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芍春》 正文 001:眼界(上) 元兴十八年春,暗沉的云头一连几日的压在头顶,空气里的泥土气息预示着大雨将至。扬州西郊的晒谷场里却是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十几家商队挤在一起,各色方言交织混杂,像一锅大烩汤。 六天前,镇江洪讯,水陆两道都设了关禁,打算经镇江南下的客商,多数滞留在了扬州。 官府出面就在扬州西场里临时建了市,供滞留的货商们交流互市,南直隶做南北通货生意的大商行在扬州也都设有货站,闻讯也都聚集至此,所以扬州西场这些天才有如此的热闹景象。 一个穿着灰色布褐伙计打扮的瘦小少年,从汇锦昌的货站前挤了出来,他步履匆匆,虽是逆着人群,脚风却比平常的壮汉还要快,只是偶尔抬头的时候,能看到稚气的脸上露出比天气还要阴郁的表情。 许是步子太快,路过拐角的时候差点就撞上了人,少年斜起的眼睛里本能的浮出一抹警惕,却在看到来人面容时,放松下来。 眼前是一个魁梧高壮的大个子,浓眉大眼,长相粗犷,惟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徐大哥,这下可不好办了” 大个子闻言,先是向周围看了看,又瞪了少年一眼,“好好说话。” 少年警觉之情又浮现在了脸上,他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确定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才渐渐淡了神色,再出口已经换上了山西腔,小声道:“汇锦昌的伙计不肯收银子,说百解丸是他们东家秘制的丸药,以前他们东家每年都会巡视各处商号,才会赏一些丸药给行镖的镖头和跑货的掌柜,不过汇锦昌的东家已经三四年没到扬州来了。” 大高个插着胳膊站了半晌,少年却有点心急:“回去商量,实在不行,咱们快马去金陵把那个神医给掳来。”话音未落就被大高个打了一记后脑,斥责之声压在喉咙里,少年不服的辩驳了几句,两人追着打着朝西南角一处晋商的歇脚地跑了。 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窝在柳树底下的一排乞丐中间,有个佝偻蜷缩的身影缓缓的抬起头来,泥垢遮盖了他大半张脸,若是仔细打量不难发现,乞丐的嘴角微微上斜,是一副狡黠的模样。 同样的笑容出现在两条街外的一处私宅角楼上,角楼八丈,比周围的楼阁要略高出一些,楼上窗格半开,一只镶嵌金玉宝石的“千里筒”正随着“晋商队”里的瘦削少年和高壮大个子缓缓移动着。 镜筒后面是一张少女的脸。 面若春晓,肤如细瓷。眉眼浓深黑亮,仿佛洗尽繁华后的安静,衬得少女不合年纪的从容端丽 这是汇锦昌北字号的东家,年仅十二岁的商女,王芍。 被她的“千里筒”观察了四天的“晋商队”里,一个身量高壮的男人,正在给马车顶上铺盖油毡子,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坐在帐篷前搓着捆绳,其余七八个面容普通但眼睛却深邃警惕年轻人,或站或坐或走,在马车和帐篷间无所事事。 这些人看上去和西场里所有的行商并无两样,但是,略懂些作战布防的人不难发现,铺毡的男人是整支队伍的最高点,能将西场尽收眼底,搓绳的男人防守着帐篷,且他面前的木敦上戳着的那把用来固定草绳的匕首,是兵士惯用的两刃刀,那些看似悠闲的年轻伙计,都保持着两两成队的方阵,这也是为防止突发情况时,最佳的布阵队列。 更重要的是,随着大高个子和瘦小少年的回归,所有人都本能的停下动作,朝那少年脸上看去,待两人走进帐篷后,所有人又不约而同的互望了一眼,传递着每个人的疑惑和担忧。 若是这支“商队”的古怪仅仅如此,也决计不会让王芍观察了整整四日。 王芍派去查探的人曾经禀报说,那帐篷里有一位妇人和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但王芍知道,如果把这支“商队”比做军队,那这帐篷里起码还应该有一位将帅。可是这位将帅却从来未曾露面。 “姑娘”丫鬟拂珠不知何时捧了梳妆的物什走了进来。 王芍回过神,把镜筒搁在一旁的架子上,走到黄花梨妆凳上坐下,心绪不由再一次飘到了那群“晋商”的身上。 拂珠净了手,帮小姐打散头发,心里却在暗暗道奇。