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逐月》 正文 第一章 朱雀 这是大唐永徽四年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 已是暮色时分,暑气却是丝毫未见减退。临街的几株榆杨经了这一日炙烤,早已失了清晨时的鲜嫩莹绿,倒像是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 说来如今时令也不过是刚过端午,可这几日,竟感觉比往常盛夏时还要酷热难耐些。 街市上那些寻常的店家也就罢了,只可怜那铁匠铺子的掌事却是叫炉温蒸的全身毛孔都焦了。眼见着终于到了傍晚也没见凉快,他心中更是焦躁不已。便越性从后院拎了两桶井水,一出门就直接往身上倒了下去。 不想这街市上铺的青石也是晒得滚烫,此时经水一浇,都似要冒出烟来一般。 众人一时看见,更是不由得咋舌不已。 原来外面虽也热,却到底还是比屋里通风些。因此这些临街的人家洗完澡,便都不约而同地搬了小矮凳倚在门口,开始三三两两地纳凉闲聊起来 这说起如今的大唐来,虽然先太宗皇帝已于数年前作古,不过有赖于贞观年间君明政清,继任的太宗第九子亦是先长孙皇后嫡子,先太宗时就已诏令为太子,太宗薨逝,太子即位,自然也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之事。 且永徽初年,天子不过弱冠,就已挫败突厥侵边,保得外境安宁。且又内修德政,即位不过数载,其勤政爱民,广纳善言之风,已颇有几分先皇帝气象,自然是大位渐稳,民望日高。 不想如此安定的年景,年初却忽发了吴王李恪事,一时间牵连甚广,不独高阳公主等被赐死,其亲族党羽也大都惨遭屠戮。 只此案虽是朝野震动,可对于长安百姓们来说,只待这风波一过去,后面便又是日头高挂,天下太平的好日子。 果然那漫长严寒的冬天一过,这长安城的喧闹便如同目下这热烈的初夏气候般,是早已蛰伏不住地肆意生长起来了。 每逢当值时,老陈头总爱先站在这条宽阔的街市上眺望一会,去看远处明丽的高阁在晨光里蔚然矗立。 而那里,正是长安城的南大门一一明德门。 认真说起来,他可是这里名副其实的老看头了。仿佛从先隋这里还叫大兴时,他就已经在这里了。人老了,就怕静下来。而如今放眼天下,又有何处的繁华还能及得上明德门内这条朱雀大街呢? 所谓的通天之路也不过就是如此罢。朱雀街,玄武门南北贯通,直达皇城后再至宫城,就是这巍巍大唐最为显赫荣耀的所在。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昔日的陈小哥也早已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陈头。而这条朱雀大街的过往,无论是血雨还是繁华,都已刻在了他额头上深深的沟壑里。 他开始变得不多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靠在门边上打盹混差事,不过是为了月末那一点微薄薪俸,可以用来供养全家罢了。 眼看着金乌西斜,地面却忽起了一丝凉风。振得老陈头全身毛孔不由一抖。 很快,他鼻尖便闻到了一缕熟悉的带着尘土的湿意,心道这鬼天气,看来终于是要有场暴雨了。 果然不过片刻后,天空即先是电闪雷鸣,紧跟着大雨便瓢泼而至。街道上一片混乱,行人几乎全忙着四散走避 明德门的守卒此刻也大多在找地方躲藏,眼看着数十丈宽的大街顷刻间就空可罗雀。 老陈头虽低着头揩抹脸上的雨水,却于狂风骤雨之中忽听得石板路上一阵轻轻马蹄踏踏,抬头只见到一道着深蓝袍服的背影,戴一顶竹笠,单手执辔径直策马驰过。 老陈头职责所在,本欲拦问,却一眼掠过他的腰带处,便立时敛目立于一旁。其余守卒一见,亦随之停住向前脚步,继续于廊下避雨,不再理会。 大雨迷蒙间,那身影朝南奔驰,刹那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歧路 眼看着这一人一骑渐行渐远,那几个在廊下的守卫便寻着檐下干的地方几步拥过来。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满脸好奇:“嗨,陈头,这个郎君何许人,如此大雨,单骑出城,何以你也不拦阻?” 老陈头眯着眼靠在墙边,淡淡一笑:“你不认得他?也难怪,他乃新晋大理寺少卿崔炎,此次平乱因功擢升。” 只说到此处,他便已经打住话头,显见得并无意多说。 众人一听“平乱”二字,便知是吴王李恪谋逆案。时至盛夏,反案主犯自早已伏诛,然而这几家均为皇室脉裔,家眷仆从甚多,今上恩宽,多有赦免。李恪四子因年幼均免死罪,改判流刑;四女亦赦,遣致高祖献陵处守陵。 几天前,李恪的四个儿子就是从这明德门出城,徙往岭南不毛之地。 老陈头凭他过目不忘之能,虽只是日前见过崔炎一次,方才亦未及看到马上之人面貌,只看身形有几分眼熟,惊鸿一瞥,已凭他袍下大理寺腰牌猜知此人身份。 众人知他素有城府,既然已知此人是崔炎,此时出城又很可能事关谋逆,他便自然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了。大家既知其意,自然不再追问,一时便各自散了。 献陵所在的咸阳,地处长安西北。崔炎出得明德门,便往西行。 因他想咸阳以北,山林茂密,路径难行,县主若然逃出,应是向南。而长安西面却恰好为咸阳南出要道,连通两地。如此计算时辰,他便索性就于此地拦截。 夏日阵雨,骤而短。不觉间适才暴雨已然停歇,云间月华初现。 崔炎稍稍停马,以取下已湿透的袍服和斗笠。 正欲要继续前行,不想举目时,却恰见官道边几处陇田的夏麦株株亭亭而立,在月光下绿意融融。几个呼吸间,更觉浅浅麦香,清新无比,白日间的潮热闷气顿时一扫而空。 因有皇命在身,如此夏夜本来只合与佳友吟风弄月,他却不得不在这乡野间行路。想到此处,他不觉间便叹了口气。只不料刚将斗笠和雨袍塞入随身行囊,却忽听得身后一道娇声:“郎君且慢行,阿齐有礼了”。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崔炎瞬间只觉头目森森。 他平日自恃武功,其勤奋更可说是自少年起即日夜不辍。 族中请武师傅,族兄们大多只学几招花拳绣腿,他却真正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及至成人,早已至踏雪无痕之境。而荒郊野岭,何处来的女子竟然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 莫非,是妖怪不成? 这念头刚起,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荒诞。他弓马娴熟,此时也并不慌乱,只是轻拉了下辔头,便顺势转过身来。只见月下女子,着一身黄衫,虽有凌乱潮湿,却依然可见身形窈窕,目光盈盈。显见得既非白衣女鬼,亦非红脸妖怪。 崔炎暗地里一哂,倒难得脸皮微微有些发热。因不明这女子意图,他遂暂且按剑不发,只在马上朝那女子微微颔首道:“娘子有何要事,某急务在身,恕不能久候。” 那黄衫女子闻言并不回话,却立时上前一步,反问道:“郎君可是大理寺少卿崔炎?奴久候矣。” 便是崔炎,此时也不由得心惊。他自永安宫领命出城,只回家中简单收拾行李,辞别母亲。所费不过片刻,且路上一未耽搁,二未向任何人告知去向,这女子竟却言称早已等候在此。 只他还未及开口询问,那女子已然接着道:“郎君勿需多问。只需答奴一句,若路上确然截住县主,不知是杀是留?” 到得此刻,崔炎早已是毫无讶色,面沉似水。 他午后方于宫中接圣上密旨,称反王李恪四女信安县主已于日前逃出献陵。然女子体弱,且献陵处山路居多,即使有外力帮衬,应尚未远离咸阳。 因信安县主事发前常随父进宫玩耍,痴痴娇憨,陛下颇为喜爱。怜她幼小,今上便考虑此次若公开抓捕,恐怕难以再行宽恕。因此才命崔炎先行寻找,稍后再明发上谕,追捕惩治协从人等。 如今这女子既然如此相问,想必是他还在宫中时,就已然得到消息,因此才先行侯在此处,等他现身。 他不由得执蹬下马,又走近几步,细看眼前女子。见她裙摆虽溅有泥点,却并不多。裙衫略有湿迹,看来雨前已经出门。发帘潮湿,发尾却是干的,显然与自己一样,由北向南,于雨中骑马奔走过。 崔炎几乎可以想见,就在他出明德门不久以前,这个女子也曾头戴帷帽,经朱雀大街,一路南行,不知为何,如今却不见她马匹所在,孤身在此。 那女子好像看出他的疑惑,启唇笑道:“刚才天空霹雳惊雷,我的马原是临时牵来的,自然吓得丢下我就跑了。” 这女子原本面貌并不出尘,只这一笑,却如雨后新荔,清新甜美,难以描画。崔炎本是携旨而来,一路未曾停歇,却不知为何,竟因这女子耽搁良久。 这女子一语未了,他才仿佛猛然惊醒。 想她先时言语,字字深意,步步陷阱,终引得他下马。此刻又话语轻佻,分明是在有意拖延时辰。难道县主并未南下,反是要北上?一念及此,他便不再理会这女子,立时上马向北急行。 小黑不愧为西域神驹,速度飞快,转眼间就已奔行半里之遥。他心中渐渐清明,却不意耳中却还远远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随风而至:“崔郎,你跑那么快干嘛,阿齐可是跟不上你了”。 崔炎一时听见,深恨自己今日鬼使神差,以至贻误大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魅术 见崔炎已走,这女子便转过路口东行。她脸上笑意不再,只盯着道上凝神。不过少顷,就见一青色油壁车辚辚驶来。 女子看见后,足尖只轻轻一点,便朝那马车而去。不过衣袂翻飞之间,她已飘然落下,姿态美妙至极。她落定后,便轻轻掀开车帘,只见车内有一女童,卧于一女子膝上安稳沉睡。 那女子见她进来,即温柔言道:“事何如?” 阿齐轻道:“我已将来人骗过去了。”那女子缓缓道:“本来救出县主策划周全,朝廷发现时我们已然南下。谁知百密一疏,那守陵侍卫提前苏醒,我们措手不及。好在你于宫中还有人脉,得以探听消息。不知来者是谁?” 阿齐想了想便道:“应该只有崔炎一人。” 那女子便哦了一声,沉吟道:“若如此,那旨意是秘杀,还是秘捕?” “我试探过他,应是秘捕。”那女子闻言即微微一笑道:“若是他”便掀开车帘对外头吩咐了几句。又接着对阿齐道:“若是崔炎,彼时虽被你骗过,现在也必然明白过来了。” 阿齐不由后悔:“适才他毫无防备,早知我该杀了他的。目下如何是好?我只轻功过人,其余不过旁门左道,且魅术短时内不可再用。他若赶上,我委实没有把握胜他。” 那女子便按住她手道:“你莫着急,他虽回头,却也是追不上的,你且宽心些。况且你若真的杀了他,皇帝知晓,多半会穷追不舍,反为不美。” 阿齐闻言心头一松,知娘子素有智计,不输须眉。她既如此说,必然是不需要再顾虑的了。 她便不由垂首,见女子膝上女童,熟睡之际面庞红润,睫毛纤长,薄薄刘海覆于额上,表情舒展,已毫无几日前刚获救时的惊惶无措之态。 一时又不由怜惜道:“她本属金闺弱质,突遭大变,此刻虽为我们所救,却不知前途渺渺,将来身归何处。” 似乎也借此言自感身世,面上也颇有悲色。 那女子却显然并不赞同。只道:“她尚年幼,不知仇恨为何物,只是近日吓坏了,我们不要再刺激她,待生活安定,她把这些旧事忘记了就好。况且今日既然是崔炎单独前来,且皇帝至今尚未明发上谕,可见并不想赶尽杀绝,不过谨防他人效仿,坏了规矩罢了。县主毕竟只是小儿,长安城中我已安排,自有人去坦诚罪责,想那皇帝不想节外生枝,应会就此揭过。” 此言有理,阿齐自然点头称是。 她先前因在暗处观察崔炎,见他虽情态焦急,却毫无戾色,显见此行应是寻人而非杀人。他因谋逆案晋升,本来杀他不过举手之劳,可事到临头,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忍出手了。不过临时起意,耍弄他一下,倒也有趣。 想到他若知上当,生气的样子,阿齐不由噗嗤一笑。 那车内女娘见此情景,不由笑道:“你莫不如下去,想那崔郎脚程不慢,便留你在此地,再与你厮见一番可好?” 阿齐闻言立时柳眉一皱,啐了一口道:“谁要见他,傻子一般!”片刻间却又忧伤轻道:“只我见他眉眼,颇似我幼弟,怎也不忍伤他。” 女娘见她悲伤,便也缄口不语了。默默间,这乘青油小车早已拐回路口,转而南下。只中间过河后,有稍许停留。 这边崔炎不停催马,不多时已奔行十数里,眼看远处城楼上灯火遥遥,咸阳在望。却突然想到,那女子故意现身,言语间却叫他疑窦丛生,颇有暗示。 又想起停马之处正是三叉路口,若从咸阳东出,南下离京,此处本就是必经之道。难道她等的,并非自己,而是旁人?彼时不过是见他停马,恐他发觉异状,本意杀他。不知为何中途却又变了主意,只谎言相欺骗过他便罢。 她既哄自己北去,想来县主必然已不在咸阳。 此女既对自己此行目的有所了解,那么身份即便不是宫人,也必然与宫中近侍结交。只那时他只以为此女或是反王旧人,得知消息,心中不忍,前来拦阻。却没想或许她本就与此次县主逃匿有关,甚至就是在那处接应。 想到此处,崔炎不由懊恼不已。 想来此时去追,或许也未为不可。便立时打马,不过半个时辰,已至先前停留处。他借月光打量,刚经暴雨,官道上可见清晰车辙,直线向南。他便再不犹豫,随车辙向前。途中遇一绳桥,他本欲直接催马过桥,却忽一眼瞥见不对,立时勒马。 小黑正跑的开心,被缰绳勒住,不由一阵长嘶,甩了个响鼻。似是不解主人为何突然要他停下。崔炎却不理会它,径直从马背跃下。 只见桥下原先淙淙流水,经暴雨后河水暴涨,已微微漫过河岸。绳桥上却只余后半木板,其余木板皆已不见,约摸已弃至河中。 本已迟来,此桥纵然弃马可过,可仅凭双脚,无论如何是追不上了,心中只觉无奈挫败不已。小黑却不知崔炎心事,见主人停下,便自去河岸边喜滋滋地啃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旧事(上) 月影西沉,桥下河水渐落。 崔炎于睡梦中睁开眼睛,目注着仍在吃草的小黑,心中念起昨夜种种,不由若有所失。 只这时,草丛中却忽有一只青色蚱蜢被小黑所惊,细腿一蹬,便敢巧正落在马鼻子上。这下小黑可是不乐意了,一时拼命摇头晃脑着要把那蚱蜢甩下来,倒因此逗得崔炎开怀一笑。 眼看着天色渐白,他自知不可再耽搁,便走过去挽起缰绳,轻道:“天亮了,我们该走了。” 小黑似乎察觉到主人情绪落寞,便靠过去在他手心蹭了蹭脑袋。崔炎拍拍小黑颈脖,示意无事。 他幼时失祜,家道艰难。父亲虽也曾为崔氏嫡系,末了却因婚姻之事不容于家族。 后来,父亲虽最终迎娶心爱之人,却失去了家族庇佑,以致于婚后不久便已穷困潦倒,一无所有。 他又有几分傲气,便是如此,也不想回去族中乞怜。及至后来没钱使时,便连母亲的妆奁也拿去变卖。平日里也只管在外游荡买醉,回来便摔盆撂碗,责打妻儿。 对于女子而言,母亲的青春枯萎的很快。他们火热的爱情,不过数载,就葬送在现实里。 父亲死后,母亲不得不带着他回归本家。好在当时崔氏已是父亲的长兄主政,他怜悯寡母孤儿,最后还是将父亲与他重新记入族谱,由公中接济,令他们母子不致三餐不继。 因着家道艰难,数年来又寄人篱下,他于孩童时,便早早看透了世情如霜,又如何还会轻易为美色所惑?再者昨夜女子并不觉如何貌美,也不知在哪里修习的妖法,竟不意引得他着了道。 不觉间已回到明德门前。不比昨日雨大,是时朱雀大街并无行人来往,且当时自己又身怀密令,纵马出城实是事出有因。然此举毕竟不合法度,此刻回来,少不得还是翻身下马,按律由左侧入城。 那守卒看过公验,只举首快速扫了他一眼后,便挥手放行。他却一径走到老陈头处求证道:“昨日于我之前,可有黄衫女子单骑出城?她却持何手令,或也有出城文书?” 老陈头早已见他入城,此时听得他朝自己发问,便赶紧躬身行礼,垂首回到:“少卿有礼。确有女子如少卿所言,乃持宫中掖庭局手令。”崔炎沉吟道:“可说过是何事出城?” 老陈头无奈摇头回道:“并无。” 他便再无言语,上马后只沿道边缓行,细细思虑着入宫后该如何回复圣上。 其实崔炎获得晋升后,已是经常出入宫城。然而每一次踏入大明宫,都很难不为这片巍峨壮丽的所在而心生感叹敬畏。 犹记得第一次站在含元殿上,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之时,方觉人世过往种种苦难也不过尔尔。这洪宇太大,而他不过一粒纤尘 只他今日有事,便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后,就照例过日华门,候在紫宸殿后殿听宣。不料刚等了片刻,便见一小内侍一路小跑过来,却是告知崔炎,大家此刻正在含凉殿,因嘱咐崔炎赶紧随他过去。 崔炎告一声有劳,便转身走在他身后。想来含凉殿却是建于太液池边,乃夏日避暑胜地。只是离紫宸殿甚远,且需绕行大半个太液池,崔炎虽进宫当差许久,也还是第一次去。 时令正值盛夏,两人虽已尽量在阴凉处行走,那小内侍不过一会却还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起来。崔炎见他年小,心下便有些不忍道:“这位小黄门且慢行,你便告知我路径,我自行过去即可。” 那小内侍却不敢怠慢,忙歉意道:“少卿可是嫌我走的慢了,倒的确是不敢耽误贵人差使。既如此,您就沿太液池湖边行走,若见有宫室前遍植木槿芍药,便是含凉殿主殿了。” 崔炎便谢过他,径直拔步前行。 沿路只见太液池内荷叶漫天,粉色白色黄色菡萏竞相盛开,微风掠过,清香拂面。又见池内数只朱色游船,于碧叶间穿行,船内娇呼笑语不绝。想来应是宫中后妃公主们游赏, 如此自是不宜多看,他便暗暗收回目光,只静心专注前路。 不想此时却偏有个身影突得从右旁小径跳出来,一根纤细手指几乎直指到崔炎鼻子上,随即便娇叱道:“汝是何人,竟敢擅闯宫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旧事(下) 宫中贵人多。 因此崔炎这边听见后,头也没抬便先后退一步告罪道:“大理寺崔炎,奉圣命于含凉殿听宣。如有冲撞,万望宽恕。” 崔炎自认已足够谦卑,那女子却还是不依不饶道:“一派胡言!父亲何时在含凉殿接见过外臣,且今日父亲因武氏生辰,下朝后直接去了柔仪殿,怎会在此召见,你究竟何人,还不老实交代?” 崔炎闻言大感意外,便稍稍抬眼看了下女子。却正好瞟见女子身旁竟还有个垂髫女童,犹吃着一碗冰镇西瓜,却弄得两颊都是瓜汁。 只见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女子,嘴巴里嘟囔着:“阿姊阿姊,瓜都不凉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去牵身旁女子的裙带,眼见那手上满是红汁,姐姐顿时嫌弃不已。 崔炎打眼一看,这姐姐原也不大,至多也不过就是豆蔻年华而已。梳双环髻,缠着两缕秋香色发带,肌肤雪白。因又穿着一身粉嫩襦裙,自是格外显得娇艳可人。更兼行动间,裙摆上金线暗绣的蔷薇便随风舞动,宛如花雨飘落,倒也配得上清丽二字。 只她现在却是满脸不耐,看来对拖油瓶小妹影响了她言语气势甚为不满。 崔炎正要将腰上鱼符取下,看能否自证身份,也好速速脱身时,不意这娇纵小娘子身后竟忽有随从上前秉道:“公主,这位确为崔少卿,奴日前路过紫宸殿时见过。却不知少卿今日缘何来到此处?” 崔炎心下感激不已:“一小黄门引我来此,如今不知去向。” 那女子便转身俯首对那女子道:“公主,不要耽误了少卿正事。淑妃娘娘还等着呢,何苦在这里费工夫?” 又指一年轻侍女对崔炎道:“柔仪殿甚远,让她带你去吧。”说完便退回公主身后,本以为这位贵人还要纠缠,谁知她闻言后只恨恨看了崔炎一眼,接着居然一跺脚走了。崔炎不由庆幸不已。 那侍女见公主走远,便对崔炎道:“少卿随我来吧。”崔炎经这一番波折,费时良久。仰头看天,果然时已正午。昨夜被陌生女子戏耍也就罢了,今日竟然重蹈覆辙,又为一内侍蒙骗。 果然正如古语所说:的确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待来到柔仪殿前,那侍女便告退走了。内监通传后,崔炎正等待间,却见一宫装女子从殿旁偏门步出,背影很有几分眼熟,欲待上前查看时,却又见圣上已出,身后几个近侍正小心翼翼地将其扶上步辇。崔炎见状只得放过,先迎上去问安行礼。 天子见到,便随意一抬手免了。崔炎硬起头皮,正欲禀告昨夜之事,天子却已然对他道:“崔卿,县主之事朕已知晓,你不必再管。此事也莫要再言及他人,到此为止。” 崔炎不禁疑惑不已,但现下也只得点头称是。 一时便默默跟着步辇向前行进。不料正思虑间,却忽听皇帝朗声问道:“崔卿,你本武人,可知朕却为何让你入大理寺,重用于你?” 崔炎闻言忙正色道:“微臣不知,请圣上指点。” 天子便抬手命人停下步辇,却与崔炎一道信步而行。及至兰苑时,恰见一丛四季兰正独自倚栏绽放:端的是绿萼黄蕊,纤姿袅袅。 天子便似有所触动,遂停下脚步幽幽道:“兄长生前最爱兰花。说它虽枝叶柔弱,却有风骨。人生在世,迎来送往,不随波逐流已然不易,更遑论持守中正,不忘初衷了。” 说着便不由伸手去抚触那兰花,片刻后才又道:“子钰,你虽是行伍出身,却也有君子之风。你的长处,就在于你秉性纯良,心志坚定,执着无畏。这些,从你那日由吴王府回来时朕就知晓了。可你的短处,朕却是在近日才有些明白,你遇事一味循规蹈矩,又隐忍过甚。可知你早已非昔日无依少年,需时刻仰他人鼻息。朝中崔氏子弟大多强横,你却如此不同。” 皇帝说到此处,不禁又叹息道:“那日,去吴王府宣旨赐死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 崔炎见他如此推心置腹,自是诚恳道:“回禀陛下,微臣记得。” 心内却不由思绪纷乱:何止是记得呢?恐怕终其一生,也是难以忘怀的吧。彼时自己不过一六品校尉,随左卫中郎将苏定方及天子近侍前去吴王府宣旨。苏将军行至门前,却不愿入内,只叫崔炎陪同内侍前去。 这边旨意宣读已罢,王府内宅却如死一般寂静。无人嚎哭,无人求饶。这个集北周独孤信,隋帝杨广和李氏大唐血统于一身的男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保持了他血液里的高贵与孤傲。 他年不过三旬许,正值盛年。端的是风姿卓然,气质清华。 但当崔炎看到他的眼睛时,不由惊叹: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泪水盈满眼眶,波光涌动,仿佛世间最深沉的大海,中间却有火热岩浆涌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爱,那么深;恨,那么深。有一瞬间,崔炎几乎不忍再看。 崔炎先前所知的吴王李恪,不过是他在先帝朝时素有贤名,极为受宠,曾为太宗二次立储中最为有力的竞争者。 虽然最终落败,但储位之争,往往多有机缘。他的生母乃是炀帝公主,这就意味着母族对他不仅毫无助益,反而多有掣肘。不要说是当今圣上,便是魏王李泰也似乎较他更为名正言顺。 他所能凭峙的,只有他自己。只是先帝纵使再爱重他,可在关陇士族势力极盛的贞观朝,尤其是其中还有炙手可热的外戚长孙氏,他的失败似乎早已是毫无疑问。 天家无情,翻云覆雨之间,他不觉间就已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崔炎正木然立着,不想恰在此时,却又一声稚嫩轻呼打破了室内难忍的沉默:“父亲,阿沅饿了。” 崔炎寻声望去,见一稚龄女童正拉住反王的袖摆,轻轻晃动。 不想那内侍似乎急于回宫复命,见状便不耐道:“罪人还是快些吧,莫叫咱家为难。” 说完便一挥拂尘,三名小内侍便依次手捧毒药c绫罗c匕首行至反王跟前。这边王妃萧氏似是再忍不住,望着丈夫,低低啜泣不止。 崔炎见这一室老幼,便上前对那内侍言道:“劳动常侍。不如且在外间等候,某在此监刑,必定误不了时辰。” 那内侍似是没想到崔炎会在此刻出言,不由盯了他一眼。不过转念一想也好,毕竟杀人之事,待会若女眷尽皆哭哭啼啼,委实头疼。这个愣头青既然愿意自找麻烦,他又何必拦着?便一甩拂尘出了内室。 崔炎见他出去,便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几块五福饼。这本是他今日路过西市时买来,准备带回去给母亲吃的。谁想此刻派上用场。 便将那饼以手托之,捧至这女童面前。反王不由地深深地看了崔炎一眼。事实上,从适才崔炎言语开始,他已看着他好一阵了。 那女童见到糕点,本欲伸手去拿,却又在碰到的时候一下缩回手,转头看着父亲。反王便朝这小女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便拿起一块吃起来,虽显见是饿得狠了,小口小口咬的很快。只是手里的还未吃完,便又看着崔炎。 他便干脆将那布包展开放在她面前。 反王见了,便对萧氏道:“你带孩子们下去吧,旨意只要我一人之命。这一日,你们也累了,下去吃些东西,歇着吧。” 萧氏闻言痛泣不止:“夫君,此时你命在顷刻,妾如何能走?” 反王却殊无异色,只冷静道:“去吧。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尔等虽然免死,然而将来艰难必定胜于今日百倍千倍。你需保重自身,多多念及孩儿,以待来日。” 萧氏顿时泪如雨下,目视反王良久,终转身携着子女离开。 那女童牵着萧氏的手,几步之后犹频频回首目视反王,问道:“阿娘,父亲为何不与阿沅一起?” 她正烂漫之年,全然不知悲剧就在眼前。只这如花脸庞,日后经得风霜催折,将来会否盛放无期?崔炎一念及此,脸上不由颇有动容。 眼见着家眷离去,他便对崔炎道:“你这校尉,倒是难得心善。可是这皇家最容不下的,就是良善。我若昔日只顾自己,背水一战,未必没有胜机。即使兵败身死,亦好过今日引颈就戮,毫无还手之力。可笑我李恪一世磊落,最为鄙视鬼蜮伎俩,却终死于阴诡之事。” 似是心中愤懑太多,胸臆难平,他站起时便不由得踉跄了下。 只片刻后,他便稳稳地站住了。激昂道:“想这太平天下,乃是我李唐先祖浴血沙场几十年所得,怎容今日长孙氏在此玩弄权柄,烂逞私欲?长孙氏,你心狭如此,为要我性命,竟污我谋反。祖宗英灵不远,需知李恪为大唐拳拳之心,至死不改。” 崔炎一时听见,心内极为震动。 却不想又听到他嘶声道:“你如此猖狂,也应知功高盖主,鸟尽弓藏。他日你必将自食恶果,身死族灭,以偿今日李恪之血!吾在地府等着汝来!” 言罢竟仰天狂笑,随即便劈手夺下毒酒,狠命仰脖灌下。 崔炎本欲阻止,却终是徒然放下。随着那酒杯摔落在地,这个见证了贞观风云,太宗皇帝生前极为爱重的皇子,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弥留间,崔炎依稀还听到反王喃喃道:“大唐,长安”却忽又清晰叫道:“母亲,母亲你来了!” 他双目睁大,泪终是落下来,和着爱恨,一起流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初见 事情虽已过去半年之久,崔炎此时想起,却觉这情景依然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一时他自沉思中抬起头,却发现皇帝竟已对他注目良久,他见状忙又低下头去。 皇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末了却只是道:“爱卿,记得那日你等从反王处回来。朕召见后问及反王死前可有言语?苏将军及常侍皆道,他们虽至府内,然反王死去时,却只有你在身旁,朕便宣召你入内问话。” “朕当时心内怅然,苏将军及常侍约摸明白,见你进来,便都告退了。朕本以为,你至多三言两语,与舅父一般,宽慰朕一番而已。谁料你竟事无巨细,将反王当时所有言行一一道出。” “朕闻之,不禁思及幼年时,兄长种种关爱之意,悲痛不已。待想起他死前心中的怨恨,又不免心中惊骇。” “此次逆案,牵连甚广,且多为皇室宗亲,朕即位不过数年,本不欲多造杀孽。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在其位,谋其政。兄长死前竟无一字言及朕,或许他也是明白了朕的苦衷吧。” “崔卿,朕观你最为可贵之处,就在于你不喜拜高踩低,做违心之事。万事万物,在你心中皆有准绳。朕便今日问你,你如何看待朕之长孙舅父?” 崔炎闻言一惊,心中虽知皇帝早晚会有此一问,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少年从军,颇有军功,但无有强硬背景和合适机会,晋升未免缓慢。 想着母亲日渐年迈,行动不便。再加上永徽初年与突厥一场大战后,突厥王帐便就此一蹶不振,边境几年内无有战事。在军中继续待着,已毫无意义。他便谋算着如何回京。 幸而他随军征讨时,做过苏定方的亲随,便厚着脸皮去他处述说己况,便得以随其顺利回京。抵达长安后,苏定方又帮他谋了一个羽林校尉的闲职。他至此便仿若心无挂碍,无拘无束起来。 遇到不当值时,便与一帮同僚常在西市斗鸡走狗,夜饮无度。苏定方本有意提拔他,可见他如此不成器,开始时看到还斥骂几句,日后渐渐心灰意冷,也就不去管他了。他便更加胡天胡地起来。 所谓恨铁不成钢,苏定方若不是看他昔日作战勇敢,且在战中颇有奇计,只怕早已把他踢出宫去了,来个眼不见为净了。 那日去吴王府宣旨赐死时,本也没崔炎什么事,只可巧刚出宣政殿,苏定方就见他晃荡着由月华门进来当值,心中一动,便特意命他随行。 之所以叫他,也是因为苏定方在先太宗朝时,公事来往时与李恪多有几分交情。如此既为避嫌,也是不忍亲见他赴死,既看见崔炎,便整好顺水推舟带着他一道。 殊不知崔炎因幼年遭遇,极善察言观色。只从皇帝的只言片语中,便已看出皇帝心中其实不忍大于愤怒。又从李恪临死前情境和朝中众人私下谈论推测,反王其实很可能并未真反。 想来不过是驸马房遗爱为求脱罪,揣测长孙无忌心意,攀咬李恪。长孙无忌喜从天降,自然迅速坐实此事。而今上出于皇权稳定考虑,且长孙无忌既为顾命大臣,不便违拗,故此顺水推舟而已。而反王一旦确然已死,尘埃落定后,天子又不免内疚起来。 他既心中笃定,便索性将在王府中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据实道出。 果真天子听后,不仅不为怪罪,反倒因此对他多了几分青眼。且不久后,天子便一道旨意将他调去了大理寺任寺丞。 虽然品级没变,崔炎却突然一改长性,变得沉稳敦厚起来。连苏定方见了,都大吃一惊赞叹不绝,道他果然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崔炎便于他面前坦言道:“因母亲知他入大理寺,不比从前在羽林卫。既掌刑狱,必要收敛心性,不可再人浮于事,肆意妄为了。他便自此痛改前非,实心任事,只求不负母亲和圣上所望!” 苏定方知他素来事母至孝,自然不疑有他。末了不过心内感叹:这小子倒是甚有几分赌运,这桩谋反事,大多聪明人都是避而远之,免得牵连自身。他倒好,居然脚踏泥泞后,还能全身而退。不过想到他母亲的状况,倒还是真心为他高兴的。 皇帝见他调职后行事端方,经手案件无不缜密,上下多有称赞。且至孝甚为肖己,便更加喜爱。半年后,原大理寺少卿因病辞官,职位出缺。他便因考绩优异,自此平步青云。 此刻见皇帝如此相问,他便只得回道:“相爷大德,随先帝于微时,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微臣鄙陋,怎敢论其功过?” 皇帝便不满道:“朕素来爱你忠直,今日怎也推辞起来?朕要听你实言。” 崔炎便诚心秉道:“古往今来,君正而臣直。臣之所以敢直言,乃是因为陛下是明主。” 皇帝听了便道:“这是昔日魏征犯言直谏故事。你既知朕乃明主,何不直言?” 崔炎揣度着皇帝心思,终下了决心道:“因这不仅是国事,亦是陛下家事。陛下既然问及臣,臣便斗胆多言。陛下虽只弱冠,且即位不过数年,却也外攘蛮夷,内修德政,德才兼备不逊于先帝。如今大唐外境安定,士庶安乐,四野咸服。朝臣对陛下敬畏之意亦早不比先时。且自古只有幼儿才需时时斧正。陛下如今业已成人,为何还要舅舅在旁指点。” 言罢却跪伏在地,口称死罪。只愿陛下念他一片忠心,切勿见罪。皇帝闻言沉默良久,终是挥手让他先行退下了。 崔炎出得殿外,仍在默默思虑。恰至紫宸殿道旁,见一内侍在整理殿前花草。便叫他过来问道:“可曾见过一小黄门,唇红齿白,嘴角有颗黑痣。”那内侍听见,不知为何呆了一呆,竟连花草也不管了,回身就跑。 崔炎越觉此事玄妙,待追上去细问时,又见天色渐晚,恐误了出宫时辰,只得先行放过。果然刚过月华门,宫门便已开始下钥。 不过在宫内时还不觉得,不想外面却早已是夜色深沉。崔炎一直是匆匆赶路,却忽觉今日朱雀大街比往常更为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不说,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仿佛今日街市上女子也较平时更多,且皆是盛装携伴而游。处处皆是香风阵阵,鬓颤钗摇。崔炎此时方才恍然,今日原是七夕。 本朝女子历来有在这天“乞巧穿针”之俗。母亲晨起时还提过,他却给忘了。一时想起不由心道:便再快些,也好早点归家与母亲过节。 不想此时,却恰有一面戴轻纱的女子正与他擦身而过。他本也没在意,却在错身刹那,忽一手抓住对方胳臂,沉声道:“娘子且慢,某有事请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乞巧 七夕乞巧,不独民间热闹,宫中规矩也要开夜宴,阖宫共贺。眼见明月东升,妃嫔命妇便都三三两两精心装扮而来,尽皆聚于皇后的清宁宫中。 今上即位不久,后宫尚不充盈。帝后便端坐上位,这边萧淑妃与武昭仪分列左右,怀中各自拥着皇子素节与李弘。 今上长女义阳公主已长成,次女宣城公主尚且年幼,便挨着长姊,一起单独设案于萧氏下首;徐婕妤又坐于武昭仪左手处,余下几个品级较低的宫人只能远远坐着而已。 此时后宫正风云变幻,皇后c淑妃与昭仪三足鼎立,各擅其场。其中武昭仪更是后来居上,风头正劲。 皇后虽位居正宫,可惜不能生育,几乎无有帝宠。当初她从感业寺召回武氏,本意也是想让她抗衡萧氏,可谁知驱了前狼,却又来后虎。此刻心中只怕早就悔恨不已了。 恰在此时,李弘不知为何事突然大哭,本来天子居于上首,就已频频注目昭仪,只觉她今日分外娇艳美丽,惹人遐思,几乎一心全在她身上。皇后与他说话,他却都当成耳旁风了。此时听闻李弘苦闹,便立时欠身问道:“弘儿这是怎么了?” 这边武氏便将孩子交与乳母,轻轻一福道:“陛下不必忧心,想是天热,汗多不太舒服罢了。” 皇帝便赶紧吩咐道:“如此抱下去吧,好生照看。” 那乳母便依言下去照料不提。皇后这边却狠狠剜了武氏一眼,心中只怨她多事,又难过自己无有子女傍身,只能眼热而已。 萧淑妃一时看到,便也去催促自己儿子道:“素节,你不是前儿还在姨处背了几首新诗,此时还不快诵于你父亲听听。” 唐时嫡庶分明,庶子不得称呼生母为母亲,只能以姨呼之。萧氏即使最为盛宠时,也无敢违背世道俗礼。素节便上前朗朗吟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皇帝自然赞赏不已。笑着对他道:“这是先帝赋萧瑀的诗,念得不错。” 又见他小小年纪,便大方得体,毫无怯懦,十分喜爱。正欲叫他到身边来,却忽听殿外有宫女笑语道:“锦台已成!” 皇帝知道这是七夕最为隆重的节礼,便率先起身,行至殿外观看。皇后等便也随之出来。 只见殿外月华内蕴,星河灿烂。空地处早已搭好了一座近百尺的高台,俱用霞色锦缎缠结。其上又设座十余,并陈新鲜瓜果酒炙无数。 眼见帝后已出,宫人便尽皆齐齐下拜道:“皇后娘娘,请领祀牛女二星,向月乞巧。以为后宫和睦,子孙昌盛。” 皇后等闻言便一起登上锦台,对星遥叩。后又有宫人携五色线九孔针奉与皇后等,众人便一齐坐上绣凳,借月光穿之。其时武氏眼利,率先穿过,宫人便大声传于皇帝:“武昭仪率先得巧。”皇帝闻之,自是喜不自胜。 皇后与淑妃听闻后顿时心中着急,不由手上出汗,谁知越急反越穿不上。正在尴尬之时,却听得义阳公主娇声道:“父亲,母亲与姨为此次乞巧甚为操劳,昨夜还在宫中商量许久,所以今日眼涩疲劳,不免吃力。莫不如女儿来代劳,何如?” 皇帝闻言不由欣慰道:“好好好,下玉颇为孝顺知礼。既如此,今日便权且由你代行吧。” 她便翩然起身,缓缓步至锦台上。先捻起皇后针线,对月端详,稳稳一次穿上。众宫人看见,纷纷喝彩,再拈起淑妃丝线,照样行事,亦是干净利落,一次成功。 众人见公主如此巧手,俱轰然叫妙。这边穿针已毕,众宫人便依次走下锦台。皇帝兴致颇高:“今日昭仪与下玉皆是巧手,统统有赏。” 接着又目视众人,大笑道:“尔等辛苦布置,也皆有赏!” 一时只听得宫人们谢恩谢赏声不绝。 萧氏因感念女儿贴心,又想她素日从不动针线,想必私下曾辛苦练习许久,一时心中热意翻滚。皇后虽不喜萧氏,但此番见义阳公主乖巧,也算为她解围,看着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暖意。及待看到武氏,却又转为冰冷。 乞巧结束,已是夜深。皇帝先行,皇后便一声令下,众人也都各自散了。李下玉自也带着妹妹往寝宫去了。 宣城公主便如往常一般,去牵阿姊的手,却不意听得她一声痛呼,忙将手放下,望着她问道:“阿姊,你怎么了?” 小公主语气颇有点不知所措,只不知到底是哪里弄痛了姐姐。李下玉却不动声色,换过一边,径直牵着她走了。 这边武昭仪却从花树后绕出来,默默看着二人走远。心中暗忖道:这位义阳公主向来在宫中以骄横闻名,今日为了自己生母不被她人盖过风头,竟然可以隐忍至此,看来倒是个人物,日后绝不可小觑。 那边宫中正在开宴,各个争奇斗艳里暗藏机锋这边崔炎却将那蒙面女子一手拉入旁边暗巷之中。 那女子挣扎间,不意将面纱扯落。崔炎定睛一看,却不是他想的那个人,不由得大失所望。 刚刚擦身而过之际,他一下嗅出,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奇异香气,与那日官道上遇到的黄衫女子极为相似,只是气味更淡,更幽远。失望之际却仍有怀疑,便目视女子冷冷问道:“你身上用的,是什么香?” 黑暗中她还未及答言,一缕月光却恰于此时从云边漏出,斜斜照进了窄巷里,这女子便正立在这道柔晖中。 只见她一袭白色纱裙,清冷气质宛如姑射,身段纤侬合度,肤色更是欺霜赛雪。头上别无他物,只一支粉色水晶发钗拢住如云秀发,脚下云缎绣鞋,纤尘不染。如此夏日,街市上摩肩擦踵,纵是女子,也多是香汗淋漓。她却仿佛来自雪国冰山之中,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那女子见他发楞,居然也不再挣扎,反而突然靠近,两臂顺势搂住崔炎颈项,与他身体密密贴合,又在他耳边呢喃道:“怎么,郎君原是喜欢奴身上的香吗?” 夏衫单薄,崔炎分明感受到贴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具玲珑女体,她遍身清凉,气息如兰。崔炎却觉得自己燥热不已,心头像有一万只小虫缓缓爬过,麻酥酥地让他抓狂,几乎无法自控地想要去亲近她。 这种感觉数日前他曾经感受过,却远不如今日强烈。他咬破舌尖,方才艰难将握剑的手提起,抵于胸前,将她隔开,感觉稍稍好转。 崔炎此时再不敢大意,立时退后一步,拔剑抵之,怒斥道:“大胆!某问你话,你回话就是。再敢上前,休怪某剑下无情。” 岂料那女子闻言后却毫不害怕,竟还故意作势向前。崔炎不忍伤她,只得持剑后退。眼见着就要被她逼在墙边,她却讥嘲一笑,停住了。 崔炎被她这一笑,简直愤怒不已,刹那间理智全无。还剑入鞘后就势一拉,那女子便跌入他怀中。他伸出右手,牢牢控住女子脖颈,也不管她拼命推拒,便已吻住她双唇。 那女子显见得一惊,此时才有些害怕起来。眼见崔炎搂的她越来越紧,而她却不得动弹,便果断伸足一跺,崔炎却似早有预料般躲开了她。 她心中暗恨不已道:都说此人升任大理寺后,颇多变化。却不想骨子里还是如此轻薄。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崔炎却又突然停下了,只将她困在怀中,沉着脸看她。女子赶紧借机说道:“你不是要问香吗?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崔炎望着她的眼睛,淡淡皱眉道:“你适才不是要勾引我吗,怎么真引得我上了火,你却又不愿意了呢?我问你时你不说,现在你想说了,我却不想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追逐 阿齐白日里在家已经待了一天。因嫌闷,便趁着七夕硬是拉着公主出了门。她生性最喜热闹,兼之嘴巴又闲不住。一时还未看罢彩楼穿针,就忽瞟见街边居然有人在售卖酥山,顿时馋得不行。 这酥山也是如今长安城夏日最为流行的吃食了。它乃是将新鲜奶油加入蔗浆或蜂蜜,稍稍加热后淋成山峦形状,再放入冰窖冷冻制成。 阿齐此时一看见,顿时两眼放光,恨不得扑上去吃个十块八块的才好。遂一时等不及公主跟上来,便独自跑上前去。好容易挤进去端着两份酥山回来,却是四处都找不见公主了。 她初时还不紧张,想着公主必是被人流挤到哪了,离她不远。便一边吃着一边原地等她,谁知想耳中却忽听得闭门鼓响起。本朝坊市管理严格,例行宵禁。历来是六百声闭门鼓响闭,街市上除巡逻兵士与打更者,任何人等均不得停留,违者严惩不贷。 果然众人一时听见,便俱开始动身返家。眼见街面上人影渐稀,却依然不见公主,她这才惶急起来,耳中听得那鼓声更如催命一般,不由得心焦如焚。只此时却也是无法可想,只得先就近四下寻找起来。 这女子眼见得无法脱身,便欲大叫引起行人注意。崔炎却似早已料到,早一把将她嘴巴捂住,随后又将她拽入巷中更深更阴暗处。 不想刚刚重新站定,就听远处鼓声响起,那女子便突然一反常态,目露惊惶起来。他却好似浑不在意般笑道:“怎么,害怕了?” 又见街面上已无人来往,便放手松开了她。 女子如蒙大赦,不料刚动了一下,崔炎就懒洋洋地道:“哪儿去?此时鼓声已闭。各坊市已严禁交通,没有我,你预备怎么走?到了此时,还不老实交待。你是何人,与昨夜明德门外官道上的女子有何牵连,在宫中的耳目又是谁?” 那女子便低声哀求道:“崔少卿误会了,我并没想逃走,也没法逃走。我有苦衷,不得让金吾卫捉住我在这里。想来今夜掌管长安夜巡的仍是南衙的陈合,他最近已升任将军。此人正是你的故交好友。” 说道此处,她更是睁大眼睛露出一幅可怜兮兮地样子道:“郎君今日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可好?” 崔炎闻言不由冷笑道:“你这会子倒是装乖了,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这两日闲暇时,我一直在想,自我接到宫中密令开始,似乎总有只无形之手在虚空中掌控着我。现在我在想,或许这只手的主人,就是你。” 一面说,一面便轻轻执起女子手腕,却是阴狠一捏。女子瞬间吃痛,眼中泪花泛起。 他见她如此,便转而抬起她下巴道:“今日我可以放过你。现在给我仔细听好:信安县主之事,我只是遵旨意行事。既然现在圣上已经放过,我也懒得管了。你和你同伴的小秘密,我也可以不问。不过你要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被我逮到的话,你知道后果。” 恰在此时,两人都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有不少火把在巷口亮起。 有人大声喝道:“谁在那里,出来!” 黑暗中,那女子流泪的眼睛显得格外晶莹动人,却扰得他又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他只得强忍着再去抚摸她的冲动,只一把按住女子,示意她不要动。接着却从腰间取下水囊,喝了一口,余者便全倒在了自己身上。口中犹含糊道:“某怎睡在此处了,这却是哪里?” 说完便就势踉跄着摔在地上。 火光明亮,众人一下看出此人是谁。那领头之人赶快上前将他扶起,鼻中只闻到冲天酒气。心道估计是酒热发散,他一时贪凉躺下睡过去了。便道:“少卿这是喝多了。如今已是宵禁,少卿还是莫要再走动为好。某这便将您送至右郎将处。” 接着又回过身来,对众随从道:“送少卿过去。今日之事,莫要对他人说起。如有违背,小心右郎将打断你们的腿。明白了?” 众人自然皆哄然称是。 那边阿齐因找不见公主,又见街面上已空无一人,知道不可继续在地上行走。她便轻轻一跃,踏上屋顶,继续寻找。 谁知没走几步,便不小心踩到一块碎瓦,只听“咔”一声甚为刺耳。阿齐一时听见,吓的拍了拍胸口,庆幸还好无人经过。却听背后突传来一声:“什么人?” 紧接着领口一紧,居然被人从屋顶上直接扔下来了。 好在她轻功不错,才没有落地落得太难看。心知遇到了高手,对方若叫喊起来,她被抓事小,连累公主了事大。便头都没敢回,只没命飞奔起来,身后之人倒也没有因此叫喊,许是觉得她逃跑有趣,便始终与她保持着一箭之地。 只是时间一长,阿齐便觉着渐渐有些顶不住了。恍惚记得脚下这处屋宇轮廓有些眼熟,记忆里此处似乎是座破庙,她便一闪身,躲进去了。 果见主殿正供着一个长髯红脸的神像,却原来是座关帝庙。阿齐见四下里空旷,无法可想,只得藏在神像背后。 此时月上中天,光华如水,由窗格映入殿中,映得各处甚是明亮。阿齐藏在关二爷背后,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可到底还是听见脚步声轻轻,心知那人也进来了。 阿齐此时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老鼠,好钻进地洞里,这样就可以不让人发现。一时又心存侥幸,或许他不能发现我。 谁知还没想万,便已听得一男子在外面朗声道:“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让我过去丢你出来?” 一言已毕,却是半晌没有动静。男子耐心耗尽,正准备过去。却听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个女子从神像后爬出来,灰头土脸,垂头丧气。 男子一时看见便戏言道:“呦,怎么出来了,我以为你要在那里睡到天亮呢。” 阿齐闻言不由对他怒目而视。只可惜此刻她头上全是蛛网,鼻子上还蹭着一层白灰,狼狈不堪。此举除了让人发笑以外,并没有什么震慑效果。 那男子倒因如此,而看清了她模样,一时心中早有了另一番道理。只假意道:“适才我若出声,你此刻早已因犯夜被抓,便是当场打死也没什么稀奇。现下你居然还敢瞪我?” 阿齐闻言立刻反唇相讥:“那你呢?你也犯夜了,你若叫了,也要和我一起倒霉。” 那男子便笑道:“那你不如试试看,我会不会一起倒霉呢?” 阿齐见他一派轻松笃定的样子,实在不敢尝试。便干脆冲他嚷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那男子便施施然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和新城公主府的陪嫁侍女阿姜,是什么关系?” 说到这位新城公主,可不是宫中的寻常人物。她乃是先太宗皇帝最小的女儿,长孙皇后所出。因太宗薨,守孝三年,去岁五月方下嫁长孙铨。 阿齐因不知他言语用意,一时不由得便心慌意乱起来,这人居然知道阿姜。 如此看来,今夜若要脱身,自己必须得好好筹谋了。 只她所习得的魅术,必须配合香料,声音,环境等多种条件方有一点效用。此时自己这个样子,根本毫无胜算。且对方既然见过阿姜,她也没必要隐瞒下去。便试探道:“她和我本是双生姐妹,如何?” 那男子便点头道:“果然如此。你们虽然长相一样,气质却并不相同。” 之后亦不免查问道:“你为何宵禁后还在外面,先前我见你在瓦上探头探脑,究竟在找什么?” 阿齐见他并不知晓自己身份,倒是宽心不少。便先哄他道:“今日七夕,我出来游玩,谁知不慎掉落一根琉璃发钗,十分珍贵,我只好夤夜寻找。” 男子看着她,显然并不怎么相信。不过想着她毕竟也算是与新城公主府有点关系,新城公主亦不比别人,乃是先帝嫡女,今上亲妹,又嫁入长孙家。可谓荣宠至极。俗语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小娘子既然是公主随侍的姐妹,那也得罪不起。 想他不过一介金吾卫右郎将,说白了,也就是帮皇亲贵胄们看门的,再者皇家密辛极多,谁知这女子到底为何人差使,她既不愿说,他又何苦多管闲事。便对她道:“那你就待在此处,记得,等天亮再走。否则,若被他人所擒,我可是再难放你了。” 阿齐见他不再追问,心口一松,自然一迭声地应下。那男子听见她答应,便摇摇头,径直出门走了。 阿齐只得待在破庙中,也不敢再动。只是担心公主安危,心中煎熬不已。 这边街市上人语渐没,女子知道:崔炎一行人终是走远了。她今日犯下大错,怕是不能在长安再待下去了。劫后余生,此时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只得靠着墙根,软软滑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朝阳 旭日东升,阳光渐渐穿透夏日清晨的薄雾,撒在一方小院中。 此处倒也算布置得情趣盎然。不仅蕉棠两植,且又有湘妃竹几丛,栽于墙角。清风过处,窗纱上竹影摇摇,倒映得床边女子脸上半明半暗,难以分辨。 阿齐在外轻轻扣门道:“娘子,你起了吗,我进来了。” 说着便推门而入。床上女娘却只微微皱一皱眉,睁开眼睛后还兀自躺在那里发呆。 阿齐不由轻轻一笑,便先将她扶起,又将拧好的湿帕轻轻擦在她脸上,之后才替她宽衣梳洗。 看着镜中女子的脸,阿齐不由感叹: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七夕那夜后,她与公主便离开了京城。如今来婺州也已是半月有余。之所以到江南来,一方面是因为这里乃是公主母亲的家乡,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阿沅了。 每每听到那位被雇来照顾信安县主的大娘“囡囡,囡囡”地叫着阿沅,阿齐总能从公主的眼中读到水一般的柔情。 她心中便道:想来公主幼时,她的母亲一定也是这样叫她的吧。 说起自家公主,其实与这新城公主的出生时日相差并无多,然而境遇却是天壤之别。 当然这也是因为,新城公主的母亲乃是长孙皇后,而公主的母亲不过一普通宫人。太宗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临幸了她,她不久居然就被诊出有孕了。 宫中人人都说她有运道,可是她怀胎十月,生的不过是一位公主。且又与长孙皇后的临产期撞上了,谁还能记得她呢。 她虽然为圣上添了一个公主,可太宗的儿女实在也是太多了。阿齐相信,若是开家宴时无人指点,只怕皇帝自己都未必知道席上都有谁。 公主无声无息地长至八岁,本以为也将这样继续沉寂下去,可有一天她似乎时来运转,居然有了封号。 当然,这也是托她那位显贵妹妹的福。 那些日子,礼部正因为新城公主的封号绞尽脑汁,到处翻阅旧档,于是大家这才好像突然发现,雪羽楼内原还有一位柳宫人并一位幼年公主。 如此是年八月,这位普通宫人所出的公主,终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与她的妹妹新城公主一同获得晋封。 大家这才发现:这位小公主虽然长在禁中,少与人来往,倒也举止得体,谈吐有度。更兼容貌出众,只是八岁小儿,却仿佛白雪攒成,如玉如冰。太宗皇帝虽是见惯了美人的,这一刻也不由得得对她多注目了些。 旨意最后定下:她为常山公主,新城公主则初封为衡山郡公主。只是她之所谓封号不过虚名,新城公主却还同时获得大片采邑。 不过这个皇帝父亲也不算全然无情。在册封结束后,又下了一道恩旨为她赐名,随后还将她迁至揽月殿。 如此对这样一位出身的公主来说,也算是格外荣宠了。 然而公主却并不高兴,比起父亲起的新名字,她更喜欢母亲叫她囡囡,比起揽月殿,她也更爱母亲所居的雪羽楼。 她哭红了眼眶,却也知自己日渐成年,不可能再与母亲居于一处。柳氏虽也难过,可见女儿终于不枉费她素日教导,在宫中崭露头角,有了一席之地,终究也还是欣喜更多的。 阿齐正是在此时,被指派到了揽月殿,贴身照顾这位小公主;而其妹妹阿姜,却整好被配至朝阳殿,去服侍另外一位更为尊贵的公主去了。 不想阿齐这一待,就是十一载。这十一年里,她与公主虽名为主仆,实际上却更像姊妹。 公主在宫中无依无靠,与姊妹们也很少来往,只有三兄李恪时时还来看她。 只是这些年她日渐长成,吴王虽与她是兄妹,却也要避嫌,不得常来了。可巧信安县主不久后出生,兄长便常将小侄女放在妹妹处,只望幼儿天真,可以为她暂解烦忧。 可永徽四年的这一场无妄之灾,终于还是打破了宫中难得的平静。 一位大唐有史以来最为骄奢淫逸的公主,因为纵欲无度,在贞观朝时就已经因为一只玉枕闹出了丑闻。是时太宗皇帝震怒,最终杀死了公主的心爱之人一一辨机。 皇帝的本意是希望女儿能就此收敛性情,可谁知新皇登基后她却变本加厉,竟于禁宫内向掖庭令陈玄运问询鬼神巫蛊c星宿之事,还妄图拥立荆王为帝。事泄后房遗爱为了免死,居然又去诬陷吴王李恪谋反。 那一日,公主外出久久未归。阿齐正预备出门寻找,公主却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先回来了。 阿齐见她神色不对,正待详询时,公主却忽认真看着她道:“阿齐,此番高阳公主谋逆事,兄长他可能躲不过去了,我大概也要受到牵连。你服侍我多年,缘尽就在此刻。你需速离宫中,至你妹妹处,或可免祸。现在你快走,马上走!听见没有?” 公主见她不动,便伸手使劲搡了她一下。阿齐乍闻噩耗,惊怖不已道:“公主,既然如此,你和我一起走。” 她却无奈摇头道:“不行的,来不及了。宣旨的内侍此刻已在路上。我又不会武功,你不过宫女而已,出宫不会引起注意。去吧,我若不死时,你再回来。我若死了,记得照顾我母亲,柳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能在心里这样叫她,我可是真想亲口叫她一声啊。” 阿齐不由哭道:“我不走,我陪着公主。生死在一起。” 公主却只灰心看着她道:“那又是何必呢?这世间,人人最终都是要自己走的。忘川河要自己渡,孟婆汤要自己饮。你既替不了我,我也替不了你,又何苦一起?快走吧,别忘了我的话。” 阿齐见她心灰意冷,知道此刻劝不了她,便答应下来,只说了声:“公主保重。”后便匆匆离开了。 只到底担心她,出殿后却不曾真走,而是一跃上了屋顶。 果然不过片刻,她就看见数名禁军拥着宣旨的人朝揽月殿过来了。阿齐一看清他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刹那间几乎目眦欲裂。 眼看着这队人进殿了,她只好轻轻掀起一块琉璃瓦,向内看去。 只见公主跪在殿中,一小内侍上前,公主便从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阿齐在上看不到公主的脸,却见她弓着腰,捏着拳头,想她此刻定是疼痛难忍,不觉心如刀绞,眼中模糊一片。 等到视野再清晰时,就已见一内侍上前验看公主,之后便挥手招来两个人,盖上白布,将公主抬走了。 这短短的时辰,对阿齐来说不啻有一辈子那么长。她的指甲深深陷在肉里,她的嘴巴里满是鲜血。她无数次想要冲下去,又无数次生生忍住。她想起公主说到她的母亲,柳氏。是啊,她得活着,她得活着。 看看如今多好啊,公主不是还在自己身边吗。阿齐看着镜中公主的脸,与她相视一笑。多好的清晨啊,这如此美丽的阳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坦言 崔炎今日向大理寺告了假。昨晚一夜未归,只能早晨再回去一趟,也好让母亲安心。 于是天刚擦亮,他便从金吾卫轮班处出来了。回家后先就着井水洗了脸,然后又擦了身换了衣服。等他打理完毕,方才去敲了母亲的门。 不一会门开了,便现出了一张欣喜的脸,这正是崔炎的母亲林氏。只是算她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却已是清瘦干枯宛如六旬老妪一般。 崔炎便一笑道:“昨夜有急务,让阿娘担心了,都是儿子的不是。” 林氏忙问:“现下处理好了?公事为上,阿娘无事的。” 崔炎便只是低头称是。 因请了半日假,崔炎便陪着母亲一起吃了早饭。清淡白粥就着几根腌的脆脆的小黄瓜,母亲又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他便剥好放一个在母亲碗中。林氏倒也不推辞,对儿子温柔一笑,便搛起来吃了。 难得今日有半日闲工夫,吃完早饭,崔炎便去抱出屋内床单被褥,又准备去母亲屋内时,林氏忙拦了,说是已请了隔壁的洗衣妪帮忙。 崔炎也就作罢,只将自己的衣物一卷,自去井边洗濯。 崔炎正低着头给衣服漂清,却忽看见一双脚停在眼前。他抬头一看,便赶紧立起身,将手在围腰上蹭了几下,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伯父。” 崔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道:“收拾一下,跟我出来。” 崔炎便将围裙解下,搁在井栏上,出去了。 街市上照例还是热闹得很。崔池走的不紧不慢,崔炎也不着急,只落后他一两步在后面跟着。 对于这个伯父,崔炎心中一直很敬重。不止为他曾在危难时收留他们母子:需知人生在世,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也因他端正持重,处事从来都是无有偏颇。 行进间,正巧见到一处荷塘,颇为安静。崔池便停下来,对崔炎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寻你?” 崔炎忙躬身道:“侄儿不知。只伯父但有教训,侄儿自是无不遵从的。” 崔池却背手看着池中亭亭荷叶出神,半晌方道:“你自幼性情就桀骜不驯,我们崔氏历来重文,你却偏要学武。还未长成,就跑去边塞从军,天高地远,我们也够你不着。好不容易回来了。又不回去,反在外单独居住。我知道,这些年你虽住在府中,却从未称心畅意。你必是觉得你父不在,族中无有庇护。是以从来都不想依靠族中力量,宁愿一切都靠自己。是不是?” 崔炎见伯父语中有怪责之意,忙解释道:“伯父切莫生气,且容侄儿详秉。当年,我与母亲回到族中,是伯父您力排众议,将我们母子留下,侄儿多年来无时无刻不敢忘记。然而恐怕您不知道的是,因我母亲非家族定亲迎娶,我在外出生,我父已死。多年来,关于我身份的流言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母亲明里暗里的欺凌侮辱也是。您能接纳我们,帮助我们,可您管不住悠悠众口,诋毁烁金。” 崔炎心中还有未说出口的难为:他之所以醉心武学,并不是自己喜爱。而是不想与其他崔氏子弟正面遭遇,再让伯父为难。只好去走一条更为艰难曲折之路。 在他心中,其实这么多年,伯父对他来说,早已是父亲一般的存在,是他心中真切爱重的榜样。 每当他想到族中那些龌龊伎俩,那些后宅女人阴险的手段,他母亲一夜一夜的难以成眠以致四十岁就满头华发心中就不由暗昧阴郁,有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然而每当这时,他又总会想起伯父。想起他回到族中那一天,浑身脏污,如同乞丐,伯父却毫不在意将他抱起时清癯的脸,想起他看着自己时严厉却慈爱的眼神,想起他牵着自己走入祠堂将他记入族谱,想起自己拿毛笔给他画了胡子时他哈哈大笑 只要一想起这些,他就感觉心头如有柔情拂过,暴戾之气顿减。 崔池也是今日第一次听到这些,不由得难过不已。他本觉得自己已尽全力,可如今看来,还远远不够。 他不由转过身,细看着自己这个子侄。只见他静静站立,却肌肉紧实,如满弓待发;目似深潭,其间若有星空。心中自是感叹:崔氏这代所有子弟,如今看来,恐是皆不如他。此子胸有大志,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崔炎见伯父不语,便又道:“伯父不必忧心,我与母亲目下安好,若有劳烦之事,必去叨扰伯父的。” 谁知他正欲与崔池回去时,却看见一狱丞从远处匆匆跑来。待看到崔炎时,却是喜不自胜,紧赶着几步就到了跟前。却不防看见崔池在旁。只好先给他见礼道:“尚书安好。因大理寺有急案,寺卿着我火速来请少卿回去,如此失礼了。” 语毕也不顾不得上下尊卑了,竟上前拽起崔炎就走。一面还急道:“快些快些。少卿可是让我好找。” 崔炎不解道:“究竟何事,如此着急。” 那狱丞便匆忙道:“大理寺今日承接雍州府长史呈上的案子,遇到了一件怪事,众人束手无策,只等你回去商量。现下与你也说不清,你回去一看便知。” 崔炎闻言倒是深以为异:也不知甚样案子,居然会让唐寺卿如此上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夜杀 今夜大风。天上无云,只有朦胧的月光。 毛月亮,大风天。 这不,刘老丈还没走几步,手上提的纸灯笼就已经被风吹灭了两次了。 他是村里的打更人。虽已年近七旬,又有些老眼昏花,不过好在身体还结实。平日虽不能如青年人那般脚步如飞,倒也还称得上是步履稳健。 再加上他年轻时还曾有过勇擒三贼的英雄事迹,因此虽然日渐年老,村里人倒都还信他。感觉只要刘老丈在,睡觉都好似香些。因此虽然年纪大了,村正倒也没认真想过要替换他。 眼看着快到三更了,刘老丈便又一手挎着铜锣拿着布槌,一手挑着灯笼出发了。这刘岗村坐北朝南,乃是因村前有道小山岗,村里又以刘姓人居多而得名。 今夜他照旧从村西出发,不料行至村东墓地时,却忽有一阵邪风吹过,纸灯笼便“噗”地一声又灭了。 刘老丈心中顿时泄气不已。却也只得放下铜锣,去怀里掏火折子。 好容易把灯笼点亮,刘老丈便蹒跚着又捡起地上的家伙敲了三下,一面走一面念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天空中却忽有一道白光闪过,那打更人的声音便突地戛然而止。 想来此时近旁有人,一定会觉得这情景奇特而诡异。夜空里,一颗头颅飞起,又旋转着落下,终在地上滚了两圈后停住了 村里杀猪的张屠户,总是四更起来杀猪。今日有大集,他便起的更早了。 及至四更时把猪宰好了,正扒拉猪下水呢。心里却总觉得今天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他懊恼的思索着。却无奈一直想不出,他便将这事渐渐抛在脑后了。 夏天太阳出得早,五更时天就已经麻麻亮了。他把整猪片成两半,又使力将它们背到车上后,方拉着出了门。 几百斤重的猪也着实是不轻,张屠户弯腰直走的有些气喘吁吁。 突然他脚步一顿,仿佛刚才是踢到了什么。大石头?张屠户心里疑惑着,又不像。也不知道是谁弄这么一块大石头放在道上,真缺德。 张屠户不由朝地上啐了一口。 只走了几步后,心里却不知怎的就是不得劲儿。便还是把车停下,好去看看刚才踢到了什么。 记得那东西适才好像滚到岗下的水沟里去了。张屠户因此便回头走了几步过去查看。 岂料这一看不要紧,瞬间便让张大郎少了三魂,丢了七魄。更别提那人头上一双翻着的大白眼了,顿时吓得他大叫一声后连滚带爬地朝村正家去了。 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道栽了多少个跟头。鼻青脸肿之际他才终于想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今日杀猪,没听到更鼓。 崔炎与何狱丞一路匆匆。 大理寺地处长安城西面,离顺义门很近。离崔炎所居的太平坊却是不远,两人又都是疾步前行,不过一会功夫也就到了。 这边与大理寺卿唐临见礼完毕,便跟着众人一起去了后衙仵作殓房处查看。 等到了地方,崔炎打眼一看,却只看到一个头颅。不过看大家都不以为怪,心中便也明白过来。 唐临便指着旁边单独立着的一个人道:“你来说吧。” 那人也不多话,只朝唐临一揖后便道:“验,成年男子头颅一个。无有尸身,尸斑不可见。只从表征推测死亡时辰应为昨日后半夜。” 看来此人却是个仵作。崔炎一眼扫过去时,见他一幅短小身材甚不起眼,却难得一双眼睛与众不同,颇有神采。兼之手指修长,一身短打,干净利落,心中不由喝彩一声。 一时回过神又听他说道:“颈部伤处应是以锋锐快刀在受害人站立时由后向前一刀劈过。显然在此之前,受害人并未察觉,因此刀锋干脆,一气呵成。” 说到这里,他却深吸了口气道:“某因此据经验猜测:凶器应为长柄刀或剑,造型狭直。本来人体头颈处有主动脉,快速切离时应有大量血液喷溅,但经实地勘验,地上血渍不多,且多为拖曳痕。预计发现头颅之处并非首发现场。” 他言罢便朝众人躬身一揖,唐临听闻后微微颔首,何狱丞便带他下去领钱了。此时仵作尚不是官府差役,只是民间行会。称为仵作行人。官府若有差遣,需另付酬劳。 这边萧寺丞便过来道:“死者为长安西郊刘岗村打更人,名刘福。年六十又九。发现头颅者乃是村中屠户,晨起卖猪偶然撞见。据村东有户村民言语,昨夜风大,半夜门响将他吵醒,他曾起夜,并以凳抵门,那时恰闻三更更鼓敲响。及至四更,张屠户却言称未曾听到更鼓。如此推断,死亡准确时辰应为三更至四更之间。” 话说到这里,唐临便转头看着崔炎道:“你如何看?” 崔炎却是不解道:“即使头颅勘验困难,且案情颇有怪异之处。然此种谋杀案情历来由州府自决,何以今日案情未明,却已呈报大理寺处置?难道其中还另有内情?” 唐临便一挥手,余人明白其意,尽皆退下。唐临见厅内已无人,便口中咕咙道:“你随我来。” 崔炎自是满腹狐疑,跟在他身后。 行得几步后,唐临便用手一指正厅中桌案,只见案首原有一个黑漆木盒。崔炎便拿起细看:木盒以紫檀木制,上手颇为沉重。盒身遍绘饕餮纹。整只木盒浑然天成,不见锁孔,无从开启。 唐临在旁解释道:“木盒在离头颅不远处发现,显见不是村中之物。衙中无人可以开启,本欲破盒开之,谁料仵作验尸时于腔中发现一布帛,油纸包裹,字迹尚清晰可辨,你来看。” 崔炎早见盒旁有一布帛,听得寺卿言语,便上前细看。只见其上书道:上应天意,下合民心。祈我巫祝,解我迷疑。 由此心中倒明白大半,便放下盒子道:“巫蛊?” 唐临于是点头道:“巫蛊之术,隐晦甚深。汉武帝时巫蛊案,最终牵连无数。雍州府不敢擅专,为此呈报大理寺。此案目前案情未明,又涉巫蛊,我亦难下决断,遂找你来商量。” 崔炎闻言却不以为然道:“巫蛊一事,历来玄虚。我是从来不信的,无非苗疆密林,毒虫甚多,村民因此多知养虫之术。所谓诅咒厌胜,更是穿凿附会,无稽之谈。雍州府既然呈报谋杀,那便还是从案情开始调查。某今日午后便去西郊,先找到尸身再说。寺卿觉得可否?” 唐临沉吟良久,还是颔首同意。心道还是等崔炎去过刘岗村以后再行决定。 这边萧寺丞却并未如他人一般按吩咐离开,反于廊下窃听良久。末了疾步走出,与街面一小郎私语几句后,那人便旋即快速跑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唐刀 在衙署中吃罢午饭,又至寺丞处领取公验,崔炎便牵马径直朝西而去,经金光门出城。途中例行由城门守卒验看文书,之后便驱马直取西郊。 据陪同仵作现场勘验过的萧狱丞道:“刘岗村虽在西郊,但从长安城走却十分方便。只因此村就在金光门外正西百十里处,与官道仅隔着一条小河,越过一条短岗即是。” 果然纵马不过两个时辰,就见一条清清小溪,想是渭水在此处的一条支流,绕过村落后依旧蜿蜒向东。时近日暮,日影西斜。崔炎于马上正可远瞰小村。 只见村落坐北朝南,屋舍俨然,规整有序。村南溪流潺潺,河上有一带短岗,沿岸垂柳如烟似雾,北面群峰竞秀,巍峨耸立。崔炎不由心道:所谓中有明堂,前有案山。此村倒是颇合阴阳,风水绝佳。 崔炎一时看罢,便继续催马前行。只进村后不待他去找村正,这边已有村民见他服色样貌,早报与村正了。村正听得村民描述,便赶紧整衣出门迎候上官。 崔炎早于马上见一老者在路旁躬身肃立,其余人等皆列其后,亦弯腰垂首以待。故而猜测这领头之人应该就是刘岗村村正刘祥了。看名字他与死者辈分相同,如今看来年纪也相差不多。 眼见到了跟前,崔炎便下马拱手为揖,口称道:“村正安好。” 那刘祥连忙还礼,又朝身后使一眼色,便立时有人上前为崔炎牵马。 正不知如何称呼,崔炎度他想法,便开口道:“大理寺崔炎。”又从怀中拿出公函递与他。 刘村正看那函件乃是由寺卿唐临亲署用印,当下不敢怠慢。忙道:“少卿一路辛苦,老朽这就着人将相关人等带来与少卿问话。少卿便随老朽先至寒舍稍事休息,何如?” 崔炎却抬手推辞道:“村正勿需客气。你便遣人告知案发处,其余人等皆去那里问话即可。” 刘村正忙答应下来。指派一人上前为崔炎带路。崔炎边走边问道:“不知是在村中何处。” 那人见问,便木木答道:“在村子南面,离河不远。一会便到的。” 崔炎看他口齿清晰,正可答疑。便接着又问:“死者刘福,除了打更还有何营生过活。家中有何亲眷?” 那人却默然起来。半晌方答道:“他尚有三子。还有一老妻,去岁已过世。” 崔炎见他不愿多说,虽不知缘由,却也着实留意起来。 一路再无多话。好在不多久,就听得水声隐隐,鼻中亦有湿润之意。崔炎心知快到了,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一时应是到了,那人便朝路上指道:“大约就是在此处。具体位置,还是等张屠户来了,贵人亲自问他吧。” 崔炎眼角余光瞥见他似乎欲言又止,不过末了终究还是远远地走开了。 崔炎便先行沿路查看。果见路边草叶上有一道血痕滚落,至河边小沟处止,其余痕迹皆不可见。看来此地果非真正现场。 眼见溪流清澈,崔炎便前行几步,弯腰取水。适才一路疾行,身上颇多尘土汗渍,整好洗濯一番。只见溪底浅浅,时有小小鱼儿,轻快掠过。又值夕照,唯见碧水金鳞,明灭之间,几多美妙。 崔炎洗完手脸,正欲起身。却忽听得身后有草茎折断之声,刀光未现,风声已至,几乎是瞬时便劈向他背后。所幸崔炎反应也是极快,立时就地一滚,刹那间已提剑在手。 他下盘扎实,借适才一滚之力,已然一跃而起拔剑出鞘,剑气轻灵,如蛇般抖出,一点即止。那人见一击不中,毫不恋栈,跃入河中。崔炎便连他的脸都不曾看见。片刻后,崔炎犹自持剑站立,唯见一缕鲜血,沿黑色剑身,滴落草间 刘村正恰于此时,领着几人前来。他远远望着崔炎,已觉察气氛不对。及至到了跟前,崔炎却已收剑入鞘。见他过来,只朝他淡淡打声招呼:“村正来了。相关人等可带到了?” 刘村正显见他面色不似先前,不敢多言。只赶忙招手要那两人上前。 崔炎也不多言,便直接问道:“听到三更更鼓的上前,你居于村中何处,听到的声音是远是近?” 那两人之中个子稍矮的一个年轻人便往前一步回到:“某家穷,因村东有坟地,屋舍便宜,富户都不住的。至于那打更声,听着倒是不远,挺近的。” 崔炎又接着问道:“刘福平日打更是有习惯,还是随意?” 这回村正说话了:“他有习惯的。他惯常从村子西面家里出发,绕道南边,东边,北边,最后回到村西家中。十几年了,他历来如此。” 几个村民闻言纷纷点头。崔炎见状因道:“那就好办了,走一趟村东坟地吧。村正,烦你带路。其他人等,听候传唤。” 言罢便先于诸人走在前面。村正游疑不定,总觉着这位少卿是要找他麻烦。不知走好还是不走好,末了心中苦笑:走吧,不走不行啊。 那边崔炎见他未跟上,便停步看他。村正一眼瞅见,便赶紧动起老胳膊老腿,差不多是半跑着跟在后面。 刘村正一路心中惴惴,不知适才在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少卿本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人,此时表情却让他十分不安。他越是不言语,村正越是紧张。 如此炎夏,他既赶路,又心急惧怕,只不过片刻,他上下衣裳已然全部湿透。最后他实在是憋不住,终是问道:“适才河边,少卿究竟遇到何事?可否告知老朽。老朽对少卿无有隐瞒的。” 崔炎却不知他心中所想。之所以之前未说话,是因他正在回忆河边情景。他恍惚看见对方跳河前,用的乃是一柄长刀。或者更确切地说,正是唐刀。他的动作,明显更类劈砍而非戳刺,这是由刀具单刃而剑器双刃造成的使用方法上的不同。 记得在大理寺时,那仵作曾言道:凶器长柄,刀身狭直。如此看来,是唐刀无疑。而唐刀,却多为兵士使用,乃是大唐惯常于军中配备的军刀。 崔炎正思索间,听得那村正发问,便回身看了他一眼。见他汗如雨下,脸孔却苍白。不知他何以如此,看他模样,甚怕他身体不适,若是一不小心厥过去,那时他便是自找麻烦。遂赶紧宽慰道:“无事。某还有事请教村正。您若疲累,不妨稍事休息?” 这村正见崔炎终于开口,语气如常,瞬间感觉一块石头滚到了地。赶紧把气捋匀了道:“少卿请问,老朽必定知无不言。” 崔炎便仿若不经意般问道:“听说那刘福尚有三子,看来必是不在村中了,不知现在哪里?” 村正听闻,仔细想了想方回道:“确如少卿所言,三子俱不在村中。因他家穷,陪不上彩礼。村中无人肯把女儿嫁他。好在他几个儿子倒还身强体壮,便有人来说项入赘。家贫无法,两个儿子都前后入赘到邻县去了。因路远,此时估计消息还未送到,因此还未回来。幼子却是从军,只是不知生死。四五年都不曾见到了。平日里问刘福,他也不作声。村民恐他难过,时间一久,也就无人提起了。” 两人正说话间,已至村东坟地。崔炎举目一看,只见这墓地甚大:荒草蔓烟,白幔飞舞。其间时有暮鸦掠过,颇多凄凉。 此时落日西沉,天色将晚。崔炎无暇多顾,只得抓紧时辰,先问清村正那听到更鼓之人居于何处。便由那处出发,循打更人路径,再走一回。 这样一来,果然很快便发现一处溅有弧形血渍的废弃屋墙。估计是此地偏僻,少有人来,且那血迹又早已干涸,与那破旧青砖颜色甚为相近,因此事发至今竟是无人看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梦境 不觉中天色已暗,白日里难耐的暑热也渐渐消退下去。 晚风徐徐,其间若有清冷花香随风而至。刘村正腹内饥饿难耐,只看着崔炎背影暗暗叫苦。好容易见他立起身,赶忙上去对他道:“今日天色已晚,少卿不如暂且随老朽至家中留宿一晚,进些饭食。明日再查访如何?” 崔炎知今晚也难再有进展,便客气一揖道:“如此叨扰了。” 村正却是喜不自胜,笑对崔炎道:“少卿能来,便是蓬荜生辉,哪里谈得上‘叨扰’二字?” 言毕就转身上前,为崔炎引路。 行不多时,崔炎便走进一座典型的两进民居院落中:由前堂c后寝及两侧廊房构成。堂前并置着两个巨大青缸,器型肚阔肩圆,心道此物倒是堪为养莲之用。 崔炎经过时朝内一看,果见几瓣圆圆荷叶浮于水面,其间已有数支红莲含苞待放。这边一个老家人见主人归家,忙迎出来。又转过来要将崔炎迎进内堂。 崔炎便忙朝村正示意不必,又言及今日劳累,只需安排一处地方供他休憩,饭食送入屋中便罢。其余村正等家人皆可自便,切勿格外招待。 那老家人连声答应,便将崔炎带入后院寝房,一时又忙着端上菜饭。待崔炎食完,不过一会工夫,就有两人抬来浴斛,又将几桶热水注入,其间置一浴床,又搬来一矮几,上搁澡巾并些许澡豆。待布置完毕,两人便又躬身退下。 崔炎不由暗暗笑道:这位村正倒是甚为善解人意。他今日的确疲累,也无需推辞不受。便栓好屋门除下衣物,轻轻跨入浴桶中。水温适宜,颇为舒适。崔炎便不由放松身体,陷入迷思起来 今日刘岗村状况,虽来时已预料或有波折,如今看来的确更费思量。日间持唐刀者,会否就是刘福幼子?若然如此,他又因何缘由居然弑杀亲父。河边之人,为何连他亦要谋算?这些疑问,均需明日实地勘察方能佐证或者排除。 眼见得此时多想也是无益,崔炎便拿起几凳上的澡豆,专心沐浴起来。 恍惚间崔炎只觉身在梦中。四野寂寂,夜风习习。他正步入一片密林之中。空中有白色桐花,缓缓飘落,委顿于地。他越走越远,似已入洞山福地一般。 仰头四顾,周围一派青山如洗,又有水汽氤氲,仿若仙境。路尽处尚有座天人洞府,题跋却是上古文字,乃书得“仙灵馆”三字。他正欲推门而入,这时却忽有一白袍老者赶来,扯住他衣袖,狠推他道:“还不速去,此非尔等该来之地。” 崔炎猛地一下惊醒,这才发觉水已冰凉。他忙自浴桶中站起穿衣,虽是炎夏,却也免不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不由甚觉怪异。 一时躺在床上,崔炎仍在想那怪梦,总觉梦中景象,似曾相识。不过毕竟还是太累,没过多久他便又睡过去了。这一回,伴着屋外阵阵夏虫鸣唱,他倒是一夜好眠。 次日晨起,崔炎才发现凌晨时似乎降雨了。本来村正还要派人送他,他却道不必,自去了。出门四顾,但见空濛雨色中,山峦苍翠欲滴。他也无心欣赏,径直向墓地方向去了。心中担忧昨日血迹恐为雨水所毁,不由加快了脚步。 等到了地方,定睛一看后才稍稍放心,看来今晨雨势不大,血迹仍存。 他便自顾按案情推演:那夜有大风,刘福走到此处时,因墓地空旷,灯笼或许会被风吹灭。他便得放下铜锣,重新点燃灯笼。或许又走几步,被人从后砍下头颅。由此看来,凶手由墓地方向来的可能性甚大。 崔炎一念及此,便向墓地走去。他穿行其中,只见石制木制墓碑鳞次栉比,越往后年代越久远,直可以数到数百年以前。 昨日听村正闲谈,便道他们刘岗村自北魏拓跋氏时就已建村。如今看来,倒是不虚。其时北方战乱频仍,不过短短百余年,便已历经六朝。 崔炎正在墓地中四处查看,忽见一只野兔从一旁蹿来,见到有人,立时竖起两只大耳朵准备逃跑。却不料崔炎比它更快,几乎是身随意至,手到擒来。眼看着这只兔子就要成为盘中大餐,谁知它却拼死奋力一跃,钻入一草丛中,不见了。 崔炎不想自己竟会失手,遂上前扒开草丛细看。却发现此处原来别有天地:有一洞窟,其下还有台阶。只见他思考片刻,便由靴筒中取出火折晃燃,接着探身而入。 不过刚往下几步,崔炎便闻得一阵松油气味。他以火照之,果然墙边尚有火把。他便将火把取下点燃,又将火折吹灭,塞回靴筒。 洞中颇深。初时狭窄,崔炎尚且要弯腰驼背行进,不久便豁然开朗起来。原来是处天然山洞,洞内甚为凉爽。又有细微气流,穿行其间。 崔炎推测此洞应该还有个出口。正欲前行,却觉暗处有脚步声传来。他便赶忙躲入山石后,又将手上火把在地上蹭灭。 不过刚刚躲好,崔炎便知道,有人进来了。听得他放下了什么东西,又见他将随身火把插入石壁。之后便在地上归拢柴火,将一野兔剥皮后烤将起来。 崔炎在那石后只看得此人背脊宽阔,臂膀粗壮,身材甚是孔武有力。身边有一武器,形状颇似唐刀。心中不由算计道:若此时出手,不知可否一击得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此一闪神间,那人居然刀锋已至。崔炎不敢大意,急切起身,以剑御敌。刀剑正面相撞,霎时火花四溅。崔炎至此,终于与此人打上照面。 只见他双目赤红,肌肉遒劲。上身仅着短衫,浑身刀疤无数,左臂却有一道细长新伤。崔炎心道:看来河边袭击自己的,非此人莫属了。虽是如此,也不能凭借一把唐刀,就断定本案凶嫌就是此人。 崔炎正寻思如何才能将他一举拿下,好问明白案情缘由。却见他忽的一耸鼻子,嗷一声便扑向架上兔肉。那兔肉此时倒的确是刚好烤熟了,香味四溢。可也定然奇烫无比,他却似浑不在意,只斜眼看向崔炎,开口道:“兀那恶人,不许抢我的肉!” 崔炎一时闻言,几乎绝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劝告 暮色渐浓,萧淑妃正在紫兰殿中等待长女义阳公主的到来。 事实上淑妃也是出自名门,乃是齐梁皇室后裔,兰陵萧氏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东宫采选时初为良娣,因姿色妖媚,颇合圣心。今上即位后,又晋为淑妃,膝下早早有了一个皇子并两位公主。然而这一切隆宠,都终结于先帝庶母一一武才人重新入宫的那一刻。 而今,阖宫上下谁人不知,皇帝对自己这位庶母的迷恋。他甚至为此第一次违背了自己的舅父。而自武氏进宫开始,皇帝便再也没有来过她这里。 她自少女时进宫起,多年来就一直荣宠不衰。她的紫兰殿,从来都是来往人等,络绎不绝。而如今,她更多的时间却是闲坐阶上,数着水精帘上的连珠度日。而武氏的柔仪殿,却是昼夜灯火不绝。时常更深漏半还隐隐有乐声传来。 她一想起这些,便心如刀搅。恨不得立时拿起金剪,就去戳烂武氏那张魅惑圣心的芙蓉面。她想啊想,连新做的水仙花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里都毫无察觉。“啪”地一声,指甲断了,她伏在桌案上,有鲜红色慢慢从她紧握的手里漫出来。 痛吗?