《明天还下雨》 正文 序 1 已快晌午时分了。清晨还是浓雾笼罩下的绵绵细雨,这时随着大雾的散去,雨脚却变得渐渐密集起来。天空厚重的铅色的雨云丝毫没有变薄变色的迹象。秋分刚过,这高原瑟瑟的秋雨已经挟裹起冷来。 难得的一整天雨。看来今天应该是我兑现和苏师傅的约定——“下雨的那天,我请你”的时间了。 这时的苏师傅,可能还沉浸在香甜的酣睡中。用电话的铃声吵醒他,是一件我不愿意的事。 苏师傅,名字叫苏明华。他比我小几岁,今年四十刚出头。他是我偶尔的一次机会认识的一位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的朋友。今年的夏天,他用四个晚上帮我改造了卫生间。在收工的那个晚上,我拿出二百元递给他,被拒绝了。我又加了一百,他还是怎么也不接收,——这有悖于我的初衷。我是一个愚蠢的人。 “要不,你那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他没表态,只是说,“我们的休息要看老天爷的脸色。那天雨下得时间长,我们就多休息一会;下一阵子,我们只能抽支烟。”一时语塞,我不知该怎么说。怅然一会,挤出一句,“看来只有等到下雨的那天了。”又觉得失语,可已说出了口。 “就是。”他平静地说。 这时时针已指向晚上的十一点三十分,看上去他很疲惫。我不能再耽误他的休息,明天早上七点他还要出工呢。实在对不起,苏师傅。在送走他的时间里,我心里嘀咕着。 从仲夏到暮夏,从初秋到中秋,从中秋到今天,经历了三个月。这可能是我耗时最长的一次“请客”。 下午三点,我拨通了苏师傅的手机,电话那头传来应允的声音。 “来时多约上几个朋友。” “行,行,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把我们庄上的四个都叫上。”刚吃过午饭,已缓过精气神的苏师傅,感觉今天心情很好。与这阴沉着脸流着泪的天形成了反差。 窗外的雨还在淅沥着。大街上走过的红雨伞的伞面的边沿上,雨水成线的往下淌;马路两边盛开着乳白色小花的国槐的翠绿发亮的叶子间,水珠在不停地滴落。雨势不小,这正是我所期盼的。 记得初秋的一天,上午全部的准备,只因下午的天气突然放晴逼迫取消了。如果没有今天的这一场好雨,有可能我们的约定会成为一个遗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序 2 五点左右,门外传来的说笑声c还有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等待中的宁静。还未等我回过神来,走在前面的苏师傅第一个推开我们包间的门。看着他们一个个落汤鸡的样子,我一时真不知道咋办。还是苏师傅反应快,顺手拔出插在杯子里的像花一样的红布块。这一举动,出乎我的意料,以前以为这纯摆设的东西,没想到今天还会有这么大的用场。真是物尽了其用。 他一边擦着头上c脸上的雨水,一边给我介绍,“老张,张亚军,卜兴平c刘小锐,这个跟我同姓,小苏,苏明朋。” 握着我的手,给大伙说,“这就是我说的今天请咱们吃饭的秦” 停了一会,“现在城里人兴叫先生,我们还是叫你秦哥吧。” “苏师傅,谢谢。可有一点我要更正一下,今天我只不过是个张罗的人,其实我们大家吃得是你的饭,我还要感谢你呢。” 明华愣了一会,“你真会开玩笑。一样,一样,有饭大家吃吗。”这苏师傅还很会说话的。 今天的苏明华,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脸上闪耀着青春的光彩。身上一件新的迷彩服,一条蓝色的裤子,搭配得干净利落,皮鞋也擦得锃亮,只是上面有水c泥的点子。与三个月前相比,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们现在盖得这栋文北大酒店的主体楼,本来是给国庆献礼的,今天已经十月五号了,还没封顶。这几天呀,甲方催进度,老板要交工,监工的每天跟屁虫一样,手背在粪门上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的。那小子连个安全帽都没戴,怎么就不掉下块砖给砸死。过去吃过午饭,还能打个盹,这几天,碗一放,就得上架子。还是老天有眼啊,下了这场及时雨。哎呀呀,要不实在奈何不住了。下吧,下吧,下它个七七四十九天,老子好好睡个懒觉。” 屁股刚坐稳,冒了一口烟的苏师傅,竟来了段这么精彩的开场白。把它归入祝酒辞吧,和巡抚大人的唯一区别:一个是照本宣科,冠冕堂皇;一个是即兴演讲,直抒胸臆。还是归入对人生的感慨吧,我名字为《下雨颂》。 我是一个感情脆弱c情绪易于受到感染的人。刚准备击掌叫好,可一看眼前的场面,其他的人,说说笑笑,没事似的,可能他们已经习惯了苏明华这样的说话方式。我只好知趣地轻轻地合上两只手,没让它发出声来。还好,也没有因为我的异常举动,破坏这良好的融洽的气氛。改口说道,“苏师,看来今天你是彻底地轻松了:上午的一觉解了体乏,这个段子解了心乏。” “秦哥,对不起,话有点多。”苏明华可能觉得有点放纵,就这么说。 “没事,没事。不怕话多,就怕没话,更怕不说。” “来,来,我们开饭。我给大家敬个酒。不过,要先声明一下,今天要敬三杯。” “为啥敬这么多?”老张有些不解地问。 “时间太长,一顿饭吃了三个月,一月一杯,不算多吧。” “说的也是,三杯就三杯。”苏师傅动员着说。 “这第一杯,我敬大家,为我们的相聚相识干杯;第二杯,我提议敬给我们劳苦功高的苏师;这第三杯吗?” 我正踌躇着,机灵的小苏帮我解了围,“那就敬明天还下雨。” “好,好,明天还下雨!”我们齐声高唱着说。 三杯五十二度的“西凤”倒到肚子里,不知苏明华c老张他们啥感觉。我只觉得有一团火要通过胸腔从口里喷射出来。记得秦腔中有一出喷火的表演,可能用得就是这个办法。瞥一下酒瓶,只有盖住瓶底子的一点浮在上面,还在晃动着。急忙往嘴里塞了三片牛肉,压压火。有一个词叫“酒肉”,其实最好的解酒法——应该是吃肉,这是有科学根据的。洋芋丝c绿豆芽它们当不了这个差。 “明华,别光顾着吃,我们给秦哥也敬个酒。”老成的老张提出这个建议。 刚从滚烫的特辣的自助锅里夹了个满筷涮羊肉往嘴里送的苏明华,嘟哝着,“嗯,嗯,就是,就是。” “谢谢,谢谢了。大家快吃点,我顺顺气,过会再敬。”我的酒怎么老盘桓在胸腔里,飘来荡去的,还有往头上飘的感觉,就是落不了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序 3 3 苏明华他们上班的地方,下雨的一天不开早饭,午饭适当的提前半个小时,这几乎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个别年纪大的c瞌睡少的在早上八点半也就起来了。到灶上打个馒头,馒头有二两c四两两种。饭量大点的c或者昨晚没吃饱现在又有点饿了的,打一个四两的,也可以打两个二两的。打完后,在当天的一张表上,自己的名字后的“早”字栏下打个勾。然后两人一组,在一个五百瓦的电炉子上一人一个小的搪瓷缸子,也有缸子掉了把的,在口沿上拴一道五号铁丝,也能凑合着用。缸子里先倒上多一半水,待水开了,再各放一点自己的茶叶。有时,我的没了,也放一点他的。为节省时间,一般是他去打馒头,我烧水煮茶。茶煮好后,倒在上面贴着“蜜水橘子”c“糖甜桃儿”,也就是平时喝水的杯子里。一边吃着馒头,一边喝着茶,说一些李家老二娶媳妇花了二c三万,欠下一屁股烂账;刘家的小女子在文西打工,找了个外地的,和王家定的那门亲要退了。王狗蛋可不是饶爷爷的孙子,说不好会闯出麻达来的村上的趣闻大事。 大部分的人都还在临时搭起的工棚里的通铺上做着各自的梦。 午饭每天是一人一碗洋芋c粉条c豆腐c莲花菜组合成的烩菜,还有馒头。这几天活忙,老板在每人每天午饭的碗里多加了一勺猪肉,晚饭的面条碗里也放了一个煮鸡蛋。这是他们没想到的。今天,明华他们打完菜,去领肉时,那个平时飘着肉香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木板窗快要砸裂了,就是没人应声。经打问,今天不出工,肉也就不加了。明天雨停了还得加班的干,遇个雨天,连这一勺肉都取消,真欺负人。这也是他们没想到的。 “我敢打赌,今晚的鸡蛋肯定也不给,你信不信。”刘小锐伸出右手,做好和卜兴平打赌的架势。 “看把你聪明的,这有什么打得赌。”小卜回了一句。小刘把手又放回原处,继续品尝他的辣火锅,没事似的。 “这不中午已经兑现的事,你何必挨小卜的那个呛呢。”老张打了个圆场。看来,这会承载酒的底子打得差不多了。桌对面的三个小伙子已经比划起“指头”来。就等苏明华c张亚军他们发话。 “你们三个先来,看谁的拳高。”我鼓励着说。已等不及了,年龄最小的苏明朋自告奋勇,第一个挥拳上阵。这时,苏师傅c老张的注意力明显的往拳上转移,我们的谈话只是在我问一句,他们答一句的应付当中。 苏明华当仁不让的开始安排,“今晚都划拳,六个家过。秦哥的这两箱啤酒箱白酒够咱们的。想喝白酒的喝白酒,想喝啤酒的喝啤酒,啤酒的杯子大,倒满算两个。关就从明朋这达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序 4 4 打关划拳,不知起源于那个时候,没考证过。但把它用在喝酒的地方上,不愧为先人的一大发明。喊声中蕴藏着机变c灵活,充满着小小的智慧游戏,很有趣的。 打关,就是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中间的其中一个和所有的人分别划拳的过程。比如,今晚小苏先打关,他要从右手开始转,依次要和刘小锐c卜兴平c我c苏师c老张每人划六拳。无论谁输谁赢,六杯酒一定要有结果。待到和老张划完后,再交给刘小锐,苏明朋就算过关。有时其中的一位提出想十二个家过,如果其他的人都接受,也可以。关,是一个军事术语,也就是关隘c关卡。和古代的娘子关c雁门关c居庸关是同一个意思。 划拳,如果说打关是一个过程,那么划拳就是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功夫就在拳上。其实很简单,你一只手,我一只手,加起来共十个指头。只要会个位数加法的人都会。可一旦转起来,文章可就大了。叫法有:一心敬,两家好,三桃园,四季发,五魁寿,六六顺,七个巧,八大仙,九长寿,十满堂。 平时呆板枯燥的数字在这时在这里怎么全都那么和善友好,充满着人性的光芒,从一到十都慈眉善眼的。一拳一道祝福,一拳一声问好。打关划拳,犹如将军冲锋陷阵,在短暂的时间里,懦弱者会变得坚强,失意者会变得自信,忧伤者没了痛苦,得意者更加辉煌。拳的真谛c酒的魅力,都集中在这儿了。怪不得,有一个山东的醉汉,摇摇晃晃地唱到,“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见了皇帝不磕头。”从这一点看,酒的性质有相同之处,不分东西南北。 最近,在文北地区“五魁寿c十满堂”说是不要了。有的说是来了一位总督姓十位太守姓五,可能是谐音,以避免犯了大人的姓讳;有的说是这两个拳容易成,分不出拳的高低。两种说法哪个属实,谁也没细究过。据我的观察,这两个拳大有退出文北拳坛的趋势。这也符合事物成长的规律——简单落后的事物总是被复杂先进的事物所代替。它也可能会成为“酒文化”史上的一段轶事,载入史册,永续流传。 酒逢知己千杯少。看来今晚这五条来文北闯世界的文东市静东县蒹葭镇苏家河上的好汉,不分出个好拳c臭拳是不肯罢休的。我除搞好后勤服务,更艰巨的任务是要在清醒地状态下,保证把他们平安地送回住处。看着他们一个个奋勇冲杀的劲头,我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 明天还下雨,对于下苦人来说,能好好睡一觉是好事;可挣不到工钱又是坏事。这如同压制有思想的人思想,对于的统治者顺民好管的方面是好事;可对于一个民族个国家的经济社会进步方面又是坏事。无有先生看了这个比喻,道,“虽然牵强,但有貌离神合的地方,凑合着用吧。反正让你再找出一个妥帖的,可能会到下一个世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1 第一章 1 上小学的五年里,村上的书记姓刘。那时候,我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何况是外人,又是村上的领导呢。只是清楚得记得,人们私底下把书记叫“刘烂头”。二年级时,书记的小女儿刘彩霞也在我们班上。外面下着雨的一天,课余时间同学们没法在外面玩。十一个没事做的小孩子相互追逐着满教室跑。可能是和同桌发生了一点口角,那位同学气愤之下,勇敢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了一声“刘烂头”。这一并不响亮的声音,似乎为单调且还算热闹的氛围注入了语言上的内容。另外的一名男生也跟着喊了一声“刘烂头”,一个接一个,满教室被“刘烂头”的声音所充斥。刘书记的女儿刚开始很气愤,可又不知道怎么办,看看这个的脸,看看那个的脸,每个人脸上的兴奋深深地感染着她,经不起热闹地诱惑,终于突破了她最多坚守两分钟的道德底线,加入到了高喊“刘烂头”的行列。当时,谁也没有为刘书记的女儿该不该喊她的父亲为“刘烂头”理论过,反倒认为,在那么高兴的环境里,谁不喊“刘烂头”就有落伍的嫌疑,有吃亏的感觉。氛围可以让人失去理智,做出错误的判断,这一点,在小孩c年轻人的身上尤为明显。 茅危庐还是没能抵抗得住心里的冲动,再加上手里拿着的李志坤现身说法充满渲染的一封长信,彻底地加入到了改变他们夫妻命运的行列中来。 都在华南大学读大三的李志坤c茅危庐在元旦假期的中午,约了本县同一级化学系c数学系的两位同学,在危庐的宿舍里开了一个三年来的第一次老乡会。一瓶香槟酒平均倒在了四个人刚吃过饭的饭盒c盆子或者碗里,四个人也学着电影上的样子,盒盆碗相互交响一声之后,有的一饮而尽,有的喝去了一大半。危庐这几天左腿膝盖内侧有一发红的肿块,痒痒的,手用劲压上去有一股钻心的痛。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只喝了一小口。看见化学系的那位老乡已空着的盆子,就把自己的多一半倒给了他。四个人有说不完的话,晚上的十二点已过,谈兴依然正浓。第二天去教室的路上,危庐感觉左脚踏在地上腿部有点疼。下课休息的时间,让同桌帮着去了一趟卫生室。校医检查后确认,这种病叫蜂窝组织炎,打针消炎现在已无法彻底根治,只有住院动手术。长了这么大的危庐只吃过几副中药,对于住院,还要动手术这些概念所赋予的意义他心里清清楚楚的。就是缺乏眼前可供咨询医生的知识储备,木呆呆地坐在医务室的一把长条椅上,听从医生和医务室主任的安排。当送他去医院的校车发动起c准备上路时,危庐想到了李志坤。根据医生的安排,李志坤把危庐学校里他私人几乎全部的东西,装在了一个临时借来的提包里,踏上了去医院的路。 本想今天来明天就回去的两位同学,已经三天的时间过去了,茅危庐还躺在病床上。治疗除了白天的输药外,晚上要做的,就是漫长的等待。志坤的任务除了早中晚帮危庐打个饭,再没别的事可做。危庐心里踏实,志坤可像只蚂蚁,简直有点疯了。看出志坤心理的危庐说,“你回学校去吧,也快考试了,有啥事我再叫你。”临回校时,志坤把还剩得六元钱医院的饭票留给了危庐。 吃饭事小,可要顿顿吃,小事其实也就变成了大事。从三楼下到一楼又要到院子里的餐厅,对于现在的危庐还是有很大的困难。第五天的中午,肚子有点饿的危庐看见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也没了看书的兴头。正在他犯难的时刻,来换第二组药的护士蒋倩芷走了进来。在没有语言交流的过程中,她熟练地做完了她应该做得一切。危庐想,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大夫,你在灶上吃还是在家里吃饭?”危庐着急地问了一句。 “茅大学生,我不是大夫,我是护士。”倩芷说。 “你贵姓,我怎么称呼你。” “姓蒋,叫蒋倩芷。我住在医院的集体宿舍里,在灶上吃饭。你问这个干啥?” “蒋护士,这几天病友们帮着给我打饭,今天他们都出院了,我药吊完就两点多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打个饭。” 蒋倩芷很乐意地答应了危庐的要求。已拿着危庐搪瓷碗往外走的倩芷止住了脚步,“忘了问一句,你要打啥饭” “随便,你打啥,我打啥。” 十分钟后,一手端着饭盒,一手端着碗的蒋倩芷用脚推开了病房的门。先放下她的饭盒,拿过来窗台上危庐刷牙缸子里的饭勺,插在了下面是米饭上面是菜的危庐的碗里,递给了他。拿过来一条方凳,坐在了危庐的病床边,打开饭盒,只不过她用筷子吃,吃着和危庐一样的饭菜。两个人可能都饿了,偌大的病房里,只听见两人咀嚼的声音,没有一句语言上的交流。他看见危庐的饭已吃完,接过碗,放在了窗台上,取过来毛巾,递给了危庐。她吃完后,端着危庐的碗,拿着她的饭盒到水房清洗干净。回来时,还特意盛了一碗开水,放在了窗台上。临走时,说了一句,“等凉了再喝。” 蒋倩芷,华南市人,与危庐是同龄人。唯一的区别是,同一年,一个考进了华南大学,一个考入了华南护士学校。危庐读大三的时候,倩芷已在华南市人民医院外科室实习。 “这么长时间了,你今天专门来看我,就是为说这句感谢的。”蒋倩芷在她已参加工作的医院的集体宿舍里问茅危庐,她的揶揄里似乎更多地是认真。六个月后,茅危庐在要到距离这座城市一千里的外地实习。他想,如果在出发之前再不去感谢这位在他住院期间给予帮助的人,可能就再没有机会见到她,会成为终生的遗憾。鼓起勇气,背着李志坤,跨出了他人生最为灿烂的一步。 “那还能说啥。”危庐问了一句。 “那你以后咋打算着呢?”倩芷也问了一句。 “听从组织的安排,就像你现在一样。分配在哪儿,就在那儿干好革命工作。还能有啥打算。” “你不找媳妇吗?” “找啊,可还不是时候,现在才实习,等干出一点成绩了再说。” “找媳妇影响工作吗?” “我还没想过这些。” 一问一答,语言僵硬的气氛超出了蒋倩芷的想象,可他对茅危庐特意安排这个时间来看她还是心里暖暖的。在一个礼拜的打饭吃饭的密切交往中,她的心里产生了对危庐浓浓地好感,确切地说,已有了深深地爱意。只不过,她的细腻情感还没有被粗心的危庐感觉到。 站在医院门口左侧的一片桐树林里,危庐也想到过该有一个告别的仪式。两个人低着头,感觉还有很多的话要说。危庐抬头看了一眼倩芷,没想到,这时的倩芷也在看他,四只眼睛同一时间对在了同一条线上,倩芷的脸上泛出了一片红晕,危庐难堪的手足无措,左手插在衣兜里,右手不停的搓着衣角。更让他没准备的是,倩芷伸出了右手,紧张中危庐分不清该用哪只手去握倩芷的手。还是弄错了,左手碰到了倩芷的右手指尖。咚咚地心跳让他无法摆脱眼前的被动,可朦胧中的不舍似乎同一时间却浮上了他的心头。 “错了。”倩芷的一声提醒打破了足有五分钟的沉寂气氛。 “错了,错了。”他抓着倩芷的右手,两人手牵着手,向前走了三步。 “再见。” “再见。” 看着走出一大截子的茅危庐,蒋倩芷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茅,茅危庐。”她急切地喊叫着。 听到声音的危庐转过身,站在原地,“还有啥事?” “你到实习的地方,把你的地址写信给我。我的地址是华南市人民医院外科室。名字你知道。” “好的,知道了。”听完倩芷的话并认真答复完后,危庐回过身,又继续着他前进的脚步。 一直站在那儿的倩芷,上身穿着她新定做的喜欢的时髦的布上印着大红方格的青年服,留着剪发头,两只手插在上衣兜里,深情地静静地看着危庐走出桐树林的背影。她此时最大地愿望,希望危庐能回过身来,看着她,挥挥手,说一声“回去吧,别再送了”的话。他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那棵高大的梓树前面,就是没有等到他的回头,更别说能听到他那句话的奢望。 时间过去了一个半月,漫长地等待已超出了蒋倩芷的心里预期。不断地肯定,不断地否定,再肯定,再否定。在这个漫长的循环中,在她的心里否定的成分似乎超出了肯定的成分。心情最为迫切的几天里,集体宿舍里她一个人的时候,曾几次流下了伤心的泪,等危庐的信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慢慢地,她学会了安慰自己。危庐刚到一个新的地方,环境不熟,工作很忙。也在不断地调整着自己,要学会等待,危庐他应该明白我的心思。 倩芷,你好! 近来工作生活,一切都好吗! 从教室走向社会,真有鸟入丛林,鱼跃溪流的感觉。我们的实习地在祖国南部边陲的一个少数民族的山区县,同组的四个人分到四个公社。这儿的山,这儿的水,这儿的花草树木看上去都是那么亲切,那么地让人留恋,那么地让人充满着无穷地想象。我这会正在呼吸着你可能奢望的美好空气。尽管一个村到一个村的路程全要用脚去丈量,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和想从经济学角度去看待分析每一个现象的每时每刻都在冲击着我的心扉。白天不停地走c不停地看c不停地问,晚上在一盏煤油灯下不停地记,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得令人兴奋,强烈地求知欲和想要一个答案的想法给了我这一个月来不停止地奔跑,已记录了两万多字的日记。 我始终在寻找着课堂上老师教给我们的知识和眼前社会现实的契合点,尽管我的日记是围绕着老师布置给我的作业——《民族地区发展特色经济的宏观思考》来搜集。我一边整理材料,一边也在思考课堂上教授们讲解的有关经济学方面的一些问题,老觉得是不是我们所学得知识不是用来解决中国眼前的经济发展问题,倒更适合于去完成你我都没见过的资本主义国家资产阶级的经济问题的。就因为这个想法,前天专门去了一趟县城,和我们的带队老师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大半夜的交谈。晚上还住在了县政府招待所老师的房间里,也算好好地休息了一宿。 你猜他是怎么说的,大概的内容有:你学得知识是一些基本的有关的经济学概念地系统分析,对于资本主义国家,对于社会主义国家;对于古代的社会,还是现代的社会。基本的经济理论都应该是适用的,只不过是一个在自觉的实践总结,一个是在盲目的摸索。在自觉的基础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理论,在盲目的前提下,充其量形成一些零碎的经验和判断。你现在学会了思考,这一点很重要,虽然和现实有差距,只要大胆地探索,才能发现并找到两者之间的共同点,总结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他把我的日记留下了,说是看完后他要到我们四个人的实习点上看看,方便得话把我们几个召集到一起开一个讨论会,他也参加。 现在正是这儿的雨季,我已有三天时间不能出门。说实话,一个月的奔走,人也累了。“不如卧听春山雨,一阵繁声一阵疏”,我也学学杨万里,在这窗外飘散着的蒙蒙细雨中消遣消遣自己内心的烦闷。上午看了一会书,下午的这会才有时间给你写信。时间已过去了一个月,抱歉! 我的地址是:桂西省盘龙县柳林公社暖泉村。 夏安! 危庐 五月下旬的一天,四个同学结束了短暂忙碌且有意义的实习生活,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了带队老师的驻地——盘龙县政府招待所。距离晚上六点的火车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老师作出了自由活动的安排。没想到,其他的三位同学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睡觉。同学们的这个作法,对于负有使命的危庐来说,心里不免掠过一丝的凉意,他一个人要孤独地漫步在盘龙县城的街头;可又一想,没其他的人,自己倒可随心所欲地以他的理解来选择他认为合适的给倩芷的信物。 南国的初夏,浓郁地蓬勃已焕发出盎然的无限生机。围绕县城流淌着的盘龙河两岸叫不上名字的野树野草,蓊蓊郁郁,几乎翳盖了这条清澈的河面并不宽阔的小河。无数的野花肆无忌惮地盛开在河两岸的台地上,散发着浓烈扑鼻的芬芳。和这大自然的热烈相比,一条横贯城区陈旧的沙石路就显得冷清了许多。街道上只碰到了三个匆匆而过的c衣衫褴褛的行人。盘龙县百货商店里五六个售货员无聊地在那儿以作女工的方式打发着她们上班的时间。危庐走到标有地方出产的柜台前,仔细地欣赏着这些乡间手艺人通过生产队生产再交售到供销社的产品。危庐细心地计算着自己能承受的价钱,还有体积不能太大,要易于携带,便于保管。一番盘算后,最终选择了一把两角元的山桃木梳子。当他把那把天然的浅红色的精致的小梳子放进笔盒时,看见笔盒还有能再放一把的空间,一咬牙,又把一把颜色有点泛黄的山奈木梳子放了进去。 这一对信物拿到蒋倩芷的手里,又是三个月后的八月十二日的下午三点钟了。 当知道危庐分配到华南市经济研究所时,倩芷近两年来地担忧彻底地消失了。她在内心暗暗地庆幸这可能是上苍对他们终成恋人的特别眷顾。 “倩芷,我今天见到你,说话不再像上次那么紧张了。”危庐天真地说着他此时的感受。 “危庐,我也能感觉到,我们不再那么陌生了。” “这是啥原因,你知道不?”危庐问倩芷。 “我说不上来,你学问大,知道不?”倩芷问危庐。 “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同时发出了会心的笑声。看见危庐进屋时顺手扔在床上的黄书包,蒋倩芷心里充满了好奇,问,“书包里装得啥东西,能不能拿出来让我看看!” “能,能。就为你带的。”危庐的脸上掠过一丝歉意,赶紧打开书包。 看着茅危庐笨拙的又有些虔诚还有些小心地打开书包的过程,坐在一旁的倩芷心里着急等待的同时,又觉得好笑。她在尽力地克制着自己,灿烂的笑容荡漾在她青春朝气的脸庞。 “没钱,只买了两把梳子。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梳子拿在手里的危庐,对倩芷说。 “两把都是给我的。”倩芷问。 “都是给你的,一对儿。”危庐认真地回答。 倩芷拿着那把浅红的,在自己的头发上试着梳了梳。又对着镜子,认真地前后左右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发型,那一溜一溜的秀发在红色的梳齿之间轻轻地划过。红梳子c白素手c黑头发,有节奏并且艺术的在危庐眼前上演,他像是在欣赏那出戏里的那个特写,看得有点发呆。梳头,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可今天,倩芷的心里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东西。每次出门时,匆忙地三两梳子,大部分的时间连镜子都不看一眼,完全是无意识的;今天是在一个男人面前,确切地说是在恋人的面前梳头,这个有意识的过程,让她感觉到羞涩。镜子里,她能看见危庐傻傻地看着她梳头的每一个动作,她也看着镜子里眼睛一眨不眨的那个男人。 “谢谢,危庐。”倩芷转过身,说话的同时,把一元钱往危庐的手里塞。 “倩芷,我现在也有工资了。”危庐忙着解释。 “那是两回事。”倩芷还在坚持着。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听到危庐的这句话,倩芷的脸上泛出了一片红晕,放弃了刚才自己强烈地固执。 危庐的论文《从自然文化社会传统的角度看暖泉村经济发展》,被评为同级学生论文一等奖,并刊发在了《华南大学学报》上。柳林公社的书记在茅危庐返校一个月后,还专程来学校看望了危庐及带队的老师。当他准备离开学校时,听说危庐的论文初稿已完成,他特意多住了一宿,细心地誊抄了一份。临走时,当着班主任c带队老师的面,含着热泪,“我们只有发展经济的热情,还是拿打江山时的劲头在大闹腾。看了危庐同学的文章,我们确实是热过了头,没热到点子上。我要把这篇文章带回去,让我们的县高官也看看,怎样才叫发展经济。自古文章治天下吗!”危庐的日记也被学校当作范本予以收藏。学校的目的是要鼓励更多的同学做一名真正的学生,并怎样成为一个会做学问的人。 听着危庐平静的叙述,倩芷内心的激动中萌生了更多地对危庐的敬仰:他是一个执着于事业的人,一个不拘于细节却又十分认真的人,一个顽固的做学问的人,一个从心灵深处爱着他的国家的人,一个值得我把心托给他的人。对于未来,倩芷不可能做出过多的又长远得设计,有眼前的这个人就够了,眼前的这个人在他的同龄人中做出的这些事已值得骄傲。在听的同时,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危庐的脸庞。他是哥哥,是老师,是男人,是我的未婚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3 3 吴毕甫副市长一百一十平方米的房间并没有因为文瑞祥五万元的充斥其间会变得狭小拥挤。当着文瑞祥的面验明了五万元的正身,并知道箱子的密码后,吴毕甫斜着身子躺在温暖c安逸且充满惬意的沙发上。心里不住地翻腾着因做官而掘到的人生的第一桶金的得意。老天有眼,山神爷显灵。人有三年运,神鬼不敢问。多少年了,对于恩人的情意其实更多地是在口头和自己的努力工作上的报答。今年准备给快要离休的老人家报以贵重的谢意——送一幅文东市曾在明朝做过内阁大学士c历史上著名的书画家——胡宗绍的名作《文东山水图》。因为画价太高,事已谈妥,就差钱的时候,这五万元真是雪中送炭,干渴逢甘霖,来得及时,刚刚好! 吴毕甫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加之在大学里学得是生物学,他知道所谓的神灵都是庸人的自我欺骗。肉腐入土,最多只能增加一点地力,绝不会生长出人们祈愿的保佑来。就因为这方面地深刻认识,村子里人觉得他清高c不合群。村子南头的山神庙他一直没有亲自去祭拜过。村上的老人曾不止一次在他父亲跟前数叨过这样的情况。去年春节,在老父亲的多次督促后,吴毕甫总算勇敢地迈出了人生拜神的第一步。三个头磕过,焚香c点纸c奠茶c酹酒,每一个环节都做到了虔诚认真。之后又郑重地在一本破旧的厚厚的不知用过了多少年折折皱皱的红纸做得功德簿上写下了——吴毕甫。并把五十元亲手投到了功德箱里。事先准备好的给高级干部特供的牡丹牌香烟给在场的每人一支。吴毕甫似乎有点害羞,老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没过一两分钟的刘家爸c李家爷,狗蛋c泡娃叫过后,已完全是这个集体里的一员。是自己疏远了他们,其实村子里的人并没有把他当外人看。每个人大声说话,谈笑风生,高声叫嚷。一股感动掠过心头,眼眶里涌动的热泪差一点溢出来。谢过了老庙官的邀请入座,在众乡亲送别的眼神里,他一个人走向了回家的路。茫然里,抬头看见了庙东墙根小时候曾经爬上去的那棵村里最高的香椿树。这时的香椿树,叶子全脱落的树冠上只有一个乌鸦窝孤零零地矗立在最高处,承受着冬日里寒风的肆虐和雪的覆盖。眼泪在眼眶中激荡,流在面颊上。真切地奢侈地享受着平生第一份来自内心地感动。 父亲的本意是让儿子融入家乡c融入土地,亲近曾经他的还有儿子的伙伴们,走进村里的人们正月里聚集的地方,做一个普通人,让儿子记住他永远是吴坪村的人——就这么简单。 一段美好的记忆并没有冲淡吴毕甫的自制力。他是一位的高级干部,是一个有血性的七尺男儿,有他的理想和目标在驱使着继续往前走。他并不慌忙地缓慢地从沙发上坐起,抓起了电话。怎么,又犹豫c反复起来?是要好好地整理整理一下思路,怎么打这个电话——尽管是自己值得信赖的人。 “喂,明国吗?我是毕甫,最近忙啥着呢。”电话那头传来的应答无非是一些对吴毕甫恭维的客套话。“我们上次在文东市谈的事,现在怎么样了。”吴毕甫说出了打电话的真正意图。 “东西还在老李的手上。就是最近买家多,画价看涨啊。我担心老兄再犹豫,恐怕会误事。”明国有点着急地说。 “明天你再亲自跑一趟,价格上我们可以适当的加一点。无论如何,东西不能旁落他人。”吴毕甫在关键的价格上作了表态。 “我冒昧的问一句,你最高能涨多少,最低能涨多少。我好跟人家谈。”明国追问了一句。 “在原先的价格上,最多加一千,最低加五百,你看咋样?”吴毕甫满有底气地说出了他的底线。 “有你这句话,事情不离十。我明天一早就去。这么算下来,最高要九千,最低也得八千五啊。” “只有这样了,事情千万不敢耽误。明天一谈妥,你把老李c画c证书。