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松三部曲之创生》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引 子 盛老爷子从228路车上下来后犹豫了一下,不知是该先去高平房还是芍药圃,这当儿他给让座的那个少妇抱着孩子也下来了,冲他笑道:“老师傅,多谢您了啊!” 他问:“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少妇笑道:“去候车大厅。” 这使他决定了先去芍药圃,便说:“我也去那边儿,行李我来帮你拿。” 过马路进了区东门,少妇说:“老爷子,您这身子骨儿可真硬朗!六十多快七十了吧?” 盛老爷子说:“你把那6倒过来,后边再加上一竖。” 少妇惊叫起来:“妈呀,您都九十一啦?!” 他点点头:“嗯,我跟这厂子一边儿大。” 少妇颇为歉疚地去抓盛老爷子手里的行李:“哎呦,您快把行李给我吧,回头再把您给累着!” 他躲开她说:“累不着,我身体棒着哪!坐车有人给我让座儿,我还不高兴哪!”他朗声笑起来。 少妇啧啧连声地说:“看着可真不像!——刚才在车上还让我们家宝儿叫您爷爷呢,这得叫祖爷爷才对呀!宝儿,快说‘谢谢祖爷爷!’”少妇怀里的胖小子虎实实地看着盛老爷子学说了一遍。 盛老爷子笑问:“带着孩子去探亲哪?” 少妇道:“是啊,他爸快一个月没着家了。当个工长,瞧把他能的,就跟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似的!”虽是在埋怨,听着倒有几分夸耀。 “在哪个基地呀?炼铁、炼钢还是轧钢?”他问着,随她一起走进候车大厅,在一处清静地方停下。 “是辽滨基地的,高炉工长。——您快坐下歇歇吧!”少妇把孩子放在不锈钢长椅上,赶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嗷,你爱人姓乐,叫乐飞,人称‘报国工长’,对不对?” “对呀!您怎么知道?”少妇惊奇地问。 “这可是巧了!”他笑道:“我前几天刚去了一趟辽滨基地,在炼铁分部,跟你爱人聊了大半天,晚上就住在他的宿舍。基地的生活条件真不赖,宿舍都是宾馆标间的水平,还配有电磁炉。那天晚上,乐飞请我吃的涮羊肉,就是在宿舍里头自个儿弄的。” 少妇笑道:“哎呀,越说越近乎了!在车上,我就觉得跟您老有缘!” 盛老爷子脸上凝重了许多,感慨地说:“可不是一般的有缘哪,我跟乐飞他爷爷,那可是出生入死、知心换命的好兄弟!” “什么?敢情您是‘千年剩……’”少妇吃惊地脱口而出,又发觉语失,瞬间急忙煞住话头。 “没错,我就是‘千年剩老三’!这绰号就是你们爷爷乐永乐给起的!哈哈哈哈!”他朗声大笑起来,使大厅里不少人把目光投了过来。 少妇拍着手笑道:“哎呦,这可真是要多巧有多巧!乐飞他爷爷那会儿见天儿家念叨您,我公公也到处打听您的消息!——我这就打电话,让他开车接您上家去!” 乐国庆把盛老爷子接回家,晚上整治了一桌子菜。虽然快十年不见,国庆还记着老爷子的习惯:晚上不吃主食,爱喝一口小酒儿,还只喝四两装的小瓶儿红星二锅头。菜都烧得软烂清淡,适合老爷子的口味儿。 “您这一猛子扎到哪儿去了?饶世界打听不着,把我们家老爷子给急得!”国庆脸上带着恭敬的笑,用口杯沿儿碰碰盛老爷子手里酒杯的半腰,语调柔和地说。 “嘿嘿,回老家,种雪松去了!”盛老爷子鹤发童颜的脸上放着光。 “唉,国庆啊,你猜猜,这些年我种了多少棵雪松?” “那一准儿是少不了!”国庆往老人碗里夹着菜,微笑地应着。 “我自个儿就种了两百棵,还办了个苗圃。这些年,我和乡亲们把村后头的山上都栽满了!” “老爷子跟您是一个心思,他让我们把他埋在山上的树底下了。”国庆轻声地说。 盛老爷子握杯的手抖了一下,但随即笑道:“嗐,这个‘老嘎咕’,一辈子了,他回回都能摸着我的心思!——国庆啊,明儿带我上山,去看看我那老兄弟去!” 次日清晨,国庆带盛老爷子来到古井山东麓半山腰的一片林子里。 “老爷子就一个要求:埋在东山坡儿,好天天看见他的‘老伙计’。”国庆在一棵碗口粗的白杨树前站下,两人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从这儿东望,北城钢厂厂区的高炉群尽入眼帘。翠湖嵌在高炉群中,宛如秀女依偎着铁汉。 盛老爷子把二锅头洒在树根下,抚摸着树杆说:“‘老嘎咕’,你占了块风水宝地呀!”他指指旁边一棵树:“国庆,跟绿化分厂的梁子打个招呼,这棵树给我留着。” “梁子也退了,现在主事儿的是他徒弟。”国庆说。 “那就让他跟他徒弟说。” 从树林回到坡道上,国庆又陪盛老爷子登上山顶。盛老爷子是记忆力、条理性极强的技术型人才,每次登这座山,在他日记里都有记载。所以,他知道这是自己第六百三十六次登上古井山,而六十二年前的第一次登山是为了逃命…… 上阙 1 一九四八年深秋,二十九岁的盛铭懋从德国深造归来,并做出了人生中分水岭式的决定。那天夜晚,一直暗恋着他这个盛三少爷,却被二哥盛铭度收为姨太太的丫鬟蔼云跑来报信,说二哥在为他安排的接风酒宴上埋伏了手下城防司令部情报处的特务,如果他不答应去台湾就强行绑架。万不得已,二哥甚至会“大义灭亲”,绝不让他这个钢铁专家为共党炼钢铁、造枪炮,去打“”。危急之下,他让蔼云跟他一起跑,但蔼云说自己要马上回家,防止盛铭度产生怀疑。于是,盛铭懋只身离开,凭着暗号去北城钢铁厂找北城地下党为他安排的接头人,这人就是乐永乐。 永乐小他六岁,是个不笑不说话的机灵嘎小子,刚对上暗号就捅了他肋叉子一下:“哎呦大专家,我们可早就盼着你来啦!” 永乐出手奇快,力道却不轻不重,捅得他肋叉子苏麻酸胀的。 永乐带他连夜上了厂子里的古井山,在山西侧偏北,有处三十多米高的峭壁,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突兀而立。崖壁上挺生一柏,高十余米,侧枝斜出,郁郁葱葱。崖壁北侧有条陡峭的石阶小路,为荒草荆棘遮掩,不见痕迹。 永乐在前小心拨开荆棘,引着盛铭懋潜入荒草中,往前摸索了十来米,发现荆棘荒草被砍拔堆弃在两边,小路显现出来。又前行一段,出现了两间石屋。石屋前仅有一米来宽的路径,再往前就是呈九十度的陡峭崖壁。石屋由厚十来公分的片青石垒成,建造工整,质量坚固。永乐带他走进其中一间,见屋内有炕,有放油灯等杂物的方形孔洞。 永乐笑道:“这儿不赖吧?你踏实住着,吃的喝的我送上来。”他利索地安顿好铺盖,又叮嘱几句就走了。 盛铭懋把煤油灯的火焰调到最小,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中合衣而靠。窗外风声阵阵,夹杂着几声狼嚎。大概灵敏的野兽们已嗅到了人迹的踪痕。他心绪未宁,感触纷杂。这一晚是他人生轨迹转折的,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甚至颇为萧杀恐怖。但他并不后悔。富庶安逸的生活虽然唾手可得,台湾岛的椰树、沙滩虽然旖旎妩媚,可他不愿一辈子置国家、民族兴衰于不顾,如此苟且自安。北城就要解放,新的天地即将展开。他要竭尽所学,为积贫积弱的祖国效绵薄之力。 转天日上三竿时分,盛铭懋听见远远而近的犬吠声,忙按永乐的嘱咐,到石屋西墙后隐蔽起来,手里攥着永乐给的那颗美制手雷。若敌人真的搜到这儿,他可以沿小路进入峭壁下的树林,等待求援。不久,他听到一声枪响,接着是嘈杂的狗吠人声,接着又是两三声枪响,然后便渐渐沉寂下来。 永乐天黑后很久才来,给他带来美食:烙饼卷大葱、黄酱,还有半饭盒红烧野兔子肉。 永乐笑道:“今儿可真悬,娄铁蛋儿的腿差点儿没保住!” 娄铁蛋儿跟乐永乐一样是北城地下党在北城钢铁厂发展的外围组织“地下盟”成员,白天的枪响就是因为他。原来,为确保盛铭懋安全,乐永乐设下了“疑兵”。他让娄铁蛋儿带着猎枪和一只野兔躲在离石屋不远的林子里,搜山的厂警备队一旦有可能发现石屋,娄铁蛋儿就一枪打死野兔,用枪声吸引警备队来追捕他,从而让敌人远离石屋。 厂区里不让打猎,但唯独娄铁蛋儿例外,因为他是厂长殷崇尧的厨子。娄铁蛋儿的手艺是祖传的,他是河北承德人,家族中从曾祖父起就在皇宫当厨师,父亲还伺候过慈禧太后。所以,娄铁蛋儿做得一手好御膳菜。殷崇尧的小老婆除了娄铁蛋儿做的菜,指定不动筷子。殷厂长为了吃到山珍野味儿,更为了讨好姨太太,特许娄铁蛋儿可以上山打猎,并给他配了猎枪。 厂警备队的人听见枪响,又见林子里人影晃动,便边鸣枪示警边追了过去。娄铁蛋儿把他们遛够了便有意慢了下来,厂警备队的人追到近前见是厂长的“御厨”,全都泄了气儿,本打算放他走,可跟着的城防司令部情报处的特务不干,非把娄铁蛋儿带回厂警备队审讯。可巧,情报处处长也驱车来到厂里。 永乐迅疾地用手指捅了盛铭懋肋叉子一下,笑道:“哎,你说忖不忖?那狗日的处长也姓盛,跟你是当家子!” 盛铭懋听了,咧嘴苦笑一下。若不是他二哥,他也不会落到如此险境;为他报信的蔼云如今也生死未卜。 “那狗处长真够狠的,见娄铁蛋儿啥也不说,就上‘老虎凳’。要不是殷厂长到的及时,铁蛋儿的腿就完了!” 当时见娄铁蛋儿被带走,永乐立刻去给殷厂长报信儿。殷厂长可不敢让姨太太到点儿吃不上饭,而更严重的是,眼下时局吃紧,城防警备的盘查处置极为严厉。特务队白天撕地下党散发的传单,开着卡车组成大刀队巡街,看到可疑的人就砍头。要是身边儿的人被戴上“共党分子”的帽子,自个儿也得吃挂落儿。前两天他去北面萃平山灵光寺求签,得了支下中签。签诗言道:“白虎林中坐,青龙飞上天,不见仙人面,空手攀栏杆。”老方丈让他加倍小心,说白虎为凶神,所居之地若犯之,主有丧服之灾。 “不现内孝现外孝,否则流血难躲过。”方丈捻动着佛珠缓缓说道:“所以,施主这签的上阕尤其不祥。不过,从下阕来看,倒还有回旋余地。玄机全在‘不见’二字,施主务必切记在心,好自为之。” 想不到,这就出了搜捕共党分子的事儿。殷厂长琢磨,不管那人是仙是神,一定不能从自己地面儿上搜出来,否则就破了“不见”的禁忌。所以,他嘱咐厂警备队长搜山的时候打草惊蛇,走走过场就得。哪承想,这一搜倒把自个儿的厨子给搜了出来! 殷厂长赶紧过来救人,进门儿的时候,娄铁蛋儿已被双臂反绑在房柱上,身下是条长凳,大腿被一条宽板儿皮带捆在凳子上,脚后跟下已塞进了两块砖,疼得他汗如雨下,面皮紫涨,眼球充血突出。 殷厂长忙向盛处长殷勤赔笑,汇报按其指令严密搜查共党的经过。又说为款待前来督导的南京工商部谢司长,是他让娄铁蛋儿上山去打野味儿的。他敢担保,娄铁蛋儿绝不是共党分子。 盛处长鼓眼泡、薄嘴唇儿,脸上老一副笑模样,可就是软硬不买账,说要把人带回城防司令部。 关键时刻,殷厂长亮出了“底牌”,他一面继续恭谦地笑着说:“贱内是城防部陈副司令的千金,卑职写了一封短笺,就今天的情况向陈副司令作一报告,烦请盛处长代为转呈。”一面把一只装得支支楞楞的牛皮纸信封放在盛处长面前的桌上。一望便知,那里面除了信纸,还有几条不会游的“黄鱼”。 这番话使盛铭度眉梢轻跳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本来,他也觉得娄铁蛋儿油水不大,只不过凭着“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能漏掉一个”的习惯,想把人弄回去过过电椅、灌灌辣椒水儿,看能不能有意外收获。没想到这姓殷的竟是陈副司令的女婿,这面子就不能不给了。 于是他松口道:“好,我先回去向陈司令复命。不过殷厂长,人你们可得看好了,要随叫随到!” 永乐指着那半盒烧兔肉笑道:“这兔肉就是殷厂长为娄铁蛋儿压惊给的,你尝尝。” 盛铭懋听了永乐的述说万分感激,连声道:“让弟兄们吃苦了,谢谢,谢谢!” 永乐边捅向他的肋叉子边笑道:“什么‘弟兄们’,咱们这边叫‘同志’!”却被盛铭懋下意识一闪,没捅着。 此后不久,经地下党安排,盛铭懋潜往张家口解放区。乐永乐陪他到城郊火车站,他一手提个点心包,一手拿瓶汽水儿;来接他的两个交通员农民打扮,赶着毛驴儿,手里都拿着不带皮的柳木棒,攥着当间儿。这些是暗号,不能错。 接上头,盛铭懋和永乐就此道别。 为躲避“还乡团”,盛铭懋与另外三名同往的人汇合后,被各个村子的地下党交通员领着在北城西面的大山里转了十多天,然后辗转坐火车到了张家口解放饭店。组织上让他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培训班,主要学习国内形势和党的方针政策。同时,他开始琢磨如何修复北城钢铁厂那两座被小日本儿犯坏铸死的高炉。 这事儿是娄铁蛋儿和永乐告诉他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一早儿,上班儿的北城钢铁厂(那会儿叫“北城制铁所”)工人全被挡在了厂门口。只见大门外层站着华人警卫队,里层站着日本警卫队。华人警卫队队副林宇举着喇叭筒喊着:“工厂停工啦,大伙儿都回去吧!三天之后再来上班儿。……” 永乐跟林宇熟,招手让他过来问道:“昨儿不是还让玩儿命干活呢吗?这小日本儿唱的是哪出啊?” 林宇难掩兴奋地轻声说:“龟孙子们玩儿完了!我听山下说,美国人往他们日本岛上扔了原子弹,人死得没数了!昨天晚上,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了!” 晚上,永乐见到从古井寮回来的娄铁蛋儿。 古井寮在古井山麓东北侧,被称为翠湖的高炉晾水池西岸,是北城制铁所所长安田勇治等日籍高级职员住所聚集区。娄铁蛋儿起先给安田家当“博役”,就是服务员儿,干些推煤劈柴、扫院浇花、接送孩子上学的杂活儿。后来,安田发现娄铁蛋儿有一手好厨艺,就让他当了厨师。 娄铁蛋儿说,昨儿晚上安田一家一直守在“话匣子”旁,到深夜饿了,还让他给做了一锅面。后半宿他起夜,听见正屋里传出“呜呜”的哭声。凑到窗户缝儿一看,只见安田一家跪在地下哭成一片,那劲头儿像是死了老子娘。 “今儿早上安田见着我,推推眼镜儿轻声说:‘日本战败投降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历史上,侵略者往往不会有好结果。’你瞧,他还算说句人话。”娄铁蛋儿皱着眉头咽下一口烧酒说。他一直对安田有些好感。安田在德国fridericiana理工大学专修钢铁,盛铭懋也是从这所大学毕业。他们的前辈校友中有电磁波的证明者海因里希魯道夫赫茲,还有德国“钢铁帝国”蒂森克虏伯股份公司的缔造者、“鲁尔之王”奥古斯特蒂森。 安田身材瘦小清秀,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儿,跟工人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气。娄铁蛋儿觉得,他在日本上层管理人员中算是个有点儿良心的。如今,安田这番自我反省的话更证明了这一点。 三天后,工人们回到厂里,等候下一步安排。安田整日足不出户,裁减或留用里工(即华工)的事儿都由手下人去办。安田夫人则在收拾细软、整理行装,并对娄铁蛋儿说,那些粗重家具,他都可以搬回去用。 傍晚时分,娄铁蛋儿照例给在古井寮前空地上闲坐的安田端去一盏小枣银耳莲子羹。 安田说:“娄桑,谢谢你对我们一家人的照顾。明天,你就可以不来啦。” 停了停他说:“我们走后,你们把高炉拆掉,就又可以接着种高粱啦!—你们中国自古就是个农业国,非常喜欢种地,对吧?” 这话让娄铁蛋儿摸不着头脑,就撇了安田一眼,转身离去。 “娄桑,”安田在背后叫他,他停住脚转身看着对方。 “……也许,再过十年我们还会回来的,你说呢?”随着这话出口,安田那一贯柔和的一双细眼里倏地射出两束凶狠阴毒的目光,直戳在娄铁蛋儿脸上。 这目光娄铁蛋儿可懂,他浑身肌肉都瞬间绷紧,双手攥拳,盯着那瘦小的家伙,声音不大地说:“还想再回来?呸,做你奶奶的春梦去吧!” 旁晚,永乐他爹老拴听娄铁蛋儿说完下午在安田家的情形,烟袋锅儿往桌上一敲说:“不好,炉子要出事儿!”他抄起桌上的风灯:“永乐儿啊、铁蛋儿,走,赶紧到炉子上看看去!” 老拴是一高炉副工长,工长是日本人田间太郎。这一高炉可不简单,一水儿的美国货,日产铁二百五十吨,年产九万吨,与印度塔塔钢铁厂在白哈省丛林中建立的炉子并称“亚洲双雄”。单说那美制耐火砖炉衬,能保证开炉后一口气儿冶炼二十年!若说一高炉是北城制铁所的“眼珠子”、“心尖子”,那一点儿也不过份。 上了炉台,老拴拿风灯往出铁口里一照,叫了声“完了!”身子就摘歪在地下,风灯玻璃摔了个粉碎。只需这一眼,老拴就断定,一高炉已被小鬼子给铸死了! 高炉这种设备,就像只巨大的暖水瓶,从上到下分炉喉、炉身、炉腰、炉腹、炉缸五部分。炼铁原料(铁矿石、焦炭、石灰石)从上面的炉喉往里装,但料不会直接掉到最下面的炉缸里。因为,在炉腹位置有一圈儿风口,从这儿用鼓风机吹入高温高压的预热空气。这热空气将上面装填的原料托在炉腔上半截儿,形成一个悬浮着的“料柱”。同时,高温空气使焦炭中的碳同空气中的氧燃烧,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并在炉内上升,过程中除去铁矿石中的氧,从而还原得到铁水,滴落到炉缸中。经一段时间积累,铁水定时从出铁口放出,就完成了一次炼铁过程。 上面不断装料,下面不断出铁,除了停炉大修,高炉昼夜运转不熄。若要大修,则上面先停止装料,并将炉内余料冶炼完毕,铁水、废渣出净,然后收风降温冷却。这样,高炉就成了个“空暖水瓶”,以后方能继续使用。 可在日本投降的那个晚上,痛不欲生的安田在脑海中确定了歹毒无比的一招:十六日一早,他让上夜班的里工回家,同时阻拦上班的里工,三天不让进厂。在此期间,他派日籍职员操纵高炉,一边不停地上料,一边缓缓降低风温、收小风量,让那根半熔融状态的“料柱”一边不断增大下降,一边逐渐冷却凝固,最后,“料柱”塞满炉腔,高炉成了个巨大的实心儿“铁疙瘩”。这时的高炉再也无法重新点火燃烧,把“料柱”融化,只有完全报废。 除了一高炉,北城制铁所还有一座两年前从日本釜山迁来的破旧炉子,日产三百八十吨的二高炉,也被铸死;十一座日产二十吨的小炉子亦冻结数座,剩下的几座产能少得可怜。安田凭借这条毒计,将一座钢铁厂毁于一旦。国民党接管后,两座大炉子无法修复,像凋敝的古堡般终日矗立在荒草残阳之中。直到四八年初,一座小炉子才勉强开炉出铁。 盛铭懋想,两座大炉子一定要设法修复,因为,新生的国家到处都需要钢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 四八年十二月十日,东北野战军十一纵236师副参谋长兼民运部部长赵天鸿带领一个加强团,楔子一样钉在北城古道要冲——西皇姑村,从而实现了解放军对北平城的四面合围。 西皇姑村地处北城交通枢纽,著名的北城古道贯穿村庄,是北城通往西部山区辗转塞外的必经之地。这条路近两年刚经过整扩,成为一条六米宽的通衢大道。十一纵部队据有此地,便扼住了傅作义西退塞外的归路。 赵天鸿将指挥部设在村西头皇姑寺内,警卫员小周还在收拾布置,他已凝望着墙上挂起的作战地图思虑起来。 他是一付典型山东大汉的相貌身材,三十岁刚出头,高挑个儿,结实矫健的身板儿,四个兜儿的军服洗得有些发白,肩头与下摆处打着补丁,但依然洁净整齐,武装带扎得规整利落,左右交叉斜挎着两支“盒子炮”。 刚结束的辽沈战役缴获了大量战利品,使许多四野部队官兵的装备顿时“洋气”起来,不少人穿上绿呢子军装,外罩粗哔叽料棉衣,铜扣子闪闪发亮;还有的穿着美式军皮猴,脚蹬黑亮的马靴。天鸿的警卫员小周也是粗哔叽棉衣、皮子弹袋、带一支木把盒子枪,还背着支卡宾枪,从里到外透着那么精神、气派。可天鸿没换装,他舍不得那身儿跟随自己多年的旧军服。不过,他倒是要了套吉利牌剃须刀具。他的络腮胡子两天不刮就密密扎扎长出一层,这套刀具委实好使,给他解决了个大难题。 他摘了军棉帽,一头浓密的黑发朝后背着,俊削的脸庞在风霜雨雪的奔波中显得有些清瘦黝黑,但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总是透出用不完的精力与热情。 他伫望地图,心里掂量着这次任务的分量。 在党中央部署下,四野在辽沈战役后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神速挥师入关,就是为了围困住华北敌军主力,再打一个辽沈、淮海那样的大战役。但这即将揭开序幕的第三次大决战与前两次有个重大不同,那就是这次战役存在着和平解决或主要部分和平解决的极大可能性! 这太重要了,双方投入百万兵力的大战役,要死伤多少人、耗费多少资财物力、伤及多少平民百姓的生活、损毁多少国计民生的设施,如能以和平方式解决,则这一切都可避免,实在是善莫大焉、德莫大焉! 这种可能性存在的关键,是国民党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将军及属下许多人有着进步倾向,认同或理解的信仰与主张,从而具有弃暗投明的内在因素。 傅作义字宜生,山西荣河人,是位抗日名将。他参加过辛亥革命,后在军阀混战中因固守天镇、涿州而被公认为守城将才。抗战中,在敌我力量极为悬殊情况下,他亦主动承担了守卫太原的任务,故在守城方面,他的确有人所不及之处。此次平津战役,他若决意凭借五十万大军困守坚城、负隅顽抗,则对有六百年帝都历史的北平与近二百万平民百姓来说,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所幸傅将军并非完全类同于只知谋取一己私利的新旧军阀,其思想上有着追求大义及进步的一面。他幼年立志报国,投身军界,十五岁便参加辛亥革命,随军与清兵作战。此后虽长年在军阀混战中沉浮,但兴邦救民之志未泯,故抗战一爆发,他便大声疾呼、慷慨赴难,并发出“岳武穆三十八岁壮烈殉国,我已过了三十八岁,为抗日死而无怨”的悲壮誓言。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与八路军关系密切,接受了许多进步思想。 那是三七年九月,当傅作义所部在平型关抗击日军板垣师团进攻时,八路军115师伏击板垣师团预备队、辎重队,歼敌千余人,给傅部以有力支援。自此,傅将军对八路军产生了极大好感。是年底,傅部驻防晋西北柳林镇,与陕北区八路军120师贺龙部隔河相望。双方信使往来,交换情报,建立联防。傅作义赞成全民抗战主张,赞赏许多员的品格与才华,并同、南汉宸等结为知友。后傅部移驻河曲,邀请八路军程子华、南汉宸及牺盟会成员交流整军抗战经验;通过120师政委关向应等帮助,延安陕北公学和抗大向傅部输送大批优秀学员。 傅将军积极向、八路军学习、看齐,建立北路军政治工作委员会,自兼主任;军队各级相应设立政治工作机构,许多负责人由延安派遣干部担任;制定《北路军政治工作守则》,废除打骂士兵,实行经济公开,活跃士兵文化生活,帮助劳苦百姓,提倡军民合作,实行军政统一等,并制定《十项纪律》,对群众纪律作出规定。这些进步做法引起上司阎锡山极大不满,说傅作义“把部队带成‘七路半’了”,并密电蒋介石,要将其撤换。迫于压力,傅作义不得不将各军政机构中大部分员送回延安,但所部中倾向进步者与地下员都始终大有人在。 正由于这些原因,从筹划平津战役起,党中央就把和平解决作为一条重要的目标途径。 但实现这一途径绝非易事,因为傅将军在中国政治、军事舞台上也算“一方诸侯”,对前途命运的抉择,他有着一番自己的盘算。 一个月前,蒋介石在南京召开最高军事会议,以东南行政长官一职为饵,要傅作义率军南下,强化长江防线。傅则提出“坚守华北是全局,退守东南是偏安。”他嘴上高喊“坚守”,心中却想好三条路,一是能守则守,尽量保住华北、扩充实力、以观时变;二是守不住便撤,退回经营多年的绥远,求得一隅偏安;而第三条路——和,则是在守不住、撤不走的情况下不得不下的最后一着“棋”。 所以,要让傅将军走这着“棋”,就要彻底打消他“守”与“撤”的念头。 辽沈、淮海两大战役,将东北、华东及中原国民党军主力近一百四十万人席卷殆尽,令傅作义集团失去“左膀右臂”。加之四野迅急入关,与华北军区部队一起将傅集团分割包围在天津、北平、张家口、新保安等几个战略要点上,此时的傅将军心知肚明,没有外援希望的困守,在军事上已失去任何意义。 另一关键就是防止傅部西撤,而这便是赵天鸿此次任务的重要意义所在。 傅部为能退回绥远老巢,放弃山海关、秦皇岛、承德、保定等北平东面及南面战略要地,而在平西方向的宣化、张家口、大同、归绥等地布置了重兵。为粉碎其西窜企图,中央作了针锋相对的部署。从北平去绥远有两条路,一条是出德胜门,经昌平、怀来、宣化到张家口;另一条是出阜成门,经北城地区进入山区,再经雁翅、清水、涿鹿、宣化到张家口。在中央军委指挥下,东北、华北各部队对傅部归路采取了穿插、分割、包围等态势。至十二月九日,也就是昨天,已解放宣化,攻克张北,孤立并包围张家口;在康庄、南口间歼敌两个师,切断昌平、怀来间联系;在怀来、宣化间的新保安将傅系部队王牌第35军包围…… 赵天鸿所执行的便是这一系列行动中的一环:占领北城一带制高点,彻底关闭北平“西大门”。 他目前所在的这座皇姑寺是北城地区风景名胜之一。此寺初建于明代,相传正统年间“土木之变”中,有位姓吕尼姑曾拦驾苦谏,不让英宗率军北征瓦刺;英宗全军覆没被俘后,吕尼又多次为其送水送饭。后英宗再登皇位,感念吕尼救命之恩,遂封为御妹并为她建寺,赐额曰“敕赐保明寺”,民间俗称皇姑寺。 迁延到清末,每逢农历四月初一至十五,周边各地及来自通州、三河、香河、安次、武清、宝坻、蓟县、宁河等京东八县的香客纷纷到寺中焚香礼拜。因为都说皇姑寺神佛倍儿灵,并留下句俗话儿:“老祖爷的神灵——照远不照近”,所以京东八县香客不辞辛苦远道而来。这些香客多为缠着小脚儿的妇女,因走路不便,她们一般骑驴而来。村东头有一眼井,井边的大石槽专供牲口脚力饮水使用。届时,村里村外逛庙会的、卖吃食的、撂地摊卖艺的,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皇姑寺规制极为宏敞,坐北朝南,初建时便有四进院落,四进院儿后的尼姑禅房又多达七十二间。其后至清代虽屡经废兴,但均为皇家香火院,并为达官贵人专属寺院,普通香客不得入内。 天鸿率部到此时,因寺院内尚有尼众,故经与主持商议,将指挥部设在一进院儿里的西配殿中。 殿门外石阶上响起一串儿急促而结实的靴子蹬踏声,打断了赵天鸿的思绪。小周把暖水瓶放在桌上,回身冲天鸿笑道:“参谋长,恁听听,这声儿可像是两天一宿没睡觉的人嘞?不愧叫‘石碾子’,身板儿就是强!” 天鸿也一笑:“中午留他在这儿吃饭,去告诉炊事班,弄两个肉菜!” “是!”小周应道。 这时,门外响起“报告”声,小周推开门道:“进去吧,正等着恁嘞!”随即走了出去。 门外进来个战士,冲天鸿敬礼道:“报告,二营一连三排排长石莲芝奉命来到,请首长指示!” 天鸿回礼道:“稍息!” 这名战士个头不高,身材宽厚敦实,真有几分石碾子的“风采”;他生了张娃娃脸,看不出真实岁数,大约二十五往上三十岁不到的样子。 天鸿递给他一支自己刚卷好的叶子烟,微笑着说:“来,坐下,先抽一支。”等他接过去,又掏出火柴替他点着。 “……嗯,是‘坦埠绺子’呀,香,真香!”石排长“贪婪”地连着猛吸几口,以至于将燃尽的烟蒂差点儿烫着他手指头。 “快把那‘烟把子’撇了去!”天鸿也用家乡话说道:“烟叶子有的是,这纸包里头都是你的!——再卷一颗呗。”他指指桌上的一个草纸包。 “……过一绷儿,老谢他还得捎些过来嘞。”天鸿补充说道,同时拿起桌上的小烟袋杆儿,从一只麂皮烟袋里擓了一锅烟末儿,用拇指摁实、点燃。 戎马生涯中的天鸿身边别无长物,只有两样儿东西从不离身。一样儿是支钢笔,第二样儿就是这支小烟袋锅子。钢笔是抗日时期的战利品——一名日军中佐用过的登喜路井木铱金钢笔,非常好使;而小烟袋锅子则是父亲送给他的纪念物品。 父亲靠经商致富,家道殷实,还当过县商会会长。但其家教甚严,不允许孩子们抽烟、喝酒。可天鸿投身革命后,在紧张、严酷的战斗生活中学会了吸烟,父亲也并未苛责,而且还把自己用的小烟袋锅子送给儿子。 这柄小烟袋锅子制作精良考究:白铜烟袋锅儿泛着银光,锅口外沿儿嵌入两片黄铜云朵;拐脖儿以下满錾菱形图案的雏菊花朵,与烟袋锅头垂直处还刻了三个篆书体字:“云步升”;烟袋锅背后细致地作了一只带孔“小耳”,便于悬挂烟袋;乌木烟杆儿制成有棱角的麻花儿状,闲暇时抚弄烟杆儿,可起到按摩手掌作用;最贵重的是一块翡翠烟嘴儿,呈倒置花瓶状,虽不是满翠,但水头儿很足,莹润可鉴。战斗间隙,端着烟袋吸上一锅烤烟,就是天鸿最惬意的享受。 赵天鸿、石莲芝和十一纵236师政委谢观澜是山东老乡,都是从金乡县游击大队出来的。赵天鸿当县大队长、谢观澜任政委时,石莲芝是他们的通讯员兼警卫员。他是个孤儿,小名儿“小绿头”,大名“莲芝”像个女孩儿,是为了好养活。他全家亲人在三八年日寇制造的“金乡大屠杀”惨案中遇难,只有他侥幸逃脱,参加了游击队。 天鸿拿石莲芝像自己的亲弟弟般看待,半年前还把师部卫生队一名女护士介绍给他谈对象,此时见面,不免问起两人感情进展如何?别看石莲芝打仗生龙活虎,唠起这事儿来可犯了大难,脸臊得像块红布,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天鸿也只好笑笑,不再深问。 接着,天鸿向他布置了任务:今夜带一个班潜入敌人控制的北城钢厂南厂区,侦查敌军兵力部署情况,并设法与厂里地下党组织取得联系。他们仔细研究了行动具体方案及紧急情况下的应对措施,之后天鸿说:“……这项任务非常重要。拿下这一带的制高点才能关死北平‘西大门’。上级只给了我们几天时间,但敌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所以,咱们一定要摸清情况,并求得地下党组织的支持!” 石排长说:“没问题呀参谋长,这事儿交给我,恁就擏好儿吧!” 天鸿“嗯”了一声,停了停说:“还有啊,搞对象的事儿也得抓紧。人家姑娘不错,好多小伙子盯着呢!下次再问你要是还没有个眉目,我关你的禁闭!” 石排长咧嘴一笑,起身行个军礼道:“是,保证完成任务!”转身就要走。 天鸿用家乡话说:“急火啦地上哪儿去啊,晌午头夯了,喝罢汤喽再走呗!” 金乡话把吃饭叫做“喝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 刚过完大雪节气,西部临近山区的夜半格外寒冷。但今夜月光明亮,照得四下里景物清晰分明,是个侦查的好时机。晚十一点钟,石排长带领小分队从驻地出发,不久便进入平沟铁路支线西皇姑村站,沿铁道路基南侧水沟衔枚疾进,约摸半小时左右接近北城钢铁厂厂区,并躲过北厂区敌军炮楼岗哨监视,来到南厂区北侧铁丝网附近。 敌军设在南、北厂区制高点的探照灯不时将光柱从铁丝网上扫过,石排长见路基旁有间扳道房和一棵老榆树,能遮挡敌人视线,便决定从这里进入南厂区。他命令战士在探照灯扫过后跃上水沟,用钳子将铁丝网绞开个大洞,随即领着队员们鱼贯而入。 他留下一名战士看守这里,告诉他发生紧急情况时鸣枪两响示警。然后,将事先分好的三个侦察组组长聚拢过来吩咐道:“一组向东,二组向西,三组跟着我向南;一定要在地图上标清楚敌军兵力部署情况,为炮兵计算好射击诸元,都明白不?” “明白!”组长们低声答道。 “两小时后回这里集合——出发!”他下达了命令。 正南方向是炼铁高炉区域,石排长他们首先进入了堆料场。只见一堆堆铁矿石、煤炭、焦炭等原料堆得像小山一样,脚下也不时踢到这些散落的矿料。 搜索前进了一阵儿,忽听前面有嘈杂纷乱的响声,八成儿是敌人巡逻队。石排长说声“隐蔽!”一行人都顺势将身子趴在就近的一座煤炭料堆上。 这些巡逻敌兵大约为了壮胆,边走边骂骂咧咧地嚷嚷着。这个说:“妈的,这大冷天儿,当官儿的还让多巡逻两趟,真他妈拿咱不当人!” 那个说:“可不!咱挨冻受罪,他们跑到镇上逛窑子,抱着娘儿们在暖被窝儿里做春梦,真不是东西!” 这个说:“当官儿的就会瞎咋呼,共军在东北打了大胜仗,这会儿正包饺子庆功呢,要打到咱们这儿,少说也得仨、俩月,咱爷们儿还能乐和一阵儿!” 那个道:“等明儿个发了饷,咱也到镇上乐和乐和去!——这年月儿,乐和他妈一天是一天!” 忽然,“砰”地一声,有个敌兵发射了一颗照明枪榴弹,在半空中抛出只小降落伞,吊着照明盒儿发出耀眼光亮。顿时,整个堆料场如同白昼,一切物体都一览无余。 果然,有眼尖的敌兵发现了煤堆上趴着的人,大喊起来:“哎,快看,那边儿的煤堆上有人!” “是他妈偷煤的吧?——咳,煤堆上的人听着:举起手,慢慢站起来!” “不许乱动啊,不然老子就开枪啦!” 在呐喊恫吓声中,小降落伞徐徐下落,照明的光亮也逐渐熄灭,一切又陷入深深的黑暗。 石排长明白,若照明弹再次亮起,侦察小组将陷入巨大危险中,于是他短促地说了句:“我把敌人引开,你们继续侦察!”便一骨碌滚下煤堆,冲敌军巡逻队扫了一梭子卡宾枪子弹,扭身往相反方向跑去。 这下他身后炸了马蜂窝,伴随叫嚷、谩骂声,子弹像雨点儿般打过来。石排长正跑着,忽觉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同时,右肩部感到一阵剧痛。他知道挂花了,但并未停步,继续猛跑。好在敌人心虚,枪虽打得紧,追击却并未十分迫近。石排长三拐两绕跑出堆料场,越过一条铁道,进入高炉区域。 乐永乐人坐在值班室,心中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不得安宁。白天厂地下党负责人老白通知他,今晚有解放军侦察员来接头,地点在高炉凉水池东岸,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半左右。如今还差半个来小时,但东北方向忽然响起连续不断的枪声令他担忧:是不是解放军和敌人遭遇了?会不会有同志受伤? 他坐不住了,喝口水放下茶缸,冲父亲老栓使个眼色,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值班室。 他们朝枪响的东北方向走去,来到三锅炉房附近。 “……爸,您看,那是啥?!”行进中,永乐忽然指指三锅炉房门口,对老栓说道。 老栓凝神细看,见那门前地下有滩黑乎乎的东西;永乐近前拿电筒一照——是一滩血迹! 永乐忙把手指挡在嘴唇儿上,示意不要声张。他机警地四下看看,见无异常,便用脚搓动地上尘土,一点点地掩埋血迹。老栓瞥见依墙有笤帚、簸箕,伸手拿过来,二人很快将血迹掩埋得无痕无迹。 做完这些,永乐让老栓跟在后头,自己轻轻推开三锅炉房的门,低声喊道:“解放军同志,别紧张,我们是高炉上的工人,也是地下党的人,是来救你的!——我知道联络暗号!”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只听锅炉房深处传来一声低语:“……请问,有打锄头用的生铁吗?” “有是有,可生铁不卖给生人,熟铁只卖给熟客。”永乐对上暗号,便急忙和老栓一同跑了过去。 “同志,伤着哪儿了?”永乐扶住伤员问道。 “右肩膀,我,我自己包扎不了,你们,你们帮我一下。”石排长答道,并递给他们一只三角巾急救包。 二人在石排长指导下将伤口包扎好,穿上衣服,将他扶起。 “……这儿不是待的地方,走,去值班室!”永乐说着,一同从侧门走了出去。 他们一进值班室,屋里的人呼啦围拢过来。经过地下党宣传教育,广大工人、技术人员都已明白国民党政权形将灭亡、新社会即将到来的道理,积极参与护厂和迎接解放工作。当下,他们听从永乐指挥,为救助解放军伤员忙碌起来:脱掉军装,连同武器隐藏好,从头到脚换上一套工作服;技术员小薛把自己的米色雪花尼短大衣给石排长穿上,永乐又倒了杯热水给他喝。 刚整顿停当,外面传来嘈杂的喊叫、咒骂声,是敌人来搜捕解放军伤员了。 有人说:“快让石排长藏起来吧!” 永乐说:“藏,往哪儿藏啊?越藏越坏事儿!——大伙儿别慌,瞧我的眼色行事!” 他让石排长和大家一道坐在桌边休息,并叫大伙儿都暗藏了趁手器械,沉住气,见机行事。他自己拿了把大号螺丝刀,别在腰里。 不一会儿,门“嘭”地一声被推开,北钢警卫队队长林宇走进来,后边跟着涌进六七个国民党军官兵,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屋里的人。 “……永乐,有生人进来过没有?”林宇先开口问道,语气倒并不十分严厉。 “生人?没有啊。林队长,你自个儿瞅瞅,这不都是咱厂里的人吗?”永乐迎着对方的目光,毫不犹豫地回答。 “——哎,林队长,刚才听见枪响,跟炒蹦豆似的,是咋回事儿啊?”永乐又反问一句。 林队长没回答,而是用目光审视着屋里的每个人,但当扫视到石排长脸上时,他并没有做过多停留。 “……这些人都是厂里的,没有外人。”他转身冲那个当官儿的说道,接着又朝当兵的说:“你们去搜一搜,看有没有藏着人!” 两个当兵的搜了一通,回来报告说:“屋里没有其他人。” 那个当官儿的绕开林宇,来到桌子跟前,目光像剜肉一样盯视着每个人。他的凝视停在石排长脸上,并一步步凑了过去。 “……哎,你的脸色儿怎么这么难看,白得像张纸!——是不是……”他说着用手中的驳壳枪捅了捅石排长的右肩,那恰巧是石莲芝负伤的地方。 但石排长眼睛连眨也没眨,脸上没流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他得了重感冒,正要送他去医院呢!”石排长身旁的乐老栓说道。 “重感冒?!”军官狐疑地念叨着,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站起来,把衣服给我脱了!”他忽然大声喝令道,同时用枪口对准石排长的胸膛。 石莲芝慢慢站起身,左手缓缓伸向衣扣。 “你这是干啥?”永乐一下跳起来,将身子挡在石排长前面,冲那当官儿的怒吼道:“他是我兄弟,都病成这样儿了,你们还欺负他,还有点儿人味儿没有啦?!” “是啊,这也太拿咱工人不当人啦!” “有能耐跟打去,欺负咱穷工人,算什么本事!” 其他工人说着纷纷站起来,并分别向那些官兵凑过去。 “呯!”军官朝天花板开了一枪:“要造反哪?!都不许动,要不然我可不客气啦!” 随着枪响,一屋子人都僵在那里。 林队长走过来,朝军官说:“……长官,这个人的确是永乐的兄弟,昨天下午我们还一起打麻将来着。——是不是晚上睡觉没盖好,着凉冻着了?”他朝石排长问了一句。 “嗯。”石排长应着并点点头。 “永乐,一会儿你们从小北门儿走,那儿离医院近。”林宇又说。 “知道。”永乐说。 “——长官,咱们赶紧去追那个共党伤兵吧,上峰等着要口供呢。要是让他跑了,咱可吃罪不起呀!”林宇对当官儿的说道。 当官儿的想了想,收回驳壳枪。 “走,赶紧给我追!”他下达了命令。 “……这姓林的不像坏人哪?” 敌人走后,有人冲永乐说道。 “他要是坏人,今儿个咱就得跟他们玩儿命了!——赶紧,送石排长从小北门儿出去,林队长一准在那儿接应咱们呢!”永乐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 詹尧初明知这是个“烂摊子”,但又是个他不得不尽心尽力去收拾的“烂摊子”。 他三十多岁,中等个儿、瘦长脸、高鼻梁儿、薄嘴唇儿,没戴军帽,头上缠着绷带。待在这曾是美国工程师住所的古井山“东麓别墅”里,窗外的冬景山色他无心鉴赏;烦闷地用小汤匙搅动细瓷杯中的咖啡,也没有胃口品尝。 他是傅作义所部第101军270师一名团长,但并非从傅系部队出身。当年离开军校调入甘肃地方卫戍部队第八十军,一干就是六年,欣赏他的上司都在那个部队系统中。后来到西安警备司令部充任幕僚,也因为保安司令是他的老上司、老同乡孔令恂将军。抗战胜利后,他随孔将军到北平、保定地区接收改编伪军,这才被派任为傅系部队的一名团长。 官场沉浮多年,他深知一身前程所系,一要进对门,二要跟对人。像他这样儿的“外来户”,升官发财的美事儿恐怕要按“倒数第一”的顺序来排队。况且,当下面临危局,最迫切的是要解决何去何从的问题。傅司令的心思在其属下中上层军官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无非守得住则守,守不住则撤回绥远老窝。以共军目前风卷残云的气势,要守住北平乃至华北怕是异想天开;而在那个偏僻的西北一隅他詹尧初举目无亲,断然不能相随而往。眼下,老上司孔将军已辞去公职,在北平家中赋闲。他也曾婉转地与之探讨对将来的打算,但将军语焉不详,似有就此归养泉林的意愿。詹尧初觉得,自己三十出头,仅是个不大不小的团长,还不到急流勇退的时候。故而他准备南下,再图发展,并想好了具体途径:辞去军职,化妆潜逃。 但这得有个前提,就是把扼守古井山一带制高点的任务完成好,才能面见李军长交差,同时提出请辞要求。 前不久,为接应在保定固守的101军271师刘化南部,他算立了不大不小的一功。当时,他头部被炮弹炸伤,要不是钢盔阻滞,加上那块弹片“长了眼睛”,稍稍偏离了一点太阳穴,他也许就“魂归故里”了。但他仍带伤作为本军前部,将刘化南接应出来。 这趟差给军座留下良好印象。 眼下的差事自然亦不能怠慢,但所带队伍越来越涣散,却既令他头疼不已,又感到无可奈何。由于不是亲手培植的队伍,官兵之间关系不深、情感淡漠,加之士气已被共军打得萎靡不振,所以,队伍中悲观、厌战气氛越来越浓,私自外出苟且寻欢乃至逃跑等现象也层出不穷。对于这些,去意已决的他无心加以整肃。他盘算着,据情报分析,东北共军大战后亟待休整,入关至少在两、三个月后。目前进行骚扰活动的只是一些小股共军,不会构成太大威胁。只要他能在此固守十天半个月,就算不负使命。到时进城向军座交差并提出辞呈,大概也就不会被驳回了。 主意已定,他拿起话筒给各守备要点的长官打了通电话,详细布置他们加固工事、加强巡守,有情况随时向他报告。而后,用调羹把白瓷杯中的咖啡搅了搅,一饮而尽,起身走进卧室。 “夫人,有空的时候把首饰细软收拾收拾,过一阵儿咱们可能要离开这儿,进城。” 他对妻子说道。 古井山与红霞岭一南一北、两峦对峙,北城大道就从其间迤逦穿过。占据这两座山峦,就扼住了大道咽喉。詹尧初将固守的核心主阵地放在红霞岭,配备了一个营的兵力。此岭紧贴大道,且山势比古井山高出近四十米,是控制北城大道最关键的制高点。 “……要想进攻红霞岭,就得先端掉山脚下这个炮楼!”在西皇姑村皇姑寺解放军指挥部内,永乐手指他带来的一张地下党绘制的北钢厂区及周边地形地貌、重要设施设备、敌军分布情况图,向赵天鸿介绍着。 “这里是北钢北厂区吗?是个什么厂?”天鸿问。 “铸造厂,生产铸铁管儿的。”永乐答道,然后接着说:“敌人把厂子东南角儿围墙给拆了,修了这座炮楼。” “我们侦查的时候注意观察了一下,炮楼子修得很高大,也很厚实;它面临道路,地势开阔,不太好接近。”石排长在一旁补充着情况。他右胳膊用绷带跨在胸前。 “有什么好办法吗?”天鸿看着永乐问道。 “有,到时候我给你们带路!”永乐说。 萧瑟寒冷的清晨,冒着凛冽北风,参加进攻各部队悄然进入各自出发阵地。 永乐等人带一支部队来到安兴镇西头的袁家大院儿,这儿与北钢北厂区那座炮楼只隔一条铁道和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准备以院子西北面的矮墙作掩护,出墙入沟,顺铁路西进,从而接近炮楼。 这条铁路是平沟铁路支线,为方便将西部山里的煤炭输入城中而建,由詹天佑勘测设计,全长534公里,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末竣工,是北平西部地区最早的一条铁路。 因为接下来的带路具有相当危险性,娄铁蛋儿便跟永乐争着要去,说“你是快要当爹的人了,我光棍儿一根儿,没牵没挂,当然得让我去!” 永乐说:“我问你,按组织的规矩,咱俩出来得听谁的?” 娄铁蛋儿不太情愿地说:“……那当然是听你的。” 永乐说:“听我的,那就我去。要是我‘光荣’了,你再给我顶上!——去,先上一边儿蝵着去!”战士们都让他俩逗乐了。 石排长逗趣儿道:“呵,看看啊,咱永乐兄弟还真是块儿当领导的材料嘞——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大伙儿乐得更欢了,永乐也“嘿嘿”笑着摸摸后脑勺儿。 永乐与石排长已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兄弟,石排长称赞永乐在敌人面前有勇有谋、临危不惧,是块儿当侦察兵的好材料;永乐佩服石排长英勇顽强,这不,受伤不到一星期,他已摘掉了挂在胸前的绷带。 “没伤筋没动骨,那就是让‘蚊子’叮了一下,没啥大不了的!” 这话让永乐听着打心里头暗挑大拇指。 永乐带着一队战士猫腰沿矮墙西进,他们头上都戴着荒草枯枝编的伪装环。娄铁蛋儿按照吩咐跟在队伍最后,并在矮墙尽头停住,待需而动。但他可不想自己真的派上用场,因为那就意味着好兄弟永乐出了大麻烦。 矮墙离铁道路基旁的水沟有一段儿三米来宽的开阔地,石排长对永乐说:“咱们一股劲儿冲过去,等敌人发现,咱们已经进入水沟里了!——我头一个,你们都跟紧了!” 说罢他纵身跃出,疾步冲过开阔地;永乐及战士们随后鱼贯而出,个个箭步如飞,待炮楼上的敌人发现异常一梭子机枪子弹扫过来,他们已全部进入沟渠之中。看来敌人早已注意到了这段开阔地带,故射击得非常准确,子弹在这三米的空场上打出道道烟尘。娄铁蛋儿在矮墙后看得直吐舌头,心说“这要是动作慢一点儿,一准儿得挂彩受伤!” 但敌人已明白受到了进攻,立即实施火力压制,机枪子弹骤雨般呼啸着向铁道路基打过来,激起片片火花。不过只要人在铁道南侧的沟渠中,子弹便无法伤及。 不一会儿,敌方60炮炮兵阵地也开始向铁道一线和袁家大院儿进行炮击,赵天鸿立刻命令身后的82迫击炮连进行回击。“八二迫”比60炮厉害得多,几轮射击过后,敌人的炮便哑了火儿。 永乐身子靠在沟坡上,边顺手摘了粒沟畔棘子上残留的酸枣儿丢进嘴里嚼着,边笑骂道:“龟孙子们,有子弹就尽管打,等打腻了小爷再收拾你们!” 一些战士也学着他的样儿,摘食起酸枣儿来。 过了一阵儿,扫射密度减弱下来,变成恐吓性的间歇射击。石排长和永乐借着铁道边荒草荆棘的遮掩慢慢将头探出沟沿儿窥探,只见炮楼离他们仅有三十米开外,十多米高的楼身上分层洞开着一只只射击孔,孔内的枪械都清晰可见;炮楼顶上的雉堞后,也有敌兵在四下里监视。 只听石排长低声命令道:“机枪负责火力压制,喷火筒准备!” 随即,永乐见一名战士从身上摘下件他从没见过的“家伙式儿”:一根打狗棍长短粗细的钢筒,上边还安着根短细些的钢管儿,钢筒口上装了根碗口粗细的钢圈儿;钢筒下部安有机枪那样的扳机和支架,可尾部并没有枪托,而是用一根胶皮管连接到战士背着的一对儿暖水瓶大小的钢瓶上。 战士小心地将钢筒从荆棘草丛中伸出,在路基碎石上架稳,筒口对准炮楼。 石排长眼盯炮楼,压着嗓门儿吼道:“给我瞄准喽,开火!” 顿时,机关枪炒豆子般爆响起来,接着,一道烈焰从钢筒中喷射而出,拉着长长的火舌跨过三十多米距离扑到了炮楼身上。火焰从射击孔中蹿入炮楼内,敌人凄惨的嚎叫声立刻传了出来;接着,大约是火焰点燃了囤积的弹药,炮楼里发生爆炸,而且是连续不断,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直至将整座炮楼拦腰炸塌。 几年前的抗战时期,在参加一次与日伪军抢收夏粮的斗争中,永乐见识过用手榴弹炸炮楼的投弹绝技,但喷火筒这么厉害的火器还是头一回看见,不由兴奋地捶着沟沿儿喊:“嘿,打得好,打得好!这玩意儿太棒啦!” 与此同时,在平西军分区部队配合下,赵天鸿所部对北城地区各制高点的总攻全面开始,一时间炮声隆隆,硝烟四起。 进攻红霞岭的部队分东西两路发起攻击,永乐带东路部队冲进北钢北厂区,凭着对环境的熟悉,帮助部队很快肃清了北厂区的敌人。 在北厂区西墙内,赵天鸿指挥部队开始向红霞岭进攻,但很快遇到阻碍。红霞岭半山腰有两座碉堡,碉堡前百米范围内的庄稼、树木、民宅等障碍物全被清除,敌人配备两个排兵力顽强固守。 天鸿立刻做了步炮协同攻坚部署:轻重机枪进行火力压制:炮火轰击摧毁碉堡,并在开阔地带造成弹坑,供步并作前进掩体;投掷集束手榴弹造成烟幕,掩护步兵跳跃前进;进入碉堡死角,将炸药包塞入枪眼内爆破。 对攻碉堡天鸿在战斗中积累了不少经验,如抗战时期他在冀鲁豫军区工作期间,部队发明了一种专门对付堡垒的“太平车”,是辆四个轱辘的平板车,上面放上张桌面朝前倒放着的厚木桌,再在桌面铺上浸透了水的被子,用以低档敌人的射击;然后在车板上码放炸药,在机枪掩护下推到碉堡前,将其炸掉。 但现在是向上仰攻,山势坡度较大,这个办法用不上;喷火筒有效射程在四十米以内,直接打够不着,而让战士背着燃料罐冲锋既笨重又危险,亦不可行。所以,只能靠步兵用炸药包、集束手榴弹强攻硬打。 进攻开始,两组爆破手先后冲上去,但都在半途被敌人击倒。 石排长几次提出要上,赵天鸿因他有伤在身,对其请求置之不理。 第三批爆破手又半途倒在血泊中,许多人看着急得眼睛通红,恨得咬破嘴唇儿。 石排长用家乡话恳求道:“大队长,这么着可白搭嘞!你就叫俺上去呗,俺保证把这‘王八盖子’给它揭了去!” “大队长”是天鸿当年在县大队时的称呼。 天鸿心里也在权衡:若久攻不下,部队在北钢北厂区这片狭小区域里无法展开,敌人援兵一到,山上敌军居高临下一冲,情况将非常不利。石莲芝是自己部队中军事训练素质最棒、实战经验最丰富的战士之一,派他上去成功把握会更大些。 他看着石排长问道:“你上去,有把握吗?” “有。”石排长点点头:“我仔细看了,如果从开阔地带最南边上去,只有南侧碉堡的一个射击孔能覆盖到,我利用敌人换弹夹的间隙,就可以躲过射击冲上去!” 天鸿感到这样可行,便做出新安排:派一组战士在正面进行佯攻,吸引敌人火力;石排长从最南则迂回上去,先炸掉南边那座碉堡。 很快,佯攻小组开始行动,枪炮声激烈地骤响起来。石排长正要从墙壁后面跃出,天鸿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我命令你,必须活着回来!”他盯视着石莲芝,有些激动地说。 “嘿,恁就擏好吧!”“石碾子”粲然一笑,扭身扑入弹雨中。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个敦实矫健的身影上,只见他充分利用地形和弹坑,利用敌人射击间隙,时而跃起、时而卧倒、时而匍匐、时而猛冲,眼看着跑过开阔地三分之二的距离。 又一次敌人换弹夹的时机来临,石排长迅即跃起,勇猛向前冲刺,但没想到,敌人射击的枪声竟同时震响起来!原来,狡猾的敌人悟出石排长突击的方式,这次没有更换弹夹,而是直接更换了一挺机枪! 数发子弹连续击中石排长,他一头扑倒在地。 “嘿!——”远在墙壁后观战的战友们愤恨、悲痛地捶胸顿足、五内俱焚! 这时,他们看见石排长在地上翻滚几下,又往前一扑,扑进碉堡下的射击死角里。 石排长支撑着将身体靠坐在碉堡外墙上,他嘴角儿、胸前都带着血迹,但脸上却露出胜利者得意乃至有几分顽皮的微笑。 天鸿立刻喊道:“机枪手,封锁碉堡两侧,不许敌人出来!” 机枪应声“哒哒哒”地欢叫起来。 石排长从身上摘下集束手榴弹,拉掉引信,顺射击孔扔了进去。 但很快,手榴弹又被扔出来,掉在地上“呲呲”冒着白烟打转转。 接着,令永乐、天鸿等人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石排长迅急捡起手榴弹,再次送进射击孔,但不是扔,而是连同手臂一起搐了进去!同时,他冲战友们的方向挥动右拳大喊:“同志们,冲啊!——” “小绿头!——”天鸿双目圆睁,失声大喊起来,伴随喊声,爆炸声轰然响起,碉堡盖子飞上了半天。 …… 战斗结束后,永乐、天鸿等人将石莲芝和其他六名牺牲战士的遗体整理干净,埋葬在红霞岭他们付出生命的地方。 天鸿默默卷了根叶子烟,点燃,吸了一口使它着旺,便轻轻放置在石莲芝坟前。 烟寂静地燃着,阵阵微风令它时明时暗,烟缕时聚时散,恰如有人在吸品着一般。 人们静穆地肃立着,有的战士不时抬手抹去面颊上的泪水。 待烟燃尽,天鸿把身上所有的烟叶子掏出来,拿块石头压放在石排长坟前。 “……坦埠绺子。”他哽咽着喃喃地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 随着北城钢铁厂全部解放,赵天鸿带一个营进厂驻守。他部署好兵力,就带着警卫员小周上了一高炉。 手抚炉体的一刹那,这铁骨铮铮的山东汉子竟然热泪盈眶。纵横疆场的他深知军人对钢铁的那种特殊敬畏与渴望。多少次,步枪、手榴弹与飞机、大炮、坦克、摩托车的不对称,让敌人在天上、地下和水里肆虐而跋扈;多少次,是战友用血肉之躯弥补了枪支弹药的匮乏,铺就了攻城拔寨的坦途;多少次,他在心里发誓:有朝一日他要带人开矿山、炼钢铁,让这种在经济和军事上最具说服力、最有发言权的物质多得使不光、用不完。而今,国内装备最先进的高炉就在自己身边,就要为新中国出力了,赵天鸿因而情发五内、百感交集。 对钢铁厂他并不陌生,四七年五月到四八年初,冶金专家陆达同志赴阳泉熔化厂拆设备、在上党老区的长治西门外故县村筹建华北兵工第四厂,使解放区有了第一座高炉,赵天鸿全程担负保卫任务。为保密,厂子对外称为“长潞贸易货栈”。天鸿工作之余利用一切时间学习冶炼知识,陆达给北方大学工学院一班焦铁组、机械组学员讲课,他这个“旁听生”一次也没落下过。高炉建设他全程参与其中,还根据实际经验,提出用大麻油代替润滑油的建议,解决了大问题。 四八年一月十二日,华北兵工第四厂高炉炼出了第一炉铁水,这可是能直接铸造炮弹的灰口铁呀!所有人都围着高炉欢呼雀跃,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华北军区副司令员兼第一兵团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徐向前、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滕代远都纷纷表示热烈祝贺。 然而,华北兵工第四厂那座高炉日产量仅五吨,北城钢铁厂的这一座高炉,能力就比它大五十倍。何况还有一座更大的高炉和十一座小高炉。此前的四八年春,国内最大的钢铁基地、位于鞍山的辽钢获得解放,而今,北城钢铁厂又回到人民手中。有了这两座大钢铁厂,我们的军队就将如虎添翼,横扫千军如卷席啊! 两天后,身在北平前线的236师谢政委打来电话:“天鸿啊,北平军管会点了你的将,贺司令员已经同意了,调你支援地方建设。看来,南京板鸭还得我托人给你带回来喽!” 赵天鸿对此似乎已有预感,并不觉得意外,哈哈笑着说:“政委,你先弄只北平烤鸭来解解馋吧!” 作为北平市军管会物资接管部企业处北城钢铁厂接管组的军代表成员,赵天鸿参与了对工厂的正式接管,担任军代表办公室主任。他整天穿着件四个兜的军服,只是腰里不再扎武装带;左胸前口袋里插着根登喜路井木铱金钢笔,下面两个大兜里揣着笔记本,忙进忙出。除了从解放区调运粮食、猪肉、白菜和燃煤,安排职工过个好年,他也没忘记托熟人给盛铭懋带话儿,让他赶快来工厂报到。他与盛铭懋在张家口解放饭店有一面之交,两人一见如故,就钢铁生产的话题聊了很长时间。 盛铭懋来到厂里时,北平即将和平解放。跟着赵天鸿、郝廷魁,他第二次登上古井山。 郝廷魁是原北城钢铁厂炼铁部主任,现按军管会的政策原职留用。他个子不高,国字脸平整光洁,头发浓密,修剪得一丝不乱;浓眉、朗目、直鼻梁、薄嘴唇,神态宁静而沉稳。 他是河北行唐县龙州镇人,家境贫寒,父亲给一户田姓财主做长工。田家六口人,在左江河畔有八十亩地,大牲口有一匹马、一头驴,还在镇上有一间油坊。 郝廷魁从小就很安静,不爱跟着别的男孩子打闹,只喜欢认字识数。有一年春天,父亲给田家拾掇后花园儿,把四岁的郝廷魁带在身边。那天天气宜人,私塾先生在花园儿里给田家小姐田郁兰讲诗词,田财主也坐在一旁品茗赏景。先生借景生意,讲的是南宋田园诗人范成大的《春日田园杂兴》,七言绝句,一共十二首,分析讲解完毕,就让田小姐背诵。田小姐也算资质聪颖,背出了四首,再往下记不得了。 此时,只听一个稚嫩清亮的童音接着背诵道:“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骑吹东来里巷喧,行春车马闹如烟。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后面八首一气背完,一句不乱、一字不错,背诵者正是郝廷魁。 只见这小男孩儿穿着件家里自织、自染、自缝的土黄色粗布衣裤,脚穿“一道脸”千层布底鞋,眉宇间透出一股钟灵之气。 原来,自打先生开讲,小廷魁就站在一旁不错眼珠地听,并能过耳不忘,将诗歌背诵如流。 先生和田财主大感惊异,当下田财主叫闺女去灶上,让厨娘拌碗儿丑子扒糕来给廷魁吃,并对廷魁父亲说:“令郎乃天纵之才,将来必成大器。从今天起,就让他和小女一起跟着先生读书吧!” 父亲自然高兴,说道:“多谢田老爷!我知道私塾学费很贵,我负担不起。但今后我只要一半工钱,略表我对老爷和先生的感谢之意。” 田财主说:“哎,学费的事儿你不用管。既然是我提议让令郎念书,学费自然由我来负担!” 可父亲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自此之后,他只拿一半工钱,而且干活更加精心着意。 小姐田郁兰大廷魁三岁,很喜欢这个灵气安静的男孩儿。郁兰也是个文静颖秀的姑娘,两人十分投缘,像姐弟一样跟着先生读书,相处得如同左江河平缓温润的流水,清静而融洽。 田财主是个开明绅士,不郁于门第观念。随着郁兰、廷魁相伴长大,两人的感情他已心知肚明。郁兰十六岁那年,田财主把廷魁父亲叫到堂屋坐下,郑重提出两件事:第一,给女儿和廷魁提亲;第二,由他出资送廷魁上中学深造。这对廷魁父亲是做梦也不敢想的美事儿,唯有连连应允、道谢。 两家很快便换书定婚,不久,田财主让妻舅陪着,把准女婿送往设在正定的直隶省立第七中学。行前,廷魁身上穿的、脚上蹬的、铺的盖的,一应行李用品都是郁兰亲手打理,嘱咐叮咛的话语更是如左江河水绵绵不绝。晚上,田财主设宴为准女婿践行。 清晨上路,廷魁还是一如往常,朝着亲人一一行礼道别,神情平静;郁兰可实在是忍受不住,一扭身儿跑回屋里,哭得成了泪人儿。 其实,正定也就在行唐正南不到一百公里,赶着马车天擦黑儿便到了,中间儿还不耽误打尖儿歇脚。 直隶省立第七中学建于一九零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最早叫“正定府中学堂”。校舍的历史还要早,是明嘉靖年间由天王寺改建的崇正书院,后称恒阳书院,出过梁清标、魏裔介等清代大臣。 在这古色古香的优雅环境里读书,郝廷魁可谓如鱼得水。他自幼喜好探究自然物象,因而入的是高级中学普通科第二组(相当于今日之理科),其公共必修科目有七类九种,分科专修科目有八种。此外,还有一些选修课程。廷魁求学极为勤奋,不仅所有科目全部参修,而且,几年中各科成绩均在三甲之内,就连他身体条件并不占优的体育也不例外,因而是全校有名的优等生。 其间,廷魁满十六岁那年暑假,父亲请人看了好晌,和田财主操办着给廷魁、郁兰完了婚。办事儿前一天,郁兰吃了郝家送的离娘面;第二天,廷魁由男娶客、女娶客陪同,敲锣打鼓,吹笛放炮,前往田家迎娶。郁兰则由男送客、女送客和压轿的侄子伴随,坐着花轿吹吹打打嫁过来拜了天地。按当地习俗,娶亲来回不能走重路,还要避开坟地和庙宇。 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道理是妻子略大些更会疼爱、照顾丈夫。廷魁婚后生活甜美、安适,更促成了学业长进。 一九三一年,二十岁的郝廷魁考入天津国立北洋工学院矿冶系,该学院即赫赫有名的北洋大学堂,它是甲午战争惨败的直接产物。一二年,盛宣怀任天津海关道后,开始筹备办学。三年后,清廷在甲午海战中失败,签署《马关条约》。不久,盛宣怀上奏光绪,建议设立一所新式学堂,以图“科教救国,实业兴邦”,获得恩准。由此,中国第一所大学—天津北洋西学学堂(次年更名北洋大学堂)正式创建。北洋大学堂以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教育模式为蓝本设置专业,其头等学堂(即大学本科)学制四年,基础课二十余门,专业课分五科,共三十余门课程;教师多为中外硕学鸿儒,教材亦多采用外文原版。该校毕业生可免试入美国一流大学读研,因而被誉为“东方康奈尔”。 一九一七年,国民政府教育部对北洋大学与北京大学进行科系调整,北洋大学法科移并北京大学,北京大学工科移并北洋大学。自此,北洋大学成为首屈一指的工科专门大学。 进入如此顶尖学府,郝廷魁超人的禀赋依然出类拔萃,各科成绩名列前茅,令导师颇为欣赏,毕业后即留校任矿冶系助教。 田财主见女婿学业有成,将女儿与外孙郝培衡、外孙女儿郝培菊送到津门与之团聚。不久,北洋大学李书田校长又将报考公费留学深造的机会指定给廷魁,凸显格外栽培之意。 但此时的廷魁已无法继续静心求学:日本人亡我中华之心昭然若揭、步步紧逼,时局动荡飘摇。廷魁亟欲投身素有“工业之母”称谓的钢铁生产实际,以彰实业救国之志。 田财主自然明辨大义,对女婿的志向以李贺的“少年心事当拏云”之句相称许。 郁兰亦深明事理,纵然对夫君有千般依恋、万种柔情,都强自埋在心底,并无半句不舍拖累之言。 然而,举目国内钢铁业,却是一片惨淡之状。若论最早的钢铁厂,当属湖广总督张之洞一零年(光绪十六年)创办的汉阳钢铁厂,有炼铁、铸铁、炼钢等大小工厂十个、工人三千,是亚洲首创及最大的钢铁厂。之后,又有大冶钢铁厂、本溪湖煤铁公司、北平京西铁厂、山西阳泉保晋铁厂、汉口谌家矶扬子炼铁厂等的兴建。但这几座厂子皆因一次大战停止,钢铁销路不好,或停工、或停建,只有保晋铁厂、六河沟炼铁厂尚在生产。 因六河沟炼铁厂设备较好,廷魁决定前往汉口。于是,相聚不满一个月,廷魁便与妻儿老小再次分别,于三七年六月只身西去。而他抵达目的地不久,便爆发了“七七事变”。 谌家矶在武汉东北端长江北岸,是一片三面濒水、一面倚陆的小冲击平原,南临长江,与天兴洲江心岛遥遥相望。除了六河沟炼铁厂外,平原上是四望连片的菜园。 廷魁担任炼铁厂高炉值班工程师,勤勉职守,并很快与厂长兼总工程师陈廷纪、助理工程师秦慕仁等结为挚友。闲暇时,相协乘一叶扁舟,到天兴洲荒岛上观赏芦苇萧萧中的水天一色,唏嘘国是,赋诗抒怀。 然而不久,随着日寇铁蹄蹂躏华北、华东,华中局势告危。三八年初,六河沟炼铁厂停产,随华东、华北沦陷区撤退的一百六十多家企业经长江水道向川内实施大转移。那些日子,长江上经常激荡着震撼人心的船工号子: “……喂咗嗬——, 号子一声嘞齐了心, 拉纤闯滩喽踏路人; 内迁物资嘞要运重庆, 百万军粮喽要出夔门。 前方将士嘞舍性命啊, 拉纤我们喽也是在跟日寇拼, 喂咗嘿——, ……” 四五月间,重庆国民政府经济部组建矿冶研究所,郝廷魁奉调任技佐,继续溯江西上。此时,武汉会战已一触即发。 抗战时期,重庆工业设备如发电机、发动机、机床、炼钢炉、轧钢机、纺纱机等,产能占大后方80以上。以钢铁而言,国统区有钢铁厂七十一家,资本417亿元,而重庆地区就有三十六家,资本288亿元,钢铁产量占90,为军工生产提供重要支撑。 廷魁到任不久,即被委派主持矿冶研究所炼铁试验厂—陵江炼铁厂的筹建,研究小高炉特点,以应战时需要。厂址在嘉陵江下游童家溪同兴村。他在极端困难情况下开展试验,期间,两次险在日军空袭中丧生;试验中遇热风炉爆炸,又险遭不测。但令他欢喜的是,三九年秋,郁兰和一双儿女在哥哥郁文护送下辗转入川,阖家在战火中再次团聚。 那天是重阳节前夕。童家溪最初是个驿站,渐渐繁衍为几处村落。自明代起,这里便有摆重阳村宴,每家每户奉出拿手菜,邀全村老人享用,以孝敬长者的习俗。而今虽遭战火,但村民们仍要摆下宴席,以表达种族繁衍、世世不息的意志。炼铁厂员工作为抗日中坚,连同家属一道受邀成为座上宾,品尝了村宴中必上的三道名菜:烧白、酸菜鸡、渣渣鱼。单说渣渣鱼,是以嘉陵江盛产的鱼类中体型较小的大眼泡、船丁子、骨牌鱼等为食材,以黄焖、干烧、红烧、煎炸等手法烹制。因体型较小,故名渣渣鱼。此菜色泽红润、肉质鲜嫩、骨刺酥软、食后满口生香,回味无穷。廷魁一家与乡亲父老共度了一个难忘的节日。 历经寒暑,郝廷魁克服热风炉爆炸、高炉炉裂及炉缸冻结等难题,使新式小高炉于四零年十一月投产,产品成本低廉,而且,将其掺到白口铁或废钢中,即能产出军工急需而又奇缺的灰口铁。国民政府经济部为其发明核准专利,并授予二级“景星勋章”。 四二年初,廷魁被资源委员会选送赴美国钢铁公司实习。他时年三十一岁,小女培竹刚出生。 原定乘中国航空公司班机飞香港,转泛美航空公司班机前往旧金山,但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沦陷,中航飞机多被炸毁。中航很快恢复了航班:由重庆经昆明至缅甸腊戌,这成为仅存的国际航线。 廷魁因事耽搁了行期,正想于四二年四月底出发,二十九日,腊戌陷落。自日军切断滇缅公路,中国经海、陆获取物资的途径已断,此时,空运线路亦岌岌可危。罗斯福当即表示,将不计代价沟通印中航线。五月上旬,中航开辟自印度阿萨姆邦飞昆明的“驼峰航线”,虽然此航线及其危险,但目睹国家、民族危亡,五内如焚的廷魁坚决要求经此线路出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 “驼峰航线”由西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进入云南高原,沿途地势在海拔4500米以上,最高海拔7000米,峰峦连绵,状如骆驼峰背,故而得名。 一个雨过初晴、天高云淡的日子,廷魁先由重庆飞昆明,再在巫家坝机场登上中航c-47b运输机,驾机的恰是首飞“驼峰航线”的潘国定、孙文宽、华祝机组。 与廷魁同机的是一批刚招募的远征军士兵,领队军官领章上红底儿双杠两颗三角星,中校军衔。此人在登机前的午餐中就给廷魁留下特别印象,只见他左手捏一把望天椒,右手用筷子穿着四个窝头,一口半根辣椒,一口半个窝头,不到五分钟,辣椒、窝头就“打扫”得一干二净。 见廷魁诧异,军官微笑着递过来两根辣椒,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说:“这是好东西,下饭呕。” 廷魁知道四川望天椒的厉害,谨慎地咬了一小段儿,但整个口腔仍立刻如着火一般,赶紧往嘴里塞窝头。 旁边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哈哈大笑道:“吃辣子你可比不了我们刘团长,他是地道的湖南老表!” 起飞后,刘团长见廷魁有些紧张,拍拍他膝盖说:“莫怕,坐潘机长的飞机安全得很!” 副官立刻补充道:“没错,潘国定可是中航最棒的机长!”接着摆开了“龙门阵”: 当年,潘国定在美国学飞行时颇受歧视,便决心用高超技艺回儆洋人。由于成绩优异,他被邀请为福特公司的v—8发动机做飞行广告。表演中,他驾机俯冲、翻筋斗、下滑倒转、慢横滚,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接着,在三十米低空,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当机头垂直拉起时,飞机进入“死螺旋”状态,急速下坠。此刻,潘国定竟放开操纵杆,左手抓一把红粉,右手抓一把黑粉,伸出舱外撒向空中,拉出两条彩带,同时,只用双脚把飞机脱出“死螺旋”。高超、惊险的表演倾倒观众,顿时掌声雷动。 正说着,飞机剧烈颠簸、上下飘坠起来,廷魁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 此时,飞机已越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进入连绵高山区。虽然c-47b“空中火车”运输机加装了两级增压器以改善高空性能,但仍不足以飞越群山,只能在山间曲折飞行,最终从喜马拉雅山南麓一个低凹山口跨越航线最高点。 巨峰峡谷中紊流诡谲多变,将飞机枯叶般抛来甩去,随时有撞崖之虞。天气亦瞬息万变,若遇大雨、雷暴或机身结冰,既无力爬升,又不能绕飞,更无从备降,只有继续铤而走险。倘遇机械故障、油料耗尽等意外,只能弃机跳伞。但机翼下的深山莽林渺无人烟,跳下去也凶多吉少。 机舱内的气氛凝冻了一般,连喋喋不休的副官也紧闭嘴唇。 廷魁睨了一眼刘团长,见他闭目端坐,似已入睡。这份坦然感染了廷魁,他想到自己曾三历生死,幸而得存。男儿生当报国,今番虽死何撼?心情不觉沉静了许多,甚至开始将此刻的颠沛与儿时荡秋千比较起来,脑海中浮出郁兰在高飞的秋千上那疯丫头般的欢颜。一瞬间,他眼睛湿润了。 难耐的祈望中,飞机开始吼叫着全力爬升,准备穿越喜马拉雅山南麓的隘口。然而,迎接飞机的是浓浓的云层,将隘口完全遮蔽。 穿云过隘,稍有偏差便将机毁人亡。潘机长凭着精湛的地形判断,驾机进入云中,依靠仪表盲飞。 高寒云气,温度在零下二十度左右,虽然开启防冰液压泵喷洒酒精,但驾驶舱风挡玻璃仍很快被冰覆盖。报务员不停调转机外环形天线,以防冻结,并连续报告飞机方位。此时,良好的机况发挥了决定作用:螺旋桨虽有结冰,但发动机始终运转正常。 廷魁用手擦拭舷窗玻璃,感到冰透指心。而当手指离开,通过冰融化的部分,可窥见发动机罩和机翼上冰已不多,不致造成大的危险。接着,竟有一缕阳光透进舷窗,刘团长轻声说了句:“好,我们过来喽!” 机舱内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心情大好的副官又打开“话匣子”,说这批新兵到达印度兰姆伽后,将配备全副美式装备,尽快收复失地,打通滇缅公路。 “有我们113团,小日本儿猖狂不了几天!”副官豪气冲天地说。 这话使廷魁恍然明白,身边这位沉默寡言的中校,就是前不久在缅甸仁安羌以千人击溃日军万人,使七千英军脱险的远征军新编第38师113团团长刘放吾。 耳畔骤然响起爆竹般的枪声,随即,有士兵中弹倒在舱中。 副官大喊:“妈的,小鬼子的飞机!” 果然,是一架中岛91式战斗机蹿出云层斜刺里袭来。 这也在飞行方案预想中,潘机长立刻左盘右绕,与敌机斗法。 