痛啊那些心心相印,意热情浓,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爱情,似乎也轰轰烈烈地开始过,但结束时,却连针锋相对c撕心裂肺的机会都没有给她,只是突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他像是完全忘了你这个人,于是你剩下的每一天,都是在苦苦煎熬:一时天真觉得他今日一定会来,一时绝望心便就此永堕地狱。 若不是她,若不是那个妖女,回到宫中,迷惑陛下,她如今又怎会如此狼狈。只要除掉她,只要除掉她就好了,九郎定会回来的。她不由得又一次暗下决心。 正值此时,殿前忽有宫人前来通报:“义阳公主到。” 萧氏听见,忙匆匆拭泪,唯恐女儿看见她哭,心中又要难过。正要挣出一丝笑意,便见女儿已径直闯了进来,且不发一语就挥手叫随侍们统统出去。她望着淑妃,表情分明是痛心疾首,也顾不了嫡庶忌讳便朝她喊道:“母亲,你怎可如此行事?” 淑妃其实不知她说的究竟何事,但心中到底心虚,便嗫怯着道:“我,我如何了?” 义阳公主闻言,目中却不由流露出无限失望:“姨娘不承认也无用,我都知道了。究竟何人蛊惑于你?你可知此等大罪,一旦事发,不独你自身,便连我们都难以幸免。” 淑妃看着女儿的脸,一时却想歪了。不由得又生气又伤心:“你原是担心你自己。莫说此事隐秘,不会有人知晓,便是真的为人所知,我也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你们!” 义阳公主大急道:“姨娘,你怎么还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你为何不问问我,若然确实天衣无缝,女儿今日怎会知晓?” 淑妃如梦初醒,心头冰凉。立时便抓住义阳公主的手,急问道:“是啊,下玉。你从何处知道?” 见母亲终于有所觉悟,她便低声道:“你总算是明白些了。” 义阳公主便拉她走入内室,一同坐下。又耐下性子对她言道:“今日有人来紫兰殿向你示警,正巧被我撞见。我见他神色慌乱,应答无措,便中途将他截下了。一番审问之下,这才知道,姨娘你竟然如此糊涂。此种旁门左道,安可采信?我本已在七夕刻意示好皇后,就是为了你们二人结盟铺路。如今你在刘岗村安排的人却出了人命案子,又将邪物留在现场。大理寺昨日已经介入,据来人报称,少卿崔炎已经亲去了刘岗村。姨娘,目下你准备怎么办?” 萧氏闻言嚯地站起身来,眼见得花容失色,六神无主。只不停自言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说不会出问题的呀。下玉,下玉你可要赶紧帮帮我啊。” 义阳公主见母亲焦急,心中到底不忍。便安慰她道:“你今后可听我的话罢。再莫要如此了好不好?” 萧氏闻言点头不止。心中只盼女儿给她出个主意。她虽已是淑妃,浸淫宫廷也有数十年之久。可事实上,因为自小娇养,入宫后又一路顺遂,其实并没有养成多少心机。此时听闻事情有变,便立时乱了手脚。 义阳公主见母亲低头,便对她道:“此事我已安排,姨娘不用再管了。安心做你的淑妃娘娘就好。平日无事,要多去皇后宫中走动。如今你与她可是友非敌,切勿再任性了。” 淑妃听见不由好奇,不知女儿有何办法。不过今日,她再不想违拗女儿什么了。毕竟,她如今所有,都只目下这几个儿女罢了。 刘岗村中,崔炎正在疑惑此人言行为何突然如同幼儿之时,便听到动静,回身才看见洞中又进来了两个人。 那萧寺丞猫着腰先钻出来,后面却跟着个崔炎不认识的衙役。此人一见洞中又来了两个人,更紧张了,抱着兔肉干脆缩到了角落里,也不顾旁人在场,竟然大快朵颐起来。 萧寺丞一时看见,迷惑不已。遂向着崔炎问道:“怎么回事?” 崔炎见那人已将兵器丢下,便对那个跟着的衙役说道:“你暂且将他押起来吧。别忘了,将他随身之物都带上。” 然后才去招呼萧寺丞道:“我们出去说吧。” 二人于洞口等候时,崔炎便遗憾道:“此人应该就是此次杀人的真凶。然而你适才也看到了,他如今形同痴傻,恐怕并不能回答我们的疑问了。” 萧寺丞闻言却有些不信道:“他,怎么会这样?” 崔炎亦无奈摇头叹息:“我找到他时,他已然如此了。” 萧寺丞听见,便不由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此番情形,却恰好被崔炎看在眼里。一时他又问道:“萧寺丞怎么也来到此处?” 他便解释道:“因寺卿担忧少卿单独在此有所不便,特让我来此协助办案。” 崔炎哦了一声,似不经意般问道:“寺丞怎的发现此洞?适才我也是误打误撞才走进来的。” “说到这个,”萧寺丞不由笑道:“我也是运气好,恰巧有人告诉我说看到你从这里进去了。” “原来如此。”崔炎点了点头,亦不再追问。 两人正说话间,那衙役已将那人拖出。他犹手拿着兔肉在啃,似乎周遭一切已与他无关。崔炎吐出一口浊气,对萧寺丞言道:“走吧。我们去村正处,看看他究竟何人?” 萧寺丞自是连声应诺。 果然村正及众村民一见,都失声喊道:“三郎?你没死?” 崔炎心道是了,果然是刘福家中行三的刘荣。他既从军,手中持有军刀也是寻常事了。 只是这些年,他既未死,为何不现身,如今却又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正疑惑间,却有人匆匆来报与村正,说邻村有人在溪水下游发现一具无头尸身,身上犹挂着一面破锣。有人知道我们村出了命案,如今已把尸体拉来了,让我们这就去认尸呢。 此时众人注意力都在这报信人身上。却是无人看见,那刘荣原本还在低头啃肉,状甚痴傻。却在听到认尸二字时,眼皮迅速地抬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月圆 众人问清楚了尸身所在,除一班妇孺心存恐惧外,余人皆一拥而上想去看热闹。人太多,村正也拉不过来,只得无奈看着崔炎等人。 那萧寺丞见况,便上前高声道:“大理寺正在此处办理人命大案,无关人等不得搅扰。如有违背,按律处置。” 如此众人方不情愿地一哄而散。 崔炎等人均是无奈摇头,随后便与村正等一并来到岗下。就见到应是拉尸体的牛车正等候在那里,尸体已抬在一边。那拉车人却单坐在树荫下纳凉。 夏季炎热,几个人远远走来已闻到浓重的之气。村正忙将临时准备的几块布巾递上去。待几人接过来捂在口鼻处,那拉车人便上前掀开尸体上的破席。 尸体经水泡后已然发胀,褐色短打紧紧绷在身体上。伤口颇多,较深的大多皮肉朝两边翻卷,并呈现淡淡的粉色,看形状应是水底岩石割破。 只那锣却非挂在身上,而是连绳缠在左臂上,如今细麻制的绳圈已深深勒进肉里。右手犹捏着一柄布槌没有松开。崔炎又命人将尸身翻过来查看。背部倒没有什么特别,不过也有伤口与前面相似。 崔炎便吩咐先简单收敛。怜那赶车人辛苦,便让人拿了两吊钱给他。那人坚决推辞不受,说送来的时候那边里长已经付了酬劳。崔炎便让人带他去洗洗,拿些馒头给他路上做口粮。那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崔炎等人便往回走。村正问道:“少卿,这看来应是刘福无疑。却为何尸体在水里,头反在岸上?” 那萧寺丞听闻后也道:“属下也有此疑问。” 崔炎一时停住,半晌方道:“尸体既然被扔进水中,无非就是不想被人那么快发现。再加上夏季酷热,尸体很快腐坏,纵然日后被人发现,也真正是桩无头公案,无从查起了。此案凶嫌却又将头颅丢在大路上,真是自相矛盾。” 那两人听了,也俱是啧啧称怪。崔炎却在心中暗道:刘荣突然痴傻,着实奇怪。片刻前他分明还警惕性奇高,还那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此外,萧寺丞的突然到来也不由让人疑窦丛生。 他先前故意不动声色,仍将刘荣交与萧寺丞带来的人看管,就是想让他们放松警惕,自己好找机会再行查探。适才翻找了刘荣的包袱,却并没有什么发现。便只好借口内急,却躲在暗处,看看是否有人来找刘荣。若他所料不错,先前带他去河边之人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刘荣被拘在刘氏的家庙中,仍是一副呆傻状。只刘氏这座家庙倒还气派,墙面雪白,木漆完整,显见得整修的时间不长。那衙役此时却不在,只有刘荣一人。 崔炎这边几乎刚刚躲好,就有一人从外面进来了。崔炎看不见他的脸,听着声音倒是耳熟。只听这声音担忧问道:“你如何了?” 没听到刘荣答话,就又听他颤抖着哭道:“你别怪我,他们,他们威胁要杀我,我只好告诉了他们。我如今也管不了你了,只有自己先走。你可别怪我。” 这回刘荣倒是说话了,可却是傻乎乎地叫道:“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听着声音越来越大,那人应是唯恐别人发觉,便脚步急匆匆地要往外跑。谁料正巧迎面撞见了什么人,便只听到他哀呼一声:“哎呦!” 接着就是一道重物倒地的声音。 “找死!”崔炎此时看不到外间情形,只听得那人仿佛突然成了被宰的家禽,喉咙里发出一阵难言的声响,接着只听得“咔哒”一声,应是喉骨被捏碎了。之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崔炎耳闻了一次杀人。那刘荣应是看到,疯疯癫癫地笑:“死了,死了!” “闭嘴,再叫连你一起宰了。”那人凶恶道。 刘荣闻言立时变成了孩童:“三郎乖,三郎最乖了。爹爹不要打三郎。” 崔炎只听那人道了一声晦气,外间便响起了一阵拖拽之声。崔炎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便收拾心情,抓紧时辰就此脱身。 经此事后,他毫不怀疑:萧寺丞此来的目的就是杀人,不惜一切代价。崔炎想到若是自己在此间碍事,萧寺丞也一样会毫不犹豫。只是他来之后,揣度形势,可能觉得杀人已没有必要,才放过了刘荣,也放过了他。 的确,此时杀死刘荣已是多此一举,而杀了他,麻烦更多。除非别无选择,萧寺丞和他幕后之人并不会走这步险棋。 他望着远处笑吟吟与村正说着话的萧寺丞,缓缓走近。等到了跟前,二人俱笑道:“少卿无事吧。就等少卿呢,快些入内用饭了。” 望着萧寺丞那隐秘探究的眼神,崔炎故作对此一无所觉,歉意道:“不妨事,劳各位久候了,进去吧。” 吃罢午饭,众人便押上刘荣,携着尸身上路了。萧寺丞看上去很放松,一路谈笑风生。只崔炎并不怎么搭话。不过他一向如此,萧梁倒也不以为怪。一路顺畅。天刚擦黑,众人已回到了长安。 不敢耽搁,一行几人直接回到了大理寺。唐寺卿听闻崔炎他们带着尸首和人犯回来了,喜不自胜。连晚饭都没顾得上,便从后衙走过来。一路虎虎生风,身边的随从都有些跟不上他。 崔炎与萧寺丞这边便将在刘岗村的案情一一禀报给唐临。末了唐临便仍叫萧梁下去了,单独留下崔炎。崔炎疑心萧梁上回应是听了壁角,这回说不准也在偷窥。现下也无更多线索,崔炎并不想将他的怀疑告知唐临。便只与唐临讨论他此时最关心的巫蛊事该如何了结。 唐临果然是又向崔炎谈起此事。崔炎便故意将此事轻描淡写,言道案犯乃是疯子,有几年甚至不知去向,如今又弑杀亲父。那盒子或许不过他偶然拾到,恰巧遗留在现场罢了,不值一提。不若就在案卷中一笔带过,就此结案。如此甚为稳妥。 唐临内心也不想此事闹大,巫蛊之事,毕竟虚无。若是细纠起来,又是风波。他听闻崔炎回话,表面还在思虑,其实内心已经默认了。 这时廊下一个影子终于悄然离开,不久之后,崔炎也开门走出。 只见大理寺外月色溶溶,街面上行人不多,俱都行色匆匆。他仰头一望,但见月将盈满。这一趟刘岗村之行,颇多谜团,只能等日后慢慢查证。又想到已有两日未归家,母亲一定等急了吧,不由加快了脚步。 一个月后。 婺州城柳叶巷。 阿齐正看着月亮发愁。眼看月圆将至,也不知那边有没有收到她们走前留下的消息。此时晚饭已毕,公主正与阿沅在井边玩耍,阿沅不知何事开心:格格娇笑,抱住公主“啪叽”一声亲了一下。公主一边笑她淘气,一边去擦颊边她留下的口水。 阿齐不由轻轻叹息:公主永远都是这样看的开,她却实在是学不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虫蛊 阿齐便又想起了那个夜晚。 公主死去,她万念俱灰。一时想起她生前的嘱咐,便趁着夜色,一步步挨去了雪羽楼。 却不料楼内却是一片寂静,就连灯火也未见几盏。 楼内宫人皆躺在地上,好似毫无知觉。她也顾不上探究,只循着微弱的烛光悄悄步上二楼,那是柳宫人惯常安寝的地方。 却见寝房内妆台倒塌,纱帐委地,空无一人。她赶紧四下寻找,轻声呼唤,却始终未见柳氏所在。一瞬间,她仿佛丧失了所有气力,只顾着倚栏放声大哭。 只见楼外残阳如血,密云翳翳翻腾,状若鬼怪。阿齐一时看见,只觉心中恨意翻涌,暗魅丛生,恨不得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狂叫方能发泄几分。 正蒙昧间,却忽闻得一阵花气袭来,她于泪眼朦胧中扭头看去,恰见一枝白梅斜斜疏落着开在栏边,却是不畏严寒,犹在幽幽吐蕊。 阿齐不由伸手轻轻抚过。这本是公主离开雪羽楼时栽下的,谁想却在今夜绽放。若是柳宫人看见,定会展颜的吧。只是公主却不在了,这巍巍大明宫,此刻在她眼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你想你家公主活过来吗?”一个低哑粗音自身后传来。 阿齐不防被吓了一跳,正欲回头时,那人却制止道:“不要回头。我再问一句,你想你家公主活过来吗?” 阿齐不由嗤笑道:“你是哪个?这样哄我。世间又无神仙,难道还可以起死回生不成?” 那声音轻笑道:“世间万物,皆是负阴抱阳,祸福相生。你家公主如今还有救,端看你现下如何选择。” 阿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即将溺死之人居然抓住了一块浮木。一时间她仿佛忘掉了一切,只记得拼命提醒自己不要回头。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尖利,犹带着些许的不能置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只要能救公主,刀山火海,阿齐万死不辞。” “阿齐,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齐闻言不由一顿,回忆便倏地远去。 “天晚了,让大娘领着阿沅洗澡去吧。”仿佛是累了,她说话时并未抬头。 阿齐看着阿沅鼓鼓的双靥,因笑道:“我们阿沅洗澡去了好不好?” 阿沅立时放下手中的拨浪鼓,乖乖点头。一时何大娘过来,便将阿沅抱走了。 女子看着二人进了浴房,便对阿齐说道:“阿沅总是过分乖巧,像是在害怕我们不要她。她的母亲萧氏,消息总说就在婺州,却难以找到。孩子,总还是跟着母亲是最好的。” 阿齐现在没心思在阿沅身上,只是挂心那件事,一着急便喊道:“公主!” 这一声出来,立时就被对面女子打断了:“阿齐,你总是” 阿齐忙改口道:“娘子,我们要一直在婺州吗?上次我们未经观主同意就擅自离开了长安,这些日子,我一直担心。”阿齐说着说着便不由得眉头紧锁。 “担心什么呢?物尽其用,他们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就这几日了,必然会有新的指示,你担心的东西,他们也会如期送过来的。不要多想,早些睡吧,阿齐。” 说完便径直步入浴房,想是在预备沐浴之物,阿齐见了,赶紧上前帮忙。 阿齐最钟爱这屋子之处,就是它单独设有浴房。公主的母亲来自南方,平日洗浴颇多。公主也因此养成了睡前沐浴的习惯。 这间独立建筑的浴室颇有巧思。整个浴室内部由水磨青石铺成,墙面高处凿有若干孔洞,作为透气之用。浴室中央则放置一香柏木浴斛,斛底有孔,以软木塞之。浴后拔下木塞,水自流出。浴室底部埋有沟槽,因此水流顺畅,易于干燥,十分实用。 她帮着公主宽衣后,便退出去。霁月躺在浴斛中,想起她离宫后这半年里发生的种种,心绪烦乱。不由整个人缩进了水底,仿佛如此就可以再无烦恼。 自刘岗村回来已有一月了,崔炎不可谓不忙。他曾遣人秘密回过刘岗村,在离刘氏家庙不远处发现了动土的痕迹,便于那处下铲,挖出了尸体,由随行仵作检验后再重新下葬。 又私下将黑盒拿出,绘制纹样后于闲时细细琢磨。几日前,终有所悟。 今夜他轮值,等到后半夜时众人熟睡,他便安坐厅中,自唐临处盗出黑盒开拆。 据古籍中记载,此盒应是由某种密码锁就。他于灯下举起黑盒细观,见其周身均有横纹围绕,但其中几道应有玄机,他苦思数日未有结果,那天却突有灵机一闪:此物纹饰倒是暗合干支之数。 想那布帛上曾书:“上应天意,下合民心。”那便以顶部为天干,以中央为地支,底部则为生肖,则恰好合盒身横纹之数。如此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在人成运,颇同帛书之意。 一念及此,崔炎便以手指同时按住天干“甲癸”及地支“子亥”处。果听得“啪嗒”一声,机括活动,下方生肖处却弹出一个小小银锁。 崔炎拈起银锁一看,心道原来这才真正是密码锁,适才那个不过是个精巧机簧罢了。锁具制作相当精致,以行书撰写,两侧饰以福寿如意纹。 崔炎闭目思索片刻,便开始拧动锁具,只见锁上行书不断变幻,当出现“人寿年丰”四字时,只听得一声脆响后,锁匙已自行打开了。 崔炎此时也不着急,放下木盒,却于袖筒中摸出一副手套来戴在手上。这手套于灯下泛着暗暗蓝光,显是某种金属制成。崔炎伸展几次手指确认妥帖后,将木盒稍稍推远后再将盒盖缓缓揭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揭盖瞬间,一道金光立时由盒内跃出。崔炎眼疾手快,迅疾将其捏于两指之间,但见一只黄色小虫于指间疯狂扭动。崔炎眉头不由皱起,心道:看来这个就是蛊虫,如此大费周章,看来这只蛊虫非常珍稀。 他手指加力,那小虫渐渐不再动弹。他重将蛊虫放回盒内,依样还原,又持黑盒放归原位,随后压灭烛火掩门而出。 他于轮值处思考再三,还是无法解出困局。他无数次想去大理寺诏狱提审刘荣,但又无数次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看得出,萧寺丞虽然至今没有动作,但是只要他一动刘荣,麻烦就会接踵而至。况且刘荣分明有所顾忌,即便崔炎知道他根本没疯,他也未必会对自己道出真相。 既然如此,此时多想也是无益。萧寺丞背后之人只要还有行动,他总有机会查明一切,而现在,他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将疑问深埋心中,等待答案破土而出的那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故友 陈合这些时日颇有些清闲,少了崔炎这个狐朋狗友,他觉得生活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就连夜间偶尔去平康坊喝花酒都觉得无趣的要命。 他家中人口众多,他又是庶出,生母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妾室,嫡母忙着自家子女的科举婚姻,一时根本也顾不上他。因此,他虽今年已二十有余了,还没正经说上一门亲事。 平常无事时,他不是去西市斗狗,就是去东市闲逛。他生性好动,不比崔炎,在哪里一坐就能坐一天。 这日他又不当值,便于街市上随便找了个小酒馆,预备打发下时间。因几个约好的同僚还未到,他便先要了一壶梨花醉,一碟凉菜并些椒盐花生,坐在二楼临街的雅座旁,边吃边等。 这边他正一粒粒搛着花生米往口里放,一面眼睛也不闲着,只管瞥着往街面上看热闹。 不经意间,他的视线顿住了。嗯,好似看到了一个熟人。再一看,却又不是。 他便不由得皱了皱眉,不解此时为何倒想起了她。不过那个小娘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阿齐吧。姓什么不清楚,不过她还有个姊妹叫阿姜,目下在新城公主府做侍女这肯定没错。 阿齐阿姜,恰好是齐姜。陈合肚子里本来没有多少墨水,却恰好知道这个典故。本朝先长孙皇后编纂烈女传,这个齐姜就位列其中。在陈合看来,大约不大不小也勉强算是个历史名人。 能知道这些,对不学无术的陈合来说,委实不容易。只因他幼时曾顽皮打翻了墨砚,污了幼妹的习字纸。彼时又看不得她哭的那幅可怜样,只得耐下性子,帮她重新临了一遍,其中就有这幅齐姜篇。 抄书这种事,在陈合这里实在是一等一的苦差,阴差阳错,倒就此记住了这个名字一一齐姜。 想来这对双生姐妹的父亲取这个名字,约摸也是希望女儿们能够如同齐姜一般,长成后可以辅助各自夫君,做个贤妻良母,以此振兴家业的缘故。 那个阿姜他见过,倒是甚为贞静娴雅,进退有度,来日或许能不辜负乃父一片苦心。而这个阿齐,他不由想起当日于破庙时情状:轻功甚好,果然是“动如脱兔”;只可惜“静若处子”就有些困难,静若“疯子”倒是勉强算得上。 想到此处,陈合不由得咧嘴一笑。这一开心不要紧,那搛着的花生米却一抖,掉了。他低头看时,却见一双黑色官靴停在他面前。他漫不经心举目一看,居然却是崔炎。 一见是他,陈合立时便将双腿抬起,架于对面长凳上。目不斜视,也不看来人,却将桌上花生连碟端起,一并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指一颗颗拈着吃起来。摆明一幅我很忙,没空搭理你的架势。崔炎看他装模作样便也不去管他,径直在空位处坐下,执壶自斟自饮起来。 如此片刻过后,到底还是陈合掌不住,只将吃完的瓷碟往桌上一搁便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崔炎也不在意,只从怀中掏出一张两折薄笺,置于桌案后道:“你曾与我说过,你的生母,乃是苗女。不知可否将此图样递与她,劳她看看是否识得?” 陈合闻言倒也不多话,便拿起来揣入怀中。口中只嚷道:“无事了?那还不快滚!” 崔炎无奈笑道:“如今升了右郎将,果然脾气大了。” 陈合闻言立时急眼道:“到底是谁官威大?自去了大理寺,便把一众兄弟撇在一边,只怕大街上撞见,你也会装作不认得了。怎好意思反说我?” 崔炎无言以对。他入大理寺后,的确少与这些旧日好友再打交道。 大理寺便如同当今朝堂一般,多是士族亲贵居于显职。他形单影只,孤身一人,那些随性放浪c徒然惹人非议之举怎能再有?他无有家族亦无有朋党,他的进身之阶,唯有成为“直臣”一途。而“直臣”,历来是不能有太多朋友的。 陈合见他垂首默默,心中反倒先不忍起来。崔炎毕竟与别不同,他们少年相识,且他于己又有救命之恩。他们身世相近,脾气相投。纵使十年不见,再会相信亦是莫逆。 他现下如此,陈合虽不全懂,但大约心中也明白几分。一时面色缓和下来,便将腿放下。直起身来道:“换个地方吧,许久不曾与你聊聊了。” 语毕二人似有默契,也不再多话,即一前一后步出酒馆。 大明宫祈云殿里,义阳公主李下玉此时正有些坐立不安。得益于母族的优良血统,她的面容亦是丽质天成,颇为明艳。 此刻虽然心下焦急,倒也没有多少露在面上。她本是天之骄女,乃是今上头一个公主,襁褓中就已倍受关爱。可如今,却不得不收拾起所有天真直率,只因武氏的到来,已让她和她母亲的地位岌岌可危。 武氏如今已是宠冠后宫,诸人均不约而同,只盼于蛰伏中等待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可能就会在今日来临。她不想,也不能错过。 那个送信的小黄门此刻正满头大汗地往祈云殿来,却恰巧迎面撞见圣上与武昭仪正欲往太液池游湖。 昭仪于上月又被诊出有孕,时已立秋,却燥热不减,武氏于孕中尤其汗多,夜间总休息不好,今上本来是想让她散散心,她却兴致不高,因不便拂陛下好意,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罢了。 这内侍不想此地遇见圣驾,于是赶紧避到一旁,只等他们过去。武氏乘辇经过他身边时,似是无意间,瞥了他一眼。他一时看见,顿时心如擂鼓:只觉这位娇艳妇人分明貌美无双,却又好似目有刀剑,不由心中一震,忙垂首下去强自镇定。 他躬身待圣上一行走远,便赶紧向前。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何时,已于身后多了个尾巴。他自己却全然没有觉察,只径直往祈云殿方向而去。 李下玉终于如愿得到了她想要的消息。 听完那内侍呈报,她又细细询问了一番,良久后方挥手示意他退下,又独自于殿中颇多思量。终于还是趁着日暮挽上披帛,对从人道:“随我去一趟清宁宫皇后娘娘处。” 宫人闻听吩咐,不多时便自有内侍抬辇于殿前等候。她便从容登上辇轿,去了。 李下玉这边刚出祈云殿,那边已有人报与柔仪殿武昭仪处。来人指殿中具体说了什么并不大清楚,只那内侍走后,公主不久却出发去了中宫皇后处。武氏当下更不迟疑,立时便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争斗 通轨坊新城公主府内。 正是晚饭时分,府内众人来来去去,颇为忙碌。 新城公主乳名皎皎,先帝在世时对她甚为宠爱。这几日她生辰将近,兄长下旨特地为她道贺。倒因此勾得她想起许多往事。 恍惚中又记起那一年,也是正值她生辰。父亲宣召,她便早早来到,于立政殿等着面见父亲。 那时却正是东风迟迟,春日将至。她走进去时,姐姐晋阳公主正临窗书写。彼时她不过垂髫,腕力不足,书法还欠缺火候。明达姐姐却已将一手飞白写的出神入化,与父亲几无二致。 一时父亲进来,便将她抱起,二人同观。她在父亲怀中,只看得到姐姐洁白颈项并玉色耳坠,悬腕之间,纹丝未动。一时她仿佛写完一张,便温婉仰首,早春阳光中只见她嫣然一笑,霎时便如山花般烂漫纯真:“父亲,兕子写的像吗?” 新城公主清楚记得,那一刻父亲眼中的宠溺与骄傲之情。然而世事无常,晋阳公主未及成年便已夭折,父亲痛彻心扉,甚至还曾为此几度罢朝。 也就是在那一年,她以八岁幼龄即获封衡山郡公主,是时大唐《六典》中有制曰:“凡名山c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然而当时父亲却为了她公开逾制册封,且未等到及笄时就已赐下大片采邑,其中甚至还有位于王幾内的汤沐邑。新城公主常常想:父亲如此公开逾制,可能也是有几分补偿姐姐的缘故吧。 因婚期恰逢太宗皇帝孝期,新城公主不得不蹉跎三载,及至双十年华方才完婚。皇帝兄长想必甚为不忍。因此去岁大婚时,不独典仪极尽奢华,且又再次加封她为新城长公主,同时增邑五千户。 而公主的夫家长孙氏,早在新城公主前就已“三尚”公主。如今先帝最后一位嫡女再次花落长孙家,世人皆谓为人臣者,已是荣耀至极。 新城公主虽出身显赫,却难得并无骄矜之气。成婚后,与夫君长孙诠可谓琴瑟和谐,恩爱互敬。上有兄长爱护,下得夫家看重,公主婚后的生活自然十分适意。 然而最近,新城公主府却不知何故,怪事频频。这不,晚饭才毕,帮厨的高娘子就被鱼刺卡了喉咙。吞饭团,喝食醋甚样法子都试过了,可就是咽不下去。当天夜里,不及等到家人延医诊治,就暴病而亡。 第二日,公主府管家林深好容易把哭哭啼啼的高娘子一家打发走。谁承想这没过几天,府里又出事了。 这夜,林管家正巧外出归家。至门前时却见家中大门开着半扇,心中不免警觉:难道有贼? 他也没敢立刻进屋,只于门板上侧耳倾听,却好似闻得屋内有女子声气,心中不由纳罕。 林深此人颇为恋旧,亡妻前岁过世后并未续娶。平日家中只有一老丈隔个十天半月行洒扫之事,今日却又不是他来的日子。除此之外唯有二子,因蒙长公主恩惠,已入长安太学,如今怎会有女子行迹?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忍不住好奇心,便推门而入。却见家中空无一人,自然也根本无有女子在内。 不过清点一番,却并未有物件遗失。他便疑心是自己年纪渐长,耳背记性不好了:晨起离开时必是忘记锁门,适才又多半听岔了。为了保险起见,他到底还是换了把新锁。过后转头一忙,也就彻底将此事忘干净了。 谁知今日公主生辰,他于府中迎来送往直至夜深。及至到家,早已是累得两条腿都快迈不动了,不想正欲掏出铜匙开门,却一惊发现,门锁居然又被打开了。 时过宵禁,街市上早已空无一人。他四下看看,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最终却还是想着定是今日又忘了锁门,遂上前试着将门推开。 随着屋门开启,门轴便发出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吱呀声。林管家平日没觉得什么,此时却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听才好。门开了,院内倒是一如既往,安静无人。 只今晚无月,院中漆黑一片,夜色尤为浓重,恰似猛兽张口以待。他迟疑着迈过门槛,短短一步,便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第二日,公主府的人奇怪地发现,平日总是来得最早的林管家,今日已日上三竿,却依然不见踪影。 太液池旁,含凉殿。 武昭仪抱着李弘几乎是前脚刚至,后面王皇后与萧淑妃就也一并过来了。含凉殿确是夏日避暑绝佳之处,几乎是刚进殿,就有清凉气息扑面而来。 因殿内存冰,自然是暑热不至。她二人本是匆匆赶来,通身微有闷热黏腻,在殿中不过片刻,便只觉冰肌柔滑,玉骨通透,宜人肺腑。 经内侍通传后,二人便移步走入内殿。早有宫人为其挽起水晶垂帘,正见帘后今上与昭仪一同逗弄李弘。 李弘是时方得周岁,一时开心咯咯笑起来,便露出米粒般的两颗门牙,粉红小脸上双眸黑白分明,宛如黑葡萄盛于银盆之中,清澈无比。 孩童之笑,足可打动这世间最阴暗冷漠的心,两人的脸都不由得因这天真一笑而柔软了一瞬。 可当她们的目光落在武昭仪身上一一这个如今处在大明宫云巅之上的女人时,她们分明看见:无论是她的如云鬓发,如波眼眸,还是她白皙的双颊,红艳的双唇都无一不在诉说她的幸福,她的满足。 而这一切,又无不在映衬着她们的苍白c凄凉和难言的失意。 寂寞宫花红,遥遥独自开。大明宫,这座全天下女子心之向往的无上富丽之处,也同时掩盖着无尽的孤独。 众人一时默默,还是皇帝率先开口,悠闲道:“皇后,淑妃。怎得今日有空,倒一起过来了?” 萧淑妃闻言回过神,只定睛望着天子,随即一脸庄重,敛衣下拜道:“臣妾斗胆在此:举发武昭仪之兄,宗正少卿武元庆。于返乡途中,强占民女,致人死命之罪。妾容后便递上苦主诉状,伏请陛下秉公处置,为民雪冤,以平民愤。陛下即位以来,律己甚严,日夜操劳,怎能让宵小之辈毁损陛下清誉。请陛下速速下旨明查,以正朝纲。” 言毕便双手持握供状,平稳举过头顶。天子闻言,心中甚是厌恶,面上却故作吃惊道:“有此等事?淑妃却于何处知晓?朕倒尚且未曾听闻。” 王皇后闻得她如此直言,一时倒有些埋怨对方吃相太难看,末了却是心内一喜。心道:她既如此着急,乐得去做恶人,自家正好轻松撇开干系。 便与她一并跪下道:“此事都怪臣妾。只因淑妃妹妹今日来看臣妾,却恰逢舅父进宫禀奏此事。数日前,舅父曾于街市上被人拦轿喊冤,因事涉陛下后宫,便只查实后先行进宫密呈臣妾。淑妃妹妹向来嫉恶如仇,觉得如此恶行不可容忍,否则必对龙威有伤,对社稷有损。不过臣妾听闻后,却觉此事不宜在朝野议论,恐惹非议,未敢擅专,因此方与淑妃一道,来此请陛下决断。” 萧淑妃听得皇后居然这样说,顿时鄙视不已。先前在清宁宫时,她分明比己更为慷慨激昂,此刻反倒为武氏说好话。 皇帝心内烦躁,便只注目于昭仪,却见她只低头哄着李弘睡觉。对此间之事仿佛充耳不闻。身边内侍早将供状呈上,皇帝便指与昭仪。 皇后淑妃都看见了这一幕,心中自是暗恨不已。不想昭仪却并未接过,只抱紧李弘,毫不避讳道:“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妾长兄乎?陛下不必忌讳,大可将此事明议朝堂,若吾兄确然有罪,妾绝不偏袒。” 武氏素来聪慧,怎会不知无论发生何事,皇帝才是她此身唯一的凭峙。因此立心公正,先将自己撇清才是上策。更何况,以她对武元庆的了解,此事多半也不是假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银铃 皇帝听得昭仪如此说,虽心中欣赏她磊落豁达,但适才皇后所言却也不无道理。便拦阻道:“媚娘不必着急。此事尚未有定论,目下还是徐徐图之的好。朕这便宣召柳卿进宫,问明案情后再议。” 又对王萧二人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二人若无别事,便先行退下吧。” 淑妃闻言后,本欲待再言,却被皇后暗暗以眼神示意,不得不止住话头,与皇后一并告退离开。 皇帝见二人退下,便命身旁宫人将李弘抱走。唯恐昭仪心中不快,便柔声对她道:“你勿需在意。此事朕自会处置。你如今有孕在身,切莫为此无稽之事烦恼,伤及自身。” 武氏闻言却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事未必是无稽之谈。皇后淑妃既然如此笃定,陛下若是真的如皇后所说,轻描淡写,视若罔闻。于妾才真的是大祸不远。” 皇帝听闻却不以为然。因昭仪进宫后,皇后淑妃隔三差五便来他跟前聒噪,所言无非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后宫争宠,多有倾轧,至多就是言语诬陷,哪有多少实证。 武氏度他神情,知他不信。便只道:“陛下不信妾也罢。但若明日有臣下于朝堂上禀奏此事,陛下务需从善如流,不必以妾身为念。” 言毕,更向帝行跪拜大礼。皇帝见到赶紧扶起,心中却道昭仪此次孕中倒是转了性子,胆怯许多。 陈合难得昨日与崔炎把酒言欢一番,正宿醉未醒,却不意清早就被人叫起来。一路上是哈欠连天,无精打采。身边右街使叽哩哇啦说了一堆,陈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及至到了现场,他尚不解一介平民之死,为何不交与地方官府。一时抬头望天,却猛然发觉案发地点竟然就在新城公主府隔壁。这一下子,倒是让他酒醒了大半。 此时他终于想明白适才右街使着急忙慌跟在旁边,原是在告诉他案件死者乃是公主府的老管家。案涉皇家,地方官府自然不便过问。公主府又恰在陈合辖区,去岁公主出嫁时,他还因此随行护卫过。此时推脱不得,只好强打起精神,与众人入内探查。 只见屋舍门锁完整,入内有小院,院中陈设甚为简单,仅有石桌石椅而已。倚墙处用青砖砌了个花坛,坛中只几尾新竹,两三株白茉莉并秋海棠而已,无甚新奇。墙边还有木门一扇,陈合上前试推一下,门却未开。想是公主府那边锁上了。 死者于堂中吊颈而亡,左脸犹有掌印,掌掴之力想来甚大,以至于面颊已微微肿起,其间指印尤为鲜明。桌案凌乱,似有人翻找过什么。 据公主府内下人报称:前夜公主生辰,林管家一直随侍在侧,深夜方走。管家院中确有一角门与公主府后花园相通,只因此处屋舍本就是建来与园中花匠居住的。前阵子那花匠辞工回乡,屋子便空置下来。管家因觉得此处甚为方便,便禀告公主后搬来此处。 虽则有门直通公主府,但此门却距离前堂甚远,林管家也从不从此门进出,都是正经由大门出入的。这小门日常一直也都是锁着的。 陈合一时看不出蹊跷,只好将尸体先交与右街使,着他尽速查访。他便一拐弯,却转至大理寺找崔炎去了。 今日自宣政殿退早朝后,皇帝心中便郁郁难安。他本未将昨日之事当真,不想今日朝堂上却直如炸锅一般。 先是皇后舅父柳奭公然于朝堂上明议此事,言称:“武氏原属先帝妾室,陛下庶母。本应于感业寺青灯古佛,终了一生。如今却母凭子贵,竟至忝居宫中二品昭仪。既如此,更应战战兢兢,上感天恩,唯恐言行失当辜负陛下。而今却举止狂悖,于亲族又丝毫不加以约束,致使其兄纵欲杀人。据闻武元庆遭遇官府追捕时,还曾大言不惭,声称武氏恩宠,谁人敢论其罪。狂肆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随之长孙舅父与褚遂良等人亦出列附和,声言应严惩武氏。皇帝一时慌了神,未料到案情未明,众人已将昭仪当做众矢之的,群情激奋。 皇帝深知此间诸人,尽为宰辅,若皆如此厌恶武氏,则昭仪危矣。此等境况之下,皇帝已然不能再多言半句,便于朝堂立时诏命有司明查。并言明一旦查实,必然严办,绝不徇私。众人这才暂且作罢。 此时想起昨日昭仪所言,倒是吃惊她早已未卜先知。 早知如此,莫不如早朝时由己先行提及,也不会如今被动至此,心中懊悔不已。一时担忧昭仪忧心难过,只盼着能早一点回宫去安慰她。身边内侍度他神情立时心领神会,指挥御辇行得飞快。 李下玉正于寝殿中沉思,却有宫人告知淑妃来访。她忙起身迎接,一眼瞥见母亲,就见她喜乐全写在脸上,不由暗暗好笑。 淑妃心绪极好,对女儿所为感激不已。想着她为自己的事,这一年来殚精竭虑,无有好眠。本来天真少女,却仿佛一夜长大:也开始计算得失,揣摩人心一时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义阳公主见母亲又哭又笑,却是依然喜怒形于颜色,对此实在颇为忧心。她年纪渐长,去岁父亲已然开始为她物色婚事。想到自己万一出阁,宫中不知还有谁可以为母亲筹谋,便心焦不已。 母亲如此痴顽,不要说是武氏,就连皇后也时常挖坑给她跳。偏她自家还不觉察,每每吃亏,下次照旧冲在前面。 李下玉知道:母亲这辈子,在宫中肆意惯了。根本不懂何为隐忍,何为韬晦。那便由她执剑好了,哪怕拼却所有,也要为母亲收拾起从前山河。 这不只是为了母亲,更是为了素节,为了阿瑜,当然,也是为了自己。 此次机会绝佳,计划周密。她不信不能借此扳倒武氏。如今戏既已开场,她只需作壁上观就好。 崔炎今日正好无事,因此陈合一来找他,他便立时出来了。本以为陈合是向他说明蛊虫之事,谁想却被他一路拖到了通轨坊的这处凶宅里。心中虽有些失望,却也只好先随他进去看看。 但见外间院落无甚特别,他便随即步入内堂。此间倒是稍许有些凌乱,却也没看到什么显眼之物。 陈合在他身后跟着进来,二人眼见无甚发现正欲离开时,崔炎却忽得停下脚步,又将堂中桌脚轻轻移动开来,便见原先那处多了一个极小物件,崔炎弯腰将其捻起,二人于光亮处细看时方才弄清,此物原来是一枚银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胡旋 阿姜很着急。 林管家不在了,府中就好似突然少了主心骨一样。众人好像突然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各处都乱糟糟的。正事不干,倒是一个两个地都聚在一起聊天。 这不,阿姜刚从公主房中出来,就听到掌勺的白案师傅不在厨下待着,却跑到前堂这边来了。 一时便听他绘声绘色地对围观者讲道:“那高娘子本是不吃鱼的,素来我就没见过她吃鱼。上次宫中赐下的四腮鲈,那样美味,我也没见她伸一筷子。这样的人,居然会被鱼刺卡死,实在是莫名其妙。” 众人便纷纷露出了然神色。 这时又有个小丫头冒出来道:“你们不知道,那日我见高娘子在假山那里哭来着,我正准备过去问她时,她见有人来,赶紧把眼泪一抹,跑了。” 阿姜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故意将脚步放重后走过来。 好在她虽年轻,在公主府却颇有脸面。这些下人看到是她,一时俱都散了。她不由摇摇头,想着这样可不行。如此没几天,公主府怕是就要谣言四起了。 屋内新城公主此时也是面色沉郁。她正值双十年华,气色极好,平日里看到她的人,心里不免都要暗赞一声:真真是面若桃花,气度高华。且她又出手大方,不在乎银钱。因此府内一旦有差事空缺出来,人人都是恨不得要抢破头的。 如今林管家身亡,公主府肯定是要补上这空缺的。静水流深,上面看起来越是波澜不惊,其实底下才真正是暗流涌动。 新城公主并非没听到下人议论,只她素日就不在意这些人,倒也没因此多添烦恼。目下她最为忧心之事,还是管家之职空缺的问题。只是现今也无合适人选,只得暂时凑合着罢了。 近来府内意外频出,公主内心的确隐隐不安。正心里想着打发人去趟南衙问问陈合进展,却听门前有人通报道:“驸马归家了。” 她便赶紧收拾起心情在内迎候。 一时长孙诠已自打了帘子进来了。只见他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倒是颇有几分倜傥风流之气。因见公主神色不虞,连素日喜爱的红珊瑚步摇都未戴上,便愈发连外裳也不脱,便过来关心道:“公主今日饮食如何,还在为林管家之事烦心?” 公主看他衣服未换就来寻她,便走过去一边帮他更衣,一边点头道:“是啊。如今府内人心浮动,的确还是要尽快重新找个管家才妥当。只是人选之事,不知驸马可有什么办法?” 长孙诠看她神情焦虑,半晌方道:“如今急切怕是难以寻到合适之人。不如将原先我府上的管家叫来听用。反正如今我也不在那府里,他闲着也是闲着。先把眼前难关渡过了,后续你再慢慢物色考察合适的怎么样?” 公主闻言立时松了口气,便笑道:“如此甚好,解决了我一个大难题呢。” 一时心情愉悦,便靠向驸马怀中轻声呢喃:“今日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我都想你了呢。” 长孙诠便顺势搂住公主腰身道:“昨晚不是才伺候了你一夜吗?你也让夫君我歇歇才是。” 公主闻言立时满面红晕,攥起小拳头便捶起他臂膀。口中埋怨道:“不正经。” 驸马见她小女儿态甚为娇美可人,越兴将她整个拥在怀里,不管不顾就亲热起来。 阿姜本欲来叫公主用膳,谁知刚到门口,便闻得一阵女子呢哝呜咽之声。一时明白过来,面颊直如火烧一般,连忙挥手叫近旁下人离远一些不提。 早晨没一会崔炎就有事回了大理寺,直到傍晚时才来了陈合当值的西所。两人便在灯下一起看那枚银铃。 这铃铛实在是小得很。即使捏住铃身轻轻摇晃,其内声音也是甚为微弱。陈合便在一旁迟疑道:“如此小的铃铛,又有花草纹饰,应是女子佩戴的饰品,只不知是何饰物。崔炎,你可曾见过?” 崔炎摇头应道:“无。今日也晚了,明日你领我去义庄看看林深尸首再说。此案毕竟非大理寺职权范围,我此来不过私谊。若到时有人问起,你这个炮仗脾气,可别一点就着,到时再把我绕进去。” 陈合闻言不由生气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靠不住?” 崔炎也不答话,只抬头目视于他,眼中深意自明。 陈合看他样子,不由讪讪起来。挠了挠头道:“知道了知道了。这回我哪个都不说,行了吧。一会晚了我们去哪里好?有了!不如就去平康坊看胡女跳舞好不好?那个阿兰多,跳的胡旋舞可是长安一绝啊。” 崔炎欲待不去,却见陈合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登时心下不忍。陈合见他并未拒绝,顿时开心不已。 崔炎只好对他道:“今日去可以,记得明日务必回趟家中,帮我询问蛊虫之事。” 陈合闻言自然满口答应。二人于是稍稍收拾了下便起身前往。 平康坊临近东市,歌舞场与酒肆教坊无数。每每逢应试之年,坊内便万众云集,灯火更是昼夜辉煌。 风流女郎,恣肆豪客。这是大唐的梦里时光:烟笼画桥,满楼红袖招。便是天涯末路,到得此处,也会恋栈红尘,借这悱恻缠绵,再贪欢一晌 崔炎本来是与陈合一起进的胡姬酒肆。这厮却没饮两杯就说闹肚子,崔炎一曲看罢,见人还没有回来。不免担心他出事,只得起身寻找。 不料只刚出得门去,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人潮裹挟淹没了。他于人群中叫了几声,也不见陈合应答。只好尽量贴着街边站立,好等这拨人过去。 只他虽漫不经心,但到底耳力极佳,于此混乱中似乎还是听得“林深”二字,不过正待再听时,却被一阵巨大的喧闹声彻底淹没了。 崔炎不得不和其他人一般抬头仰望星光所在。崔炎一眼扫过去,便明白过来:看来今夜是有名妓梳拢大喜。听人群高呼声细辨,似乎此女姓叶,名真娘。 崔炎对此类花事无甚兴趣,正欲往人潮相反方向去寻找陈合,却忽觉有人在后面擂了下他的右肩。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陈合那张欠揍的脸。陈合却对此一无所觉,兴高采烈地对他道:“我适才见她上轿了,真真国色,可惜你没看见。” 言毕依然两眼放光,盯着那辇轿艳羡不已。崔炎恨不得挖出他那双眼睛,心中只好奇他刚明明是去茅房,何时又跑出来看热闹了。 一时人群远去,陈合犹盯着那方向不放,仿佛是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一般。崔炎只好问他:“你不是去方便了,怎么我去后面没寻到你,你却跑到外面来了?” 陈合如梦初醒,狠狠拍了一下脑袋道:“哎呦,完了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罪恶 原来陈合的确是闹肚子去了后院,结果刚预备蹲下,就听到争吵之声。他敏锐由其中听到“公主”c“管家”这些字眼,立时神清目明,就连肚子也不痛了。遂直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却躲在墙角偷听。 只听两人继续说道:“林深那畜生,死了倒也不冤。” 另一人便疑惑道:“这事真不是你干的?” 那人便道:“你这蠢猪。难怪这么些年只能做个厨子。林深那老狗原是” 后面却突然低声,不啻于耳语。陈合虽极力去听,却一无所获。心下懊恼,想着干脆走出去将这二人拿下审问,不信问不出来。 恰在此时,空中突燃放起几道绚烂烟火,三人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陈合只听其中一人笑道:“哈哈,今天可是有热闹看了。” 没等他明白过来,那两人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忙起身去追赶。不想刚至门前,就被外面的人山人海给惊到了。一时倒还记得四处寻找那二人去处,无奈人潮如涌,便连他自己都不得不被推挤着向前行去。 就在这时,前方人群忽如扇形般散开,只看见一妙龄女子高坐其间,缓缓行进。 众人还未瞧清楚这女子样貌如何,已先闻得缕缕香气四散而至,这气味并不浓烈,却是格外悠远深厚,前调过去之后似乎还有余息缭绕,众人不由大声喝彩。 陈合随人群抬首望去时,但见女子所乘乃是一宽大辇轿,轿周四围均饰以朦胧轻纱,纱内女子衣着并不繁复,只穿着一件淡蓝罗衣并一袭白色丝裙而已。 她只见头上珠钗不多,但却均镶有稀世蓝宝,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俏脸虽以薄纱遮住,但仍可见一双眸子水色迷蒙,顾盼生姿。她素手撩起纱帘,只于人群中淡淡一扫,人人却都觉得她在瞧自己。 陈合一时被她目光触到,竟完全愣住了。恍惚间倒是记起了一首旧诗:“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至此陈合便将先前那二人彻底忘了,只一路随着人群移动。一时发现眼前背影颇为眼熟,却是走过去了才反应过来这是谁,忙转过来拍了一下崔炎肩膀。如今经崔炎提醒,他方才想起那二人,却哪里还找得到? 崔炎便一路领着他找了个清净所在,问明白他所见所闻后,因知他素日就是这脾性,也不想去责备他什么了。 末了不过心道这公主府看来也是暗流汹涌,实乃是非之地。 想到陈合平日里个性大大咧咧,有些时候藏不住话,便提醒他道:“你若明日去公主府问话时遇到那两人,即便认出他们来,时候未到,你也还是三缄其口的好。皇家之事,就算其中真有猫腻,只要不涉谋反,天子多半也只会尽力掩盖,你可千万别耿直过头了。” 陈合本来也就是如此想的,闻言自然从善如流。 平康坊,飞燕馆。 一个女子端坐在帘幕之后,却是未发一语。 这屋里似乎哪里有风,灯火总是有些飘忽不定。帘外跪在地上的女子却是形容呆滞,毫无生气。 她本名绿绣,从前亦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只因父亲获罪才充入教坊。本以为这一世不过是雨打漂萍,再无奢望。却意外结识了因为落榜而滞留的秦生。 他本是名落孙山,心情郁闷。偶然随同乡来到平康坊,却就此与她结识。 在那短暂的日子里,他们诗歌相和,谈论甚欢,常至深夜。彼时红袖添香时,心有灵犀,两人就此情根深种。 不觉三月有余,秦生钱财将罄,绿绣因是官身,便央求父亲从前故交,辗转找到柳奭,幸得以落籍从良。还好她多年积攒,颇有资财,二人便备齐盘缠,打点行装,想着先回秦生的并州老家再说。 谁知路途上却横生波折。那日其实已距离秦生家乡不远,车夫言称此地名昭馀,乃“九泽”之乡。又道是因此地湖泊甚多,恰如明珠一般镶嵌在大地上,方会得此古名。 果然行不多远,就见到数片湖泽。 湖岸边蒲草遍生,因恰值花期,绒花纷纷盛开。绿绣一时想起秦郎说起这几日睡得不好,看到这个顿时喜出望外:蒲绒用来做枕头可是最好不过了,安神清凉且水香宜人。 因吩咐车夫停车,也没有叫醒秦生,就自下去采摘了。 她随身挎着一个蓝色的小包袱。也不曾费得什么时辰,那包袱内便鼓囊起来。她度数量差不多了,想着再来十余支就尽够了。 岂料正又弯下一根蒲草时,变故陡生。 原来竟有人潜在水下,此时突然冒出头来,倒吓了绿袖一大跳。 绿袖因看到水中之人是个光着上身的男子,赶紧起身想要回避,却被那人一下子拉下水去,衣服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体上,刹那间曲线毕露。绿绣见状赶忙捂住胸口,大喊救命。 不过片刻,秦生已经闻声赶到。他不会水,只好在岸边大声怒斥那男子道:“光天化日之下,你怎敢公然调戏良家女子?” 水中那男子却嗤笑道:“良家?这分明是平康坊的教坊女子,上次筵席还伺候过我。怎么,这么快就把恩客忘记了?” 一边说着,一边搂过绿绣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秦生看着大怒,不管不顾就要下水。绿绣看见情急不已,奈何那厮抱得甚紧,她挣脱不得。一时珠泪纷乱,恨不得就此死去。 秦生见她如此,心如刀绞。绿袖一时回过神来,忙道:“我月前已经脱籍。乃是柳相亲办。你还不快放开我!” 秦生见他迟疑,便赶忙也上前道:“柳相可是当今皇后的嫡亲舅父,你要仔细思量。” 谁知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那人立刻出言讥讽道:“皇后,皇后算什么,哪里及得上我妹妹。她如今已是宫中二品昭仪,去岁还为圣上添了一个皇子。那皇后的位子迟早要让给我妹妹坐。” 秦生便道:“此言简直大逆不道。你难道不怕我们去告你吗,去了府衙大堂,你也敢如此说不成?你若再不松手,我便上天入地,也绝不会放过你!” 那人听得此话,便抬起头阴恻恻地笑道:“好大口气。那我就让你这辈子都再开不了口。来人,你们都是死的不成?还不给我了结了这竖子。” 只见河岸边果来了几个虬髯大汉,擒住秦生后,就掌住他的头死命按向水中。秦生拼命挣扎,奈何力气渐弱,初时还听得几声叫骂,及至后来便再没了声息。绿绣一时看见,已然晕死了过去。 那车夫眼见得不好,便赶着空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男子自水中游上来,却将绿绣交与从人后道:“好好看管。出了事我只问你。” 又对那几个大汉道:“还愣着干嘛,快将尸体扔进湖里。赶路要紧,今晚务必要到镇上安歇。” 从人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忙纷纷应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诛心 她的声音顿下来,屋内便就此陷入寂静里。 帘内女子沉吟片刻后,即声音平平地问道:“既如此,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女子的声音很麻木:“逃,怎么逃?当晚我就被绑着让他糟蹋了。我哭过,喊过,咬舌自尽过可是没有人来救我。除了秦生,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在乎我的死活?我是被他玩腻了以后扔出来的。我被扒得干干净净,身无分文只得沿路乞讨回来,若不是遇到相爷,此时恐怕早已经尸骨无存了。” 女子听了后便道:“这世道就是如此,弱肉强食。如今武氏在宫里正是如日中天。而你,不过是一个罪犯的女儿,一个曾没入教坊的歌姬。而你的秦郎,也不过就是个落第的贡生。我们可以帮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你。” 她终是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绿绣抬头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起来:“你究竟是谁?柳相说你可以帮秦郎报仇,是真的吗?”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有复仇的决心吗?你说你自杀过,那既然你没有死,想必还是有求生之念。你真的做好放弃一切的准备了吗?”她言毕便顺势弯下腰去挑起她的下巴,强迫着她抬起头来。 绿绣与她这一对视,只觉得她的目光有如火焰,是那么生机勃勃,充满生命力。仿佛不惧世间一切,又好像下一刻就准备走上战场,去流血,去厮杀她简直无法直视这样的眼睛,转而又颓丧地垂下头去。 那女子却直起身道:“没想到,你生的这样美,难怪你的秦郎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 她似乎思量了片刻,才又接着对她道:“你知道吗,我们的人,已经找到了那个车夫。他也愿意作证。” 绿绣闻言,眼睛立刻睁大了,心里不由得涌出了无限希望。 “可是”,那女子又道:“可是你的身份,却是个障碍。无论你如何洁身自好,一入娼门,便再难洗脱污名。想想你的秦郎,他可是身家清白,你想让他死后还要为你蒙羞吗?你若出首,武元庆只要说出你的身份,别人就会立刻把这件事看成一件桃色新闻,无非二人为争一个娼妓,失手杀人而已。” 绿绣闻言顿时激愤不已:“奴本就是清倌人,虽说是误入风尘,可从未自甘下贱。况且奴亦已从良” 还未等她说完,女子便出言打断了她:“你已从良不假。可是你觉得世人会如何看呢。你与秦生,固然是决定一辈子恩爱相守,可你们是有父母之命,还是有媒妁之言?你对于秦家来说,难道不就是一个坑害了他们儿子的红颜祸水吗?若到时武元庆反说是你勾引他,你觉得世人还会不会信你?” 绿绣眸子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她想嘶喊,想问老天:不是都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吗?为何武元庆这样的恶人可以逍遥法外,她与秦生从未害过人,却要遭受如此厄运? 女子并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就残酷地给了她最后一击:“如今你清白已损,为何还不破釜沉舟一回。如果你此时自尽,写下遗书,控告武元庆。那么,远比你到时候在公堂上哭天抢地有用的多。不仅如此,我还可以保证你死后哀荣,让你和你的秦生一起,死后同穴,配享家庙。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是啊。绿绣无力地想道:事到如今,她还活着,难道不就是想为秦生讨个公道吗。为何机会就摆在眼前,她却迟疑了呢。 她甚至都有些厌恶起自己来。可是,她还不想死。尽管命运如此捉弄,她也还是想活着的啊,这是错吗。她除了秦生,还爱诗画,爱繁华,爱热闹的街市,甚至还爱她窗前那盆雨后的海棠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所以上天才要惩罚她的吧。 她呆望着那扑火的飞蛾,终是浅浅一笑道:“秦郎,你别怪绿绣了。绿绣很快就要来找你了。” 她看着眼前无比迫切的女子,声音平平地道:“说吧,遗书要怎么写?” 那女子听她这样说,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像是要让她彻底放心,又一次保证道:“我一定会拼尽全力,你绝不会白死的。” “我相信你。不过,在我临死前,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你,究竟是谁?”绿绣第一次显出些咄咄逼人之态,紧盯着对面女子不放,看来是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了。 那女子沉思片刻后道:“好,我告诉你。也好让你去的安心。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我乃今上长女,义阳公主李下玉。萧淑妃正是我的生母。” 绿绣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秦郎,看来你大仇可报。奈何桥旁,你且等等绿绣吧。若有来世,绿绣一定结草衔环,报你今生知遇之恩。 月色惨淡,云翳重重。平康坊亦是喧闹渐渺,李下玉慢慢走出了飞燕馆,她看着脚面,默默无言。 这时却有几个侍从自暗处出现,随在她身后。他们其实早已领命埋伏在外,只等着公主一声令下。可是公主却迟迟没有发出信号。正当他们预备冲进去时,公主却已然出来了。 只见她迟疑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注目馆内良久。终还是咬唇叹道:“她在里面,你们收拾一下吧。” 如意馆内。叶真娘正与一男子共度良宵。她年方十六,正是如花年纪。便是盛放的桃李也及不上她的颜色。她的眼睛尤其生得好,凝睇间便说是勾魂摄魄亦不为过。 她初经破瓜,只紧紧抱住身上男子,喘息间已有春水渐生,那男子因此情动不已,只觉她身体如绵,又如缎,滑嫩柔软,手感极好。那真娘也渐渐得趣,身体如蛇般扭动不止。那男子见状,只恨不能生出千手千脚,好将她整个揉进自己身体里去。 一时事毕,真娘犹趴在那男子身上和他亲嘴。口中还含混着问道:“郎君,你胆子可真大。奴真没想到,今晚竟是你在这里。适才看见你,奴可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指环 男子便抱着她一滚,顺势将她压到了身下。邪肆一笑道:“你以为我会把你让给别人吗?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想着要怎样才能把你搞到手。” 那女子闻言后将眉一挑,便伸出手脚将男子紧紧缠住。咬着他的耳朵咯咯笑道:“那奴家与郎君你可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呢。奴家第一次见你,也是在想怎样才能骗得你早早来做奴家的入幕之宾呢。” 两人郎情妾意,,眨眼之间便又于帐内抱作一团 第二日一早,崔炎便向大理寺告假,与陈合一道去了义庄。 时令毕竟入秋,这两日早晚间已凉爽了不少。到了地方,崔炎先未进去,而是在廊下细看仵作呈送的验报。 只见内中写道:“验,男尸一具。由齿龄推断,年应在五十五至六十之间。由尸斑及腐烂程度推断,死亡时辰应在初更至二更之间,且尸体死后未经过二次移动。全身无明显伤痕。但双膝有淤青,脸上有指痕,判断应均为死前造成。死者死因是由上吊导致的舌骨折断,压迫气管后窒息而亡。现场及验尸结果均表明并无他杀迹象。” 崔炎一时看完,便叠好递还给陈合。陈合接过后便道:“尸检无甚出奇,便是我的水准也能瞧得出这些。” 崔炎闻言不置可否道:“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吧。” 一面说,一面便与陈合一道跨进了义庄内。 此时义庄却均是由富户出资建成,大多都因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还有些无主尸首时日久了无人认领,那盛放尸体的又是薄材,多半就会有枯骨因此漏将出来。 反正若是晚上,陈合是决计不会来的。便是白天这里也是阴气十足,一进去身上就凉嗖嗖的直起鸡皮疙瘩。 崔炎却显然并不在乎这些。 他混迹大理寺久了,对尸体已经司空见惯不说,还因此多了种奇特的直觉。 就比如此刻他看着的这这位林管家。看来他的死因倒的确是上吊身亡不假,可崔炎偏觉得哪里透着古怪。而陈合,因为昨夜遭遇,早已先入为主,觉得林深之死肯定不简单。 他盯着崔炎举动,见他一时停下便赶紧问道:“有什么发现没有?” 崔炎便问他道:“你看见他脸上的指印了吗?” 陈合闻言又去瞄了眼后道:“有什么不对?这明显是被人打的啊。我昨日在他家时都看了,这位管家的所有物品都明显是在右侧,肯定是惯用右手的啊。他怎么会去扇自己的左脸,这也不顺手啊。这明显是站在对面的人扇的才合乎情理。” 崔炎听见后倒是笑了。心道这家伙这些年在金吾卫里还是有长进,看似粗枝大叶,其实还是有心细如发的时候。因此倒也未着急反驳他,只轻声诱导他道:“这件事和左手右手并无什么干系。你只仔细看看,这指印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合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哪里有问题。只得对他道:“我说小火苗,就别卖关子了,直说行不行?” 崔炎一听这个绰号,倒是有些窘住了。虽装着没听见,脸上却浮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陈合一时看见,便哈哈大笑。 崔炎无法,只得赶紧说道:“好好看看无名指指根那里。” 陈合在一旁差点笑岔了气,许久没有如此开心了,看着崔炎故作正经的脸,他心中不由涌出一股暖流。知道他再聪明,再世故,可是对待兄弟的这份情意却并不是假的。 一时间又想起从前在军中的种种,便有些神思恍惚起来。此时既听崔炎又重新开口,也不好再笑话他了,只得敛了表情仔细上前查看。 果然经崔炎一提醒,他也看出了问题所在。那指根处的痕迹与别处不同:中间更深,两旁却更浅。这是?他疑惑着看向崔炎。 崔炎见他有些明白过来了,便道:“没错,应该是戒指之类的饰物。你再看看林深的左手无名指。” 陈合便以帕垫着,执起他的手看过去。可他的手上并没有戒指啊,陈合被他搅糊涂了。不过片刻后,他倒是看出来了:不是没有戒指,而是戒指被人取走了。他的指节处,分明还留有长期佩戴指环特有的痕迹。 崔炎便将林深的左手接过,比在那脸颊的红印处。陈合定睛一看,确实如此。无论是手指形状还是长度,甚至是那处特别的印痕都显示出陈深脸上的伤其实是他自己打的。而这打脸时分明还套在手上的戒指或者指环,却在死后,不翼而飞了。 陈合见他不过是打眼一看,就已知道了这么多,心下倒着实有些佩服。见崔炎已将陈深的手放下,就又接着问道:“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 崔炎便沉吟片刻道:“你还记得陈深家里的院门吗。” 陈合回忆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崔炎便摇头无奈道:“昨日我与你一道进去时,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且问你,你平日回家,开锁后会做什么?” 陈合随口便道:“那还用问,开了锁后不就把门推开吗?” 崔炎却摇头道:“不,你还会做一个动作。” 陈合便不解道:“什么动作?” 崔炎因看着他道:“你素来懒得很,并不会每次都把锁取下来带回家中放置,但你会习惯性地把锁挂在一边,再扣上对不对。” 陈合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 “可昨日,你记得林深是怎么被发现的吗?”崔炎试着诱导他思考。 “哦,这个的话”陈合想了想后方道:“清早公主府的下人见他没来当值,过来找的他。结果在屋外叫了半天无人应,踹开门才发现他居然上吊了。” 崔炎便点头嘉许道:“不错。那也就是说,林深回家记得闩门,记得换上便鞋,却忘了这个每天都会做的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取下门锁或者与你一样,图方便仅仅是将锁扣在门上。可是不管是哪一件,他都没有做。而是任由门锁开着挂在上面。直到第二日别人发现他的尸体。” 陈合虽承认他说的有理,可是总觉得这忘记了也是很正常的事啊。 比如他晚上就经常忘记闩门,第二日出门又时常忘记锁。不过这个他没好意思说出来,话到嘴边终究只回了句:“他年纪那么大了,兴许是忘记了呢。” 崔炎便长叹一声道:“或许是吧。可是一件事,如果巧合太多,那就总会让人疑心不是巧合了。” 其实还有件事,他一直放在心里没说。只因时日久远,他心下到底是有些不确定了。 他昨日一进内堂,就闻见了一缕熟悉的香气,很像他于明德门外遇到的那个黄衫女子身上的气味。但是再一细辨,又似乎不是。 陈合在一旁见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便没有上前打扰。不过只是短短时辰,崔炎已收回思绪,淡淡对陈合道:“公主府我就不便去了,你回头去了再把情况告诉我。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陈合见他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便点头答应,看着他一路走远了,回头一看,义庄内只余下了自己一个人。他不敢再待,遂赶紧上前去把林深重新盖上,便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探寻 崔炎离开义庄后,并没去别处,而是径直去了宫中。 那宫门前今日轮班的金吾卫大约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崔炎。崔炎便于腰间取下鱼符递给他。那人仔细验过,便还与崔炎后放行了。 崔炎还如往常一般,过日华门,至紫宸殿。他此来并无他事,只是想再找找那个小黄门。 正往殿后行去,却赶巧撞见一个年轻的常侍,正单独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便走过去问他道:“中官有礼。敢问可曾在宫中见过一个小内侍,年纪不大。生的甚为标致,嘴角有一颗小痣的。” 那人见问倒也客气,看了他一眼后便道:“贵人有事找他?我却不大认得。这些事,还是去宫中掖庭局处询问较为稳妥。” 崔炎自然也知道掖庭令掌名籍c宫女之事,只无有合适名目,若去那里,便是公开查访,不比如今便宜了。想着那日正是于此处撞见,便想再来碰碰运气。 正巧此时,只见一宫装女子摇摇而来,行走之间虽衣袂翻飞,却仍可见其姿态娴雅。直到近处,崔炎才发现她腹部圆润,显是已有几月妊娠。 如今阖宫只得武昭仪有孕,人尽皆知。崔炎既明白她身份,便不多话,只默默垂首侍立一旁。那常侍看见后,却立时迎上去搀扶,口称:“昭仪怎可独自行走,那些伺候的宫人如何不在?” 那美人却不大在意地朝他笑道:“有劳张常侍了。我将扇坠遗失,她们几个去找了。因坐在那里不舒服,便起来晃荡晃荡。” 话语未毕,果见几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自远处跑来,个个花容失色。及至看见她安然无恙,才放松下来。 武氏因看见一旁的崔炎,便问他:“这位却是何人?我倒瞧着眼生。” 崔炎闻言目不斜视,只微微上前一步回道:“大理寺崔炎,请武昭仪安。” 那女子因笑道:“原来你就是崔炎,我倒是听陛下念叨过几回。你也是崔氏子弟?” 崔炎只平视前方,恭谨答道:“正是。” 武氏见他虽年轻,却难得稳重端方,进退有度。一身蓝袍,堪称清逸。且面色如常,并无时人谄媚之色,便微微颔首后转身离开了。走得几步却又回头对那常侍道:“崔少卿问你话,你若知道就告诉他。想来也不是什么紧要之事,何苦让他多跑。” 那常侍连忙称是,崔炎也赶紧向她作揖称谢。她也未再多言,只朝崔炎点了点头后便走了。他便心道这位昭仪好生敏锐,却不解素日与她并无交集,缘何今日要单卖这个人情与他。 只此时也不及多想,赶忙抬头看那常侍时,就见他正朝自己致歉:“先前不知道是少卿,多有得罪。不是咱家不告诉少卿,只是少卿说的太宽泛,咱家实在理不出头绪来。” 崔炎便想了想又道:“不知此处整理花草的小黄门中官可认得?” 张常侍听见便点头道:“请少卿随咱家来。” 崔炎便跟着他拐进一个边门。也未行多远,便停住了。只听那常侍站在一偏殿门口叫了一声:“蔡内监。” 话音刚落,便有个小内侍匆匆跑出来。一见张常侍,便满脸堆笑地过来道:“张常侍,今日怎得有空来。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罢了,如何还亲身到此?” 张常侍却是不苟言笑,只向他介绍崔炎道:“这是崔少卿,有话问蔡内监。他却在何处?” 那人便看了崔炎一眼,收敛神色回道:“因换季,掖庭那边正发放新花木,他适才领去了。” 崔炎在一边听得明白,懊恼今日不巧。却也只得问道:“大约何时可以回来?” 那人便回忆道:“这个嘛,他去了有一会子了,要不少卿且在此处等等?” 崔炎却客气道:“那倒不必了,我今日还有他事,改日再说吧。”言毕便告辞与那张常侍一道出来。待他走远,崔炎却又拐回去,在一处隐蔽小径等待。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这边李下玉因约了淑妃一道吃午膳,路过此地,却恰于道旁看到崔炎。她本来已经错过去了,想了想却又转回来,试探着叫了一声:“崔炎?” 崔炎其实早看见她过来了,不过装没看见而已。此时听见她叫自己,无法只得过来行礼。只见李下玉上下打量了他下,笑道:“果然是你。” 崔炎便恭敬应道:“正是在下。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李下玉本来心情极好,可见到他这幅样子却不知怎得烦躁起来,便故意找茬道:“怎么,少卿今日又迷路了?” 崔炎先时已领教过这位公主,此时更不欲与她争论短长,只老老实实地弯腰立于她下首。李下玉见他不答话,本欲发火,可是见他那幅惫懒模样,终觉得无趣,一甩袖子走了。后面呼啦啦一堆宫人赶紧跟上,甚为壮观。崔炎见她走了,便直起腰,轻轻吁了口气。 眼看着日上三杆,崔炎终于看到一个着内侍服色的人过来:肩挑手提,满头大汗,看来颇为辛苦。见到崔炎时,约摸是不记得了,因此也并未理会,只顾着快些进院将东西卸下来。崔炎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不待他进去,就走过去将他强拉到一边。 他的手上,犹抱着几支预备插扦的月季花枝,表情惊疑不定,显然不知何故被这人拽过来。崔炎知他胆小,便后退一步站定说道:“你不用害怕,我有事问你。” 那蔡内监此时却好像已认出了崔炎,虽不知他品级,却早已看见他腰间的银质鱼符,心里发虚,便急急转身要走。崔炎见状也没拦他,只于树上斜斜一靠,淡淡道:“你认识的那人,与一宗要案有关联。如今你是在此处告诉我,还是随我回大理寺再告诉我,可要想仔细了。” 那内监闻言,先是大惊失色,双腿发软。末了还低下头似是在苦苦思考对策。崔炎也不催促,片刻后只见他抬起头,仿佛是绝望了一般,哀恳道:“求求郎君饶了我吧,我真的不能说。” 崔炎本来只是疑心,此刻倒是确信那个小黄门有问题了。他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目中却只有狠厉,没有怜悯:“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我今日可是已在此等了一个时辰。还敢不老实,大理寺的监牢我看尽可以为你腾出个位置。” 一听到大理寺,他立时吓得扑通一声朝崔炎跪下了,哭着道:“我说,我说。那孩子原是我同乡,那日是他第一天调去揽月殿当差。哪知因,因吴王谋逆,揽月殿诸人也都死了。他侥幸跑出来,藏在我的房中,我见他年纪小实在不忍心,便将他留下了。幸而他才去,揽月殿还尚未来得及将他登记造册,他便,便躲过去了” 他断断续续说完,唯恐真要被崔炎带去大理寺,犹在一旁拼命解释道:“他是第一天去,那谋反之事和他确实无甚干系啊,否则奴才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救他的。” 崔炎闻言不置可否,只继续诱他道:“他现在何处,你只要告诉我,我便不追究你欺瞒之罪。” 这蔡内监闻言有些不敢置信,一时竟迟疑起来。崔炎看到便紧着逼问了一句:“还不快说,等着掉脑袋吗?” 他闻言涕泗横流,立时趴下砰砰磕头,嘴里只道:“郎君饶命!前些日子我才去求了掖庭令,他如今就在我这里,平日给我打打下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阿齐 崔炎这边听到,立刻放开他道:“去,把他叫到此处。就说你领的东西太多,让他出来帮忙。” 那人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就往内里跑去。看着他进去了,崔炎却守在出口处,只待瓮中捉鳖。 果然不过片刻,就见那小黄门正在门内探头探脑,崔炎立刻上前一把揪住就将他拎到了一边。 那孩子下死命挣扎一番后,竟回身咬了崔炎一口。崔炎不由大怒,本来已经将手高高扬起,想想后终还是放下了。 那孩子见他模样,赶紧将头密密护住。只过了一会,见没有巴掌落下来,方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往上看。崔炎见他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自己,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心便渐渐软了。只脸上还阴沉着道:“怎么,这会子知道害怕了?” 他闻言便真就哇一声哭出来。崔炎这一看见,心里算是明白了。那蔡内监分明胆小如鼠,却为何要冒如此风险救下这个孩子。大抵也是因这孩子委实长的太好,打心眼里让人怜惜。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巾递到他面前。那孩子看了看,却没敢接。崔炎只好把声音放轻,耐心对他道:“是你咬了我。我还没哭呢,你倒哭了。” 那孩子听见后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的脸好似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一时胆子大起来,不仅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过了一会,还干脆将崔炎手上巾布拽走,使劲地擤起了鼻子。 崔炎眼看着耐心用罄,面上多少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戾气。那孩子察觉到了,立时又胆怯起来。崔炎便道:“行了,别哭了。叫你来只是问你一件事。那日在这里,是谁叫你骗我的?” 那孩子听闻后,脸上立时有道狡黠之色浅淡浮过,刹那即没。待崔炎再看时,他早又恢复成了一幅可怜兮兮的脸。 崔炎便淡定看他演戏。只见他眨巴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睫毛尚且还有些湿润,低着头小声道:“我不记得了,只知道是个宫女姐姐。她给了我一吊钱,教我这么说的。” 他像是知道这句话讲完没好果子吃,说话间已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崔炎却蹲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道:“这样吧,宫女姐姐给了你一吊钱,我如今给你两吊钱,你告诉哥哥是谁好不好?” 那孩子听了,却认真地摇了摇头。崔炎甚觉挫败,皱了皱眉又接着循循善诱道:“你不知道,那个姐姐遇到危险了,我是要赶去救她。她是不是总爱穿身红裙子,你看,她来了”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见崔炎说的不对,他便立时不假思索地反驳道:“阿齐姐姐才不爱穿红裙子呢”。 等抬头发现并没有人时,方知道上当了,便怯怯地咬着嘴唇看向崔炎。 如今时已过午,崔炎犹粒米未进,早就已经饥肠辘辘了。见他此时害怕了,便趁机追问道:“阿齐是谁。在哪个宫里当值?” 那孩子一句话说漏了,如今后悔不迭。便抿紧嘴巴,再也不开口了。崔炎无法,想着既然已经问出姓名,也尽可查访了,没必要再与这个孩童纠缠。只临走时到底还是叮嘱了一句:“不想你和你师父有事,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死也不要说出来。” 那孩子闻言脚步顿住,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向那偏殿行去。师徒二人瞅了好一会,见崔炎已经走远,方才一同走出,将落在小路上的花草搬进内院不提。 崔炎出宫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家饭馆,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他于吃食上素来不讲究,那茶博士问他要什么时,他便让他随意上个时蔬并少许酒肉即可。 他今日饿得狠了,第二碗饭下去时才略觉得好些,见桌上蔬菜还有剩,便用筷子挑起慢慢就饭吃着。 一时酒足饭饱,崔炎正待付账,却突然想起今日早起,银子忘记带在身上。只那掌柜也是没眼色,任凭崔炎好话说尽,就是拉扯着他不让走。 崔炎尴尬不已,看看身无长物,正欲将随身兵器暂押在此处。却听得身后一声嗤笑道:“呦,怎得堂堂大理寺少卿,今日却没带银子出门?怕是故意想吃霸王餐吧。” 一听这声音,崔炎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了。本还在犹豫,此时倒也没必要再废话,便只将长剑往柜上一搁道:“此剑暂存你处。两钱银子,明日奉上。” 那店主已耳尖听见这个客人竟是大理寺少卿,哪还敢要他的剑。忙推辞道:“少卿来到小店,已是荣幸之至,如何还能再要银子?” 那人见崔炎不理他,却上前拿起剑对店主道:“你等俗人,却不识货。这样宝物,怎可轻易放过?” 崔炎见他过来,正欲将剑收回,不料那人却顺势一抽,已然拔剑出鞘。霎时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仿佛秋水乍现,寒光夺人。再看时,才发现其实剑身黑沉,似以精铁铸成,古拙厚重,绝非凡品。 崔炎见状微微皱眉,更不答言。只一个从容错身,便已拿住对方手腕,轻轻一托一拉之际,那人立时吃痛松手,崔炎这里早已还剑入鞘。众人见他手法轻灵,举重若轻,不觉哄然叫妙。 那人因吃了暗亏,疼的满头是汗,却还只不服气地看着他。崔炎便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五哥向来以文会友,刀剑本属凶器,还是交与兄弟的好。” 那人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崔炎无意与他冲突,便掠过他身边准备出去。却闻那人声如蛇信般嘶嘶吐出:“你这个野种。” 这原是崔炎心头逆鳞,此刻听见,立时胸臆涨满,几有杀人之念。那人见崔炎指掌紧握,得意间正哈哈大笑,不意刚笑得几下,声音却突的戛然而止。 众人奇怪望去,却见一青衣男子不知何时进来,却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压在那人的脖子上。他反应也快,眼见今日占不上什么便宜,便脚底一抹油,想溜。岂料这青衣男子偏不轻易放过,只将手上力气又加了三分,那人便顿时满面涨红,动弹不得。 众人只顾着看热闹,堂中皆是哄笑不止。青衣男子便笑对那人道:“五郎想走?不如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他见脱身不得,只好大叫道:“崔炎,你如今翅膀硬了,愈发连兄长都敢打了。你就不怕我去告诉父亲?” 青衣男子便朝他脸上一啐道:“你这孙子,打不过便哭爹喊娘。滚!” 遂上前将刀收起。只是到底气大,便随手将剑鞘往他膝盖处一敲。那人正仓皇逃跑间,挨了这一下,虽勉强顿住了步子,却还是往前踉跄不止,虽极力稳住不致跌倒,最后到底还是撞在了墙边,却将嘴唇都磕破了。 