对了,还有那幅画的后人的祭文一同带上。下午你和老李到文西市先住下。记着,千万不要住咱们文东市在省城的办事处。随便找个招待所就行,我来找你。”吴毕甫做好了交易前的全面安排。 “好的,没问题,明天见。” “明天见。” 电话中说到的明国,姓赵,是现任的文东市秦纪县县高官,吴毕甫在任时的县长。两人共同治理秦纪时,工作上相辅相助,相得益彰。两个人的高度默契,曾一度成为文东市七县区班子和睦共处的典范,得到了当时文东市市高官常正亭的肯定。吴毕甫升任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后,在他的极力推荐下,赵明国顺利地接了他的班。说到的画,就是明代著名的《文东山水图》;说到的老李,就是此画的所有者秦纪县的李土根。 珍贵之物,自然和伟大的人物一样,充满着色彩斑斓的传奇经历。似乎只有经历了这样那样的磨难之后,若还在世上存留着,才能方显其珍贵。这幅《文东山水图》历经五百年仍毫发未损的存在于秦纪县李土根的手里。简直是一个似梦似真的人间传奇的生动写实。以这幅画为原型,写一出以《画》命名的戏来,足以感天动地。 明世宗嘉靖年间,出身于文东市秦纪县的农家子弟胡宗绍考取了进士。后升任内阁大学士,因不满严党的专权,触忤了严嵩,发配回原籍秦州做知府。闲暇无事,走遍了文东的山山水水。家乡的每一草每一木浸入进他的血液,触动了老人想画下来的灵感。终于在他告老还乡的年月里,成就了这幅一世名作。此画具有鲜明地中国古代青绿山水画派的风格。苍劲有力,尺幅硕大,气势磅礴,笔力遒健,章法有度,结构严谨。云雾缭绕的山石和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清清的河流,无不清晰地勾画出北方山川的清幽厚重之美,隐喻了深邃的意境。远山近水,有咫尺千里之意境。着力体现了胡老先生画外有情,笔外有意的丰富感情。设色深沉典雅。他的后人最终在陕西宝鸡生根发芽。一脉书香门第,繁荣十代。家族经历过李闯王造反,清兵入关,民国统治,艰难地挣扎到新中国成立。全家人提心吊胆地经受了一百多年战乱的煎熬,总算要过上太平日子了。可没想到的是,偏偏的又来了一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老先人代代相传的宝贝,一夜间是牛是鬼,蛇身人首,面目可憎。竟要统统地扫地出门,还世界一个清静。胡阁士的后人心里不甘,可一点的办法没有。眼看着一群人出出进进,像戏上跑龙套的,杂沓凌乱,房前屋后,角角落落都搜查了个遍。家门口的空地上光书c字画码成了一座小山。正在所有的人忙着点火的时候,一位对革命事业高度负责的人,忽然从门缝里看见胡老爷的十世玄孙抱着这幅长长的《文东山水图》往后院跑。他赶紧制止住点火,破门而入,一把夺过,冲出门外。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破玩意,不就是一卷废纸吗?”说话的同时,把《文东山水图》往已冒出火苗的书山堆上扔了过去。可能由于这幅画捆绑得结实,也可能是那个人义愤填膺,愤怒之极,用力大了点。此画刚一到达“书山顶”,弹跳了一下,蹦跳出了火海。咕噜噜,一直滚到门前面二十米外的一个坡下停住了。场面混乱,谁也没在意多烧了一本,少烧了一卷。 这时,一位来自文东市秦纪县李家咀跑单帮的麦客,准备去汉中赶麦场,他叫李土根。担心太晚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正在急急忙忙赶路。村子里人声鼎沸,他哪有时间凑这个热闹,何况人生地不熟的。不好,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个前倾,差点扑倒在地。静静神,啥东西?随着心里的疑惑,看见了脚下一个长长的圆棒棒,好像一卷纸。前后掠了一眼,没有人,顺手装在平时打地铺隔潮用的口袋里。再往坡上看一眼,一堆人的屁股全对着他。那帮人围绕着用书画燃起的火堆,大白天叫嚷着兴高采烈地跳着篝火舞。说时迟,那时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离开了现场。走出好大一截,听不见吵嚷声。前前后后仔细侦察一番。上面的一条路可以绕过那户人家门前的人。就这样,背着这幅画离开宝鸡,提前结束了今年赶麦场的营生。 这幅劫后余生的伟大画作,随着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终于在易主后的第二十五个年头重见了天日。 “娃他妈,夜个我跟集去,看见街面上挂着一绺一绺的字画在卖。”李土根在黑着灯的土屋里给这会还没睡着的婆娘说。 “我说呢,夜个回来的阿么迟,啥集没跟上,原来是看字画去了。亏你还能说出口,那东西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你怪怪地咋说起这些个了。”婆娘纳闷,这个老不死的,又是哪根筋蹦起来了,准说胡话呢。“睡觉,睡觉。明儿个还要挖洋芋呢。净说些没用的烂话。” “我是真的想给你说个事。”李土根想倒出心里最大的秘密。 “啥事情着?”婆娘问。 “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我去陕西割麦c半道上回来c我给你说今年陕西麦熟得早c让人家抢完了c白跑了一趟的事。” “忘了,忘了,早忘得光光的了。” “阿一年,阿一次,我拾到了一幅字画。长得很,大得很。”李土根手从被窝里取出来,黑暗中在空中给婆娘比划着说。 “你也藏得住,二十几年了,咋没把你憋死。画在阿达放着呢?”婆娘终于来了点兴趣,好奇着追问了一句。 “我们现在都是偷着说。要是前几年传出去,我们的命都保不住,谁还敢说。我咋觉得社会变了,曹庄上老戏都敢唱了。我想找个行家,给曹估个价,干脆卖了算了。放在家里担惊受怕的。” “这二十几年了,东西好着没?” “我在后院磨房的椽眼跟前挂着呢。里面包了三层报纸,外面用麻包布又包了三层,装在长口袋里。你和娃不在的时候,我还是经常看着呢。” “值钱不,有人要么着。” “这我还不太清楚。后天我去集上找个卖书画的问问,先不说曹屋里有,只是打听一下。” “阿可要赶紧,变成钱心里就踏实了。” “就是,就是。” 挖了一天洋芋的婆娘累乏了。一转身,李土根就能听到她的呼噜声。睁着眼,没一点睡意的李土根还真的不知道咋办。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不是下雨,李土根总会集集必去。去的时候两个肩膀顶着一个脑袋,来的时候一个头下面两个肩膀。在集市上,哪儿都不去,就直奔卖书画的摊子。不问不说,只要哪儿人多,那儿有人说书画,他就往哪儿凑。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两个月下来,似乎有了一点收获。得寻高人指点,只有估好价后才能出手。凭他的经验判断,他的画比他这一段时间看到的都要好得多,说不定是个传世珍宝呢。勇敢地迈出了专门去一趟秦纪县的大步,之后又去了一次文东市。路没少跑,钱没少花。在文东市,打听到政府有一个叫文化局的单位,是专门管写字画画的。在看门老汉的引导下,走进了书画古董收藏鉴定科。管事的科长姓刘,听了李土根的来意,那个科长还算负责,把李土根的名字村庄的名字记在了一张纸上。再没说啥,就把李土根打发了出来。临别时刘科长说了一句,“你啥时间方便,拿来我们看看,好给你估个价。”李土根的意思是因为画太大,太显眼,想请个专家到他家里看。即使花钱,他愿意掏。他老觉得这幅画非同一般,在心里总有赌一把的劲儿。之后的第二次,找到鉴定科,还是那个科长,再一次说明了他的要求。刘科长经请示领导后说,“要不,明天我去一趟你家里看看。”李土根只好花了十元钱,连吃带住,在文东市上花钱过了一个晚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4 4 当一幅弥漫着古香古气色彩平静淡雅画幅硕大的《文东山水图》平铺在李土根家平整的新羊毛毡上时,原来还没当回事的刘科长,刹那间被呈现在自己眼前的这幅画完全镇住了。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视力,揉了揉眼睛,仔细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边边角角,落款,题字。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五百多年了。拿出随身带的放大镜,屏住气又完整地看了一遍。他主要的疑问不是画本身,而是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保存得如此完好的问题。临走时,说了些“你要好好保管,不要湿了,扯了。还要多加小心,防止丢失”之类的话。并把李土根有这幅画的前前后后仔细地记在一个小本本上。最终,经过龙源省文化界的书画鉴定专家几次三番的会诊,确定为国家二级文物c龙源省一级文物。 秦纪县李家咀村的李土根有一幅国家二级文物字画的消息不胫而走,迅猛地传遍了秦纪大地,清水河两岸。纷纷扬扬,飘过龙源,进入了邻近的陕西省宝鸡地界。胡老爷的后人听到这个消息,族人无不抱头痛哭。“喜报不得语,泪尽方一哂。”几经辗转找到了李土根。看见先人的真迹历经磨难仍完好的存在世上,百感交集,热泪盈眶。特意在李土根家的院子里搭起一个棚子,举行了一个追念先祖丰功伟绩的隆重仪式。把《文东山水图》挂在棚子的正中央,胡老爷后代的代表二十多人,对着画,依辈份轮流着叩拜。小的们集体拜过了恩人李土根。李土根的三个头磕过后,仪式转入了第二阶段。族辈中年龄最长c辈份最高的第十代玄孙,蓄着花白胡子,脸庞瘦削。戴着明朝举人的蓝方布帽,身上穿着他们想象中的明朝服装,鼻梁上架着孙子递过来的老花镜,清了清嗓子,代表家族,站在画前。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在肃穆庄严气氛的萦绕之下,宣读了祭文和感谢信夹杂在一起的一篇四字文。 维我先祖,踔厉风发,功名卓著,恩被来者。 不肖子孙,愚钝迟滞,无所作为,有辱先灵。 煌煌巨制,久经磨难,今又重现,当拜上苍。 李氏土根,秦纪人氏,与祖同根,仁义可嘉。 感激涕零,结做金兰,胡李异姓,永世修睦。 实维天恩,不绝吾念,祖辈议定,画归土根。 念兹念兹,谨慎呵护,永垂不朽,万世昭彰。 吾辈族人,繁荣昌盛,此画佐证,铭之记之。 尚飨受歆, 叩首顿拜! 老人宣读完毕,已成了半个泪人。握着李土根的手,哽咽着再三嘱咐:一定要做到文随画走,画随文行,文画一体,胡李一家。 在公文的秘密级别上,有一个叫密提,它是秘密程度最高的。要求人不离文,文不离身。通行的做法是把文件锁在密码箱里,用一副手铐把送文件人的一只手和箱子铐起来。从文东市到文西市三百多公里的路上,小车里,前面是司机和赵书记,尽管后面就李土根一个人,安全应该是没有一点问题。可固执的老李还是相信画抱在他的怀里最踏实。一路上,实践了密提在他运画过程中准确地运用。因为画高,小车低,不能立着。李把画在两只手里攥得紧紧的,平放在他的腿上。鉴定证书c四字文装在老李儿子念书时背过的她婆娘缝得书包里,虽然书包上有好几个小洞,但不至于里面的证书c四字文溜出来。好在到省城——文西市,到晚上就能完成交易。土根也不用担心画在文西市夜晚的安全。 在李土根的心里,自有他的一本账。我要那东西干啥呢?婆娘也说了,不能吃c不能喝的。天天担惊受怕二十多年,为个啥。不就是想把它变成钱,变成四门八窗的大上房,柜子里的粮食缸里的油,猪圈里的肥猪架上的鸡,门前有个石狮子,房顶上两条对着看的青砖龙,还有大门把手上的铜关子。应该说,折腾了这大半年,价钱上买得还算好,就是不知道落在啥人手里了。我也好给天上的胡老爷还有地上的他的后人有个交代。县里的赵书记三天两头的这么关心,看来要画得人肯定不低于赵书记。唉,想这些个着干啥吗,嫁出去的女子泼了碗水。再说了,这毕竟是个物,不是人。把物换成了大钱,有了大钱,美美地盖一院大房子,再不操这些让人害怕的心了。画买了,陕西那面去还是不去?他们想的不就是希望画永远的活在世上吗。这不,从我这儿转到别的人手里,还不是在世上吗,总比一把火烧了得好。不去了,花那个钱干啥呢。 “一定要把老李还有他身上的钱,安安全全的送到他的家里。不能出一点的闪失,于你于我都好。”吴毕甫在赵书记的房间里再三提醒着说。 “知道,知道。我特意给司机作了交代,让他今晚哪儿都不要去,就在招待所里和老李好好呆着。”赵明国把他事先的安排作了汇报。 “还有,老李多嘴问起画卖给谁了,你咋说。”吴毕甫问。 “这个,”赵明国犹豫了一下,“我倒还没有想过。你想让我咋说。当然,前提是老李问的话。” “你就说卖给了一位北京来的朋友。” “就这么说,好主意。” 那天晚上,尽管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文瑞祥按早已打好得腹稿背诵者把他的想法要求打算全部地说给了吴毕甫副市长。概括起来,一是给领导拜个早年;二是工程款确实不能再拖了,市二建实行内部改革,绩效挂钩,不付款二建工程一队的人员,包括下苦的民工都没法过年;三是希望吴市长在书记c市长面前美言几句,换个部门。经贸委时间太长了,看能不能去财政局或计划委。在吴毕甫看来,这“一”和“三”,“一”,已经结束;“三”,眼前不急;这“二”,可是最要命的。怎么办呢总不能像对待“一c三”那样吧。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吴毕甫内心的“信用”还没泯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5 5 经过近一个星期的心里反复,苏明华还是做出在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四月七日离开了他补习的文东中学。背着铺盖卷,网兜里提着煤油炉c锅碗盆,在老师c同学们惊异的目光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明华,你怎么回来了,书不念了?”正在院子里收拾明天要下种的玉米种子的大姐明梅,看见进门的明华,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接过明华背上的铺盖,关切又有些责备地问着。 “妈,明华回来了。”情急中,妈妈把刚倒好的一杯父亲要喝药的水还没来得及给父亲,端着杯子从上房门里走了出来。药刚拿在手里,听到院子里的声音,父亲吃力地爬着跪到窗子跟前,两个发黄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飞快地旋转着,寻找明华的身影。 放下行李的明华,从妈的手里接过杯子,递给父亲,看着父亲把药喝下去。“今天还疼不,达达。”父亲嘟囔了一句什么,明华可能没有听清楚。看着父亲的脸,深陷的眼窝里,两个黄色的眼珠子格外得亮。父子两相互对视一会,都没说话。 紧张地学习之余,明华总是会想,没有几个姐姐轮流照顾炕上躺了两年的父亲,操持地里的c家里的活计,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四个姐姐都已出嫁,在大姐的主持下,家里每天总有一个帮着妈妈伺候父亲。 父亲今年才六十五岁。多少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在外面下苦落下的风湿病,只是疼得时候吃几片止痛片,没有好好地治过。这两年,蔓延到心脏,经常地疼痛折磨得父亲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今年身体明显的不行了,只能拄着拐杖去大小便。对我成家的事,他比我看得更迫切。 我是个农村人,可农活基本上不会干。这是有勇气跨出学校大门,可没有底气面对的明华的最现实的问题。在今天和亚军家互助地为他家种得玉米地里,他几乎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关键的耕c种上谁也没把他当个劳力。他也很自觉的做着他能干得活,好处是没有给别人添乱。该吃早饭了,他把两家准备好得饭以比别人快地速度送到了地头。 他躺在去年盖好得他的新房子里的炕上,因为不看书,灯也就不用开。静静的院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父亲呻吟的声音,还有妈妈的咳嗽声。 过年的时候,父亲当着大家的面,“啥时候我的明娃子把媳妇娶进家,我走的时候心里也就踏实了。”妈和姐姐c姐夫们都站在父亲的一边,就是都不好对我开口。主意还得我拿。春季开学的时候,也曾犹豫过,但还是去了学校。我是个二流的学生,可如果真得考上,恐怕出现的问题会更多。在学校多呆一天,其实也是多浪费一天。 吕秀枝的家在苏家河以东四十里的吕家滩,初中毕业后,再没上学。她是到蒹葭镇上为她考上文东师范学院的弟弟秀明办转移户口的手续时,被明华在镇上当秘书的大姐夫认识的。经过多方努力,最后撮合成了和明华的这门亲事。姐姐c姐夫们,还有达达c妈,主要是明华,都很感激大姐夫。都夸他有眼力,像个当干部的。 今年二十岁的秀枝,乌黑的剪发头,配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对浓淡相间的眉毛。清秀里透出一个农村女孩子天然典雅的气质。萌动的成熟给了她羞涩中举止的得体和大方。尽管和大人们的要求还有一点点的差距,但能体现在她的身上已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秀枝的父亲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铺,只在农忙的时间回来。平时家里的事全由她们娘儿两操持。今晚,洗过头的秀枝,取出明华拜年时给她从县上买来的电动吹风机,用热风档和冷风档交替着吹干了头发。又把蓬松还有些凌乱的头发整理成她喜欢的样子,在脸上擦些润面油。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地欣赏着一张情窦初开泛着青春光晕的少女的脸庞。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刚想开口说话,愣了一会。唉,那不是我吗?心里的笑霎时浮现在她俊俏的脸上。 孤独总是会不经意的袭上她的心头,她的闺房里总会有一个人坐在炕头上发呆。拉开抽屉,拿出订婚时媒人特意安排他们两单独见面时,明华送给她的音乐盒。那天一米七的明华站在一米六的她面前,明显得高出一截,人也长得俊气。从那天起,秀枝稚嫩的心里就有了一个真实地完整地她喜欢的男人的形象。想打开音乐盒,再听听那段“叮叮当c叮叮当”,又怕母亲听到,只好在被窝里偷着又听了几遍。就这段简短但有节奏的响声,是她单调甚至有些寂寞的生活中唯一的寄托了。 明梅把明华书不念已经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她的丈夫。大姐夫其实扮演着大哥哥的角色。明华家里的事,基本上是由大姐夫出面,和几个连襟c妻妹商量着办的。当然,这件事更不例外。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秀枝的父亲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不会做出有拗于自己孩子喜欢的事。爽快地答应了媒人的请求。时间有时也会和你开玩笑。七月七日(农历的六月初八),本来应该是踏进考场的明华,可今天在舅舅c姑夫c姑姑c姐姐c姐夫们的祝福声中,披着大红花,和秀枝一起踏进了他们婚姻的殿堂。 明华割麦不如她,这一点秀枝心里最清楚。为了不引起达达c妈在心里说,这女婿真笨。秀枝特意安排明华用架子车往家里的场上运送,反正路不太远,也平坦。晚上吃饭的时候,看到场上立摆着的麦捆整整齐齐的,场院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秀枝的爸爸还表扬说,看来,明华也是一架干活的好把式。小两口睡在秀枝闺房里的炕上,会心地笑了好一阵子。 秀枝和明华吃力地把最后一麻包麦子抬着放到廊檐上,坐下来,刚准备喘口气,休息一会。大姐夫竟忘记在门口下车,直接把车子骑到院子里,脸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一下车,没有给姨夫c姨娘打个招呼。直接走到明华跟前,“达达快不行了。”明华一听,怔在那儿。本来天天想着的事,可一旦出现,他却感到很突然,一时间还真的没了主意。 “明华,还不快走。”秀枝的一句话,让他从“不知道”中醒过来。 正在上房里吃烟的姨夫c厨房里准备晚饭的姨娘,听到大姐夫的声音,都赶了出来。 “明华,你快和秀枝,还有你大姐夫回去,我明天来。”姨夫催促着安排着说。 “路上小心着点。”临别时姨娘在家门口叮嘱着。 “达达”,明华哭叫了一声父亲。昏迷中的老苏师傅听到儿子的声音,急促地喘息声忽然停下来,慢慢地睁开眼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嘴唇微微地翕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秀枝也站在明华的身旁,看着老人眼角挂着的泪珠,她掏出手绢,细心地帮着老人擦干眼泪。转过身,又把热水瓶里的热水兑了些凉水,淘干净毛巾,把老人的脸c头发c胡子擦了一遍。“达达”,秀枝一时语塞,哽咽着,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老苏师傅看看明华,看看秀枝,眼睛不停地在他们两身上移动着。突然,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经过大半夜的煎熬,苏老师傅在七月初二的凌晨撒手离开了人世。 这一切,似乎都在苏老师傅的预料之中,包括他的突然离去。应该说,他走得是“踏实”的。 他没有遗憾。看着明华和秀枝一起站在了他的面前。秀枝尽管来家还不到一个月,她的勤快c聪明c知礼c孝顺,老苏师傅看在眼里,并牢牢地储存在了心里。明娃子能娶上这个好媳妇,也是他前世有福分。 他有一点不好分割的遗产。遗产,是一个人一生维持生存到最后剩下的纯利润,包括动产和不动产两部分。在苏老师傅的身上,动产为零。要说不动产,除院子里的四间土坯房,还有新盖的明华结婚用的砖瓦房外,最值钱的要数他不能下苦的这几年精心培育的门前的果园了。春季里桃花粉嫩,苹果花泛黄,韭菜翠绿。这些除给他带来欣慰的同时,后人也可以分享。还有院子后面的十棵笔直挺拔的楸树,有的已能当檩子了。他经历了过多的社会动荡和变革,在不尽的折腾折磨中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并且还要经营有五个孩子七口人的家。能让四个闺女个儿子平时能吃饱肚子,冬天不冻着身子,长得乖乖爽爽,家里平平安安。就这些,已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汗水。过多的,他没时间考虑。有时也许想过一些更大的事情,但在他现有的条件下,也没办法实现。 他没有遗言。遗言和遗嘱是同一个性质的东西,唯一的区别:一个是用嘴说,一个是用笔写。无论哪一个,主要的内容无非是最值钱的东西的分配问题。苏老师傅的不动产,就像他的经历和为人一样,全暴露在太阳底下,明摆着来。四个女儿c女婿也没想过要分他的那几棵树。本来就寡言少语的老苏师傅就不用再费那个口舌,何况这会也说不出话来,更何况还有明华他妈要养老送终。没有念过书的老苏师傅,让他写遗嘱或别人写好让他签个字,是一件很犯难肠的事。终其一生,“苏有顺”三个字可能也没有完整地写过一次,再说现在已在弥留之际。 脱下红装还不到一个月的明华c秀枝,今天他们又穿上了孝服,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一道黑色的挽幛把他们和老苏师傅隔在了阴阳两界。 这是一面很有特点的挽幛。一是它是苏家河全村人的丧事上通用的,平时存放在庙官房子墙龛的一个小木匣子里。二是这大块黑色的布上用白丝线绣着“悔之晚矣”四个庄重有力的行书大字。一般的挽幛上都写着“风范永存”c“懿德垂世”之类的对死者生前为人c功绩的盖棺定论的评语。可它却反其意而用之,看字面意思是教育跪在幛子前面的生者。也可能是在这个一直平静的村子里,世代没有出现过“风范”c“懿德”之士。从这一点上看,是不是也有“收拾河山待后生”的理想存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6 6 建筑工地上的工棚里,可以说是一个小社会。里面住得人,是以包工头的家为圆点,方圆五十来里为半径的范围内的人。当然,越靠近圆点的村子里的人越多。离圆点越远的或者在圆的边缘上的人,都是成群来的,跑单帮的很少。通铺上人和人相邻的是一个村上的,或同村里一个宗的,或几个村里经常一起下苦c脾气合得来的。整体上看,很像一把打开的扇子。扇把处,也就是最中间,睡着一个年龄最小的。搓开扇子的右半面,从中间到边缘,依次是从小到老排到墙根。墙根处是一位长者,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中国传统的“长幼有序”在这里只能以这种方式体现。搓开扇子的左半面,也是按这个惯例排列。 年届五十好几的苏有顺老师傅充分地享受着年龄给予他的这份殊荣,心安理得地经常性地睡在靠墙的地方。 工地上干了一年,实际上是九个月的老苏回到了家里。腊月天的一个早晨,让上小学二年级的明华学着架火。小子捣鼓半天,就是只见冒烟,不见起火。看着火盆中间插得严严实实的木柴,茶瘾有点犯的老苏,照着小儿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人心要实,火心要虚。你这么个样子咋能生着火呢?”这可能是老苏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用打得方式教育儿子。可他的那句“心实c火虚”的名言却经常地给儿子灌输。以至后来的有些时候,还未等他开口,儿子已先于他叽叽喳喳地背诵出来。这时,他会接着问一句,“你说,这句话说得是啥意思?”儿子会快嘴快舌地说,“就是说做人要老实,再没啥意思。我们老师讲得比你这难多了,我都能答上来。” “光知道还不行,主要是要做到。” “好,好,记住了。” 老子教,儿子学,一会儿火苗子就欢腾起来。老苏一边喝着罐罐茶,一边给小苏讲他出门睡觉的故事。 说是有一个晚上,一个睡在中间的人,大半夜躺着睡得正香,被左面睡得一个恶卧的小伙子一拳砸在脑门子上,惊醒过来,以为是那小子打他,认真地看了一会c听了一会,人家也睡得正香,不好发作。赶紧翻过身,朝右面侧卧着睡下。没想到,这时他的脸正对着右面一个小伙子的屁股。刚迷糊着睡着,一个屁冲过来,塞了个满嘴。气不打一处来,再也忍不住了,翻起身左右一人一拳。顿时,黑乎乎的通铺上熟睡的人们都被惊醒,以为发生什么事。在大家的调解下,最后以换个位的办法临时解决了纠纷。小明华听着听着,眼睛里都笑出了泪来。 睡在墙根的老苏,不会为半夜挨捶头子c吃屁担心。旁边的老张,也就是明华前面介绍的张亚军的父亲。人家比他年龄小,可儿子比他的大。除有时打个呼,睡觉倒安稳。就这一点,老苏的心里曾庆贺过好几回。 老苏,其实是一个有手艺的人。年轻时,徒弟轮换地背着一个装有刨子c凿子c斧子c锤子c尺子的木箱,走过不少得地方。让他没想到的是,电的慢慢接通,逐渐地蚕食着他能走到的范围。人家的电锯子c电刨子c凿眼机,一个小时能干他几天的活。尽管苏师的活细成c结实,可能认可他的活的人在家已经说话不算数了。直到电接到自己的家门口,他出门的脚步只好回到了曾经出发的地方。 人的经历其实是一段一段的。可自从允许修庙以后,老苏又活泛了好几年。可随着一座座庙宇的竣工,他指手画脚的忙碌又歇息了下来。好在老苏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心里头也从没计较过。那些曾擦得明亮的家当,从此再没人去收拾它,也就慢慢地生出了锈色。 娃娃还小,他还能蹦跶得动,也就加入到了垒墙的行列。 “秀才当阴阳,拍手笑一场。”做木工的老苏当上了泥瓦工。砌墙比起严丝合缝的木工活,算是个粗活。别人砌得时候,总要有一根白线跟着墙的增高不断地往上移动。老苏嫌麻烦,还要下去移好线,又要上来。干脆右眼一闭,左眼一瞄划,一直往上砌,既快又笔直。包工头一看,老苏还有这下子,就让他专干“瞄划”的活。从此以后,老苏的活干得轻松,钱拿得并不比别人少。 就在老苏感觉着又找到事业的同时,一个他后来才发现的危险渐渐地侵蚀着他的肌体。“危险”,就来自他每天晚上睡觉时靠得那堵墙。工棚,是用来为下苦干活的人临时搭建的白天遮风挡雨c晚上睡觉休息的地方。四周用单砖砌起来,棚内根据空间的大小c人的多少,立上几根脚手架用的钢管做柱子,再安上一两个通风c通亮的窗子,屋顶上盖上几片石棉瓦。墙的里面用很薄但能附着的水泥裹一遍,再用白灰粉刷一下。外面的砖缝也不用勾填c不裹水泥c不刷白灰。春秋季遇上一段阴雨连绵的天气,用手一摸里面的墙,潮乎乎的。有时早上起来,能看到一层水浮在墙上,好几天都不干;夏天太阳直晒墙体的时候,里面的墙会烫手;初春c寒秋的风会直接从砖缝里钻进来。刚开始的一两年,老苏倒还没觉得啥。慢慢地,手脚没从前灵活了,有时还麻木c酸痛。他老觉得可能是自己年龄大c身体不支的原因。因为他的技术得到了老板的认可,干得很认真卖力。一次,他正在顺着整栋楼巡察,一抬头,仔细“瞄划”一阵子,发现已盖到二楼的一个小伙子砌得一面附助墙朝外斜了一点。喊着叫他停下来,几声过后,人家没理,也可能是没听见。就在他爬上脚手架的当儿,腰部突然一阵剧痛,摔了下来。幸好不太高,没伤到骨头,休息几天又回到了工地。转眼深秋来临,老苏的腿c腰c胳膊c手的关节都疼起来。实在熬不过去,到医生跟前咨询后:得出了是风湿病,再不能下苦干活,若再一意孤行,还可危及性命的结论。这个病,老苏也想起过,就是叫不上它的名字。 病痛逼着他进入了他人生的又一个新的转折,这个转折是一辈子的。从此他再也没迈出过家门。在家里能动弹的日子里,务着门前的果园,栽着院后的梓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7 7 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和我们一样,期待更长“甜蜜”的明华c秀枝,可能还没真正品尝到新婚的滋味。太短暂了。刚刚萌生在两个还不怎么熟谙世事风俗的年轻人内心的美好之火,被这怆然而至的泪水浇灭了。 在一个肯定要来临的不幸之前,对于它的结果,再聪明的人也只能靠想象来复原它可能出现后的样子。可一旦“不幸”真得发生,对于具体承受它的人来说,其实真正地痛苦远比想象的要深得多。想象毕竟是想象,现实终归是现实。 门框上他们结婚时贴得对联,依然那么地红艳。家里突然的重大变故也没有让红色褪去半点的色彩。除了新房门上的,其余的红对联都被一层白色的挽联覆盖着。就在要贴白对子的那天,大姐夫还特意征求过长辈们的意见:留着那扇门c那副门框。在一个院子里,新房门上“百年好合满面一生喜,花好月圆两心从此笑”,上房门上“老人仙逝儿女断声哭,栋梁摧折举家揪心悲”,就这样和谐可又有些别致地相处在一起。在姊妹几个哭断声的日子里,谁也没怪长辈们的决定。倒相反,他们看到那一副红得发亮的对子,内心的伤痛会更重。这一点,我想,已长眠的老苏师傅也会理解。 三七纸烧过的第二天,四个姐姐说好的都要回去。临走时,她们跪在中间安放着父亲灵牌的桌子前。燃香c焚纸c奠茶c酹酒,这些都由明华操持。这是姐姐们对父亲的临时告别,尽七纸的那天她们还都要来。 生活还得继续,人不逼长不大。更何况已成家的明华c秀枝他们。在送走姐姐们的那个傍晚,秀枝在厨房里洗锅刷碗。明华和妈妈静静地坐在上房里的炕上,谁也没说话。明华看着桌子上的灵牌,还有灵牌旁边母亲擦得干干净净摆着得父亲喝茶的茶盅c煮茶时添水用得一把小铝壶。摸摸父亲盖过的被子,看看炕上,看着窗子跟前坐着的母亲,“炕怎么变大了。”明华也不明白心里头怎么会有这个想法。他又走到院子里,把露天的木杈c铁锨c锄头立在了房檐下,以免晚上被雨淋着。这时,秀枝洗完了锅,回到他们的房子里。没了父亲c没了父亲病中的呻吟声,院子里空落c冷清了许多,静得让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给母亲打声招呼,明华也踏进了他的房门。