中岛91速度不及c-47b,但因我机满载,速度未达极限,故敌机咬住不放。 刘团长说声:“枪拿给我!”接过副官递过来的1918a2勃朗宁自动步枪,把两脚架戳在座位靠背上,枪管伸出舷窗。 精通航空业的潘机长知道,中岛91配备两挺77毫米机枪,而c-47b是全金属结构,十分坚固。只要规避得当,敌机无法对我方构成致命威胁。 因此,潘机长向左转向,故意露出被半径切入攻击的破绽。敌机果然猛扑过来,枪弹齐发。但潘机长已提前做出下一个动作,随着机身回正,子弹贴着机翼呼啸而过,同时,敌机一下冲到我机侧前方,连驾驶员头戴的风镜帽都清晰可见。 刘团长瞬间扣动扳机,二十发子弹全部打入敌机座舱。中岛91脑袋一沉,直向地面扎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8 匹兹堡位于美国东海岸宾夕法尼亚州,素称“世界钢铁之都”,安德鲁卡内基在此建立了他的钢铁帝国。廷魁怀着对这位崇拜孔子、信仰佛教的著名实业家、慈善家的敬仰,在此学习两年,于四四年底回国,到资渝钢铁厂炼铁厂任工程师,全家也从童家溪搬到沙磁区。在这里,他和家人共度了一段较长的团聚时光。 儿子培衡年已十五,在青木关老关口附近国立音乐院学小提琴。长女培菊十三岁,在小龙坎国民中心小学念书。次女培竹三岁,终日不离郁兰身边。 寓所不远就是歌乐山森林公园,一家人晚餐后,步行十分钟便进入园内,在松柏林壑间闲赏“半山烟云半山松”的景致。就这样,他们等到了抗战胜利。 四六年九月,廷魁被派到北城钢铁厂炼铁部任主任,并很快和厂里地下党建立了联系。原来,廷魁家乡河北行唐是老革命根据地,晋察冀边区于三八年在此建立。郁兰的哥哥郁文是当地最早一批地下党员之一,领导过水泉暴动。廷魁在大舅哥影响下,对民主、强盛的新国家早已心向往之。 根据地下党安排,廷魁一方面要不断积累技术资料以备将来使用,一方面要随时注意厂长殷崇尧等人有关工厂大局的动向。同时,由老拴、永乐父子和娄铁蛋儿配合廷魁工作。 廷魁收集了报纸上对唐山制钢厂员工抵制南迁的报道,让老拴、永乐私下里讲给工人们听,激发大伙儿的护厂情绪,并由乐家父子挑头,建立了“志愿护厂队”。 一日,永乐告诉廷魁:护厂队成员、厂建筑科木工场工人大杨说,殷崇尧让木工场制作大批木箱,准备装拆迁设备。廷魁、永乐赶紧向厂地下党报告,负责人柏东林立刻东出京城,前往华北城工部所在地、古运河畔“水陆码头”泊头镇,向北平市地下党领导汇报,并得到具体指示:“一、以‘求生存’为号召发动工人怠工,拒绝拆迁机器、设备、器材。二、利用敌人内部矛盾,破坏拆迁计划的实施。” 护厂行动随即展开,木工场工人拒绝制作木箱,机修部工人怠工抵制拆迁,炼铁部工人在老拴、永乐带领下昼夜看护高炉。 永乐经长期工作,已将厂警卫队长林宇发展为“地下盟”成员。通过林宇,不但堵死了设备外运途径,还将抵制拆迁情绪扩散到中下层职员中间。 一个多月,南迁之事毫无进展,急得殷崇尧寝食难安。 廷魁有意增加了向殷厂长汇报工作次数,以及时掌握动向。这日刚到门口,听见殷崇尧正通电话,便蹑足屏息静听,探知了一条重要信息。 原来,见当地员工抵制拆迁,南京政府经济部资源委员会竟从南方调来拆迁队,人马已到北平。 廷魁忙找永乐商议对策,却见娄铁蛋儿神色匆匆地赶来。 永乐笑道:“怎么了铁蛋儿,让狗撵着啦?” 娄铁蛋儿低声道:“厂长把那姓盛的特务头子叫来了,说厂里有共党煽动怠工,破坏拆迁。你们可小心点儿!”言罢转身离去。 廷魁与永乐商量停当,见天色渐暗,便出了办公室。走不多远,果见身后有人影闪动。永乐冲廷魁一笑,脚下生风快步而去。 廷魁故意拉落在后面,不疾不徐,引着“尾巴”奔山上走来。 接近石屋方向,廷魁站了站脚,确认“尾巴”已靠近,这才一猫腰钻进草丛中。 他穿过草丛,刚看见那两间石屋,就听身后“噗”地一声闷响,躲在树后的永乐已经用铁锤把“尾巴”的魂儿送到爪哇国去了。 二人合力将尸首扔下悬崖,返身下山,由西墙翻出厂外,直奔安兴镇,去找南边来的拆迁队。 安兴镇的历史可追溯到北平城起源。两千三百多年前,在它东南面如今叫老古城的地方,就是燕国都城—蓟城。而从安兴镇到古井山下,则是蓟城风景园林区。 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武王灭商,封召公奭于燕,所建城邑在房山琉璃河董家林村。过了四百多年,为避山戎之患,燕桓侯徙都临易(今河北容城县古贤村)。兵患消弭后,桓侯继承者燕襄公并未返回原邑,因为,城邑旁经常泛滥的圣水令他不胜烦恼,便决定将都邑迁往董家林村东北方向地势更高的浑河(今永定河)岸边,即古井山东面老古城一带。 这座新燕都称为蓟城,内有元英、历室等燕王宫殿,太子东宫、国相公府等殿宇,还有祭天之郊台——宁台。 又过了四百多年,公元前三一一年,雄图大略的燕昭王继位,随即上演了“金台招贤”、“乐毅伐齐”等留名史册的热剧。可惜虎头蛇尾,在他身后,燕太子丹只得与荆轲合唱了那曲“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歌。 惊怒的秦王大挙攻燕,破蓟城,改为广阳郡。不久,这儿又出了个扰动历史的人物—卢生。始皇修长城、焚书坑儒,都与此人有关。 卢生是鲁国皇族,秦灭鲁后,其祖上迁居蓟城。他本人是方士,曾为始皇寻得羡门、高溪、上成、郁林、公乐、聚谷等方士中高人,故始皇对其“尊赐之甚厚”。他帮始皇访海外仙山,求长生不老药,带回谶书《录图书》,上面说“亡秦者,胡也。”始皇以为对秦国威胁最大的乃北方胡人,便令大将蒙恬率军北击匈奴,并修筑长城。 卢生虽受厚禄,却认为始皇刚戾自用,以刑杀为威,便悄然遁去,留下一纸谶言道:“胡为胡?日照途。”始皇大怒,令御史抓捕与卢生有瓜葛的诸生四百六十余人,“皆阬之咸阳”。而卢生则四处追捕未果,连其亲友,待广阳郡官吏奉令抓捕时,皆人去屋空。 那纸谶言,始皇令手下译解多日,终不得要领。直到胡亥、赵高二人将大秦江山断送后,人们才明白,“日”即君主,指胡亥;“照途”乃“赵徒”之谐音。故而纷纷叹服卢生,真乃旷世高人。 秦灭至东汉,二百三十多年间,汉代蓟城仍因战国蓟城之旧址未变,只是时为王都,时为郡治。其间,燕王宫殿不断增建,如汉武帝之子燕剌王刘旦所建万载宫,两侧清溪潺潺,宫前池沼涟漪;庭院古木参天,绿荫匝地。另有明光殿,是举行大典、迎奉天子诏书的宫殿。 东汉末至三国曹魏,浑河肆虐泛滥,发生了从蓟城城北到城南的大改道。蓟城遭受严重危害,向东南迁移。此时,这座城邑在古井山下已延续八百多年。岁月消磨,这座繁华都城日渐荒废残损,最终竟消弭踪迹,蜕变为林木、田野与村舍,只留下碣石坪、乐毅墓等零星地名,勾起人们对往事的好奇与追思。 千年后,郭守敬为解决元大都漕运苦思冥想,而给他出难题的便是古井山下的浑河。 大都城年耗粮几百万斤,多从南方产粮区征运。从金朝起,在华北平原利用天然水道和隋唐大运河建立了漕运系统,但其终点不是大都城,而是东面五十里外的通州。这段陆路运输占用大量车马、役夫,且雨季泥泞难行,沿路倒毙牲畜,粮车淤陷泥中,粮食大批霉烂。因此,金朝力图开凿自通州直达京城的运河,而寻遍京畿,唯一充沛的水源只有浑河。 一一七一年,金人从古井山北面西麻峪车箱渠故道开凿运河—金口河,引浑河水入中都北护城河,注入通州城外的潞水。但浑河水夹带大量泥沙淤积河道,导致洪水泛滥,危害城池。开凿仅十五年,金口河发生决堤,金世宗只得下令闭塞金口。 一二六七年,都水少监郭守敬经探寻,感到实现通州到城内的漕运仍要借助浑河水源,但他做了两点修正:一是在金口河上段开辟分水渠,引回浑河中去。洪水季节,金口河暴涨时开启分水渠分流,解除京城水患。二是不在金口河上建闸坝,防止河道淤塞。 金口河故道两旁各有个村落:薛村、田村。西麻峪引水口重开之际,郭守敬担心村落安全,为祈祥瑞,将河北岸薛村改称北安兴,河南岸田村改称南安兴。后南安兴被冲毁,只剩北安兴,因地扼通往直隶、山西要道,慢慢繁盛起来,成为驿栈相接、商旅辐辏的集镇。 安兴镇状似一条鱼,头西尾东,串心店街是脊背,铁壁街是肚腩,南岔、北岔是鱼尾。三七年,日寇侵占北城钢铁厂后为扩大规模,安田勇治两次圈地,占地三万五千亩,拆民房四千余间,每亩征地款只够买八十八斤玉米面儿,每间房拆迁款连砌半堵墙都不够。周边百姓流离失所、生活无据。强拆中,三里长的安兴镇被圈掉三分之一,包括西胡同西半截儿,胡同内的普济寺(俗称西庙)也被拆毁。安兴镇这条“鱼”就没了头,光剩下身子跟尾巴。 廷魁和永乐在夜色中进了安兴镇,廷魁记得殷崇尧在通电话时曾念叨从南方调来的拆迁队有二百多人,他跟永乐合计,这么多人,只有五神庙旁李家饭铺能住下,便直奔镇东面南北岔交界处的五神庙而来。 果然,拆迁队刚在李家饭铺住下,更巧的是,带队的竟是廷魁在汉口六河沟炼铁厂的挚友秦慕仁。 廷魁把北城钢铁厂职工争生存、反南迁的情况一说,秦慕仁当即表示:“三八年我组织六河沟炼铁厂拆迁,那是为抗日;现在他们搞南迁是要打内战,我们不得给他们卖命!” 永乐在旁高兴地说:“哎,铁壁街有家铺子的酱肘子、酱肝特地道,我去约二斤,再打斤酒来,你们哥俩好好唠唠!” 拆迁队进厂后,反到成了怠工、护厂有生力量,让南迁计划最终成为泡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9 赵天鸿、郝廷魁、盛铭懋站在古井山上向东眺望,最刺眼的就是那两座寂静无声的高炉,黑黢黢的没有丝毫生气。 厂子状况这几位脑子里都很清楚:两座大高炉和十余座小高炉被铸死,二焦炉、二洗煤场、新机械厂是半截子工程;各地运来的耐火砖、电动机、器材、备件杂乱码放在铁道旁的荒草丛中,风吹雨淋,锈损严重。举目四顾,厂区一片荒凉,死气沉沉。 赵天鸿边看边熟练地用烟丝、纸条卷起根烟,同时说道:“……伙计们,这两个‘黑家伙’可是宝贝啊!——老郝,给你一百天,能让它们‘起死回生’不?” “……这要经过仔细考察才能确定,不过,我想还是有可能的。”停了片刻,郝廷魁语音平静地说。 盛铭懋望着他的侧脸暗想:“此人沉稳从容,精敏内敛,跟着他干,一定能学到真本事!” 安顿好厂里的事儿,盛铭懋赶紧进城打听蔼云下落。 刚下过雪,街道边楼宇、树丛一派银装素裹。 由车辇店胡同转入花园胡同,经达尔汉王府院墙,便走进熟悉的天地。胡同内整洁安静,落雪被扫到墙根儿。走到深处,便望见自家小洋楼前那棵高大浓密的槐树。 才进院门,门房老马已快步迎出来:“呦,三少爷您回来啦?怪不得早起喜鹊‘喳喳’直叫,我就觉着今儿个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克朗呢?”没见着家中养的那条德国黑贝,盛铭懋张口问道。 “大少爷带到上海去了,二少爷没让再养。”老马说。 盛铭懋口中干渴,直接迈进门房,端起桌上老马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依然是他熟悉的“高沫儿”茶,浓浓的,又苦又涩。 老马跟进来,赶紧提起竹篺儿暖壶把水续上。 “——马叔,有蔼云的消息吗?”铭懋劈头便问。 “嗐,甭提了,这事儿说起来要多蹊跷有多蹊跷!” 老马有个习惯,说什么事儿都不直接给出答案,一定要从“想当初”说起,这是长年听评书落下的“毛病”。 老马听说书上瘾,当年一得空就往胡同口的和泰茶庄跑。茶庄“匣子”里常播放“净街王”王杰魁说的《包公案》,行人往往趋集店前,伫立聆听。 老马回来,就绘声绘色地为不能随便出门儿的小铭懋做“二度表演”,其精彩程度常令小铭懋茶饭不思。为不耽误听书,小铭懋渴了就喝老马大茶缸里的“高沫儿”茶,开始苦得直咧嘴,后来,竟能一气儿灌掉多半缸。 铭懋知道老马的毛病,因此也不催,听他从头往下说。 “那天晚上您一走,我就让刘妈赶紧上楼去照看二少姨太,我去胡同里叫拉包月的大奎子。等我回来,刘妈又下来找我,慌慌张张地说:‘老马呀,你快跟我上楼去一下吧!’我说:‘深更半夜的,我去多不方便哪!’刘妈急得拍着手说:‘哎呦,这不是没有办法嘛!——我刚才上去找二少姨太,到门口敲门,没人答应;叫门,也没人答应。我用手一推,里边插着门呢!我怕出事情,又大声喊了半天,还是没人理,这才赶紧下来叫你的嘛!’我一听,这可不能耽误了,就跟着刘妈往楼上跑。上了三楼,我抡起拳头‘咚咚咚’一通敲,压根儿没人搭理。我心想这可坏了!二少姨太的气性我知道,可别一时心里头窄憋寻了短见哪!我往回撤了两步,气沉丹田,腿上攒足了劲儿,上去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 盛铭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忙问:“蔼云她怎么样?” 老马不受干扰,按自个儿心里的“梁子”接茬儿往下说:“嗐,屋里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哪!——我摸索着拉开灯一瞧,可了不得喽!” 盛铭懋“噌”地站起来:“怎么啦?” 老马说;“地上全是碎玻璃茬子,还有一滩血!” 盛铭懋心里“咯噔”一下翻了个个儿;“什么,难道蔼云她真的……” 老马说;“我这儿刚瞧见血,就听身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是刘妈背过气儿栽到地下了!我赶紧给她掐人中、喷凉水儿,半天她才缓醒过来!” 就是再有涵养耐性的人,到这份儿上也绷不住劲儿了!盛铭懋颇为气恼地说:“马叔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难道蔼云她真的自杀了?!” 老马一跺脚:“嗐,我也说不清啊!—因为,屋里头光有血,可是没有人!” 盛铭懋浑身一震:“什么?光有血,没有人?!” “可不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邪性不邪性?!” 老马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忙搧了自己嘴巴一下:“呸!我不该说这丧气话,少爷您可别往心里去!” 铭懋压根儿没听见老马后头这句话,他由惊转喜地说:“这么说,蔼云她可能没有死?” 老马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出乎意外:“二少姨太她还活着,这个少爷您放心!” 铭懋狂喜地一把攥住老马的胳膊:“什么?蔼云还活着?你怎么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马叔你快说呀!……” 这下“主动权”又回到了老马这儿,他说道:“喝,少爷,您还真有把子干巴劲儿,攥得我胳膊生疼!——您别着急,听我慢慢往下说!” 经过这一番情绪大起大落,盛铭懋疲惫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老马喝口茶,抹抹嘴说:“……知道二少姨太还活着,那是后来的事儿,当时我跟刘妈可是又惊又怕。我们把屋里能藏人的地儿都找了,哪儿也没有。这当口,你二哥可就带着人来了。嚯,这就楼上楼下、院里院外一通搜啊。还真神了,二少姨太就跟长翅膀飞了一样,连个脚印儿都没留下!二少爷折腾多半宿,才带着人走了。” “他没难为你跟刘妈?”盛铭懋关心地问。 “嘿,你二哥那人多精怪呀,他知道我们俩没啥‘油水儿’,再说,他还是刘妈奶大的,所以,问了两句就拉倒了!” “……之后的事儿她干妈最清楚,您问问她得了。”老马又找补一句。 “她干吗”即指刘妈,霭云跟刘妈关系很好,当丫头的时候认下的干妈。 盛铭懋从刘妈那儿了解到蔼云的重要线索。 “……大概是半个月之前吧,”刘妈操着沪上口音浓重的“国语”说:“我正在客厅里面收拾,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喂’了一声,电话那边说:‘干妈,我是蔼云。’哎呦,我一听,心里就‘嗵嗵嗵嗵’跳个不停。自从那次出事,蔼云就好像一块云彩散掉一样,一点音讯也没有啊,现在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我赶紧问:‘二少姨太,你还好吧?’电话那边说:‘干妈,你别管我叫二少姨太,我不是他的人了!’我连忙改口说:‘嗷,好好好。——蔼云,你现在在哪里呀,身体还好吧?’蔼云说:‘我身体没关系。干妈,你们有三少爷的消息吗?’我说:‘没有呀,三少爷也是一直没回家,真让人着急呀!’蔼云说:‘三少爷要是回来了,你们一定要让他好好照顾自己!我还会打电话过来的。’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趟寻访让盛铭懋亦喜亦忧,喜的是确定蔼云活着,一块石头落了地;忧的是无法主动联系她,不知何日能相聚。他把自己办公室电话留给刘妈,就返回北城钢铁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0 为恢复炼铁生产,乐永乐憋足了劲儿。 半个月来,永乐切身感受到翻身解放带来的变化。这几年,随着国民党节节败退,国统区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一百法币在四五年九月能买只鸡,仅过一年,就连半块儿肥皂也买不起了。 因为岳父开豆腐铺,永乐家日子比旁人好过些,但到四八年秋也已无法维持。那会儿,永乐工资“涨”到每月八千一百万法币,得用包袱布裹着扛回家。可这些钱按官价只够买四十八斤棒子面儿,而且常常是有钱无货。 八月,国民党发行金圆券兑换法币,并强制兑换私人手中的金、银、外汇。胆小谨慎的岳父不敢藏匿,把积攒的金首饰、“袁大头”兑了出去。谁想,没多久金圆券就跟法币一样成了废纸,路边儿、水沟里四处散布,尽管面额百万,却被行人踩来踩去。 岳父多年辛劳被劫一空,气苦之下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当时,工人编了段儿顺口溜:“金圆券,法币票,开支给了一大抱,一斤粮食难买到,饿得肚子‘咕咕’叫。” 如今,军代表刚进厂,几十辆大马车就拉着来自老解放区的粮食从长辛店火车站进入厂区,一袋袋小米挨个儿送到员工家。接着,粮食、猪肉、白菜和燃煤源源不断调运过来。工人们生着暖烘烘的煤炉,热腾腾的猪肉白菜馅儿饺子就大蒜,过了个美滋滋儿的年。大伙儿喜悦之余又编开了顺口溜: “、解放军, 是咱工友贴心人, 过去有钱买不到, 今日无偿送上门。” 军管会处处替工人着想,因为当时国内战争使得物价上涨,纸币老贬值,就使用了小米儿为工资计量单位,按日计算,实际上不是发小米儿,而是折合当月小米儿价格后发钱。 各车间成立有工人参加的“民主管理委员会”,永乐是炼铁车间“民管会”工人代表,和赵天鸿、郝廷魁等人平起平坐,对厂子大事小情发表意见。 永乐是河北清河县人,二四年六月十三日生人。父亲乐老拴,哥哥乐长乐;姐姐乐惠芹,嫁给北平德胜门一个小商贩;妹妹乐惠莲,小永乐四岁。 三八年初,鬼子隔三差五来扫荡,春夏又逢连月旱,地里干裂得能伸进脚丫子。庄稼枯死,野菜、树皮被抢光,许多人家变得无声无息—全家老小都饿死了。娘见日子撑不下去,给永乐拿上双布鞋,让他上北平找姐夫谋生。 姐夫在德胜门一带开馒头铺,让永乐帮工,站街卖馒头。 永乐正长身体,有回一天水米没打牙,就吃了两个馒头。回到铺里,姐夫见钱款跟馒头对不上账,抡起擀面杖搂头盖脸就是一下子。 永乐自小儿眼灵手快,等擀面杖下来,他早掣起一只笼屉盖子迎上去。擀面杖把笼屉盖子砸个大窟窿。没等急了眼的姐夫来第二下,永乐已蹦到院儿里,夺门而出。 正值初秋,气候宜人,永乐在一棵大槐树下的石碾子上睡了一宿。次日清晨,他去永泉庵的屋檐下掏了两窝家雀儿蛋,拿回家往灶台上一杵:“这个抵你那俩馒头,成吧?” 姐夫看看那些蛋,没说话。 晚上,饭桌上多了碗盐水煮雀蛋,姐夫就着盅街上“大酒缸”打的烧酒,有滋有味儿地品尝着。见惠芹和永乐忍不住拿眼角余光朝那碗里撇,他端起碗,给他俩各拨了两个蛋。姐弟俩不由相视一笑。 三九年四月的一天,永乐在西单闲逛时路过一家茶馆儿,听到两个茶客聊天,说前面有北城制铁所在招华工,他赶紧上前打听。 茶客说,招的是干土木活儿,半个月一开支,管吃管住。还说因缺人手,招工条件很宽松,应招的人“脱了裤子瞧瞧,长毛儿的都要。” 永乐想到工厂干活儿挣钱多,兴许还能补贴家里,便前去报名。 一进门,见桌子后面坐着个日本人,问了永乐姓氏、年龄、籍贯,然后让他在登记簿上签字画押按手印儿。 完事儿,永乐要回家取铺盖,站在门口的“二狗子”瞪眼说:“按了手印儿就是制铁所的人,吃的、住的都有,回什么家?”说完把他推进里屋。 里屋光线昏暗,永乐眯眼待了会儿,才看清这里已有二十多人。 第二天,插着日本旗的卡车把他们拉到北城制铁所,晚上,就在古井山娘娘庙前空地上睡大露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1 永乐走后,家人也沦落到颠沛流离的境地。 三九年三月的一天,日伪军、保长和狗腿子把永乐家乡的村民集合起来,说皇军在满洲国黑龙江边的黑河建“新城市”,需要大批劳力,让村民报名。谁家出一个人给二十块现大洋;家有青壮年不去,要缴纳一百五十块现大洋。 乐老拴没钱,又觉得二十块现大洋能维持家用,就报了名。但人被抓走,钱却没拿着。全村共捆走十六个青壮年。 老拴走后,家里更衣食无着。母亲见活不下去,带长乐、惠莲去往山西乔兴县三里庄,投奔自己哥哥鲍井泉。 鲍井泉是个人贩卖子,妹妹来投奔,他不好往外撵,就拿他们当佣工使:妹妹做饭、干杂活儿,两个孩子上山放羊、打柴草。 一天,鲍井泉对妹妹说:“如今年景不好,日子难过,我养不起你们一家子。惠莲这丫头长得眉清目秀,不如把她嫁了,换几担小米;我再腾间房,你也能安家落户过日子。” 永乐娘想了半天,感到没别的活命法儿,只得听哥哥话,把惠莲卖给邻村地主禇老四当童养媳,换了三担老玉米,住的那间草房也算是她的了。 哪知,一次长乐到禇老四家看妹妹,惠莲说:“舅舅昨天来了,他们家好酒好菜一通招待,还给舅舅十五块大洋。这是我的卖身钱,应该给咱娘的。哥,你让咱娘跟舅舅要!” 永乐娘听说这事儿,找到哥哥哭闹。鲍井泉脸一翻:“你住的房子不是钱哪?你们吃喝穿用不花钱哪?还跟我要钱,惹急了把你们全撵出去!” 永乐娘气得一口血喷出来,大病一场。病稍好,便强撑起来动身回老家。 长乐咽不下这口气,把娘背到村口放好,返身回到鲍家院儿外,往里扔了几个羊油火把,连家带院儿烧了个干净。 娘儿俩接着来到邻村禇老四家,叫出惠莲,给了她一双新布鞋,并附耳相告:鞋里缝着仅有的一块大洋,让她留着应急。 于是,母女就此骨肉分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2 乐老拴被强征半年后偷跑回家,全村抓走十六个人,就他逃出“鬼门关”。 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后,一九三三年,日军参谋本部会同关东军制定一项秘密计划,沿大兴安岭、黑龙江、乌苏里江构筑一条对苏防线,包括十四个要塞,称为“国境守备阵地”。关东军为此下达“589号”绝密令,将伪满州国与苏联为邻的边界划为东部正面、东北部正面、北部正面和西部正面四个战区,组织大批劳工构筑军事要塞。其工事为钢筋水泥建筑,绵延伸展,上下数层,地面配有大量碉堡、掩体。为保守秘密,参加建筑的劳工除逃亡者外,全被枪杀或活埋。 伪黑河省属北部正面战区,修筑霍尔莫津、爱辉、黑河、法别拉四个要塞。老拴被抓到黑河要塞工地,按关东军设置的十四个“国境守备阵地”排序,这里是第七国境阵地,位于黑河城区十公里西南台地上。向北眺望,亮如银带的黑龙江尽收眼底,苏联境内结雅河和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市区历历在目。要塞建成后,日军炮口将直指江面与结雅河口,炮火可封锁苏军结雅舰队。 老拴在这儿干开山挖洞的活儿,住透风漏雨的“马架子”席棚,吃苞米面掺橡子面的窝头。劳作中,凡有体弱劳工病倒,便被日本监工扔进后山沟喂狼。 老拴知道,不跑就是个死,而逃跑几乎不可能。 干活儿时,日本兵端着上刺刀的“三八大盖儿”监督,劳工互相不许说话;晚上睡在水沟旁的席棚里,周围有岗哨带着狼狗巡逻。 老拴在饭馆儿学过徒,每当吃着苦涩的窝头,就着盐水泡黄豆,他就和工友聊起学过的菜肴,来个“精神会餐”。 一次,监工山田荣二听见老拴的话,让他到军官食堂炒个菜试试手,结果就留下当了厨子。这一来,他便不像劳工那样受到严格看管,行动范围也大了许多。 山下高地营子村有个姓于的后生,被日本人抓夫,时常赶马车往要塞送给养,老拴主动帮他卸车,两人便熟悉起来。 这天卸完车,于后生在厨房和老拴俩抽根自卷的旱烟,气氛异常愁闷。 半月前,虎头要塞猛虎山工事完工后,日军以开“庆功会”为名,诱骗几千名“特种工人”(中国战俘)和劳工进入猛虎山西麓猛虎谷,乘他们埋头吃饭时用重机枪扫射,刹那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于后生亲戚那天在谷中打猎,亲眼目睹了惨剧。 黑河要塞也接近完工,惨剧即将降临老拴等人头上。 昨天,黑河要塞四十多名“特种工人”利用到河沟挖沙子的机会发动暴动,杀死卫兵出逃,结果大部分被抓回,砍断双腿,让狼狗撕咬而死。 老拴捻灭烟头,闷声说:“……‘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没别的,到时候弄死他一个算够本儿!” 于后生低声说:“别人顾不了,倒是能把你整出去!” 老拴抬头问:“怎么整?” 于后生朝门外马车扬扬下巴颏儿。 老拴问:“能行?” 于后生说:“‘早晨火烧云,次日不出门’。明儿有雨,机会正好!” 停了停后生问道:“……你先头说了句啥,‘生啊‘杀的,我咋没听懂呢?” “嗷,没啥,是句老话儿。”他笑笑,没多解释。 第二天果然乌云密布、光线阴暗,卸完车大雨就“哗哗”下起来。 见四下无人,于后生朝老拴一努嘴儿,老拴就钻到大车下。 车上有捆给养的麻绳,于后生在车头车尾各缠了两圈儿。老拴在车板下,把脚伸进后车梆缠着的麻绳,用胳膊肘夹住前车梆缠着的麻绳,人就悬贴在车板下,马屁股下吊着的粪兜子正好遮住他的身影。 于后生估摸老拴准备停当,便松闸催车前行。来到要塞大门口,他朝在岗亭里躲雨的哨兵点点头。 哨兵撇了一眼只有几条空麻袋的车厢,没有要出岗亭停车检查的意思。 于后生见状坐上车头打个响鞭,马车一溜小跑出了要塞。 沿坡道转过山脚,身后要塞已被遮住。 于后生赶紧停车,跳下来弯腰冲车下喊:“乐大哥,没事儿啦,快出来吧!” 半晌不见动静,于后生扒着车梆正要往车下细看,老拴艰难地爬了出来。他臂弯、脚踝被粗砺湿硬的麻绳磨烂了,腹部也被转动的车轴蹭得鲜血淋漓,青白的脸色像凝了霜的窗棂纸。 老拴就势儿爬到于后生跟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拼着气力颤声儿说:“兄弟,你舍命救我,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于后生赶紧抱住他:“大哥你这是干啥?—快上车,这旮不是唠嗑儿的地方!” 扶老拴上车躺下,拿条麻袋盖住,于后生赶起马车,消失在雨幕之中。 于后生安顿老拴在与高地营子村一沟之隔的稗子沟村那个见证猛虎谷惨案的猎户亲戚家养伤,自个儿钻深山老林找抗日联军,打鬼子去了。 老拴伤愈后辗转回乡,他逃跑不久,黑河要塞完工,一千八百多名劳工被悉数杀死在爱辉县纳金口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3 永乐母亲回到老家时,老拴已进北城制铁所当了华工,他是见到永乐托人捎的家信后去北平的。母亲和长乐很快也进了城,长乐进北城制铁所,在炼焦的野烧窑上干,老拴和永乐都在高炉上做活,家就安顿在工厂南面的彭村。 北城地区位于永定河东岸冲积扇上,地势北高南低。古井山位于该地区西部,海拔一百八十四米,素称北平“第一仙山”。 对该地区地域特点,史称“东临帝阙,西濒浑河”。浑河是永定河俗称,因其夏季洪水泛滥、水质混浊得名。 河水经古井山南流,形成多处甩弯儿,水势激荡,而彭村所处位置正在永定河拐弯处,故村西三百米筑有一条堤堰,长三百五十余米,用花岗岩条石垒砌。堰阶梯状,厚十八层,故称十八堰、十八蹬。但经历年泥沙掩埋,裸露的尚有七八层。 乐家在村西头树林里用鹅卵石、破木板、旧铁皮搭起间屋子,晚上吃饭,老拴、长乐、永乐父子常端着碗坐在堤堰条石上。 虽为谋生,但华工们知道,炼出的生铁是造枪弹、打中国人的。所以,在抗日地下组织领导下,他们尽可能造成事故、破坏生产。 于是,运矿运铁的火车因刹车“失灵”在弯道超速而倾覆;高炉上料工(老拴就干这个活儿)上料多加焦炭少加矿料,或把几十、上百斤的大料整体装入,造成冶炼故障。即使炼出铁水,也借雨雪天机会造成砂模潮湿,让铁水灌入后“放炮”,成为没用的“蜂窝铁”。这些事故的共同点是“事出有因”,不能判定是故意破坏,日籍工头肚里明白,却找不到报复的把柄。 这天阴冷飘雪,是个让出炉铁水放炮的“好日子”。日籍工头熊井也加紧了监视,不错眼珠地盯着在砂模近前操作的翻砂工武见嵩。狡猾的熊井也琢磨出些“门道儿”,他认为砂模近前的工位最危险,如果华工预谋让铁水放炮,处在这个工位的人必然提前躲开,这样,他就可以命令暂停出铁,更换砂模,从而避免放炮。按此推理,熊井等日籍工头曾成功防止了放炮的发生。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华工们经过商讨,决定雨雪天让武见嵩专门干这个岗位。 武见嵩自幼习武,又跟师傅杨永田练撂跤,身手敏捷矫健。出铁时,他在工位专心干活儿,毫无异样。但当铁水流入砂模、放炮即将发生瞬间,他纵身一跳就脱离砂模一丈开外,安然无虞。这个动作与铁水放炮几乎同时发生,与正常逃生动作毫无二致,小鬼子看不出丝毫破绽。 但今天,地上一滩油渍却害了武见嵩,这是工友修手推车时留下的,未及时清理。 眼见铁水流入砂模,武见嵩脚下一蹬,欲腾空跃出,不想却被那滩油渍滑倒在地,喷溅而起的铁水随即泼到身上,千度高温使他头发、衣服立刻燃烧起来。 永乐见状,拎起水桶就往上冲,却被熊井拦住。 “水桶的不要,试试这个。”熊井操着生硬的汉语说,同时指指一旁刚安好的救火水阀。 永乐和大个儿杨永田抄起联接水阀的皮管,眨眼间来到武见嵩近前,可熊井却慢腾腾往水阀那儿走,像在逛马路。 大杨吼着:“妈的快点儿,人要烧死啦!” 熊井置若罔闻,手握水阀却不使劲儿,嘴里嘟囔着:“……嗯,怎么转不动?” 这分明是故意要把武见嵩活活烧死! 大杨骂着“我操你姥姥!”几步窜过来一把推开熊井,接着猛转水阀,水柱立刻喷射出来。 但为时已晚,在烈焰中痛苦翻滚的武见嵩已被烧成了半截黑炭。 趔趄倒地的熊井爬起来,看看怒目而视的华工,拍拍衣服道:“……水阀不错,人死了一个,关系的没有。”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工友们“呼啦”围住武见嵩,朝夕相处的兄弟如此惨死、瞬间阴阳两隔,让他们泣不成声。 大杨哭得最痛,他是武见嵩师傅,却偏偏是那个修手推车导致见嵩滑倒的人。他抱住焦黑的见嵩,边哭边“嗵嗵”捶打胸膛、撕扯头发,工友们死跩活拉,才把他跟见嵩的尸身分开。 “我非宰了熊井不可!”大杨睁着血红的眼睛说。 复仇方案很快制定妥当。 次日夜班出铁时,大杨朝永乐使个眼色,永乐跑过去对熊井说:“熊桑,快去看看吧,这炉铁水大大地好!” 熊井忙来到炉前,举着滤光镜弯腰从观测孔认真观察。 这当儿,大杨悄悄从背后摸上去,抡起十二磅大锤狠狠砸在熊井后脑勺上,“噗”地一声,像砸烂了个西瓜,熊井沙袋一样倒在地上。 永乐、老拴等一拥而上,说声“扔到料斗里!”七手八脚搭起熊井,扔进高炉上料料斗,随即清洗了地上和大锤上的痕迹。 大杨冲大伙儿抱拳作揖道:“兄弟们,我不想连累大家,就此告别,鬼子查问下来,就说是我干的!”说完,他换下工作服,乘夜色铰开电网,钻出厂子。 永乐、老拴跟工友们商量:大杨兄弟仗义,可杀鬼子报仇是大伙儿的心意,不能让大杨一人承担,连累他家人亲友。鬼子发现熊井失踪,肯定会严加查问。但熊井已成了“炉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要大家咬紧牙关说没看见,鬼子也无从报复。到时候谁也不许当孬种;谁被鬼子折腾死了,大伙儿一块儿养活他全家老小。 次日下午,到处找不见熊井的车间主任竹内治一向北城制铁所所长安田勇治作了汇报。 安田让把高炉上的华工押到宪兵队,不紧不慢地说:“武见嵩的死,熊井君和杨永田的失踪,这几件事肯定有联系!你们谁知道就说出来,我保证不会连累无辜的人。” 然而,华工的回答如出一辙:“没看见熊桑和大杨,不知他们上哪儿去了。” 安田轻叹口气,转身离开宪兵队。 接下来是酷刑折磨:把人捆在老虎凳上灌辣椒水儿,肚子灌得鼓鼓的,再用大皮靴猛踩,血水从鼻孔和嘴里喷射出来。接着,再吊到房梁上,抽打得皮开肉绽。 但永乐、老拴和工友们个个铁嘴钢牙,任凭毒刑拷打,没一个出卖兄弟。 安田见问不出真凭实据,只得不了了之。 那次受刑使永乐得到脱胎换骨的洗礼。 头天晚上老拴问他:“乐儿啊,怕吗?” 永乐笑着摇摇头。 老拴给他讲了在黑山要塞的遭遇和猛虎谷惨案,并说:“乐儿啊,古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明天不论咱爷儿俩谁活下来,都得告诉子孙后代,小鬼子灭绝人性,不是他妈人揍的!”说完往床上一躺:“爹死过一回了,明儿个我先上!” 次日,酷刑使永乐昏死又甦醒,但对敌寇的仇恨、父亲和工友同仇敌忾的气势,却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亢奋,以及团结战斗取得胜利的喜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4 在那之后,永乐又参加了支援平西抗日根据地军民“虎口夺粮”的行动。 四四年盛夏的一天,“民先队”负责人老白找到他,问他收麦子的活儿干得可好? 永乐笑道:“那还用说?咱在老家打小儿就光着屁股跟爹妈下地收麦子!” 于是,老白让他当队长,带厂里二十个工友分头行动,到房山县某地集合,并交代了集合地点、时间、接头暗语。 永乐问:“是啥任务?” 老白说:“到那儿你就知道了。”又嘱咐他带上饮用水和干粮。 老白是头一个让永乐打心眼儿里佩服的人,永乐知道他是地下党,北城铁厂工人跟小鬼子和伪军斗,“锦囊妙计”多半出自老白的主意。四一年底,竭力推行“以战养战”的日寇在北城铁厂一高炉大修竣工之际搞了个“庆典”,还专门在炉顶插上一面大幅“膏药旗”。小鬼子想讨吉利,咱就偏要让他窝心带憋气!老白组织炉前工中的“民先队”成员,巧妙设计了一次“事故”。就在“庆典”举行之时,只见一炉炉顶忽地窜出一股烈焰,顿时将“膏药旗”烧成了灰烬。 发生如此晦气的事,北城制铁所所长安田勇治等人大惊失色,急忙令人查询原因。日方工头来到卷扬机室,却见永乐等华工正“紧张处理故障”,一问,原来是控制小料钟的蒸汽阀门失灵,导致上料过程中大小料钟同时开启,炉中的火焰从炉顶喷出。 见“事出有因”,气急败坏的工头也无法发作,只得悻悻地问:“多长时间地能够修好?再插一面旗会不会又被烧掉?” 永乐故意摇着头说:“这可说不准,这个阀门年久失修,一直对付着用,弄不好还得喷出火来!” 工头只得去向安田汇报,安田想了想说:“……把旗子插在炉腰上吧,庆典继续进行!” 于是,“膏药旗”插在了高炉半腰上,华工们都偷着笑话说:“这哪是‘庆典’,分明是吊丧呢!” 却说第二天,永乐按老白布置,白天从家出发,以游览为名,经鲁家滩、北车耳营等地,于傍晚到达定地点—房山县长乐寺村,在长乐寺寺院集合。 寺院里不止北城制铁所的工人,还有许多农民,总共得百十号人。 永乐和工友们刚吃完干粮,“白皮红心”的村保长就带着一个人进了寺院,压着声儿喊道:“乡亲们静一静!我给大伙儿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八路军晋察冀平西军分区侦察股的赵股长,请他给大家做任务动员。——赵股长,您请吧。” 永乐就坐在赵股长面前一垛石条子上,他上下一打量,见赵股长普通农民打扮,身材高大健壮,国字脸,浓眉大眼,仪表堂堂。 赵股长朝大伙儿扬扬手,笑着招呼道:“乡亲们辛苦啦,我代表平西抗日根据地军民感谢大家!首先,告诉大伙儿一个好消息:苏联红军已经开始对德国法西斯进行战略大反攻,日本鬼子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 “咱们晋察冀军区各部队正在开展夏季攻势,消灭了许多鬼子、伪军,在北平周围开辟了很多新游击区,抗日力量越来越壮大啦!” 永乐兴奋地挥着拳头说:“太棒啦!狠狠打他们狗日的!” 赵股长拍拍永乐肩膀,接着说:“眼下,麦子已经成熟,敌人很快就要来抢收。咱们的任务,就是赶在敌人前面把麦子收回来,运往根据地。这关系到抗日军民一年的口粮,大伙说,能不能完成任务啊?” “能—”永乐和寺院里的人一道挥舞胳膊,压着声音吼道。 “好!”赵股长说:“现在我来分配任务……” 赵股长讲解了收割方法与配合方式,说明了部队对收割群众的保护措施,以及遇到紧急情况的撤退、疏散途径。 当他问靠近炮楼的地块儿比较危险,谁敢自告奋勇前往时,永乐立刻举手道:“我们去!我们都是小伙子,腿脚利索!” 赵股长说:“好,到时候我会掩护你们!” 前往收割地点的路上,赵股长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儿的?” 永乐笑道:“我叫乐永乐,我们是北城制铁所的。” 赵股长惊喜地道:“嗷,原来是铁厂的工人兄弟!你们和鬼子斗争的事迹我们听说了,都很佩服你们!” 说得永乐挺不好意思:“没啥,那是我们应该做的!” 入夜,晚风吹走了白天烈日暴晒的余热,蟋蟀在田埂下振翅鸣唱,萤火虫飞来飞去,像盏盏绿色的灯烛在空中飘舞。上弦月慢慢移向西边,麦浪被镀上一层银光。 赵股长带永乐等人摸到离炮楼最近的一块地里,大家屏气静声,等待命令。 忽然,夜空中响起“布谷鸟”宏亮而略带凄凉的叫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赵股长一挥手:“开始行动!” 霎时,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远远近近的麦田里出现无数百姓。他们分工明确:有人拿镰刀割麦穗头,有人用麻袋装袋捆包,有人扛起鼓鼓的麻包运到地边,有人把麻包装上马车。所有马匹都用旧麻布包裹蹄子,走起来无声无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们在紧张忙碌中仿佛忘记了呼吸。只听见镰刀割麦的沙沙声和衣服与麦秸摩擦的嘻唆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停顿,只有弯月在这无声的搏斗中慢慢西移。 永乐使出看家本领,一直冲在最前面。对凶残敌寇的仇恨迸发成了力量,似乎他割的不是麦穗儿,而是鬼子、汉奸的头颅。麦穗儿装满一包又一包,但他仍不停挥舞镰刀,连喝口水的时间都舍不得耽误。他恨不得有一只观音菩萨的宝瓶,把滚滚麦浪都吸到瓶里去。 上弦月渐渐偏斜落下,说明已经过了午夜。 收割的百姓更加拼命地干着,没有一个人停下歇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在敌占区和游击区“虎口夺粮”,日伪军就在不远的岗楼里;他们还知道:再有两三个时辰天就亮了,他们要竭尽一己之力多收些粮食。 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突然一声枪响,打破黎明的寂静。炮楼里的敌伪军好像发现情况异常,立刻开枪示警。大约过了一分钟,突然间,冲锋号、集合号、调动部队的军号此起彼伏响了起来,在清寂的空气中格外凄厉、嘹亮。 接着,永乐听见赵股长用喇叭筒喊起话来:“炮楼里的鬼子、伪军听着:我们是八路军主力部队,你们已经被包围了,限你们半小时内缴械投降,八路军优待俘虏。如果敢于顽抗,我们一个不留,彻底消灭干净!” 刚才枪声一响,群众按事先布置,以麦浪为掩护迅速向安全地带撤退,可永乐却相反,三窜两跳来到炮楼附近八路军阻击阵地。 赵股长一见瞪起眼睛:“永乐,你怎么来了?快撤下去!” 永乐说:“赵股长,让我跟着你吧,我要打鬼子、杀汉奸!” 这时,炮楼里“哒哒哒”射来一串机枪子弹,赵股长一把把永乐摁在掩体后面,厉声说:“待好了别动!—乱弹琴!”一边冲身旁的战士一伸手:“给我手榴弹!” 战士边递手榴弹边冲永乐一乐:“小伙子,这回你可赶上看‘好戏’了!” 阻击阵地离炮楼有五十米开外,只见赵股长拧开保险盖儿,无名指套住拉环,只等敌人机枪换弹夹的射击间隙猛然挺身,腰胯一扭,胳膊一抡,手榴弹画着弧线高高飞起,竟长了眼睛一样钻进炮楼枪眼。 “轰隆”一声巨响,敌人机枪哑巴了,炮楼里冒出股股浓烟。 在部队掩护下,最后一批运粮车浩浩荡荡来到填平了的封锁沟旁。 永乐一直跟着赵股长,磨着缠着要跟他当兵。 赵股长停下脚,握住永乐双手说:“永乐呀,你当兵肯定是个好样儿的!不过,像你这样的炼铁工人对抗日来说更是宝贝!你记住,回去后一要学好技术,二要保护好设备。等打败了鬼子,还要靠你们多炼钢铁、建设国家呐!” 他用力摇摇永乐的手:“再见了兄弟,我叫赵天鸿,咱们后会有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5 经历过种种磨练,永乐更加积极进步,成为地下党外围组织骨干分子。但日寇投降之际未能识破安田勇治毒计,致使高炉被铸死,是永乐心中最深的痛楚。他脑海里无数次回响起赵天鸿那句话:“回去后一要学好技术,二要保护好设备。”这话就像先知先觉的箴言,竟那么有预见性。而事后想想也的确如此,凶残狠虐的敌寇怎会甘心把设备留给中国人重建家园呢? 直到解放前夕,古井山下荒草荆棘中两座黑沉沉的“铁疙瘩”像千钧重负压在铁厂员工心头。国民党接收大员拿它们无计可施;专家商讨多次,结论也只有彻底拆除这一途。 这天是星期六,听说傅作义要在《北平和平解放协议书》上签字,赵天鸿在办公室给时任北平市军管会委员、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员的老上级谢政委打电话,了解有关情况。 刚放下话筒听见有人敲门,来者是厂军管会和生管会负责生产、建设的副主任鲁贵梓。他在沙发上坐下后便操着浓重的山西腔问:“赵主任,我报上来的那个方案你看过了没有?” 赵天鸿边给他沏茶边说:“看了,那里边增产的措施很不错,可以马上实施!” 鲁贵梓说:“改造小高炉的项目呢?你批准了,我马上组织力量干起来!” 赵天鸿说:“老鲁,改造小高炉的钱,我想派个大用场!” 鲁贵梓问:“啥用场?——你想用这笔钱去修那两个大炉子?!” 赵天鸿目光炯炯地问:“你看怎么样?” 鲁贵梓把茶杯往茶几上一蹾,前倾身子说:“赵主任,你这话可是当真的?” 赵天鸿说:“咱这是军管会,又是生产管理委员会,‘军中无戏言’,当然是认真的!” 鲁贵梓说:“那我表个态:坚决反对!” 赵天鸿并没着急,笑了笑道:“说说理由。” 鲁贵梓说:“这是和尚头上的蝇子,还用着说吗?——上级拨下这笔钱,是要我们改造正在生产的小高炉,使产能增加一倍,为解放全国的重大战役提供更多灰口铁。这可是军令啊,擅自挪用,那是要受军法处治的!” 赵天鸿说:“如果把大炉子修复了,哪怕只修复一座,产量就不止增长一倍,而是两倍甚至更多!” 鲁贵梓说:“那两座炉子早就被判了‘死刑’,你要去修它们,有多大把握?” 赵天鸿说:“我现在也不知道。” 鲁贵梓说:“你不是不知道,而是明知山有虎,偏要去摸老虎屁股!那两座炉子被日本人铸成了‘铁疙瘩’,多少专家都看过,根本修不了!毫无把握的事情你非要干,这不是瞎指挥、瞎逞能吗?” “可这是全国最大的高炉之一,必须让它为革命出力,老鲁你明白吗?!” 赵天鸿激动地在屋里不停走动:“当年在上党,咱们边肩扛机枪打敌机,边开炉炼铁,命都丢过多少回,如今顶个‘军法处置’的‘雷’,你就认怂了?!咱干革命,哪次胜利不是豁出命得来的?老鲁你说说!” 鲁贵梓被他说得卡了壳儿,愣怔片刻说:“……可是,上级下来的任务必须完成呀!” 赵天鸿说:“那当然,咱要做到修炉、增产两不误!增产措施你去找郝主任研究,他的办法多。” “好吧。”鲁贵梓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身:“赵主任,意见我是提了,可要是真的决定干,还得让我当这个现场指挥,不然,我可是要骂娘嘞!” 两人相视而笑,赵天鸿一拍他肩膀:“放心吧,到时候少不了你!” 说修大高炉没把握,是赵天鸿的心里话,但这种境况他遇到不是头一回了。重要关头他常有种直觉,即越危险、越不可能的途径却恰恰是通向胜利的必由之路。而且,这种胜利是硕果累累、酣畅淋漓的。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三八年初,不满二十岁的天鸿已是山东金乡县委军事部长兼县大队长。一次,他带小分队隐蔽在金乡县徐油坊一带,遇到被日军打散的韩复榘溃军一个排。这些兵痞自诩“抗战有功”,天天向百姓索要吃喝,祸害乡里。 为动员他们抗日,天鸿化妆成学生前去游说,却被大兵一通奚落嘲骂,让他“快滚,免得被日军大炮吓尿了裤子!” 见这帮家伙狂傲,天鸿决定“解决”他们,为地方除害。可双方武器相差悬殊,天鸿有把“盒子炮”,小分队其他人都是砍刀、木棍,而溃兵有二十多条步枪、两挺轻机枪。 如此“险棋”,天鸿却自有“高招”。他天天去和大兵厮混,混熟了,便约他们打场篮球。 比赛那天,大兵们有的参赛、有的观战,枪械全留在屋里。 天鸿打了一阵,假装崴脚换下场,带队员摸到大兵住处,制服看守,夺取了所有枪支弹药。等大兵回来,面对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不许动!我们是抗日游击队。你们不打鬼子,躲在这儿坑害百姓,现在被俘了!念在老乡份儿上,我们不伤害你们。愿抗日的跟我们走;愿回家的,发三块大洋做路费。” 就这样,一弹未发、兵不血刃,解决了武器占优的溃兵,自己的装备也“鸟枪换炮”。 戎马生涯中,这种险境奇功比比皆是,锤炼出天鸿的大智大勇。 接到这次增产任务和一同拨下的经费,他立刻闪出修复大高炉的念头,并因此激动不已。要知道,在国统区工业基础最雄厚的重庆,也仅有大渡口钢铁厂一座一百吨高炉,被称为“钢铁工业之巨擘”。而北城钢铁厂这两座高炉拥有产能六百三十吨,如全部修复,将使解放区钢铁产能全面超越国统区。打仗拼的是钢铁,这其中战略意义之大不言而喻。赵天鸿为此夜不能寐,他认定,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向这两座高炉“发起总攻”! 他抓起话机听筒,再次拨通老上级的电话:“……政委,我要求援哪!你给我搞台军用摩托行不行啊?……” 有问题找政委谢观澜,这是天鸿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自打投身革命,他和谢观澜就结下不解之缘。 三七年“七七事变”后,他参加苏鲁豫边区义勇军,因作战勇敢、足智多谋,很快从战士、班长、排长、连长到担任金乡县委军事部长兼县大队长,而县委副书记就是谢观澜。后来,谢观澜调任八路军晋察冀平西军分区副政委,把天鸿推荐到军分区当侦察股长。自此,谢观澜每次调动,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带上这位“左膀右臂”。只有这次例外,是天鸿先调北城钢铁厂,谢观澜后调北平市军管会。 赵天鸿知道,由于抢修大高炉方案太过冒险,打报告肯定得不到批准。但如果完全自作主张,万一方案执行失败,自己身败名裂事小,影响全市完成支前任务,后果就太严重了。为具备万全之策,他再次想到老上级。 前不久,就在谢观澜调任当天,赵天鸿高大的身躯就严严实实堵住了他寝室门口。 “接风接风,让嫂子炒两个菜,我陪政委好好喝两盅!”他手里举着瓶二锅头乐呵呵地说。 “嘿,你赵天鸿的酒可不那么好喝呦!看看,我这铺盖卷儿还没打开,你就堵上门儿了,肯定‘没好事儿’!” “政委,事儿是大好事儿,可也是件大难事儿。这不,找老领导讨‘定心丸儿’来了。” “我又不是药铺掌柜,哪有什么‘定心丸儿’?!——来,先坐下喝口茶。” 听赵天鸿说着石破天惊的计划,谢观澜在心底暗暗称赞老下级的胆魄。 谢观澜身材瘦小精干,性格沉稳平静,言谈从容自若,但骨子里总烧着一团火,喜欢那种为事业敢冲敢闯、不顾一切的人。他认为革命要成功,必须有无数这样的人前赴后继,赴汤蹈火。也正因此,多年来他总把赵天鸿带在身边。天鸿的胆大心细、敏锐灵活、足智多谋非常突出,并因此救过他的命。 那是他任金乡县委副书记的时候,三八年秋,王明等发起的“肃托”波及山东省湖西区党组织,湖西区委得到“消息”,说属下各县地下党组织中有叛徒和“托派”,便捕风捉影,对各县干部轮番审查、清洗。 一份通知送达金乡县委,要求县委领导及所属武装排以上干部去区委“开会”。 县委研究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的天鸿通报了重要情况:这次党内运动来头很大,但方式极不正常,没有组织发动和思想斗争,而是凭莫须有的猜测刑讯逼供、屈打成招;更为险恶的是,负责“肃托”的区委组织部长竟是个来历不清的人!此人在北平读书时入党,后被捕自首。抗战爆发,他随北平流亡学生来鲁,先在国民党军中任职,后加入湖西人民抗日义勇队。因善阿谀奉承、钻营投机,得到区委主要领导青睐,委以重任。此人在“肃托”中为求“成效”不择手段,已制造多起冤案,在干部队伍中造成极大恐慌。 为此,天鸿建议以“敌情紧急”为由不去赴会。 谢观澜认为天鸿情况摸得透,分析入情入理,深表赞同。但县高官老江觉得违抗上级命令不妥,便决定自己去探探情况。 哪知,老江到区委次日即被枪决,得到密报,天鸿立刻下令“县大队就地解散,各自回家隐蔽,藏好枪支待命。”自己带着谢观澜躲到父亲一个好友家。 三个月后,八路军115师政委罗荣桓闻讯赶往湖西区委,果断制止了“肃托”,而谢观澜及一批骨干也因天鸿的机警免遭冤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噩运。 此事使谢观澜确认天鸿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材。 在暴力革命的战乱年代,各社会阶层均被巨大矛盾冲突搅动起来,各种组织、集团、个人的政治、经济利益激烈碰撞、相互消长,局势诡谲多变,斗争腥风血雨,成败呼息之间。一个革命者不仅需要投身其中的勇气,更需要坚定的信念、深刻的思考、冷静的心态、敏锐的触角、灵活的反应、迅捷的行动,才能战胜艰险,最大限度为革命做出贡献。而这些素质天鸿全都具备,殊为可贵。 后来,在多次战斗中天鸿进一步展现了令人惊讶的才能——出奇制胜。他提出的计策往往是别人想不到,甚至不敢想的险途蹊径,而结果总是一击致命、大获全胜。这使谢观澜对天鸿形成了特殊的信赖,只要天鸿提出的设想、方案,他都会有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理预期。 当下亦是如此,待天鸿把想法说完,谢观澜放下茶杯问道:“这个计划,你有多大把握?” “三成。”赵天鸿竖起三根手指头。 “那就是一成把握也没有,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 谢观澜边说边用手势阻止天鸿分辨的欲求,接着言道:“你怎么干我不管,市里这边我会组织制定善后方案。万一你赵天鸿捅了娄子,就是动员老百姓砸锅卖铁,也要把你的窟窿堵上!——怎么样,这颗‘定心丸’能救命吧?” 从谢政委那儿出来,赵天鸿并没感到轻松,反而心情更沉重了。出生入死、胜似亲人的老上级慨然允诺“兜底”,但作为自己,绝不能让这种后果真的发生。 他想起数月前参加塔山阻击战时,在火线上广为流传的一桩轶事:此战以四纵为主、十一纵配合、一纵后援。当第三天战况最激烈时,一纵李天佑将军电询四纵吴克华司令:“老吴,有没有把握?我们上罢!” 始终与火线近在咫尺、人称“儒将”的吴克华笑呵呵安然答曰:“此战四纵包了,打掉吴克华还有莫文骅,打掉莫文骅还有胡奇才,绝不会有劳老大哥。” 此事令四纵上下颇受激励,浴血奋战,乃至垒尸首为阵地,令敌军望而丧胆,最终夺取胜利。 天鸿亦决心修复大高炉之役必夺全胜,决不动用谢政委这个“总预备队”。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天鸿敢走这步“险棋”,归根结底是他手里有张“王牌”——郝廷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6 柴秀玲见天将午时,估摸永乐快到家了,忙将烤得金黄焦香的玉米饼子码进小柳条笸箩里,用两层浆洗干净的豆包布盖严实;把熬得干稀适中的高汤虾米皮炖冻豆腐白菜汤舀到瓦罐儿里,盖上棒子叶儿,拿根细绳儿扎紧了口儿;将柴锅里炒好的葱香豆瓣儿麻辣煎豆腐盛到带盖儿的中号搪瓷钵里;把半个酱疙瘩均匀切成细丝儿,用小碗儿盛了,点几滴自家磨的香油,使筷子拌匀;捞出四个暴腌儿鸡蛋,一切为二,又都合上,另放在一只碗里。然后,把所有吃食装进挎篮儿,拿毛巾苫好。 刚预备停当,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永乐骑着辆英国“凤头”自行车进了院儿。他支上车,边往厨房走边大声说:“秀玲,饭做得了吗?大伙儿可都前胸贴后背啦!”说着,人掀帘子进了门儿。 柴秀玲笑着嗔怪道:“瞧这高腔大嗓儿的,五里地外都能听到!——饿了还有这么大劲头?!” 永乐笑着去掀挎篮儿上的毛巾:“嘿嘿,看看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秀玲边去拍他手背边笑骂:“别动,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不想永乐反应奇快,手早缩了回去。秀玲拍个空,自个儿倒趔趄一下,永乐忙把她抱扶住:“哎呦,没闪着你吧?” 秀玲顺势靠在他怀里,娇媚地捶打着结实的胸脯嗔怪道:“躲那么快干嘛?人家还能真打你呀?!” 小两口儿不由得缠绵片刻,秀玲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歪着头笑道:“……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永乐看了看说:“没什么变化呀。” 秀玲说:“真笨!从上到下仔细看!” 永乐又端详一番笑道:“……还是没看出来。” 秀玲急得抬起脚说:“哎呀,你那两只眼睛是出气儿的呀!” 原来,秀玲穿了双新绣花布鞋。 “好看吗?”她得意地问。 “好看,真好看!”永乐对秀玲的巧手十分佩服。 “我给你也做了一双,快试试。” 她说着去拿鞋,被永乐拦住:“哎,现在整天在高炉上滚,灰头土脸的,哪能穿这么好的鞋呀!——等修好了大高炉,我带你上北海公园儿划船,那会儿再穿!——走,咱们赶紧送饭去!” 柴秀玲是乐永乐的新媳妇儿,小两口结婚不到百天,自是情意缠绵。修复大高炉攻关组成立后,起初秀玲只给老拴、永乐父子送午饭,但因为饭食喷香诱人,常遭到工友“哄抢”,一来二去,就有好几个工友交钱交粮,由秀玲为他们做午饭。每到中午,永乐骑着组长郝廷魁的“凤头”自行车接秀玲到高炉,吃完饭,秀玲收拾家什自己回家。 柴家不是彭村大姓,祖上是从延庆永宁镇过来的。自明代起,塞外就有“南京到北京,要吃豆腐到永宁。”的俗语,永宁人祖辈都会“酸浆”点豆腐技艺。柴家来到彭村,仍以做豆腐为生。由于点出的豆腐细嫩柔滑,入口清香微甘,远近十里八乡的人都起大早儿赶来买柴家豆腐。到柴秀玲父亲柴玉喜手上,柴家已是彭村数得上的殷实富户。 柴玉喜老婆过世早,只有秀玲一个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想着招个“倒插门儿”的如意女婿。一次大雨天,柴玉喜拉了一马车黄豆回家,半道上沕在泥淖里,遇上个路过的后生,肩扛手推,帮着把马车弄出困境。柴玉喜死拉活拽,把小伙儿请到家,让他换上自己的一身干净衣裳,叫秀玲炒菜烫酒,盛情款待。 这小伙儿就是后来成为秀玲丈夫的乐永乐。 按说乐家境况与柴家并不相配,但一来永乐相貌人品出众,秀玲对他一见钟情;二来永乐聪明能干,抄起家里家外的活计得心应手;三来乐家有仨人在京钢工作,收入稳定又有发展前途。所以,头脑精明的柴玉喜一力主张定了这门亲,而永乐也如老丈人所愿,做了“倒插门儿”女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7 吃罢午饭,郝廷魁召集攻关组成员开了个情况分析会,他让老拴先说。 “唉,”老拴叹口气:“设备还能使的实在不多呀!矮处的电机五的,国民党‘劫收’那会儿拆走盗卖了不少;高处剩下几台,筶筶油兴许还能派上用场。” “管道锈蚀也很严重,一半以上需要更换。”和老拴一起调查设备设施状况的小阎补充道。 “详细数据都有了吗?”郝廷魁问。 “设备的规格型号、生产厂家、制造时间、目前状况;设施的材质、规格、状态,都按您的要求做了详细记录。”小阎回答。 其实,不调查、不听汇报,郝廷魁对高炉破败凋敝情况也洞若观火。 四六年九月,郝廷魁到北城钢铁厂炼铁部当主任,那会儿厂子已被“劫收”了两回。头一回是日寇刚投降,蒋委员长电令华北伪军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河北先遣军”,汉奸头子成了“司令”,带着一个团兵力开进北城钢铁厂。这些兵匪的“劫收”是裸的:制高点架起机枪,全厂戒严,禁止员工走动。接着,几十个仓库、料场全被打开,电动机、卷扬机、鼓风机、煤气洗涤机、变压器、电料、油料、焦炭、生铁、钢板、轮胎、大米、面粉……能卖钱的东西都被塞进一辆辆军车,蒙上帆布,拉往北平城内变卖。 抢完现成的,又拆卖生产线上的。高炉、焦炉、洗煤场、铸造厂、运输课、电机厂、建筑课……,兵匪们见设备就拆、见物资就抢,不计其数的资财装进腰包。 军兵抢完,又来了国民党政府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劫收”大员尤璧昆,他的“生意经”是先把北城钢铁厂变成“尤家店”,采购、库房、财务、工务、劳政、警卫等要害部门全换上自家三亲六故。这些人根本不懂业务,却是营私舞弊的行家里手。尤璧昆大妹夫在城里经营一家无所不包的“洋行”,凡北城钢铁厂有的物资这儿都能见到。“先遣军”未及抢走的资才,尤氏来了个“扫二茬儿”。如日寇拟建三高炉、二焦炉、二洗煤、机械厂的设备、物料,高炉幸存的卷扬机、吊车、马达、皮带机等。对新到物资,其处置更是“便捷高效”:凡未落账物资在洋行直接开发货票,随即到北城钢铁厂仓库提货。而落账与否,则由尤氏一族酌情掌握。 经如此洗劫,北城钢铁厂各车间设施无不千疮百孔,但郝廷魁仍对高炉现状做了仔细调查、记录,为日后修复打下基础。 乐永乐和盛铭懋负责调查炉内状况,其结果用永乐的话说就是“小鬼子孙子到家了!” 两座高炉的送风口均被熔渣逆流堵塞,炉内从上到下被冻凝的料柱所充满。如不将料柱彻底清除,根本没有送风加温、重新运转的可能。而填满的料柱使机械无施展空间,只能靠人工清除。 “赶紧成立突击队,就是锤子凿、土筐运,也要把炉子清干净!”永乐急不可待地说。 “那可是‘蚂蚁搬山’了!弄不弄得动先放一边儿,几百吨料,得刨哧到多咱哪?”老拴忧心忡忡地说。 “这么干,不可能按期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小阎也说。 “轮班儿干,歇人不歇马,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我就不信了!”永乐攥着拳头说。 郝廷魁见盛铭懋不说话,就问:“小盛,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两座炉子情况不太一样。”盛铭懋边说边从一只牛皮纸袋里拿出十多块料样,每块料样上都贴着小纸条儿。 “这是分别从两座炉子不同部位取出的料样。我化验了一下,一号炉料样铁矿熔融程度普遍比二号炉差,而且差了很多。” 郝廷魁眼睛一亮:“就是说,一号炉料柱的冻凝程度没有二号炉那么坚固?” “对!”盛铭懋点点头,“我估计,一号炉料柱比二号炉要疏松很多,有利于清除!” “我知道了,肯定是田间太郎那愣头青干的,错不了!”永乐忽然一拍大腿,乐呵呵地说。 提起田间太郎,除了永乐跟老拴,在场其他人都不知此君为何许人也。 原来,日寇侵占时期,田间太郎曾任一高炉日方工长。奇异的是,此君是日方员工中唯一公开谴责日寇侵略行径而从未受到惩处的人。不仅如此,田间太郎还常出手为受欺辱虐待的华工打抱不平、讨公道。 有一回,工头熊井说乐老拴磨洋工,抡起皮鞭就打,正被田间撞见。田间夺过皮鞭扔在地上,质问熊井凭什么打人? 熊井指着老拴说:“库啦,他的磨洋工大大的!” 田间说:“他在发烧你知不知道?你摸摸他的额头。” 熊井嫌恶地抽回手说:“我的不管,他的上班领津贴,就得干活!” 田间大怒,瞪圆眼睛道:“混蛋,他的年龄可以做你父亲,你对父辈动手就打,是个没有孝心的畜生!”说着一拳打在熊井脸上,当时就“封了眼”。 熊井知道田间厉害,回身就跑,边跑边喊:“你的袒护华工,我的报告安田所长!” 田间愤怒地边追边喊:“安田算个屁!我就是要你尝尝挨打的滋味儿,打得你认错为止!”他几步追上熊井,一通拳打脚踢,直打得熊井鬼哭狼嚎,认错告饶,方才罢休。 此事过后第二天,永乐主动提出带田间参观位于彭村西头的北惠济庙,路过自家时,他从院里逮了只芦花大公鸡带着,田间问他干嘛用,他笑而不答。 在北惠济庙主殿——真武殿里,永乐拿出两只大碗、一瓶白酒,将酒倒满大碗,一手攥住公鸡双翅和脖子中段,另一只手三两下揪掉脖子中段的鸡毛,从腰中取出把锋利短刃,一刀抹过,将殷红的鸡血滴入碗中。 永乐朝田间一拱手:“田桑,昨天你救了我爹,今后咱就是拜把子亲兄弟!你要认我这个弟弟,就喝了这碗鸡血酒。”说罢从香案上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田间也颇喜欢中国民间的江湖结拜习俗,便说:“好,这碗酒我喝!”也是一气喝干,辣得他“呼呼”直喘粗气。 永乐朝香案下的拜垫一摆手:“哥哥,请!”二人推金山、倒玉柱,在真武大帝塑像前三叩九拜,义结金兰。 田间太郎之所以如此肆意反叛,究其原因有四:第一,身材健硕,孔武有力。他三十出头,身材比一般日本人高大魁梧许多,且壮实有力。第二,崇尚武功,身手不凡。他酷爱中国功夫,年幼时曾专程赴少林寺出家习武。后回国还俗上学,但始终练武不辍。第三、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他善恶良莠感强烈,凡事不论亲疏,但凭公理。然而,最关键的是第四点——他是某大财团总裁的女婿,岳父与日本政界关系深厚。所以,休说北城制铁所所长安田勇治,就是侵华日军北平司令部和北平日本宪兵队也不敢对其轻举妄动。也曾怀疑田间太郎是日本分子,暗中调查后予以否定,表明只是个人反战分子,也就对其网开一面了。 当时,地下党和外围抗日组织“民先队”很关注田间的表现,认为是可以团结的抗日力量。永乐与田间结拜,亦得到“民先队”认同。 听永乐说罢缘由,众人都同意他的猜想,即田间没完全执行安田精心制定的“冻结高炉”方案,而是在职权范围内暗自提前收风、降温,使冻结的炉料并未成为安田希望的“铁疙瘩”,而形成了“外硬内酥”状态。 郝廷魁高兴地说:“小盛工作做得很细致,永乐提供的情况也很重要。我们把修复重点放在一高炉,只要修复一座大炉子,就能超额完成上级下达的增产任务!” 这会儿,桌上电话铃声响,永乐抓起听筒:“喂,炼铁车间,您找谁?……声太小听不见,您大点儿声儿,吓不着我。” 对方提高了嗓音:“……盛、盛先生在吗?” 永乐没反应过来:“盛先生?哪个盛先生?——嗷,您是找盛技术员儿吧?在,在,您等着啊!” 永乐捂上听筒冲盛铭懋坏笑着拿腔捏调地学对方的声音说:“‘盛先生’,有人找您。”又压低声音补充一句:“是个女的!”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 盛铭懋赶紧过来接过听筒:“喂,我是盛铭懋,请问您是哪位?……喂,您怎么不说话?我是盛铭懋,你、你是不是蔼云?!……蔼云,我知道一定是你!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蔼云,你不说话没关系,但千万别挂电话!你听我说:我现在在北城钢铁厂,一切都很好!蔼云,你还好吗?身体怎么样?我想把你接过来,由我来照顾你。蔼云,你在哪儿?快告诉我,我去找你!……” 听筒里“哒”地轻响一下,接着传来“嘟嘟”地断线声。 “……她挂了。”盛铭懋放下听筒,沮丧地低语。 大伙儿未料是这番状况,一下都屏气敛声,不知所措。 盛铭懋忽然抬头问道:“郝主任,能帮我查查电话是从哪儿打的吗?” 郝廷魁道:“可能只有电话总局才能查——打电话的是谁?” “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要找到她!郝主任,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盛铭懋神情十分激动。 郝廷魁略一沉吟:“走,咱们去找赵主任!” 赵天鸿听盛铭懋讲述了蔼云的情况,并问清来电话的准确时间,然后通过北平市军管会,协调北平电信局,查到了蔼云打电话的详细地址——右安门内里仁街四明会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8 栗迎霞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声响,便道:“月儿呀,下雪啦,把窗台儿上晾的鞋底子拿屋来吧。” 秋月应道:“已经拿进来了,姐。” 栗迎霞摸起锥子和鞋底接着纳起来,一边道:“那里边有双针脚最禌密的,瞧见了吗?” 秋月往旧布上刷着浆子应道:“嗯。” “那是给小胖儿做棉鞋使的。他脚上那双是头年做的,他穿鞋费,一准儿不暖和了!” “小胖儿”是栗迎飞的乳名儿,秋月来此后总听栗迎霞这么称呼弟弟,从不叫他大名儿。她想,栗迎飞小时候一定很胖,不像她所见到那么猴精竿儿瘦的。 “……月儿呀,今儿是几儿了?”静了一会儿栗迎霞问。 “腊月二十七,姐。”秋月说。 “‘二十七,洗疚疾;二十八,洗邋遢。’这小胖儿紧着不回来,也不捎个信儿,到底能赶上回家过年不?”栗迎霞愁闷地说。 她只知道,给人家打更看厂子的弟弟前些天跟东家出远门儿了,而秋月心里明白,栗迎飞是跟盛铭度南逃了,回家遥遥无期。 秋月是那个晚上栗迎飞把重伤的她安置到四明会馆后临时起的名字,在此之前她叫蔼云。她认识栗迎飞大约在一年多前,入秋后不久。那会儿,她丈夫盛铭度多次带个后生回家,和家眷一起吃饭、打麻将、度周末。 头回进家,盛铭度就笑眯眯地亲自为客人煮咖啡。蔼云知道,盛铭度有两大嗜好,一是穿高档西装,二是喝咖啡,而亲自煮咖啡待客则是他的最高礼遇。他喝咖啡极讲究,咖啡豆是托人从日本买的;豆子炒熟得放置一周“回香”后才能煮,器具是特意购置的精致意大利比乐蒂摩卡咖啡壶。 哪知这后生并不买账,见盛铭度端来一盏咖啡,摇头摆手地说:“我可不喝这个,您留着自个儿喝吧!——给我来杯茉莉花茶就成。” 盛铭度笑容可掬地说:“哎,迎飞呀,不要主观主义嘛。——你尝尝,这可是纯正的‘蓝山’咖啡呦!” 迎飞说:“我喝过咖啡,跟汤药似的,喝了就想吐!” 盛铭度倒也不恼,随和地说:“好好,那就喝ti!” 迎飞没明白:“您说喝什么?” 盛铭度笑了:“嗷,我说的是英文,‘ti’就是茶,哈哈哈哈。——祝阿姨,去沏一杯‘龙团珠’来。——茉莉香片也是好东西,‘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嘛。” 迎飞说:“嗐,要我说,什么也比不上那碗‘救命汤’好喝。就为这个,您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带眨么眼儿的!” 这话蔼云不止听过一次,但不懂什么意思。一晚,盛铭度来自己房里歇息,蔼云就问:“那栗迎飞总说你给他喝了碗‘救命汤’,到底什么汤啊,这么邪乎?” 盛铭度那阵儿心情特好,见蔼云问,就津津乐道地讲起来。 那是年初阴历年前夕,刚下过场透雪,盛铭度为洽请北平侦缉队派员协助搜捕地下员,顶着风雪于傍晚来到前门外鹞儿胡同5号院侦缉队总部。 一进门儿,见有个二十来岁的后生光着上身跪在当院儿,风雪打得他浑身发抖。走过身边时,那后生抬头朝盛铭度斜睖了一眼。仅凭这一瞥,盛铭度已判断出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走进侦缉大队长室,盛铭度掏出个纸包放在桌上,对大队长孙长贵说:“这是漠北黄芪,入冬了,拿它炖鸡给老太太喝,又滋养又不上火。” 对方连声道谢后,他问道:“外面那小子惹了什么祸?” “妈的,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孟老板的‘东号’!真他妈活腻歪了!”孙长贵边倒茶边骂道。 孟老板指巨商孟洛川,“东号”指其买卖瑞蚨祥总店。盛铭度明白,那后生是坏了规矩“吃黑食儿”了。 在北平,侦缉队的人是跺跺脚四九城乱颤的主儿,他们大多世袭,祖辈儿传下来,跟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古盗警相依,盗贼团伙与警界有着默契与“规则”。