自从那日小姐拿着千里筒盯上了这队晋商,小姐就时常走神,模样竟比亲自经手一桩生意更用心除了生意和算计人,小姐唯有在那件事上十分用心拂珠摇了摇头,希望不是她猜想的那样。 拂珠心绪杂乱,面上却不露端倪,她熟练的挽好了王芍的头发,在镜匣里取出几样首饰端到王芍面前。 王芍收了心思,挑了个赤金镶红宝石的分心,对着镜子比了比,恰瞧见自己染了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有些可惜的把分心放了下来。 拂珠已经服侍了王芍九年,见状笑道:“底下人新做了蔻丹,颜色浓正,奴婢瞧着倒也能和这红宝石相配,现在时间尚早,不如奴婢帮姑娘染指甲?” 王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又在妆匣里挑拣了一番,她有点心不在焉,索性点了点头。 拂珠扶着王芍到罗汉床坐下,退下去准备相应物什。 王芍心里还在想着那队晋商,随手拾起一本《大国游记》想沉一沉心思,刚翻了两页,就听守门的小丫鬟禀道:“小姐,小郭掌柜和来富到了。” 她原本就是吩咐过要见二人的,小丫鬟禀报了一声,就引着二人走了进来。 郭进是汇锦昌淮阴分号的二掌柜,他的父亲郭开山是王芍的师父,也汇锦昌北字号的大掌宗。 不过郭进这人从少年起就一副不苟言笑的做派,又将他爹严苛的性子遗传了十成十,在汇锦昌北字号里,是有名的冷面阎王。 他身后穿深色短褐的少年,小鼻子小眼的,头发上还湿答答的淌着水,显见着是匆忙洗漱后就跟了过来,正是刚刚在街口乔装成乞丐的小子,叫做张来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2:眼界(中) 王芍让小丫鬟给两人拿了绣凳,向郭进询问起行程来:“去扬州分号稽核的人怎么样了?按理说这两日扬州的城关就该撤了,前头的路怕是不好走,师兄还要想想办法才是。” 郭进老老实实的端坐着,回话也是一丝不苟:“我来正是要说这件事,扬州分号的窦掌宗这两天盯得我非常紧,南字号的掌宗里这个人心最细,我怕您身在扬州的事情瞒不过他,我去打听过了,明日一早城门禁就该解了,不如和稽核掌柜们分开走,让顺远镖局护送您先行去镇江。” 王芍有些犹豫,她此次是从淮阴老家搬至金陵与父母相聚,除了老宅里的几个亲近之人,此程行踪对外是严格保密的。她默了半晌,皱眉呢喃:“分开走倒是也好” 王芍顿了顿,恰好拂珠端了蔻丹和明矾的小罐子进来,另两个小丫鬟捧了铜盆来帮王芍净手,一番折腾下来,王芍的话就被岔开了,再开口却是问一旁恭立着的张来富“你打听到了什么?” 张来富整肃了神情,回道:“小姐料事如神,这群晋商果然是假的,小的刚才听见那个瘦小子蹦了句北地话,那个长得像只黑骆驼的大汉听见他漏嘴,马上往四周看,生怕别人听见了似的。” 张来富是河南人,官话说的不好,总是不由自主的往外蹦达方言,王芍笑着“哦?”了一声:“他们说什么了?” 张来富嘿嘿笑着挠头:“说也巧了,这伙人原来正在打听咱们汇锦昌的百解丸,听说这百解丸不可得,显得十分着急。” “百解丸?”王芍觉得有些耳熟。 一旁的郭进解释:“百解丸是姑老爷给咱们的行商掌柜配制的,专解水土之症的药丸。” 郭进口中的姑老爷,就是王芍的父亲王云修,是金陵城有名的大夫,他每个月都要在大召寺所建的善堂里义诊三日,也被金陵百姓称之为王善堂。 经郭进一提醒,王芍也想起了这回事儿。 据说母亲初接手南字号的时候,派到福建的几个管事都患了重症,父亲询问过症状之后就帮着做了几味丸药送到了福建,那些得病的管事吃过父亲送去的药丸竟都痊愈了。后来父亲每年都会给汇锦昌的行商掌柜们备一些这样的丸药。 这些“晋商”既然是从北地过来的,想来应该是犯了水土。 郭进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今天扬州分号的田襄理说,有人在打听咱们汇锦昌的丸药,说是想买一些备着用,那些人听说店里没有,还以为铺子里不肯对外售卖,就要拿重金贿赂伙计,后来知道铺子里是真的没有才作罢。” 话末郭进顿了顿,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这些人并未明示是有人犯了水土才去求药,费力来寻百解丸肯定是病情急且重,却依然如此谨慎行事,这些人恐怕不简单。 张来富跟着王芍办事不久,不像郭进他们在小姐的只言片语里就能悟出道理,他挠着头,一脸苦闷:“小姐当初怎么就看出这伙人有问题?小的要不是亲耳所听,还不能相信这些人真的打北边儿过来。” 