从离开学校到今天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明华体验到了燕尔新婚的大喜,饱尝了失怙之后的至痛。干什么的问题,不能再拖了,今晚应该有个眉目。秀枝也提起过,只是不断的事分散纷扰着他们的心。没时间静下来商量。 对于夫妻俩共同面对的问题,男人和女人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女人可能会把所有的问题的方方面面都细致地理出来,呈现给自己的男人,唯一的是她不知道怎么办?其实有这点就足够了。男人总会把女人给他的问题分门别类的一个一个地找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当完美的或不尽人意的答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时,一丝的欢喜会同时掠过两人的心房,共同的温暖和欣慰期待着他们分享。一个美满的家庭就是在这样一个一个问题的产生,一个一个问题解决的过程中走过坎坷,迈向坦途。 当小两口做好明天早饭时给妈妈汇报的方案后,一阵又一阵袭来的兴奋又让他们消磨了不少的时光。 吃早饭的炕上,明华把他和秀枝商量好的他去文西下苦的打算详细地说给了母亲。其实妈妈这几天也在考虑这件事,只是不好当着媳妇子的面给儿子开口。 “办完事(指结婚)时间不长,我就给亚军写了封信。亚军回信说,啥时候来都行。昨天我去了我张爸家,听人说亚军干得那个活还要几个月。亚军一起咱们庄上还有兴平。我打算明天就走。”明华给妈妈说。 儿子长大了,会操心家里的事,妈妈心里闪过好长一阵子喜。“你从没出过远门,路上一定小心着点。”妈妈叮嘱道。 “反正啥事都有第一次,明华还是个高中生,妈,你就不要再操心了。”婆婆不同意的担心没有了,秀枝高兴地说。 “家里的活,有秀枝c你张家爸,你几个姐c姐夫,你就忙好你外面的。”妈妈说。 “只要你外面好好的,家里有我呢,你就放心吧。”秀枝难以掩饰住她的自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1 根据文西市政府小范围的常务秘密会议的决定,吴毕甫代表市政府春节前给分管省财政的安高官c省财政厅的顾厅长分别拜了年。紧接着又马不停蹄的以他个人的名义分别给市委的杨书记c政府的李市长送去了新年的问候。之后,他连休息带动脑子地忙一个晚上,养精蓄锐,好好准备准备给常部长的拜年。这是他今年春节拜年整个过程里的重要一个环节,是重头戏,千万不敢马虎。不能因为常部长快要离休,给老人家中下一个怠慢的感觉。 尽管吴毕甫副市长有专车,可不能让司机知道他是给常正亭部长拜年。这个拜年,有它的特殊性,纯粹是他和常部长私人之间的交情,意义非同于一般的礼节往来。不像是给安高官c顾厅长的拜年,是以公的名义做的。即使给市高官c市长拜年,虽然也是私事,但这两位领导,司机也认识,经常见面打招呼。就是市委c政府大院的人都知道,谁也不会觉得奇怪。从古到今,下级给上级拜年;穷人给富人拜年;乡下人给城里人拜年,也是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几千年了,都习以为常,中国人都知道。再说了,文西市政府大院里这么做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可给常部长的拜年,就不能这么随便。 吴毕甫特意从秦纪县调来了一辆专车,供他给常正亭拜年使用。在和秦纪县县高官赵明国的电话交谈中,吴毕甫专门给赵作了司机和他不能认识的交代。为此,赵明国在司机出发前,单独召见了他,作了些具体的安排。“我文西市的一个朋友要用用车,你去了住在文东市驻省办事处。他会来找你。具体的车怎么用,你听他的安排。” 按事先约好的时间,吴毕甫在腊月二十六晚上的七点四十五分准时敲响了常正亭家的门。在家里恭候他这位得意弟子光临的常部长听到敲门的声音,第一时间把吴副市长迎进了客厅。其实,这个家对于吴毕甫并不陌生,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可今天,常正亭看见吴毕甫左掖下夹着一个精致的木制的长条匣子,右手提着一个基本上是正方形的不太厚重的小皮箱子,他觉得很是特别。这小吴的匣子里c箱子里“买得啥药”?尽管常部长是一位高级干部,一个有身份的人。可他的骨子里还是充满着普通人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感。很想第一时间打开匣子c箱子,满足他此时此刻的好奇心,打破这个时间储存在他心里的神秘感。但他不能这么做,吴毕甫虽是部下,是晚辈,可今天是上门来做客的客人。哪有不给客人先打招呼,热情接待,先察看客人礼品的道理。那么做,不光是失态的问题,简直是一种贪婪,一种变态,完全可以列入抢劫的行列。常正亭对自己刚才的这些荒唐的想法心里也觉得好笑。毕竟是有涵养,城府深的高级领导,没让这个笑发出声来。常正亭这些微妙的表情并没有被只顾往沙发c茶几跟前走的吴毕甫有所发现,更不用说会有所识破了。退一步说,他哪里会知道尊敬的常部长这个时间会有这些离奇的甚至卑鄙的想法。可要是真的偶然的吴毕甫的一个回头,和常部长的眼睛一对,说不定这个时间的常部长会脸红一下,浑身的不自在会表现出来。可这样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我们只能靠想象还原出这种尴尬c这些高级的人与人之间的低级趣味了。 “小吴,快坐。”常正亭在和吴毕甫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总是这么随便亲切地称呼吴毕甫副市长。这一点,在他们的心里早已成了一种天然的默契。 “把外衣脱了。茶我已泡好。”常正亭只顾忙他自己该做的,丝毫没察觉吴毕甫这时的感受。因为太贵重,体积还较大。抱着提着东西的吴毕甫副市长看上去脸有难堪之色,局促得很。把匣子箱子放在地上,他认为不妥当;放在沙发上,又觉得有点太随便,像堆垃圾似的;放在茶几上,水杯子c中华烟c烟灰缸c装龙井的茶叶筒占据了大半拉子。没听到吴毕甫的回话,过了好长时间,常正亭这才发现了吴毕甫站着不是,坐下不便的窘态。自己也好像走出了心里的阴影,进入了正常的情绪状态。 “小吴,来,给我。”尽管只有简短的三句话c五个字,可帮了吴副市长的大忙。 霎那间,吴毕甫副市长有了一种彻底地解脱,甚至解放的感觉,难得的一身轻松。 常正亭感觉到拿在手里的东西很值价,他此时的心里可以用毕恭毕敬来形容。小心翼翼地把长匣子c小箱子放在了他平时读书看报,有时也批阅文件的书房里的一张大办公桌上,又回到了客厅。坐在厅子里长沙发的正中间的位置上,吴毕甫副市长坐在常部长靠右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 常正亭部长对于吴毕甫的家及家人不能说了如指掌,可每个人长得是个啥样子,他是清清楚楚的。这一点,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关切地问候了比他大七岁的吴毕甫的父亲,比他大五岁的吴毕甫的母亲的身体状况,还问了一下吴市长的女儿,就是平时见了面问“常爷爷好”的那个现在上高一的小姑娘的学习怎么样。自然亲切,分寸得体。可吴毕甫的回答怎么显得有些呆板生硬。不是在和人交谈,倒像是在念发言稿子。“谢谢常叔的关心,老人身体都还健康,女儿学习还好。”其实,这个时候坐稳当的吴毕甫,三口茶下肚后,就是想尽快地把他拿来的重礼先介绍给常部长,之后再和老领导好好聊聊。这是吴毕甫之前安排好的,尽管常部长谈兴正浓,他还是想按他的设计进行。所以,才出现了可能常正亭也感觉到这个时间和平常不一样的一个吴毕甫。常正亭刚准备再往下说,他也似乎微察到了吴毕甫此时在想着什么,看看吴毕甫,等着他开口。 “常叔,我想让你先看看我给你的礼物。”吴毕甫总算按自己的意志控制着有些激动的情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急,不急。放在咱们家里,迟看早看还不是一样吗。”常正亭听到了吴毕甫的话,明显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其实,他这时最想说得一句话是,“那好啊,看看,看看。我也长长眼。” 从李土根跟前拿到画,吴市长的心思并没有闲下来,私底下用了不少的时间。专门请行家就装裱画的匣子,从材质c尺寸c色彩等方面进行了设计;鉴定书c祭文再不能像李土根那样,装在一个破烂的布袋子里。送常部长,他如果那么做了:一是糟蹋了好东西;二是对领导不尊重;三是未免太寒碜了。一点一滴的重新打磨装裱,无论是画,还是鉴定书c祭文,看上去明显地舒展美观。这东西其实也和人一样,七分长相,三分打扮。打扮不打扮,大不一样;会不会打扮,大有学问。光为这后续的工作,吴毕甫副市长又搭进去了五百五十元。吴市长的这份虔诚,虽不能说是感天动地,但起码可以列入心底纯正,周到细心,问心无愧的范畴里,一点的不为过。 这个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微微紫红色光芒的长木匣子即将呈现出它里面的真实面目。常正亭不知道匣子的机关,很知趣的把匣子递给了吴毕甫。整个匣子,四个面光滑平整,严丝合缝,只是盖子稍微带着一点弧形。吴毕甫静了静神,把匣子的两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让常部长抓住匣子的下面部分,熟练地用右手的大拇指把盖试着往前推了一下。只见一片长条形的小木板的边沿上还有一条细长的突出的小棱线,匣子里面的边缘上,两面有深度c长度相同的两个槽,槽棱相合。匣子里面是用金黄色的缎子做衬底,一幅卷装整齐的画轴安静地躺在这个长木匣子里。神秘中不免会让人产生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的联想。 “小吴,你这是一幅字,还是一副画。光看你这个匣子c缎子就值不少钱吧。”常正亭也急于想知道它的究竟。 “常叔,你猜猜。”吴毕甫无论是在他的家里,还是常部长的家里,都这么随便亲切地称呼常正亭。这和常部长称呼吴毕甫副市长为“小吴”是同一个意思,一样的道理。 “小吴,别让我猜了,还是先打开看看。”常部长耐不住性子地说。 此时的常正亭可以算得上一个忠实的旁观者。吴毕甫从匣子中小心地取出了画,一边往开打系在上面的棕色的长长的缨带,一边吩咐常正亭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都腾开。刚开始,常正亭似在梦中,可随着画轴的展开,他的兴致也渐渐地进入佳境。急急忙忙地从客厅的茶几上取来老花镜戴上,凝神静气,眼睛不眨地盯着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幅青绿山水画——《文东山水图》。当画全部平铺在桌面上时,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内涵丰富,格调高雅的画作的缘故,内心要说的话肯定很多,就是不知该先说那一句。呆滞一会后,惊叹道,“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一边看着画,一边听着吴毕甫讲述这幅画的历史故事。此时的常部长可以说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一个好学的学生,一位虔诚的教徒。只能从吴毕甫讲述的过程中内心生出无限的感慨,受益匪浅。 在吴毕甫的指导下,常正亭熟悉并掌握了怎么打开匣子,取出画;卷起画,合上匣子的真个操作要领和过程。比起匣子,那个薄薄的皮箱子就逊色多了。随便打开,随便看,要注意的事项并不多,只是没看之前还是会有一点点的神秘感,不像画,会在常正亭的脑海里留下久久不能忘怀的气势给予他震撼的力量。 这幅《文东山水图》占据了常正亭书房的一面墙壁。它见证着常吴两家永久的友谊,吴毕甫在常正亭的照看下步入仕途不断成长的经历。有时,常部长在寂寞心闲的日子里,总会一个人站在画前伫立凝思良久。欣赏这幅画,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本来就很少外人进入的书房,从此以后,又多了一份神秘,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了。 “小吴,确实是一件难得的极品,非常令人爱慕。可毕竟它不会像空气一样无偿地飘进我的书房啊。”常正亭和吴毕甫在沙发上坐定后,常在感叹之余无不由衷地道出了他内心隐藏着的不踏实。 “常叔,不瞒你,为了这幅画,光时间上我花了大半年。几家子争着要,最后,我实在舍不下这好东西。一咬牙,花了九千元才拿到手。让它作为我们两个家庭和你我之间永远的纪念,永世流传。也算是我对您老人家多年栽培提携的一份深厚回报。”抽着中华烟,品着龙井茶的吴毕甫坐直了身子,无不遮掩地道出了他的全部心声。 “太贵了,太贵了。要不,二一添作五,你一半,我一半。”可能价格超出了常部长的心理底线,紧张之余,说出了这些话。 “不好,不好。”这句话,在吴毕甫肚子里转悠的是“不行,不行”,可到出口形成声音时,“行”字变成了“好”字,他认为说“不行”不如说“不好”好。急中生智,这“不行,不好”之间,究竟有多大的本质区别,只有吴毕甫的认识最为深刻c最为准确。外人无法解开这其中的奥秘。接着说,“那么做就变味了,有悖于我的初衷。” “好,好。按你的意思办。不说画了,谈点别的。小吴,今天我们两个人喝一杯,高兴高兴,庆贺庆贺,值得纪念。”还没等吴毕甫表态,兴奋的常正亭以用最快的速度从烟酒柜中取出了杯子和茅台酒,满满地一人斟上一杯,把酒递给吴毕甫。一股幽幽的酒香淡淡地飘浮在两个人之间,游荡在鼻孔里,穿过胸膛,栖息在了心房里。 “说说工作吧,这是我们的生存之本。”碰过杯后,常正亭抿了一小口酒,说了这句话。 因为工作牵扯到的很多,千头万绪的,吴毕甫不知先从哪方面谈起,还在思考的同时,常部长接着又问,“小吴,来文西快两年了吧。市上c省上的分管领导都对上号了?这是你的必修课。不光要知道他们的姓名,还要熟悉他们的背景c经历c兴趣。最好能晓得一些某某人逸闻趣事就更好了。工作的程序方式方法都差不多。业务上一听官名,就知其一大半。不能光埋头工作,必要的时候该认识的还是要认识;该熟悉的还是要熟悉;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这是我们的传统,官场上的规矩。你说,你想了解谁c认识谁,列个名单,那天我召集起来,相互见个面。人和人之间的交流,除了工作上往来便利之外,还可以交个朋友吗。多个朋友多条路吗。你现在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既然来到了文西市,就不要有顾虑,大胆些。就像你在秦纪县时的那样,大刀阔斧,有魄力,有闯劲,不要缩手缩脚的。当官的也是人吗。我看省上有些厅局级干部的工作能力c知识水平还不如你,有的比你还差得很远。” 此时的吴毕甫,完全是一位学生,他只有听的份儿,缺乏或者说没有和常部长c常叔叔平等交流的知识储备和人生经验。听着领导的重要指示,内心铭记下了常叔叔的谆谆教诲,心里生出无限的感慨。对于常部长的话可以说记住了百分之九十五,但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三个该”的论述。自己抿了一口酒,在回味酒的同时,也在回味常叔叔的深刻论述。领会着包含在其中的做官做人的道理,坚定着自己心中的方向——是该有所行动的时候了。心里还在暗暗地庆幸今天真是不枉自行,“搂草逮住了一只兔子”,“格外”的收获远远大于“格内”的收获。 “有句老话,听人一言,胜读十年书。常叔的这番掏心窝子的话,确实令我这个晚辈受益匪浅,茅塞顿开。有些事,平时闲下来也想过,就是不太明白怎么去操作,怕弄巧成拙,干出蠢事来。我是从秦纪县直接到文西市的,连文东市都没见识过。这文西市,既有市委c市政府的一家子,又是省委c省政府的所在地。部门多,官多,人更多。走动起来,比较繁琐。加上一忙工作,大部分的时间只是想想而已。今天有您这么一提醒,再加上您老人家的威望,做到我想要的,看来不会太难。具体的时间我想安排在过完年上班后,我今年准备回秦纪老家过年。你看怎么样名单我试着写几个,你再把把关。这么大的事,我得好好准备准备,钱我付。” “你定个时间,把名单给我,再的你就不管了。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那我先谢谢常叔了,你替我想得真周到。” “小吴,见外的话我们别客套。这件事就这么先定下来,有啥变化电话上再说。来,喝酒,喝酒。”轻轻地一声清脆过后,常正亭一转话题,脸色看上去也明显地严肃了起来。“毕甫,任何事物都有它运行的规律,生存的环境。官场也不例外。今天,我想给你多说几句,说不定对你有用,最起码会给你有参考价值。我快离休了,人走茶凉。谁也改变不了自然界和人世间的这个法则,你我都一样,我们只能顺其自然,最多的就是适应它,我没能力改变。你来文西之前,有一次,在讨论文西市常务副市长人选的省委常委会上,由于后备人太多,无法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会议陷入了僵局,这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事。我提出了一个新的意见,建议能不能跳出文西市和省直部门选人的常规,从基层各县推选。这个意见得到了时任省高官的肯定,其他的人自然也没啥意见。最后,在各县的比较过程里,推选的人员中最后决定了你。这次会议还有一个重大的突破,就是还把这次会议的精神形成了一个会议纪要,最后经分管组织工作的省委副书记提议,推出了《龙源省委关于从基层推举优秀党政领导干部的决定》下发全省,你自然成了典型,第一个受益者。这个做法和当时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自然得到了领导的重视。当然主要的还是你在秦纪县的工作得到了群众的拥护和省上领导的肯定。对于你现在,主要的还是工作,让这个省会城市的经济有明显的起色,你要做得事还很多。工作上,会议中,在发表你的意见c形成决定之前要综合考虑各方面的情况。最起码你要吃透你们书记c市长的真实意图,这一点很重要。有时候,书记c市长的观点可能会有不同,会有冲突,这很正常,关键是你要清楚‘不同c冲突’后面的情况,是客观的c还是人为的,必须心里有数。弄不好,你就成了夹在两人中间的受气桶c出气桶。要察言观色,谨慎行事,千万不要绞在这样的漩涡里去。你是常委,又是常务副市长,可以说正好处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想缚住你的手脚,啥都瞻前顾后,不敢作为。我最后的想法,就是在我彻底离开工作岗位之前,适当的把你的工作调配到省直部门。” 吴毕甫从科长c县长到县高官,一路平坦。来到文西市,对于他,是实际意义上的人生转折。地域的改变,职务的升迁,在他的心里,也没感觉到和他熟悉的秦纪县有多么大的区别。主要的原因是他把注意力还是放在工作上的缘故。听着常正亭的话,用个比喻来形容此时吴毕甫的心理,就像大海,时而风平浪静,一望无际;时而波涛汹涌,巨浪冲天。本来平静的气氛,常正亭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巨大的冲击,让吴毕甫的心里很难适应。几次欲言又止,嗫嚅不已,始终不知道怎么应对常正亭的话。 “喝酒,我们说些轻松的。刚才的话只是叫你有个参考,别往心里去。嗷,对了。我办公室有两斤好茶叶,明天我让秘书给你送过去。这是我给你老父亲的过年礼。代我向我的老哥问好。” “常叔,你是知道的,我们那儿农村都是熬着喝茶。你那好茶叶熬着喝有点浪费,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熬罐罐最好的茶就是产在陕西的春尖了,耐煮味苦。” “这点我清楚得很,和你父亲一个火盆煮着喝了四年茶呢。唉,真的,让你父亲把碧螺春煮着喝一次,不知道行不行。”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我看行,完全行,都是茶吗。只是我们那时没有碧螺春这样的好茶,也让老哥尝个鲜,换个口味。” “我记得小的时候,父亲连茶末子都没有。一天,父亲老打喷嚏,流鼻涕,淌眼泪,我以为是着凉感冒了。一问我妈,说是没钱卖茶叶,茶瘾犯了。现在想起来,都让我难过。” “你不要说,茶煮喝就是容易上瘾。从你们家回来,我好几年改不过来。在城里,架火不方便,也没时间。慢慢地沏着喝,这才改了过来。你别说,我和你父亲那个时候,早上不喝茶,一天干活都没精打采的。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一辈子也改不了。” “有一年夏天,我在秦纪县农业局上班。一大早,局里安排我和一位老同志下乡。我们往汽车站走得路上,碰见了一家送葬的。我赶忙躲在一边,好让送葬的棺材,打铭旌的c拿纸火的人流快点过去。心里还在埋怨着,这大清早的,真晦气。低着头,准备抄小路去汽车站。可一看那位老同志,他还看得正起劲。本来,一个不大的县城,谁家的老人去世,多大年纪,姓甚名谁,老同志准能说个不离十。我看见他一本正经的站在大路边上,还和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人一边抽着烟,一边指指点点。棺材是啥木头做的,做得活细不细,前面的寿图画得太艳了。还说,棺材的盖子有一拃厚。看来,这家人是有钱的人家,起码是个当官的。我看他看兴正浓c谈兴正浓,像是今天特意参观人家的出殡仪式的特邀嘉宾。我有点急,上去拽了他一把,说是再不赶时间,一天只发一趟那个乡的班车就坐不上了。他这才一看手表,跟旁边的熟人告个别,和我一路小跑到了汽车站。还好,没耽误下乡的事。 “我很纳闷。在车上我问他为啥对抬埋死人的场面那么感兴趣。他的回答真是出人意料,很受启发。他说,小吴,你还小,涉世浅,知道的少。还问我一句,你知道装殓死人的那个大木箱叫啥。这有啥难回答的。我不假思索地应道,棺材啊!他说,对啊!棺材,棺材!这不就是升官发财吗?这下明白了吗。今天不是晦气,是喜气。我说,你说的棺材,是官财的谐音。有意思,有学问。佩服,佩服,今天真是大长见识了。那天晚上,我还特意为长这么大听到的最有意思的故事在乡下的灶上请了他一碗红烧肉。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有趣。” “啊呀,小吴,你这碗红烧肉请得可真值。这不,二十年后你升官发财了,没记着感谢那位老同志。”常正亭看见吴毕甫的杯子里的酒比他的少得多,就添了一点。 “哪里,哪里啊。”吴副市长可能喝多了,一听到常正亭把这个故事和他的命运连在了一起,觉得更有趣了。“其实,我那时根本没想到这些。至于,现在,那还是二十年后的事,谁还会预测得那么远。” “我快要离开岗位了,今天又多喝了点酒,把我压在心底的不能给谁说的话吐出来,说给你听听,我心里也好受些。”常正亭历史现实的一番长谈阔论,让吴毕甫副市长听着心里舒服,畅快。 “常叔,真是酒后箴言。今晚无意间的一场醉酒,确实让我收获颇丰。我一定谨当记在心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消化,仔细琢磨这些箴言的深刻内涵。”吴毕甫表了个态。 常部长在听着吴毕甫表态发言的同时,一看时间,已是晚上的十一点三十八分钟。按平时常正亭的作息时间,可能已进入梦乡。不想再喝了,可一看吴副市长谈兴正浓,酒兴正好,又不好扫吴毕甫的兴致。拿起酒瓶子晃荡了两下子,感觉剩的也不多。正在犹豫时,看见吴毕甫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张嘴,扑了个空。 “常叔,舍不得酒了。来,满上。” 很听话的常部长又把酒瓶子对准了吴毕甫伸过来的酒杯的杯口,按照给年轻人多一些,给老年人少一些的原则,分干了瓶中酒。 “来,小吴,时间不早了,今天高兴,谈得投缘,干。”一声强烈的几乎是要碰碎玻璃杯子的撞击声后,二位同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就像戏上演的一样,来一个杯底朝下。意思是我喝干了,我们都喝干了。 两人表明心底后,又坐了下来,一人点燃了一支中华烟。可随着一片白烟在两人眼前的飘荡,他们此时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喝醉酒的吴毕甫副市长这么晚了怎么回家。主要的问题是,吴毕甫醉酒的地点是在龙源省委常委c组织部部长常正亭的家里;时间是农历腊月二十六晚上的十一点三十八分钟。 吴毕甫本来是用秦纪县的车把他和画拉到常部长的楼底下的。唯一考虑不周的是下车前,给司机说了如下的话:我上楼之后,你把车开到文东市驻龙源省办事处。早点休息,再没啥事,明天一早就回去,赵书记还要用车。我办完事,自己走回去,家离这儿不远。给司机塞了两包牡丹烟。可没想到,一高兴竟喝成了这个样子。 “要不,我给司机打个电话把你送回去。”常部长征求吴市长的意见。 “不行,不行,太晚了。让你的司机这么晚送一个喝醉酒的文西市副市长回家,那不全露馅了。”吴副市长醉话中透出的全是清醒。可游荡在血液里的酒精充斥着他的大脑,控制着他的神智。这个时间,让他走着回去,他没这个胆量,常正亭也没这个勇气。 “小吴,不回去了。住在这儿,你现在回去,与人与事都不安全。最安全的是睡在我的家里。明天一大早,酒醒过来你再回去不迟。我给你媳妇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住我这儿了。”常正亭作出了这个重大决定。 随着滴答滴答的闹钟的分针和时针准确地连在一条直线上时,一声清脆的闹钟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早上六点三十分,常正亭c吴毕甫几乎同时翻起身。 在冬日还黑乎乎的清晨,吴毕甫副市长溜出了常正亭部长的家,轻手轻脚,快步走出了省委家属院。踏着夜色,踩着积雪,大衣领翻起,遮住耳朵,缩着脖子,两只手统在袖口里,朝文西市政府家属院大步流星的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2 腊月三十一大早,已经醒来的妻子点亮煤油灯,揭开昨晚发好放在炕仡佬里准备过年蒸馒头的面上面捂着的一床破旧的被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面已微微鼓起的样子,她小心地用手掌试着往下按了按,眼看着刚拓在面上的陷下去的清晰的手掌印,又慢慢地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她心想,到吃过早饭应该就发酵好了。穿好衣服,推开卧室的门,凛冽的寒风让她打了个寒战。她低头看了看院子里,朦胧的寒冷的晨雾里,已能分辨出院子中间昨天堆得雪,靠墙根处她昨晚顺手放得扫帚,靠东墙花园边上立起的一块砖一块砖砌得小立墙也能看得清楚。她还是不放心,又推开大门,朝通往山里的方向仔细张望了一会,最后得出了结论——可以进山砍柴了。 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现在,发好的面没有柴火也做不成馒头,有面照样能难住她。她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喊着,“娃他爹,天亮了,快起来,进山打柴去,给娃们蒸馒头。大过年的,你还能睡得住。”其实,妻子擦火柴的时候,这点火光已照亮了斯逸民的眼睛。他之所以没有起来,是考虑到冬天天亮得迟,进山的路不好走,路上不安全,就还窝在被子里等待着天的大亮。听到妻子的呼喊声,他再不能有丝毫地迟疑,过年是孩子们的大事,这点基本的常识老斯心里是明白的。 “打好了早些来,娃们等着吃馒头c包子呢!”看见架起手推车准备出发的斯逸民,妻子往他的手里塞他路上吃得馍馍时说。 “晓得了,晓得了。”低着头检查车子轱辘的老斯应了一句。 路上的积雪在老斯两只用毡做得鞋子下面发出“咯吱c咯吱”的声音。这条路,斯逸民也记不清走过多少回,即使包括今天这样急迫的情况下走得次数也可能不下一百回了。他顶着腊月天清晨的寒冷,向着草垛山的深处走去。他知道,近一点的地方能捡到的柴火早已被勤快地人们收拾干净,留给他这些懒人的只有在较远的地方。一顶破旧的“火车头”暖帽的两个护耳下妻子缝得一根红布条根黑布条紧紧地扎在斯逸民的下巴下面。结头余出的部分,一黑一红飘荡在老斯脸下方的左右两侧,在熹微的晨曦中,闪耀着黑红色的光芒,很有一些情趣。只是对这一鲜亮的色彩在富于研究色彩的他的眼中没法看到。出门时太匆促,昨晚准备好现在还放在炕台上的妻子做得一双棉布手套忘戴了。两只手同时露在寒风里,刺骨的冰冷实在让他的两只手无法抓紧车把。他只好把一只手插在棉裤兜里暖一会,两只手交替着吃力地推动着车子。他清楚地估算着应该走的路程和返回家的时间,最迟要在中午。要不,全家人的年怎么过。女儿一年就这一顿的馒头也难吃到嘴里,年也没法高兴在她的心里? 他停下车子,拿出冻得硬邦邦的一块包谷面馍馍,一边艰难地啃咬着,一边寻找着那些已干透拿回家就能用的枯树枝。没费多少工夫,一车柴火已高出了车沿。抬头仰望了刚刚升高挂在头顶的太阳,估摸着时间尚早,沿着夏天雨水冲开的一条小沟信步向上走去。不远处裸露在外的巨大的形状怪异的一块树根止住了他的脚步。这是一棵被洪水冲倒的根部露在外面的柞树。可能已经历了几年的风吹雨淋日晒,小根须都已风化剥落,剩下的是根的骨干部分。他掏出旱烟袋,装好一锅,右手握着烟锅,红玛瑙做得烟嘴叼在嘴里,冒出一缕一缕淡青色的烟雾,缭绕在斯逸民脸的周围,消失在寒冬里的树林里。围着树根转了好几圈,在仔细欣赏的同时,从哪儿下手,锯出劈出他想要的材料。在心里一再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性急,毁了这难得的一块好料。 斯逸民一九四七年杭州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回到了祖籍地文东市马泉县当了一名中学的美术老师。由于政权的更迭,他作为残渣余孽被清除出了革命教师的队伍,又回到了他曾经出发的地方——林池村,以参加生产队的种地挣工分为生。可在他的骨子里,始终没有忘记与雕塑有关的他的兴趣。几年来,白天的劳苦,环境地限制快要泯灭了他心中的曾经拥有过的幻想。这个树根的出现,似乎又在唤起了他内心深处还隐藏着的一点点对于叫做美术的痴想。 一位蓄着白胡须的老人拄着手杖,两个小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玩耍,老人侧着头,眯缝着眼,笑眯眯的,看其中的一个小孩子手托腮帮子仰头看天的样子。名字应该叫做——童叟图。拿过来锯子c斧子,在空旷的大山深处,传来了斧子砍锯子响的声音。他想尽快地干完这个工作,他想今天要进两回山。由于在下锯下斧的过程中,耗费了太多的属于艺术取材方面的时间,太阳不等人,冬天的日头转眼间偏向了西边的天际。这一过程,可对于正埋头于艺术的斯逸民来说,全然地抛在了九霄云外。当他大汗淋漓地把那个好不容易与树分离的庞然大物背到车子跟前时,脚下的路比他早晨从家里出发时已模糊了许多。他狼狈地撞开家门时,女儿已把他昨天写好的春联贴在了门上,上房的屋檐下已挂着里面插着一支蜡烛的大红灯笼。又气又急的妻子准备去砍柴时,他突然从如梦似幻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别,别。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根雕。” 看着挂在中堂左侧色彩依然鲜艳的那幅《紫藤葡萄图》,时间不长,就十来个年头,可它已经历了两个朝代:一个是中华民国,一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斯逸民上美术学校的第二年的暑假在他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的凉棚里,为他认真地画这幅画的样子这几天如此强烈地浮现在老生产队长刘林平的眼前。