盗贼无论哪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个总头儿,黑话称“大发家”,又叫“瓢把子”。小地方有一、两个“瓢把子”,似北平这“天子之都”,就得有几十个。 前门一带的“瓢把子”人称赖五爷,手下有弟兄七十多人。他和孙长贵有约,每月连人头费带课税,上缴一百一十多块大洋,而前门一带就是赖五爷的地盘儿,外来“吃生意的”经他允许才能在此“干活儿”。违者一经发现,轻则驱逐,重则刑法制裁,甚至被“抛锚”(装麻袋投入河中)。至于孟老板的买卖,赖五爷绝不敢染指。北方有句谚语:“山西康百万,山东袁子兰,两个财神爷,抵不上孟洛川。”孟家是国内头号巨商,广结权贵。偷孟家买卖等于往孙大队长头上扣屎盆子,能有好果子吃? 然而三天前,瑞蚨祥绸缎庄三楼被偷了个精光。 北平家境殷实些的人都知道,瑞蚨祥货场分前柜、二柜、楼上三部分,前柜卖青、蓝、白布,二柜卖中高档布料,只有楼上卖丝绸、皮毛等高档货。尤其三楼,全是上乘绸缎,什么绮霞缎、公爵缎、花丝葛、绞花罗、疙瘩绸、塔夫绸、缎背绉,应有尽有,加起来能装半卡车,让贼偷得连根布丝儿也没剩。 孙大队长明白,这一准儿是个“夜燕儿”干的。“夜燕儿”不归哪个“瓢把子”,是身怀绝技、独来独往的江洋大盗,像燕子李三、“贼德子”陈德海之流。但从偷瑞蚨祥东号的愣劲儿看,亦非惯盗行迹,必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所为。 孙大队长立刻召集京城所有“瓢把子”开会,限令三天,务必查出此人。果然不出三天,窃贼被捉拿归案。气歪了鼻子的孙长贵一句话没有,扒了窃贼棉袄跪在当院儿,就着鹅毛大雪足足冻了两个时辰。 盛铭度呷口茶笑道:“贤弟,审这个窃贼的事能否给愚兄一个面子?” 孙长贵惯常走路望天儿,眼里不夹人,但对盛铭度却另眼相看。他知道这个圆头泡眼儿、其貌不扬的人办事干练老辣,深得戴笠赞许,是毛人凤手下的大红人儿。他痛快地道:“嘿,我原打算活剥了他!既然处座发话,杀剐存留,全听您吩咐!” 盛铭度道:“谢谢!赃物我会让他吐出来,给孟老板有个交代;人就交给我处理,怎么样?” “行!”孙长贵答应着朝门口一招手:“来呀,把那小子弄进来!” 片刻,一胖一瘦两个下属把后生拖进屋。盛铭度已起身勾开煤球炉门儿,让两人把后生放在炉旁,并对胖子说:“去铲一簸箕雪来,给他身上搓搓。”又拿出一块大洋递给瘦子:“你去胡同口,买碗胡辣汤来。” 瘦子瞅着那块大洋说:“嘿,哪儿能让您破费呀!我这儿有!——再者说,一碗胡辣汤也用不了这么些钱哪!”他想接又不敢,拿眼瞟着孙长贵。 盛铭度笑道:“弟兄们挣得也不多,不能让你们贴钱。剩下的钱买点儿酒喝,暖暖身子吧。” 孙长贵道:“既是处座赏的就拿着吧,赶紧买去!” 瘦子应声接过大洋,一溜烟儿出去了。 后生已冻得肢体僵硬,但竟在地下竭力挪动脖子,朝孙长贵狠狠剜了一眼,这倒把孙长贵逗乐了:“喝,你小子还真有种啊,怪不得处座看上你了!——今儿要不是处座求情,我先把你眼泡儿抠出来,让他妈你瞪!” 功夫不大,瘦子端着胡辣汤回来了。盛铭度接过碗,蹲下身问道:“自己能拿得住吗?” 后生还说不出话,只点点头,使劲儿抬手来接碗。 盛铭度见状说:“你别动,我来喂你。”便把碗送到后生嘴边儿,后生赶紧张口,把汤喝到嘴里。 孙长贵忙说:“别让处座喂呀,三儿,赶紧把碗接过来!” 烘烤加热汤,使后生缓了过来。盛铭度让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和孙长贵坐在桌后,瘦子打横坐在另一张桌后负责记录。 “叫什么?”孙长贵问。 “‘鹞子飞’!”后生说。 “谁他妈问你外号了?说名字!”孙长贵骂道。 “栗迎飞。”后生说。 “栗迎飞,你这次犯了重罪,不过,我跟孙队长商量了,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盛铭度看着后生,态度温和地说。 “我本来没打算能活,大爷救了我,这条命就是大爷的,我听大爷吩咐!” 就这样,一碗胡辣汤让栗迎飞成了盛铭度的人。至于他能登堂入室,成为盛家座上宾,是因为一件轰动全国的大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19 盛铭度救下栗迎飞,看重的是他一身高来高走的梁上工夫。他把栗迎飞安插在手下,成了北平城防司令部情报处第四组中尉通讯员。 此时,国共和谈已彻底破裂,蒋介石正展开对陕北、山东的重点进攻。就在此时,北平出现一部高度活跃的地下电台,日发报最长时间竟达七小时。显然,大量重要情报由此发向陕北,对战局造成重大影响。毛人凤电令北平特勤组限期破案,并特别将老部下盛铭度借调回来负责此案。 此台频繁发报给盛铭度提供了机会,他每天出动十余辆吉普,架着美式无线电侦测台在四九城昼夜侦测。很快,电台方位缩小到安定门大街南段以西、顺天府夹道一带方圆六百米范围内。 但再往下查十分棘手,按惯常手段,一是分区停电,如电台信号随之消失,便可确定方位;二是查电费,电台属大功率电器,电费明显偏高的用户很可能是电台所在。但此二法均易惊动对手。此台为重要密台,略有风吹草动便会偃旗息鼓,悄然遁迹于无形。更关键的是,如此行事无法捉到“活电台”。 所谓捉“活电台”,是在破获电台时不被对方情报系统察觉,进而达到最大限度破坏对方情报网之目的。因为,按谍报规则,电台小组除发报,不会知晓更多情况;发报稿亦随时销毁,无从获得。所以,仅破获电台并无太大价值。而发报员若感到危险,只需手指一动,报警信息即可发出。因此,捉“活电台”只有一个机会:发报刚完,电台关机但尚未藏匿的那一刻!而要把握此时机,则须在侦破中让对方毫无察觉。 苦思之下,盛铭度将栗迎飞叫到办公室,附耳吩咐一番。 次日凌晨,栗迎飞一袭黑绸裤褂,足蹬青面儿软底云头洒鞋,扎紧袖口、裤脚,后背斜背个布包袱,里面是水、干粮和一身衣服;手中并无它物,只在腰里缠了一盘丝绦。这丝绦俗称“软竿儿”,是用丝线掺入女子长发编织而成,虽只一根筷子粗细,却坚韧如百年老藤。丝绦一端有称作“神仙爪”的钢爪,平时收束一体,像朵将绽的牵牛花。一旦按动机关,便张开三刃倒钩,将其甩到高墙、大树上,便可凭借丝绦攀高越险,如履平地。 栗迎飞骑上自行车,由南城奔北朝鼓楼东大街扎下来。 自元大都建立以来,按都城“左祖右社,前朝后市”建制,处于皇城正后方的鼓楼大街乃集市所在,故既是北平最繁华的商贾大街,也是皇亲贵胄、巨贾名流聚居地。清代,此地为镶黄旗所居。镶黄旗与正黄旗、正白旗并称“上三旗”,旗内无王,由皇帝亲统,侍卫成员亦从上三旗中挑选,故旗内多为显贵、国戚,在聚居区广营府第。进入民国,众深宅豪府又为政要达官、富商文豪所拥有。 鼓楼东大街路南,以南锣鼓巷为脊柱、东西各八条胡同为枝节,构成蜈蚣状布局,而南锣鼓巷北口那两眼古井就是“蜈蚣双眼”。“蜈蚣”身上,镶金嵌翠般遍布座座府第:清太宗四子叶布舒宅邸、僧格林沁王府、光绪大臣荣禄宅邸、光绪内务大臣奎俊府第、清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官邸、段祺瑞政府代总理靳云鹏宅邸、庆亲王次子载旉府邸(后为蒋总裁行辕)、清末大学士文煜宅院、末代皇后婉容“后邸”,……高堂飞檐、秀雅亭榭、榆槐浓荫、花丛香杳,一派锦绣气象。 鼓楼东大街路北,便是盛铭度要搜查的区域,他把域内情况向栗迎飞细细做了交代。 这里远不及路南那般富贵,但也有两处大宅,一处是区域东北方位花园胡同内的达尔汉王府,另一处是区域南部京兆东公街的京兆地方公署。 达尔汉王府占地八亩,但住宅不多,仅东北隅有一组院落,倒是花园儿亭台错落、景致宜人,故俗称达子府花园儿。家住比邻的盛铭度,儿时和哥哥、弟弟多次到花园儿里玩儿过。 京兆地方公署是个十分短暂的称谓,它为人所知的名头是明清两代的顺天府衙,即管理北平及周边地区的最高官府。 这两处大宅周围是座座雅致私宅,青砖灰瓦的院落、造型精致的院门、形态各异的门墩儿,掩映在枝繁叶茂的榆柳桑槐间,古朴宁静。这些宅子的主人多为殷富商贾。 栗迎飞来到此地,在一处黑旮旯儿里放下车,解开腰间丝绦,抖手把“神仙爪”甩到槐树粗枝儿上,一使腰劲儿上了树,随即窜上房脊。他苦练过轻功,能用脚尖儿在竖起的砖头上飞跑,故在屋顶行动悄无声息。 寻得一处观察点,他驻足安坐隐好身形,静静等待。 盛铭度给他的指示简单明确:第一,观察各处天线,看有无异常;第二,凡清晨五、六点钟开灯住户,便前往窥伺屋内情形;第三,发现异常立刻回报,不得暴露行踪。 初秋十分,空气清爽宜人。栗迎飞见时间尚早,便扯过背后包袱,取出水葫芦和干粮,解渴充饥。干粮是头天晚上姐姐预备的烙饼、摊鸡蛋卷大葱。 无论栗迎飞干飞贼还是当特务,姐姐栗迎霞都不知情,她只知弟弟给人打更看厂子,每日晚出早归。 栗迎飞祖籍河北冀州徐家庄,本姓徐,排行老二。幼年父母双亡,与姐姐相依为命。他性情粗野,敢打架斗狠。十五岁时,一次与人打架,对方出黑手,要以生石灰烧他双眼,恰遇姐姐前来找他。石灰出手之际,姐姐猛然抢到弟弟身前,脸上被扬了个正着。发疯般的他将对方摁在地下打得七窍窜血,然后背起姐姐逃离了家乡。 他们更名改姓,颠沛数年,辗转在北平右安门外安顿下来。 北平城靠近城门之地称为关厢,是外地人聚居之所,便于藏身。右安门内外多菜地,居民除祖居菜农,便是外来手艺人、商人。手艺人穷窘,便在荒地上托坯盖房,而商人则同乡相引,集资兴建会馆,合力谋财。栗迎飞家胡同口,就有一座宁波药材商人的四明会馆。 姐姐失明,只得在家纳底做鞋。因质量上乘,倒也活路不断,聊可度日。栗迎飞却总想以横财发家,瞒着姐姐拜了个叫李玉山的惯盗为师,竟学成独来独往的大盗飞贼,不想又落在盛铭度手里成了特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0 水足饭饱,天色微曦,栗迎飞聚目凝神,观察周围院落。不久,左手宅院一间西屋亮了灯,几乎同时,正前方宅院亦有房间亮灯,也是西屋。 栗迎飞先奔左侧宅院,使个“倒挂金钟”,向屋内窥探。若是常人,头朝下观察会极为不适,但栗迎飞早练就此技,可观物如常。 只见屋内是卧房,床帐里一少妇靠坐床梆,正哄逗怀中啼哭的婴儿。窗旁方桌边有个老妈子,在冲兑牛奶。 栗迎飞见无异常,拧腰回到房上,三窜两跳来到正前方宅院,继续窥探。 这屋里是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儿,坐在摊开书本纸笔的桌前学习。栗迎飞为确定其并无它举,观察了一袋烟工夫方才作罢。 此时天光大亮,他从包袱里拿出日常穿的衣服套在夜行服外,回去向盛铭度复命。 盛铭度仔细听了栗迎飞的行动细节,点头赞许,告诉他不必着急,只需小心行事,不要遗漏,不许暴露。 此后两天,皆有清晨开灯人家,但并无可疑行迹。第四天,栗迎飞已从区域西部来到东部,他选好制高点开始观察时,心中忽然急跳起来。 那时,“话匣子”还是稀罕物件,但因此区域皆为富户,故置买“话匣子”的人家不少,许多宅院都架有天线。普通天线是竖根木竿或竹竿,竿顶绑个金属枝条,高度超过屋顶而已。而此刻他右前方宅院里,用四根高大竹竿搭了座凉棚,棚上爬满葡萄藤,叶茂荫浓。令栗迎飞心跳的是,东南、西北两根竹杆顶端安着粗铁条焊成的十字天线,并用几股铁丝联在一起。只有发射大功率信号的设备才需如此庞大的天线,而这种设备只能是电台! 栗迎飞脑海里把那张看过多次的区域图过了一遍,确认此宅是京兆东公街31号。 五点半许,院子内宅东屋亮起了灯。倒吊在窗外的栗迎飞屏息静观,见一年轻人,梳背头、戴金丝镜儿、穿浅花格衬衫、米色背带西装裤,边漱口边冲泡牛奶,然后从冰箱取出黄油、果酱,坐下就餐。将近六点,年轻人进里屋,出来时拎着只皮箱,放到桌上打开,里边赫然是一台收发报机!年轻人坐下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盛铭度边听栗迎飞汇报,边意识到自己人生最露脸的机会来了。但他仍很平静,边啜咖啡,边电话向刑警总队商调十名刑警,加本处九人组成行动小组。 当晚,他为全组做勤前沙盘推演,详细布置行动各个环节。 翌日清晨四时,全组出发,到达后封锁京兆东公街31号大门及周边胡同;栗迎飞爬上屋顶前,盛铭度叮嘱他按勤前演练行事,如对方因故未收发电报,立刻取消行动。 五点半许,东屋的灯点亮,屋内男子未感到任何危险,在窗外栗迎飞窥视下如常收发电报。六点五十,栗迎飞见男子发完电报开始收设备,便用手电向院外发出行动讯号,随即“鹞子翻身”从房檐跳下,冲进东屋。待行动组员翻墙入内打开院门,盛铭度带人冲进东屋,栗迎飞已把惊愕的男子拷了起来。东屋里间还有一女子,另一组冲入北屋,逮捕了睡梦中的一对中年夫妇。 在分别进行的初步询问中,除了姓名,四人对其它问话均默然不答。盛铭度只获知中年夫妇叫郑丹、秦毓敏,发报男子叫伍家宝,其妻叫赵小梅。他知道必须尽快获得进展,否则,“活电台”如未按时工作,同样会引起对方警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1 盛铭度没回情报处,而是将人带到隔着几条胡同的自家老宅。他将四人分屋而置,随即找来刘妈。 刘妈是他和二姐盛忆兰的奶妈,他俩打小儿叫她“二娘”。 “二娘,这个您收着。”盛铭度扶刘妈在沙发上坐下,掏出十块银元放在她手里。 刘妈吃惊地说:“二少爷,你这是做什么?”一面还钱一面想站起来。 盛铭度按住她肩膀,又把钱塞回她手里笑道:“拿着吧二娘,我有点儿小事情,你照我说的去做就行。” 刘妈从盛铭度那儿出来,开始给各屋送开水、沏茶、送水果、打扫房间、询问午餐需求,但并无多余言辞。只是见秦毓敏有些感冒,便关心询问几句,随即送来药品。午休后亦是如此。 在秦毓敏房间,她问完晚餐需求转身离去时,身后转来轻语声:“……哎,大妈,您、您等一下!” 刘妈转过身问:“嗷,你还需要什么?” 秦毓敏望着她嗫嚅半晌,终于说:“……您、您能不能帮我发个电报?” 刘妈按盛铭度的嘱咐摆手说:“这个不行,我是个佣人,不好私下帮客人做事的。” 停了停又说:“唉,我也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我要是帮你做事,东家知道了会开除我的!” 秦毓敏从手上捋下金镯子、金戒指,塞到刘妈手里说:“您别怕,只是个人私事,东家不会知道的!好吗?” 刘妈犹豫地说:“……那、那好吧。” “您等一下!”秦毓敏急速写就纸条,折好递给刘妈:“您收好,千万别让人看见!” …… 盛铭度打开纸条,见上面写道:“哥哥与我住院。”收报人是西安韩耀武。 当晚,韩耀武在西安机场被秘密逮捕,但其自称任胡宗南高参,对所涉地下情报工作嫌疑一概否认。 次日,盛铭度在情报处自己办公室“请来”郑丹,奉上咖啡后,开始聊起游击战术、抗战三阶段论和新民主主义来。 他笑道:“……我觉得今后我们能成为谈天说地的朋友,闲暇时就一起聊聊。杨慎有诗云;‘古今多少事,都付渔樵笑谈中’嘛!” 他取出纸条递给对方:“其实,令夫人已经把需要的东西提供给我们了——韩耀武昨晚已在西安被捕。郑先生,为了妻小家庭,你也该交我这个朋友吧?” 看着纸条,郑丹愣了半天,忽然说道:“……算了,我都认了!” 千里长堤,溃于蚁穴。郑丹叛变成为炸点,迅速波及北平乃至华北、东北情报系统和国民党军队中的地下情报网,近一百五十人被捕。此事令保密局头子郑介民、毛人凤欣喜若狂,宣称“搞垮了情工半壁天下!”蒋介石亦兴高采烈亲飞北平,在行辕为“有功人员”颁发宝鼎勋章和赏金一万块银元。 其实,“搞垮情工半壁天下”无非是在风雨飘摇局势中捞到一根稻草的自我安慰。当盛铭度等人面对总裁欣喜领赏之时,就在蒋公行辕佐近的帽儿胡同,晋察冀中央局城工部的秘密电台正有条不紊进行着工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2 在此案中立下“头功”的栗迎飞成了盛铭度的大红人儿,开始频繁出入内宅,吃饭打牌,包括为太太、姨太太上街购物保镖,也常委派“鹞子”(盛铭度对栗迎飞的昵称)担任。 蔼云对“鹞子”并无好感,嫌他粗俗、张狂。不过,有两回太太想冲蔼云撒邪火儿,都让“鹞子”讲笑话儿岔过去了,还悄悄宽慰她说:“大太太都这德性,‘锯锅戴眼镜儿——找茬儿。’您甭搭理她!”倒是让蔼云多少心存感激。没想到,这次“鹞子”竟救了自己的命。 那晚三少爷走后,她一来觉得心愿已了,二来无心再面对笑面蝎毒的丈夫,便打碎花瓶,割腕自尽。 醒来时,只见白云浮动,又有馨香沁润,感觉灵魂升入了无纤尘的天界,脱离了腌臜魁恶的尘世。 这时,耳畔一声轻唤:“少奶奶,阿弥陀佛,您可醒了呦!” 这令她幻觉漫灭,同时,自觉仍有一纳一吐的呼吸,且左腕伤痛隐隐传来,迫她渐渐回悟现实,意识到自己正躺着,那“白云”是挂在四柱床上的一领蚊帐,馨香是浆洗过的布料所散出。 明白仍活着,她只在心底轻轻一叹,因为极度虚弱使她无力悲恸。她想,或许位置不准,或许力量过小,没割断动脉,被赶来的盛铭度救下送到医院。这就是命,二少爷是前世冤家,自己注定逃不出他的掌心。 这时,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眼前,但不是盛铭度。此人很眼熟,可想不起是谁。她拼力试图回忆,却引起一阵晕眩,昏睡过去。 如此且昏且醒,她渐渐恢复起来,每日由那说话轻柔的女佣伺候,已能半靠着喝些流食。她终日默然,静候将降临的灾祸。女佣亦无语,做着份内杂务,直到那男人的出现。她立刻认出那是“鹞子”,并判定是盛铭度所派。 “鹞子”让女佣先出去,然后说:“二姨太,您气色不错,过些日子一准儿能下地了!” 见她木然,又说:“二姨太,处座不知道您的下落,您尽管把心放回肚里头!” 这使她十分惊诧,抬眼问道:“怎么,你不是他派来的?!” “鹞子”嘿嘿一笑:“要是那样儿,二姨太你八成坐上‘老虎凳’了!” 她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鹞子”道:“这说来话长,等好利落了再告诉您。不过你得记住,你现在叫秋月,是煤场老板的小老婆,因为跟大老婆打架寻的短见。这儿是四明会馆的私人住宅,我把管事儿的长班儿都打点好了,外人不会知道这儿。——得,您好好养着,我得赶紧回去。”说罢不等蔼云回言,一扭身走了。 这一瞬变令蔼云万没料到,亦惊喜不已。这就是说她不仅活着,还脱离了盛铭度的魔爪,是自由之身。 重生之喜令她神清气爽,吃得香、睡得实,身体迅速复元。期间“鹞子”来探望几次,但对她如何脱险总避而不谈。 这天,“鹞子”对她说:“秋月,你身体好利索了,这儿也不是长留之地,我想让你上我姐姐那儿住,你看怎么样?” 她说:“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哪儿也不去!” “鹞子”点点头:“行!”他关上门后说:“我说话不会拐弯儿,一句话:我喜欢你,打头回看见就喜欢上了!” 这些天,“鹞子”对她这种不同寻常的情感她隐约有所察觉,但此刻他突然说出,仍令她猝不及防,腾地红了脸,低垂眼皮。 “鹞子”道:“你跟我姐一样,是那种只想着别人,不顾及自个儿的人,我打心眼儿里喜欢!——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是个粗人,比不上盛家的少爷。可我是真心对你好,我……” “别说这些了!”她急促地打断他,语调中充满尴尬、委屈与恼怒。 “好好,”“鹞子”连忙服软儿:“我就说那天晚上的事儿。” 随着他的叙述,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晕死前后的一切。 那天傍晚,盛铭度把栗迎飞和另两个小头目找到自家客厅,布置在前门全聚德烤鸭店设“鸿门宴”,迫三弟盛铭懋就范。其间,栗迎飞感到竹门帘外暗影里有人,并凭嗅觉断定那是二姨太蔼云。 盛处长女眷中只有大太太爱擦脂抹粉儿,二姨太虽总素面朝天,身上却弥散着一种淡香。从大太太的揶揄嘲讽、指桑骂槐中,栗迎飞体味出二姨太暗恋盛三少爷,此时前来偷听,八成儿是要给三少爷通风报信儿,这可有杀身之祸。 会议一散,栗迎飞赶紧奔二姨太住处,欲施以警告及阻止,哪知女佣祝阿姨说,二姨太出门购物,已走了有十多分钟了。 栗迎飞立刻拽住个小头目,谎称姐姐重病在床,把自己担负的任务托付给对方,随即朝鼓楼西花园胡同盛家老宅而来。 待他攀上小洋楼,向二姨太住的房间里窥探时,看到的是已倒在血泊中的蔼云。栗迎飞立刻将窗玻璃击碎,进入屋内。那霭云虽是割腕自尽,但因紧张、慌乱与生疏,所幸并未伤及动脉,而是因晕血而昏厥了。纱布、绷带和云南白药栗迎飞随身常带,赶紧给蔼云包扎停当,从床上扯下床单儿,将蔼云裹好捆在自个儿背上,蹬着椅子站上窗台儿。 背着人窜房越脊说来不可思议,但一来“鹞子飞”行窃时经常负重,二来蔼云身材娇小轻盈,三来也是情急势迫,栗迎飞已听到摩托声由远而近。他甩丝绦端头的“神仙爪”勾住老槐树高处粗枝儿,拽两下试试手感,便牙一咬、心一横、眼一瞪,从三层窗台悠了出去,在空中划出道弧线,稳稳落在邻院儿平房屋顶上,随即于夜幕中遁形而去。 在医院做了缝合医治后,栗迎飞往医生手里塞了二十块大洋,说定每天医生下班后来给“秋月”换药,地址电话告知,便雇人力车将“秋月”拉到四明会馆。这儿离栗迎飞家不远,他跟会馆长班儿亦很熟络,同样以二十块大洋,让长班儿寻了座会馆自用私宅安顿下“秋月”。 经此番周折,蔼云才绝处逢生,死中得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3 栗迎霞很同情“秋月”的“遭遇”,待她如一奶同胞的亲姊妹。秋月很快适应了新生活,成为栗迎霞纳底做鞋、操持家务的好帮手。 随着城外隐隐传来的炮声,秋月发现栗迎飞越来越六神无主。终于有一天,他把秋月叫到四明会馆,让长班儿单独找了间房。 伙计沏上茶一走,栗迎飞带上门儿,从公文包里取出个沉甸甸的布包袱放在秋月面前八仙桌上。 “这是啥?”秋月问。 “七百六十块大洋,一个蹦子儿不少,你收着!”他说。 “我收着?”秋月十分诧异:“这是什么钱?干嘛给我?” “是赏钱,兄弟们都他妈赌博、逛窑子给造了,我没舍得花。” 他“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儿茶水,抹抹嘴说:“……共军把北平给围了,过不了多久就得打,我得跟处座去南边儿,这两天就走,这钱留给你们姐儿俩过日子。——我姐是瞎子,你费心照看着点儿,我这儿给你磕头了!”说着“噗通”跪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你身上没钱,出门在外的怎么办?”从未对自己“救命恩人”有任何情感表示的她,此时竟忍不住问了一句。 “嘿嘿,我好办!”栗迎飞咧嘴一笑,“走南闯北我经历的多了,且死不了呢!” 他隔着桌子朝秋月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国民党早晚要完,我他妈也干腻歪了!你们好好过日子,等我找个机会溜回来,就凭这身本事,也能养活你们一辈子!” 把刚粘得的鞋底子布在阴凉地儿里码好,忽听身后有人叫:“蔼云!” 秋月惊讶转身,见竟是三少爷!事发骤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一手捂嘴(为了不失声喊叫出来),一手挥动着让他出去,又点点指头示意他在院儿外等候,自己赶紧进了屋。 栗迎霞停住手里的活计问:“刚才外头是谁呀,大呼小叫的?” “嗷,找人的,认错院儿门儿了。”秋月按捺住“扑扑”乱跳的紧张心绪,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 “——姐,打酱子的面没了,我去买点儿,再买点儿菜。”过了片刻她又说。 “去吧,想着买块儿豆腐,拿咱种的小葱拌着吃。” 秋月答应着,一面拎个篮子走出来。 两人见面,四目相对,恍若隔世。 很长时间,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月先扭过身,不让盛铭懋看见那强忍不住的泪水。 盛铭懋轻轻拉起她左手,翻过来,看见手腕儿上那道疤痕。 秋月抽回手,轻声说:“外面冷,胡同口有个茶馆儿,去坐坐吧。”声音是出奇地平静。 这是家清茶馆儿,高搭凉棚,棚架竿上挂着的招牌刻着“毛尖”“雨前”“雀舌”“大方”等茶叶名儿,下面坠的红布条穗儿迎风飘摆。 时值冬春之交,茶馆儿里熏蝈蝈儿、斗蛐蛐儿、赏虫具的老客依然不少,而茶铺老板已开始张罗“串套”的事儿,安排账房先生写花笺、红封、黄条、红帖,吩咐伙计打醤子,准备上大街小巷张贴告示,去养鸟好手家送聚会请贴。 二人来到楼上雅间,盛铭懋点了壶“老竹铺大方”。 倏忽间,回北平已快半年,经过许多波折,盛铭懋才第一次有时间从容端详对面的蔼云。他记得那晚来报警时,她留着大波浪纹儿的烫发,如今又恢复了他熟悉的原貌:黝黑浓密的头发只梳成一条辫子,粗粗地垂在脑后。微褐的肤色、姣好的容颜、双眼皮儿、大眼睛、黑亮的眸子、丰满的嘴唇儿,都与过去一样,只是神情中失却了少女的青涩,增添了人妇的成熟。 他忽觉得她像极了《红楼梦》里的麝月,平时憨厚安祥,危难时却挺身而出。舍命报警、决然自尽,若不是这些都已发生,他绝难想到它们会出于面前这娇小纤柔的躯体。 “蔼云,你为什么……” 他有一连串“为什么”要问:为什么那天晚上不跟我一起走,而竟然要自杀?为什么迟迟不愿联系,一旦联系了却又猝然挂断电话?如果不是我费尽周折查到电话拨出地址,又向四明会馆长班问出这胡同里住着个与蔼云相像的姑娘,难道说你我今生此世就人海茫茫、天各一方了吗? “三少爷,蔼云已经不在了,我叫秋月。”他对面的女子静静地说。 蔼云,这是她刚来家里时父亲盛敬轩起的名字。 说起来,蔼云与盛家还有点儿沾亲带故。盛家是山东威海崮山镇盛家庄人,家中有四十亩地,父亲又与人合伙到大连开油坊。他精明强干,抓把大豆,凭眼观、手触、口嚼,就将含水及出油率估个不离十。每每与儿女聊起发家史,盛敬轩都笑称是缘于老天爷赐给了他“水火乾坤豆”。 一次,有家粮栈失火后,将大批烟熏火燎过的黄豆贱价抛售。可这种“火烧豆”能否榨油,谁心里也没底儿,各油坊无人接货。 盛敬轩派伙计设法取回些“火烧豆”试榨,果然油色焦黑,气味儿不正。他连夜研究澄清之法,采用过滤、水冲、风干等手段,竟使油质色清味儿醇,与新豆所榨无异。 盛敬轩立刻将“火烧豆”全部买下,由此,将本钱平地翻了五倍,靠这笔钱新开两家油坊,在家乡买了六十亩果园儿。 转年秋季,黑龙江一带阴雨连绵,所产大豆未及干透骤遇冰冻,成了出油率极低的“水豆”。各油坊不敢进料,产量下降,价格飞涨。盛敬轩却又从中悟出了道道:“水豆”出油率低,但此时出口需求旺盛,可趁其它油坊减产之机多赚钱,此其一;“水豆”所出豆饼含油量高,农户乐于用于作饲料,此其二;不少地方正闹饥荒,饥民愿意用豆饼来充饥,此其三;如采取烘干处理,“水豆”品质会有所改善,则盈利效果更好,此其四。 于是,他一面安排研制烘干机,一面派人赴黑龙江购进“水豆”。这回,“水豆”所赚利润是“火烧豆”的五倍,使最初的本金膨胀二十倍。 有了“水火乾坤豆”赚下的第一桶金,盛敬轩的实业做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相继涉足冶金、服装、商业,在烟台、天津、北平、上海等地开绸缎庄、饭馆儿、购置房产。 盛敬轩曾中举,并应光绪三十一年最后一科春闱,不第。他酷爱国学,于诗词尤喜李清照,给六个子女起名皆有处出。大哥盛铭吉,意为铭记古贤盛吉。盛吉乃东汉会稽郡人,官廷尉,断狱清明,视事二十年,天下称有恩无怨。 大姐盛忆鸥,名出李清照《如梦令》“惊起一滩鸥鹭”句。 二姐盛忆兰,名出李清照《一剪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句。 二哥盛铭度,意为铭记古贤盛度。盛度为北宋余杭人,一生博学,手不释卷,曾奉诏编撰《文苑英华》。 三姐盛忆香,名出李清照《醉花荫》“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句。 三弟盛铭懋,意为铭记古贤盛懋。盛懋,元代嘉兴武塘人,以擅作山水图,被誉为“武塘四绝”之一。 故而,当一个破落远房本家把幼小的女儿卖给盛家做丫鬟时,盛敬轩照例因李清照《浣溪沙》“淡云来往月疏疏”句,给她起名叫蔼云。 当下,盛铭懋听了蔼云的话说道:“那你也别叫我三少爷,就叫铭懋吧。” 秋月张张嘴,红了脸道:“……我叫不出口。” 盛铭懋道:“那就叫小盛、盛同志,都行!” 秋月道:“盛同志,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问话令盛铭懋心里一寒,但他仍热情地说:“蔼云,嗷不,秋月,解放了,你现在自由了!我要把你接到北城钢铁厂去,好好照顾你!” 秋月冷脸看着他说:“盛同志,我跟盛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也不需要照顾。我只想安安静静生活,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盛铭懋来前仔细想过,明白蔼云躲避他的缘由:她是敌特处长姨太太,因而不想在前程上影响他;她是已婚女人,因而不愿在感情上困扰他。她愿让他有一个明朗、轻快、幸福的生涯,而宁愿独自孤寂、凄凉地咀嚼残生。但这更使他坚定了对她承担责任的决心。抛却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旧梦不论,一个始而舍命相救,继而忘私断情的女子;一个心里装满你,却又为你离去的女子;一个心如冰洁、命如纸薄的女子,但凡有良知、有血性、有情愫的男儿如何割舍得下? 他尽力抑制内心的激动,嘴唇微微颤抖着说:“秋月,咱们有四年多没见了,上次短暂相遇,你为救我差点儿丢了性命,我……我有许多感激话要说,可又觉得,任何感激话和你的勇敢相比,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秋月,无论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丽、最善良的姑娘,就像《浮士德》里的玛甘泪,永远是我光明和幸福的源泉! “今天能见到你,看到你身体恢复得很好,我心里非常高兴!——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宁、平静,我尊重你的想法,绝不会随便打搅你的生活。但我也想对你说,让你生活得更好是我今生今世的责任,我也绝不会放弃这份责任!” 见秋月已哭成了泪人儿,他拿出手帕递给她,然后从书包里取出一只天蓝色系金绸带的礼盒儿,放在桌上推给她:“打开看看。” 秋月打开礼盒,见里面是一座逼真而玲珑漂亮的教堂模型,她知道那一定如儿时一样,是他用香烟盒儿和锡纸做的。 “这是德国科隆大教堂,是哥特式教堂建筑最完美的典范,我做它整整用了一个假期。”他微笑着说。 “……真漂亮!”她用闪着泪光的眼眸端详着模型,由衷地赞美道。 他又从包里取出个信封:“这里有些钱,你先拿着用,我以后还会送来。” 她站起身:“模型我收下,钱你拿回去。我有活儿干,能养活自己。——我得去称面粉、买菜了,姐还在家等着呢。” “你还有个姐姐,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他惊奇地问。 “是认的干姐,也是我师傅,教我做布鞋。——对了,我量量你的脚。”她从桌对面转过来,用手丈量了他脚的尺寸。 “……行了,等下回来,我送你一双‘千层底儿’布鞋,保你穿着舒服!” “这么说,你答应我以后来看你啦?”他兴奋地问。 她略扁着脸笑看着他说:“嗯——,那你得保证,一定不许叫错了名字!” 他立刻来了个立正敬礼:“是,秋月同志,您的吩咐盛铭懋谨记在心!” “行啦行啦,别得了便宜卖乖!”她笑靥如花地说:“哎,盛同志,我请你吃烤白薯吧,栗子味儿的,可甜可香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4 “……爬千山过万水将难受尽,……” 在食堂装满煤,乐老拴用锹拍实煤粉,推起双轮车,捏着假嗓儿哼着梆子腔朝宿舍那边走去。宿舍前大柳树下那片空地,是摊煤饼、做煤块儿的地方。 打一高炉修复工程开始,老拴、永乐父子就吃住在现场,家也顾不上照料。永乐是突击队长,带领一帮壮小伙儿在高炉上轮番奋战。老拴年纪偏大,负责突击队后勤生活。 三月份,农历还在二月里,刚过惊蛰,没入春分,气候十分寒冷。宿舍每间屋都生了煤球炉,老拴几乎天天得做煤块儿,摊一批、晾一批、收一批,才供得上用。还有小伙子们每天三班儿换下来的浸满汗渍污迹的衣服,他一个人洗不过来,厂部组织了机关支前服务队,队长是厂军管会赵主任的爱人苏颖。儿媳妇如中午来送饭,也跟着苏颖她们一起干。 虽说挺累,但老拴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舒坦。他这半辈子受过太多苦楚,对灾难带来的绝望有过太多体味,使他甚至觉得活着就是无尽的痛苦与挣扎。而一瞬间,似乎变了个世界,衣食无忧、不受欺凌、人格受到尊重,这些从不敢想的幸福都降临他和家人身上。他被蹂躏扭曲的心舒展了,尽情品尝着周围的快乐与自由。加之儿媳已有身孕,他就要抱上大孙子,更是乐在心头、喜上眉梢。也许除了小女儿惠莲尚无音讯,他再没什么不如意的事儿了。 想起小女儿,老拴心头掠过一片阴翳,嘴里停止了哼唱。 这些年,老伴儿曾托人去山西打听惠莲情况,带回的消息是,惠莲做童养媳的那家地主禇老四土改中被没收大部分土地分给农民,但在此前,惠莲已逃离禇家,下落不明。 无法寻找,就只有盼惠莲能辗转回到老家,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纷纷乱世,一个小姑娘能否独自生存下来,老拴夫妇也没抱多大希望。 “乐叔,有水吗,给口喝。” 老拴闻声抬头,见是木工场大杨,蹬着平板三轮儿给高炉送跳板。 “有有,你进来歇会儿。”说着推门进了宿舍。大杨跟进来,接过老拴递过来的白瓷茶缸。 “烫,刚沏的‘高沫儿’,慢着点儿喝。” 这大杨就是当年捶死日本监工后逃走的杨永田,抗战胜利后回北平,又进了北城钢铁厂,在木工场干活。 当年,杨永田一口气逃到安徽当涂县姑孰镇落脚,后改姓更名,进日本人建的马鞍山制铁所做工。 为防中国和盟军飞机空袭,鬼子在附近山上驻有高炮连,每天派华工上山送水,大杨也在其中。一个叫皮小杰的狗腿子沿途监视,不许华工歇脚。几天下来,华工们腿肿得像电杆,脚底全是血泡。 愤恨之下,有回在井台打水,工友王山“嘿嘿”一笑说:“兄弟们,鬼子不是渴吗,咱给他弄点儿‘好喝的’!”说罢解开裤子,往水桶里撒了泡尿。 大伙乐了,都解裤子照办。后来天天如此,却不防王山一次撒尿时被皮小杰看见,立即报告了鬼子。 鬼子把华工用铁丝捆绑,吊在树上猛抽,问还有谁这么干了?大家死不认账。 鬼子把王山绑在树上往死里打,让他指认“同伙”。王山咬紧牙、低头不语。鬼子撒开狼狗扑咬王山,血流满地,肠子被掏了出来,但王山至死也没抬一下头。 大杨和工友们恨死了皮小杰,可这家伙自持会武功,有恃无恐。大杨等人苦思冥想,终于有了主意。 这天傍晚,嘴馋的皮小杰照例溜达到厂门外市面上寻找小吃。出门不远,看见个卖鸭血粉丝汤的摊子,肉汤飘着香气,摊主是位少妇,鬓云高绾,肤色红润,楚楚动人。 皮小杰不觉走过去搭讪,并点了碗鸭血粉丝汤,坐在桌旁木凳上等候,一双色眼只在少妇身上睃寻。 功夫不大,少妇将粉丝汤及咸香脆的佐餐手指烧饼摆上桌,皮小杰边吃边与她攀谈闲扯,少妇亦颇随和,有问有答,笑靥款款。 吃着吃着,皮小杰只觉眩晕腿软,一头歪倒桌上,不省人事。 这时早过来几个后生,有的并排站立挡住他人视线,有的一边一个将皮小杰架起,放到一大个儿壮汉背上。大汉一挺身,背起皮小杰便闪进一条僻静小巷里。 待皮小杰醒来,发觉手脚已被紧紧捆住,嘴里塞了团抹布;眼前断崖乱草、枯木寒枝,远处江天一色、水雾迷茫,乃是长江边一处荒僻所在。 这时,面前出现一少妇,正是那卖鸭血粉丝汤摊主,此刻一身缟素、头系孝带,满面哀容。她身边是五六个后生,个个神情愤恨,双拳紧握、冲他怒目圆睁,其中一大汉双手举着件破烂不堪的血衣。 大汉扯掉皮小杰嘴里的布团儿,抖动血衣,咬牙切齿问道:“姓皮的,认识吗?这是王山兄弟的衣服,他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让狼狗活活咬死的!——弟兄们,给王山兄弟报仇啊!” 话音未落,众后生一拥而上,顿时将这狗汉奸打个半死。 原来,大杨他们根据皮小杰嘴馋、好色的习性,让王山妻子扮作小吃摊贩,诱他上钩,并在鸭血粉丝汤中放入山茄子花儿晒干研粉制成的蒙汗药,将其麻醉捆缚,弄到江边荒僻断崖处。 当下,大杨将血衣铺在一块山石上,取出瓶酒泼洒在地。王妻与众工友跪倒尘埃,恸哭拜祭。祭毕,把皮小杰与装满石块儿的竹筐捆在一处,两人搭肩、两人搭脚,一声吆喝抛向半空,坠落滚滚江中。 之后,大杨再次逃离工厂。不久,日本投降,他回到北平,仍进北城钢铁厂做工。但因高炉是徒弟武见嵩惨死之所,且自己在此事中多有过失,思之痛悔,故没回高炉,而是凭手艺进了木工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5 大杨朝宿舍里打眼一瞧,啧啧连声称赞道:“乐叔,真是利索人儿,瞅瞅这屋里,拾掇得跟雪洞子似的!” 的确,虽是临时工地宿舍,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张张木凳与门板搭成的单人床被褥铺叠齐整,脸盆、洗漱用具码在门口一只自制木架上,旁边铁皮柜里放着各式各样餐具。窗台儿上,一只磕锛了沿儿的盘子里用清水养着块白菜根儿,已长出瓣嫩叶儿。 老拴道:“收拾利落点儿,他们回来得休息。——小伙子们都是好样儿的,一干就一个班儿,吃饭都不下炉子!” 大杨问:“人手够不?不够我们那儿有!” 老拴道:“人多了施展不开。长乐他们也想过来帮忙,可炉子里就猪圈那么大点儿地儿,最多开三个掌子面儿,再多就转不开身儿了!” “都他妈狗日的小日本儿,投降了还使阴招儿、冒坏水儿,真他妈连肠子肚儿都坏透了……!”大杨忿忿骂道。 这时,窗外传来妇女嘻笑话语声,老拴起身说:“洗衣服的来了。” 大杨也跟着往外走:“我也赶紧送跳板去。” 见老拴出来,一个留短发、身着灰布列宁装的少妇笑着招呼道:“乐叔,机关的同志都挣着要为抢修出力,您看,今天来了这么多人!” 这少妇叫苏颖,是赵天鸿妻子,在军代表办公室管机要,兼任北城钢铁厂机关党支部书记。 老拴道:“好好,人多也有事儿干。咱们分成两拨儿,一拨儿洗衣服,一拨儿帮食堂摘菜、做饭。可有一样:天太冷,别光使凉水,伤了身子。宿舍炉子上坐着热水,食堂也烧了一大锅,管够!” 安顿好活计,苏颖拉拉老拴衣袖:“乐叔,跟您商量个事儿。” 二人离开人群,站在太阳地里,苏颖说:“乐叔,您让我留心的那件事儿,我仔细琢磨了好几天,把机关的女孩儿都了解了一遍,选中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想让您参谋参谋。——今天她也来了。” 老拴问:“是吗,在哪儿哪?” 苏颖用手指头点了点说:“您看,就是站在水池子后边的那个高个儿。” 老拴顺她手势望去,见青石凿成的条型水池子周围站着四五个姑娘,边干活儿边叽喳说笑。其中有个高挑个儿女孩儿,模样秀美,神情娴静,朴实自然。 老拴点头称赞道:“嗯,这姑娘不错,她叫什么名字,哪儿的人哪?” 苏颖说:“叫方晓霞,是厂部打字员儿。家是南方的,父亲是部队干部,母亲是教师。” “嗷,真不错!” 苏颖说:“您要看着行,哪天安排盛技术员跟她见个面儿?” 老拴才说了个“行”字儿,又打个愣道:“哎,不过,前两天盛技术员接了个电话,对方是个女的,好像年纪不大。他接完电话就赶紧进城了。” 苏颖道:“嗷,那姑娘是他的对象吗?” 老拴道:“他回来跟永乐念叨过,说那女的是他救命恩人,可是不是对象,永乐也没弄清楚。” “嗷,这可是个新情况,得先弄清楚。——对了乐叔,您什么时候能抱上大胖孙子呀?”苏颖转而笑问道。 一提这个,老拴不由得眉开眼笑:“嘿嘿,永乐他妈说,可能得到九月底、十月初吧。” “您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一样,都一样。只要大人孩子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强!嘿嘿……” 这时,一阵摩托车的“嘟嘟”声由远而近,转眼车子来到近前,郝廷魁收油熄火,从跨斗上拿起只鼓囊囊的公文包,偏腿下了车。 这辆摩托是赵天鸿通过谢政委从市里调来,专门配给郝廷魁的。廷魁原本骑着辆英国凤头自行车,赵天鸿觉得作为全厂技术负责人,他不仅要主持修复大高炉,还要管焦化、烧结等其它生产环节,头绪多、任务重,开摩托既快捷又省力,比自行车好许多,就设法弄了一台。 这是台辽沈战役前刚运到锦州的美式哈雷w型军用摩托,还没行驶过就成了战利品。车子通身崭新锃亮,自从来到厂里,就成了人们交相赞慕的“稀罕物”。 与苏颖、老拴打过招呼,廷魁说:“乐师傅,您把小盛找回来,我有事儿跟他研究。” 就在此时,远处忽地传来喊声:“不好啦,炉子上出事儿啦!……” 所有人闻声立刻朝一号高炉跑去。 来到高炉旁,正赶上有三个人顺斜梯从炉颈工作平台上下来,老拴一眼瞧见前面那个头缠绷带的是永乐,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永乐与盛铭懋等三人一下斜梯就被众人围了起来,在最里面的苏颖扶住永乐问:“永乐,你怎么了?伤得重吗?” 永乐身旁的小伙儿说:“他这几天都是连着上两个班儿,太累了,刚才头一晕,在料桥上磕了个大口子!” 永乐打断他,笑着说:“多大口子?能咬人哪?——甭听他咋呼,就碰破点儿皮儿。” 苏颖说:“别说大话,伤口还在渗血哪!快去医院治疗!” 郝廷魁说:“上车吧,我送你去!” 永乐说:“等等。”又对身边小伙儿说:“李子,你代理突击队长,记住,今儿的活儿必须干完,少一两我找你算帐!” 李子说:“放心,你快上车吧!” 永乐这才坐进跨斗,摩托车随即疾驰而去。 这里,苏颖转向盛铭懋问:“小盛,这么干,能保证进度吗?” 盛铭懋摇头说:“不行啊,得想办法,一定得赶紧想办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6 “照这么干法,是要闹出人命的!” 赵天鸿从焦炉大修工地回到办公室,柳条帽还没挂到墙上,鲁贵梓就推开门冲他喊起来。对一个柔腔软调的晋中人来说,他已是在竭尽全力发怒了。 “鲁主任,我正要找你呢!来来来,快坐下。” 赵天鸿说着,端起桌上茶缸一饮而尽,随即说道:“——你先听我说:恢复生产计划的总体实施情况很不错,我刚从焦炉工段回来,一焦炉四个炉组的清理都干完了,已进入碳化室炉壁修补阶段。运输工段那边儿,承包机车大修任务的胡师傅领着攻关组因陋就简、自制工具,干得热火朝天。这些,都有你这个‘前敌总指挥’的一份儿功劳啊!” “可是,现在关键问题是一高炉清料进度上不去,其他工段干得再好,还是个‘没油烂水’不是!” 赵天鸿和鲁贵梓一起在上党地区工作过,他知道“没油烂水”就是“没有意义”的意思。 “赵主任,”鲁贵梓站起身:“现在改计划还来得及。把施工力量转到小高炉上,我给你下保证,上级任务一定按期完成,一斤一两都不会少!你看咋样?” 赵天鸿一步迈到门口,“呼”地拉开门,指着外面冲鲁贵梓虎视眈眈地说:“你给我出去!一线总指挥我可以换人,但决不允许动摇军心!” 见赵天鸿急了眼,鲁贵梓反倒踏实了,他掸掸衣襟儿的尘土,坐回沙发上,不紧不慢地说:“……商量事情呢嚒,发火管个球用!” 赵天鸿关上门,恨恨地说:“你个‘寇老西儿’,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他拽过张椅子坐在鲁贵梓正对面儿,膝盖几乎挨到对方:“老鲁,你想想开动员大会的情景,啊?工人们听说要修复大高炉,全场欢声雷动,棉袄、帽子都扔到天上去了!你不热血沸腾?!刚才,一焦炉上遇到个困难:碳化室宽度不到一尺半,穿着棉衣没法下去干活儿,工人们二话没说,‘呼啦啦’全把棉袄脱了,只穿件单衣就干开了。眼下是春寒料峭呀同志!他们干活儿胸前出着汗,后脊梁还受着‘嗖嗖’的‘过堂风’啊!老鲁,你能无动于衷?!——嗷对了,你先等等。” 他起身来到门外,扬声道:“小苏,苏颖!” 苏颖从机要室开门出来:“有事吗,赵主任?”上班时间,苏颖总这样称呼丈夫。 “一焦炉的工人急需一批夹袄和棉手套,警卫队有不少敌伪时期的制服大衣,不能使用了,你立刻组织机关支前服务队,用这些大衣改制夹袄和棉手套,尽快给一焦炉送去!” 苏颖说:“好,我马上去办!” 赵天鸿叮嘱道:“记住,夹袄里要续一层棉花,但一定不要太厚了,否则穿上妨碍干活儿!” 苏颖说:“好的,我知道了。” 见赵天鸿返回屋里,鲁贵梓说:“……老赵,你的心情我理解,……” “你不理解!” 赵天鸿有些激动:“让我把话说完。——本来,机车要送到长辛店铁道工厂去大修,咱们自己没这个能力,可这样的话就赶不上工期。运输工段胡师傅主动提出自己干,工段长不同意,他发火儿、吵架,还跑到我这儿来‘评理’。现在,他带着几个人干得有声有色。 “工人的积极性为啥这么高?因为他们憋着一股子恶气!小鬼子走的时候,说‘京钢只能推平了高炉种高粱’,这话全厂工人没有不知道的,它就像把刀,扎在大伙儿的心窝子里!——这把刀,咱们一定得把它扔到东洋大海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7 铅笔末梢被咬得净牙印儿,田字格纸上仍只有“我叫乐永乐”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这还是刚在厂职工夜校文化扫盲班儿上学会的。可检讨书是赵主任命令写的,永乐不敢违抗。 昨天,负伤的他被送到南厂医院缝了七针,刚出手术室就跟赵主任碰了个脸儿对脸儿。没想到,赵主任一句夸赞话没有,黑虎着脸一通狠批。什么“违反纪律、逞能蛮干、危害安全、影响恶劣”,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儿。 要搁别人这么茄根他,他早蹿儿了。怎么,拼了命干活儿还有错儿,这是哪家王法?!可跟赵主任他不能犯脾气,因为,赵主任就是当年他最佩服的八路军侦察股赵股长,是心目中的大英雄。 赵主任让他在宿舍关禁闭、写检查,他嘀咕说不会写字儿。赵主任说写拼音也成,画画儿示意也行,但一定要深刻,否则通不过。这可是“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别人都在炉子上大干,他却连屋也不能出,憋得浑身难受。 门被轻轻推开,娄铁蛋儿拎着只竹提篮走进来。篮子是用细竹篾编的,篮腰和盖子上描着蓝、绿、红三色彩条。 永乐瞧见他就咧嘴笑道:“铁蛋儿,送什么好吃的来了?——我还真馋了!” 娄铁蛋儿放下提篮,摘下肩膀上的布袋子说:“好吃的有啊。”便从里面取出个饭盒递过来,永乐打开一看是两样儿点心,一样儿“糖耳朵”,一样儿“驴打滚儿”。 “没有糯米,‘驴打滚儿’是用小米儿做的。”娄铁蛋儿说。 “那里头是什么?”永乐边吃边看着提篮问。 “你瞧瞧。”娄铁蛋儿笑着把提篮拎到桌上,轻轻揭开盖儿,里面是只狗崽儿,蜷缩在一块儿破棉褥子上酣然熟睡。即使这样,也能看出它的漂亮:板栗黄的绒毛遍布全身,浓密柔软,略无杂色,闪着金丝状的亮斑;下眼睑有道明显的黑边儿,将闭着的眼睛勾勒得线条分明;圆脑袋、短嘴巴,黑黑的小鼻头湿漉漉的,鼻头两侧是四排整齐的触须;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支楞着,耳朵里也是浓密的浅黄色绒毛。 “嘿,小家伙,还真秀气!——给盛哥拿来的?”永乐问。 “啊!大黄生的,才两周。瞧这毛色,多漂亮!” 娄铁蛋儿是北城钢铁厂招待所管理员儿,大黄是所里养的一条看家护院狗。 “走,给盛哥拿过去。”说着两人出屋,来到隔壁宿舍。 这间房跟永乐他们那间一边儿大,却只放了两张床,因为,这是技术攻关组的办公室兼宿舍。屋子中间用两张工具台拼成一张大桌,上头摆满图纸、资料。 盛铭懋看见狗崽儿十分高兴,他打小儿喜欢狗,家中原有条叫“克朗”的黑贝,大哥带到上海去了;留学德国时他还养过一条黑贝“丽莎”,回国前送给了房东。 此时,狗崽儿醒了,前爪儿搭在提篮沿儿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望着新主人,目光信任而温柔。 盛铭懋立刻喜欢上了小家伙,拉着它前爪儿说:“嗯,它的性格很好,长大会很温顺。” 娄铁蛋儿说:“没错儿,盛大哥你是搞技术的,喜欢安静,所以,我特意挑了条性子乖的。” 永乐颇为好奇地问:“这么点儿的狗崽儿,就能瞧出它的性子?” 娄铁蛋儿说:“那当然,一看喂食前,二看喂食后,就能估摸个不离十!” “怎么看?” “喂食前你过去,一窝小狗里那只主动冲你摇头摆尾、缠脚舐手的肯定招人喜欢。这只一般最壮实,但一准儿调皮捣蛋,盛大哥可管束不了它。倒是那种躲在后头瞅着羞羞答答的小家伙,性子八成老实、温顺。” “那喂食后又怎么着?”永乐听得津津有味儿。 “喂食后正相反,那只壮实的最能抢,吃得饱饱儿的上一边儿打盹儿去了,你过去它都不搭理你。可那性子慢的没吃饱啊,你过去它以为添食儿来了,赶紧过来冲你撒欢儿。所以,把喂食前后情况一对比,挑出来的就应该错不了。” 永乐乐了:“嘿,铁蛋儿,真成啊你,啥事儿都有个‘瞎琢磨’劲儿!” 盛铭懋称赞道:“这可不是瞎琢磨,说得有条有理,称得上是专家!” 娄铁蛋儿笑笑,谦逊地说:“那可不敢当,也就有点儿经验就是了。” 说着,到门后旮旯儿拿起只锈损了的铁锨:“这铁锨没法儿使了,正好给小狗当便盆儿。”便走到火炉旁,想弄点儿炉灰垫上。哪知,他刚用火钩子把箅子勾开一多半儿,就听“哗啦”一声,炉膛里的煤块儿连乏的带红的全垮下来,冲出炉门儿一大堆。 “哎呦,怨我怨我!”娄铁蛋见状忙歉疚地说着,一面找家伙收拾。 永乐笑道:“不怨你,这回掺的土不好,煤块儿太酥,我那屋刚才也垮了一回。” 猛听“啪”地一声,把人吓一大跳,只听盛铭懋可劲儿喊道:“对呀,就是酥了,酥了就对了!”原来是他一巴掌拍在桌上。 永乐道:“盛哥,你这干嘛哪?一惊一诈的。” 盛铭懋仍很亢奋:“我是说,下一步攻关方案就是要把料柱炸酥,这样就能大大加快进度!” 永乐问:“炸炉料?谁说的?” 盛铭懋说:“是郝主任的想法,虽然他没说……” “别逗了!”永乐打断他:“就这破高炉,西北风儿大点儿还晃悠呢,一炸,还不得塌喽!要抢进度,还得靠咱哥们儿拼命!——说正格的盛哥,你赶紧把检讨帮咱写喽,咱好上高炉啊!” 盛铭懋认真地说:“永乐,我真不是瞎说!”见永乐注意看着他,他接着说:“——本来,我也没敢往这方面儿想,因为炉子承受不了,风险太大!可这几天,郝主任让我收集各种炸药的性能数据资料,计算不同用量的爆破效果,还让我上附近的灵泉石灰石矿跑了一趟,这不都是为了炸炉料吗? “再说,按现在的方法清料,进度肯定完不成。所以我判断,郝主任也只能下决心,用爆破炉料这一招了!” “这、这行嘛?听着可够悬的!”永乐将信将疑地说。 “行!只要把方案制定周密,炸炉料就一定可行!”随着话音儿,郝廷魁推门走了进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8 两天后召开“高炉清料攻关技术分析会”,地点就在工地技术组宿舍。 参加者除厂领导、技术组成员、突击队队长,还有曾任副炉长且干过爆破的乐老拴。因为缺椅子,除郝廷魁、盛铭懋要做记录,老拴年纪较大坐着外,其他人都围桌而立,小狗“卢生”从提篮里抬头望着这一大屋子人。“卢生”是盛铭懋起的名儿,取“大高炉重获新生”之意。 “……方案都提前发给大家研究了,”赵天鸿把手里的柳条帽沿儿戳在工作台上,语气热切而严肃:“炉子里大概有三百五十多吨冻结炉料,照现在这个‘蚂蚁啃骨头’的干法,难以完成任务。但是,炸炉料也有不小风险,弄不好会把炉子炸塌!所以,今天的会很关键。能不能炸,用什么方法炸,有哪些困难和危险,有什么防范措施,咱们一定要想全、议透!” “我先说两句。”鲁贵梓接着赵天鸿的话音开言道:“我这个人爱钻个‘牛角尖儿’,什么方案想让我点头,必须没有任何疏漏才行。但是今天我要说,郝主任考虑问题比我还要透、还要细,我从心里头感到非常佩服!” 他抬了抬拿着方案的手:“这个方案考虑到了所有问题,制定了相应措施。不同炸药的威力和用量,炸点的最佳分布距离,爆破的先后顺序,炉体的加固措施,清料的最佳方法,人员的作业路线,等等等等,都考虑得非常细致、周道,可以说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我表个态:这个方案我赞成!” 赵天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鲁主任这么掏心掏肺地夸人,赵某可是平生仅见哪!” 鲁贵梓恳切地说:“真的是肺腑之言、肺腑之言!这个方案太关键了,谢谢郝主任,谢谢!”他朝郝廷魁连连抱拳拱手。 盛铭懋说:“郝主任的工作态度非常值得我学习。这半个多月,他天天研究、分析到夜里两三点才休息,第二天清晨又起来工作,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永乐笑道:“还跟我们这些壮小伙儿一块儿见天‘耍泥猴儿’呢!炉子上下内外哪儿都钻,用根麻绳系着就悬在炉壁上抠持、鼓捣,我看着都发怵!” 赵天鸿感慨系之地说:“不愧是国内最出色的冶金专家呀!我在‘老区’时只是耳闻,说北城钢铁厂的郝廷魁是国宝,搞钢铁有了他,那就好比刘备有了诸葛亮!这回真是领教了,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他的话引得屋里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 郝廷魁放下钢笔往起站,赵天鸿按住他肩头:“郝主任,你就坐着说吧。”但他摆摆手,还是站了起来:“……各位实在过誉了,廷魁只是尽力而已。” 他语气平和地说:“一九四二年初,我去美国钢铁公司实习的时候,见过这座高炉的安装工程师大卫格林。他对我说,这座炉子当时即使在美国也是最先进的;在亚洲,只有印度塔塔钢铁厂的一座炉子能与之比肩。只可惜,没能如期建成。虽然过去了近三十年,但它至今仍是国内最大的高炉之一。 连年战乱,百废待兴,恢复民生需要大量钢铁。所以,无论有多大困难,我们也一定要把北城钢铁厂这两座高炉修好,让它们真正为国家建设出力!” 又是一阵热烈掌声。 赵天鸿说:“好,大家的发言都很好,还有没有其它意见?” 乐老拴说道:“凡事儿难免有个挂一漏万的时候,我说个事儿,要是方案里有了就算拉倒!” 永乐笑道:“爸,您还能有什么别人想不到的事儿?” 赵天鸿说:“哎,群策群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老拴师傅,有什么意见您只管说!” 老拴说:“我是想着,这爆破可是个精细活儿,咱厂里没有这方面人手,得从外面请几个。我在黑山要塞当劳工那会儿干过爆破,对炉子的情况又熟,可以给他们打打下手儿。” 赵天鸿说:“嗯,您这个建议很好!爆破工已经从灵泉石灰石矿请了,您就当爆破组长,领着他们干!” 老拴说:“得嘞,放心吧您就!” 赵天鸿说:“好,还有什么意见?”见无人说话,便道:“没有不同意见,那我宣布:新的一高炉修复方案正式通过,从现在开始,按新方案开展工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29 柴秀玲到杨秋红家时已近晌午时分。 自打怀孕后,她发觉自个儿变“懒了”。过去,因为早上六点半就有来买豆腐的,所以,凌晨四点起床帮父亲干活儿是她打小儿形成的习惯。结婚后,父亲心疼她,强令她五点半才能起床;怀孕初期反应一上来,生计上的事儿就不许她再沾手了。如今反应虽已过去,可身子总还是犯懒。听人说“勤快是儿懒是女”,这让她有点儿担心。永乐见天家把个“大胖小子”挂在嘴边儿,公公虽然不说啥,也是听着乐得合不拢嘴儿。要是真生个闺女,别闹得他们爷儿俩不高兴。今儿上杨秋红家有俩目的,一是秋红非让她去,神神秘秘地说有重要的事儿;二也是她想让秋红妈给看看怀。这一带村镇,有名儿看怀准的老太太秋红妈算一个。 秋红起先是柴家老客户,脾气秉性跟秀玲投缘儿,成了好姐们儿。秋红想吃柴家的豆腐不用花钱;安兴镇铁壁街有个严家熟食酱货铺,在杨家界比儿。这家铺子远近闻名,尤其猪头肉,肥瘦兼得、各入其味儿,且物美价廉。每回秀玲来,秋红都会去买些醤猪耳、卤猪肝儿、烩丸子之类招待她。 杨家所在的铁壁街本不属安兴镇,这里明代称南营儿,是山西商人定居形成的聚落。 燕山余脉统称西山,煤炭蕴藏丰富。元、明以来,京城百姓皆以西山煤炭为薪,加之西山产石材、琉璃,于是,拉煤运货的驼马商队终年往复,形成京城到西山,再远至内蒙、山西的商旅古道。处在商道上的安兴距京城有一天路程,成为商旅驼马打尖歇脚之地。 长于商贾的山西人是商道常客,他们在安兴、三家店等地建客栈、会馆,不断移民定居。南营儿因此逐步扩大,与安兴成为一体。 南营儿有家悦来客栈,规模为商道之首,坐南朝北,如意门楼,前、后、东、西四个院落,房屋百余间,另有宽敞的骆驼场院。为求买卖“固若金汤”,店主用铸铁浇铸了客栈迎门影壁,正面壁心为插屏图案,上镌“鸿禧”二字,背面为“麒麟旺财”图案。由此,客栈所在街道被称为铁壁街。三七年,日寇扩建北城钢铁厂时将铁影壁砸毁抢走,当了炼铁原料,令铁壁街徒留空名。 杨家祖上最初也是出外经商,在安兴落户后,其后裔有的仍操旧业,有的则转而成了农户,杨永田这家的祖辈就是农民。安兴老户老姓儿多,一起生活了几代、十几代,大多沾亲带故。不论街东街西、南叉北叉、铁壁子街市场街,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故旧姻亲。 这回来,除了豆腐,秀玲还给秋红带了些“咕蔫儿”果干儿,那是去年入秋,永乐从山上采回、晾晒的。 杨家是北房五间,秋红先拉着秀玲的手进了自个儿的西间屋,一面递过来温热适口的白开水,一面端详着她身子说:“……嗯,肚皮真挺圆的,八成儿是个女孩儿!” 秀玲用食指在她脸蛋子上轻划一下,羞臊道:“哎呦,还没出阁的黄花儿大闺女,张口就肚皮圆啦不圆的,也不害臊!” 秋红騰地一下红了脸,用小拳头假意捶打她肩头说:“哎呀,当姐的这么拿话磕碜人,该打、该打!”说着“噗嗤”一笑,把头架在秀玲肩膀上,脸贴脸坐在炕沿儿上。 秀玲拉过她手握在自己手心儿里,悄声儿笑道:“跟姐说实话,想要什么样儿的后生,姐给你张罗去!——你姐夫他们炉子上好小伙儿可多了,模样儿又俊,挣得工资又高!” “姐,你再说这些个,人家可真急眼了啊!”话虽够“狠”却是软语笑音儿,身子也贴得更紧了。 秀玲笑道:“呦,这有什么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啊?你都二十出头了吧?也老大不小的了!——对了,你说今儿个有件大事儿,还神神秘秘的,是不是媒婆儿上家来提亲哪?” 秋红笑道:“媒婆儿还真有,不过不是冲着我来的。”说着跳下炕:“走,咱上堂屋去。” 杨家北房是五开间,秋红住西面一间,永田住东头一间,中间原本是一明两暗三间的地步,哥哥结婚时把东边儿的暗间堵上,单开门儿做了婚房,老辈儿的住处就成了一明一暗。但就餐、议事时,全家还是集中在堂屋里。 秀玲跟秋红进了堂屋,见八仙桌左首坐着杨大娘,便笑着叫了一声儿。 杨大娘道:“来啦闺女?道儿上累着了吧?快坐下歇歇!” 秀玲笑道:“不累大娘,刚才在秋红那屋都歇了半晌了。” 桌子右首坐的女人五十出头,秀玲认识,是做保山的陈婶儿,她跟永乐的婚事就是陈婶儿保的媒,便也赶紧招呼道:“婶儿,您来啦?” 陈婶儿不光做媒,最拿手是接生。所谓妇女分娩如过“鬼门关”,“有福鸡酒香,无福四块板。”但只要陈婶儿接生,无论横生、倒产、偏产、碍产,保管母子平安。所以,她在十里八村妇女中极受尊敬。 陈婶儿笑眯眯地看着秀玲道:“呦,这都显怀啦?有四个月了吧?” 秀玲笑道:“后天整四个月。这不,想请您跟杨大娘给看看是男是女呢。” 陈婶儿与杨大娘相视一笑,杨大娘问:“闺女,你想要姑娘还是小子呀?” 秀玲道:“我倒没啥偏向,可俺家上班儿的那位和俺公公整天把个‘大胖小子’挂在嘴边儿上,我怕真要生个姑娘,他们爷儿俩心里堵得慌!” 杨大娘笑道:“你把心放回肚子里,踏踏实实养身子吧!——那脸色儿锈得跟铁锹把儿似的,不是小子才怪呢!——大妹子,您说呢?” 陈婶儿也笑着点头:“你大娘说得没错儿,生下来一准儿是个‘带壶把儿’的!” 众人开心大笑起来。 八仙桌上有张照片,秋红拿起来递给秀玲:“秀玲姐,你给看看,这姑娘当我二嫂能行不?” 照片是新近拍的,秀玲爹请城里女大学生给闺女上过家塾,所以,她认识压了齿边儿的照片右下角有“北平大北”字样。照片中间硬木扶手椅上坐着位太太,烫发,穿裘绒大衣,戴羊绒围巾,脚下是厚高筒袜、矮腰平底儿皮鞋。她身旁站着个姑娘,中等身量,鹅蛋脸儿、梳小辫儿、欢眉笑样儿,穿碎花儿棉袄棉裤、布棉鞋,看着结实健康。 “嗯,这姑娘挺好的!”秀玲说罢又问道:“叫什么名字?那位太太是谁呀?”因为她觉得,看姑娘的穿戴不像是位小姐。 “姑娘叫符巧玲,那位太太是她干妈。”陈婶儿答道。 杨大娘笑道:“人看着结结实实、利利索索的,干活儿一准儿是把好手;生辰八字你婶儿给看了,也跟老二的相配。” “那敢情不错!”秀玲见杨大娘的神情颇为满意,便附和着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0 离开杨家,秀玲进厂子小东门儿后没奔彭村,而奔了高炉抢修工地。 老拴看见她吓了一跳:“呦,你怎么来啦?有急事儿呀?” 秀玲说:“嗯,有点儿急事儿!” 老拴说:“快快,进屋坐下说。” 进屋坐定,喝了口水,秀玲道:“爸,我惠莲妹妹八成儿有下落了!” 老拴手里的铁壶差点儿掉地下:“啥?你、你见着惠莲丫头啦?!” “没见着人,可见着照片儿了!” 秀玲便把去杨家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那姑娘的长相、笑模样,活脱儿跟永乐一模一样!” 老拴嘴唇儿哆嗦着道:“惠莲丫头额头右边儿有块疤,是小时候爬树打枣儿摔的,你看见了吗?” “要看见那块疤,我就直接去认小姑子了!——她身子朝右侧着,有疤也看不见!” “……可我怎么着都觉着像!”秀玲顿了顿说:“她虽姓符,可那是随她干妈改的姓。而且陈婶儿说,那姑娘自小也是从河北逃荒出来的,这不都能对上茬儿吗?” “这么着,”老拴定定神说:“你回家歇着,先别跟你婆婆说,怕她承受不了;也别跟永乐说——炉子上活儿正紧张,别让他分心。我去把事儿弄清楚,老天爷有眼,就能让咱们一家骨肉团圆!” 老拴到杨家时,杨大伯也从地里回来了。为征求永田意见,陈婶儿留下了照片。 老拴拿起照片,只一眼,泪水就模糊了视线。自己女儿,虽已从黄毛丫头出落成大姑娘,那骨子里的血亲神气儿他立刻就能辨认出来。 “她现在在哪儿?”他声音颤抖地问。 “就住在悦来客栈。”杨大妈拿手绢儿拭着泪说:“哎呦,这可真是老天爷开眼哪!你说这天涯海角都找不着,可巧今儿个就让你们父女骨肉相聚了!” 杨大伯也笑道:“喜事儿呀,老拴大哥,这可是大喜事儿,咱们得好好庆贺一下!” 当下,老拴在街上称了两样点心、两样水果,和杨大伯两口子奔悦来客栈见符太太。 悦来客栈是安兴镇上最大的骆驼店,有东、中(又分前后院儿)、西三进四座院落,房屋百余间,另有安置骆驼的大场院儿。 为稳妥起见,他们商量好杨大伯两口子先进去见符太太,说明缘由,让她们有个思想准备,老拴再进去见女儿。于是,老拴在客栈门楼外止步,杨大伯两口子拾阶而进。 门楼修得十分讲究,两边墙上的戗檐砖雕分别是“马上封侯”、“福在眼前”。 经门房通禀,伙计带杨大伯两口子奔客房而来。到门口,伙计隔着门帘吆喝一声:“符太太,客人到啦!” 随着话音,帘笼一挑,露出个姑娘的侧影伴一声清脆的语音:“请进来吧!” 杨大伯两口子进屋给符太太见礼,送上礼物,双方坐定,姑娘沏茶倒水。这当儿,杨大妈一双眼睛就没离开姑娘,上上下下不住打量。 符太太只当这两口子是来相亲,估摸相看得差不多,便支使姑娘道:“巧玲啊,我雪花膏使没了,你去买一盒儿来。” “哎!”姑娘答应着,没等杨家两口子开言,人已经出去了。 老拴在客栈门楼外等信儿,忽见里面蹦跳着跑出个姑娘,耳畔小辫儿翻飞,正是女儿惠莲!狂喜使他不禁脱口叫道:“惠莲!” 姑娘并没注意老拴,这突然的喊声令她如受惊小鹿般浑身猛然一颤,停止蹦跳,瞬间僵在那里。 老拴再喊:“惠莲丫头,我是你爹!” 姑娘一扭脸,目光与老拴相撞,但只一刹那,她倏地转身,竟跑回客栈去了。可就这一霎,老拴已看见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老拴跟着往门楼里追,门房见状赶紧出来拦住。双方正在挣扯,杨大伯从里面跑出来,拉着门房解释半天,平息误会,便带着老拴去见符太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1 巧玲冲进客房里间屋,边哭边在自己大腿上使劲儿拧了一把,疼痛使她确定,刚才的遭遇不是梦幻,而是真的。 不知有多少回,她在梦境中与父母相聚,哭醒后只有夜色与孤寂;她曾托人打听家乡亲友消息,得到的音讯是家人都已背井离乡,不知踪迹。渐渐地,团聚的愿望在她心中烛乏灰冷,孤苦伶仃的宿命已被她默默接受。故而,当陌生环境中忽然听到有人喊她曾经的名字;当绝望的门伐被骤然开启,压在心底的祈盼被蓦然触及;当接触到只有亲人才能给予的热暖目光,……她被太过强烈的情感狂飙震撼与席卷了。连自己也不知为何,她的反应竟不是扑向父亲,而是迅速逃避。 人往往如此,越是日思夜想渴望得到的东西,当与之不期而遇时越是不敢相信它的真实性。 八年前,十三岁的童养媳乐惠莲与母亲和大哥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便骨肉分别。惠莲在地主禇老四家天不亮就干活儿,晚上做完所有家务才最后一个歇息。 禇老四惜财如命、吝啬出奇。说是“老爷”,有地上百亩,雇长工、放高利贷,可见天起早贪黑跟长工一块儿下地干活儿。他不歇晌,长工也只能咬牙跟着干。吃饭是“管饱不管好”,不仅长工、奶妈、童养媳,连他自个儿也在内,只不包括老婆和少爷、小姐。禇老四的理由是不让吃不饱没劲儿干活儿,而“吃好”则“开销不起”。 要能混个“饱”也行,但惠莲没这“福分”,因为还有个心狠手辣的婆婆。 婆婆不论身处何地,那双眯缝眼一天到晚总会耵在惠莲身上,只要她略停下劳作喘口气儿,骂声就会随之响起:“瞧嘞,干了没放个屁工夫就歇息上了,你可是比大户人家千金小姐还金贵呢!”接着落在身上的不是笤帚疙瘩就是小板凳儿,甚至是锥子、剪子。婆婆手边儿的物件都是虐待惠莲的“利器”,使她经常旧创未愈又添新伤。 吃饭,雇工们是“晨吃干、午见腥、晚上面糊涂”,而她是“晨喝稀、午剩饭、晚上凉水灌”。赶上婆婆、少爷、小姐吃剩下的多,她能混个半饱儿。否则,就只能喝口煮面汤,偷着吃把做苞谷糖剩下喂猪用的玉米粉渣,若被婆婆看见则难免一顿毒打。 一次,惠莲去井边打水,因为头天挨打,身体又疼又累,肚子也空,眼前一黑栽进井里,幸亏被个雇工及时发现救上来,捡了条命。 这样挨了两年多,情况似乎有所转机。婆婆对她的温声软语逐渐多起来,地里重活儿不让去干了,做苞谷糖也由拉磨盘改为添料。奶妈悄悄对她说:“惠妮子,快该‘圆房’嘞,你的苦日子可算到头嘞!” 哪知好景不长,比她小三岁的“丈夫”患上天花,几天后死去,惠莲的境遇随之坠入无底深渊。婆婆认定她是克夫命、扫把星,妨死了自己宝贝儿子,发疯似地予以报复。她恶魔般毒打惠莲,打完拽在院里一跪就是几小时。惠莲身上的伤口化脓成疮,走路针扎似地疼痛。 入夜,奶妈对惠莲道:“惠妮子,哲搭(这里)没你活路嘞,我听见他们婆姨汉说,要卖你到窑子上去呢!——你快逃命去吧!”说着塞给她件旧衣服,里边裹着几个馒头和一块儿草纸包着的苞谷糖。 惠莲逃出禇家,按奶妈嘱咐没敢走夜路,在村东头小庙躲了一宿,次日天蒙蒙亮便匆匆启程。 一里地外有条铁路,她沿铁路线走了一天,黄昏时到达一座镇子的火车站。 干粮和苞谷糖吃完了,身上只剩娘走时留下的那双新鞋和里面藏的一枚大洋。那是她与亲人唯一的联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她找个避风角落铺开旧衣,准备过夜。 暮色渐浓,伤痛、疲惫、惶恐如潮袭来。想到凄惨的遭遇和无助的境况,她不禁恸哭起来,身子不停抖动。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询问她的情况。 奶妈嘱咐不能对人说实话,以防碰上和禇家相识的人,被送回去。 于是她说,自己不慎和家人走失,回不了河北老家。 中年男人想想说:“我给你买张去太原的车票,那儿地方大、人多,到那儿你再想办法吧。” 好心人給惠莲买了车票和两张大饼,惠莲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到太原那天是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午,正值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车站很热闹,来来往往净是奉命调动的国民党军队。 惠莲举目无亲,只好在火车站一带流浪,白天乞讨,晚上在候车室或附近房屋檐下过夜。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一位身后跟着卫兵的官太太下了火车,惠莲上前乞讨,官太太一听口音就问:“你是哪儿的人哪?” “河北清河的。”