青衣男子一时看到,简直乐不可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奸情 崔炎看到此处,心内感动,嘴角难得现出了一丝笑意。 那青衣男子犹在门口朝远处喊道:“五郎,好好看清了路,小心再摔出个狗吃屎来。” 眼看着那崔耀掩着面消失在人群里,他便从钱袋中挑出一角碎银,也不拘多少,随手扔给那掌柜道:“不用找了。” 接着便回过身,懒洋洋看着崔炎道:“走吧,崔少卿。” 原来这青衣男子正是陈合。他自公主府回来,正准备归家去帮崔炎询问图样,却恰于路上看到这幕。本不欲插手,却见崔耀实在不堪,终是忍无可忍了。 陈合虽出了一口恶气,心下想想还是郁闷。遂对崔炎道:“为何要对崔耀如此容忍,就算是为了你伯父,也无需做到这样吧。” 崔炎在他面前也不避讳:“从前在崔宅,为了母亲,不得已罢了。今时不同往日,适才你若不出现,我也只好不顾家门脸面,教训他一下了。” 两人走在春明大街上,崔炎见他一直是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想必是这次在公主府有所发现。便问道:“你是在公主府找到什么了,这样春风满面。” 陈合便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有这么明显吗?” 崔炎于是正色道:“不明显。只是你的嘴巴快咧到耳根子那里了。” 陈合闻言嘿嘿一乐道:“你知道我在高娘子房中发现什么了吗?” 崔炎一时疑惑道:“高娘子?” 陈合这才想起崔炎并不知此事,便解释道:“高翠莲。在公主府帮厨的,前阵子被鱼刺卡死的那个。” 没等崔炎说话,陈合已急吼吼地接着道:“她房中居然有一根成色十足的金钗。也是合巧,她本是将钗用油布包了,塞在砖缝内的。谁知她屋里闹老鼠,我去时便正翻出此物来。”说着就将金钗拿出来递与崔炎。 崔炎接过后细细打量,只见钗长三寸,也是寻常坊间样式,看上去应该是一枚玉蝶牡丹钗,做工尚可。掂在手里少说也有一两重,倒的确是成色十足。其余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因问他道:“这钗想来也不是一个厨娘能买的起的,莫非与林深之死有关?” 陈合听他问到此处,两眼放光。显然得意非常。称他午前去公主府问话时,的确被他认出了那两人。他便不动声色,暗中叫属下扣住,只待稍后单独审问。 这时,却忽听到后院传来女子尖叫声。陈合等人忙寻声跑过去,却见一个婢女已经跳到了凳子上,犹闭着眼指着地上喊道:“有老鼠,有老鼠。它,它刚从我的脚面上爬过去了” 那个婢女泪湿粉面,全身抖作一团,陈合眼见不过是只老鼠,大失所望。这时一个肥胖婆娘却不知从哪里过来,看见屋内情形便大声呵斥,那婢女前脚刚从脚凳上下来,后脚就被她甩了个响亮耳光。因骂道:“什么大事,你是死了老子娘吗在这嚎丧?” 陈合闻言不由侧目。心道这个老虔婆不知是谁,如此凶悍。那婢女捂着面颊,跪在地上抽抽噎噎地道:“妈妈饶了我吧。婢子实在是吓到了才这样的。” 那婆娘不知是不是看见陈合在场,倒也未追着此事不放。那婢女犹在哭哭啼啼时,陈合忽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句:“老鼠!” 陈合定睛一看,果然是只硕鼠。它见屋子里全是人,却还不紧不慢,咬着一个布袋正从墙砖那里爬出来。有下人赶忙拿起扫帚去打,那老鼠见状不妙,这回倒是丢下东西就溜之大吉了。 陈合上前捡起那被老鼠拖出来的袋子,打开才发现里面居然是根金钗。原来这婢女本就是被派去清空屋子的。 高娘子死了以后,众人多嫌不吉利,恨不得都离那里远远地才好。这个婢女单身在这里清理死人的物品,想想此时若有毛茸茸的东西从脚面上爬过陈合私底下觉得:没被吓死真的已经算是胆子大了。 陈合拿着金钗,眼见问的也差不多了,便对众人明说有事要先行一步。却在府外不远处一个僻静庭院处停了下来,那二人此时就在里面。 陈合进去后,一番威逼利诱之下,终是大有收获:一是被鱼刺卡死的高娘子压根不吃鱼;二来金钗的确不是高娘子自己买的,而是别人送的。 说到此处,林深却故意停下看着崔炎,问道:“你猜,那钗是谁送的?” 崔炎见他那幅耍宝的样子不由心中好笑,却也只得配合他。装着糊涂问道:“哦?不知是谁?” 陈合果然得意起来,神秘莫测地道:“嘿嘿,你肯定猜不到。居然是林深,林管家!那人本来只是疑心,因他曾无意中发现林深竟从首饰铺子里走出来,又看着他在后花园中将金钗送与高娘子。我听说后,便亲身去那家店中查访,好在那店中打造首饰皆绘有纹样款式留底,且因林管家出手阔绰,店里还有人记得他。这根金钗,果然正是林管家三个月前亲去店中打制的。” 林深居然与公主府中的厨娘有一腿,这倒实在是出乎崔炎的意料。两人在几日之内相继死去已经是咄咄怪事,加之死因虽然表面上看来还正常,但之后的种种证据却都在指明,二人之死事实上均是大有蹊跷之处。 陈合在旁又道:“林深于先长孙皇后在闺中时就已伺候在侧。公主原定是十七岁大婚,他那时便已举家由洛阳迁来长安。谁知先帝崩逝,公主的婚事去岁方才完成。” 接着又看着崔炎颇有深意地道:“因他伺候过先皇后,公主待他自然格外不同。可他在公主府口碑并不好,众人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都说他一手遮天,搅得公主府一团乌烟瘴气。” 崔炎见他又停住了,因无奈道:“还卖什么关子。你还打听到了什么,越性一次说了吧。” 陈合便得意洋洋的道:“公主府里另还有位乳母,因公主出生没几年,先皇后便薨了。因此对公主来说,虽是乳母,但感情上也差不离就是半母了,公主凡事都要同她商量的。另外一个就是高翠莲,此女年纪并不大,应该还很有些姿色。” 陈合回忆起那白案师傅说起林深时不屑的样子,用陈合的话来说,那分明就是深深的嫉妒啊。 两人一路陈述案情,不知不觉间,竟已然到了陈合的家门口了。和他道别后,崔炎却顺脚走进了一家首饰铺子。 那老板本来见有主顾到了,满面笑容,甚为热情。及至看到崔炎只从身上拿出一枚银铃来时,瞬间便没意思起来。若不是崔炎及时表明身份,恐怕都要被人赶出去了。因是公务,那掌柜无法,只得嘱咐崔炎稍候一下,他去后院问问店里工匠可识得此物。 崔炎等候间,便想起宫中小黄门所言的阿齐。如今看来,她的身份是宫女应该并无疑问了。只他总疑惑自己是不是哪里想错了,或者那日在林宅中只是错觉? 其实细细想来,林深又有哪里会与她牵扯上呢,心中只是不解。 陈合其实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回过家了。平日里偶尔在巡城时遇上父亲,也是说不上两句话。此次若不是为了崔炎的事,他也不想回来。他有时想想,或许自己还不如崔炎,好歹他的母亲,是爱他的。而自己的生母却 他站在母亲的小居前,看着一院清冷,半晌才叫了一声道:“姨娘,我回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苗女 天黑了,苗寨吊脚楼里的灯火一盏盏的渐渐亮了。四野静谧,唯有风吹过远处竹林时轻轻的簌簌声。傍晚时落了几点雨,空气更带着几分湿润之意。 晚饭后,阿绯照例坐在灯下绣着嫁衣。正经的苗家姑娘,都是自懂事起就开始绣的,阿绯自然也不例外。 灯火昏暗,只窗下的风铃偶尔会轻轻晃动一下。阿绯绣的很认真,一时针头发涩,她的手指不小心被针尖戳了一下。血珠一下子冒出来,她赶紧放到唇边吮了一下。 阿绯虽是刚满十六,却已经是附近村寨远近闻名的美人了。提起她,十里八乡没有谁不要竖一竖大拇指的。 她身材娇小,尖生生的瓜子脸上嵌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的时候总是像在说话一样。笔直的鼻子下面,肉嘟嘟的樱桃小嘴总是泛着润泽的桃粉色。一笑起来,就露出两个浅浅酒窝,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她的皮肤也不同于汉人姑娘的白皙柔软,倒是揉着一层淡淡的蜜色,衬得她又美又俏。见过的人无有不爱的。 她的父母自然对她爱若珍宝。只盼着她长成,能说上一门称心的亲事,生儿育女,一辈子都能和和美美的。 可是阿绯有自己的心事。自她十四岁起,家里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人给踏破了。可他们说的那些人,阿绯都不喜欢。 她小时候寨里时常有个汉人货郎来,他总说村寨外面的世界很大:不仅有山川秀美,江水如蓝;还有东海的红珊瑚,西域的夜明珠;酒肆中棕发碧眼的胡姬一舞倾城,除夕夜足以映亮整个长安城的璀璨烟火,参差十万人的东西两市 这一切,阿绯都曾在梦中无数次描摹,可梦醒了,眼前依然是这小小的村寨,矮矮的竹楼。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精美嫁衣,无声地叹了口气。 陈越思当时刚升任鸿泸寺六品主簿不久,奉圣命随鸿泸寺卿张检一行,第三次经关岭深入滇黔苗寨,颁布朝廷新法。 这一次,他们去的是罗恭县下面的一个较大的白苗村寨。罗恭县令水希行见上官到来,便干脆将自己的县衙让出来,供钦差居住。第二日又亲自陪同,一路将他们送入苗寨。 虽是请了向导,做了充足准备,特别是多备胡椒c蒜瓣等物可真的进入雷公大山,因沿途全是悬崖绝壁,湍急溪流几人日行夜歇,进度缓慢。没两日,张寺卿又因气候潮湿病倒了。 一行人走了十余日,还未到整个行程的三分之二。眼见食物渐少,水希行开始面露焦色。 这日,众人赶了半天路,却恰行至一处山谷前。远远望去,只看见谷中水汽氤氲,古木参天。走近时,才发现偌大地方,竟只有一棵树,所谓独木成林,便是如此罢。 众人俯首下去时,更是惊叹于其根系的庞大,仰头时更是叹为观止:树荫浓重,几乎已是遮天蔽日。林中草甸深厚,踩进去时便连脚踝也看不见了。 向导有些疑惑,明明前路并无谬误,这处所在却好似是这些年里第一次见到。想着方向应是无错,便还是领着众人前行。 只是越往深处,水汽越厚。最后竟到了两人面对面也看不清彼此的地步。人人心中都在打鼓,便都不约而同停住脚步,踯躅起来。水希行见状赶紧让众人携手前行,以免走散。 这回没走多久,就忽听到不远处有水声潺潺。众人忙寻声慢慢过去。不觉间水雾渐散,一条大河出现在面前,河边寸草不生,却遍开如血红花。众人一嗅之下,只觉香气霸道,直冲头顶。 环顾四周,迷雾依旧笼罩,不见人烟。河水昏黄,急缓交替,仿佛深不见底。水希行神色大变,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三途河,接引花。” 言毕双腿发软,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几人面面相觑,六神无主。那向导好像也糊涂了,只一直站在河边说:“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还是张寺卿稍显镇定,他这几日渐渐适应,身体已有好转。他看着众人模样,便道:“大家莫要慌乱。吾等走来不过半个时辰,适才山谷仍在原处。我们现将腰带解下,打结后拴在手腕上,向导在前,我来押后,成一队行走,先离开此地再说。” 众人都道此计可行,一时纷纷行动起来。谁料几番尝试却仍在原地打转。且片刻后,雾气又重新聚拢起来,别说那山谷,连近处的河水都看不清了。陈思越本是走在倒数第二个,此时往后一摸,却发觉原先在末尾的张寺卿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他心急如焚,只得大声呼喊众人名字,一行七人,却只有三人应答。他急中生智,忙叫众人停下脚步,围成一圈,坐于原地。 恍惚间,陈思越发现身边居然有人站起来想要徒步涉水,他心中大骇,偏偏此时一动也不能动。眼看着那人在水中渐渐没顶,陈思越绝望了。 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却好似在河中看到了自己。“他”面带微笑,朝他伸出双手,劝说着他。人世苦楚,诸般劫难。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富贵荣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娇妻美妾更是有如黄粱一梦。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轻轻在问。 “他”便答道:“我是你,你是我。我是踏入河中的你,你是尚在彼岸的我。须臾之后,你就会变成我,而我或将从此跳出轮回,身登极乐。” “那我变成你以后呢?”他又不由得继续问道。 “宇宙混沌,我自己尚且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又怎会知道你的未来呢?来吧,来吧。等你渡过这条河,你自然就会知晓一切。”陈思越身不由己,只得慢慢向河中行去。 他脑中只留有最后一丝清明,知道若是照做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于是他艰难的捱着,可到底还是一步步地靠近了河岸。 三途河,地府冥河。界生死,载善恶,却怎么会出现在人世间。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这趟滇黔之行,于己居然是条不能回头的绝路。他朝身边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周围早已是空无一人。而他终是孑然一身,独赴死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辜负 陈合在门口等了半日,院中方传来一声清冷的回应:“进来吧。” 许多年过去了,尽管陈合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要习惯,可每一次感受到母亲的冷漠时,还是会心中刺痛。 他一直不明白母亲究竟是怎么了。她不梳妆,不出门,也极少说话。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似乎想忘了所有人,也想让所有人都忘了她。 有段时间,陈合总会想着法子去讨好她。他曾为母亲节省下了一年的饷银,只为让她看到自己心意时可以稍稍展颜。可那日当他兴冲冲地回来将特制的银镯送至母亲面前时,她却仅仅只有简单的一句:“破费了。” 当着他的面,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就随手锁入箱柜,束之高阁。那之后,陈合的心就彻底凉了。 自此以后,他心里那个关于母亲的美好形象,终究是彻底消失了。 他真的不想承认,母亲其实就是个没有感觉,没有灵魂的人。可是这么多年来,她不就是像行尸走肉一般在活着吗。她虽在人世,却甚至还比不上庙中的泥塑神像有人情味。 陈合曾无数次装作不经意,去偷看她的脸。她分明还那么年轻,为何眼中却再无悲喜与波澜。 或者,是因为父亲吧。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任何理由。毕竟,从他记事起,他就从未见过父亲踏足过这里,也从未与母亲讲过一句话。 阿绯此刻正在做美梦。 梦里的她,穿着一身火红嫁衣行走在长安西市。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逐着她能追逐的一切:这处屋舍,如此高雅华丽;这座石桥,栏杆竟如玉般洁白。那是来自北海的蚌珠吧,润泽晶莹,一颗颗盛在椟中,衬得满室生晕;这又是什样衣料,如此轻薄鲜亮,却又触肤生凉,让人爱到无法释手。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太幸福了。她只想陶醉在这个梦里,再不醒来。 随着时间过去,陈思越脑中的最后一丝挣扎也消失了。他面色紫黑,双目圆鼓,腹中似有万蚁啃噬。想着与其这样痛苦死去,或许还不如去那河里求一个解脱。 不想他正要朝那去时,河边砂石中却忽然生出无数手脚,他没走两步,就被拉住不得动弹。死命挣扎时,雾中却隐隐绰绰来了一个人,到了近处,陈思越才看清原来是个黑衣老妪。 她看着他,神情却甚是古怪,像是不能置信。陈思越拼尽最后的气力,想站起来跟上她走出这里。可那老妇看出他的意图后,却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坚持良久,此时终是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就此没了知觉。 陈思越再醒来时,是在一处茅屋内。他躺在床上,衣衫凌乱,状甚狼狈。正要起身,却被不知何时进屋来的女子按住了。 只见她穿着甚是朴素无华,手腕及脚腕上却戴着不少银饰。加之面容沉静,身材玲珑,手足纤细,在陈思越看来,倒真是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她似乎不通汉话,因此也并没有与他多言。 只她胆子甚大,见他醒了,也不避讳便凑近朝他面上仔细端详。直看到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方按了他肩膀一下,应是叫他不要乱动,转身出去了。不过片刻,却又回来了。 陈思越便听话没有乱动。他有种奇怪直觉,像是莫名就知道这陌生女子不会害他。 但见她从容挽起袖口,又从盘中取出一枚细长银针,微一凝神便扎在自己的食指上,趁血未干时再拿起篮中鸡卵,以鲜血遍涂之。这时她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应是在宽慰他。而后便将他上身衣衫掀开,开始用那染血的鸡卵在他肚腹间来回滚动。 在陌生女子面前袒胸露腹,陈思越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正欲伸手将衣服拉下时,那女子却似早有预料,按住他手,轻轻摇头。 他见状只好作罢,无奈将脸偏向了一边。 片刻后,感觉那女子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他便转过头来。女子见他神情拘谨,便略略收拾了一下后提篮出去了。 他躺在床上,觉得自打离京起,从未如今日这般神清气爽,身心舒泰。心中感激,便起身跟在这女子身后预备和她道谢。 及至出了门,却见她正将适才用过的鸡卵投入火中。见他一脸不解,她便于石上磕开一个给他看,陈思越见到后却立刻干呕不止。原来那鸡卵中的卵黄早已不见,只剩得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虫在蛋清间蠕动。 她却不在意地朝他启唇一笑,将篮拎起,干脆将余者全数撂入火中。 他在那里看她施为,不意扶额时才发现额头的磕伤还颇为严重,站久了便有晕眩之感。便只好收拾起满腹焦虑,暂且在此处住下。 那女子却是每日都采来新鲜草药,替他换药包扎,不过十来日过去,伤口就已经开始结痂好转了。 那一天,二人像是知道将要分别。那女子便在换药时都比平时加了十二分小心。陈思越看她温柔面容,心中留恋不已。 一时药换好了,她最后看了陈思越一眼,微微一笑示意珍重。陈思越见她起身,一时情急,捉住她手腕就势往下一拉,她便正巧歪倒在他怀里 他急切地去寻找她的唇,得逞后又去拉开她的衣衫,亲她白腻的脖颈。而她不知所措,只是一味柔顺承受。而当她最终着躺在他身下时,陈思越却忽然记起不知谁曾说过一句:“白日宣淫,君子以为不耻。” 是了,那是父亲为他请的西席见他躲着看春宫时说的话。一想到那个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一本正经说教的样子,他便不知为何更是情动如火,再忍不住心中冲动,双手按在枕上便俯下身去 他们整整纠缠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时分,女子起身了。她细细整理好衣衫,又将头发挽起后就出去了。 他醒来时,她仿佛是正于枕上仔细看他。只他欲要亲吻时,她却避开了,又以目示意,陈思越这才看到桌上已摆好的碗筷。 他正觉饥饿,便开心起身,简单梳洗后便与她同食起来。 谁知饭还未吃完,那日陈思越昏迷前看到的老妪却突然出现在门外。她一眼瞥见屋内情形,便立时上前甩了陈思越一个耳光。 女子见状赶忙跪下苦苦哀求,那老妪却指着他鼻子用生硬的汉话叫他滚。 他想起这老妪手段,心中到底惧怕,也理会不了那女子伤心眼神,心道还是性命要紧,一时趁着二人撕扯,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尽管一路艰难,他最终还是平安回到了长安。 为免罪责,他便将途中之事添油加醋说给众人:无非是山路艰险,寺卿等六人都不幸遇难,唯他一人,侥幸逃出生天。皇帝怜他受苦,不仅无有责罚,还加以恩赏。不久就觑了个空,给了他一个礼部侍郎的肥缺。 于是从此之后,他便靠着这套巧舌如簧的伎俩一路飞黄腾达,二十年后已然爬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至于那个苗疆女子,早已被他抛诸脑后。直到新帝继位决定再抚滇黔,他方慌了神。 因为这次任宣抚使的,正是他与爱妻的嫡长子,陈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阴谋 别人不知道,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的凶险。并不只是“辛苦”二字可以概括。那个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异境,那山谷c古树c河流c花朵曾经毫无疑问地吞噬过六个人的性命。而他能逃出,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滇黔之地,自秦汉夜郎国时起就闭塞排外。对于他们来说,汉人曾无数次驱赶c杀戮他们,几乎人人都视他们为世代的血仇。 就是几十年前,隋帝还曾于此地大量招募青壮年去修筑大运河,这些人大多都客死他乡,一去不返。不仅如此,那些被指派出来的宫中内监还曾与当地官府勾结在一起,在各寨疯狂搜罗妙龄美女,借以充实皇帝后宫。不知因此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如今虽然大唐皇帝宽仁,多行抚恤。可对于一直住在深山里的苗人来说,只要是汉人,又能有什么分别呢? 多年来,尽管陈思越刻意想去遗忘这段可怕的经历,可偶尔还是会被噩梦惊醒。那茫茫的迷雾之中,唯有他踽踽独行,仿佛无有终点。梦醒时只有紧搂着身旁的各色女子,才能让他颤抖的心回归平静。 如今,他绝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儿子再重蹈覆辙。可圣旨已下,他又怎能违背。除非他忽的眉头一皱,就此计上心来。 陈合长叹一声,走入了母亲房中。他看着坐在窗前看书的母亲,长发披垂,穿着宽大的便袍,神情竟是少有的恬淡。仿佛她虽处陋室,但因心有莲花,便处处都是菩提。 陈合走近时,母亲恰好翻至一页,陈合眼尖,正看到其中有一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女子见他来到,便缓缓合上书页对他道:“我最近才想起来,小时候,曾听母亲读过佛经。如今看去,佛经上所说,无非世间一切皆是虚妄,便连此刻都难以把握。” 她一边轻轻抬起手腕,在陈合面前将手指缓缓一握一伸,一边道:“这一伸一握之间,便是现在。可也只有这一刻才是。就在我这句话说完之后,这一刻已然成为了过去。” “所以,不论是痛苦还是荣耀。这一刻后,就已成过去。因此,佛家教义,就是让人凡事不要执着,而是要学会放下。如今,我也想试试放下。” 陈合却几乎没听到母亲的言语,他的目光全钉在母亲适才抬起的手腕上。他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泪水几乎瞬间就迸眶而出。母亲,母亲居然戴上了那只银镯! 他抹去眼泪,忍不住上前执起母亲的手。是这只镯子没错,花色还是他在店中挑选许久才定下来的:外侧是缠丝梅花,内侧刻的正是母亲正读的这部《心经》。 他泪眼朦胧,哽咽难言。以至于根本说不出话,也看不清母亲的面容。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第一次有机会可以好好看看自己的母亲。其实岁月很宽容,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如今她举止温柔,神色安静,看着儿子,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内疚与疼爱。 她轻轻抚摸着陈合的面颊,末了终于开口道:“起来吧,合儿。姨娘如今只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陈合此刻早将崔炎嘱托抛在脑后,唯恐这一切都是梦,才会那样不真实。 只听女子缓缓说道:“我是苗女,原不该在汉家。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受着煎熬,苦楚难解。然我近日才发现:佛家也总是常说因果,却少论是非。比如当年你父亲受伤,我救了他。这就是前缘。虽后来他为我声色所迷,我自己又何尝不爱他英俊呢。” “佛常说爱欲于人,犹如逆风持炬,必有烧手之患。我太爱你的父亲,以至于无法容忍他在长安早已是妻妾环绕,儿女成群。我为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并不是只为在这深宅中做一个妾侍,整日里忙着阴谋算计,求得夫宠的。” “我们苗人女子,从来爱憎分明。他既不爱我,我又何必爱他?那一日,我本已打点好包袱,准备离开。可谁料此时,府中却意外出了状况。”她此时眼神迷离,仿佛前尘往事都一齐涌上心头。 那一年,她被母亲赶出来,仅凭着一个名字,辗转半年才来到长安。她本以为还要花大力气寻找他,长安这么大,兴许自己一辈子也找不到。可谁知她只在路边随便找了个人打听,就立时有人指点了一处大宅与她。 她半信半疑来到门前,还未进去,就见有人出来了。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虽心中狂喜,恨不得立时冲上前去抱住他。可到底还是忍耐住了,只静静地等着他先发现自己。 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略过她,接着好不容易回转,却只有满脸的不可置信。 没有欢喜,一丝也没有。反而先是惊吓,而后又成了惊恐。他连推带搡的将她裹进了屋里,全然不顾那时自己正身怀六甲,就厉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盛夏里,这句话就像一盆兜头凉水,浇得她猝不及防,如坠冰窟。接着,见他去而复返,便有几个丽色女子盛装而来,见此情形,纷纷问道:“夫君,如何回来了?” 接着才又转向她,却是不屑问道:“这人是谁?” 就在那一刹那,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一滴眼泪,因为她的内心早已是一片滂沱。 阿绯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的打扮奇怪,举止更奇怪。阿绯想:他当然不是苗人,可也不像汉人。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这人却一根头发都没有。他的头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绯瞧着,恐怕比阿爹托人给她带的铜镜还要亮些。 那人正蹲在地上收拾包袱,站起来时就发现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便双手合十,从容向她念了一句佛偈:“阿弥陀佛。” 阿绯更好奇了,伸手过去就想摸他的光头。 那和尚却大吃一惊,赶忙让到一边,口内只惶恐道:“施主不可。” 阿绯也吓了一跳,赶忙把手缩回来了。 “你是谁?”阿绯因试探着用汉话问道。 她的父亲,原是苗寨中的首领,阿绯倒因此从小便学了些汉话。那人见他一派纯真,便也认真答她道:“施主,贫僧乃是个和尚。” “和尚是什么?”她眨着星星一般的眼睛问道。 那人无奈解释道:“和尚就是出家人。” “出家人是什么意思?”她刨根问底。 他看了她一眼,终是正色答道:“出家人就是在寺庙中的奉佛之人,从此五蕴皆空,六根清净。” 阿绯闻言更糊涂了。 那和尚知她不懂,便只朝她施了一礼就准备走。阿绯着急,忙跑到他前面拦着问道:“你是不是和尚我不管。我只问你,你是汉人,那你知道长安吗?” 这回和尚微笑了:“施主是问长安吗,贫僧正是从那里来的。” 崔炎等候良久,那店主终于匆匆走出,将银铃递回时说道:“劳贵人久候。此物倒是有些来历。只有一位师傅略略识得,说道此物并非汉人所有,应是苗家之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父命 崔炎听见后,便追问道:“还有呢。”那店主便摇头道:“此物他也只是偶然见过,其余实在不知道了。”崔炎只得作罢。 想了想,还是回了大理寺当值。最近大理寺颇为清闲,崔炎一进门,就看到几个狱丞并几个狱吏在一旁闲聊。依稀说的似乎是宫里的什么事。他也不理会,正预备走过去时,有个狱丞却一眼瞟见他,急忙喊道:“少卿,少卿且慢。寺卿嘱咐了,你若回来时,不拘时辰,立时去见他。” 他闻言就点头示意知晓,也不多言,便径直去见寺卿唐临。刚跨进门槛,就见唐临正眉头紧皱,看着一摞卷宗。崔炎便朝他一揖道:“寺卿找我有事?” 唐临心中烦恼,也懒得客套寒暄,见他来了,便直接招手叫他过去。 崔炎刚站定,唐临便把卷宗推过来。崔炎快速于竹简上扫过一遍,心道果然又是个烫手山芋。唐临见他看过,便问道:“你看此事如何是好?” 崔炎便试探着问他:“不知寺卿是怎么想的?”唐临苦着脸道:“这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啊。” 崔炎便笑道:“寺卿断案历来不偏不倚,决狱得当。自任大理寺以来,即使死囚亦从不喊冤,今上还曾为此多次褒奖。如今岂言难断?” 唐临闻言,便朝崔炎递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道:“此案虽看似案情明了,然细枝末节多有值得推敲之处。我所虑者,不过后宫之事牵涉前朝,使我等办案多生掣肘。” 崔炎忙点头称是,正色道:“寺卿所虑甚是。不知武元庆现在何处?”唐临道:“州府秘密解上来,如今还押在刑部监牢,估计就这几日,便要移交大理寺。” 崔炎立时明白了今日宫中昭仪向他示好的缘由。看来她当时已提前知道了消息,此案将交由大理寺审理。 崔炎心中明了。唐临此人,曾侍废太子建成,东宫事败后,又被贬为万安县丞。后因改任侍御史时按察冤狱三千,名声大噪,方重新得以录用。其人颇有才干,又是以实务累获升迁,此等人最为爱惜羽毛,绝不可能因小失大,因后宫倾轧而累及官声。 因此便立时向他表明态度道:“寺卿历来英明正直。断狱从来只问案情,不问贵贱。此案寺卿无需顾虑,只要您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等在所不辞。” 唐临便伸手赏了崔炎一个爆栗道:“滑头。”又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崔炎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方等到一句:“如此你早些回去吧。明日开始,详勘此案。” 这边陈合尚未听得母亲说完,便听得院外有人在喊:“郎君在此处吗?阿郎请您过去呢。” 声音甚急,却只站在那里并不见进来。女子便温言道:“去吧。若无事时,再过来就是。”陈合不想离开母亲身边,却无奈外面那人不停聒噪,陈合无法,只得匆匆离去。 见那人只在门口站立,贼眉鼠眼,一脸嫌恶与不情愿的样子,仿佛院内有洪水猛兽一般,更是心头火起。抬腿便踹了他一脚道:“我听见了,你这大嗓门,叫魂呢。” 那人瞧着陈合凶巴巴的样子,只得捂着肚子暗叫倒霉。 陈合的父亲,几年前就已经官至礼部尚书,可谓仕途亨通。他额正脸方,相貌不凡。即使如今已年过五旬,看起来也不过四旬开外,保养的甚好。只从陈合记事起,他对这个儿子就一直冷漠至极。此时见他来了,也是眉头紧锁,不开笑颜。 父子俩也是许多日子未见了,这会见陈合向他请安,他却既不问他身体,也不问他起居,上前就先是一通责骂:“整日里不干正事,只知道东游西逛,偷鸡摸狗。你自己不成器不要紧,倒累得你老子我在背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陈合便梗着脖子道:“你这一向也不曾管过我,我十六岁去从军,受了二十多处刀伤回来,你也没问过一句。如今我在金吾卫中,当值的时候从来没有含糊过,怎得就丢了你的脸了?” 陈尚书闻言大怒:“畜生,敢顶嘴了。跟你姨娘一个德行,成日在我面前现眼。” 言罢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纸镇就砸向他。陈合险险偏头躲过,心里却不服气。只道:“你若看不上我们,索性我们搬出去,彼此清净。何如?” 陈尚书心内一喜。这么多年了,因怕那女子身份暴露,甚至不惜将她囚禁起来,就是担心走漏消息,被人知道他欺君罔上,那可是诛九族之罪。 那黑衣老妪可就是这女子的母亲,是杀害张寺卿他们六人的重大凶嫌。当年他分明知道,却故意在皇帝面前说谎。一是因为当时情景太过诡异,自己若实说了,众人反会以为他编造故事推卸责任。二是自己又被那女子所救,愈发脱不了干系。 想来当时如果狠狠心,想法子弄死她也非难事。毕竟一个苗女,虽穿着汉服,到底举止不同,容易引人注目。 可那时毕竟年轻,想她山高路远找了来,且又身怀有孕,终究还是手软了。好在自己姬妾多,又谎称那女子有怪病,到底还是遮掩过去了。如今年深日久,他倒也不甚担心了。只是留着这女子到底麻烦,想着当年她毕竟救了自己一命,便就此放她走了吧。 他拿定了主意,却故作犹豫道:“今上有意指派一人前往滇黔抚恤。我便去疏通了一番,你既不愿在家里,如今可愿前去。想来一年半载也就回来了。你姨娘多年未曾回去,你也可以将她一并带去。也省的你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你看如何?” “去滇黔?”陈尚书这番话倒是委实出乎陈合的意料,不仅自己去,竟还让他把母亲也带去。他并不想去滇黔,可若母亲能借此脱离这里,也未尝不好。心内犹豫,一时难下决断。 陈尚书见他不说话,倒是有些着急,偏面上又不能太显。只好往秤砣上再加个码。威胁他道:“你需知道,你母亲当年可是犯下了大错的。你若不愿意,那她只好在这尚书府一直待到死了。彼时你若再来求我,却不能了。” 陈合听得此话,对这个父亲心寒不已,终不耐烦道:“你不必再说了,我去行了吧。” 尘埃落定,陈尚书心内大喜。果真是一举两得:既去了眼中钉,母老虎薛氏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这几日,可是连一众姬妾都不叫他沾了,日夜聒噪。今晚可算是能松快松快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定策 长安西郊。 一间普通的民居内。已是夜深,屋内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照亮,大约是之前已燃了许久,此时火光已是微小如豆。这里不比长安,农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这个时辰,正是大家好梦正酣的时候。 万籁俱寂里,却听一老者在屋中问道:“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形?”他身材瘦长,影子映在墙上就像一棵扭曲生长的树,枝杈横生,奇形怪状。 对面着一身粗布的中年男子一听,立时簌簌发抖地跪下了,还咽了口唾沫方才发出声音道:“萧氏近日未再和我们的人联系。” 那人闻言立时站起来道:“什么?此等大事为何到现在才报?” 那人战战兢兢几乎把头埋在了地上,只颤抖着道:“因还没到联系的日子。几日前发现未有消息,才” “你们如今倒是越发会办事了。”他冷笑着道:“现时我也没有别的话。只问你,查了是怎么回事没有?” 那人松了口气,忙回禀道:“已然查了,只知道萧氏最近与皇后有大动作,好像还联络了一批朝臣。准备坐实武氏一项大罪。约摸是胜算很大,她便觉得不需要我们了,这才主动断了联系。” “算了,你先起来吧。”那人突然言语缓和了起来,对面的男子却是不明所以,一时犹跪着没敢动。 那人便叹气道:“你起来吧。上回刘荣突然发狂,可能因此让她对我们有了疑虑。如今之计,还是先让我们的人尽快弄清事情原委。说到此处,那刘荣如今在狱中如何了?” 地上跪着的人度他神色,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回道:“刘荣已被大理寺收押问罪,经三法司复核后,已呈送皇帝勾决。如今秋后问斩已是铁板钉钉了。我们的人也在狱中试探过几回,他既不喊冤,也不认罪。还是一幅呆傻模样。” 那人便欣然道:“如此也好。杀人毕竟是下策。就算他不是真傻,也知道我们的手段。若他有异动,可就是要他哥哥两家人陪葬,暂且不用去管他。我只问你,另外那件事准备的如何了?” 比起宫中遇阻,此事进展倒是空前顺利,简直是一日千里。男子一经见问,便掩饰不住得意道:“此事差不多已成,就差最后一锤定音。” “哦?”听到这句话,那老者粗糙的嗓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愉悦,当然很快也就消失了。只简单道:“既如此,那就尽快起用。莫要再耽搁了。” “是。”中年男子自是恭敬答应。 “我五日后再来。那时你必得查明一切向我汇报。若是再敷衍,小心你的脑袋。”这把声音听着实在骇人,男子闻言差点不由自主地又跪下了。 还没等到松口气,便觉耳畔有阵轻风掠过,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为防你忘了,我给你长点记性。” 恍惚间只觉脖颈一痛,随即便有鲜血滴落。等他醒过神来时,才发现屋内除了他,竟早已是空无一人。 他赶紧抚着伤处,也顾不上包扎便吹灭了油灯掩门而出。 陈合临出门前,到底还是想起了崔炎的嘱托,忙又匆匆赶回母亲屋内。女子见他去而复返,笑问道:“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看着母亲,想着先前与父亲的谈话,却并没有告诉她。只想着她好容易开怀些,如今又何必让她多添烦恼。届时不如就说父亲同意让她出门散心,如此不着痕迹应该更为妥当。 他便只从怀中掏出那张薄笺,在母亲面前小心展开问道:“记得姨娘曾告诉过我,您不是汉人,而是苗人。那不知可识得此物?” 女子疑惑着接过。一开始眼神并不经意,待仔细看过后,竟一下子坐于凳上,手上脱力,那纸便飘然落下。 陈合见状,急忙问道:“姨娘,你怎么了?”女子便抓住陈合衣袖道:“此物你从何处得到?”陈合不解道:“此乃是我一好友办案时遇到,拜托我的。”女子立时松了口气道:“你万不要碰触此物,你那朋友亦要如此嘱托。” 陈合被母亲弄糊涂了。这也难怪,那日崔炎将东西交给他时并未解释,他后来也没有问。 女子见他迷惑,便缓了口气,尽量挑简单的说道:“此乃金蚕,在蛊虫中亦是极为难得。需端午日,寻十二毒虫,置于瓮中。每日供养,一年后成蛊,方可开启。然常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养不成的,此物非精深炼蛊师不能成,便是在苗疆,也属罕见。” “这只若只是纸上大小,恐还并不是蛊母,你们切切小心。不行,还是叫你的朋友不要再查下去了。此物害人,可是防不胜防啊。” 她越说越紧张,显然深惧此物。陈合见她害怕的样子,有些不忍。但是既问了,少不得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姨娘可知,如今还有何人可以炼出此蛊?” 女子闻言却只是摇头:“我离开苗疆已经二十年,再者我自出生起,就随我阿娘生活在外,从未踏足过苗寨。因此我虽是苗人,可事实上对他们也是所知甚少。” 如此陈合也不再追问。恰逢他今晚要当值,便也不再耽搁,与母亲告别后便独自返回。 第二日,崔炎便去了飞燕馆。白天的平康坊相比夜晚,反冷清了许多。街面上偶有几个行人,也俱是懒洋洋的。这些秦楼楚馆大都要到傍晚时分方才开门迎客,如今倌人们估计都是在内拥被高卧。 好在飞燕馆因出了人命,想来这几日各级官府都是出入频繁,白日里应该也有人守着门。崔炎走来时,果见大门只是半掩,门口还有个总角小儿在打瞌睡。崔炎便上前去拍了拍他。 他一时醒过来,只先揉了揉眼睛。就见门前站着个青年男子,着一身深绯色圆领袍,腰间挂着一枚银鱼符。便知又是官府中人,赶忙让到一边,朝内叫了一声:“徐都知。”崔炎也不管他,先行迈步进去了。 只见馆内迎面就是三层阁楼,均缀着成串的红色灯笼。楼体全部漆成了朱红色,雕梁画栋,装饰着层层浅色罗幔。在他看来,多是精致有余,大气不足。两侧有回廊,分布着东西两处小楼及若干房屋。 崔炎几乎可以想见,当夜晚来临,馆内的红灯笼点亮时,衣香鬓影c觥筹交错之间,来人尽皆醉生梦死,直将尘世万千烦恼,皆抛却脑后,不复记忆。 崔炎边看边等足有好一会,才有一个艳装女子哈欠连天地过来了。崔炎打量这女子年岁倒是不大,约摸也就是三旬出头。体态妖娆,姿色尚可,只是风尘气略重。她慢吞吞地把掩着哈欠的手放下来,半日方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这位不知” 话没说完却看着崔炎愣住了。一时两眼放光,仿佛已魂飞天外。心中只恨此人非是寻常恩客,不能造次。只得强自按捺,等着崔炎问话。 崔炎见她不言语,便直接从袖中拿出拿出大理寺例行公文交与她。她浑浑噩噩接过,半晌才扫了那公文一眼,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崔少卿。” 崔炎瞬间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便接话,只好直奔主题道:“不知绿绣是在何处自尽,还请都知指点。” 那旁边小儿见问,正欲答言。却被那女子狠狠一盯,赶紧把话咽了回去。自己这边却朝崔炎一笑道:“崔少卿请随我来。” 说着便袅袅婷婷地走在前面。崔炎见状只得跟上。那小儿在一旁却连眼珠子都瞪圆了:这回官府来了这么多回人,他却是今日才发现徐都知原来还有这般好说话的时候。 眼见得两人走远,他便晃着小脑袋回去门槛边坐着。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又去会周公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端砚 阿绯第一次失眠了。翻来覆去间,她觉得必是今夜的天气太潮闷了。一时却又抑制不住地去想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和尚。他长得可真好看,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阿绯此时想起来,心里依旧甜丝丝的。 他被她央着说了好多关于长安的事,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后来她就一路唱唱跳跳,直至看见前方接天莲叶,碧华映人。她便大笑着跑过去,匆匆坐下后就将双足浸入水中。只觉暑热立减,心头清凉。她回头看时,他却不疾不徐,缓缓走近后立在她身旁。 夏日炎炎,他犹一丝不苟地穿着两层缁衣。阿绯便问道:“你为何不将衣服卷起,也好散些热气。” 他便浅笑道:“你如今觉得凉快吗?” 阿绯闻言便欢快地拍打着两脚道:“这个自然。” 他便就地坐下,双手合十道:“我们佛家,以莲为尊。佛国就是莲界,佛陀坐于莲台,袈裟亦称莲服,更有妙法莲华经,不分贵贱,普度众生。” 阿绯迷惑了。他却看着她道:“看看你的脚。” 阿绯糊里糊涂地向下一瞧,瞬间吃了一惊:足下哪还有什么荷叶莲花,她分明是踩在一片淤泥里。不知怎的,就直觉定是身边这个和尚捣的鬼。也不去擦干净脚,便气势汹汹地朝他质问道:“你这是什么妖术,快把荷塘变回来。” 他看着她涨红的小脸,圆溜溜的眼睛,无奈对她道:“世人皆被淤泥障眼,哪里还能看到莲花。贫僧不过一介凡人,如何会什么妖术?” “我不管。就是你就是你。”她看着自己溅满污泥的裤子和脚,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那和尚见状只好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哄她道:“变回来是不能了。不过,施主现下再看看吧” 阿绯半信半疑地张开眼睛,睫毛上当真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傻傻地往下一看,原来脚下已又是一番景象。淤泥不见,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泓清泉。她抬起头看着和尚,禁不住破涕为笑。那和尚见到,却仿佛被这笑容烫到了一般,忙将头转过去了。 飞燕馆。 崔炎走进了馆内西面的这处屋舍。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无疑是面前的这张大书案:其上各色毫笔,瓷山笔架,青玉笔洗等一应俱全。只其余倒也罢了,那摆放在桌案右手处的一方紫砚却实在显眼。 崔炎拿起端详细看时,但见其工艺精巧,砚边还随形雕着喜鹊登梅的图案。不由心中一动,果然以手指试压砚心时,砚内便有色彩变换。对光看过去,却是一会湛蓝如晴空,忽又墨绿似深潭。即便是今日这种燥热天气,砚内也可呵气成墨。心中明了,看来此物定是龙岩端砚不假。 那徐都知随同进来,却不解崔炎为何盯着桌上一个墨砚不放。这就是世人所谓的有眼不识金镶玉。需知端砚虽看着不甚起眼,可实非寻常之物。 就在不久前,卫尉卿许敬宗嫁女,还曾引起一桩公案。而这桩案子的起因,正是她夫婿冯玳所赠彩礼中有一方端砚。最后引得朝廷专门派出御史调查此事。虽说查实后无尤,却也由此可见端砚之珍。 如今这样一方上品老坑端砚,却出现在平康坊中一介歌姬的书房中,自然非同寻常。崔炎放下砚台,再次环顾这间屋子时,就看出屋内空间虽然不大,却收拾的异常清雅有序,充满书香气质。 徐氏在一旁似乎早等急了,不等崔炎开口,已主动说道:“这屋子自出事后,除你们官府来人,我们一直都是锁上的。从没有让外人进来过。” 崔炎便点头发问道:“不知她死前可有什么异常?” 徐都知便思索着道:“倒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吃的极少,也不出门。回来那些天,就是园子里的姐妹也没见过两回呢。” 崔炎听了便道:“只是她既走了,如何出事后又回来了?” 毕竟通常看来:优伶楚馆,绝不是女子正经归宿。好容易离开了,怎还会轻易回转。 这话问的有些蹊跷。林氏揣度着崔炎问话的意图,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这个我们也不十分清楚。她当时要走,只因为秦生。如今秦生已死,想来也是万念俱灰,无路可去的缘故。好在她在我们这里唱曲也是头一个的。她要回来,我们自然也是欢迎的。” “如此说来,她的恩客想必也不少了?”崔炎一边问着,边随手拿起了书架上一本线装手抄本慢慢翻开:只见开头几页却都是一幅风景白描,配以一段简短的描述。 绘画方面,崔炎历来不是很通,却也看得出几分布局合理,留白更是尤为精妙。崔炎又往后翻了几页才发现,这薄薄的一册也并未画满,通共不过用了七八张纸而已。且墨迹尚未全干,想来应是近日刚作的。 这时徐都知也跟着他过来道:“这个嘛。绿绣未嫁给秦生之前确实是清倌人。不过她歌艺出众,又擅书画,有几个客人捧场那是一定的。” 她回话间还禁不住朝崔炎那里抛了个媚眼,可惜崔炎却根本没朝这里多看一眼。她便落下眼睫,一幅难掩失落的样子。 岂料崔炎虽未看她,却对她说的话很感兴趣,一时便挑眉问道:“哦?那不如请都知告诉告诉我,这其中都有哪些人?” 她一听这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本想着支支吾吾蒙混过去,崔炎却丝毫不留余地,干脆问道:“绿绣既是官身,之前若不是有人替她打点上下,又如何能够顺利脱籍。此人到底是谁,都知不会不知道吧?” 这一下子徐氏更是谨慎,竟干脆装傻,直接闭口不谈了。 崔炎想要借此敲山震虎,此时却是穷追不舍道:“都知既说她回来后吃饭甚少也不曾出门,那缘何门边的这双绣鞋上却满是泥土。这本画册上的一手簪花小楷写的如此流利,笔力可是丝毫不容得有差,一个忍饥挨饿的人如何能写得出。你再看她临窗的这盆海棠,明显是经过了主人的精心养护。需知海棠花瓣极易凋落,可这花架周围却只有寥寥几片。而其余落花,却都被人细心捡起埋进了盆土里。” 这女子顺着崔炎指点看过去时,发现确实如此,一时无话可说。崔炎便接着道:“当然,这个案子中还有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她的屋子居然如此整洁。很难想象:一个心怀死念,已然三餐断绝之人,居然还会有心力来打扫屋子?” “也许你会告诉我,她天生爱洁,只要有一口气,也是要尽力打扫的。那既如此,为何绣鞋如此脏污她却又视而不见。徐都知,你到底在诓骗我什么,又是谁教的你这般回话。绿绣,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一番话,崔炎终于不再虚与委蛇,竟是直直地问了出来。 徐氏闻言不由色变。崔炎便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道:“想来是都知记性不好。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让你醒醒脑子?” 怎料偏偏到这关键之处,她倒是冷静下来了,对崔炎言语间的威胁丝毫不惧。只将鬓边一缕垂下的发丝慢慢搅缠在手指上,朝着崔炎嫣然一笑道:“少卿不必出言恐吓。您不知道,我这里日常都有十几个女子需要调教,杂务也多,一时没留意说错了也是有的。绿绣自尽而死,还留下了遗书。这可是千真万确。” “至于其他的,少卿口说无凭,又何必追根究底。您早把案子结了,于我们也是两相便宜。如此我还有事,恕我不能多陪了,少卿还请自便。”言毕也不再管崔炎,径直走了。 崔炎没有拦她。他知道若是不能找出更多的实证,光凭着口舌之利其实是没有用的。 他很有些不大甘心,便又在这屋子中仔细搜检了一遍,见实在没有别的,便只将那方砚台与画册裹好带走了。 祈云殿内,李下玉正听着下属的回报。她强压不耐皱着眉头听完后,终是忍不住大怒道:“废物,都是废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反击 李下玉一时气急,过后还是冷静下来。只问道:“那崔炎可还有什么异常举动。” 底下那人汗都下来了,却也不敢去擦。只紧张回道:“这个徐都知倒没有多说。对了,她曾言及崔炎似乎是对绿绣的一方砚台很有兴趣,看了很久。” 李下玉却不敢大意。忙问道:“说清楚,什么样的砚台?” 那侍卫便做难起来,他也只是听那都知提了一句。如今让他说清楚,他却不能了。又不敢说自己压根没问。只得道:“也无甚特别。只是样式好看,可能是他看上了吧。” 此时他再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惹来横祸。便揣摩着她心思小心劝道:“公主也不必过于担忧。无论如何,绿绣自尽总不是假的。除此之外,他就是说的天花乱坠,没有证据,也是空谈。” 李下玉却不这么看。她要么不做,既做了,就一定要让武氏万劫不复,再无翻身可能。 此次时机千载难逢,她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发生。想到此处,她便冷着脸吩咐道:“从今日起,你们一天十二个时辰,务必保证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大理寺与崔炎。他们的一举一动,不拘大小,我全都要知道。另外,去告诉徐都知,让她给我把嘴巴闭紧了,若是说错了一句话,我李下玉定会让她后悔生在这个世上。” 武氏如今在宫里自然也未敢懈怠。就在不久前,已有人向她密告:王萧二人近期以来并无异动。心中琢磨一番,更觉得这实在是咄咄坏事。特别是王皇后,仗着柳奭是她的舅父,便常借亲眷之名与其交通。如今大事未成,岂有龟缩之理? 如今她的处境的确算是危若累卵。对这个异母哥哥的品性,自己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到时若他扛不住刑罚,再有人在旁蛊惑,为求脱罪,他必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拉下水。可恨他于自己无尺寸之功,今日却还要拖累她。又想起幼年时,他对自己和母亲的苛待,更是恨不得他立时死了才好。 若不是自己有弘儿,且又身怀有孕,怕是早被这群人撕碎吞吃入腹了。她思索着淑妃与皇后,却忽地灵光一现,想起那日在宫中乞巧时的情景。那夜,义阳公主的锦台穿针之举可绝不是为了自己出风头,而是一举一动,尽在筹谋。 如此看来,此次武元庆事发,李下玉很可能并不仅仅是个串联的小角色而已,反而是长袖善舞,早已在幕后策划良久了。 她低估了这个十四岁的少女。这样看来,萧氏虽不顶事,可她却生了个好女儿。 她一番沉吟后,开始吩咐从人道:“去狱中给武元庆带话。告诉他,只要我武媚娘不倒,自然能保住他的命。要他凡事仔细思量再开口。另外,从今天开始,你们给我盯着李下玉,她见了谁,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无巨细,我全要知道。” 那人得令后匆匆退下。守在殿外的宫人们见到后,便依次回来当值。武氏便道:“这会子什么时辰了,陛下应是快到了吧。” 宫人们忙过来道:“已是申时末了,陛下今日传过话要来用晚膳,应是快到了。” 她却罕见的细问道:“准备得如何了,今日都预备了哪些膳食?” 因平日里武昭仪很少过问膳房之事,一时间几个贴身宫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点的赶紧回道:“劳昭仪稍后,婢子这就去问清楚。” 正欲走时,武昭仪又道:“不必了。你只吩咐厨下,陛下最近有些口舌生疮,那些动火的鸡鸭鱼肉就不要了,多拣清凉败火的菜蔬和羹汤。” “是。”那宫人连声应下,忙忙去了。 武氏便自去妆台前坐下道:“将去岁陛下赏的那套白色皱纱裙拿来我穿。头上梳螺髻即可,天晚了,不必过分装饰。” 那专管四时衣裳的连忙赶着去了,这边亦早有巧手宫人过来,替她梳妆打扮。 皇帝今日朝务繁多,颇为疲累。及到柔仪殿时,已是酉戌之间了。尚在几步开外时,就见到一宫装美人隐在蔷薇架后,却是隐隐绰绰地看不大清楚面貌。 及到近处,才发现此女正是昭仪武氏。只见她一改往常华丽,只穿着一件绿纱海棠纹窄袖衫子,胸下却是一袭白色洒银烟云蝴蝶襦裙,披着一袭薄如蝉翼的梅花刺绣的浅黄云帔。头上无有金玉,只用一朵木芙蓉斜斜插在发髻上。面上虽铅华未施,却无妨肌肤如玉。 皇帝看着她这身装束,就仿佛郁热中忽往口内送了一片鲜嫩的薄荷叶,又好似亲手掰开了一枚秋初新摘的绿橘,瞬间只觉心下清凉,烦恼尽消。 她见皇帝到了身边,便檀口轻启,亲昵地叫了一声:“累了吧,晚膳已经备好了。就等九郎过来与媚娘同食呢。” 皇帝一靠近,便闻见武氏身上正传来一阵动人体香。只却不知究竟是花香还是脂香,却是若有似无,轻轻地撩拨着他的心。 两人相携进殿后,宫人们便开始将晚膳摆上。一道虾仁冬瓜,一份清炒茭白,还有一盘秋茄并一碟糖霜番茄。满桌皆是颜色悦目,清香怡人。皇帝本来食欲不振,这会子却颇有些食指大动了。 只听武昭仪在一旁柔声道:“陛下这几日有些劳累上火,因此妾特地备了这些,想来食补总是好的。灶下还炖着冰糖绿豆汤。待会食完正好喝上一碗,明日定能好转的。” 皇帝心下感动,便握着她手道:“你本在孕中,该好好调养才是,如何还来操心朕。你放心,媚娘。朕与你惺惜相惜,绝不会负你。目下你只管好好安胎,淑妃皇后那里朕都吩咐过,不许来打扰的。你兄长之事,朕斟酌后已交与唐临处置。此人历来公正无私,案情必能水落石出。” 武氏忙离席拜谢道:“妾深谢陛下体恤。只是若兄长确实有罪,妾亦难免失察之责。到那时,还请陛下看顾好我的弘儿,余者妾自会担待,绝不教陛下为难。” 她说话间一直强忍悲伤,只在皇帝扶起她时,一颗珠泪却恰于此刻,滴落在他掌心他心知她分明在哭,可不想她再抬起头时,却依旧还是一幅花般笑颜。皇帝看到,心下更是怜惜不已。 崔炎正因白日之事,有些辗转反侧。却不意听到隔壁房内母亲又一次下床出门的声音。他便披衣起来查看。却见母亲孤单坐于井沿上仰首,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崔炎便也随之看向夜空。只今晚是阴天,天上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他刚准备去问母亲时,却听她自言自语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崔郎牛郎织女尚能一年一回,而你我,此生却再不能相见了。”言毕泪水悄然滑落。 崔炎的脚步停住了。他真的没想到,母亲居然直到今日,还在想念父亲。或许是知道自己对父亲的憎恨,这许多年来她竟是从未表露过。 想想是了,时节处暑将至,父亲的忌日,就快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超度 远处似有雄鸡打鸣,崔炎便从睡梦中醒来。 他看着微微发白的窗纸,揉着眉间闭眼假寐了片刻。正要起身时,已听得母亲在门上轻扣了两声提醒他。 今日他本是不能陪同母亲的。只可巧赵少卿丧假回来,唐临便还算痛快的给了他两日假。林氏得知儿子今日要送她去为亡夫超度,心中不由得安慰不已。 为表虔诚,自三日前开始,林氏就已日日斋戒沐浴。又早早与寺中知客僧知会过,留一净室与她诵经祈福。 因寺庙离家甚远,他便提前几日定好了一辆马车,起身收拾好后又再次焚香净手。母亲犹不放心,又清点了一番果蔬供物香烛等。而后两人便静候着,只待宵禁一结束,便出了门。 那车夫虽是紧赶慢赶,无奈天亮后街市上人群渐多,你推我让,且又不能纵马,及至到时已然是辰时末了。林氏久不出门,兼之身体羸弱,又一路颠簸。下来时已颇有些体力不支了。 崔炎虽力劝她先去休息片刻。无奈林氏坚持说自己已向佛祖发愿,绝对耽搁不得时辰。 崔炎无法,只得央人尽量找一处清净屋舍,又讨了些热茶送与母亲。好在片刻后待崔炎再进去时,林氏已有明显好转。只见屋内檀香缭绕,母亲安静坐于蒲团上虔诚念诵。崔炎便掩好门放心出来了。 晋昌坊的这座大慈恩寺,崔炎早有耳闻,只一直不能得空前来。尤其去岁开始,寺中又新修了佛塔,更是蜚声海内。 此寺原是今上在东宫时,为追念生母,祈求冥福,报答慈恩之故,方才敕造修建而成。 寺庙占地广阔,几据坊内大半地域。又有三百僧众,五十位大德高僧同奉神居。再加之五年前,玄奘法师也奉旨迁入主持译经事务凡此种种,使得此寺自建成之日起,就名声大噪,香火旺盛。 这自然也是母亲选择此处做超度法事的重要缘由。 时近正午,寺内香客大多已开始返回。崔炎因母亲诵经需要一整日,反不着急。一路走来,早见一座五层砖塔立于道边。走近一看,果然是形制奇特,异域之风浓郁。 如此看来,这座慈恩寺塔确是如传闻所说,是以天竺大觉塔为蓝本设计建成,难怪与中原各地佛塔大异其趣。 因塔门紧闭,崔炎便只好绕塔随意观看一番。仿佛记得前阵子还听圣上提起,那二圣三绝碑已然刻好,就等礼部择吉日立碑了。只可惜这回却是不得见了。 他正闲看塔身上的一幅佛陀线像时,却忽听得一女子问道:“娘子,这塔如何这样奇怪,只有五层,门还关着,也上不去,有何意思?” 只话音未落,似乎就有人去捂住她嘴,急切道:“菩萨勿怪,不知者无罪。” 崔炎听闻不过稍行两步,便看到塔身另一侧有两个女子并肩站立。只听那女子接着道:“在寺院中,也敢胡言乱语。我们初来乍到,需得谨言慎行。不懂的事,就不要开口。省的无知徒惹人笑话。” 虽是如此说了,那小娘依旧是存不住话,还是问道:“那娘子知道这塔吗?” 那女娘便啐了一口道:“你这小蹄子,我也是刚到这里,如何知道?” 那小娘闻言便嗤笑一声道:“原来娘子也不知道。” 那女娘便作势要过去打她。这小娘也不甘示弱,只叫道:“娘子还是稳重点好,莫不是到了唐寺卿的府上,成了女郎,也还是如此?” 崔炎听罢却是吃了一惊。回京许久,从未听说寺卿还尚有千金。正待再看时,那两个女子早笑着打打闹闹地去远了。 想着毕竟是别人家事,打探无益。且又腹中饥饿,崔炎便自觉开始往回行了。刚至净室门口,就有一小沙弥过来轻声道:“林娘子已食过了素斋。嘱您回来时不用打扰,自去用饭即可。” 崔炎便自去吃饭不提。因早晨起的早,饭后一不小心就走了困。 正睡得香甜时,忽觉得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醒过来。却看见一只肥肥的虎斑猫正坐在他身边舔毛,绒绒的大尾巴时不时地扫过崔炎的脸。 难怪自己会打喷嚏。崔炎正欲吓吓它时,它却已发现崔炎醒了,便干脆直接走到他脚边卧下,还睁着大眼睛柔柔地朝他叫了一声:“瞄” 似乎是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崔炎见这猫不怕人,便上前将它抱起来揉了揉脖子。此举似乎甚讨得猫儿喜欢,它没一会更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来求摸。崔炎见状只好从善如流,在它肥硕的肚子上抚了几下。它便随着崔炎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节奏,呼噜着渐渐睡着了。 崔炎心道也不知这猫是哪个香客弄丢的,看这油光水滑的毛皮,想必主人也是十分珍爱。若是发现猫丢了,必然心中着急。便还是起身抱住它,准备出门帮忙询问看看。 谁知刚出了母亲所在的明心院,就发觉天象不对。西面天空已是黑云滚滚,且不多时便狂风大作。眼看着电闪雷鸣,大雨将至。此时一个僧人恰好路过崔炎身边,便看着天对他道:“施主要去哪里,此时还是快回住处妥当。看样子西面雨已经落下了。” 崔炎看了眼怀里的猫,此时它正炸着毛拼命往他怀里钻。崔炎的胸口被它的爪子钩得有点痛,便想着将它抱远一些。谁知刚动了一下,它便嗷呜一声,抓得他更紧了。崔炎见状只得赶紧抱它回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崔炎适才去看过,母亲依旧在内室一心一意地念经。 外面正是大雨瓢泼,崔炎只好在室内,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咪的头。这庙中也无什么像样吃食,崔炎便将中午剩下的馒头撕了些皮递给它,它却只闻了下就傲娇地走了。崔炎只得哂笑一声,无奈摇头。 大雨已经整整下了两个时辰。一个时辰前,林氏才终于从净室中走出来,看得出虽然身体略为疲惫,但神情却显出了几分放松。只是看见外面雨势不减时,便不由露出几分焦色来。崔炎自然上前安抚,言道若是回不去,少不得在寺内住上一夜就是。 好不容易等到风雨渐小,崔炎赶紧打点行装预备回去。却忽听到外面有人大喊:“曲江池发水了。” 他闻言赶紧出寺查看,果见街市上已有了过膝的积水。好在崔炎知道长安地势西高东低,曲江池发水并不会持续太久,只是适才雨量太大,下的又急,一时漫溢出来罢了。 只是今晚再想回去,却是万万不能了。所幸寺院在高处,今晚倒尽可以在此处安眠。 一夜无话。 早起时果然水势已退,只天空依然下着蒙蒙细雨。在寺中吃过早饭,他们便开始准备起行。这边崔炎刚把母亲扶到车上,直起身时却看见一主一仆也出现在离庙门不远处。 崔炎看过去时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只见那走在头里的女子并未让人撑伞,而是自己举着一把浅蓝色纸伞慢慢行来。雨丝如线,她的面容就像隐在雾里一般看不真切。而当她终于走近时,便宛如水墨晕染般,显出玉一样的轮廓来。 众人一时看见,俱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这时崔炎却突然听见阶下有声响:回首时只看到来人正从一乘小轿中气喘吁吁的钻出来,旁边一个老家人举目一扫,便指着庙门前的女子哭着对他道:“大郎,这便是阿灵。” 这边却见唐临几乎是一个箭步就跨上了台阶,崔炎差点都避让不及。只听他激动地声音都变了,看着那女子便老泪纵横:“听闻昨夜曲江池大水,我一夜未睡,清早就往这里赶,幸而你无事。” 那女子便走上前去,身形微颤,终叫了一声:“父亲,女儿总算找到您了。” 崔炎便看见她身后的女婢拿着两个包袱,挎着个竹篮也跟上来了。只无意中朝那篮中一瞥,却恰好看见昨日的虎斑正安安稳稳地睡在里面,它见崔炎正看自己,便打着哈欠朝他挥了挥前爪,算是打了个招呼。 昨日半夜就不见了这只猫,却原来在此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唐灵 崔炎见此情景,不好再上前招呼,免得打扰人家父女团聚。这时林氏正好掀起帘子看向他,似是疑惑儿子怎么还没有上来。他便朝母亲点了下头,上了车。 崔炎觉得心里有些别扭。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似乎是从唐临与他女儿相认时开始的。阿灵,阿灵 崔母看着儿子一路不说话,倒疑心是不是自己非要到庙里来耽误了他公务。只是她历来有择席的毛病,昨夜就没休息好。上了车便有些昏昏欲睡,便也顾不上找他搭话了。 唐灵也随后上了车。他父亲因还有急务,适才已经直接去了宫中。她便还是由那老家人接了,先回去府里再说。 只是这车中也是和崔炎的马车差不多,气氛尤为沉闷。主仆二人一改昨日活泼,俱都默默无言。那女郎更是冷若冰霜,脸上不见一丝笑意。 因出发的时间相近,两车便一前一后缓行着。刚到朱雀大街,唐灵马车上的马便不知何故突然发狂了,车夫根本来不及勒住缰绳便被颠了下去。这下子无人管束,那枣红马更是疯了一样,一阵长嘶后撒开蹄子便狂奔而去。 这样的闹市惊马,早引得一路惊叫不断。崔炎听到后也来不及与母亲多言,立时跳下,更随手便抢了路人手中的马。这时也顾不得街市上不得纵马的规矩了,只一路奋力拍马去追。 路上似乎看到有人从那车上掉下来,崔炎此时也顾不得,只一气向前,片刻之后,终于可以和马车并驾齐驱时,崔炎便借马镫脚踏之力,一举跃上马车。之后丝毫不敢懈怠,迅速于执辔间发力,连续狠勒了几下,这马方才停下。只觉手上生疼,低头去看时才发现,那缰绳早已磨破了他两层皮肉,就连右胳膊也是酸疼不已。倒是前面行人见马车终于停下,不由得齐齐松了口气。 这边不等崔炎下去,车上已然跳下了一个女子。只见她面色发白,冷汗淋漓。下车后犹扶着马车气喘干呕不止。崔炎碍于唐寺卿面子,还是硬着头皮准备上去扶她一下。 谁料那女子却并不领情。见他的手伸过来,便立即“啪”一声打掉。崔炎简直莫名其妙:自己好容易才停了马,这女子当真是狼心狗肺,不领情就罢了,还如此嚣张。真以为他爹是唐寺卿,自己就拿她没法子了? 那女子打了他手,犹冷着脸并不示弱,只是身体难受,到底还是将脾气收起,抚胸慢慢平顺着呼吸。 正觉得胸口气闷略减时,腰间却突有一只粗壮手臂袭来。没等她惊叫出声,就已然被人扛在了肩头,下一瞬间却又如面粉袋般被丢进了马车。 她正欲爬起骂他时,他却似乎早已料到,面无表情地对她道:“你若再乱动,我就把你扛回去,要试试的话,尽管下来好了。”说完便用力甩上车门。 这回倒是反常,车内居然就此安静了下来。见她安稳了,崔炎便单骑着马沿路去找那掉下来的女子。唐灵等了好一会,才感觉到车头一沉,显然是他已上了车。果然马车随即便转过弯继续向前行去。 崔炎此时犹自沉着脸,他可没忘记适才那一瞬间,女子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屑与憎恨。想来自己与她不过是初次相见,心下实在不解她的态度何以会如此。 唐灵却早已后悔了。只是她对崔炎,实在是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厌恶,无法收敛,很难控制。想着以后还要与他打交道,便只得在车内凝神静气,好尽快平静下来。 待到了大理寺,崔炎在车上便将缰绳甩给了门童。正欲走时,却听得那女子在车内声音平平地道:“郎君且慢。适才是我受了惊吓才会如此,请郎君莫要介意。烦请留下姓名,家父稍后必有重谢。” 崔炎静静听完后却毫不领情,嘴角只讥嘲一抿,抬起脚便走了。听得他步子渐远,女子却忽然福至心灵,突然就想起了二虎。 完了完了,当时好像只听到它惨叫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都怪自己刚才昏头胀脑,又被崔炎一气,居然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想着去找时,却根本不记得走过什么路。一时焦急不已,也顾不上进府了,便心中度着大致方向沿路寻找起来。 话说这只叫二虎的肥猫,从车上被甩下时只来得及“喵呜”了一声,就拜它肥胖的身躯所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地面。好在就在这片刻之间,它圆滚滚的眼珠已经觑到了一处绝佳所在,便立时在空中调整了动作,毫不犹豫的朝那里落去。 可怜那女婢落地后刚喘上一口气,被它的肥屁股在胸口一压,立时便白眼一翻,又厥了过去。它却倒好,不紧不慢地爬起来活动了下手脚,确定了没缺胳膊少腿后,便开始朝人群龇牙咧嘴。 有人想看看地上的人情况如何,也被它的爪子吓了回来。正在洋洋得意时,却突然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它便“嗷呜”一声,想把这个没眼色的抓上个大花脸,不意那人却已然转过头来了,它一看见,便倏地缩回爪子,改挠为拍,以示亲热。 原来此人正是崔炎。它将二虎抱起放到一边后,便起身去查看那女婢伤势。一时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因此便不好随意挪动。 恰于此时见到几个金吾卫,因为纵马事故列队过来查证,便正好将适才详情告知。听到他们言及并无伤亡时,不由放心大半。也就将这女婢交与了他们,也好先行延医诊治。本来有心要将猫抱走,可一想起那女郎的臭脸,便连同路上抢来的马,一股脑地都丢给了金吾卫。 因马已还回去了,回去时便只好步行。远远看去那马车还在原地未动,他也未发一语便径自上前驾车,想她应该也是不甚在意下人死活,到现在竟连问都没问一句。如此自己刚才没多管闲事,看来是对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归家(上) 唐灵一路“喵喵,喵喵”地叫着寻找二虎,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得大街甚远,开始在坊间的窄巷中行走起来。一时间仿佛听到哪里有猫咪在叫着回应她,她顿时欣喜不已,便毫不犹豫地寻声找了过去。 这条巷中却是无人。唐灵一眼没看到猫,只好蹲在地上四下呼唤,就盼着二虎能从哪个她没看到的角落跳出来,再慵懒地朝她叫上一声。不料猫未出现,前面紫藤花架里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唐灵不防间很是吃了一惊。那人见状赶紧将脸上的面纱取下,轻声道:“娘子勿怕,是我。” 唐灵其实已经凭身形认出她来了,不免忧心问道:“你现下如何在这里?若是被他们发现难道是刚才马发狂的事,你凑巧知道了什么要来告诉我?” 女子闻言却一幅失落自责的样子,末了低着头无精打采地道:“我是一路跟着你,也看到了那马发狂。只是当时街上人很多,又事起突然,我,我没能留意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唐灵也知道,若是有人借摩肩擦踵之机对马匹下手,事后的确很难查实。想那真正的唐灵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女子,刚到长安,又有谁会针对她呢?即使是高氏,以后少不得就是多陪些嫁妆而已,至于此时就要斩草除根吗。 她虽心中不解,也只好先将思绪按下,轻言劝那女子道:“好了,你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神捕神探之类。哪里能看到这些?好在我也没事,你就放心吧。下次没有重要的事,万万不要再来了。被他们抓到,不是玩的。” 那女子听后更是心情低落,过了好一会才恨道:“这些人忒狠毒,夫人不知道被他们弄去了哪里,如今又硬要将我们二人分开娘子,这段时日我常常在想,那时候,我是不是做错了。才会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提起母亲,唐灵也红了眼睛,终忍不住流下泪道:“别再胡思乱想了。当时若不是你,我如今早不在世间了。人生无常,有时候根本由不得你选择。” 巷中一时只有二人压抑着的呜咽之声。唐灵心中尤为沉痛:想这偌大的长安城,如今哪还有你我的安身之所。母亲一直不知下落,自己又处处受制。只能听命行事,根本不知道何时能有出头之日。如今之计,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只是这些话,却无法对她明说。 两人相对良久,到底还是唐灵先拭了泪道:“快走吧,别再耽搁了。事到如今,哭也是无用。以后我们不在一处,你自己要保重。” 她也努力擦干眼泪朝唐灵笑道:“娘子不用担心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其实我今天来,原是奉命给娘子送这个的。” 说着便从怀中拿出一物递过来:“这个弩机是鹰使专门找人打制的,形体很小,近距离的杀伤力却大。最合适女子防身。娘子以后记得随身携带。” 唐灵接过来略看了一眼,果然精巧。且又制成了时新的妆盒样式,平常使用根本不会引人注意。如此突然发射时,对手肯定是防不胜防。 她见唐灵的样子,应该还是蛮中意这件利器,不由得放心不少。她明天就要离开长安,娘子有此物傍身的话,她多少能安慰些。 临要走时却似又突然记起了什么,忙略带歉意地对唐灵道:“娘子刚是在找二虎吧,我适才看见崔炎将它交给了巡防的金吾卫,想必一会子自然有人送过去。我如今不在娘子身边,还请您务必万事小心。” 唐灵一时听到,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好笑。想着这丫头还是老毛病,每次重要的话总是留到最后才说。 女子终是离开了。唐灵看着她的背影渐远,眼中不由一片模糊。片刻后自己便也一步步往回行去。想着既然知道了猫儿下落,那便还是,回去吧。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只她虽不是媳妇,但继女这顶帽子戴在头上,高氏见了,兴许还不如看着媳妇来的舒坦呢。 及至到了府门前,却是早有几个人等在那里。见她回来了,便立刻有人入内回报。又有两个婆子过来,牵着唐灵由侧门进去了。 谁知这边刚进门,那赶车的老家人便冲到她面前跪下道:“娘子,你要不要紧?您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便是万死也难赎罪啊。” 他也不听唐灵安慰,只自顾在那里抹着眼睛道:“好在后来崔少卿过来说,已经把您安全送回来了,我这才只是没看到您人,到底放心不下。哦还有,金吾卫那边已经把您的贴身婢女和猫儿都送回来了。那女婢只是受了惊吓,这会尚有些没回过神来。猫儿却是无事,已有人带下去喂食了。” 那两个婆子见这老家人如此,却只做没看见,站在一旁倒像是在看热闹。唐灵没奈何,只得按下性子自去安抚道:“我真是没事。你看看我,哪里像是有事的样子。你若再如此,便是折煞我了。原是马惊了,我如何会怪到你身上。适才崔少卿的确曾将我送回来,只我着急雪婵,便又自己回去找,这才耽搁了时间。” 他却依然跪在地上一个劲的忏悔,唐灵无法,只好走为上策。赶巧这时便有个年轻妇人远远过来了,唐临度她穿戴,不由心内一喜。 果然她走到唐灵一行人面前时,便停下行礼道:“主母听闻娘子的马惊了,心中后怕。若娘子无事,现在便去让她瞧瞧如何?”那老家人见是主母派人过来,唯恐自己碍了事,忙起身麻溜地去了。 唐灵余光看见,便开始专心应付眼前。看这妇人穿着,想来也是府中比较体面的人物,遂客气道:“因有贵人相助,幸得无事。倒是叫大家担心了。未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我初来乍到,倒是要请您多指点呢。” 那女子却推辞道:“不敢当的。我娘家原姓蔡。”唐灵听了,便称她:“蔡娘子”。 那蔡娘子听了便笑道:“娘子客气了,这边请。”唐灵便跟着她,一路绕过前面大堂,又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方到了后院。 只见院中花草茂盛,其他倒也罢了,只那月季和扶桑却因长在一处,彼此花叶便纠缠争斗,互不相让。唐灵正看的有趣,不料花间却突然跑出一物,只轻巧一窜便已跳进了唐灵怀里。事出突然,那蔡娘子不免被吓了一跳,唐灵却看得清楚,自己怀里的这个胖家伙,不是二虎还有谁。 之前虽是听人说了猫儿无事,却还是比不得亲眼看见,自是安心不少。又见它乖乖伏在怀里,十分温顺,一时颇有些舍不得松手。那蔡娘子看见后,只好提醒她莫要耽搁太久。唐灵自是知道轻重,到底还是先放下它继续向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归家(下) 不多时二人已经到了庭前。唐灵细观这处屋舍倒是位置极好,前无遮挡,又是向阳而建,室内想必十分明亮。 果然一进去便觉得四面都是开阔爽朗,毫无闭塞压抑之感,只却没看到高氏。一打量才发现原来这大屋后面竟还有一进院落,想来那高氏日常都是在里间理事。 那帘子打起来时,唐临就见到一个四旬左右的美妇正端坐其间,左右还各有婢女和仆妇若干。那蔡娘子便先行上前对那美妇一福道:“夫人,娘子到了。”唐灵自然心中明了,不待那妇人招呼,便主动朝她盈盈下拜,以“母”呼之。 如今唐临府上当家的正是他来长安后方才续弦的高氏。高氏之前亦嫁过一任丈夫,只可惜成婚不过年,就一病去了。后经人做媒,便嫁与了唐临。 即使是以高氏的挑剔眼光来看,这个便宜女儿也无疑是个美人。她年轻时也曾自诩漂亮,可与这个唐灵一比,还是要逊色许多。之前分明听说是在苏州的一个道观中找到的她,如今看来,倒是与时下京中闺秀们的气质差别不大。 眼见唐灵已主动叫了母亲,她也不好再摆架子,便也笑着寒暄道:“听说路上马车出了事故,不知要不要紧。”唐灵见问忙客气道:“女儿无事。倒是让您忧心了。” 又从袖中拿出一块绣帕双手呈上道:“听闻母亲四十整寿将近。女儿身边却别无长物,一路上闲暇时便专注于此帕。微微薄礼,还望母亲莫要嫌弃女儿手艺才好。” 高氏本想着一幅帕子有何稀奇,结果接过来才发现:这方绣品,针法精致细密还是其次。更重要的却是设色高雅,荷花荷叶的姿态均是清丽至极,几只蜻蜓更是绣的栩栩如生,野趣盎然。虽只是一方手帕,却也足见其绣工了得。 周围几个下人也都是识货的,一看就知,这等功力,非有十年以上绣龄绝不可得。一时看着唐灵俱都有了几分欣赏之意。高氏一见,更是有心要煞一煞这个嫡长女的风头,便故意停住话头,悠闲饮起茶来。 