他是个画匠,不是种地的。看着逸民现在的处境,他觉得作为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应该有为他说一句话的资格。可他又找谁说去呢?老刘一时却没了主意,可又不能把这个想法说出去,只好憋在肚子里。 “许书记,今天闲了,年过得好着呢啥。”看见和一群老人蹲在北墙根晒太阳,谝闲传的村党支部,刘队长就这么客气地问了一句。 “好着呢,你也过得好啥。” “好,好。许书记,这会忙不,我有句话想给你说说。” 刘队长打发走了坐在炕上的妻子,招呼许书记上了炕。往火盆里添了些柴火,两口小气吹过后,火苗子又冒了起来。往茶罐里加了些新茶,煨在木柴的中间。拿过旱烟袋,为许书记满满装了一锅,双手递给许书记。许书记砸吧一口,问得话连烟一起吐出了他的嘴。 “林平,啥事情着,还这么认真,非要和我单独说。”许书记问。 “这个事,一句半句说不清,人多口杂的,说起来也不方便。”刘队长作了一番解释。接着说,“你是党员,政治觉悟高,看事情看得透。我想来想去,只有给你说才踏实。曹队上的斯逸民,一个年轻娃娃,大学毕业,在曹县上老师当得好好的,一解放,公事干不成了。这几年,这个娃确实没少受罪,就不会种个地,一年挣得工分连饭都吃不饱。再这么下去,学得那些个也就荒得差不多了,对他,对公家也是个浪费。许书记,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那你说咋办吗?”许书记问。 “我先说个意思,曹两个好好商量商量,你看行不?”刘林平把熬好得一盅茶端到了许书记的手里。 “你说。” “每年过完年,公社要开三干会吗,你认识公社的书记,你看能不能向上推个荐,让逸民还是当他的老师。再说了,朝代变了,曹县上的中学还在那儿,还是曹县上的娃娃们在阿个学校念书。过去他能教,我想,现在他还是能教。写字画画又不分哪朝哪代的。” “逸民的这个事,大家都清楚得很。就是没个攒劲的人说句话。这可是个大事情,你说得我同意。曹村上的事情曹不操心,还能指望谁呢。听逸民说,那一年曹龙源省只考上了两个,一个是文西市的,一个就是曹的逸民,稀罕得很。还听逸民说,在四七年毕业回家的路上,说是在上海吗啥的,他们俩个人走散后,再没听到过那个同学的一点音信。”许书记说。 “就是,就是啊。人活着连戏上唱得一模一样。许书记,开三干会的时候记着给公社书记好好说叨说叨。逸民的名气,不要说在曹马泉县,就是龙源省,也没几个。可窝在地里就亏了这个娃娃了。” 春暖花开又一年。猫了一个冬天的斯逸民,随着春光的来临,从外表到精神看上去,明显地活泛了许多。可能是经过了两个月的细心观察琢磨构思之后,根雕的形象及它所赋予的意义已成竹于胸,才有了今天的洒脱劲。 斯逸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本手刻的油印的书,给他授课的赵老师一笔潇洒工整的楷体字依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这本《雕塑学》,十几年的磨难,几经辗转,它现在身居何处,逸民竭尽全力地搜寻遍了他记忆所能触及到的地方,就是没有一点的踪影。为此,还和妻子吵过几次。已懂事的女儿糊里糊涂地受了父亲不讲理地几次呵斥,一个人私底下掉过几次泪。她完全明白父亲的心情,没有一次顶撞过他,还一个人跑到县中学,打问过和他爸爸一起教过美术课现在还在学校的老师。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斯逸民也在想,在这一点上,负全部责任的是他。他根本不会想到现在的工作环境会比他当老师的时候还要好。在文东市美术馆。他有了一间单独的属于自己的房间,有了专门的时间用于干他学过的美术专业的工作。他在庆幸眼前的同时,对自己缺乏毅力意志的弱点也做了深刻地检讨。在当时心灰意冷的日子里,对那些现在看来至宝级的书籍c资料的态度,用现在的认识去判断,简直不亚于摧残。清醒过来的逸民,后悔当时的做法实在是鲁莽,是在葬送自己,践踏着曾经的执着。鼠目寸光,自我沉沦,纯粹的孱头,是应有的报应,是上天的惩罚。这惩罚,一个是对他的身体;一个是对着他的精神。可眼前,又到哪儿找回曾经一度膨胀着的那份热情。“三年荒一个秀才”,十几年了,刚回生产队的时候,一个人夜深人静时偷偷地发奋过,可慢慢地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3 见证了漠北监狱自草创到成立到发展十余年历程的党委莫书记和监狱沙狱长,都在细心地观察和总结着来这里的重刑反革命分子的特点后,他们普遍的得出了这样一个令人信服的但又不能公布于众的结论:这些所谓的反革命分子的重刑犯,其实比他们之前接触过的小偷c扒手c流氓等轻刑犯人要好管得多。尽管他们俩人在思想上有着高度的契合点,但语言上却都没有丝毫的沟通,更别说对于普通的狱警有所交流和说明。其实,在这一点上,对于聪明的且有丰富监狱管理经验的狱卒c监区长c狱长们来说,都有了一个嘴上没有说,但心知肚明的共同的认识。当然,不能说高枕无忧,最起码的有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管住并且能管好的自信——他们都已具备。 曾经在彻底地清剿国民党漠北残余势力中发挥过中流砥柱作用的沙狱长清楚地记得,监狱创建初期,从全国各地判决解缴的反革命分子源源不断的向他这儿涌来。为了便于对这些判处无期徒刑的反革命分子严加监管,几间地窝子都安排给了他们居住,所有的监狱工作人员只好在每个地窝子的门前搭个厚实的帐篷。一边是繁重的监管任务,一边是辛苦的建设工作,沙狱长就像闹革命的时候一样,三年时间没回过一次家。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革命工作上,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的轻松日子,愉快地工作生活更是无从谈起。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体验过荒凉的漠北沙漠戈壁的犯人,不要说适应监狱的生活,就水土不服这一件子简单的事,有几个来自江南c中原平原的犯人都先后瘐毙在了监狱。安顿这些人的后事,让他每天焦头烂额。虽然说这些人的死,会给其他的人在心理上有不小的震慑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减轻他的一些工作压力。死的不会给他带来潜在的麻烦,但活着的毕竟是大多数,这一点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喊声四起,枪声大作,火光冲天。夏天中午铄石流金的戈壁沙地,到了晚上的十一二点,浸入肌肤的寒冷漫彻在广袤空旷寂寞的硕大空间里。一轮没有半丝白云遮挡的明月皎洁地悬挂在高高的蓝天上,透出阵阵凄凉。几路人马呼啸着向沙狱长指定的地点聚集而来。 正在吃晚饭的沙狱长接到了第五监区长的紧急汇报,他们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人,具体是谁,姓啥名啥,此人的基本情况副监区长正在紧张的核实当中,他是在发现这一异常事件的第一时间立即报告给监狱长,这是内部的第一规定。 “知道了,再仔细核实,是一个,还是两个。”沙狱长命令道。 “是。”接受完命令的监区长刚转过身,准备起跑的瞬间,又听到了监狱长“回来”的指令,“要在五分钟之内把该犯的详细情况给我。” “是。” 沙狱长立即命令狱警部召集所有人员紧急集合,同时要求与轮台c羌番c车田等地公安局取得联系,予以协助追逃,时间刻不容缓。正往枪膛里上子弹的沙狱长得到了逃犯的详细情况。该犯名字叫武敏智,三十五岁,之前是一名中学的体育老师,大学期间曾得过全国武术亚军,入狱时间三个月,刑期为无期徒刑,籍贯河南嵩山市,有一男孩,刚满三岁。 武敏智扑倒在地的同时,后面紧追的狼群并没有立即扑上来,相反,三十秒的时间内,形成了一个以武敏智为圆心,直径八米的圆。围着他的狼的急促地呼吸声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内,耳膜在不停地振动。意识告诉他,爬起来再向家乡的方向奔跑已没有了可能。跌倒的第一时间,他赶紧摸了摸身体右面的军用水壶:盖子旋紧,里面的水沉沉的,并且还有不太烫手的温度;左边军用书包里三个窝窝头一个没缺。做完这一切,他的心里踏实了许多。又看了看左手腕上带有夜光的手表,时间已是晚上的十一点,指南针告诉他,他行走的方向是正确的。刚爬上去还有一定温度的沙子,这会透出的冰凉穿过衣服已浸入到肚皮,又传导给了大脑。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时间已过了五分钟,累也悄悄地退去,元气又回到了他的体内。抬起头,环视了眼前的一切,五只狼的十只泛着绿颜色光的眼睛似乎并不是为他照亮的;侧着头,左右看了一遍身体的两侧,没心思细数,在数量上比眼前的肯定要多。他想坐起来,可害怕刚才狼眼中的“僵尸”又活了过来,那怕一个尽管微小的动作会给他带来灭顶的灾难,他一点不敢拿生命去冒这个险。脊背上的阵阵寒冷几乎让他的肌肉缩成了一个团。他把两个衣角慢慢地小心地用手撕扯过来,垫在了肚子下面。把自己认为能做得事全做完后,寻遍大脑,再几乎找不到还有什么需要他这个时间再做。当然,这个时刻,还真想再做一点的心理很是迫切。我不能睡过去,一旦失去清醒,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如果那样的话,就有悖于我冒如此大的风险逃出监狱的初衷。那我现在能做什么呢?这还真的难住了长这么大习惯于动手动脚懒于动头动脑的武老师。想,不停地想,想自己,想妻子,想三岁的儿子,想年迈的父母,想自己的学生。在这无穷的想中,潜意识却让他想到了这么长得时间在狼的包围圈里现在还能想的这个过程。他在矛盾中分析着狼的两面性:你们能禁锢我爬起来行动的自由,可决不能限制我漫无天际的思想。内心中生出了对这群毕竟是低级动物的鄙夷。那高级的动物呢?心里强烈地冲击似乎让他的身子也发生了轻微地抖动。在他们的面前,我还能爬在地上这么长时间的想吗!眼泪止不住的溢出了眼眶,泫然而下,打湿了手背。我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囚犯——对峙的不只是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4 初秋的苏家河的早晨,村子前面一条自东向西水量不大长年流淌着的清水河上空,一层薄薄的晨雾时断时续地连接着河的南北两岸。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的渐渐加热,在人们还没有觉察到的时间里,代替雾的已经是更高处的一片湛蓝亮丽的天空。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瓜果的清香。靠近河畔的沙地里栽种的甜瓜c脆皮瓜早已采摘完毕,只有硕大的西瓜还枕在瓜蔓的中间,静静地享受着清水河的滋润。瓜园稍后的麦田c果园里,收过麦子后的密密匝匝的麦茬在早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点点金色的光芒。苹果已挤开浓密的叶子探出头来,缀挂在枝头。黄的麦茬c绿的果园,静静流淌着的河水,色彩绚丽。若站在对面的山上,欣赏着这人工写在大地上的田园图,你一定会联想到,这是在哪儿见过的一幅一个有名的洋人的油画。 老苏师傅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秋桃比伏桃脆嫩好吃。特意在他的园子里栽种了几棵秋桃树。如今,这几棵秋桃树如同站在鸡群中的丹顶鹤,高出周围的苹果树一大截,分外显眼。这时秋桃树上疏朗的叶子怎么也遮挡不住爱露眼的秋桃,一个一个像秀枝红润的脸蛋,灿烂地微笑着,煞是俊俏。也到了收获的季节。 秀枝今天起得最早。早饭做好时,明华还在睡懒觉。她轻轻地摇摇明华的头,轻声地喊着,“起来,起来,该吃饭了。妈也起来了。”微微睁开眼的明华,看到秀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翻起身,光着身子坐在炕上。眼前的秀枝,一件鸭蛋色尖领刚到腰际的衬衫,浅的咖啡色的直筒裤,一双高跟鞋,透出淡雅的气质c笔挺的身段。只是这几天哭过后的眼帘有点泛红。明华不由得心里惊叹出,“我的婆娘这么美。”这可能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长时间欣赏他的妻子。 “看啥着呢,没见过。”有点害羞的秀枝问。 转过神来的明华说,“又不是你出门,收拾得这么净炫。” “人家今天也高兴吗!”秀枝忸怩地回了一句。 从苏家河到文东市五十公里的路程,明华再也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那儿向左转,那儿朝右拐,他心里清清楚楚。这是一条印证着他三年多求学历程的路。在村头的这个时间等车,明华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不同的是,过去一个人觉得漫长,今天两个人有点短暂。 明华看着秀枝为他准备的出门的行李,还有立着的行李上放着的他上学时曾经背过的书包。书包里面装着秀枝烙得他在路上吃得锅盔c油饼,还有喝水的水壶。鼓鼓囊囊的东西是他们特意从他家里的秋桃树上摘得给亚军他们带的桃子。今天的秀枝心情愉快,还沉浸在高兴里,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正在专心地看着家的后院,这时不知在想些什么,明华没去打扰她。 眼前的一切,特别是跟前站着的秀枝,像是在唤醒了明华潜意识中的什么。似乎对男人c对家这些过去抽象的东西具体化了。同样的一次出门c同样的一段路程c同样的一趟班车,所承载的意义却已发生了质的变化。我是妈的儿子c秀枝的丈夫c家里的柱子。秀枝是个好女人,她希望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清苦的情感缠绵,她想要的是一个有出息的男人给予她有尊严的生活和好的日子。这个男人无法推脱的就是我。要有这个勇气,为了秀枝,要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用竭仅有的一点智慧,在所不惜,坚强的做个男人。明华在心里校正着他的目标,尽管距离理想的现实还有千儿八百里,可一旦存在心里,身子明显地轻松了许多,压抑在心头的欠着秀枝的已经偿还了一大半。 快分别的时候,秀枝有好多的话要对明华说,看见明华正愣在那儿,她把话又咽回肚子里。她想,我要说的话这时他肯定也在想。秀枝的这一自信是真实的。 看见也在看她的明华,秀枝问,“你刚才想啥着呢?” “没啥,看见自己的书包,想了些上学时候的事。”明华搪塞了一句。 “你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的。”秀枝刚想说,觉得不好,又赶紧收住了。 指着院后面的那片梓树林,改口说,“明华,你看,达达栽得梓树是庄上长得最高的。”明华顺着秀枝手指的方向看去,“真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明华,我想把后院也开成一个果园,你看行不?”秀枝问。 这倒是明华没想过的,更何况现在要出远门。“你和妈商量商量,你自己看着办,我相信你,支持你。”明华肯定地说。 正在他俩说到兴头的时候,班车不期而至的停在了他们跟前。明华熟练地背起了书包。车刚停稳,司机手抓着车门,顺势把明华的行李提溜上了车。丝毫没有体谅他们的感觉。在明华迈上车门的那一刻,四只眼睛明亮地盯在了一起,依恋写在了秀枝的脸上,两滴泪珠溢出了秀枝的眼眶。“咣当”,一声关车门的声音,把他们隔在了两个空间。 “到了一定回信。”秀枝挥着手追着说。 “知道了。”明华的声音在车的嘈杂声中,秀枝只是听到了他的声,没有听到他的音。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那辆班车,一直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之外。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蜷缩在靠窗座位一角的明华被猛烈地停车声震醒。从文东市开往文西市的五零一次慢车过道里传来列车员干裂而又响亮得并且带着铁味的喊叫声,“到站了,到站了,都快下车。” 苏明华把书包斜挎在胸前,行李放在茶几上,躬一下身子,先左臂穿过早已打好的一个绳扣,后右臂又穿过一个绳扣。在站起来的同时,又把左右两个活的绳扣拉紧。这些在家里的炕沿上和秀枝演习过好几遍的动作,这回总算配上了用场。手里拿着火车票,干练地加入到下车者的行列。车厢里熟睡了一夜的将要上市的土鸡,也加入了此时的热闹里,咯咯c咯得叫着不停。这趟列车上装的货,有一个明显的特点:货的重量较轻,但普遍的是体积庞大,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列货人混装车。好在开车的c押车的都已习惯了这个场面。 出了文西火车站,明华从书包里掏出亚军的信,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二十八路电车车站。“在三家峪下车后,离文西市经贸委就不远了。这段路上不通公交车,你只有打听才能找到,给你细说可能会给你帮倒忙。”站在二十八路电车三家峪站的站台上,明华仔细地读着亚军的信。 “我该问谁呢?”明华在心里问着自己。这时的明华也辨不清东南西北,四处张望着。在他右手的方向,走来了一位戴着蓝布帽子,只不过是这顶帽子所有该棱起的地方都趿拉下去了,只有“蓝顶子”老远就看得很清楚;脸上的胡茬子,白的明显的占多数;一件蓝制服看上去穿了好多年,蓝色变成了灰白色,右边衣襟上的正方形的口袋,可能在那儿挂住过,全脱开了;一个等边三角形遮住了另外一个等边三角形,看上去像是特意做的;脚上穿着一双黄的胶鞋,正朝明华这边走来。他已做好了打听得全部准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共同的出身c心理c外貌c穿着可能会找到相同的感觉。 “老人家,我打听一下去文西市经贸委咋走?”明华问。 “你说啥?”老人又问明华。明华只好再重复一遍。 “嗷,晓的,晓的,我正要去阿达,你跟上我走。”老人说。这么巧的事谁都可能会碰上,明华自然心里高兴。 “我侄儿也在盖经贸委的楼,夜个家里来了封信,我这会给他送去。”老人接着说。他是文北市人,姓乔,今年五十二岁,在文西市第一建筑公司的门房上看门。 “乔家爸,今个能碰上你,也是我的运气好。”明华感谢着说。 “还真个巧。你是第一次来文西市吧。”老人问。 “就是,是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地方。”两人边走边说。老人走得快,明华也不敢慢,半步不离的跟着,唯恐走丢了。 从三家峪电车车站朝前没走几步,向左拐,是一条比电车路窄一点的路。直走了有五六十米,再向右穿过一条马路,进入一个铁栅栏的大门。里面是一排一排排得整整齐齐的楼房,楼房的前面后面被一排低矮的砖房隔开。院子里空出来的地上栽着树c种着花。靠花园的一家的墙壁上全被花草覆盖着,好看得很。可明华不敢停下脚步多看一会。沿着楼与楼之间的一条水泥路一直往前走,不一会,他们又从一个小门里出来。一左一右,拐弯转角,晕了明华,不知究里,只知道懵头懵脑地朝前走路。 “到了。”老人这不太大的声音,明华怎么听得那么清楚。他松了一口气,也应了一声“到了”。老人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门说,“就在这达。” 还要过马路?门是砖砌的两个不太高的水泥墩子,表面贴着白色的瓷砖,四四方方,看上去很是工整。墩子的顶端冒出一个尖尖,尖尖的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圆球,可能是灯泡的罩子,因为是白天,看不到它发出得光。进门靠右手的一个墩子上挂着用红油漆写的“中国文西市经济贸易委员会委员会”的牌子,靠左手的一个上面挂着用黑油漆写的“文西市经济贸易委员会”的牌子。明华纳闷,怎么一个单位挂两个牌子,这不浪费一个牌子吗。还用红黑两色分开,像是有高低之分。 纳闷归纳闷,可没时间细纳闷。其实,“纳”细了也还是个“闷”,还不如不“纳”。就像老乔一样,也就没“闷”了。 老乔和经贸委看门的人很熟,只打了声招呼,问都没问,就放他们进了这座掌控着文西市经济命脉的大院里。 正对着大门不远处,是一座三层楼,楼不大,有点陈旧,但看上去还规整庄重。楼前面的花园里五颜六色的花开得正艳。院子一进门左右两边的松树绿得发亮,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般高,很像矮胖子理得平顶头。松树后面明华叫不上名字的树长得枝繁叶茂,树冠盖住了下面的一排小松树。院子里只能转动小车的路全是水泥路,打扫得很干净。这不好好的楼吗,还盖啥?明华心里犯疑着。 “你下苦的地方在后面来。等把现在盖得这栋办公楼盖好后,再把旧楼拆了,说是在这儿要搞开发,建一个商业区吗啥的。”其实老乔没看明华,也没有去猜他的心思,只是这么边走边聊着。 “那商业区可能还要盖很多的楼吧。”明华问。 “听说要盖几栋高的,还要盖几栋低的。”老乔说。 这大城市有盖不完的楼,我也就有了出不完的力,下不完的苦,挣不完的钱。不要说苏家河,就是文东市也没法比啊。明华心里的高兴中又掺杂着淡淡地说不出的滋味。 “小伙子,你看,你要下苦的地方就在阿达。”老乔指着前面围着一圈绿网子的楼给明华说。明华认真地听着老乔这些漫不经心的话语,在心里头反复地咀嚼着这些信息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希望。背上背着的行李,胸前挎着的书包,一大早到现在的上车c下车,走路,在初秋十点多钟的天里,明华额头上渗出的汗,就像挤破的桃子一样滴答出水来。 七八十米的前方,比这栋高一倍宽一倍的大楼矗立在明华的眼前。一堵临时封堵的约两米高的砖墙把前面新盖得楼和这个院子隔开。一尊比楼还高c明华后来才知道的塔吊,伸出长长的一只手臂,在手的部位有一根长绳子上吊着什么东西上来下去的,胳膊还可以平行的转动c伸长c缩短,很有意思。搅拌机搅拌混凝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地传到明华的耳内,那响声就像英雄王成在山的最高处枪里没有子弹的时候,搬动掀翻砸向美国鬼子的巨石滚落山坡时的声音一样,沉重且猛烈。老乔走在前面,他也跟着又进了一扇掩映在绿树后面的便门。 呈现在明华眼前的是一个完完全全地真实地建筑工地。原来,我要来的地方就在这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5 “明华,听说你媳妇人长得攒劲得很。有相片没我和亚军看看啥。”年龄比明华小两岁,可已跟着亚军下了两年苦的卜兴平带着央求地口气说。 “你听谁说的,攒劲啥来。”明华难以掩饰别人对秀枝赞美的心情。 “过年的时候,我们几个给你补着再闹一次新房。”比明华大六岁,已是一个“老下苦”的亚军真诚中带着揶揄地说。 “到时候再说吧,不过,过年一定要请你们吃饭。”还不会喝酒,刚学着抽烟的明华许愿说。 这是来工地近十天的一个晚上,三个人坐在文西街头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车风景,一边聊些与明华有关的事。亚军c兴平两个没觉得啥,可就这么几句的闲聊,让明华想到了秀枝,看到了挥着手追着车的秀枝。 “是啊,秀枝c还有妈等我的回信呢。”明华心里说。 说了你可能不相信。对于一个只有睡觉的地方c没有桌子c没有纸和笔,更没有时间的下苦人来说,写一封信还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秀枝: 你和妈都好吗!我路上顺利,第二天下午亚军就领着我办好了上班的手续。这几天事情多,今天才有空给你写信。 操持家里的活计你比我强,这一点我心里清楚。院后那块麦茬地翻了没有,我想明年在那块地还种麦子。具体的你和妈商量,我在外面帮不上你。 有一句老话,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你知道我是在那儿给你写信的吗?今天下午文西市下雨,我们休息,我才有时间在邮局的一张粘信封的桌子上给你写这封信。在工地上干活,比家里辛苦得多。可对于我们两来说,这也是眼前唯一的选择。不过你放心,我要尽快适应这个工作,坚强地坚持下去。不出门可能啥都不知道,其实建筑行当里,也有很多的技术。车跑马路,船行水路,各有各的道。同样是下苦的,干得也不一样,有泥瓦工c钢筋工c架子工c油漆工c粉刷工c水暖工c电工。还有人家有些会开吊车的师傅,神气得很。我啥都不会,只有一身力气。现在我只能算是一个推着铁斗车,来往于塔吊和搅拌机之间的运输工。万事开头难,我还真得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这门手艺。 文西市大得很,人也很多,到处是楼。我住的地方和在文东上学时差不多,我和亚军c兴平睡在一起。他们还说,过年了要给我们补着闹新房来。他们两个人很好,人家来得早,干活比我熟练得多。亚军是泥瓦工,兴平是钢筋工。我们现在盖得楼快好了,兴平这一段时间闲一些。最多干上三个月就交工,我也就回家了。 达达的尽七纸,你和姐姐c姐夫看着办好就行。我不太懂,也不会给你安排。你就不用回信了,我们是个临时单位,收信也不方便。 你和妈都要注意身体。代问姨夫c姨娘好! 明华 八月十五日 文西市初秋的傍晚,太阳刚刚西沉,夜色还未朦胧,正是人们晚饭后纳凉休闲的好时光。这半个月,明华跟着亚军c兴平在这个时间段里,把工地周围的风景几乎看了个遍。至于玉泉山c水上公园这些要收门票的地方,三个人经过门口,谁也不提议进去看看,想法竟是如此的一致。其实他们大多的时间还是坐在黄河边上,看那泛着黄色的水不停地向东流去。有时兴奋来了,也比赛打几个在小得时候在清水河上经常玩的“水漂子”。 平时热闹的工棚里,今晚所有的工友们都不约而同的加入到了“看风景”的行列,只有明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这偌大的空荡荡的空间里他的铺位上。一是利用这个时间,让自己白天紧张运动的肌肉好好的放松放松;二是在想离家的时候,他和秀枝把重点放在了路上,只穿了一套结婚时穿得衣服:上身是一件红的t恤衫,腿上是一条淡灰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运动鞋。这哪里是下苦人的打扮?——都是没出过门带来的麻烦。这也怨不得秀枝,当然也不能怪他自己。想到这些,明华觉得心里既生气又好笑。 明华真后悔没把家里平时下地干活时穿得旧衣服c旧布鞋这次来的时候带上。上班的第一天,他还细心地把两个裤脚束进袜子里,戴上新发的安全帽c白手套。一件红色的上衣,夹杂在灰c黄c蓝的颜色中,格外的耀眼,像电影《海港》里的码头工人一样。这个感觉c这副打扮是他一直向往的,今天总算实现了。 亚军领着明华来到了搅拌机前,“李师,这是我们村上的小苏,名字叫苏明华。”亚军给带着一双灰黑线手套拄着一张铁锨双手握住锨把顶端,下巴搭在上面正和另一个女人说话的女人说。 “明华,这是李师,她管这儿,你有啥事要多问她,以后你就叫李师。”亚军相互介绍着。 “李师傅好!”明华学生样地表了个态。 “李师,他刚来,你有啥事多指点着。”亚军又给李师安顿了一句。 明华看着眼前斜躺着的圆柱形,前后有两个口的大型搅拌机,还真有点贵州虎第一次见到“黔之驴”的感觉,心里有点怵。 “昨天刚走了一个小伙子,今天又来了一个。”李师傅打趣地给亚军说。 “明华,好好干,我走了。” 原来,这几个师傅已把混凝土搅拌好,就等着他们上班来运,这是工地上的规定。李师一按按钮,“轰隆隆c哗啦啦”过后,还未等明华反应过来,铁斗车已装满。这种车只能推,不像家里的架子车,既能拉,又能推。他想用推架子车的力气推动它,一试,这比一架子车麦子重多了。加把劲,没掌握住平衡,斗车前面撒出了一大堆混凝土。李师往车里铲得同时说,“这个车子要平推,要腰弓下才行,你这么站得直直的,怎么成呢?”明华认真地听着,心里也在琢磨。没想到,李师最后一锨用力过猛,甩出了车外,不偏不倚砸在了明华白运动鞋的右鞋面上。李师没觉察到,放下铁锨,过来给他演示。人家这么热心,又不是故意的,何况后面还有两架车在等着,赶快走,那有时间看看鞋面。一弓腰,车子顺顺当当地上路了。明华尽管不习惯李师一口的文西话,可她不但语言上指导他,还不时帮他推车,这让明华心里很感激。毕竟是熟练工种,一上午下来,空车应该怎么放c放在哪儿,装满后哪时间用力多c哪时间用力少,他基本上都掌握了。就是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想动它,心里还真没底。 干活的兴奋,早已让明华忘记了一只白鞋只黑鞋的不快。整栋楼的建设已全面进入了从六楼到一楼的里外墙体c地板的铺面工序,正是需要大量的各种比例的混凝土的时候。看来,明华的到来适逢其时,也是他发挥大作用接受大考验的最好时机。 为了保证施工的进度,第一工程队特意租用了一台同样大的搅拌机。一台搅拌的细c稀,一台搅拌的粗c硬。明华负责运输“粗硬”的混凝土。搅拌机到塔吊之间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他从搅拌机前装上混凝土,送到塔吊跟前,从塔吊的平台上把空车卸下来,再把装满的实车放上去,这样他就算完成了一次工作。有一趟,待他运到时,空车还没有下来,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密密的脚手架。忽然看见了亚军,亚军也看见了他,相互挥了挥手,没有说话。亚军每天要站在那么高得地方干活,还很有意思的,在他的心里感觉真伟大。这没有多少年的苦练是站不到哪儿的,这一点,明华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就像不停运转的搅拌机一样,把装满的车子赶快地推出去,把空车又赶紧地推进来。在这一百米之间,两只脚似哪吒的风火轮飞快地旋转。感觉不到脚疼c腿酸c胳膊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两台搅拌机发出的巨大响声,单调地如同采集油菜花的蜜蜂发出的嗡嗡的声音,亲近了许多,不再那么可怕。 在他的这二十一年间,除了更多的和课本c作业本,老师c同学打交道外,剩下的只有土地了。对于城市,在他的脑海里只能是一个笼统的概念。要说具体的,就是在电影里看到的记忆里已经模糊的画面c书本上零散的一点文字介绍。现在不但在城市里,还成了城市的一名建设者。见到了这么多和自己一起劳作的人们,那像在家里下地干活,常年累月就那么几个人。年复一年干着同样的活计。见到了这么大的场面,一栋楼差不多和整个村子一样大。听到了多种多样的声音,干活的工友c不干活的领导。说话的声音有的很好听,那像苏家河祖祖辈辈c大人小孩都嗡声嗡气的一个调。同样是下苦干活,在土地上父辈们拼打了多少代,最多换来一个吃饱肚子。可这儿就不一样了,不但能吃饱肚子,还有挣来钱。看来,人的活法多得很,不光是种地。明华的大脑也像他的肢体一样在不停的运转。他对所有的人c事c工种都充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总想自己亲手试一试。 特定的时间段里,一个人只能做一件事,也可以说,有的人一件事就终其了一生。而认识是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和限制,随时的产生c发展。这些深刻地认识给了明华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并迅速转化为物质的东西,推动者铁斗车不停地来回奔跑。