惠莲说,同时,她听出对方是老乡,就伶俐地问:“太太,听口音您也是清河人哪?” 官太太见惠莲乖巧,就询问起她的身事,并表示颇为同情。 末了儿,官太太说:“你先跟着我吧,早晚我带你一起回老家。” 官太太姓符,丈夫是国民党驻太原部队军官,惠莲做了符太太的贴身丫环。 转年春季,国共在东北重开战事,符官长随军上前线,家中只有符太太、惠莲和一个粗使老妈子。 惠莲聪明伶俐、勤快利落,颇得符太太喜爱,于是认做养女,改名符巧玲。 符官长一走两年,到四八年夏,国民党军节节败退,符官长没了消息,也不再寄回薪饷。符太太断了生计,只得典当度日。 到四九年初,眼见钱财将罄,符太太辞退老妈子,带着巧玲来到北平,打算给巧玲找个人家,自己得些银钱,然后去天津投亲靠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2 不期之中竟遇到至亲骨肉,符太太抹着眼泪替巧玲高兴。 当下,杨大爷两口子把符太太请到家,八盘儿八碗儿整治一桌子饭菜,答谢她对巧玲救命之恩。 符太太说:“巧玲跟家人团聚,我也就放心了。得,彩礼我也不要啦,就算干妈给闺女的贺礼钱!——还有这个,留个念想!”说着从手指上撸下枚金戒指,死活不依地戴在巧玲手上。 杨大娘说:“彩礼一定得给,你是孩子干妈,这是应得应份的!” 饭后,杨大娘拿出五块大洋给符太太。符太太见她态度坚决也就收下,辞别众人,和巧玲洒泪相拥,便回客栈去了。 这边,惠莲也与杨家人道别,随老拴回家。 路上,惠莲紧紧搂着老拴胳膊。 老拴道:“这会儿搂着攥着不放手,下午刚见着儿那会儿,干啥逃得像只受惊的兔子?!——真真儿一个傻丫头!” 惠莲不回言,只顾“咯咯”不住地乐,乐着乐着,突然一头扎进老拴怀里痛哭起来。 老拴搂着女儿,仰头望天道:“……老天爷,你真的开眼啦,真的开眼啦!……” 回家见娘亲,更免不了痛哭流涕。虽然先回的永乐那儿,与永乐、秀玲哥嫂相见,然后永乐、秀玲“打前站”,到家与娘亲徐徐把事情说明,但母女相见时,老娘还是向后一仰昏厥过去。老拴掐人中,惠莲、秀玲、长乐、永乐给她摩拺前胸、捶打后背,好半天,永乐娘才喉咙里“咯喽”一声缓过这口气儿来。 “……娘,你走后,这双鞋我困了枕着、冷了抱着、想你了就亲亲它,三九天脚丫子冻得流血也没舍得穿一次!这一元大洋,我饿得三天光喝凉水没吃饭,也没舍得拿它换口吃的呀!”惠莲跪在母亲身前,手捧那双鞋,泣不成声地说。 母亲攥住惠莲的手,娘儿两个哭得死去活来,秀玲和几个男人也跟着泪流满面。 终于渐渐平复了情绪,永乐哭着笑道:“……惠丫头,我说你怎么紧着不回家呢,原来是跟了阔太太,就不要咱的穷妈了!” 老拴踹他屁股一脚道:“别在这儿胡唚,赶紧上厨房弄菜去!” 其他人也破涕为笑道:“这个永乐,到多会儿也没个正型!” 赵天鸿听说此事,让苏颖买了水果、点心前来道贺,并指示办公室,将乐家骨肉团聚的故事写成通讯,在《职工小报》上刊登;布置人力资源科,把惠莲招进北城钢铁厂,在炼铁车间食堂当炊事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3 “轰隆、轰隆、轰隆……”迎春花初绽时节,北城钢铁厂周边居民不时听到巨大爆破声,那是一高炉按新方案进行清除料柱施工。 和打仗时一样,赵天鸿习惯用图示来掌控局面,此刻,他办公室墙上就挂着“北城钢铁厂恢复生产进度表”,上面根根红线表明各项重点工程进展顺利。 形势的确不错,政治轮训启迪了职工主人翁意识,反霸反特斗争激发了对敌人的仇恨。各工地红旗招展,悬挂着“工厂变战场,机器当武器,前方猛杀敌,后方多炼铁”的标语。目前,炼焦车间一焦炉修复两组共五十个窑孔,一号洗煤机开始试生产;运输工段修复两台蒸汽机车;一高炉抢修实施新方案后,进度已迎头赶上。此外,第三蓄水池、二焦炉炉体续建工程也已展开。 昨天,他和乐永乐去参加市委召开的“公营企业工人代表、军代表座谈会”,并向与会代表发出生产竞赛倡议,得到热烈响应。 职工们并发出来的智慧和热情更令赵天鸿兴奋不已。 修砌焦炉技术要求极高,碳化室砌砖要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墙面如镜子般平整,比皇宫大殿的磨砖对缝更胜一筹。但所需异型硅砖没有库存,有人提议用方型砖改制,听来似乎不可能。因硅砖质地坚硬,难以加工;且异型砖形状多样,或燕尾、或带钩、或凸起,不容丝毫偏差。工人们真有办法,他们先按旧砖做出木模子,然后用榔头、砂轮、角铁等简陋工具悉心加工。开始每人每天改制一、两块儿,后来越干越顺手,尺寸精确的异型砖像小山般堆了起来。 修复蒸汽机车亦困难重重,小天车吊不动大车头,工人们“四两拨千斤”,先吊起一头垫实再吊另一头,让庞大的车头具备维修姿态。修整直径一米多的大车轮没有趁手设备,他们就土样结合巧改革,把大车轮整旧如新。 各个工程干得如火如荼,大伙儿顾不得吃喝,舍不得花时间去厕所,加班加点连轴转的情况比比皆是,当领导的劝也劝不回,拉也拉不走。 一次,赵天鸿强夺下运输工段胡师傅手里的活计,让他带个头。胡师傅抓着他的手,流着泪说:“赵主任,我打厂子一开办就来了,军阀的骂挨过,鬼子的打受过,国民党的罪遭过,没人拿咱当人哪!如今这天是咱的,地是咱的,厂子是咱的,心里头美呀,乐呀!——您就让我痛痛快快儿干吧,要不介,我心里头憋得慌啊!” 一番话说得天鸿眼睛湿润了,他拍拍胡师傅手背说:“注意点儿身体,千万别累坏了!” 天鸿越来越坚信,职工们这种智慧和热情威力无穷,一切艰难险阻都将被踩在脚下!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苏颖。 “赵主任,有你的信,山西寄来的。”她说。 “嗷,桐桐怎么样?”听说是山西来信,虽然见苏颖眼圈儿有些发红,他还是问了句。 桐桐是他们的长子,寄养在山西老区百姓家。 “一两句也说不清,你还是自己看吧。”她说着转身离去,边走边抬手抹着眼睛。 桐桐已三年多没见了,当妈的心里难受可以理解。 他抽出信纸刚要展开,电话铃响。 是鲁贵梓浓重的山西腔:“赵主任,炉子上出事情了,你赶快过来一下!” “好,我马上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4 此时的一高炉像位三头六臂、顶盔掼甲的武士,二十六米高的炉顶插着红旗,在风中猎猎飘舞,像武士头盔上飘洒的红缨;为加固炉身,在炉颈和炉腰部用枕木、东北红松制作了圈梁与支柱,像武士的粗大手足;炉内不时响起的“隆隆”爆破声,则像武士在两军阵前发出的怒吼。 赵天鸿赶到高炉工地时,爆破已停止一段时间。鲁贵梓等人在炉腹部开出的洞口外栈道上等着他,人人一边儿耳朵上挂着个口罩,脸上让煤灰、铁矿粉末儿沁得黑红相间,像京剧里的花脸。 鲁贵梓迎着他说:“赵主任,这下可是‘半斤面放了四两碱——叫给拿死了’嘞!” “怎么,遇上麻烦啦?”赵天鸿问。 郝廷魁说:“已经清除到料柱下部,但含铁量越来越高,硬度加大,不能打眼放炮了。” “还剩下多少?” “三米多高,直径约五米,大概有一百多吨的样子。”盛铭懋说。 “走,进去看看。”赵天鸿说着掏出口罩边戴边弯腰钻进炉内。 尘灰扑面而来。炉内空间狭小,密不透风,放炮和清运料渣都造成尘灰飘舞。此时虽已停工一段时间,但尘灰浓度依然不小。 站在工作台上,天鸿看见剩下的料柱只有炉容三分之一左右,像座顽固的碉堡,挡住人们前进的道路。 “有别的办法吗?”他问。 “用气焊割试试?”干过焊工的小阎提议。 郝廷魁摇摇头:“不行,一是成本太高,二是效率很低。” “嗐,还是我们突击队抡大锤吧,咱给它来个硬碰硬!”永乐道。 “那更不行,”盛铭懋说:“剩下的料柱含铁量超过百分之八十,就是把虎口震裂了,也敲不下一小块儿来!” “看来真是只‘拦路虎’啊!——走,先吃饭,饭后开‘诸葛亮会’!”天鸿看看手表,冲大伙儿挥手说。 就着老拴提来的大号铁壶热水,一干人等在青石水池子旁盥洗干净,便进了食堂。 食堂里有几张方桌,桌边有条凳,饭食是土豆、白菜、粉条儿炖肉、葱丝儿拌熟疙瘩丝儿、酸辣蛋汤和窝窝头,还有一碟干辣椒。大伙儿打了饭埋头吃起来,没人说话,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大工夫,多数人已水足饭饱,有的点燃了自卷的香烟。 郝廷魁吃饭习惯细嚼慢咽,但当年那次“驼峰航线”的经历使他形成一种应变能力:每当需要快吃时,平素不爱吃辣的他就会用辣椒佐餐。今天便是如此,别人撂筷子时,他也“消灭”了两个窝头。 赵天鸿捻灭手里烟头说:“……好,现在开会。剩下这块‘硬骨头’该怎么啃,都说说吧。” 盛铭懋说:“您刚才说‘开诸葛亮会’,让我想起一条史料:《资治通鉴》记载,曹操在官渡之战使用了一种抛石车,名为‘霹雳车’,威力巨大。……” “嗯,在中世纪的欧洲,这种抛石机在战争中经常使用。”天鸿点头插话道。 “抛石是利用巨石飞翔的动能击毁物体,而铁的特点是虽然坚硬但比较脆,如果受到剧烈锤击,就会破裂。”盛铭懋接着说。 “国外有利用电磁技术制造的吸盘,能把很重的铁锤提到高空,然后自由落体进行锤击,可国内没有这种设备。”郝廷魁说。 “没有洋的,咱们有土的。”鲁贵梓说:“把炉顶设施拆掉,然后在炉内支个大型三角架,用来吊大锤。” “我同意这个办法。炉顶有二十多米高,大锤如果有半吨以上重量,冲击力就非常可观。”盛铭懋说。 “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马上研制土法吊锤,盛技术员负责制定具体方案,鲁主任负责协调人力物力。给你们三天时间,敲掉这只‘拦路虎’!”赵天鸿下了命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5 小狗卢生感觉到主人的气息,在屋内叫起来。 盛铭懋知道该给卢生垫窝、换水、喂食了,但进屋一看,这些均已做完,屋内也拾掇得一尘不染。他明白,这都是厂部打字员小方劳作的结果。 屋中间大桌上放着只“别致”的大号搪瓷茶缸——因为茶缸外用蓝士林布做了副棉杯套,所以,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图案。揭开杯盖儿,里面的醪糟鸡蛋还冒着热气。 杯下压着张字条,他拿起来,见上面用秀丽的字迹写道:“盛技术员:您好。 物理和英文卷子已做完,本想请您批阅,但又想您这两天太劳累了,需要休息。所以,还是过一阵子再向您请教吧。 醪糟鸡蛋很补身子,但要趁热吃,如果凉了就摘了棉杯套,在炉子上热一下再吃。——做醪糟是跟母亲学的,不知是否合口。 祝一切安好。 小方即日” 字条让盛铭懋感到温馨又无奈,同时他的确饿了,便坐下吃起来。 思绪暂时离开那些技术方案,游走到面临的情感问题上。蔼云、方晓霞,两个女子的容颜笑靥时明时灭、亦真亦幻,令他颇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迷茫与踟蹰。 蔼云的态度又疏冷淡漠起来,那天打电话,听筒中传来的是“盛同志,没事的话请不要再联系了。”之类令人心灰意冷的辞令。但盛铭懋不为所动,因他深知蔼云性情。这位家道中落、命运多舛的远房表亲有颗孤洁恬素的心,使她既向往幸福又怕受伤害,更怕伤害别人。无奈之下做了二哥姨太太,又使她凭添一层自卑自恶,这种自卑自恶会使一个孤洁恬素的女人将她最心爱的人从自己身边决绝推开,推得惟恐不远,惟恐对他有些许玷污。而这恰都彰显了她的美好与善良,使他坚定了对自己选择的确认。他确信这不是同情而是爱情,因他本来就喜欢她的姣好、健康与活泼,加之患难中鉴证的圣洁心灵,这个女人就无疑是他的真爱。 因此他并不着急,他有足够耐心去抚慰她、感动她、提振她,使她黯淡凄苦的心绪渐渐明亮欢快起来。这是个缓慢而水到渠成的过程,他不想因任何突兀让她那颗已饱受创痛的心再遭痛楚。 因而,当苏颖大姐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迟疑一下说“暂时还没有。”因为以他搞技术、做学问人的习惯,是不会去肯定还没成为事实的事情的。但不想,这却生出他始料不及的意外枝节。 起初,苏大姐是把方晓霞作为“学生”介绍给他的。 进城后,各级党政部门对提高工人文化素质、培养各方面骨干与人才十分重视。市总工会在安定门内文津街上的国子监开办培养企业干部的职工学校,北城钢铁厂选派两人参加。同时,北城钢铁厂为政治轮训和启蒙教育中涌现出来的一百三十多名积极分子办训练班,培养基层骨干。苏颖、老拴、永乐、娄铁蛋、杨永田、方晓霞等人都在其中。赵天鸿还派人与中小学校联系,帮北城钢铁厂在南、北厂区及鼎金路、安兴镇住宅区办了四所职工业余学校,推动职工学习文化知识。 方晓霞被选入训练班有个特殊原因,她是一百三十多人中唯一一名高中毕业生,苏颖向盛铭懋推荐时就提到这一点。 “小方是南屏女中毕业的,学习底子扎实,厂里打算推荐她上大学,所以,请你这个‘洋博士’给开个‘小灶’。”苏颖对他笑道。 盛铭懋知道,南屏女中是上海一所著名学校,创办于抗战烽火中,思想进步、师资雄厚、校风简朴、治学严谨,教出的学生个个品学兼优。 培养人才乃百年大计,盛铭懋一口答应下来。 方晓霞的确聪颖出众、基础扎实,几次辅导过后,盛铭懋对她考大学颇有信心。 但他不久发觉,他们的“师生关系”似乎不那么单一,方晓霞总早来晚走,学习之余帮他打扫屋子、盥洗衣被、打饭洗碗。 他以为这是对他付出辛劳的酬答,便向她说明不必如此。但她仍边做边道:“这很简单的,对我们女孩子来讲是举手之劳,但对你们‘大男人’来说,恐怕就是a big probles(一个大麻烦)了吧?”她笑望着他,发出一串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于是,这种关心照顾有增无已、“变本加厉”,他时常能吃到她煲好送来的银耳枸杞莲子羹、云腿笋片炖排骨之类美食。 他感到她在逾越师生间的感情界限,因而忐忑不安起来,打算和她谈谈这种发展趋势的不可能。但这时,苏颖又找他来了。 “——怎么样?”她微笑地看着他问道。 “什么怎么样?”满脑子高炉攻关课题的他没明白她问话的意思。 “装糊涂!——方晓霞呀!”她佯做嗔怪地说道。 “嗷,很不错,她的确是可造之才!请大姐放心,我保证她能考上大学!” “那好极了!——其它方面呢?”苏颖接着问。 “其它方面?”他又是一愣。 “哎呦小盛啊,你可不要糊里糊涂的呦!”苏颖有些着急了。“——我跟你说,人家小方对你可是很满意的啊!” 盛铭懋这才明白过来:“……我正想问您呢大姐,您把小方介绍给我,除了辅导学习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哎呦,终于明白过来了!你这个‘洋博士’呀,可真是个书呆子!”苏颖笑道。 盛铭懋确定,苏颖当初跟方晓霞谈这件事时,肯定说的是“两层意思”。 “大姐,您当初该跟我说清楚就好了!”他苦笑着说。 “现在说也不晚啊!——怎么样,大姐这个‘红娘’当得有水平吧?”她颇有几分得意地问道。 “……大姐,我,我现在还不想谈个人感情问题。”他支支吾吾地说。 “什么不想谈个人感情?!”苏颖有些生气了。“你都三十岁了,要到什么时候才谈个人感情啊?你说说看?!” 面对方晓霞这么品貌兼优的姑娘,盛铭懋竟是这种反应,苏颖确实大感意外。她原以为双方郎才女貌,是桩天作之合的好姻缘。而且,女方听说是盛铭懋,立刻流露出十二分乐意,因而他这种态度,将把苏颖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但她毕竟在老区带过队伍,善做思想工作,于是缓和了语气问:“……是不是因为那个叫蔼云的姑娘?” “不不,她并没有和我建立个人感情的意思,相反,她总在刻意疏远我。可越是这样……” “越是这样,你就越觉得亏欠她,因为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对不对?”苏颖说。 “也不完全是这样,……” “好了,你不用多解释。”苏颖再次打断他:“小盛,大姐是‘过来人’,在恋爱、婚姻问题上比你懂得多一些。你现在报恩心切,难免头脑发热。但感激不等于爱情,报恩有多种方式,可如果用爱情作为报答,那就大错特错了! “对蔼云我了解不多,她是很勇敢、很无私,但她的文化素质和你相差太远,你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没有共同语言、共同兴趣爱好,结合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大姐,我不知怎么说才好。”盛铭懋也有点儿激动:“我总想好好跟您聊聊蔼云的情况,但现在高炉攻关太紧张,实在抽不出时间!” “那这样,”苏颖见一时理不清头绪,便道:“攻关是头等大事,你先忙你的,等闲下来,咱们好好谈一次。” “好的。”他点点头。 “可有一点你得给我保证:小方是头一次接触感情问题,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受到伤害!——当然,我也会适当做些工作。” “这您放心,我会很谨慎地对待小方同学。”盛铭懋说。 “……唉。”苏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她预感到,这桩“天作之合”的姻缘看来远非预想的那么顺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6 “呦,永乐兄弟也在哪?少见少见啊!哈哈哈……” 门帘一掀,杨永田人没见影儿,那高腔大嗓儿已传了进来。 “什么少见?你一天跑八回,盛大哥的门槛儿都快让你给踹破了!”正逗弄卢生的永乐冲永田打趣道。 “嘿嘿,盛大哥攻关正要劲儿,我得及时汇报情况不是!”永田笑道。 “别捡好听的说了!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永乐笑道。 “没错儿,我看大杨兄弟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伏案工作的盛铭懋也跟着起哄道。 永田任凭他们挤兑,不急不恼,只顾“嘿嘿”咧着嘴乐。 永乐拿起铭懋放在桌上的手表看看,笑道:“别着急,还有一袋烟工夫,她就该来送夜宵儿了!” “嘿嘿……”永田挠着后脑勺儿,乐得更欢实了。 永乐说的“她”是乐惠莲,和永田已确定对象关系,双方家里正操办婚事。惠莲在炼铁车间食堂工作,永田有事儿没事儿往这边跑也就不足为怪了。逢到惠莲上夜班儿,永田更有护送她回家的责任。 “……对了永田,”铭懋抬起头说:“做三角架的材料有了吗?” “有,都是上好的东北红松!” “长度够吗?” “一根不够,得用两根接起来。” “吊锤很重,支柱的强度能保证吗?” “没问题,我是用榫接,外面再用夹板加固。” “好,那三角架的问题就解决了,……” “盛大哥,吊锤我也替你踅摸好了!”永田乐呵呵地说。 “是吗?是个什么‘家伙’?重量有多少?在什么地方?”铭懋问道。 “是台车床床架,一直在铁道边儿扔着,都锈成了个‘铁疙瘩’。后来,我们给弄到木材场压板子使了。——我估摸着有一吨多重,当吊锤正合好!”永田说。 “太好了!”铭懋拍了下桌子笑道:“这样的话,马上就可以进行施工了!” 这时,有人“砰砰”敲窗户,接着传来姑娘的喊声:“二哥,出来帮个忙!” 永田忙抢着应道:“哎,来啦来啦!”便三步并两步跑了出去。永乐和铭懋相视一笑。 不大会儿,乐惠莲先进来,一手挑开门帘儿,一手抱着个盛了拌熟疙瘩丝儿的陶瓷盆儿。她闪开身子,永田端着只大号蒸锅进来,放在桌上。 “白菜丝儿蛋花儿疙瘩汤,还有烤窝头片儿,我去拿去。”他说着又出去一趟,拿回一笸箩烤窝头片儿。 此时已近子夜,夜班工人要休息一下,吃顿夜宵。 “……这还没过门儿呢就有偏有向啦?放着‘不要钱’的劳动力不使唤,偏要使唤你亲哥哥!”永乐那张嘴皮子连妹妹也不放过。 惠莲腾地红了脸,呸了一口道:“谁瞅见他啦?我就看见你挨窗户坐着,翘着二郎腿儿,跟个大爷似的!” “哎呦,越说越糊涂了!‘他’是谁呀?你又是‘他’什么人哪?”永乐学她口气,拿腔捏调儿地说着,逗得铭懋、永田都忍不住笑起来。 惠莲说不过,冲过去抡起拳头,在永乐背上擂鼓似地捶起来:“我叫你坏,叫你坏!……” 吃完夜宵,永乐拿出钥匙对永田说:“……自行车在窗根儿那儿,快送我妹妹回家吧。” 永田接过钥匙说:“哎,二哥、盛大哥,那我们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8 “……‘乃蛋儿可乖,长得可壮,可稀罕人嘞。妹子啥时来前捎个信儿,俺这瘩好预备下。……” 苏颖放下信,抹去眼角的泪水。 这封两个多月前寄来的信她已不知看过多少遍。 “……桐桐,我的儿,妈想你,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呀!” 接信时,她曾与天鸿商量去山西接桐桐的事,终因工作繁忙而搁置。如今厂子已全面开工,此事已有成行可能。 “……呦,小楠楠饿啦,快让妈妈喂我们宝宝奶喝吧。”田郁兰说着从床边起身,把啼哭的楠楠递过来。苏颖解开怀给儿子喂奶。吮吸到甘甜的奶汁,婴儿安静下来。 “你得给他多喝点水,他手心儿发热,有些上火的样子。”田郁兰有中医家传,到北城钢铁厂医院工作后正进一步学习深造。 “嗯。郁兰姐,真不好意思,为了桐桐的事,还要麻烦你。”苏颖感激地说。 “这有什么可麻烦的!”郁兰笑道:“住得这么近,不过是举手之劳嘛!再说,我的孩子也都大了。” “哎,培衡去上海上大学,走了快半年了吧?”苏颖问道。 “半年多了。” “情况怎么样?一个大男孩儿,会照顾自己吗?” “刚去不久来过一封信,之后就再不通消息了。这孩子跟他爸一样,凡事自个儿有主意,所以,我也不去问他。”郁兰说。 “我就不明白,”苏颖说:“培衡为什么不像郝主任那样去学钢铁专业呢?” “他不喜欢理科,喜欢历史和政治。也许,这就是人各有志吧。----小颖啊,你明天是几点的汽车?” “上午九点半。” “那好,我八点过来接楠楠。”郁兰说着站起来:“你抓紧收拾一下吧,我回去了。” “行,楠楠的奶粉、糕干粉、衣服和尿布我都会准备好。----郁兰姐,真的实在是谢谢你了啊!”苏颖恳切地说道。 郁兰笑着冲她摆摆手,走了出去。 郝家和赵家住前后院儿,有事儿隔墙一喊就能听见。 日本侵占北城钢铁厂时期,在古井山麓东北侧建了座全日式建筑的临湖村,有十六个院落,供日籍高级职员居住。 临湖村由一字排开的三个大院儿套着十六个小院儿构成,大院儿由北向南依次是一、二、三号。一号大院儿里,依山势由下向上是一至四号小院儿,构成个“田”字。二号大院儿格局与一号大院儿相同,三号大院儿里则套着八个小院儿,四上四下,两两相望。 现在,这里是北城钢铁厂领导干部住处,赵天鸿家住三门儿十三号院儿,此时已任总工程师的郝廷魁住下面紧挨着的十四号院儿。每个小院儿都由前院、居室和后院构成,一明一暗两间居室,约二十多平米。此外,厨房、卫生间、洗澡盆一应俱全。屋内墙壁是木结构,大屋墙上有推拉门通向小屋。前院种着桃树、枫树和丁香,后院多辟为果蔬菜地,种植内容各不相同。苏颖除种些时令蔬菜外,还种了不少鬼子姜,用来腌咸菜。她还托人从河北老家捎来只风箱,在前院儿垒起土灶,支起大锅熬粥、贴饼子。没过多久,爆淹儿鬼子姜就大碴子粥和金黄脆香的玉米饼子,便成为令左邻右舍“垂涎欲滴”的招牌美食。 当晚,赵天鸿下班回家,这份美食已热腾腾摆在桌上,外带一碟儿摊鸡蛋、一碟儿粉丝拌菠菜、一瓶儿二锅头。天鸿见状立刻走到院儿里,双手拢成个“喇叭”先朝下面喊:“郝总工,开饭喽!”转身朝上边儿的十号院儿喊:“老鲁,下来喝一杯!” 不一会儿,三人已在桌旁坐下。天鸿和鲁贵梓都有酒量,按老习惯,各自用军用茶缸倒了半下子。给郝廷魁单预备了只小瓷酒盅,斟满了是八钱,倒了半盅,廷魁每每只用嘴唇抿一下,还辣得龇牙咧嘴,逗得另两个人“哈哈”直乐。 天鸿打趣道:“郝总工,你这个喝酒水平可得抓紧提高,要不然,下次谢副主任来,你怎么给他敬酒啊?” 廷魁摇着手连连道:“惭愧,惭愧,这个课题实在有难度,我只能勉为其难,慢慢来,慢慢来吧。” 酒过三巡,天鸿说:“……二位,目前形势很好,但我们当领导的不能头脑发热,要看清方向,把握大局。你们一个是管生产的,一个是管技术的,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廷魁说:“最要紧的是修复二高炉,炉子破旧程度比一高炉厉害得多,炉料冻结也更严重。好在有修复一高炉的成功经验,应该能够完成。 第二是焦铁平衡问题。二高炉一旦修复,焦炭将供应不足。所以,修复二焦炉和二洗煤工程要与修复二高炉同步进行。 第三,要强化技术培训工作。工人们劳动热情都很高涨,但由于文化底子薄,对学技术畏难情绪较大。全厂职工一万三千多人,目前参加职工业余学校学习的还不到十分之一。 第四,我建议新建铸铁机取代砂模铸铁,改善炉前工劳动强度与环境。” “老鲁,你老弟有何高见?”天鸿问道。 “我就知道你赵哥的酒不能白喝!”鲁贵梓说着端起茶缸与天鸿碰一下,仰脖灌下一口,又捡一筷子鸡蛋送进嘴里,这才从衣兜掏出叠纸来:“郝总工脑子快、好口才,出口成章。我是‘茶壶里煮扁食——有货倒腾不出来,这瘩都写着呢,你看一下。” 天鸿翻阅了一下材料:“……嗯,重点抓得准,看问题有前瞻性。改机构、建制度,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必须早抓、狠抓。还有最后这条,整顿薪酬体系,事关群众切身利益,不可忽视。” 鲁贵梓说:“可说不是嘞!工资搞出个一百零五级,级差小地还不到一碗散面粥,‘荞麦皮炸油——没油水嘞!” 天鸿问:“郝总工,你刚长了级,工资增加了多少?” “不到三斤小米吧。”郝廷魁笑笑。 “还有烦心的事嘞,”鲁贵梓说:“咱厂工资水平比市里头少一大块,时间一久,怕是要留不下人嘞!” “要抓紧调研,摸清情况,赶紧想办法!”天鸿说。 入夜,楠楠已在梦乡。 苏颖倒了杯茶端给天鸿,他接过杯,就势将她揽坐在怀里。 “……都准备好了?”他问。 “嗯。来回大概要三四天,楠楠请郁兰姐帮忙带一下,你吃饭就只能去食堂了。” “食堂的饭挺好,你不用担心我。见着张五儿夫妇替我问个好,多多表示感谢。” “嗯,我知道。” “桐桐能活下来,真的多亏了他们。” 听到这话,她仰起脸,贮望着他说:“天鸿,那天,敌人的炸弹要是再准一点,你可能就看不到我和……“ “小颖,别再说了!”他激动地低喊了声,随即用嘴唇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次日晨起,吃罢早饭,天鸿拎起行李,送苏颖上厂里的吉普车。苏颖坐上副驾驶座,司机发动了车子,她从反光镜里看见天鸿微笑着冲她招手。 “……等一下!”她说着打开车门,跳下车子。 “天鸿,你从不是吞吞吐吐的人,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痛痛快快说出来!”她跑到他面前,劈头说道。 天鸿尴尬地笑笑:“嘿嘿,其实,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哎呀,就别绕弯子了!你有没有话说,我还看不出来?!”苏颖又急又恼地说。 “是这样,”天鸿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张五儿夫妇带了桐桐三年,对孩子很有感情。我听说,有的中央首长把寄养的孩子留给了老区的奶娘。我是说,如果五儿夫妇实在舍不得孩子,……“ 泪水哗哗流下来,她睁大眼睛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首长怎么样我不管,桐桐是我儿子,必须回到我身边!”说罢转身跑回车子。 司机从车窗探出头,冲天鸿喊:“赵主任,……” 天鸿朝他摆摆手,示意开车。 吉普车绝尘而去,天鸿轻轻叹了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9 “……快,快点,跟紧了,不要掉队!”借着熹微晨光,土改工作队长苏颖手握一柄“花口撸子”,一时站在路旁催促前进并清点人数,一时跑到队首与向导一同带队前行。他们身后不时传来阵阵枪声,那是晋绥军区部队的陈排长带着战士在半里之遥阻击敌人。 敌人深夜来袭,凶猛诡秘。若非提前一步得到群众舍命相报,他们必被围堵在村里。此等险情近来已连续发生数次。 四六年春,抗战时期曾接纳八路军主力三个师入晋作战的阎锡山迅变为与争夺胜利果实的急先锋。为恢复其山西王一统天下,他推广“三自传训”、“俊义奋斗法”,以白色恐怖恫吓群众,发动从解放区逃亡的地主、富农组织“奋斗团”,配给武器,在阎氏主力部队支持下回乡复仇。 苏颖带队工作的五台县是阎氏老家,斗争尤为严酷。 半年前,苏颖生下长子桐桐,本可留在边区育婴,但她坚决要求到新解放区参加土改,并携子赴任。当时局面尚可,不料转年情况便急转直下。 今晚,已入梦乡的她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本能地握住枕下的撸子,同时听见门外低吼道:“苏队长,出事嘞,阎狗子这沙沙就要进镇子嘞!” 她听出来人是镇农会委员刘大伯,急忙起身开门,问道:“大伯,怎么回事?” 刘大伯说:“俺小子才送地信,阎狗子、还乡团朝咱这瘩来嘞!” 苏颖说声:“大伯,桐桐就交给您了!”便紧急组织撤退事宜。 苏颖跟刘大伯家有缘,土改工作紧张,孩子经常放在刘家,由大伯老伴儿照料。 一刻钟后,全队开始撤退。刘大伯把老伴儿刚给孩子做的莲叶形围嘴嘴替桐桐戴好,用被子把他包裹妥帖放进箩筐,盖块油布,背起走在队伍中间,陈排长率战士断后。刚撤出豆村镇,后边已与追兵接上了火。 天寒地冻,北风刺骨,队伍专拣崎岖山路行进,力图甩掉敌人。 随着天色放亮,敌机也参与了追踪,并发现了苏颖的队伍。 “哒哒哒,……”一串枪弹随着飞机俯冲射来,同时传来刺耳的炸弹呼啸声。 苏颖高喊:“隐蔽!卧倒!” 爆炸声轰鸣,硝烟弥漫,空气中充满刺鼻的火药味儿。 苏颖发现,队伍正处于较开阔地带,不利于隐蔽,处境危险。她催促道:“同志们,加速前进,跑进前面的树林就安全了!” 前方约二百米有片树林,队伍急速奔趋。 但敌机很快盘旋回来,再次发起攻击。 爆炸过后不久,有队员喊:“刘大伯被埋住了,快来人哪!” 人们立刻朝喊声奔去。 原来,敌机再次俯冲时,刘大伯见路旁土坡有个洞便躲进去,炸弹正在洞口爆炸,将土洞震塌。 队员们立刻一拥而上,用手拼命挖土。这样聚在一起极其危险,所幸敌机弹药似已耗罄,未再攻击,而是向远方飞去。 洞口很快挖开,但人们也随之惊呆了:只见刘大伯背朝外堵在洞口,后脑和身上多处受伤,血迹斑斑。两名队员试图搀扶他出洞,他却扭动一下身子,并尽力叉开双脚,露出箩筐。 “他这是让咱先救娃嘞!”有人哭着喊道。 箩筐拖出的同时,刘大伯身子瘫软下来,人们扶他靠坐在地上。 苏颖扑倒跟前,抓住他胳膊摇晃着喊道:“大伯,桐桐没事,您睁开眼看看,您睁开眼看看哪!” 但大伯已毫无反应。 “大伯,大伯呀!……”苏颖撕心裂肺地哭着,用头撞他的胸膛。 “……苏队长,敌机还会回来,这里不宜久留啊!”有人提醒道。 将大伯遗体在土洞中掩埋,队伍继续前行。 天上飞机轰炸,后面阎匪军、还乡团追赶,队伍始终在急行军。整整一天,苏颖没敢停下来给桐桐喂奶,甚至没再看孩子一眼。 深夜,甩掉敌人的队伍来到一个叫柳树庄的小村寨,苏颖住进土改骨干张五儿家。 张五儿和婆姨赵果兰立即腾出小东屋,生着炕火,打扫干净。历险奔波、粒米未进、冻饿交加的苏颖躺在土炕上,已无力动弹。 果兰把桐桐从筐里抱起,发现他冻得浑身冰冷,既不会哭也不会吃奶。她立刻把桐桐贴身抱在怀里,用体温为他取暖。约莫一袋烟功夫,桐桐“哇”地哭出声来,果兰舒了口气说:“这娃算是有救嘞。” 几天后,队伍又要出发。苏颖感到带着桐桐开展工作太危险,柳树庄是个偏僻隐蔽的小村,果兰又在哺乳期,便决意把孩子托付给张五儿家,并留下半袋小米儿、两块银元。 张五儿家境贫寒,一件棉袄穿三个秋冬,夏天掏去袄里棉花当单衣穿。但夫妇俩只留下小米下奶,银元说啥不要,让苏颖带着应急。 果兰对泪流满面不忍离去的苏颖说:“妹子放心,有俺在,咱娃就在嘞!” 后来,苏颖顺路去看过桐桐一次,得知果兰给孩子起了乳名儿,叫“乃蛋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37 “咣、咣、咣……”巨大的响声从北城钢铁厂厂区传向周边,宣示着一高炉修复工程最后决战的开始。 一块三吨左右的冻结料块儿崩塌下来,接着是第二、第三块儿,最重的一块儿达十吨多,小鬼子当年设置的顽固堡垒在北钢人意志、智慧和奋斗面前土崩瓦解了! 四九年六月三十日下午,一高炉点火冶炼前最后的准备工作正紧张进行,点火时间定在当晚十点。 高炉外一棵大槐树下成了“前敌指挥部”,赵天鸿、鲁贵梓、郝廷魁、盛铭懋等人或坐镇,或往来,指挥调度风口组、燃烧组、上料组、电器组、控制组等部门按计划节点将所属作业就绪。 “……赵主任,你们当领导的还有个谱没有了?说四点进炉子,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我这风口啥时候能回装啊?”乐永乐从高炉那边跑过来,劈头冲赵天鸿喊道。 “哎,这混小子,有这么跟领导说话的么?没大没小的!”正跟赵天鸿商量事儿的乐老栓忙扭脸呵斥道。 “呦,光顾得忙,忘了看时间了!”天鸿看看手表歉意地说:“永乐,回装风口能往后拖二十分钟吗?” “拖半个钟头都行,”永乐笑道:“不过得记清楚喽,不是我们风口组耽误的事儿。” “嘿嘿,这个小同志,时间观念强,好得很哪!”这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话语。 大伙儿回头一看,见有两个人站在他们近旁。为首的那位身量略矮瘦,穿军装,他身后是个年轻干练的战士,扎武装带,挎驳壳枪,是个警卫员儿。 大伙儿还愣神儿的当儿,赵天鸿早几步跑过去,“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大声说道:“报告谢副主任,北平军管会驻北城钢铁厂军代表赵天鸿向你报道!” 这位首长向他回以军礼。 此人就是赵天鸿过去所在部队政委,时任北平军管会副主任的谢观澜。 随着天鸿的介绍,谢观澜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候,永乐觉得,谢观澜个子虽然不高,手上却十分有劲儿。 “……我们正在为开炉做最后准备,请谢副主任指示!”扼要汇报情况后,天鸿又行礼并说道。 “先带我到炉子里看一下嘛。”谢观澜说道。 “那可不行!”永乐赶忙说:“炉子里头危险,您可不能进去。” “永乐同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哪。你们赵主任让我做指示,我不调查研究一下,那可是要犯‘官僚主义呦!”谢观澜笑看着永乐,语调舒缓地说道。 赵天鸿也说道:“谢副主任,你来北城钢铁厂视察,安全由我负责。现在高炉里搭了燃料架,上面装了大量炉料,十分危险,所以,我不允许你进去。” 谢观澜笑道:“看嘛,你们赵主任跟我‘打官腔嘞。” 他停了停接着认真地说:“不掌握第一手材料怎么能做到心中有数呢?你们北城钢铁厂的大高炉开炉是咱们北平的一件大事,我这个‘父母官儿’怎么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呢?这样,我和你一起进去,一切行动听你指挥,这总可以了吧?” 天鸿笑道:“那好,既然‘父母官发令了,我就服从命令听指挥!” 天鸿带着谢观澜从唯一没有回装的风口钻进炉内,一袋烟功夫复从风口退出。 观澜说:“嗯,看来炉内情况正常,各项准备工作按计划就绪,晚十点可以准时开炉。” “……不过,开炉最重要的是防止炉缸冻结,老区的兵工厂小高炉就吃过这个亏,你们有没有什么措施呢?”谢观澜又问道。 见谢观澜提的问题竟如此专业、如此关键,在场所有人都暗自吃惊与钦佩。 “这个问题能够完全避免,”天鸿说:“因为,我们有郝工程师发明的‘郝氏开炉法。” “嗷,那很好嘛。”谢观澜赞许地看着郝廷魁。 “其实,这也是从实际当中总结出来的一套方法。要点就是开炉阶段多加空焦,减轻炉料,确保炉温和化铁,使炉子逐步达到顺行状态。”郝廷魁朴实地说。 “好,这样的话开炉就有把握喽。天鸿同志,一定要充分发挥技术专家的作用,为他们创造更好的工作条件。要晓得,这些专家是国家建设最最宝贵的财富噢!”谢观澜语重心长地说。 “是,谢副主任,我们一定贯彻你的指示!”赵天鸿朗声答道。 “好嘛,大前天,东北辽钢的高炉出了铁,今天,咱们北城钢铁厂的大高炉也要开炉出铁,这可是双喜临门哪!”谢观澜高兴地说。 晚十点正,谢观澜手持一柄铁钎,钎头捆着沾满煤油的棉丝。永乐划根火柴引燃棉丝,谢观澜随即将铁钎从出铁口捅入,“哄”地一声,炉内由油料、枕木、焦炭等燃料搭建的燃料架被点燃了。 七月一日晨五时,第一炉铁水奔流而出,炉台一片欢腾。 下午二时,北城钢铁厂新机车间厂房内,用跳板搭起简陋的讲台,员工们坐在一根根旧枕木上,热情高涨地参加北城钢铁厂全面开工庆典。赵天鸿大声宣布:“同志们,北平军管会的领导也出席了今天的庆典,现在,请北平军管会副主任谢观澜同志给大家讲话!”全场立刻掌声雷动。 谢观澜走上讲台,满面笑容地向大家挥手致意。待掌声渐渐平息,他用宏亮的声音说道:“北城钢铁厂的全体员工、兄弟姐妹们,你们辛苦了。你们克服巨大困难,用很短时间修复了大高炉,恢复了生产,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汗,取得了很大成绩,在此,我代表北平军管会向你们表示衷心地感谢和热烈地祝贺! “同志们,中国革命发展到今天,已经从夺取政权进入到建设国家的新时期。过去我们打仗,走南闯北,打起背包就出发,不能不打烂些‘坛坛罐罐。现在我们要建设自己的国家,这就要迅速清除敌人造成的破坏,恢复和发展生产。你们多炼一吨铁,就是给我们国家多增加一份家当,革命的家当那是多多益善、越多越好。” “下一步,你们要把所有高炉都修理好,尽快开起来,为打到蒋介石反动派、建设新中国多产钢铁。今后,你们取得重大的成绩,我都要来祝贺,为大家撑腰、鼓劲儿!我就说这些,谢谢同志们!” 经久不息的掌声浪涛一样席卷会场,永乐、永田、娄铁蛋儿等都不觉拍红了巴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0 石阶、石巷、石墙、石屋、石碾、石圈,柳树庄是个石头垒砌的村落。时值夏季,村口一棵千年大柳树舞动着浓荫蔽日的婆娑枝叶。 中午时分,张五儿赶着马车从县城把苏颖接了回来。 五儿家土改中定为贫农,五儿当了贫协委员,分了三亩六分好地、一挂马车和逃亡地主老院的西房、南房,连同原来几亩坟地,生活有了依靠。 地主老宅坐北朝南,有并排三个院落,其中中间正院为住宅,西旁院为粮仓、厨房和牲口房,东旁院为花圃和菜地。 马车停在住宅门口,在房顶边了望边翻晒莜麦的果兰已迎了出来。 “果兰姐!” “俺的亲妹子耶,可不想死个人嘞!” 姊妹俩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亲热寒暄一番后,苏颖问:“……乃蛋儿呢?” 果兰说:“和大妮子耍着嘞,俺去抱出来。” 苏颖忙拦住道:“别,让他们玩儿,咱们悄悄进去看看。” 走进宅门,迎面是块影壁,左转便进了院子。 苏颖挨着影壁悄悄探出头,见窄长的院子中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个头儿差不多,女孩儿扎着俩小辫儿,穿土布做的红衣绿裤。男孩儿只在脑门儿上方留了月牙儿型的一片头发,其它都剃光了。他穿了身质地很好的绸子裤褂,但棕黄和墨绿的颜色并不适合儿童。 “……那是财主的褂子,俺替咱娃改地。料子好,娃穿着凉快不是。”果兰顺着苏颖的目光解释道。 孩子们正聚精会神地玩耍,只见他们背靠着背,双臂向后互相钩在一起,先是大妮弯腰弓背把乃蛋儿背起来,仰面朝天,再直起腰放下;然后,由乃蛋儿重复同样的动作。相互背的同时还一人一句唱着歌谣:“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打银针。……” “他们玩儿的是什么游戏?”苏颖饶有兴趣地笑问道。 “叫个‘赶集,又叫个‘青石板,娃儿们耍上可高兴,就不调蛋嘞。” 只见孩子们接着唱道:“……你往上来我往下,萝卜好吃个儿又大。背着水壶把集赶,走到半路往回返。”唱到这儿,他俩背对背坐在地上铺的草席上,大妮儿唱道:“天上有什么?” 乃蛋儿回答:“天上有日头。” “地下有什么?” “地下有深井。” “井底有什么?” “有只青蛙叫不停。” “青蛙叫啥嘞?” “起来吧,起来吧,我的小亲亲。” 唱罢这句,俩孩子想要站起来,但因胳膊勾在一起,根本无法站起,却一同翻滚到席子上,稚拙的憨态逗得偷看的大人们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到大人,孩子们跑过来。 大妮儿到五儿跟前,拉住他手,一双会笑的黑眼睛望着苏颖说:“亲大,她是你接下的婶子不?——婶子好,俺是大妮子,他是俺弟乃蛋儿,可淘,俺看不见就调蛋嘞!” 苏颖被逗乐了,蹲下搂住她问:“大妮子,你多大啦?” “还没到五岁。”大妮伸出个巴掌。 “这么小就带弟弟,妮子真乖!”苏颖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口。 只听在果兰怀里的乃蛋儿问道:“娘,肉肉炖好没?俺饿嘞!” 果兰笑道:“这娃,就知道个吃,那是你婶子,咋不喊人嘞!” 面对咫尺之遥的亲儿子,苏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再不松开。可她记着来的路上五儿的嘱咐:为让她顺利把乃蛋儿“引走”,她必须克制自己,从“婶子”做起,一步步与孩子建立感情。 “没事儿,孩子饿了,那吃饭吧。”她笑着说。 为款待苏颖,五儿宰了只羊,果兰做了桌山西风味儿鲜明的饭食。菜有卤肉、杂割,卤肉鲜香细嫩,不膻不柴;杂割用卤肉的羊汤做底,加羊杂碎、青菜熬成烩菜。主食有拨鱼儿,亦称溜尖儿,是白面和好放在碗中,以专用工具剔入锅中煮熟,浇上杂割拌食。果兰记得苏颖喜甜食,还做了黄米加红枣蒸制的割糕。就餐中,苏颖不断给乃蛋儿和大妮子夹菜。 饭后,苏颖拿出带来的礼物,五儿是一条老刀牌香烟,果兰是一块桃粉色瑞蚨祥绸缎衣料,大妮儿、乃蛋儿有块儿糖和果脯。 晚上,果兰、苏颖带俩孩子睡,苏颖挨着乃蛋儿。 这座宅子的房屋是所谓砖窑,它是保留崖壁窑洞冬暖夏凉优点,去除窑洞有土陷风险,以及潮湿、空气流通差等缺点而形成的。其墙壁厚达七十厘米以上,为夹层,内外是砌砖层,中间填满碎砖和土。屋顶填土,亦很厚,平顶,仅留前檐做成斜面并铺青瓦,从侧面看,像是砖墙前加用了“雨搭子”。各房间如窑洞一样是圆弧型的券门券顶,相互间有发券门相通。 孩子睡着后,姐儿俩又聊了一阵,果兰也睡了,可苏颖睡不着,她握着乃蛋儿柔滑稚嫩的小手,眼望窑顶,心中泛着难抑的喜悦。 这是美好的一天,因为,事情从一开始就比她预想得顺利得多。 原本,她为说服五儿夫妇同意接走乃蛋儿准备了一大堆理由,可一上马车,五儿就向她说开了“引娃计划”。“引”是山西话“带走”的意思。五儿说,果兰奶了乃蛋儿三年多,乃蛋儿把她当成妈,依赖得很,所以,越大越不好引,要引就要早引。五儿说,引娃既不能着急,又要能下狠心。着急怕娃儿闹,狠不下心又扯不断情。所以,要引得娃走,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见五儿这样,苏颖倒不安起来,问道:“接走乃蛋儿,果兰姐舍得吗?” 五儿说:“她个婆姨家,哭就谨她哭,甚会儿没意思就不哭嘞。” 而果兰表现也很主动,这多半天都寻机会让苏颖和乃蛋儿接近、熟络。这既使苏颖大为称心,同时也非常感动,乃至对五儿夫妇由衷地钦佩。毕竟他们含辛茹苦拉扯乃蛋儿三年多,付出多少辛劳和感情,如今却能决然同意甚至协助她领走孩子,真是非常通情达理! 苏颖想,这么好的人,自己要一辈子认做姐姐、姐夫,今后尽可能报答他们。 想着想着,她带着甜甜的惬意进入梦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1 “……吁——”五儿吆喝着拉紧车闸,一溜小跑的马车停了下来。 “……五儿大哥,这么着实在不合适啊,果兰回来不见了乃蛋儿,她不得急死呀!”搂着乃蛋儿坐在车上的苏颖忐忑地说。 “放心,俺是‘铁匠家宫妮--识火色。”五儿边往下卸行李边不紧不慢地说:“不叫她看见,那念头断地倒快当些!再说,你家二娃子小,寻娘嘞,不敢多耽搁!” 这是到五儿家的第四天,清早起来,五儿打发果兰带着大妮儿上地里锄草。过了一袋烟时辰,苏颖带着乃蛋儿在东院儿花圃里玩儿,五儿进来说:“妹子,车子套下嘞,收拾行李,赶路嘞。” 苏颖笑问道:“赶路?大哥,去哪儿啊?” “上县,引娃嘞!” “引娃?!”她大吃一惊:“可,可果兰姐她不在呀!” “她不在,才要引娃嘞!——乃蛋儿,走,跟亲大上集嘞!”言罢不由分说,抱起孩子转身就走。 马车出了村头牌坊,五儿便甩动长鞭,令马匹一溜小跑起来,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渐渐望见另一个村落,这才停住了马车。 卸完行李,五儿抽出烟袋杆儿,蹲到一旁抽起来。 行李中有两个布口袋,一袋黄小米,一袋板枣。 苏颖领着乃蛋儿,望着五儿的侧影,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不禁流下了泪水。她真切感受到,这个寞然无语的男人,心头正在滴血。 一辆骡车赶出村头,渐行渐近,五儿在鞋底子上磕磕烟袋锅儿,站起身来。 “那是俺舅,去县上拉货。”他指指赶车的老者对苏颖说。 “大舅,您好啊!”她迎着骡车说。 “好,好。”老人应道。 转眼一切安顿停当,可乃蛋儿不跟苏颖上骡车,抓住奶爹的手,哭着就是不放。 苏颖见孩子哭闹不止,也没了主张,对五儿说:“大哥,要不行咱先回去,过两天再想办法吧。” “不成,哭成这势,回去更引不成了。”五儿说。 他蹲下对乃蛋儿说:“娃乖,跟姨娘上车。爹去尿一泡,就来赶俺孩儿嘞。” “……亲,亲大可要来嘞!”乃蛋儿抽咽着说。 “来,娃先走,亲大这沙沙就,就来嘞。”苏颖听见五儿咽喉颤抖地说。 入夜,总算哄着了乃蛋儿,疲惫不堪的苏颖浑身酸痛地在县委招待所客房椅子上坐下来。 “引娃”已基本成功,但她似乎并未感到高兴,相反,仿佛做错了事的惶惑不安愈演愈烈地噬咬着她的心。这种惶惑不安像颗种子,从她到张家那天就落入心田,生根、发芽、长大。五儿夫妇未做任何留下乃蛋儿的尝试,令她惶惑不安;他们对三年多拉扯孩子所受苦累只字不提,她问起时也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令她惶惑不安;看着他们一家人每天亲密恬静、融洽快乐,而这幅“田园安居图”即将由她一手撕毁,令她惶惑不安;乃蛋儿与五儿夫妇骨肉情深,与亲生儿女毫无二致,而她要将此情感纽带扯断,让幼小心灵蒙受创伤,令她惶惑不安;……原本,她因此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而充满祈望与冲动,可实施起来才发现,她的天经地义与她所应感恩戴德的恩人承受的痛苦同样沉重。特别是恩人选择了将痛苦深埋心底、独自咀嚼,这种境地就更加让人心碎。她为此不禁想起临来时天鸿吞吞吐吐说出的话,感到那其实颇有几分道理。她的心里动摇了,一度思量起留下孩子的可能性。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遭到母性本能的强烈阻击。 “不,不!这是不可能的!桐桐有亲生父母,却不能得到最亲密的呵护,不能在最好的条件下成长,这绝对不能接受!五儿夫妇的恩情我会尽一切可能报答。他们还年轻,好人有好报,一定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嘟嘟嘟,有人敲门。 “……谁呀?”她来到门旁问道。 “服务员。”外面是个女人的声音。 苏颖开开门:“有什么事吗?” “有人找你,”服务员说:“是个年轻妇女,她说是你的亲戚。” “果兰追到这儿来了!”苏颖脑海中立刻闪过这个念头。这倒让她心头一松,因为不辞而别的做法既不磊落又太伤感情,并非她所情愿,只因拗不过五儿,以致于此。现在果兰到来,她可以把心中的想法都当面说清楚,她相信果兰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请让她进来吧。”她说。 嘟嘟嘟,过了片刻,敲门声再次响起。 “请进!”正在桌旁倒水的苏颖说道。 门开处,进来个女子,但她随即“噗通”跪倒在地。 “俺求妹子发慈悲,不要引娃走,鼓着引娃,要出人命嘞!” 苏颖没想到她会这样,赶紧过去搀扶:“果兰姐,你别这样,快起来!” “妹子不应承,俺就跪着嘞!” “果兰姐,有什么话,咱姐儿俩坐下慢慢说,行吗?”苏颖用尽全力往起拽她。 “俺不是果兰,是她妹果菊。”女子说。 “果菊?!” 苏颖听说过,果兰有个孪生妹妹果菊,在县医院当护士,可没见过。 “果菊姐,你怎么来了?果兰姐呢?”她终于把果菊拉了起来。 “她饭不要,水不饮,寻死觅活嘞!”果菊不住地抹着眼泪。 “啊?!”苏颖闻听真急了:“快快,咱们赶紧回去!”说着就要去抱乃蛋儿。 果菊拦住她:“这早番没事嘞,俺说上县城去寻娃,她就不闹嘞。——兀来黑天,不敢让娃走夜路嘞!” …… “……唉,亲妹子儿,不是俺姐不懂事,乃蛋儿是她命根子,没他就活不下去嘞!” 暗黄的灯光下,姐儿俩相对而坐,果菊手捧水杯,边轻轻摇头叹气,边泪水涟涟地说。 “嘿,”苏颖尽量轻松地笑了声:“还是要让你姐多往前想想,她还这么年轻,以后一定会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泪水从果菊眼中如注涌出,头摇得更加厉害:“没想嘞,没想嘞!俺姐后半生再也没想生娃嘞!啊……”她扑在桌上,嚎啕痛哭起来。 苏颖被彻底震惊了,木胎泥塑般僵在那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2 朔风扑打窗棱,五台山麓的冬季格外寒冷。 乃蛋儿吃完奶睡稳了,大妮儿在母亲怀里使劲儿吮吸着,可却无法再喝到些许奶水。大妮儿啼哭起来,果兰赶紧把她抱出屋子。 “……这些些奶水,不够两个娃吃嘞!” 在小东屋,果兰边给大妮儿喂小米儿汤边说道。 五儿蹲在炕洞前,往炕洞里扔了根干树枝子,“吧嗒吧嗒”接着抽烟。 “她大,你说咋办嘞?”她又问了句。 他把烟灰磕进炕洞,说了句:“咋办?奶水先谨乃蛋儿,大妮子不吃嘞,就喂她米汤喝!”言罢起身出了屋子。 这时,大妮子不到一岁。村里土改斗争刚开始,村民还未分享到胜利果实,生活依然困苦。 苏颖走时留下的小米儿有十来斤,果兰煮粥,自己喝些下奶,余下喂大妮儿,五儿从不沾唇。小米儿吃完,家里剩下袋用做种子的玉米粒儿,也只得拿来救急。这些称得上粮食的食物用来喂孩子,大人将土豆、黄豆掺上谷糠,聊以充饥。 青黄不接之际,粮袋米缸里再也找不出一粒粮食,而树木尚未返青,地里野草不生,大人只有吃些观音土克服饥饿感。这种“食物”虽又称“糯米土”,但并无任何可吸收的营养,还会难以排便,孩子是不能吃的。山区多柿子树、黑枣树,秋天摘下果实晾晒成干儿。果兰就磨柿子粉、黑枣面,调成糊糊喂养两个娃娃。 这年遭遇大旱,地里庄稼大部分出不了苗;接着又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虫将几十亩、上百亩庄稼霎时啃食得一干二净,几乎颗粒无收。五儿夫妇采树叶、挖野菜充饥,一把榆钱钱,一篮苦苦菜,一簸箕黄谷糠,就是全部口食。 比天灾更凶恶的是——阎匪军、地主还乡团的疯狂报复。 一天晚上,突然传来敌情,五儿背着大妮儿组织村民紧急转移,让果兰带乃蛋儿上村后圪料山躲避。果兰脸上抹了锅底灰,带了干粮衣物,趁黑夜抱着乃蛋儿躲进山林。 夜色浓重,坡陡路险,果兰一双小脚抱着孩子无法攀爬,便用牙咬着裹乃蛋儿的包布,手脚并用往山上爬。半岁多的孩子有十来斤重,又会翻动。为防脱落,果兰全力死咬住包布,口腔磨破,牙齿拽松,满嘴是血。 圪料山上有许多岩洞,其中一个有个凹进去的拐弯儿,便于隐藏,果兰便躲进这个洞里。进洞前她回身俯望,见串串松油火把向山上移动,拌着嘈杂人声和不时的枪声,说明敌人已开始搜山。 恰在此时,乃蛋儿突然啼哭起来,哭声在山林间格外响亮刺耳。果兰赶紧扯开衣襟,把孩子抱进怀里堵上嘴,向岩洞深处摸去。 哭声引来了敌人,洞外人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松油火把摇曳的光亮隐约撩开了洞内的黑暗。 果兰深藏在洞底凹陷处,将乃蛋儿挡在里面,自己蜷缩着侧卧在外侧。 乃蛋儿吃到奶,倒是安静了,可害怕、紧张令果兰浑身颤抖,手中紧握包裹里的那把剪刀。还乡团的报复是及其残忍的,如果他们进洞搜捕,她就只有…… 但黑夜使敌人感到忌惮,他们知道,举着火把进洞,无异于给洞内火力当活靶子。 “……洞里的人听着,赶紧出来投降,保你们平安无事,否则格杀勿论!” “已经看到你们啦,快出来投降吧!” “再不出来,就他妈开枪、扔手榴弹啦!” “费他妈什么话!听我的口令:预备——,开火!” 几声吆喝后,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岩石被击得碎裂四溅。她感到肩头一阵疼痛,知道受伤了。但此时她反倒十分镇静,没有去摸伤口,而是用身体将乃蛋儿护得更严实。 轰、轰、轰,手榴弹在洞内接连爆炸,巨大的声响、气浪和震动使她昏厥过去。…… 苏醒时,她已身在豆村镇一位开明绅士家里,绅士女儿是名外科医生,将果兰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却无力避免她面临女人最大的不幸:弹片从左后侧进入腹腔,击毁了卵巢,而右侧卵巢先天堵塞。因此,她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幼小的乃蛋儿亦被爆炸的巨响震聋了右耳。 晨光洒在果菊脸上,她从床上抬起身,见对面床上只有乃蛋儿,没有了苏颖。她穿衣起身。 桌上,水杯下压着一叠信纸,她走过去拿了起来。 头一页是个字条,写着:“果兰姐:你对乃蛋儿的恩情,用一个‘谢字已无法表达了。你就是他的亲娘,把他交给你,妹子我心甘情愿! 这封信,请等乃蛋儿成人后再给他看,让他接受革命历史的教育。 有机会我会来看你们。 祝一切安好。 苏颖 四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3 老栓坐在控制台前,面前是各种仪表、红红绿绿的按钮和拉杆。他自幼聪敏,故家里曾倾其所有,送他读过三年私塾。后虽辍学,但因先生喜欢,送给诗书纸笔叫他自学。所以,当年进北城钢铁厂时,他是华工中文化素养最高的,加之用心钻研,到抗战胜利前夕,他已担任一高炉副工长。故此次一高炉修复后,由老栓担任工长一职。 “……各岗位注意,各就各位,准备出铁!”老栓对着麦克风喊罢,便起身推开面前窗扇,炉前各处情况都能看得清楚。 “渣沟?”他举着麦克风喊。 李子在远处举起手臂。 “铁沟?” 小阎应声挥挥手。 “铸铁槽?” 大杨(已调回一高炉)在铁水沟尽头摇摇手臂。 “铁口?” 永乐高举手臂,竖起大拇指。 “开口,放渣、出铁!”老栓喊完口令后抓起柳条帽扣在头上,出了控制室。 出铁场面积有两、三个篮球场大小,整齐地排列着一道道沟槽,但其功能各不相同。中间两条沟是渣沟和铁水沟,分别与高炉下部的渣口、铁口相连,出铁时铁渣和铁水由此分别流出,渣入渣锅,铁水进铸铁槽。铸铁槽在它们两侧一行行排列,为使每块铸铁尺寸相同,每个铸铁槽长度、宽度、深度亦一致,槽与槽之间有浅沟相连。 只见小李操起钢钎,几下捅开渣口封泥,金黄色的浓渣液散发着光芒和热量,从渣口流淌出来,巨蟒般蠕动着,延渣沟前行十余米,流入在下一层轨道上停放的渣锅中。 几分钟后,见出渣渐渐减少,老栓朝永乐一挥手,永乐靠近铁口,挥舞钢钎,一下、两下、三下……封泥崩落,铁水奔流而出,泻入铁沟,顿时铁花飞溅,金红莹润的熔液沿铁水沟缓缓向前流动。永乐走在“铁水浪头”前面,娴熟灵巧地用挖开或填堵铸砂的方法引导铁水流向,使其顺序流入各个铸铁槽内。其他人各司岗位,协同配合。此时,场内温度迅速上升,站在附近的人通身被红光笼罩,因灼热的烘烤而大汗淋漓。 铁渣金黄耀眼,铁水莹红闪亮,在出铁场中绘出一条条“热龙”,好一幅“高炉生产舞龙图”!这是希冀的实现,这是拼搏的收获。自一高炉恢复生产,每次出铁带来的喜悦,对炉前工们来说不悌于过节一样。 在距出铁场七八米远的栏杆外,站着郝廷魁和他儿子培衡,廷魁这是头一次带儿子来炉前看出铁。培衡看得专注而认真,廷魁则在一旁详细为他讲解。 “……出铁只是炼铁的最后一个环节,在这之前还有备料、上料、冶炼等很多道工序。”廷魁眼望出铁场,款款说道:“炼铁涉及的知识很多,包括数学、物理、化学等各门学科,不过,你所喜欢的文科也能派上用场:你可以写一篇描绘工人们辛勤劳动的散文、诗歌或者是小说。”廷魁的性格是不苟言笑的,但和儿子在一起,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幽默感来。 培衡今年十七岁,长得与父亲只差半头高矮了,模样气质也与之酷似。 “您说得没错儿,他们的劳动太艰辛了,也太壮观了,真该写篇东西来赞美一下!”培衡说道。 “咱们国家经过连年战争,家底儿薄,没有钱搞机械化。”廷魁感慨地说。“这个工作目前的劳动强度确实很大。不过,现在解放了,相信这种情况一定很快就会有所改变。” 出铁场里,永乐戴着墨镜,用长柄铁勺舀起一勺铁水放在沟沿儿,老栓凑过来与他一同观察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样?”有人在他们身后问。 两人回头看,见是赵天鸿,旁边跟着鲁贵梓。 “优质灰口铁,造枪弹、炮弹,管保打得‘遭殃军鬼哭狼嚎!”永乐笑道。 “好啊!”天鸿称赞道:“炉子恢复生产时间不算太长,可运行越来越顺,铁水质量也很好,这和大家伙儿的努力分不开呀!” “这不有我爹呢嘛!”永乐拍拍老栓肩膀,笑嘻嘻地说:“他说过,他大儿子不是我哥长乐,是这座炉子,上边有多少根梁柱,多少张钢板,多少块耐火砖,都一清二楚。您说说,‘儿子能不听‘爹的话吗?——叫它咋样就咋样,错不了!”一番话把大伙儿全逗乐了。 “就你能胡咧咧!”老栓笑骂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一个人算个啥?” “永乐的话有道理。”天鸿说:“举贤不避亲嘛。大家的努力固然重要,但骨干的关键作用也必不可少啊!” 出铁过程有十多分钟,不久,槽内铁水已然凝固,工人们各操大锤,砸断铸铁块之间的连接处,又拿起扁担、钢丝绳,两人抬一块,将铸铁块集中堆放到场边空地。 “……乐工长,这炉铁水出了多少吨?”鲁贵梓问道,他手里拿着个夹着记录表的板夹。 “杨子,点点数,看这炉铸了多少块儿铁?”老栓冲离铸铁块垛最近的大杨喊道。 隔了一会儿,大杨回答道:“……一共是一百四十五块儿。” 老栓心算了一下道:“一百四十五块儿,那就是435吨。” 鲁贵梓记下数据,计算片刻说:“……已经生产了1735吨,今天还要出两次,弄得好,要创个新纪录嘞!” 老栓点点头:“嗯,十有八成儿吧,我们正奔这个目标努劲儿呢!” “好,祝同志们再创佳绩!”天鸿说着手指点点手表表盘:“老鲁,华北钢铁局领导快到了,咱们走吧。” 他们身后,传来工人们悠扬快乐的歌谣声: “嘿……, 解放了,翻身了, 当家了,做主了, 吃饱了,穿暖了, 无忧了,不愁了, 从今往后,咱们可要 甩开膀子大干了呦, 咳呦; 不怕那汗水漂起船了呦 咳呦! ……” 厂部会议室里,北城钢铁厂领导干部们都到齐了,除赵天鸿、鲁贵梓、郝廷魁,还有调入的副经理秦慕仁、党总支副书记谭峰等。天鸿身旁,坐着老上级谢观澜。 天鸿说:“……同志们,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华北钢铁局副局长谢观澜同志,他带队来北城钢铁厂调研、指导工作,让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屋里响起热烈掌声。 天鸿说:“下面,请谢副局长讲话。” 谢观澜微笑着说:“天鸿说对了一半,调研是主旨,指导谈不到。因为,我刚调到钢铁局,第一站就到你们这儿来了。作为门外汉,首先是要当个好学生。 钢铁在战争时期是重要军工原料,在和平建设时期同样是经济发展的重要物资。现在,国民党反动派已土崩瓦解,大规模战争基本结束,全面恢复和发展经济的即将到来,我们钢铁业要走在建设发展的最前列。 华北钢铁局今年给北城钢铁厂下达的任务是两万吨生铁,怎么样,能完成吗?” “没问题,加把劲儿,还要超产嘞!”鲁贵梓信心满满地说。 “嗷,这么有把握?”谢观澜颇感高兴。 “是这样,”天鸿道:“北城钢铁厂有两座大炉子、十一座小炉子。小炉子中有六座损毁严重,无修复价值。其余五座经修复,在四月下旬与一焦炉同步投产。大炉子中的一高炉七月修复投产,之后,按照焦铁平衡,能耗低、效率高的大炉子优先的原则,逐步关停小炉子。现在,还剩两座小炉子在生产。到八月底,北城钢铁厂共产铁12万吨,月产量达到三千吨水平,这样,到十一月底就能完成任务。目前,一高炉生产越来越顺,但受焦炭供应制约,产能不能完全发挥。所以,我们正加快推进修复二焦炉和二洗煤工程。” “好!”谢观澜说:“打仗讲求首战必胜,搞生产建设也要力争开门红!有什么困难、要求都可以提,局里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全力支持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4 这天晚上,永乐到盛铭懋在古井山半腰的单身宿舍串门儿,却不想发现了“新大陆”——铭懋拿着本线装杂志,正在临枰打谱。 永乐蹑手蹑脚悄悄踱过去,猛然夺过杂志,嘻笑着道:“嘿嘿,可有闲心了啊,还一个人打起谱来啦?”说着看了看杂志封面,见是一本《弈学月刊》,便又笑问道:“……这打的是哪位高手的谱啊,范西屏啊还是施襄夏呀?” 铭懋一听,眼里闪出亮光,上下打量着永乐笑问道:“永乐兄弟,这么说你也会下围棋呀?” “什么叫‘也会’呀?!来来来,咱俩下一盘儿,没准儿你还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呢!” 盛铭懋的棋是打小儿跟父亲学的,还拜过专业棋手为师,棋力不俗,在大学时得过业余比赛第三名。和永乐一交手,他惊讶地发现,这位兄弟的棋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大杀大砍、左冲右突,着实有一把子力量。一局弈罢,永乐虽输了,但铭懋仍佩服地说道:“不错不错,永乐兄弟,你这棋还挺厉害呀!” 永乐笑道:“这不算啥,还有更厉害的哪!走,上我家去,让你看样儿东西!” 二人不多时来到彭村,进了永乐住的柴玉喜家东屋,永乐让铭懋坐下,叫秀玲给沏茶倒水,自个儿走到一只箱子跟前,打开箱盖儿取出个布包裹,走过来放在桌上。 “解开看看!”他笑道。 铭懋将布包袱打开,见是只长方形桐木箱,箱盖儿上有柄白纸折扇,展开扇面,上题“和心”二字,落款为“惠下田荣芳”;扇柄内侧还有行小字:“京都百年老店特制细骨白折扇”。他将折扇放下,再揭开箱盖儿,见里面是对儿围棋罐儿,这种罐儿他幼年学棋时在专业棋手家见过,是一种日本棋具,叫本桑棋笥。罐体通身有海波状花纹,色泽沉稳,侧光隐约有金黄色泽。揭开罐盖儿一看,内装日向蛤碁石棋子,花纹华丽纤细,至少达到“月印”档次。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呀!”铭懋不禁连声赞叹道。 但他没有看到棋盘,正欲问时,只听永乐笑道:“还有更好的哪!”随着话音,永乐一弯腰,从箱子里抱出个比肉铺子剁肉用的树墩子还要厚的家什来。 这下铭懋可真被惊呆了——他认得,这是尊厚达二十厘米的独木香榧棋盘,名贵至极! 他实在搞不懂,如此名贵的一套棋具,就是当年钟情此道的父亲也舍不得花钱去买,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里?! 看着困惑已极的铭懋,永乐得意无比,坐在桌旁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将原委款款道来。 永乐会接触围棋是缘于姐夫郎德福,作为满族镶黄旗后裔,他这姐夫一不抽烟二不贪酒,三不养鸟儿四不调鹰,唯一爱好就是黑白手谈这“野狐禅”,乐为橘中仙。他曾拜京城名手汪云峰为师学弈,并收集《餐菊斋棋评》等棋谱潜心钻研,棋风喜爱乱战,力量颇大。 三八年,永乐到姐夫家谋生时,见姐夫有空就鼓捣那些黑白子儿,便产生了兴趣,跟着学起来。虽然只学了一年多,但一则因兴趣愈来愈浓,二则因他天资聪颖,三则姐夫亦悉心指教,所以也形成了一定棋力。 进北城钢铁厂后,他又遇到了棋艺更加了得的第二位老师——田间太郎。那是四二年,田间为受欺辱的乐老栓出头,教训了工头熊井,并因此与永乐结拜为兄弟。自此后,田间经常邀永乐到他在鼎金新村的宿舍做客、弈棋,并在棋艺上加以指导。田间算“半个”职业棋士,因他曾在日本围棋“四大家”之一的井上家十六世井上惠下田因硕手下做门人,并有二段免状,棋力非同小可。经他三年多调教,永乐棋力又大获增长。 田间还给永乐讲述井上家先贤之一、十一世幻安因硕曾欲凭借一叶扁舟渡海,来中国切磋、弘扬棋艺的传奇经历。 那幻安因硕活跃于日本文化、文政时期,相当于清代道光、咸丰年间,乃日本围棋史上一位奇才,却无奈同时代有本因坊丈和、秀和两位雄杰,使幻安欲当名人棋所的雄心付之东流。心灰意懒之际他突发奇想,与爱徒三上豪山计议道:“如今坊门势大,我在此间难以施展。想这弈道源于中国,不如渡海而往,于中华大国创一门派,成就一番宏业!” 定下大计,二人便着手准备。但当时幕府实行海禁,百姓无法私自出海。二人便以云游为名来到出海最佳地点长崎,等待时机。不想等了半年多也无半点机缘,幻安情急之下竟挟持一条小舟,逼船家顶风逆浪偷渡出海。船家知道且不说偷渡是死罪,就凭这一叶扁舟去闯汪洋大海,也必定葬身鱼腹。故而他虽嘴上应承,暗地里却不时悄悄转舵,令小舟随波逐流,但始终没有进入深海。 就这样历尽艰险漂泊了三天两夜,小舟停靠在九州岛。幻安以为是风浪将船推回了日本,仰天叹道:“此乃天不助我,令我无缘在中国一展雄才,惜哉,哀哉,痛哉!” 讲过这段轶事,田间道:“当年,我井上家的先贤未能实现来中国弘扬棋道的心愿,今日,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与永乐君在此切磋棋艺,也算是聊可告慰先贤的一桩美事吧!”言罢朗声笑了起来。 四五年九月的一天,田间把永乐叫到宿舍。 日本投降后,与那些如丧考妣、终日灰头土脸的日方高级职员截然不同,一贯反战的田间整日喜气洋洋、精神焕发。永乐一进门,他便指着榻榻米上的棋具说:“来,永乐君,为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咱们今天要好好下一盘!” 一局终了,田间说:“永乐君,我很快就要回国了。临别之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相赠,就把这套棋具送给你,以寄托我们之间的情谊!” 永乐听田间讲过,这是套价值不菲的棋具,无论棋盘、棋子、棋笥都很名贵,若非田间乃某大财团总裁女婿,也不会拥有这样的好东西,因而一听田间的话,永乐便极力推辞。 田间道:“永乐君,你我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分彼此,但念真情。况且,这场侵略战争给你们的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多大的牺牲和财产损失,我这区区一副棋具,就算是表达一点忏悔、赔罪的心情吧!” 永乐忙说:“哎,田间兄,你别这么说。你一直是反战的,抗战取得胜利,这里头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呢!” 田间摇摇头,语调沉重地说:“不,我是日本人,向中国人民赔罪,也有我一份!” 就这样,这副棋具来到永乐家里,永乐悉心保藏,就连解放前夕物价飞涨、穷得揭不开锅时,也从没打过它的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5 这些日子,永乐、长乐、娄铁蛋儿、李子、小阎等人下班就往安兴镇跑,帮着大杨拾掇房子,大杨和惠莲的婚事已进入“倒计时”。 为让小两口住得舒坦些,把秋红住的西屋与永田住的东屋对换,然后托土坯、购石片瓦,在西屋外接出一间屋子。兄弟几个和泥的和泥,托坯的托坯,砌墙的砌墙,上顶的上顶,没几天就盖起一间四四方方的新房。之后,抹灰刷大白,连同西屋旧房都收拾得四白落地,雪洞一般。 家具还是永田原用的那些,都新刷了漆。永田又找了些厂里运设备的包装箱,精工细做,打了对儿漂漂亮亮的衣被箱子。 柴秀玲此时已身子沉重,行动不便,产期在月底月初。但婆婆让她多走动,说这样临盆时好生。因此,她也来杨家,帮衬杨大娘、秋红缝制新人铺盖被褥,完事儿由永乐陪她走回去。 惠莲倒是不再过来,下班便回家,跟母亲准备嫁妆、学剪窗花儿,安心待嫁。 母亲是剪纸能手,一张红纸折几折、剪几剪,展开就是个喜字花,“喜”字下活灵活现飞舞着两只蝴蝶。用刻刀在红纸上镂镂刻刻,个把时辰,一幅牛背福字团锦窗花便跃然纸上。娘儿两个边做活计边说着体己话。 