不想半个时辰过去了,高氏的茶已续了三杯,唐灵那里却连姿势都没有动过。德容言工,无论是哪一样,这个女儿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高氏感觉有些挫败,仿佛一拳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她握紧手中茶杯,终是又开口道:“这些年在外受苦了。你父亲也一直都不曾放弃寻你,月前有了消息时,恨不得当下就过去接你,如今你安然回来,他也算是了却了多年心事。” 唐灵面不改色,闻言只是唯唯。高氏想了想,到底还是起身亲走过来拉着她手道:“你也不必拘束。我们家中人口亦是简单,你下面也只有个兄弟。刚满十岁,现正在私塾中读书。因你父溺爱,无法无天惯了,你到时可不要见怪。如今他课还未散,稍后你就见到了。” 既然人都从宝座上下来了,唐灵当然不能再不给面子。抬起头便送了她一个甜甜的笑:“母亲放心。弟弟是家中独子,我这个做姐姐的,自然是以他为尊。” 高氏看着唐灵笑靥如花,心内却有些犯嘀咕。也不知她是真天真还是装糊涂。自己可是已经和她挑明了:这个家里,我高湘兰才是真正的女主人。而你,不过是我丈夫的一个念想罢了。她识趣自然最好,若是还不知好歹,便是让那马车再翻一次,也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 一时又想到唐临相貌普通,这个女儿却如此貌美,想来她的生母定然也是国色天香,难怪这些年唐临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心中不由醋意翻涌,只不好显在面上。她在京中名声并不好,此时强忍也只是不想有人传出去说:女儿第一天归家,继母就给排头吃。 只是到底心中不快,略说了几句话,便道她想必路上劳累,自己就不多留了。又说屋子和婢女都已经安排好,缺什么只管说,她自会添置。唐灵也看出她犯懒,自然告退离开。 唐寺卿是直到晚饭时方才回来。他并不知道马车出了事,想来是从宫中直接回来,还未听人说起。唐灵见他喜笑颜开的样子,也就并未多言。唐寺卿因早上匆匆忙忙也没有好好看看女儿,此时借着烛火,便又将她仔细端详了一番。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亡妻,端的是丽质天成,百媚千娇。心中不由欢喜不已。 所谓乐极生悲。他开心过了头,便一时连儿子叫他都没听见。高氏气的立时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因不防备反被吓了一跳。抬头只见高氏正瞪着他。想是看在儿子面上,才强忍着没有发作。 只是没吃几口,到底还是气不过先走了。那孩童被母亲拽走时犹自一脸懵懂。他虽然还看不懂成人的世界,却也内心直觉:自己的母亲,并不喜欢这个漂亮的姐姐。 唐临见她走了,倒是一幅不在意的模样。只笑着对女儿道:“不用管她。我们吃我们的。” 唐灵对此也是一笑了之。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高氏不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恶名在外,顾忌又多。真的不要脸面时,还未知谁胜谁负呢。 晚饭后,唐寺卿便自去忙公事了。他与唐灵已是十几年未见,培养感情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他不着急,唐灵自然也不着急。 送走父亲后,她便先是步行了一会好消消食,之后就一个人先回了寝房。那高氏虽然刻薄,到底也要面子上过得去。因此屋内陈设倒俱都是新做新买的,四个侍女也是一水的干净伶俐。 这不,唐灵刚提出要洗澡。那个叫青叶的婢女便上来回道:“早就知道娘子今日车马劳顿,肯定是要沐浴的。因此适才晚饭时婢子们已经吩咐了下去。娘子现下跟着我就好。” 唐灵洗澡历来不用人服侍,那几个侍女摆好一应物品后便鱼贯退下。这澡间比之在婺州时明显更为华丽宽大,就连照明用的都是上好的青白玉灯罩。一袭绿水晶帘幕更是被氤氲水汽衬的如梦似幻。她轻轻拨过这一帘莹透,仿佛就此划开了轻雾中的湖面,惊起了无数涟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飞燕 崔炎今晚早早便闭门熄灯,休息去了。午后他应约与陈合碰了面,终于第一次得到了关于蛊虫的确切消息。陈合本是一向粗神经惯了的,可这次,似乎连他都有些感到憎恶和惧怕起来。 前段时日,当萧寺丞不再如之前那般关注刘荣的时候,崔炎曾经秘密去见过他。几乎是在看到刘荣眼睛的刹那,他就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刘荣,并没有疯。可同时他眼中的死寂,也让自己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点:到死为止,刘荣都不会再吐露一个有用的字。 崔炎曾经对此迷惑不解。可如今想来,可能是这种金蚕的可怕之处,刘荣太清楚太明白了。一旦身中此毒,非施蛊者便不能解救。他还如何敢去冒险?更何况,像他这样弑杀亲父,违背人伦的大逆之人,无论缘由为何,如今都已然是必死,又何必再拖累亲人? 这条线索,终究是断了。最近的许多事,总是时常让崔炎觉得,自己好像正处在一张巨大的网里。那些被自己忽略的,或是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其实都是网中举足轻重的关键点。他开始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就是一旦他解开了其中最根本的那个结,那么其他所有的疑问也都将随之迎刃而解。 而现在,刘岗村,公主府,大明宫这一切的一切,还都是迷雾般的未知。 崔炎忽地睁开了一直假寐着的眼睛,双手只轻巧一撑,便自榻上一跃而起。他一直在等,而现在,那个监视他的人终于离开了。没错,自那日从飞燕馆回来后不久,他就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尾巴”。 时机难得。他今日特意早睡,就是为了顺藤摸瓜,打探下这个对他行踪如此重视的人物究竟是谁。当然,是在尽量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 时辰还早,坊市间尚有不少稀稀拉拉的行人。只一出院门到了明亮处,崔炎才发现,此人居然还穿着一身公服。如此明目张胆,难道真是“无知者无畏”?从他服色判断,此人即使不是真的南衙禁卫,也必然是找了一身他们的衣服穿在身上。 崔炎一路跟着他到了东市附近,快到平康坊时,却见他与几个同样服色的禁卫会合,之后又一起勾肩搭背地晃荡进去了。崔炎一见,心下失望不已。本想着他若回去复命,自己正可追本溯源。岂料这狗东西居然跑到这里来了。如今却是无法,只得跟上看看究竟了。 南衙十六卫自高祖时就已成立,一开始各卫的主要将官都是由皇帝亲自择选。及至后来不断扩编,不免就有顾不到的地方,兵员水平明显开始良莠不齐起来。像这种当值时就去喝花酒的,虽然也抓过不少次,可遗憾的是,效果并不明显。 平昌坊自然还是如往常一般灯火辉煌,游人如织。崔炎跟着这群人七拐八绕,最后总算是在一个门口停下了,几个人便哈哈大笑携手而入。 崔炎瞧这门庭却有些眼熟,抬头时果然看见牌匾上正书着“飞燕馆”三个大字。不由得庆幸那个徐都知今晚并没在门前招揽,否则他若要进去,只怕还得另辟蹊径。 几个人看来都是熟客,只在大厅一桌上对饮了十来杯后,便各自点了知心的姑娘去了。崔炎只盯着最初那人,一路尾随他们拐去了西面小楼。 那引路的女子举着一盏白色莲花灯走在前面,那禁卫便东倒西歪地跟在后头。崔炎将脚步放的极轻,只借着花木廊柱掩饰远远地跟着。走了好一会,那女子方在西面一处靠墙的屋子前停下了。又为那人细心推开屋门,道了声:“请”后便原路返回了。 那人似乎是嫌门小,上前一脚就将两扇门踹的大开,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崔炎稍等了片刻,待听得门口安静下来,方才闪身进去。 他先是躲在门边的一个花架旁看了下屋内大致情形。正预备出来时,先前那人却突然又嘟囔着出来了,边踢上门边说:“臭毛病忒多。妈的一个妓女办事,还非要老子关门。” 崔炎因躲得太急,腿便不小心撞在了花架的棱角处,那处立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只好在并没有发出声响。此刻听到那人抱怨,他便心里骂道:“待会要没说出些我想听的,你说别人不会做妓,我就先来教教你怎么做人。” 眼见他进了里间,崔炎却猫着腰待在门口。只听屋内那人口齿不清地叫着:“小娘子,你在哪呢。快别躲了,哥哥这里有好东西给你。快来呀” 只话还未说完,便听到里面扑通一声,好似是什么东西倒了的声音。这之后,就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崔炎心知屋内有变,立时当机立断,从怀内拿出一块黑巾系上后就推门而入。待在屋内扫了一圈后,便看到那禁卫额头流血,正卧在里间地上一动不动。 看这屋内陈设简单,那个梳妆台就不用说了,唯有面前这张红绡大床或可以藏人。果然定睛看时,便见那帐后似乎有人环臂蹲在地上,只是隐隐绰绰间看得不大清楚。 崔炎想着应该是那妓女不小心失手伤了人,如今害怕躲起来了。果然那女子听见有人进来了,便立刻尖叫了一声向外跑。崔炎直觉去拦,只听轰地一声,烛台却不知被谁撞倒了。 室内立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崔炎却硬是坐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这绝不是因为他怀中软玉温香,正抱着一个香喷喷的女子;而是因为那个女子撞倒他后,一只手正按在了最不该按的地方 这一下子,顿时便叫他青筋暴起,冷汗直流。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疼痛硬压回去。正要推开她起身时,那女子却又抓着他手尖叫道:“不要点灯!” 她似乎很紧张,长指甲都陷进了崔炎肉里。而他的手心,却正因为白天时勒马把皮都磨没了。十指连心他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必定是忘记了看黄历,才会如此三灾八难。 那女子却只是抽泣着道:“不管你是谁,别点灯好不好。你若看见了我的样子,肯定会去都知那里告诉她。那样的话,我一定会被她打死的。” 黑暗中,崔炎分明听到了她的话,却只安静站立,一语未发。那女子也不在意,只坐在黑暗处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家纤细指尖。她可以对天发誓,适才第一次,她真的不是故意的,那绝对绝对,是个意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巧遇 唐灵揭开灯罩,看着烧掉的字条慢慢成了灰烬,才又将灯罩盖回原处。 这字条原是青叶趁着刚才众人不备时塞给她的。她不得不承认,鹰使的反应确实很快。从字条内容来看,雪婵毫无疑问已成了弃子。看来在鹰使想到该如何处置之前,她都要这样一直疯傻下去了。 唐灵觉得,这实在不能怪自己。谁让雪婵素来就是眼高于顶,又怎会去注意一个卑微的赶车人呢。可在唐灵看来,这样一位在大理寺卿府上服侍多年的老仆,却浑身都是破绽:他的眼神太急切,额头上的汗太多,强自镇定的表情下还隐约藏着兽一般的兴奋与决心。 而雪婵对此,明显一无所觉。从庙前初遇开始,那丫头的两只眼睛,就差不多已经长在崔炎身上了。 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不要说是雪婵,即使是她自己,若是在几年前看到这样的人,没准也是要将芳心遗落的。 因看到雪婵发花痴,倒是让她心头忽生出一计来。毕竟一个车夫,最有可能使坏的地方,无非就是他的马车了,这也并不难猜。车是不好动手脚的,太显眼。马却是畜生。畜生要发疯,人可是拦不住的。 只是既然是“下马威”,那关键自然就要落在“马”身上了。毕竟不管是谁的屁股,若是被针连扎上三次,难免都是要发疯的。唐灵相信,若是那车夫也被这么扎上几下,说不定他会蹦的比马还高呢。 这么一出闹剧,到底背后授意之人会是谁呢。高氏?嗯,有可能。后母继女,这可是永恒的矛盾所在;雪使?也有可能,毕竟她对自己,从来就是谜一般地憎恨啊。 可惜不管是谁设的局,如今看来,倒霉的只能是雪婵了。危急时刻,她连自己都难以保全,谁还能指望她可以护得主家周全呢。 可惜了这么一个刚刚春心萌动的小妞,不过是过于沉醉于繁华的街景,却因为意外被惊马所扰,刚回过神来又“恰好”被主人不小心撞了出去。就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实在是可怜可叹! 本来唐灵的计划很完美,谁知半路却杀出崔炎这么个意外。若不是他,自己早就安然脱身。何苦会因为怕他疑心,在马车上颠了那么久? 如今看来,唐寺卿的这个后宅,惯会演戏的太多。那老家人对她劈头盖脸的一番剖白,看着倒是心诚,只是他把眼睛都揉红了,唐灵却愣是没看到他有一滴眼泪。高氏更是装的厉害,她的嫉妒之心,就像她庭前的花朵,为了多争得一点雨露阳光,就会毫不犹豫地以身躯为藤,缠斗不止,至死方休。 唐灵相信她还没有直接下令让人除掉她。可有时候世道就是如此,很多时候上位者根本无需明说,只需要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一点似是而非的暗示,就足以让底下的人揣摩着心意行动了。 高氏对这个车夫的擅做主张丝毫没有加以责罚。相反,她的内心可能还很得意。可主母的这种宽纵,却毫无疑问是在向众人释放一种信号,从而会在不久的将来,给自己造成无穷无尽的烦恼与危险。 不过今夜,就暂且放过他们吧。 唐灵没想到会这么巧与崔炎撞上。从她收到消息开始,一直到与小蝶会面,都非常顺利。从她的描述来看,绿绣的死的确非常可疑。她说一开始绿绣的确心存死志,可随着时日渐渐过去,她已经想开了不少。 因这屋子没甚几凳,二人遂干脆相携坐于榻前。 一时小蝶便流着泪对她道:“我们这些充作官妓的,从前有几个不是金枝玉叶。一朝获罪,就好比是从九天之上落到了泥泞之中。那时的落差,比之今日如何?所以,像我们这些人,早就炼成了铜皮铁骨石头心。才能每日迎来送往,不知疲倦为何物。绿绣姐姐明明已经决定了要重新生活,为何却还是我实在是不懂。” “那夜,馆中差不多有半数的人都去出了柳相的堂会。不少人都是后半夜方才醉醺醺地回来。我也是第二日下午方去找的她。当时她的门窗俱都拴着,我叫了半天也没人给我开门。” “这时恰好徐都知来了,叫了几个人才好不容易破门而入。进去后我先是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甜香,接着才看到她趴在书案上,旁边还放着一封书信。” “都知匆匆展信读毕,便叫大家都出去。又指人立时去报与官府。若是平常,这种事都知向来都是能捂就捂,实在捂不住了,也就是使点银子好早点结案。就怕有客人知道死了人,嫌晦气影响了生意。” “这次居然如此大张旗鼓,就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飞燕馆里出了事,连官府来人也俱都是热情招待。且换做平常,别说是一连五日都没有生意,就是前一晚客人少了些,都知也早就开始骂人了,这次居然也是浑不在意。” 唐灵尽量将小蝶的话全部记在心里。正当此时,两人却突然听到了开门声,小蝶闻声不由深为纳罕。她还未经梳笼,现下并不会单独接客。今日为何会有人到此 唐灵见她一幅如临大敌,心慌意乱的样子,便帮着她先从窗外翻出去,她独自留下应对。又嘱咐她今天的话绝不可再对别人提起,小蝶自然一口答应。 谁知她将来人戏耍一番后正欲离开时,才发现屋外又进来了一个人。她慌忙躲在床后,却不料这一次来的竟是崔炎。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他看到自己,只怕身份立时便要穿帮。自己武功又不如他,为今之计,恐怕只有 不如索性就装成小蝶,骗他一骗。为了像些,到底是狠狠心掐了下自己的手背,方才哭哭啼啼地道:“奴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您,放奴一条生路吧。千万不要告诉徐都知啊。” 崔炎被她哭的心烦,终开口道:“行了,你去床底躲好不要出声。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我保你无事。听清楚了没?” 唐灵连忙点头如捣蒜。想了想他看不见,只好小声道:“知道了。”便稍稍起身摸着床腿爬进去。又过了片刻,屋里的灯方重新点亮了。 崔炎弯腰看了那禁卫一眼,便左右开弓,一连扇了对方好几个耳光。唐灵只看着都觉得脸疼。心中只庆幸好在被打的人不是自己。那禁卫一时醒来,看到崔炎时却愣住了。刚想嚎一嗓子,便立时被一把雪亮短刃抵住了脖子。 “怎么,想试试是我的刀快还是你的喉咙快?从现在起,我问你答。如果答的我不满意,那我只好拿你的脖子验验刀了。听明白了,就眨下眼睛。” 唐灵干脆在床底躺成大字形好方便听戏。只听崔炎问道:“你叫什么,干什么的?” 那人一刻也没耽搁,立时答道:“小的叫王先,在,在南衙当值。” 崔炎点头又问:“为什么跟着我,受何人指使。”跟着他?唐灵一听不由竖起了耳朵。那人此番却没了适才的爽快,唐灵正着急时,就听崔炎了然道:“你当然可以不承认跟踪我。只是若是被你幕后的人知道,你监视我不用心,还跑出来喝花酒的话。那时你觉得你的下场会是怎样?” “我哪有不用心,我分明是看着你睡了我才”噗嗤,唐灵这回终是没掌住笑出了声。 幸好崔炎也正于此时开口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跟踪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游原 李下玉最近很烦恼。因为他的父亲不知何故,突然对她的婚事热心起来。每日里不是赛马,就是秋游,要么就是宫宴于是那些年轻勋贵们的公子就此如流水一般的在她眼前晃。 就算起头时她不明白,等到这三四日下来,她也是什么都清楚了。这不,今日父亲又安排了崔尚书的嫡子崔耀,陪她去乐游原游赏。她本不欲去,可是父亲一幅不容商量的表情,她无奈只得穿上胡服,与崔五郎一同去了。 乐游原地处长安城南,历来因地势绝佳而闻名。且原上又遍植粉樱,每逢春日盛放时,更是游人如织。是时便见漫天花雨中,男子们大都坐于树下吟诗畅谈,而女子也多成群聚集起来,以斗草投壶为戏。 如今虽没有春樱似雪,然而天空湛蓝,也正是秋初的爽朗天气,骑马漫行自然也是别有风味。如果不是身边有个崔耀,李下玉觉得,其实还是蛮惬意的。 崔耀看着身边这个明艳的少女,只觉得心里麻痒难耐,只可惜她一直不苟言笑,任凭自己如何抓痒挠肝,却硬是没个一亲芳泽的机会。 憋了半日,他终是壮了胆子腆着脸问道:“公主逛了许久,未知要不要歇歇?” 她却一听到他开口,便立时双腿一夹马腹,径直扬鞭跑远了。崔耀楞了半日,也不知究竟是这句话里的哪个字得罪了她。一时想起皇帝嘱托,也只得无奈催马跟上。 他们刚离开,崔炎与唐灵便也来到了乐游原。唐寺卿因见女儿这几日没什么精神,自己这段时日又脱不开身,只好逼着崔炎陪着她四处逛逛。 其实唐灵回来的第二日,他就已经从崔炎那里知道了马车的事。“那疯马的屁股上似有几处针扎痕迹,但因没有流血,且又在马尾下。不好确认是不是和惊马有关。” 此事崔炎本是不想说的,毕竟是上司家事,自己作为下属其实不便多言。但心中到底是鄙视这种阴私手段,终还是说与了唐临。唐临一时听罢,立时便怀疑是高氏搞的鬼。她素日不安分也就罢了,如今居然敢将主意打到自己女儿头上。 于是也等不及下值,就先行回了府。却被马房的管事告知,因那匹马差点伤了娘子,昨日午后已经遵照主母的吩咐杀了。如果说先前唐临还只有五分疑惑,如今倒是有九分了。那车夫知道家主空口无凭,自然是抵死不认。唐临一气之下便拂袖而去。 他原本是想直接去高氏处质问的,可中途又想到女儿在外孤苦伶仃了十余年,好容易回了家还遭人算计,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又临时转了方向去了清露院。 唐灵正巧在院中晒书。她此次从南边带来的书不多,先时已提前一日运到了府里。今日见天气好,便正好打开箱笼,与青叶一同收拾起来。虽说活不重,可到底处暑时天气还未真正凉爽,几番蹲下站起后,她的额头便沁出了几粒汗珠。 那几个丫头见主人忙碌,却直像没看见似的。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婢竟还在园中自顾荡起了彩绳,另外两个便躲在墙角忙着插混打科地调笑聊天。 只听其中一个丫头说道:“我们家的这个娘子可是大有来头,据说可是从南边道观里出来的,是个娇滴滴的小道姑呢。”另一个便用帕子掩住嘴唇笑道:“可不是。我可还知道个巧宗儿。你道这么些年寺卿到处都没找到她。如今怎么就找着了?” 那丫头顿时眼睛放光,急急拉住那女子的手道:“姐姐别卖关子了,快些告诉我知道。” 这丫头便故作神秘般吃吃笑道:“因有两个恶汉去观中都看中了她,便争抢起来,谁料其中有个人就被不小心打死了。州府报上来复核时,案卷中自然会提及她的名字和身世,寺卿看到后便” 唐寺卿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听到此处时,登时脸色紫胀,一脚便踹开了半掩的院门,那两个丫头因不防均被吓了一跳。正抬头欲骂时,却赫然发现院外站着的,居然是满面怒色的唐寺卿。 两人霎时面无人色,只顾着跪地磕头求饶。这二人都是签了死契的家奴,可谓生死荣辱全都系于主人的一念之间。此刻二人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讳,一时俱都是六神无主,恐惧至极。 唐灵在一旁看见,忙整了整头脸衣裳快步走来,却是一脸惶然,凄楚无比地哭道:“父亲如何生这么大气,是否女儿做错了什么?” 唐临看她如此柔弱,更是怒火中烧,立即便朝外吩咐道:“来人,把这两个丫头给我捆了,随我去春晖堂。” 又转头轻声对唐灵道:“别怕,阿灵,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自有父亲为你做主。” 当晚春晖堂那边几乎是吵闹了一夜,快天明时才渐渐安静下来。据青叶打听的消息,两个丫头各打了三十板子后连夜就交给了人伢子发卖,那车夫也被揪出来,一顿鞭子下去,估摸着没有十天半月恐怕是起不了身。唐寺卿则当夜便搬出了春晖堂,独自宿在书房里。 这个结果,实在是唐灵先时没想到的。不错,她是猜测崔炎会将惊马之事报与唐寺卿,也的确故意放任那两个丫头偷懒,府中的谣言也是她叫青叶放出去的。可除此之外,她真的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要知道昨晚她可是堪堪赶在闭门鼓响起之前方回了府,那时已经是二更天了。晨起后又匆忙赶去高氏处请安,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方被放回来。 唐灵没想到看起来慈祥和蔼的唐寺卿,处置起家事来竟如此果断狠辣。需知很多深宅大院中的龌龊事,都是因为家主过于优柔寡断,且又耳根子软造成的。 有时候明明已经拿定了主意,可禁不住妇人在耳边劝导几句,或是在枕席间婉转奉承一番,就又转了念头。因为爱重便不论是非,因为轻忽就置若罔闻,长此以往,家宅中怎么会有安宁。 她实在很羡慕唐灵。因为她的父亲,是真的很疼爱她。为了她的安危,可以如此决绝地与自己嫡子的母亲撕破脸面。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能为女儿做到这样的。想想自己的父亲,兄长和姊妹那都是些何等凉薄和狠毒的人啊。 崔炎牵着马,信步随在唐灵身边。乐游原其实风光甚好,崔炎走了一会便觉得胸臆疏阔,心旷神怡起来。偶尔想起来看了眼身旁,才发现唐灵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后面。 夕阳渐没,她的身影在落日的勾勒下,仿佛已沉入了世间最深的寂静里。一缕晚风吹来,乱了她额间的短发。她却并未伸手去拂,只是微微地蹙了下眉,那羽睫便密密地覆在眼睑上,仿若一只雨后蛰伏的蝶,显得那样沉重和疲倦 崔炎看见时,心中仿佛忽有情弦拨动。有一瞬间,他甚至很想上前去安慰她一下。却不知为何,终究还是止住了步子,将目光放向了远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试探 这时,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急似一声的呼唤:“公主,公主。你慢些” 眼前难得的静谧被打破了。崔炎率先反应过来,电光火石间已将唐灵拉到了一边。 那个跑在前面的女子也看到有人,便将马速缓了下来。待到了近前,她一个轻巧翻身,便已跃下马背。果然来人正是义阳公主,后面气喘吁吁跟着的却是他的堂兄崔耀。 见是这二人,崔炎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唐灵却是心内一喜:李下玉果然在此,鹰使的消息倒的确是永不落空。 李下玉在马背上也早看到了崔炎。这几日,她时而被月下偶遇,时而被赴宴相请;不是听李家三郎吟诗,便是和王家六郎听曲,每日里疲于奔命,哪里还有工夫再去听禁卫们的呈报。此时看到崔炎,倒是让她暗下决心:今晚回宫后,务必要和父亲好好说说,绝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对面相逢,崔炎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只好与唐灵一起,向她行礼问安。那崔耀却因今日御苑中选的马过于高大,折腾了好一会才从马背上爬下来。一时整衣完毕正欲和李下玉说话时,却恰好看到崔炎也在这里。 从幼年起,只要有崔炎在时,大家总会习惯性地忽略掉他。即使他从来不笑,也很少说话。崔耀还依稀记得,他一开始读书也是很用功的,夫子还曾为此在父亲面前夸过他。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去学堂了,即使是父亲用藤条抽他也不去。因崔氏历来是重文轻武,他就在众人的讥笑中,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地练着那些枯燥的招式。直到十年前的一个清晨,他留书离开了崔宅,从此音讯全无。 直到最近他回来了,却不知何故就得了圣上赏识。半年间,就从一介羽林校尉升到了大理寺少卿,成为了朝中少有的年轻新贵。印象中他自少年起就生的秀丽挺拔,如林中修竹一般惹人注目。今日在这身蓝灰色暗云纹劲装的映衬下,更是突显得他面容冷峻,身姿卓然。 大概是在军中久了,崔耀极少能看到他懒洋洋的样子,他似乎一直保留着军人那种虎豹一般的忍耐力和爆发力。让人一看见他,就忍不住想起宝剑藏锋,慧秀内蕴。 心中不由得妒忌更盛。只因为顾忌公主在旁,只得强自按捺着。谁料那李下玉整日都没给自己一个好脸,此刻却笑着向崔炎道:“崔少卿这一向少见了,想来定是公务繁忙吧。” 崔炎也好似随口就答道:“大理寺历来就是如此。远比不得公主在内苑,操心的厉害。”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唐灵一时听到,甚为惊奇。前夜在飞燕馆,那个禁卫最终还是承认了:让他跟踪崔炎的人正是义阳公主李下玉。他却好似并不讶异,反在那禁卫的千恩万谢中将他放走了,事后显然也并未报与唐临知道。 今日唐寺卿让崔炎陪她出来走走。她便一口答应,却故意选了乐游原这里,就是想看看崔炎与李下玉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猫腻。可是看这境况,莫非是自己想错了? 崔耀听到后却再不能忍耐,心道好你个崔炎,我不找你麻烦也就罢了,你竟还敢如此怠慢公主。立时便摩拳擦掌,准备上前去替公主出气。 岂料李下玉却面不改色,只低下头将马鞭换了个手,便又接着道:“少卿这是何意?莫不是在哪里听了什么闲言闲语,误会了我?” 崔炎对宗室女子的反感由来已久。在他看来,这些天之娇女大多养尊处优,又不学无术。若是愚昧无知还好,就怕万一有几分姿色才智,那对社稷天下才真的是灾难。 比如这位义阳公主,崔炎原先想她不过只是个娇纵的少女,如今看来,倒是越发像她那个姑姑了。只是如今案情未明,他也只好继续与她虚与委蛇,带着些歉意道:“公主多想了。臣是听闻陛下已有意尽早为公主择婿,因此揣度公主最近必然忙碌。” 居然如此托辞,崔耀也顾不得再去看李下玉眼色,便立时冲崔炎怒诘道:“你是什么身份,怎敢置喙公主家事?” 崔炎一听崔耀发话,倒是好似刚看到他也在此处,连忙整顿衣冠后无比正经地道:“原来五哥也在这里,弟弟一心只顾着公主,实在是失礼了。只是自古‘天家无小事’,公主家事自然也是国事。作为臣下关心一下想必也未为不可。至于五哥所说身份之事,我却有疑问不解:想来我们二人既是堂兄弟,那自然五哥是什么身份,我也就是什么身份了。却不知堂兄这句话到底是所言为何?” “你”崔炎本待欲言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称兄道弟。但到底考虑到公主在场,只得把后话咽了回去。义阳公主听到此言却展颜起来,崔炎竟如此关注自家的婚事,莫不是也对自己一时间倒是面泛桃花,流露出小女儿态来。 崔耀见此情景,心中不忿,却无奈于崔炎身上再找不出毛病来。正无法时,却凑巧看见他身旁的唐灵,竟穿着一身与李下玉差不离的胡服。他便得意终是抓住了崔炎的短处,急吼吼地就冲着二人道:“你这小女子好大胆,怎敢穿着与公主一般的服饰。还不快脱下来与公主谢罪。崔炎你也是,既与她同行,便是她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不成?” 此言实在是谬论,可奇怪的是李下玉听到后却并没有出言阻止。其实女子着胡服在大唐实属平常,尤其是骑马时,因胡服下摆宽大容易上下,且又多制成窄袖收腰的样式,特别能凸显女子的玲珑身段。试想如此绝妙的装束,自然是一经出现,即成潮流了。 只胡服毕竟非是宫廷中正式着装,现时宫中还未有内造。李下玉平时出宫不易,上个月方才选料量体,做了几件。如今刚上身,便遇上个绝美的女子与己一般穿着,心下的确有些别扭。只不好在崔炎面前为这等小事发作,免得自份而已。 如今崔耀提起,倒是正中她下怀。崔炎见状倒也未急着解释,只在一旁好整以暇地观望。因听崔耀提到胡服,他便也朝着两人身上看去。 岂料她第一句话便坦然承认道:“公主恕罪。臣女的胡服确与公主的相似。但公主穿起来龙章凤姿,隐隐有皇家气象。臣女穿上却不过东施效颦而已。” “想当日先太宗皇帝亦喜着胡服,只为万邦融和,与民同乐之意。公主今日既着胡服出宫,想来也是不存炫耀之心。再者,公主乃是天生贵女,金枝玉叶,便是荆钗布裙也难掩国色。今日又何必自降身份,非要与臣女计较一件衣衫不可呢?” 李下玉不防她一番话竟搬出了先帝。就算原本有意羞辱她,此时也只得暂且将这念头放下。崔耀更没料到这小女子竟然如此伶牙俐齿,又想起她毕竟是唐寺卿亲女,虽也不至于怕她什么,但权衡利弊后到底还是噤口不言了。 崔炎听毕却看着唐灵目露深意。记得当日在慈恩寺时,她分明对长安毫不熟悉,就连闻名于世的雁塔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教训侍女时也是叫她少开口,免得说错了惹人笑话。如今却是侃侃而谈,便是李下玉一国公主之尊,也似乎并不能叫她心生畏惧。 且先帝爱穿胡服也绝不是人尽皆知之事。就连崔炎自己,也是升至大理寺后方听陛下偶尔提起过。 李下玉却不知崔炎想到了这些,只看到他盯着唐灵眸色渐深,心中不由莫名酸楚。又见天色渐晚,终是不发一语,上马离开了。崔耀见她走了,自然是二话不说,赶紧奋力爬上马背,一路追着去了。 待二人走远,唐灵便朝他戏谑道:“看来义阳公主对你可是不一般呢。你却为何不去巴结一二。如此说不准,你们清河崔氏又能再出一位驸马都尉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学语 唐灵问完后便紧盯着他,极力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可是天晚了,他的脸渐渐隐没在了黑暗里。乐游原也好像突然间就变得空旷起来,万籁俱寂,便连风都突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唯有秋虫还在此起彼伏地鸣唱着。 月亮升起来了,似水一般温柔地笼罩在原上。她趁着这尺素流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崔炎。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已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了。他的眼神早没了先时的兴味,反而存满了警惕与距离。唐灵心知不对,却明白此时任何不安躁动的举止都是大忌,唯有不动声色才能教他暂时打消疑虑。 残阳陷落,远处的群山终于只余下了黑黢黢的轮廓。她不再去追问崔炎,只是很自然地收回目光,缓缓行至樱树下松开马缰。 崔炎如此敏锐,她现在倒是完全不必担心他将那名禁卫放走的动机了。十有并不是与李下玉有什么勾连的示好行为,而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其实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唐灵从来就没低估过崔炎想要往上爬的决心,只是如今看来,李下玉在他眼里,显然还不够格作他的进身之阶。 不过既然崔炎这里走不通,她为何不换一条路呢。大理寺除了唐临,可并不是只有崔炎一个少卿啊。如果能确定另外那个与萧氏并无瓜葛的话,将消息适当地透露给他,不也是一样的吗。 想来武昭仪那里,也绝不会就此坐以待毙。这几日,李下玉不是已经被婚事搅得焦头烂额,无暇分神了吗。牛刀小试,倒是难得的迅速和精准。也是,她既然已经发现了李下玉在这桩案件里扮演的角色,又怎么还会继续放任不管呢。 崔炎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子,她的步履自在而轻松,似乎心中并没有什么负担与顾虑。唐寺卿找到这个女儿的事情,这几日里他也略有耳闻。虽然是有巧合的成分,但也算不得匪夷所思。 更何况唐临是什么人,无论如何,他也绝不可能仅凭着卷宗中的一个名字就胡乱认下女儿的。自己或许真的是替古人担忧,想得太多了罢。 柔仪殿里,晚膳才刚刚撤下去不久,殿内就已被几十支大烛照的格外通明。武昭仪卧在榻上,似乎刚沐浴过,头发上还留着些许湿气。两人抱着李弘正开心时,却有一名内侍匆匆从外面进来,见到眼前情景,正是其乐融融,便站住了没有说话。 皇帝却正好抬头看到他,便招手让他过去问道:“什么事?” 那内侍便望了一眼武昭仪脸色,斟酌着道:“淑妃说四皇子已好几日没见到陛下了,今天念叨了您好久呢,义阳公主从宫外回来,现也在那里。” 皇帝想了想便道:“的确是好几日未见素节了。正好下玉也在,倒是可以顺便问问他今日与崔耀相处的如何。”便转头略带歉意地对武氏道:“今日你就好好歇歇。如今你身子渐重,弘儿又小,不要累坏了才好。” 皇帝说一句,她便柔声答应一句,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的迹象。那内侍在一旁看到,不由心道:这就是武昭仪的聪明之处。不论她私下里是怎样,可在皇帝面前:她永远都是如此温良大度,善解人意。 果然皇帝看到她如此乖巧,便又心软了,盘桓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立起身。谁知没走几步,却听到一个无比稚嫩的声音叫道:“爷爷”这似乎是,是弘儿的声音,他一时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弘儿上个月才刚满了九个月,如今居然就会,说话了? 他兴奋得几乎脚步都有些跌跌撞撞起来。刚至榻边,就见武氏也很意外,一幅不敢置信的样子。弘儿毕竟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刚过了九个月就已牙牙学语,她反应过来后,也不由得欢喜无限。 皇帝更是心急,俯身就将儿子抱起,忍不住就去亲了亲他红彤彤的脸颊,果然他便咧着刚长了几颗牙的小嘴又朝他叫了一声:“阿爷。”这回却是清晰无比,皇帝一时听到,更是激动地双手都有些颤抖了。 弘儿真的说话了,她为了这一刻可是已经努力了好些时日。看着兴高采烈的皇帝,她却终是暗自落下泪来。心中暗道:“弘儿,母亲谢谢你,真的要谢谢你。”那内侍见状,知道皇帝今晚必是哪里都不会去了。便谁也没打扰,无声地退下去了。 这边宫人刚把皇帝不会过来的消息报与淑妃,她就已经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贱人,贱人”李下玉见到母亲如此,便赶紧让人将素节带了下去。虽然自己也很沮丧,但毕竟是比不得母亲心中的失望与伤心。 要知道曾几何时,母亲的紫兰殿在宫中那是何等风光的所在啊。可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凄凉难言。她不由对女儿嘶吼道:“你不是说,你的计划很成功吗。可为什么这么久了,武氏在宫中还是盛宠不衰,屹立不倒呢。” “你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会不会皇上根本就不在乎她的兄长到底做了什么?否则你看事情出了那么久了,陛下对她的态度根本就没有改变过”盛怒之下,萧淑妃原本美丽的脸,终究是因为妒忌而扭曲了。 李下玉没想到时至今日,母亲竟还在做父亲会回心转意的美梦。她知道不能再放任她这样想下去了,可又实在不忍心去戳破她的希望。 自己一心一意要将这案子坐实做大,从来就不是指望着父亲能就此厌弃武氏。而是要凭借这个案子的影响力,取得朝臣们最大的支持。 武氏本来就不是父亲名正言顺的妾妃,如果再加上她的兄长飞扬跋扈目无法纪的话,她就很难再向上一步,从而威胁到母亲与素节的地位了。至于父亲感情的归属,这实在不是李下玉可以左右和控制的事情。 她如今也是冗务繁多,烦恼无数。本想借着今日的机会可以好好与父亲沟通下,却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谁知道明日父亲会不会又心血来潮,为自己安排些什么呢。如今自己脱不开身,母亲又根本指望不上。看来,只能寄望于皇后与柳相那里可以尽快打开局面了。 而崔炎,或许崔炎对她来说,就是天边的那缕白月光。李下玉心里清楚地知道,父亲越赏识他,就越不会在驸马择选时考虑他。而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因为本身就根基深厚,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也并不愿意迎娶公主。 父亲之所以让崔耀来,不过是因为见他对自己特别上心,难得崔尚书又没有明确反对,所以有所期望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拜师 崔炎回家歇了一夜,天明后自是照旧去大理寺当值了。谁知一进大门就发觉里头闹哄哄的,人人都是喜笑颜开。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赵少卿拉到了桌边。他指着桌上的馕和胡麻粥道:“你晨起肯定还未食过早膳吧,来来来,今日我请你吃。” 旁边几个狱丞便大笑道:“你哄谁呢。你来这些年,何尝请我们吃过寸草片叶。”转过来对崔炎道:“别听他的,这些都是寺卿的女儿唐娘子着人送来的。说是家中自己做的,寺卿也正在里头吃着呢。” 崔炎拗不过,只好也坐下来预备随意吃些。却不想胡饼做的是外酥里脆,口感极好。就连芝麻粥也是米和芝麻搭配的刚合适,喝起来真的是齿颊留香。难怪今日气氛这样好,想来唐寺卿此时喝着粥,怕是连眼睛都要笑没了吧。 正腹诽时,不想却有个声音在一旁问道:“好吃吗?”崔炎吃得专心,便随口答道:“嗯,不错。”一时觉得这个声音之前没听过,抬头时才发现是个青衣女婢。而且这句话似乎也并不是问他的,只因赵少卿恰与他比邻而坐,实际上那女婢问的却是赵西原。 几个狱丞也发现了这个乌龙,均吃吃窃笑。那赵西原却是先前见她与唐灵一道进来的,显然是她的贴身婢女。此时见问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忙一迭声地道:“何止是好吃,简直是美味绝伦。娘子必是深得厨艺之精髓,方能化繁为简,去其糟粕,巧得食材之精华。” 崔炎闻言,一时差点被粥烫到了喉咙。青衣女婢闻言只是抿唇一笑道:“多谢少卿夸赞。只是您若是吃好了,寺卿与我们家娘子有请呢。” 众人这次倒是全部抬起了头,目光在两位少卿身上来回逡巡。如果说刚才赵西原还是受宠若惊,这回他简直想要跪下来亲吻这位娘子的,额鞋了。 他当然吃好了,他刚才分明饿的能吃下一头牛,现在却饱得可以三天不吃饭。自从崔炎到了大理寺以后,这是多久不曾有过的景象了啊。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来,就像是个得胜的将军一般跟在那侍女后面。 崔炎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面无表情地把粥喝完了。搁筷子的时候竟还没忘了说一句:“众位慢用。” 几个狱丞见他去的远了,忙低头八卦起来:“怎么回事,崔少卿在的时候居然叫了赵少卿。你说说,这什么情况?”另外一个就接口道:“风向不对啊各位,这是不是意味着崔少卿失宠了。” “不会吧,昨日,崔少卿不还被寺卿派出去陪唐娘子了吗。”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狱吏忙提醒大家道。 “那就是了,想是崔少卿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这回可是马失前蹄,翻船了哦” 崔炎倒不大在意这些,他与赵西原本就职位相同,均掌折狱c详刑事。其人向来性情沉稳憨厚,凡事又总给他人留有余地,崔炎心下其实很敬重他。 想这大半年来,唐寺卿处处对他委以重任,而自己为了能尽快站稳脚跟,几乎从没礼让过他。若今日寺卿真有要事委派,自己心中还是乐见其成的。 听完寺卿的话,赵西原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其实,他适才在崔炎面前表现得很得意那都是假的。实际上他内心很紧张,生怕是最近什么案子断的不得当寺卿要找他麻烦。 原来却是寺卿要为自己的女儿找一位师傅。据唐娘子说,她对刑狱诉讼很有兴趣,听闻自己在这方面颇有建树,因此特地央求父亲的。话说回来,这么一个俊俏聪慧的小娘子要给自己做徒弟,赵西原又怎么会拒绝呢。 谁知那唐娘子一听自己答应了,立时就要向他行拜师礼,这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领受。最后好不容易才说好了,虽是拜师,为方便还是以兄妹相称。赵西原自然是无有不愿的。 崔炎却是自去了西市一处还算相熟的古玩字画店。他记得这里的店主是个砚痴,各种名贵古砚到他面前,他都能如数家珍,给你说出些门道来。 果然,崔炎一拿出包袱中的砚台,他的眼睛就直了。又见崔炎只是以粗布包裹,便说他暴殄天物,好东西就是到了他手里那也是明珠暗投了。 好在他也只是聒噪了几句,便急不可耐地从袖中掏出一块蜀锦托之,详勘细节。过了好一会放下时方道:“难得难得。时下有雕刻的端砚还不多见。就是有,也是以鹤松图为主。这种喜上眉梢的图案我也只见过一回。” 崔炎见他果然认识,便忙问道:“不知你是在何处见到?”那店主闻言却看了崔炎一眼,随后却抓耳挠腮起来,半晌方道:“这个非是我不言,只是时日太久了,我却不大记得了。” 崔炎却心知他说的必是假话。他就是把自己忘了,砚的事也绝不会忘。再者既说了端砚先前多是以朴实无华为主,近日方渐渐出现了雕件,如此又何来时日久远之说。 只是好好问时他不肯说,那便只有逼着他说了。崔炎眉头一皱,便指着店内一幅顾恺之的女史图道:“你这画中少女形容呆板,衣袂沉重,毫无原作秀丽幽雅之态。不知要价几何啊?” 那看画的客人本来已欲买下,一听崔炎之语,登时色变,只朝那店主冷哼一声后,拔脚就走了。 一时店内客人悉数散尽。那店主叫苦不迭,只得低声下气地对崔炎道:“少卿行行好吧,我这一日的进账都没了。不然的话,你瞧我这店里有什么看得上眼的,随你挑选一样拿走。就算我破财消灾还不行吗?” 崔炎却充耳不闻。只看着那方端砚,寓意不言自明。那店主无法,只得坐下向他娓娓道来:“昔年有一次各地学子正值隆冬时进京应试,其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贡院诸人的墨砚均冻结成冰,无法答卷。其中唯有一端州考生的墨砚不仅未冻,且还油润生辉。监试官员如获至宝,立时将此砚上呈高祖。从此以后,端砚闻名天下,更被列为皇家贡品,民间难得一见。崔少卿,你如今明白了吗?” 崔炎听完这一席话,直犹如醍醐灌顶,刹那间豁然开朗。他仍按原样将端砚包好,只朝那店主一拱手谢道:“有劳。”便径直出了门。 那店主却追出来喊道:“崔少卿,那粗布实在太寒碜了,不如就把我这块蜀锦拿去包裹可否?”崔炎远远听见,只得无奈摇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金部 崔炎去了金部。时金部执掌天下库藏,以至于两市交易,宫廷用度都在其中。当然,还兼领着百官c军镇及蕃客赏赐诸事。 那个店主虽不曾明确告知崔炎是在何处看到的端砚,却清楚的透露了一点:端砚早在高祖时就已经是贡品,除了端州的本地豪富尚有可能持有一二,能出现在京城之中,又是时新的样式,那大多只有一种可能:这方喜鹊登梅,或者说是喜上眉梢的墨砚,必是贡物无疑。 既是上用之物,如今却流于民间。这其中缘由,若是剔除掉宫中内监偷盗这种凤毛麟角的案例,最大的可能性莫过于就是皇帝已在某次恩赏中将其赐予臣下。 幸好皇帝的赏赐历来都是有记载可查的。想来只要找到负责此事的书令史,翻寻近五六年来的在京人员所得的赐物记录,想来应该会有所收获。 今日金部郎中却恰巧不在府衙之中,一位方主事在问明崔炎来意后,就将他带入了金部专事存档之处,又指派了一名令使陪同。之后便告罪道:“照理说本应亲陪,只是如今部内事务繁忙,只能烦请少卿自便了。”崔炎闻言后自然不会勉强。 不过适才一路走来,知他此话应也不是虚言。起码今日当值的十余人皆是伏案埋头,少有来往的也俱都行色匆匆。 那黄书令将崔炎引至一处大殿后,便指着殿中靠左一排的竹简对他道:“少卿请看,这一排书柜共计九组,每组五格。从后往前,贞观二十二年至今的赐赏均记载其中,少卿尽可翻阅。”说完却抬头觑了眼崔炎,见他没有发话,便躬身告辞退下了。 崔炎因不想让人知道他要找什么,所以适才并未留他。只是如今看来,虽只是几年的记录,其卷帙繁浩也已然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也没把握今日能不能有所收获。 谁知那书令离开后,却并未回去当值,而是捂着肚子与同僚打了声招呼,出门后便脚不离地地直奔了永兴坊。只见他在东市一处茶楼前站定后,左右看了眼方才不着痕迹地随着群茶客一道进去了。入内后也不去看楼下大堂,便径直去了二楼雅间。 那茶博士见了却也不问他,只将一壶热茶放于案上后便出去了。那黄令使瞄他走了,却将桌上的一盆罗汉松移到了靠窗处,之后才安安静静地坐下品起茶来。这壶蒙顶石花此次倒是冲泡的像模像样,汤色碧清明亮,回味尤为甘甜。看来自己的待遇倒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提高了。 他不由对着茶汤得意一笑。再抬头时,却忽见对面已有人落座。他倒真是神出鬼没,自己分明未听到任何声息,也不知他到底是从何处进来的。那人自斟了一杯后方道:“怎么,今日令使有消息了?” “这个是自然。否则我现时又何必出来。果不出所料,崔炎刚已经到了金部,如今暂且被我糊弄着在查旧档。那简书足有上千摞,只是他却不知道他要找的那卷却早已不在其中了。”因这黄令使蓄着两撇油亮的小胡子,咧嘴一笑时那胡子便成了一上一下,瞧上去甚为滑稽。 对面那人听后却不以为然,撇着嘴不屑道:“本来是要你毁简,你却硬是要藏简。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黄令使便从鼻子里哼道:“你说的倒轻松。你知道金部丢失简档会怎样吗?你以为是像你们司农寺丢了袋米一般,不过罚点银钱了事。那可是轻则要丢官罢职,重则就是牢狱之灾。” “如今只要让他找上个天,他没有收获时自会放弃,如此便是神不知鬼不觉。若是轻易毁简,万一年底抽检时恰巧查到,到时你们可是王八脖子一缩,我却找谁去?” 那人便阴笑道:“你这算盘珠子打的倒精,还真是两边不得罪。上面也不一定是非你不可,他便真查出来又如何。有的是法子让他”说着就在脖子上做了个杀的动作。 黄令使见他说话时眼睛都红了,不由得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这崔炎也是,放着好好的大理寺少卿不做,非要掺和到这些麻烦里。这凡事都要追根究底的毛病,可实非是为官之道啊。真以为朝廷是他家开得不成? 崔炎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书架,想想后还是从贞观年开始找起。毕竟那方砚上已薄有包浆,想来非是这一两年内可以形成。 只是那黄令使却打错了算盘,以为这许多简牍,正常人便是给他日也未必能看完一半。岂料崔炎翻阅简书时却是极快,大多只于简牍上扫过一眼后便又拿起下一卷。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他便已将贞观朝所有记录阅览完毕。不过可惜的是,其中并没有笔墨涉及到端砚。 他稍事休憩后,便又重新翻阅起剩余记档。不料几十卷过去,却仍旧是一无所获。崔炎知道,再往后便是近三年的记录了,再能寻到的机率便是大大降低。他无奈将手搁在简面上,开始仔细回想适才翻过的那些简牍。 时尽正午,殿内愈发明亮起来。他斜倚在书架边,看到空气中有几许细尘幽幽漂浮这一刻,仿佛尘世时光就此停驻。而 那些数不清的记录便在这宁寂中涌现出来:永徽元年正月十五,上赐新城公主攒丝飞凤金步摇两支,八宝珊瑚手串一副永徽元年二月初二,赏尚书右仆射褚遂良白玉虎形纸镇一个,将作内造金漆银盘一个永徽元年二月初六,则是 崔炎忽的睁开了双眼。永徽元年的正月十五到二月初二,中间整整十余日的记录呢。这可是正值岁初新年之时,怎么会没有记录,难道是归档时不小心放错了? 正值此时,那黄令使却忽在外敲门道:“已是午膳时分,未知少卿查到何处了。是否午饭后再来,吾等却都要归家用膳了。”崔炎便将手上竹简合起,置于原处后便开门致歉:“如此耽误各位了。我也正感腹内饥饿,便正好与你们一同走吧。” 那黄令使不由眉开眼笑道:“甚好甚好,那少卿请。”待崔炎走出后,他便上前将殿门锁好。崔炎与他同行时,便随意闲谈道:“我见这大殿存柜已近百数,不知诸位是如何保证书简都在正确位置而不至谬误的呢?” 那黄令使便自矜道:“其实记录与归档本就是令使与书令使的职责所在。因此我们二人均是时时检查,谨防有疏漏之处,月底年底也大多要再次核对。若是错了,郎中与主事必会责罚。因此我们日常都是要加倍小心的。” 崔炎便停下脚步对他道:“黄令使,那如此看来,你今日必是要受罚了。”黄熙兆起初还面露不解,以为崔炎是在与他玩笑。及至抬头却见崔炎脸上殊无戏谑之色,方心知不好,后背便立时沁出汗来。还未待反应过来,崔炎已经又接着问道:“永徽元年正月的竹简,黄令使是不是搁错了地方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追杀 黄熙兆也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定了定神后便敷衍道:“崔少卿所言何意,下官实在不解。” 崔炎见他眼睛中闪过一抹精光,便知他说的不是实话,不过倒也因此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盯着黄熙兆讥道:“人们常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我看这两句话送与黄令使倒正合适。” 黄熙兆度崔炎神情,便知此事确有些不好了。此时他的内心不啻于天人交战:一时想要向崔炎和盘托出,一时又想到自己为官多年,却仍在金部做这么个小小令使。 若是此次不能翻身,恐是一辈子都要窝在金部与那些破烂竹简打交道了。想自己十年寒窗,难道就只为做这么个传话小吏不成。 想这崔炎,半年前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羽林校尉,还不是靠着在圣上那里谄言媚色,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 这世道就是如此。所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眼下先稳住他,待到了郑军手里,就能让他从此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便打定主意,瞄着四下无人,便朝着崔炎哭诉道:“少卿容秉。这些时日因内人病重,我便常常无心公务,想是错漏放错了也是有的。您便先去用饭,午后我一定将简档调出,只求少卿万万不要将此事告知郎中与主事才好。” 崔炎观这黄令使,大多时候都是目光虚浮,形容猥琐。说话时总是在偷觑着对方的反应,显然并不是出自于本心。便假意安慰道:“黄令使严重了,倒着实让崔某汗颜。我也是为求破案,得罪之处,万望海涵才是。如此我就在大理寺静等贵使的好消息了。”那黄熙兆自是连声答应。 那边唐临在大理寺等候良久却仍不见崔炎回来,心中着急,便忍不住离座开始在门前张望起来。一时听见萧寺丞在与他打招呼,等不及便从厅内踱出来喊道:“还在那里磨蹭什么,速速进来。” 崔炎倒是不防唐临突然冒出来,且又是一幅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估摸着可能是他有事找不到自己,忙紧着几步跟上了他。不待唐临询问,崔炎便告诉他自己午前一直都是在金部查档。 唐临正是为此案找他。如今武元庆已被羁押至大理寺,朝臣大多也在向圣上施压,要求尽快提审,不可迁延。而崔炎却至今尚未向他呈报案情进展,因此不免心中有些没底。 崔炎便将几日前在飞燕馆中发现的疑点告知了唐临,却有意隐去了义阳公主派人跟踪他的事。如今案情尚未分明,他还不想过早地选边站队。他在等着看宫中的这场新旧之争,究竟是谁的筹码更多更重。 唐临听毕便道:“你既有线索,就该早报于我。如今也不说这些了,你就尽快去查明实情。只还有一事,我想先告诉你。那秦生的尸体几日前也已打捞出来,只是天气炎热,湖底鱼虾又多,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且路途又远,不宜再运至京城。州府的意思是就地尸检,你明日就过去,尽量全程参与。你看如何?” 这个时候去并州,真的有必要吗。崔炎想了想还是对唐临道:“此时过去最快也要五六日,尸体的情况是否还能耽搁得起,寺卿考虑过吗?” 谁知唐临竟好似也同意他的看法。一面点头一面无奈道:“你说的情况我自然知晓。只是叫你去那里的却不是我,而是昨日圣上钦点。你放心,如今尸体已被保存在州府的冰库之中,可暂保无恙。案发现场也有官兵日夜看护,无人得以靠近。如今看来,恐怕这趟差事,你是不去也得去了。” 话说到这里,崔炎自然是不得不领命了。只不知黄令使那句口不对心的承诺,今晚能不能兑现。 曲江池。 崔炎没想到黄熙兆竟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这里。他独自站在“曲江流饮”的石碑处,那位黄令使显然还没有到。曲江池因与皇家禁苑芙蓉园不过是一墙之隔,在苑内紫云楼的灯火映照下,依稀可见岸边菖蒲丛生,蒲叶上黄绿色花序在梢头依次绽开。只是菖蒲的这种气味,崔炎却不大闻得惯,便向后退了几步。而这一退,真可谓是幸运之至。 因为就在同时,那岸边水下便突然窜上来数个黑色身影,个个手持长刀,齐齐朝崔炎砍来。事发突然,他眼见躲不过去,便整个人随势向后一倒避开刀锋,双脚却依然钉在地面上纹丝不动。那几个人眼见着一刀落空,便赶紧回身过来又朝地面劈下。岂知崔炎却早已鱼跃而起,直如鬼魅般拔剑出鞘,月色中霎时似有无数寒星迸落。众人不防他如此之快,顿时剑光过处,一片哀声。 崔炎面沉似水,心道也不知那书简上究竟是写下了什么样的秘密,竟然会让他们铤而走险,不惜为此杀人。那几个人见他犹持剑慢慢走近时,一时顾不得伤势俱都拼尽全力逃跑。 这边崔炎见他们行远了,却再忍不住喉头腥甜,只得强咽下继续向前走。方才终究还是慢了一些,被刀风划破了胸口。伤口不深,可惜却有毒。崔炎心头还有一丝清明,知道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否则一旦那些人发现不对再回来时,定是再无生机。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渐渐就有些不辨方向。耳间似乎听得哪里似有梵音缭绕,便强摸着那方向过去了。好不容易行至一间屋舍前,还未来得及扣响门扉,就已经一头栽倒下去。 青叶吓了一跳。因今日是唐灵生母忌日,从大理寺出来后,二人便一同来到这倚梅庵做道场。因法事要做三天,来回不便,她便干脆与唐灵住在庵中。听刚才声音,似乎是娘子那边的动静。只是她下床问时,娘子却又说无事,只是凳子倒了而已。 这边唐灵已经将崔炎拖进了屋中。他胸前濡湿,且又昏迷不醒。粗看像是受伤中毒。果然唐灵上前将他衣带解开时,就见他胸口上有一个寸许长的伤口,流出的却是暗黑色的血。 她从枕下拿出随身匕首,高举着,眼中渐渐恨意深重。这样绝好的时机,她方才故意不应青叶,不就是为了杀他吗。怎么事到临头,李霁月,你却又下不了手了? 昔日他去兄长府中宣旨时,可没有手软过;他因此而加官进爵时,又何曾有过丝毫愧疚。更别提他在宫中做羽林卫时,你不就见识过他的冷静与狠毒了吗。这样的一个人,根本不值得你心软。 不过他不是已经中毒了吗。只要不管他,他马上就会死了,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想到这里,她到底是将匕首放下了,随后唇边慢慢地溢出了一丝冰冷的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险境 崔炎躺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身上寒热交替。一时仿佛身在火狱,一时又犹如寒冰围裹。 他喘着粗气,痛苦挣扎在生死之间。唐灵瞧着却有些不耐烦了:眼看着半个时辰过去,他怎么还是没死。他不赶快死掉的话,自己便是睡觉也不安心啊。她无奈只好抱住被子,坐在床上盯着他。 他好像很热。满头大汗,连后背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还紧紧蹙着眉,一幅很痛苦的样子唐灵正看得高兴,谁知他在昏迷中也不老实,竟突然动了一下。 唐灵被他吓了一跳,差点从床上蹦下来。心道这样可不行,还是再把他扔去外面好了。她匆匆将他胸前的衣襟掩好,正欲俯身去拉他双腿时,崔炎却不知怎地居然清醒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终是用沙哑的喉咙叫了她一声:“唐灵。” 他脸上通红,口唇干裂,眼中还隐隐有水光波动。片刻后,他的眼神才逐渐清明,忙挣扎着半坐起来问道:“这是哪里?” 唐灵只好回他道:“这里是倚梅庵。你恰好倒在门前,我把你拖进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自己根本还在曲江池,崔炎瞬间神经紧绷。他看了眼唐灵,咬牙问道:“有短刀吗?” 唐灵便把先时的那把匕首拿出来。“在烛火上烤下。”唐灵看了他一眼后,也依样照做。只他说完这句后,就仿佛再也支撑不住,筋疲力尽地躺下了。 唐灵看到时,就觉得自己也有些困了,没忍住便打了个哈欠。崔炎看到,不由眉头紧皱。心想算了,尽人事,听天命吧。便无奈对她道:“将伤口切成” 不料还未等到他说完,唐灵便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冲他道:“停。这种事我可不行,你还是找别人吧。要不,我去给你叫青叶来。” “别废话,现在就过来。”他到底是火了。唐灵眼见他头上青筋暴起,眼睛中红丝遍布。心中不由烦躁不已,直欲夺门而出。 他却阴沉道:“我如今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若是那些人回来,你觉得自己到时还有没有命在?” 唐灵的脚步顿住了。十分后悔刚才没一刀结果了他。看他这样子,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只得在他身边跪下,将衣襟重新撩开。然后便看着他的脸道:“我要怎么做?” 崔炎见她就范,不由暗暗松了口气道:“切成十字,挤出毒血。” 唐灵拿着匕首,又将蜡烛移近了些。心里犹琢磨着该怎么下刀才合适。崔炎见她一直盯着那处不动手,忍不住冲他吼道:“动手。” 唐灵不防被他吓得一哆嗦,差点把刀扔了。她气的瞪了崔炎一眼,崔炎见状只好偏过头不再管他。 唐灵也知道不可再拖,便狠了狠心,将左手按在他肩上,正要动手时,还是轻声说了句:“你忍一忍。”就果断将匕首落下。 刀刺进皮肤的一刹那,唐灵立时便察觉到崔炎的肌肉绷紧了。不过他很克制,随后便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她此时也是精神高度集中,深怕自己的手发抖割错了地方。一时又想到若是不小心真弄死了他,唐临应该也不会算女儿谋杀的吧。 想到这里,倒是忽然一点也不紧张了。她看准地方,刀便稳稳地在他伤口上划过。只不知是不是自己划深了,血竟一下涌出了许多。唐灵事先也不知道会出这么多的血,心里一慌,便下意识地用衣襟去压。 却听崔炎用无比倦怠的声音轻道:“别压,用手把毒血尽量挤出来。” 唐灵脸白白的问道:“这么多血,怎么办?”可却半天都没等到回应。回身一看时才发现崔炎又昏过去了。好在血倒是流的少了,且颜色也渐渐正常起来。她便自作主张,拿出了自己的一件白色里衣剪开后将他伤口包扎起来。 她再坐在椅子上时,整个人已经全换了模样。衣服皱巴巴的也就罢了,还带着一身血腥。 好在这屋内洗脸架上还盛着一盆清水。她正预备使劲踢他一脚时,却不防看到他一头冷汗,唇色也是煞白。到底还是收了力道,只轻轻碰了碰,试探地叫了几声:“崔炎,崔炎” 没有回应,看他适才的样子,估计一时半会是醒不了的。她便抓紧时间将布巾投入水中。洗净双手后,才又将里衣小心翼翼地脱下,庆幸还好身上未曾沾到血迹。 只见着昏黄的烛火里,少女的皮肤却正如白玉一般的透明无暇,她脖颈修长,腰肢也很纤细,伸展胳膊时,身姿恰如鹤般优雅轻灵。 崔炎睁开眼睛时,正将这幅美景收入眼底。只唐灵却是背对着他,并不知道他已经醒了。等她穿戴整齐转身时,崔炎早已收回了目光。 这边唐灵打量着上下妥当后,便走过来将适才换下的衣服统统卷在一起。无意间低头时,见崔炎依旧双眉紧蹙着躺在地上,一身的血和汗。一时心软,便走过去将挂着的布巾取下,只是片刻后,她就停下了手,将已经拧好的布巾又重新扔进了水里。 崔炎发现挤出毒血后,似乎还是有些效用。想来这毒也并不是见血封喉的那种,便试着稍稍动了下。发现虽然还是全身无力,但站起来应该是没问题了。 他不想拖累唐灵,既然能走了,自然还是速速离开为上。他直觉适才那些人,并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勇,心中总有奇怪的预感,今夜的事应该还没有结束。唐灵见他醒来似乎是要走的样子。心急便立时拦住他问道:“你还不准备说吗,到底是谁伤的你?” 崔炎充耳不闻,紧抿着唇就要上前拉开门闩。灵却甚是笃定地坐着道:“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大叫,将那些人引来,何如?” 崔炎便停下开门动作,回头轻斥道:“你疯了,不想活了不成。” 唐灵看到他吃瘪就不由得高兴,不料正得意间,他却冷冷地回敬了她一句:“不过你若实在想喊,就喊吧。能不能把那些人引来我不知道,不过把庵里的尼姑们都吵醒想必没什么问题。到时候就让众人看看你这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深夜了屋里还有男人在,你觉得会如何?” “你”唐灵闻言不由气结道:“我本是为你好,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如今已近宵禁,你在外面走动的话总是不方便” 这边唐灵还未说完,崔炎却突地色变,瞬间就欺到了她身旁。一手捂了她嘴,接着又“呼”一声吹灭了蜡烛。唐灵心知不对,只在黑暗中强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果然很快就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传来,又听到有个人悄声道:“郑头,这里有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困局 郑军一听,眼睛便放了光。只喘着粗气大叫道:“开门,开门再不开老子可踹了啊。”周围的兵丁也一拥而上去擂门。 青叶醒了。她这一晚上都没睡安稳,总觉得隔壁娘子的房间有动静。但她知道唐灵一向甚有主意,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干涉太多的话,那个雪婵便是前车之鉴。因此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是能完成鹰使的任务,她便是有些怪癖,也就随她好了。 但此时的情况,便是青叶再迟顿,也知道必然是出了大事。她小心翼翼将门拉开一道缝,只见院中早已挤满了人。再细看时,才发现这些人居然全穿着南衙禁卫的服色,倒像是在是在公开拘捕人犯。心中深感不妙。 那庵中众尼也俱被惊醒。开门只见一片火光,还有士兵们的推搡叫骂,初时还以为是有强人打上门来了。 及至后来看到诸人都穿着统一服色,方知道应只是官府揖盗而已。眼见着他们就要不管不顾冲进去,那庵内住持到底是看不过去,因喊道:“众位不可,那里头的可是唐寺卿的娘子,不好惊扰的。” 那郑军早看到一群女尼站在对面瑟瑟发抖,只懒得管而已。此时听她言语,立时大怒。身边有兵士见状,走过去一个巴掌便打的那女尼在地上一趔趄。 然后郑军又高呼道:“适才黄令使被杀,我等亲见这歹徒逃入庵内。如今是奉命追匪,谁敢拦阻?再不开门就给我砸。” 崔唐二人在内听得一清二楚。唐灵便狐疑问道:“你杀人了?”崔炎却只简单道:“没有。”唐灵在黑暗中只能看得到他的眼睛:干净明亮,毫无回避。唐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便相信了他。 就拿刚才来说,虽是事态紧急,他不得已靠近她时,也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一拳之地。他这个人,或许也并没有自己原先想的那样不堪。 崔炎此刻陷入了两难境地。若是直接出去亮明身份,说自己并未杀人,到时自己跑不掉不说,恐怕为了灭口,这一院妇孺也是均不得脱。若是干脆承认,料想这些人也绝不会让他活着看到唐临,必是要想个法子在路上就弄死自己的。 事到如今,未免这帮亡命徒借口追捕而大开杀戒,也只好搏一搏了。他既拿定主意,便从袖中抖出一块黑布蒙在脸上,又对唐灵道:“待会你就大叫,最好直接搬出你父亲。想来他们也不至于对你下手。” 她看着崔炎,倒一时有些没弄明白,崔炎也没时间多解释,只道了声:“得罪了。”便将她的腰一揽,又拿剑架在她的脖子上道:“开门。” 唐灵立时懂了。此时也无它法,只得配合他演戏。果然门一开时,她便即刻大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可是大理寺卿唐临之女,住持可以作证。”不知怎的,看到她此刻手舞足蹈的样子,崔炎忽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那郑军本以为崔炎必然伤重,怎料现在看来却是没事的样子,不免就有些踌躇起来。再者他虽猜测崔炎并不会真的伤害唐灵,只是多少也担心他会狗急跳墙。 且如今他又蒙着脸,除非当场抓到,又有谁能相信他会挟持唐灵呢。而他们却不行,明面上不得不有所顾忌,因此一时未敢轻举妄动。其余诸人皆持刀环伺,等待机会。 谁想此刻青叶居然突地从屋内冲出来道:“还不快把刀放下。若是伤了娘子,唐寺卿绝不会放过你们。” 众人闻声不免都望向她,崔炎瞅见这空档,更不耽搁,抬手一掌便将唐灵推到了青叶处,自己则足尖轻点,不过两个轻跃之间,就已过了院墙。那郑军见状,立时朝众人喝道:“追!” 青叶一把抱住了唐灵道:“娘子,你没事吧。”唐灵摇头喘道:“崔炎,那是崔炎。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关键线索,被人追杀。你不用管我,速速去通知鹰使,请他想办法,务必保住他的命。”青叶便道:“娘子莫慌,鹰使的人就在附近。我现在就去通知他们,不会误事的。” 崔炎刚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才得以暂时脱身。他知道大理寺那里,此刻肯定是铜墙铁壁,那些人就盼着自己前去自投罗网呢。因此他本来是打算着入城后先找到陈合再说的。 可后来一想,自己一来不知道他今夜当不当值,二来金吾卫也是隶属南衙,他行动肯定受限,说不定还要连累他。所以如今之计,也只有出城一途了。 他今日不是正好拿着今日唐临亲署的公验,不如就借此遁入混沌红尘。想来只要寺卿不说,短时内再没有人会清楚他的去向了。 再说只要到了明天,他相信所谓的黄令使被害案,便自会分明。只是在今晚以前,他们却必须要借着这件事,明目张胆地让自己消失。 那边郑军出了倚梅庵,心下想着崔炎一旦回了城内,到时就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要知道今夜的长安城,可是已被十六卫的人围得铁桶也似,就是为了赶在唐临等弄清楚情况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崔炎。明日再以黄令使之死来搪塞,只说是夜间追捕杀人匪贼,一时没弄清楚才误杀了他。 现在宵禁已始,街面上无论是禁军还是金吾,可全都是南衙的人。他在外面待不住,自然会拼了命地回大理寺去找唐临。 说不定此刻,那些儿郎们已经捉住了他,正在将他大卸八块呢。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此次立功以后,他定就再也用不着在司农寺的草场里喂马了。 正得意时,他手底下一个人却在一边欲言又止地挣扎着。最后还是硬着脖子对郑军道:“郑头,你说我们追了也有一会了,还不见他,会不会是他压根就没往城里去啊。他毕竟受伤中毒了,否则何必在那尼姑庵里藏身,肯定早就跑的没影了啊。” 郑军一见他张口,就不耐烦想着去踹他一脚。谁知一听下来,心道有理啊,便还是踹了他一脚斥道:“孙子,你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跟我这打什么哑谜呢。你既说他没进城,那便好好想想,他究竟去哪了。” 那禁卫摸着屁股苦着脸道:“那尼姑庵离南门近的很,他会不会是出城了?” 郑军心下一沉。心道这要是真的让他出了城,再想杀他可就难了。只怪这黄令使硬是不肯交出简牍,只说崔炎追他甚紧,让自己务必解决了他。 彼时也是见他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心烦,遂一脚便将他踢进曲江池里种了荷花。想这个笔吏翁,不过就是金部的一个账房罢了,也敢在我面前摆谱。臭不要脸的东西,给你几分颜色,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了。 既结果了黄令使,再解决掉那个唯一会去关心黄令使为什么死了的人。如此一了百了,岂不就是天下太平了吗。只可惜他自问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崔炎这家伙会出城。此时醒过神来,便赶紧朝众人大喊道:“快牵马来,全部跟我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老者 崔炎刚过了明德门。好在今日约定的地方是在曲江池,他适才已去岸边牵回了马。先前因毒发根本辨不清方向,现在倒是可以勉力上马了。 小黑看到主人自然很开心,一路四蹄踏踏,走的十分惬意。其实自从崔炎去了大理寺,它已经很少出公差了。不比从前在羽林,三不五时崔炎便会拉着它出去溜一圈。 崔炎见它摇头晃脑地跑着,虽是自己伤重,此时也不免发笑。就没见过这么闲不住的马,平日里萎靡不振,一动起来就像是吃了仙丹一样。 郑军却被拦在了明德门。他现是司农寺的人,若是拿出腰牌来,不便解释自己深夜何以还会带着一群禁卫出城,因此只好与人空口说白话。 到底是无凭无据,且又值宵禁,那守卫虽看着郑军凶相毕露有些害怕,却也并不敢因此就随意放行,只好跑过去硬是推醒了老陈头。那郑军见这人半日才出来,还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早就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 他拿起马鞭,指着他恶狠狠地道:“你好大胆子,可知我是谁吗?我们此行可是公务,你竟敢如此怠慢,若是耽误了我的事,小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几个年轻守卫一看郑军竖眉瞪眼的架势,一时间的确有些被吓住了。独老陈头却是风雨里打滚惯了的,并不怵他。 只听他慢悠悠地道:“长安四门开闭历来都是按着时辰来的。便是日常出入,也要有手令或是公验方能放行。何况现在?这位既说是大人物,更应该懂规矩才是” 他这边话还未说完,郑军却早已是一鞭子抽了下来。他却是毫无惧色,淡定受了这一鞭后便笑着对他道:“将军好大的威风。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既做了这明德门的守卫,那今日,除非你打死我,否则这门我是绝不会开的。” 那郑军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他日常仗着自己有靠山,便是已经发配到草场养马,也是无人敢在明面上得罪他。如今却遇上这么个滚刀肉,自己却偏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自然可以借口揖盗去追杀崔炎,却总不能为此便杀掉这些南门守卫吧。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便是他愿意铤而走险,手下这些禁卫们只怕也未必肯的。 果然这时便有个果毅都尉上来问老陈头等:“不知先前可有盗匪闯门而去?”众人一听,忙七嘴八舌地回道:“绝没有这样的事。”那都尉便回头对郑军道:“今日既出来匆忙,未曾备好公文,便还是作罢为好。想来如今四门紧闭,他又是孤身一人,也是出不去的。我们又何必在此处多费工夫。还是早些回城是正经。” 郑军此时也无他法。想着追捕杀人凶手毕竟是个绝好的理由,崔炎便是活着回来也说不得什么,毕竟自始至终他都没在人前露过脸。其实他如果够聪明的话,应该也是不敢再回来的。想到此处不由安心不少,末了终是随着众人一道离开了。 眼见着这帮凶神恶煞走远,那几个守卒赶忙过来搀扶老陈头,他却只是笑道无妨。其中有个人不解道:“老陈头,你向来不爱惹是非,今日却为何要吃这么个眼前亏。” 他却只淡淡道:“你当那个领头的是谁。一个司农寺养马的,如今却领着一群禁卫深夜出城。谁知道是干什么勾当?此时若放出去了,我等才真的是祸事不远。” 众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一时俱问道:“这你却是从何处知道?”老陈头却打只打着哈欠道:“累了累了。今夜若再有事,可切莫叫我了。你们自家看着办吧。”便自进去睡觉不提。因他性格向来如此,大家倒也见怪不怪,都各自散开盹着去了。 崔炎纵马直行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略微放下心。心知虽然顺利出了城,但一直到现在,才能算是勉强脱离险境。其实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时时不自觉的就会放松了缰绳,稍不注意便可能会摔下马去。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便着实留意起今夜的落脚处来。 可巧不久后,便看见不远处似有光亮映照着一带村落。崔炎精神一振,忙催马向着那里奔去。及至到了跟前,才发现此处早已是荒烟蔓草,一片死寂。崔炎拽着马缰行在村中,周围到处都是蒿草丛生,屋舍破败。唯几步外的小院门口尚有两个灯笼在夜风中晃荡。 院门并未上锁,崔炎便上前敲了几下问道:“此间有人否?在下因赶路甚急,如今饥渴交加,若能得主人家收留一晚,实在感激不尽。”说完却是再难支撑,委顿在地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崔炎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梦里的他也走进了一处荒村,村中同样是杳无人烟,只时有走兽出没。他持剑在手,一路将人高的野草拨开后,面前却出现了一座石桥。只这桥分明不长,却因满布着浓雾,让人一眼看不见尽头。 他正欲踏桥而过时,却听到风中仿佛有人一直在说:“停下,停下来”只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却像根本听不见一般,依然在执着的向前。渐渐的雾气散去,那桥的尽头却是一个女子正在对镜梳妆。她穿着一身火红嫁衣,仿佛正在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崔炎终于走到了那女子身后。只见她一头乌油油的长发还尚未挽起,犹松松地披在肩上。那女子似乎知道有人过来了,便缓缓的转过头来 崔炎惊醒了一时犹是心头战栗,就仿佛此身仍在梦中。恍惚间觉得面上有些湿津津的,却原来是小黑见他许久未醒,便伸出大舌头舔着他。此时见自己睁开了眼睛,更是舔得欢快极了。崔炎只得尽力站起来,才把它的大嘴巴掰到一边去。它却不高兴了,一尥蹶子时,倒正巧踢开了院门。 此举倒是方便了崔炎。这院落实在古怪,他本就想着要一探究竟的,如今正好连招呼都省了。只他进屋时,却是万万没想到里面的人,居然是个面目慈祥的白髯老者。 那人一见到崔炎进来便微微笑道:“郎君有礼了。”又指着桌上的馒头对他道:“奔波一夜,想是饿坏了吧,这几个馒头倒是暂可填饥。