此时的明华,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运动着的人,而是已有精神附着的人了。 人毕竟是人,不是机器,肉和铁终究还是有区别的。三十天后,搅拌机的运转速度如既往的声音丝毫没有改变,塔吊手腕处的缆绳一上一下的还是那么有力c运转还是那么自如。这智慧懒惰的西方人,一直在让人不干活或者少干活c不降低劳动效率或者提高劳动效率上动脑筋想办法,各种各样的机器确实帮了人类不少的忙。仅这一点,我们看到了文化中包含着的人性的善良的一面。聪明勤劳的中国人,光知道一天到晚地忙碌勤快,从不坐下来想着怎么变一下,一副二人抬杆就扛了两千年。 明华奔跑的速度c脚蹬地的力度明显得不如前几天了。尽管“精神的力量”一直还存在在他的体内,强打精神想挣扎着让它继续发挥更大的作用并永远的延续下去。可从眼前的现实情况来看,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其实真正推动铁斗车并让它跑得快的是自己,不是所谓的“精神”。更令人觉得悲壮的是明华还没有一点醒悟的迹象。 在这一百米的路程上,明华虽然运转地很快,但他从起步到止步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铁斗车内的混凝土要求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没有间断的同一个枯燥的动作,在速度不减的情况下,让明华的所有肢节可吃了不少的苦头——光弓着背低着头眼睛盯着前方的这一点,要拥有这么多天,并且以后永远不改变它是很难做到的。之所以这么做:车子限制了他。 怕撒出来造成浪费。掉在地面上的混凝土如不及时铲除,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凝固,满路若是水泥钉,车子也不好行驶啊。要及时铲除这些撒在路上的东西,要铁锨c要时间,这两样他都没有。为了保持道路的畅通,前几天明华还特意在下班别人休息的时间里,借来了镐c锨平整过几次他的前辈堆积的水泥疙瘩。有一个大且堆积高的,没法彻底清除干净,只能适当的降低了高度。表面坑坑洼洼的,老远看去像一张大麻子的脸,有点让人恶心。幸好那几天“兴奋”,他才有余力干这些份外的事。也确实让他受益匪浅。 和前几天一样,第二十天的中午,一大碗大烩菜c两个四两的馒头碗白开水后,明华倒头躺在了他的铺位上,那么快得进入了梦乡。一觉高质量的睡眠后,又要出工了。新戴上时的白手套这时颜色也和李师傅的一样,变成了一双“灰黑色”。手掌处已磨出了两个洞。他拿在手里端详了好半天,左右调换过来,把洞放在了手背上。又推起了他始终割舍不下的铁斗车。 这可能是第十六个来回了,他懵懵懂懂地记忆里也不是太清楚。主要是在他的意识并且身体的头c臂c腿c脚这些关键部位有了一个明显的不同于往日的感觉。同样是初秋下午的阳光,同样是露在t恤衫外面的胳膊,再说了,天气还推后了将近半个月,它的热度也应该跟着降低一点。可今天下午的太阳照在了还是同一个人的两条胳膊上,怎么有针扎一样的疼痛的感觉。中午的睡觉,虽然时间短,可和平常一样啊,质量应该说是没啥问题,头却变得有点沉重,还不时的犯晕。平时很听话的铁斗车,今天下午竟然给他尥蹶子,有时还使不动它。他身体一部分的两条腿,也不按照他的意志运转。他让它随着他往前走,可就是一左一右的甩摆着载起来了。有点像他已记不清的一个晚上在马路上碰到的一个醉汉,走路很滑稽,不是朝前走,是两条腿交叉着跌跌撞撞地在原地打转。我怎么会是他来,可我又没喝酒。真是岂有此理,我怎么了? 他停下来,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牙一咬,上下两个嘴唇还有面部的肌肉也跟着动了起来。在这动的同时,车子出奇平稳的顺顺当当的进入了车道。腿和脚飞跑还没几步,讨厌的晕眩症又一次袭击了他的大脑,瞬间眼前一片漆黑。可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在脚步停下来的同时,手中的车把始终紧紧地握在手里,车子也平安地停在了他的眼前。大脑里放射状的光束击打着他的头皮,似有破颅而出的感觉。伴随着的轰鸣声并没有因为他脚步的停下而放缓或者停止,反而山崩地裂般地翻腾起来,他用戴着灰黑手套的双手抱住了头。眼前五彩缤纷的蝴蝶翩翩起舞,薄薄的蝉翼闪动着彩色的光芒。胸腔c喉咙c口腔里好像有一团多余的他身体内不需要的东西喷泻出来,一阵阵的恶心,一次次的呕吐又让他低下了头,一股一股的酸水逼迫他一次又一次的张大口,他手扶在车帮上,随着最后一口唾沫吃力地吐出,他感觉轻松了些,也清醒了些。他用右手的手背擦干净流到口外的口水,嘴的四周也同时浮上了一层和他手套一样的颜色。浑身的力气经过短暂的剧烈的这么一番折腾,已悄悄地从他的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如一具行尸走肉晃动在那里。要想让车子跑起来只能是一种理想了。哪儿朝左拐一下,哪儿朝右侧一点,这些平时烂熟于心c轻车熟路的事,今天下午怎么变得这么陌生。老拐不到点上。 还是没能迈过那个坎。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应该到了那个“大麻子脸”的地方,朦胧中也看见了它。他使出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控制住车子,总算还顺利地绕过了那个“脸”。心里的一丝兴奋怎么也弥补不了力竭的窘境。额头上c脸上虚汗涔涔,两条腿也不由自已的颤动起来。脚底下一滑,右膝盖却碰上了左膝盖。神差鬼使不偏不倚没踏在“大麻子脸”的正面,刚好踩在了腮帮子上,失去重心,整个身子朝右前方打了一个大趔趄,他夹在两个车把的中间,根本没法脱身。突然地巨大地冲击力,平时结结实实穿在右脚上的那只鞋,一下子撕裂了鞋帮子,一双完好的鞋倏忽间变成了两部分。光脚掌重重地踏在了“脸”上,一双薄薄的且已露出脚趾的袜子,根本抵挡不住牙齿一般的水泥钉的咧咬,脚掌也蹭破了。这些他全然没有觉察到。不好,还未等他的思维判断出什么结果时,身子已压在了右车把上。猛烈地惯性压翻了车子,头也撞在了车沿上,一车混凝土随着整个车子的侧翻全撒了出来,安全帽的正前面被撞开了一个洞,随着车子向右侧的倾翻,左车把也跟着擦过他的脊背击在安全帽上,安全帽被这重重的一击,四分五裂成了碎片,系帽子的带子被撕断,他也随着车子的翻转扑倒在了地上。右膝盖右大腿的侧面全都擦破,已渗出血来,t恤衫的右短袖只留着肩膀处的一点和衣服连着。他趴在了扣着的车把上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6 这两天的秀枝特别地高兴,脸上总是挂着因内心的激动荡漾出的掩饰不住的笑容。 园子里的梨儿到了收获上市的季节。采摘的过程中,两个姐姐负责站在地上摘能摘到的部分,树枝高处的全由秀枝一个人包揽。她最小c身子轻c手脚也利索。今天下午,她换了一件短袖的粉红色的上衣,手里提着一个系了绳儿的用废报纸垫底的小竹篮。这根绳儿,一是在摘梨时把篮子绑在树枝上用于固定;一是把装满梨的小竹篮用绳子从树上掉下来,树下的两个姐姐又把小竹篮内的梨小心地拣拾到大竹筐里。 她在树枝并不稠密但叶子十分翠绿的梨树上穿梭:有时隐身在枝叶间;有时整个身子全露在了外面;有时身子得贴紧树枝;有时要从树枝间穿过去。可别小看这一穿,有的树枝间缝隙小,两个鼓鼓的很有弹性的给她带来了麻烦。她在用手往下按的同时,身子也就从树枝间挤了过来。她仔细地在浓密的叶子间寻找几乎和树叶同一色的每一个梨。 说实话,一个人在梨树上既要站稳,又要摘梨,还要提篮子,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乌黑的剪发被枝叶撩拨得有些凌乱,看上去倒显出一种野性的张扬的美,只不过秀枝她体会不到。伸手够摘高处的梨时,会露出短袖衫下面白白的小肚儿,还有小肚儿上的小肚脐眼。不远处看去,整个梨树上翠绿的叶子;还有枝条上缀着的黄里泛绿的梨;还有穿着粉红上衣c乳白色裤子的秀枝不时露出的圆润可亲的脸庞;还有偶尔传来的空灵的秀枝的笑声,这一动一静的景色,会让你想象出一幅人间纯天然的美人摘梨图。 从梨树的上下c果园里还会传来三个女人对话的声音。 “秀枝,小心点。要不下来,缓上一会再摘。” “姐,知道了。等会,我把这一篮摘满了就下来。” 清水河流域的梨主要有六月黄c七月黄c八月黄c冬果c化心梨几种。最好的要数农历七月份成熟的“七月黄”了。不知道这个梨的学名叫什么,反正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是这么一个叫法。倘使真有一个行家说出它的大名来,可能还会制造出一点不小的也许是较长时间的混乱。老苏师傅在他的园子里只栽种了几棵“七月黄”。当地的冬果梨大多分布在浅山区c化心在深山区。这两种梨树,枝冠比较大,占地面积多,并且树龄越长的梨的品质越好。在沿河的村庄里,几乎看不到冬果c化心梨的影子。 “七月黄”,它的果形和别的梨没有特别的地方,只是个儿稍微长一点。咬上一口,迸出的水会洗干净你的两只眼睛。据说,这梨除了给人带来口福之外,治疗眼疾也是它的一大特点。只要你把迸在眼眶上的水均匀地涂在眼睛的周围就可以了。既简便又实用,疗效也挺好。 大姐明梅c三姐明竹利用两天的时间帮着秀枝把果园里已经挂果的两棵“七月黄”梨全都采摘下来了。装在用旧衣服衬了帮和底的大竹筐里,满满得四大筐,就等着明天天一亮,明竹c秀枝搭车去秀枝父亲开杂货铺的——蒹葭镇赶集。这可是秀枝进了苏家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持家理财的工作。 蒹葭镇,是秀枝娘家所在地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是清水河中上游的一座古镇。位于秦纪c承安c静东三县交界处,属静东县管辖。是文东市的历史文化名镇。向东一百二十六里,翻过西陇山,就进入了古秦国的地境。 关于清水河c蒹葭镇c蒹葭诗的有关情况,《静东县志·人文地理编》里是这样写的。 “清水河,从西陇山流出的一脉一脉的小溪,穿越一道又一道的山谷,进入了一片较为开阔平坦的地带,几条支流汇集,水量倍增。没有了山的拘束,水情泛滥,恣肆流淌,形成了南北宽十里许,东西长十里许,大约一百平方里的一个大水泊。 “水泊周围及沼泽滩涂地上,蒹葭(就是芦苇)苍苍,芦影婆娑,水草丰美,林木繁茂,山花烂漫。山林间狼奔豕突,群鹿出没,雉鸡长鸣。泊中鱼类繁盛,水鸟云集。放眼望去,清澈河水,失无边涯。 “河的主流沿南面龙头山山根向西流去。在水泊的下游,也就是在靠西南的半山腰间,诞生了距今约八千年的大地湾人。据考古发现,大地湾人创造了清水河流域乃至中华民族远古灿烂的文明——大地湾文明。她刷新了中国农业c制陶c文字c建筑c材料c绘画六项‘中国之最’。开创了中国宫殿建筑艺术的先河;她的地画改写了中国美术史,将其前推了两千年,堪称中国绘画的鼻祖。 “随着气候的变迁,水泊逐渐缩小,这一水泊区域后来被史学家命名为——大地湾。这一个大弯,也是这条河上的唯一不直之处。依山而居的大地湾人也陆续迁移到平坦的河川地繁衍生息。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一族,叫戎狄;建立了自己独立的小国,叫西戎;修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首都,叫蒹葭镇。西戎藉此地温润的气候,丰沛的水源,茹毛饮血,刀耕火种,在清水河一带过着富庶安逸的生活。 “秦之先人,在春秋末年与东方诸侯国多次交战失利后,后退并翻过西陇山,灭西戎。清水河流域作为秦人的大后方,为秦灭六国积蓄了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力量。近年在苏家河之北之掘得一战国秦人墓可佐证之。从此,西戎之地就归属于秦国的统治之下。 “一位落魄失意,愁思百结的民间艺人,在一个秋风凄厉的清晨,坐在满是蒹葭的水泊边上,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河水,唱出了自己心中的咏叹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首歌词后来被孔子编入《诗经》里。” 如果从《诗经》的起源算起,这个镇最少也要二千五百多年。蒹葭镇这个名字,可能在那时很普通,它所赋予的意义是后人的一种偏爱。 这段文字记载的事实,毕竟距今已二千多年了,有些情节倒与正史记载有吻合之处,我们姑且把它看作一段充满浪漫c悲壮c血腥与辉煌的历史吧! 先有清水河,再有蒹葭镇,后有蒹葭诗,顺理成章。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无论是历史,还是故事,无一例外地验证了中国人治学传统的一面。论及历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若论及当代,则顾左右而言他。 清水河,是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从发源地西陇山到向西注入渭河,也就一百五十来里的长度。它的整个流域,百分之八十是呈直线型流动,很像一条人工雕琢的护城河。这一地区,属长江流域向黄河流域的过渡地带,既有长江的秀美,也有黄河的浑厚。 文东师范学院文史系的秦汉黎教授,对家乡蒹葭镇人文地理历史的研究情有独钟。谈到激动处,眉色飞舞,手舞足蹈,坐在沙发里的人会不由自已的站起来,挥动着手,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蒹葭,大概是中国最早的朦胧诗吧。蒹葭二字似乎天生就是给诗歌作题目的,在纸上写,耳边听,嘴中念,心里想,都那么美,那么可思而不可言。这两个带草头的汉字也特别像身段娇好的美人,还带着那么点山野气,露水味儿。正如《人间词话》所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蒹葭这首诗,是《诗经》中的‘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陇山,当地人叫关山。从东向西沿着清水河的北面一直向西延伸,在整个清水河流域形成了一个狭长的盆谷地带。非常适宜人类的繁衍生息。据我的考证,这个地方远离中原,除了三国时的街亭一战后,又过了一千七百多年,红军徐海东的部队翻过陇山,只是路过蒹葭镇,没有打仗。这儿确实是一个平逸安静的地方,这在中国内战不断的历史长河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人间四月天,历史蒹葭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7 “三姐,你看,这是明华的信。”秀枝左手拨弄刚洗过还没有干透的头发,右手拉开抽屉,取出保管完好仍装在信封里的信,递给了明竹。 “那是明华给你的,我就不看了。”明竹毕竟是姐姐,就这样给秀枝说。 “姐,没事,写的是家里的,还有他在外面下苦的事,你看呀。”秀枝把信放在了明竹的手里。 “秀枝,我就看了,你可别后悔!”明竹打趣着说。 “看呀,看呀,除了我再没人看过。”秀枝说。 过了一会,明竹说,“这明华不愧是个高中生,这去才不长时间,还真知道了不少,看来还是外面的天地大。这封信给你也鼓了不少劲吧,秀枝。”明竹对弟弟的一番赞赏也给了秀枝向往美好生活的信心。 秀枝和三姐明竹睡在她的新房里。已翻了好几次身,怎么还是没一点睡意。她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按理说,这两天爬上爬下的在树上摘梨,也够辛苦的。强闭上的眼睛还是因为体内的各部分仍然兴奋没有进入休眠状态的原因,又睁开了。她干脆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顶棚,或许期盼的瞌睡会自然的关闭上她的双眼。可寂静的难耐的时间怎么会这么慢长,这么的无奈。耳旁传来三姐熟睡中发出的均匀的轻微的呼吸声。 静谧的夜里,秀枝忽然想到下午的事。平时不怎么注意,竟然在穿过树枝的时候发生了。我只有往下按才能过去,那时也没想那么多。也没往树下看,不知道两个姐姐看见了没。要是看见,我知道她们不会说。真是羞死人了! 春雨过后,溪水环绕着的小山坡上,刹那间被青青的草儿全覆盖了。茸茸的小草在熹微的阳光下泛着点点的青春的光彩。竹笋在你的眼前茁长,还会发出生长的声音。秀枝想到了自己十五岁上初中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白天帮父亲在逢集日料理杂货铺,待收拾好所有摆在外面的东西后,已经很晚了。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往家赶,马路边上地里的苞谷已长得比她高。一阵又一阵的晚风吹来,给他们父女俩带来凉爽舒适。当风掠过苞谷地的时候,“沙啦啦”的声音过后,紧接着会发出“叭c叭”的清脆声。她怕得抱住了父亲的腰,头贴着父亲的背。 “这是啥声音,达达。” “别怕,这是苞谷长大的声音。也有一天,我的秀儿也会和这苞谷一样长大的。” 秀枝是天真的c自私的,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蒙昧,她的内心的美才会有一种天然的芬芳。 “妈,你说秀枝失笑不,我们下午装筐的时候,你说把这一绊笼让我和明竹回家时带上。你看,秀枝一句客气的话都没说。我也看出来了,她是想多买几个钱。”黑着灯,明梅给睡在一旁的妈妈说。 “我还没注意。”妈妈应了一句。 “你可能没看见,我和明竹又把那一绊笼的梨分到四个大筐子里。要不怎么累得那么高高的,我们就不拿了。就是不知道明天秀枝和明竹能买上好价钱不?我也给秀枝说了,让她给你和她买上一件棉衣。秀枝毕竟还小,一直忙忙碌碌的,看上去很可爱。”明梅给母亲作了一番详细地说明。 “我还心里怪秀枝呢,忙了两天了,她一个梨都不吃,也不知道给你和明竹给一个的。只要你姐俩不说啥,我阿么都成。”妈妈接着补充了一句。 “家里就你们娘儿两,地里的活有我张家爸,还有我们几个帮忙,别的事你就不操心了,你就让秀枝自己跑去。” “秀枝这才进门几个月,事情上跑前跑后的,我看她把你们几个姐c姐夫也尊敬。左一个妈c右一个妈,嘴甜得很。磨面担水c做饭洗锅c给鸡喂食,我不安顿,她自己也就做去了。你张家妈c卜家婆都说我有福气,找了一个好媳妇子。” 看来,母女俩对秀枝这么长时间的考察后,得出的结论有点惊人的相似之处。秀枝,人不但长得俊俏,心地善良c会持家,还是一个优秀的姑娘位贤惠的好媳妇。 “大姐,我和三姐抬,你在路边上看着梨等车就行了。”秀枝从明梅手中拿过了扁担,和明竹抬起筐子出了门。明梅只好提着里面装有干粮c给秀枝父亲的旱烟渣子c明梅从家里带来又要给大姐夫带去的秋天要穿得衣服的包,跟在她们的后面,朝等车的地方走去。 小学五年级夏天星期六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在吕家滩又是同一个班上的小红c小林c红梅,还有秀枝,产生了明天逢集去蒹葭镇的想法。是谁的提议,她们可能都忘记了。除非是出了啥事后,大人们一再追究的时候,再挖空心思地去想了。但在要去的这一点上,她们的想法竟是出奇的一致。看来蒹葭镇确实在四个小姑娘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诱惑力。 这可是她们在没有大人带的情况下去的,单独地凭四个人的智慧去做得一次探险次尝试次对她们胆量的考验。尽管只有如果翻山走捷径,也就十二华里;如果沿清水河边的大路走,也就十三华里。 这是一个重大的事情,得慎重考虑商量好才行。她们放慢了脚步,看着前面c后面摔着书包相互追打的男生都超过她们,四个人拐进了小山后的一片柳树林,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小林紧张地说话都不连贯,小红的脸庞上泛出了和她的名字一样的颜色,看上去比平时倒漂亮了些。 “一定要说好,我们是去还是不去?”秀枝问她们三个。 红梅第一个响应。“我早就想去一趟蒹葭镇了。”秀枝看着小林c小红,小红看小林c小林也在看小红。 “如果你们三个都去,我也去。”小红说。 “小林,你说话啊,就你一个人了。”秀枝问。 “我想去,就是没钱。”小林说。 “钱是下一步商量的事,你现在说你去,还是不去。”秀枝再一次问小林。 “去。”小林踟蹰了一会说。 “有五角钱就够了。一人吃一碗贰角元的荞粉个一角五的油饼,再一人喝一瓶五分钱的汽水。剩下的一角钱自己支配,想买啥就买啥。”秀枝给大家作着详细地安排。 “要不要给大人说一下?”小林问。 “我看还是不要说,如果有一个大人不同意,即使三个大人都同意,我们还是去不成。”秀枝发表了她的意见。 “不说就不说,可怎么说呢?”小红c红梅同时说出了大家的疑虑。 “秀枝,你说我们怎么把这个谎编圆?”小林问。 沉默安静了足足有一分钟,三个人都看着秀枝,等她拿主意。 “我们早上吃过饭,就这么说,小红去找小林玩,小林去找红梅玩,红梅去找秀枝玩,秀枝去找小红玩。大人们搞不清楚我们谁去找谁了。还是在这儿集中,等齐了我们就一起走。”秀枝给大家吩咐说。 已出了村子的四个小姑娘,好像四只快乐的小鸟,自由的飞翔在属于她们自己的天空里。原来走出这一步并不像她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可让她们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去做,谁都不会想c谁都不敢做。 一路上,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有看不够的风景,一棵树令她们兴奋,一根电线杆上那银色的线走到哪儿是尽头?开朗的红梅唱出了四个人都会唱的也是她们学的唯一的一首《我爱北京》,“我爱北京,上太阳升。伟大领袖这么说,上太阳升。” “红梅,红梅,错了,错了。后面两句你没唱对。”跟着红梅一起唱的秀枝,感觉唱到第三句时,红梅唱得和老师教得不一样,就这么对红梅说。 “就是,就是,老师教得是这么唱的。”一旁的小林c小红也唱了起来。“伟大领袖,指引我们向前进。” “前进c前进,向着蒹葭镇前进!”高举着挥动着右手的红梅向着蒹葭镇的方向跑了起来,秀枝c小红c小林也当仁不让地追了上去。 路边的山花向她们颔首致意,小树林里的鸟儿聚集起来,盘旋在四个小姑娘的上空,婉转啁鸣,与她们一路同行。 蒹葭镇上的人真多。夏天的麦子已收入归仓,秋天的庄稼还在地里生长,清水河流域的人家又到了一年闲一些的时间了。农忙时让人带着买上一双袜子的小集这会儿要专门去蒹葭镇逛一逛。 十里八乡的人们从秦纪c承安c静东三个方向,一个接一个的朝蒹葭镇聚来。看上去比她们大三岁的两个穿着花衣裳的姐姐,一个肘腕里挎着一篮子鸡蛋,一个右胳肢窝里夹着一只老母鸡。两个人说着笑着,高兴地鸡屎拉在衣服上都没觉察着。 一个人担着一担辣椒,扁担的一头挂着一杆秤和一个秤砣,秤砣在有规律地跟着他扁担的上下甩动也有节奏地“叮当c叮当”的敲打着秤盘,像是他的开路器。 两个拉着一架子车木材的人,看上去像是父子两,父亲在前面拉,儿子在后面推,他们脸上的汗水流在了脖子上,谁也顾不上擦一下。 一辆不知从哪儿来,又向哪儿去的班车。司机的喇叭也快打爆了,车前面的c左右两边的人,好像都是聋子,没人理睬。班车只好能走一步就挪一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原地停着。 新华书店里,只能隔着并不远的柜台看。幸好她们都眼睛明亮,最多只能看看书名,因为不买,谁也没有要过来细细翻一翻得想法。 文具店里,铅笔盒上面绘着有白点的大红蘑菇下一只小白兔在吃青草;威严耸立的城楼的上空放射着红红的光芒;飞舞着大雪的草原上两个小姑娘在保护着羊群。那么多的笔盒c钢笔c铅笔都卖给谁啊!秀枝的心里产生了莫名的疑问。 百货商店的屋檐下c门窗上的一块墙壁上,尽管有些斑驳褪色的样子,可字迹看上去倒还清晰。 商店里面,柜台上码放得整整齐齐c花花绿绿的布料,一大卷一大卷的,那要做多少件衣服c裤子。刚才在街上看见的一个小姑娘穿得红条绒的系鞋带的塑料底子的方口布鞋,商店里的货架也有。两个老汉在买手电筒上用的灯泡。一个女的售货员抓了一把小灯泡放在了柜台上。他们两个拨来滚去地挑了好一会工夫,一个老汉拿起一个,把灯泡的屁股顶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看了半天,怎么不像儿子说的会发出光亮。“换一个,这个坏着来。”一旁发笑的售货员也没说啥,拿出了一个手电筒,装好电池,安上老汉手里的那个灯泡,一推电门,竟然发出了光。事实说明这个灯泡没有“坏着来”。 吃午饭的时间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她们只记着高兴,没听见肚子里发出得咕咕叫的声音。在镇上唯一的一座水泥桥上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她们这次来蒹葭镇的一项重要内容。 刚准备上桥时,桥头一家买荞粉的摊子止住了她们急匆匆的脚步。其实,荞粉在清水河一带,家家都会做,是一种最普通不过的小吃。她们就喜欢镇上人用一个铁制的像一个短把的带刺的漏勺一样的东西,在一坨荞粉上顺时针或逆时针的转一个圈,根根均匀c细长c发亮。家里最好的是手巧的妈妈切得一棒一棒的,咋能和人家的相比呢。花上两角钱,味道也和家里的大不一样。 桥的对面是粮食市场,菜水也在桥的那边买。桥底下的滩涂地上是牛c羊c骡c马,木材市场。红梅想去看买菜水的。她们走上这座从未走过的水泥桥,爬在磨得光滑的栏杆上,看着清清的河水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缓缓地向着太阳西沉的方向流去。不时河面上会有一个小小的水漩,鼓起像白色花朵一样的形状;有时还会飘来几片树叶段葱叶根踩烂了的辣椒疙瘩驴粪。 菜水市场上,一个人用秤钩挂着一块形状像菜刀,但比菜刀厚三四倍的豆腐在称。称好后,对面的一个人从左胳膊肘下的竹筐里取出了一个灰色的小布袋,那人熟练的从秤钩上取下豆腐,装进了对面那人的灰布袋里。这一切,她们看得那么仔细认真,奇怪的是豆腐竟然完好无损。 再往前走,一个用装过化肥后剪开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尼龙布搭起的凉棚,在毒辣辣的太阳下,这倒是一个好去处。秀枝猫腰看了一眼,里面有汽水,人不多。她们高兴地坐了进来,在一条长凳子上,一人一瓶,慢慢地品尝主人“砰”的一声打开后,冒了一股白气,她们见过可没喝过的橙黄色的汽水。随着一口甜中略带酸味的液体进入体内,脸上的燥热和体内的干渴一下子荡然无存,身体似乎又回到了她们从家里出发前的状态。 “这秀枝真会安排,真凉快,好舒服啊。”比秀枝大一岁的红梅抑制不住她内心得激动,竟放出声来。坐在一旁的小林c小红也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摊主看着这四个活泼可爱的像花一样的小姑娘,“你们是阿个庄上的。”小红刚想开口,秀枝抢在了她的前面,“我们是杨家河的。”秀枝怕多事,就付了钱,“走吧。”出了凉棚,秀枝一人给了一角钱。小林不要,秀枝强塞在她的手里。秀枝用一角钱买了十颗水果糖,一人一个,其余的留给了弟弟秀明。 夏天午后的太阳放射着白茫茫的光芒,灼烤着大地c树木,还有四个从早到现在一直不停奔波的小姑娘,他们确实感觉到了累c感觉到了乏。这时,她们可能会在心里说,这还不如不来的!这是旅游的人们的共同感觉。她们哪里知道,这种感觉只有来了之后才会有,其实它只不过是旅游的副品,是快乐的另一面而已。 坐在叶子硕大的梧桐树下,四个人脸庞上红扑扑的,谁也不说话,好奇地看着一个个和她们一样困乏地穿行在蒹葭镇街道上的人们。地上躺了两分钟的红梅,忽然翻起身,“我们还没去看官井呢?” “真的,不是红梅说,差点忘了。”秀枝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高高的,我们时间够。” 官井,在镇子的中心。在井口的上面用石棉瓦搭起了一个约三平方米比井口大一点的遮雨棚。三面通畅,一面的一座水泥墩上安着一架辘轳。在墩子后面,辘轳把处伸出的一根粗木杆上缀着一个大石头。井口沿是用杏木做成得一个正方形的木框,井口边上多处被井绳磨出一道一道的小槽,它的宽度c深度刚好和秀枝的右手食指一样。秀枝好奇地把手指放进小槽里摸了一会,很光滑。官井,是蒹葭镇的一景,倒不是她有多美丽,只是这一汪清澈的水哺育了镇子上多少代人。她存在于这儿的历史有多长,也成了一个谜。比较一致的结论,她的年代和女娲生活的时代差不多。 镇子的东南西北按中国传统的城市功能设计布局,没有啥特别的地方。唯一能叫得响的就数城西的女娲庙了。女娲庙之所以放在城西,据说是八卦里西主生门,寓意是让女娲保佑蒹葭镇人丁兴旺,永世繁荣。至于这个女娲庙有多少年头,镇上最年长的秦老爷只能说,“这打我是个娃娃的时候就有来。听老人家说,这可能是女娲造了人之后,累死在这达,她的儿女们为祭奠她妈,就修了个坟,埋在这达。后来又不知道是阿一个朝代又在这达盖了这座庙。反正每年老历的正月初七的阿一天,庙上人山人海的,热闹得很。” “三姐,这都几年前的事了。”似乎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是专门用来秀枝给三姐讲故事的。故事的结尾就在车到站的地方。 “快到了,我们蒹葭镇大得很。买完梨我领着你到处看看,再去一趟我娘家,看看我妈。”秀枝给明竹说。 “就是,我也很想去,还没见过姨娘来。秀枝的故事还真多,没发现,你还是个调皮的鬼姑娘。”明竹的揶揄里含有夸奖的成分。 姐妹两把梨运到蒹葭镇买,是冲着秀枝爸在这儿做生意来的。明竹c秀枝都是第一次,没这方面的经验。免不了会发生看错秤杆上的点数c算账少了几角几分的事。买梨的过程比她俩的假设要顺利得多。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清水河流域的“七月黄”大量上市的季节。文西c文东c文北等地的梨商纷纷聚集在蒹葭镇大量收购。这四筐二百斤过一点的梨,因为姊妹三个在摘c装c运的全过程始终以小心细致为原则,没有一个梨出现挤碰c梨把相互扎伤的情况。加之秀枝父亲的智慧,占尽了优势。一位文西市大宾馆采购科的常明科长作为上品特价收购装箱,并且每斤比别人的高出五分钱。还说明年还要收购秀枝的梨,前提是要和今年的一样。 “我们这个梨,是专门给省上领导开会时桌子上摆的,梨形要规整,颜色要鲜亮,比一般的梨要求要高出很多。”常明科长说。 “姐,省上的大官要吃我们的‘七月黄’了。”秀枝不明白c也不关心省上的领导怎么称呼,全以大官二字代替。高兴地拉着明竹的手笑着说。 至于过秤c算账这些专业的事,她俩不用操心。秀枝爸精于并乐于全心全意地去做。 “秀枝她姐c秀枝,一共二百零五斤,这是二百零五元钱。”在杂货铺里,秀枝的父亲说。并把钱往明竹手里递。 “姨夫,你给秀枝。”明竹说。秀枝也学着爸爸的样子,一五一十的数了起来。 “秀枝,忘了一件事。”明竹说。 “啥,姐。”秀枝问。 “我一路上想着,到了姨夫的铺子里,先取几个梨让姨夫尝尝。你看,忙前忙后,把这事忘得光光的。”明竹当着秀枝c还有姨夫的面说。 “真的啊!这三天里,我们都没吃一个梨。只有那个常科长咬了一口,说‘好吃’。”秀枝这会有点惋惜没亲口尝一尝梨子的味道。 秀枝的父亲看着蹙着眉头发呆的女儿,没有说话,只是会心的笑了笑。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的三点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 章 1 对于文瑞祥c李志坤来说,今天的晚上注定是一个令他们既紧张又有纪念意义的。 在文的家里不太宽敞的客厅里,两个男人几乎头抵到了一起,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密议怎么巧妙地把这些钱在没有一点风险的情况下安全的送出去。眼前大箱五万,中箱两万,小箱一万,三只箱子并排站在文瑞祥家客厅的茶几上,像将军c大校c大尉。