安兴镇的生活方式是典型的京味儿,安份闲恬,循规蹈矩,重礼儿,顾面儿。杨家祖辈世居此地,是大姓旺族之一,至亲近戚众多,故虽是普通农户人家,但操办婚娶大事仍尽量讲礼数、求周全。那次替惠莲给了符太太五块大洋赎身彩礼钱后,杨家随即从至亲中请出一位夫唱妇随、上有老家儿,下有孙男弟女的全福太太杨大妗子,与媒人陈婶儿一道去乐家放小定。因五块大洋已所值不菲,故定礼只是一对倒垂桃形的红缎锦绣香囊和几样点心、果品。 乐家这边虽有三人在北城钢铁厂上班,但解放前厂子停工,薪水微薄且法币贱如废纸,故家境窘困,并无些许财物积蓄。所幸亲家公柴玉喜对此事一力应承,为乐家撑住门面。 柴玉喜的家财虽遭“金圆券”洗劫,元气大伤,但因豆腐铺买卖始终红火,源头有活水,财气自兴旺,仍不失为彭村的殷实富户。永乐作为独生女儿的丈夫,本来就被玉喜当多半个儿子看待,加之又与老栓脾气秉性颇投缘儿,处得如亲兄弟一般,自然就把乐家的事儿当成自个儿的事儿来办了。 柴家住宅院子相对宽敞,屋子齐整亮堂,自放小定起,就把接待宾客的地点放在了这里。 大喜之日定在九月二十四号,农历八月初三。为此,杨大娘循例索要了惠莲衣服尺寸单和小日子,又查了当年的《全序通书》(皇历),此日宜嫁娶,与新娘经期有所规避,又是周六,方便亲友前来。 喜日定后,杨家按习俗,提前两月放了大定,内中除通知女家迎娶吉期的《通书龙凤帖》外,过礼物品有活鹅一只、烧酒一坛、活鲤鱼两尾、四季衣服及鞋袜一套、金戒指一枚、合欢被褥一床、龙凤喜饼一份、猪肘及羊腿一份(由乐家转送陈婶儿)、干鲜喜果各四样儿、鸡蛋及鸭蛋各一百枚、花茶两包。从喜轿铺租来竹笼、什盒、长方木盘等器具,将以上礼品装成两笼、两盆、两盘、四什盒,共十抬,取十全十美之意。每抬都贴着红纸金喜字的封条,族亲里干活儿出力的小伙子有的是,未时前后由陈婶儿和杨大妗子领着,结队送往女家。 杨大妗子是镇上有名儿的五世同堂全合人,对民间满、汉婚仪了如指掌,且擅于张罗应酬,故常年被亲朋、邻里请去娶亲、送亲,其子亦被请去当娶亲官客,其孙担任提盖头包袱、金银水壶,给新人打大锣“响房”的童男。 这边厢柴玉喜和老栓夫妇已做好准备,将来宾接入待茶,礼品陈列庭院,供亲友观看。惠莲试穿过婆家做的新衣后,杨大妗子将金戒指戴在她手上,放大定至此礼成。 用罢茶点、果品,老栓交给杨大妗子顺红纸礼单一份,上面列明妆奁细目。吃过午饭,撤下席面,来宾临走时,老栓又将那份猪肘、羊腿送给陈婶儿。俗话说“媒人跑断腿儿,送她猪羊腿儿。” 对老北平人而言,无论贫富的订婚仪式,女方家讲求的是礼数周全而不是借嫁女聚物敛财,故往往以妆奁形式对男方定礼给予回馈,且其价值一般为定礼的一倍。娘家认为唯其如此,女儿嫁过去后吃穿用度才硬气,不会嘬瘪子受气。 妆奁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聘女者自家采办为主,谓之攒妆;二是亲朋好友赠送为辅,谓之添箱。而惠莲的妆奁主要由柴玉喜置办,倒成了添箱远胜攒妆了。 在老栓给杨大妗子的顺红纸礼单上写着:“樟木箱一对、四季衣服四套(装箱)、鞋袜各十双(装箱)、子孙箱匣一对、大洋八块(装匣)、掸瓶(内插红、绿鸡毛掸)一对、花瓶一对、茶叶罐一对、带座瓷果盘一个、玻璃鱼缸(内装金鱼绿藻)一个、梳妆提箱一只、锡长命灯一盏、瓷茶具一套、锡酒壶酒具一套、筷子一箍、脸盆、脚盆、夜净儿、子孙盆儿一套。” “大姑娘大,二姑娘二儿,二姑娘出门子给我个信儿。搭大棚,贴喜字儿,龙凤围桌红官座儿。” 喜日前一天,杨家院儿里搭蘼棚,一群孩子在院门口唱起歌谣,其中,就有杨大妗子的两个孙子。 听到歌谣,杨大娘端着个柳条笸箩从屋里出来,孩子们迎着她齐喊:“要花生,要花生!”这是句吉利话儿,希图新人婚后花插着生儿育女。话从孩童嘴里说出来,大人们觉着灵验。 杨大娘笑着从笸萝里抓花生分给孩子们,孩子们道了谢,蹦跳着离去。 杨家搭的棚远不似冠冕仕家、绅商富户那般讲究,不使木料,只用竹杠竹竿搭建,芦席罩顶,亦无棚顶的红漆围栏、彩绘挂檐等装饰,主要起个遮阳避雨的作用。 行礼的地方设在杨家堂屋,杨大伯临时从香蜡铺请来木质神祗夹子供在八仙桌上,权作天地桌。夹子里夹着“百份”,即一个红灯花纸口袋,半装半露地装着一沓木刻版、水彩印刷的神像,头一张是玉皇大帝,由两位侍从掌扇,象征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后边是玉皇统辖的三十二天诸神。神像前供苹果、桃木弓、柳木箭、马鞍、新秤杆、胭脂粉等新人下轿时的礼仪用品。桌前正中是个装有小米儿、外贴红双喜字儿的木斗,当香炉用。斗两旁有对蜡扦,上插大双包红色羊油蜡烛,斗下压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儿敬神钱粮,并备有发轿、拜天地时用的两股高香。桌前挂大红缎子鸾凤合鸣绣花桌围,地下铺红毯,设彩绣锦缎拜垫一对儿。 九月二十四日上午十点,来贺的杨家亲友纷纷入棚坐席,了事的走进堂屋,向娶亲太太杨大妗子请示何时发轿,忌何属相,是正响房还是倒响房。得到回示后,了事的通知院门外鼓手、轿夫头目准备发轿。 这时,全部响器进入院内,计有开道锣、号筒、弯脖号、唢呐、海笛、芦笙、笛子、云锣、对儿大鼓。 见诸事具备,了事的引新郎杨永田向坐在堂屋、穿戴吉庆盛装的杨大妗子及众娶亲官客叩首,表示敦请迎娶。于是,杨大妗子起身来到喜房,将炕上被褥铺放整理一遍,再以红棉纸捻点燃炕桌上的长命灯,洗手后返回堂屋,走到天地桌前将喜烛拔下,交捻对点,并注意不使流下的蜡油落地。 这时,了事的从锣鼓手手中拿过面直径二尺开外的大广锣,交给杨大妗子的一个孙男,男童走入喜房,“哐哐哐”猛打三锤,谓之“响房”。此后,凡被忌属相宾客及妇女便不能再进喜房。 锣声卜定,堂屋里杨大妗子打开高香包纸压在木斗下,双手举香在上首喜烛上旋转燃点,秉香挪至桌前,熟练地拈松,使之充分燃烧成大红菊花式的香火,中间还有久立不倒不化的若干炷主香,象征上苍已接受此香火。然后,双手上举,插香入斗,跪下三叩首。 与此同时,了事的朗声喊道:“娶亲太太上香了您哪!” 顿时,院中开道锣敲响,大号、唢呐、海笛齐鸣,大鼓擂动;堂屋内,新郎向天地桌上供的百份三叩首。 了事的接着喊:“吉时已到哇,请娶亲太太照轿、熏轿了您哪!各位娶亲官客,随同前升吧您哪!” 随着喊声,杨大妗子走出堂屋,两个茶房各托铜茶盘随后。盘内垫红绸,一个放通书万年历、铜镜子、红棉纸灯花儿和芭兰香,另一个放苹果和胭脂染红的桂圆、荔枝、花生、栗子、红枣等喜果。新郎在娶亲官客陪同下,步随其后,最后是两个身穿小大褂儿、青坎肩儿,头戴大红绒球顶子青缎帽盔的男童,一个提盖头红包袱,一个提装金银水的铁壶。一行人穿过震耳欲聋的鼓乐行列来到院门外。 喜轿已掀起轿帘儿,杨大妗子点燃灯花儿,将铜镜在轿里四面、上下一晃,谓之照轿驱邪;再以芭兰香在轿里遥几遥,谓之熏轿却煞气;之后将喜果撒在轿内,杨大妗子入轿盘腿大坐,不放轿帘儿,谓之压轿避邪,轿夫随即起轿,新郎永田和娶亲官客、两个童男乘上马车,随喜轿而行。 彭村是北城钢铁厂区域内三个“厂中村”之一,因事先已联系好,迎娶行列出安兴镇大街西口,进北城钢铁厂小东门,经烧结工段、炼铁车间门口和焦化工段西墙外,路过古井山东麓一大片收割过的田地,迤逦到达彭村,沿途引得不少职工伫足笑观。 队伍在柴家胡同口外停下,鼓乐手将吹打的气氛、音量尽力扩大,通知女方喜轿已然临门。 吹打片刻,了事的喊道:“末后先行嘞您哪!” 走在最前的金灯、执事应声站住,对面而立,由鼓乐前引,娶亲官客、童男下车随后,再后是宫灯、喜轿,从金灯、执事中穿行而过,进入胡同。 乐家请的送亲太太是田郁兰,她穿了件宝蓝色暗纹旗袍,胸前带红绫裱褙的大牡丹花,头上插朵小红石榴花儿。她哥哥把父母送来和廷魁一家同住,恰都赶上了这桩喜事。赵天鸿本已答应老栓参加婚礼,但因有紧急会议缺席,便让苏颖作为代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6 厂办公楼二层大会议室门外,保卫科何科长站立门旁,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动静。会议室内,气氛庄重严肃,北城钢铁厂厂部党政全体领导、各车间及科室主要负责人参会。为确保秘密,不许做笔录,全凭耳听、心记。与会者端然正坐,全神贯注地倾听赵天鸿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敌人越是行将灭亡,越是要疯狂进行反扑。五月四日上午8时,国民党六架b-24轰炸机侵入南苑上空,投弹30余枚,炸死炸伤无辜群众20多人。六月份,仅北平第十五区公安分局就破获中统长辛店分站、‘剿总丰台指挥部、清共突击大队等特务组织8个,逮捕9人,收缴枪械43支、子弹2万余发、手榴弹617枚、炮弹270发。所以,同志们,在欢庆胜利的同时,我们一定要时刻保持百倍警惕,决不能有任何麻痹大意思想!” 赵天鸿神情严肃地环视着会场。 “举办新中国成立庆典,这是件举世瞩目的大事。无数革命先烈前仆后继、流血牺牲,才换来了这一天,大家兴奋、激动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你们说说,是不是都想去参加庆典呀?” “当然想啊,做梦都想!”一位中层干部笑着说。 会场内一片笑声,气氛立刻轻松欢快了许多。 天鸿见是铸管厂的吕支书,便笑道:“是啊,吕支书想去,我也想去,但都去是不可能的。现在,我们这些领导干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北城钢铁厂参加庆典的职工队伍组织好。这是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任务,必须确保完成,决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会场重归肃静。 “全市各区和大单位都下达了任务,北城钢铁厂是北平最大的企业,要组织三百名职工参加庆典活动。为防止敌机轰炸和特务破坏,庆典时间是最高机密,活动开始前才会通知。在此之前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保证接到通知后半小时内就带队出发!同志们,大家说能不能做到啊?” 与会的人相互看看,相继发出肯定的回应,但声音参差不齐。 “能还是不能,大声点儿,我听不清楚!”天鸿的语气中透出几分不满。 “能——!”会场上发出一致的吼声。 “哎,这才是北钢人的精神头儿!”天鸿说道:“有决心还要有措施,三百人在不同岗位工作,要在半小时内整装出发,必须做好周密布置才行。下面,我先说明代表选择标准和参加活动注意事项,然后,由谭副书记对着装要求、队列训练、车辆准备、饮食饮水、缺员替补等事项进行具体安排。……” “天不早啦,快开门吧,别误了吉时您哪!” 柴家街门内外,诙谐逗趣的迎娶“叫门”环节正在延续。打一听见胡同口的锣鼓声,娘家这边儿四位送亲官客立刻把街门关闭,谓之“闭门”,目的一是等候择定的上轿吉时,二是让新娘再做一番修饰打扮。 里边闭上了门,外边就得想法儿叫开,还不能生硬唐突,女家的问话男家要答得圆满,女家的要求男家要一一满足。 只听门里问:“先打鼓,后敲门,惊动了街坊四邻不少人。闹这么大动静,你们是干什么的” 纯粹明知故问,干什么的?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但门外的仍老老实实答道:“喜鹊叫,吉时到,敲锣打鼓抬花轿。回亲家官客的话:我们是到贵府娶亲的。” 门里问:“娶新娘,是大喜,礼数缺了可要不得。你们该预备的都预备齐整了吗” 门外答:“花红轿,旗鼓号,该有的一样儿也不少!回亲家官客的话:我们是迎亲家什桩桩有,吹拉弹唱样样行,您老就擎好吧!” 门里说:“那可太好啦,就请你们先来个《大头和尚戏柳翠》吧!” 这本是为高跷舞蹈伴奏的一段儿打击乐,热烈、幽默、风趣、戏闹,自清初就在京畿一带广为流传。 鼓乐手们应声吹打起来,引得观看的人越聚越多,把胡同堵得水泄不通。鼓乐手也耍开“人来疯”,如痴如醉,越奏越欢实。奏到紧要欢闹处,人群中不时响起阵阵掌声和叫好声。 一曲奏罢,娶亲的再去叫门:“礼乐具备齐整,亲友都来欢庆,亲家快把门开,别误吉时良辰!” 门里却说:“不行不行,好事成双,大喜的日子,奏一个曲子哪儿成啊!再吹个《炒麻豆腐——大咕嘟》吧!” 这原是句老北平俗语儿,说的是炒麻豆腐得大油微火慢慢熬,后来编曲儿的借它那种绵长的咕嘟劲儿编了段儿婉转俏皮的唢呐曲子,其中尽是长串的“帘珠调儿”,要求吹得即轻巧又清晰,即跳跃又连绵,最考验吹奏者的运气、吐气功夫。 当下唢呐手吹奏起来,有懂行的一听便对周围说:“噓——,这是帘珠调儿,憋着气儿听,别出声儿啊!” 于是四下里安静下来,凝神伫听。赶上吹唢呐的是平西能人谭永禄的徒弟,能耐好且格外卖力,将曲子吹得又轻又清、又脆又绵,虽然细若游丝,却是清晰可辩,声声入耳;又卖弄气息吞吐功夫,吹过几段儿后,深吸口气,吹了极长的一串“帘珠”,直憋得面红筋涨,眼珠子凸出,而观众又不敢鼓掌,一时间两下“僵”在了那里。 懂行的那位一看“要出人命”,赶紧喊了声“好!”便鼓起掌来,霎时间掌声雷动,喝彩声不绝于耳。 双方便如此一个点一个演,令柴家门外成了“临时戏台”。什么靠山调《赵匡胤打枣》、俗曲儿《油葫芦倒爬城》、《荷叶开门》,最后,还要吹打一曲《夸得胜》,才算皆大欢喜。 只听送亲官客喊道:“吉时已到,诸事合意,开门喽!——” 说时迟那时快,院门刚裂开个缝儿,娶亲官客早将准备好的红纸钱包、茶叶包塞到送亲官客手里。送亲官客得到馈赠便迅速将门打开,并把铜钱撒向空中,谓之“撒满天星”。顿时,围观孩童一拥而上,争抢铜钱和喜包。娶亲队伍随之夺路而进,由送亲官客引领,到堂屋与娘家人互相道喜叙坐。杨永田给岳父母大人三叩首,行谢亲之礼。 女家这边有田郁兰、苏颖做主张罗,已然诸事齐备,此时便由郁兰招呼娶亲官客等人入“看席”,苏颖则陪娶亲太太和两个童男进闺房,伺候新娘上轿。 柴家四合院儿,南房改成门脸儿朝外的豆腐铺,北房柴玉喜住,西屋原是女儿闺房,女儿婚后,小两口住东屋,闺房原封未动地空着。此次办婚事,西屋就成了惠莲的临时闺房。 所谓“看席”,是女方象征性宴请娶亲人等的一种礼节。因新娘入轿即要回返,男方不可能真正用膳,故席上的碗、筷都封上红纸条,娶亲人等不会启封,仅坐着喝盏茶,吃些果品、点心而已。 闺房内,杨大妗子熟练地为新娘开脸、梳抓髻、戴大红绒花帽、披盖头,同时,花轿已撤杆、卸顶,由四名轿夫提着轿腔子底下四角的坐绳,一直堵到闺房门口,上不见天,下不露地,等候新人上轿。 屋内,杨大妗子搀扶惠莲来到门口,苏颖掀开轿帘儿,并帮着新娘坐进轿内。 看席这边,望见喜轿退出闺房,伙计端来一碗清汤往桌上一放,吆喝道:“上汤了您哪!” 娶亲人等马上撂下汤封赏钱,起席告辞。临行,一位娶亲官客将一双筷子褪在袖口里,谓之“窃去子孙”。 娶亲队伍另择道路返回,到杨家院门外停住,卸了轿顶轿杆,仍由轿夫提着轿腔子四角儿坐绳进院,缓缓越过院中炭盆,停在堂屋前。 惠莲下轿时,杨大妗子递给她只碟子,取“迭迭生子”之意,便搀着惠莲越过马鞍,进堂屋走到天地桌前,与永田一起合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对拜,于是迎娶仪式大功告成。 洞房内,一对新人同坐在炕沿儿,永田从炕桌上拿起裹着红纸的新秤杆儿,小心地将新娘的盖头挑下来。俗话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浓妆淡抹后的惠莲与寻常时判若两人,貌美如花,其惊艳程度令永田亦颇感意外。只见她: 乌发盘髻,墨黑如西山之煤,浓密若秋高之云;绒花斜插,娇艳似古井山崖之栌叶,灵动像永定河畔之幽芬;黛眉入鬓,俊秀堪比车厢渠岸柳,舒朗不逊燕山远岱形;星眸含娇,流盼送门头沟溪水之春意,闪烁递妙峰山夏日之浓情;粉面凝秀,令潭柘寺桃花无颜色,叫八大处牡丹逊三分;樱唇点漆,妩媚胜似帝京落日一抹霞,风流赢过寒岭霁雪几处枫;大红夹袄,勾勒芳姿恰似浑河流波几道曲?翠绿绣鞋,踟蹰倩影直若樱桃沟径缥缈人?都道是侯府王宫养闺秀,哪如贫家女儿自阳春! 惠莲坐在那儿,只觉得盖头挑去半天没动静,拿眼角儿一觑,见永田正呆呆看着自己,便“噗嗤”一声儿笑道:“看什么哪?人家脸上又没画着画儿!” 永田不禁赞叹道:“是画儿,真的是画儿,比画儿好看多了!” 惠莲捂着嘴“咯咯”笑得更厉害了:“前言不搭后语儿的,到底是画儿还不是画儿啊?!” 永田说:“我是说,跟香烟盒儿和招贴画儿上的那些美女比,你比她们好看多了!” 惠莲故意说:“哼,这是个新鲜劲儿,你觉着好看,等日子长了,你看多了、看腻了,就不觉着好看了!” 永田瞪大眼睛,举起拳头说:“我杨永田对你要有那种心思,下雨天让雷劈死,干活儿的时候让铁水喷出来烫死!” 惠莲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呸呸呸!人家跟你说句玩笑话,大喜的日子,谁让你发这种毒誓啦?!” 永田双手把她的绵绵纤指握在掌心儿里,情真意切地说:“惠莲,你放心,我一辈子也不会让你有半点儿亏吃!” 惠莲望着他,感动地点点头:“嗯,永田,我信你说的话!” 她此刻的神情只得一个词语聊可形容:柔情万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7 事情往往就这么巧,在开国大典上,乐永乐遇见了姐夫郎德福。 十月一号一大早儿,北城钢铁厂职工队伍就出发了,好几百号人在厂里的火车站上车,乘的是十几节运货车皮,就都站在里头。途中,大伙儿很活跃,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等刚学会的革命歌曲。火车开到西直门站后下车,大家排着队、唱着歌儿、喊着口号,一直步行到广场。 时间才八点钟,按训练队型在指定位置排列完毕,永乐刚在马扎儿上坐下,就有人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我说瞅着眼熟呢,还真的是你小子!” 永乐扭头一看,见姐夫咧着嘴正冲他乐呢。 姐夫是旗人,中等个头,端肩厚背粗胳膊,加上和面练就的手劲儿,拍人一下份量可不轻。 “呦,姐夫,你怎么在这儿?”永乐疼得呲着牙问道。 “这是我们建工局的队伍,我就坐你身边儿,巧劲儿!”郎德福说着,在永乐身旁的小木凳儿上坐下。 姐夫现在是市建工局食堂的白案厨师,因建工局承担着广场清整建设工程,任务急迫,所以,连前几天惠莲的婚礼他都没参加,是姐姐惠芹自个儿带孩子回的娘家。 永乐佩服之至地说:“姐夫,你们建工局可真够棒的,这才多长时间啊,就整出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大广场!” 自打解放军进驻北平和北城钢铁厂,这一年来,永乐感触最深的就一个词儿:新生。北城钢铁厂的变化自不必说,整个北平(自今天起改称北京)也是旧貌换新颜。老北平城百业凋敝、民不聊生,别的不说,光满城大大小小的垃圾山就让人无法忍受。去年夏天他上姐姐家串门儿,和姐夫一道带着外甥斗儿奔离家不远的惠园王爷佛堂,看那棵五层楼高、开满淡紫色小喇叭花儿的楸树,还没走到二龙坑,就被阵阵臭气熏得喘不过气儿来。这里是城内几座有名儿的大垃圾山之一,自明代起就堆放垃圾,形成一座高高的、臭气冲天的山头。后来,城里再没有堆放垃圾的空地了,垃圾就堆上了居民房顶和街道路边,连前的宫廷广场也出现了垃圾山,六朝古都北平沦为一座令人窒息的垃圾城。 四九年一开春,人民政府就动员群众开展垃圾大清扫运动,历时六十天,清除垃圾二十多万吨,使污秽、恶劣的居民生存环境焕然一新。 也同样,永乐从姐夫的叙述中得知,建工局刚领到任务进入现场时,城楼破败不堪,一派凋零。 “……那个破烂劲儿就甭提了!”郎德福晃动着小蒲扇般的手掌说:“墙皮快掉光了,像得麻风病长的一身疥疮;房顶上的杂草有半人多高,哪儿还瞧得见黄澄澄的琉璃瓦呀!上城楼的台阶儿积了厚厚一层鸽子屎,脚踩上去,那股子霉味儿能把人呛晕过去!——哎,缺八辈子德喽!” 郎德福按满语姓钮钴禄,属镶黄旗后裔,其先祖额亦都为清朝开国名将。氏族的血脉世代相因相续,虽为一介平民,但他下意识中对那个马背王朝的风尘远去或许仍有着一丝淡淡的哀怨。 旗人善做面食,郎德福在食堂把这个特长发挥到了极致。自打施工队伍进入工地,他领头做的面食就没重样儿过。什么豆面饽饽、糜子面酸饽饽、苏子叶饽饽、搓条饽饽、粘豆包、烙春饼、玉米面发糕、黄米面炸糕,以及各种拌料的面条、各种风味儿的饺子等。 “……钱副局长最爱吃我做的酸饽饽!”郎德福得意地说。 钱副局长是这次施工的总指挥,他在难度极大的情况下沉着镇定,解决了旗杆制作、自动升旗系统、特大型宫灯研制等一系列关键性课题。 “一遇到难题,钱副局长就跟秘书说:‘去,上郎师傅那儿弄俩酸饽饽来!你还别说,俩酸饽饽下肚,那主意保管就想出来了,特灵!” 永乐听着好笑没敢笑出来,心里话:那不是您蒸的酸饽饽,那是诸葛亮的“锦囊妙计”! 下午三点,开国大典开始,广场顿时沸腾了,二十多万各界群众挥舞红旗,欢腾雀跃,振臂高呼。 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林伯渠宣布典礼开始,乐队奏响新中国代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乐永乐、郎德福和广场上的群众同声合唱,歌声如狂涛巨澜,气势磅礴。 随后,广场上空响起了那震撼世界的洪亮声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广场再次沸腾,欢声雷动,响彻云霄。 观看阅兵式的时候,郎德福忽然问道:“……对了,我那弟妹不是快生了吗?到底是哪天哪?” 永乐说:“就是今天,估计这会儿该生了吧!” 郎德福乐得在他肩膀上猛拍一下:“是嘛,你小子可真有福气,赶上这么个大喜日子!得,要是生个儿子,那名字就叫‘国庆;要是生个闺女,就叫‘国红,听我的没错儿!” 柴家东屋内,接生的各项事宜在陈婶儿调度安排下循序进行。因为昨天陈婶儿已来查看过,胎儿心跳和胎位全都正常,十有八成是顺产,所以,今天的气氛平静祥和,大家按指派各司其职,蒸煮接生器具,布置产床,准备产妇、婴儿衣物。一切预备停当,永乐娘留在陈婶儿身边为接生打下手,老栓、玉喜就熬制给秀玲产后调理身子的粥汤,准备慰劳陈婶儿的饭食。 “呜哇,呜哇……“ 宏亮的啼哭声从东屋传出来。 “生了,生了!”老栓、玉喜说着,放下活计从厨房跑到院儿里。 永乐娘掀开门帘儿出了东屋,喜不自禁地对两位老汉说:“他爷爷、他姥爷,是个男孩儿!” 东屋里,陈婶儿把婴儿抱给产妇,笑着说:“瞧瞧,是个‘带壶把儿的!” “谢谢您,婶儿。”秀玲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8 “国庆,国庆啊!——” 掀开门帘儿,柴秀玲端着碗糖拌西红柿来到当院儿,提高嗓门儿喊道。 “甭喊啦,跟楠楠、石头他们上山去啦。”柴玉喜在院儿里应了一声儿。他正坐在大槐树下的荫凉儿里打着蒲扇喝茶,同时照看着国红带弟弟国盛学步。国盛使的木制学步车是国庆一岁多时小姑父杨永田给做的,简单而实用:一短一长两根方条木构成“丁”字形底座,底座每端装一只带轴承的小铁轮儿,使底座贴近地面,重心低,很安全;“丁”字形上端,按一周多儿童的身量构成个长方框,再用一根长条木将长方框与底座纵端相连,形成牢固的三角形。这车推起来不晃、不快,孩子磕不着、摔不着,国庆使完国红使,到国盛这儿已经六个年头。当初为省钱也没上漆,如今已呈暗灰光滑的旧色。国红用宽布条兜住国盛的俩胳肢窝儿,在身后“拎”着他,看他要走出阴凉地儿就说:“别走啦,太阳底下热!”同时给车转向。 秀玲把西红柿递给玉喜,笑道:“……爸,您先吃,我再弄去。”又说:“闺女,你吃西红柿不?” 国红说:“我嫌酸,不吃——等姥爷吃完了,我喝甜汁儿!” “这孩子!”秀玲说着正要进屋,院门儿“吱扭”一响敞开,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大的有十七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小的三岁多,清纯可爱。 大闺女边往里走边叫:“亲(音qg)姥爷好,我给您带烧饼来啦,甜的咸的两样儿。”说着把手里拎着的草纸点心包递过来。 “呦,谢谢外甥孙女儿想着亲老爷——来,走热了,先吃碗糖拌西红柿。”玉喜高兴地招呼着。 两个女孩儿后面,是乐永乐推着自行车走进来,他叫了声“爸”,支上车,边说着“这天儿可真够热的!”边走到水池旁,舀了盆水“扑哧扑哧”洗起来。 国盛见着爹,嘴里“爸爸、爸爸”地叫,推着小车儿往前凑,国红拿布带儿勒着他教训说:“待一会儿,让爸洗把脸、喝口水再抱你——一点儿都不懂事儿!” 刚来的两个闺女坐在小板凳上,边吃西红柿边瞅着他们俩乐。 “……人都来齐了吗?”秀玲问。 “长乐说今天要进铸管机备件儿,一早儿上厂里去了;永田两口子在等严家熟食铺新出锅儿的酱猪头肉;大姐跟姐夫在厨房弄菜呢;她们姐儿俩说想过来玩儿,我看时候还早,就带她们过来了。”永乐说。 “也不算早了,收拾收拾,咱们过去吧。”秀玲说。 “行。”永乐答应着。 “……嘿嘿,永乐,瞧瞧这个!”玉喜从上房出来,手里拿着瓶酒。“陈年的衡水老白干儿!”他说。 一瞬间,永乐脑海里闪过燃料股长的声音:“好香呕,和泸州老窖差不多!喝上一口家乡的酒,就是死也闭得上眼皮喽!”…… 等回过神儿来,酒瓶儿已递到了他手里。 “……四六年,我去衡水跑买卖,没事儿上酒铺子里转转,人家老板跟我说,买点儿吧,这可是好酒,得过巴拿马万国物品赛会金奖!我一听,就买了两瓶儿‘十年陈酿’。你算算,这酒到这会儿得多少年了?”玉喜得意地说。 永乐看看酒瓶儿,是很普通的玻璃瓶儿,贴着淡绿色标签儿,圆圆的商标中画着石桥和古城,下边儿的落款儿是“冀南行署地方国营衡水制酒厂”。 “……你跟秀玲结婚的时候喝了一瓶儿,今儿个你爸做寿,我得跟他好好喝一回!”玉喜说。 工夫不大,一家人收拾停当,分乘两辆自行车出发:永乐跟来的时候一样,车后架带着外甥女儿、十八岁的大姑娘郎秀萍,车大梁上带着三岁的侄女儿乐志清;玉喜那辆车是秀玲抱着国盛坐后架,国红坐大梁。 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村儿,顺引水渠一路向北而来。 北城钢铁厂虽说是家工厂,但厂区内既有田野风光,又有园林景观。诺大的八平方公里南厂区,只有东北部约占五分之一的区域是厂房、设备,其余地方,有五分之三是庄稼地、五分之一是山岗园林。这会儿,路旁庄稼地里的秋高粱、夏玉米正在抽穗儿期、抽雄期,绿油油一片青纱帐。水渠两岸垂柳高大,绿荫婆娑。顺前进方向往西侧看,就是树木葱茏的古井山。 车子正往前行进,忽见水渠西面的青纱帐里一阵悉索响动,接着钻出几个男孩子,个个儿头上戴着柳树枝儿编的伪装环,手里握着纸折的“盒子炮”,背心儿、裤衩儿湿透,脸上、胳膊、腿上泥一绺、汗一道。这伙儿孩子登上跨渠水泥桥,向他们这边跑来。 永乐停住车,冲头一个孩子喊道:“国庆!” 孩子们在他跟前“刹住车”,其中一个孩子指着被叫做“国庆”的孩子说道:“叔叔,他是我们游击队政委,我是他的通讯员儿!” 永乐一本正经地说:“嗷,政委同志,发生了什么情况?” 国庆说:“爸爸同志,小鬼子正在大扫荡,他们要偷袭我们的后方弹药库,我们一定要阻击他们!” 永乐说:“好,兵贵神速,一定要利用青纱帐,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另外,今天是你爷爷的生日,所以,太阳转到头顶之前,你必须赶回爷爷家报到,听明白了吗?” 国庆“啪”地一个敬礼:“明白,爸爸同志!” 永乐正经八百回了个军礼:“好,政委同志,赶快行动吧!” “是!”国庆冲那帮孩子们一挥手,“同志们,跟我来!”“呼啦啦”,孩子们转眼间消失在田野之中。 这边,几个女眷早笑得前仰后合,志清俯身在车把上,边摇手边“哎呦”;秀萍头靠在永乐后背上,捂着嘴笑出了眼泪;国红往后仰在姥爷怀里,“哈哈”大笑着直喊“逗死我了!”;秀玲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来捂嘴,只得边笑边不住地摇头。 连玉喜都笑得连声咳嗽,他强忍住笑说:“……哎呦永乐呀,我看你也别‘锻钢炼铁’的啦,屈才!往后,你上曲艺团说相声去得啦!”他这一说,大伙儿笑得更厉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49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好!遒劲有力、一气呵成,很有气势啊!” 在谢观澜放下毛笔的同时,赵天鸿拍着巴掌连声喝起彩来。 “不行不行!”谢观澜谦逊地连连摇头,“离芮老的要求差距还很大!这几天一忙,又没能做到天天临池,今天这份作业呀,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关呢!” “这幅字写得的确不错,”站在一旁的郝廷魁也说:“笔触有力,气韵生动,这可能和你的军旅生涯有关系。” “嗯,郝总工说得有道理。”谢观澜点头同意:“首先是岳飞的这首诗好,写出了军人为国家赴汤蹈火的豪情;其次是这几十年南征北战,与岳飞有着相似的经历。我看书法和诗词一样,都是内心情感的抒发、宣泄。有真情实感才能写出好字来。” “是这样。”赵天鸿说道。 “哎,天鸿啊,我看你也应该练练字麻,好处多得很嘞!”谢观澜说。 “现在哪儿顾得上啊?等北城钢铁厂扩建完成了,我就跟你学书法。你当芮老的徒弟,我就是他的‘徒孙’!” “哎,这和扩建互不影响,‘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谢观澜又转身对郝廷魁说:“郝总工的业余爱好我了解,去年出访的时候咱们聊过天儿——一是拉小提琴,二是读外文作品,对吧?” “对,”廷魁点点头:“不过,琴拉得实在很一般;读外文作品,主要是为了提高外语水平。” “很好嘛,既培养了雅兴,又提高了业务水平,这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说话的功夫,天鸿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份材料:“政委,这是我们再次细化的扩建实施方案,连每个螺丝钉拧几圈儿都考虑到了!只等部里一通过,马上就可以开始施工!” 谢观澜看着天鸿道:“天鸿啊,你这话里头有情绪嘛!” “我没有情绪。‘八大’闭幕快一年了,北城钢铁厂扩建的实施方案还没有最终确定,我是有劲儿使不出来,心里憋得慌!”听得出来,天鸿的话语里带着不软不硬的“钉子”。 “不要回避,有情绪就是有情绪!”谢观澜说:“有情绪有时候是好事儿,‘八大’讨论‘二五计划’的时候,你‘赵大炮’要是没情绪,要是不放那一‘炮’,北城钢铁厂扩建可能真的就‘泡汤’了。可是,有时候闹情绪就可能误事!——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们二位来吗?” 二人相互看看,没有说话。 “……因为,芮老对北城钢铁厂扩建提出了新的建议!” “什么建议?”赵天鸿问。 “到那儿你们就知道了。——走,跟我交作业去。” 他们乘坐一辆苏联嘎斯-13s吉普出了位于和平里的冶金部宿舍大院儿,天鸿的司机开着厂里那辆老旧美式吉普跟在后面。天气暑热,吉普车去掉罩棚,任由温熏的风迎面吹拂着人们的脸庞。 车子上了和平里东街一路向南,在平房与树木间东望,内城城墙绵延不绝。经过东直门北、南小街时,在土路上扬起一道烟尘,还在连片的瓦舍平房中看见兀起一栋崭新的住宅楼。谢观澜指了指说:“那是部队新盖的宿舍。”由此,又聊起北城钢铁厂建设职工住宅新村的情况。 到南小街南口,车向西一拐进入东四十条街,这时,向东可看见内城城墙被扒开的豁口。 “……芮老家住哪儿?”天鸿问。 “福绥境。”谢观澜答道。 眼前是条拓宽不久的通衢大道,路面宽达十至十二米,包括东四十条西段、张自忠路及地安门东大街。愈往前行,景致愈加旖旎起来,这里是京城最富诗情画意的地方,以致三人都闭口不言,专心欣赏起路旁风景来。只见北面的什刹海,南面的北海,红墙翠瓦、桥横玉带、绿柳浓荫、清风习习,使人在这盛夏里心情顿时舒爽了许多。 福绥境在城内西部著名的妙应白塔寺西北侧,因此地旧有苦水井两眼,水质苦涩而得名“苦水井”。民国时,有好事者为求吉利,取《诗经小雅鸳鸯》中“福禄绥之”之意,将“苦水井”谐音改为“福绥境”,倒也煞费苦心。 这一带在清朝是正红旗聚居地,和珅擢升户部侍郎、军机大臣前,在这里居住过很长时间。宽敞的胡同里,一座挨一座都是灰砖红门、规范雅致的四合院落。 两辆吉普在胡同里一棵槐树旁停下,槐树枝株高大,浓荫匝地,把阳光完全屏蔽在树冠上方。 他们来到一座宅院前,街门门扇是敞开的,从里面传出清越的琴声。谢观澜用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手势,带头轻手轻脚朝院儿里走去。 这是座规制最简单的一进四合院儿,从东南角宅门进入,过了门洞,由迎面山墙影壁和左手月亮门儿构成个小天井。因他们往里走得迟缓,故天鸿还仔细端详了影壁及上面的雕饰。影壁镶嵌在东厢房山墙上,影壁盝顶用砖雕出椽子和清水脊,其下有一圈儿精美的砖雕镂花围板;影壁画芯儿由斜放的方砖贴砌而成,磨砖对缝,非常整齐;画芯儿四周以双竹节纹饰做边框,中心方砖上的团雕是猪羊家禽与稷麦菜蔬,四角的雕刻分别是葡萄满枝、柿子满树、灵芝献寿、锦鲤翻波,一派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景象;两旁雕有一副对联儿,道是“福耀常临积善家,吉星高照平安宅。”对联与图案内容均朴实祥和,看来,当初盖此宅子的主人是个殷实本分的庄户人家。 这时,小提琴的乐声听得更加真切,三人从月亮门儿向庭院里望去,只见宽敞的庭院中有一副高高的藤萝架,枝繁叶茂,将整个庭院完全荫蔽。藤萝架下摆着藤桌、藤椅,有四个人坐在桌旁,边品茗边听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拉小提琴。为不惊扰他们,三人驻足月亮门外一同欣赏,不再进入。这当儿,天鸿又将房舍庭院打量了一番。 这院子虽只有一进,但建造却精雅考究。北房三间,一明两暗,东西厢房各两间,南边儿倒座房三间,为磨砖对缝、卧砖到顶的起脊瓦房;各屋均出前檐,屋与屋之间以游廊与檐廊相接,檐廊梁柱、门框、窗框漆成红色,门扇、窗扇、游廊漆成绿色;院内砌青石台阶、铺渗水方砖、漫卵石甬道。 “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句俚语是自清代流传下来的对北京四合院儿惬意生活的传神描绘。的确,要说居住舒适,当舍四合院儿莫属,但此等待遇亦非轻易可得。芮老是国内钢铁界元老,职任冶金部总顾问,高官待遇,方能享此居所。 随着一曲终了,月亮门儿内外的人们都鼓起掌来。这时,芮老等人方看见来客,忙起身相迎。庭院中人除芮老和他女儿外,另三位男士是辽东钢铁公司副总工程师薄岚枫、辽钢基建设计处副处长孙柏榭、冶金部设计司副司长郑功著。大家已在各种场合多次谋面,都不生疏,一时间互致问候,谈笑风生。 郑功著是谢观澜约来的,但两位辽钢“大员”的在座却令他意外,便笑问缘由。 孙柏榭指指薄岚枫说:“我是来开会的——薄总工奉调来京,到中科院工作,谢助理不会不知道吧?” 这使谢观澜恍然大悟,想起中科院正在组建理化矿冶研究所的事儿,连忙再次握住薄岚枫的手说:“嗷,原来是薄所长大驾光临,欢迎,非常欢迎啊!” 薄岚枫年届五十,因气质潇洒倜傥,看着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他中等个儿,一头密实而略带卷曲的乌发整齐地梳向脑后,浓眉朗目,熠熠有神;鼻直口正,面庞俊削;穿浅灰双线暗格儿短袖衬衫、米色西服背带裤、棕白两色细眼儿皮凉鞋,实在有几分电影明星的派头。 “……今天刚到北京,就算提前向谢助理报个到吧,明天就去部里办调动手续。”薄岚枫说道。他笑的时候脸颊有两道酒靥,使神情更加生动。 “好好!搞生产、搞科研,都是为了把钢铁行业赶快搞上去,目标一致!将来,你们所里的科研工作部里一定会全力支持!”谢观澜说。 这边,芮老的女儿正向郝廷魁表示谢意:“……真的非常感谢您,郝叔叔!当初您的指导对我的帮助非常大!”她说。 “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我得拜你为师才行呢!”廷魁真诚地说。“你刚才演奏的《匈牙利狂欢节》在技巧上难度很大,可你演绎得非常完美,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贺!” 芮老女儿少妇模样,两条长麻花辫儿在脑后做成个蝶形盘头发髻,身穿白底儿浅绿破浪纹儿布拉吉,腰系一条装饰性黑色窄条皮带,脚下是黑色半高跟儿牛皮凉鞋,清雅而富于艺术气质。 芮老名叫芮宇栋,年纪大廷魁一轮儿,在学业上堪称前辈。当年,他们都曾在汉口六河沟炼铁厂任职,不过在任时间相左,芮宇栋离开后廷魁才到任,故未能谋面。三八年起,两人都在重庆工作,芮宇栋任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所属钢铁厂迁建委员会专门委员兼工程师,廷魁任经济部矿冶研究所技佐,主持陵江炼铁厂筹建。在此期间,廷魁结识芮宇栋并作了他小女儿的小提琴辅导老师,前后持续一年多。光阴荏苒,如今,面前这位少妇已是重庆市歌舞团第一小提琴手了。 “……您们先聊着,我去做饭——正宗的‘回锅肉’,请大家品尝一下!”见大家已落座喝茶,少妇笑着向各位招呼一句,便转身离去。 “哎,我这小女儿的川菜功夫可是很正宗啊,一会儿各位品鉴一下,便知我所言不虚了!”芮老笑道。 “那我们今天可是口福不浅哪!”谢观澜放下茶杯笑着说。 微风习习,虽是盛夏,在这凉棚下面却令人十分惬意。 静下来后,见大家都望着自己,观澜笑笑,开言说道:“……本来呀,我这个不称职的学生是来‘交作业’的,因为芮老对北城钢铁厂扩建方案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我就把郑司长、赵厂长和郝总工请来商议一下,想不到辽钢的两位‘大员’也在座,这真是太好了!诸位都是钢铁业的专家、权威,咱们今天就开个名副其实的‘神仙会’!” “好,太好了!”天鸿率先表态:“北城钢铁厂扩建方案几经酝酿,内容不断充实、丰富;希望各位专家、权威多提宝贵意见和建议,使北城钢铁厂扩建发挥更大的效益!” 观澜说:“芮老,您说说吧。” 芮老说:“还是请谢助理说吧,我考虑的不如谢助理全面,难免挂一漏万。” “那好。”观澜看看廷魁:“郝总工,你还记得前年出访苏联、东欧,参观新土拉厂时的情景吧?” “记得。”廷魁点点头:“新土拉厂是全苏黑色冶金综合试验基地,从炼焦、烧结、高炉、炼钢、轧钢到中心试验室,开展全工艺流程的试验,试验成功的新技术、新设备、新工艺,由苏联黑色冶金部有计划地全面推广。我记得,当时他们正在搞连续铸钢的试验。” 观澜说:“当时咱们就曾议论,国内也该有一个这样的试验基地。” “对,我当时还表示,可以考虑把北城钢铁厂建成新土拉厂那样的基地。”廷魁说。 “这就是芮老对北城钢铁厂扩建方案提出的新建议:把北城钢铁厂建成黑色冶金综合试验基地,为此,在总投资两亿元基础上追加四千万,使工艺设备更加完善!” “太好了!”天鸿兴奋得以拳击掌,喜不自禁。 “选北城钢铁厂作试验基地有几个优点,”芮老说:“第一,北京是国内科研力量最集中的地方,像北京钢铁工业学院,集中了原来六所院校矿冶学科的师资和设备,是钢铁工业最高学府;部里的钢铁工业综合研究所正在扩充实力,马上要升格为研究院;还有,中科院也在筹建理化矿冶研究所,而且,还‘挖走了’咱们的一员‘大将’,哈哈……” “芮老过誉了。”薄岚枫摆摆手:“我算不上什么‘大将’,顶多是个不知回头的‘过河卒’而已!不过,无论到哪儿,岚枫都将以推动钢铁业工艺进步为己任!” “薄总工是业内闻名的‘智多星’,任职中科院后定会有不凡之举,我们大家静候佳音!”郑功著不无恭敬地说。 “那也未必。”薄岚枫说:“有时候少数人的声音总是显得羸弱,力量显得渺小,而遇到的阻力却很强大,使成功之路备尝艰辛。可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是历史多次证明了的,我坚信这一点!” “不过,真理与谬误常常只有一步之遥,不可不慎,不可不察呀!”说话的是孙柏榭,他板着面孔,语气很是冷硬。 自打看到辽钢这两位“大员”,谢观澜就知道今天的研讨不会“风平浪静”。那场关乎钢铁业发展大方向的争论逝去未久,虽然决策已做出,取舍已尘埃落定,但究竟孰是孰非的论争依然余波绵绵不绝。薄岚枫与孙柏榭私交甚笃,但偏偏在那场大争论中是对立观点的擎大纛者,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哎,我接着把后面的意思表述完。”芮老笑着说。他显然是想阻止争论的发生,又做得尽量婉转柔和些。 碍于老大哥的面子,两人都选择了沉默。 “第二点呢,就是北城钢铁厂现在实际上只有铁系统,没有钢系统和轧系统,可以说是‘半张白纸’吧?啊?哈哈。这就有利于我们按照试验基地的需要,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来,对不对?” “芮老说的我都同意,但我还想补充一点,就是北城钢铁厂的领导层和技术队伍观念新、有魄力,这是做一个试验基地最重要的因素!”薄岚枫说,显然,他仍在延续着刚才的思路。 “薄所长说得很对!”谢观澜抢先开言了,他要把控讨论的局面:“创新精神和严谨扎实是搞好科研开发的基础,缺一不可。我国钢铁工业处在起步时期,更需要把创新精神与严谨扎实紧密结合起来。就像我们确定了以平炉炼钢工艺为主要发展方向,但这绝不是说我们就不研究、不发展氧气顶吹转炉炼钢工艺。正相反,我个人的意见是要尽早研究、发展氧气顶吹工艺,并在关键问题上取得突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0 “善为至宝深深用,心作良田世世耕。” 觥筹交错间,乐老栓脑海里蓦地泛起幼小读义塾时从《增广贤文》中读到的这句话。 “‘善恶有报,人有善愿,天必佑之,’这可是一点儿也不假呀!”他心中暗暗念叨着。 铸造新村是北城钢铁厂落成的第一个职工住宅小区,老栓、长乐是入住小区的第一批居民。新居布置收拾停当后的第一个重大家庭活动,是为老栓做寿,庆贺他五十五岁生日。 四白落地的新房、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贴着的各种奖状、围满两张桌子的男女老少、摆满两张桌子的美酒佳肴、飘满屋子内外的饭菜香气和欢声笑语,……这一切都诠释着一个事实:此时的乐老栓,是个无比幸福、心满意足的“寿星佬儿”。 十九年前,老家闹大饥荒,举目饿殍遍野的时候,他敢想能有今天吗?不敢。 十八年前,在于后生的大车板下逃出日寇要塞幸免一死的时候,他会想能有今天吗?不会。 九年前,物价飞涨,用包袱背着“金圆券”却买不上一袋儿棒子面儿的时候,他曾想能有今天吗?不曾。 可这一切此刻就实实在在围绕在他周围。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到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从妻离子散、生离死别到合家团聚、子孙满堂,他的深切感触就是——恍若隔世。对此,他格外珍惜,几年来,无论学习、工作、荣誉、收益,他都不拉在儿女们后面,因为,他对时下的生活投入了十二分的热情。 “……亲家,这酒怎么样,不错吧?”柴玉喜一边往老栓酒盅里斟酒一边笑着问道。 “不错不错,清爽绵香,还不上头,确实是好酒!”老栓称赞道。 “当然是好酒!”永乐笑道:“我们在朝鲜的时候,慰问团从国内带来的礼品就有它。全连就分了一瓶儿,我们在坑道里,就着瓶嘴儿每人抿了一小口,那叫一个香啊,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舅,你不是说讲志愿军打美国鬼子的故事吗,什么时候讲啊?”冲永乐歪着头发问的男孩儿是石头,大名儿杨志海,是永田跟惠莲的儿子。 “讲,今儿个晚上就给你们讲,行吗?”永乐说。 “爸,今儿晚上露天剧场有电影儿,《铁道游击队》,你吃完饭就给我们讲故事,行吗?”坐在秀玲身边儿的国庆问。 永乐没回答,看看秀玲。 今天人齐,计划是饭后到照相馆去照“全家福”。 秀玲对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说:“那你们快好好吃饭,吃完饭咱们去照相,然后就让咱家的‘志愿军叔叔’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 孩子们一致响应,认真吃起饭来。 老栓老伴儿身旁坐着长乐媳妇儿温莉蓉,她夹起块儿酱肉放到婆婆碗里:“……妈,您多吃点儿,酱得真香!” “哎,”老栓老伴儿答应着,又说:“小清他妈,你再给我来勺腌杏板儿,吃着爽快、下饭。” 这是道京西百姓餐桌上的自制家常小菜儿,颇受欢迎。 京西山中多杏树,杏仁儿有两种,一种是甜仁儿,当地叫“大扁儿”;一种是苦仁儿,叫“杏板儿”。大扁儿含油高,可食用亦可榨油。杏仁油、桃木梳,是京西女子梳妆台上必备之物。杏板儿的果肉不好吃,初夏,人们上山采摘时就弃掉果肉,只取其核,背回晒干,待秋天去壳取仁,就是杏板儿了。用开水把它烫过,去皮儿,清水浸泡两三天,去掉苦味儿,加花生、黄豆、青豆、胡萝卜丁、黄瓜丁、花椒,腌制三两天即可。吃起来脆辣咸香,刺激食欲。 惠莲说:“……大嫂,石头九月份儿就上学了,你能给找一套一年级的课本儿,让他先预习一下吗?” “我都找好了,”大嫂笑道:“是小清用过的,都包着皮儿呢,跟新的一样。还有,这一阵儿每星期你让石头上家来两三回,我给他辅导一下。”她是一名教师,在北城钢铁厂职工子弟学校——东麓小学任教。 惠莲高兴地说:“那太好了,谢谢大嫂!” “谢啥,一家人,还用得着说这外道话!”大嫂说。 “就是,”长乐说:“我们那一套家具都是永田给打的,我们也没说一声‘谢谢’!——来,兄弟,咱哥俩喝一个!”他举杯跟永田碰一下,各自抿了一口。 眼前这一派融洽、祥和景象令老栓心里美滋滋的,端起酒盅跟玉喜相碰,一饮而尽。 主食是抻面,孩子和女眷已然吃了一锅。见男人们将近酒阑兴尽,惠芹碰碰郎德福,让他去做第二锅。郎德福做的抻面颇见功夫,和面、饧面、遛条、摔条拿捏得当,抻好的面滑爽筋道,鲜香清口,浇上用五花儿肉丁、香菇、黄花儿、木耳做的面卤,就着新下来的蒜瓣儿,吃得大家交口称赞。 永乐跟姐夫从来不逗不说话,此时端着面碗笑道:“……姐夫,想当年你要是不拿擀面杖‘量(读平声)’我,我也不会跑到北城钢铁厂来炼铁,兴许还跟着你学徒,把这抻面的本事学会喽。” 这段“姐夫虐待小舅子”的典故在乐家上下已是耳熟能详,所以,郎德福并不尴尬,晃着小蒲扇似的巴掌说:“得了吧,我这‘小庙儿’可放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再说了,抻面不过是养家糊口的手艺,跟你炼钢造铁可没法儿比。你们钢铁工人是最体面、最风光的工作,走到哪儿说起来都‘当当响’!如今是岁数大了,要倒退二十年,我也上你们这儿来干,给你当徒弟!” 大伙儿听着全乐了。 吃罢饭,一家人出了小区,溜溜达达往安兴镇上走。铸造新村离镇上不远,只隔一个公路与铁路交汇的安金桥路口,一个在西北角,一个在东南端。 本来,建新小区的地域不属于北城钢铁厂,而属久保田铸管厂。这是个日寇占领时期建的厂子,用北城钢铁厂产的铸造铁生产各种铸铁件。国民党接收后将该厂并入北城钢铁厂,自此,北城钢铁厂方有“南厂”与“北厂”之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1 藤萝架下,午餐也刚刚结束。 用餐前后,大家对利用扩建把北城钢铁厂建成黑色冶金综合试验基地的有关事宜做了深入探讨,提出许多真知灼见、妙计良策,郝廷魁、郑功著的笔记本上都密密麻麻记了七八页。 谢观澜不愧是领导经验丰富,一个掷地有声的表态,就把观点对错之争引上了科研攻坚之议的轨道。 作为决策者,他虽然支持了平炉派,但却始终认为,平炉派与转炉派并无对错之分,只有奋进与稳重之别,而无论奋进或稳重,出发点及目的是一致的,所争的是两点之间的路径。 当然,由于路径不同,也许会使国家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这便是去年两派激烈争论的原因,也是像他这样的决策者心头沉重、难以释怀的缘由。 作为炼钢工艺,最先实用的是转炉。一八五六年,英国人贝斯麦发明底吹酸性转炉炼钢法,开近代炼钢工艺之端,此前出现的坩埚炼钢法则毫无工业化生产的可能。转炉炼钢使钢产量猛增,甚至起到了促进欧洲工业革命的作用。但此法一来炉容小、产量低;二来因难以脱硫、脱磷而对铁水要求高;三来生产的品种少;四来不能多利用废钢,缺点比较明显,故仅八年后,法国人马丁便发明了平炉炼钢法。 平炉炼钢弥补了转炉所有缺点:对铁水要求不严;容量大、单产高;可生产品种多、质量好;可大量利用废钢。于是,平炉迅速取代转炉,到五十年代初,世界钢产量中约85为平炉所产。 遗憾的是,造物之神偏以捉弄人为乐,平炉在泼掉转炉所具有的“脏水”时,连“孩子”也一同泼了出去:一是转炉冶炼不消耗新能量,而平炉冶炼消耗大量新能量;二是转炉单炉冶炼快,扩大炉容后可快速提高产量,而平炉冶炼时间颇长,增产潜力有限;三是平炉难以实施机械化、自动化,操作繁重、艰辛。 于是,人们回过头来改进转炉,五二年,奥地利林嗣钢厂、多纳维茨钢厂首创氧气顶吹转炉炼钢法,解决了去除杂质问题,使冶炼质量接近平炉;减少了热量损失,可吹炼温度较低的铁水;能利用更多废钢。也就是说,新型转炉既泼掉了“脏水”又保住了“孩子”,与平炉相比优点历然,前景不可限量。 这对国内钢铁界吸引力巨大,因为,中国是能源贫乏的大国,钢铁是第一耗能行业,如果其主要生产过程的三分之一由大量耗能变为零耗能甚至负耗能,则节约的资源将是一笔巨额财富。为此,在酝酿“二五计划”、奠定中国钢铁业格局的关键时刻,以薄岚枫为首,包括郝廷魁在内的一批专家力主以氧气顶吹转炉为炼钢主流工艺。 然而,这样做要有勇气承担一个重大风险,即新工艺的炼钢品种、质量还未完全过关,虽然从理论上说过关将不成问题,但关乎国家工业根基的、动辄投资数亿元的决策,如何能仅仅建立在理论推断的基础上呢? 是冒险奋进而夺取节能高效,还是稳重并付出代价以确保建设发展需要?这的确是个艰难而痛苦的抉择。决策层选择了后者,辽钢、包钢、武钢已在建设一批大型平炉,这些,谢观澜作为参与者完全能够理解。毕竟,钢铁业是国家建设的基础性、支柱性行业,不容有任何闪失。 但观澜内心却时时感到重压,决策的后果要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后方见分晓,到那时,自己能坦然面对吗?…… “……政委,政委,……” 身旁赵天鸿的呼唤把观澜从沉思中催醒过来。仍是战争时期的老称谓,改不过来。 “……嗯,什么事?”他问。 “累了吧?”天鸿关心地轻声道。 “嗷,没有。”观澜双手在脸上抹了几把,让自己精神起来。 “……天鸿啊,给你个任务。”他说。 “没问题,保证完成!”天鸿坐直身子说。 “转炉炼钢工艺是薄总工的一块‘心病’,其实,又何尝不是我和部里各位领导们的‘心病’呢?天鸿啊,薄总工组建研究所后,转炉炼钢一定是他的主攻方向。你们北城钢铁厂要全力配合,满足他的各项要求,人、财、物方面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对我说!” “明白!”天鸿点点头。 “……天鸿,”观澜顿了顿说道。 “嗯?” “你给我说心里话,如果换了你是我,你会是平炉派还是转炉派?” “当然是转炉派!道理很明显,第一,……”天鸿立刻振振有词起来。 “好了,”观澜用手势止住他的论证:“你说的那几条我都能背得出来!” “——天鸿啊,我希望有一天你不是用论证,而是用确凿的事实把我这个‘平炉派’打倒,打倒得越早、越彻底,你的任务就完成得越出色,对钢铁业的发展贡献就越大,明白吗?” 观澜凝重严峻的神色让天鸿懂得了老上级这几句话的分量,他“嚯”地起身行了个标准军礼:“是,政委,坚决完成任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2 安兴大街商旅辐辏、人流熙攘、热闹非凡。 说这条街是京西商埠一点儿不夸张,早在清代,街上就有经营粮油、酱醋的西天顺,制售点心的同义和,销售布匹、绸缎的万玉隆等远近知名的店铺,到解放前夕,大街东西长二里,两旁林立各类商号七十多家,北城钢铁厂、古井发电厂两家大工厂,周边十里八村的农民和往来京晋的商旅构成了消费主体。解放后,这儿是区政府所在地,因而进一步形成行政、经济和文化中心,有“小西单”之称。 大街东端有座五神庙,将街迎面挡住,使其向南北各分出一条岔路,称为“南岔子”、“北岔子”。 各地常有五神庙,供奉神灵略不同。有的供奉“五猖”邪恶之神,亦称“五通神”,求的是避邪趋吉;有的供奉“五显”柴氏兄弟,又称“五显财神”,求的是财源茂盛。安兴镇上这座五神庙,供奉龙王、马王、虫王、财神、苗神,凸显了农民祈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心愿。 旧时,农历四月十五日前后三天为古井山庙会之期,京西方圆几十里的香客要到北城钢铁厂厂区内古井山上的碧霞元君庙朝拜。三七年日寇侵占北城钢铁厂后,庙会移到安兴镇举办,场地就在南岔儿和北岔儿,赶庙会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这边厢,乐家十余口人说说笑笑临近大街西口,口两侧路边的店铺因紧邻进京大路,故多与跑脚的商旅有关,为大车店、补带厂、鞭子铺之类。鞭子铺不光卖马鞭,还制售鞍子、套包、皮条、马具等用品。进入街内,两旁店铺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因此地距京城有三十多里之遥,销售辐射范围遍及京西城郊,所以货品非常齐备,吃喝穿用的东西自不必说,连寻常百姓几乎不会消费的洋酒,街上都有售卖的商号。这儿的几家老店铺、大商号,诸如“西天顺”、“三顺公”、“协力成百货”、“德义号陶瓷”等,虽不能与城里的名商巨贾相提并论,却也店宇轩昂、资金充裕、货物琳琅,在京西百姓眼里,有着不諦于“八大祥”、“全聚德”、“同仁堂”的名气。 街面上有三家照相馆,是路南的“瑞丰”、“振华”,路北邻近五神庙的“志诚永”,其中“志诚永”规模最大,而且,经理李才喜是照相业合作社社长,而柴玉喜是粮油副食供销合作社理事、豆制品组组长,两人十分稔熟,故他们一家要穿过整条大街,奔“志诚永”而去。 走到人民市场门口,迎面碰见阎岩和他女朋友,阎岩主动冲永乐叫“师傅”,他女朋友却冷着脸,一闪身自顾往前走去。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永乐笑道。 “哦,没、没什么,……”阎岩低下头,小声嗫嚅着。 这小伙儿中等个儿,面色微褐,双眼皮儿、大眼睛,略厚的嘴唇儿,长相和性情都有几分女孩子气,但在炉前可是好样儿的,眼里有活儿、反应敏捷、手底下利索,是永乐徒弟中除李仕信外最得力的“干将”。永乐从志愿军复员回来,到二高炉当了炉长,所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让阎岩也跟了过去。当然,要能调李仕信更好,但人家李子那会儿已经当了一高炉炉长。 “……有什么事儿痛快说,甭吞吞吐吐的!”永乐故意绷起脸,皱巴着眉头说道。 “是这样,”阎岩见师傅不悦,赶忙解释:“晓芳她妈说不让她跟我处对象,她跟她妈怄气,所以……” “她妈不是挺喜欢你的吗?怎么又不让处了呢?”爱徒的终身大事,永乐一直是比较关注的。 阎岩的头更低了,好像犯下多大的错儿:“……她妈说,想处对象得有房子,没有就……” “就怎么着?” “就不让上家去了。” “……” “……师傅,那,那我先走了。”见永乐沉默不语,阎岩抬头看看他,试探着问道。 “行,你先走吧。”永乐说。 “……嘿,这路丈母娘啊,我看还是不要的好,要不结,将来少不了闹别扭!”跟着永乐走了一段儿,长乐感慨地说了句。 忽然,他拍一下永乐肩膀儿,往前面指指笑道:“嘿,你瞧,那儿又有一对儿!” 安兴镇是远近居民周末常来的地方,所以,遇见熟人是经常的事儿。 永乐朝哥哥手指的方向看去,见离他们十来米远处,款步走着盛铭懋和方晓霞。 “……唉,又是个‘老、大、难’!”永乐轻声自语,嘴角仍习惯地挂着一丝笑,但显得无奈而酸涩。 盛铭懋、方晓霞来到五神庙山门前,庙宇红墙灰瓦、山门洞开、雀噪高枝、石阶无尘。解放后,大殿里的神像已被捣毁,故大殿闭户锁门,不得进入,而殿外院落则每日白天开放,供人们作为休憩场所。 他俩进入山门,绕过影壁,在鼓楼下找到一方石条凳。方晓霞从包里拿出两张旧报纸,掸去石凳上的落叶,然后铺开,二人坐下。 盛铭懋接过她递来的茶杯,一边拧开杯盖儿,一边抬头笑望着枝繁叶茂的大榆树。 “……又想起她来了?”她问道。 “嗯,”他点点头:“我们家院儿里也有这么棵大树,不过是棵大槐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俩经常在树下打羽毛球。” “她打得好不好?” “不错,她身体素质很好,也挺有运动天赋。——对了,你羽毛球打得也很好。我记得你说过,上大学时,你得过校际比赛的第三名,对吧?”他说。 “谢谢‘盛老师’还记得学生的那么一点点小成绩!”她调皮地莞尔一笑。 “嗯,要说‘小方同学’的成绩和优点,那可真是不少!”他也愉快地调侃道。 “说说看,都有哪些值得一提呢?”她侧脸睨视着他柔声笑道。 “饭菜做得香、家务打理得周到、性格温柔体贴、容貌美丽动人,……”他笑看着她认真地说。 一抹红晕飞上她脸颊,“贫嘴得很嘞!”她娇羞地转过头去。 “……那和她比较一下呢?”过了片刻,她刻意加问一句。 “你们俩是不同的类型,她好比史湘云,你像是贾迎春。”他说。 “哎呦,我是贾迎春`,那你不了成‘中山狼’啦?!”她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我属羊,所以你放心,你嫁的是一只温柔老实、任你抽、任你打的‘中山羊’!”说罢,他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经历了几番情感波折后,此刻的盛铭懋正享受着一种始料不及、颇不寻常的馈赠:在感情上,他同时接受了两个女人的爱情。能得到两个女人毫无私心、不计代价的情爱,他觉得自己也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现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在晓霞面前追忆和秋月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不必担心引起她妒火中烧。相反,她会表示赞美、羡慕,甚至会模仿秋月的行为来使他感到欣悦。但这只是她给予他的一部分,更多的,是用她自身的温存体贴令他时时刻刻如沐春风。 同时他深知,两个女人为他付出了沉重代价,秋月自不必说,晓霞痴等他八载时光,当初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对此,他要竭尽所能予以回报。 “……哎,能抽时间回上海一趟吗?”她问。 “回上海?” “嗯,我母亲说想见见你。” “嗷,是该去拜见一下伯父、伯母了。”自己和晓霞都已属大龄青年,尤其女同志,生儿育女对身体是有一定要求的,他不能再拖下去,要尽快履行结婚所需程序,使她的生活尽早纳入正轨。 “……你手头的工作放得下吗?”他问。 从清华大学土木系毕业后经过几年历练,晓霞现任北城钢铁厂基建工程科副科长,是扩建工程设计工作具体负责人。 “最新的设计方案上周刚搞完,听郝总工说,要报冶金部研究批复,最少也要一个月左右。——你呢,有时间吗?”她说着,抬手替他整理一下头发。 盛铭懋现任北城钢铁厂炼铁部原料工程师兼助理主任,他想想说:“我那儿是正常生产,应该可以安排。咱们利用周末,再请两天假,连来带去三天,你看够吗?” “时间紧张了点儿,不过也蛮不错的了!”她欣喜地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3 五七年最后几个月,对北城钢铁厂来说和一九年、四八年最后几个月一样,是决定企业命运的又一关键时刻。一九年是建厂,因开工日期难以查实,后来把建厂纪念日定为九月一日;四八年是迎接放、获新生,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八日;这次是大规模扩建,要把北城钢铁厂从一个实际只能炼铁的厂子建成现代化钢铁联合企业,时间是…… 企盼这一时刻,是赵天鸿吃不香、睡不稳的缘由。外表平静的他,内心却在倒海翻江。 为了这一时刻,从五三年酝酿方案算起,他和同事们已努力奋斗了四年。本来,扩建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没想到实际上却困阻重重,甚至几近“胎死腹中”。 刚解放时,全国拥有百吨以上容积高炉的厂子只有辽钢、北城钢铁厂两家,辽钢于五二年制定改扩建规划并兴建七号高炉、大型轧钢厂、无缝钢管厂“三大工程”,使规模达到年产铁250万吨、钢320万吨、材250万吨。此时,北城钢铁厂炼铁能力已全面发挥,只要通过扩建增加炼钢、轧钢工艺环节,就能以较少投资使国家急需的钢铁产量得到较大增长。 从五三年开始的“一五”计划期间,北城钢铁厂就酝酿扩建,经多次修改形成方案。此期间,国家实施苏联156个援建项目中的八大钢铁项目建设,包括新建武钢、包钢、北满钢厂、吉林铁合金厂等,改扩建辽钢、本钢、大冶钢厂、太钢、唐钢等近20个企业,但没有北城钢铁厂。 这其中缘由天鸿亦“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那就是北城钢铁厂“先天不足”,有铁无矿。本来,北城钢铁厂矿源地在河北宣化,一九一四年,瑞典人安德森、米斯托在宣化龙关、庞家堡、烟筒山一带发现铁矿,才促成北洋政府在京西古井山下筹建北城钢铁厂。抗战期间,日本人在宣化铁矿左近建设炼铁厂,后来随着产能增长,不再外供矿石,遂使北城钢铁厂成了“无米之炊”、“无本之木”。 钢铁厂要依托矿山自不待言,但在天鸿看来,这并不能成为不予扩建的理由。没矿可以找矿(北城钢铁厂在这方面已有动作),而在中国钢铁业几如一张白纸的时候,放着北城钢铁厂可观的冶炼能力不加以充分发挥利用,则无谛于巨大浪费。 更何况,浪费确实存在,实施援建项目中,不少承办单位追求“大洋全”,预算一加再加,美其名曰“万事开头难”,要“交学费”,实则为“重点建设,重点浪费!”天鸿对此颇为愤慨,国家初创,百废待兴,又打了三年多抗美援朝战争,有多少“家底儿”够这些不合格的“学生”糟塌?而北城钢铁厂扩建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是件大好事儿,凭什么不干? 最艰难的时刻是“八大”召开前夕,他得到消息,本已列入“二五计划”的北城钢铁厂扩建有被取消之虞,原因据说是资金安排不开。 他心中奋争的火焰被点燃了。一面是资金紧张却要去堵“钓鱼工程”的无底洞,一面是省钱高效的项目却不能实施,对此弊端若隐忍不争,哪儿还有“坚持真理”的党性可言? 天鸿性格中有着不畏藩篱的倔强与冲动,他不在乎官职,不在乎名利,不在乎个人安危,在乎的是一定要做成他认定是正确的事儿。当然,那一定得是大事儿。 当初,作为县商会会长的少爷,如果为个人计,他有多条安逸、稳妥的道路可走,但他却选择了投入血雨腥风的革命之中。家国不保,存身何益?他认定救国救民是自己不二的担当。凭着充足的自信、过人的胆魄、锐捷的智慧,他在生死搏斗中成长为优秀职业革命者,对事业充满热情,为真理坚韧不拔。 在长期工作实践中他多次遇到某种境况,可称作尴尬,也可算作无奈,就是他认定对的事情,却遇到来自上级的阻力。他不是草率鲁莽之人,相反,遇事审慎三思是他多年积习。因此,每遇齿龉抵触,他首先反躬自省,观点是否正确?调研是否周密?考虑是否全面?领会是否透彻?措置是否得当?如无不妥,他还会退一步思量,此事是大是小?是原则还是非原则?是急迫还是可缓办?是只此一途还是可迂回行事?总知,化解分歧,求同存异,是他处理上下级矛盾的首选方式。 但亦有例外,那便意味着事情已经到了必须奋力一搏不可的地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4 党的“八大”为突出讨论经济建设主题,除系统性发言外,还组织了一批稿子,反映各行各业的意见。为此,中央向各级党政部门发出了通知,在确定的发言中,就有赵天鸿的一篇。 按照发言顺序,赵天鸿从座位上起身,踏着甬道的红地毯向主席台走去。从侧梯步上深紫色天鹅绒帷幕下的大会讲坛,他向台上恭敬地鞠躬致敬,然后走到正中讲台前。他的正后方是党中央领导,周围是五十多个国家的政党代表。 “各位领导、同志们:我的发言题目是,《加快发展钢铁工业,为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作贡献》。 “我完全同意中央委员会的三个报告,完全同意党的章程草案和关于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建议。现在,我就钢铁工业发展的问题发表一些意见。我认为,在第二个五年计划中,除了必须加紧鞍山、包头、武汉三大钢铁基地以及其它新基地的建设以外,同时还应该很好地总结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经验,充分注意利用原有的钢铁工业基础,使钢铁的产量迅速增长,以适应国家对钢铁日益增长的迫切需要,并有效地支援内地的新的工业基地的建设。” 钢铁业是经济建设的重中之重,天鸿作为这方面的首个发言,引起与会者的一致重视。会场内肃静无声,大家凝神恭听。而当赵天鸿言简意赅地把上述核心观点亮出后,其充满新意的视角、深刻的思想内涵、巨大的经济效益前景,立刻使许多代表心头一亮、精神一振。特别是搞经济、搞企业的那些同志们,深知这一不同凡响的思路所蕴含的诱人前景。 天鸿进一步阐明观点:“北城钢铁厂具有许多有利条件,是应该加以充分利用的钢铁工业基础之一。它的厂址条件很好,工业用水已解决,和华北炼焦煤产地及龙烟铁矿都相距不远,且龙烟铁矿蕴藏丰富,足以供应一个大型钢铁企业的需要。在这样的基础上进行扩建,就能够用较少的资金、较短的时间取得较大的成果。 据初步研究,新建一个年产一百万吨的钢铁基地,需要大量投资和八、九年时间。就是说,从一九五七年开始建设,到一九六四年或六五年左右才能全部投入生产。而利用北城钢铁厂这样的现有基础,把它扩建成同样规模的现代化钢铁联合企业,时间可以缩短一半,投资可以节省百分之三十左右,节省下来的投资可以新建几个十万锭的棉纺织厂。特别是它在扩建过程中,每年都可以不断地增加钢铁产量,可以迅速地、不失时机地增强我国的经济力量。 据初步估算,北城钢铁厂扩建投产后,大约只要四年时间,国家就可以收回全部投资。如果与同时新建一个同样规模的钢铁厂比较,待新厂建成时,北城钢铁厂已经收回了对它的全部投资,并早已生产出大量钢铁,培养出成套的技术人才和管理干部。同时,其副产品焦炉煤气还可以解决首都科研机关、高等院校和数十万居民的生活需要。” 论据充分、逻辑严密、分析透彻、数据精确,可谓鞭辟入里、无懈可击。此时,与会者们已在心中对天鸿的论述感到信服和赞叹了。 “因此,我建议中央迅速确定北城钢铁厂的扩建计划,以便在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投入施行。”天鸿不到千字的发言已近尾声:“我们保证,在党中央和主管部门的正确领导下,在首都人民的全力支持下,一定会又好、又快、又省地完成扩建北城钢铁厂的光荣任务。谢谢大家。” 如此重大的主题,如此简短的篇幅,如此深刻的阐述,与那些著名的经典演讲相比也应毫无逊色了。 霎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它充分说明天鸿的发言已经深深打动了每一个人。 “八大”后,北城钢铁厂扩建纳入“二五”计划,接着进行了方案细化,投资由两亿增加到两亿四千万。五七年最后一天,批复同意冶金工业部扩建北城钢铁厂的设计任务书正式下达。 赵天鸿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他知道,艰巨的战役即将开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5 裴仲文没想到,来北城钢铁厂头一天,就遇到一位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士。 在组织部报完到,那位姓郝的小伙子说,基建工程科正要开扩建筹备工作会,建议他去听听,了解一下情况。 会议在厂办公楼一层会议室举行,裴仲文掀开棉门帘,一股热气混合着香烟的雾霾扑面而来。 