还望你不要嫌弃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殒命 这一夜于崔炎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好不容易摆脱了郑军一行,却又走进了更大的迷域里。 事实上自大唐立国以来,世道已是太平日久。其余地方崔炎不敢说,只这长安周边百十里处,却绝不会还有如此荒村。 即便是有,为何又阖村无人,偏此院落有两盏灯笼。在这如墨的夜色里,简直像是引他过来的一般。 这屋内陈设也是甚为简单,除了一张矮几并两个蒲团外,并无他物,那老者此刻便正是凭几而坐。他神态坦然,似乎并不在意崔炎的探究与敌意。 崔炎目注那案上的烛火良久,更不由得眉头紧皱。只他伤势未愈,耐不得久站,终究还是据案席地坐下。 那白发老者见状便拈髯一笑道:“郎君好生警觉。只我实在是好意,这馒头本是我买来自己吃的,想来必是简薄了,倒也的确不是待客之道,委实失礼得很。” 他言语无物,崔炎却不能与他再如此虚与委蛇下去。他先前还抱着一线冀望,或许这老者性格孤僻,因此离群索居倒也说的过去。 甚至自己还想过他也是路过此地,与自己同是天涯沦落,正可为伴。 可如今看这屋内情形,他却不能再如此麻痹自己了。再加上先前那群人也不知道给他下的是什么毒,在倚梅庵时虽已尽量将毒血挤出,如今看来也只是暂时延缓了毒性发作而已。 按自己现时的身体状况来说,恐怕是中毒已深。若是一旦毒攻心脉,那时只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既如此,那何不就趁此时自己还有一搏之力时,先解决掉眼前这个麻烦再说。 他杀念既生,却还想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因此便明明白白于案几上缓缓将剑鞘除下,随后也只是先以剑直指他道:“你到底是何方妖人?造此幻境,究竟是意欲何为。” 那老者见状却满不在乎地抚掌笑道:“郎君此时已是身在黄泉,却还想要我命乎?” 他语毕只抬手一挥,那桌上刚才还冒着热气的馒头便在瞬间便化成了飞灰。 眼见如此诡异之事就在眼前发生,崔炎也不由得心下骇然。只此时害怕也是无用,他便按下心中恐惧,只仿佛是一派心悦诚服地说道:“老丈果然好手段” 然说到此处,他却忽地话锋一转道:“不过你既有如此神通,却不知血肉之躯,是否也是一样无惧刀枪剑戟。如今便吃我一剑如何。” 话音还未落,他已瞬时拔地而起,拍案间更是执剑直逼对方咽喉。那老者反应也是极快,双腿在案上一蹬,便就此借力急退。只是崔炎的剑却更快,直如长了眼睛般穷追不舍。 那老者因没料到崔炎会突然暴起,虽也尽力闪躲,但到底是慢了些,这屋子毕竟空间有限,不过几步之后他的后背已经贴上了墙壁。显见得退无可退,崔炎的剑已扼住了他的喉咙,刹那间便洇出了一朵玲珑血花。 眼看着他就要血溅六尺,命丧当场,谁知此时却是突变陡生。那墙壁好似忽然柔软如泥,崔炎只来得及看见老者的白袍一掠而过,随后他便彻底消失在崔炎的视线里。 他虽不见了,崔炎的剑尤陷在其中。若不是他反应快及时收手,只怕不仅没杀得了他,连自己唯一这件随身之物也要折进去。 到此为止。此间的一切,都已经完全颠覆了崔炎的想象。 除了这面突然变成了豆腐的墙壁,他方才已经注意到了很多异像:这屋内的烛火分明一直燃着,烛身却丝毫未见消退;他分明站在火光里,地上却没有影子。他踏出院门,却不见天上月光,过耳风响 或许这里,的确不是人间。难道真的如那老者所言,自己早已伤重不治,此间种种,非是那老者的什么妖术,而是自己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恍惚间他又一次觉得身历烤炙,只这次却比之前的那次毒发要凶猛的多。这样五脏翻滚,犹如火烹的折磨,简直让他恨不得立时死去,也好不再受这非人之苦。 长安城内。 郑军等人差不多是把半个长安都翻过来了,却还是没找到崔炎。他们在大理寺前埋伏的人马,更是一直等到快天亮,但同样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本来已在表舅那里夸下海口,如今这样大的阵仗却只是杀了一个黄令使,便连竹简也未曾得手。因事情办砸了,他也不敢去表舅那里邀功,只好先灰溜溜地跑回草场去喂马。 说起郑军的这个表舅,却不是等闲的寻常人物。这郑军昔日也有些军功,本来回到长安之后,也靠着祖荫和他表舅的情面谋得了一个中府折冲都尉之职。只他生来就不是个安份的人物,上任没几个月,就因性格暴虐,一言不合便鞭死了手下的一个兵曹参军。 本是打算花钱了事,可到底这世间也还是清明犹存。那家人辗转找到了朝中一个监察御史,于是一纸诉状下来,他便就此锒铛入狱。 若不是新帝即位大赦天下,恐怕此时他还蹲在大狱里呢。只是虽免了刑期,以前的风光却是再不可得了。好不容易等来了今次这个难得的机会,却到底还是被崔炎坏了事。 天还是麻麻亮的时候,他就向着司农寺的草场出发了。一夜未睡,加之黎明时又饮了不少酒,此时他便难免有些哈欠连天c昏头胀脑起来。一不小心又行错了路,却走进了坊间的一个死巷里去了。 不想这巷中却站着个熟人。郑军正欲上前招呼他,岂料那人见他酒醉,竟是微微一笑。紧接着二话不说,走过来便直接掌住他的头向墙边撞去。郑军其实身手还算不错,只这一下却是事发突然,他不曾防备。只听得一阵难言的头骨撞击声后,那郑军已然是一头栽倒。 那人见状,便伸手在他颈脉处摸了一下。确认后连忙左右观望一番,随即疾步走出。于是片刻前还生龙活虎c威风凛凛的郑军头,就这样死在一个无人在意的巷陌之中。 所谓杀人者人恒杀之。唐灵与青叶自暗处走出来后看在眼里,一时也不由得有些莫名感慨。那青叶便道:“娘子,你说杀他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派来的呢。” 唐灵看着地上郑军的尸体,半晌方带着厌恶的表情道:“那恐怕就要从黄令使身上查起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异域 崔炎昏睡了很久。 有那么一刻,他其实不想醒来。这样的话,或许就可以把适才的一切只当做一场噩梦。可毕竟自己也知道,这样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到底还是睁开了眼睛,这一下,是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冀望。只他从来就不是个认命妥协的人,终究还是挣扎着起身,取下了院门口挂着的灯笼,系在他拾到的一截枯枝上,蹒跚着出了门。 尽管他也想欺骗自己,可心底其实是很明白清楚的。事实上,从他跨进这进小院开始,他所面对的,就已经不再是真实的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时间在这里仿佛就是一湖凝固的冰:坚硬而寒冷。而在这所有的死寂里,唯有他是活生生的。 这里就像是时间遗落的某一个片段。被人精心的剪下后,放置在这里。而他,或许只个不经意的闯入者。 崔炎这一生中,曾经历过无数坎坷与困境。每一次,他都是拿命去赌去蹚,可唯独这一次,他深深地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他已经尝试了很多种办法。直到最后失去力气,再也无法向前一步时,他才停了下来。 这样继续绕圈子本来也就是毫无意义的。 其实他先前曾经刻意挑选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进,谁知最后却无一例外地回到了这里。 这个村落,就像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无有出路,让人心生绝望。 而且奔波一夜,他早已是口干舌燥。印象中那小院中犹有古井一口,此时无法,也只得先回去再说。 回去一看不由心生庆幸,好在这井上绳桶齐全,他便上前去摇下轱辘准备取水。 只听那水桶一路滚到井底,再啪地一声砸在水面上。岂料此时崔炎无意中向下看时,才发现井中居然还映着一轮明月在内。只明明井下水波激荡,那月却丝毫未见变化,依然在其间荡漾沉浮着。 他再抬头时,却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然换了一幅场景,天上居然真的出现了一轮满月。一时间,这个荒村仿佛突然活了一般门上高挂着喜庆的红灯笼,孩童们笑着叫着在他身边打闹嬉戏。 他们似乎是在唱什么儿歌。崔炎偶尔听到其中的两句,依稀是:“月光光,迎新娘。戴金冠,着红裳” 小院里熙熙攘攘,人群来往络绎不绝。人人都在忙着吃喝谈笑,却是无人理会崔炎。眼前分明还是原先看到的两进院落,但细看时,又显然不是。 他一路走进去,便见前厅还有两侧廊房等到处俱都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直到最终行至后寝,方才清净了许多。 这个时辰,想来新郎还在前堂宴客,这房中应是只有新娘在内等待。 崔炎此时就像是着了魔,他分明知道这一切可能又是另一个幻象,却还是止不住想要放手一搏,以求得一线生机。 正在这时,那紧闭的闺房居然自己打开了,里面却轻巧的飞出了一个灵秀的美人。她的确戴着一顶华丽的金凤冠,可是她的脸上却毫无新嫁娘的羞涩与欢喜,反而满布着泪痕与决绝。 她夺门而出时,早已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华冠扔在地上。她对崔炎自然也是视若无睹,直接便从他身边跑了过去。那些来往家仆多捧着各类菜肴干果,竟都没来得及拉住她。 她一气横冲直撞,终于跑到了前院。众人此时却是俱都反应过来,她便一步步地被逼向了院中古井处。 她却是早有准备,眼见着有几个老妇要上前抓她,她便横手一扬,其中一个手伸得最长的便立时捂着手吼叫道:“小心,她手上有东西。” 那女子一招得手,却立时便将手缩了回去,只抵着自己的喉咙道:“你们别过来,否则我就” 大家这才看清,她的手上,原来拿的是一枚金簪。 随着人群不停地靠近,她手上的金簪也越来越靠近脖颈,终于有一次,那簪尖戳破了她柔嫩的肌肤而这些见了血的宾客却仿佛更加兴奋地围了过来。眼见着这一张张如狼似虎的脸,她到底是狠了狠心,扔掉了簪子,扒住井栏跳了下去。 崔炎看到此幕,却不知为何心神俱裂,终是绝望地叫了声:“阿绯” 唐临早晨刚起床,就听见女儿在外叩门叫道:“父亲,你醒了吗?女儿现有急事禀告。” 唐寺卿听到后不由疑惑道:怎么回事。阿灵此时不是应该在倚梅庵吗?只是她声音颇为焦急,唐临匆匆整衣后,便赶紧打开书房门放了女儿进来。 她知道唐临必是有许多疑问,此时也只好先拣最重要的说道:“昨夜崔炎因查金部黄令使被人刺杀,受伤后恰巧躲入庵中。” 她喘了口气又接着道:“不久后便有人携禁卫全城搜捕,言称有盗匪在城内杀人,黄令使已然遇害。女儿便假装受崔炎挟持,助他脱困后赶忙回来报与父亲。” 这几句话犹如炸雷般在唐寺卿耳中连珠似地炸响。惊得他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一明白过来,反应倒也是奇快,立时便抓住了唐灵话中的几个重点。 金部的黄令使死了,而日前崔炎告诉过自己他正在金部调阅简档。最奇怪的是他死后,居然马上就惊动了南衙禁卫连夜搜捕。那崔炎呢,崔炎既然脱困,此时为何还没有回来? 唐灵看出了他的疑问。只她虽然知道崔炎的去向,却不好直接透露给他。只好旁敲侧击地问道:“怎么崔炎还没来父亲这里吗?” 唐临背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他想崔炎之所以没来,要么就是伤重不敌,已被禁军拿住;还有个可能,就是他已经离开了长安。 毕竟按照原计划,他本来今日就是要离开去并州的。 只是此时也来不及多想,只能尽快赶去大理寺,再行打听消息。 如此自然不能再有丝毫耽搁。他便安慰女儿道:“你做的很好。崔炎想必无事的,父亲这就去大理寺。先去探听下情况再说。” 又看了她脸上的黑眼圈道:“你这一夜未睡,还是速去歇息是正经。青叶,还不快带着你主子回去。”说完也顾不上再去管她,匆匆擦了擦脸,就吩咐着赶去大理寺了。 唐灵看着他走远,却回头对青叶道:“他走了,现在就去把郑军的消息散出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蒙顶 因今日本是唐临的休沐日,众人没想到他来。于是这会见了他,一时吃早饭的c聊天的,乱逛的俱都如同老鼠见了猫,全忙着回归原位。 唐临此时也无暇分神去申饬,匆匆坐下后就招来萧寺丞询问。 谁知萧寺丞还未到,这边又有个狱丞慌慌忙忙地过来报称道:司农寺草场马监郑军刚被发现死在了距离太仓不远的修德坊内。 这一下,唐临知道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休沐是彻底泡汤了。 他抚着头正觉苦恼时,萧寺丞便匆匆赶过来告罪,称适才正在与禁卫们移交金部书令使黄熙兆的尸体,因此迟来。又详言描述了一番道:随行的果毅都尉言及黄令使乃是昨夜在曲江池附近为一蒙面盗匪所杀。 当然他们夤夜追捕,到清早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先将尸体交与大理寺处置。 如此一来,倒是省了唐临的事了。不用问,崔炎想必已经于昨夜提前离开了长安。 只是两名朝廷命官一夕之间均死于非命,明日的早朝必定会是物议纷纷。 唐灵与青叶正站在东市附近的一栋茶楼前。青叶绞着手帕,有些紧张地看着这茶楼前人来人往。疑惑地对唐灵道:“娘子,你确定要进去?” 唐灵只睁着大眼睛,将肩上发辫一甩道:“怎么,你不信我吗?” 青叶诚惶诚恐地看着她自信十足的脸,犹犹豫豫地道:“我自然是信的。只是,只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告诉鹰使一声再说” 唐灵知她顾虑,末了有些不耐烦地道:“算了,你就别去了。我自去查探一番,你就在外接应。若发觉不对时,你就回去找父亲。” 青叶懵懂答应,心内还是觉得不妥。只到底是慢了半拍,抬起头时,便看见唐灵已然进去了。 话说早间二人发现郑军尸体,正欲离开时,唐灵却发现了郑军内里袖口上有一团已然干涸的黄碧色茶渍和一片纤细的茶叶。 她便在青叶惊异的目光中俯下身去,先是捻着那枚细叶对着光看了半天,过后又用鼻子仔细嗅了嗅。而当她终于直起身时,却露出了一抹小狐狸般得意的笑。 唐灵已在楼上一处靠窗雅座上坐定。其时蒙顶石花在京城中还属新茶,其中又以蒙顶甘露为上品。这种产自蒙山的古茶极品,她却正好知道只有这间“不羡楼”才有。 昔日她在宫中长日无聊,兄长便常带着各色名茶与她在一处烹煮,而这蒙顶甘露便是其中之一。那些炎炎夏日竹影幽幽里的时光,也是她生命中难得暖色的记忆。 这处不羡楼她曾来过一次,知道楼下大堂并不供应这类名茶,便径直来了楼上。 她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上来,仔细而又尽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午前正是茶馆生意清淡的时候,唐灵提出要最里面的位置,于是茶博士便领着她往里行去。 密密的湘妃竹帘将楼上一共隔出了九个单间。可茶博士只将她引至里间第二个位置时便停下了。 当唐灵抬头询问她他为何不去最后一间时,那年轻的茶博士便看着唐灵红了脸。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里面的位置是有人长期包下的,不供外客。 唐灵度他模样,心下却有些了然。因绽开如花笑颜问道:“哦,未知何人也如此嗜茶,倒是可以结为茶友,共品茶珍。” 那茶博士一时色授魂与,只恨不得将她搂过亲热下。只见她服饰打扮,知她必是京中大家的娘子,只好咽下口水,眼馋而已。 唐灵见他眼神渐渐落于下乘,心下恼怒,却只装作不经意地踢了下凳子,提醒他道:“问你话呢。” 那茶博士的腿经这一撞,一时疼的脸色紫涨。只他觑了觑唐灵脸色,见她仿佛只是不经意,只得忍痛吃了这个哑巴亏。也不敢再有多余遐思,问了唐灵要什么后,便匆匆下去准备了。 唐灵瞄他下了楼,便轻轻撩开隔壁间的竹帘看去。 只见隔壁也是与此间一般大小,无甚特别之处。唐灵看了好一会,听着那茶博士好似回来了,忙正襟坐下。 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她适才只是上了壶不羡楼的招牌名品:洞庭春。此茶历来以香气扑鼻闻名天下,甚至还有“佛动心”的美誉。如今在这玉色茶盏中,果然更显得茶色青碧无匹,异香袭人。 借这茶汤的氤氲雾气,桌上的这盆金枝玉叶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翠滴。唐灵正托腮欣赏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忙离座于所有案上查看了一遍。 果然九个单间,唯独最后的这个雅间里摆放的盆景与别不同。她走近看着这案上的罗汉松时,又有了新的发现:窗台上有刮痕,却是新旧不一。她尝试着将盆景移过去比较时,便确认了这痕迹与盆景底部器型相符。 她转着眼睛,不由得灵机一动。于是也不将那盆景归回原位,只偷偷溜到楼下大堂等着。 一刻钟过去了。就在唐灵觉得灰心丧气的时候,门前突然来了个高大的素衣男子,他一进来就直盯着二楼雅座处不放。接着又紧张的环顾了下四周,唐灵见状赶紧低头隐去身形。 好在她纤瘦。 那人未发现异常,却还是没有贸然上去,低头思量了片刻竟是就要转身离开。 唐灵这回着急了。好不容易等到了线索,此时怎能放过。看他模样,似乎已经有了警觉,日后再想抓他恐是不易了。 想到此处,她立时起身,朝那男子飞奔而去。到了跟前,却只装没看见,狠狠地撞向了他 那男子固然被撞的一趔趄,唐灵却是疼的龇牙咧嘴。她此时也顾不上这些,只大喊一声:“青叶!” 青叶一直在门前提心吊胆的等候着,唯恐唐灵发生什么意外。此时听到唐灵在叫自己的名字,精神一振忙转身朝那里看去。 却见唐灵指着自己身旁还在揉腰的男子道:“抓住他!” 崔炎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投入井中。下一刻,却见新郎奋力地挤开人群,扒着井口撕心裂肺地叫着:“阿绯,阿绯”原来自己方才那样伤心,却是代入了他。 崔炎见这一室喜红,不由心下戚然。这人世间的所谓情爱,其实是最虚无缥缈之物。他今日虽是这样伤情,未必他日不会重新展颜。而死亡,却是真正的无可挽回,无可救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谜题 崔炎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苦笑不已。 如果说刚才还指望着能喝些井水解渴,如今看着这水,也免不了会有心理阴影了。 回想起适才毒发的情景,本以为这次绝对是熬不过的。可醒来时却感觉比先还好些,远远没有到他事前所想生死攸关的地步。 尽管他很想否认,可毫无疑问的是,他的五感都在逐渐变得迟钝和麻木起来。他分明不再感到饥饿,也不会像之前那般容易困倦了。 继续这样下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终将成为一具没有感觉的行尸走肉,从此永远地被困在这里不见天日。 唐灵此时也正在尴尬中。那个素衣男子闻得她大喊后,却是一时不解,片刻后似乎方知唐灵说要抓住的人竟就是他。 只是不意他却并不慌乱,反却笑着施施然地站好道:“娘子这样的人才,想叫男人停下太容易了,何苦要用抓来这样的方式?” 如此言语轻佻,唐灵听后自是很反感。只她正欲发作,才发现青叶已经冲上前来,此时想阻止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果然她一时收步不及,眼看着就要朝那男子身上撞上去了。 却不想他分明还看着唐灵,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一般。伸手只一兜,青叶便借力停住了身形。他经此撞击,却仍是脚下安稳,几乎纹丝未动。他耐心等青叶站稳后,方才对她道:“小娘子不用着急,某好好地站在此处,必不会跑了的。” 唐灵却看的很清楚,以适才这男子的身手,本是可以直接躲开的。只那样的话,青叶不免就会直撞到门上去了。虽是细节,倒似乎也能看出他为人宽厚。 青叶惊魂未定,片刻后方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对方的胳膊,赶紧松开了手。只是不经意间看向他的脸后,却不由得愣住了。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男人呢。 一时间心头便如同小鹿乱撞,双颊更是泛起了两朵可疑的红云。只她到底是有分寸,醒过神来后便忙跑回了唐灵身边。 唐灵也没料到这个男子竟然生的如此出色。 适才他一笑间,已端的是玉面朱颜,俊美无俦。虽只是一身素衣,却丝毫无损他无双秀色。 人常说嵇叔夜之貌美,犹如孤松独立,玉山倾倒。而此人之风姿爽朗想来也并不逊于他。以至于唐灵一看到他,眼前便浮现出天边流云,林间月明。 想来如果不是在不羡楼这样的地方遇见他唐灵也会再多欣赏一会的。 现时却唯有先收拾起心思,只不动声色将他全身上下扫过一遍,目中便有狡黠之色一瞬即过。之后便含笑向他致歉道:“误会误会,都是小女子莽撞了,兄台尽可自便。” 那男子倒也并未纠缠,闻言便一笑离开不提。 这边青叶却浑浑噩噩地跟着唐灵在坊间穿梭,整整绕了半个时辰,唐灵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青叶终于憋不住了问道:“娘子,我们究竟是要去哪?” 唐灵没说话,却盯着街边的一家成衣铺子凝神。之后却突绕着青叶周身打量起她来,不久她便皱着眉嫌弃道:“青叶,你这身衣服实在是太难看了。你这样和我在一处,连累得娘子我都跟着掉价了。” 青叶听到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这身衣服还是去年府里统一做的春衣,如今袖口这些地方都有些毛糙了。 唐灵看她发窘反倒是正中下怀。忙故作大方道:“走走走,娘子我今日就破费一次,给你买一身新的。何如?”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便硬将她拽进了那家铺子里。 片刻后,一双登对的年轻夫妇便从店中走出来。端的是男的倜傥,女的娇羞。路人一时看见,都不由得心内齐齐喝彩。 青叶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无奈唐灵还不停地在她耳边道:“低头低头,叫你装,你就装。你如今是小媳妇,新婚燕尔,大庭广众之下夫君牵着你,你说你好意思抬头吗?” 青叶感觉今天和她出来就是上了贼船。 唐灵四处打量,庆幸终于甩掉了那个跟着他们的暗卫。本来还想着今日可以钓到一条大鱼,可谁知自己这根鱼钩太小,险些反要被别人按图索骥,自曝身份。 好在她也不算是全无收获。有时候人就是如此,越想低调,却往往会破绽越多。 他故意穿着最普通的素布,不过就为了装扮成市井之人罢了。只可惜连出入个茶楼都要由暗卫贴身保护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平民百姓而已呢。 还有适才青叶扑向他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分明是厌恶的,可是当着众人时却又毫不在意地对着她调笑起来。 唐灵知他不是宫中之人。那么京城中达官显贵家又有几个能有如此出众的郎君呢。如此想必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太难。 现在已经能确定,郑军在死前去不羡楼不是偶然,而是刻意的安排。 他在这里见了谁? 是黄熙兆,还是这个容貌出众的郎君呢。以这样隐秘的方式见面,他们究竟又是在密谋些什么呢? 本来是很简单明了的案情,如今却愈加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就是武氏自己,恐怕也不会料到后面还会有这许多的风波吧。 崔炎是查到了什么,居然会累得黄令使等人先后被杀。绿绣之死本就是疑点重重,如今又再添上黄熙兆与郑军。真不知此案背后究竟还埋藏着多少秘密。 这个崔炎,偏也不曾告诉自己,他在黄令使那里,究竟是在寻找什么。想来金部所有,不过是来往账目而已,又会有什么玄机? 不过如今既已有了两桩命案,父亲不论如何,也定会派人前去金部详细勘察的吧。说不定运气好的话,不等崔炎从并州回来,这件事就已然会有眉目了。 而她现在,倒是尤其想要知道,今日不羡楼前那位玉颜风流的人物,究竟会有着怎样惊世骇俗的身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秋思 果不出唐临所料,因事涉两名朝臣,即使是到了第二日他上朝时,朝野上下也依旧是物议沸腾。 案情重大,皇帝与中书省的宰辅们自然是不敢怠慢,昨日退朝后还在宫中商议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交由三法司会审。其中刑部与大理寺主审,御史台协理,明旨要求务必从速结案。 唐临从闹哄哄的紫宸殿中出来,一时心绪烦乱,觉得今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 自年初开始,他便频频为俗务所扰。就连阿灵回来,自己也没能好好陪陪她,心下尤其抱憾。 想当初从万安县启程时,丽娘正是因为身怀六甲,一路舟车劳顿,才会那样年轻就香消玉殒,从此与自己天人永隔。 这许多年,眼见着四季变化过春秋冬夏,他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情不自禁地想起她。 而只要一想起她,他的心里就会像雨季来临,潮湿遍布。 他忙仰起头假装在看天空。却不意恰看见北雁两行,轻掠过天际。记得那也是这样一个明媚爽朗的秋日,丽娘生下了他们的长女阿灵。 他苦等了一天一夜,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地从屋里端出来,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那赤红色一点点掏空了。好不容易听到一声婴啼后门开了,他欣喜地迎上前,却只见到稳婆抱着阿灵跪在地上。 他颤抖着接过襁褓中的女儿,而身旁却再没有了妻子温柔的臂膀。站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只觉得周身寒冷彻骨,仿佛从此再也无法生出温度。 后来他虽为了宗族延绵子嗣不得不续娶了高氏,只他全部的爱恋温柔,已尽数付与了最初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他已经没有心力与勇气再爱一场了。 他本是带着平尽天下冤狱的理想回到长安的,为此还失去了终生挚爱。然而不知怎的,最近午夜梦回时,却常不禁扪心自问:这一生,是否真能说得一句不悔吗。 这夜,当他再一次从卷宗中抬起头,看着窗外竹影萧萧时,才恍惚他已在这一室清冷中伏案数十年了。 他不由起身打开门,只看见一院清冷月华。 阶下也是叶落花凋,残红遍地,果然又是一年秋杀时。 正自感叹时,却见唐灵端着一个小盅缓缓走来。一看见唐临便甜甜地笑道:“阿爷怎么在外面?快进屋吧。女儿正做了秋梨雪蛤汤,最是润肺安眠了。” 这盈盈一笑,直如春风临室,瞬间便吹散了压在唐临心头的阴霾。 阿灵因见那日后,唐寺卿便一直独居在书房之中,日常除非必要,便连一句话也不与高氏说了。 其实以她的个性,本是无意劝解的。只她毕竟不是他真的女儿,若因此害得他们夫妻离心,却到底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在那里举盏吃的时候,唐灵便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终是斟酌着跪下道:“父亲,这话本不该我这个做女儿的来说。但炽儿毕竟也是唐家子孙,如今你为了我与他的母亲如此生分,又教他日后如何在府中自处呢。” 唐临闻言,执勺的手便停住了。唐灵见他似乎有所触动,赶紧膝行几步朝唐临深深拜下道:“父亲待阿灵之心,天地共鉴。只自古以来,深宅中最忌讳的便是轻重有别c厚此薄彼,如此便是仇视怨恨的根源。父亲若真是为女儿好,就请莫再将女儿置于火上烤炙了。” 唐临这一向只念着绝不能再教女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却不想她竟如此懂事。如此看来,她年纪虽小,却已是早早看透了世情。 一时心中疼痛不已。又见她犹跪在地上,赶忙上前将她拉起应下了。 这日清早,唐灵这里刚食完早饭,门房便过来通秉有位姓赵的郎君有事寻她。 唐灵不由得与青叶面面相觑起来。半晌青叶方一拍大腿道:“是赵西原,赵少卿!” 唐灵这才想起来。 本是为了撇开崔炎才认下的这位师父,不想这几日忙碌起来,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青叶便试探着问道:“娘子,要不要去回绝他?” 唐灵却道不必。对那下人道:“去回他,说我马上就到。” 自拜师后,赵西原已经为了到底要不要去约唐灵纠结酝酿了好些时日了。 他素来是个板正君子,于男女之情上并不大通透。可这几日,他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得了相思病一般。 所谓入得相思门,方知相思苦。他既确定了自己心意,便赶紧趁着今日休沐,忐忑不已地来到了唐临府上。 他倒是做好了唐灵不会见他的准备,却不料没过一会,便见一秀丽郎君从府邸侧门走出。 他好奇上前一看,却不是唐灵是谁。 她穿男装,倒是格外多了份英姿飒飒。他着意偷看了她几眼后,心中不由爱慕更甚。 唐灵却是没想到这些。 她答应他的理由很简单,不过是为了探听下各方消息。而赵西原为了讨得佳人欢心,且因她又是寺卿亲女。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了。经他一番描述,唐灵倒也算的是颇有收获。 黄令使经仵作验尸后被发现死因居然不是刀剑伤,而是溺亡。那郑军死因就更离奇了,他身上并无外伤,仵作推测他是醉酒撞上墙壁后,昏迷摔倒时又不幸碰到了后脑而死,乃是意外身亡。 不过金部的调查据说却是遇到了瓶颈。主要是因为除了黄令使,当日在值的根本没人知道崔炎究竟是在调阅什么类别的存档。 唐灵听后难掩失望之色,只恨不得立时找到崔炎,好让他交代出此事的来龙去脉来。 那赵西原见她面色不虞,便赶紧检讨自己适才对话中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末了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只好安慰唐灵道:“你是在担心寺卿吧。放心,待崔炎回来,这些事自然也就明白了。” 唐灵却不防他想歪了,因不便解释,只好冲他尴尬笑笑。 转眼已是四五天过去了。唐临这日正在推算崔炎此时是不是已经到了并州,却不想衙外忽有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并州刺史的一封亲笔书函。 唐临展信后不由面色大变。只那传信的驿兵还在原地等候回信,唐临只好先手书一封交与他。那人接过后,又将信件重新密封,加盖好“飞递”的印戳。便连一杯茶也未饮,就匆匆上马离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轻舟 曲江池。 一叶轻舟正停在曲水深处,天青色的帷幔里,偶有几个碧衣小童穿梭其间。一垂髫少女正跪坐煮茶,袅袅烟气漫在这冷冷秋雨中,更见清寒。 暮云收尽,江上的雾气渐重,这小舟稍行数里,最后却停在江岸边的数丛荻花之间。细雨空蒙中,只见一只洁净素手轻轻挽起帘幕,旋尔将两盏白色风灯挂在檐下。 灯下这女子不经意间侧了下脸,正仿佛是夜色中一朵优昙初绽。虽只惊鸿一瞥,已足可慰藉观者平生。 她回身时,却不意撞进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 “绿绣,你怪我吗?”那玉面男子将她密密拥在怀中,贴着女子的耳朵喁喁私语道。 “怪?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是恨你。”女子自他怀中转过身,却是双目含情,眸光潋滟。她仿佛很专注地抚着他的眉眼,又一点一点含着他的唇细细舔吻。 待那男子渐渐情浓时,她却忽地将檀口内银牙紧紧一合,那男子吃痛,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却并没有因此就放开双手。 女子本以为他必会大怒,却不防他竟如此平静。想了想犹气不过,又扬起手重重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脸瞬时浮起了五道深深指印。一时冲动打完了,女子却又有些后怕,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他却一把执住她双手置于胸前,用狼一般贪婪的眼神看着她道:“打够了没,没有的话就继续。或者,其实你是想杀了我?” 他便朝靴筒内拿出一把短匕来放在她手上。 绿绣拿着匕首的手在发抖。有一瞬间,她真的想杀了他。 他读懂了她的眼神。 “动手吧,别心软。今日你若狠不下心,那你这辈子,都休想再离开我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中直如有火焰燃烧,一瞬间便灼化了她的心。 她却有些不敢去看,只好将头转向一旁。他却以为她是厌了自己,便绝望地握住她手,猛的就将刀向心窝里一戳。 绿绣急忙去抢时,那刃尖已然刺进了皮肤里。她见了立时珠泪乱飞,忙扔了刀子用双手去捂。 那男子却满不在乎地将她抱入怀中,嬉笑道:“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绿绣正要抡拳捶她,却不意看到他胸前洇出的血渍,心到底是软了下来。半晌方靠着他喃喃语道:“你可真是个疯子。” 那男子便将她抱到膝上,用鼻子蹭着她脸低声道:“我只会为你发疯。” 他直到夜深时方才离去,临去前又回眸瞧了她好一会。见她雪白臂膀犹露在外面,忙上前去将她身上锦被仔细掩好,方尽量轻手轻脚地登岸了。 夜雨未住。因他身上是暖的,下船时不防,竟被江风吹得打了个寒噤。那暗卫见状忙递过一件斗篷来。 他却看也不看,只冷声吩咐道:“你们留下两个人在此保护。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现身。免得再吓到她。明白了?” 便听得黑暗中有几人齐声称是。这时又有人上前在他旁边轻声耳语了一番。 他闻言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你说崔炎失踪了,消息可靠吗?” 那人便只简单答了两个字道:“可靠。” 他的脸色却丝毫未见得放松,只道:“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黄熙兆藏的东西有下落了没有?” 众人却顿时都沉默了。 见此情形,他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不由怒喝道:“我很好奇。养着你们究竟能为我办成什么事。既找不到人,你们不会用脑子去想吗。将他死前几天所有可能去的地方给我圈出来,一个个去找。记住,不要让别人有所察觉。” 几个人赶忙点头应下。他见远处天色已渐有些泛白,知道不好再耽搁下去,终还是冒雨催着马离去了 大理寺。 直到方才看到信,唐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崔炎会出事。或许他只是什么地方耽搁了? 崔炎被追杀之事,他之所以先前没有声张,主要还是觉得以当时的情况,还是故作不知的好。 即所谓一动不如一静。 崔炎去并州本是密旨,只要唐临自己不动,对方短时间内也是束手无策。 只如今的情况,却是出乎他的预料。此时也容不得再多想,只得赶紧吩咐下去,先遣了一队差役先行沿途寻找。自己却穿戴好了官服,准备进宫面呈圣上。 他们这边出发没多久,唐灵也从鹰使那里得到了消息。 崔炎竟然至今还未到并州。因沿途的信驿都报称并未见过他,现时只能推测他很可能是在出城不久后便已经失踪了。 唐灵思来想去,除了伤重不治,她实在排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崔炎消失这么久。 关于崔炎的行踪,唐灵心下其实倒还有个主意,只不知道是否可行。 记得从先帝时起,宫中就有驯养猎犬的传统。只是一直以来,它们的作用却仅仅是满足皇室围猎的需求罢了。 只唐灵却在幼时偶然见识过猎犬独有的看家本领。其实它们之所以能轻易捕获猎物,体形和速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应该还是它们拥有着绝对惊人的嗅觉。 可是眼下要弄到这种犬,估计就只有去问唐临了。 所谓心动不如行动。只不想她刚出门不久,便正巧碰见赵西原领着一队人马往南而去。 未等她上前问时,赵西原已然看到了她。大约是公务重要,他到底并未下马,只是冲她点了个头。 唐灵却径直上去揪住缰绳,笑问道:“兄长这个时候出门,是有什么急务吗。” 这个举动,却是让赵西原又会错意了。心里一激动,当下就和竹筒倒豆子般把他知道的情况全说了。 唐灵这才知道,原来父亲今日也收到了消息。 毕竟事情紧急,赵西原见唐灵不再追问,便赶紧牵着马向她告辞去了。 崔炎正在休息。 虽然这里根本没有白日黑夜,可是为了更好的保存体力,他却必须按照正常时间来作息。 没有太阳,崔炎便因地取材,自制了一个简易水漏。他平时练功,整套下来正好差不多一个时辰,如今倒正好可以作为水漏刻度用来度衡时间。 几日过去以后,他现在已经完全是在靠意志力支撑。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在某一刻就彻底崩溃。 他枕着剑,本来就睡的很警觉,却忽觉得有如芒刺在背。 仿佛是有人正在看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将眼睛掀开一线,又假意翻了个身。 只是,屋内显然并没有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幕后 天黑时,赵西原方领着众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回来了。 这一日,他们沿途搜索,连路边的大坑小洼以至于芦苇泥塘都没有放过,却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其实这也是大家事先料想过的。毕竟是官道,车马来往频繁。便是起初有些痕迹,经这几天日晒雨淋,也已经很难寻觅了。 可是顶着秋阳找了一天,却连崔炎的影子都没摸着,众人还是难掩失望之情。再加上跑了一天筋疲力尽,此时俱是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 只路过明德门时,那里的看头却主动找了赵西原攀谈。似乎也只是无事闲聊,却在不经意间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 他听完自然是一扫颓废,精神大振。也顾不上与狱吏们一一道别,便赶紧转头直奔唐宅而去。 唐临听完赵西原的转述,硬是有大半晌都不曾言语。 他向来都是一幅四平八稳的样子,此时赵西原却觉得他仿佛坐在了针毡上。 只见他紧皱着眉头,手指犹不停敲着书案。他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变成了颓然失色。 原来郑军就是那晚追杀崔炎的领头之人。 唐临先前想的是郑军不过一介草场马监而已,如何能去率领调遣南衙禁卫。可紧接着,他脑中却突然记起了一件并不算尘封了很久的往事。 郑军如今虽只是在草料场养马,可也不过就是四五年前,他在京中可还不大不小是个人物。 此人虽是出身军旅,但以他的军功,其实并不足以晋封折冲都尉这样显要的职位。 且他为人又风评极差,与他有过交往的人就没有几个不讨厌他的。这样的人,若不是因为有个得力靠山,恐怕早就被人抽筋扒皮了。 今日若不是赵西原提起这茬,他几乎是已经忘了:这个郑军除了有马夫这个身份之外,可还是当朝宰辅一一中书令柳奭的表甥。 虽说是表外甥,可坊间却早有传闻,皆言此人实际上就是柳相的亲子。 这种市井之言,唐临自然是不信的。 不过说起来,郑军的母亲的确是未长成时便因丧失双亲,而去投奔了显赫的姨母家。与柳相也正是青梅竹马,相伴长大。或许耳鬓厮磨间生出情意,真的跨出了那一步也未可知。 只他总想着河东柳氏也是天下名门,对于子女教养,男女大防必定也更为看重,应当是不至于如此。 只后来柳相对这个郑军的维护,实在是让唐临这个门生故旧也无法为他申辩了。 昔日郑军头上的人命案子,若不是他在其中频频斡旋,后来又赔偿了许多金银,恐怕以郑军之言行,早在先帝时就已经脑袋搬家了。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愿相信,这一切竟都是出自于柳奭的授意。 可南衙十六卫却历来只有宰相才可辖制。想来若不是有他的默许,禁卫们又怎么会去听从一个马监的指令? 他到底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崔炎手里,以至于竟要如此孤注一掷? 或者不如说:他与皇后或者说还有淑妃,究竟在这桩宫宫廷倾轧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唐临想到这里,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柳相也是一世英名,只望他莫要在此种事上栽了跟头才好。 一时沉思着站起来,却不防被旁边的赵西原吓了一大跳。 因板着脸向他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难不成还要我留着你吃饭不成?有这功夫陪我,还不如赶紧想想,明日要怎么去找崔炎。” 赵西原一听立时苦了脸,只得匆匆告辞离去。 适才被唐临一番责备,他这回脸上还觉得不已。就连出门时,头也是低的几乎要埋到地里。却因此差点与外出回来的唐灵撞上。 唐灵见他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心知必是在父亲那里吃了排头,不由抿唇一笑道:“赵兄这是怎么了?” 赵西原看都没看,便不停地躬身致歉。听到女子说话声,才发现对面的人竟是唐灵,顿时喜出望外。 只片刻后想到了寺卿的话,便又重新愁眉苦脸起来。 唐灵见他如此沮丧,也不好再继续调侃了。只得言归正传道:“怎么了,是不是今日寻找崔炎不大顺利呀?” 这话不知是不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好一会唐灵才听到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唐灵便失笑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呢。我问你,若我现在告诉你,我如今已有了个法子在此,你却要怎么求我?” 赵西原这几日与她接触下来,便知她确实聪慧敏捷。可此事难办,即使是寺卿自己,现时也是束手无策。她当真还能有什么好法子不成。 唐灵料到他必是不信的。也并不与他辩驳,只狡猾笑道:“你先回去等消息,明日父亲若叫你来时,你自然就明白了。” 便径自略过他,上前去敲门。那边下人听见唐灵声音,赶紧过来开了门。赵西原便满腹疑问地目送着她进去了。 不料前脚刚跨进去,便见一只肥猫飞快的朝她蹿过来。后面青叶却举着一盏漂亮的梅花八角纱灯连声叫道:“你这只坏猫,以为找到娘子,我就不敢打你了吗。” 二虎这回是威风尽丧。眼见着青叶过来了,它无处可去。便干脆在地上团成了一个球,两只前爪抱住了脑袋死命往唐灵的身后躲。 青叶看来是气得够呛,脸都青了。看见唐灵回来便跺脚抱怨道:“娘子,你就管管它吧。” 又将左手往唐灵面前一送道:“娘子你看我的白玉镯,搁在梳妆台上,硬是被它扒拉下来摔成了两截。” 说到最后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唐灵见她那可怜样,只得道:“如今已是碎了,哭也是无用。不行明日娘子我赔你一件。” 青叶听了,虽还是气不过,但也只得收了眼泪道:“娘子今日去哪了,这会子才回来。也不叫青叶跟着,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唐灵闻言却暗暗冲她摇了摇手。青叶会意,便打岔道:“娘子饿了没,今日厨房做了酒酿圆子,待会我就吩咐人端上来。” 谁知唐灵听了这话还没怎样,地上那只却瞬间有了反应。只见它赶忙将两只爪子放下,睁着溜圆的眼睛,谄媚地冲着青叶叫了一声:“喵。” 这回可是连唐灵也救不了它了。青叶立时火冒三丈,若不是顾忌有外人过来了,估计活剥了它的心都有了。 正热闹时,先前暗处那人终是走过来福身道:“大娘子,夫人有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犬探 难得这一次,高氏并没有让唐灵久等。 相比上一次见面,她着实改变了不少。本来四十岁的妇人,还难得保有着几分风情。可如今,这种少女时就带着的明亮骄傲终究是彻底荡然无存了。 只是几日而已,她却仿佛已经老了十年。 想想也是。对于这些以夫为天的深宅女眷们来说,还有什么打击能及得上年老色衰而又夫宠不再了呢。 唐临或许是个好父亲。但对高氏来说,他却不折不扣的是个薄情郎。 对于一般的男人,高氏或许还可以争,可以抢,甚至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可她知道,对唐临,这样的法子是没用的。 不仅没用,可能还会彻底自断后路。 所以这些时日,她才一直蛰伏着等待时机。 她再不能有所保留,而是必须全力以赴,才有希望能够一击即中。 她见唐灵来了,便挥了挥手叫下人们都下去。 又离座认真端详了唐灵许久,最后方慨叹道:“你长得,可真像你母亲。” 唐灵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高氏便自顾回了上首的主位上坐下。 只见她轻闭了双眼,半晌方不舍般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衣袖。唐灵便因此看到,她的手腕上,原还戴着一对极品血玉镯。 她凝眸看着它们,笑着回忆道:“这对镯子,还是我添了炽儿,出了月子掌家时,婆母送给我的。如今便给了你吧。” 说来可怜。自二十几岁嫁给唐临起,十几年过去了,高氏却从未在丈夫那里收到过一个物件。即使是一副耳环,一件衣服也没有过。 成婚后没过不久,她就发现了唐临与寻常男子的不同之处。他不喜应酬,不爱女色;白日里就在衙门公干,晚上回来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书房写写画画。 因她性格泼辣,且出身又非大家,京中那些贵夫人自然是看不上她的。成婚还没几年,便已经有谣言散播出来了。 大家都在说,唐临府上有个母老虎。 她听了自然是生气。可当她思量了片刻后,却又故意将这些话漏出来,透过别人的嘴巴说出来试探他。 谁想他竟是毫不在意。 可笑的是她还曾为此在暗地里开心了许久。 只因她想着,说一个男人惧内毕竟不是好话。他既不在乎这些,那想来其中必定有爱重自己的缘故。 至于他不热情这件事,高氏也很快为他找到了理由开脱,有些人就是天生冷情慢热,只要她慢慢去用柔情俯就,总有一天,他必然是会被自己感动的。 于是这种自我麻醉的假象,便一直维持到了她第一次看见唐灵母亲画像的那一刻。 她记得那一天,自己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端着一碗冰糖莲子羹推开了他书房的门。 只是他却并没有在读书,而是正在专注地看着一幅画。 那画上分明绘着个很美丽的女子。端得是仙姿玉颜,风华绝代。 她心头一紧。只觉刹那之间,自己精心铸就的那个梦幻世界便已然崩塌成了断井残垣,而自己却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惊恐之下,她只能慌慌张张地将瓷盏搁在案上,就急急地转过身要走。 “你等等。”只是一声轻唤而已,高氏却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攫住了。 这看似短短的一刻,对于高氏来说却不啻于千年。 好在唐临也并没有让她等很久,就听他用他一贯都很沉稳的声音道:“这画上的女子,乃是我的原配妻子,丽娘。” 高氏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她忍不住怯生生地抬起头,却看到他的眼神竟坦然得可怕。仿佛当着现任妻子的面想念亡妻,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如果说从前她于情爱上还是懵懂,那经这一次,她已经是完完全全地明白了。 爱而不得,果真是苦比黄连。 她如同丢了魂般,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却没想到唐临在她临走前又给了她最后一击:“把东西端出去吧,我素来不喜欢这些,下次不要再做了。” 这么多年了,每当她想起这一幕,依然会觉得难堪不已。 可是没关系,她还是这座府邸里当仁不让的女主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 可是唐灵却回来了。她一来,就轻易毁掉了自己苦苦经营了二十年的生活。 她怎么能不恨。 虽然心上全部刻着鲜血淋漓,她却终是笑着褪下了那对血玉镯,又轻柔地笼在了唐灵的腕上。 本着两厢安好的原则,唐灵并没有拒绝。她并不想让真的唐灵一回来,就得无辜的去承受某些自己为她带来的猜忌与仇恨。 唐临得到消息,匆忙进来时,却恰好看到了这幅看起来很温馨的画面。 烛火飘曳里,一个中年妇人正满腔赤诚地忏悔道:“之前都是母亲的不是。可怜你襁褓之中就失了生身之母,我本该更疼爱你才是。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才会阿灵,你就原谅你这糊涂的母亲一次吧。” 唐灵见状便心道:既然是做戏,那索性就做个全套。论起装,她可是还没输过谁呢。想到此处,她便干脆地一闭眼,哭得梨花带雨:“母亲这是哪里的话。都是阿灵不孝,才会一回家就让母亲平添烦恼。今后我一定” 唐寺卿看到这里,心中便似有大石落定,顿生安慰。 阿灵不得不承认,唐临这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事,那实在是极为上心的。 她不过是在晚膳时略提了下,第二日下午,唐灵便很开心地带着四五条猎犬及一个训犬的内侍出发了。 当然,后面还跟着赵西原和一众衙役。 让唐临同意她跟着其实很简单。家里太闷,她想顺便跟着出去透透气。并且发誓保证自己绝不会乱跑乱逛,一定全程跟着大家一起行动。 唐临自然也只能是无奈答应了。 对于自己的这个女儿,他一向是没法子拒绝的。觉得只要是能看到她笑,哪怕是让自己倾尽所有,他也必然是甘之如饴,无所不愿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意外 按唐灵的办法,他们事先去大理寺拿走了崔炎当值时穿过的一套蓝色常服。 唐灵见一切准备就绪,便气势如虹地大声招呼道:“出发。” 她今天为了出门方便,特地换上了一身男装,倒是颇有了几分英姿飒飒之意,引得赵西原一路上直看得是目不转睛。 一路出了明德门后,唐灵才招过那内侍耳语了几句。 那内侍便先将这衣服拿过去置于犬鼻下,待它们反复嗅闻后,才叫人纵马跑远将衣服扔掉。 此时那训犬的内侍便过来朝众犬示意了一个向前的手势。 只这些猎犬虽是训练有素,但可能因为平日里抓的都是活物,一时俱都有些不明其意,在原地犹豫起来。 唐灵便要求那内侍继续尝试。果然数次之后,其中便有几只犹豫着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其中两条犬便真的各叼着一件衣服回来了。 唐灵见到奏效,自然是欣喜不已。那内侍也忙从随身布袋中拿出肉干喂了它们。 赵西原看得目瞪口呆。末了不由暗自感叹:这年头真的是人不如狗。便是自己家里,一个月也轮不上吃几回肉,人都吃不上的东西用来喂狗,果然是暴殄天物。 如此几回之后,唐灵便让那内侍加大了难度。前面她依然是让众犬去嗅闻衣物,但后面的举动却是让赵西原惊呆了。 唐灵竟然命人直接将衣服给烧了。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清唐灵究竟是在做什么。眼看着官道上人来人往,渐渐的就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 这样被人指指点点,赵西原便觉得自己脸上很有些挂不住。心里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跟着唐灵瞎闹。用狗寻人,这不是笑话吗。 那从小到大,狗还见得少了?畜生而已,除了见了人会汪汪狂叫,还能有什么正经用处啊。 他看着唐灵那样兴致勃勃,心里却只想叫她快些停下,也省得他们还要在这里被人嘲笑。 本来女儿家嘛,还是学好女工是正经。也不知道唐寺卿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把女儿找回来了,也不知道好好管管她。 经过刚才的试探,唐灵如今已坚信自己的办法能行得通。 但眼下看着它们还在火堆前踌躇着,心里到底还是很紧张。终于,在训犬内侍重复了十几次手势以后,有一条犬似乎终于是明白了什么。 果然,它离开了火堆,开始在官道的前后左右嗅探起来。 唐灵跟着抬头一看,立时眉头紧皱,马上命令衙役们将路人全部驱散,为它腾出空地来。 它低着头四处闻着,片刻后似乎就有所发现,开始冲着那内侍大声吠叫。 唐灵赶紧和他一起跑过去查看。 “泥土上有血迹。”因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唐灵蹲下查看了好一会后,方才兴奋地冲着众人大喊道。 那内侍便拍了拍那条细犬的颈背以示鼓励,接着又比着手势让它继续。 它便颇为自得地摇了摇尾巴,就又吐着舌头继续往前寻去。 唐灵的眼睛,此时正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它。 见它找的是西边,心中便有多了几分笃定。想来崔炎那晚虽是就近从明德门出来,但既然去的是并州,那么十有还是会直接西行的。 正思虑时,那条白色细犬好像终于是完全确定了方向,竟然兴奋地发足狂奔起来。 唐灵率先反应过来,只在马身上轻轻一拍,便扬长而去。众人一见,也纷纷翻身上马,紧紧地跟在她后面。 赵西原是正经的文官出身,马术原就不精,渐渐的便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不过半个多时辰,那犬却突然停了下来,开始绕着路旁一处荒宅不停吠叫。众人停马一看,顿时大失所望。只因这处宅子,他们日前已经发现而且仔细搜索过。 当然也是什么都没发现。 那赵西原此时也总算是赶到了。他一见这个地方,积聚了半日的火气就忽的一下窜上来了。 再加上那条大白狗还在一直冲着屋子里狂吠,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对吧。他早说过,狗就是狗,除了傻叫根本什么也不会。 唐灵见众人脸色不好,赶紧安抚道:“我知道大家一连跑了几天,都很辛苦。不如暂且就在这里休息片刻再上路。” 众人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那个内侍也是一脸歉意地看着唐灵道:“流星是这些年里,我养过的狗里最聪明的一只。寺卿今日过来选犬,我第一个挑中的就是它。只是今日也不知它是怎么了,实在是对不住娘子。” 唐灵却是不以为意。她见众人都坐下休息了,便轻轻朝那白色细犬唤道:“流星。” 那犬因适才挨了骂,此时正卧在地上无精打采地没精神。因听到唐灵叫它,便朝她走过来,委屈的呜咽了一声。 唐灵就使劲摸了摸它的大脑袋。它便高兴起来,冲着唐灵一个劲的摇着大尾巴。 唐灵觉得这狗的确是颇通人性。便蹲下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轻道:“流星最聪明了。我相信你没弄错,我们一起进去好不好?” 流星垂着的大耳朵动了动。唐灵便站起来慢慢走到了荒宅前,又回头看着它。 它开始还傻傻地看着唐灵,之后便明白过来,欢呼雀跃地跑到了唐灵身边。 一人一犬,便相携踱进了小院之中。 屋内的陈设自然是很破败了。不仅蛛网遍布,连案上灰尘也是几已盈寸。屋顶青瓦剥落,四下角落里野草生得到处都是,偏有几枝上还开着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 因此处看不出什么特别,唐灵便只好顺着一侧回廊移步向后寝走去。 与前庭相比,这后面的屋苑显然是更加破旧。只她近看时才发现,这间屋子的窗棂上居然还贴着好几个喜字。只是时间久远,那当初想必很鲜艳的红如今早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了。 唐灵大着胆子,上前一把推开了寝房的门,立时便感觉面上有阵冷冽阴风袭过。待风过去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这屋舍里居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唯独地上却孤零零地扔着个黑色的木牌。 看这形状似乎是 她一时好奇,便弯腰捡了起来。本来不过是想看看这牌位上供的是谁,也好从中找到些线索而已。 可不想刚掸去灰尘要看时,身体却忽然向下急坠,她似乎只来得及尖叫了一声,便瞬间落入了一潭波光粼粼的深湖里 湖岸边居然还有个白衣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自己还未来得及挣扎求救,便再一次被巨大的洪流挟裹卷起,扔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煎熬 唐灵醒了。她躺着缓了很久,方才揉着脖子坐起来。遇见这样诡异的事,自己如今居然还能活着,可真是侥幸之极。 只是,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太黑了,唐灵极力睁大了眼睛,可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你醒了?”黑暗中忽然有声音传来,吓得唐灵差点蹦起来。 只片刻后她就反应过来。崔炎,这是崔炎的声音。一时不知道为何有些高兴,便笑道:“想了那么多法子,总算是找到你了。你没事吧?” 他却似乎情绪不高,半晌都没有吭声。他不说话,唐灵心下便有些不确定起来。不由得伸出双手四处摸索着道:“你在哪里,为什么不点灯?” 她双手四处乱挥,他知道她是害怕,便只好上前握住。他的手很暖,唐灵抓住了,一时就忘记了松开。 唐灵便听到他颇有些不自然地道:“我这几日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倒没想起你在这里。外面有灯,你在这里不要乱动。我这就去拿。” “嗯。”唐灵倒是难得这样乖巧。 只是等了片刻,崔炎却并没有动。 唐灵便望着黑暗里崔炎的轮廓道:“你怎么还不去。” 他只好善意提醒她道:“你不松开我,我怎么去?” 一声惊呼,崔炎的手立刻自由了。 等他将灯取来挂好后,唐灵已经从榻上下来了。两人相对坐下,一时默默无言。 还是唐灵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她的脸色不好,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崔炎一时有些不忍告诉她真相,担心她听到后若是接受不了,到时不但于事无补,反还要因此多添烦恼。 他极少会有如此举棋不定的时候。半晌后方斟酌着词句道:“今日已经晚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你便在此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廊下,你若有事,就大声叫我。” 他倒是体贴,特意将门留了半扇。如此那灯笼挂在檐下,她一抬头便可以看到。只她早就有心出去看看,此时倒是正好。只是甫一出门,她的眼睛便定格在了屋外的一个地方。 这处窗棂上,竟也贴着几张大红喜字。 看来,这屋子曾经也是喜房。唐灵不由上前细看许久 她刚出来崔炎就听见了。只却不知她才刚出来,如何就又回去了? 唐灵坐在榻上,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再去想那几乎一模一样的窗棂和喜字。 她抱着双腿,无助的靠着墙壁,呆呆地坐着。此时此刻,那盏点亮的灯笼几乎成了她内心唯一的支撑。一开始她还担心蜡烛燃尽,只片刻后,就连这唯一明亮的物事也开始叫她害怕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立刻就叫崔炎带自己离开这里。可很快她又清醒了过来,如果可以出去,崔炎又怎么还会一直停留在此呢。 想必在自己不知道的这些时间里,他早已经尝试过百次千次了。可是显而易见的是,都失败了。 她浑身疼痛,疲惫不堪。强撑了片刻后,到底还是蜷缩着躺下了。 唐灵发烧了。 崔炎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了。这里如今最缺的就是药,崔炎只好用井水来给她退热。 她眉头紧皱,崔炎给她擦脖子的时候,她便顺势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哑着嗓子嘟囔道:“阿娘,阿娘。别离开囡囡,好不好” 烧成这样还不老实,崔炎正欲将她拉开时,却忽见有两行清泪,自她紧闭的眼角慢慢溢出。崔炎一时心软,手便就这样停在了半空里。 听寺卿说,她出生时母亲便已经离世,又独自一人在道观中长大。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有时候才不得不用尖锐与凶悍来武装自己。 记得那日在雁塔初见她时,彼时她分明也只是个天真羞怯的少女,只想与世无争地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可现实却毫无疑问地给了她一次当头棒喝 记得母亲常说:众生皆苦,谁不是在这滚滚红尘中苦苦煎熬。 便是自己,不也是在退无可退时,选择了一条与自己原本理想完全背道而驰的进身之途吗。 从此清风明月,两两相忘。 他照顾了唐灵许久。直到她身上的热度退去,他才忍不住瞌睡起来。 这一觉却是睡得意外深沉。待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与唐灵睡在了一张榻上。她倒是毫无所觉,依然紧紧地靠着自己,呼吸平稳,显然是睡得正香。 他心如擂鼓,忙将薄被掀起,轻手轻脚地起身下了榻。 谁知他刚蹑手蹑脚地将被子重新掖好,唐灵却突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拉住他衣角问道:“阿齐,现在什么时辰了?” 这一声于崔炎来说不啻于惊雷突然炸响。他立时回身去看唐灵,却发现她却一无所觉,已然重新睡过去了。 阿齐,阿齐他心中不断翻腾着这个名字。怎么会是阿齐? 难道她在苏州时,也正巧有个叫做阿齐的侍女? 难以相信,天下真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可如果不是巧合,唐灵会有可能认识一个自十岁起就在掖庭当值的宫人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如果她不是唐灵,那么,她是谁,她又为什么要来冒充呢? 唐灵自然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说漏了嘴。第二日她醒来后,便发现崔炎正坐在榻旁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很古怪,锐利得就像要将自己看穿一般。唐灵赶紧拥被坐起怒问道:“你要干什么?” 崔炎却不紧不慢地道:“你不必紧张。昨夜你发烧,我照顾了你一夜。” 唐灵听他提起,才恍然有些记起,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如此多谢你了。” 崔炎便摇头示意无事。随后却忽然话锋一转道:“你自小长在江南,不知对京郊慈恩寺的雁塔可有耳闻?” 唐灵闻言不由失笑道:“如何这个时候想起来问这个。有这工夫,不如赶紧想想怎样走出去才是正理。” 崔炎却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只执着问道:“怎么,那日你不是就住在慈恩寺吗。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今日言行实在太不寻常了。 唐灵咬着唇看着他,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水术 拜唐灵消失前的那声惊叫所赐,赵西原等人几乎是立时便冲进了屋内。 结果众人里四下一看,哪里还有唐灵的影子,只剩那只白色细犬仍在地上趴着,却也似乎是受创甚剧,除了能看到肚腹间还有些微起伏以外,几乎是一动不动。 一行人一见此景,都是魂飞胆丧。也不知道怎么转瞬间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怔愣片刻后,才四散至各处寻找起来。 那训犬的内侍这时也跑进来。一进屋就看到流星不知死活地躺在地上,顿时心如刀绞。好在泪眼朦胧中却看到它似乎还抖动了一下身体,赶紧俯身将它抱起时,才发现它满嘴都是鲜血,牙齿上犹还紧紧咬着一截绿色雪锻不放。 那内侍自然认出这正是今日那位唐娘子身上所着,一时亦是惶急不已。他倒没想到别处,只自认为必是唐灵不备,遭了强人掳劫。虽有心帮忙,却又想到自己不过监宦之流,并无丝毫武艺傍身,且流星伤重,还不知道回去会不会受到少监的惩处。想到那人的手段,心中不由骇怕至极。 长安城内此时也并不平静。中书令柳奭适才在书房内大发雷霆,如今一众下属皆是噤若寒蝉地伏跪在地上。 他虽是年过半百,倒难得还是中气十足地开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未经我的允许就擅自动用长安禁卫去围堵朝廷命官。张海晏,不想几日不见,你这阳奉阴违的本事倒是见长啊。你告诉我,究竟是谁给你的狗胆,让你事后竟还去杀了郑军灭口。” 那张海宴倒也是硬气,当朝宰相已是如此盛怒,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半晌方道:“我杀郑军,完全是为了相爷好。若是相爷因此怪罪,海宴绝无二话,立时引颈就戮,也好以此报偿昔日相爷大恩。” 柳奭怒极反笑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为我好不成。看来此事全是你一手策划了。你当我是什么,傻瓜吗?” 他说到气极处,忍不住猛地拍了下紫檀木的书案,下面众人闻声皆都缩了脖子,唯有那个张海宴却是纹丝不动,便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对着这么一个不怕死的滚刀肉,他无法只得喘着粗气吩咐道:“给我把他捆了,先送到水牢里反省反省。” 到底是自己的心腹爱将,最后还是又对他循循善诱道:“这水牢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去了不死也要扒层皮,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谁知那张海宴仿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柳奭是好话歹话说尽,就是不松口。 他耐心用尽,终是冷下了心肠道:“拖下去,一直关到他说为止。” 唐灵心里知道,崔炎是绝不会无缘无故问这句话的。 只昨日他分明还一切正常,没道理仅仅几个时辰而已,自己就又露出了什么破绽吧。 她初时只想着随意搪塞过去,但到底还是认真思忖道:唐灵自幼是在苏州的道观中长大,且先时雁塔落成之时,她又一直是在去往京城的路途上,想来应该并不知道佛塔的来历。 因此便笑回道:“我本就是乡下人,的确对京城风物所知不多。怎么,崔少卿这是要考我吗?” 此言可真算是滴水不漏。崔炎闻言只得先道歉道:“娘子严重了。崔某不过是心中有些疑团未解,想求娘子之答案用来印证而已。” 这种鬼话,唐灵自然不会相信,只如今之计,也只得戏谑道:“却不知少卿究竟所言何意?不妨直言。只要是唐灵知道的,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炎先时一击未中,正欲开口再以阿齐之事相询时,却忽然又有了先前那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便立时以手示意唐灵禁声。 过后又故作轻松对唐灵道:“现在不说那些,你若无事的话,我领你去逛逛何如?” 又来了,和他在一起,自己似乎总是要去适应他突变的画风。唐灵默默颔首后,便看似闲庭信步般,一路慢慢穿过回廊和前堂,最后却在距离院中古井的不远处停下了。 他盯着那井,半日方心道:水窥术。原来世间真的还有人知道此术。 他心内讶异,面上却不显。只黯然道:“算上今天,崔炎已经整整在此被困了十日。却不知是哪位化外高人布此迷局,难道真是想让崔某就此葬身在这荒村之中吗?” “这些时日,您看着我在这方寸之地,犹如没头苍蝇一般的四处乱撞,想必内心一定十分兴奋满足吧。” 唐灵虽不知道崔炎究竟是在干什么,却细心地发现他虽看起来是在自我调侃,其实却已然不着痕迹地接近了那口古井。 终于,他看似不经意地将身体靠在了井栏上,轻道:“其实本来我也发现不了你。只可惜,你这人心胸狭窄,免不了就会格局大小,总是忍不住想看别人的笑话。其实师父说的对,如你这般,便是再修一百年,也一样是难成大器。” 他这边话音未落,却突然将右手猛的压在了井台上。唐灵只觉整个地面都随着崔炎的这个动作颤抖了下,那井水更是如同煮沸了一般直喷天空。 这其中唐灵似乎还听到过一声如夜枭般的桀桀怪叫。只是说来也奇怪,随着那水滋滋的渗入地面,这里如墨的夜色竟然渐渐地褪去了。开始还似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但没过多久,便彻底露出了久违的湛蓝色天空。 唐灵的心也不由得随之雀跃起来,可崔炎却是身形微晃,仿佛筋疲力尽一般坐在了地上。 唐灵看到时便慌忙跑过去。因见他右手紧握,却有淋漓鲜血不停沁出,也不知是他何时弄破的。唐灵见状忙上前为他压住伤口,因问道:“适才你” 崔炎看着她撕下衣服为自己包扎,好一会方沉吟道:“我以血咒破了他的水窥。因水窥术是逆天之举,需借天光方可完成。如今他术破,这里自然也就不会再漆黑一片了。” 他说这些,其实唐灵也是一知半解,唯一让她开心的便是自己大概不用再留在这里了,因此便兴奋问道:“这是不是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崔炎却无奈摇头道:“自然不是。从今天起,这里应该就会开始有正常的白昼黑夜,日月轮转了。只可惜除此以外,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病发 赵西原他们开始只以为唐灵是被歹人所劫,可不料快马加鞭追赶了数里,却仍然是一无所获。 此时众人心中可谓是惊慌至极。哪里会料到今日之行,不仅没有找回崔炎,反而还丢了唐寺卿的千金。这么一大群人,却硬是连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没有看好,回去后该如何向她父亲交代。 一想起唐寺卿铁青的脸,众衙役不由齐齐打了个冷颤。赵西原心中自然是熬煎更甚,只想着方才自己若是跟着她一起进去,或许还能为她抵挡一二。 如今却是亡羊补牢,悔之晚矣。 眼看着日头下去,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回去的事。赵西原无奈,只得道:“你们谁去和寺卿说这件事?” 等了好一会,底下却是无人响应。他不由深叹了口气道:“那你们就在此处,或许唐娘子能自己回来,你们好歹可以在此接应。” 众人却都是一幅灰心丧气的样子。赵西原等了片刻,见底下没有一个人动,只得独自骑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荒村中。 唐灵听到崔炎的话,顿时大失所望道:“什么?” 看着她整个皱起来的小脸,崔炎仿佛突然就忘记了自己这些时日所遭遇的苦厄,施施然间便眉目舒展,轻快的微笑了。 如此危急的时候,他居然还在笑。 唐灵再懒得理会他,抬脚便向着院外行去。不想崔炎竟一把拉住了她问道:“哪里去?” 唐灵的火一下子拱了上来。猛得回头怒视他道:“你管我。” 崔炎便慢慢收了笑道:“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不想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是个急性子。” 他这明显是话里有话。唐灵正要正面回击他时,却忽地好像一口气没喘上来,翻着白眼就这样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崔炎眼见着不对,赶紧上去捞她。只到底还是迟了一步,虽是勉强接住了,却还是累得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最后只得顺势倒下给她做了垫背。 唐灵本来只是想借此躲避崔炎的盘问,顺便吓吓他,哪知却落入了这么一幅尴尬的境地。一时也不知道是该醒好,还是继续装晕好。 心中犹自举棋不定时,崔炎却已经替她做了决定。只见他淡定将唐灵推到一旁后,便从容站起自顾抖了抖袍摆。 他觑着地上犹自在装死的唐灵道:“别装了。真正晕倒的人,心跳是不会那么快的。你若再不起身,我就一个人先走了。到时你爱躺到什么时候,便躺倒什么时候。想来寺卿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责怪崔某救护不力的。” 他说完倒是真的还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见唐灵仍旧闭着眼动也不动,便只好吓唬她道:“这荒山野岭的,虎豹狼群可是少不了。瞧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估计到时候还不够那些东西塞牙缝的吧。” 不想唐灵却仍躺在地上没有丝毫动静,崔炎倒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 其实昏迷的人究竟心跳是快还是慢他也没有细致的研究过,他刚才不过是下意识去托了她一下,但就凭直觉断定了她是装的。 那为何此时她还是没有反应呢。照崔炎看来,唐灵是个再实用不过的人了。她绝不会因为没整到他,便牺牲自己在地上躺这么久。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真的昏迷了。 唐灵这次的确是疏忽大意了。鹰使派发的丸药其实两日前就已经送到了唐灵手上。 只这种药必须要在月圆时服下才能发挥全部效用,所以她向来都是按时服用的。可昨天突发了变故,自己居然就把这件事情忘记的干干净净。 其实解药就在唐灵身上的荷包里好好放着,只要一打开就能寻到。可这些崔炎却是不可能知道的。 她昏迷前最后的念头就是:这一次,自己恐怕真的是在劫难逃。 赵西原只觉得自己平生从未跑的这么快过,便是经过明德门时,他也没想着下马,就径直驰入了朱雀大街。 好在最近天气转凉,又是这样更深露重的时辰,街市上的人早已经不比从前盛夏时了。他倒是因此一路畅通地来到了大理寺前。 果然唐临根本就没回去,整座大理寺灯火煌煌,人人都在原地待命。萧寺丞更是直接在门前便拉住了赵西原的马。 且不待他下马便大声道:“少卿快跟我来,唐寺卿一直在等你的消息。我们已拦了好几次,你若再不回来,估计他就要自己带人出去寻你们了。” 老陈头午后却是亲见着赵西原等人领着大理寺一班衙役浩浩荡荡地出了明德门的,如今时近宵禁,却只有赵西原一人回转。 他历来就见事明白,凭着赵西原心急如焚的表情,又看这么晚了,唐家娘子居然没跟着一道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可毋庸置疑的是,唐寺卿的女儿,必定是出了事。 看来今晚自己是睡不好喽。 崔炎这里已经将唐灵抱到了寝室的榻上。 没想到唐灵病情恶化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只是一会工夫,她便已经呼吸全无,体温也一直在持续下降。 若不是她还有微弱的心跳,皮肤关节也依然柔软,崔炎几乎觉得,躺在这里的,可能就是一具美丽的尸体。 此刻情形如此,他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便跟着上了榻,又用唯一的薄被将她与自己紧紧的裹在了一起 她的身体真的是太冷了,崔炎抱着她,就像是抱着一坨冰。没一会,他就被她冻得直打哆嗦。 想到片刻之前,她还在生龙活虎地与自己吵架,也不知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幅模样。不由心中发紧,只再一次将她抱近了自己的身体。 青叶早在宵禁前就已经从后院翻了出去。唐灵至今未归,她自然也是忧心忡忡。鹰使那边只说情况他已知晓,正在设法。青叶无奈只得回去等消息。 谁知半路上跑的急,却不巧撞在了一顶气派十足c华丽无匹的暖轿上。 青叶正跪趴在地上难受的揉着腿时,那轿帘却在不经意间被风掀开了一角。青叶便因这一瞬注目,再一次看到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爱女 赵西原还没进门,唐临却已自牵了匹马出来了。他一下午都心神不宁,心中总有不祥预感,觉得阿灵好像是出事了。 一行十几个人,午后出门,居然直到二更都没回返。所有的人都知道不对劲,可偏偏连往哪个方向找也不清楚,且今晚连月亮也没有,只得全部留在大理寺里等消息。 如今好不容易看到赵西原回来,不止唐临,差不多人人都伸直了脖子在等着他开口。 赵西原看着这情况,只好先安抚道:“大家都无事,现全在西郊那里。只是今晚确实有事在忙。明天天一亮,他们一准都会完好无损地回来。” 那些家属听到赵西原说大家都在一处,只是有事耽搁了,一时俱都放下心来。从前大理寺突发急务时,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之所以到这里来也不过是讨个安心罢了。此时知道无事,自然便一个两个地都散了。 