从箱子上看,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宽,一个比一个长。 “我也提提,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过这么多的钱。”说着,文瑞祥把那个最高c最宽c最长的箱子在手里掂了掂,之后,小心地放回了原处。又把中的c小的两只箱子仔细地好好把玩了一番。深有感触地说,“这平时看上去是纸的钱,码在一起还是很有些重量。比我想象得要沉得多。真是长了见识。” “这东西堆齐了比砖头还硬,砸在谁的脑门子上,准会砸晕,说不定还会要了命。”李志坤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合气氛的话。 “可千万不要砸在你我的头上,我可不想死。啥话不能说,偏偏这么说。你这个老李啊。”文瑞祥似犯了啥忌讳,比较狠地顶了李志坤一句。 “文主任,真是失口说了一句放肆话,该打,该打。你不知道,我和老车往你这儿转移的时候,提着的那个心,吊着的那个胆,说实话,连急带怕,我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总算领教了这几只箱子的重量。”李志坤这段戏腔似的语言,打破了因为刚才失口产生的片刻凝滞。 李的话激发了文瑞祥的好奇。“是不是很狼狈,做了贼的人才有这个收获。我是无福分享受你这段终生难忘的美好经历,真有点羡慕敬仰之至。” “一点不要谦虚,我想,要不了几日,你会有比我更深刻的经历和记忆的。到时候我们好好听听你做贼的感受。” “对,对啊。工作还在继续。钱不可能到此止步。老鼠拉秤砣,大头还在后头呢。” “不开玩笑了,言归正传。赶紧商量事情咋办。要不一会儿老婆回来,尴尬得很,不好收场。先说说你今晚准备怎么保管这几个箱子。”李志坤有些着急地问。 文瑞祥提着大箱子走在前面,李志坤提着中箱c小箱跟在后面。从客厅到卧室的床跟前,也就十来步。一个戴眼镜的大胖子在前面摇晃,一个戴眼镜光着头的瘦老头步步跟进。屏着气,不啃声,看上去很滑稽。很像那部电影里的一个镜头。文瑞祥放下箱子,刚准备往起撩床单,忽然回过身来,面对着李志坤严肃地说,“老李,把一个重要的环节刚才忽略了。没看看箱子,如果里面真是砖头,我跳到黄河也说不清。先小人,后君子。打开箱子我们当面清点清点。于你于我都好,你看怎么样。” “亲兄弟明算账。应该,应该。一定要验明正身,对你对我都好。一时情急,这么重要的环节差点疏忽了。没你的提醒,后果不堪设想啊。”李志坤明显地感觉到事情的重要与紧急。 三只箱子依次排开,安静地睡在了文瑞祥和老婆夜里长厮守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大箱子,“老李,还是你来,我还不会操作这玩意。”文瑞祥往后退了一步。李志坤蹲下身子,不慌不忙,先对着密码锁,把六位数的密码全调到“六”的数位上。一排六个“六”出现在了同一条线上,李的两只手分别按在暗锁的两个机关上。当一声清脆的“叭”的声音响彻在这时安静的不大的这间卧室时,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完全的新世界。五个一般大的用文西日报包着的方墩墩,一排三个,一排两个,表面看上去平整光滑。这些李志坤一手做得细活,可对于文瑞祥倒是很新鲜。老李拿起了其中的一蹲,小心地放在床上,把他在自己家里包的式样又倒着走了一遍。完完全全的十元大票子,一百元一沓,每一沓的同一个位置的三分之一处用一条上面盖有红色的“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白纸拴着。 “老李,你看着,我再过一遍。平时一张一张数惯了,现在叫人一沓一沓的数,数字能对上不。”已经数了一包的文瑞祥对老李说。 “你想过没有,要你把这八万元一张一张数,非到天亮不可。再说了,一抖乱,我们就很难收拾。要还原现在的这个包装,我可没那个技术。”李志坤心里掠过了一点不满。 “应该没啥问题吧。”文瑞祥拿来一把小椅子,趴在床边上抽检了几沓。 “老李,还要辛苦你,我一包一沓的数,你一包一沓连包带装。这个事情只有这样才行。”就这样,一边文瑞祥在从慢到快的数,一边李志坤在从慢到快的包装。前前后后,足足折腾了一个半小时。这八万元总算经历了一个文瑞祥从怀疑到相信的过程。两个细心的人都觉得这是非做不可的工作,尽管费时劳累,但心里都很踏实。从这一点上,也能充分地看出两位领导做人耐心细致严谨的精神和对工作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文胖大,李瘦小,钻床下的任务自然由李来完成。 “文主任,不怕值钱的东西让我看见。”李一边往里爬,一边开着玩笑说。 “没有,我能有啥好东西。你个老李,即使有,我也得换个地方。知道您老今晚要光临这儿。”文又补充了一句。 老李爬在地上,眼睛只能盯着前方,头尽量贴着地面,稍不留心,光着的头皮一旦蹭在上面的硬床板上,掉一层皮在所难免。侧着身子c侧着脑袋的文瑞祥看着李志坤在他背着老婆腾出的空间里把三只箱子按他事先的设计放妥当后,拍了一下李露在外面撅着的屁股,“好了,好了。出来,出来。辛苦我们的大才子c大学士了。” 坐到沙发上,一支烟后,两个人的魂这时才回到自己的身子里。刚才的所作所说,是影是雾,是鬼在指使。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莞尔一笑,算是心里的一番深交今晚在这里这个时间得到了验证。文从厨房里拿来两条毛巾,一条递给了李志坤。两个人使用毛巾的基本动作很像一个小品里的一对双胞胎演员:取下眼镜,毛巾从右腮帮子擦到左腮帮子,又从左腮帮子擦到右腮帮子;仰起头是前面的脖子,低下去擦后面的脖子;然后左手,然后右手。 戴上眼镜,文看见李裤子上的土。“李主任,你干脆到厨房水池子上,把裤子上的土多擦上几遍。要不,像是被谁打倒爬在地上的样子。”李顺从的也是实际情况的需要,在水池旁先用干毛巾把裤子上的土拍打了几下,又用拧干的毛巾轻轻地把两条裤腿前前后后全擦了一遍,才安心地又踅回到沙发跟前。 在沙发上刚坐稳当的李志坤,呷了一口茶,抬头瞥了一眼文瑞祥。老文满脸的严肃让李志坤忽然觉得很是诧异。因为刚忙过,人还在气喘之中,也没多问,很用力地吸一口烟,喝一大口茶。像似都在想着心事,客厅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静。 “老李,你说我们担惊受怕,费尽心机的是为了啥?就是不留‘后遗症’,就是不想‘耳根发烧’吗?如果真为这个,我现在怎么觉得有点不值。”原来文瑞祥的严肃,是在考虑这个重大的原则问题。 李并没有接文瑞祥的话茬,还是按照他的思路说着他想说得话。“我进门时记着的一件事,这会忙乱,忘了个一干二净,刚才擦裤子的时候突然记起来了。这不,刚收拾干净。” “啥事?”文瑞祥好奇中又夹杂着着急地问。 “这三个箱子里总共八万元,我们上次说的总数是七万五,我让老车多准备了五千。万一有啥急用,一时半会不好找。其实,我是为你准备的。本来是想把你的一份给你留下,再的放进去。你看,一忙,都放里面去了。要不,我们那天用的时候再取出来你拿上。”李志坤回答。 “不急,肉烂在锅底里。倒是你的这一说,和我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尽给别人算计,替别人着想,就没算计一下自己。”文瑞祥把刚才的“严肃”具体化了一点。 “我们这是出于公心吗。再说了时间紧,事情大,那还能想到这些。” “那你怎么会想到给我五千。” “我只是凑了个整数,这整出来的五千元,我想你拿上也不为过。” “干脆,咋们把这个数字再拆一下。” “怎么拆?” “吴市长的不用拆了。把给梁局长的二万,拿出一万。刘科长的也不动。再说了,梁局长那儿,吴市长发话他不敢不执行。应该说给他一万也体面着呢。” “那多出的一万,咋办?” “说说你的意见。我们商量。” 李志坤也不离十的猜出了文瑞祥的真实意图。故意卖关子地说,“那我就直说了,你看行不行,对不对。” “到这个份上了,还绕弯子,费时间。让我的心少跳几下就是福了。你说。”文催着问李志坤。 “这一万你拿上。五千元留着单位上年底搞活动或者发福利。”李志坤说。 “这万万不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这个事,谁都不去想,不去问。这么一做,不是没事找事吗。再说了,我当着你的面拿上一万块钱,你一个子不沾。我心里不踏实,我想你心里也不会踏实吧。”文在李志坤的肩头上下意识的拍了一把,接着陈述了一番自己的意见。 “这不行,那怎么行呢!” “来,抽烟,喝茶。”文给李递过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了一支。茶下肚,烟冒出的同时,文瑞祥的口也开了,“本来,这儿就咱们两个人,不是你说,就是我说。这五千元归你,怎么样,是不是少了点。要不,咱们二一添作五,你七千五,我七千五。” “不少,不少。多得很。” “我的李大主任,还有更难的在后头呢,怎么送出去,你想过没,这可真是个大难事啊!老李,你学问大,在这方面,有没有啥高招,技巧之类的。”文瑞祥既是对李志坤作指示,又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说白了,在两个人接受的教育中,老师从来没有上过这一课。中国文明的结晶——经史子集中谁也没有看到过这方面的文章,即使在中国近代社会动荡的坏环境里,也没见过谁公开发表过这方面的专著和有关论述。导致的人与人之间严重的不平等,内战中,不怕死可能会有出息;和平的环境里,送礼行贿走路子闯门子在许多人摆脱不平等c追求平等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提不到桌面上但却很实用的传统文化中的灰色的角色。这个角色像流动的空气c嘀嗒的泉水c泛绿的青草绵延不绝,认真地坚守着延续着它的存在。 一个朦胧的想法要变成现实,这中间自然有很长的路要走。其实,也不尽然,有时,可能是一眨眼的工夫。这要因人因事因运气而定,不可一概论之。文瑞祥c李志坤把办公室里讨论的虚事,变成了眼前实实在在的装在箱子里的钱,又经过今晚的深入讨论,文的一万元的收获,李的五千元的进账,这无疑给了他们无穷的动力和冒险的更大的决心。 “我们折腾了大半天,正题还没开个头呢。老李,你是南方人,肚子里弯弯多,赶快说说,好有个头绪。”文瑞祥着急地说。 “都是那个车富平的馊主意,说实话,我过去也是个清白之人。没想到今生今世会遇到这个事。”李志坤辩解道。 “别扯远了,就说眼前的事咋办?你总不能把车富平叫到这儿来吧,那不更乱套了。” “听你的。都好好想想,总不能拖到天明还没结果。”李志坤心里还是放不下因他引起的大事。 “只有辛苦你了,先从刘科长身上开刀。约个时间,你们单独谈谈,把我们所有的与吴市长有关的想法都给他说清楚。把他的那一份就在办公室当面给他。好让他出面给咱们安排。当然,要发挥你智慧的灵活性,语言的委婉性的一面。事就是这个程序,至于怎么说,你回去再整理整理。”文瑞祥和盘端出了自己的意见。 “就这样,我们刚才啰嗦,还不是自己吓自己。明天上午我先给刘科长打个电话,约个时间,先见见面。” “要不要把东西带上。” “就是还不能确定具体啥时间见面,啥时间方便。” “你还是把你的,还有刘科长的都带回去,放在你那儿,用起来方便。吴市长c梁局长的暂放在这儿。尽管时间紧张,方寸可千万不能乱。” “我们随时沟通,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劲。”李志坤心虚着说。 “要说真正玩心眼,我们西北这面的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看具体到什么人什么事。刘科长一旦上了我们的手,事情就成功了三分之一,他会更积极地帮我们。这个人是我们打开吴市长家门的钥匙。现在关键的是把钥匙拿到手。” 又要钻床底下,李志坤心里很不情愿,可一想到有五千元,就没把这个心思用语言表达出来。早知道这么快得又要取,刚才为啥放那么深呢。 “文主任,给我拿顶帽子。刚才差点蹭破了头,这次再不敢马虎。” “说的倒是。帽子现在是个稀罕物,家里我知道没有。”文瑞祥在屋内翻找着可以代用的东西。 李志坤看见床上的枕巾,“老文,你把这个给我包上,凑活凑活。” “只有这样了。”文瑞祥认真地打扮着李志坤的头。“你试试结实着没。” 老李把文瑞祥绑在头上的毛巾用手试着转了一圈。到镜子跟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行头,算是留一个深刻的印象,或者纪念。 “老李,你这个打扮我看像电影地道战里的一名战士。” “就是有点滑稽。可一想起我们伟大的事业,个人的这点小委屈算不了什么。” 老李第二次钻进了床底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着。文瑞祥在提醒,“看好,别拿错,要不还得折腾一次。” “看不见,只有在黑暗中瞎摸索。好在我刚放进去,大概位置知道。”李志坤足足摸了两分钟,把小的箱子从床底下推了出来。“你看对着没?” “对,对。一摸一个准。” “要不要把你的也取出来,趁有时间安顿好。明天一忙,如果把你的那份一并送给了梁局长,你可要吃一辈子的后悔药。”李志坤蜷缩在床底下给文瑞祥说。 “也好,也好。推出来。我取出一万元,麻烦你再放进去。” “你可要快点,窝在底下受罪得很。”可能文的动作有点迟缓,老李等得不耐烦,催促着,“好了没,把箱子关好,推进来。” 时间已到了晚上的十点半,李志坤提着里面装有他的五千c刘科长的五千的箱子,在冬日一轮发着寒光的圆月的照耀下,回到了他的家里,好在两家只隔一栋楼。提着钱箱子的李志坤心里还没来得及产生害怕时,已连钱带箱子锁在家里自己的暗室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2 开会是传达政策,贯彻精神,部署行动,警示教育的最好方式,是我们开展工作的一个重要步骤。身处荒凉边陲的漠北监狱自然也不能置之于外。由于条件所限,监狱院内有一间外表看上去比较简陋,室内面积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漠北监狱最大的房子,它的用途除了监狱干警平时打打乒乓球,元旦c国庆时举办一些游戏娱乐活动之外,主要的功能还是用于开会。十块面积一般大的菱形的白纸上用毛笔写的“逃犯武敏智深刻反省会”的会标,贴在主席台上方的一长条黑布上。这条黑白分明的横幅,在昏暗的发着黄色光的电灯泡的照耀下,因为反差较大的原因,会标上的字还是能看清楚。会标刚开始定的是十二个字:逃犯武敏智深刻反省报告会。在监狱政治部c办公室工作人员布置会场的时候,监狱党委的莫书记在特意检查工作时,看见会标的内容,沉思了好一会,认为“报告”两个字似乎用在这个场合不太妥当。便叫停工作,召开一个临时的紧急的简短协商会。后来又经过了大半天的折腾,就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格式。这样有公安部领导出席c被定性为“严重事件”的大会,在漠北监狱的历史上还是首次。上级部门的领导格外重视。要求要充分的利用这个带有典型性的案例,好好地教育教育服刑人员,同时,监狱也要做好内部各项管理制度的健全和完善工作。 主席台下,比较拥挤地坐着一百八十名监狱挑选出来的才有资格参加高规格会议的犯人。他们穿戴着统一的服装鞋帽,平时不怎么显眼的蓝衣服蓝帽子上的两条白道,在今天灯光的照耀下,每个人帽檐周边c上衣前心后背的白横条连成了发着白光的直线。地底下,裤脚边上的两道白线,细心的人如果低头看一眼,只见两条带着光的线在地上也在发着银光。场面壮观,只是坐在下面穿戴在自己身上的人无法欣赏得到,台上的武敏智老师因为专注于发言,没时间也不会记起看看这些。至于主席台上的领导,他们见惯不怪,没啥稀奇的。 听完武老师近一个小时声泪俱下的惨痛讲述后,一直安静守序的会场,不断地传来唏嘘的惊讶的声音,一道道白线随着人们的转头c动身也在主持人的眼前不停的变换着形状。这些受教育的人们得到了一条准确的内心感到震动的特大的讯息——我们这儿有狼。在座的人们中,除了研究动物的几位犯人与狼们打过交道外,其余的人可能长了这么大c这么老还没见过狼。他们之所以能发出共同的惊讶声,是基于一个基本的认识——狼是吃人的动物。他们都是人,可他们没有武老师那么强健的体魄和敏捷的身手。 这也难怪他们,虽然大部分的人迁徙辗转到这里,最近的也要一千多公里。可他们全是在黑暗的囚车里完成每个人遥远而漫长的征程。能见到太阳c月亮的时间只有在每个火车站的站台转车的那么一两分钟。如果是白天,才有机会抬头看看那给人间送来温暖光明的太阳;要是夜晚,就只能瞅一眼那轮发着寒光清澈皎洁的月亮了。监狱里,有些心细地年纪较长瞌睡较少的人,可能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那么一两声c有时也会聚集在一起的狼的嗥叫声。因为想到围墙周围有高架的结实的带电的铁丝网,还有碉堡上的机关枪,每个人也都把听起来有些恐怖的叫声没往心里去。每天出去时干活时收工时都有荷枪实弹的人保护,除了砸石头c搬石头c运石头这些劳筋c损身c伤心的苦力之外,再加上是集体劳动,有些人来这里近十个年头了,连狼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过。 他们哪里知道,这远离人类的沙漠戈壁正是狼们的家园c天堂。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在这里打拼创业。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它们本来平静的生存环境,扰乱了它们的作息时间。狼们也曾勇敢地以它们所能有的狼性,商量着在这些人立足未稳之际,发起了几次猛烈地攻击。可都在机枪的疯狂扫射下纷纷地毙命于监墙之下,尸横遍野,堆积如山。尽管它们的心里很是不甘,可在残酷的与人类的较量中,屡屡处于下分,也慢慢地接受了现实。迫于它们的无奈选择,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围着漠北监狱向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向后迁徙了二十公里。武敏智老师之所以遇到狼,并被它们包围,是他已跑出了监狱的势力范围,向东进入了狼的阵地。才发生了那么惊险,但结果并没有那么残酷的一幕。 和人类一样,狼们对于祖先曾经有过的痛苦也是容易健忘的。再加上没有文字的记载传承,只能通过相互之间以“嗷,嗷,嗷”的方式传授的缘故,那些先人们为之付出惨痛的生命代价的战斗场面,已经经历十几代的相传,在今年出生的小狼崽身上,连个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了,大脑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它们认为自己就是现在领地的主人,吃饱喝足之后,几家的十来个小伙伴相互追逐着在广袤的沙漠地上尽情地奔跑c戏闹c打滚。饿了在狼窝里吃些大狼们捕获存留的兔子c狐狸们的剩肉,渴了在绿洲丛里的溪水边美美得喝上一肚子,过着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生活。有时也帮着大狼们驱逐偶尔从焉支山流窜出来的一两只雪豹;有时也单独地逮住一两只兔子;或者踏死一两只小老鼠,在兴趣的培养中锻炼着它们天然的生存野性;有时谁家的老狼去世,也会聚在一起嗷嗷嗷地哭上一阵子,然后在大狼们的指挥下,用嘴叼着死去的狼的耳朵c爪子c脊背,拖到一个指定的地点,小狼崽们奋力地用小爪子刨开一个大坑,埋好后再把刨出来的沙子填进去。在相互的帮助中,也在联想着自己的未来,接受了一番传统的关于生和死的教育,慢慢地长大变老死去。 漠北监狱的夜晚静得有点出奇。一股微弱的风漫过荒原,轻轻地撞击在围墙高处的铁丝网上,弹奏出单调的嘶啦声,只不过这个声音是经常性的,慢慢地融入到这个夜晚的静中,变成了静的另一种形态存在了这里。高悬在天上的月亮,它除了把无私的光全部的覆盖在监狱上空之外,对于静不会形成一点的干扰破坏,倒是这静的一个点缀和衬托。 时令尽管过了立夏,可漠北地区的晚上还是阵阵寒气袭人。坐在沙狱长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里,两位身负监狱重任的莫书记和沙狱长围着火炉,喝着当地人传统的罐罐茶,认真地交流着武敏智今天发言后整个监狱人员的反响,讨论下一步如何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的一些具体措施。 “武敏智的发言结束后,台下的纷纷议论声中,不免透露出他们对狼的恐惧。” “他们害怕,你我就不怕狼了。”莫书记接过沙狱长的话茬,反问了一句。 “这个武敏智,想凭他的年轻气盛,跑出这漫无边际的荒漠戈壁,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小沙,从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受到一点启发。”莫书记问沙狱长。 “这个我倒还没想过,你说说,说不定对我们下一步的管理工作有帮助。”沙狱长有些好奇地问。 “我们不得不佩服上面把这座监狱选在这个地方的高明之处,真是具有宏大的战略眼光。”莫书记就是不往正题上说。 有些着急地沙狱长耐不住性子,一再追问,“你老别卖关子了,还是快点说说重点吧。” “你想,今天的这个事,最起码能说明两点:一是监区里有我们把守;二是监狱外面有狼们把守。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双重保险。我想,从此以后,这样的事将会少之又少。但从另一角度看,武敏智真是以身试狼,给犯人们上了一堂现实版的吓唬课,给我们上了一堂改变管理方式的教育课。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虽然我们俩受了处分,但这个事同时也敲响了每个犯人心中的警钟。我相信,下一个真地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那只有葬身狼口的唯一选择了。这个事,要经常讲,反复讲,天天讲,彻底地断了他们的念想。”莫书记的启示后有着更为具体的工作要求。 根据两位领导的谈话精神,把单独关押的犯人安排成了两个人一个监室。这样,从管理的成本上来算,可以说是降低了一倍;从功效的提高上增长了两倍。同室之间相互监督,狱警的工作量也明显地轻松了许多。 被安排在同一个监房已经住了两个多月的斯逸民和茅危庐,可能是过去各自性格的差异中又有相同经历和现在所处特殊环境的原因,今天总算才有了语言上的交流。从这一点看,念过书,特别是书念得多的人城府有多深。要是两个大老粗遇到一起,六十多天的一言不发,可能早憋死了不知多少回。 本来话少言缓的斯逸民,经过了人生的两起两落之后,内心已暗暗地发誓,这辈子再不想说话了。好处是,他是一个对吃饭c住房要求不高,随遇而安的人:饿了有一碗稀饭,渴了有一瓢水,困了有一个地就能倒头打呼噜;对于做事,特别是他喜欢的事,也可以付出性格刚毅之人的那种废寝忘食,焚膏油以继晷的坚韧和执着。可这样的情况,在他起少伏多的人生历程中,也就是那么掐着指头能算出来的几年中的几个阶段的几十个白天和黑夜。其他大部分的时间还不是和普通的平凡人一样,早晨太阳升起时出门做事;晚上日落月升时回家睡觉。 关押漠北监狱的多半年时间里,斯逸民的思想上也曾激烈地斗争过,在行动上明显地对监狱的安排表现出强烈地抵触甚至反抗和不配合的精神。把自己在文东市法院刑事审判庭上现在已烂熟于心的陈述,曾多次的凡是碰上看管他的不论职位高低人员,都会反复地向人家道明自己的委屈和被冤枉。对于他的曾经的陈述词c现在的申诉词,监狱的莫书记c沙狱长可能也会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文采飞扬,字字珠玑,铿锵入理,那些不会说话的在别人看来于事无补的文字,可对于现在的斯逸民来说,除了能做到这些,却实在再没有别的办法。也曾天真地一个人静处时在想,也许是法院定错了罪,不应该是无期徒刑,应该是有期徒刑,不应该是二十年,应该是两年,可能最多半个月,他又能回到他正在热烈亢奋的工作中去。他实在放不下,那些他认为抢救性的工作。他甚至相信,上面对我的这些想法是会有清醒地认识的。在每次的自我陶醉带给他的幻觉里,给了初来这个陌生地方的斯逸民不小的精神慰藉。有时还会让他生出错觉,是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可每当兴奋过后,环视黑乎乎的牢房,一切又万念俱灰,泫然泪下。 只见一足登皂角鞋,全身黑衣紧裹,头上只露出用来看的眼睛和用来呼气的鼻孔,身手敏捷的黑衣人。他用一把大钢钳剪断铁丝网,一个燕子翻身,轻轻地潜入在了监墙的下面,黑暗中顺着墙根飞快地摸到大门前,一声不响地打开了那扇平时因厚重发出轰隆隆声音的大铁门。几个端着枪同样打扮的人猫着腰,准确地潜回到他的牢房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连囚衣都没来得及换,其中的一个背着他,后面的几个瞄着枪的人作掩护,冲出了监狱的大门,把他塞进一辆吉普车,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中。他们一路狂奔,当太阳的光线打在还迷糊着的斯逸民的脸上时,他惊醒了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人的一生是不会平坦的,会充满许多的变数和坎坷,这些斯逸民都能接受和坦然的面对,可现在身陷囹圄的现实,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在中国纷纷纭纭的人海世界里,能到这些地方来的,在他们的身上有着不怕牢狱之苦的气质和胆量,他们是有准备而来,是主动着的。所有的这些,在斯逸民的身上一点的影儿都没有。中国传统的普通人都向往的英雄形象所赋予的含义,在被动者走进这间牢房的斯逸民身上找不到。 我是有错,脱口而出,连一秒钟的内心酝酿都没有,但我说的是真实的话。说真话竟到了这般地步!是应该受到批评教育c警告c处分c处罚,可不至于判刑坐牢。这超出了斯逸民心理预期的结果,一百倍,一千倍的重压在他的心里,他感到了绝望。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话心直口快,想到啥就说啥。这似乎印证一句俗语,曾经的是时间场合听他话的人都对,可现在,时间场合听他话的人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是他,可他说出了同样的话,得到的结果自然会大相径庭。过去,是对艺术的真诚交流,对学问的积极探讨,一言一句揭示着他对艺术构思和勾勒着色的准确把握,赢得了老师的赞许,同学们的敬仰,其乐融融,大家在欢笑和激烈地辩论中增进了了解和融洽。今天,还是未能摆脱他的书生意气,创作的间隙,以他特有的轻松诙谐,事后看来有点大胆放肆地口吻说出了那句该死的话。当时,说完话后,他的脸色丝毫没有一点微调,悠然地点燃一支烟,还在专注地欣赏着眼前的自己的雕塑头像。可听他说话的人,脸色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内心的震动毫不保留的呈现在冷霜扑面的脸上,不亚于千钧霹雳,内心的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低着头,瘫坐在了斯逸民房间那把能发出咯吱咯吱响声的椅子上,摇摇欲坠,差一点掉在地上。这么强烈得巨大反差,一点没有被向来粗心的斯逸民觉察到。他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个声音他是那么的熟悉,也完全明白了这美妙声音的来源,没有回头看一眼,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是明白,听他话的文东市领导的秘书这个时间坐到了那把椅子上。就因为坐不稳,就因为能发出声音,所以他平时很少坐。在这间光线尚好c面积不足十平米c他的画室兼办公室的房子里,要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可除了它,再还没有能够替代的东西。有时,一点的灵感全被这一会干裂会聒噪的响声所打乱。已有一段时间了吧,椅面上覆着一层尘土,他也懒得擦拭一把。困了,在靠窗子的地上,铺着一条从家里拿来的羊毛毡,伸直两条腿,两条胳膊平展在身体的左右两侧,屏住呼吸,闭上眼睛,静静地“尸卧”上几分钟。遗憾,在听到声音c明白情况的同时,看他一眼,扶他一把,说一句安慰,要是那么做了的话,结果肯定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可偏偏地,斯逸民没有那么做。说实话,他的智慧里也没有这些人生珍贵的生存技巧的储备。这些或许是偶尔的事实,对于人,就形成了所谓的人生;对于国,就演绎成了文字记载的历史。没有遗憾,项羽不会兵败垓下,四面楚歌,霸王别姬;没有遗憾,司马迁也不会为李陵作保,难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问世;没有遗憾,也就没有我对现在的自己的这么在意,囹圄之苦,何尝不是人的另一种生存方式。 耗尽心思还成困,华发覆顶终无路。人生的痛苦莫大于绝望;绝望莫大于对生的向往;生的向往莫大于对情绪的稀释。中医对重症有它独特的治疗方法,叫做下猛药。就是针对同病症在普遍的药剂量的基础上适当地加大该“汤头”中的几味主药的克数。这一治疗方式,类似于打仗中的攻坚拔寨,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攻克盘踞在路前面坚实的碉堡和寨子,才能打通前进的道路是一个道理。斯逸民清楚地记得,妻子得了一到冬天久咳不止的重症,曾多次求遍了乡间所能找到的先生治疗。几年下来,病情只能缓解,无法根治。在他困居乡间的一段时间里,研究中医处方成了他的必修课。不管是张先生c李先生,还是刘大夫c马大夫的,在人家开完方子走后,他都要在取药之前,把每个方子抄写一份,有些不认识的字在取药的同时,问问抓药的人,一副副完整的中药方子成就了他的收藏。他发现,方子基本上就是那几味药,只不过克数有出入,大部分的药名甚至克数出奇的一致。唯一的,他分不清那味是主药,那味是辅药。不远处的草垛山能采到的,春天收获叶子,夏天摘来花朵,秋天满载果实,冬天挖来根块。他都要细心地把方子上在草垛山能采到的药留下一个个标本,在向大夫请教的同时,也买来了一本两角元的药书,认真地钻研琢磨。两年后的一个冬天,他得了和妻子同样的重度咳嗽症。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以身试药,按自己对病情的分析,开出了一剂方子。当熬煎好的一碗汤药在背着妻子女儿的时间里,放在了他眼前的桌子上时,最怕的不是治好他的病,怕的是要了他的命。可又一想,两年多的心血不能白费,更何况,他不试,谁来试。闭上眼,屏住气,皱着眉,一咬牙,一口气送进嘴里,咽在了肚子里。放好碗,顺势钻进了早已准备好的被窝里,等待着试验的结果。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那么亲切而又非常熟悉的声音,斯逸民慢慢地从酣睡的梦乡步入朦胧的状态时,女儿摇着他的头,“爸爸,醒醒,吃晚饭了。你把觉睡光了,晚上干啥去。”看着睁开眼的父亲,女儿对他说。 “好,好,我起来。”斯逸民意识清醒过来,给女儿说。 看见出门端饭去的女儿,坐起来的他摇了摇头,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两只手朝空中举起,伸欠了一下懒腰,自己还活着,喉咙里c胸腔里也感觉畅通了些。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喝完药睡下去的,实验有效果,没有搭上他的命,还有病去如抽丝的感觉,在心里暗暗地庆幸着自己的成功。