会议尚未开始,里面的人也没有注意他的进入,自顾相互谈论着。裴仲文便找个空位子坐下来。 他打开笔记本儿,正往上面记载开会的日期、名称,忽然觉得屋里一下安静下来。这明显的变化不禁使他停住笔抬头观察,只见一位女同志走进门来,正向会议室前部走去。变化便是因她而起——屋里的人都停住嘴,把目光投向她。 她给人的第一感是惠外秀中的气质,高挑婀娜的身材,穿藏蓝色卡其布工装,容长脸儿,浓黑的发辫在脑后盘起发髻,眉清目秀、鼓鼻梁儿、线条曼妙而轮廓饱满的嘴唇儿,皮肤白皙、面色红润。 她走到前面,把一摞材料放在桌上。 “……把窗户打开一下,请不要再吸烟了。”她用不大的声音说。 坐在窗边的人立刻起身开窗,吸烟的人都赶紧捻灭了烟火。 裴仲文感到,她对别人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说服力,包括他自己,也一定会按照她提出的任何要求行事。“这就是魅力吧?”他想。 “……同志们,在正式开会前,我向大家介绍一位兄弟单位的领导——来自辽钢筑炉公司的于副经理。” 随着她的手势,一位身材高大的东北汉子从她身旁一张椅子上起身,向大家招招手:“大家好,俺叫于大贵儿,‘大小’的‘大’,‘富贵’的‘贵’。是俺爹给起的名儿,想着能大富大贵。我就批评俺爹:咱家八辈儿贫农,你给俺整个地主老财的名儿干啥使呢?!” “哄”地一声,一屋子人全笑了,一边笑一边鼓掌。 “甭笑,真事儿!”于大贵倒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女同志对他作了个“请坐”的手势,等大伙儿安静下来说道:“……冶金部调辽钢公司所属筑炉、炼钢两公司的五千多名职工进京,支援北城钢铁厂扩建工程。于经理为了打前站,刚过完元旦就赶过来,实在是非常辛苦。让我们再次对他表示感谢!” 又一阵热烈掌声。 “……甭客气,都是为钢铁大发展呗。”于大贵说着转向女同志:“哎,方科长,正好有个事儿想问问。” 方科长道:“您请说。” 于大贵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俺们这五千多口子的吃住问题……” “这件事我们已经安排了,职工宿舍有一些房源,另外再盖一批简易平房,不足部分还可以租住附近农村的民房,具体情况会后请北城钢铁厂工程队的杨队长做详细介绍。杨队长——” 会场中部有个中年男子站起来,冲于大贵招招手。 “同志们,下面我把北城钢铁厂扩建的情况简要介绍一下。”方科长说:“这次扩建,国家投资24亿元,把北城钢铁厂扩建为年产铁140万吨、钢60万吨的钢铁联合企业,主要扩建项目是:容积963立方米高炉一座、65孔焦炉一座、三台50平方米烧结机的烧结车间、三座30吨氧气顶吹转炉的炼钢车间、700公厘开坯机车间、300公厘连续式小型轧机车间、20至102毫米规格电焊钢管车间、黑色冶金工艺试验厂,此外,还有一些辅助设施。” 说完,她拿起那摞材料:“这是扩建实施方案初稿,现在发给各部门征求意见,原则是土木工程因陋就简,把有限的资金用在设备和工艺上。——来,请从前往后传一下。” 大家像学生考试一样,依次把材料传递下来。 “……我有个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翻阅了一阵,于大贵从材料上抬起头说。 “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方科长说。 “你们的炼钢车间为啥不上平炉上转炉呢?据我所知,转炉工艺不太成熟,平炉炼钢质量好、产量大,辽钢、武钢、包钢建的都是平炉,你们上转炉,我怎么觉着挺玄乎的呢?” “是啊,咱们厂从来没炼过钢,还是先上平炉稳当点儿。”有人附和道。 方科长看着于大贵说:“您提的问题确实很关键。北城钢铁厂扩建上转炉工艺,在咱们厂技术层和领导层进行了反复深入的酝酿,并得到中科院理化矿冶研究所薄岚枫所长等专家的支持。因为转炉工艺的进步在国际上进展很快,优势日益显示出来,所以,我们国家也必须要搞。北城钢铁厂的氧气顶吹转炉炼钢车间,就是国内的第一座。” 裴仲文见谈到了他所从事的专业,连忙举手。 方科长示意他起立,同时笑问道:“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 裴仲文点头道:“对,我叫裴仲文,今天刚刚报道,是搞炼钢的。” 方科长道:“你有什么意见,请讲吧。” 裴仲文说:“我同意方科长的观点,并补充说明一下:自一九五二年在奥地利出现纯氧顶吹转炉工艺后,解决了钢水中氮和其他有害杂质的含量问题,使冶炼质量接近平炉;同时,转炉炼钢具有速度快、能耗低、效益好的突出优势。氧气顶吹转炉和平炉在同样的规模和条件下,前者的基建投资和生产成本都要比后者降低三分之一以上,所以,在国际上得到普遍认同。日本八幡制铁所去年建成第一座氧气顶吹转炉炼钢车间,由于效果好,其它钢铁厂争相采用,预计几年内,日本转炉钢产量就会超过平炉。还有……” 方科长笑着用手势打断他:“好了好了,——小裴呀,你讲的蛮好,这些知识也是职工同志们很需要的。我看这样,另外找个时间,请你给大家讲讲课,好不好啦?” “好的,这个没有问题!”裴仲文一口答应。 与会者对他报以热情的掌声。 散会后,裴仲文走到前面,主动和方科长聊起来,才知道她叫方晓霞,清华大学土木系毕业,现任基建工程科副科长。她是江苏如皋人,裴仲文是江苏太仓人,说起来还是多半个老乡。 直到晚上就寝,方晓霞的身影笑靥总在裴仲文脑海中萦绕,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想与之相伴一生的那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6 临近黄昏,方晓霞才算忙完手头工作。她戴上棉帽,围上棒针儿织的大红毛线围巾,出厂办公楼向南朝东麓村那边走去。今天是小寒,她要给盛铭懋做一锅可口的家乡菜饭。 东麓村是北城钢铁厂厂区内三个村落之一,位于古井山东麓,另两个村儿是彭村、柏庙,它们本都是农民散居的自然村,但从建厂起,东麓村几经改建,已演变为职工宿舍区。整个村落十分规整,由三排平房、两条街道组成,住有近一百七十户人家。平房坐北朝南,街道笔直宽敞。每排平房均为六趟房屋,每趟房屋间隔五米,植有槐树。最西边一排为一九年建厂时所盖,材料是利用建高炉炉基开凿的青石,形制与半山腰当年美国专家的“东麓别墅”石屋相同。中间一排为三六年前所盖,材料是灰砖。其中,临街房间有一间过去是小卖部,现今为厂供销社。 最东边一排是日本占领时所盖,为改良日式平房,每趟房屋间植有枫树。为抵御北平冬季严寒,这些日式平房不是全木结构,而采用了砖木结构,但朝南一面仍保留木结构和纸质推拉门,在延伸的屋檐下有走廊,供纳凉或小憩。 天空中应景儿般飘着零星的雪粒儿,落在脸上倒有几分凉爽惬意。方晓霞走进村东街中部的厂供销社,边与熟识的售货员儿打招呼,边挑选商品。 北方没有“矮脚黄”,但菜饭少了它便不好吃。好在店里有附近村子温室菜棚产的小油菜,与“矮脚黄”类似,虽然贵点儿,但她还是买了些,又买了几块儿生姜。 她的住处在供销社对面一趟日式平房里,过街不远就是。推开齐胸高的灰色木栅栏门儿,一株高挺的枫树几乎占据了不大的庭院。她把黑灯芯绒布棉鞋脱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换了拖鞋,拉开木门进屋。 屋内铺有高出地面十多厘米的地板,以求冬暖夏凉,也避免地面潮湿。房内东西两侧均有拉门,用于隔开房间。拉门拉开时,看起来狭小的房屋便显得很宽敞。方晓霞原本住单身宿舍,这间房是当副科长后厂里配的,她把西侧拉门内做厨房及盥洗室,厅堂与东侧拉门内做起居及卧室。让她烦恼的是木地板下常有老鼠窜跑,寂静时便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响动,想灭除又不知从何入手。盛铭懋知道后对房屋结构进行仔细观察,发现了老鼠行走路径,并自制捕鼠笼,以食饵诱捕、溺杀、深埋,这样治了一段儿,竟将鼠患消除,令她十分高兴。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只汽油船呀……” 在厨房,方晓霞边哼着江南小曲儿,边利索地洗好大米和糯米,先煮上“二米饭”,然后洗菜、切姜粒儿、咸肉丁儿和板鸭丁儿,这后两种食材是几个月前她和盛铭懋回沪探亲时母亲给预备的。回想起那三天短暂但愉快的时光,她脸上不禁浮起笑意。 父母对“准女婿”非常满意,父亲背着人对她说:“闺女呀,人常讲‘手是钩子眼是秤’,我看哪,你的眼力就‘乖乖隆的咚’嘞!连我这个老炮手都甘拜下风喽!”说得方晓霞羞涩地红了脸。 “乖乖隆的咚”是苏中海陵话“不得了”的意思。父亲是如皋人,曾任志愿军第20军59师炮兵部队营级干部,随九兵团赴朝作战,在长津湖战役中冻掉一只脚,回国后转业到了地方。 母亲对盛铭懋的中意则是含蓄而绵长的,包含在拉家常时愉快的笑声中,包含在“准女婿”劳作时端茶递手巾的关爱中,包含在外出游玩被搀扶时满意的微笑中,包含在为“娇客”熬鸡汤时仔细认真的操持中。她在晚间母女俩睡前的依偎柔语中对盛铭懋给予充分肯定,说他是个有气质、有才华、有品德、有爱心的年轻人,开朗、上进、聪明、能干,让她这个“准丈母娘”几乎挑不出毛病,非常难得。由于盛铭懋与二老一见如故,所以虽只短短三天,但相互间没有半分生疏隔阂之感,一家人亲热自然、其乐融融。 所有这些都印证着方晓霞几年来坚守不弃的正确。虽然开初似乎毫无可能,但对无怨无悔的坚守者,命运女神也许会让她看到柳暗花明的时刻。 八年前,她几乎在认识盛铭懋的第一时刻就确定了自己的终身伴侣,凭的是女人特有的直觉。她不是个择偶“标尺”低的人,以她的姿容、气质和才华,风流倜傥、事业有成的追求者不乏其人,但都不入她的眼眸。可盛铭懋却磁石般一下吸引了她。这并非因为他相貌、学识、能力、气质上的出类拔萃,虽然这些素质他的确都具备,但首先吸引她的却是他的平易和普通。是的,他完全像个邻家大哥哥那样朴实自然、亲切和蔼,似乎那些留德博士、冶金行家、年轻有为的资本都不足以使他与普通人有任何不同。 这正符合她的选择标准:一个普通而又并不普通的人。惟其普通,才能携手慢慢铺陈一段平常而又恬淡的人生旅途;惟其不普通,才能使双方与后代做出一番有益国家民族的事业。二者不可或缺。 但当知晓她与盛铭懋之间还隔着霭云时,她选择了退避。因为霭云不仅是盛铭懋的初恋,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说前一点尚不足以阻挡她鼓起勇气做一番竞争的话,则后一点完全令她以感激和敬佩的心态看待“情敌”了。没有霭云舍生忘死,她方晓霞的心上人恐怕早就遭遇不测,这种为爱献身的勇毅让她衷心折服。况且,盛铭懋的情感亦明确地倾向霭云,她几乎属于单相思状态。 但退避不是放弃,而是等待,这便是理想化女性特有的心态。等什么呢?说不清,不仅是等到人家结婚,而且还要等下去。杰克伦敦说“爱情待在高山之巅,在理智的谷地之上。爱情是生活的升华、人生的绝顶,它难得出现。”方晓霞已在“高山之巅”找到了难得出现的爱情,但现实让她回到“理智的谷地”。为守候这份珍情她决定,如果他们结婚,她就选择——独身。她不是能退而求其次的人,尤其是感情,要么是完美,要么便没有。她宁愿默守在心爱的人旁边,看他和她乃至他们一家幸福前行,并为之祈祷、祝福。她不自知的是,这乃是柏拉图式心态,是一种永久的、不求回报的爱。即使不能相守,只要看到对方幸福,这份爱便会绵延,直到永恒。因为总有些人,上帝给缘分让他们相遇,却忘了给他们交点,于是,这份爱只能变成守望,而这两个人也将如平行线一般,不能聚在一起。 主意已定,方晓霞便一身轻松地上大学去了,一走就是四年。而且,为避免对他们感情发展有丝毫影响,她寒暑假都是回上海的家,一次也没回厂。 五四年初,她大学毕业,分配到北城钢铁厂基建工程科,但盛铭懋的个人生活状况却令她大感意外:他不但没结婚,而且,霭云还失踪了! 他还那么热情、开朗、乐观,工作上也取得许多骄人业绩,获得许多荣誉,并升职为炼铁部原料工程师兼助理主任。但每当黄昏后,她从办公室望见窗外的他形单影只地朝东麓村里走去时,泪水便禁不住潸然而下。 她是从苏颖大姐那儿了解到有关情况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7 “……‘在我教母身边,时间总是平静地流过——并不是哗哗地、迅速地流,而是平淡无奇地流,好比一条水位高涨的河静静地流过一片平原。’哇,多么优美而从容的叙述啊!我真是太佩服夏洛蒂勃朗特了,她是位天才的语言大师诶!——小叔,你说对不啦?” 盛佳瑛从手捧的书籍上抬起头问道。 盛铭懋正在脸盆架前洗头,他冲净头上的肥皂,边用毛巾擦拭边答道:“对,她善于以抒情的笔法描写自然景物,看似不经意地写来,但却恰到好处地蕴含了作者的主观情感。”说着他端起脸盆走出屋门,把脏水泼到台阶旁槐树浓荫下的草地上。 “呦,讲得头头是道诶,”她歪着头笑道:“我看哪,你比我们学校的那些教授一点也不差诶!” “我喜欢文学,”他用毛巾擦着脸和胳膊说:“再说,读原著对提高外语水平也很有帮助。” 这是五一年深春,古井山东坡半腰的这座单身宿舍沐浴在洋洋暖意中。宿舍两排石屋及周围约两个篮球场大小的绿地当初叫“东麓别墅”,建于一九一九年工厂创始时,用途是供负责安装第一座炼铁炉的美籍工程师约翰大卫居住,材料便是利用开凿炉基产生的质地坚硬的青石。别墅建得十分考究,两排石屋坐西朝东,并排而立,相距九米;每排房长三十三米、高四米、宽七点四米,高敞坚实;外墙青白色,硬山起脊,人字柁,水泥瓦面,虎皮墙体。每排房有屋室四间,每间均教室大小,墙壁厚实,挑高几近三米五,宽敞通透,冬暖夏凉;东西墙各开四扇白漆木窗,采光充裕。空地上植槐种柳,甬道旁芳草萋萋,可以想见,当年约翰大卫在此的生活应十分惬意。解放后,厂里把空闲的石屋略作修缮,便用作男职工单身宿舍。 盛佳瑛是盛铭懋大哥的女儿,从上海来京上大学,郝廷魁见盛铭懋无法解决侄女儿周末和节日来玩儿时的住宿,就在自己家为她安排了一间。这天早晨盛佳瑛在郝家吃过饭,溜达着上山来找小叔玩儿。 “……小叔,你去过布鲁塞尔没有?”盛佳瑛问道。因为夏洛蒂勃朗特的这部《维莱特》便是以布鲁塞尔为故事发生地的。 “我是放假到科隆玩儿的时候顺便去的,因为两个城市离得很近,坐火车不到三小时。——对了,我还用香烟盒儿做了一座科隆大教堂的模型,非常漂亮!”他不无得意地说。 “模型在哪里?让我看一看。” “送给你霭云阿姨了。” “哎呦,我小叔可真是个‘大情圣’诶!霭云阿姨被感动得哭了对不对?”她笑着打趣道。 “唉,至少她不再回避我了。”他脸上的神采消减大半,叹了口气道。“——对了,今天你就可以欣赏我的杰作了。”他补充道。 “怎么,今天去看望霭云阿姨吗?”她从那副白塑料框近视镜后睁大眼睛。 “对啊,你不是早就想去了吗?” “那我得去拿送给她的礼物诶。” 往山下走的时候,她睨了小叔一眼,见他那饱满兴奋的神情,不禁在心里掠过一缕哀愁。虽然只有十八岁,但凭女人的直觉与对霭云的了解,她预感小叔的这份爱情如同水中月、雾中花,缥缈虚幻,难成正果。 他们在郝家耽搁了一阵子,因为郝廷魁叫住盛铭懋,商量点儿厂里的事儿。 “……二号高炉于二月份修复投产,苏联专家提议的‘大风高温操作法’也日臻完善,从设备和工艺来看,我们已经有了比较好的基础。”郝廷魁给盛铭懋倒了杯茶,坐在他对面说。 “是啊,大家心气儿很足,都想让产量节节攀升。可是,现在突出的问题是高炉炉况波动较大,不能实现平稳顺行。而且,由于设备陈旧,炉况不稳也容易产生事故。上半年,烧穿炉缸的情况就发生了三次。”盛铭懋说。 “这正是我想找你谈的问题。对炉况不稳的原因你怎么看?”郝廷魁问。 “我认为主要是原料问题。”盛铭懋说:“北城钢铁厂本是因龙关铁矿而建,但龙关铁矿从日本占领时期开始建炼铁厂,矿石逐渐自产自用,北城钢铁厂就成了‘无米之炊’。现在,咱们吃的是天南海北‘百家饭’,八方觅食,难求一饱。我统计过,平均每天矿料变更达十余次,这种状态,炉况不稳也就不足为怪了。” 郝廷魁点点头:“你分析得很对,但获得稳定的矿源不是短期能办到的事,我们还得立足现状想办法。我想成立个‘高炉稳产顺行攻关小组’,你来当组长,怎么样?” “行,您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盛铭懋爽快地答应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8 盛佳瑛正在屋里翻检给霭云带的礼物,听到有轻轻敲门声,便扬声道:“请进。” 门缓缓推开,进来个小伙儿,中等个儿,留小平头,眉眼与郝廷魁酷似,脸颊清秀,模样文静;穿白色长袖衬衫、深灰色长裤,整洁利落。他笑着把一沓稿纸递给她:“佳瑛,给,你要的资料。” “这么多?这么快?你太厉害了嘞!”她接过稿纸,看着上面工整清爽的字迹吃惊地说。 “开了个‘夜车’,所以早上起晚了点儿。”他笑道。 “哎呀,不用这样着急的,下次我来再给我都可以的嘛!——搞得你没有休息好吧?”她歉意而关切地询问道。 “没事儿,我睡觉质量高,几个小时就管事儿。再说,母校有个活动要我去参加,这周末可能得去上海一趟。所以,还是早点弄完踏实。”他说。 她扑哧一笑道:“真好笑,我家在上海,要来北京上学;你家在北京,倒是在上海读的大学,咱们两个换一下子好不啦?” 小伙儿也笑道:“这不就是‘好好昆明去泛舟,偏逢天晚又相留’吗?生活中常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看开了也就能顺其自然了。”话语中透出几分与其年龄不太相称的老成。 佳瑛暗自吃惊,她让他帮忙整理的是清代才女陈端生的资料,没想到他竟能随口引用其长篇弹词《再生缘》中的句子。难道他将作品浏览一遍,便能做到过目不忘?! 这小伙儿是郝家长子郝培衡,复旦大学历史系高才生,为谨遵父命投身实业,兼修了工商管理,现为北城钢铁厂劳动工资科干事。 “……哎呦,真不愧是复旦的高才生嘞!那我也引一句,你能说出是哪章哪回的,我就佩服你!”她用夸赞、欣悦的眼神儿笑看着他,却又有些不甘心、不服气地说:“‘莫道丰姿堪绝世,犹觉性情亦清真。’说说看,这句是哪一回里的?” “我就接着念下句吧。”他笑道:“‘良缘若配风流客,正是天生一对人。’”念这句时,他的目光闪出些异样的神情。 她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热,这两句是开篇首回的内容,他极有可能知道,但不知怎的,她冲口便念出了前一句,难道是潜意识中期待他说出下那一句?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门外传来小叔的喊声:“佳瑛,准备好了吗?咱们该走了。” “哎,来啦来啦。”她赶忙应着,顺势避开他的目光,嗫嚅着说:“我,我要出去了。”便背起挎包往外走。 但经过他身边时,被拉住了衣袖。 “佳瑛,下午你们能回来吗?”他问。 “下午?——应该能回来的,怎么啦?”她停住脚步看着他。 “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是刚上映的《新儿女英雄传》,晚上七点的,咱们一起去看吧?” 比起她刚才释放的突兀而朦胧的信息,他的这番回应是明确而热切的,令她品味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欢愉、甜蜜与期待。 “嗯。”她含笑点点头,便开门走了出去。 新建成的京门公路贴着北城钢铁厂东墙由北往南,在厂大东门拐个九十度大弯儿,奔正东与长安街相连。这条路的修通,大大缩短了京西与城区间的距离。 北城钢铁厂厂大门儿原本开在厂区东围墙的偏北侧,斜对着安兴镇大街,而与长安街正对着的东墙处并没有开大门儿。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接收“北城制铁所”,改名“北城钢铁厂”。到四七年,北平当局打开西长安街城墙,修建复兴门,一条大路南绕老山,直达北城钢铁厂东南厂区。厂方考虑到生产、经营上的方便,在正对这条大路的西端建起了一座厂大门。从此,北城钢铁厂厂区便有了“大东门”、“小东门”之分。 盛铭懋、盛佳瑛在大东门外坐上从门头沟圈门到阜城门的京西第一趟公共汽车,前往城里。这车是由解放牌卡车改制而成,白顶篷、墨绿车身,前头有个“大鼻子”。 天蓝气爽,和煦的微风从车窗外吹拂进来,沁人心脾。他们俩并肩而坐,天南地北地聊着,轻松愉快。 北海,与中海、南海合称“太液池”,是古都千年名胜、皇家苑囿,一池三山,人间仙境。三海共八十六万多平米水面,对北京空气、温度调节起着很大作用。但解放初,由于河道淤塞、水源隔断,三海已成死水坑,蚊蝇孳生,传染疾病。五零年,市政府开始大规模疏浚河道、治理城南的龙须沟、挖掘三海,驻京部队也参加了清挖。如今,重新注水后的北海水质清澈、波光粼粼、曲岸倒影、景色旖旎。 盛铭懋在南门外迎着了秋月,只见她梳着带刘海儿的齐耳短发,穿粉红底儿白色碎花儿衬衫、藏蓝布裤、黑色扣袢儿布鞋,朴素而不失娟秀。 “……等了好半天吧?”她歉意地问道。 “不,我也是刚到一会儿。”他笑着回答。“门票我买好了。”他补充道。 “谢谢。”她说。 他们走进大门,沿甬道绕过团城上了永安桥。 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重逢后一年多来,盛铭懋突出的感觉是秋月(他尽量忘记她是霭云)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每次的看望,她有快乐的时候,亦有沉郁的状态;有时愉快得让他觉得几乎回到了中学时代,有时则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能使她从沮丧消沉中解脱出来。对此他能理解,也有精神准备。一个经历过大悲大痛、大生大死的弱女子,情绪上起伏不定是理所当然的,他有耐心等待时间的柔掌慢慢抚平她心中的怆痛。 另一个更让他担心的感觉,是她总在刻意保持着与他的某种尺度,并且这种刻意无论她的情绪处在什么状态,都不曾放松过。从回避不见到可以定期看望,当然是极大的转机。现在,他们可以说是很亲密的朋友,但也仅限于此,一旦他设法寻找当初恋人的感觉,便会遇到她强大的阻力。对此他也能理解,亦有精神准备。她的内心是纯粹的、倔强的,因此,她为那段“姨太太”的经历感到极度羞耻,并认定这经历已将她心目中纯洁幸福的婚姻毁灭无余。女人对婚姻的态度是理想而神圣的,故她几乎没有勇气想象这婚姻还有可能重来。但他要乐观得多,认为主动权在他这里,只要他毫不嫌弃,只要他坚持不懈,以无尽的温情去渐渐溶蚀她冰寒彻骨的心,让她明白他的爱能包容她所有的一切,那么,她是能够重新投入到幸福生活中来的。 去年底,他向厂里提交了有关家庭成员情况、霭云情况的材料,并表明自己与霭云的恋爱关系。无论是他的直接领导郝总工,还是最关心他个人问题的苏颖大姐,都对他这段感情表示支持,认为霭云做敌特姨太太是受到逼迫,并非情愿,而且,她还在危急关头舍生忘死与敌特斗争,保护了革命事业急需的科技人员,属于有立功表现,是应该团结、爱护的对象。所以,盛铭懋更增强了信心,利用一切机会与她改善关系、增进感情。佳瑛孩提时与霭云关系最为亲密,她喜欢这个漂亮的“大姐姐”,白天身前身后缠着在一起玩儿,晚上还经常跑进佣人住的下房,和霭云钻在一个被窝儿睡觉,大人也拗不过她。所以,佳瑛来京上学令盛铭懋非常高兴,他觉得这是唤醒霭云对美好时光回忆的一个好机会。 下桥过了“堆云”彩绘牌坊,他们沿永安寺外墙西侧拾阶而上,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来到山顶西坡的撷秀亭,远远望见亭阶上依柱而立、袅袅婷婷的一位姑娘。 秋月不明就里,以为是个游人,并不理会儿。及至近前,盛铭懋笑道:“秋月,你看看,这是谁?” 秋月见说,才抬头端详那姑娘。蓦地,她浑身触电般猛然一颤,盛氏叔侄都明显感到了她的颤抖,并在心中触发了惶惑与惊恐。接着,秋月迅即把脸转向盛铭懋,使他看到一张苍白如纸、五官挪移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有惊愕、有迷惑、有哀痛、有悲愤、有凄苦、有绝望。她就这么瞠目结舌地盯视着他许久,继而热泪迸飞地用力摇摇头,扭转身朝山下跑去。 满心想制造个喜相逢环节的盛铭懋未料竟是这般光景,他冲侄女儿喊了声:“佳瑛,你在这儿等我!”便追了下去。 秋月踉跄趔趄地跑到涤霭亭附近时一下摔倒在地,随后赶来的盛铭懋赶紧将她抱扶起来。秋月本想拼力推开他,但过度激动已使她浑身绵软无力,推搡的动作对他并未起到实质作用。 盛铭懋搂住她连声说:“霭云,霭云,你别激动,冷静点儿,听我跟你说!” 闻听此言,她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力气,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杏眼圆睁地喊道:“盛三少爷,我再说一遍,这儿没有霭云,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她竭尽全力嘶喊着这句话,嚷道后来已喘做一团。 喊罢,她转身趔趄着往前走,他随即跟进。她手扶涤霭亭的红色圆柱,回过头喘息着说道:“……三少爷,你要是再跟着,我就一头撞死在石碑上!”她垂着头没看他,说话声音也不算大,但却透出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他连忙站住,手足无措地说:“好好,我不跟着,只要你别激动就行!” 他不敢再紧随其后,落个十步距离跟着,见她踉踉跄跄往前走,过了石桥、绕过团城、出了南门。直到看着她上了公共汽车,他才松下一口气,头一晕、身一摇,不禁要摔倒,却被人从后面扶住了胳膊肘儿。回头一看,是侄女儿佳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59 “……小叔啊,你也太不懂得女人的心理了嘞!”听罢盛铭懋讲述前因后果,佳瑛又心疼又无奈地轻声埋怨道。 他俩坐在琼岛南岸双虹榭前的长椅上,近旁绿柳拂风,远处湖水闪动着粼粼波光。 经过一段时间休息,叔侄俩的心情已基本平复,盛铭懋此时亦思忖出他那“喜相逢”环节设计的极为不当:秋月反复强调过“霭云”已不复存在,说明她对死而复生前的记忆,无论是欢快美好的还是痛彻心扉的,都不愿再去触及,而要埋葬在脑海最底层。因此,她最初甚至连他也躲避不见,就是想与过去一刀两断。之后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他,但也仅是作为特例让他独自进入她现在的生活。而对盛家其他人,当然是一概排斥的。自己未能认真悟透这一点,总乐观地以为用过去的喜可以冲刷过去的悲,真是太幼稚了。 “……小叔,你不晓得,霭云不愿见盛家人,不光是恨二叔,还怨恨阿奶嘞!”佳瑛眼望湖水悠悠地说道。 “嗷,为什么?”他觉得十分意外,因为,母亲对霭云一直如同女儿般疼爱。 霭云是在盛铭懋留学期间嫁给二哥的,他在此后收到母亲的信,说他们二老急于抱孙子,但大哥生了女儿,二嫂又一直未孕,所以,二哥把霭云收房作了姨太太。还闪烁其词地说虽然盛铭懋与霭云亲如兄妹,但都已长大成人;霭云有了归宿,盛铭懋将来也好与门当户对人家的姑娘谈婚论嫁,云云。父母不赞成他与霭云好的态度早就有所表达,但二哥收她为姨太太则是他始料未及,整个婚娶促成经过及霭云的反应他也无从知晓,更无法加以干预。 此时,随着佳瑛的讲述,往事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除了二哥,盛母是促成此事最积极的人,因为这样既可遂延续香火之愿,又可断小儿子与丫鬟之情,一石二鸟。她把霭云叫来深谈,一是表明霭云与三少爷之间的感情无任何开花结果的可能;二是说明二少爷收房的目的是传宗接代,日后霭云若生出个一男半女,便是盛家的功臣,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三是霭云与盛家本是远亲,如今亲上做亲,荣及家里,非但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连自家亲友也能沾光带彩,改善生活状况。四是……总之盛母巧舌如簧,拉着霭云的手絮叨了如许这般贴心贴肺的“知情话”。但霭云并未顺从,也不分辨,只是一味咬着嘴唇儿垂首不语。她心中想着远在他乡的三少爷,想着他临行前牵着她的手依依不舍的样子,想着他“如今年轻人的感情应该自己作主,咱们以后要过自食其力的自由生活。”的话语,她要为此而坚守、而等待。 这些心思亦在盛母和盛铭度揣测之中,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盛母拿出了一封三少爷写来的“绝情信”。 听佳瑛说到这儿,盛铭懋蓦地想起有回他与秋月相见,她也冷不丁问过“你当初为什么要写那封信?”而当他错愕地反问“信?什么信?”时,她却又恍然大悟般说道:“嗷,我明白了!——算了吧,不要提它了!” “她指的就是这封‘绝情信’!”佳瑛听小叔述此细节后肯定地说。 “可我从来没给她写过信啊!”他困顿地说。的确,因父母反对,他无法在家信中捎带给霭云的信。 “你忘了我二叔是干什么的了吗?”佳瑛冷笑道:“他想要模仿你的字迹写封信,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吗?!” “绝情信”的内容自然入情入理,先是说父母给“我”说了门亲事,念及双亲年迈,思前想后,虽痛苦异常,但还是不忍违抗父母成命,只得割舍私情,抛却良缘,你我有情无份,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再是说二哥为人宽厚善良,待人温柔体贴,你能跟了他也是个好归宿,“我”也能感到安心,日后咱们还是至亲至近的人,虽无夫妻之份,仍有骨肉之缘。接着劝霭云凡事往明白处想、路往宽敞处走,退后一步天地宽,回头一顾岸沙平。一定得听说听劝,做事要顺理顺情,只要按“我”父母的安排去办,今后的好日子绵绵无尽,其乐陶陶,云云。 “绝情信”断绝了霭云的牵挂,而她父母得知这门亲事及将有一笔可观的彩礼,忙不迭从家乡赶来北平,千言万语劝她依从。许多女人并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牵挂的人生存。这牵挂有个轻重次序,最先是牵挂父母兄妹,恋爱时便牵挂恋人,有了儿女便牵挂孩子,而对自己,她们倒总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霭云便是这种女子。现在,恋情已断,能以一身换取自人家有好过些的生计,对她来说便是唯一现实而有意义的选择了。于是,她便“荣升”作了姨太太。 “……是阿奶和二叔合起伙来骗了她,你说说看,她能不恨他们吗?”佳瑛最后说。 “哎,怪我没有细心弄明白霭云的心思,”盛铭懋懊悔地说:“过去的经历对她来说太痛苦了,她想把它们彻底忘掉!” “还不光是这样,”她说:“你一直没有弄明白的是,你和她在一起是根本不可能的!” “是吗?说说理由。”他说。 “第一点,你们两个的素质差距太大,就像《维莱特》里面的约翰和杰妮娅,他们不是分手了吗?” “不不,霭云可不像杰妮娅那么肤浅,她是个品格、性情都非常好的姑娘!”他认真地反驳道。 “请你听清楚好不啦,我说的是你们两个的素质差距大!你是留学博士,她连初中都没毕业,你们没有共同语言的,时间长了感情肯定会出问题!” “不会的,我们有很多共同爱好,爱运动、爱做模型、爱孩子、爱帮助别人、爱……”盛铭懋眼中闪出快乐与希冀的亮光。 “但更重要的我还没说呢!”佳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知道吗,其实她根本就没打算嫁给你嘞!” “你怎么知道?”他不相信这话。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最看重的是爱情和婚姻的纯洁,她要把完美无瑕的自己奉献给最爱的人。霭云这么爱你,当然更希望能这样,可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本了耶!她觉得自己是个肮脏丑陋的怪物,你非要她嫁给你,难道,你要她在羞愧和自卑的心态中一天天折磨自己过日子吗?!” 这番话让盛铭懋震惊了,他本以为自己包容一切的爱能让霭云对过去释怀,但此刻从另一个女人嘴里说出的话令他深切地感到,霭云极有可能正是这样想的。这也恰能说明为何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从亲密朋友的关系再向前迈哪怕一小步的原因。 在冷酷的答案面前,他的思维麻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0 半年后的一天,盛铭懋忽然接到秋月电话,提出要见一面。 这之前,两人互相未通音讯,他们心照不宣,知道对方在做最后的思索和打算。 深秋,愈来愈硬冷的北风剥离着树上枯黄缩皱了的叶子,又扫帚般把它们刮到墙边和沟中。 仍是那座清茶馆,仍是两年多前初次重聚的那个雅间儿,只是盛铭懋的心绪已由彼时的期盼变成了此时的沉静。 此时,在抗美援朝战场,李奇微的“秋季攻势”已被粉碎,二十五万联合遭歼灭,超过前五次战役总和。美国人的命值钱,打仗死人政府得赔偿,压力巨大,于是,他们想到了恢复谈判。今天的报纸刊登了昨天美第8集团军司令范佛里特在汉城记者招待会上的自白:“虽然联军的空军和海军尽了一切力量,企图阻断的供应,但仍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毅力把物资运到前线,创造了惊人的奇迹。” 盛铭懋走进茶馆儿时,听到茶客们在纷纷议论此事,不可一世的美国鬼子被打得服了软儿,大家感到痛快、解气。 只听一位老者笑道:“……你别看这美国鬼子个头儿大,我瞧他弯腰认怂的时候也挺灵活,打不过就赶紧喊:‘活祖宗,别打了,有话好商量!’” 大伙儿全被逗乐了。 盛铭懋也一同开心地笑,同时想起了在朝鲜奋战着的好兄弟乐永乐。 二楼雅间里,秋月已经在等他了。 “——来,快坐下,先喝口茶。”秋月朝他笑着招呼道。 “……盛同志,”见他一气儿喝下两杯茶后,她开言说道:“我先道个歉,上回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那么大的脾气。……” “不不,”他连忙接过话说:“上次是我做得不对,不该不和你商量就带你去见佳瑛,更不该不理解你心里的痛苦,我实在是太糊涂了!” “咳,我错了也罢,你错了也罢,都不是成心刻意的,就甭提了吧。——对了,你替我给佳瑛也陪个不是。” “没事儿,她一个做晚辈儿的,决不会计较这些。——不过,她确实是很想念你。”他小心翼翼地说。 她递过来一个布包袱说:“这里头有两双布鞋,一双是你的,一双是我比量着佳瑛的身高做的,也不知合适不合适,大了小了的下回你告诉我,我再给她做。” “哎,谢谢、谢谢!”他接过包袱连声说道。 “——盛同志,今儿个请你来,是想说几句心里话。”她终于进入了正题儿:“这件事儿我翻来覆去想过多少遍,算是想清楚了。今儿个说出来,你赞成也是这样,不赞成也只能这么着。——唉,我也没有旁的主意了!” 他握茶杯,注意地听着她说。 “我跟你说过,你认识的蔼云已经死了,可我没告诉你,我的心也跟她一块儿死了!本来,那天晚上给你送完信儿,我就没打算活着,死了正是我的归宿。可老天爷不让我遂愿,偏偏让我活着,又偏偏让你找到我。你心疼我,在意我,放不下我,这让我知足知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我一个残花败柳的女人,一个国民党特务姨太太,拿什么跟你比配呢?我不能不知轻贱,不能拿我这不值钱的半条命拖累了你!你有这么好的学问、这么好的工作,就像是高枝儿上的凤凰,好日子还没开始呢!” “秋月,我……” “你让我把话说完。”她显得平静而坚定,只有拿定主意的人才是这种神情:“霭云死了不能复生,老天爷既然让我活,那就得是秋月的活法。所以,盛同志,你心里对霭云有多少情、多少爱,都跟秋月没关系。你放得下霭云就把她扔在脑后,放不下就搁在自个儿心里头。秋月就是个剪样儿纳底子的手艺人,就是个缝缝洗洗的家庭妇女,活着就是混吃过日子。 不过,既然咱们认识,也用不着断了来往。你得空愿意来坐坐,秋月给你烧火做饭;鞋穿坏了只管言语,单的棉的秋月保你供得上穿。” 说完这些她舒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说:“我要说的就这些,你听着无情也罢、少义也罢,也就这么着了。” 半年多的沉淀让盛铭懋有了充分心理准备,自打被佳瑛“点醒”后,他越想越明白自己与秋月的感情已经不可能了。人生就是如此,一旦时过境迁,再令人留恋的情感也无法挽回,再美好的东西也无法把她留住。故而,他不能再执迷于旧情不放了,那样既无结果,也是对她的折磨。而她是那么善良的姑娘,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那么,唯一的选择就只有面对现实,了却前缘。 而且,他还应心存感激,因为,她的无情表达的乃是最深的挚爱。因为爱,她不愿让他受半分拖累,而望他过上最好的生活。他若体会到这份苦心,开始一段幸福美满的人生旅程,那么,他愈快乐,她也就会愈感欣悦。 她是位菩萨心肠的女人! “……秋月,你是个好姑娘!”他笑望着她,但一开口,眼里便泛起了泪光:“无论是过去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美好、纯洁、善良、可爱。你刚才的话不是无情无义,而是情深意浓,是你对我的一片深情厚意,我表示接受,而且,对你表示深深的谢意!”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她深鞠一躬。 “……秋月,无论我们能不能走到一起,我都像你希望我幸福一样,也希望你今后的生活过得幸福、美好。就像你说的,我们不是恋人了,但还是好朋友,不,是比朋友更加亲近的好兄妹!我会随时随地关心你、尽我所能帮助你——当然,没鞋穿的时候也肯定会来麻烦你!” 自他开始说话,她的“镇静”便如决堤般溃塌了,垂首捂住脸,不能自已地抽泣起来,肩头不停抖动,泪水从指缝中流淌到小臂上。直至听到最后那句,她才禁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抬起了涕泗交流的脸,一张雨打桃花皱般惹人怜惜的脸。 他将一方手绢递给她,同时用另一只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来,喝口茶,安静一下吧。”他泼去她茶杯中的残液,另斟上一杯放到她面前。 “……唉,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觉着痛快多了!”她喝下茶水,笑看着他说道,神情是解脱般的轻松。 “不过,我还有个要求。”他笑道。 “你说吧。” “既然咱们是兄妹了,以后就不许叫‘盛同志’,要叫‘盛哥哥’。” “‘盛哥哥’,哎呦,这么叫多‘酸’哪,还是叫‘盛大哥’吧!”她咯咯地笑起来。 “行,就叫‘盛大哥’吧。”他说着拿起桌上的点菜簿:“今天大哥要好好慰劳慰劳你!” “不用,”她拦住他说:“咱们上家吃去。——今儿个有人给咱们做饭!” 盛铭懋在栗迎霞和秋月家吃了顿地道的北方家常菜,有炸藕盒儿、熘鱼片儿、地三鲜、醋熘白菜丝儿、西红柿鸡蛋汤,做饭的是附近煤铺子的送煤工张大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1 “小娄啊,明天周末,我带几个人上你岳父家去坐坐,你看方便不方便哪?” 在北城钢铁厂招待所小会客室,赵天鸿送走客人后,冲招待所所长娄自芳问道。 “方便,我请您们吃地道的永定河鱼虾宴!”娄自芳笑道。 “怎么,大冬天的还能下河捉鱼吗?”赵天鸿颇感兴趣地问道。 “当然行啦!到时候您跟着去河边儿看看,保管没见过!” 娄自芳小名儿娄铁蛋儿,媳妇儿是北城钢铁厂北边儿永定河畔沟麻村的人。他曾说过几次请赵天鸿去沟麻村玩玩儿,可都没成行,没想到今儿个赵厂长倒主动提起了此事。 娄自芳不知道,赵天鸿此行另有用意。 次日清早,赵天鸿、郝廷魁、鲁贵梓、秦慕仁、谭峰在厂大东门赶从阜成门发车的头班公交车,八点钟就到了沟麻村村口,娄自芳已在车站等着他们。 沟麻村在北城钢铁厂厂区北面不到八公里处,西濒永定河,南接门头沟,其滥觞可追溯到汉代。据考证,三国时北京开凿最早的戾陵堰、车厢渠就在村南部,有农民因而引水屯田种稻。后因战乱频乃,这一大型水利工程失修废毁。到辽代,永定河冲下大量泥沙在此不断淤积,农民趁水退时堆积淤泥造田,又在造好的地上盖房、栽树、种庄稼,逐渐形成村落。金、元二代为取漕运之利,曾利用村中旧河道数度“开金口”,使该村成为京城水系要冲,并为永定河老渡口之一。同时,该村也是京西古道之西山大路南道上的重要一站,可谓兼具水陆通衢之便。到清代,该村已是永定河畔有名的大村。 取名沟麻村,是因为永定河在水浅处长有很多麻秧子,民间称作“沟麻”。麻秧子枝干细长,顶儿上开白蓝色小花儿,秋天结籽儿后成为圆形小鬏鬏儿。村民把这小鬏鬏儿蘸上胭脂、口红点在蒸得的馒头上,摆在供桌上特好看,也图个吉利,故这麻秧子也叫“满头麻秧”。麻秧子杆儿割下来晾干,一层层剥开就是麻,妇女把它拧成线,用来纳底绱鞋。 当下众人跟着娄自芳三弯两绕,来到位于村西街的他岳父母家。 京西民宅因得石、木资源便利,其建制与北京其它区域绝然不同,最特殊之处是以青石板做屋顶,并由此带来房屋高大、坚实、舒适等诸多优点。加之沟麻村得农、渔、麻、运、商诸种产业之利,村民家境普遍较殷实,故宅院建得都很坚固、周至。像娄自芳岳父母家属最普通的三合院儿,即没有南房倒坐儿,可一走进去,仍给人院落宽敞、房舍高大规整的感觉。 建房用青石板来自佐近门头沟石板营,采买方便,价格低廉。因石板顶房屋冬暖夏凉,耐久不坏,故无论贫富一致采用。具体做法是先在房顶木椽上铺设小块儿青石板,上抹几层苫背泥,然后用六毫米厚青石板以“压七露三”方式叠压码至房顶,再压盖“麦穗儿”板瓦垄使石板固定。这样厚实的房顶自然夏隔热而冬保暖,但要求房屋整体具有很高坚实度,从房基条石、四梁八柱到砖石墙壁,不仅材质要好,用量亦比一般房屋多出成。 这里民宅另一特色谓之“响墙”,墙而会“响”,堪称一绝,乃是前辈人为防盗贼而生发的奇思妙想。做法是在三米高的院墙顶部用碎石加筑二尺五高的一段,不施灰泥,单摆浮搁;碎石间码放紧密,珠联璧合,平日绝无因风吹雨打而坍塌掉落之虞,旦遇企图攀爬逾越者,碎石即发出声响,向主人报警,故谓之“响墙”名副其实。 众人进入宅门,见院中有两口硕大无朋的水缸,便询问用途,娄自芳介绍说,村儿里有个顺口溜:“沟麻像条船,四面被水淹,只能吃河水,打井船底穿。”原来此村西临永定河,东有东叉子河道沟,南临发电厂大水池,北靠河道上游分水口。因四面环水,故打井不盈三尺,水就会涌出地面。为此,村民只能挑河水吃,但永定河又名“浑河”,河水浑浊如汤,村民便把水倒在缸里,撒入一把捣碎的干杏仁儿,用棍子搅拌片刻,泥沙便会沉底,上层的水清凌透彻,饮之可口,再把清水倒在另一个缸里,供日常饮用,故家家都至少预备两口大缸。 赵天鸿等人与娄自芳家人寒暄片刻,喝罢一壶茶,天鸿便说道:“……今天是星期天,咱们劳逸结合,先跟着小娄去钓鱼,然后再开个会,研究点儿事情,你们看怎么样?” 鲁贵梓是个钓鱼迷,一听这话便喜笑颜开地道:“我看这就是飞机上放炮仗——想(响)得高嘛!好,说走就走,铁蛋儿啊,今天我给你当个小伙计,有啥不会做地你就拔律俺一下子,行不?” 娄自芳笑道:“行,您是钓鱼的行家,一准儿错不了!” 众人来到院儿里,只见娄自芳拿来两双大号高腰胶皮水靴、一把铁锤、一只笊篱、一只竹篓,此外并无钓竿、鱼饵等用品。 鲁贵梓不觉诧异地问道:“光就这几样家什就行咧?” 娄自芳点头道:“对,有这几样就行了。” 鲁贵梓摇头道:“这可是蛤蟆跳到井里头——不懂(扑通)就是不懂(扑通)。” 众人笑道:“这个老鲁,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这么些俏皮话儿!” 一行人出了院门儿,说说笑笑间不觉来到河边儿。只见娄自芳放下水靴,让鲁贵梓连同棉鞋一起穿进靴中,自己也穿上另一双。他将笊篱和竹篓交给鲁贵梓说:“一会儿下了河,您在我身后一、二米远的地方跟着,只要有鱼漂上来,您就捞起来放竹楼里,明白吗?” 鲁贵梓点点头:“明白了,你放心!” 娄自芳又嘱咐道:“还有一样儿,在水里头脚步一定要轻,不解就把鱼给惊跑了!” 鲁贵梓道:“这个我懂,要不这些年的鱼就白钓嘞!” 他俩一前一后步入水中,其他人在岸边兴致怏然地屏息观看。 娄自芳拎着铁锤在前,也不往深处去,只在河水淹到水靴半腰的地方沿河畔轻缓而行,同时双目紧盯水中仔细察看。蓦然,他站立不动,同时冲鲁贵梓做个“停止!”手势,后者亦忙伫立水中。娄自芳又观察片刻,便双手缓缓举起铁锤,高至头顶时猛然砸下,顿时水花四溅,同时激起“砰”地一声闷响。他顺势将铁锤竖立于水中,同时弯下腰,双手插入河水,“嗨”地一声吼,将一块炕桌大小的石头翻了个个儿,随之,竟有三四条鱼翻着肚皮漂到水面上来!鲁贵梓见状喜不自禁,忙抢步上前,用笊篱将鱼捞入篓中,岸上众人见了也都一齐叫好。 原来,娄自芳用的这叫“震鱼”法,是利用鱼冬季喜在浅水中石头下栖息休眠的习性,用石块儿或铁锤敲打河道中的石头,将栖息在下面的鱼儿震昏,然后翻起石头,震昏的鱼漂浮起来,任人用笊篱将其捞起。此种办法简单易行,无需钓具、饵料,且效率颇高,是永定河沿岸历史悠久、流传广泛的捕鱼方法。 不消半个时辰,竹篓里已装了十来条鱼,有浑河鲤鱼、鲶鱼、白条鱼、青鱼、嘎鱼等。于是便满载而归,一路上,北城钢铁厂这几位厂领导对沿河百姓的劳动智慧赞不绝口。 回到家,娄自芳下厨制备全鱼宴,赵天鸿召集众人在正房东套间开会。 火炕烧得温热舒适,大铁壶嘴儿在地炉子上“呲呲”地冒着蒸汽,屋子里暖意融融。 赵天鸿说:“……大家刚才看见了,老百姓是真正的英雄,群众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北城钢铁厂这次扩建,也要充分发挥群众智慧,打一场人民战争的大胜仗! 今天的议题就三个字儿:‘大包干’!” “你是说,北城钢铁厂扩建工程用大包干的方式来干?”鲁贵梓问道。 “对,”天鸿点点头:“我跟郝总工初步讨论了一下,总的思路是两亿四千万投资由北城钢铁厂包干使用,同时打破建设单位、设计单位和施工单位甲乙丙三方各自为政、多头领导的建设体制,由北城钢铁厂担负设计、施工直至投产的统一领导和全部责任,拥有对扩建项目内容和实施方式的决定权。在此前提下,我们的目标是:铁的产能提高五十万吨,钢产能提高一倍以上,轧钢产能也有相应提高。 同志们,‘二五’计划中钢铁业的布局是‘三大五中十八小’,或者叫‘三皇五帝十八罗汉’,而如果我们能实现‘大包干’目标,达到产铁一百九十万吨、钢一百三十万吨以上,那就能一步跨入大钢厂的行列!”他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期望的神采。 大家听罢这番话相互看了一眼,陷入思索中。 自天鸿在“八大”作发言,促成北城钢铁厂扩建项目立项后,在职工中的威信显著提升,被上上下下视为主心骨。所以,对他提出的设想、建议,大家都要仔细斟酌一番才会提出意见。 “……郝总工已经起草了一个初步方案,请大家先看一下。如果我们今天能形成一致意见,那就尽快召开党总支扩大会讨论决定。”天鸿说。 郝廷魁从提包中取出材料分发给大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2 投资分文不增,仅凭变革一下管理模式,就能使扩建的铁产能增长四成,钢和钢材产能各翻一番,果有如此神效? 答案肯定,这是赵天鸿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 建国初期,随着“一百五十六项援建项目”的铺开,源于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也在中国经济舞台光鲜登场。由于其首先在宏观规划上体现出科学、有序、统筹、合理的优势,奠定了国家工业体系的骨骼,故而被多数人全盘接受,以为该体系无所不能,是人类社会最理想的经济模式。 而赵天鸿作为小小一介厂长,却从微观经济角度体味到计划经济体制的僵化与迟钝。他感到该体制企图把千变万化、复杂多样的企业微观营运职责,由主管部门的几个人纳入一份全国性计划表中,每年计划一次,就把三百六十五天企业生产头绪万端的方方面面安排打理得妥妥帖帖,这实在有些一厢情愿,有些“乌托邦”主义,甚至有些幼稚可笑。 他听厂运输部的人说过一件事儿:铁路运输设备备品配件计划采购工作,流程是每年七月由专业员将本企业翌年所需备品配件编计划报冶金部,冶金部召集各企业相关人员开计划汇总会,并将汇总的全行业铁路配件需求计划报铁道部。别看冶金部大楼里人满满的,但分管此业务的仅有一人,故汇总工作还要来自各企业的人帮忙完成。 到年底,铁道部将各行业对铁路备品配件的需求转化为各铁路工厂生产计划,再召开产品分配会。这时,提出计划的企业才能知晓所需产品来年何时会由哪家工厂生产,再经运输环节到达自己手中。举例说,若厂里一台火车头现在要换只大灯,就要在一年半前提出计划,且该计划要直达国家经济管理中枢。 厂运输部备品配件专业员胡师傅是解放初倡议自行修复北城钢铁厂首台机车的市级劳模,对工作极端负责。按说他制定的计划周密详尽、未雨绸缪,不该发生意外。可天有不测风云,有回雷雨大风,一根折断的大树叉子把火车头上的注水器砸坏了,偏巧这台注水器刚更新过,库房里没有其它备件。胡师傅赶紧千里迢迢到牡丹江机车工厂“求援”,一位老计划员从花镜后边看着他说:“你要的东西我们这儿倒有,不过没计划,不能给你。”胡师傅边敬烟边苦苦哀求,但不管事儿。临走,老计划员还谆谆教诲说:“同志啊,计划不是儿戏,那就是法律,这可是苏联老大哥说的呀!” 像这种因“法律”造成的生产经营障碍经常出现,而且难以化解,损失严重。 基建项目最大弊端是设计、建设、生产三方各自相对独立并分别对上级部门负责,由于三方立足点和看法不尽相同,往往形成“三足鼎立”,奈何说不清的理,几多扯不完的皮。尤其某些建设单位以“万事开头难”,“交学费”为由搞“大洋全”,铺张浪费,预算一再追加,投产一拖再拖,导致事倍功半,成为实实在在的“重点建设,重点浪费!” 故而,革除管理模式弊端,消除内耗,就一定能大幅度提高投资效益,对此,天鸿信心满满。 但在当时对计划经济这一人类最新经济模式顶礼膜拜的情势下,天鸿并非对该模式本质的正确性、完美性产生了怀疑,且欲从理论高度对其进行剖析、批判与扬弃。天鸿的行为乃是动因于对弊病的切身感受,意图通过某些改良从操作层面使该模式更加完善,仅此而已。然而即便如此,人们日后回溯历史时会发现,北城钢铁厂此举,仍然是改革开放之焰熊熊燃烧前的第一点星火。 “好,气势足,魄力大,像我谢观澜手下的战将!” 谢观澜把手中的材料放到办公桌上,并重重拍了一掌,冲坐在桌对面的赵天鸿兴奋地说道。 “这个方案经过党总支扩大会和职代会讨论,获得一致通过!”天鸿说。 “就没有人提出困难吗?你们这回可加压不少啊。”谢观澜关切地说。 “困难也提了不少,但同时提出了更多建议和办法,总共一千七百多条,完全能够克服困难。职工们说:‘千斤重担众人挑’,‘众人拾柴火焰高’。他们提出口号:‘东风鼓起英雄胆,铁过百万钢加番;先进技术成基地,高炉跨二又破三!’” “好极了!”谢观澜起身拿过暖瓶,往天鸿茶杯里续了些水,兴致勃勃地说道:“针对重点工程中的浪费现象,由财政部、建设银行与冶金部等有关部门成立了‘基建投资体制改革试点工作组’,探索杜绝浪费现象的途径,基本思路就是把部分权力下放给企业,发挥上下两个积极性,提高投资效率。这次一共选定了六个试点厂矿,我比较了一下,无论投资规模还是包干增效力度,北城钢铁厂都是最大的。所以天鸿啊,你们这回唱的可是一出‘重头戏’呀!” “政委,你放心,这台‘戏’我们一定能唱它个满堂彩!”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估计,你们的方案很快就会批下来。另外,扩建所需干部的问题也解决了,部里决定,主要从辽钢抽调一批干部给你们配齐。” “那我赶紧回去了,还有好多准备工作要做呢。”天鸿说着站起身。 “等等,”谢观澜转身打开书柜,从里边取出草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递给他,同时笑道:“给你一样好东西!”。 天鸿接过纸包,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喜笑颜开地叫道:“哈哈,是‘坦埠绺子’!” 观澜点点头:“嗯,是你嫂子刚从老家带回来的,就算给你这个‘一线指挥员’送点儿鼓劲儿加油的慰问品吧!” “坦埠绺子”是山东沂蒙地区一种有名儿的烟叶,以谢观澜夫妇老家蒙阴县出产的最为正宗。当年,谢观澜、赵天鸿、石莲芝等人抗日打游击时,这是他们最为珍视的一种“精神食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3 古井山往东一公里,矗立着北城钢铁厂一号、二号两座大高炉,它们东、南两个方向是扩建工程主要区域。从五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在两千多名职工欢呼声中举行了扩建工程开工剪彩后,这里就成了旌旗猎猎、机声隆隆、夜如白昼的沸腾工地。 率先建设的是烧结车间主厂房,位置在高炉区东面、小东门南侧,北城钢铁厂扩建工程开工典礼就是在这儿举行的,会战的人们时时能看见用松枝儿扎成的会场入口牌楼上挂的对联儿:“东方巨龙乘风破浪大跃进”,“建设雄狮鼓足干劲逞英豪”,横批是“十五年赶上英国”。 接着,三高炉、三焦炉、氧气顶吹转炉炼钢车间、制氧车间、机械制造车间、小型轧钢车间、生产转炉衬砖的白云石车间、018试验高炉等项目建设均陆续开工。 清晨六点,乐老栓已骑上簇新的飞鸽牌二八自行车出了门儿。人上点儿岁数觉就见少,无论多晚睡,老栓五点准醒,起来活动活动、吃口东西就出来了。 身为炼铁生产部副主任的他现在上长白班儿,早上八点到岗就行。但自打扩建工程开工,他上班前、下班后都要去工地干一阵儿。不但是他,这已经成了生产岗位职工一种无人要求而自觉去做的默契行动。 刚入夏,清早是一天中空气最舒爽宜人的时候,蹬起车来,更觉微风习习,沁人心脾。 “……臣不学勇聂政刺客孟浪,臣不学那苏秦游说六邦。……”老栓边蹬车边轻轻哼唱着,头也随之微微晃动。五四年,北城钢铁厂成立职工业余京剧团时,郝廷魁、娄铁蛋儿、乐老栓、苏颖、方晓霞等人都加入其中,并在五五年五月中旬,梅兰芳率团来厂慰问时,北城钢铁厂职工业余京剧团与之进行了联合演出。梅大师演的是其最经典的《贵妃醉酒》,北城钢铁厂职工演出了《三岔口》、《将相和》单折。因此,老栓的蔺相如唱段,还得到过梅大师的悉心指教。 从解放到如今,虽然才短短九年,但老栓人生的各方面都得到了丰富多彩的发展。经过扫盲和各种进修、培训,他已具有初中毕业文化程度;五三年,由于发明“高炉爆破除瘤法”并在全国推广产生巨大效益,他在随后几年里获得重工业部劳模荣誉、入了党,并升任炼铁生产部副主任。 他资秉聪明、心思细密,只因家境贫寒,无力琢玉,只靠上几年义塾认识些字。但即便如此,他靠这点儿文化加上遇事儿“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钻劲儿,学什么都比旁人掌握得快、理解得深。为此,当初进北城钢铁厂没几年,就当上了高炉副工长。解放后,学习、锻炼的机会如此之多,领导和组织的培养春雨润物,他更是如鱼得水,成长迅速,工作勤奋,成绩突出。 五二年,盛铭懋的“高炉稳产顺行攻关小组”开展“矿石中和混匀、分级入炉”试验时,乐老栓给予了鼎力支持。那会儿北城钢铁厂没有稳定矿源,八方觅食,难求一饱,炉况不稳的问题非常突出。盛铭懋试验的核心是“矿石平铺切装混均法”,即将铁矿分层平铺,同一种矿铺成十五厘米厚的一层,再将另一种矿铺第二层,以此类推,直到铺成二十至二十五层矿、两米五至三米高的大料堆。用料时,则像切面包似的竖着取料,这样,虽然来料很杂,但每次入炉的料成分却是相同的,就保证了炉况稳定顺行。 这办法真灵,但有一大难点,就是卸矿料的劳动强度陡然剧增。原来只要把矿卸下来就行,可现在,得全凭人工一点点儿干。为此,运输部装卸工有畏难情绪,老栓得知后立刻找到他们负责人,详细讲述试验对炼铁生产的重要性,并表示要组织炉前工义务劳动,承担卸矿任务量的百分之三十。对方听了深受感动,立刻召开装卸工动员大会,从原料管理重要性、原料成分均匀对高炉稳产的作用等作了说明。老栓也在会上发言,他说:“同志们,在抗美援朝前线,美国鬼子见天拿成千上万吨炸弹炸咱们,不就仗着他生产的钢铁多吗?所以,咱们也得想方设法多炼铁呀!咱们多炼一吨铁,志愿军就多几百发炮弹打鬼子!” 工人们大多知道,北城钢铁厂有五名同志参加了志愿军,老栓儿子永乐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咬破手指写血书争取的,老栓对儿子表示坚决支持,北城钢铁厂小报做过报道。所以,大伙儿对老栓非常敬重,对他的号召鼓动给予了热烈响应。 试验开始,年过半百的老栓身先士卒,竹筐装得溜溜满,一溜小跑不时闲。他还请来一位干过“窝脖儿”的老者,给大家讲解扛重物稳当快捷的要领。装卸工们心疼老栓年龄较大,生拉硬拽不让他卸矿,并给他安排了个“力所能及”的差事:测量每层矿料厚度,对铺料质量进行验收。 就这样,试验得以顺利进行并取得良好效果,彻底解决了炉况不稳的问题。 老栓仍不满足,又跟装卸工们一块儿研制各种简易工具、器械,不断降低劳动强度。他总是这样,别人能想到一,他却往往能想到二、三,甚至是四。这次扩建也如此,开工一个来月,他提的合理化建议大大小小已不下十来条。 …… 清晨时分的三高炉建设工地依然气氛紧张热烈,彩旗在晨风中飘舞,路边墙壁的黑板墙报上写着标语:“苦干三年,建成基地;投资不增,钢加一番;十年计划,四年完成!”劳作了一晚的夜班职工不顾疲倦,熙来攘往、口号哨声,干得热火朝天。 三高炉工地在二高炉南侧,是在“半截子工程”基础上利旧兴建的。四四年二月,日寇从本土大谷制铁所拆迁来日产六百吨高炉一座,拟作为北城制铁所三号高炉建在二高炉南侧,已开始建设的部分包括热风炉、高炉本体及矿石、焦炭料仓等的地基。后因日寇败象渐露,遂致工程停滞,此时,土建已完成建安工程量的58。这次扩建,尽最大可能利用了原有基础。 老栓在工地混凝土搅拌站外停好自行车,走进站内。因见天色大亮,他先到值班室提醒电工关闭电灯电源,然后边戴手套边朝一台轰鸣作响的搅拌机走去,准备帮忙干活儿。 快到近前,他忽然听到一种熟悉却不愿听到的声音:“噗!哗——,噗!哗——”他紧走几步,果然,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在做着那个动作! 小伙儿手握铁锨,对准横担在料斗手推车上的一袋牛皮纸水泥袋,从中间猛力铲下,“噗!”水泥袋儿被一铲两段儿。然后,他一提袋子角儿,就把水泥全倒入料斗车中。 “嘿,倒是快当,可这‘噗哧’一下,拾块钱的袋子押金就没了呀!” 老栓心疼得如同刀割,紧走几步,制止了小伙儿的再次操作。 “哎,等等,等等!——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 冶金部为北城钢铁厂扩建调集了五千多人的队伍,故这一阵儿,每天都有新基建工人到达北城钢铁厂。 “没错儿,老师傅,俺是昨儿个下午到的,撂下行李就奔工地上来了。”小伙儿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道。 “哎呦,那可是辛苦了!贵姓啊?”老栓跟小伙儿握握手问道。 “免贵姓宋。”小伙儿说。 “我姓乐。——小宋啊,你刚来不知道,有个情况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一只袋子,水泥厂要收拾块钱押金,咱们估算了一下,这次扩建大约得用三十万袋儿水泥,要能把袋子全部回收,光押金就能退回三百万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老栓加重语气说。 “嗷,是这么回事儿啊。”小宋点点头。 “所以,拆水泥袋儿可别用铁锹劈,得从袋口那儿拆线。——你看着,我给你拆一袋儿。” 老栓说着搬过一袋儿水泥,找到袋口的线头灵巧地一扽一拉,封口线就被抽了出来。 “……你瞧,这样袋子不就完好无损了吗?”老栓倒出水泥,把牛皮纸袋儿抚弄平整。 “嘿,这么整也挺麻利。行,老师傅您放心,往后我就照这么弄!”小宋乐呵呵地说。 “还有,这封口线也别扔喽,都留着。”老栓说着把线拿在手里扽了扽:“瞧瞧,多结实!扎个笤帚、缝个门帘子伍的,都能派上用场。” “哎呦,老师傅,您可是节约到家了,我得好好向您老学习!”小宋敬佩地说道。 “没错儿,老师傅这种点滴节约、精打细算的精神,的确是你们年轻人学习的好榜样啊!”有人在他俩身后朗声说道。 二人回身一看,见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 “呦,于经理,您好啊!”小宋立刻跑过去和这人握手。 于经理笑道:“小宋,啥时候到的?” “昨儿个下午。” “嚯,刚到就干了个通宵?你可真是个‘拼命三郎’啊!”于经理赞赏地笑道。 “嗯哪,坐火车坐得身子骨贼拉发皱,干点儿活儿,觉着舒坦多了!” “好样的!——小宋啊,你们这批来了多少人?” “……你,你是于大贵兄弟?!” 随着一句突如其来、声调颤抖的问话,老栓抢步来到于经理跟前,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双臂。 “我是于大贵,老师傅您是——?” “乐老栓,我是乐老栓哪!”老栓热泪盈眶地望着他道。 “老栓大哥?!您让我仔细瞅瞅!”于经理也被这突然的不期而遇震惊了,他睁大眼睛仔细端详片刻,惊喜不已地大声喊道:“——没错儿,是老栓大哥!哎呦我的好大哥噎!”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4 酒肉之交比不上患难之交,患难之交比不上生死之交,那是以性命为代价凝成的友谊,甚至能胜过亲兄弟姊妹间的情谊。 在值班室旁的于大贵办公室,老栓和于大贵亲亲热热聊起来。身为三高炉建设副总指挥的大贵为便于及时处置各种事宜,把办公地点选在了混凝土搅拌站内。 “……就是壮实多了,模样变化并不算大。”老栓坐在那儿再次端详着大贵,笑眯眯地说,并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我瞧你这身子骨也挺棒啊,比二十年前可硬朗多了!”大贵高兴地说。 “那是没错,那会儿是在地狱里,现在是在天堂上,没法儿比呀!”老栓笑道。 “可不是咋地!——哎呀,真是太巧了,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旮能碰上大哥你!”大贵递给老栓一杯端茶,自己也端着杯子坐到他对面儿。 其实,于大贵年初来北城钢铁厂,至今已半年多了,只不过他为工作频繁来往于北城钢铁厂和辽钢之间,而老栓上半年去市委党校上了两个月的“企业干部理论学习提高班”,两人错来错去,一直未能谋面。 “……我往你家乡写信打听来着,可邮局把信给退回来了,说是‘查无此人’。”老栓说。 “解放不久,我把父母都接到辽钢这旮来了,老家那旮就没人儿了。”大贵说着,简要介绍了自个儿这些年来的情况。 当年,于大贵抛家舍业去找抗日联军,先是听说抗联在北安县三合屯打了一仗,但赶去时部队已转移;他又追到龙门县城,仍迟了一步;之后,终于在德都县找到了刚刚攻陷伪警察署的抗联第三支队,并加入其中。在敌我力量对比异常悬殊情况下,他跟随部队参加大小作战百余次,由于勇敢顽强,成长为骨干。最令他难忘的,是击毙日本陆军中将服部晓太郎的那次伏击战。 那是四四年八月,大贵已是抗联四支队一名排长。十二日那天,天气特别冷,大雨从凌晨两点多一直下个不停。四支队隐蔽在黑河市通往孙吴县必经之路上一座叫南阳岗的密林中,待机歼敌。 清晨六点多,侦察员老沈满头大汗跑上山,向李队长汇报由内线传出的情报:侵华日军关东军第1师团师团长服部晓太郎中将带一个警卫排,乘一辆吉普、一辆卡车将前往孙吴县,途经南阳岗。经分析,这是服部晓太郎的一次视察行动,也是打伏击的好机会,决不能放过。李队长立刻出动全部兵力,埋伏在南阳岗下距黑河通往孙吴的道路两侧。 十时许,敌人两辆汽车进入伏击圈,李队长一声令下,七十多支长短火器一起怒射,手榴弹冰雹般在车上车下接连爆炸,敌人瞬间被淹没在火海之中。战斗仅打了十几分钟,就全歼了这股日军。 之后,大贵随部队从孙吴县越过黑龙江进入苏联境内,汇入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进行近一年整训,并结识了日后的妻子,教导旅一位护士。四五年八月八日,苏联对日宣战,一百五十万大军令日本关东军数日间灰飞烟灭。抗联教导旅回国后编入东北人民自治军,即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大贵在战斗中累升为营职干部,并于四八年二月辽钢解放时,转业到了辽钢。 ……老栓听罢大贵的叙述唏嘘不已,并赞扬他的成长进步。 大贵说:“对了,大哥,有件事儿还得请你给想想辙呢。” 老栓说:“什么事儿,你尽管说!” 大贵说:“从辽钢来的基建队伍有五千来号人儿,光靠柏庙那旮盖的简易工棚不够住的,想着租住村儿里的农民房,大哥你人头儿熟,帮着给联系联系呗?” “行,这事儿我马上就给你办!——大贵兄弟,今儿晚上上我家去,咱哥儿俩好好唠唠!” 三高炉混凝土搅拌站内除安装有两套混凝土搅拌机,还有一套简易双轮电碾,它是根据盛铭懋、方晓霞联合提出的一项利用高炉炉渣生产水泥的合理化建议而自制的设备。今天上午九点,结合这项建议召开了“扩建工程合理化建议应用现场会”。 为求简短高效,会场不设桌椅,大家伙儿各自搬块儿耐火砖,权当座椅。 盛铭懋首先做典型发言,介绍了“湿碾矿渣水泥制作”合理化建议有关情况。水泥是扩建工程用量最大的原材料之一,不仅占用大量资金,而且,在全国基本建设如火如荼形势下,水泥供应亦极度紧张,难以满足需求。因此,解决水泥来源对扩建成本和工期都有重大意义。 盛铭懋、方晓霞联合提出的建议是利用高炉生产中产生的废料——炉渣来生产水泥。 “……过去,都把高炉矿渣当废料处理,五三年,辽钢开始用它来铺筑道路,但这并不是利用炉渣的最佳途径。”盛铭懋介绍道:“因为,高炉矿渣经过水淬渣工艺处理后,可以得到具有良好活性的物质——水渣,它是制造水泥的理想原料。” “我们根据这一原理提出‘湿碾矿渣水泥制作’的建议,并制作了一套水冲渣设备安装在一高炉,又制作了一套简易双轮电碾,就是这一套。”他指了指身旁的设备。 “经过反复试验,现在已经生产出合格的水泥。”他说。 “这种水泥质量咋样啊?能当正经水泥使不?”有人问道。 “质量很好,除了抗大气性及抗冻性不及硅酸盐水泥,不宜于冬天露天施工使用外,其它性能与普通水泥没有差别。” 会场一下活跃起来,人们议论纷纷:“这下可好了!” “是啊,干工程要是没水泥,那可成了‘无米之炊’了!” “说的是呢,这回真是解决大问题了!” 坐在前边儿的赵天鸿站起来回过身儿,冲大伙儿作着“安静”的手势:“哎,大家安静一下,听盛工程师接着说。” “……我们做了测算,”盛铭懋说:“采用炉渣水泥,不仅能够保证扩建工程需要,而且,可使水泥用量成本降低六成,折合成资金大约是三千万元。” 会场又“嗡”地“炸开了锅”,三千万元,这是总投资的百分之十还要多呀! 接着,一阵热烈掌声骤然响起。 随着盛铭懋落座,赵天鸿再次起身面对大家,但这次他没有打断掌声,而是微笑着等它平息。 然后他说道:“……记得今年春天我去冶金部落实北城钢铁厂扩建‘大包干’方案时,一位司长对我说:‘上我这儿来的人,十有是追加投资的,像你这样不加投资反倒追加任务的,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他还关切地说:‘说实话,老弟,我真替你们捏着一把汗哪!’我说:‘我给你说个数据,你就会把心放回肚子里了:为完成任务,北城钢铁厂职工提出的合理化建议已经达到一千七百多条。我给你列举一条:有职工建议采用山西大同马武山的弱粘结煤配入主炼焦煤中炼焦,我们正在进行试验,如果成功了,每年可降低成本一百六十万元以上!’他非常惊讶,问我:‘老弟,这大包干三个字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吗?’我说:‘没错儿,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 “……大伙儿说说,‘大包干’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停顿片刻,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会场问道。 也许这个问题有点儿“深奥”,故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脸上。 “……因为,‘大包干’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企业自主权,放开了企业职工手脚,让他们有了发挥创造性的天地。” 见大伙儿似懂非懂,他又说:“说得具体点儿,‘湿碾矿渣水泥制作’的建议大家说好不好?” “那还用说,太好啦!”有人应道。 “可这项建议过去就实施不了,因为,它需要十几万元投资,而我这个一厂之长只有八百块钱以下的审批权,连盖个公共厕所都不够!” 这情形在场的人了解得不多,有些中层以上干部了解,但亦未曾深思过其中利害,此时见厂长说得如此痛心疾首、神情激动,脸上也都凝重起来。 “……于是,这项建议就只好层层报批,公文‘旅行’,少则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如果不能纳入计划,还会‘胎死腹中’。长此下去,职工的创造热情就会被消耗殆尽,变成依赖性、被动性,甚至是懒惰性!” “——现在不同了,”天鸿话锋一转说道:“厂里认为这项建议可行,立刻从扩建资金中批了钱。从工艺设计、制造设备到开展实验,不到两个月,合格的炉渣水泥就生产出来了,你们说,‘大包干’的威力是不是非常大?!”他脸上露出兴奋的光彩。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热烈掌声。 “……同志们,现在全国经济建设轰轰烈烈,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物资严重匮乏。北京市委已经发出‘工业抗旱’的指示,号召企业进一步动员起来,自己想办法解决‘缺材料、缺原料、缺设备’的问题。所以,会后各单位要深入发动群众,再一次掀起合理化建议的新! 现在,请基建工程科方科长宣布最新一批确定实施的合理化建议名单。” 方晓霞来到前面,手执材料朗声读道:“北城钢铁厂扩建工程第十二批确定实施的合理化建议名单:经扩建工程指挥部研究批准,共有二十三项建议立刻付诸实施。第一项,修复修理工段报废的捷克200镗床一台;建议提出人:炼铁部修理工段职工孙亮;建议内容:该设备主轴承套内径已磨损成椭圆形,丧失了加工能力。建议设法加工出一支外圈为椭圆形、内圈为正圆形的薄壳圆柱体部件,镶在磨损主轴承套内,使其恢复加工能力;预计效益:六万元。” 掌声。 “第二项,用竹子代替建筑用杉槁;建议提出人:炼铁部高炉工段职工乐永乐;建议内容:鉴于建筑用杉槁资源十分紧缺,且木材价格很贵,建议组织队伍到四川省砍竹子,替代杉槁作为搭脚手架材料。同时,为节省运费,建议采取放竹排沿江而下的方式,可大幅降低运输成本。预计效益:八百万元。” 掌声,热烈的掌声,春潮般欢快的掌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5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一阵儿,乐家这本“经”也让一个字儿给卡住壳儿了,这个字儿就是——“房”。 首先是大儿子长乐的居住状况比较紧张。长乐跟着老栓住在铸造新村,这儿盖的不是四合院儿,而是更适合做职工宿舍的连排房。分给老栓的是两居室,但原本是个一明一暗的套间儿,老两口与儿子儿媳合住不方便,便改成了各自开门儿的两个单间。眼下长乐有俩孩子,儿子志强六岁,女儿志清三岁,四个人挤在一间十二平米的屋里,颇感局促。且儿女渐大,同住亦多有不便。 恰在此时,北城钢铁厂住宅新小区又一批建房分配指标下达,地点位于鼎金街,永乐作为志愿军复员军人、先进生产者、中层干部,板上钉钉获得一个分房指标。 然而,矛盾便由此发端。 这天虽然是周日,但乐家人都去扩建工地参加义务劳动,直到傍晚才陆续归来,准备给志强过七周岁生日。唯有志强妈从午后就忙碌不停,摘洗切剁、煎炒烹炸,预备一桌美味佳肴。 她叫温莉蓉,是北城钢铁厂子弟学校——东麓小学教师。跟长乐搞对象时,长乐是焦化工段普通工人,工作环境艰苦,娘家人都有些看不上。但她觉得长乐聪明踏实、刻苦上进,就“屈尊下嫁”跟了他。长乐也没让她失望,业余时间拜一位特级钳工为师,学成后更换了工种,既有技术,工作环境也大为改观。由于钳工干得十分出色,被铸造部点名儿调了过去,后来当上了钳工班班长。 晚餐开始了,永乐见桌上有他喜欢吃的红烧带鱼,就笑嘻嘻地说:“呦,嫂子,这带鱼是专门给我烧的吧?” 温莉蓉一边把盛好的饭递给大家一边笑道:“就你嘴馋!——喜欢吃你就多吃几块儿呗,还管给谁烧的!” 永乐夹起块儿带鱼放到志强碗里:“——哎,先给我大侄子来一块儿!七岁了,好好给我上学念书,将来上叔叔炉子上当炉前工!” 温莉蓉笑道:“就知道炉前工,这么大的世界,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干啦?!” 志强道:“我长大了想当空军!” 永乐道:“嗯,好,有志气!——空军叔叔救过你永乐叔的命!” 志强立刻说:“叔,你给我讲讲!” 永乐思索了一会儿说:“……抗美援朝战争的头两年,大鼻子美国鬼子欺负咱们志愿军没有飞机,成天价派他们的‘野马’、‘黑寡妇’轰炸、扫射咱们的运输线。” 志强问:“叔,‘野马’跟‘黑寡妇’是什么呀?” “是咱志愿军给敌人飞机起的外号。”永乐接着讲道:“为对付敌机,咱志愿军也想了好多办法:在运输线附近的山岗上安排防空瞭望哨,在公路旁的岩壁上挖了很多汽车掩体,我们汽车兵在行进途中只要听见防空警报,就立刻把车开进掩体或者树林里,让敌机干着急,就是找不着目标。” “……小强,边吃饭边听你叔叔讲。”温莉蓉见儿子听得愣了神儿,便插嘴催促道。 “不过,美国大鼻子也不是光吃干饭的,为了掐断志愿军的运输线,他们变得越来越狡猾。”永乐边说边往志强碗里又夹了些菜:“有一回,我和燃料股长去给前方送炒面——” 枪炮轰鸣、硝烟火海、生死瞬间……这种艰险万状的境况给人留下的记忆烙印未亲身经历者是无法想象的,那就像一部以大脑做摄像机拍下的纪录片,随时随地会强烈而鲜明地重现在永乐的脑海中。 ……一路上,弹坑一个连一个,嘎斯大卡车在弹坑边缘划着“s”曲线向前行进,坐在驾驶室中的永乐和燃料股长吴绍基被颠簸得身子弹起又落下,像是在坐醉酒癫狂的轿夫抬着的轿子。但显然他们对此早习以为常,一边行进一边还聊着家常。 路边漫山遍野的黑松林让老吴想起了家乡。“……我们那里遍山都是毛竹,风一吹竹叶‘哗啦哗啦’齐刷刷地响,像是在唱歌一样,听起好安逸呕!”他陶醉在自己的回想之中。 “听说,竹笋很好吃?”永乐笑问道。生长在北方的他还从没吃过竹笋。 “那当然,毛竹浑身都是宝!”老吴无不自豪地说:“笋子可以吃,长大以后可以做家具、用具,还可以盖房子。竹子长得比树木快多喽,所以又好用,价钱又便宜,好相因呕!” 吴绍基的家乡在川南群山腹地,打由他嘴里,永乐感到那儿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山好、水好、树好、竹好、猪好、鱼好、酒好、饭好……总之一句话,那儿丝毫不亚于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老吴的思乡恋家之情总是浓烈而不加掩饰的,并成为他在残酷战争环境中的一种精神慰籍。就在刚才的一路上,但凡躲避空袭把车开进掩体或树林,他就掏出一块黑松木块儿,用刺刀不停地切削琢磨,已经雕出了一把手枪的雏形。 “……这给谁做的呀?”永乐笑问道。 “还有哪个,孙子噻!”老吴边干边应道。 “多大了?” “还没生,男娃儿把儿媳妇都找好喽,就等到老汉儿回去好拜堂成亲嘞。” 永乐知道,“老汉儿”是四川话“父亲”的意思。 “哈哈,那你这个‘伏击战’打得可是够早的啊!”永乐笑道:“连孙子孙女儿还不知道,就给人家做手枪——万一要是个女孩儿呢?” “是女娃儿我也送她这把枪!美国鬼子都打到家门口喽,我们不全民皆兵,那啷个得行嘞?!”老吴认真而严肃地说。 ……前面要过一座江桥,这意味着将脱离树林和山崖掩体的掩护,是一段比较危险的路程。好在有山顶防空哨预警,应该有躲避危险的时间。 卡车上了江桥,全速向前开进。 忽然,附近山顶响起三下焦脆的枪声“啪,啪啪!”这是防空警报!但随着枪声,他们身后已传来巨大轰鸣,敌机竟然几乎在同一时间临空了! 原来,为达偷袭目的,这批敌机一直在与江桥相隔一道山脉的山沟中超低空飞行,抵近江桥时才紧贴山坡拉高进入攻击空域。所以,防空哨发现时它们已近在咫尺。 如是在公路上,即使没有树林或汽车掩体,司机们也有办法与敌斗智:开足马力猛跑,带起数百米尘土,形成“土造烟幕弹”,让敌机搞不清车辆位置。可永乐他们正在江桥之上,连土也没有! 但他们并未惊慌,老吴用舒缓的声音说:“加速开呦,莫管它龟儿子!” 永乐说声“明白!”将油门儿蹬到底,也不做蛇形机动,笔直向前猛冲。 敌机像苍鹰见到美味猎物,狞叫着俯冲下来。老吴没回头看,凭耳听判断敌机距离和姿态,寻觅最佳时机。突然他大吼道:“刹车——!” 永乐狠狠跺下刹车脚蹬子,卡车发出挣扎般的嘶叫,滑行数米后嘎然而止,与此同时,呼啸的航空机枪子弹擦着驾驶室顶棚雨点般倾斜到桥面上。 车辆随即启动,很快通过江桥,驶入树林区域,借助路旁黑松树隐蔽起来,车上覆盖的松枝与林子浑然一体。 然而,敌机并未放弃,肆无忌惮地擦着树梢低飞,用巨大冲击波来掀掉车辆上伪装的树枝。果然,汽车暴露了出来,随后的敌机弹炮齐发,永乐驾驶的汽车车厢被击中起火。车上装的炒面就是前方将士的生命,饥馁交加时,他们曾挖野菜充饥,连路边马粪里泡涨的黄豆都被饿到极点的战士们扒出来果腹…… 永乐、老吴顾不得敌机扫射,乘其盘旋之时纵身跃上车厢,从火焰中扔下一袋袋炒面。这里没有理想藏身之所,他们抱定牺牲决心,力争多抢出一些粮食。 又一架敌机俯冲下来,老吴突然冲永乐大喊:“把枪给我!”永乐一愣,不解地把车厢里的一支三零步枪递给他。老吴持枪依托黑松树枝杈,迎着敌机连开数枪。只听那架飞机蓦然发出异常声响,向对面山峰直撞过去。 与此同时,天空中骤然响起激烈的航炮声,永乐抬头一看,见两架银灰色战鹰猛扑进敌机阵中,左冲右挡,翻滚缠斗。眨眼功夫,一架敌机凌空爆炸,另一架拉着浓烟扎向地面,其它敌机则四散逃窜。 这是永乐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战机大显神威,他太激动了,狂喜地挥臂大喊:“是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打呀,打他们狗日的!……” 忽然,他发觉呼喊的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忙四下观看,见老吴倒在炒面袋垛上,血染征袍。 老吴腹部中弹,伤势危急。经包扎处理后,为保持他体温,永乐脱下大衣给其裹上。这时才发觉,自己大衣也被航空机枪打了俩洞,却万幸未伤及肌肤。 他将车上炒面袋分装在后续车辆上,让他们兼程开进,自己驾车送老吴返回后勤三分部所属兵站。但老吴伤势过重,救治无效。弥留之际,他喝了口“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送来的恒水老白干儿,而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6 因长乐说有事和永乐商量,饭后永乐跟柴玉玲就没走,惠莲与杨永田便告辞回家。 喝了会儿茶,见哥哥迟迟不开口,永乐笑道:“……呦,看来今儿个要商量大事儿啊?” 温莉蓉见状道:“咳,你还不知道你哥?平时就拙嘴笨腮的,一到正经事儿上,就更不知道嘴打哪儿张了!——还是我说吧!” 永乐笑道:“行,反正我哥也得听嫂子的!” 温莉蓉道:“是这么回事儿:小强他叔,这次分新房不是有你一套吗?……” 柴玉玲大吃一惊地脱口说道:“啊,永乐要分房,我怎么不知道啊?!” 包括老栓,大家都意外而有些尴尬地把目光投向永乐。 永乐倒是不慌不忙,喝了口茶,点点头笑道:“……嗯,是有这么回事儿。” 温莉蓉忙打圆场道:“哎呦,真不愧是部队上下来的,保密工作可真是‘做到家’了!一准儿是等拿着新房钥匙再向玉玲儿汇报,给她个大大的惊喜,对不对?” “嘿嘿,……”永乐未置可否地笑笑,算作回答。 玉玲嗔怪地道:“嫂子你还替他说好话!就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的人,我要是部队领导,压根儿就不要他!” 一家人都给她说乐了。 温莉蓉接着说道:“……小强他婶儿,我跟他爸是想问问,新房下来你们是怎么个打算?要是想搬过去住呢当然是紧着你们;要是暂时不打算搬呢……” 玉玲立刻明白了嫂子的意思。她自己一家与父亲一起住得宽裕舒适,自然没有要搬的念头。再说,父亲也不会允许他们搬走。因而,嫂子要说的重点显然是后边那半句没说完的话所表达的意思:长乐一家想借用那套新房。 嫂子是永乐、玉玲的儿子国庆的班主任,入学三年来,没少在国庆身上花心血、下功夫。如今国庆是优秀生、班长兼中队长,嫂子功不可没,玉玲总想给予报答,这下机会可来了! 于是她赶紧说:“我们不搬!大哥、嫂子,你们现在住得这么挤巴,小强又马上该上学了,也得有个温习功课的地方啊。所以,我看你们先搬过去住吧。反正就在这个居民区对面儿,只隔一条街,照顾爸妈也不成问题。” “哎呀,那可太好了!”温莉蓉喜笑颜开,拍着巴掌说道:“我就知道他叔他婶儿最疼小强!——那我们就先搬过去住,爸妈这边也能住得宽敞些。反正离着不远,有什么事儿马上就能过来。照顾二老的事儿你们都不用管,我跟你哥包了!” “我们也就住个三年五载的,只要我跟莉蓉俩不论谁分了房,就给你们腾出来。”长乐脸上也舒展开笑颜,接口说道。 玉玲摇摇手道:“这个不用惦记着,我们又不急着等房用。” 温莉蓉说:“话不是这么说,好好的新房,就是出租也是一笔收入呢!——玉玲、永乐,你们这可是雪中送炭,这份情意我跟你哥一辈子都记在心里!”她说着,伸手抹去眼角沁出的泪花儿。 见众人说得热闹,而永乐却一声不吭,玉玲说:“哎,永乐,你倒是说句话呀!房子啥时候能下来,在哪一排哪一栋,多大面积,都给我们讲讲。”说着话,她见永乐神色不对,便问道:“——你怎么啦?” 永乐脸上没了笑模样,茶杯也撂在了一边儿,他目光越过众人,像是要透过墙壁看到外面的什么目标。 “……哥,嫂子,我对不起你们!”他突然把目光挪到长乐脸上,并说出了下一句话:“房子我让出去了!” 此言有如凝固剂,令时间和每个人的神色都僵滞了。 其实这只是白天刚发生的事,其实在这事发生前他进行了一番思索,想到了房子必须让出去的缘由;想到了哥嫂居住的窘况及不能为之解忧的遗憾;想到了自作主张作此重大决定的有所不妥及不得已而为之的必要;……结果是思索之后他便去了行政科。 他何尝不知道获得一套新房的难得与可贵,他何尝不想为兄嫂解难做点贡献,但将哥哥与阎岩的处境相比较,他确定更应该帮助阎岩,因为前者是为私,后者是为公。也许是三年多抗美援朝经历,使他对公私之辨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本欲找机会向哥哥说明、解释此事,但今天是给小强过生日,他无法启齿,没想到事情终究以这种方式发酵了。 “……永乐,你今儿是怎么了,说话颠三倒四的,打算把人急出个好歹来是咋的?!”永乐不合情理的言语和神态真的把柴玉玲给惹毛了,她头一次大声地责问丈夫:“你说把房子让出去了?让给谁了?凭什么让啊?这么大的事儿,你跟谁商量了就这么干哪?啊?你今儿是怎么地了你呀,啊?”她禁不住哭了起来。 “……嘿,”温莉蓉忽然冷笑一声:“他叔,你也不用找这个借口;玉玲儿,你们两口子也不用演‘双簧’,捏故好了唱这出‘红白脸儿’。什么‘让出去了’,什么‘压根儿不知情’?不就是怕耽误了你们挣房租吗?得,就当我是瞎心瞎肠没眼色,不懂谁亲谁厚,不知谁好谁歹!” “温莉蓉,你胡说八道个啥?给我闭嘴!”长乐火冒三丈,拍桌子冲媳妇儿吼起来。 “呦喝,乐长乐,你就这能耐呀?!人家拿你这一奶同胞的亲骨肉连两姓旁人都不如,你屁都不放一个,欺负起媳妇儿来倒吹胡子瞪眼,恶声恶气的,算什么本事呀你?”温莉蓉连哭带嚷,不依不饶。 “你!……”长乐的声调立刻降了一半儿。 “哥,你让嫂子说吧,说出来她心里好受点儿。”永乐说道。 “别叫我‘哥’,我不敢当!我没你觉悟那么高,也没你办事儿那么干巴利落脆!——莉蓉,咱们走!”长乐说着起身迈向门口。 “站住!”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栓开口了:“谁要是这会儿出去,就别想再迈进我乐老栓的家门!”语调不高,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一向和善的他此刻显得无比威严。 “……唉,”各人都坐下后,老栓叹了口气,颇为感伤地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也都受过,一家人互相惦记、互相帮衬,从没红过脸;现在日子过得跟掉进蜜罐子里似的,难道倒要为了一套房子闹得弟兄反目、妯娌们成仇不成?” 老栓老伴儿默默地抹开泪水,其他人都耷拉了脑袋不吭声儿。 “一套房子固然不是件小事儿,没跟家里人商量也不一定妥当,可你们想想,永乐在朝鲜战场上立过二等功,又是党员、中层干部,他拿定主意要办的事儿,必定有十分充足的理由,这一层我心里有准儿。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么回事儿,那怎么让出去的,还得怎么给我要回来!” “永乐,你说吧,到底怎么回子事儿?!”老栓说着把烟袋锅儿里的灰烬在鞋底子上磕净,重新捻上一袋。 阎岩是永乐当初最看不上的一个徒工,他嫌这孩子扭扭捏捏像个娘儿们,而炉前工干活儿就像冲锋打仗,个儿顶个儿都应该是走路叮当响的大老爷们儿。不过,很快永乐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看走了眼。别看这孩子平时说话咬着嘴唇儿垂着眼皮,可工作起来眼里有活儿、反应敏捷、手底下利索,尤其可喜的是还颇有胆量,危险的地方眼皮都不眨就敢往上冲,这在永乐看来是优秀炉前工最重要的素质。 有一回,盛铭懋到炉台检查工作,为掌握第一手资料,准确了解高炉各种细微变化,他贴近观察口观看炉内变化情况,结果被溢出的煤气熏倒在地。这是99以上纯工业煤气,吸一口就有性命之虞。大家还在愣神儿的当儿,阎岩已在嘴鼻上勒了条湿毛巾,一步蹿上去,将盛铭懋拖离炉旁。大伙儿七手八脚把盛铭懋抬到出铁场通风处,过了很长时间才苏醒过来。若迟一步,铭懋就是不死,也得成个呆傻痴捏的残废人。 那以后,永乐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这个“娘娘腔儿”,在他身上愈来愈多地花心思、下功夫,起初是业务上,而后渐及生活方面。 他发现,阎岩颇爱整洁,这倒很像个女孩儿。上班儿来穿得整整齐齐,下班儿后洗梳一新,仍旧干干净净地走。单身宿舍里,小阎的床位收拾得一尘不染,床旁窗台儿上,他养的花草也是清清爽爽、精神焕发。业余时间小阎爱看书,主要是与业务有关的技术书籍。此外,他唯一的好爱是下象棋,而且颇具功力。第一次参加厂里举办的象棋比赛,就得了第三名。 小阎非常节俭,因为家庭负担较重。他家乡在密云山区冯家峪乡一个小山村,因山区耕地少、收入低,故村民生活贫困。小阎父亲为一家私营铁矿工人,是家里收入最高的。故解放不久,小阎经父亲好友、在北城钢铁厂任职的张叔叔介绍,到北城钢铁厂高炉上当学徒。 本来有两个挣工资的,在小山村里是颇不错的家境,谁知父亲出工伤去世,继而母亲改嫁,继父是本村农民。阎岩上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要照顾母亲、继父,下有弟弟、妹妹,还有两个姑姑家,都是本村农民,经济的窘迫可想而知。 为此,小阎按最低限度安排自己的生活费用,剩下的收入全攒下,每月一次的探家时都交给奶奶。 这一切触动了永乐情感中最柔软的部分,他觉得这个内向、腼腆的大男孩儿品质优秀,并在艰难坎坷的生活面前表现十分坚强,是个好小伙儿。自此,他以一种既是师傅又是兄长的心绪对待小阎,工作上提携,生活上照顾。炉前工劳动强度大,小伙子又正是嘴壮的时候,长期营养不良会伤害身体。所以,永乐隔三差五就带小阎回家,有时到岳父那儿,有时去父亲家,让他吃上顿好饭。小阎起初有些抹不开,但青春体魄的本能需求和乐家人的热情好客,让他的食欲最终占据上风,每次都大快朵颐。乐家人对小阎表现出一致好感,不拿他当外人儿。尤其是女眷,对这位“大姑娘”即欣赏又亲热,有时甚至以他为榜样来“贬低”家里的大老爷们儿们。小阎对自己能融入乐家亦甚感欣喜,每趟回家,都带些玉米、谷子、大豆、板栗、苹果、杏、梨、桃等时令作物、水果送过来,聊表心意。 五零年十一月,永乐获批参加志愿军,走前,他把小阎托付给爹,要他一如既往地照顾好这孩子。四年后永乐回来,到二高炉当炉长,所提唯一的要求就是让阎岩也跟了过去。 五六年,阎岩处了个对象,女方在幼儿园工作,是父亲好友张叔叔做媒介绍的。原本俩人感觉挺好,情思日渐缠绵浓厚,可五七年春,女孩儿母亲提出个“硬指标”:男方必须有房,否则不能确定恋爱关系。小阎是爱往心里头存事儿的人,此等情感大事儿更是积郁心中无法排解,思想受到很大打击。永乐知道此事后以单位领导身份去女孩儿家劝说,但成效不大,她妈只答应给一段完成“指标”的时限——一年之内。 事情迤逦拖到今年初夏,因时限已过,女孩儿告诉阎岩,按母亲旨意,她不得不去与别的男孩儿见面。恰在此紧要关头,永乐获得了新房指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7 七八年相处让阎岩成了多半拉乐家人,如今遇此急难之事,帮衬他一把本也不算框外。可分房毕竟是大事儿,北城钢铁厂职工上万,每年新房源不过五百来套,今番让出去,何日再分到便属未可知。故除了老栓,其他几人仍心存芥蒂。不过,一来永乐复员后说话的分量无形中增加许多,二来都知道永乐做事说一不二的性格,三来见老栓脸上露出赞许神态,他们明白大局已定,多说无益,便都闭口无言。 这时,永乐说道:“这件事,最对不住的就是我哥跟嫂子,他们住得确实紧巴,小强又该上学了,所以,爸,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老栓说:“啥想法?你说说看。” “我想在这院儿里盖间西屋给小强住,您看行不?”永乐问,接着又补充一句:“我估摸了一下,房子盖起来能有个八平米左右,足够用了。” “嗯,是个好主意,我看行!”老栓立刻表示赞同。 “哥,你看行不?要行,咱哥俩这就托土坯去。”永乐又问。 这个建议很实在,虽不及入住新房那般惬意,可也能切实解决长乐家面临的问题。 长乐与媳妇儿交换个眼色,又抬眼看看兄弟,站起身在他肩膀头拍了一下说:“……走吧,大道理我说不过你,要论托土坯,你可就干不过我喽!” 永乐乐了:“行,那咱俩比试比试,输了的掏钱买烟!” 杨永田、乐惠莲吃罢晚饭从老栓屋里出来往家走,惠莲侧身坐在车后架上,边捉摸边问丈夫:“……哎,石头他爸,你说大嫂神秘兮兮地说要跟二哥他们商量事儿,还不想让咱们听见似的,这到底能是啥事儿呢?” 永田边蹬车边笑道:“这还不明白?不想让咱们听见,就是跟咱们无关的事儿呗!你还瞎捉摸个啥?” 惠莲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嗔道:“呸,整天介眼里没活儿、心里没事儿的,你倒真是大宽心!——我是说,要是有啥为难的事儿,咱们也能抻把手不是!” 永田说:“我跟永乐无话不说,需要咱帮忙,他自然会跟我说;再有一节,媳妇儿,你说我心里没事儿可错了,我心里装的都是大事儿!” 惠莲打趣地问:“啥大事儿啊?上高山哪还是下大海呀?” 永田说:“还真差不多!——去四川砍竹子的事儿定下来了,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你看行不?” 惠莲说:“那有啥不行的?石头、二蛋跟艳儿有爷爷、奶奶照顾,没啥不放心的,咱们说走就走!” 永田所说“去四川砍竹子”的建议是永乐提出来的,它与盛铭懋、方晓霞所提“湿碾矿渣水泥制作”建议一道,被列入北城钢铁厂扩建工程重大合理化建议范畴。因为,它们都具有涉及工程大宗主要用料、创造效益在千万元上下的共同特点。按说,生长在北方的永乐原本提不出这样的建议,但他抗美援朝时生死患难的战友吴绍基是四川宜宾人,那儿有世界上最大的竹林。战斗间隙老吴一摆起“龙门阵”,永乐耳朵里就灌满了对竹子的溢美之词,仿佛竹子就是世间最得老天爷钟灵造化的不二尤物。由此,竹子的浑身是宝、物美价廉就深深印在了永乐脑海里。 扩建工程指挥部对这项建议作了深入研究,尤其是郝廷魁、秦慕仁这两位在湖北、四川有过多年工作经历的人参与意见,使建议内容大为充实与丰富,其中最主要的,是提出了“放排”的运竹方式,使所需费用又有较大削减,效益进一步提升。在此基础上,秦慕仁带方晓霞、裴仲文到武汉和宜昌打前站,联系、安排妥当了各个主要环节,厂里这才让入川伐竹队伍整装出发。 端午节这天下午,四十人的伐竹小分队在厂办公楼一层会议室集合,于大贵一见满屋子红红绿绿、形形色色的行李包裹,眉头就拧了起来。 “嘿、嘿,我说这些行李支头楞脑、花里胡哨的,着人硌嘤不?咱这是逃荒要饭去呀?!”他扯开嗓门儿吼着,抓起就近一件行李卷儿扔到会议桌上:“——这是谁的?” “队长,是我的。”杨永田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于大贵见是永田,不得不缓和了些口气:“永田儿啊,让我说啥好呢!你还是队副呢,被褥就打成这式儿啊?——大伙儿都看着啊!”他说着拆开行李卷儿,抖开绳子三横两竖,转眼间就打成了一只豆腐块儿般见棱见角儿的“军用背包”。 “……瞅见没有?就按这标准,都拆了重打!”他命令道。 众人打背包的当儿,他接着说道:“大伙儿都听好了啊,咱这回出去是准军事化管理,行装要齐整,行动要统一,无论上哪嘎瘩,都得利整儿的,显出咱北城钢铁厂职工的精气神儿来,可不兴着人家硌嘤咱们!” 打好背包,他又要求整理物品,无论拎包还是挎包,每人只许带一件,剩下装不了的瓶瓶罐罐儿都留下,撕张纸条儿写上姓名、单位,由办公室通知家属来取。 整顿完毕他一声令下:“集合!” 队员们背起背包,斜挎水壶,拎起旅行包,来到厂办公楼外整整齐齐站好队型。 于大贵按花名册清点人员:“杨永田。” “到!” “宋双岭。” “到!” “熊卿望。” “到!” …… “乐惠莲。” “到!” 点完名,他说道:“下面,请赵厂长讲话,大家欢迎!” 赵天鸿在掌声中走到队前:“同志们,这次的任务大家已经清楚了,我要说的是,大家出门在外,路途遥远、人地生疏,所以,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要团结一致、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四十个人拧成一股绳,克服困难、完成任务。现在我命令:上车,出发!” 队员们陆续攀上了敞篷大卡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8 卡车出北城钢铁厂大门直奔正东,开行十六点五公里到达,然后沿广场西侧折向正阳门,此时,车厢上人们的目光都投向刚落成不久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哎,”杨永田拍了一下身边熊卿望的肩膀:“小熊,知道吗,建设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有你师傅的一份功劳呢!” 小熊点点头:“知道,《北钢报》上报道过。” 宋双岭等一些新来的人不了解此事,便问道:“啥功劳啊,杨队长,你给咱讲讲。” 熊卿望师傅叫康赞齐,是北城钢铁厂修建系统一名起重工。 人民英雄纪念碑为解放后在北京兴建的首座大型建筑,于四九年九月三十日由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决定建立。经筹备,五二年八月一日破土动工,至五八年五月一日落成。整个碑以一万七千余块花岗岩、汉白玉石构成,其中,碑心石为采自青岛浮山的一块极为罕见的巨型紫红色花岗岩整石,长144米、宽272米、厚3米,重320多吨。 由于没有大型起重机械,巨型碑心石等的吊装成了建设纪念碑的核心难题。为此,首都人民英雄纪念碑兴建委员会向北京规模最大、大型建筑及设施建设经验最丰富的北城钢铁厂求助,赵天鸿立刻派出以当时北城钢铁厂唯一一位八级起重工康赞齐为首的支援小分队。 北城钢铁厂起重工班底来自民国时期天津架子工,有着用简陋工具建设洋楼大厦、现代桥梁等工程的经历,又在北城钢铁厂炼铁炉、热风炉、储水塔、送风机等的建安中历练了技能。解放后,厂里集中锻、铆、焊等工种成立修理部,包括三十多人的起重工段,并制备了成套专用工具。通过理论学习,起重工们在实践基础上进一步掌握轮轴、杠杆、滑轮与钢丝绳等受力的计算方法,如虎添翼。 康赞齐查看了建碑地点及周边环境,阅读了纪念碑设计图纸,经周密思考,向承建工程的经理、主任与工程师提出了详尽吊装方案。 不久,一套颇具气势的吊装设备在广场上矗立起来:主抱杆高达60米,副抱杆亦有48米,其杆头恰在碑顶部中心线上,与主抱杆成15°夹角,使做功效率达到最佳值;为适应五年左右的较长工期,主抱杆不用常规枕木基础而改为坚固的混凝土基础及埋设螺栓固定;为吊装超重石料,拖拉绳设计为10根直径1英寸的钢丝绳,总长度达200米,配以能承重330吨、10乘10的特制滑轮组;抱杆各转动、受力部位设有灵巧的滚珠轴承转盘、整位装置,保证运转自如、安全可靠。 承建方经理双手叉腰仰望着这套装置,赞不绝口地说:“康师傅,您真是起重专业的行家,就是鲁班再世、诸葛重生,我看也不过如此!这回有了它,工程就算成功了一半儿!——今后一切都按您说的办,我们是一百个放心哪!” 之后的施工中,一万七千多块石料都经由这套装置的“手臂”顺利就位,包括五三年十月十六日,运抵广场的巨型碑心石也仅用两小时便被稳稳当当准确放置在预定位置。康赞齐与他的小分队用智慧和勤奋为北城钢铁厂赢得了崇高荣誉。 一车人听罢讲述都说:“太棒了,咱这回出去可得好好干,千万别给北城钢铁厂丢了脸!” 穿过正阳门右侧由水闸改建成的拱形门洞,卡车停在了京奉铁路正阳门东车站前的小广场上。这儿老百姓俗称“前门火车站”,它西南侧便是繁华热闹的大栅栏儿。 这是北京城第一座火车站,建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其实,若不是愚昧造成的恐慌与抵触,京城通火车的时间会更早。清人李岳瑞在《春冰室野乘》中记述:“同治四年(1865年)七月,英人杜兰德以小铁路一条,长可里许,敷於京师永定门外平地,以小汽车驶其上,迅疾如飞。京师人诧所未闻,骇为妖物,举国若狂,几至大变。旋经步军统领衙门饬令拆卸,群疑始息。”李岳瑞不识火车,将其等同为“汽车”,但比之国人“骇为妖物”,尤可一笑解颐。 而火车带来的高效与厚利令有识之士无法舍弃,于是,李鸿章力主修建由奉天至京师的京奉铁路,在承诺以骡马拖载车厢代替火车头,以免“机车行驶震坏东陵”,惊扰列祖列宗后,终于得到慈禧太后“恩准”,于光绪四年(1878年)动工兴建。不过,为防破坏京师风水,没让铁路进京,只准修到城南距永定门六里外的马家堡。但洋鬼子可不管什么“京师风水”,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为运输军用物资,把永定门东边城墙凿开个洞,将铁路从马家堡延伸到天坛。次年,卖国的《辛丑条约》签订,侵略军滚蛋后,清廷立刻将天坛的铁路、站台拆除。 迁延至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大约是一来国人对火车的态度已从“妖物”变为“宠物”,二来京师风水已为列强所破,忌无所忌,反正京奉铁路终于从马家堡经东便门修到正阳门东南侧,挨着城墙根儿正式设立了车站——正阳门站。 车站由英国人承建,坐东朝西、两层洋房配一座钟楼,是典型欧洲拜占庭式风格,与雄伟高大、古色古香的北京城垣构成鲜明对比——这也是北城钢铁厂伐竹队员们看到它时的第一印象。 洋房为浅灰色与粉红色交织的外墙装饰,房顶中央是一个横跨三扇大窗的拜占庭式圆形穹顶,坐落在四个独立支柱上,支柱装饰有四条蟠龙;房顶两端各有一个小穹顶,其中,南侧宝蓝色的穹顶高高坐落在钟楼之上。 “……嘿,瞧这小洋楼,跟我儿子玩儿的积木一模一样!”杨永田乐着说道,引起大家一片笑声。 乐惠莲从旁睨了他一眼,心里话:“哼,这当爹的,还没出发呢就想儿子了!” 众人进入候车室,在油绿色长椅上坐下,有的喝水,有的吸烟,有的拿出粽子吃起来。 只听站在地当央的于大贵说道:“……哎,大伙儿听着啊,从北京到武汉有两千多里地儿,得坐一天的火车。本来应当坐卧铺,可为了节省资金,经咱们大伙儿讨论,全都同意坐硬座儿。这一卧一坐省下多少钱,大伙儿知道不?” “省了多少啊?”有人问道。 大贵说:“买张卧铺票得七块多钱,买张硬座儿票是四块来钱,咱们四十个人,整个浪儿省了一百二十块钱。——我问问大伙儿,省下这些钱多不?” “不少,顶我仨月工资呢!。” “百十来块钱,也不算多。” 回答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没错儿,百十来块钱要说也不算啥。”大贵说:“可俗话说得好,积少成多、集腋成裘。咱北城钢铁厂职工每人省三块,一万七千人就是五万多块钱,那就能派上大用场,对不对呀?” “对。” “说得没错!” 大伙儿回应着。 “不过,今儿晚上大伙儿就得辛苦点儿了,躺平伸直喽睡囫囵觉儿是甭想了,就对付着打个盹儿养养神儿得了。……” “不碍事儿,于经理,我有法儿让大伙儿睡上囫囵觉儿!”宋双岭打断大贵的话说道。 “嗷,小宋,你有啥法儿啊,快说说呗!”大贵十分高兴。 小宋指指身边儿的杨永田跟熊卿望:“你瞅啊,这就是我们仨坐的硬座儿,赶到晚巴晌儿,我往座儿下头地上垫两张报纸,朝里一出溜,就我这小个头儿,躺得水平溜直地,舒坦不?” “嗯哪!”大贵乐呵呵地点点头。 “他们俩,头半宿小熊躺着睡,杨队长坐着打盹儿;后半宿俩人儿掉个个儿,这就都能踏踏实实睡半宿觉,得劲不?” “嗯哪,得劲,贼拉得劲!小宋啊,就照你的主意办!”大贵巴掌一拍说道。 …… 如水的月光从行进中的车窗洒进来,在人们身上轻轻晃动,脚下的车轮在铁轨接缝处响着节奏均匀的节拍,这些在向人们述说着:北京,已经越来越远了。 惠莲枕在永田腿上,睁大眼望着窗外的月光,初次离家的新奇令她毫无睡意。 “……石头他爹,睡着啦?”她轻声问道。 “没有。”他压低声儿回答。 “那你想啥呢?”她问。 “我想起来,前一阵儿给石头开家长会那会儿,班主任让给孩子买双白球鞋,说是少先队入队仪式的时候用。可扩建工程一紧张,抽不出空儿来,就把这事儿给耽搁了!”他语调里流露出遗憾与歉意。 “这事儿啊,你甭担心,我已经跟爸妈说了,他们会带石头去买,耽误不了!”惠莲说。 “嗷,那就好了!”永田松了口气。 过了片刻,惠莲“噗嗤”笑了一声儿。 “你笑啥?”永田问道。 “我笑你这个当爹的还算够格儿,我还当你脑子里装的净是班儿上的事儿,把别的都忘干净了呢!” “嘿,哪儿能呢!”他憨笑一声:“自己的孩子,就是再忙,心里也惦记着呢。” 如水的月光洒进来,照见她眼角流出的一滴泪珠。 一只宽厚结实的手掌挪过来,轻轻抹去那晶莹的泪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69 “今宵好风月,阿侯在何处? 为有倾人色,翻成足愁苦。 东湖采莲叶,南湖拔蒲根。 未持寄小姑,且持感愁魂。” 走在东湖听涛区漫长的滨湖甬道上,裴仲文已不知把这首诗默诵了多少遍。他想,李长吉诗中的恋人阿侯不知身在何方,令诗人困苦惆怅;而自己心仪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身旁,还边漫步边悠闲地聊着天,但满腹欲诉的情话却无由吐露一字,这种痛苦郁闷,怕要比长吉更甚百千倍! “……小裴你看,这里的景致蛮好,你帮我照一张好吧。”方晓霞笑着说道。 这时他们刚走过一段湖堤,在她身后,荷风桥掩映在高矮错落的树丛中,白桥与翠树的倒影涂抹在绸缎般微澜的水面,景色宁静而秀美。 “好的!”裴仲文打开脖子上挎着的相机顶盖儿,开始取景。 这台德国罗莱rolleiflex双反120相机是秦慕仁返京时留下的。伐运竹子的联系工作已就绪,于大贵带领的小分队还有一两天才到达,给方晓霞、裴仲文留出了一段休憩游览时间。身为当地人的秦慕仁向他们介绍了主要景点,并让他们好好领略一下“江水与长天一色”的大武汉。 方晓霞留盘头发式,穿白色短袖衬衫、淡灰蓝色碎花儿褶皱长裙、黑色半高跟儿扣袢儿布鞋,朴素恬淡,不事雕琢,更显出气韵优雅、丽质天成。 快门一响,丽人的倩影留在胶片上,也再次印刻在裴仲文脑海里。他已下定决心,这次他们二人的独处是上天赐予的良机,今后绝不会再有二次。所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把满腔痴情倾泻出来,否则,将懊悔终生。 自年初到北城钢铁厂那天在会议上对方晓霞一见钟情,半年来,一方面,他的恋情有增无已,另一方面,也了解到他暗恋的人已情有所许,而那个“情敌”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 由于炼钢厂处在设计及土建阶段,所以,厂里将裴仲文暂时安排在基建工程科,一方面负责炼钢厂项目,一方面协助方晓霞工作,这样,裴仲文在工作时间几乎始终与方晓霞在一起。于是没多久,他就为她那指挥若定的大将军气质和不知疲倦的超人精力所深深震撼了。 基建工程科从筹备、设计阶段起,就与厂领导班子和技术部门一道介入扩建工程,而方晓霞是实际的具体负责人,方方面面事宜的协调、整合都由她来穿针引线。她总那么从容自若,裴仲文从没见过她大声儿说话,但无论谁找她提出什么问题,她都如同早有预案一般立刻给出解决方案,而且言简意赅、实用高效,使来人如获“锦囊妙计”般连连称是,欣喜而返。 这种能力除了超群的聪颖,更缘于她“工作狂”式的勤奋。忙碌中若不是裴仲文留心提醒,她整日连口水也顾不得喝。这使裴仲文给自己增加了一项任务:每天沏一杯放有金银花、膨大海的冰糖水,在恰当时候递到她手边。就餐时间她也舍不得“浪费”,一边吃一边把眼睛盯在材料上。裴仲文就会“斗胆”把材料从她手边抽走,同时说明这样会损伤肠胃、“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令其就范,并聊些轻松话题转移她注意力,从而得到片刻休憩。虽然每每离开办公室已是月朗星疏,但她手臂上一定抱着一摞书籍材料,回去“开夜车”。对此他无能为力,只能规劝她不可过于劳累,要保证充足睡眠。但他知道,这些话的效用大约是无限趋近于零。 五月下旬扩建工程正式开工,北城钢铁厂厂区沸腾了。厂办公楼彻夜灯火明亮,扩建工地人喧车鸣,到处搭起脚手架,闪烁着电焊火花。人们走路大步流星,几乎在跑步。有位职工业余诗人在《北钢小报》上赋诗赞美道: “白天彩烟蔽日, 夜晚火光烛天; 古井山下闹声欢, 古人哑口无言。” 方晓霞干事业的激情亦被进一步触发,整日旋风般在工地与办公室之间飞转。她只要有时间就深入一线,第一时间发现和处理问题。 三高炉乃扩建重中之重,也是她跑得最多的地方。为加快进度,北城钢铁厂借鉴辽钢经验,实施“立体交叉平行流水作业法”,在36米高的炉体上下搭起八层架子,同时进行七八个工种的作业,里外三层,上下八段,场面蔚为壮观。方晓霞戴着柳条帽儿,腰系安全带,经常在各作业层面间上下攀援梭巡,掌控施工动态。各层架子由斜梯相连,虽有护栏与安全网,但因是悬空搭建,未经训练的人攀上去难免心惊胆战。但看来方晓霞早已练就过硬本领,在架梯上行走轻捷、如履平地,而裴仲文因担心其安全,始终紧随身后,竟很快也练就了一双“高空飞毛腿”! 一次,方晓霞发现架子工人手缺乏,影响工效,就立刻与主要对口支援单位辽钢联系,调整支援工种,用最短时间调来一百名架子工,完善了工种搭配。 另一次,她发现负责管道安装的班组每班最多装21根管道,进度偏慢,影响整体进度,那个班长急得嘴唇儿起了一串儿燎泡。她一面安慰他,一面共同分析施工组织中存在的问题并作了改进。这个班安装量很快上升到每班42根,整整翻了一倍。到工程节点一算,总体工期提前138。 这些使裴仲文在恋情之上,又对她增添了浓浓的钦佩与尊敬。 由于他们是老乡,闲暇时很聊得来,所以,裴仲文很快就对她个人生活状况有了全面了解,包括知道她正如他深恋着她一样深恋着另一个人——盛铭懋。 对盛铭懋,裴仲文在调来北城钢铁厂前就有耳闻,那主要是因为五三年盛铭懋在国内率先开展“矿石中和混匀、分级入炉法”试验,彻底扭转北城钢铁厂生产大起大落局面,从而蜚声业内。 五零至五二年,因北城钢铁厂无自有矿山,铁矿来源及成分纷杂,使高炉配料变化频繁,日变料达十余次,引起炉况大幅波动,无法顺稳生产。加之按苏联专家建议提高冶炼强度,大风高温、多烧焦炭,始而频繁烧穿炉缸,继而发生两次结瘤停产十余天的事故,损失巨大,厂长赵天鸿为此背了处分。 为破解困局,盛铭懋主动请缨,担任炼铁部原料工程师兼原料助理主任,在国内率先开展矿石中和混匀、分级入炉系统整顿。 这种方法,简言之就是把不同来源、不同成分的铁矿混匀后入炉冶炼,不让高炉一会儿“吃大米”,一会儿“吃高粱”,一会儿又“吃糜子粉”,弄得“肠胃不适”。说来简单,实行起来颇为不易。盛铭懋与运输部研究制定“平铺切装混均法”,靠装卸工们大力支持,在无装卸机械情况下以高强度体力劳动实现了铁矿石混匀。之后,他又主持设备革新改造,完善高炉破碎筛分系统、矿石入仓输送系统、分级均匀布料系统,进一步实现精料入炉,使原料成分和粒度波动显著减小,高炉操作日渐稳定。全面实现炼铁原料系统整顿后的五六年,北城钢铁厂高炉利用系数、入炉焦比分别优化6301、3072,盛铭懋亦因此连续获得厂级、市级劳模,并在五五年首届全国高炉会议上代表北城钢铁厂做了经验交流。 这位盛大哥的人格魅力也使裴仲文与之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前者的开朗豁达、平易热情、学业精深,都令裴仲文钦敬与喜爱之至,虽然从一开始便知道他就是自己“情敌”,这种由衷感情也分毫不减。 由是,裴仲文发现自己陷入一种极为尴尬纠结的境地:生平首次迸发出不能自已的爱情火花,却不想自己乃是个姗姗迟来的落伍者;有心为一线机缘与“情敌”一争高下,又谁知对手偏是个相见恨晚的肝胆知己。为友弃情,不舍;为情损友,不齿。从不沾酒的他,苦闷烦恼中第一次想到了借酒浇愁。 但他明白酗酒的危害,并不欲恣情妄为,于是在安兴镇大街上的“宏大号”百货店买了瓶儿家乡的“塔牌”黄酒,并像儿时每每为父亲备酒那样准备了生姜、话梅,回宿舍用搪瓷缸温了半玻璃水杯酒,约摸有一两多二两不到的样子,加入生姜、话梅,准备小酌款饮以释放心绪,从从容容将这件困扰自己的事情思清想透。 前不久,母亲寄来两瓶自家腌制的醉泥螺,一瓶送给了晓霞,此刻他打开另一瓶,取只小碟倒出些,用来佐酒。 “次第春糟土冰储, 舟移万瓮入姑胥。 安期写罢神仙簏, 洒墨都成蝌蚪书。” 啜着老酒,品着醉螺,他想起读初中时语文老师教的这首《咏泥螺》古诗。前两句叙述醉螺制作、运输过程,后两句浪漫地比喻道:这美味的醉螺是由神仙安期生笔下的“蝌蚪书”所幻化的嘞! 每年仲夏前后,母亲都要腌制醉螺,而制成之日便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光,他一定会让小宗杰去小店打老酒、卖生姜和话梅,用铜壶温一瓯黄酒,就着一小碟醉螺自斟自饮。这瓯酒量亦不大,一两多二两不到的样子,苏沪一带谓之“喝小老酒”。款款啜尽这瓯酒,吃掉小碟中那几只醉螺,父亲脸颊微红、眼角笑纹浅浅地靠到竹摇椅上,打着扇子哼唱起苏州评弹来。…… 饮而不“豪”,熏而不醉,这种喝酒习惯是理性、克制秉赋的体现。阿拉嚒喝吃酒讲究“慢笃”,浅浅咪一口,从容不迫,慢慢品味,喝到三分飘然便是最佳状态。既不伤身体,也不出洋相。吃老酒如此,讨生活亦然。 这秉赋同样流淌在裴仲文血脉中,令他在愁苦中保持着清醒与冷静。他的确梦想着与佳人“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双双对对回到老迈的父母跟前,令他们脸上绽开舒心的笑纹;他的确梦想着霏霏细雨中撑着油伞与佳人在故乡街道上漫步,向她讲述儿时五彩的记忆;他的确梦想着今生今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佳人共谱一段平平淡淡却又刻骨铭心的凡人故事;他的确梦想着……但他不能像膏腴弟子贾宝玉那样久久沉浸在“梦”里,因为,立志以所学所长报国的他还有更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他事业上的“恋人”,中国钢铁业第一座氧气顶吹转炉炼钢厂要在他这代人手中建成,她必将引导国内炼钢工艺发展方向,为钢产量迅速增长,为建设强大的国家经济与国防体系做出巨大贡献。所以,他必须尽快从个人的小得小失、小悲小欢中走出来,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但他感觉这段恋情不能以不了了之的方式结束,因为如此强烈的内心情感如果把它硬压在心底,他觉得会憋出病来,那样也对事业不利。所以,他要把内在感情表达出来。他这份感情是纯真的、美好的,况且方晓霞并没有结婚,他也有追求她的权力。他要倾诉、要宣泄,无论这梦是幻灭还是成真,都要求个结果、做个了断。 他首先倾诉的对象是盛铭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0 “……盛工啊,向你请教点事情好吧?” 一天中午,裴仲文、盛铭懋并肩坐在厂办公楼北面的高炉凉水池坡堤柳树下,身旁放着已经空了的铝质餐盒。 “嘿,仲文,你这么客气干嘛?有什么问题咱们共同探讨嘛!”盛铭懋笑道。 “是这个样子:我有个同学,他喜欢上个女孩子,可这个女孩子恰好是他好朋友的对象,你说我这个同学该怎么办才好?”裴仲文望着水面一口气说完了上面的话。 “……他喜欢这个女孩子到什么程度?” 停顿了很长时间,盛铭懋才轻声问道。 “怎么说呢?他、他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爱得无法自拔,他认定那个女孩子就是他这辈子要白头到老的人。他、他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感情!”不能自已的激动令裴仲文的嘴有些哆嗦。 “这么说,那个女孩子一定很漂亮。”盛铭懋眺望着远处,脸上露出微笑。 “她的美不能光用‘漂亮’两个字来衡量的,那是内在气质与外在容貌最完美的结合,就像欣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那种感受一样!” “看来,你那位同学已经爱得一塌糊涂了!”盛铭懋扭脸看看裴仲文,友善地笑着说。 “真是爱得一塌糊涂!”裴仲文觉得这话说得太贴切了,他接着深深叹了口气:“唉!只可惜他的这场恋爱就像搞研究一样,从‘立项’开始就是搞错了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运气不好,那个女孩子已经有了男朋友,他们之间感情非常好,更重要的是,那个女孩子的对象还是我同学最要好的朋友!” “用北方话说,他们俩是哥儿们?” “对,是最最要好的哥儿们!”裴仲文非常肯定地说,然后又补充一句:“——你说我那个同学苦恼不苦恼?” “……他们哥儿俩认识的时间很长,是吗?”盛铭懋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裴仲文从谈话开始第一次看着对方说道:“盛工,你晓得吗,有时候时间并不太重要,好朋友、好兄弟是会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就像你和我一样!”他激动得眼圈儿有些湿润。 “谢谢!”盛铭懋拍拍他手背,又摁了一下说道:“仲文,有你这句话,我对你的同学就从心里头感到敬佩了!”顿了顿他又说:“——我觉得爱无论迟早,情只凭心迹。只要那位姑娘没有结婚,你的同学就有追求她的自由和权利。不过,我想他和你一样是个有事业、有理想的青年,所以我想提醒他一句:一己悲欢事小,国家兴衰事大。如果他把心思都用到个人感情上,甚至成为为情所困的颓废者,那我会很看不起他,也为他感到惋惜。” “不,他绝对不会那个样子,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东湖原为长江淤塞而成的一系列大型自然湖泊,水域面积是杭州西湖的六倍。湖与江原相通,水患频乃。一九年,湖广总督张之洞下令在长江与东湖间建武金堤、武青堤,历三年修成,自此东湖及周边湖泊与长江分离。 方晓霞、裴仲文正在游览的听涛区前身是民族资本家周苍柏的私家花园——“海光农圃”。三年前,这里新建了以纪念屈原为主体的景点群。 坐在湖畔长椅上,裴仲文望着湖波远岱长长吐了口气。把一腔情话倾倒出来后,他觉得心里痛快多了,就像面对的碧水青天一般敞阔。 “……小裴呀,侬啥晨光生的啦?”方晓霞用家乡话问道。 “阿拉嚒是三二年生的呕。”他回答。 “啥月份啦?” “六月十八号啦。” “呕呦,当真有嘎凑巧格事体弗啦?!”她显得十分激动。 他弄不明白:“阿姐,侬讲啥事体啦?” 她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张照片,用普通话说:“你看看这张照片。” 这是张旧得发黄的两寸黑白照片,上面的大男孩儿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男孩儿是谁?”他问。 “我小弟,也是三二年六月生的,只比你小三天,你说巧不巧?” “他现在在哪儿?” “不在了,十六岁的时候得脑炎去世了。”她脸庞满含悲戚,眼中闪着泪光。 “……”他看看她,想安慰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小裴,这半年多时间,我有很多事情都要好好谢谢你!” “晓霞姐,我……” 她面色微矜地看着他说:“小裴,你刚刚说的时候我没有打断过你,现在,也请你不要打断我好吧。” “好的好的。”他唯唯应道。 “——首先是在工作上,你进入状况很快,肯学习、肯吃苦,帮我解决了不少问题,克服了很多困难。所以,我要好好谢谢你。” “再有,在生活上,你经常关心我、照顾我,衣食住行、冷暖饥渴,很多地方都多亏了你的提醒和照料。所以,我要好好谢谢你。” “还有就是,在感情上,从开始到现在,我和你在一起都感到很融洽、很舒服。累了的时候,听你聊聊家常、说个笑话,神经就放松了,疲劳就跑掉了;烦了的时候和你说说讲讲,听你劝解劝解、开导开导,心里面的疙瘩就解开了,肚肠里头就痛快了。说实话,我总觉得和你有一种亲切感,跟与别人不同,就像是很亲很近的亲人一样,只是一直想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现在我晓得了,你蛮像我的小弟,模样和性格都像得很,连讲话的调子和语气也一模一样!” 她侧身转向他,神情真挚而热切:“仲文呀,吾有个想法,弗晓得侬肯答应弗啦?” “啥个事体,侬讲好啦。”他说。 “吾嘛想把侬相认作小弟,侬看好弗啦?” “……好的啦。”他迟疑了片刻,有些无奈地答应着。 她一把将他搂在怀中,泪水夺眶而出:“小弟呀,侬想苦阿姐了嘞!”便失声痛哭起来。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情境紧依在她胸脯上,因而紧张得大气儿不出,手脚一动不动地僵着,任凭她的手在自己头上抚摸。但同时他也下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今生最最幸福的时刻。渐渐地,他亦感到有泪水从眼角溢出。 人的情感迁演有时就是如此微妙、玄幻与莫测,当他对她产生恋情的时候,她却出于往昔的旧痛而对他滋蔓起别一种情愫。这两种情感虽不相同,但表现出的都是对对方的好感、亲热、关怀与眷恋。于是,此刻两种情感汇聚一处时,便呈现出清江汇入长江那番绮丽景象,美好、曼妙而触动人心。 待心绪有所平复,她把他扶起来,并笑着替他抹去泪水。 “……小弟呀,男子汉嚒不好哭哭啼啼的啦!” 他握起她的手,认真地说:“阿姐,侬放心,今后吾一定把侬当做亲阿姐一样的呕!” 由恋人而变为姐姐,本非他心中所愿,但自知做恋人是不可能的,也只得接受现实。 她点点头:“吾晓得。——小弟呀,侬嘎好格条件,谈朋友笃定么问题格,侬放宽心好嘞!” 返回招待所后,裴仲文独自去邮政局给北城钢铁厂工会打了个长途电话,请苏颖大姐帮他找对象,条件很简单,能操持家务,支持他全身心投入工作就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1 北城钢铁厂伐竹小分队在武汉与方晓霞、裴仲文汇合后,乘大客轮历时两天,经洪湖、岳阳、石首、江陵、荆州、枝江、宜昌、秭归、巴东、巫山、奉节、云阳、万州、丰都等地前往重庆,再换小客轮上抵宜宾专区所属的江安县城。 小分队成员多为北方人,初次乘船溯长江迤逦而上,那份新奇与兴奋自不待言。 登上排水量1540吨的大型客货轮“民众号”,大伙儿的眼睛就觉得不够使了,都说“没想到坐船还能跟住楼房似的那么气派、舒服!”虽然住的是最便宜的四等舱,但他们非常满意,认为能有床铺躺平了盖好了睡觉,比火车硬座儿不知强了多少倍!那些小年青们更闲不住,这儿串串那儿看看,还围着穿白工装、蓝布裤、戴红色胸章为旅客送开水的服务员大嫂一个劲儿问个不停。 汽笛长鸣,轮船驶离汉口港码头,在浩渺江面上平稳行进。 此际属长江中游,因广纳百川而水量充沛,举目望去,江面浩浩汤汤、无涯无边、连接天幕。唐开元十六年(728年),李太白在江南岸蛇山黄鹤矶头的黄鹤楼上为挚友孟浩然饯行,酒酣时乘兴挥毫吟道: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只可惜黄鹤楼屡建屡毁,最后一次毁于清光绪十年(1884年),遗址上仅留下一座铜铸楼顶。故而,北城钢铁厂职工们无缘一睹这座江南名楼的风采。 不过,他们看到了飞跨龟山与蛇山之间、比黄鹤楼雄伟百倍的建筑——建成通车不到一年的武汉长江大桥。这座“万里长江第一桥”似一道彩虹横越江面,“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于大贵不失时机地开展“形势教育”:“……哎,大伙儿合计合计,建这座大桥得用多少钢材?” 队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呦,那可用海了!瞧这桥墩、这桥身,那不都是钢材堆起来的呀!” “可不咋地,这些桥墩子得有十几层楼高,桥身上的钢梁比俺们那旮红松树干还粗!——哎,瞅见没,桥上正过火车哪!” “我看哪,怎么也得用了有一万多吨钢!” “一万吨?你说少啦!”大贵提高声音说:“这些钢材都是辽钢生产的,我打听过,准确数字是耗用混凝土和钢筋混凝土1263万立方米、安装钢梁24372吨。” “俺们于经理不愧是辽钢过来的‘老建设’,这些数据都跟他脑瓜子里搁着呢!”宋双岭笑道。 “可光指着一个辽钢不成啊!”大贵说:“这一项重点工程就使了几万吨钢,苏联老大哥支援咱一百五十六项重点工程,咱自个儿还有老些建设项目,哪旮少得了钢铁呀?!啥也甭说了,一句话,咱大伙儿铆足劲儿把北城钢铁厂扩建尽快整上去,多炼铁、早出钢,多为国家建设作贡献。大伙儿说对不?” 队员们对大贵的宣传鼓动纷纷予以热烈响应。 其他旅客从这番言谈中知道他们是钢铁厂的,既敬佩又羡慕,便与他们攀谈起来。有了解情况的,有称赞夸奖的,还有联系业务的。 其中,有个小伙儿走到熊卿望跟前问道:“你好,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厂头有没得个叫乐永乐的同志嘞?” 因为他口音太重,小熊没听明白,便问:“什么,您想找谁?” “乐永乐,音乐的乐,永远的永,欢乐的乐。”小伙儿说。 这回小熊听懂了:“嗷,您是要找乐永乐,对吗?” “对头、对头。”小伙儿连连点头。 “您跟我来!”小熊说着把他带到杨永田面前:“——您找他就行!” 小伙儿一把握住永田的手,激动万分地说:“乐叔叔,我可见到你喽!” 永田一下给懵住了,问道:“您、您怎么了?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魏说:“没有,他是要找永乐大哥。” “对头、对头。”小伙儿眼里闪着泪光。 “找永乐?你、你是不是姓吴?!”永田也不觉兴奋起来。 “是噻,我叫吴淼,我老汉儿是你的战友噻!”小伙儿说。 “这么说,你是吴绍基烈士的儿子?!” “是噻,是噻!” “哎呀,这可是太巧啦!”永田非常高兴:“——嗷,我不是乐永乐,我是他妹夫,叫杨永田。永乐说,让我这次去四川一定要想法儿找到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啦!走走走,到我船舱去,永乐有东西要给你。” “……你怎么也在这条船上?” 在船舱里,永田一边给吴淼倒水一边问道。 “我在社里头管毛竹销售噻,这次是出来了解一下销售渠道和行情哩。”小吴喝了口水说。 “好啊!我们这次就是要到你们那儿去砍毛竹,需要的量非常大!” “没的问题,我们那里是竹山竹海,要砍好多都得行!” 说着话儿,永田拉开行李包拉索,从里边儿取出个豆包布包袱,双手递给小吴:“这是你父亲给你的。” 小吴把包袱放在腿上,手有些颤抖地轻轻打开它,见里面有如下物品:两粒金属坨子、一副眼镜儿、一只木头手枪和一支黑杆儿钢笔。 “……永乐说,那两颗航空机枪子弹打中你父亲后穿出来钻进了他身后的炒面袋,是永乐从炒面袋里抠出来的。”永田在一旁说。 小吴拈起那两粒变了形的子弹头,见上面有斑斑驳驳的暗褐色,那是血迹日久干涸后的形态。 他又拿起眼镜儿,见镜架上仅剩一只镜片儿,且布满裂纹儿。 “……我老汉儿中过秀才哩。”他喃喃自语道。 放下眼镜儿,他拿起那支木头手枪。 “这是你父亲用朝鲜的黑松树枝做的,叫你和钢笔一起送给他未来的孙子,让他长大做个能文能武的人。”永田说。 这时小吴看见,布包里还有个小笔记本儿,封皮上亦沁润了血痕。 “这是你父亲记的日记,还有一封没来得及发出的家信。” 手捧巴掌大的册子,小吴禁不住抽噎起来,泪水滴落在小本子的封皮儿上,他赶忙拭去。 永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别太难过了。永乐给我们做过报告,你父亲是英雄,大家伙儿都非常敬佩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2 清晨五点整,北城钢铁厂伐竹小分队已在长宁县开佛乡沟首村小学校操场集合完毕。他们身着工装,颈搭毛巾,斜挎水壶,手执开山斧或镰刀。 杨永田站在队前,与身旁的吴淼商量几句,随即朝队伍下令道:“出发!” 天光微曦,风清气爽,露珠在路旁植物叶面滚动,一家一户“银灰房面雪白墙、枣红檐柱青瓦房”的院坝里,雄鸡在此起彼伏地啼鸣。时值夏季,白天竹林里可达三十六、七度,炎热难耐,不宜劳作。故按吴淼建议,小分队把工作时间安排在一早一晚,中午十一点至下午四点则回住地休息。 作为一名出色的竹农,吴淼在小分队的作业指导、生活安排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近十天来,他已将选竹、砍竹、打枝、溜竹、扎排等全套技巧教给队员们,并使他们在付出汗水、血泡、蚊虫叮咬等代价后,干起活儿来已像模像样儿,工作效率与日俱增。 这一带属川南丘陵山区,以宜宾专区所属长宁、兴文、江安三县为主体,形成绵延270多平方公里的世界最大天然竹海,自北宋以来便因黄庭坚的一句“壮哉,竹波万里,峨眉姐妹耳!”而名播遐迩。连绵的竹林随山峦起伏,因山风摇曳,粼粼如翠浪层叠,飒飒似碧涛低啸,无愧于当年黄庭坚持帚为笔,在黄伞石上所书“万岭箐”三字。 小分队爬坡穿林,来到吴淼选定的采伐场所工作起来,他们两人一组,一人用斧砍竹,一人用镰削枝;组与组间拉开适当距离,保证作业安全。吴淼选的这片林子堪称最佳,不仅六年以上生长期的成材竹占林子30以上,可伐率高,而且,在采区旁有条山涧流水,砍伐、去枝后的竹子只需大头朝下望山涧中一顺,就会沿着涧槽直溜到坡下的扎排场所——长宁河畔的香炉滩码头,免去了人工搬运的大量繁重体力劳动。 香炉滩码头安排了十名队员进行扎排作业,这是所有流程中技术性最强的环节,永田专门挑选心细、手巧的队员跟吴淼学习。先在河滩上用竹皮制成的篾绳将竹子捆成六根一组的竹捆,然后把竹捆放入水中,在河滩浅水处进行扎排。将几束竹捆并在一起,在其“头”、“腰”、“尾”处各上下横担两根细竹杆,仍用篾绳以巧妙手法把几束竹捆紧紧绑缚在一起,便为单层竹排之“一斗”。还可在其上再捆一层或几层竹捆,便形成双层、多层竹排之“一斗”。七、八斗串成一连,有二、三十米长;两连并联在一起,是为一张排筏。斗与斗之间、连与连之间,皆用柔韧坚实之篾缆巧妙相接,联系转动灵活自如。再在排首、排尾各安装一付“牛头”,用来架设梢枋。梢枋用一根十几厘米粗、六七米长的杉木锯成两半,把半条杉木的前端削成扁平,形似关公青龙偃月刀;后端做成“抓手”,便制成一柄柔韧好使且不易折断的梢枋。放排时,排工们用梢枋、竹篙、搭钩等工具驾驭竹排在江河上漂流。 这样的一队排筏由近千根竹子扎成,看着虽已颇具气势,但却只能称之为“小排”。因为根据长江支流河道条件,竹排也只能扎到这般规模。待将这些“小排”沿永宁河放至汇入长江的江安县城码头,还需由宜宾长江木材调运局放运队的专业人员将若干“小排”扎成“大排”,这只“大排”竹材总量达到两千立方米,比北城钢铁厂所需的用量还多一些。扎成大排后进入长江,用拖船顺流放排到武汉再装火车运京。这样,只需放排一次,就可满足扩建工程需要。 为早日完成任务,于大贵、杨永田带领小分队以最快速度掌握了所需技能,并不断提高作业效率。 七点,乐惠莲带着四名队员来给作业人员送早饭。今儿个的早饭不寻常,除了日常的干粮、稀饭、咸菜,还有一道绝味儿美食——在吴淼媳妇儿帮助下制作的“肥肠豆花儿”。这意外的“犒赏”把大伙儿乐坏了。雪白滑嫩的豆花儿,猪肠头、郫县豆瓣儿、泡椒、花椒、葱姜蒜末儿烹制的香醇卤料,荤而不腻,辣而不燥,美味可口。虽然每人只有一份儿的限量,但伙计们仍大呼过瘾! 的确,“肥肠豆花儿”虽是一种当地小吃,但并非寻常便能品尝到,因为其中的主料——肥肠——只有过年农户杀猪时才会有。而吴淼为了慰劳北城钢铁厂小分队,非要把家里喂养的猪杀掉一头。于大贵、杨永田深知这一头猪在一个农户家庭经济中的分量,极力加以阻拦,可毫无作用。吴淼说小分队队员劳动强度大,伙食必须有油水才行。于是,一头近二百斤的肥猪就提前来到“年关”,成为小分队队员们的盘中餐。 于大贵、杨永田也毫不含糊,不容分说,按市价付给了猪肉钱。 饭后短暂的休憩中,吴淼和大伙儿坐在砍倒的毛竹上说说笑笑,气氛融洽而轻松。 宋双岭说:“……哎,吴大哥,你说船工号子好听,你会唱不?” “那还用问,肯定会噻!”吴淼毫不谦虚地笑道,然后又补充一句:“那不是唱呕,是吼!” 于大贵立刻说:“好!伙计们,大伙儿鼓鼓掌,请吴淼同志给咱们吼上一段儿船工号子!” 竹林间立刻响起热烈掌声。 吴淼随即跃身站起,昂首挺胸,左手在嘴边拢成半个“喇叭”,亮开嗓门儿“吼”起来: “呦喽嘿—— 驾船要驾毛板船喽, 骑风破浪走江天嘞。 一声号子山河动喽, 八把神橹卷神鞭嘞。 船打滩心人不悔喽, 艄公葬水不怨天嘞。 舍下血肉喂鱼肚喽, 折断骨头再撑船嘞! 呦喽嘿——” “好!——”一曲号子吼罢,四下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唱得好不好啊?”于大贵大声问道。 “好!——” “再来一个要不要啊?” “要!——” “刚才吼地是‘过滩号子’,再吼一个‘滩平号子’。”吴淼说罢,又唱开一曲悠扬凄婉的号子: “哟—嗬—嗬…… 嘉陵江上啊求碗饭哦。 身背纤索哦走广元。 要问路程哟有多远呐, 祖祖辈辈嘞走不完! 寒冬腊月呦睡木扳, 光着屁股呦去推船。 吃饱又怕呕肠整断呐, 饿肚拉船喽打偏偏。 爬滩脚杆喽打闪闪, 下滩脚在呦浪里钻! 哟—嗬—嗬、哟—嗬—嗬……” 下午收工后,该杨永田、熊卿望留在香炉滩码头看守已扎好的竹排,吴淼也留下陪他们值班儿,并笑着说要请他们吃“河鲜加野味儿”。 吴淼指着河滩对永田说:“你去搞块‘马卵鼓’来,要个头大哩。” 永田没明白:“啥、啥是‘马卵鼓’啊?” 熊卿望反应挺快:“他说的好像是鹅卵石吧?” “对头,就是鹅卵石噻!要个头大哩,把它洗干净,弄到沙滩高头。”吴淼说。 “行!”永田边答应边掳胳膊挽袖子。 吴淼对小熊说:“走,跟我去捉‘笋子虫’。”便相跟着进了竹林。 吴淼边走边脱下衬衫,把一只袖口系了个死扣,将衬衫递给小熊:“你帮我拿到。” 他四下观察着,忽用手一指,压低声音道:“看,在那里!” 小熊顺着他手势看去,见一片竹叶的背阴面趴着只黄黑两色的虫子。吴淼轻轻走过去,两只手指一掐,便把虫子捉了下来。 “看嘛,这就是‘笋子虫’。”他把虫子举到小熊近前,笑嘻嘻地说道。 小熊见这虫子有拇指大小,金黄与漆黑两色,像枚光滑的橄榄核。头部约占三分之一,金黄中略略泛红,背颈部近鞘翅处有块半圆黑斑,与黑亮的鞘翅相连。最特别的是它长着个弯弯的“长鼻子”,如同一只袖珍版的大象。这小家伙在手指间既不慌张也不挣扎,两只黑豆粒般的小眼珠转来转去,仿佛在问:“怎么,睡个午觉也要被打扰吗?” 小熊问:“……你说的野味儿就是它?” “对头。”吴淼说。 “这虫子能吃吗?”小熊仍不敢相信这就是“美食”,颇有些逆反地追问了一句。 “当然可以吃!这是害虫,吃笋子长大的,肉香得很!”吴淼说着,将虫子扔进小熊手中的衬衫袖筒里。 他们返回河滩时,永田已按吴淼吩咐,用几块小鹅卵石将一块洗净的大“马卵鼓”垫置好,并收集了很多干竹叶儿。 “先把饭煮起。”吴淼说着取过根不太粗的楠竹,砍下三截儿,在横截面三分之一处竖着将竹截儿劈开,冲洗净内壁的竹膜屑,把淘好的米和清水灌入,合闭竹截儿,用铁丝拧固。他把竹截儿平放在“马卵鼓”周围,再覆盖上干竹叶儿,点燃。 望着燃烧的篝火,小熊对这顿“河滩野炊”的期望与兴致大增,笑道:“吴大哥,你们经常这样野餐吗?” “放排的时候就是恁个吃饭。”吴淼答道。 只见他从带来的布口袋里取出一副竹篾编制的器具和一只装有红色液体的小瓶儿,招呼小熊道:“走嘛,捉鱼去。” “这是什么工具?”小熊好奇地问。 “魚筛。” “我看看。” 小熊接过魚筛,见是内外相套的两只半圆型竹笸箩,外面那只在腰腹部开有个五寸见方的孔洞。吴淼在旁比划着解释:将两只笸箩交错着放入浅水中,使鱼儿能从孔洞游入;在笸箩中倒入些猪血等诱饵,吸引鱼儿进入,再轻轻将内笸箩推平,将孔洞挡住,鱼儿便无法逃脱了。 “太棒了!”小熊被这种简单而精巧的设计折服了。 他们不久返回时,魚筛里已有了约莫一斤多鲜鱼。 吴淼在篝火边蹲下,用竹叶把马卵鼓上的灰烬扫净,将魚筛中的小魚儿除去内脏,一条条摆在滾烫的石头上,拿出只小油瓶儿,在魚身上淋了些茶油。油吱吱地响,魚香味儿渐渐浓厚起来。 他又将用竹枝穿好的笋子虫串儿放入已燃尽的竹叶灰堆中,借着余热,能恰到好处地把笋子虫煨熟。 当一切就绪时,他从布袋里拿出两只瓶子,一瓶是酸辣泡菜,一瓶是自制米酒。 “——来,我就用这碗酒,敬你们这些从首都北京来的贵客!”他举起酒碗对永田、小熊说道。 “谢谢,谢谢!”三只酒碗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酥香焦黄的烤鱼、清香回甘的笋子虫肉、爽口的泡菜、甜醇的米酒、竹香沁润的米饭,这顿别致的野餐给永田、小熊二人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受,端着酒碗对吴淼频频表示谢意。 酒足饭饱后,他们蹬上竹排,铺好油布、干稻草,准备休息,余兴未尽的三人又聊起儿时的趣事来。 吴淼告诉二人,这笋子虫学名“竹象”,虽说是竹林里最主要的害虫,但因其憨态可掬,又容易捕捉,便成了孩童们喜爱的玩伴。在其后足部套上细线,向上一抛甩它便会振翅高飞,被线牵着在打空中盘旋;若把细线换成一根竹签,则摇动竹签它就展翅欲飞,不断拍打的翅膀扇起阵阵凉风,成为孩子们夏季的一柄小“风扇”。 “……你们那里玩啥子嘞?”吴淼问。 “小时候,我们最爱去厂子里的古井山上玩儿。”永田仰身躺倒在稻草铺上,望着满天繁星说。 “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好玩儿的东西:春天捉螳螂,找藏在叶片儿下的瓢虫,在山顶的炮台上放风筝;夏天,上山采草药、抓土鳖、割草卖钱贴补家用;秋天,上西山崖摘酸枣儿、摘核桃、挖人家刨剩下的白薯;冬天,在山上山下追着跑着打雪仗、滚雪球、探冰洞,弄得一身雪、一身汗,天黑了都舍不得回家。” “好安逸呕!”吴淼赞道。 “——吴淼,有工夫上北京来一趟吧,你永乐叔挺想见见你呢!”永田道。 “那是肯定的噻!老汉儿在信高头说,永乐叔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两个约好的,永乐叔有个男娃儿,要是我媳妇生个女儿,两家就做儿女亲家。” “那你就不能叫‘永乐叔’,只能叫‘大哥’了!”永田笑道。 吴淼憨憨地笑了:“嘿嘿,那也要得嘛!” 随后很长时间都没人再说话,永田以为大家快睡着了。 