唐临一直站在一旁一言未发。等那些人走尽了,他才一把拽过赵西原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现在就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赵西原一听这句话,却立时便朝着唐临扑通一声跪下了。唐临见状心中不由猛的一沉。心道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是阿灵有事。 他不由得上前紧紧揪住了赵西原的衣领,满手冷汗地在上面绞了几下又送开,最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是,不是阿灵对不对?你告诉我,不是阿灵出事了!” 赵西原却跪在地上任由唐临推搡,根本没敢抬头去看他。直到唐临声嘶力竭地冲他喊道:“你倒是说话啊,你这个狗杀才!” 他才猛的含着眼泪抬起头道:“都怪我,都怪我寺卿。是我没有陪着娘子一道进去那宅子里,我本来应该陪着她的。我当时,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就,我就在外面坐着没起来。就一会工夫,真的就是很短的一小会,娘子,娘子她就不见了。” “不见了,你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唐临的双眼直冒火地盯着赵西原,简直能将他的脸灼出一个洞来。 其实便是赵西原自己,到现在也不知道在那宅子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嗫嚅地想了好半天,方才犹犹豫豫地道:“就是,就是娘子和一条狗一起进了一间荒宅,然后我们就听到她尖叫了一声。我们大家就赶紧冲了进去,可除了地上那条奄奄一息的狗,我们什么也没找到。” 唐临一下子面如死灰,自觉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歪坐在了地上。 来大理寺这么多年,赵西原还是第一次看到唐寺卿这个样子。他心中实在不忍,只好宽慰他道:“按理说,那个地方我们前一天才搜查过,根本没有人。而且事发后我们也差不多是立刻就去追了。就算是有歹人,我们与他们也不过是前后脚,不可能会连一个影子都没看见的。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一定是有什么我们忽略了的地方。” 他也不敢站起来,只继续跪着对唐临道:“再者娘子聪明绝顶,就算是真有什么事,也一定能够化险为夷,遇难成祥的。寺卿,寺卿你可千万要振作啊” 他却不知道,此时唐临根本已经忘记了周遭的一切,脑中却只涌现出许多尘封许久的画面:那还是他第一次抱起她时,揭开襁褓看到的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她是那么小,那么弱,就连哭声都是有气无力的。 可是瞧她现在长得多水灵啊。那弯弯的柳叶眉,明亮狡黠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巴。便是不笑的时候,也让人看着欢喜。 他想着想着,竟慢慢地笑了。 这下可把赵西原等人吓得不轻。以至于众人看着他站起身去牵马时,便都呆愣住了。 唐临却只瞟着赵西原道:“你还不滚起来带路,难道还要本寺卿去扶你不成!” 赵西原直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忙跑不迭地上前引着唐临出去了。 只因他心中害怕,一路上倒是不知道瞥了唐临多少眼,这其实也难怪他。其实唐临之所以这样平静,不过是在那片刻间,他已然下了决定。 若是阿灵真有什么不测,自己便舍了命随她一起去好了。如此一家团聚,或许于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长安巷陌。 青叶已被人一步一步地逼到了角落里。她从没想到,与他的再次遭遇,竟会就这样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她回想起他适才冰凉的眼神,感觉就像是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从自己的脖子上游过。难以置信,这竟会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男子。 他那线条优美的嘴唇一张一合间,吐出的竟是令自己无比胆寒的命令:“问清楚了,再杀。” 青叶懂唇语。她一明白过来,便没命地向前逃去 可是不是,一切都已经太迟? 这如斯安宁静谧的美丽秋夜,就在前一刻,空气中分明还飘着木槿淡淡的清香,此时却已被浓重的血腥味盖过。青叶捂着胳膊,血液正如红线般溅在地上洒落的金色菊瓣上。 那人犹自举着刀逼问着她道:“说不说?” 青叶只好仰脖看着天,苦笑着道:“老天爷,你给的这条贱命,青叶今天还你了。” 正欲自刎时,却听得一迷人声线慢悠悠地道:“住手。”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阻止一只摘花的手罢了。 那郎君见青叶依然紧闭着双眼,竟还露出了一抹暖笑道:“怎么,还不相信我。只因见你是个忠仆,今日我就权且放过你,你走吧。” 等青叶再次睁开眼睛时,四周已然是空无一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不由感叹着自己这场劫后余生。只是正欲走时,才发现怀里居然还丢着一条白绸绢帕。 她心中一动,半晌方迟疑着将那帕子缠在了伤口处,离开了。 此时那绝色郎君却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看着青叶的背影在巷中走远后,才对身后吩咐道:“跟上她。” 唐灵依然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看着她无声无息地躺在自己怀里,崔炎实在是挫败不已,想来平生也从未听说过还有此种怪病。他不禁疑惑着自语道:唐灵,真的是病了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老妪 陈合因他母亲之故,这些时日总不大出去胡闹了。遇见晚间当值时,还时常躲懒不去。那边金城公主府的案子查来查去总没有头绪,虽他知道此案不寻常,但耐不得上面一再催促结案,最后只好拣些不痛不痒之处写好了陈辞先报上去再说。 本来预备着过个日便定要发下来详审,可这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却是丝毫不见动静。如此看来,金城公主对这位伺候过自己母亲的老管家其实并没有多少私人感情,报案多半也只是情面上走个过场而已。 不过想想也是,便是他身份再特殊,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下人。而作为下人的本份,自然是活着的时候伺候得主子满意,死了最好也要尽量无声无息。如林深这般,说不准公主心内早就觉得他烦了。 这日他难得一大早就去当值。结果刚坐下,外面便有人来传话,说有个老妇正在卫所外等着要见他。 等他挠着头疑惑走出来时,果见一个穿着深褐色交领肩带裙的妇人正在那里张望。 这种有围肩的长裙还是先隋时有女子常穿,如今却是很少见了。不过年长者穿来,倒是比时下京中流行的样式显得更为庄重些。 崔炎不由得更好奇了。谁知待走近一看,陈合方才后知后觉地认了出来。忙向她稽首告罪道:“大娘有礼。都怪陈合眼拙,劳您久候了。” 因他是官身,那妇人却不好受他的礼,忙侧过身道:“陈将军严重了。今日冒昧打扰,实在是为了我儿崔炎,不得已才来到此处相询。” 原来这妇人正是崔炎的母亲林氏。本来崔炎走的第二日,唐临就已派人告知了林氏。此等事二人素有默契,唐临既知他走的急必是没来得及回去,因此早就与他母亲提前打好了招呼。 可眼看着近十日过去了,崔炎却并未按期回来。她去大理寺打听时,那些守卫对她自然也只敢按着唐临的吩咐说话。然崔母却因在深宅中浸淫了数十载,早已练就了一幅火眼金睛。这会看他们回话时目光躲闪,言语温吞早就明白不对了。只是苦于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先回去等待而已。 只自那日回去后,因心中害怕,夜间就总是频繁发梦。昨夜又惊醒时,却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陈合来,恍惚记得他是在金吾卫里当值,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官。因此今日天还未明,她便赶着过来了。 陈合听得崔母说完前因后果,便立时应承下此事,说今晚之前,必会给她一个答复。林氏闻言不由心头大定,一时千恩万谢地去了。 陈合见她走远,忙回去与在值的左街使打了声招呼,便一路直奔了大理寺。 片刻后,又见他从大理寺飞身而出,径直朝金光门而去。 荒宅。 唐临一夜未睡。他到达后,众人自是陪着他又将这处院落仔仔细细地搜过几遍,当然肯定也还是一无所获。 夜露清寒,一行人只好拾柴点燃了几处篝火取暖。喧闹渐悄,这些人累了一天,实在熬不住都睡了。只有赵西原,仍旧头一点一点地陪着唐临。 火光下,唐临沉默地握着那一截血渍斑斑的绿缎,陷入了沉思。 据他先前勘察现场来看,阿灵应当不是被人掳劫。可这个结论却无疑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未知。 赵西原他们正是因为害怕,所以才宁愿相信唐灵是被人掳走了,也绝不去相信眼前显而易见的事实。 会不会阿灵与崔炎一样,根本就从未消失,他们仍然在这里,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 他不禁被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崔炎从唐灵的身上找到了一枚金红色丸药。 崔炎拈着它思量了许久。他不得不为唐灵去做一个攸关她生死的决定。但可笑的是,他本应是没有资格替唐灵做选择的。 他和唐灵,若不是这几日的交集,几乎只能算的上是陌生人。没错,于公,她是唐寺卿的掌珠;于私,崔炎也不想让这样一个正值韶华的女子就这样死于非命。 可是这结果再坏,毕竟也与他无关。可自己一旦插手,那性质便是完全不同了。他犹豫着最后看了眼唐灵,终究还是决定赌一把。 只是出于谨慎起见,他只先给唐灵喂下了半颗。 可惜很不幸,这半颗并没有带来任何可见的效果。崔炎便又一次陷入了两难。 陈合刚出得城门,便纵马急驰起来。他适才去了大理寺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不由得他不忧心如焚。 一路上他自然也不免责怪自己,这些时日居然完全未曾想到过崔炎。 他想事入神,等发现路上有一个黑衣老妪拦阻时,勒马却已是不及。他心如擂鼓,满以为自己这回定是毁伤了人命闯下大祸,可匆匆回头去看时,才发现道上居然根本是空无一人。 他在适才那老妪站立处来回走了好几次,然后才一头冷汗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小物件。 就在刚才,崔炎终于把那剩下的半颗丸药喂给了唐灵。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想来即使以后寺卿知道了,应该也不至于责怪他擅做主张。 再说自己又何尝不是朝不保夕,若不是这里的时间不同于外面,自己只怕也早已经殒命了。 陈合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帛,才发现其中竟还裹着一支银簪,只是这簪的样式却与中原之地流行的殊无相似之处。 它的尾端并没有坠着寻常珠玉,却是挂着几只极小的银铃。陈合一时想起来曾在何处见到过,惊得差点将那簪甩出去。 林深。这簪首的银铃与自己先前在林深屋内所见的分明是一般无二。他忍下震惊又去看那布帛。见其上只书着极简单的几个字:“欲救崔炎,以此物于子夜时扎入灵位正中处即可。” 唐灵再次服药后已有明显好转,如此崔炎也尽可放心出门了。将唐灵安顿好后,他便径直先去了村北的一座山岗一一这处观察地形的绝佳所在,他先前已经探查过这里,只那时天空无有白日,便是勉强上去了也是什么也看不见。 如今却是正可一观。他身手矫健,虽是山势陡峭,且这几日体力消耗甚大,要上去却也非难事,只是要稍微慢一些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出路 昏昏黄黄的天,笼罩着一城死寂。 人们常说黄泉乃是幽冥之地,九狱之所。漫天飞沙,无有红尘;此生爱恨,终隔彼岸。 传说地狱有红色接引花盛开。花有异香,如火如血,踏之再无归途。 路尽处尚有三途川,浮轻沉重。善者渡,恶者没。 唐灵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生,恩怨情仇该如何计算。那些前尘往事,她分明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却不知为何竟又重新忆起。 想当初,她虽侥幸蒙宗门救回,但也必须终生服药方可得生。而她的母亲,也很早便被宗门秘密劫出隐藏。 她记得自己那时初醒来时,身体就像是现在这样。不仅触之冰冷,还毫无知觉。除了有丝气息未断外,与那些真正的尸体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据鹰使后来所说,这些都是服用鹤顶红留下的后遗症。宗门自研制出绿酥之后,还未尝一用。唐灵便阴差阳错,凑巧成为了他们的第一个试验品。 结果很不幸,唐灵虽然苏醒了,但却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药炉。为了保住她的命,在宗内素有“小神仙”之称的苏乐尧也是绞尽了脑汁。只是各种神丹妙药轮番吃下去,却一直是收效甚微。直到最后有了散魂丹,她才开始真正好转起来。 在那段堪称漫长的日子里,阿齐却从未离开过半步。她整日里守着她:给她擦身,说笑话,想方设法地让她开心。而她从一开始的昏迷不醒,到最后可以坐起来吃一碗梨羹唐灵几乎不敢去想,这其中阿齐究竟为她付出了多少。 想到这里,唐灵终是不忍,生生停住了涉水的脚步,再一次回望向来路 她醒了。被子里竟意外很暖和,她周身暖洋洋的,就像是泡在了热水里,舒服极了。她延迟服药,本来能醒就已经是侥幸。现在之所以能如此,可以说全是因为崔炎之故。 她从榻上爬起来后,便发现自己随身所带的荷包已被打开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上。 心内不由暗赞他聪明。只环顾屋内四周,却并没见他身影。想起之前自己要独自出去时,崔炎曾阻止过她。此时不知为何,虽然很想去寻他,但最终还是乖乖留在了屋子里。 她等了很久,方听到他的脚步声传来。于是她忽然童心大作,想要捉弄下他。便飞快地爬上榻去,依样盖好被子闭上眼假寐着。 果然崔炎一进来,便立刻伸手去她额头上探去。唐灵立时发现他的手并没有平时那样温热,反而还带着些微凉意。 自己悄悄从睫毛里看向他,正见他紧紧蹙着双眉,而眼神却像秋日的湖水一般明净深湛。那微微幽光滑动在他的眼眸里,便让人很难读懂他真实的情绪。 他收回手时,唐灵便不由得松了口气。却不想崔炎却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立时便察觉了她的诡计。随后便冷冷道:“既然醒了,还如此装神弄鬼。想干什么?” 唐灵只好睁开眼睛,气鼓鼓地看着他。只是他面上却殊无情绪,半晌方道:“醒了就好。” “我知道此时若问你丸药之事,你必定不会说实话。”说到这里,他似乎是看了眼唐灵的反应确认了下。便接着道:“既如此,我现在就不问。” 此人倒的确是极擅于察言观色。想自己与他的几次交锋,似乎除了一开始时曾打过他一个措手不及以外,后来便几乎从未占过上风。 只希望日后宗门所谋之事,莫要再与他有什么冲突才好。 崔炎见她神色忽得转冷,只以为她身体有异,忙上前问道:“你如今感觉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唐灵便轻轻摇了摇头,末了还冲着他甜甜笑道:“我无事,今次你救了我,待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必定谢你。”毕竟自己现下还要靠他,此处凶险,总还是要两人同舟共济,才有可能觅得出路。 崔炎却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这笑刺了一下。 他只得将心头的异样拂去。正色坐于桌案旁对她道:“先前你病着时,我曾去了村北。那里有一处天然山岗,视野极佳。我上去后才发现,这处村落,乃是按伏羲六十四卦布置而成,因天时方位多有变化。坤既为北方,亦主至阴。乃是万物向死而生之所” 唐灵听得头大,赶紧叫停道:“崔炎,崔少卿。你能不能就直接告诉我结论就好。我发誓后面我一定听你的,你喊东我绝不往西,你说北我绝不向南。好不好?” 崔炎只好道:“上古时的伏羲文王卦我的确是涉猎不多。因此虽明白大致道理,却对其精深微妙之处难以领会完全。我如今能推算出的,便是今夜坤时,我们应该能有一次冲出去的机会。” 陈合将银簪重新包好收入囊中。他到现在依然是惊魂未定,心中迷惑不已。这世上真的已经有人能将轻功练就到如此高明的地步,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陈合吞吞吐吐地讲路上所遇之事说于唐临后,他面若死灰的脸才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及至陈合将那帛书展开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睛仿佛瞬间就被点亮了。 只是布帛上所指的灵位,一群人讨论了很久,也依然是没有结论。他们先前已经将此处搜索了数次,对屋内的摆放陈设早已是十分清楚,从未见过哪里有什么灵位。 赵西原只觉得唐寺卿已然是疯了,居然会相信如此无稽之谈。 唐临自然懒得去管他,只与陈合二人在屋内详谈了许久,既然现在不知道灵位在哪里,那不如干脆就等在唐灵消失的后寝。 静待天时就好。 唐灵静静听完崔炎言语,因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如今就要去山那里吗。” 崔炎便道:“自然不是现在,须待天黑透了方可。只是这里毕竟不同于外界,为免错过时辰,从现在开始,我们二人只能轮流休息了。” “那现在,轮到你休息了。”唐灵看着他,掀开了被子跳了下来。 崔炎今天的确很累。为了保持唐灵身上仅剩的一点生机,他耗费了太多真气。如今见她无恙,他便只嘱咐了一句:“不要乱跑。”便就此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逃离 崔炎睡着了。 只不过一会时间,唐灵便已经觉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她坐在廊下,仰头看着屋上黑色的飞檐默默发呆。一时想起在婺州时住的小院,那里梁间的小燕如今应该已经都离巢了吧。 那株夜来香,自己曾与阿齐临窗共赏,现在也不知道如何了。 还有阿沅,她现在还是会闹着要和自己睡在一起吗。从前她晨起,若发现唐灵不在身边,便是连头发都不肯好好梳的。 如今一想起她举起两只白藕般的小手要自己抱时的情景,心中便酸涩不已。 这些分明只是数月前的事,可如今想来,却像是上辈子历过的一般。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越来越像真的唐灵了。 她其实很羡慕她。没错,她是生下来就没有母亲,可是如今的她,在父亲的庇护下,却依然可以活的如此恣意。 她不像自己,心中没有爱恨的重担,有的只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而李霁月,她却活的太累太辛苦了。 种种前尘旧怨,她自做了唐灵后,总不愿意再想起。可常常是在她都快忘记自己曾经是李霁月的时候,那些过往又总会跳出来狠狠地捅她一刀。 她一直都只是想要轻松惬意一些,但很可惜的是,她不能。她这一生,似乎从来都是阴错阳差,身不由己。 她也曾狠狠地憎恨过崔炎。是的,很可笑,她不仅恨那个拿刀的人,也同样恨这把刀本身。 因为这把刀本来是可以置身事外的。可它却投机取巧,苦心孤诣地甘当锋刃,收割他人的鲜血去铺就自己的晋升之途。 毫无疑问,崔炎就是这样的人。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自己对他的感觉却渐渐变得有些复杂起来。想到这里,她更是心绪烦乱。只得抱住头,慢慢地将脸埋进膝盖里。 直到某一刻,她才猛的醒过神来。正准备去叫崔炎时,才发现崔炎不知何时竟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他的面色有些憔悴,可好在双眼还是一片澄澈。唐灵觉得自从自己醒来以后,他的表情就一直很奇怪,似乎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他看着她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未发一问,只轻轻撇过头说了声:“出发吧。” 唐灵走在他后面,才发现他起来后已然重新束了发。可能是没有梳子,发梢那里就难免有些毛躁。她看见后,便很想拿出自己随身的玉梳去替他顺顺。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她沿着崔炎为她照亮的前路,慢慢穿过回廊,前堂和这个院落。 不料刚出院子,崔炎却忽然停了下来。唐灵一下子紧张起来,几乎立时就问道:“怎么了。”崔炎忙道:“无事。只是叫你拿下灯笼。”说着便将灯笼递过去。 唐灵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却见崔炎已抽出腰间长剑,缓缓将剑尖对准了自己手心。一直到刺入皮肉,血渗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随着鲜血入地,那土便如同融化了一般,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小坑。 如此每行过九九之数,他便依样施为。唐灵有心要帮忙,他却阻止道:“我本就是要以青龙之形来激发血中的阳气来破法。而女子体质属阴,若血气外泄,反会削弱阵力。你无需多想,只举好灯笼便是帮我了。” 不比白日,夜晚爬山的确是颇费体力。唐灵中途停下了好几次,多亏有崔炎帮忙,才能顺利登顶。唐灵见他手上鲜血淋漓,本想帮忙,但到底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他却浑不在意,自从怀中抖出了一块方巾缠紧伤处。 他原来是带了布巾在身上的。那自己初来那日为他包扎时没有纱团,他却为何没拿出来。反而任由自己撕破了裙子,为他裹伤。 由此可见,此人心地实在是大大的坏了。这回若是能安稳出去,便再也不要搭理他才好。 只此时看他频频举目望天,不停以手丈量,却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好奇不已。 他不厌其烦,反复确认了几次之后方才站定了脚下位置。之后才转身对唐灵道:“昔日干将莫邪铸剑时,曾开山引水,以北斗之形划出七眼溪池,名为‘七星’。最终铸得了这手上这柄稀世宝剑一一龙渊。今日我就要借助此剑龙气,为我破法再添一臂之力。” 说完便猛的将剑扎入了脚下。只是瞬间,从山上到山下,之前自己与崔炎所经之处,便有如雷霆霹雳般炸开,赤红的火焰立时燃起,在黑夜中迸发出了夺目的光彩。 唐灵还不及惊诧,却听耳边又忽然传来巨大的呼啸声,眼见这死一般的异境竟忽然就狂风大作,地动山摇起来。 风助火势。只见飞沙走石之间,大地上仿佛有一条红色巨龙正冉冉升空,霎时便照亮了整个村落。空气中硫磺的气味渐浓,唐灵这才知道,崔炎不知何时,竟已在沿途埋设好了火药。 “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火药?”唐灵大声问道。崔炎一时也顾不上答话,只目色通红地盯着那半空中的火龙不放。 两人的衣袂都在狂风中翻卷着。唐灵不得不伏低身体才能艰难得保持住平衡。 却见天空中突得浓云翻滚,与地上火光相遇后,便随即掀起了滔天巨浪,朝着崔唐二人漫天席卷而来。 此时荒宅中竟凭空一震,晃得陈合与唐临几乎站立不稳。二人刚想携扶好,却不想居然有一物从天而降,二人定睛一看,立时喜出望外。陈合更不犹豫,立时便从怀内掏出那根银簪,只与唐临对视一眼后,便猛的将簪扎入灵位正中处。 本以为银质柔软,木质坚硬。不想陈合将手一拿开,便见一道异光闪过,那簪子竟是已将灵牌硬生生的扎穿了。 眼见那巨浪涌到了山顶,崔炎只好用右手迅速揽过唐灵,却将她抛到了峰顶的一块巨石上,唐灵趴稳了以后又赶紧将崔炎拉了上去。 但不想巨浪转瞬又至,崔炎正欲带着她入水一搏时,却忽见空中竟有一道闪电直劈向山巅,那水墙霎时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崔炎不由心中大喜,拖着唐灵便直接跳了下去。 只听得半空中忽传来一声尖叫,差点震破了陈唐二人的耳膜,随后便发现地上已然多了两个人。等众人众人听到动静进来时,才发现除了陈合与唐寺卿,消失许久的崔炎与唐灵居然也站在屋中。 流星在人群中看见唐灵,立时激动地嗷呜一声,甩着大尾巴便扑向了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调戏 夜深了,中书令柳奭的府上却依然有几盏烛火未熄。 金风朔朔,吹动了廊下几丛竹影重重。花枝摇曳间,依稀可见西窗下犹有一剪影在灯下来回踱步。其实柳奭今年也不过才五旬上下,但数年前就已经须发皆白。好在他的体态倒还健壮,说话也是声如洪钟,威严十足。因此倒也并未显得十分老态。 作为河东柳氏的现任族长,多年以来,他自认从来都是恪守族规,从未敢越过雷池一步。 便是多年前王家表妹在家中客居时,自己与她也是发乎情而止于礼,丝毫不曾有过逾制之举。 他知道,京中对于此事,一直都有着许多不堪的传闻,只他也一直都秉承着“谣言止于智者”这句古训,从来没有刻意去澄清过。可不想,最终还是因此给郑军带来了杀身之祸。 不错。表妹王芷,的确曾是他昔年所爱。可若谈到终身之事,他却从没有含糊过。但终究,还是为此误了她一生。害得她年纪轻轻就受尽苦楚,香消玉殒。 他因着几分怜惜,才心中总想着补偿郑军。不仅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照料教导,且无论是四时衣裳还是笔墨纸砚等一应用物也通通都是比照着亲子的规格。 然他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柳奭只好为他在军中挂了个闲职。没几年又寻机会为他谋得了一个折冲都尉的美差。 可惜他终究是不成器,辜负了自己的一番心意。其实近几年自己已经不大去管他,谁承想他竟又一次故态复萌,借着自己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 如今到底是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想到此处,他心中到底是怅然。惟只盼芷娘若是芳魂有知,能够原谅自己罢。 曲江岸边。 绿绣因这几日无聊,今早晨起后便叫人将船划到了一处僻静的湾渡里垂钓起来。只半日都不见有鱼儿咬钩,一时又见船尾处有菱花盛开,便干脆弃了鱼竿,专心捞起菱角来。 湖水平滑,俯看时正宛如一面银镜。其中却有一只雪白柔荑调皮穿梭在绿波里,偶尔便溅出几点晶莹的浪花。 绿绣今日正穿着件玉色衣衫。平常人若穿这个颜色,不免就会映衬的肌肤发黄,只绿绣却真正是只恐脂粉污颜色:一身肌肤堪称粉光若腻,在这清晨的天气里更是恰如雪映朝霞一般。那抹胸上绣着的一枝碧桃,便恰似开在一片灼灼肤光中,尤为妖冶惑人。 她一时兴起,却随手破开一枚菱角,含入朱唇间。那素齿粉舌轻轻一卷间,立时便叫看的人色授魂销,不知身在何处。那岸边几个轻浮子弟原本只是骑在马上观赏美人,不意却被这情景撩拨的胯下如铁,欲火泼天。 几人立时纵马从短岗上直冲下来道:“小娘子,一人采菱未免寂寞,不如就叫我等上船陪伴,也算不辜负了这一湖美景。何如?” 一边说着,便倚仗湾边水浅,就直接要涉渡上船。绿绣大惊失色,匆忙中拿起竿儿去打,却不想正被那走在头里的人抓了个正着。那人一用力,却将绿绣掀下了船。 这一下子,可是顿时让这几个登徒子乐不可支起来。他们也不管船上小童和侍女的大声呵斥,一心一意就要去一亲芳泽。 果然几人没费什么工夫便将绿绣团团围住。此处水浅,绿绣扑腾了几下后,勉强立住了。但身上却是衣衫尽湿,未免曲线毕露。那些人瞧着她的眼神格外露骨,其中有个人便狞笑道:“如此美人,合该众人享受。你们若不积极,我可就先来了。” 绿绣眼见他手伸过来,便缩身一躲,勉强避了过去。剩余那几个人却是不耐烦了,嗤笑那人道:“就你这小身板,不行啊。”于是几人干脆一起上前将绿绣扯住,俱都动手动脚起来。 那几个暗卫一觉睡醒,因不见了小船,几圈绕下来未发现踪迹,一时不免都神色惶急,心慌意乱起来。却因不知船在何处,只得在原地干着急。 还是有个暗卫耳尖,隐隐听得不远处有女子尖叫声。众人心知不好,忙寻着声音疾奔而去。 那侍女和小童匆匆将船摇至岸边,便立时跑过去帮忙。只是这几人虽只是有几招花拳绣腿,对付几个女子和孩童却还是绰绰有余。 绿绣身上所着的雪锻,只胜在颜色鲜艳,质地飘逸,却是最不耐撕扯。因此虽是百般遮掩,却还是没几下便被他们剥去了披帛与外裳。 那几个暗卫赶到时,便恰巧看到这一幕,立时心神俱裂。绿绣本已欲一死了之,却突看到暗卫赶来,一时情绪激动,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待她缓过一口气,悠悠醒转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清清爽爽地躺在了榻上。但一想起适才之事,到底还是心惊肉跳,哀哀哭了起来。 那两个贴身侍女见状,忙过来榻边柔声安慰。 这边那暗卫的家主已然闻讯匆匆赶来。一见到此番情形,立时青筋暴出,再抬头时已然是目红似血。 只见他一径奔至那几人身边,随手便拿起岸边垒石朝他们头上抡去,急怒中不过十多下,便砸得三人脑浆迸溅,就连那头骨都被他砸塌下去了。 众人看到眼前这修罗一般的可怖场景,别说上前劝阻了,便连自家都吓得齐齐两股战战,神思不属。 不想他扔了石头,却转过身阴沉沉地笑道:“你们中还有谁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啊?” 这些黑衣暗卫平日里也都是荤素不忌的人物,此时却不由地齐齐膝盖发软,急切中只顾着喊道:“郎君饶命,郎君饶命!” 却见半空中刀光一闪而过,两腔鲜血便瞬时抛洒在众人脸上身上。只那头颅上的双眼犹自带着震惊和不敢置信,与那地上还依然挺立的半截身体一起,似乎都在不甘心就这样莫名得死去。 绿绣渐渐安定,便开始有些睡意朦胧起来。恍惚觉得有人走进来,正在抚摸自己的脸,绿绣便知道是他来了。一时她便迷迷糊糊地叫了声:“秦生”,就又枕住他的手睡去了。 他听见后,便温柔地“嗯”了一声。一面抚着她柔软的额发,心中尤是后怕不已。只恨不能将外面那几个人挫骨扬灰,方可解去自己的心头之恨。 这时有个暗卫走到门前,却并不敢作声,只犹豫着指了指外面。他便会意,为她下了罗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却见船前正单膝跪着个少年。度他脚步到了身前时才道:“昨夜我一路跟踪那个使女,才发现她偷溜进了大理寺卿唐临的府邸。我便守在那处,她却并未再出来。今早我去打听了下,按容貌年纪推测,此女应是叫青叶,如今服侍的正是唐寺卿的独女一一阿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外室 月上中天时,尹四娘才刚出去泼了洗脚水。回来后便关上门心事重重地躺下了。 她是外室。之所以把屋子置在常乐坊中,主要是看中这里相对偏僻,可离着东市却又并不很远。闹中取静,如此才好既方便来往,又不会特别引得他人注目。 只他一向来得频繁,可这次,却是半个多月都没过来了。倒不是因为关心他,本来自己跟着他,就是权宜之计。只奇怪前段时日,他分明还兴致很高,隔三差五便会来一次。 且有时枕席间高兴了,还总是说很快就要教她过上好日子了。到时候便休了家里的黄脸婆,明媒正娶地将她抬回家去做夫人。 她虽是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可到底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期盼的。毕竟这样在外面不是办法,总是要尽早安定下来才好。 就算做不了正头夫人,便是能名正言顺地去做个妾,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也尽够了。 谁想他却突然就踪迹全无了。尹四娘想到这里,不由地咬着被角恨恨地道:“这个杀千刀的,一时甜言蜜语哄得我跟了他,岂料这么快就变了主意不要我了,可不能让他这么白占便宜。明日我就找到他家里去,若是不给我个说法,便是撒泼打滚,赌天咒地,小娘我也绝不能让他白快活了这么些天。”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安稳合目睡过去了。 唐府。 青叶虽受了伤,但好在伤势不重,宗内的伤药又有奇效,没两日便好得七七八八了。 娘子安然回来,自然阖家都是欢喜无限。唯有高氏心里暗恨,只不敢露在面上。一家人倒也勉强气氛和谐地聚在了一处吃饭。 那唐炽见阿姊回来,倒不比他母亲那般不悦。他年纪尚小,心思单纯。因看见餐桌上气氛沉闷,母亲与父亲又都不说话,便想着说个新奇的事,也可以逗大家高兴下。 可凭他怎么绞尽脑汁,却偏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眼见着一顿饭吃的差不多了,他才忽然灵光一现地对唐灵道:“阿姊,你不在这两天,我去街上玩耍时,却看见了件趣事。” 本来一家人都是低着头闷声发大财。这回他一出口,三个人便齐齐将头偏向了他。唐炽一时被这架势吓住了,差点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唐灵私心里其实还是蛮喜欢这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兄弟。见他有些晃神,便赶紧柔声对他道:“阿炽,你都看到什么了,快说与阿姊听听。” 他心虚地冲着阿姊一下,眼睛却只瞟着唐临。见父亲早已低下头去,似乎没再关注自己。便大着胆子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昨日去先生家里时,正巧见到一个女子拿着个破碗横卧在黄令使家门口,你们猜她是在干什么?” 他娘高氏很给面子,立时便笑着对儿子道:“想来定是饿急了乞讨吧。” 唐炽却摇头闭眼做一幅老学究状道:“非也非也。我们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谁知她却抱住了这家女主人的腿便不撒手,又拿出一张租契给众人看,说自己早被男主人纳了为妾,只是惧怕主母方才没能回家。如今男子始乱终弃,令她衣食无着,为此特来求这大娘子收留,便是粗茶淡饭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句话说完,高氏早已冷了脸道:“你成日里留意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还是多将心放在书本上是正理。” 唐炽一听,便立时住了嘴闷头吃饭。不料那边父女俩却都已经听出了些门道。唐灵更是直接冲口而出道:“后来呢?” 因接收到了两道鼓励的目光,他便不管母亲,又接着说道:“那女子这样一说,众人本以为那大娘子必然发怒,谁知她却格外平静地应了声好。又道那郎君此时就在屋内,她如今就可进去与他共话衷肠。” 高氏闻言不由睁大了眼睛道:“这,这怎么可能?别是在诓她吧。” 唐炽却道:“众人初始也都道这家夫人实在是反常的大度贤德。那女子闻言也同样是胆小不敢进去,那夫人便干脆敞开大门,说今日当街明证,若是她不兑现先时承诺,愿与这女子百金,任其自处;但倘是这女子进去时再后悔不愿留下,却要跪着受众人面唾百次以偿她今日之恩德。” 此时高氏的八卦之心早已严重泛滥,见儿子停下来便抓心挠肝地问道:“怎地话说一半,又不说了?” 他看着桌上饭菜,却有些迟疑说了会影响众人胃口,末了只简单道:“后面那女子便出来受了众人之唾。” 高氏不想听了半天正到精彩处,却被儿子一句话就刹住了结尾,恨得直想掐他一下。 只她虽不明白,那另外父女二人倒是都明白了。果然唐临听完便问道:“知道那娘子叫什么住哪里吗?” 唐炽闻言便回忆道:“听她自述时仿佛是听见她说姓尹行四,住在常乐坊中。” 唐灵自是暗暗记下不提。 此女之所以引起了父女二人的兴趣,无非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大理寺昨日才向黄家发还了尸体,因此才有了唐炽所说的那幕。而主母之所以出离大方,不过是要借此羞辱下这外室,出气罢了。 崔炎出来后,已将先前与黄熙兆之事和盘托出。只是他毒伤发作,虽经宫中妙手诊治,这几日却依然是卧床不起。可并州之事已然不能再拖,唐临便秉过了皇帝,密派了赵西原代替崔炎赶过去。 唐临知道简牍之事不简单。只此事如今只有崔炎一面之词,也不好直接跑去黄宅翻查。本来还想着找个揖盗的借口先寻着试试,不料今日却有意外发现。如此看来,这个黄熙兆在出事前就应该已经不怎么着家了,倒是应该常和这个尹氏待在一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席间的一通闲聊,却发现了黄熙兆最有可能藏匿竹简的地方呢。 事不宜迟。唐临还未食完便匆匆搁下碗筷去了衙门。 唐灵自然也是不甘落后。回房后便趁着天晚,与青叶二人翻墙直接往常乐坊方向去了。 只是二人却不知自己一出来,便已经被人盯上了。那暗卫照例先差人回报主上,自己却悄然跟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常乐 尹四娘因白日里受辱,一路回去时都是以袖掩面,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及至到了家里,便赶紧燃薪烧水,整整洗了一个时辰还觉得身上有口涎的臭味。待浴毕坐在妆镜前看着自己,到底是没忍住又哭起来。一时忽又想起了些什么,便抹着眼泪站起来,一径跑去了浴斛前。将那身衣服一卷,便直接丢进了炉膛里。 青叶在路上却也正与唐灵说及此事,听得那女子被众人唾骂,便骂了声:“该。谁叫她不要脸,竟还找上门去闹。” 唐灵对此却不大关心。只嘱咐青叶道:“一会我们到了,先暂时不要动。想来父亲的人很快就会来,若他们没有收获时,我们再想办法。” 青叶便有些迟疑道:“若是证据是不利于武氏那边的,鹰使会不会责怪我们没有提前动手销毁呢。” 唐灵其实也并没有拿定主意。的确若是以常理推断,武氏现在处于下风,跑偏的可能性更大。可如今在宫中,却是王萧二人频频失宠,想要绝地反击的动机更明显。 所以这两方中的任何一方,都有着在案件中做手脚c使绊子的可能。唐灵虽是奉了鹰使之命,要尽力破坏王萧在这桩案件里的获益,只到现在为止却还没什么用武之地。 不知今晚会不会有意外收获。想来为了一卷书简,能够不惜对朝中四品大理寺少卿痛下杀手,一定可以踢爆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 唐临这里因大理寺两位少卿都出不了公差,只好临时找了萧寺丞。他领命后,自是带齐了人马直奔了常乐坊。 她们二人赶到常乐坊时还早,便一路向人打听着找到了一方小院。青叶一看便撇着嘴道:“瞧着可真是穷酸。想那黄令使不过一个金部小官,在京城中连个狗屁都不是的家伙,居然还置了外室。可见这女子不仅毫无德行,眼皮子也浅。居然会愿意跟他。” 唐灵却只看着屋内亮起的灯火道:“我们先悄悄去山墙后面躲着,顺便等等父亲的人。” 果然二人刚躲好不久,便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地过来了。青叶便扒在墙头上道:“今日赵西原与崔炎都来不了,也不知寺卿会派谁来?” 唐灵便轻声道:“平常公务,父亲也颇倚重萧寺丞,想必来的应该是他。” 萧寺丞接了差事,却很是烦恼。只因唐临虽将这件事交给了他,却并未明言始末。唯一知晓的便是今夜要去常乐坊,抓捕一个叫做尹四娘的女子。 虽是如此,然看到唐临这么晚还来了大理寺,也知道必然是案情重大。他有心要向外透露些消息,可唐临却少见的全程监督着他。 恰好今日跟着他的那个小黄门又不在。他急中生智,忽想起大理寺门前还有公主派来的禁卫,便有意大声呵斥了一个衙役,弄大了动静后,方才出了门。 果然他行过几步路回头看时,已发现有个暗卫飞快地挤进了人群,跟着他们出发了。 李下玉今日外出颇为疲累,本已预备着沐浴休息。却不料忽有宫人急匆匆地进来,又向她耳内轻语了几句。 她便不解道:“常乐坊,尹四娘?”那宫人忙点头称是。 她又仔细思量了片刻,也没想明白这事和谁有关。但出于谨慎,便还是吩咐叫那人继续监视,若有情况再回来禀报。 待那宫人出去,她便叹了口气,宽衣进了浴池。 萧寺丞虽不知全情,但到底心中揣度着此案必与武元庆案有关,因此拘了那尹氏后,便极力想从她口中套出些话来。谁想那妇人却像疯了一样,一路只是嚎叫着:“为什么抓我,我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萧寺丞眼看着问不出什么便只得作罢,带着人离开了。 他们一走,青叶便忍不住道:“怎么回事,娘子。他们怎么根本连找也没找就走了?” 唐灵也是不解。不过这倒是方便了她们俩。果然二人相视一笑,便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 那尹四娘走的急,连烛火都未来得及熄,两人便商量着分开各自寻找。 一时青叶便去了厨下,唐灵却只在寝室中四处寻找起来。 不想她才刚摸到尹氏床上,就听到院里的青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随后便没了动静。 唐灵反应奇快,立时便吹灭了烛火。急切间避闪不及,便只好躲进了床下。 今晚无月,室内漆黑一片,那人一进来便不小心撞翻了唐灵特意放在门前的凳子,不由低咒着轻呼了声。 他似乎也是知道内室有人,是以也未敢亮灯。只他脚步极轻,若不是唐灵先前耍了个心眼,估计连他什么时候进来都听不见。 此人武功竟然还很不错。她无法只好稍稍露出点头,以此极力在黑暗中分辨他。只见那人在门后c桌案前一通摸索后,竟直接便向着床这里来了。 他极其谨慎,只以刀在床上一通试探后,便将目光对准了床下。不料正在此时,却听到院中传来了一声不小的动静。因事发突然,那人听到后立时闪身出去了。 唐灵本以为她逃过一劫,便从床下爬了出来。却不想那人竟很快就返身回来了。骤然间无法,只得缩身滚进床里。 原来那人刚出去,便想到这可能是调虎离山之计,所以立刻就又回来了。他想着先前分明见着两个人进来,一个既还在院子里,那么另一个必然是在屋中。 想诱他上当?他可不是傻瓜。 只用刀在床下挥了半天,却并没有碰到人。他不免困惑起来,又回身向床上重新搜去,但还是什么也没有。 事到如今,他只得靠紧墙壁掏出了火折子。可吹亮了四处查看一番后,才发现不管刚才如何,现在这室内的确已没有人。 虽是如此,他却还是将屋子里里外外地仔细搜了两遍,依然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只好悻悻地将被打晕过去的青叶扛走了。 原来适才唐灵滚到床上时,却是不小心按到了什么,那木板原是活动的,只轻轻一翻,她便立时掉了下去。 只是没想到,她会正好落在一具温暖的怀抱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暗格 那人顿了下后,便伸手揽住了唐灵的腰。唐灵却浑身一个激灵,极力忍住了才没有尖叫出声。 这处暗格原本就不大,如今藏了两个人,空间就更是捉襟见肘。 唐灵稍微抬了一点头,便差点撞在壁顶上。她无法,只得僵着身体趴在那人身上,一丝都不敢再乱动。 再加上外间那人在床下没找到自己,便又转过头回到上面来寻。于是那钢刀砰砰的敲击声就更似是响在自己耳边一般。 她一时紧张的心仿佛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身下这人却是连一丝呼吸都没有乱过。 似乎是被他的冷静所感染,唐灵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可一旦不那么害怕了,她却开始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畅起来。原来适才掉下来时,她的脸正趴在下面这人的胸口上,憋久了自然会有些难受。 她刚想稍微偏下头,那人便立即手臂上移,摁住了她扭动的脖子,同时耳边还响起了一道极轻的声音:“别动,不想死就别动。” 这个声音虽是极其微弱的几个字,却是意外的熟悉。唐灵为了印证心中猜测,思索片刻后,便开始沿着对方的臂膀一路摸索过去。 他最初自然是要阻止她的,只是在明白了她的意图后,却暗暗叹了口气,放任着她去摸索了。 其实唐灵的体温一直是偏低的。可此时随着她柔嫩的手指沿着自己的皮肤划过,崔炎的心中却仿佛因此而点燃了一把火。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没动,可是后背却还是慢慢地沁出了汗。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适才没去管她,才会因此陷入这样的窘境。 好在她很快便触到了手腕那里。唐灵轻轻一捏,随后便心满意足地停在那里不再动弹。 原来这暗格之中藏的人正是崔炎。今夜的行动,本是他与唐寺卿临时决定下来的。崔炎自回来后便一直想要知道,那晚在曲江池追杀他的禁卫究竟是不是与义阳公主有关。 毕竟李下玉动用南衙的人来对付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即使不算之前在飞燕馆中的那次,现大理寺这里也还一直有两个暗桩在轮流监视。 而他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就是为了在合适的时候收网。在大理寺一直隐藏甚深的萧寺丞,如今也是时候让他浮出水面了。 崔炎甚至还提醒唐临特地放了空子,就是为了让他可以有机会通风报信。 尽管唐临一开始并不相信萧寺丞也会有问题,可后来他的举动却让唐临不得不承认了崔炎的判断。 乘着萧麟飞还在那里调兵遣将的工夫,崔炎早已提前离开了大理寺。 按照他事先的推想,若曲江池一事确为李下玉所为,那么她一旦发现自己事败,就必然会对自己下手。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看来是不合适做饵了。相反,做一只跟在萧寺丞后面的黄雀却是绰绰有余。 只他进屋的时候,却恰好撞见尹氏在沐浴。 非礼勿视,他自然不会偷偷摸摸地去看别人洗澡。不过那尹四娘大概是今日受辱太甚,一面洗一面还在抽抽噎噎地哭。 趁着这个工夫,崔炎已迅速将内寝摸了一遍。虽是没什么收获,但他素来就心细,果然在搜索床榻时,便让他发现了靠近里侧的这块活板。 只这时浴房那边却突然水声大作,想来应是那尹氏洗好了正在倒水。他环顾了室内一圈,到底还是掀开了那块木板,躲了进去。 果然没一会,他便听见尹氏踢踏着鞋子走了过来 本来萧寺丞一行人走后,他便预备着再出来仔细搜寻下。不想手刚搭上板缘,就听见一阵细弱的脚步声传来。他实在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有人进来了。 从他发出的动静来看,这个人无疑也是进来找东西的。只是他行动却有些拘谨,悉悉索索的却活像是有只小老鼠在寻吃的。 看来今晚这常乐坊实在是个是非之地。他躺在暗格中,本来还在思量这第三拨来的是什么人时,却不想第四拨人马竟也紧跟着到了。 于是急切间,唐灵便不小心触发了机括,又恰好掉进了他怀里。 她摔下来时,下巴却正巧磕在他受伤的胸口上。因此直到那阵剧痛过去,他才认出了唐灵。 毕竟在荒村时,自己曾抱过她那么久,如今又怎么会轻易忘记呢。 大概是因为紧张,她的呼吸很急促。想来刚刚掉下来时也摔痛了,却是一声未吭只顾着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 四下里寂静至极,竟至悄无声息。 崔炎不由暗暗心惊。虽是极力试着凝神去留意外间的动静,却是好不容易才让他听见了对方的脚步声。想来此人内功之精深,比之所谓的登峰造极也差不了多少了。 长安城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若是早二十年间先帝朝时,宫中尚有尉迟恭秦琼等大将,彼时武学也曾因此一度大盛,几乎有与文德相抗之势。 不想这些人作古后,今帝因为已然坐稳了江山,便自然而然地对武人轻慢起来。如今除了裴行俭等少数几人外,朝中武功之臣其实已呈凋敝之态。 想来此人必是当世难得一见的武学大家。若不是在此种尴尬的情境之下,崔炎倒是很想高攀一下,也好与他交个朋友。 他正在心无旁骛的思考时,不意唐灵却忽然在他身上扭了下。 崔炎一下子被她拱出了火。 他强忍着去掐她脖子的冲动,最终只是伸手将她制住。未免她再动,只得又冒险提醒了她一句。 唐灵想起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是无比的恐慌惧怕,此时终于可以稍稍地安心一些。 只崔炎实在是讨厌,居然等了那么久才提醒自己。一时心生邪念,便故意伸出手,狠狠地掐了下崔炎的腰。 崔炎立时大怒。正想发火时,却不料唐灵又把手伸回来,放在那里轻轻地揉了揉。 他简直是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直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唐灵正趴在自己身上闷笑。她不敢笑出声来,可是身体却忍不住一抖一抖。 崔炎便也跟着莫名开怀起来。一时便连嘴角,也不自觉地弯成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入瓮 缺月挂疏桐。 长安的秋夜,有着格外清亮的月。 秋萤点点,映衬着月光下这一院静谧。唐灵犹在四处寻找着青叶,但可惜的是,她并不在这里。 显然,那个人最终选择带走了她。 他竟不是来寻竹简的。自始至终,他找的就是人。 不羡楼。 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逃过那个人的追踪。 她站在院中低着头,苦苦思索,却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何时泄露的行踪。 上一次,她们分明已经顺利甩掉他们脱身了啊。 崔炎正在远远地看着她。她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纱芙蓉裙,在这沉沉夜色中,蹁跹优美正如一只白色舞蝶。 不可思议。每当她安静下来时,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 她的眼睛,仿佛总是带着缕迷离的幽光。崔炎每每一看见,就好像孤身走进了大雾里,只觉得孑然一影,无所归依。 可每当她看向自己时,这种风露清荷般的愁绪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留给他的,从来都只有那带着微微狐疑,狡黠而又充满着戒心的眼神。 其实也不独是对自己。 她对所有人,包括她的父亲唐寺卿,都好似从没有过全心全意的真诚相待。 她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世事如棋。而她即使是执子拼杀,最后也一样可以不溅血腥,全身而退。 崔炎私心里,并不希望招惹到这样的女子。 犹如春来乱红无数,但终归会消逝在夏日里。 想到这里,他的心,终是完全尘埃落定下来。这一袭清冷月光下窈窕的身影,究竟还是只留在自己的记忆里便好。 恰逢此时闭门鼓响起,二人一时醒过神,便不约而同地开始朝着坊外走去。 两人只顾着疾步回转,一路都是默默无言。 青叶头疼的厉害,却被兜头的一盆凉水狠狠地浇醒了。 她狼狈地抹净脸上的水渍,环顾四周后才发现,自己竟是被困在一座监牢之中。而自己从前遇见过几次的那位玉面郎君,此时却正坐在上首审视着她。青叶一见之下,顿时苦笑不已。 一时见她醒过来,他却很和气地对她道:“用这种方式叫醒你,实在是情非得已。其实我也不想难为你,且我这个人说话,素来就不喜欢绕圈子。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你们今晚到底为什么去常乐坊,大理寺又究竟为何会带走一个寻常妇人。我就会放你完完整整地走回去。绝不食言,好吗?” 此人说起谎话来倒真的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青叶便也朝他一笑道:“郎君为何非要强人所难。莫说我回答不出这些问题,便是能回答,我肯定也不会告诉你。” 那男子闻言后便点头道:“看来你是下决心要做一个忠仆了。只是这里的刑具很多,适才你昏迷时我就在想,待会你若是不合作,那么我到底该给你先上哪种才好。” “就在刚才,我拿定了主意。决定先给你试试这种。”只听他轻轻一拍手,便有两人提着一个封闭的大木桶进来了。 他的表情正如背着大人,成功偷吃到糖的孩童一样开心。等那木桶被小心翼翼放好后。他便上前轻轻地揭开桶盖道:“娘子请看这里。我为你准备的第一道菜,就叫做‘请君入瓮’。” 他歪着头看着青叶,原本俊美的五官却突然变得有些扭曲起来。一时仿佛再也掩饰不住兴奋,只向着她哑声道:“其实这里面,盛着的东西都不稀奇。就只是民间俗称的五毒罢了,只因你是第一次来,我才会给你这样的优待。”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偷觑着青叶的反应。青叶不由想到:若是此时自己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话,他会不会因此高兴的跳起来。 青叶不想此人手段竟是如此恶毒下作。 其实她心里清楚,即使是自己如实说了,他也很可能不会放过自己。想那日在巷陌中,他分明也做出了同样的保证,可结果却是趁着自己不备一路跟踪,才得以摸清了她们的住处。 对于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青叶又怎么还会再相信呢。 她拿定了主意,便慢慢站直了身体道:“如你所愿,我是最不喜欢求饶的人。你要是高兴,那就来吧。” 他挑高了眉毛,难得露出了一丝不能置信。 她看起来是很瘦弱的样子。勉强算是清秀的脸上,只有一双凤眼生的不大寻常。便是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刻,依然还鲜有的保留着几分明澈。 这的确是个与别不同的女子。平常时,便是彪形大汉到了这里也要腿软。想来在他近三十年的生命里,还从没有见过真的可以视死如归的人呢。 不过这也难说。毕竟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他笑了笑,随之缓缓的招了招手。 那两名暗卫便径直朝着青叶走过去。不想刚抓住她的手臂,她便平静地说道:“放开。” 男子没说话,那两个暗卫自然也没有动。青叶便直盯着他的眼睛,嘲弄道:“怎么,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她说到这里时,却突的低下头停顿了一下。 虽是地牢阴暗,他还是注意到了她背部微微的起伏。 她,好像是在哭。 男子不由心中嘲笑起来。 果然当她再抬起头时,她的眼泪正丝毫不加遮掩地盛在那盈盈双瞳中。 清眸流盼间,一滴晶莹的泪珠就此滴落,就像是最柔嫩的枝桠轻轻撩过初春的湖水般,瞬间凌乱了一池涟漪。 不想她哭起来,竟然是这样美。那两名暗卫一时失神,竟就此魂游天外,渺渺不知身在何处。 青叶一招得手,自是不敢再逗留。只她经过那男子身边时,他居然还未完全沉迷,竟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看来此人的意志力比之寻常人要更为强悍一些。青叶未免他很快追上自己,挣脱以后便又回到原处,一脚上去踢翻了木桶。 那牢内几人,虽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奈压根动弹不得,一时不由得惊恐之色纷纷溢于言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夜审 崔炎连夜去了大理寺监牢提审尹氏。 唐灵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虽是不想承认,但其实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自己已经有些喜欢起这个直率大气的姑娘了。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她也只是将她看作一个寻常眼线罢了。 说来奇怪,她本来也应该是像对雪婵那样,处处防备她才对。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吧。 尹氏平日里就是个挺聒噪的人。黄熙兆看中她,不过是因为家中正妻不能生养之故。虽说这也是犯了七出之条,可无奈老丈人家虽是无官无爵,却也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富户。 便连自己如今的差事,也是多亏了岳父出钱出力。他虽是心中不满,时时想要纳妾传宗接代,可平日里除了干着急,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 那日也是赶巧,却正好被他遇见了这个遭主妇赶出家门,一时走投无路的年轻美婢。 因是各取所需,两人自然是一拍即合。只这四娘跟了黄熙兆以后才知道,此人虽勉强算是个京官,可家中一应事物都是由他的妻子打理,他自己身上却并无多少银钱。 眼见着他如此窝囊,尹氏早就已经后悔不迭了。只前段时日,他却突然十分高兴,一径地说自己就要发达了。及至她问及细节时,他却又只是摇头微笑不语。 尹氏见他十分笃定的样子,心中到底还是有了丝期望 谁知现在竟是这样的结果。早知如此,自己实在应该早离了他才好。 如今他自己死了不算,还要拉上她做垫背。一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崔炎顿时头疼起来。其实因他母亲之故,无论对着甚样女子,只要自己力所能及,总是愿意给她们留些余地的。 唐临因素来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因此每每府衙内有女犯押解过来时,都会自动交与赵西原处置。 只现在他去了并州还未回来,崔炎无法也只得亲自上阵了。 这边崔炎直等了半个时辰,方才听到些意思出来,他自是一个字也不想放过。便极力抖擞起精神,仔细地琢磨着尹氏的话。 “九月初五?那天我有印象,我和他在一起几个月,那是第一次他给了我一锭银子让我出去买些衣饰。我在街市上逛了大半日,方才选好了一件绣着桃花的粉色罗裙并一个时新样式的金戒指” 崔炎赶紧叫停道:“这些事情不用说的这样详细”。 她便瞥了崔炎一眼,抚着头发磨磨蹭蹭地道:“我今日实在累了,明日再说行不行。” 崔炎闻言只欣然道:“明天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若到了那时,别人却未必会像我这般对你客气。” 她倒也不笨,一听他这样说便明白了大半。只毕竟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她想了好一会,方才断断续续地回忆道:“那天他很奇怪。我逛了大半日回来时,他竟然还在那里没走。” “见我回来拿着新衣衫,便当即叫我换与他看。我见天还亮着不好意思,他却早已一把抱住了我,就要”她说到这里时,不由得满脸红晕,又期期艾艾的抬头看了崔炎一眼。 他毫无反应。 于是尹氏自刚才起就萌动的春心,一时便有些无处安放起来。 崔炎知道她在勾引自己。 这种情形,想来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 唐灵却正于这时走进来。她因睡不着,想着崔炎必然会夤夜审问尹氏,便干脆来到了这里。 不想却恰恰遭遇了这一幕。原来那尹氏见崔炎没有回应,便突然假称腹痛难忍,诱得他走进牢中后,就假意想借着腿软,靠向他怀里。 如果说崔炎先时还真以为这女子犯了急症,此时也已看出了她的意图。只他本来是要闪身躲开的,只这时唐灵突然进来,他一愣时,那女子竟然已经顺势倒在了他身上。 唐灵见到这幕,一时也傻住了。其时大唐四境安稳,民风淳朴,大理寺监牢倒有一大半是空的。 这深夜里,大多数人犯都已入睡,便连几个狱卒也早已在里间昏昏欲睡。倒是天时地利,正合孤男寡女,在此卿卿我我。 崔炎早已像被烫到了一般推开了那女子。 唐灵却已然回过神来,正一脸鄙视地看着他。心中暗忖道:此事想必他也不是第一回做了。自己今晚却是来错了,竟是坏了人家的好事。 崔炎眼见着唐灵误会了自己,不由得后悔不迭。只因他心中一直笃信简牍是被藏在了尹氏处,自己才想着尽量态度温和一些,循循善诱,可能会更有助于她想起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谁料竟会阴差阳错,闹出了这样的乌龙。 他看着唐灵还不及解释,她却早已走过来发难。只听她冷笑着对他道:“我虽来长安时间不长,却常常能听到人说:大理寺少卿崔炎,年少老成,事母至孝,乃是位不可多得的板正君子。” “可如今看来,世人昏聩可见一般。果然往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只你即使再急色,也不至于要在这大理寺监牢内就与人犯”她此时实在是失望至极,也没有心思再问其他。 “怎么,你都不听我解释一句,就直接给我判死刑了?”崔炎从刚才起,就一直反常的沉默着。现在突然开口,却立时便叫唐灵停住了要离去的脚步。 不如就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鬼话来好了。 崔炎看了一眼唐灵,却见她面露不耐,似乎很勉强才留下来听他说话一般。 他原本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此时却忽觉得没意思起来。心道算了,所谓清者自清,自己又何必对她多费口舌。 唐灵见他半刻前分明还急得青筋暴起,满面通红,一幅生怕别人误会的样子,现在却好似云淡风清地自在起来。 当着唐灵的面,他只慢条斯理地重新锁好了牢门。又安然坐下对着尹氏说了句:“你若好了,那我们就继续。” 唐灵站在一旁,竟直接便被他晾成了空气。 这个逐客令,她可是吃得憋屈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失落 她见他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本来也很生气。可转头想想,也觉得自己的愤怒来得有些莫名。 又想起自己本来到这里的目的,便为了青叶,也得尽快找出简牍的消息。 这时正好又听到那尹氏重新开口说话,一时便顿住脚步站在那里没有走。 许是看到有其他人在这里,又或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这尹四娘倒是不再搔首弄姿,收敛了许多。只听她又回忆道:“他那日兴致很好,直到半夜里还在与我说话。我当时实在是累了,仿佛朦朦胧胧地听到他说了什么柳相对,就是柳相。” 崔炎闻言立时站了起来,唐灵也在阶上回过了头。两人不由自主地目光一碰,顿时心中都有些了然。 唐灵便干脆走下来,慢慢地走到牢门前。对着尹四娘道:“你确定他说的是柳相?” 尹氏却仿佛有些怕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后,到底还是战战兢兢地道:“应该是,我那时的确是困了。其实他说了不少话,但我只记住了这些。还有,这位娘子,你能不能与那位黄夫人说说好话,我和黄熙兆真的就是露水夫妻,如今他也死了,我什么都不要,只求她放过我行不行?” 原来她以为自己被抓都是出自黄熙兆妻子的授意。不过也难怪她这样想,毕竟她白日里才去了黄令使府上闹得那样难看,如今为此心虚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灵便顺水推舟道:“你倒是聪明。既知道了我们是什么人,便最好老实些,少耍滑头。我实话对你讲,那日黄令使从我们夫人处偷走了一样极贵重的东西。本来夫人四处都没有找到,却不想你却找上了门去。如今看来,这件东西,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那尹氏一听到唐灵这样说,立时便奔上前拼命冲唐灵磕头道:“这位娘子,那个杀千刀的真的没给过我什么贵重东西啊。求你行行好,和那位夫人好好解释下。求求你,求求你了。” 她此时涕泗横流,鬓发散乱,显得可怜至极。唐灵却只冷着脸道:“他死前一直跟你在一起,不是你还有谁。你若是想不出来,那可别怪我们夫人慈悲了。像你这样的人,一天就是死一百个,长安城也不会有谁愿意多看你一眼的。” 那尹氏眼看着唐灵如此狠心,只好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崔炎。他却只无奈的冲她摇了摇头,又频频只以目示意唐灵。 尹氏便明白此间原来竟是这女子做主。她如今确实再想不起什么有用的事,想那夫人找不见东西,却要把过错全推在自己身上。 而她却只能如同砧上鱼肉一般,任人宰割。一时悲从中来,竟是放声大哭。 崔炎见状便上前向她温言道:“你再好好想想,或许并不是贵重物品,而是些不起眼的东西,比如绢帛,或者是竹简之类” 那尹氏便泪眼朦胧地看着崔炎道:“如何会有这些,我又不认得字,他怎会”只说到这里,她却忽地顿住了。 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过了会方小心翼翼地道:“我今日在灶间烧水时,仿佛是见过一个你说的东西。” 两人闻言均是大喜过望,几乎是同时问道:“是不是竹简,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尹氏便带着哭腔道:“那东西就埋在灶膛灰里。只我以为是没用的东西,就用来烧火了。想来那日他确实同我打过招呼,叫我这两日千万不要动火,要吃饭时只管去外面。” 功亏一篑。 唐灵也只觉得世事弄人,在旁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尹氏见二人情状,也知道自己必然是犯下了大错。也不敢再去求人宽恕,只面如死灰般地坐在了地上。 眼见着最重要的线索已灰飞烟灭,唐灵也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不想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青叶却忽然出现,且一看见唐灵便兴奋叫道:“娘子,你果然没事,吓死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听到我大叫,肯定就会知道事情不对的。” 唐灵也是惊喜无比,仔细地端详了她一番后,便不由得眉开眼笑道:“你没事,你是怎么回来的?” 崔炎见到青叶,却立时站起身来道:“闲话少叙。是谁抓的你,你知道吗?” 青叶却不想崔炎竟也在这里。她独自回来,因见唐灵不在房中,便猜她可能会到这里来找尹氏,便一路走过来寻她。 谁知娘子却正和崔炎在一处。她本急于要将自己发现的事说与唐灵,却想起二人从看见郑军被杀开始,及至后来去不羡楼调查都并无他人授意,乃是娘子自己做主。而这其中缘故又实在不好与崔炎说清楚,因此反倒为难踌躇起来。 唐灵早发现青叶神情不对,便干脆打断崔炎道:“想来此事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今日实在太晚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言毕便直接将青叶拉走了。 崔炎自然也察觉到主仆二人的不寻常,心知她们必定是有事瞒着自己。只她要走,他却实在不便拦着。 且他这一日下来,也早已是疲惫不堪。先时也不过强撑而已,如今既无收获,便也只得移步回去休息不提。 两人一回到内寝,青叶便急急要将事情秉知唐灵。可唐灵一看她眼下青影毕现,顿时便不忍心起来。只故意打了个大哈欠道:“今夜娘子我实在是累了,本来还担心你。如今却是眼睛都睁不开了。你既回来了,明早再仔细说与我也不迟。”说完便脱了鞋袜,直向床榻上倒去。 青叶却与阿齐一般,都最是憋不住话的人。可看着唐灵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只好按下话头,自去洗濯休息了。 那两名暗卫看着各色蛇虫慢慢从桶中爬出,自己却不得动弹,不由得心中大骇。 这时一只大蜈蚣已是率先爬到了其中一人的脸上。它百足并用,片刻后便掠过了他的下巴和嘴唇,却似乎对黑洞洞的鼻孔发生了兴趣。果然在那处停留了一会后,便径直钻了进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二章 雪衣 一时间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眼见着那蜈蚣越钻越深,别说是他自己,便是旁边看到的人也直觉得头皮发麻,战栗不已。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两个暗卫此时不由得悔青了肠子,觉得自己今日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 只他忍了半日,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对这种爬虫进到身体里的恐惧。因为不能动,便只好使劲地冲了下鼻子。不料那蜈蚣却因此受惊,爬出来时便照准他嘴唇就咬了一口。 那人顿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桀桀怪叫,瞳孔也瞬时放大,脸色紫胀。不过片时,已然七窍流血而死。 秦生心中便暗暗道:不想这桶中就连蜈蚣这样的小虫都如此厉害。看来今日若得逃出,是必须要给那专事养虫的老虔婆涨工钱不可了。 那另一名暗卫目睹了这一幕,却是须发皆张,几欲发狂。可他虽惧怕至极,到底还是被一条成年银环蛇盯上了。 其实这种俗称银角带的蛇胆子并不大,也不爱主动咬人。可这暗卫却因早已被吓破了胆子,根本无从分辨,只极力想要从这种诡异可怕的情境里摆脱出来。 那蛇吐着信子,却是沿着他的腿一路向上。眼见着那蛇离得自己胸口越来越近,他更是绷紧了全身肌肉想要逃离,片刻间甚至连脖子都涨红了终于在某一刻,他突然就挣脱了这无形的桎梏,大叫一声后竟直接站了起来。 那蛇本是优哉游哉地在他腿上爬着玩呢。此时被他一吓,霎时人立起来,给了他闪电一击。他盛怒之下,也不管伤口,便先抽出腰间佩刀将那蛇斩作了几截。 待撸起裤腿一看,才发现小腿已然全变成了黑色。他立即切开伤口放血,随后又放开喉咙开始叫人。 这处屋宅甚是偏僻,平日里来往的也只有他们几个。还好门口那两个人也未曾走远,见到这番境况自是大吃一惊。 那人见他们进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其余两人去摸他颈脉时,才发现他已经断了气。 男子看着两人尸体,心中一时也是后怕不已。他事先的确是没想到,今夜会吃这样一个暗亏。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以常理看来,青叶不过就是大理寺卿府上的一介家奴,众人又怎会想到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竟会身怀秘术呢。 如今想来,这主仆二人的实力绝不可小觑。此次一击不中,她们必然会加强戒备,自己若再出手定是殊为不易了。但这二人知道太多,是无论如何也放过不得了。 他一念及此,立时杀心如麻。几乎是刚出地牢便冷声吩咐道:“你们不必管我了。现在就持我的手令,去找慕容尘,叫他明日之内,必须除掉唐灵等二人,不得有误。” 那两人接过令牌,却有些迟疑道:“郎君,那位先生历来不大听” 他直接将二人打断道:“他若不听话时,你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他,明日这个时辰,倘若我看不到唐灵他们的尸首,那就叫他自己提头来见。” 两人一听,忙唯唯而去。他却犹站在黑暗中,看着檐下的红灯笼出神了许久。 西风袅袅,斜晖照水。梧叶萧萧,渐送寒声。原来不经意间,自己到长安竟也已经三年了。 他乃是西蜀剑鬼慕容遥幼子。因天赋过人,尽得其父真传,因此少年时即已名动天下。 川地闭塞,他常于家附近的一处寒潭中练剑。酷暑寒冬间,从未间断。他的几位兄长,因耐不得山中岁月长,很早时便已离家自谋生路。唯有他自幼便灵性十足,更常与走兽飞禽为伍。以此漫漫十八载间,未知寂寞为何物。 这日,他照旧携着干粮水囊,独自去了寒潭。不料等他到时,却意外发现谭边竟倒卧着一个俏生生的女子。 他扶起她时方发现,她已是气若游丝,浑身冰冷。生平第一次,他没顾得上练剑,却将她缚在背上,疾步朝家里走去。 父亲去岁已逝,如今这几间茅屋只有他一人居住,他便径直将女子抱到了里间自己榻上。见她衣衫尽湿,有心要为她脱下,却终囿于男女有别,只将她外衣除去后,再以棉被紧紧裹住。自己则赶紧去灶间生火烧水。 渐渐这女子身体就有些回暖,慕容尘心下喜悦,便干脆哪里也不去,只守在这女子身旁看着她。 本以为她已有好转,却不想后半夜时,却还是发起烧来。眼见她不停地瑟瑟发抖,还直嚷嚷着冷,他情急之下,只好脱去鞋子,径自上榻去抱住这女子。 那女子早已烧的全身滚烫,且又神智不清。一时感觉到身旁有一处清凉所在,便忍不住手脚并用,紧紧地抱住了他。他自然知道这样不妥,只一拉开她,便听到她嘤嘤哭泣,似是伤心欲绝一般。 他到底心中不忍,又将她揽回身上。她便娇憨微笑起来,片刻后甚至将手伸进了他衣内 他全身一震,刹那间心如擂鼓,几乎无法自持。如此相依相偎之间,他的目光一时无处安放,便只好去看案上的新烛。 只见那烛泪旖旎而下,渐渐堆就成一滩红泥。他恍惚中记起,这根喜烛还是长兄结发时剩下的,却不想竟又在今日重燃。 他脑中昏昏然,身体却渐渐发软,好像化了一般。此时那红烛恰好烧尽,纤细的灯芯上犹握着最后一丝火苗,之后便忽然扑得一声,熄灭了。 他猛的按住了她的手,仍是极力忍耐。不想这女子却在嘤咛一声后轻轻地咬住了他的耳朵。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便莫名地顺理成章起来。他年轻气盛,一切只凭着本能行事。某一刻将手落于那女子两肩时,只觉琼脂滑腻,令人爱不释手。 慕容尘猛的将女子压在身下,也去噬舔她的朱唇与玉颈。那女子并不挣扎,只将身体紧紧攀附。他神飞魄荡,瞬时便忘却了世间所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前缘 不想那女子醒来后,却立时给了慕容尘一巴掌。 他也知道自己昨夜乘人之危,坏了她人名节。想来今日这女子若不肯原谅,他也只好以死谢罪。 不想她正怒不可遏间,却忽发现远处竟来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只见它一路蹦蹦跳跳地来到窗下,还频频向着屋内左顾右盼。待看见慕容尘后,便开心地吱吱直叫。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女子在内,虽是一幅着急的样子,却始终也没敢再靠近。 慕容尘自是识得它。只认真算起来也有大半年了:那日,这只小猴的母亲意外身死,只留下它奄奄一息地独自躺在竹林里。 他经过时发现,便一直悉心喂养至今。平日里它常独自去溪水边玩耍觅食,至晚方归。今日却不知为何,居然这么一会就跑回来了。 它等了一会,见慕容尘不似往常一般过来抱它,便蹲坐在地上,困惑地看着两人。 它的脸很小,便更显得两只眼睛格外的大。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是小鹿的眼睛。纯真无依,令人顿时心生怜意。他见状只得半抬起身,目视着女子,她却将头一偏,避开了。 他无法,只得揉了揉膝盖先起了身。果然他一出去,那小猴便径直抱上前住了他双腿,后来又像孩童般向他伸展出双臂。慕容尘便弯腰将他搂进怀里,又抚了抚它的头。 那女子一时好奇,便也随之看向窗外。一时入神起来,就连腮边的眼泪都忘了擦。 只他虽抱着小猴,但因昨夜之事还尚未解决,到底是不比平常专心,不过片刻就回过身又看向那女子处。 却因此正巧与那女子的目光相遇。只这次,他却唯恐那女子嫌弃他,只得赶紧调转目光,看向了别处。 那女子却好似是入了迷一般。 只见冬日的阳光下,这少年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如墨的黑发匆匆挽就,虽留得几缕散在玉色颈项的两旁,却反而更显得自在随性。 他抱了它好半天,却不想那小皮猴仍双手揽着他的脖子不愿下来。他心知有异,忙坐下细细为它查看。原来是那小猴贪玩,脚上不小心扎入了一根木刺。 那刺极细,颜色又与它毛发颜色相近。他正愁着如何为它拔除时,却不意正看见她缓缓步入林间。只见她步态绝美,行走间更好似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虽依旧只穿着昨日的那一身水绿色衣裙,却难得气质出尘,仿佛下一刻就会与这苍翠竹海融为一体。 眼见着她越来越近,慕容尘心中忐忑不已。不想正预备着她发难时,却发觉她只目注着小猴,眸中还依稀闪动出一种少见的光亮。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到底是抬起头,柔声问道:“这个小家伙,可以让我抱一抱吗?” 往事如烟。 而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雨丝如线,坠落在湖面上,密密织出了一片涟漪。四处游人渐稀,他却是早早便穿戴好了斗笠蓑衣,依旧安稳垂钓。 那郎君手下二人却正于此时来到湖边。 那两人刚酝酿好满面笑意,不想还不待靠近,其中一人便已被他扫进了湖中。 另一个见状赶紧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大侠饶命,我等实在非是有意打扰,不过是奉命而来。