如法炮制,把其中的三味主药适当的各增加了一克。他现身说法,女儿也在动员着母亲。看着妻子把他亲手开出c亲自煎好的一碗汤药一口气喝下去时,他的心里有高兴,有害怕:高兴地是妻子喝了他的药;害怕的是,他是男人,妻子是女人,同一方子的药在男人和女人身上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半夜里,妻子均匀的呼吸声那么清晰地传到了斯逸民的耳朵里,咳嗽的次数也在变少。他没有一点的睡意,心里也在静静地祈祷,这个漫长的冬天的夜晚应该能平安的度过。可白天呢?她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能不能干成活。这个,在此时的斯逸民心里,还很不能确定。当妻子第二遍药喝过的第二天晚上,只在临睡前咳嗽了几声,到后半夜再没有听到一丝的气喘声。这时的斯逸民,听到了嘹亮的第一声公鸡鸣叫的声音,两个夜晚,这会他才进入了梦乡。三副中药吃过,妻子这一个冬天再没有因为咳嗽脸庞发肿。像变了一个人,精神上也好了许多。在他到漠北监狱来的前一年,妻子的病彻底地痊愈了。二十几年来,这是逸民为妻子c为家里做得唯一的一件大事。在妻子女儿为他送别的时刻,斯逸民特意地把那个方子交给了女儿。一再叮嘱,“你妈妈的老病犯了,就按这个方子治。记着,一定保管好,说不定你也能用得上。” 夏天的一场暴雨过后,千百年来,草垛山下的泉眼依然喷射着数米高的水柱。曾经的一度时间里,这个现象还成了当地的一道景观。祖祖辈辈的岁月里,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赞叹,也曾有大诗人看到此景,留下了千古绝唱的名篇。水柱的高低,持续时间的长短,一般是和降雨量成正比关系。最长的也就十天半个来月,慢慢地又恢复到了泉水自然汩汩地涌动状态。一年之中,只有夏天,只有夏天的那么几次。初来乍到,斯逸民对监狱的环境所给予他的压力,就像喷涌的水柱一样,不断地释放着他心里的压迫感,不断的涌动,能量的消减,泉水自然有它的归宿。半年来,斯逸民也在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要适应,可怎么适应,到什么程度就叫做适应。尽管每天都有形式方式不同的教育课,可在逸民的心里适应上还是有一个过程。肯定的,这个过程会漫长。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一点的预感和心里准备都没有,也没有发现一点不正常的征兆。斯逸民非常清楚,可以肯定的一点,他没有杀人,纵火,贪污,盗窃,抢劫,强奸。一夜之间,从学生心目中的斯老师,文东市人民艺术家变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那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那样的环境,这样的环境;那么地工作,这么的现实,在有限的心理承受着无限的压力所给予的强度,半年时间太少。 男愁唱,女愁哭。无论是男的唱,还是女的哭,都只能是暂时舒缓心理压力的一个过程,一种方式,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一个无奈选择。每一个人的愁中,包含着自身无法解决地更多的复杂的客观因素,要去掉这个愁,对于斯逸民来说,只有等到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难得的一场大雨,铺天盖地地涌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击打在院子里用铁皮遮挡的几间房屋顶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整个监狱变成了一个节奏时而急促c时而舒缓的音响室。所有的囚犯不约而同的跑向门口,一睹这漠北监狱难得的奇观。听听这大自然的声音对他们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心里享受。斯逸民想,今天有这么大的一场雨,下午能好好的睡一觉了。 每天晚上的七点半到八点钟,斯逸民的牢房里总会准时传来秦腔《葫芦峪》中诸葛亮《祭灯》的唱段。基本上是哼着唱的,主要的是自唱自听,如果是懂行的人静下心来仔细地听,还是能品出其中的滋味的。大概的唱词是: 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 修就了卧龙岗一洞神仙。 恨师兄报君恩曾把亮荐, 深感动刘皇爷三请茅庵。 下山来我凭的神枪火箭, 直烧得夏侯惇叫哭连天。 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 为江山我也曾六出岐山。 为江山买荆州立下文券, 为江山气死了周瑜少年。 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 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行来在中军帐用目观看, 见童子身穿青站立两边。 桃木弓柳木箭摆在桌案, 朱砂笔五雷碗摆在中间。 前帐里我摆下命灯七盏, 诸孔明跪宝帐奏告苍天。 这个时间的这个唱段的出现,斯逸民并不是想从诸葛亮的哀叹中寻找安慰。这半个小时的充实度过,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事情没有朝他设想的方向发展,甚至连一点的迹象都没有,要有长期的心理准备。这半个小时可以这么过,那么其他的一个小时c两个小时怎么过?无休止的愤懑惆怅无济于事。看来,只有理智地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后半生。这是唯一的选择,最清醒的认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3 明华在文西市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内科靠窗户的第十号病床上度过了他的第四个下午天。最后一组既能消炎又能补给神经营养的点滴,可能在还剩最后十五滴的时候,漂亮的护士小姐一边看着手腕上的手表,一边径直走到他的病床边。看都没看,问都没问,从他的左手背上拔出了针头,并给了他一个带棒的棉球,让他摁在刚拔出针的地方。手里提着的药瓶子c塑料管子在窸窣作响。“十五分钟后,你再下床活动。”护士出去时咣当的关门声后,整个房间里立刻被一个明华求之不得的安静所笼罩。别说十五分钟,十五个小时我都可以不下床。明华自言自语着。 现在是下午的四点钟,一直陪他的是兴平,这会闲着没事,也不知到哪儿溜达去了。病房里除了明华,其余的两张床今天没有病人。兴平出门走得时候把明华的碗也带走了,最早也要到六点半才能把工地上打好得饭送来。如果这段时间再没有病人住进来,这个房子里的两个半小时就全部的属于明华了。 疼过之后才知道痛。疼和痛本来是差别无几的两件事,其实大部分人是把它归入一类的。要说有区别,唯一的,疼,侧重于的;痛,侧重于心里的。如果当的疼延续一段时日后,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忧的感觉时,说明疼从走到了心里。从这一运动形式来看,疼是,痛是终点。这样,疼痛就算完成了它的一个运动周期。这几天躺在病床上的明华可以说真真切切的感受了这一过程,也体会到了疼并痛着的无助和无奈。也可能连它的细节过了多少年后还能较为详尽地表述出来。 “经验有时也是智慧。”这可能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后唯物的经验论者洛克的观点。经验有时肯定是财富。那天听了乔家爸的话后,在我的心里产生了城里有盖不完的楼c干不完的活c下不完的苦c挣不完的钱的想法。尽管眼前成了这个样子,应该说想法没有错。盖楼c干活c下苦c挣钱,关键是挣钱,可这个钱究竟怎么“挣”?看来确实名堂大得很,我这么做肯定是不行的。苦还是要下,可不能光不顾命的出蛮力c买死劲,得会干c巧干。 亚军在干活上是一把好手艺。耕地c割麦c担担c扬场。啥工具拿在他的手里,都顺手,姿势协调,活也干得打眼。村里没有人不夸他的。在建筑工地下苦也没几年,已成了泥瓦工,这可是建筑行当里最吃香的。砖怎么砌c泥怎么抹c工具怎么用c面咋就平c壁咋就直,说起来头头是道。给我当师傅绰绰有余。他已上道了,我现在既然加入了这一行,就要老老实实的向亚军请教。啥行都有它的道,我是个真正的门外汉,要尽量在短的时间里钻进这个门。 看着胳膊c手掌c大腿c脚掌上已经愈合的伤口,明华又一次想起了亚军c兴平说的那一天的事。你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两点钟,整整昏迷了十个小时。尽管大夫说是由于劳累过度,天气炎热中暑,加上短时间内运动量过大过猛,神经营养补给不上造成的重度昏迷症。只要好好休息,加强营养,身体能很快恢复。我们两一直守候在你的身边,轮换着睡觉,生怕有啥事。幼稚,给自己带来伤痛的同时,也连累了他们俩。亚军还说,公司规定,凡职工因公负伤的,住院期间的工资按一半计发,费用全由单位支付。这样还好些,要不这个学费就掏大了。 夏天正午白茫茫的阳光普照着苏家河两岸的原野。田地里的苞谷c向日葵的叶子承受不住辣的太阳的炙烤,都蔫倦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耷拉的样儿。光着身子坐在清水河河边的沙石上,丝毫感觉不到这时太阳的威力,有时一阵微风吹来,倒有一丝丝地凉意。可能是年长几岁的缘故,亚军就是不脱裤子,光着上身,把裤子挽到大腿跟。一根用羊毛线编织的裤带,两个长出来的缨穗,跟着他的动作,很听话地拍打着隔着裤子的肚皮;有时随着他身子的转动,还会画出一个半圆来。深水处他不去,只在浅水区洗头c洗脚c洗上身。大部分的时间是躺在沙地上,承受着太阳照耀带来的温暖和大地的氤氲给予的滋润。最小的兴平从不知道累,手臂一个劲地拍打着水面,两条腿在水里不停的扑腾,练习着明华总结出的让身子浮起来的动作。游泳,清水河一带叫打搅水。 “我的脚离地了,身子浮在水上游了好大一截子来。”兴平高兴地冲着亚军c明华喊。 “就这么游。”明华鼓励着说。 “亚军,下来,我们给你教。” “你们游你们的,我要睡觉了。”亚军给明华说。 亚军想吃活鱼时,也会在水里多呆一会。今天可能是鱼吃得多了,肚子不舒服,精神有点萎靡。清清的河水下面,漂亮的小石子间,经常有小鱼来回穿梭。想吃鱼,只是举手之劳。可要把鱼逮住并顺利地送进嘴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在这一点上,亚军自有他的妙招,基本上十有成功。静静地盯着河里小鱼的游动,提前朝游过来的方向做好准备,待小鱼进入两手窝的水里时,要眼疾手快,猛地一托,小鱼就乖乖地在你掬起的水中游动,连鱼带水一次性送进肚子里。 明华c兴平也想试着吃一条。亚军把掬好得鱼刚对准明华的嘴,可能是第一次,明华有点害怕,下嘴唇一收缩,嘴唇碰在亚军的右手的食指指尖上,亚军的手一哆嗦,小鱼趁势逃脱,可满满的一掬水全灌进了明华的肚子里。 “我们等他迷糊了,把他拉到水里,看他游不游。”明华给兴平悄悄地说。 “好,我们声音也小一点,让他快些睡着。”心知肚明的兴平配合得很默契。 他们也坐在河边的沙石上,习惯地拣起与自己耳孔差不多大小的有些发烫的小石子,塞进耳朵里。这两个小石子主要是负责把进了耳孔的水吸出来。亚军的裤带结是活扣,看准了那个稍微短一些的缨穗轻轻一拉就行。兴平把抽出来的羊毛裤带干脆搭在他的脖子上,看上去很像一条长围巾。没多费工夫,亚军的裤子也搭在了明华的脊背上。亚军没穿短裤,已是一个分明裸的人。明华抬头c兴平抬腿,朝河里走去。因晃动,醒过来的亚军下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睁开眼睛看看他的那个:已全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情急中,顺势蹬了一脚兴平,兴平手一松,亚军的两只脚掉在了水里。随着身子的晃动,明华也没抓紧亚军光溜溜的肩膀,亚军整个人平躺着砸在了水里。溅起的水花高过了兴平c明华的头,涌动的水浪几乎把明华掀翻。站起来的亚军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先冲明华就是一拳,明华因躲闪不及,打了一个大的趔趄;又冲兴平一个踢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兴平的肚子上,仰面朝天砸在水里。水花飞溅,拳脚乱舞,一湾平静清澈的河水,让苏家河学校三c四c五年级的三个学生搅腾得四处惊走。 从此以后,亚军在他们几个水里玩耍的时候再没有出现过,“狗刨”也与他无缘。在后来的日子里,明华c兴平没有因为会“狗刨”而有所收获;亚军也没觉得不会“狗刨”而有所遗憾。兴平c明华再没有尝到清水河里的小鱼儿是啥味道。生活在他们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发生着变化,但平静的清水河还是一如既往地从东向西不舍昼夜地流淌着。 “亚军,再有纸没”明华问。 “老师验过的还有两张了。”亚军顺手撕下了算术本上满是红叉叉的两张纸递给了正在专心烧烤麦穗的明华。 苏家河生产队上灌过浆的麦田里,已泛出绿黄相间c黄的偏多的景色。当地人把这个麦收之前的季节叫做“少黄”。“少黄”的麦子,打粮食还没有成熟,可把那一穗穗颗粒饱满的麦穗,在火上稍微烤上两三分钟,一股白白的烟雾过后,一道诱人的清香会随着清风扑进你的心间。他们三个在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钻进了这片枝叶茂密的苞谷地里。把五个一撮的麦穗用麦秆绑好,挤在地里的空当处。三个人各有分工,亚军负责瞭望;兴平负责转动麦穗;明华负责烧火。之所以选在苞谷地里这么做,这有一定的科学根据。一般烟会顺着苞谷叶子在低于整个苞谷高度的空间流动,不会冒出一条“孤烟”。可一旦有烟雾缭绕,冒出苞谷林梢,灾难也会跟着降临。唯一的可燃物就是既干燥又便于携带的作业本。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三个的作业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很薄,并且最上面的一张就是昨天老师布置的还没有验过的作业。 有一次,带五年级算术的赵老师问亚军,“你作业本前面的哪儿去了?” “前几天,屋里来了几个亲戚,没有卷烟纸,我爸都扯去卷烟了。”亚军镇静地给老师撒谎,没有一点破绽。用学生的作业本卷烟,在当地是最普通不过的事。赵老师以以后给你爸说,最好不要用你的作业本卷烟为结束语。 “坐下。”亚军低着头“昂”了一声,坐在了凳子上。 坐落在清水河畔苏家河村的第一生产队,队上规定每年只能栽种二亩半瓜。瓜园面积不大,看上去倒很规整,四方四正的。因为要倒茬,瓜园总是沿着清水河畔队里的地从上游往下依次循环。到现在究竟循环了多少遍,队上没有说清楚的人。如果真的想查一查它的年头,只有翻一翻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土地实行集体管理以来的历史才会明白。今年轮到偏下靠近一片河滩地的地方,南边紧贴着清水河,北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西边是还没开垦的滩涂地,东面是刚收过麦子的一块麦茬地。为了浇水方便,西瓜的栽种是和清水河的流向相一致,从东向西一绺一绺的。今年看瓜的轮到了苏有发。这苏有发是苏有顺的亲弟弟,也就是明华的亲二达,他的儿子叫苏明朋。 刚吃过午饭的老苏正在圈里夿屎。一边夿一边想,今天中午我是在家里睡一会,还是去瓜园里临时垒起的土坯房里睡。那个瓜房,周围没有一棵树遮凉,孤独的耸立在河畔上。这时睡在里面,不亚于在烤箱里熏烤。夿完后,顺手拾起了一个土疙瘩,擦完屁股。往起提裤子时,听到哪儿好像有嗡嗡的说话声。他穿好裤子,静了静神,仔细寻找声音的方向。原来声音在他大哥后院子的梓树林里。 “我二爸中午在家里缓着,瓜园里的瓜房热着睡不住。”这是明华的声音。 “现在就走,到他睡起时我们就回来了。”亚军说。 “今个我学着摘一下。头也刮光了,你们看,像不像一个白皮西瓜。”兴平把头抵到他们两个的眼前说。 “你没摘过,认不得阿个熟了,阿个没熟,弄不好摘一个生的。”明华还是不放心。 “兴平,你爬进去,不要管大小,就看瓜把处拧紧的阿个摘就行。尽量在离我和明华近一些的地方摘。”亚军给兴平介绍经验。 “爬进去,爬出来,都不要慌,肚皮一定要贴紧地面,要不屁股一撅一撅的,外面看得很显眼。”明华说。 “走,我放哨,明华接瓜,兴平你小心着。”亚军安排道。三个人的秘密磋商让隔壁老苏的耳朵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老苏几乎和他们三个同一时间朝瓜园的方向走去。在苞谷地里,他看着光头的兴平吃力地手颤抖着摘了一个大的白皮的西瓜。这绿里透白的西瓜,是今年刚栽种的一个新品种。据买种子的供销社的人说,这比老品种好吃得多。因为没有成熟,生产队上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味道。这个瓜我夜个还专门看过,已经成熟,准备这几天摘,没想到让这小子先下手了。老苏在心里叽咕着说。他看着肚皮蹭在地上,前面一个大西瓜在兴平右手的推动下吃力地在向前滚动;后面兴平的脑瓜也和西瓜差不多,伴着兴平身子的晃动的节奏在肩膀上左右摆动。兴平的身子,看上去很像一条蛇在瓜蔓里蠕动。眼前的一切,老苏差一点笑出了声。快到地头,老苏站起来人贴着玉米地边跟着兴平往前走。亚军两只牛一样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麦茬地边上的瓜房,明华已做好了接瓜的准备,两只手在不停地招呼兴平。 “明华,接着。”兴平因为用力小了一点,西瓜没有按他的设想滚出地界,停在了他和明华的中间。他刚准备再加把力时,脑袋上突然“啪”的一声。还没待他弄明白咋回事,紧接着又听到“接你达的头”。趴在地上的兴平抬起头,西瓜已抱在了老苏的怀里。听见声音,亚军c明华才看见老苏站在他们三个的面前。三个人刚迈出的腿,随着老苏的一声“回来”,又停在了原地。 “学生娃娃不好好念书,尽想着害人。”说着一人光头上一巴掌。老苏粗糙的五个手指头还有巴掌完整地拓印在了三个人的光头上,白头皮红掌印看得很分明。 巴掌完了,一人屁股上一脚。“如果还有下次,我就给你们老师说去。”老苏警告着。三个像木头一样的小学生,哆嗦着站在那儿。 “去,还不回家。”老苏抱着西瓜说。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河上走。几场飘飘扬扬的大雪过后,整个清水河流域的山川在厚厚的雪的覆盖下,显得那么静谧c空旷c惬意和美好。白茫茫的但感觉不到热的阳光照在皑皑的白雪上,折射出一束一束的像直线一样的光。耀着你的眼,就是不让你多看一眼冬天清水河的美丽景色。 欢闹的清水河顿时失去了她往日的笑声,蜷缩在冰的下面,委屈地流淌着。如果不是偶尔出现的一两个破冰担水的人,你似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曾经多彩的原野上,那茂密着叶子的梧桐c梓树c柳树,还有园子里繁花俏枝的梨树c桃树c苹果树,都显得那么憔悴,瑟瑟抖动着身子孤立在寒风中。没有落叶的松树c柏树上堆积着的雪,阵阵袭来的风,总是不能让它们多停留一分钟,只好随着风掀动树枝的节奏一骨碌一骨碌地往下跌落。 冬天,是暮年,是寂寞,是悲凉,是一段灰色的也可能让你痛苦的记忆,是一碗没有飘着韭花的清淡的浆水面,是生活的另一面。 在清水河上滑冰,是景色单调的冬天唯一的室外活动了。那天亚军仰天滑倒砸在冰面上的头c肘c屁股窝的样子,明华可能能记一辈子。那次可真的摔得不轻,亚军躺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和兴平扶起来,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休息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后,他们才回家的。在他们第二天到校的伙伴中,又出现了亚军的胖样儿。他们的担心总算解除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4 一夜没合眼,一直守候在明华病床前的亚军,从病房窗帘后露出的朦胧的光中感觉到天色已亮。他习惯地把右手伸进上衣左上面的没有盖的口袋里,掏出地摊上花五元钱买得现在上面沾满汗渍尘土的没有表链的电子表,小小的荧屏上闪动着六点过五分的字样。他赶紧摇醒爬在床边睡得正香的兴平,并给明华小声的作了些交代,两人急匆匆地走出了病房。 在医院水房里用自来水洗脸时,他对兴平说,“我们得赶紧赶回工地上去,你吃过,把明华的饭送到医院来,再把他铺盖下面的一双布鞋拿上。一上班,我到财务室借钱去。昨晚医院让交钱,说如果今天不见钱,就停止输药。看能不能给咱们两个带着借上些,家里现在要种麦急着用。” 下午两点,亚军把已看过三遍他认为现在没有疑义的医院收费证明c他们三个人的借款单c住院费借款单整理好装在上衣右下面的口袋里;把花二元钱买得一包“红奔马”烟装在左下面的口袋里。往工程队队长许元安临时的办公室走去。 “你们村上的人都能下得下苦,你c兴平就不说了,这小苏来才一个月,大家都在夸他。就是没经验,不知道惜力的。” “就是,就是。其实,明华,也就是小苏,人实诚c心眼也活泛着呢。下苦吗,哪有不出力的。”亚军接过许队长的话茬。因为心里有急事,说出的话很零碎。还把明华的历史简要的介绍了一遍。 “这小伙,你看着,要不了几年,一定干得比我强。” “这没看出来,还是个人才。” “话说远了,医院里等着要钱来。许队长。”亚军半开玩笑着说。 “公司的规定归规定,可到每一个工程队就不一样了。我们俩一起到这个队上,我沾了我舅舅的光,当了这个队长。一起下苦的那几年,在干活上你确实给我没少帮忙。这份情,这个理,我一直在心里记着来。前几天一个被钢筋扎伤脚掌的药费还没报呢,你说我咋办小苏的,更何况这个钱还多。”这是亚军没想到的,一听许队长的话,有点着急。可急也不解决问题啊!这是无论如何要办得事? “如果你不给钱,明华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更何况是我把人家叫到队上来的。刚好那几天运料的那儿缺一个人。”亚军再三强调着这件事。 许队长是承安人,他的舅舅就是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负责质量和进度的车副经理。和静东地挨地,也能挂搭个老乡,再加上他们的这么一层关系,亚军的话他不能不考虑。 “多少钱?”许队长问。 “这是医院的收费证明,大概要六百元。”亚军一边给许队长递一边说。 “你那几张是干啥的?” “你看,小苏来的时候穿的衣服c鞋,这次一出事全都穿不成了,想预支些钱买。”亚军分出个轻重缓急,给队长递借款单的时候也排了个一二三四。 “家里现在要种麦,想借些钱寄去。这是我的借条,这是兴平的借条。” “一共多少钱?” “一千一百五十元。” “我可一次没有给个人借出这么多钱过。”许队长也有些犯难。 “兴平的,下次吧。要不我也不好给财务上说。”许队长在三张借款单上签了字。 看到这个情况,亚军再也不好多说啥。把签过字c没签过字的借款单整理好,拿在手里。临出门时,把“红奔马”撂在了许队长的桌子上,赶紧往财务室跑去。 “亚军,你这”许队长刚准备拒绝,拿起烟,一看亚军已跨出了办公室。 给亚军不借这个钱,我就有被开除人类的危险。可眼前资金的紧张,亚军是不可能知道的啊!许元安自责与无奈交织着的心里总是被这种正常又看似不合逻辑的矛盾缠绕着。 明华结婚时穿的那身衣服也跟随着他的冒失一同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住了一个星期院的明华是穿着亚军c兴平在文西市建筑劳动用品商店里买的新工作服c工作鞋出院的。从外表上看,他真正成了建筑工人里的一员。这套工作服的布料是比基的,很厚实,浅蓝的布上有一道一道的细白线。上衣的款式是明华喜欢的c没有穿过的夹克衫,鞋是黄色的帆布的带高腰的那一种。无论是衣服还是鞋,都算是高档的。上衣二十五元,裤子十五元,鞋十五元,袜子二元。亚军把从公司预支的一百五十元剩下的九十三元钱给了明华。明华在谢过亚军c兴平,并许愿给他们一人买一包烟的同时,很认真地把数过的钱装在了上衣左上面的没有盖的口袋里。在他的心里,这衣服c鞋,还有九十三元钱是他今生挣得第一笔钱。心里一丝的喜悦c兴奋和踏实闪耀在他的脸上。 八月十五中秋节,上午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的龙虎经理在听取了主管工程进度的车副经理及工程一队许队长的详细汇报后决定:下午给工程一队放假半天。 给家里寄钱或者让人带钱去,是在外下苦的人天大的事。 今天是他们来文西市闯世界最高兴的日子。也可以说是三喜临门:一喜是中午一人吃了一大碗肉菜;二喜是下午不干活;三喜是今天都要给家里寄钱。 没给兴平借到钱的事一直萦绕在亚军的头里面。兴平能理解,也可能没当回事。可亚军的心里一直纠结着。邮局里三个人填写汇款单时,因相互谦让发出的吵声过大被邮局的工作人员提出了警告。 “说好的我们一人寄一百,你怎么让明华写成了五十。”手里拿着两沓一百元钱的亚军看着汇款单说。 “我和兴平商量好的,你寄一百五,我们各寄五十。”明华给亚军解释着说。 “你还有嫂子和侄儿来。这多寄的五十元是给侄儿做棉衣的。”还没等亚军开口,兴平补充了一句。 今天,对明华来说,还了却他长时间的一个心愿。六点半吃完饭后,去看望了一次乔家爸。 文西市经贸委办公楼的建设工程合同是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与文西市经济贸易委员会签订的。具体由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第一工程队负责施工,队长是许元安。合同的第三款是这样写的,“甲方(文西市经贸委)在乙方(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第一工程队)工程开工前十五日内,预付工程预算款的百分之四十。为保证工程的质量和进度,资金不得挪作他用。共计一百四十万元。”在工程施工前的十天,市第二建筑公司在扣除百分之十的管理费,也就是十四万元后,把一百二十六万元打到了第一工程队的账上。合同中只字没提工人工资的事,更别说医药费了。在签订合同双方的当事人心里,这些人除了吃饭再不用钱,生病更是不可能的事。工人的工资,只有等到工程建成并通过验收,进行详细地决算后,再经过工程队一个人一个人一天一天的统计计算后,才能支付给每一个下苦的人。 像明华这样的小工,说好的一天三十元,亚军的一天四十元。按正常情况计算,扣除每天十元的生活费,他们仅剩二十元c三十元。如果在春节前能顺利地拿到每天十五元c二十五元,就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了。一分不少的拿上,是没有过的事,这已是惯例。按月发工资c缴养老c医疗c工伤保险,发加班费c法定假日工资等事宜,只是国家劳动法规定的,与文西市经贸委c市二建c工程一队没关系。即使有关系,但实际上兑现不了,写在里面还不是多余的,所以就干脆只字不提,倒也落得个干净。好处是从没有人反映过c也从没人过问过,相安无事,和谐共处。 建筑公司与各工程队的关系,在公司的管理制度中有明确的规定:鉴于本公司近年来建筑业务的不断扩大,需要在建筑公司成立若干个工程队。具体业务由分管质量和工程进度的车富平副经理负责。采购c财务c合同c技术c质量等事宜由公司统一管理。公司的财务因为牵扯到每一个工程队,且人员多c工作量大c统计复杂的实际,每一个工程队必须设立单独的劳资c财务室,业务必须接受公司劳资c财务科的指导。工程队的主要职责是负责保质保量按进度要求做好每一项工程业务。 工程队所用的材料c设备由公司统一供应和管理。一百二十六万元打到账户的第二天,按人头扣除了生活费三十万元,招待费c差旅费五万元后,其余的八十一万元:公司采购科六十八万;设备科十一万;技术质量科两万元。 许元安在舅舅的帮助下尽管进步不小,但他的品质还算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就是天塌地陷,每个工人一天十元的生活费一分也不能少,这是工程队生存的基础。他还没有忘记那几年对吃一片肉的渴望,他完全能理解这些下苦人挣钱得不容易。有时,他对城里人特别是有权的人,拿着工资,还想多拿的贪心很看不惯。在这一点上,舅舅不知开导了多少回。你还离不开这些贪婪的家伙,可又没办法改变,只能默默地接受。要不然,更对不起亚军他们。 市经贸委的文瑞祥主任,就是请不到桌子上。八月十五的前一个晚上,又是工程队掏钱。同一天,舅舅外甥干着同一件事,唯一的区别:舅舅去了正的文主任家,外甥去了分管后勤基建的刘奎明副主任家。还有基建科的一拨,今天要请全科的人。早在一个星期前胡明全科长就打过招呼了,他们把饭店甚至桌子号都订好了,就等着今天晚上他去付费。 严格地说,一百二十六万元,不要说用在别的开支上,就连买材料都不够。市财政局给经贸委的理由是市上财政紧张,不够的部分让经贸委先垫上。最终的皮球踢给了许元安。他哪来的钱?上面只能给这些钱,可楼还得盖。一筹莫展的许队长在他能力范围内,是根本没法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一点是他没想到的,看来这个队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当一听到公司办公室打来的电话后,许元安打退堂鼓的念头占了上风,还不如干我的泥瓦工的。麻木的许队长连找舅舅的想法都忘了。可他不知道,这是建筑行当里常有的事,唯一的是,因为队长当的时间太短,还没经历过。简单的事对他来说就变成了天大的事,没一点办法的事。 其实,整个的过程都在舅舅的掌控之中。外甥的事就是他的事,车富平心里清清楚楚,只是还不谙世事的许元安不清楚。这一点,公司采购科的人有的是办法,就看这办法用给谁了?在结果还没出来前,车副经理单独和采购科杨科长不知谈过多少回。有时在上下班碰见,还不时的反复叮嘱。自然少不了许元安拉通拉顺和杨科长的关系,一分不给肯定不行。人家不可能给你白跑路c白费口舌。杨科长也说了,以你眼前的材料需求量,最少得给我六十八万,要不,我也摆不平那几头子的供应户。 钱到账上的当天,舅舅亲自去了一趟。一定要把杨科长稳住,先要保证把材料按时供上。都是一个公司的,我又是他的上级,不好出面。你今晚一定要走一回,这是关键的关键,一点不敢马虎。别的科暂往后放放。 龙经理远在陕西的岳母过世,每个工程队除队长个人行情外,队上也要打点。他在舅舅了解到各工程队底数的基础上,又多加了一千。一是给舅舅撑面子;二是对经理表诚心。他们舅舅外甥的事,在公司上下已是公开的秘密。 不要说出差,工程开工以来,许元安连一次家都没回过。桌面上的事,大多是龙经理,有时是舅舅忙活。 中秋节后第二天一上班,文瑞祥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原来是刘奎明主任找他有事,问他现在方便不方便,有些事想当面向他请示并商量。 “老刘,啥急事我刚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你的电话,你看我还没坐稳来。”文主任一边往衣架上搭外套一边对刘奎明说。 “我就看见你进了办公室才给你打电话的。文主任,我看你也忙,我就开门见山,不罗嗦了。”刘副主任说。 “说,说,有啥事老刘,你还跟我客套上了。” “你看,咱们新的办公楼已快盖到一半了。年初和财政局商议好的,第一次付百分之五十,等交工验收合格,财政上再把剩余的百分之五十转来。