忽然,他听到一句悠悠怨怨的低语:“……我还想去趟朝鲜,在老汉儿坟前烧点纸、磕个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3 “……姚科长,这件事情必须抓紧,当务之急是把炼钢专业的培训人员赶紧派出去。因为我们没有炼过钢,这方面人员太匮乏了。所以,你赶紧去辽钢联系,争取下个月——嗷不,一定要在这个月底就把第一批人员送过去!” 在办公室,刚从各工地巡视回来的赵天鸿正向教育科长布置任务。 “好的。赵厂长,那我们上报的工作计划……” “总体可以,不过技工学校的师资引进、设施购置方面力度还不够。送出去培训是救急的办法,细水长流还得靠咱们自己。所以,技工学校要高、高水平,该花的钱就一定要花!” “好的,明白了!”姚科长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外面有人敲门,天鸿扬声道:“请进!” 郝培衡推门进来,和向外走的姚科长互相点了点头。 “来来来,小郝,请坐。”天鸿招呼着。 “……赵书记,您是想了解行政干部调配情况、技术干部引进情况,还是党团队伍的建设情况?”郝培衡一面把笔、本、材料放在桌上一面问道。 “这些情况不是安排了专门会议吗?到时候我再听吧。——小郝啊,我今天是想了解一件事情。”天鸿说。 “您请说。” “关于盛铭懋同志入党的事情,你们组织部办得怎么样了?”天鸿问道。 “这个问题前两天您打电话询问过,我当时说有些想法想找时间跟您汇报一下。如果您今天时间允许的话,我……” “我不想听想法,想听结果!”天鸿打断他的话:“你先告诉我,这件事进行到哪一步了?外调了吗?” “没有。” “审查政治历史和在重大政治斗争中的表现了吗?” “没有。” “就是说,还没有开始政审?” “是的,还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盛铭懋同志还不具备条件,还需要进一步培养、考察。”郝培衡说得平静而肯定。 “不具备条件?他是高炉冶炼专家、中层干部、厂级和市级劳模,你觉得还需要什么条件?” “但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你指的是他家庭出身是实业工厂主,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对不对?” “是的。” “小郝啊,对于这一点人家盛铭懋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尽管他综合素质那么出色,工作业绩那么突出,获得的荣誉那么耀眼,却迟迟没有提出入党的要求。” “所以,他对于进一步培养、考察是能够理解的。” “小郝啊,理解是相互的。”天鸿耐心地说道:“盛工程师虽然一直没有提出入党要求,但他始终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这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我们做党务工作的,要用全面眼光来看待每个同志,要看他们的一贯表现嘛!” “我并不否认您说的这些,相反,我跟您一样,认为盛铭懋是一位非常出色和优秀的同志。”郝培衡仍显得不慌不忙。 “那为什么不进行政审呢?” “对他的培养、考察期刚满一年,而对于有各种特殊情况的同志,应该适当延长培养、考察期,这是合情合理的。” “——好吧!”天鸿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乐永乐同志找过我,他说炼铁部这批上报的入党积极分子的材料都批回去了,唯独没有盛铭懋的,他认为这样影响不好,我也有同感;盛铭懋任炼铁部助理主任是‘挂职使用’,都‘挂’了三四年了,这对人家不公平嘛!吸收科技人员入党、提干是党建工作的重要任务,现在,这么优秀的同志终于提出了要求,我们却压着迟迟不办,这不仅对他本人,而且对党组织的形象也会造成不良影响嘛!” 郝培衡也把坐着的身子直了直,略略提高声音说:“赵书记,您和乐永乐同志是盛铭懋同志的入党介绍人,仅凭这一点,我也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正因为如此,才要把工作做实、做透。我理解,组织工作是非常严谨、周密的工作,每个环节都必须做到最好,不能有任何可能存疑、指摘的地方。——您也知道,这几年对党员、干部的档案进行了多次彻底、细致的复查,所以,只有把工作做到家,经得起最严格的检查,才是对每个同志负责,也是对党组织负责。” 这番话,说得天鸿沉默不语了。郝培衡工作作风极其严谨,这也是几年前把他从劳资科调到组织部,后又任命为副部长的原因。这种严谨使京钢党组织工作成绩突出,屡获先进单位荣誉,而天鸿对培衡亦愈加信任和器重。他知道培衡所说是对的,组织工作最忌含糊、荒率,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才是做好这项工作的根本保证。 培衡从天鸿的神态上读懂了自己话语的效果,便接着说:“……盛工程师和永乐同志那儿我会去做工作,您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好吧,好吧……”天鸿垂下眼皮含糊地答应着,轻轻摆了摆手。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果套用托尔斯泰这句名言来形容阎岩与女友、郝培衡与盛佳瑛、盛铭懋与方晓霞这三对儿恋人此时的状态,那大约应该是:“结婚的喜房都是相似的,新人的感受各有各的不同。” 这三对儿恋人都在备婚,日子都定在九月一号,因为那天是“北城钢铁厂”升格为“北城钢铁公司”的挂牌日,得知这个大喜讯,厂里职工把婚期定在这天的得有十来对儿。 谁都想让日子过得火火爆爆,国盛厂兴,厂兴家富,大伙儿都想图这个吉庆劲儿。 阎岩的新房是永乐让给他的,在鼎金住宅区“新房子”区域,跟老栓家的小区隔着一条马路。 能有套四白落地的新房供他成家,阎岩感觉像在做梦一样,他对师傅永乐的感激深切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接下来的备婚过程仍让他感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因为,准岳母的要求一个接一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套家具、新衣服新铺盖自不待言,还要求有两辆自行车、两块手表、一台缝纫机、一台收音机。这些所需的花销对每月除了生活费都寄钱养家的他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还亏了师傅永乐,在老栓师爷家整治了一桌好饭,恭恭敬敬把小阎准岳母请来,又是敬酒又是布菜,好话说了一箩筐。一是说小阎是乐家“半个儿”,小阎的事儿就是乐家的事儿,您闺女进门儿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二是说您提的要求都是为小两口居家过日子着想,一点儿不框外。但有一节,俗话说“一口吃不出个胖子”,小阎还年轻,经济底子有限,一下子把家当都置备齐,他实在做不到。但做师傅的替他担保,五年之内,一定置齐您要求的东西,差哪件儿,为师的替他买;三是说小阎是个好小伙儿,工作上是骨干,前途无量。您还得“坐在磨盘上吃藕——想转喽也看穿喽”,让您擏着享清福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好说歹说,准丈母娘算是松了口,同意将结婚条件减为家具、衣物加一辆女单车、一块坤表、一台缝纫机,说这都是女儿必用的,绝不能少。 家具不发愁,杨永田找些设备包装箱,起几个早、拉几个晚儿就全齐了;铺的盖的、镜子、暖壶、茶具、脸盆儿伍的生活用品,娘家当嫁妆送过来;剩下那三样儿“大件儿”,大概需要四百来块钱。奶奶为他的婚事拿出二百块钱,死活塞在他手里,并让他三个月甭往家里送钱;师傅永乐借给他二百。这样凑起来,钱够用了。 于是,新房里有了一辆飞鸽牌儿二六女车、一台飞人牌儿缝纫机,女朋友小郑手腕上有了块儿海鸥牌儿坤表。看着“宫殿”般的新房,看着女友脸上的笑靥,阎岩心里是甜的,但想到这些的来之不易,想到准岳母的不近人情,这份甜中又掺入了丝丝苦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4 郝培衡与盛佳瑛的新房挨着盛铭懋的宿舍。 盛佳瑛大学毕业后来到北城钢铁厂,在教育科工作,办公室与郝培衡门儿对着门儿。这几年,盛佳瑛只要不回上海,平日就一直住在郝廷魁家,并于一年前与郝培衡明确了恋爱关系。郝培衡任组织部副部长后厂里在东麓村给配了宿舍,地点就在盛铭懋宿舍隔壁。但因佳瑛在郝家住,郝培衡也多住在家里,宿舍只是偶尔使用。这次准备结婚,便把这里作为了新房。 郝培衡从赵天鸿那儿出来,下楼回到办公室不久,盛佳瑛便过来找他。 “培衡,明早起来,我们进城去趟王府井百货商店好不啦?”她眼中闪着喜悦的亮光,笑嘻嘻地说道。 他埋头在办公桌上的材料中,一面问了句:“进城?干吗去?” 她嗔怪地说:“嗷呦,还要问干吗,你不打算结婚啦?那好的嘞,我明天就买张火车票,回上海去看姆妈!” 他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笑道:“‘夫人’息怒,晚生遵命就是!” 她笑着啐道:“呸,婚还没结嘞,谁是你的‘夫人’!”她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说道:“……新房里还缺一些小东西,杯子垫啦、茶盘和台灯罩布啦、小花瓶啦、绣花拖鞋和绸缎睡帽啦,虽说都是小商品,但要想买洋气点的,小商店里是没有的啦。——我约了小叔、婶婶,明早我们一道去。” 扩建开始以来,在北城钢铁厂职工中就没有了上班、下班和休息日的概念,因为大家都自发地加班加点、星期天参加义务劳动。但就在昨天,市领导来视察时知道了这一情况,十分心疼,对赵天鸿说:“打仗还要休整呢嘛,黑天白夜‘连轴转’,那不是个长久的法子!赶紧给职工放假三天,好好休整一下子再说!” 明天是星期天,北城钢铁厂职工将享受难得的三天假期。 郝培衡手里压着不少事儿,本打算利用这清清静静的三天集中精力“打歼灭战”,但结婚也的确是大事儿,他不想让佳瑛在这段人生最美好的日子里心情有任何不愉快。再者,佳瑛说要和她小叔、小婶儿——也就是盛铭懋和方晓霞一起去,他倒是可以找机会与盛铭懋谈谈有关入党的问题。于是,他痛快地答应了佳瑛的提议。 由于要奢侈地休闲一天,所以,他们认真计划了行程安排:先一起到王府井百货商店购物,待主要物品购买得差不多时,因郝培衡说要和盛铭懋谈事情,便由他们拎着东西先去东安市场,找家茶馆儿品茗、聊天儿,两位女士则再尽一下逛商场的余兴。等到十一点半钟,大家在东安市场北门处的五芳斋聚齐,吃顿地道的上海菜。下午,到吉祥戏院看场电影儿,然后乘车返回。 次日,大约十点来钟,郝培衡、盛铭懋各拎着买的东西走进东安市场西门。他们边走边抬头观看鳞次栉比的招牌、店幌,寻找喝茶的去处。 “……哎,小叔,那儿有家咖啡馆儿,你不是挺喜欢喝咖啡吗?” 盛铭懋顺郝培衡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斜前方有家店的灯箱幌子上写着几个繁体楷书大字“荣华斋咖啡馆”。 “行,喝咖啡也很好,而且,咖啡馆儿也有茶喝——红茶。”盛铭懋说着,两人推门走了进去。 咖啡馆儿内呈深棕色基调,棚顶悬挂六盏五头玉兰罩花吊灯,屋内光线暗淡;深栗色木地板一尘不染,闪着油亮的光泽;宽敞的空间内疏朗地摆放着十二张不大的茶色长方形小咖啡桌,每张桌后面对面摆着两张弧形靠背软椅,桌上摆着盏白沙罩小台灯;宽大的玻璃窗上,悬挂着白色纱帘。 屋里只有一张桌旁坐着两位客人,十分清静。 郝培衡、盛铭懋捡一张临窗的桌子坐下,服务员拿着茶水单走过来。 “来杯德式咖啡。”盛铭懋没看单子,直接对服务员说道。 “这位同志呢?”服务员冲郝培衡问道。 “我来一杯红茶。”培衡说。 “需要甜点和冰激淋吗?”服务员又问。 “嗷,不用了,谢谢。”盛铭懋说。 “……德式咖啡很简单,咖啡煮好后加点儿鲜奶油、蜂蜜,再加一点点盐就可以了。”服务员走后,盛铭懋笑着对郝培衡说道。 “那岂不是又苦又甜又咸?我可接受不了,还是喝茶好。”培衡也笑着说。 “——哎,培衡啊,你让我读的那几篇著作我读完了,受益非浅哪!”铭懋笑看着对方,热切地说道。 “是吗,那你说说看——我今天想和你谈的就是这方面的问题。”培衡微笑着道。 铭懋思索着说:“《纪念白求恩》赞扬了一位来自外国的员,他说:‘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做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说得太好了!‘毫无利己的动机’,我觉得这就是一名员应该达到的标准!——嗷,谢谢!”他接过服务员端来的咖啡,并客气地点点头。 “……培衡,你说对吗?”他接着刚才的思路问道。 “白求恩是位著名胸外科医生,参加加拿大时已经四十五岁了,而他牺牲的时候,只有四年党龄。”培衡用手抚摸着茶杯,语调平缓地说道:“他的家境很富有,妻子是富家小姐,他自己拥有多项外科器械发明专利,是英国皇家外科医学会会员、美国胸外科学会会员、理事。地位、财富、名誉他都不缺,如果仅从自身考虑,他可以体面、舒适地度过一生。 但信仰使他把这些抛在了脑后,当西班牙和中国的反法西斯战争需要时,他立刻投身其中,并为此献出了生命。 所以,要做一名员,就应该不计任何个人得失。” “对对,我拿他和自己对照,就发现了明显的差距。他是我们知识分子的榜样,他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铭懋认真地说。 “嗯!”培衡点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学习《为人民服务》一文的时候,我想到了身边的一个人。”铭懋说。 “谁?” “乐永乐。张思德是一名普通战士,永乐也是一名普通工人,但当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时,他却咬破手指写血书,坚决要求参加志愿军,在战场上表现得英勇顽强。在平时的工作中,无论是脏活儿累活儿还是事故抢险,他都冲在最前面。这次,他又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分房指标让给了阎岩。我觉得他很伟大、很崇高,可他又是那么普普通通、平平常常。这种平常与不寻常在他身上那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从我十年前来京钢第一天认识他时就是这样。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谈心的时候我向他表达我的敬佩,他捅了我肋岔子一下说:‘盛工,你怎么那么酸哪,我的牙齿都快倒了啊!’嘿嘿……”他开心地笑着,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你说得很对,也很准确。”培衡说:“乐永乐既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工人,同时又是北城钢铁厂工人的突出代表,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包括政治上的先进性、立场上的坚定性、行动上的果敢性。‘工人阶级最有远见,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这是对工人阶级优秀品质最精辟的概括。” “这些论断确实太深刻了,要做一名合格的党员,我还有许多地方要向工人同志们好好学习。”铭懋说。 “小叔,其实,你在许多方面已经非常出色了。……” “不不,还很不够。——你让我把感想说完。”铭懋打断对方道:“还有就是《论员的修养》一文,我研读了两遍,收获很大。”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儿:“我给你读读这一段啊:‘一个比较幼稚的革命者,由于他:(一)是从旧社会中生长教养出来的,他总带有旧社会中各种思想意识(包括成见、旧习惯、旧传统)的残余;(二)没有经过长期的革命的实践,因此,他还不能真正深刻地认识敌人,认识自己,认识社会发展和革命斗争的规律性。’唉呀,这就像是针对着我说的一样!”他颇为感慨地说道。 “……我常常在想,到底怎么样才能成为一名员?”他沉吟地说:“是工作上做出成绩吗?是生活上艰苦朴素吗?是素质上不断提高吗?是为人上助人为乐吗?都需要,但并不够!” 培衡双臂相抱放在桌上,注目地看着他。 “《论员的修养》中说:‘每个党员用无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去同自己的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进行斗争;用的世界观去同自己的各种非的世界观进行斗争;用无产阶级的、人民的、党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原则去同自己的个人主义思想进行斗争。……这种斗争的结局,对于我们党员来说,应该是无产阶级的意识克服以至肃清其他各种非无产阶级的意识;是的世界观克服以至肃清其他各种非的世界观;是党的、革命的、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一般利益和目的的思想克服以至肃清个人主义的思想。’这段话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我理解就是要做到‘无私’,这才是关键!”铭懋用平稳的声音说,脸上带着微笑,神情肯定而沉静。 “如果有私心,工作上做出成绩就觉得应该得到表彰、奖励和荣誉,没得到就会觉得不公平、不平衡、有怨气;而如果无私,就会把成绩本身当做表彰、奖励和荣誉,因为成绩意味着奉献,而奉献本身就是快乐。 如果有私心,生活上艰苦朴素就觉得是在吃苦、在受罪,将来应该得到回报,没得到就会觉得不值得、吃了亏;而如果无私,就会把安贫乐道当做回报,因为安贫乐道是美德,而美德本身就是快乐。 如果有私心,素质上不断提高就觉得应该提升职级、增加报酬,没得到就会觉得不被重视、不被认可、屈了才学;而如果无私,就会把提高素质作为人生的自我完善,而睿智、渊博的人生境界本身就是快乐。 如果有私心,为人上助人为乐就觉得对别人是施舍、是恩赐,应该得到感激、得到回馈,否则就会觉得别人不懂人情、不知好歹;而如果无私,就会把助人为乐落在“乐”字上,把别人因自己获得的快乐作为自己的快乐。” 他滔滔不绝说完这些,笑着问对方道:“你看,这是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境界?” 培衡赞同道:“一点儿不错,而且,你说得很有哲理性。” 铭懋说:“领悟到这一点,我感到非常高兴!从递交入党申请书的那天我就决心要向无私的境界努力,因为,这能使我抛弃一切患得患失的包袱,用全部精力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做贡献!” 培衡颇为感动地说:“小叔,你这番话使我也受到很大教育,很有收获!——本来,为了延长你的入党积极分子陪养考察期的事儿,我还想向你作一些解释、做一些思想工作,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多余的了!” “一点也不多余!郝培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解释清楚!” 培衡闻言吃惊地扭头观看,见自己身后站着“准媳妇儿”盛佳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5 咖啡桌两端更换了角色——一边坐着杏眼圆睁、面带愠色的盛佳瑛,另一边坐着唇角含笑、神情自若的方晓霞。 原来,两位“准新娘”进入东安市场西门后,经过荣华斋咖啡馆时,眼尖的佳瑛一下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盛铭懋。心情欢快的两位女士想“偷听”一下男士们的谈话,便轻手轻脚进入咖啡馆,在盛铭懋、郝培衡近旁的桌边坐下,并冲走过来的服务员悄悄摆了摆手。由于光线暗淡,交谈中的男士们果然没有注意到她们。 本来,她们以为他们会谈论与结婚有关的事,甚至会在背后对她们品头论足,因而打算抓住“把柄”,对他们“兴师问罪”。可没想到,听到的却是郝培衡对盛铭懋最后所说的那段话。 盛佳瑛对这句话反映强烈自有其缘故,在大学时,她自己也遇到类似情况。 方晓霞在尴尬之时打了个圆场,她让男士们先去五芳斋占坐儿、点菜,由她来向佳瑛做出解释。于是,两个上海姑娘一会儿是家乡话、一会儿是普通话地谈论起来。 “……啊耶,格嘴巴翘得嘞好挂一只酱油瓶子嘞!——佳瑛啊,侬帮婶婶一个忙好弗啦?”方晓霞笑望着佳瑛,并未“直奔主题”,而是绕了个弯子说道。 佳瑛虽然生着气,但仍应了一句:“啥个事体,侬讲好了啦。” “是这样,”晓霞用普通话说:“一个嘛是前途,一个嘛是爱情,你说说,我应该选哪个才好?” “这个嘛又不矛盾,前途和爱情都需要,也都可以拥有,还要选一个做什么?”佳瑛说。 “可有个跟我很要好的大姐就是这样子劝我的,她说:‘晓霞呀,你根红苗正,各方面条件这么好,前途远大得很。不过,你千万不要和盛铭懋谈朋友,他会影响你的前途的。比他条件好的有的是,大姐给你介绍!’” “格啥人瞎七搭八乱讲的啦?侬告诉我,吾要同她讲讲清爽!”佳瑛一听就急眼了,火冒三丈地说。 “唉呦小妹嘞,侬弗要动弗动就急吼吼得嘞!”晓霞拦她一句,又说:“佳瑛啊,‘做人做事不在于人家怎么说,而在于自己怎么做;做一名党员也不在于什么时候得到这个资格,而在于什么时候达到党员的标准。’这是你小叔亲口对我说的!” 这话很有些分量,令佳瑛的情绪不觉平复了许多。 晓霞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佳瑛啊,你小叔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更是个永远追求进步的人。对入党问题他非常慎重,我劝过他几次他都不肯写申请书,总说自己还不够资格。直到去年他才表示,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定能时时刻刻用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佳瑛啊,我不会为别人讲三讲四就改变主意,因为我认定他是个非常优秀的人;你也要支持小叔,不要让他为难,侬看好弗啦?” 佳瑛看看晓霞,又看看自己握在一起捏来捏去的手,嗫嚅地说:“……侬是婶婶,侬讲哪样么就哪样好了啦!” 晓霞笑了,又说道:“还有啊,培衡那样做是从工作角度考虑的,不是针对哪个人。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对那些非无产阶级出身而要求入党的同志,适当延长培养、考察期是有必要的,不仅对你小叔,对张三李四也都是一样。你可不要耍小脾气,为难我们的‘好同志’呕!” 佳瑛“哼”了一声,故意地说:“我可不能放过他,也要延长他的爱情‘考察’、‘培养’期,替小叔‘出口气’!” 晓霞被逗得大笑起来,笑罢说道:“……好了好了,讲了半天,我都有点饿了。佳瑛啊,咱们赶紧走,说不定啊,蟹肉生煎包都已经上桌了嘞!” “还有脆鳝过桥面、奶油炸糕,哎呦,吾都要流口水了嘞!快走快走!”佳瑛也边起身边急不可待地喊了开来。 方晓霞、盛铭懋的新房设在方晓霞宿舍,而把盛铭懋的宿舍作为书房。这样会使方晓霞感到比较方便、舒适,新房布置起来也相对简单、顺畅。 要说简单也确实简单,除了把单人床换成双人床,其它屋内布置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墙壁都没重新刷过大白,因为那样需要搬动家具,陡增许多活计。工作太紧张了,个人的事占用时间、精力要压缩到最小,这是他们的共识。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三天假期,他们可能连那些小装饰、小点缀都不搞,只贴个红喜字儿就算齐活。 所有这些简约都不会削弱他们对愈来愈近婚期的期望与甜蜜感,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不能邀请到霭云参加婚礼,因为,失去她的音讯已四年多了。 盛铭懋是个内心开朗阳光的人,很少有什么能让他消沉。但一想到霭云,他心底则不免泛起一丝淡淡的忧伤。 霭云呀霭云,善良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命运多舛呢?…… 五一年深秋,盛铭懋与霭云将感情问题彻底谈开,均得到解脱。与此同时,他知道了有个关心照顾着她的男人——她住家附近煤铺子的工人张大哥。 当时,看得出张大哥对霭云有比较明显的好感,而霭云还没有要与他处朋友的意思。毕竟刚从一场撕心裂肺的情感波折中挣脱出来,她对男女情爱之事尚处于疲惫期。张大哥亦不急不火,啥也不说,只一味从各方面关心、照顾着秋月(他只知道霭云的这个名字)与栗迎霞。 倒是迎霞对撮合秋月与张大哥相好先上了心,话里话外、深说浅谈地提了几次、劝了几回,可秋月都未予积极回应。转眼过了将近一年,一次,迎霞生病发高烧,秋月想起张大哥有送煤的平板儿三轮儿,便去煤铺请他帮忙。张大哥二话没说,把迎霞送到医院一查,是急性肺炎。张大哥忙里偷闲奔医院、跑药铺、炖吃的、备用的,帮着秋月伺候了迎霞半个多月,非常周道细致。这下,迎霞更是打心里头稀罕张大哥,在秋月跟前着实撺掇了几次,掰开揉碎絮叨了无数女人家的贴心体己话儿,总算让秋月活分了心眼儿。 之后,秋月和张大哥的恋爱关系明确下来,并开始准备婚事。这些情况盛铭懋均随时了解,亦为她终于有了归宿而感到高兴。 光阴荏苒,时间来到五二年冬季。为办婚事,张大哥已将迎霞、秋月住的那间屋砌了隔断墙并另开了房门儿,过日子所需的简单家具、什物也都备好,装好了两间小屋的火炉、烟囱、风斗、棉门帘,摊好了一冬所需的煤球。 两个女人面对这一切内心又舒又暖,有个勤劳顾家的男人,这小日子眼瞅着就要“糖三角儿抹蜂蜜——甜上加甜”哪! 这天上午,张大哥的工友来找秋月,说张大哥不舒服住院了,让她去看看。可出了门儿工友却说,张大哥出事儿了,正在医院抢救,让秋月稳住了神儿,别太着急。 原来,煤铺子有间值班儿的小屋,昨晚儿该张大哥值班,清晨时分,他往火炉子里续了块儿蜂窝煤。谁承想,这块煤里头裹着只哑火儿的雷管儿,忽然爆炸了,一块崩碎的铸铁压火盖儿茬儿扎进了张大哥的太阳穴。…… 其实,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人就不行了。 自那之后,秋月便不再去碰触男女情感这道“高压线”。 日子平平淡淡又过去一年多,其间,盛铭懋间或进城去探望,秋月则显得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木然状态。 时间久了,盛铭懋觉得两个女人过日子毕竟有不少困难,何况还有一个是残疾人,所以,有一回他向秋月提出,想把她们接到厂里去,由他来帮助、照料。秋月当时看了他一眼,一声儿没吭。然而,隔段时间他再次去探望时,发现竟然已人去屋空! 街坊邻里都不知道她俩的去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6 “叮铃铃……”赵天鸿放下电话没过五分钟,铃声就再次骤响起来,他立刻抓起电话:“喂?” 话筒中传来谢观澜的声音:“天鸿啊,参加关于增加钢产量的电话会议了吧?” “是,刚参加完。”他回答。 “到年底产钢两万吨,怎么样,能完成任务吗?” “政委,北城钢铁厂炼钢分厂刚刚破土动工,……” “你不要跟我说这个!”谢观澜断然打断他的话。“天鸿啊,十五年赶上英国提前为两年是政治任务,五八年的钢产量由535万吨翻一番到1070万吨是政治任务,所以,你们北城钢铁厂的这两万吨钢同样也是政治任务,完不成就要执行纪律!天鸿啊,现在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你可不能给我‘打败仗’!” 天鸿一挺腰板儿,大声说道:“是,政委,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北城钢铁厂是部里的直属厂,咱们就是干钢铁的。所以,你这两万吨钢可得是响当当的好钢,不能是劣质产品,听见没有?” “明白,政委,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形势逼到这份儿上了,还没有炼钢设备的北城钢铁厂,要在剩下的一百三十天时间里生产出两万吨优质钢来,因为这是政治任务! 他再次抓起电话听筒:“喂,郝总工吗?请您到我这儿来一下。” 郝廷魁听天鸿介绍完情况,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马上建一座年产30万吨左右的小转炉炼钢车间。” “这没问题,咱们有资金、有立项自主权。不过,建成这个车间大概要多少时间?”天鸿问。 “第一座炉子投产最快也要一个多月吧。”廷魁说:“我的设想是安装七座3吨空气侧吹小转炉,形成‘七吹六’的格局。八月下旬和九月份建成车间、装好第一座转炉,从四季度开始生产。到年底,陆续装好其它六座炉子并相继投产。这样,估计一个季度能生产2到25万吨钢,可以保证完成任务。而且,这个30万吨的车间与60万吨产能的氧气顶吹转炉炼钢厂配合,就使北城钢铁厂的炼钢能力一举达到百万吨级的规模。” “好,就按这个思路干!”天鸿下了决心:“郝总啊,您马上召开一个设计、技术、施工负责人联席会,制定出实施方案。明天上午,召开党委紧急扩大会,讨论方案,作出决定!” “好的。” 八月二十二日早八点,北城钢铁厂厂办公楼会议室内座无虚席,厂党委及厂领导班子全体成员、设计、技术、施工、生产、劳资、教育、党组、宣传、工会等各口负责人齐聚一堂。 “……同志们,我们今天的确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艰巨任务,但同时也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好机遇!”赵天鸿在说明上级下达的任务后神色坚毅、目光炯炯地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按照原计划,氧气顶吹炼钢厂项目要到明年二季度才能竣工投产,而现在,北城钢铁厂生产钢的时间将提前到今年十月,不,要力争提前到九月! 同志们,这可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啊!咱们北城钢铁厂建厂快四十年了,名字叫‘钢铁厂’,可从来也没生产出一滴钢水。这说好听点儿叫非常遗憾,说难听点儿,这可是让咱们北城钢铁厂颜面无光的耻辱啊! 所以,困难再大,我们也要迎头而上,结束北城钢铁厂有铁无钢的历史,坚决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 项目实施方案大家都看过了,下面,对‘北城钢铁厂年产10万吨小转炉炼钢车间建设方案’的立项进行表决。同意的请举手。” 会议室内手臂如林。 “请放下。不同意的请举手。……没有。弃权的请举手。……没有。全体通过!” 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下面,请郝总工对项目建设情况作进一步说明。”天鸿说道。 郝廷魁声调平稳地说:“同志们,这个项目的工程量还是比较大的,包括一座1386平方米的炼钢车间厂房、一座103平方米的风机房、四座16米高的烟囱、七座3吨空气侧吹小转炉,此外,还有一些相应的辅助设施。这些工程量我们早一天完成,就能早一天开始炼钢,完成任务就多一份保证。所以,我们要打破常规,采取‘边准备、边设计、边施工’的方式,各专业的工作要同时启动。比如,厂房施工不能等设计蓝图出来再干,只要完成‘三通一平’,就马上开始施工!” “没有蓝图,俺们施工的依据打哪儿来?”于大贵问。 裴仲文说:“是这样子,设计人员和你们一起进工地,现场划定‘施工平面图’。” “主厂房钢结构制造也得马上开始,能不能先把各部分尺寸画个草图提供给我们?”杨永田问。 “可以的,散会后我马上就给你画。”裴仲文说。 “那施工现场这会儿还是青纱帐呢,得赶快跟人家老乡联系啊!”有人提醒道。 “谭副书记,这事儿就交给你。”天鸿说:“马上跟农业社联系,估算造成的损失,照价赔偿。” “好。”谭锋说, “小裴呀,你原来搞过空气侧吹小转炉。”郝廷魁接着说:“小转炉及相应辅助设备的制造厂家、供货渠道你都了解吧?” “我晓得的。”裴仲文说。 “好,设备采购就由你负责,马上开始联系。” “好的。” 天鸿说:“人员调配和培训工作也要马上开始。鲁副厂长,你们生产口可得要兵给兵,要将遣将,不许‘打小埋伏’啊!” 鲁桂梓笑道:“老赵你说啥呢!这个时候调蛋、捉糊人,那不是‘抱住香炉打嚏吩--自寻一头灰’咧。” 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大伙儿别笑。”天鸿正色说道:“这次的任务,我向部里立了‘军令状’,所以,各部门所接受的也都是必须执行的命令!哪个部门没按要求完cd要受到纪律的处罚!我们要全力以赴打好这一仗,克服一切困难去夺取胜利! 现在散会,党委和厂领导班子成员一起去现场进行踏勘。” 炼钢车间选址在正在建设的炼钢厂东侧,是片正在灌浆的玉米地。然而,当天鸿等人来到这里时,却因眼前的景象而愣住了:只见地里绿油油的玉米已被砍倒一大片,十来个农民挥舞镰刀,正起劲儿地砍伐着。 谭峰见状双手拢在嘴上,大声喊道:“喂——,你们是谁,在干什么哪?——” 听到喊声,一位农民直起腰跑过来,离近了看出是位女同志。 天鸿见来者是乐永乐的媳妇儿柴秀玲,便问道:“哎,秀玲同志,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秀玲说:“赵书记,刚才谭副书记不是给社里打电话,说你们建炼钢车间要用这块地吗?我撂下电话就带着人砍青储来了。” 这几年,柴秀玲在永乐影响下进步很快,不仅文化上达到初中水平,还当上了农业社团支部书记。 谭峰道:“那真是太感谢啦!不过,你们也动作太快了吧?应该先把损失预估一下呀!” 秀玲说:“不用预估了,也不需要赔偿!” “为什么?”谭峰问。 “因为这些正在灌浆的玉米砍下来,是养猪场最棒的青储饲料,一点儿也不会糟蹋。”秀玲说。 “哎呀,秀玲同志,这可是太谢谢你们啦!”天鸿感激地说。 “谢什么?‘钢铁元帅升大帐’,还不是为了多炼钢铁?没有钢铁怎么造机器?没有机器怎么实现农业机械化?要说谢,我们农民还得谢谢你们工人老大哥呢!——得,那我赶紧干活儿去啦!”说罢她笑着摆了摆手,转身朝地里跑去。 “……好啊,好啊!”天鸿兴奋地一拍手,回身冲于大贵说:“马上布置,明天一早进场,开始‘三通一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7 “乃蛋儿他婶子,乃蛋儿他婶子,在屋头呢么?……”果兰拉着儿子建设的手,在院儿外头拍了半天门儿,终于“吱扭”一响,门开了少半扇,露出个男孩儿的脑袋来。 “阿姨,您找谁?”男孩儿仰脸儿看着果兰问道。 果兰一眼认出这是苏颖的儿子赵楠,前年春节她来赵家时见过。 “呦,这不是楠楠吗?俺是你果兰大娘,这是你建设哥,还认得不?”果兰笑望着孩子说。 赵楠也认出了对方,打开门笑着说:“果兰大娘、建设哥,你们好!快进来吧。”说着懂事儿地去帮他们拿行李。 “……你大、你妈还没下班呢?”果兰边往院里走边问。 “没有,现在厂里可忙了,他们下班都特别晚。”赵楠说。 “没事,大娘来烧饭,楠楠要吃啥,跟大娘说。” “我想吃荞麦碗托!”赵楠想起前年春节吃到的那种柔软、光滑、细嫩、浓香的面食,脱口而出叫出了名字。 “好好,大娘这就给咱娃做嘞!” 苏颖吃上荞麦碗托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而赵天鸿仍未回家。 “……果兰姐,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给个信儿?”苏颖一边“贪婪”地吃着久违了的美食,一边问道。 “咳,要不是遇见难事,还真没时间来嘞!”果兰道:“这不是前几日,省委召开地、县高官紧急电话会,号召全民大炼钢铁。任务布置下来,张社长——嗷,就是乃蛋儿他大,他对我说:这不是儿戏,没内行炼不出好钢铁来,你赶紧上他婶子家去一趟吧!这不,俺就找妹子寻法子来了么!” 苏颖把握十足地说:“嗷,为这事儿啊,那没问题!要办法也有,要人也不缺,你尽管放心,明天我就给你办!” 果兰舒了口气:“那可是好着嘞!” 苏颖双手握住果兰的手,亲昵地抚摸着说:“……姐呀,你们来得太好了,我心里头正想你们呢!——今儿晚上咱俩睡一个被窝儿,好好聊聊知心话!” 果兰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一眼,问道:“……乃蛋儿他亲大呢,这早番咋还没回呢?” “他不回来。”苏颖说:“现在正全力以赴建炼钢车间,他在现场设了个临时指挥部,吃住都在工地。” 说着,她们互相搂着对方胳膊,朝孩子们的寝室走去。 缓缓推开房门,屋内静谧安然,赵楠、赵琳和建设已经入睡,能听见他们轻微、舒展的呼吸声。 屋里放着三张单人床,其中一张是前年春节建设来时加装的,之后就一直保留着。但此时这张床上并没有人,建设跟赵楠睡在一张床上。 虽然相互间并不知晓真实的骨肉关系,但天然的亲缘血脉让两个男孩儿的情感分外亲切、投缘儿。睡前他们显然在聊天儿,因为赵楠知道建设的右耳失聪,特意让他躺在自己右侧。此刻他们睡着了,却依然保持着侧脸相向的姿势。 伫望了很长时间,苏颖伸手轻轻关上门,和果兰转身回到厅房。 “……长高了,也瘦了,都有几分大男孩儿的模样了。”苏颖抹去眼角的泪水,微笑着说。 果兰凑到她耳边,悄声笑道:“我正想跟妹子说嘞:前天早起娃要换个裤衩衩,说是尿嘞,脸上那样子还羞答答嘀。我拿过裤衩衩一摸,你猜咋嘞?” “咋了?”苏颖问。 “裤衩衩上有粘糊糊地一摊,那不是尿嘞,是‘跑马’了么!” “‘跑马’,什么是‘跑马’?”苏颖没听明白。 果兰在她手臂上轻拍了一下,笑嗔道:“哎呦我那憨妹子嘞,男娃儿‘跑马’就是长成了后生,日后好娶婆姨、生娃了么!” “嗷!”苏颖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捂着嘴开心地乐起来。果兰也跟着她乐,乐得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继而便相拥在一处啜泣起来。 这哭泣中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愫与感受。 一个被两次赋予生命的孩子,将两位先后赋予他生命的母亲的心紧紧维系在一起。 把长子赵桐(即乃蛋儿,大名儿张建设)留在山西五台县张五儿、果兰家当儿子后,苏颖再次去探望时已是在几年后的五五年春夏之交。而那之前,为不打扰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为让赵桐与养父母建立深厚亲情,她强迫自己不与他们发生联系,连打个电话、写封信的事儿都不主动去做。但她对爱子的思恋一时也没停止过,一刻也没减弱过。毕竟是将亲生骨肉送与别人,虽然这种馈赠在最后一刻做出决断时是甘心情愿的,但这种割舍对一位母亲来说创伤无疑是痛彻肺腑。梦中相见,醒后泪干,这样的境况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正所谓“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但渐渐地,时间与操劳令她的创痛趋于平复、伤口几近愈合,而果兰间或的来信让她知道孩子一切安好,亦略感释怀。 五五年五月上旬,谢观澜来北城钢铁厂视察,期间了解到,职工业余时间存在会议多、文化学习和文体活动少,影响职工素质提高和身体健康等问题,并作出予以改善的指示。北城钢铁厂党总支认真研究、贯彻,责成工会、团组织做细致调查,并派苏颖到太原钢铁厂学习有关先进经验。 借着这次出差机会,苏颖去看望了长子。她也是几经犹豫才做出决定的,因为机会的出现使她要见儿子的渴望陡然激增;同时,经过五年多时间,她觉得他们一家人已融为一体,她自己亦于情于理都接受了这一现状,所以,探望的时机也算成熟了。 熟悉的旅途、熟悉的村庄、熟悉的农舍,令她有种时光倒流、仿佛当年初次来接儿子时的感觉。但变化仍是明显的,此时的张五儿任村里“新生”初级合作社社长,果兰任副业生产队队长,大妮子也出落成个结实俊俏的大姑娘。 当那个已及她胸脯高、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子腼腆地用浓浓的晋中口音叫着“婶婶好!”时,她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泪水泉涌般流淌下来。 这次相见使她与长子间的关系步入另一种“正常轨道”,即她以“婶婶”的身份开始了与孩子的日常往来。次年春节,果兰带着张建设进京探亲,与赵家人度过了其乐融融的一段时光。 纪伯伦说过:“人的嘴唇所能发出的最甜美的字眼就是‘母亲’,最美好的呼唤就是‘妈妈’。”类似的赞美之词不胜枚举,如雨果说“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睡在里面怎能不甜。”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动听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印度谚语说“世界上一切其他都是虚假的、空幻的,唯有母亲才是真实的、永恒的、不灭的。”但所有这些都是颂扬那种以血缘为基础的母爱,而像果兰这样用生命去呵护一个他人的孩子,或像苏颖这样把爱子割舍给另一个女人,这种母爱则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母爱,而焕发着更伟大、更动人的光辉。恰如一首汉乐府民歌《箜篌谣》所吟咏的那样:“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8 次日,苏颖带果兰到郝廷魁家拜访。 去之前,苏颖给郝总工打电话说明缘由,郝廷魁马上说:“技术材料都有,你带她来吧。” 原来,自八月二十一日“全民大炼钢铁”动员令发出后,郝廷魁心里头就多了件事儿,他觉得炼钢炼铁有相当技术难度,不是随便就能干得好的。如果不掌握有关知识便贸然操作,一是产品质量难以保证,空耗资财;二是人身安全亦存在很大风险。所以,那天晚上组织完制定小转炉炼钢车间建设方案的技术设计会后,虽然到家已近凌晨一点,但他并未就寝,而是在书架前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田郁兰披着外衣从寝室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这么晚,还不休息呀?” “嗷,找两份儿急用的资料。”他答道。 她走进厨房,待了片刻端出碗儿银耳红枣莲子羹,说道:“先喝碗儿银耳汤吧,去去火。” “好,你快去休息吧。” “嗯,你也别太晚了。”她说。 “好,我知道。” 郁兰回屋不久,他就找到了所需资料,这是一本四一年重庆出版的、用发黄的粗糙土纸印刷的《钢铁汇报》,其中《四川土法炼铁》、《四川土法炼钢》两篇论文是他所撰写,文中详细记录了小高炉、小平炉构造特点、生产方法等。当年为抗日,他在四川搞过土法炼钢,现在,这些资料正好发挥作用。 次日,他把资料拿到厂办公室,让打字员刻印出二百份儿,装入公文包,放在他那辆带斗摩托车里,一有机会就开展“技术支援”。 他并不像目前大多数北城钢铁厂职工那样,一有时间就往工地跑。因年龄较大,天鸿不让他到工地上去劳作,并对他说:“郝总啊,您的任务不在当前,而在未来,您要超前思考、超前筹划,要比北城钢铁厂所有职工都超前,包括我在内!” 天鸿让他超前思考、筹划的主要是新工艺、新技术的研究和应用,除了最重要、最紧迫的氧气顶吹转炉炼钢工艺之外,还有高炉喷吹燃料助燃法、连续铸钢工艺、矮胖型高炉工艺、顶燃式热风炉技术等。为此,他经常驾驶摩托进城去中科院理化矿冶研究所,与薄岚枫等人商讨、计议,而薄岚枫亦将北城钢铁厂作为最重要的实验基地,不时前来指导。 八月二十一日后,郝廷魁在往返城里与北城钢铁厂的路上,开始愈来愈多地看到一座座矗立起来的土高炉。他朝一座土高炉开过去,停住车近前察看究竟。只见大约两人来高的土高炉一侧堆着铁锅、铁铲、铁锁等“废铜烂铁”,看来是由于缺乏铁矿石,拿这些权当原料的。 炉子另一侧码放着一叠炼好的铸铁块儿,他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不禁脱口而出道:“……这铁,不行啊!” 炼铁的人们见这位长者开着辆摩托车,神态儒雅睿智,就知道来者不同寻常,连忙问道:“老同志,您说说,这铁怎么个不行啊?” “这是很典型的‘海绵铁’,是由于冶炼温度不够高,原料得不到充分脱氧还原,造成炼出的铁水杂质很多。你们看,凝固后的铁块儿质地酥松,还有很多气孔,是没有使用价值的废品。”廷魁解释说。 一位负责的人听了忙说:“哎呦老同志,一看您就是位行家!这建一座土高炉得一万多块钱,还又耗电又烧煤的,要是炼不出好铁来,那得多拗淘人哪!——您快给出出主意吧!” “你们等等啊。”廷魁说罢先围着炉子看了一圈儿,然后到摩托车斗里取来材料。 “……炉子得改进一下。”他说:“这里是有关的材料,你们先看看,同时把炉子停下冷却。我现在进城办事儿,下午再过来和你们一起改造炉子。” 就这样,郝廷魁给他工作路途中所能接触到的那些土高炉、小平炉当起了“义务技术顾问”,以他的扎实理论素养和丰富实践经验,使这些设施生产出了合格产品。当然,这样落后的设施生产效率、经济效益十分低下,但这却是他无能为力予以改变的。 果兰从郝总工那里得到了技术资料,原本还想从北城钢铁厂请位技术人员回去做指导,但天鸿觉得千里迢迢派人去不方便,便给在山西故县铁厂当领导的一位老战友打电话求援,对方一口答应下来,同意由他们派人去张五儿、果兰所在的农业社作指导。 本来,日夜在炼钢车间工地“连轴转”的天鸿没机会见建设一面,自二十三日施工全面铺开后,他就没离开过现场。一间简易工棚就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各部门有事随时向他汇报、请示;福利科组织食堂把锅灶搭到工地起火做饭;医院抽调医护人员成立小分队,送医送药到现场;主要施工队伍昼夜不回家,倒班吃住在工地。 这天,天鸿接到郝廷魁电话,说薄岚枫所长过来了,有重要事情商量,他马上带薄所长到工地来。天鸿因工地嘈杂纷乱,不是商议战略宜的地方,这才离开工地回到厂办公楼。 原来,薄岚枫想在北城钢铁厂黑色冶金试验厂项目中增加一项内容——小方坯连铸机,类似项目苏联冶金业亦尚在探索中,我国投入实用还有较长距离,所以,他拿不准北城钢铁厂领导层是否愿意现在就搞这项试验。 天鸿问:“郝总工,您的意见呢?” 郝廷魁说:“五五年八月,我和薄所长跟冶金部谢助理去苏联等国考察时,在新土拉厂参观了这种工艺的试验,当时叫‘连沦试验’,连沦机是单流立式的,地面下有很深的工作坑,浇注的钢种是普碳钢方坯。这一工艺优势巨大,它省去了模铸钢坯和初轧开坯两个大的生产环节,等于消除了炼钢系统的一个车间、轧钢系统的一座工厂,节能和经济效益非常显著。 但连铸工艺技术难度很大,虽然19世纪中叶英国冶金学家贝塞麦就提出这一设想,但直到一九三三年,德国人s容汉斯发明结晶器振动装置这一核心部件后,才使连铸的工业应用成为可能。五零年,第一台连铸机才在德国建成,直到现在,包括苏联在内,这项技术都还很不成熟。 但正因为如此,我认为我们才应该早介入、早研究、早试验,积累经验和数据,突破技术难点,争取早日掌握这项工艺。” “郝总工说得完全正确!”薄岚枫兴奋地赞同道:“可以这样说:氧气顶吹转炉炼钢技术和连续铸钢技术是现代炼钢工艺的两条腿,如果我们只研究前者而不研究后者,那么将来,中国的炼钢厂就个个都会成为‘瘸子’!” “嗯,二位说得很有道理!”天鸿点头道。 “只是,不知道资金方面有没有问题?”廷魁看着天鸿道。 “这个不成问题!”天鸿把握十足地说:“这次职工提出的第三批合理化建议又挤出了两千三百多万元资金。——这‘大包干’的潜力呀,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哈哈哈……”他开怀大笑起来。 另两个人也被他的喜悦感染得绽开笑颜。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廷魁说。 “好,‘善事宜速’,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落实!”天鸿道。 这时,廷魁提起苏颖带果兰去找过他的事儿,因厂办公楼里家很近,天鸿顺道儿回家见了果兰、建设一面,并替果兰解决了请技术员的问题,就赶回工地去了。 他走出家门时又返回去一趟,把自己使用多年的战利品——登喜路井木铱金钢笔送给了建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雪松三部曲之创生》正文 79 北城钢铁厂大东门前有块不算大的空场,九月一日这天上午,百十来号人聚集在这里,举行一项规模不算大的仪式。没有会标会旗、桌椅板凳、广播喇叭、麦克风,只在空场上摆放着一架人字梯,梯子一侧竖靠着一具牌匾,上面以红绸蒙盖。 除了厂里的党政领导外,北城钢铁厂十五个车间、二十四个科室各来了两三名职工代表,大家围在牌匾四周,很多人朝东面的长安街方向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不久,从长安街方向驶来的车流中有辆轿车朝空场这边开过来,停在人们近旁。车后门打开,谢观澜从车内走下来。 天鸿过去与谢观澜热情握手,互致问候。 谢观澜留短发、穿一身布制浅色旧中山装、白衬衫、深色皮凉鞋。 天鸿陪同谢观澜来到牌匾旁,向大家说道:“……同志们,八月十五号,冶金工业部发出通知,将北城钢铁厂升格为‘北城钢铁公司’,机构设置从现在的十五个车间、二十四个科室扩大为三十二个厂矿、三十三个处室。 冶金部的这项决定是与北城钢铁厂大规模扩建的现状相适应的,是北城钢铁厂发展历程中的一件大事。但因为我们正紧张地推进扩建工程,一切会议和仪式从简,所以,今天只搞个简短的挂匾仪式。非常荣幸的是,今天冶金部部长助理谢观澜同志来京钢视察,也一同参加这个仪式,让我们对部领导的光临表示热烈的欢迎!” 热烈的掌声响起。 谢观澜是来北城钢铁厂次数最多的上级领导,仅今年就来了十多次,职工们对他感到既熟悉又亲切。 “下面,请部领导给我们讲话!”天鸿道。 又一阵热烈掌声。 “……首先,我要对北城钢铁厂从一个厂升格为一个公司表示祝贺。”待掌声平息,谢观澜微笑着说道:“从厂子升为公司,说明家业大了,能力也大了。我经常讲,过日子吃光用光,不建‘家务’是不行的。什么是‘家务’呢?各行各业搞基本建设就是建‘家务’,就是让我们国家的底子越来越厚。所以呀,你们北城钢铁厂的基本建设也要搞跃进,既要有现时的计划,也要搞长远的规划。要苦干、快干加灵活地干,有力量、有条件就多干。这叫做‘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嘛! 为什么要苦干、快干、多干呢?因为我们在工业上不能再被动、落后了,被动、落后就要吃亏、挨打。过去,我们‘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在朝鲜打垮了美帝国主义,取得了伟大胜利,但我们也付出了很大代价,牺牲了很多好同志。所以,现在是和平时期,必须尽快把国家建设得强大起来。美国、英国经济、技术上先进,他们也是两只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我看没什么了不起!这次你们‘投资大包干’的扩建工程就说明,我们中国人不比他们笨,肯定可以赶上和超过他们。我们一定要有这个志气! 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职工们对谢观澜的讲话报以热烈掌声。 天鸿高声说:“下面,请部领导为新牌匾揭牌!”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鞭炮声中,天鸿陪同谢观澜来到匾额前,两人各执红绸一侧,将红绸拉下匾额,露出上面的一行宋体黑色大字:“北城钢铁公司”。之后,工作人员将匾额、梯子抬到厂大门北侧门柱前,先将“北城钢铁厂”的旧匾额卸下,再将新匾额悬挂上去。 巧得很,就像计算好了一样,匾额悬挂完毕时,那一长挂鞭炮也恰好燃放完。于是,仪式在又一阵掌声中结束。 随后,谢观澜在天鸿陪同下视察扩建工程的焦化厂、烧结厂、三高炉、三焦炉、炼钢厂及小转炉车间、机器制造厂等工地。每到一处,他都对着平面布置图仔细询问项目产能、工艺先进性、产品种类、建设进度、竣工日期、人员配置、有何困难等一连串问题。如发现问题,就以商量口吻提出想法、建议,与谢观澜的同志共同探讨。 在视察焦化厂三焦炉时,谭峰汇报砌焦炉所需的耐火砖供应不足,天鸿解释说:“我们需要的耐火材料量很大,焦炉、烧结机、高炉、热风炉、转炉、加热炉等设备都要用,要靠全国各地供应。但大规模建设的钢铁基地不止我们一家,各地耐火材料厂的压力非常大,我们的人盯在人家厂子里催,他们也发不出货来。” 谢观澜风趣地微笑道:“这就是‘丁丁猫儿想吃樱桃----眼都望绿喽!” 天鸿没听明白,问道:“老政委,‘丁丁猫儿’是什么?” “就是吃蚊子的蜻蜓,我们那里叫‘丁丁猫儿’。”谢观澜说道:“要货的多,供货的少,那不是把眼睛都望绿了嘛!哈哈哈哈……” 其他人也被逗得笑起来。 “……我看哪,你们可以自己搞一个耐火材料厂。”笑罢,谢观澜用平和的声音说道:“这么大的用量,自己搞一个,想什么时候用都有,掌握了主动权,成本还要低很多,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你们看怎么样?” 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天鸿一拍大腿说:“哎呦老政委,你提得真是太对了!这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呀!” 其他同志亦赞不绝口。 谢观澜问:“要是自己建一个,用半年时间搞得起来吗?” 郝廷魁回答:“耐火材料厂工艺技术不算复杂,有半年时间能够建成。” “那就可以下决心嘛!”谢观澜道。 天鸿点点头:“好,我们一定尽快落实这个项目!” 在工地视察完毕,一行人来到古井山东麓半坡上的北城钢铁公司招待所。 一进会议室,谢观澜就让把北城钢铁厂扩建的总平面图铺展在桌上,一面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杯啜了一口,一面与厂领导们谈论起来。 谢观澜问:“天鸿同志,你们明年可以搞到多少吨钢?” 天鸿道:“新建的氧气顶吹转炉炼钢厂设计能力60万吨,但新技术要有个摸索过程,如果干得好,明年可以产钢70万吨;正在兴建的小转炉炼钢车间用的是成熟的空气侧吹技术,设计能力年产30万吨,我们估计能干到40万吨;这样,明年北城钢铁公司产钢可以达到110万吨以上。” “110万吨……”谢观澜沉吟地念叨着这个数字,一面示意大家坐下。 “……现在各方面都在大跃进,声势不同喽。明年全国要搞3000万吨钢,各大钢铁基地是‘主力军’,你们这110万吨算不得多呀!”、他语速不快、声调有些沉郁地说。 会议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作为业内人士,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五七年到五九年的钢产量增长计划实在是步伐太快了,不是跨越、不是超越,而简直是“飞跃”!从五一年到五七年,钢产量最低增长197,最高增长568,而五八年,钢产量计划最终定为比上年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五九年更欲达到3000万吨,增长率预期为令人乍舌的18037!按说这样的增长对钢铁行业来说是不可能的,但面对当下自上而下的高涨热情,面对欲将“十五年经济上赶超英国”的目标缩短为两年的冲天豪气,面对全国各地、各行各业不断放出的超产增收的“卫星”,人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你们有高炉、有铁水,现在的主要问题是要大力促进钢产量,争取多搞一些——大钢铁厂设备好,产品的质量过关嘛!” 谢观澜的话含义明显,他把钢铁大发展的主要希望寄托在各大钢铁基地身上,因为这样才能获得较好的产品质量和经济效益。 天鸿说:“请老政委放心,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多炼钢、炼好钢!” 谢观澜接着说:“各地小高炉已经搞起来喽,没有原料,他们自己上山找矿,什么地方有,就在什么地方挖;交通不方便,就自己用筐子背、担子挑,搞得辛苦得很。” 谭峰说:“北城钢铁厂附近也有些县办的小高炉,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些技术上的帮助;交通不便的地方,我们打算提供小推车等运输工具,帮他们解决问题。” 但谢观澜思路的重点显然不在此,只见他沉思一会儿,温和地建议道:“他们上山背矿,人多势众,挖出来的矿石可是不少呕!你们是不是搞个计划,把这些矿石收购回来,怎么样?收购价定高些,不要赚他们的钱,不蚀本就行喽。你们能做得到吗?可以的话就搞个计划,先从最近的地方收起。” 这番话意思更加明显,谢观澜是要北城钢铁厂把宝贵的铁矿石收购回来自己用,不要让那些土高炉去炼废铁,糟蹋资源。 天鸿马上表态:“行,老政委,这件事儿我们能办得到!” 说着谈着,不觉已时近中午,谢观澜看看手表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天鸿说:“老政委,你吃了午饭,休息一下再走吧。”他又特意解释一句:“饭菜很简单,两菜一汤。” “不必喽,还是回去。”谢观澜说着起身离席。 众人送到楼外,谢观澜临上车又转过身来,炯炯有神的目光瞩望着大家,挥挥拳头说:“……同志们,加劲儿地干,再快点儿干吧!”他说话的语调一直温和亲切,但这两句话却说得声音洪亮、高亢激昂。 大家的情绪被点燃了,天鸿也挥着拳头大声答道:“我们一定加油干,请部领导放心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 大大的红双喜字儿贴在墙面,会议桌上摆着花生c瓜子儿c什锦糖和水果,墙角儿还搁着一面鼓,蒙皮上放着一对儿鼓槌朵红绸扎成的花朵。 还没到六点半,苏颖已来到厂办会议室,在门口等候新人们的来临。她身旁的椅子上有只纸箱,里边是许多用彩色皱纹纸剪制的大红花儿,每对儿新人到来时,她都会说着祝福的话语,并让他们将红花儿佩戴在胸前。 来的人除十二对儿新郎新娘,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人多会议室容不下,一些人就站在走廊里,甚至有人到楼外的会议室窗户那儿,扒着窗台儿往里看。 晚七点整,赵天鸿c谭峰来到会议室,集体婚礼正式开始。 苏颖满面笑容地大声说:“新郎新娘同志们,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等大家安静下来,她接着说:“同志们,今天是咱们北城钢铁厂升格为公司的大喜日子,咱们有十二对儿新人选择了在这天喜结良缘,为此,厂工会——对了,现在应该叫‘公司工会’——专门举办了这场集体婚礼。现在我宣布:北城钢铁公司职工集体婚礼现在开始!” 会议室内外一片热烈掌声。 “第一项内容:请主婚人赵书记致新婚贺词!”她说道。 天鸿在掌声中站起来,笑着说道:“十二对儿新郎新娘同志们,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也是咱们企业大喜的日子,这叫‘双喜临门’哪!所以,我首先代表公司党委,对你们喜结良缘表示热烈的祝贺!祝你们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互相学习c互相帮助c工作进步c生活美满!” 掌声过后他接着说:“其次,我要向你们表示感谢,感谢你们不约而同地把结婚日期定在今天。这说明啊,北城钢铁公司在你们心中有很重的分量,你们把北城钢铁公司的发展和自己的命运c幸福紧紧连在了一起。我相信,有了这份儿情感,你们在工作中一定会为北城钢铁公司的美好未来作出很大的贡献!” 在掌声中他摆摆手,坐了下来。 苏颖说道:“下面进行第二项内容:请证婚人谭副书记宣读证婚词。” 谭峰笑着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张纸,展开念道:“证婚词:一九五八年九月一日,北城钢铁公司工会举行集体婚礼,参加婚礼的有以下十二对新郎新娘:阎岩和郑淑芳c李仕信和杨秋红c姜长友和陈丽c盛铭懋和方晓霞c郝培衡和盛佳瑛c宋双岭和金素梅c梁世贵和樊桂珍c尹裕胜和钱桂华c孟福元和王汝秀c邓千瑞和沈翠英c曾福海和袁凤仙c刘大壮和欧阳晓红。 经审查,以上十二对新郎新娘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并已领取了结婚证——”念到这儿,他抬起头笑道:“哎,这个得核实一下:各位新郎新娘,请把你们的结婚证都举起来!” 欢笑声中,二十四位新人都喜滋滋地把大小不同c或红或粉的结婚证高高举起。 谭峰睃巡一遍接着说道:“嗯,结婚证查验无误,现在我宣布:通过本次集体婚礼的举办,十二对新人正式结为夫妻。祝你们永结好合c相敬如宾c白头到老!证婚人:谭峰。” “下面进行第三项内容:新人们介绍恋爱经过,并表演节目。”苏颖说道:“这项内容咱们采取‘击鼓传花’的方式进行。一会儿鼓声响起的时候开始传花,鼓声停止的时候花在谁手里,谁就要介绍自己的恋爱经过,并表演个小节目。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大家应道。 “咚咚咚咚”紧凑的鼓点儿响起来,那朵红绸做的大红花儿在新人们手中传递着。毕竟对在大庭广众中讲话c表演有些紧张c羞涩和畏难情绪,新人们都连笑带喘地将传到手中的花儿赶紧传递出去。门外c窗外围观的人们也都连喊带叫地起哄:“传哪,快点儿传!”“停止,别敲啦!” 鼓声戛然而止,此时,一些新娘已经笑得喘不过气儿来了。 大家定睛看时,见一位瘦削精干的小伙子捧着红花站起来。 “嘿嘿,大家好,俺叫宋双岭,这是俺媳妇儿,叫金素梅。”他指指坐在自己右侧的姑娘说。 “咋说呢,俺们这恋爱经过比较简单,就是参加劳动竞赛,俺赢了,她就喜欢上俺了!”他咧嘴笑着,有些得意地说。 此言一出,会议室内外笑喊成一片,大家都要新娘说说,新郎的话是不是“吹牛”? 金素梅也笑着站起,她结实健美,脸颊比胸前戴的花儿还要红。 “他说对了一半儿,没错儿,是他赢了,可那是因为俺让着他了!”姑娘快人快语,说话像竹筒倒崩豆儿一样干脆。 这下人们是在哄笑了,活动气氛愈加热烈。 宋双岭笑看着媳妇儿,不太服气地道:“咋说话呢,媳妇儿?赢了就是赢了,咋还成你让着我了呢?” “俺来解释一下!”于大贵喊着从门外挤进来,笑着说道:“俺是他俩的介绍人,是这么回事儿:小金的老姨儿跟俺认识,让俺给小金介绍个好小伙儿,俺就给推荐了小宋。那天,小宋上小金他们屯子里相亲,正赶上他们疏浚河道,开展劳动竞赛,小宋手一痒痒,抄起俩独轮车就跟着干上了。 结果比着比着,就剩下小宋跟小金他俩争第一了。说实话,小金是农业社青年突击队队长,要论干活儿,一般小伙儿还真不是她的对手。——后来怎么着,还是小金你跟大伙儿说吧!” 小金说:“本来俺一直跑在前头,可俺老姨儿跑到俺跟前儿跟俺‘咬耳朵’,说这小伙儿是来跟俺相亲的,得给他个面子。所以俺就慢下来,让他撵到前头去了!” 顿时,屋子内外笑翻了天,连小宋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的话大多数人也没听见。 等笑声好不容易停下来,苏颖抹着眼泪笑道:“好了好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也不管你们小俩口谁对谁错了!——你们给演个节目吧。” “俺给大伙儿唱段儿二人转《傻柱子接媳妇儿》吧。唱得不咋地,大伙儿凑合听。”宋双岭说。 “哎——, 出了村头哎奔正西, 一路小跑来的快呀, 两耳生风驴蹄急, 三九天观雪格外美, 四野茫茫全是白的; 五家沟寒窑跳山兔, 六道沟树毛儿里边飞夜鸡; 七盘山碰上一群梅花鹿, 八里桥下呆了一对傻狍子, 久久不动盯着我瞅, 实在是不知死的笨东西! 傻柱子刚要下驴把狍子打呀, 又一想万万不可使不得。 咱哥俩你也傻来我也傻, 没伴儿的滋味儿可差不离。 真要是打死一个撩一个, 活活拆散人家一对好夫妻! 傻柱子冲着狍子嘿嘿一乐呀, 我还得赶紧去接我的妻。” 再次击鼓传花的结果,大红花儿落在了方晓霞手里。 她一站起来,一直热闹非凡的室内外一下变得鸦雀无声。这不仅因为她是新娘子中最漂亮的一位,还因为她有着很高的知名度。作为扩建工程具体负责人,北城钢铁公司各单位职工大多数都认识她。因而,大伙儿都想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我觉得,我和盛铭懋同志的恋爱过程就像一场‘马拉松’长跑,虽然有过艰辛c有过困苦,但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会有今天这样子的幸福。而且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后悔,因为对这份幸福的憧憬从一开始就牢牢地迷住了我。我相信如果能得到这份爱情,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果得不到,那追求的过程本身就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因为,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非常幸运的是,这样子的爱情就被我遇到了!” 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说着,如同在喃喃自语。别人对她的话似懂非懂,甚至觉得她说得有几分语无伦次。但因为像她这样的丽人所具有的独特魅力,所以即使她不知所云,在他人感受中也是看到了一幅曼妙图景c听到了一段婉转妙音,故而没有人降低对她的注意力,更不会有人去打扰她,室内外安静得像是图书馆的阅览室。 但她的感概突然就结束了:“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她坐了下去。 “哎,还没表演节目呢。”苏颖说。 “我来吧。”盛铭懋起身说道:“我想朗诵一段诗歌,是《浮士德》中的一段。也许这段诗歌能表达我对新娘的感情。” 他酝酿一下情绪,然后抑扬顿挫地朗诵道: “欢迎,你这甜蜜的朦胧天光, 你交织在圣地之上! 你这甜美的相思之苦, 快要扼杀我的心房, 你是靠希望的甘露而勉度时光。 这周围笼罩着一片宁静c整齐与满足的气氛, 这小室之中显得多么幸福, 这清贫之中露出何等丰盈! 椅儿,容纳我吧, 你曾张开手臂接纳前辈, 无论欢乐与伤悲! 哦,有多少次环绕这家长的座位, 儿孙们依依绕膝无违。 或许我的宝贝感谢圣诞礼物的恩惠, 也在这儿鼓起儿时的丰颊, 虔诚地向长辈的枯手亲嘴。 哦,姑娘哟,我感到你那丰富与整饬的精神, 瑟瑟地在我周围环吹, 它慈爱地每日把你教诲, 叫你铺开桌上的台布, 叫你撒好脚下的沙灰。 啊,可爱的手儿,真可和天仙媲美! 这小屋也由于你而与天国争辉。 我被何等狂喜的战栗所侵袭, 我真想在这儿足足地耽搁几小时。 大自然呀,你在轻松的梦中, 造就出这个非凡的天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