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二人一马吧。” 不料湖中那人却不会水,不过扑腾了几下后,便渐至没顶。另一人情急不已,赶紧跳下去将同伴拉了上来。 慕容尘默默看着,倒也并未上前阻止。只是经这一番兵荒马乱后,他却再没了先前情致。便就此搁下钓竿,转身欲走。 他轻功绝妙,那两人为了追上他,差不多已是连滚带爬,实是狼狈至极。 只片刻后,他到底是不耐道:“要说什么就在此说罢,不要再跟着我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后,方才犹犹豫豫地道:“是家主他命你今日之内,务必要去取下两个人的项上人头。” “是谁?”他面色不变,倒是难得很平静地问道。 还好还好,看来他今日心情不错。其中一人因此便鼓起了勇气向他道:“那个,是大理寺卿的独女唐灵和她的侍女青叶。” 两人只顾埋着头,却是半晌都没有听到回音。 等两人发觉不对抬头时,慕容尘早已走远。 湖风甚大,他独自行走在微雨里,宽大的袍袖却倏忽鼓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远去。 他这样,就算是答应了吧。两人面面相觑,只一想到刚才,仍是不免心有余悸。 此人虽勉强归降了家主,但数年来,听从指令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就连那些去传达家主命令的,也常常被他教训。若正巧赶上他看你不顺眼的时候,便不死也要被弄成残废。一来二去的,就更是没人敢去找他了。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青叶就去了唐灵那里。 她也是直到夜里才想起,那位郎君她其实曾经在哪里见过。 应该是比在不羡楼的那次更早。 昨夜他狰狞的神情似乎唤起了她的某些记忆。她才恍然,自己的确是见过他的。甚至可能还是在唐灵没有来到长安之前。 究竟是在哪里呢。她绞尽脑汁,明明心中已经浮现出了那个答案,却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宣之于口。 她向来是性子急,胆子却小。加之心肠软,遇事的第一反应往往都是被动反抗,却很少会想到先发制人,主动出击。 比如昨夜,她全部的算计,都只是为了安然跑掉,回来报信。却压根没想过可以险中求胜,当时便威逼那人说出自己的身份。 只此时再后悔,也已然是无用。她这边和唐灵说完前因后果,就去了厨下为唐灵准备早膳。唐灵却撑着双颊,独自一人思索了许久。 崔炎因着不放心,一大早便等在唐府门前。果然不多久,便看见唐寺卿从正门步出。他赶紧上前截住他,又将昨夜在常乐坊中遇险之事一一告知。 果然唐临听完后大吃一惊。他立时吩咐崔炎立刻进府看住唐灵,绝不允许她今日外出,崔炎自是应承下来。 他却面色凝重,匆匆进宫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愤怒 崔炎敲门时,唐灵刚好装扮停当。 她去开门时,原以为是青叶端来了早食,却不想竟是他。 本欲重新合上门,却不想崔炎已是早有准备,只单手一格,她两臂立时酸痛不堪,只得悻悻松手。 崔炎见她模样,便知她还在为昨夜之事生气。他有心解释,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他本以为青叶与她在一处,不想环顾一番后却没看见。因担忧她又四处乱跑,便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青叶去哪了?” 唐灵却连头都未抬,只冷淡回了一句道:“不知道。” 崔炎见她如此,只得温言道:“如今的情形不好,你也是知道的。此事重大,她究竟去了哪里,你还是赶紧告诉我罢。” 可惜唐灵却并不买他的账,闻言竟还轻嘲道:“你若是要找青叶,应该去下人的屋子。她虽是伺候我的,却也不比夫妻爱侣,时时都要携手共话衷肠的,你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好一句含沙射影。 只他正要向她解释时,唐灵却已然客套笑道:“少卿不必多心,我也不过是顺嘴一说,只是青叶的确不在我这里。你若找她时,不妨去其他地方寻寻看。我这里毕竟闺中,却是不方便再留你了。” 其实他此举确实逾矩了。他先时是以为青叶与她在一起,方能毫无顾忌地登堂入室。如今既是她不在,自己的确早该出去了。 不想他刚要出门,青叶却恰好提着个红漆食盒进来了。崔炎看见了,这才明白过来,倒是暗暗地松了口气。青叶因见崔炎也在,虽有些奇怪,倒也主动与他招呼道:“少卿也在?今日有何事,这样早就过来了。” 她匆忙将盒中的吃食一一拿出摆放好,又将玉箸细细擦抹干净,方才对唐灵道:“娘子,今日的莴笋干我用虾酱和芝麻油拌了,又脆又鲜。配上清粥,可是好吃的不得了呢。” 唐灵却一语不发,只径自坐下喝粥。 青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人似乎气氛不对。 崔炎见她们并未外出,自是放心大半。他也不再去追问青叶,便径自出了屋门。他倒也不曾走远,只按剑静静坐于院中海棠树下。 唐灵见了,心下明白。便也不去管他。他一时吃完,便欲往院中走动着消食。却不防正瞥见崔炎走向墙边,似是要探查什么。 她突想起前一晚两人还曾在那处翻过院墙,便知崔炎定然是看出了什么。 崔炎的确是发现了些不寻常。此处院墙甚高,且下方遍植蔷薇月季等花木。只其余地方都是生长茂盛,难以下脚。唯独靠近墙角这里,却有块地方平整非常,几乎是寸草不生。 昨天傍晚刚巧曾下过一阵雨,泥土上湿漉漉的,也因此留下了许多脚印。 崔炎见状不由暗暗吃惊。 唐临对这个女儿的溺爱,大理寺几乎是人尽皆知。虽是大唐民风开放,唐寺卿又有意纵容,但很多时候,女子出行毕竟还是不比男子方便。 本来如她这般的大家娘子,都是奴仆成群,行止坐卧历来很难避开他人注目。 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唐灵的情况也的确是与别不同。 其实上次事后,唐临也曾几次欲给女儿添人,却无一例外地都被她婉言推辞了过去。 如此时间长了,他便知道女儿是天生不喜约束。心道只要她高兴,便也就随她去了。 而高氏虽有意要拿捏她,只最近阿炽学业不顺,且她又有意要做出些贤良模样,因此近日也并未着人看着她。 却不料她竟如此无法无天起来。 崔炎一时气急,便径直过去拿住唐灵手腕,也不管她挣扎,就一路拉着她来到那角落处。 却指着那鞋印道:“你怎么解释?” 唐灵只好装傻,故作不耐道:“又怎么了?崔炎,你能不能有些正事,今日你是闲的吗,非要在我这内闱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崔炎脸色铁青,握着唐灵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唐灵一时吃痛,便冲他嚷道:“疼死了,你快放开我。” 崔炎却是充耳不闻,一径便将她逼向了墙角。 青叶看这情形不对,生怕唐灵吃亏,便回屋拿过一个纸镇来。不料正要向他砸去时,崔炎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然回过头来盯着她怒道:“你成日里跟着你们家娘子胡闹,看来当真是长了胆子了。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青叶从未见过他如此,立时被吓得哇一声扔掉了纸镇。 唐灵这才有些害怕,只脑中却突然灵光一现,便不怕死地道:“今天是父亲派你来保护我们的吧。你看看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崔炎闻言立时瞳孔一缩,单手只一推,便将唐灵彻底困住。之后却突然紧盯着她问道:“梯子呢,梯子在哪里?” 什么梯子,真是莫名其妙。唐灵先是困惑,接着才忽然恍然大悟。可一切为时已晚,崔炎早就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突然松了手。只她还未来得及高兴,崔炎却变本加厉地欺身上前,将她紧紧的压在壁上不得动弹。接着便用双手钳住她的脸,细细逡巡过她脸上每一寸。 唐灵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她几番挣扎未果,终是忍不住朝他破口大骂道:“你有病是不是,还不快松开我。” 崔炎却扳过她的脸逼着她直视自己。眼见她一脸不屑,他的眼神更是如嗜血一般。 看来自己这回是真惹毛了他了。此时两人气息相闻,唐灵惊觉他竟连呼吸都是热的。他向来守礼,此刻却紧贴着唐灵的面颊,喘着粗气道:“我是有病。才会那样拼了命地去救你。” 唐灵简直听得莫名其妙。这个崔炎,今天怕是疯了吧。先时是顾忌他重伤未愈,才会如此容忍。不想他却变本加厉,这可不能再怪自己心狠了。 不料她心念刚起,崔炎便一并连她的双腿也压住了。且还咬着她的耳朵道:“我既已知道了你有武功,怎么你还以为可以算计到我?” 唐灵早已是满面潮红,羞愤难抑。终不由得气结道:“崔炎,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想这时却忽有一人自屋中走出,却是抚掌大笑道:“不想这位小娘子美则美矣,却偏如此不解风情。可怜了这位” 崔炎立刻放开了唐灵,又不着痕迹地将她藏在了自己身后。因笑着打断他道:“阁下真是好本事。却不知是何时进来的,崔炎竟是一无所知。实在是让人佩服得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险胜 那男子却笑的更加牲畜无害了。时令已是深秋,他居然还拿着把折扇,又穿着一身飘逸白衣,实在是骚包得很。 青叶第一个就看不惯。 她适才被他在身后捂住嘴困了好久,本以为一下子就要被他扭断了脖子。不想他无意中看到窗外二人吵架,竟似乎也是饶有兴致,津津有味。 此时见崔炎神色戒备,他却举起双手道:“别紧张。我真的没有恶意。”见众人皆是一脸不信的模样,他便抖开折扇,悠然坐下道:“真的,我就是来看看你们。” 崔炎便回身对唐灵道:“你和青叶先进屋子,我和他谈谈。” 她闻言便戒备地探出头来看了这人一眼。此时也不便再与崔炎置气,自默默回去了。 崔炎稍稍安慰。只他适才急怒之下,却正将兵刃遗落在石案上。而这位仁兄,也不知是否故意,却恰好将手搁在了剑身上。 不想他看见崔炎眼神后,竟是立刻会意,一时拔剑出鞘,便先赞了一声:“好剑。”只是他执剑看来看去,似乎一点也没有要物归原主的意思。 崔炎心下戒备,却只淡然踱步过去,坐于他下首道:“雪衣先生阅剑无数。此剑能得您赏识,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这男子自然正是雪衣剑慕容尘。他倒不防这么快就被崔炎认出来,竟一脸好奇地问道:“你如何这样快就认出了我?” 崔炎便道:“阁下并未刻意隐藏身份,如此我会识得你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吧。” 他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昔年慕容尘纵横江湖数十年,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不是他剑法的轻灵诡异,防不胜防;而是因为他生有异相,乃是目有重瞳之人。 当然,最终让崔炎确定他身份的,还是因为他腰间坠着的那串玲珑相思骰。此骰乃是昔日隋宫中旧物,上赐于慕容,世上别无二家。以崔炎此时看来,也当真是红艳欲滴,堪称精美绝伦。 他便也如崔炎一般看向自己的腰带间。只再抬起头时,却不知为何,已没了先时戏谑之色。 他看着崔炎,目光里似有挣扎。但最终还是沉郁道:“动手吧。” 仿佛就是片刻,他便已一扫之前的慵懒颓废之态。日光渐盛,崔炎绿荫中看过去时,却见他一身白衣胜雪,傲然立于庭中。 想来昔年他必定是风姿绝盛。便是现在,虽是一头青丝已早早褪成华发,却也仍不失清华气度。 清风徐来,两人一时均是衣袂翻飞,发束轻扬。只他却并未使用自己兵器,竟直接就执着崔炎之剑,禳踏七星后,缓缓站定。 青叶在屋内看见,不由急道:“少卿的剑怎么到了他手里,这可如何是好?” 不料唐灵还未及开口,那人却已如闪电般出手了。 剑走轻灵,他的身法更是快如鬼魅。只是瞬间,就已连朝着崔炎刺出了十余剑。 崔炎眼见得无法躲避,急中生智中,便拿起案上折扇,又急注内力于其中以资抵挡。 只听“嗤啦”数声,那册桃花扇面已然被剑气振得粉碎。慕容尘眼见着爱物被毁,竟然愣了一下。崔炎却于此间隙突然发难,一招小擒拿便直奔着他手腕而去。 慕容尘见状,立即缩手闪避,岂料此举却是正中崔炎下怀。他看着是要夺剑,其实心中想的却是攻击对方下盘。 十年前,慕容尘就曾以空灵飘忽的绝妙剑法胜了武当那一代的翘楚一一冲虚剑萧成,自此名动天下。想来以此人手上功夫,要从他那里夺剑,绝不啻于是痴人说梦。 可若是比拼腿脚之力,崔炎忖度着或许还能有三分胜算。 他一念及此,便拼着一只胳膊不要,去做出拼命夺剑的假象。只听得帛布撕裂声不绝于耳,他从锋刃处擦过的臂膀也因此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 虽是冒险至极,但总算得已欺近到了他身边。 青叶此时却再忍不住,跳出来嚷道:“你这人好不要脸。与后生晚辈动手,居然还要抢夺他人兵器来占便宜。” 慕容尘一时听见,便哈哈一笑道:“小娘子口齿好厉害。既如此,这剑我使着也不便,还是还与你罢了。”说着便直将那剑抛掷出去。 满以为崔炎必定要去捡拾,他正可一招制敌。不想崔炎却假装弯腰取剑,却是借机于右腿上蕴注全力,趁他不备,便一脚踹向对方膝盖处。 只听“咔嚓”一声,慕容尘立时倒在了地上,更兼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崔炎也是大吃一惊,不想自己这一击竟会有如此力道。原来慕容家为了剑道修炼,历来有“煮骨”的传统。此种秘法,可使得练剑者“骨轻”,从而才能获得修习空云剑谱所需的独特资质。 然而却也因此比不得一般其他学武者的筋骨强健。今日崔炎这一下,事出突然,如今膝盖骨必是生了裂隙,即使日后可以恢复,全身功力也必定是要大打折扣了。 不想自己竟会折在这么个小子身上,他不禁摇头叹息世事无常,果真是造化弄人。 崔炎虽侥幸取胜,却丝毫没有欣喜之意。 他站定片刻,终是拿起长剑,一步步走到慕容尘面前问道:“前辈本是一代名宿,为何也会甘为鹰犬。事到如今,难道还要替他人遮掩吗?” 慕容尘却傲然昂起苍白脸孔道:“我既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想知道别的,却是不能。而且我劝你们,也莫要再追查下去。宫中倾轧之事,本就难有是非定论。你们又何必为了眼前小利,而任由他人执子拼杀。” 唐灵闻言却立时讥讽道:“世间之事,总是知易行难。你说别人时头头是道,却不知自己也一样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吗。” “你们如今不听我的话,他日必定后悔。此事个中曲折之处,若有水落石出的那天,也必定只是一场唏嘘而已,根本毫无意义。”他说到后来体力不支,便干脆躺在地上,却枕着双臂看向头顶这一片碧空如洗。 看上去他似乎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竟就此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后,崔炎方又听得他轻喃道:“你看这天上云聚云散,总归是因缘际会之故,其实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我只愿这一生从未遇见过,也从未相聚过,可却终究是不能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六章 木牌 崔炎倒是没想到竟惹出他这一番说辞来。 看来昔日江湖上所传也未必都是谣言。捕风捉影,看来倒也有几分可信之处。 他正当盛年,却已是满头华发,且归隐年久,早就不问江湖之事,如今却来为人做这种扫尾善后的勾当,或许也的确是有些不为人知的难处罢。 想到一代名宿落得如今下场,崔炎不免心生感慨。略加思索后便默默让出一条路道:“你走吧。” 青叶自然是第一个不答应。还没见她出来,就听她怒气冲冲地喊道:“不能放他。” 她一路奔到崔炎身边,指着慕容尘对他道:“此人卑鄙,先时还抢了你的剑,你都不记得啦?” 崔炎看了她一眼,只对她的话却好似根本没听见一般。 这时唐灵便上前阻止道:“青叶,不得无礼。” 她听了,虽无奈让到了一边,却是气呼呼的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唐灵便耐心劝她道:“他纵使有不对之处,可先前我们三人毫无防备时,他却并未出手暗算。可见他为人虽离经叛道,不循常理,可毕竟还有底线。你看如今我们便也投桃报李,放他一马如何?” 青叶听到这里,到底是撇着嘴,勉强点了点头。 不料慕容尘因伤重,竟是一时不能起身。崔炎见状便上前帮忙,未免府中众人见到节外生枝,便助他也如唐灵般,从墙角翻了出去。 少了慕容尘在场,庭中却更加沉默下来。青叶不敢贸然开口,只得转着滴溜溜的眼珠轮流看着二人。 还是崔炎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你们二人刚才也看到了。这几日还是修生养性些,不要再擅自出门了。常乐坊之事我已报于寺卿,想必他今日从宫中回来自然另有道理。” 唐灵听完后没说话,青叶却吐着舌头道:“今日幸亏崔少卿在这里,可吓死我了。” 似乎是特别赞成这句话,屋顶竟传来一声清亮的猫叫声。三人顿时齐刷刷朝那里看去。 青叶一见是它,立时便气不打一处来。不想正弯腰脱下一只绣鞋预备扔过去打它,那肥猫已然轻轻一跃到了崔炎脚边。 自上次在街市上,自己将它交于巡街金吾后,已经是许久未见了,不想它却似乎还记得他。 唐灵却有些鄙视地看着它。这家伙也不知为何,分明是只公猫,却总是对崔炎格外亲厚。平日里反倒和青叶是死对头一般。 崔炎自是不知她心中种种腹诽,抚摸了它脊背一会后,便将猫儿双手抱起,置于石案上。自己却坐于一旁,从袖中拿出了一块令牌。 青叶眼尖看见,便频频以双目示意唐灵去瞟上一眼。不想崔炎一时看完,便依旧将令牌塞了回去。 唐灵一时看见,便径直撩开珠帘进了内室。 青叶好奇心旺盛,却磨磨蹭蹭地走过来道:“少卿是有什么发现吗?” 崔炎却纳罕道:“你不去陪着你们家娘子,还在这里作甚?”青叶被这句话噎得直跳脚,顿时一溜烟地去了。 崔炎早看出来,这个青叶也和她的主人一样,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对于她们,他心中有着许多疑问。只如今情势,却是容不得他多想,只能先应付过眼前再说。 那猫儿在案上溜达了一圈后,到底还是在崔炎手边卧下来,又用一双晶莹剔透的绿眸看着他温软叫了声:“喵呜。”仿佛是看出崔炎有心事,便又在他手腕上蹭了几下,倒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他便又伸手去轻轻挠了挠猫儿的脖子。心中还是困扰唐灵究竟是查到了什么,才会引来这样的连番追杀 时近正午,唐临方从宫中回来。他一进门便径直来到女儿处,却见崔炎正坐在树下拭剑,屋门关着,唐灵青叶却不见人影。 崔炎见他回来,便过来见礼。不待他询问,便以目示意二人安然无恙,此时正一起在屋子里。唐临悬了一上午的心,至此才算是真正放下了。 大概是在宫中立得久了,此时一松快下来,他便觉得双腿酸软,几乎难以支撑,便忙招呼着崔炎一起坐下了。 崔炎斟酌着词句,将适才慕容尘之事说了。末了又离座向唐临请罪,称自己未经请示已擅自释放了他,还望上官恕罪。 唐临心内的确有些责怪他不知轻重。只今日若不是崔炎事先有防备,想来此次阿灵她们定然是难以幸免。这才慢慢将就要说出口的责难咽了回去。 也正是在此时,他才终于暗下决心,今后绝对不能让唐灵再如此随意出入府邸。本因着相聚不易,想再留她两年。只如今这个境况,看来还是尽快为她择个靠谱的夫婿,将她嫁过去才是正理。 一时又想起贼人大胆,竟然敢杀上门来,到底是气愤难当,拍案而起道:“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难道真当我整座大理寺是摆设不成,可以随他肆意妄为?” 崔炎见他发怒,便赶紧拿出了慕容尘临走前塞进他手里的那块令牌,送至了唐临手边。 唐灵这时才听见他声音,便赶紧打开屋门,过来拜见。到正好得以与二人同看这块木牌。 其实这牌子也无甚出奇,两侧均雕的是火焰纹,中间却是水形纹,上浮着一只不知名的怪鸟。整块牌子摸上去光滑无比,应该是乌木材质,倒是颇为趁手。 崔炎因解释道:“听慕容尘言道,见此物者,如主家亲临。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唐临因指着图案中间那只鸟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瞧着就不舒服。” 崔炎也不认识,本预备出府后绘成图样再让人辨认。却不防唐灵却突然道:“这应该是鸩。” 二人闻言,俱都不解地看着唐灵。 唐灵便回忆道:“这东西在江南还有个别名,叫做同力鸟。相传乃是一种猛禽,比鹰大,色紫黑。若是将其羽毛浸入酒中,所得鸩毒,无药可救。” 如此一说,唐临便频频点头称是。崔炎却在一旁道:“这么一说的话,这木牌上的图倒是能弄明白了。” 唐灵便问道:“怎么说?” 唐寺卿也是兴致勃勃地将头转向了他。 崔炎因道:“水火同源者,酒也。如此图所示,正是一只鸩鸟浸于酒液里,无外乎就是剧毒之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七章 身份(上) 慕容尘竟然也出师不利,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以为以他的功力,除掉唐灵二人都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若不是为了稳妥,他甚至都觉得这等小事就要启用慕容尘都是小题大做了。 可不想崔炎此人,临敌时竟屡有急智,居然可以战胜那些实力远在他之上的人。如此看来,昔日曲江池边他能全身而退,倒也不能完全算是侥幸了。 两次都不能得手,若是还想行事的话想必是难如登天了。且唐灵目前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再生事端,难免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让人追查。看来如今之计,也只有先将此事放下,专心对付柳相那边了。 张海宴至今已被囚在那水牢里三日了。这水牢之中却不比寻常蹲大狱,犯人一般都被会被绑在池边的立柱上,一开始还可勉强站立,可时间一长,因为不能休息,也不得睡眠,很快便会难以支撑,最终滑入池中溺毙。 凭他怎样的彪形大汉,也绝不能撑过五日。自己若再不能将他顺利救出,恐怕他就要坚持不住将自己供出来了。 中书令府。 柳奭正在临帖。这幅快雪时晴帖乃是书圣王羲之的墨宝,从前在魏征手里时自己就缘悭一面,如今好不容易归了褚遂良,他软磨硬泡了好一番才弄来了。 观摩许久,实在忍不住技痒。今夜难得没有公务,他心神安定,便饱蘸着墨汁,凝神挥毫起来。不料才刚写得一个“羲”字,屋外却已响起了急急的敲门声。 因事先他曾吩咐不得打扰,那人也不敢进来。只在门外大声道:“相爷,某有要紧事禀报。” 柳奭一抬头,不慎已将那墨溅了一点在纸上。他长叹一声,只得搁下纸笔,吩咐道:“进来吧。” 来人刚推门进来,便跪下秉道:“相爷,水牢被劫。张海宴已被人救走。” “什么?”柳奭闻言顿时火冒三丈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夜入宰相府邸生事?” 那老管家便指着门外道:“现有牢头一名,正在外等着相爷宣召。” 仅仅才三日,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大汉竟已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头发花白。 他半睁着双目,惨然坐在榻上,对着男子道:“大郎为了救我,想必是冒了不少风险吧。” 他忙上前安抚道:“海叔,你如今诸事都不必管了。你寒气入体,好好养着才是正理,那边的事我自会看着处置的。” 张海宴实在起不了身,便在榻上向他拜道:“某微末之躯,若非昔日得郎君所救,早就不在人世了。此次便是为了郎君死了也没什么要紧。可今日,我想多句嘴,你就不要再与柳相硬碰硬了。说到底,你们毕竟是” 不待他说完,男子便骤然站起,打断他道:“是,我们是父子。可人家也常说虎毒不食子,可他呢,又何曾真心将我当做过亲子对待。便是那郑军,也比我更像是他的儿子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八章 身份(下) 张海宴知道他们父子二人的龃龉,非是这一朝一夕造就。如今仅凭着自己三言两语,自然不可能就此冰消雪融。只是在他看来,郎君毕竟是柳相独子,两人这些年来却是各自肚肠,一直在相互算计着彼此,实在是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有些无法释怀。 所谓“子不知父,父不知子”,即使是如今柳家在朝野已是权势滔天,也未尝不是场人伦悲剧。 自己不过一介武夫,承蒙郎君大恩,除了誓死报效,为他赴汤蹈火以外,也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 柳奭这里听完那牢头所言,知晓了此事十有竟是自己的亲子柳秦所为,心内震动。一时竟至两眼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那牢头赶紧上来搀扶,他却直接挥手叫他先退下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张海宴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竟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他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他一想到这里,简直有些不寒而栗。 难道是为了郑军吗?所以才不惜以自己的名义授意他满城去追捕朝廷命官,事败后再理所当然地杀他灭口? 那黄熙兆呢,难道也是自己这个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儿子的杰作?这么一个在金部毫无作为的书令使,又是如何引得了他的注意? 他颓然地倒向了座椅,脑中一片混沌。他简直不敢去想,这个素日自己一直以为的,不成器的儿子,究竟已瞒着他做了多少事。 柳秦在张海宴这里并没有待多久。其实他生性冷漠多疑,能为个下属做到这样已经是殊为不易了。要是照他平日里的脾性,但凡是有一丝不确定,这个人也早就成了一堆不能开口的烂肉了。 只是海叔毕竟是不同的。他清楚地记得:母亲吊死那夜,他看到她圆睁着双眼,吐着紫黑的舌头披头散发地在寝房里晃荡 他想尖叫,可呼吸却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拼着命地想吸气,可却把自己噎得大小便都失禁了。 就在他以为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海叔他却第一个跑过来抱住了自己。他身上,是酒,草料,马汗,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在一起的味道。那么温暖,那么让人安心他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他一手蒙住了自己的双眼,一手不停地轻拍着自己的脊背,流着泪一直喊着:“郎君,醒醒郎君。别害怕,没事了,有海叔在呢,海叔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终于呼吸顺畅起来,哽咽着在他耳边问了一句:“真的吗,海叔真的会一直陪着秦儿吗?” 回答他的,是他紧抿的唇角和一如既往坚定的眼神。 从那以后,他真的就一直陪着自己,从未离开过。 见他终于疲倦睡下,他便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只未行几步,便又停下来对着几个侍卫道:“好好照顾。若是父亲找来,你们实在抵抗不了时,就明白了吗?” 那人不解,便抬头确认了下。待触到他冰凉的眼神时,却是脖子一缩,已是瞬间明白了过来。 唐临犹在那里颠过来倒过去地看那木牌时,却有个门房急匆匆地在院外秉道:“阿郎,赵少卿正在府外求见。” 他闻言立时站起身道:“赵西原回来了。你传我的话,马上叫他到这里来见我。” 那人便领命而去。唐临心中不由暗道:回来的正好。这回我可要好好听听,他这趟并州之行,到底能有几分收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十九章 提醒 赵西原的并州之行颇有些曲折。 他骑术不精,一路上都是坐的马车。自是慢了许多。不过好在他持有密旨,只要到了驿站,自然有人替他更换新马,倒也没因此耽搁很久。 其实头几天都还算顺利。但就在到达并州城的前一夜,不意却横生波折。那日他因见天色已晚,离城却还有百十里,思索一番后,便还是决定先在镇上驿馆中歇息一晚,第二天再上路。 是夜天朗气清,明月高悬。他坐在院中,大概是因为连日赶路太过困倦,竟没吃得几口饭食就睡过去了。 到底是夜露寒凉,他一晃睡了两个时辰,后来却是被冻醒的。一阵秋风袭来,他更是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此时月上中天,正是深夜时分。他正打着哆嗦朝屋内走去,却不想刚进门,那烛火却恰“扑一声”熄灭了。想来这蜡已自燃了几个时辰,的确也是没剩多少了。 他如今进来,倒是正巧赶上它最后一丝余烬。他摇着头,想着反正是要上床睡觉了,也懒得再去管它了。 不料一只脚刚神进被窝,就被人在后用刀尖抵住了腰。同时听得那人用低哑的声音道了一句:“别出声。” 赵西原一介文弱书生,此时又手无寸铁,性命就差不多是捏在人家手里。他深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这类微言大义,此时便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敢动。 那人便缓缓道:“你仔细听着我说便好。明日你去并州府验尸时,要注意去看尸体的头皮。他的父母明日也会到,到时你要与他们当面对质,才能有希望弄清楚尸体的真实身份。” 随着耳边最后一丝尾音消逝,四周重新归为宁静。他知道身后的那人已经走了,才忍不住回过身揉了揉已经麻木的腰腿。 只再躺回床上时,却是无论如何都难再有睡意了。一直到快天亮时,才勉强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那驿丞自是不知道其中波折,第二日照旧还是按着事先说好的时辰来叫赵西原。 他便是一路这样哈欠着到了并州刺史府。只这时再是困倦,也只得强打着精神上去寒暄道:“刘使君有礼了。” 那并州刺史刘博见他双眼肿着,脸色发黄,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已猜到他定是昨夜没有歇好,便道:“少卿要不要去我那里略事休整,吃个便饭。午后我再陪您去冰库不迟。” 赵西原也的确是提不起精神。想着既已到了这里,耽误个把时辰应该也无伤大雅。便立即从善如流地去了刘博的内室休息。 这一觉就睡到了午时,醒来后果然是神清气爽。他不敢再耽搁,匆匆划了几口饭,就约着刘博一起,去了府衙地下的冰库。 拉开厚重的铁门,眼前竟先出现了一片清凌凌的蓝色。 原来冰库中照明用火把不便,这刘博却不知从何处弄到了几颗夜明珠镶嵌在壁上,因着冰的折射反射,室内便有层层幽光荡漾。 因夏日刚过,冰库的存冰已经空了一半。即便如此,披着大氅,还穿着厚底的绒鞋的他,也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想来若是开春季节冰满时,定然更是寒气逼人。 刘博见状便十分歉意道:“此处确实寒冷。其实本来少卿也无需亲自来这里,只我想先时信中毕竟有表述不足之处,少卿可能对尸体的保存状况不是很了解。所以还是请您进来评估下,我们再决定下一步的对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章 审讯(上) 赵西原听得刘博如此客气,不得已只得回些场面话道:“使君太客气了。吾既有皇命在身,自当竭尽全力方能不负圣恩。何况如此些微小事,怎能当得这一番言语。” 一行人说着已走到一副冰棺前。虽是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具尸体的损坏程度也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本来虽是夏日,但并州一直都不比京城炎热,湖水温度也绝比不得在陆地上。再加上据之前的供状所说,死者乃是被人掐喉后窒息而死。那就意味着尸体入水前并无外伤。 且尸体在水中,因为空气隔绝,腐烂的速度会大大减缓。综合以上情形来看,应当不会出现这具尸体如今呈现出的这些表征。 他心中立时疑窦丛生,却并不没有露在面上。这尸体全身已几乎没有了一块好肉,唯有头部还稍微完整,隐隐可见其脖颈处有一道深紫色勒痕。 刘博在一旁掩着鼻子,不时觑着赵西原的反应。见他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便小心翼翼地踱过来解释道:“据称死者落水的湖泊鱼虾极多,所以才没几日就被啃成了这样。” 赵西原静静地听他说完,却并不置可否。 他仔仔细细将尸体正面看过,又命从人将其翻过来看了背面。因问道:“听说尸体是浮上来之后两三日方才打捞上来?” 刘博不由眉飞色舞道:“是。当地人发现后直接报了官,并未自行打捞。我们并州府一得到消息,便星夜兼程赶到了当地。回程时也是没敢耽搁,未免尸体进一步腐坏,便立即将尸体封入了冰库。” 赵西原闻言便笑道:“使君实在是辛苦了。” 刘博便赶紧自谦道:“不比少卿你们在京城,才是真正劳苦功高。” 赵西原对此谄媚之言,不过一笑置之。其实单论品级来说,刘博还尚在他之上。想来如他这般的封疆大吏,若不是因为自己奉的是圣命,又在京城要署任职,实在是无需如此谦逊的。 只赵西原却觉得他似乎有些殷勤过了头,让他心里总有些不得劲的感觉。 与他看这具尸体时的感觉倒是惊人的相似。 一时简单验看完毕,刘博便问道是否现在就将尸体移出,交由仵作详细检验。赵西原却想起昨夜那陌生人言语,便先向他示意不必。那刘博自然也未坚持,几个人便依次鱼贯而出。 在地底下待的久了,乍见阳光,几乎人人都觉得有些目眩。想到自己初时还觉得寒冷,后来似乎是冻木了,竟也就这样挨了过来。 果然还是沐浴在阳光下让人身心舒畅。不过略行得几步,赵西原便被热得脱下了大氅。几人一时进了内室,他便仿佛是不经意间问道:“不知死者如今可有亲眷在此?” 刘博便惊奇道:“少卿如何知道?的确是,昨个午后方至。时辰太紧,我还未来得及提审他们呢。” 他心道正好。便就着这句话道:“既如此,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见见他们?” 刘博自然是满口答应,一迭声地吩咐下人将他们赶紧从后院带过来,他们二人便自先去了州府大堂等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审讯(中) 并州府隶属河东道。昔日高祖皇帝李渊起事,最初就是在这里。此处历来被大唐皇室尊为“龙起之地”。早在武德年间,就已破格升为州府以示荣宠。 此处虽比不得关内,却也是一等一的上善之地。刘博本人出身并不显赫,但他为人圆滑,又极善把握机会,竟意外获得了莒国公唐检的青眼,不仅让他跟随自己署理差事,不久以后,更将自己偏房所出的一个庶女嫁与了他。 他倒并未因此就得意忘形,相反却言语行事更为谨慎起来。一来二去,固然有他岳父的助力,然他自己也的确是凭着几分真本事一路升迁,如今年不过四旬,便已经累官至一州刺史。 唐检作为贞观名臣,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功勋卓著自是不必多言,更何况唐检之子在先帝时还曾得尚豫章公主。朝廷如此荣宠,即便是长安城中,唐家也绝对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家了。而这位刘使君,既能在这样的世家大族中站稳脚跟,可见也绝非庸碌之人。 只是近些年来,随着豫章公主不幸早逝,唐检老迈,且又因他素日为人便落拓不羁而屡遭贬谪,唐家也因此开始有些没落了下去。想来如今刘博要想保住太原府这块风水宝地,可能已多有了几许艰难之处。 赵西原心道: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收敛性情,对自己如此谦卑的吧。 果然一时到了公堂之上,他便又极力谦让主位于赵西原。赵西原便是再脑钝,也不至于会如此拎不清。自然是一再推辞,坚决不受。那刘博无法,只得先安排好赵西原坐在了自己左侧,然后自己方在主位上落座。 两人还未及多客套几句,当班的衙役便已将一男一女带上了公堂。 赵西原定睛看去,这二人年纪却并不大,只在五旬上下。据刘博说,秦家颇为富裕,乃是当地有名的富户。不仅在乡下有大片田庄,便是在太原府,还开得一家裁缝铺。想必也正因为如此,秦生落榜后才有充足的财力,可以在烟花之地流连许久。 两人一进来,便要屈膝跪下。刘博却立即挥手叫免了,又叫衙役拿过两把椅子放在堂中。 那男子还未怎样,这妇人却已泪如泉涌地诉道:“使君可要为我儿申冤做主啊。” 赵西原闻言不由诧异。既然刘博也说这二人昨日才到,如何他们一语未发,这妇人就已经开始为儿子喊冤了。因问道:“看来你们是已知这事原委了?” 这妇人听得此言,便从袖中拿出巾帕拭泪。不想她正欲开口时,那男子便已按住她手,示意她莫要多言。却替她回道:“拙荆只是一介村妇,因骤然得知,得知未免心中哀痛,因此才言行无状,还请二位体谅。” 他的语调沉稳,对答如流。不过声音中流露的沉痛却还是隐隐可现。 赵西原见状,立时便生出了几分恻隐。 只是他职责所在,有些事却是不得不问。 不料他刚问出一句道:“看来你们已经见过尸体了?”那妇人便愈加嚎啕大哭起来,哭喊道:“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如今却是不中用了,让我今后靠谁去?” 那男子此时也忍不住饮泣道:“乡野小民,惟愿使君可以早日拨云见日,查明真相。他日惩治凶手,方能慰我儿在天之灵。”说完便离座拜请二人。 他那妻子见了,忙也立起身,与丈夫一起,向着堂上哀哀哭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二章 审讯(下) 表面上来看,这自然很像是一对业已伤心欲绝的父母。赵西原知道,刘博已经好几次在暗暗看向自己,似乎就等着他能发话,可以就此结束这场让他人痛苦不已的审讯。 可赵西原却是越发觉得奇怪。从他自己来说,他前不久刚经历过至亲骤然去世。他总感觉,遇到这种事,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像他一样,一开始都是不肯接受现实的。 而冰库中的那具尸体,他曾仔细看过。身体上并没有任何可供明显辨认的记号,即使是稍微完整的脸部,也因泡在水中过久,早已肿大变形了许多。想来若是此人这时醒转,恐怕他自己都会认不出自己来的。 而这对夫妇的表现,实在是让他诧异。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据之前卷宗上所言,这个秦生可是他们老夫妻俩唯一的儿子啊。 只是短短一下午,他们竟就已经对此事如此笃定了吗。 一时又想到自己的母亲,从他记事起身体就不好,常年缠绵卧榻。可那日接到家书,自己却仍然很久都没能回过神来。且总是觉得是不是有人恶作剧,故意写信来吓他;或者是母亲为他婚事着急,故意骗他回去相看什么姑娘的。 便是到家后看见灵堂摆起,自己也还是浑浑噩噩了好几日。 趁着刘博尽力安慰他们的工夫,他却只想着尽量不带任何感情地去冷眼观察堂下立着的两个人。 正在他们对着刘博千恩万谢的时候,他却冷不丁的突然开口问道:“未知你们儿子身上可有胎记之类可供辨认的地方?” 那妇人闻言却先看向了丈夫,接着竟又瞟了眼刘博。方才斟酌着垂下眼睛开口道:“不曾有。” 赵西原便问道:“既如此,你是如何确认死去的人正是秦生呢?难道你就没想过,也许是官府弄错了,死的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你儿子,而是别人也未可知” 几人同时脸色大变。那妇人更是直接打断了赵西原道:“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认错。”说完不知道是不是忿忿不平,竟还抬头瞪了他一眼。 赵西原倒没觉得怎样,不过付之一笑。那刘博却一改之前好好先生的模样,拍下惊堂木就朝她喝道:“大胆冯氏,竟敢藐视朝廷命官,还不跪下。” 那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吓得浑身抖了一抖,居然直接定在了那里。他的丈夫赶紧一把拉下她跪下来秉道:“使君恕罪。就念在内人刚经丧子之痛,正是神智不清的非常之时,就饶了她这回吧。” 那妇人似乎真的被吓到了,一时间只顾着磕头如捣蒜。刘博见状方循循善诱道:“算了,起来吧。赵少卿乃是奉圣命来的并州,你们儿子能不能平冤昭雪都要靠他。怎么还敢如此放肆。” 那妇人此时倒见色极快,立时便对着赵西原拜道:“全是民妇粗鄙,才怠慢了少卿。还请您千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才好。” 刘博也转过身笑对他道:“都是下官治下小民无状,若是惹得少卿不快,我便先行在这里替他们赔罪了。” 赵西原全程都没能再插上一句话。 好在他借着这一番来往,已然看出了不少破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拓枝 赵西原来之前确实未曾想到,自己竟会遇到这样怪异的父母。 亲生独子死于非命,这本该让这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伤心欲绝,根本顾及不到其他。可适才他一番试探之下,他们不仅是早已认定了儿子已死,甚至还意外地对刘博的几句恫吓反应强烈,惊吓不已。 不过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怀疑,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心情来。甚至当刘博提议共用晚膳时,他也是毫无做难之色,欣然应诺。 席间畅饮正酣时,刘博还非常应景地安排了一曲拓枝舞。 只听刘博轻轻地一拍手,一位穿着西域服饰的窈窕舞娘,便已随着强烈的大鼓节奏,从帘幕后翩然而出。不过几个柳腰款摆之间,就已经点燃了在场男人们心中的火焰。 所谓“翘袖中繁鼓,长袖入华裀”。随着舞者轻盈繁复的旋转踏舞,她腰腹处的金铃便也因此发出清澈的回响。人人都在为她雪白的皮肤与撩人的姿态而深深迷醉,赵西原为取信于刘博,便更是显得迫不及待,丑态毕露起来。 每当那女子舞至他身边时,他便色迷心窍一般伸手欲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刘博见赵西原中计,自然是心满意足。一时间更是毫不顾忌,言语间频频劝杯不止。 伴着一个几乎垂直的下腰动作,鼓声戛然而止。不料这女子却并未下场,却开始逐座陪盏起来。 一时她却正巧停在刘博身边。只不料他刚笑嘻嘻地端起酒杯,便直接被那舞姬搂着脖子灌了一海。赵西原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待会到了我这里,我却不比他们素日喝惯了的,岂不是要被喝死过去。 唯今之计,只有装醉了。好在他之前已经喝了不少,此时想必也不会让对方太过怀疑。 想到这里,他便狠心一扬脖,先给自己又添了一杯,更胡乱嚷道:“如此佳宴,当浮一大白。”刘博听闻后顿时哈哈大笑。却不想他还没乐够,就哄地一声往后一仰,便直躺在地上昏睡着起不来了。 刘博看后便哈哈大笑道:“此人装死,还不快去推起他来,再喝上几大碗。” 那舞姬便行到他身边好一阵推搡,赵西原只是一径装死。果然片刻后便没人再管他,众人只顾着重新推杯换盏起来 第二日,他便干脆一觉睡到了日晒三竿。直到刘博三催四请之后,他才懒洋洋的随着刘博去了后衙。只等衙役们将尸体运到此处。 一路上,他都装着哈欠连天,无精打采。没错,不仅是那对古怪的夫妻,便是对刘博本人,他也早已经起了疑心。可直觉却告诉他,不能表露出一点来。 危险,往往就发生在不经意之间。想那崔炎之前也不过就是去了一趟金部,就造成了书令使黄熙兆与郑军之死。就连他自己,也是深陷绝境,历尽九死一生方捡了条性命。 自古以来,枪打出头鸟的事情可是屡见不鲜,捅了马蜂窝的人常常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既要查明真相,却又不能真的表露出什么来。毕竟自己如今就在刘博的地盘上,他若是想要自己的命,实在可说是易如反掌。 果然一应勘验结果都是毫无破绽。这边仵作写录完毕,由刘博与赵西原二人同时签章确认后便封存起来,等着他回京之后再上呈有司官员。 按照惯例,检验过的尸体是要发还给亲属的。而这个冗繁的过程,赵西原理所当然地不想参与。当着刘博的面,他便推辞道:“实在是不胜酒力,乞使君怜悯,容我回去再躺上一躺。” 看上去刘博是以为此事至此已是尘埃落定,便也就随他去了。 赵西原因心中笃定,倒是并不慌张。他料定那对夫妇根本就不在乎这具所谓的遗体,所行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果然二人从刘博那里出来,根本连裹尸布都不曾揭下来看过,便急急叫仵作行会的人抬着尸体去了城外乱葬岗。 一时到了地方,他们却叫行会的人先回去。赵西原安排的人假意走开后,他们却寻了一块地,挖了不过半尺深便气喘吁吁地停下了手,直接将尸体扔了进去。 待他们二人走远后,这几人却干净利落地挖出了尸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四章 劫道 第二日,赵西原就神清气爽地辞别了刘博。 两人都颇有些依依不舍之意,刘博甚至还将他一直送出了城门方才回转。 赵西原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后,不由讥诮一笑,转手便扔掉了那截送行的折柳,直接撩起袍角便上了车。 车夫随即轻轻一扬鞭,就驱赶着马儿前行起来。 赵西原因昨夜一宿未睡,不多久便困倦起来,靠着车壁直打起瞌睡来。 不想待他醒来时,车却意外在官道边停下了。他本以为是车夫赶车累了在休息,却不想好一会外面都是鸦雀不闻,毫无声息。他这才发觉不对,遂推开车门下了车。 前段时间正值麦收季节,因此田垄上还四处堆着许多麦垛。不知为何,这本该是象征着丰收的金黄,却莫名被这秋日傍晚昏红的阳光映出了几抹肃杀。 赵西原因未在近处看到车夫,正待要四下里寻找一番时,却突然发现麦垛后面似乎有些不对劲。他定睛一看时,果然那里便跳出了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高大身影。 赵西原反应倒也不慢,瞧着势头不对便转身拼命往大路上跑去。只他素日极少活动,却哪里跑得过别人,没几步便被堵在了马车旁。 那为首之人身材尤为健硕,一时见到赵西原的文弱模样,便回身示意众人莫要上前,自己却单独走来,直接抓住赵西原的衣领,只用一只手便直接将他整个人举过了头顶。 又从怀中拿出了一把短短薄刃,狞笑道:“老子生平最喜欢杀人放血,却和杀鸡也不差什么。尤其是放完血的时候,明明脖子都切开了,却和鸡一般,总还要再蹦哒几下,实在是有趣的很。” 这时身后却有一人犹豫道:“使君吩咐过,此人好赖也是个读书人,就给他个痛快吧。” 那人却立时回头喷道:“老子办事,还要你来管不成?” 那人顿时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之后便彻底噤口不言了。 那人将刀在鞋底上蹭了几下后,便放在赵西原的脖子上道:“老子今日就发个善心,让你交代一下遗言。怎么样,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过一会若还想说话,那可就不能了。” 赵西原早已发了一身的冷汗。料今日恐怕是不能逃脱。因笑道:“壮士,我家中颇有资财。刘博今日出了多少钱,我都给双倍,你看如何?” 那人顿时眼睛一亮道:“双倍,你可当真?” 赵西原一看有门,便斩钉截铁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如何能是信口雌黄之事?” 那大汉却是犹豫再三,终是一脸惋惜道:“如此却是坏了我们太原四虎的名头,不可不可。”说着便手中一用力,更是将刀彻底压实在他脖子上。 赵西原只觉脖颈一痛,便赶紧改口道:“好汉且慢!” 那人却是不耐烦了,手一松,竟直接将赵西原扔在了地上,便要举刀去杀。 他却抚着腰忍痛道:“好汉既然为难,我这里还有一件事委托,如若你能办到,我一样付你两倍酬劳。” 那壮汉便呆愣道:“你到时都死了,如何能” 赵西原料得今日恐怕是在劫难逃,却安然道:“你放心,届时我手书一封,只要你事情办成了,我保你平平安安拿钱离开。” 那人喜不自胜道:“你可以去太原府打听打听,我们兄弟历来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是从未失过手。你说吧,要我去杀谁?” 赵西原却索性坐在地上道:“我用不着你杀人,你只要帮我送件东西,只要东西到了它该在的地方,我就绝不会食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五章 计策 眼见又要发一笔横财,那几个彪形大汉顿时都乐得合不拢嘴了。 也用不着赵西原自己动手,那几个人忙不迭地将他扶上马车,又至行李中一通乱翻,就想找出些笔墨纸砚来与他,赶紧将信写了,好让他们去发财。 不想除了在包袱里翻出几本旧书并一封公函,就是几件换洗衣物,却连秃笔都没看到一根。 那“四虎”登时大怒,几个人胡乱将东西全撇在了赵西原脚下道:“你这蠢材,不还说是什么京城的大官吗。读书人,出门竟连个文房四宝都不带,什么玩意?” 赵西原不由心道:要让你们找到这些,那我出这个主意岂不是蠢到家了?只此时却是不敢露出半分得意来,反倒苦着脸道:“壮士有所不知啊。我们读书人,大多都是沽名钓誉之辈。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说好不容易当上大官了,谁还乐意带那些破玩意啊,不当吃不当喝的,背着还死沉,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想这番话倒对了几人胃口,他们也不生气了,那领头的大汉更是咧嘴笑道:“你这人倒是有点意思,比那些假凤虚凰的家伙不知强了多少。” 说着竟直接把刀放下了,还用那蒲扇般的大掌狠狠地拍了下他肩膀道:“只可惜俺们绿林之人,既收了钱,却是不能不讲信誉。” 赵西原觉得自己的骨头就要被他拍碎了,此时却也只好强忍着痛楚道:“壮士不必如此。你我无冤无仇,便是你们不来杀我,他也会派别人来。我就是去了阴曹地府,也绝不会怪罪你们。” 见他反来安慰自己,几人似乎更不忍了。赵西原却坦然笑道:“诸位不必如此,没有笔墨也不打紧,这里离城想必也不远,你们派上个兄弟去买来就是。想来这一点功夫,也还不至于耽误不起。” 那领头之人闻言却对其余几个人一点头,他们便撇下赵西原,看样子竟是跑到另一边商量去了。 半晌后回来时却对他道:“现是这么个情况:那边刘使君确实急等着你的人头呢。只我们兄弟一见你脾气对路,二呢,不怕你笑话,也不想断了你这条财路。如今天色已晚,来回不便。我们这就带你一同进城,你写了东西,我们兄弟自有人替你去办差,你的命,却是不能留不到明日早晨了。”说完便只看着赵西原,似乎在等他的答复。 赵西原如今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这紧要关节,自然是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了,焉有不同意之理? 众人见他爽快答应,便赶紧将截下的马车自草垛后赶回官道上。几个人一齐爬上去时,赵西原便示意他们将那地上扔下的包袱也一起带上。 这几人也不埋怨,匆匆收拾好便赶紧驾车上了路。 车行了一日,此时距离晋阳却是最近。众人略加商议,随即便扬鞭催马,朝南而去。 本就狭小的马车如今坐了四个人,自然是拥挤非常。因人太多,那马也实在走不快。赵西原见车内气氛沉闷,不比方才。便有意起头道:“不知各位英雄都是哪里人士。如今天下也还算太平,不知却为何做了绿林之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六章 异闻 那“太原四虎”之所以这会话少了,主要还是因为觉得之前与赵西原说的太多了。 做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与肉票太熟络。像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意,历来都是把人当成畜生的行当。否则下手时,又如何能像砍瓜切菜一般毫不手软。 不过干了这几年下来,倒也是第一次遇见赵西原这样荤素不忌的主。其实他们心里也奇怪,这个人眼见着生死就在片刻,居然还能有心情可以谈笑风生。 好在绿林好汉们向来都对这类不怕死的人天然有几分敬佩,一时那几人之首的李大虎便欣然朝赵西原道:“这却是说来话长了。我们几个人都是一个村子的,原本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只那年我娶亲时,村里便开始有怪事发生。” 不知为何,他说起这些时,竟还不经意般打了个寒噤。 赵西原本来只是想套套话才开的口。可一听到这里,立时便来了兴趣道:“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怪事?” 没等那李大虎回过神来,他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的人便脱口而出道:“可不是怪事?好好的田地,到处结得饱涨涨的玉米棒子,眼看着就是个丰收的年景。可谁承想才过了一夜,就什么都没了。” 赵西原不由诧异道:“没了,这是什么话?被人抢了还是烧了?” 那李大虎这时便接过话茬道:“若真是那样,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了。事实上是地没了,地上的东西也跟着一并没了。我那未过门的媳妇,三儿他爹,四儿他兄弟。老二最可怜,娘老子一夜间都没了。” 赵西原还是没明白过来,愣愣问道:“你到底说的什么,难道是地陷了?” 那黝黑皮肤见状一时急了,便道:“你怎的这样笨。是村东原先那块地没了,不见了。其实那块地也还在,只是却满是荒草,根本不是我们从前看见的那些房子,玉米地” 赵西原明白了,但其实他也没真正明白。这样的事情,他实在可说是闻所未闻。他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件事,从未出现在任何大唐的官方记载里。 至于后来的事情,赵西原也渐渐从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中听出了个大概。这一来,村子里不说收成没了,且还莫名少了一半人,自然是要去报官的。结果自然是官府不仅不积极帮村民寻人,反说他们是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 不仅如此,那报官的大汉因咬死了不肯松口,竟还被当时的晋阳县令打了个半死才送回来,躺在家里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候村民又合计,想着既然县里不管,不如就去太原府,兴许还有用。岂料第二天便来了许多官兵将村子团团围住,并且严令村民不得外出。 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些剩下的人也只好认命继续住在村里。记得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村民们缺衣少粮,本就是勉强度日。谁知这时竟又出了事,村口的两个看守不知被什么人杀了。 于是大雪天里,众人全被赶到了村东的那块荒地里。 寒风刺骨,几个老人和孩子没过多久就挺不住栽倒在地上。李大虎更是因为生的虎背熊腰,一开始就被人怀疑是凶手。 那些人也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将他捆了,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将他抽的皮开肉绽。李大虎此人,却天性有几分倔强,任凭这些人如何凶狠鞭挞,偏就是闭着嘴一言不发。 打到最后,那鞭子每落下去一次,便好似是抽在众人心里一次。终于有一回,有个村民平静站出来道:“别打了,是我杀的人。” 李大虎顿时张开满是血沫的嘴道:“你胡咧咧什么,还不给我滚回去。” 可那人却接着道:“就是我杀的,可那也是因为他们该杀。我如今全家上下,只剩一个妹妹,却被这两个畜生糟蹋后,用一根麻绳吊死了” 不料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个当官的拿刀刺了个透心凉。 事起突然,村子里仅剩的十几个庄家汉子一时竟都愣住了。紧接着,他们便全红了眼睛,像兽一样齐齐冲向了那些兵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七章 脱身 这样冲动抗争的结果自然是惨烈的。最后整个村子,只有六七个青壮年跑了出来,其余的人全部惨遭屠戮。 这个昔日平静富足的小村落,终于自此完全变成了一处再也无人踏足的死地。 三年之后,当晋阳县令霍渐丰改任它地,途经悬瓮山时,不幸路遇强人,以至于一家十七口尽数被杀,无一幸免。 这就是“太原四虎”出山后干的第一票。 赵西原念及此事因由,心中难免唏嘘不已。或许人这一生,除了出身,总还是要讲几分际遇。他虽一向自诩饱读诗书,可扪心自问,若是这样的事发生自己身上,是否就真的能处置的比眼下这些人更高明呢。 他本来还想要问,你们既然已经顺利逃出,为何不去州府报案?可转念一想,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官官相护,而真正能为民请命的又有几何?何况出了如此大事,州府真的会冒着监管不力的罪名,只为了几个乡民,而去弹劾自己的属官吗。 他虽然不想承认,可最终内心却已经做了回答:恐怕,是不会的吧。甚至,遇到心狭偏私之人,为了避免他们继续上诉,很有可能还会借机斩草除根,从而将这件惊天血案彻底埋没。 然而,对于幸存的李大虎他们来说,如果这样的血海深仇都不能报偿,又还有什么脸面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 可若提到他们后来做的事,即使是赵西原不讲大唐律法,只依照“冤有头,债有主”的道德标准来评判,恐怕也是不能为他们开脱的。 他们终究,还是活成了仇人的样子 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慢慢驶入了晋阳城。因赵西原手里有公函,因此他们这一行人,便得以顺利地从城门处光明正大地入城了。 本来以赵西原的品级,是完全可以直接入住驿站的。可如今与这样一群亡命徒在一起,只好是随便选了一家普通客店落脚。 他们人多,为了不引人注意,到底还是开了两个房间以避人耳目。 自打进城开始,他们早已一改先前态度,开始全神戒备起周边来。 晋阳虽名为县城,可实际上作为并州的中心城市,除了城郭稍小些,其热闹与繁荣程度都超过了并州府衙所在地。 最明显的便是,这里竟与唐都长安一般,也有夜市。怪不得时人都常以“北都”来称谓太原府。 若是平常,以赵西原的性格,定然是要顺便游览一番的。可如今被人挟制,性命都还尚在有无之间,又如何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笔墨纸砚买来时,赵西原尚在大快朵颐。李大虎因想着这是他最后一餐,倒是发了善心特意叫客栈置办得丰盛些。此时见他没吃完,也并未上前催促。 只众人也奇怪,一般人到了他这种地步,便是玉粒金波也难以下咽,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吃的很香。 一时饭毕,他饮了口热茶。便干脆道:“来吧,我快些完事,也好叫你们早去刘博那里交代。” 李大虎闻言老大不忍,迟疑片刻后终还是将纸笔递了过去,却硬是不准赵西原自己动手,非要亲自帮他磨墨。 赵西原见他坚持,只是笑了一下,却并未阻止。 只不知为何,他摆开架势磨了半天,却是连一滴墨液也没看见。难道是买到了假货?他不由举起砚台,对着烛火仔细检查起来。 不想没等到他弄明白,院外却忽起了一片嘈杂之声。他一开始还没当回事,不想片刻后,那松油火把的气味便似乎隔着窗纸都透进来了。 只听外面有人朗声笑道:“赵兄,一别数年,不知如今还无恙否?” 李大虎赶紧起身,急急将大门打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整座客栈就已经全部被人包围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想着他们先前分明一路小心,却不知道究竟是何时泄露的行踪。转念一想,便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桌案旁。那里,正坐着吃饱喝足刚撂下筷子的赵西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八章 缘由 这其实倒是冤枉他了。 要知道无论是什么人,只要真的有四双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你,那么除非你会变戏法,否则是绝不可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做出什么手脚来的。 想来之所以这次官府能来得这么快,那必然是因为现任晋阳县令莫萧了。 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们也有好几年未见了。虽是如此,现在回忆起昔年二人相识场景,也依然还是历历在目。 长安的大比之年,从来就是万众云集,华盖相倾。他们二人正好同住在兴仁坊中,因性格投契,家世相仿,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更有缘的是,两人进士及第的名次也很接近,恰好是一前一后,实在是缘分匪浅。 殿试后,两人又合巧均被外放。赵西原因三年后考绩优异,又恰逢京中大理寺丞出缺,他父亲于是走了不少门路,最后总算是如愿将他召回了京中。 莫萧家里却是有好几个兄弟,根本无人顾得上他。他在川地一待就是五载,去岁方才到了这河东道就任晋阳县令。此次好不容易赶上赵西原出公差,两人便早就约好了在他回程时,务必要在这里盘桓一晚,也可好好秉烛夜谈,畅诉别情一番。 因估摸着这两日他就会到,莫萧自是早早就往城门那里打好了招呼:只要看到有持大理寺公函的人,就要速去回报于他。 说来也是赶巧,这日莫萧因等了一日,又没见他来,便叫自己的书僮去城门口等着,也好顺便迎迎这个老友。 本来看到他的公函从车里递出来,这书僮还在替主家开心呢。岂料车门一开,里面居然黑压压地满坐着四个人。他与赵西原本就相识,此时见他被三个彪形大汉紧紧压在角落里,分明看见了自己却还一言不发,心中便立时觉得不对。 他素来警觉,两眼一扫时,早看到其中两人的手都搁在赵西原身后。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可考虑到若是自己此时发作,光靠城门口这几个老弱病残,未必能成功救出他事小,若是再不小心伤及无辜,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 他见事极快,既知不妥,便赶紧装作是例行查看,打量了一圈后便退后沉声道:“好了,放行吧。” 待马车启动后,他才招过一个城守耳语了片刻,自己却赶紧快步跑向了县衙。 其实这一路上,赵西原都不过是在故作坦然而已。他虽是有意将众人诓骗至晋阳城中,以借机逃生。可眼看着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脑子却偏就像是糊住了一般,硬是什么好法子都没想出来。 直到他在车内看到那个书僮。 这个人他却是认识的。而且就在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里,赵西原确信,他也认出了他。 值得庆幸的是,他和莫萧一样,都很聪明。看到自己情况有异,便并没有贸然出手。 他总算是放下心来。知道以莫萧的能耐,别的不说,应付这样的局面,却绝对是绰绰有余。 可是这样明目张胆似乎不是他一向的行事风格啊。 只如今他也别无他法,只得试探着慢慢从桌案边站起身。那李大虎此刻却是凶相毕露,见状立时便从屋子另一边飞身过来,朝他恶狠狠地道:“你竟敢骗我。你原和这些当官的都是一个德行,我此时杀了你,正好可以为民除害。” 不想他竟如此黑白颠倒。赵西原正欲与他辩驳一番,不防还未开口,屋里他一个兄弟却突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李大虎吓了一跳,只得先松开了赵西原的脖子,好过去查看。 不想他也是刚行得一步,就踉跄着一头碰在了墙壁上,晕了过去。这次就连赵西原也觉得不对了,只刚想跟上去看看,便觉两眼一黑,接着便双腿发软,竟是直接趴在了地上。 朦胧中他看向桌面上的砚台,心中慢慢才有些恍然。看来自己的估计没错,四两拨千斤,他做事,还是一如既往的会取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十九章 胎记 待赵西原再醒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空气沁凉,窗外的桂树正在静静吐露着芬芳。 万籁俱寂里,莫萧却还未走,仍旧安静坐在灯下看书。一时似是听见背后有声音,便施施然转过身来,朝着他微微一笑。 赵西原正半坐起来,见状也是开怀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人生在世,能得如此佳友,实在不可不说是幸事了。 “李大虎他们,现下如何了?”赵西原喝着热腾腾的瘦肉粥,一时想起便问道。 莫萧度他神色,立即敏锐地一抬眉头道:“怎么,看来你倒并不是很憎恨他们。” 他初醒来,还有些浑浑噩噩的不在状态。闻言便有些愣住了。半晌才不甚在意地道:“是啊,这样说来我的确没那么讨厌他们。” 莫萧因有些困惑地放下书册,转脸看向了他。 他约摸还是太累,食完后更是精神不济,却还是尽量解释道:“并州刺史刘博。若我记得没错的话,他也是饱读诗书的才俊之士。与你我虽非同榜,但一样也是天子门生,且素日又无冤无仇。可今日,他竟如此决绝的要置我于死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莫萧不由勃然变色。其实他上任晋阳不久,便听说悬瓮山上藏身有几个土匪,惯常爱做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勾当,乃是本县第一大祸害。 因他们都有一身硬功夫,行踪又不定。几任县官剿了数次,都是无功而返。莫萧其实也未想到,今日会在这种情形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此时听得他们此行原是刘博买凶杀人,便沉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赵西原便用嘲弄的语气道:“那李大虎并未替他掩饰。” 莫萧犹豫许久,终还是问道:“有件事,我虽好奇,却一直都不曾问你你此次到并州,究竟是所为何事?” 只是话刚出口,他便又似后悔道:“算了,我知道此事你想必不便透露。只是你还要想清楚,历来既然是买凶杀人,那便是使银子的事,照例是无需告知金主身份和名姓的。当然,接活的人也绝不会多嘴去问。” 赵西原不是傻子,经他一点拨便立时明白了其中关窍所在。只是任他如何回想当时情景,却实在是记不起当时究竟是谁先提的刘博。 而且照现在看来,就算记起是他们先说的,也多半是无用。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先入为主,当时看到这些人的第一反应,便是他费尽心机,却还是没有瞒过刘博。 莫萧见他眉头紧锁,便知他显然是遇到了难题。因又提醒道:“你出城的时辰路线,还有谁有可能知道?” 果然是当局者迷。赵西原听得此言,便立时想到:长亭送别那日,秦生的父母也在。 这两个人,自打他第一眼见到,印象便很不好。昨日尸检过后,他便更加确信:他们俩,根本不是这具尸体的亲生父母。 他们或许的确有个儿子叫秦生,可却绝不可能是这个人。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随着仵作手里的刮刀慢慢推过,尸体的头皮便一寸寸显露出来,待到发丝尽落时,赵西原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想在他浓密的头发下,还藏着这样的玄机。 原来尸体的头顶上,竟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红色胎记正赫然盘踞。 终于以事实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赵西原自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一对父母,能忘却这样明显的印记。除非他们自儿子出生起,就从未见过他没有头发时的样子。 显而易见,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不过转眼之后,他就不禁又想到,如此隐秘之事,便是死者的亲友也不见得明了,那个神秘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章 夜话 而这其中,最教赵西原不解的还是:如果这个所谓的秦生根本不是秦生,那他会是谁,真正的秦生又究竟是在哪里。 如果诛杀自己的确不是出自刘博的授意,那这对夫妇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以至于会想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世上人心之奸狡阴暗,他虽已领教了无数次,可每回重新触及,仍是不免汗毛直竖,心中只觉战栗不已。 莫萧见他模样,想是已有所发现。便轻声问道:“你想起是谁了是吗?” 赵西原一开始还有些迟疑,但思虑几番后,眼神便逐渐坚定起来道:“我想到了两个人,可能比刘博更有杀人动机。而且,也最有可能会嫁祸刘博。” 莫萧便一笑道:“你既心里有了谱,明日我们就方便去提审那几个人了。” 赵西原不由眼前一亮道:“你有把握?只怕他们不会轻易吐露实情。” 一时又想到这一路上自己的遭遇,便又为难道:“其实这些人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徒,若是动用大刑,我也于心不忍。” 这番话倒是出乎莫萧的意料。他便疑惑道:“这当中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赵西原便将马车上李大虎说的话一股脑地倒给了莫萧。 如此黑沉的夜晚,没有星月,窗外只有一片暗影重重。赵西原借着昏黄的烛火,说着这件十几年前的离奇旧事,渐渐地便觉得有些感同身受,竟像是成了故事中的人。偶尔传来一阵竹枝摇动之声,都差点给他吓着了。 他暗暗一哂后忙正襟坐好,本以为这次莫萧肯定要借机调侃他一番,不想他却像是压根没注意到这些,只带着淡淡的困惑之色,陷入了沉思。 或许这件事的确是过于离奇,因此即使是莫萧,也不免多有震动。 其实对于晋阳的这个前任县令之死,坊间一直流传着各种版本。却不曾想,原来这世间最荒诞的从来都不是传说,而是现实。 远处遥遥传来更鼓声,原来不知不觉中,时已二更。莫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赵西原眼圈下深深的青色,便暂且将后话咽下,对他道:“你一路也辛苦了,今夜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完也不管赵西原愿不愿意,便强行将他按进了被子里道:“我先走了,有什么话,等到明天再说吧。” 赵西原只得躺下,看着他压灭了桌上的白蜡,轻轻闭上门离开了。 这一觉睡的,倒是少见的黑沉香甜。 待他醒来时,早已是天光大亮。奇怪的是,外面却并不喧闹。他坐在床上,略定了定神,随后便披衣下榻。 还未等他行到门前,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道:“少卿是已经醒了吗?” 赵西原听出这声音正是莫萧身边的书僮,便随意“嗯”了声。 就听“吱呀”一声,那个清秀少年便端着个铜盆推门进来了。 他弯腰拧好一块热布巾,笑着递给赵西原道:“少卿这一夜好睡。郎君早晨特意吩咐,不要打扰。您这里洗好脸,厨下已经备好了胡麻粥和炊饼,一直热着,就等着您呢。” 赵西原擦好脸,便随口问道:“莫萧去哪了,怎么也不见他。” 那书僮却苦着脸道:“听狱吏说,郎君连夜审问了那几个盗匪。今日一早便出门了,也不叫我跟着,只吩咐我在这里好生照顾您。” 赵西原不由心道:莫萧这是疯了不成,居然撇开自己单独去审问。一大早又不知去向,究竟是去了哪里? 他一面嚼着胡饼,一面嘴里还在念叨这件事。想着以素日莫萧的性情,从来都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主。若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他不弄明白,便是连饭也吃不好的。 这一点,倒是与崔炎那个石头颇有些相像。 看来他定是等他不及,已亲身去了李大虎的家乡查证。只昨夜他分明还和自己说过,有什么事今天再讨论。如今却丢下自己单去了,实在是可恨至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一章 清歌 莫萧的确是如赵西原所说,去了李大虎的家乡,位于下塘的李家凹。 说来此地离晋阳城也并不是很远,快的话两日甚至即可来回。他本意是想叫上赵西原的,只是虑及他近日舟车劳顿,又多受惊吓,不如暂且就让他在自己府里正经歇上几天也好。 渐离了城中喧嚣,一路上倒是领略了不少田园风光。 只见远山层林尽染,掩映着近处水色明澈。虽比不得曲江的十里菡萏,然看着这一湾清波木叶,却也不由心折于空谷的宁静幽寂。 野云悠闲,伴着林间声声雁鸣。如此秋色,实可入画。只莫萧此时却是无暇顾及,只径直领着众人飞身而过。 马蹄踏踏,却不巧正踩过林间几朵蓝色小花,倒因此零落了几许奇异的冷香。 此地已近汾水,支流甚多。众人要去的村落,须得渡河才行。因未看到行船,众人只得沿途寻找。只见河滩上遍布青色圆石,上又多生绿苔。有个侍卫一不小心踩上去,差点没摔一个跟头。 听得他惊呼一声,莫萧忙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忙稳住身形道:“郎君安心。某无事,只是滑了一下而已。” 莫萧不放心,还是走到他跟前查看了一番,见确实无恙后,方才看着众人沉静道:“诸位,按照图中所绘,过了前面河道,就离李家凹很近了。此处异事甚多,还望大家仔细留神,莫要大意才好。” 众人不敢怠慢,自是遵命行事不提。 莫萧这才牵着马继续向前,侍卫们也随之跟上。不想未行几步,却忽听得碧波间竟遥遥有歌声传来 莫萧细细品味时,只觉词曲还在其次,唯歌者音色之柔媚婉转,缱绻缠绵之意,却足可让闻者骨酥体软,魂不守舍。 果然魔音入脑,众人竟似完全没了理智一般,竟先后都奔至河边厮杀起来。且不论莫萧如何大声斥喝,他们也仍旧是充耳不闻,神情与动作皆是亢奋至极。 眼看着这群人如同行尸走肉般互相残杀,莫萧顿时觉得脊背发凉,冷汗如雨。 不想还未入村,就已发生此等变故。他心神大乱,随着那歌声越来越近,莫萧开始发觉自己竟也有些不对劲起来。 不能动弹,甚至连脑袋都在发胀,几乎完全无法思考。恍惚间似乎有一叶轻舟飘忽而至,一位双鬟红衣的年轻女娘正踏波而来。 她身量不高,还蒙着一袭白色轻纱,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稀世美眸,却深邃明亮一如这世间最美的星辰。她翩然行至莫萧面前,也不问其他,便先封了他的穴道。接着便好奇道:“不可能啊,这个分明也和他们一起,怎么会没有发疯?” 旁边立着的一个孩童便抬头道:“那不如干脆带回去,研究一番好了。” 女子却盯着他摇头道:“这倒不用。我现下已经猜到了一些。你且看我手段。” 言毕她便一下子贴近了莫萧的身体。接着居然伸出芊芊玉手,全不顾忌地在他浑身上下摸索起来。 看她神情,竟好似完全不在乎男女礼教大防。他却立时满面通红,心中深觉受辱。 她倒是见事极快,几乎是立时便发觉了他的窘迫。却只毫不在意地啐道:“臭男人,以为我愿意摸你啊。” 莫萧正感觉这折磨似乎无穷无尽时,她的手却忽然在他左胸处停住了。 她丝毫也不避讳,上前便解开了莫萧的白玉腰封,伸手到了他的里衣里。片刻后她方伸出手来,将发现的东西在那小童眼前一亮道:“看,我找到了。” 那小子便忙跑过来朝她手上一瞅,果然她掌心里正静静躺着块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黑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二章 忘忧 那小子见那石头也不甚起眼,便撇着嘴道:“这么个小东西,也难为阿姊你还如此经心。” 此话一出,便是莫萧也觉得生气。自己全身上下就属这东西值钱,如今被你们强抢了去,竟还嫌弃起来了。有本事,就把这药玉还给他。 还好那女子识货,闻言立时便给了那小童一个爆栗道:“你懂什么阿姊便是把你卖了,也买不回这么个小东西呢。” 那孩童忙捂着头恨道:“苏乐尧,你可是答应过阿爷阿娘,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如今这才几年呢,你就后悔啦?” 那女子倒是甚为心疼这小童,闻言忙弯下腰安抚道:“好啦,阿文最乖了。阿姊不过是随口说了句,你看你,就当真了。” 一时也顾不得那孩童挣扎,又将他抱进怀里哄道:“阿文可是阿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啦。