上次和市二建签合同的时候,只给了工程队百分之四十。那百分之十,也就是三十五万,说是咱们急用钱,就扣下来了。昨天碰见许队长,说是连锅都揭不开了。” “刚好咱们想到一块了。昨晚我还在琢磨这件事,你不提醒我,我倒还忘了。我给李主任说一下,看能不能叫财务上尽快办,人家也等着用钱来。更何况本来就是人家的钱吗。放在我们这儿说不定又不知干了啥。” “要不要给许队长先说一下。” “别,别。我还没跟李主任商量来。一旦定下来,我给你打电话。” “好,好。还有那剩余的一百七十五万,要赶紧和财政上衔接沟通。到年底了,用钱的地方多,别再把咱们的耽误了。” “就是,这两件事,特别是后面的钱,要作为李主任这几个月的主要工作。一定要把钱拿到手,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主任说的是。那我走了。” “元安吗,刚才到那儿去了?我打电话怎么没人接。你赶紧到我办公室来。” “好,好。我就来。” 唯舅舅命是从的许元安放下话筒,骑上自行车朝舅舅的办公室赶去。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了。 “刚才文主任来电话,说是他和李主任商量过了,这几天把上次剩的三十五万打来。” “李主任是谁” “就是经贸委分管财务的常务副主任李志坤,你没见过。这可是个重要人物。今晚咱们两个得去一趟。除了这三十五万,后面还有一百七十五万来。不趁热打铁,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他想给你,一个理由够了;他要卡你,能找出一千个理由。” “买啥东西?” “不买。就准备钱。” “多少?” 舅舅伸出了右手的食指。许元安想这个李主任还心轻。 “一千。” “一万。” “现在账上除了吃饭钱,活动费早已花完了。” “把吃饭的钱先垫上,这事一点不敢犹豫。赶紧去办。别的话以后再说。宜早不宜迟。” “蒙会计吗,我是车富平。你赶紧和银行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在下班前提出一万元现金,今晚我们急着用。元安,噢,就是你们的队长,他知道这事。他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具体的还要你出面,你现在把提钱的财务手续办妥,你给他说清楚,让他签个字就行。他如果问,你就说我安排的。我要给龙经理做一下汇报。”刚打发走外甥,车副经理就拨通了工程一队财务室会计蒙姝玲的电话。 着急的车副经理放下电话,点燃一支烟,准备着给龙经理汇报的腹稿。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车经理吗,我是蒙姝玲。我们以啥理由从银行一次提这么多的现金?”工程一队财务室的蒙会计在电话里问。 “你看我忙糊涂了,把这么大的事怎么忘了你让我想想,你也想想。”车副经理手里拿着没有挂断的电话思忖着。 “我们就说一位民工头部受了重伤,医院要做手术,非要先付一万元的医疗费。不然会出人命的。”蒙姝玲说。 “不行,不行。再想想。对了。姝玲,你给银行这么说,他们可能不会有疑义。” “车经理,你说。” “我们开工已八个月了,财政上资金紧张,前期给我们的钱只能买材料和保证民工的伙食,一直没发工资。有的民工把我们告到市上去了。市政府办公室今天下午紧急通知我们,无论如何,必须在六点前把工资最少按比例发到每一个人手里。”深思熟虑后,感觉到较为稳妥并可行,车富平给蒙会计作了仔细地交代。 “好,好。我这就抓紧办。有啥事我再请示。” 蒙姝玲放下电话,利索地打开保险柜,不到十分钟时间就办好了一切提款的手续,就等着许元安来签字。 在这段时间里,蒙姝玲把市上的紧急通知精神传达给了文西市工商银行三家峪分理处的吴主任。按规定,这个时间,尽管银行的现金都已归库。可吴主任丝毫不敢有半点懈怠。立即请示分管行长,从各种渠道凑齐了一万元的现金,就等许队长c蒙会计来提。为了保证十元一沓,一万元一百沓,体积比较庞大的钱的安全运输,蒙姝玲给她的同学,现在在文西市商业局分管商店经营的副局长的高素萍打通了家里的电话。高副局长让三家峪百货商店的蔡经理亲自送来了规格不一的三只皮箱让蒙姝玲挑选。最后,蒙会计选中了一款大小c成色c款式都满意的一只皮箱。并许愿明天一定把钱付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5 龙虎经理在认真听完车富平副经理有些气喘地紧急汇报后,沉思了好一会。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大胆的,可以说是冒险的,公司的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想法。文西市政府各机构旧社会留下的办公楼基本上都到了大面积改造的时候。各工程队承建的都是列入财政预算的工程,即使有一部分是由本单位垫资的,应该说是资金的这一块是有保障的,但普遍的反映还是没钱,已欠供货方太多的货款。公司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车富平的这个想法尽管有些离奇,但还是有试一试的必要。 “老车,数额太大,我一时思想上还转不过弯。不过,从眼前的现实情况看,你的想法还是有一定的道理。说不定是咱们公司扭转被动局面的一招险棋。既然你已经安排下去,就先这么做。不过以后再不能做这种先斩后奏的事了。你是一个老同志,这点组织原则应该有。我和老贾沟通一下。一定要谨慎,千万不敢有差错,知道的范围越小越好。”应该说龙经理的批评也好,肯定也好,都中规中矩。车富平忐忑的心里总算慢慢地平静了许多。 “我一时急,也没考虑太多。这么做,给你出难题。但我觉得过去小打小闹的,全填砖缝,于事无补。才这么大胆地想,这么去做。”车富平申辩着说出他的理由。 “老车,别多想。都是为公司着想吗!唯一的是我们都没经历过,感到很突然。快下班了,时间紧,你赶紧忙你的。我现在就去贾书记办公室。”龙经理临出门时说。 看着刚要锁办公室门的贾书记,龙经理阻止住,“贾书记,有件急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这下班了,啥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贾书记问。 “这确实是个大事情。”贾书记的这句话伴随着烟圈一同冒出了他的嘴巴。半晌,躺在椅子靠背上,右手拿烟的姿势始终没有变。 “老龙,你感觉来着没有,这几年社会变化很快,和我们过去的不一样了。”龙虎没想到贾书记会说出这些话来。 在公司内部,他们两个是平级的。要说有分工,一个搞虚的,一个管实的。生产经营上的事还是龙经理说了算。在贾书记的心里,一直有一句“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想到了,并已开始行动,就大胆地去做。可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给老车说,我们同意他的意见。但绝不能出现任何的纰漏,下不为例。还有,我们是不是该把权力下放下放。改革公司目前的管理制度。各工程队只要把管理费交上来,在遵守国家法律c公司制度的前提下,让他们放开手脚拓展生存空间。当然,我们公司的制度也要根据变化的情况不断修改完善才行。”贾书记和盘托出他的想法。 “听了老车的汇报,刚开始我也很诧异。心里震动的同时,也在想着和你同样的一个问题。要不,那天让办公室拿出个意见,在公司经理班子会上大家一起议一议。”龙虎经理说。 “也好。当然我们两个人说了不算,要大家形成共识吗。” 两颗刚开始有些沉重的心,这会也变得轻松许多,谈话显得也很自然。 “说不定,这还是我们公司勇立潮头的一次大转折。”龙经理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势造就英雄吗。话说回来,你现在最好和老车详细谈谈,毕竟是破公司天荒的大事,不敢有闪失。”贾书记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说。 七点钟,两人都怀着一颗愉悦的心离开了贾书记的办公室。 蒙姝玲是公司财务科派到工程一队负责财务业务的。她出生在文西市,父亲是山东人,在人民解放军一野里当团长,跟随彭德怀解放文西市后,就留下来。转业后到了市建筑公司,前两年刚从公司经理的位子上离休。蒙姝玲尽管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书念得不多,但她为人聪明,业务能力强,长的脸蛋漂亮,身材高挑。文西市财经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市建委,建委又下派到基层锻炼。从小就在文西市长大,一个正儿八经的城里的。可她为人谦逊c大方,说话有条有理,办事干练利索,为人做事低调。年龄比车富平小十五岁,是车富平心中的偶像。车富平尽管因为根红苗正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学的是建筑专业,为人老实c勤奋,脑子也好使,在技术上还有一点小名气。可一直以来,蒙姝玲连谁是车富平都对不上号。这几年,车当了副经理后打交道开始慢慢多了起来。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车富平之所以力举她来工程一队,一是为了他的外甥;二是也有那么一分车副经理对她的心情。这一点,蒙姝玲心里应该清楚。在财务科征求她的意见时,她很痛快地接受了组织的安排。她不是一个贪婪的女人,她想,车富平不会亏待她,在工程队可能忙一些,说不定会比公司好一点。 车富平的外甥这几年在舅舅的调教下是长了些见识,还是有很多让他放心不下的地方,说白了是一个愣头青。蒙姝玲管财务,起码不会在账面上出现差错。即使钱的用途变了,可票据c账面上绝对会滴水不漏。蒙姝玲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自信。有这一点,车富平心里也踏实c放心。至于非分的想法,只能是个想法而已。他不敢也不可能抱有过多的幻想。 经历了这么一次成功的实践后,车富平心里有了一个最为具体真实的判断——他的认识是正确的——李主任收下了他送来的钱。在心情兴奋的程度上,许元安就差一些,因为他是被动的。说真的,车富平做得那些事确实没有多少知识的含量和智慧的因素,充其量是一些馊主意,厚眼皮,小能耐。 以车富平的突发奇想为源头,以龙经理c贾书记共同磋商理出的思路为依据,公司办公室在几上几下的多次研究讨论c达成共识之后形成的《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关于深化内部管理改革目前经营机制的实施方案》也随之出炉。具体的发布时间定在李主任把三十五万元打到公司账上,并在和龙经理通话时许诺其余的百分之五十,也就是那一百七十五万,他正在和市财政局积极协调争取。还说只要我们思路对头c步调一致,问题应该不会太大。这一刻是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十五分。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在公司的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c里程碑式的纪念意义。也许在若干年后的今天,会有五年一小庆c十年一大庆的隆重仪式。至于现实对于龙经理c贾书记是怎么安排的,那是若干年后的事。但在今天,公司的全体人员,即使是形成方案的龙c贾他们,从心脏到大脑都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兴奋c焦虑和不安。对于今天,似乎说不清楚,但总感觉很重要。因为在此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天的这么一档子事儿。 《方案》的核心内容就是权力下放。把过去统一归公司管理的财务科c劳资科c采购科c技术科c质量科的人员分解下派到各工程队,人事科变成了公司办公室下面的一个组,但科长仍然保留原来的待遇。对各工程队实行二级法人管理,合同签章以公司的为准。之前已签的合同仍按过去的程序执行。为此公司还专门成立了业务协调科,人员由五十五岁以上的人员组成。使命期限是把公司遗留的所有问题全部地彻底地解决完。各工程队上缴的管理费由原来的百分之十提高到百分之十五。在工程队内部实行自主招工,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独立核算,承担相应的民事法律责任。 在十月二十六日公司大礼堂召开的大会上,龙经理代表公司宣读了《方案》全文,贾书记就如何做好落实作了重点要求。许元安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地听认真地记,心里感觉和他有很大的关系,但具体到什么程度,他一时还理不出来。一是太突然,快得他没一点准备,大脑里丝毫没有反刍过会有这事;二是从没有参加过会,可一旦参加,又是这么大的会,是见了世面c开了眼界,还是坐在针毡上,着实让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想去问问舅舅,可又不知道问啥。他真后悔,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来的。可公司办公室通知他一定要参加。参加会的其他队长也可能有和他一样的木脑袋,也可能有比他清醒的,他不得而知。 晚上公司特意以聚会吃饭的形式纪念这次具有转折意义大会的召开。今天的车富平感觉到了这个大会的召开和宣布的《方案》跟他有着密切的联系,似乎他就是今天的主角。当着班子成员的面,在酒酣耳热之际,把一句鲠在喉头的话想吐了三次又咽回了三次,最后还是没憋住,随着一大杯喝下去但还没到肚子里的酒全“吐”了出来。酒洒了桌子上的一大片,连左面的龙经理,龙经理旁边贾书记的脸都没放过。两人脸上酒滴涔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冒出的汗。只不过是这汗里会散发出一股酒的醇香。正在他俩同时擦脸的当儿,一句“还是我的这招灵”炸在了桌面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贾书记,赶紧叫过了办公室的小周c小王,说是把喝多了的车经理送回去。小周c小王拉扯车富平的动作惊醒了正在生气的龙经理,看到这个场面,才转过身来,“快,快,车在外面,车经理今天高兴,确实喝多了。”班子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个场面,都知趣的散席了。 “这老车也快五十的人了,怎么一喝酒老失态,口没遮拦,说出这些话来。幸好你反应快,再往下,谁会知道他还说出些啥来。”第二天,龙虎在贾书记的办公室里对贾书记说。 “小车是有些醉意,但平时可不是这样,不至于醉到胡说的程度。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丢丑吗。在那件事上,我心里一直犯嘀咕。火是纸包不住的,他做得这件事,迟早会捅出去,关键是他自己要把握好。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贾书记说。 “我们确实是形势所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整体上调动了公司所有人员的积极性,让他们主动走向市场,为自己c为公司争得一片生存的天地。这个《方案》还是太笼统,要严格的执行,办公室c各位副经理,包括我们俩一定要尽到责任。肯定在运行的过程中还会有不少的问题需要完善。”话转到正题上的龙经理说。 “这只能说是我们的一个良好的愿望,至于以后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现在还真难预料。”贾书记无不充满忧患地亮出了他的心里话。 今年五十八岁的贾书记,有一句话一直没说出口。他想,聪明的龙经理肯定能意会到,只是没有一个人带头在他们俩之间把话挑明。可以说,如果没有两人高度的默契,《方案》也不会这么顺利地通过并颁布实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6 寒冷的深秋季节不期而至的降临在中国西北部的这座城市——文西市街道两旁的阔叶林在经历了一夜的一场冷雨洗礼后,树上的叶子全都散落在以树干为圆心,以树冠为直径的圆里。这几天里,冷雨霏霏,天地间没有了一点的风的侵扰,早晨的人行道上一个又一个黄色的“圆”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人不干活,肚子照样还是会饿的。干钢筋工的兴平,这几天可真舒服,因为下雨,天又冷,他起床一般要到中午。有时饿得实在睡不住,就把明华早晨打来的已经放凉了的馒头闭着眼睛伸出右手,摸索过来,囫囵上几口,再接着睡一会。中午的饭可不能因睡觉再耽误。明华c亚军还有他的三床被子全压在身上,尽管里面的旧棉花已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样子,温暖肯定很低,但重量一点都不会小。兴平是一个小伙子,要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这三床被子的重压下,可能会有醒不过来的危险。 尽管工程已进入收尾期的一楼地面处理阶段,混凝土的使用还是一直没有间断。体力完全恢复过来的明华,又推起了他的铁斗车,只不过路径变了,行进的速度比以前要匀缓许多。亚军只是根据他每天的工作需要,有一天起得早,有一天起得迟。 今天,明华在灶上吃过早饭后,把帮亚军c兴平打来的饭放在了床头。临出门时,看见有一份放得离兴平头部很近,担心还在熟睡的兴平伸胳膊时会打落在地上。又返回来,把饭放在了离他远一点的位置上,才放心地上班去了。 每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到十一月一日,是文西市的人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暖气没到法定的供应时间,还不时有大风降温天气袭来。晚上的文西街头,行人也少了许多,都早早地蜷缩在插着电褥子的被窝里,急切地盼望着十一月一日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可对于同样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张亚军c苏明华c卜兴平他们来说,连“盼望”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的就是等待工程队通知——你们可以回家了。家里的热炕头确实能给他们带来温暖。 睡觉还早,天气这么冷,怎么熬过这一个接一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真的成了三个人共同的心病。 “干脆我们打扑克。”兴平说。 明华第一个自告奋勇地到经贸委家属院的一家小卖部买回一盒扑克牌。 “打升级,我们三个还缺一个,怎么打?”明华问。 “掀牛,我们三个刚合适。”亚军说。 “我没掀过。”明华说。 “明华,简单得很,我和亚军给你教,包你一学就会。” 牌拿在手里的亚军给明华指导着。“你看,不管哪一色,只要是ac二c三,都能组成一窝鱼。只要是八c十ck,都能组成一架摆,‘摆’能吃‘鱼’。一黑一红的两个五,是一对喜;一黑一红的两个九,是一对牛。q叫虎,k叫天。四张同一数字的牌在一起叫量子。” 第一次听到“掀牛”的明华,觉得既新奇又好玩,一副扑克牌还有这么多的名堂。 “费时间的很,一半句说不清,讲究还多得很。”兴平夺过亚军手里的扑克牌边洗边说。 “多大?”亚军问。 “一个信子一角,一掀两角。”兴平说。 在这间还算宽敞的房子里,冷飕飕的风会无孔不入地从四周的砖缝c屋顶的石棉瓦间,没法关严实的窗框c门框挤进来。可以说,这儿完整的成了一个大风箱。三个人身上一人披着一床被子,只有头c还要用的手呈现在昏暗的泛着黄色的灯光里。明华一是因为对这个打法不熟悉,牌出得很慢;二是手冻得发僵。出牌c洗牌老弄得被子从身上滑落下来。脊背上刚感觉到的一点暖和,稍微一动,就会有一股冷气袭来。披好c滑落,几番三次,着实让三个人很是狼狈。 “现在有一个架火的地方,暖暖和和的,真是美死了。”亚军说。 “就是,这几天活轻松,就是天太冷。下苦的人,没有一天好过的日子。”明华说。 “唉,乔家爸的门房上是不是火架上了。”兴平突然来了灵感。 “走,看看去。架上没架上不要紧,反正在这达也是活受罪。”明华说。 老乔师傅对“掀牛”很是热心。一个人正坐在红彤彤的炉子旁,百无聊奈地看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值班员注意事项。这个牌子挂在那儿已是好长时间的事了,装在框里的玻璃已被尘土覆盖了多一半。可像今晚这么认真地盯着瞅着的次数在他的工作生活里不会很多,也可能没有过。三个小客人的光临,倒有些令乔师傅喜出望外。 “你几个喝水不,这壶水刚开。”老乔问。 “这么冷的,喝上冻在肚子里了。不喝,不喝。”兴平说。 “明华,你还很不会掀。你烤火,我们和乔家爸好好掀几把。”亚军给明华说。 躺在乔家爸被子上享受着暖和的苏明华,对于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冷在他的脑海里就是挥之不去,简直像一个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同样的被子,这几个晚上让人怎么有点害怕。似乎里面的棉絮的每一根纤维都含着冰冷的水。怕它,可除了它还真的再没有别的御寒的东西了。这么冷又潮湿的夜晚,父亲不知熬了多少个,一个五十多岁c身子又单薄的老人,怎么能经得起如此的折磨。我还不是一样吗,和父亲相比,我只是年轻了些。其实,我们父子走得还不是同一条路? 事非经过不知难。平时,我们对于一个人艰难经历的同情,恻隐,甚或深刻说的感同身受,本质上是靠想象来完成的。因为他的命运和你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一个大病次车祸场突如其来毁掉房子的地震,你从死里侥幸逃脱。可一旦经历了,或许能给你一些新的以前从未有过如果没有活下来终生也不会有的智慧。原来,生活还会有这个样子!可它却是在真切地客观地存在着,你无法也不能摆脱。在你以后的生活里,可能会多了一个你过去不曾有更不用说熟悉的选择方式。偶然不可能代替必然,它最多只能扮演一个表现的角色,但对于个人却是深刻的。明华是父子相传的第二代了,亚军c兴平他们呢? 到该歇一歇的时候了。二月底动工到现在,整整八个月了,张亚军他们除了偶然的雨天才能天然的休息一会,每天的十个小时都一直在不停地劳作,注浆的时候还得连轴转。没有星期天,不知道节假日,没有怨言,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天冷了,人乏了,心凉了。早早地回家闪耀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可没拿到工钱怎么给家里人说,我们下苦又是为了啥? 我们的速度,我们的繁荣,我们的传奇,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地挖空心思地榨取自己同胞血汗的基础上成就的。也许,在这些被榨取者的心中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我们的命不好。可是我们历史上一波接着一波的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有着丰富而宏厚的传统,可就是没有保护每一个同胞平等的工作生活的制度。 文西市经贸委关于新建办公楼竣工验收工作的安排会议在暖气开通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二日在二楼会议室召开。参加会议的除了党组书记c主任,各位副主任,调研员c副调研员等享受处级待遇的领导干部,还有办公室主任c财务科科长c基建科科长等几名科级干部。会议由分管基建后勤的副主任刘奎明主持。主要议程有两项,一是要求基建科与市财政局c市计划经济委员会c市建设委员会,市第二建筑公司沟通,尽快拿出一份完整的工程验收方案;二是在年底前从财政上把剩余的一百七十五万建设款要来,不要形成遗留问题,这项工作由常务副主任李志坤负责。在两个多小时的会议结束时,文瑞祥主任作了总结讲话。主要内容概括起来有三点,一是肯定表扬了刘奎明主任及基建科一年多来的工作;二是要认真负责的做好竣工验收阶段的各项准备工作,一定要本着对党对人民事业高度负责的精神,从严从细把好每一道关口,不能出现任何的纰漏,否则,他也不好向吴市长交待;三是余款的争取协调工作一刻也不能放缓,全力以赴,保证在年底前到位,如果跨过本年度,后患无穷。在这里,他要重点强调几句,这可是块硬骨头,一定要啃下来,要有这个信心,我们相信李主任有这个能力。那些农民兄弟也是我们的同胞吗,辛辛苦苦了一年,人家也要过年吗!前面的百分之五十连买材料都不够。不要回这部分资金,工程队拿啥给民工兑现工资呢? 车富平自从上次与李志坤有了那么一次神秘加亲密的接触后,两人之间的交往已超越了过去硬邦邦的纯工作的甲方和乙方的关系。李副主任以经贸委的名义就后续款的催要事宜已向市财政局打了三次报告。并亲自六次去了市财政局梁学明局长的办公室,把文主任讲话的第三点作了发挥性的陈述,对立即拨款的重要性也多次表明了他的态度。软的硬的都用过了,可时间在一天一天的过去,看来梁局长根本就没把报告c亲自陈述的理由当回事。对于把钱尽快拿到手的事,文主任也包括李副主任自己很迫切。经贸委给市财政局要求拨款的三个报告都是以文瑞祥的名义签发的。李志坤六次去找梁学明局长,不管走之前,还是来之后,他每次都不会忘记去的时候向文主任请示,来的时候向文主任汇报。这里面其实也有他自己的大算盘c小算盘。 大算盘,是和文主任一样的,确实很想尽快把钱拿到手。过手三分利吗!有钱肯定是好事:主任满意;乙方高兴;自己的收益也是最最主要的。本来吗,验收也急着要用钱。这样的美事,傻子也会腿勤嘴快,屁尖屁尖地忙得好不快活,更何况脑子够用的李副主任呢。坐在办公室是上班,这么围着财政局跑来跑去也是上班,都在干正事吗。小算盘,李副主任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中国人的那点小聪明,多余的智慧,但对于生存却有莫大帮助的同时有着十分好处的技巧他还是知道十之,熟玩于掌股之间。白白从财政上往来要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一点干公事的人都知道。经贸委的这栋办公楼的资金尽管在市人大会上列入了当年的预算,可钱啥时间往下拨,会议上只能履行程序予以公布,说白了实质性的作用不会很大。即使你把财政局没有按时把资金拨付到位的事告到文西市高官会,我财政局一个理由保证能把你人大的嘴封死一辈子,更何况你人大还有多多少少的事要求我。这一点,李志坤同志心里清清楚楚,人大的同志也不糊涂,谁敢和财神爷过不去。言外之意,你看文主任,不是我不卖力,可事情确实有难度。有时,他想让老文出面去要,可他也知道,文主任有一个做人做事的原则:个人的事再小是大事,公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他宁可公事泡汤,也不会去求人的。 这几天里,李志坤的压力很大。大的在心坎上都能感觉得到。本来不很高的个头,短短几天,似乎被压缩了一截。有一次,机要室的小刘来送文件,看见李主任低着的秃脑门上有一道一道的红印,她还以为坐在那儿的不是李主任,愣了半天。 走近一看,“是你啊,李主任!你的头顶上怎么有一绺一绺的红印儿?” “没有吧,反正我看不见。” “真的,我没骗你。” “嗷,对了,这两天怎么头皮老痒痒的,可能是手挠的。” “我说呢。” 经这么一提醒,李主任再不敢挠头皮了,要不就耕成了地,开成了渠。为了经贸委的事业,自己受这份活罪,实在不划算。 无计可施的李志坤,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把车富平叫到了办公室来商议对策。 “你们经贸委和财政局都归吴毕甫副市长分管吧。” “对啊!”李主任的惊讶里期待着车富平的灵感。 “李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文主任先把这儿的情况给吴市长汇报一下,了解财政上一直不拨款究竟是咋回事。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车经理,你的话有道理。你看我忙得只顾了跑腿,把这么简单容易的事都没想过,也没给文主任提起过。” “我说句你不要见外话,这些程序上的事情都好办,无非是纸上来纸上去的,解决问题还是要看实的。” “明白,明白,这是后话。我明天一上班就抓紧办这件事。” 看来,今天的协商还是有一点成效的。可能李主任就是想套着让车富平表个态。因为资金的使用最后还是要花在盖楼上,必须专款专用,这个红线他是不敢踩的。经贸委根本无权动用这笔资金,最多按制度按程序转转账,监督监督。这个钱的使用权只有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也就是工程一队。车富平头脑毕竟比不上李志坤,可在他的心里,倒还认为是李主任已把他当成了知己c自家人。才如此真心斗胆地狗嘴里吐出了根象牙。 说实话,车富平也有他着急的地方,外甥的这个工程牵扯到他的事业,涉及到公司改制的是否成功。别的人不清楚,第二建筑公司的龙经理c贾书记,还有他心里都很明白。可现实的情况是,他只有负责盖好楼的权利,至于付不付工程款,或者何时付,怎么付,他说了不算,所以只能干着急,最多的就是往李主任这儿多跑跑。可以说,这次的试验,他把全部的智慧都押进去了——关键的是这一百七十五万元到年底顺利地拿到自己的手里。再不能像过去的工程一样,楼都用旧了,可工程款的尾巴还在那儿露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明天还下雨》正文 作者简介 焦若锋,曾用名,焦喜珠。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大地湾人。毕业于天水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曾任敬东机器厂党委宣传部部长、组织部部长。二零零八年十二月下岗后,在《定西日报》当编辑。先后发表过报告文学《变色的音符》,散文《仰望英雄》《悠悠清水河》《踏访沈儿峪》《多余的智慧》等。 图书资料: 1出版: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7月第1版; 2字数:25万字; 3书价:50元(含快递费); 4联系人:焦若锋(15213992865); 5账号:建行定西分行营业室,行号:1058-2903-0019,卡号:6217-0042-4000-3001-270 6地址:定西市新城区建设大厦综合楼a1区3—5层,邮政编码:743000 《明天还下雨》 中国新闻出版网资料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明天还下雨焦若锋著--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 20167 isbn 978-7-5190-1764-4 11明…21焦…31长篇小说-中国-当代41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160695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