就是金山银山摆在我面前,我也是绝不会换的。” 莫萧听了,只是冷笑不已。不想这表情却正好落入那小子眼中,莫萧立时便知不好。 果然那孩童便转过头笑嘻嘻地指着莫萧对那女子道:“阿姊,我觉得这个人很好玩,我们把他带回药庐去好不好。” 女子便抬头看了眼莫萧,心中却有几分犹豫。阿文贪玩,上次那个采花贼也就罢了,被他吓疯也算罪有应得。可这个人,看上去却不大像是恶人。 就算他是有备而来,不算误闯。可若是被弟弟一不小心玩死了,那也是大大的不好。 只她刚想拒绝,那小子便早已看出端倪,立时便在地上打滚放赖起来。 女子一见,顿时头疼不已,只得暂时答应他不提。 好在那女子临走时也不知是不是善心大发,见他频频回顾自己的那几个侍卫,便向他解释道:“你放心,他们虽看着打得凶,但因身上没什么力气,出不了人命的。最多再过一个时辰,他们自然也就好了。” 语毕便朝那船夫一招手,莫萧便如同死猪一般被装进了麻袋,随后又被扔进了船舱里,和些臭鱼烂虾归置在一起。 原来这木舟竟是汾水上渔民们日常用来捕鱼的船。 可看这姐弟俩,却明显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 自己来到此地,本来就是临时起意。他们却能这么快就前来拦截,想来山中必是有他们的眼线。只他们到底是何时中的招,莫萧思虑再三,却依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真的是那歌声在作怪吗? 不过他现在也没心情再去考虑那些。现如今落在这一大一小两个魔王手里,恐怕还是快想想要怎么脱身才是正经。 果然一个时辰后,那些侍卫便渐渐醒来。 他们不再相互扭打,一个个只是在原地呆呆站立,仿佛完全忘记了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看着那河水静静流淌,人人都免不了一脸茫然。 这就是女子临走前没有对莫萧说的话。 他们醒来后,身体固然是不会受到什么大的损害,可对先前之事也不会留下丝毫印象。就是说,他们不仅不会记得自己要来这里干什么,当然也更不会记得:这一路上,莫萧也曾同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三章 暗舱 古籍有载:“昔日炎帝有少女,名娃,常向往日出之所一一东海。有一日,趁帝不归之时,乘舟寻之。不幸溺而死。魂魄化为鸟,有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帝悔,有泪落鸣涧山,遂生火蓝草。食之,可忘忧而生喜乐哉。” 那孩童听见便翻着白眼道:“阿姊,却又来诓我。你那草何曾能忘忧?以前我想阿娘哭时,便咬了一口,你差点没把我打死。” 少女便停下手中活计,不以为然道:“你还好意思说,那药也是能浑吃的。再说,你阿姊我何曾骗过人?忘忧忘忧,这世上的人只要活着,烦恼总是会无穷无尽。自然是只有死了才可得真清净。” 那孩童却不耐烦再听她多话,早捂着耳朵躲到船舱外去了。女子不由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将手中一幅红绫肚兜重新拿起,倒往里加了好些姜桂之物。 这孩子体质偏寒,睡觉又总不老实。如今天时已近深秋,还是要早把这个赶出来与他穿戴,也好少受些寒气侵扰。 她低头了大半晌,却只做出一小半来。且她针线上也一般,不比母亲在时,总是各种花样翻新。什么麒麟送子,代代有福及至鲤鱼老虎,喜鹊梅花等等,便是一年四季穿着都不带重样的。 且母亲若在,乐文一向也都是再乖巧不过的。怎么会像现在这般,根本不服管教。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才发觉竟有好一会没听到那个混世魔王的动静了。 这眼看着就要靠岸了,他却是又跑去哪里疯了。一时突然想起下层舱里的莫萧,心中立时便道了一声不好。 不料她这里刚掀了布帘,乐文却忽然慌慌张张的一头撞了进来。 苏乐尧瞧着他声气不对,满面潮红不说,这么冷的天竟还冒着汗。忙一把搂住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想他却只是死命挣着,竟是一句话也没有。她一把扣住他脉门,不想除了脉搏快些,其余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心中一凛,便不由得松开了手。恰逢船只靠岸,那孩子一闪身,便趁机跑得影都没了。 只此时也顾不上管他了。想起上次那个采花贼的惨状,她终是把心一横,疾步跑下去了。 其实底下这层,苏乐尧几乎是从未踏足过。她天生怕黑,此时几乎是一步步挨到了舱门前。 推开门那一刹那,她心中却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时却有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那浓重的铁锈味窜到喉咙里,几乎呛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再顾不上舱中黑暗,直接擎着个松明火把便走进去寻找莫萧。 地上的麻袋自然是早就被解开了的。她只得提着胆子,四下里照着寻找莫萧。 这船舱其实不大,她心中犹担心阿文是不是干脆将人扔下了水时,却不防身后正有什么在慢慢靠近。 说时迟那时快,她余光几乎刚瞟见火苗诡异一抖,便有一把匕首直接从后面抵住了她的脖子。 一个沙哑的嗓音适时响起道:“别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四章 逃离 苏乐尧一向觉得:和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讨价还价,是愚蠢的行为,更别提自己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 所谓天大地大不如性命最大,她可不想这么年轻就死于非命,玉殒香消。 生死关头,自然是要毫不犹豫地一一跪地求饶。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她便只好先口头示好道:“壮士,有话好好说。我们远日无忧,近日无仇的,何必要” 不想只换来了那人干脆的两个字:“闭嘴。” 这个,显然他对自己的怀柔政策并不感兴趣。 那不如,换一种? 她再次鼓起勇气,斟酌着词句威胁道:“如今船工虽不在了。可只要我叫一声,你便是插翅也难飞。不如我们商量下,唔” 这次还没等她说完,嘴便被一团臭布塞住了。 这一来一回,他似乎是已经发现了苏乐尧没有武功。果然他双手只轻轻一扭,便轻松教她转了过来。 只听“啪”地一声,苏乐尧一直努力握着的火把,到底还是掉在了地上。舱内顿时彻底陷进了黑暗之中。 恰于此时,舱外却传来了一声轻唤道:“苏娘子,你在船上吗?” 听上去,应该是船工邱大的老婆来了。随着这呼唤声越来越近,那箍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便一下子收紧了。 性命为上,她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这时却听那妇人似乎已上了船,找了好一会才又咚咚地下去了。口中还犹在咕咙道:“说是回来了,可这一大一小怎么一个也没见着呢,真是怪事。” 这句话她听得分明,心中一下子便揪起来。也不知道阿文这个家伙跑去了哪,真是时时都要为他操心。 原来这妇人名唤桃娘,已年近四旬,却是无有儿女。直到去岁凑巧遇见这姐弟二人,又经苏乐尧妙手,给他们调理了半年,居然之后就幸运地怀上了一胎。 眼看着身怀六甲,不月就要临盆。夫妻俩自然是喜不自胜。 因苏乐尧对他们有恩,夫妻俩平日里就差把她当做菩萨供着了。 估计是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唯恐少了他们姐弟俩的,便拖着身子也要找来。 苏乐尧是想脱身,可谁承想偏是她来了,只好继续装聋作哑免得连累了她。 好在她适才趁乱已摸到了他的脉。知道此人失血过多,若是再不包扎治疗,只怕也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她只要有耐心,不怕等不到那时候。 渐渐听得那妇人声音慢慢远了,莫萧却忽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道:“我们出去,你来摇船送我走。” 苏乐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道:这人是不是脑子坏了,这么大的船,就她这个小身板,怎么可能划得动,还不如叫她直接跳下去省事。 只是如今性命握在别人手上,她也只得一步步挨去了甲板上,又装模作样地拿起桨道:“怎么划,我可不会。” “简单得很。我说,你照做就行。”他自觉脚步虚浮,未免她看出,忙装作无意,歪靠在了船沿上。 这个角度,倒是正好看到她两只大眼睛都闪着异样的光。他看到便立时皱眉道:“我劝你少动歪脑筋。像你这样不会水的人若是突然掉进河里,我就是不受伤也不一定来得及救你。再者我刚才看过了,我们来时原是逆流,如今你只要把方向掌稳了,自然可以安然顺流而下,根本用不了多少力气。你放心,等我们靠了岸,你想去哪便去哪,我绝不拦你。” 这当然不过是权宜之词。苏乐尧自是不信,不过她也不怕,这一路上机会多的很,到时她略施小计,还未知结果怎样呢。 他说完便松开了她,却拿起不知从哪捡的一把柴刀,径直劈在系缆上。接着又用竹篙一撑,船便立时离了岸。 莫萧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可若是留在那小岛上,他便必死无疑。 那垂髫小童看似天真,然而内心却犹如魔鬼一般,根本不知良善为何物。而她这个阿姊,虽然看上去还好,无奈却对幼弟溺爱过甚,根本指望不上。 自己在船舱时因动弹不得,短短时辰内身上便已被他戳了五六刀,他无奈只得装死。好在那小子虽坏,见真的弄死了人,倒还是有些害怕,丢下刀便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他便乘机冲开穴道,好歹求得了这一线生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歧路 莫萧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好。 他一直在出冷汗。就在刚才,他看向苏乐尧时,才发觉自己又多了视物不清的症状。 他恐怕,是坚持不到船靠岸了。 苏乐尧倒是没空管这些,这一段水流开始有些急,她一直在努力控制着船的方向。 随着时间过去,船上便渐渐沉寂下来。 天是彻底黑下来了。从一开始还能看到岸边的水草道路,到现在,她也只能望见眼前这条映着月光的小河了。 偶尔她抬头望去,只见两岸群峰环绕,一弯朦胧新月便恰升起于两山之间。 想来阿文这会,应该是已经回去桃娘那里了吧。 一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她便差不多是从心底里叹息了一声。 因闷着头,她竟浑然未觉前方水道已经出现了分叉。 恰逢夜风乍起,风助水势,这一叶轻舟瞬间便飘行了数里之遥。 不过被这凉风一侵,她倒是因此回过神来往外望去。这一看不打紧,却立时将她吓得花容失色。 原来此时月光正好,更照的四周宛如白昼一般。 她一时竟将周围景色看看清清楚楚。不由心中大骇: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半晌才想起来憋出了几个字道:“壮士,你快起来看看” 却不想身后根本无人回应。 他莫不是死了吧,不要啊。她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 她只得试探着摸了摸他的手。心道还好还好,暂时还没事。此时也只得先撂下他,赶紧重新拿起木桨,极力想往来路划。 只这回却是困难许多。她使尽力气,不想船不仅没有前行,反而还在原地打起了转。 她不由气急,索性便胡乱运起桨来,只听水面一时间被敲地哗啦直响。 河边却有两只天鼠因正在育崽,听得这动静登时大怒,瞬间便向着她而来。 只觉空气中立时蹿来一阵疾风,她下意识地将手蒙在了脸上。只觉一只冰冷蝠翼猛得扫过,痛叫一声后,又下意识地去捂住了手。 只听“哗啦”一声,却好似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 因着这波意外,苏乐尧过了好久才敢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四下里看过一番后,她才松了口气。 它们,应该是已经飞走了。 只可怜她惊魂还未定,又突然发现了另一件更可怕的事:桨,居然不见了。 不会是刚才,掉下去了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在此时水流已渐渐平缓,这艘小船为滩涂所挡,竟慢慢自己停了下来。 这下倒好,也省得她再继续纠结进退了。 如今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也只有顺势而为,听天由命了。 其实想开点的话:别说没桨,便是有桨,就凭她这破烂技术,也根本划不回去。 只如今她却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踏水走了几步后便上了岸。远远望去时,只见不远处的荒田里似乎有一圈黑黢黢的轮廓,看上去应该是一架水车,往那里走的话,起码方向不会错。 如今之计,也只有先去村里头待一晚,等明日天亮了再想办法。 只是这个人要怎么办,就扔在这里吗。 管他呢。 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怎么会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便就此袖手又如何? 只是走得几步后,她到底还是又回了船上,一路将他拖到了村里。 这倒不是因为她好心。 想她苏乐尧从小到大,向来奉行的都是无利不起早。今天之所以救他,完全是因为她有个隐疾一一怕黑。 不管怎么说,在这么个地方,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 毕竟,如果她所料不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已经到了李家凹一一这个渔民们一直口耳相传的不祥之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六章 白鸦 苏乐尧因带着莫萧吃力,一路上不免总是走走停停的。 她气喘吁吁地架着他向前。只是力道到底不够,一时他又往下滑去,她忙乱之下,竟不小心在他腰臀那里托了下。 她发觉后,心中不由大叫晦气。也怪自己前些年抱阿文习惯了,胳膊酸了时总会下意识地往那里使劲儿。 只是这条进村的驰道未免看上去也太新了些,倒像是时常有人走的样子。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暗暗地打了个哆嗦。刚好不容易才出的一身热汗,此时却寒浸浸的叫她相当难受。 手上叫那飞鼠抓的伤口,此时大约是见了汗,一阵阵火辣辣地疼。眼看着时辰越来越晚,她心中便越发胆寒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那水车处,她便恨不得生出四只臂膀,如此才好尽快将莫萧拖进屋里去。 不料就在此时,变故陡生。就在一阵轻灵的铃声过后,原本死寂的村庄竟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般。 眼见着到了性命攸关之时,她突地生出了无穷力气,一脚便踹开了屋门,将莫萧拽了进去。 进去后也顾不得多想,只用双手在莫萧腋下一围,差不多是拼尽了全力才将他塞进了角落的一个大木箱里,她自己却躲在一个矮窗下悄悄向外看去。 只见原本空旷的原野,忽然生出了无数屋宇和行人。尽管是她心中早有准备,也还是被这情景吓得手脚冰凉。 此时天边红月高挂,外面劳作的村民似乎也如同平常一般,开始纷纷归家。 好在苏乐尧身处的这处农宅却有些不同,乃是“地陷”范围之外原本就存在的一处空屋。 当日邓大郎也曾数日不归。桃娘忘穿秋水也不见他回来,免不了时时以泪洗面,结果三月后他却突然摇着船形容枯槁地出现了。 按他所说,自己误入李家凹前后也不过就是一夜而已。如今大家都说已过了数月,他一开始还只是摇头不信。 及至看到桃娘已经肚腹滚圆,而他记得自己出门时妻子分明才刚有些显怀,这才开始渐渐相信众人说辞。 她记得他回忆的场景,那邓大当时应该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过的夜。如此醒来后虽觉得饥饿难忍,倒也没遇见多少古怪之事。 可另一个与他同去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那晚他大约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半夜闹肚子疼要出去。 他记得自己朦胧中只翻身说了句:“小心点。” 接着就又睡沉了过去。 第二日因没见他,他还仔细寻找过一番,可惜却是一无所获。他原来还想着他是不是有事,连夜赶路先走了。 他不免又开始担心船被他划走了自己回不去。可到了河边才发现,船还好好的停在那里。高兴之余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听得众人说辞,他才恍然自己居然已经失踪了那么久。 所以现在,安静待在屋子里,恐怕就是她唯一想到可以保住性命的办法了。 她紧张地看着外面,每一次有“人”靠近时,她都提心吊胆。眼看着路上人影渐稀,她才稍稍有些安心起来,以为终于逃得一劫。 不料这时却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扇动的扑棱声,眨眼间便有一只白色乌鸦停在了窗边。 她隔着窗纸,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只奇怪的鸟。不想片刻后,她却突然发现,外面好似变黑了。可紧接着她才惊恐地发现:原来是那只白鸦伏低了身体,也透过那个小孔,在和她对视着。 一想到这里,她顿时毛骨悚然,汗毛直立,连忙转头就要向内室逃去。却不想此时却忽有一个声音贴近她问道:“你在看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七章 鼠胆 苏乐尧差点没被吓晕过去。 见她没反应,莫萧便干脆略过她,也朝窗外看去。 没想到这一下子也把他吓得不轻。 只见数十张惨白的脸正齐齐紧贴在窗纸上往里看,莫萧见状猛地一下缩回了脖子。 回头一看,苏乐尧正面无人色地呆站在那里。 幸好这窗纸还算完整,只有靠拐角那里有个小洞,也是之前苏乐尧为了偷看特地戳的。 其实从刚才起,苏乐尧就一直在想:自己今天究竟为什么要作死去偷看外面。 连孔圣人都要对怪力乱神敬而远之,又何况是她这一介凡人。 只是她自小就有这么个毛病,越是害怕却还越忍不住要去追根究底。 比如从前东晋时,有个人叫做阮瞻,素来不信鬼神。有一日,便有这么一位风流秀士登门,与他辩论鬼神之事。他当然也是不负众望,凭着一幅三寸不烂之舌,差点就叫那人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却不想此人却在坦然认输后现形于人前,阮瞻这才明白过来:这访客竟真的是个鬼。 所谓事实胜于雄辩。据说后来阮瞻早死,就是那日被吓得狠了。虽是缠绵病榻许久,却也没缓过来,终究还是一命呜呼了。 苏乐尧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阮瞻,正在不断地向英年早逝的深渊滑去。 她真的想哭,可又怕哭声会招来更多可怕的事,只得拼命忍着。只那白鸦的红眼睛实在太妖邪,仿佛是下一刻就要张着嘴进来吃人一般。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顾不上丢脸了,借着此时莫萧就在她身边的便利,便干净利落地扑了过去。 莫萧震惊之余,赶紧手忙脚乱地要将她扒拉下来。 只是毕竟要顾忌窗外那一群白拉拉的脸,他的动作幅度其实也没有太大。再加上她又在他耳边流泪说了句:“求你” 如此无奈之下,他也只得暂且松了手任她抱着。 见他没再拒绝,她便又得寸进尺,竟干脆将头埋进他怀里,安心地做起一只鸵鸟来。 莫萧失血过多,此时能醒就已算得上是意外了。 否则要照他平时的性格,宁折不弯,是绝不可能如此守成龟缩的。 想来他应该是上船后不久就已陷入了昏迷。也难为了这丫头,竟还没抛下他独自逃命。按理说,他们顺流而下,应该是早已经回去了,也不知道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居然跑来了这么个鬼地方。 想到此处,他便贴着她的耳廓轻问道:“这是哪里?” 她思量了片刻后,便双手拉下他的脖子提醒道:“这里是李家凹,千万别出去。” 原来阴错阳差,自己还是来到了李家凹。 如此倒也难怪她吓成这样。 不过虽是暖玉温香在怀,他也丝毫没有忘记:她曾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叫自己吃了大亏。 不过看来她对这里也不甚熟悉,否则也不会明明怕得要命,还巴巴地在窗下看了那么久。 他摇摇头,正要将她抱到内室时,那只白鸦却突然像发疯一样,开始猛啄窗纸。 莫萧心下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好,敢忙拖着苏乐尧躲进了内室。 不想刚藏进木柜中,便听得外面“轰”一声,似乎是门被大力推倒了。 她立时方寸大乱,双手一下子便揪紧了莫萧的前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洞天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莫萧有一会冲动起来,恨不得立时出去与这不人不鬼的怪物厮杀一场。 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比在这里面躲着的强。 只是怀里这个小娘子却好像已将自己当成了救命稻草。从刚才一进来起,就紧紧缠住了他死也不肯放手。 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他打架也不尽兴,只好暂且在这里窝囊一下了。 只是她也抖的太厉害了。 这样下去,便是看不见,也听得见有问题了。他无奈只得抬起手轻抚了几下她的头发。 她瞬间愣住了。 只因她虽是一直死皮赖脸地抱着莫萧,心里却知道他身上的刀伤,其实都是阿文的杰作。他不来杀她报仇已经算是恩典了,又怎能真的指望他会真心护着自己? 可此刻不知为何,她却突然莫名的安心起来。 可随着那些飘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却不由得再次揪心起来。 躺在温暖的篝火旁,苏乐尧突然觉得,适才的一切,真像是一场噩梦。 谁会料到最后关头,莫萧会突然发现柜子居然还有个机关呢。 记得一开始看着这幽深的地洞时,她还曾犹豫过,也是生怕这洞穴尽头又是一片更可怕的所在。可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时除了赌一赌,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爬进来以后两人才发现:这洞内到处都是石子嶙峋,壁上也并不光滑,想来应该不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且内中潮气甚大,不时还传来水滴落下的“啪嗒”声,估计本来只是一处天然洞穴,却被当初修建房屋的人巧妙利用起来,做成了一处绝佳的逃生通道。 只爬了一会后,便觉通道中空气愈加清新起来,显见得可以联通外面。他心中自是喜悦不已。 她显然也是察觉到了这点,一时也顾不得擦伤了肌肤,只赶着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果然不久之后便觉得面上有清风吹来,通道也渐渐宽敞,终到了尽头时,两人才发现面前竟是一座巨形山洞。 空间之大,实在让观者咂舌。 好在看到的不再是另一群妖魔鬼怪,莫萧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心道人生际遇,果然是峰回路转,难以捉摸。 而苏乐尧早在一旁开心得放声大笑起来。 虽暂时还没看到洞口在何处,不过毕竟是脱离了险境,此刻他也不由得被她欢乐的情绪感染,眼中随即流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她在洞中四处走时,才发现这里竟还有干燥的木头,便欣喜叫道:“这里有柴,你快过来举着火折子,我来生火。” 她干这个倒是颇为擅长,一会工夫便架起一座半人高的火堆。莫萧只见烟气袅袅,却是悠悠飘往上方,不由得心下一沉。 苏乐尧却早将另外又发现的一堆干草铺好,正要休息时,却看到莫萧还独自坐在火旁沉思。 想着之前他温柔举止,心中一动。虽是困倦的要命,却还是走过去道:“快去睡吧,你的伤” 说到这里,她却尴尬地停住了,一想到自己那个让人头疼的兄弟,空气里便顿时只余下一阵难堪的寂静。 莫萧见她突然没了下文,却是了然道:“你先去吧,我没事。” 他虽这样说,苏乐尧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道:“你的伤,我之前已给你服过药,应该问题不大。只是衣服湿着穿在身上却不好,你脱下来,我与你烘烘干。好吗?” 原来如此,其实他早就该想到的。此时他心中五味杂陈,便忍不住转头看向她。 不想她却因此误会道:“你不信我?那可是白药,珍贵无比,我也只做成了一丸带在身上,如今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十九章 调戏 看来她是误会了。 只是看她装的这么着急的样子,倒也很有趣。 是的,就在刚才,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这个女人究竟为什么会费力气救他。 其实是因为害怕吧。 毕竟身处险地,能拉上个垫背总是好的。可恨的是他居然还起了怜香惜玉之心,竟抱着这只妖精躲了那么久。 自此心中便起了恶念,遂故意捂住腹部逗她道:“你不会给我喂的是毒药吧。为什么我现在身上到处都疼?” 她不防有诈,竟立时奔过来扶住他道:“你,你怎么了?不可能,不可能啊,这个是,这个不可能出问题的啊。” 她方寸大乱,便连莫萧的脉都忘了去诊。看着她一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他便更是作态,仿佛疼得受不住似的在地上乱滚起来。 苏乐尧这才想起去搭他的手腕,却不想倒因此恰好瞥见了他眼中的戏谑之色,因知道上当,登时心下恼怒不已。 只她心念一转后竟故作不知,依然假意伸过手去,只想着待会突然发难,也好狠狠地教训他一下。 只可惜莫萧此人向来奸狡,眼见着她中途变了神色,早已了然她会使坏。于是只等她手伸过来,他便突然展臂一拉。 她本全心全意地想着算计他,哪里料到他会使出这等阴招,顿时身体失去平衡,竟然直接趴在了他身上。 他便越性将她整个身体拥在怀中,戏谑道:“怎么刚才在村里还没抱够,现在又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没想到此人居然如此不要脸,她先前还真是看错他了。 如果是片刻之前,莫萧起码还会有所收敛,现下却是对自己的举动毫不在意。 毕竟如今在他看来:苏乐尧又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一身的歪门邪道也就罢了,就连个弟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且他们既受命埋伏在此处,想必对李家凹之事一定知情。不如现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此威逼她说出实情也好。 苏乐尧一开始还在拼命挣扎,后来见没有效用,便干脆放狠话道:“我可不是在玩。你再不放手,我就要你死在我手里。” 岂料他一听竟然干脆腆着脸笑道:“小娘子有什么手段尽管招呼” 一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竟含着她耳朵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不是早就死在你手里了吗?” 说完便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下面,又在她玉颈上一咬,邪肆笑道:“快来,我可是现等着了啊。” 到底是生得好占便宜。 便是现在这么一幅下流胚的模样,也让她恨不起来。 可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敢这么公然调戏她。 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她倒也没有即刻发作。只突然冲着莫萧嫣然一笑,手却缓缓向着莫萧身下而去。 莫萧没想到这个女子居然如此胆大无耻,一时竟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到底是他妈谁吃亏啊。莫萧一时心头怒起,没等她继续,便一手搡开她站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章 绝路 她坐在地上拍了拍手,心里倒是觉得颇有些遗憾起来。 只差一点,就可以让他尝尝自己新制的蛙涎“绿浓”的厉害,如今倒是便宜他了。 不过好歹此人也不算十恶不赦之徒,只要他今夜不再来招惹自己,这事就算结了。 想到此处,她便故意转过头,冲着莫萧妖娆一笑。 他也正在皱着眉打量她。见她还是举止轻佻,心下更是多了几分厌恶。 如此荤素不忌的女子,他也是生平仅见。 两人经这一番龃龉,早已没了之前的温情脉脉。一时莫萧便撩起衣摆,径直选了一块稍光滑些的立石靠着休息去了。 苏乐尧也不管他,自乐得去睡单人干草大铺。 到底不比先时,她心中已是有了戒备。虽看着是大剌剌地躺下了,右手却不动声色,暗暗将里衣中藏着的一幅金制袖甲往下拉了拉。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她可不想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两回。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白天很累,可好不容易躺下了,她却睡不着。无奈只得一直看着怪石嶙峋的洞顶辗转反侧。 看的久了,倒也被她瞧出些名堂来。 这山洞他们起初看时,两人都觉得像个漏斗。如今她借着月光,倒觉得应该是与葫芦的形状更接近。 幸运的是那葫芦口虽小,却也难得可以看见夜空中正是一片星河灿烂。其中又有一弯皎月,辗转映在这幽幽清潭中,更宛若是揉碎了的晶石般,倾倒出一室璀璨流光。 而她也终于就着这一枕朦胧星辉,渐渐地睡去了。 莫萧在一旁听得她呼吸渐深,却只继续抱胸闭目,思索着白日之事。 本来他毁去机括,也是权宜之计,迫不得已。可到了此时,他却有些不确定起来。是否以当时的情况,自己还是处置得过于草率了。 若然这洞窟没有其他出口,甚至只是在他们体力耗尽前没能及时找到出路,那么只怕眼前这个无名山洞,就要成为他莫萧的葬身之所了。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赵西原这一日也是忙碌得很。他去了县衙监牢,本来是想与李大虎等人推心置腹,看能否再套出些什么猛料来。岂料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后,却被他狂骂道:“狗官,快快过来。也好叫我们兄弟砍下你的狗头当凳子坐。” 众人顿时狂笑不止。 不想那李大虎刚笑了几声,却突然好似气没顺好,竟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起来。赵西元一早看到,赶紧大声呵斥,可耐不住他们太兴奋,竟还是过得好一会才发现不对劲。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些地便吩咐道:“快,快让他平躺,你去找东西叫他咬着。” 看他这症状,想必是发了羊角风了。 不知这算不算是乐极生悲的真实写照? 不过如今莫萧不在,他只得朝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狱吏们叫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请大夫。” 看着赵西元铁青的脸,这群看客倒仿佛是突然才反应过来,一时忙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 不想这里正一团乱麻时,那边又有人通传说,早晨与莫县令一道出去的侍卫们正在外面等着回报。 闹哄哄的他也没听清楚,只一心以为是莫萧回来了。 结果出去一看,方知道大事不好。 本来这些人素日也是衙中的干将。而现在,他们却连自己身上为什么挂彩都说不清楚。 更可笑的是,他们居然还集体否认了是和县令一道出的门。 赵西原看着这群傻愣愣的大汉呆站在那里,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诡计 莫萧怕是出事了。 他实在不该贸然出行的,好歹也该与他商量一下,想个万全之策再说。 如今一群保护他的侍卫倒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却偏生不见了他这个领头的人。 众人此时也都知道事情不对,那县丞想是临走时得了莫萧的吩咐,如今看这景况便赶紧上前请示道:“赵少卿,不知此事可要立刻报与州府知道?也好让他们协助尽快搜寻。” 他因想起刘博为人,便留了个心眼道:“你现在就去将书函写好,再让人快马送至太原府。记住:信中切勿多言,只需说县令是在执行公务途中失踪,请他速速派人过来即可。” 那人倒也麻利,只一遍听完便匆匆去了。 赵西原便正色吩咐道:“你们几个和我下去,再审审那‘太原四虎’。这回却是不用客气,有什么招就都使出来。谁先问出线索,有赏!” 众人顿时哄然称是。 那李大虎还在昏迷当中,此刻倒正是群龙无首,各个击破的好时机。 待到了大牢,果见他们都是一脸忧心之色。赵西原便上前欺道:“你们大哥如今情况不大好,若是想他平安无事,就都给我放聪明点。” 这一番话出口后,那个年纪最小的盗匪便突然掀起眼皮看了赵西原一眼。 他却只假做不见,继续道:“从现在起,我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若错了一个字,我便叫人砍他一根手指。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四下里却是一片沉默。 赵西原也不理会,踱到桌案旁便下令道:“去把李大虎带到这里来。” 那几人一听,顿时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便扑上来骂道:“狗官,狗官。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狱吏们却因丢了县令,早已不比先时客气,此时一听他口出恶言,便立时上前甩了他一鞭子。 那人吃了亏,倒还着实安静了一会。直到李大虎被抬进来,他们才仿佛是突然回了神,各个扒拉得铁链哗哗直响。 赵西原在大理寺素有“白面佛判”之称。他不同于崔炎,乃是正经的文举出身。审案时素来是不疾不徐,讲究有理有据,颇有宫中翰林学士之风,唐临因此总不大喜欢他。觉得像他这样循规蹈矩的人,只合去做学问,却不应该跑来查案决狱。 再加上他生就一幅文弱书生之相,以至于他刚去大理寺时,轮到偶尔案犯嗓子大些,便连堂下的衙役们都要替他捏把汗,生怕他镇不住场子晕过去。 不想今日到了这晋阳县衙,他因为心急莫萧,倒是终于显出了几分官威。 只见他正色坐于上首,虽只是穿着一件普通圆领袍,却罕见的一丝笑意也无。 一时近旁的狱丞瞄他眼色,便会意开始发问。 只可惜世事往往如此,不见棺材不落泪往往是人的通病。 赵西原见他们到了这份上还在顽抗,心中仅存的一丝恻隐也慢慢消失了。 终于,在衙役们挥刀砍向李大虎时,那“四虎”中间的老幺松了口。 可当赵西原听完他的陈述,却是更加地怒不可遏。 原来他们之前和自己说的,也并非全是实话。 当时他们逃出去后不久,便又偷偷回去了。当然回去的,也并不是如今的四个人,而是七个人。 所谓故土难离。他们虽已决定要远走天涯,可临行前,到底还是忍不住思乡之情,回了趟家。 那时去李家凹却是不需要渡河的。几个人摸黑跑回去,捡着家里隐秘的地方收拾出了些铜角碎银并细软衣裳,便依次去了事先约好的地方回合。 岂料中途却出了变故,有三个人没按时回来。 他们战战兢兢地回去寻找,不想却因此遭遇了一场此生最大的噩梦。 他们被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便撇下了同伴,纷纷落荒而逃 如今既知村中凶险,昨夜他们便故意以言语相诱,将莫萧诓去了那里 生平第一次,赵西原有了杀人的冲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风波 一想到莫萧将要遇见的事,他便忍不住一头冷汗。 不想此次并州之行居然会如此一波三折,也实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向州府求援的信函已经发出,可刘博究竟能有多上心他也拿不准。如今莫萧危在旦夕,他恐怕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一回了。 因为人手不足,又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出的事。赵西原只得比照他们交待出的路线,依样再重走一遍。 只是按他们回来的时辰估计,莫萧应该是在未到李家凹时,就已经出了事。 他最后还是决定,让县丞在这里留守,自己先去碰碰运气。 一路无话。 直到黄昏时分,他们一行数十人也来到了那片滩涂。 赵西原四顾一看,只见此处背山面水,地理位置绝佳,若然两军对垒,则定会成为双方必争之地。 他又打量了那河流片刻后,方吩咐从人道:“去把那个犯人提上来,某有话要问。” 众人答应一声,随后便推出一个人来。 原来赵西原为防不测,却是将那“四虎”中的老幺也一并带出来了。 也是他看出来,这几个人中唯有此人还存有一丝良善。 本来似他们这般的江洋大盗,一旦被抓,那一准都是要掉脑袋的。坊间所谓的亡命之徒,便是对这伙人最好的注解。 即知必死,那么好歹能多拉一个垫背也是好的。 只可惜赵西原却没有一同去,否则将他们俩一同干掉,那也算是回本了。 那李大虎素日给手下灌输的,必然也都是类似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歪理,因此就算是他以其性命相胁,事实上也很难叫他们松口。 本来他也是一直寄望于大刑伺候的,却没承想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太原四虎”,中间竟还有块地方是属豆腐的。 他既心肠软,那怎么都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一时他便指着河对岸道:“依你先前所说,这对岸就是李家凹?” 那人跪在地上,一时头也未敢抬的点了下头。 赵西原见他还算配合,便放软了口气道:“据你所言,这里先前是没有河的。那你可知道何处有渡船能载我们过去?” 那人便战战兢兢地回道:“此处上游就是汪家坝,村民多以捕鱼为生,想来等等就会有船的。” 他这么一说,赵西原倒是因此想起来,贞观时有年并州发洪水,这汪家坝便因此决了口子。后来朝廷还曾拨下专款重修。这李家凹地势低,想必就是因此才成了泄洪地。 众人因此便都下马休整了下。却不料渡船还未等到,倒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只见一个黑衣老妪正从山中禹禹而来。她步履不疾不徐,又意态闲适。远远看去,她周身黑袍飞舞,仿佛早已超然于世事之外。 众侍卫一早看见,便纷纷上前将赵西原护住。一时间,人人都是如临大敌一般。只待情况有变,便要齐齐拔刀御敌。 因有了莫萧这个前车之鉴,赵西原此时自然也不敢托大,只紧张握拳盯着前面。 那老妪果然不凡,片刻前分明还离得甚远,却不料只是几个起落之间,她便已轻盈落于马前。 赵西原一见,虽力持镇定,却也还是忍不住为之色变。 眼看着众人都是严阵以待,她却好像压根没看到一般。 半晌后方举目注视着他,温言规劝道:“郎君这是要出远门?只我看今时此地,颇合木克之道。贵人既是土命,莫不如还是早些打道回府的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前尘 她这一出口,倒是出乎赵西原的预料。 眼看着开打的架势都摆出来了,却不成想竟来了个算命的?她不会以为就凭她这几句招摇撞骗的话,自己就会真的打道回府吧。 那老妪显然也从他神情中看出了几丝不屑。因笑道:“看来贵人是不信老身的话了。那么,不知可否先请教下表字?” 赵西原一听这话倒有些愣住了。只他素来不信此类风水命理之说,却是刚才方记起关于他表字的由来,他母亲曾和他提过一嘴。 难道是此人真有些异能不成?他便有些不情愿道:“不敢,在下表字皆取金旁,乃是铭镇二字。” 那老妇便了然道:“想必阁下定然知道这二字含义,正是土命者为求金助,故意为之。其中又有这镇字更妙。您既不信老身之说,缘何就连姓名之事也要遵循此道?” 赵西原顿时哑口无言。 是时李唐天下,却不同于魏晋时,乃奉的是道家鼻祖李耳。一时间可谓上到天子,下至黎庶,皆尊道法。彼时太宗朝时的袁天罡,李淳风等皆被天子奉为上宾。朝堂上都是如此,普通百姓如何能不竞相效仿。 如此他出生时,母亲为其看相取字自然也是很正常的事了。 他本想据此反驳,但他为人又向来不喜做无谓之争,便悻悻然转过身看向河面,只望此时有船来到,也好离这疯婆子远些。 那老妇也不在意,只依然苦口婆心劝道:“本来我观您之面相谈吐:正是外有丰厚包容之体,内存中正古朴之性。算您年纪,应是丙戌年生人,是为土命之中的屋上土,虽然幼年丧父,是由母亲独自抚育,然长成后却有富贵可期,可谓前途难以限量。” 赵西原见她这番话里,有些事竟说的是丝毫不差。心下疑惑,便终于忍不住又转过了头。 她早看到,便突然话锋一转道:“官场中人,最喜不过仕途平顺。您今日又何必自毁前程,非要趟这浑水呢。” 不想二人正说话间,远处水面上却有一白帆小船渐渐行来。那些侍卫一时看见,忙上前大声喝止停船。 赵西原一见船来,便立时撇开了这老妪,大声朝河中喊道:“船家停船。” 那船夫一见这个阵仗,倒着实被吓了一跳。只定下神来一看才发现,来人俱着官家服色,便故意不加理会,只做没瞧见,手上却是加了大力拼命摇橹,这下子不过片刻之间,那小船便已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众人见到,一时皆是怒骂不绝。其实这也怪不得人家,只因那年汪家坝决口,田地被毁,死伤无数。县衙不仅无有赈济,且后来好不容易朝廷抚恤的银款拨下来,还被层层克扣,最后到了百姓手里的,只剩下几升陈年烂谷了。 不巧第二年又是大旱,很多人便因为没有存粮,以至饿殍无数。汪家坝人从此恨官府入骨,又怎么还会去搭他们渡河呢。 赵西原自然也是失望不已,只那老妪却是微微一笑道:“这可是天意了,难道贵人还能逆天不成?” 赵西原早烦了这妇人在此妖言惑众,妨碍公务。及至此时终于失去耐性道:“大胆妖妇,胆敢动摇军心。念你一介无知村妇,还不速速退下。” 那老妪却狂妄道:“你不听我之言,大可绕路前去。只那时若是再想回来,恐怕就是难如登天了。” 言罢便径直拂袖而去。 赵西原却没在意她的态度,只听见了那句可以绕路过去。 一时他便厉喝道:“李成,你好大胆子。既有其他路能通,缘何你到现在仍旧闭口不言。” 不想那人听见后,却是瑟瑟发抖道:“少卿饶了我罢。李家凹真的,真的不能去。那里已经不是,不是” 有个侍卫见他说话吞吞吐吐,急得一把上前揪住他领口道:“不是什么,快说!” 不料此时他却忽然口吐鲜血起来。那侍卫不防,立时被吓得向后一踉跄。那人因没了支撑,便随之一头栽倒。 赵西原见此情形,却不知为何忽然心头雪亮。他骤然转身,扬鞭指着那老妪身影,一夹马腹对众人道:“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流萤 赵西原之所以全力追赶这老妪,自然是因为李成之死。 不说他片刻之前分明还是生龙活虎,就是这妇人的前后态度变化之大,也已足够叫他生疑了。 就比如说刚才,她前一刻还在极力阻止他,后一刻却突然变了口风,居然还主动告知他可以绕路前去。 只能说明她一早就认出了李成,而且也早就算计好怎样下手可以不着痕迹了。 这不,她一句话就转移了赵西原的注意力,且所谓的拂袖而去也是正巧从李成身边经过。 且她刚离去,李成就吐血身亡。要是再有人说此事和她没关系,那么这人一定是个傻子。 赵西原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傻瓜。虽然等他发现时,其实也已经是为时已晚,连黄花菜都凉了。 果然一进了林子,赵西原便已失了那老妇踪影。且又因值日暮,随着入林渐深,就连阳光也开始变得稀少起来。 这片广袤森林约摸平日里也是少有人来,便连个正经小径也无。马蹄踏在厚厚的腐殖层里,行走得格外艰难。到了后来,马匹都累得口吐白沫,众人无奈只得下马自行。 犹记得那老妪在他们纵马追赶时,还曾回眸森然一笑,如今想来,众人皆是不由得脊背发凉起来。 只怪他们越性追赶时跑得太快,如今便是想回去也难了。 赵西原也是过了很久才不情愿地承认了这点:他们,迷路了。 好在他一意识到这点,便立时握拳高举叫停了队伍。 一想到自己之前的决定,他便不由懊恼道:自己实在是蠢到家了。敢情这回倒好,没救出莫萧,便连自己也陷进来了。 眼见着天色已晚,今夜想逃出去已是奢望。且众人因遇诸多怪事,早已是心中发虚。此时一听得赵西原说原地休整,便个个都如同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赵西原见状不妙,便赶紧鼓舞士气道:“今日天色已晚,不方便再去探路。我们就地取材,点燃篝火,就在此处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天光大亮,定能找到路出去。” 如此也罢。众人着实是辛苦了一日,此时也只得趁天色还未全黑,勉强起来伐薪烧火。 夜色如墨,有几许流萤静静浮在半空中,仿佛一带绿光正在林间悠悠摆动。 虽有如此美景,可惜众人因都太累,也不曾多加理会。唯独赵西原却仿佛突然就童心大起,瞅人不注意时,竟偷抓了一只放在手上。 一时暗暗展开手掌,那微小的光芒便在他手中时隐时现,端的是可爱至极。 到底怕叫人看见了笑话,因只把玩了一小会,便将它放了。 谁知那小虫兜兜转转却又回来了,依然停留在他手背上。这倒是奇事,赵西原担心只是巧合,便又试了好几次。 谁料竟每回都是如此。 不知为何,赵西原脑中不由冒出了一个大胆无稽的念头:有没有可能这些萤火虫并非野生,而是由人工喂养的。 或许这附近还会有人居住,他突然很想去碰碰运气。 只这回他不敢再惊动太多人,只带着随身的两个侍卫,便悄悄跟着那点点萤火出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竹寮 林深草长,他们一路跟着飘忽的绿光,艰难行进着。 渐渐的,一条发光的小河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与之前树林的闭塞阴森不同,此处沿河一带却几乎无有高大林木遮挡,只有清冷月光静静映照在水面上,宛如一围晶莹玉带横亘在一片苍翠竹海中。 一阵夜风过后,竹枝簌簌摇动,其间似有一星灯火一晃而过。他疑惑上前分开竹丛后,才发现灯火亮处竟然真的坐落着一座精致的竹寮。 虽隔着有些远,众人还是清楚看见:这寮阁四角尽皆挂着白色风灯,楼台高处却帐着青灰色纱幔,犹随着夜风静静飞舞。因不知是何处的风铃幽然响起,便如冰雨般清泠寥落地划过了他的心湖 三人一时似乎皆有所感,便俱凝神抱胸前行。 草丛柔软,几乎让人不忍踏足。他们步履迟缓,及到了跟前才发现此处竟还隔着溪流拱桥。赵西原偶尔一瞥间,才发现竟有数万点流萤栖息在桥底与扶栏上,就仿佛银河中的星子不慎跌落在了凡间 因唯恐惊了这光之精灵,他们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过了桥。 终于站在了这座竹寮前,只见其上犹有奇异藤蔓缠绕生长,似乎是植物脉络间也有幽光流出,如此倒是让赵西原清楚看见了楼前牌匾上书着的“摇光阁”三字。 他也没说话,随即便上前叩响了屋门。 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想只刚听一阵噔噔的下楼脚步声传来,竹门便被猛的拉开了。 一个清丽的女子穿着宽大的睡袍,闭着眼睛便冲他们嚷道:“娘子,你们怎么才回来。可担心死我了。” 看来她是认错人了。俗语说“非礼勿视”,赵西原赶忙遮着脸将头偏向一边道:“这位娘子,在下路过此地,因迷失了路径,恳请收留一晚。明日必有重谢。” 只听得一声惊叫过后,那竹门便旋即被她重重地关上了。 之后便有娇叱声从内里传来道:“何处来的登徒子,竟然深夜来访。可知礼义廉耻四个字是怎么写的吗?你等速速离去,否则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赵西原却是好不容易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还指望她明日能为自己指点方向,好顺利离开此地呢。此时如何肯轻易放手。 只他一向就是个直肠子不懂变通。听得人家骂他,也只敢老老实实地回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们迷路已有些时辰了,是跟着萤火方才找到这里的,着实不容易。绝非有意搅扰,还望见谅才是。” 本以为这番诚恳剖白能换取这女子的一丝怜惜,谁料他这里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了一个冷冷的“滚”字。 赵西原顿时缩回了头。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无人再敢去触这个霉头。只好都愁眉苦脸地坐在草地上。 他也不是没想过摆下官威,只此楼一看就知居者绝非凡品。如此间之明月竹海,若不是胸有丘壑之人,又怎会有此巧思? 且此地村民好似对官府中人甚是反感,从之前那船家分明听见他们呼喊,却故意不加理会这点来看,这个可绝不是他疑神疑鬼胡乱猜度出来的。 至于这个中缘故,恐怕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想明白的。 阿齐在里面却是心如擂鼓,惊惶莫名。星主清晨出去,却是至今未归。如今看来竟还有官府之人搅了进来,她虽是暂时以礼教阻挡,但明早天一亮,若是他们还不回来,自己又该如何是好呢。 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无论是门内的阿齐,还是屋外的赵西原,都无可逃避地陷在各自深深的困惑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失落 莫萧醒的很早。 随着清晨第一线阳光照进来,他才算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了这个山洞。 昨夜的火堆只剩下最后一缕余烬未了,袅袅轻烟中,只见苏乐尧仍旧睡得很熟。 她的睡姿也很随意,全无女子坐卧时该有的姿态。所谓“德容言工”,她可谓是一样不占。好吧,就算容貌还勉强称得上,可其余诸事也是一塌糊涂。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腹诽,女子的眉毛突然轻轻地皱了皱。 莫萧见状,马上一转身就去了水潭边。 只见潭水清澈见底,其间似乎还时有游鱼潜过,只是水草甚少,却是与寻常山泉水无异。 他试探着将手放入,只觉水温沁凉,直入肺腑。以唇触之,舌尖还微有甜味。他失血不少,昨夜就已口渴不已,却不敢贸然去饮。 如今既知水质无恙,他便越性多喝了几口。 一时饮罢坐定后,他却蓦地发觉身上也有些不舒服起来。因回头看了眼苏乐尧,见她仍闭目睡得正香,便索性咬牙脱下了上衣。 他少时习武,虽为官多年,倒也不曾认真荒废过。只是如今这强健躯体上却多了数道狰狞刀伤,其中两处浅伤因之前没来得及处理,此时已与布衫黏在了一起,倒让他脱衣时又颇受了一番折磨。 不过这妖女的药倒的确是有奇效。他轻轻掀开一处包扎查看时,才发现不过短短一夜,之前翻卷的伤口不仅没再流血,反而全部都已经干燥收敛了起来。 他因此心下大定。 因伤口不能沾水,他便只撕下一块衣角浸湿后,尽量将身上的血污汗水擦干净。他生性好洁,此番遭遇若是在平常,他必是难以忍受。只如今形势所逼,那些性命以外的讲究还是暂且忘记的好。 一时洗濯干净,他便依旧穿上旧衫。 岂料回头时,却不巧正撞见一双如烟水眸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赶紧掩好衣襟,结结巴巴道:“你,你醒了多久了?” 苏乐尧见问便开心伸了个懒腰道:“你刚脱衣服的时候,我就醒啦。” 莫萧一听,登时脸红到了耳根处,大怒道:“妖女无耻!” 她却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拜托!你这样的人,本姑娘没见过一千,也看过八百了。再说你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至于吗。” 莫萧简直无语至极。 他就此打定主意,绝不和她再多说一句话。 其实苏乐尧只是嘴硬,她刚才之所以去看莫萧,也还是担心他伤势的成份居多。 特别是一开始,见他似是要去清洗伤口,她还差点喊出来。及至后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一直看着,倒渐渐将初衷忘却了。 适才莫萧一回头时,她实际也是心如擂鼓,紧张莫名。 眼见着莫萧已经走去了另一边,她唯恐自己被丢下,便匆匆去潭中洗了把脸,紧紧跟上。 不想这洞窟之深,实在是叫人咋舌。她直走的筋疲力尽,却好像还是连出口在哪都不知道。加之早晨又没吃东西,早就饿的头晕眼花了。 其实莫萧也很累。他伤势未愈,晨起时不过勉强混了个水饱。本想着走上一段或许可以有所发现,岂料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深湖 苏乐尧又勉强跟着走了一段。只到底是腹内空空,没过多久她便拖着脚步,有气无力的朝着前面的身影喊道:“哎,哎!你等一下,等一下再走行吗?” 莫萧其实也只是拼着一口气,此时听她声音,倒是正好可以借机休息片刻,便靠着墙,不紧不慢地甩了甩腿。 苏乐尧也没发现他到现在都没说过话。见他停下了,便自顾说道:“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到底有没有路出去,你心里有谱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莫萧心里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上天派下来惩罚他的。否则怎么自从遇到她开始,自己就没碰见过一件好事。她要是个男子,好歹还能痛痛快快和她比划一下。只如今,却只能委屈自己把这口气咽了,实在可恨。 一时休息够了,他也懒得提醒她,便自提步先走了。 苏乐尧正低头捂着空肚子饿得难受,也没注意他那头。好不容易等那阵劲儿过去了,她一抬头,却哪里还有莫萧的影子。 她猛的从石墩上站起身来,惶急中却发现自己竟然连他的姓名都没问过。 他终于还是把自己丢下了。虽有心要去追他,可一看前面却是岔路众多。她在原地踌躇良久,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他应该不会这么狠心,便乖乖地坐在那里等着他回来。 谁知这一等就是一天。 眼看着洞中慢慢黑下来,她又没吃东西,一会功夫便冻得嘴唇发紫,手脚冰冷。其实这些还是次要,关键是随着时辰过去,原先支撑她的信念也在渐渐崩塌。她心里知道:那个人,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如今只有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走回去是正经。 岂料她刚一站起,便瞬间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及时撑住了身体,只怕早已经一头栽倒在这里了。 作为大夫,她自然很明白这是饥饿才会导致的症状。记得她曾经对天发过誓,这辈子都不要再挨饿。可不想这么快,就又尝到了它的滋味。 等她回到洞中,再次点燃火堆时,已经是几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她缩在火旁,早已不想回忆自己究竟是怎样硬撑着一步步捱回来的了。 她也不想去思考明天,究竟该用什么办法逃出去。 她太累了。 莫萧没走多久,就发现脚下的路有了变化,常常一踏下去,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脚提上来。再行几步后,便连鼻腔里也察觉出不对来。 此地湿气湿重,看来不远处必有水源。 他心里有了指望,便不由地加紧了脚步。果然片刻之后,便连水声都隐隐可以听得见了。 他循声而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的目瞪口呆。 他几步奔到山洞边,只觉视线再无遮挡,周遭一切忽然都明亮起来。 明明已是黄昏时分,可他还是觉得眼睛刺痛起来。 残阳如血,映照在脚下这万顷碧波上,直如仙境一般,却同时也昭示出他内心深深的绝望。 目力所及,可见湖水中清晰可见急流与漩涡,远处似乎还有瀑布,听这巨大声响也知道彼处落差之大。 若没有外力帮助,想要安然从这里脱身,实在是无异于登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黑袍 他天性乐观,虽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可心里到底还是抱着希望。 应该还会有别的路。 不过天马上就黑了,这里湿气太重,还是得回到之前的山洞里过夜才好。 不过他虽是一直都在向前迈步,可毕竟一整日都粒米未进,体力方面不免就有些跟不上了。一时便想起那水潭中的鱼来,或许可以冒险捉上两条,先填填肚子再说。 他生性谨慎,加之幼年时曾因误食鱼鲜而中过毒。因此长成后,总不大待见这些陌生水域里的活物。 只如今除了吃鱼,恐怕也没其它办法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了吧。 自己靴筒里正好还留着那坏小子丢下的匕首,想来待会应该可以派上用场。 赵西原他们却是足足在“摇光阁”外面坐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他才遣了个人回去,叫他将众人都带到这里来。 他心中料定此女必然知道路径。她既以天晚相拒,自己便等到天亮又如何。 阿齐自然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离开。不过经这一夜看来,这几个人应该和星主失踪之事没有关系,否则就以自己昨夜那样的蹩脚理由,早就不知道被人打进来几次了。 看来他们真的只是过路人而已。 如果不是被官府捉住,那娘子她,究竟是去了哪里呢。或许,门口这个呆鹅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再说他们不是迷路了吗,自己便去给他们领路,说不定还能顺便套些消息出来。 毕竟这前后之事实在太凑巧了。 一时穿戴整齐,她便去楼下拉开了门。 赵西原虽然中途醒了一次,只这会又忍不住打瞌睡了。好在他睡得警醒,听到动静便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因昨夜灯火昏黄,他也未曾看清这女子面貌。如今见她拎着水桶出门,且未再像昨夜那般驱赶,便赶紧朝身旁侍卫递了个眼色。 那人反应倒也不慢,见状便立马上前笑嘻嘻地对着阿齐道:“小娘子要打水,只吩咐一声便罢,何必要亲自动手呢。” 阿齐便假意客气道:“如何敢麻烦你们,使不得的。” 那侍卫见她态度好转,忙将木桶一把抢过去,乐呵呵地拎走了。 阿齐见他乐颠颠的样子,便忍不住扑哧一笑。后又莞尔朝赵西原一福道:“怠慢贵人了。只因昨夜主家不在,又值深夜,我实在不便收留。还请莫要见怪才是。” 赵西原赶紧回礼道:“无妨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 一时话锋一转却问道:“未知这位阿郎是何许人,竟将住所修建在这深山之中。” 阿齐心里不由骂了一声。 果然给你三分颜色便开染坊。自己还困在此处,倒想着来摸她的底了。 她便故意作态叹息道:“不过遗世之人而已,不足为外人道。” 赵西原见她衣衫精致考究,虽为侍女,穿着打扮却颇为入时,根本不像她口中所谓的“遗世之人”。只此时还得靠她出去,翻脸不得。便也只得点头称是,暂且不再追问。 阿齐却有意挑起话头道:“我见郎君器宇不凡,且身边还有如此孔武的将军护持,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一听此语,便正好顺着话头问道:“哦,关于这个。我倒有事请教,不知娘子可认识一个黑衣老妪,年岁在六十开外的。” 阿齐听见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星主无故失踪,不会就是因为她来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画影 苏乐尧是被饿醒的。 她晕乎乎地抬起头看着周遭,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一时不由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捞两条鱼的。可是试了好几次,都是刚把手探进去,那鱼就没影了。她只得趴在潭边努力睁大眼睛,想等着鱼游来时再下手。可没成想鱼没捉到,自己倒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去。 她只好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看着那鱼哭的更伤心了。 她这里正抹眼泪呢,却不想睁开眼睛的间隙,竟忽然发现对面山壁似乎有块地方和别处不大一样。她犹疑心是不是火光重影,可等她擦干眼泪再看时,却登时被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里,好像是有个人。 难道是那家伙良心发现,回来了?她不由从心底里涌出了一丝喜悦。可很快,她就又陷入了失望里。 那应该不是人,只是个人形轮廓罢了,或者是幅画什么的。说不准会有什么出去的线索?一想到这个,她倒是来了劲头,两手拎起裙摆就朝那跑去。 一面跑,一面心里还恨恨道:那个没有风度的臭家伙,等我找到了出路,一定要找到你,再将你大卸了八块去喂猪,到时候看你还神气什么。 她因心中抱着这样的信念,一时间只跑的飞快。可及至到了跟前,却又踌躇起来。毕竟这样短的距离,她已经能看出来,这绝不可能是一幅画。 这处黑影,远看时还有些隐隐绰绰,可靠近一看,却真实的让人害怕。 这应该是个女人。体态婀娜,腰肢纤细,长发飘飞。只她跳的舞却很怪,阿尧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 她不由得伸出手去,就在快触到的时候,却忽听得一声厉喝道:“住手!” 她吓了一跳,随即傻傻地看向声音来处。 说话的人自然是莫萧。 他其实回来有一会了。见火分明燃着,四下里却没瞧见她。正奇怪时,不想一转头间,便恰巧看见她正站在一块巨石后,好似是让什么迷住了一般。 他本不想管闲事,直到他也看见了山壁上的图影。只是不经意的一瞥,那种奇特的仪式感便立时攫住了他的心。 如此的立体鲜活而又厚重,简直不敢相信世间还能有这样的颜料。 除非,这根本不是颜料。 霎时间,他脑中的弦绷断了 她却恍然是陷进了梦中。莫萧,他回来了,真的是他回来了。积了那么久的眼泪一下子冲上来,几乎无法控制。因不想他看出什么端倪,她只得强忍着鼻酸,若无其事道:“怎么回来了,没找到路?” 可惜莫萧见她没有再伸手,也就懒得再搭理她了。 他照例一言不发,只随便拿起一根长木柴,坐下后将顶端削尖。因心知她一直在看他,他便多说了一句道:“先填饱肚子,其他待会再说。” 一时完工了,他便自顾站起来到了潭边。却并不慌忙去叉鱼,只先将潭边的一个缺口筑起泥土拦住。然后才朝她道:“拿火把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人像 她便依言举着个火把走过来。 原本以为是莫萧看不清楚鱼的位置,所以才让她帮忙照亮下。 结果却是她趴在地上,将火把慢慢靠近水面,只待鱼群受惊后四散逃命,他便守在下首处,瞅准机会后只将那鱼叉向前一送,便立时捉得了一条盈尺长的肥鱼。 眼见着这么容易就成功了,她一个高兴,差点将火把扔进了水里。 于是一片兵荒马乱后,好不容易稳住手的苏乐尧便接收到了一个无比嘲弄的眼神。 她顿时羞愧不已。只好硬着头皮装没看见,开始认认真真的重新来过。 鱼正在架上烤着,虽然还没熟透,可香味已然一阵阵地飘了过来。 苏乐尧眼睛发直,只盯着莫萧一刻都不放。就指望着他什么时候能大发慈悲说一句行了,她就可以照直扑过去。 烤架左右翻转,那男子向来冷漠的脸映在这暖暖火光中,竟平添出几分带着烟火气的温情来。 一想到就在不久前,她还在心灰意冷的抹眼泪,如今却安然坐在火旁等着吃一顿新鲜烤鱼大餐,真是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莫萧此时却是心事重重。 那洞外偌大的绿湖始终横亘在他脑中。 难道自己的余生,就是和这个妖女躲在山洞里吃鱼度日吗。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抬头却恰好看到苏乐尧正对着烤鱼流口水,便赶紧将那个可怕的场面从脑子里抹去了。 一时他看到鱼皮已经开始金黄发焦,正想招呼苏乐尧过来吃时,不想那妖女竟早就摸到他旁边了。 看着她一脸的可怜巴巴,他不免就有些不自在起来。未免尴尬,他也没再多话,只将手上的东西直接递了过去。 看她一幅急吼吼的样子,莫萧只来得及提醒了一个字“烫”那边她却早已经将鱼放到了嘴边,只听得“嘶”一声,她便捂住了嘴巴望着他眼泪汪汪。 莫萧看她吃亏,心情倒是莫名愉悦起来。 她这一日一夜,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因此虽遭了他嘲笑,过了会却还是将鱼放在嘴巴里大快朵颐起来。因吃的高兴,她便问道:“我们昨日就发现了这潭中有鱼,你既有办法,怎么还非得饿自己一天啊。” 似乎是早知她会有此一问。莫萧一听,便皱眉道:“因为我幼时曾误食过一条野生鱼,差点被毒死了。” 她闻言立时傻住了,只看着眼前的鱼鲜直发愣。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不也吃了吗?” 他便无比正经地回道:“哦,那个的话。我是看你吃完了没事,我才吃的。” 她简直恨不得掐死他。 本来还想问问那壁画是怎么回事,如今却是连一个字都不想提了。 岂料莫萧也想起了这事,便开口警告她道:“那墙上的东西,你不是懂医吗,怎么还敢随便拿手去碰?” 关于这方面,她向来是敏锐好学的。一时间也顾不上再和他生气,忙虚心道:“我的确是不知,还请尊驾赐教。” 他便转头遥对着那山壁道:“你或许不是不知,只是没往哪里想而已。” 他又沉默了半晌后方道:“那是个人。” 这句话乍听之下却有些没道理。她过了好一会才转过些味道来,倒显得有些惶然地问道:“你说的是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活蛹 莫萧见她踌躇,便干脆将话挑明了道:“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她便忍不住回头又向那处望了一眼。 简直难以置信,这世间居然还会有如此奇特古怪的丧葬方式,可以把人做成一幅平整的壁画。 莫萧见她如此波澜不惊,未免她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只好多说了一句:“她被做成这东西的时候,还是个活人。” 她的脸立时一片煞白。 过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忙不着痕迹地往莫萧那里移了一大截。 一时心中犹觉得不解,正欲发问,却不想抬头一看,莫萧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她却因为之前已经睡过一觉,此时走了困,倒颇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正胡思乱想时,冷不防又瞟见了那幅可怕的人像。心中到底害怕,便忍不住走到莫萧身边,尽量挨着他坐下了。 真暖和啊,她一时竟有些贪恋这感觉。 好在如今柴薪充足,他们才能暂且在这洞中苟且偷生。其实真的不敢想,若是有朝一日没有了火,自己该如何活下去。 莫萧后来探路的情形,她虽没有追问,可凭直觉也知道必然是不顺利。还有阿文,自己这么久不在,也不知道现下怎么样了。 最后她才又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鱼吃了那么久都没事,想来应该是不会死了吧 莫萧觉得肩膀都快被这妖女压断了。 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偏要来折腾他。眼看着那边的干草床空着,他便将苏乐尧轻轻推开,自己却挪到床上去睡了。 赵西原见彼此都算熟识了,便再次请求阿齐去为他们领路。 她便故意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实际上却是顺水推舟的答应了。毕竟还要靠着他们才能有希望在规定时间内迎回星主,否则一旦此事为宗内知晓,恐怕她便要被召回重新入山试炼。 到了那时,可就不是玩的了。 算起来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若下一次仙鹤传信时她还未至,那就是纸包不住火,再无任何挽回余地。 按说起来,其实那老妪的事她也不是很清楚。只依稀知道二十年前,有人因与馆主理念不同而出走。也不知这次星主出事,是不是就是她捣的鬼。 只此事却不能对外人道。一时她便故意岔开话题道:“我日常不怎么出门。可能来了新邻居也是有的。不知她是做了什么,得罪了您?” 两人都是各有立场,谈话自然难以进行下去。 好在阿齐的确知道该如何助他们离去。此既多事之秋,在他那里又问不出什么。如此倒不如尽快将他们礼送出境,自己也好全力去找她。 一时众人到来时,她便锁上门,带着他们离开了摇光阁。 苏娘子天性喜爱研究各类草药植物,心性单纯,与宗内其他人却不大一样。她自离开公主后,受了许多苦楚,直到来了她这里,方才安定下来。 不想好日子没过几个月,她又出了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玉屏 一行人便跟着阿齐,在密林间穿梭着。 那些曾困住赵西原等人的小径岔路,在她的眼睛里却似乎出奇的清楚明白。 仿佛就算是一棵树,一朵花,也是独特的存在。因为两人之前话不投机,这时候便走的很快,脚步也有些匆忙,似乎是急于要将他们带离这里。 相较于昨日的伶牙俐齿,今天这一路上,她倒是格外安静下来。因少了之前那些灵动调皮的表情,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偶尔瞥见她的侧脸,他心里便总疑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她。 肯定不会是在并州,难道竟是在长安不成。 或许是自己记错了?可他素日少有交际,长安的名媛淑女们见过的也不多,何以偏会觉得此女眼熟呢。 一时他避过脚下一处坑洼,便随意道:“听娘子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不知祖籍何处啊。” 却又来打探。 阿齐心中顿时一阵烦躁,只恨不得上前去踹他几脚才好。只她也知道纠缠无益,因此倒也没有发火,只淡然道:“郎君好耳力。所谓乡音难改,家父本就是京城人士,只因前些年时瓦岗闹的凶,方携家眷来此乡野避祸。” 此言自然是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虽知道对方说的多半不是真话,只他也不好再继续追根究底了。谁让他绞尽脑汁也回忆不出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此时他心里倒是真心羡慕起崔炎来。 若是自己也有他那样的脑子,想必唐寺卿也不会如此嫌弃他了。 一时众人已经安然回到了河滩上。赵西原因想到李家凹之事,虽有心想向她打听,可又担心此女身份。到底还是只客气道:“实在是有劳小娘子了。” 阿齐只一点头,便回身欲去。赵西原四下里一看,便知此处荒凉,他看着前面女娘的背影,终是把心一横道:“那个小娘子且慢。” 阿齐便不耐地停下脚步。只听背后一个声音大喊道:“不知可否告知我们,若是不渡河,可还有其他办法能到对岸去。” 这话问的奇怪。想这里上游就是汪家坝,船只来往并不少,何以非要弃近就远,走路过去呢。 且河对面不远处就是李家凹,他们无缘无故,却要去那里做什么。 赵西原见她沉吟,却以为是她没听清楚,便又忙着重新问了一次。 阿齐因回过神笑道:“郎君这倒是问对人了。离此十里不到,便有一座玉屏山。若是能再找到葫芦口,沿着那里下山便是。” 赵西原自是喜不自胜,匆匆道谢后便领着众人一路奔袭向前。 阿齐见他们走远,便跑下来奔着河滩而去。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一渔舟倏然而至。 阿齐赶忙朝河上大力挥手。 这船上之人却正巧也是邓家人。一时见了阿齐,便赶紧抛下船锚,向岸边行来。 船还未停稳,阿齐便急急上前道:“三郎,这几日可曾见到我家娘子和小郎君?” 那邓三便抓着头道:“小郎君昨日我还见过。不过听大嫂的意思,好像是说娘子可能是被人绑走了,而且兄长的船也不见了。因不是很确定,今日才叫我过来问你一声。” 阿齐不由心下一沉:看来她是真的出了事,否则如何肯抛下小郎君不管呢,那可是她的命啊。 这邓三一见阿齐模样,便知道是不好了。他闷坐在船沿上好一会,却突地跳脚道:“对了,昨日官府的人也来过这里。据说一大群乌泱泱的有不少人。汪四一看是个当官的,便压根没理会,回来却跟我骂了他们好一阵。你说会不会是他们把苏娘子抓走啦?” 阿齐听到这里,也没再犹豫。便紧盯着眼前这张黝黑忠厚的脸道:“三郎,我有一事相求。却不知你能不能答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成熟 那邓三一时听见她要去李家凹,便不由流露出了几分迟疑。阿齐见他为难,便笑着只作不在意道:“你若不方便” 岂料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道:“娘子玩笑了。如今是苏娘子出了事,便是刀山火海,我邓三也趟得。更何况,现只是一个李家凹而已。” 他只将衣袍往腰间一掖,噔噔两下便已上了船。随后却朝着她一伸手道:“还不快上来,不着急找你家娘子了?” 阿齐看着他忠厚脸庞,只觉都要从心底里微笑出来。 这边她刚走进舱内坐下,就听外面他一声低沉提醒道:“坐稳了。” 于是那船便直如离弦的箭一般掠过了水面。 话说玉屏山那条路,素来都是崎岖难行。且数里之后,便连正经路面都难有了。他们若弃马而行,没有两三天工夫根本到不了。 而她走水路,却只需半日即可。 时间充裕。运气好的话,他们不仅能顺利救得娘子,亦可全身而退。 她如今唯一担心的,便是娘子的生死安危。已经过去了两天,又是在李家凹这种地方。娘子她又手无缚鸡之力,她实在没办法不往坏处想。 清晨。 莫萧先醒了。还别说,这躺着睡果然精神都好多了。 太阳还早,洞中光线仍显不足。他一时信步走到苏乐尧那里,却见她紧蹙着眉头,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她仍旧穿着那日初见时的红衣,只是这连日奔波,那华缎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果然女子还是要娇养。这不过几日之间,她面上便已多了几许青白之色,嘴角上也起了皮恍惚那日踏波而来的红衣少女,依然是面若朝霞,唇似涂朱,一派明艳动人,耀眼夺目。却不想今日也会落魄至此。 一时她已睁开眼睛。突然看到有个人逆光站在她面前,她直觉便将手腕一举,就要去激发腕上的袖箭。 莫萧见状忙喊了一声道:“是我。” 她的手指其实已落在机簧上,闻言连忙缩了回去。却忍不住嗔道:“大清早的,这样吓人。我还以为是那墙上的画活了呢,吓死我了。” 说着便想站起身。谁承想坐了一晚上,那腿早已失了知觉。她起的又急,只听她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与大地来一次亲密接触。 莫萧在一旁自然早发现情况不对。他在扶还是不扶这个问题上颇费了一番踌躇。以至于当他终于向她伸出手去时,已然错过了最佳时机。 那边只听得“咚”一声,苏乐尧已经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而他的手,却徒留在空气里独自品尝着尴尬。 直到她坐起来在地上龇牙咧嘴时,他才心虚道:“你没事吧。” 她却噙着满眼泪水,倔强地抬起头控诉道:“你说呢?” 这梁子结大了。 她愤愤地打掉了莫萧再次伸过来的友谊之手。自己低头努力了好几次,方才撑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 不用说,她的膝盖手肘肯定都是乌青一片。没有个十天半月,肯定是好不清了。 莫萧看着她灰头土脸,不禁又想起她从前模样,心里终究还是划过了一丝不忍。 只是很快,他便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远处墙上那个灰扑扑的人影,不知何时,竟然已通体变成了赤红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