王芍盯着拂珠给她弄指甲,闻言笑道:“山西人鼻子又大又短,经商的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脸色黝黄的,看人的时候眼睛里透着精明干练,你再看这些人,长的鼻挺目阔,有棱有角的,虽然极力模仿山西人的形态,可那双眼睛里可没有多少弯弯绕绕,太直太正了。”王芍语气里倒是有那么点欣赏,又道“西场里有十几个商队,这些天他们既没有去货站问价钱也没有和同行交谈相与,反倒是时常向城门吏打听驿路和官路何时解禁,显见着是要继续往南走了,这点没错吧?” 张来富忙不迭的点头:“这个小的也看出来了,他们这两日连货都没往外端。” 王芍嘴边斜起一抹笑意,引导他:“他们带了什么货?” 张来富回忆:“四车货,临汾纸,翼城布,还有两车药材,小的看过货站的薄录,都是货真价实的晋帮货。” 王芍依旧笑着,声音温煦:“那他们最终和人谈拢了没有?” 张来富:“有几个货站上去谈过,听说降一成没谈拢,他们要降到五分卖,汇锦昌库里不缺这个,所以就没往下谈,别的货站好似也没谈成。” 王芍:“二十四人,人高马肥,普通的晋帮商人别说四车货了,就算是十四车,二十四车也能稳稳当当的押过来,而且明知道南方发水,纸c布c药都极易受潮,竟然连一成的利都谈不拢,显见他们也并不害怕这些货折在手里。”王芍端起茶碗吮了一口,抬眼见张来富已经一脸苍白,眼睛直直的,一副心服口服又自愧弗如的模样。 王芍从始至终语气都是和缓的,不认识她的人初听她说话,都觉得这是个再好脾气不过的姑娘了,她在谈论生意之事的时候,却是字字珠玑。 “山西临汾产的是棉纸,运送时不仅要细心看顾,还要在纸捆外包裹棉被和草须,遇上这样阴雨的天气,宁可停货,也不会费力贩纸到南地来。可你再看这些人,从进了扬州西场,就没见有人去看顾那些金贵东西。这不就是他们最大的破绽吗?至于我为何总盯着他们不放” 王芍卖了个关子,朝窗边搁着的千里筒望了一眼,转头对张来富挑了挑眉毛:“你看帐篷前面那马车上套着的马。” 张来富果真去窗边拾起镜筒朝西场的方向看去,只是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郭进也有些纳闷,之前小姐让他去查这队晋商,也是他在关薄上看出了端倪,可他却从来都没注意到这群货商的马匹。郭进也朝窗前走了过去,接过张来富递上来的千里筒,朝着那队“晋商”的方向看了良久,然后身子猛的一震,“这这是?” 张来富一双小眼睛瞪的溜圆,在一旁不停的问:“啥咧?啥咧?” 郭进又看了半晌,眉峰一动,口中轻轻的吐出三个字。“赤烈马” 张来富听的呆了,也顾不上许多,抢过千里筒去看,半晌怀疑道“这是赤烈马?我怎么瞧着还不如咱们商队里的长腿驹,小郭掌柜你可别诳我” 王芍由着拂珠将细绒布垫在手下,温热的帕子一层一层的裹在指尖上,闻言摇头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3:眼界(下) 郭进却已是喟然长叹,转身对王芍说:“你这眼力我真是佩服了,枉我还曾在园子里教过几天‘择录’,我记得七爷的《太平商经》里曾写过,隆庆初年有西域人向仁治帝进献赤烈马,这种马体型纤长高骏,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灵优雅,虽不如大景朝的战马强壮,速度和耐力却非景朝战马所及。特别是此马静待时浑身煞黑乌亮,若是奔跑起来,血液沸腾,额鬃毛发及眼底色泽会呈现红棕色。” 郭进所说的七爷,就是王芍的外祖父沈万里,他也是汇锦昌和沈氏商学的创始人,《太平商经》原是他老人家所写的一本经商手记,里面记载了自他少年从商,所遇到的人c物c事,及经验感受。沈七爷临终前将这本手记整理编纂,取名为《太平商经》,在沈氏商学里教授传阅,郭进刚才说的,正是《商经》里的内容。 张来富已经把视线挪到那马的眼睛上,心中惊叹:乖乖,真是红眼睛。 可稍一转念又觉得不对:“这马在西场里待了四天了,也没见它跑过啊。” 张来富的脑子活,郭进对他也格外有耐心:“南地气候温热,你看这些假晋商穿的比普通人都要薄,可见他们一时难以适应南地的气候,这两日又是反常的闷热,这马想必也会感觉到燥热。” 王芍也道,“就你刚才说长的像黑骆驼的男人,每隔半日都会到临街提四桶水,其中一桶就是给这马洗澡的。” 拂珠为王芍弄好了指甲,将她的两只手用细绢纱裹好,指挥着小丫鬟们将东西收拾下去。 王芍站起了身,也走去了窗边,朝着西场的方向微微笑起来:“《景州志》里也提过赤烈马,当时西域进献的那匹赤烈马,被仁治帝赏赐给了卫国公荣觉,荣觉就曾骑着它单骑冲进突厥军,直取突厥大将戈谒头颅。赤烈马也成了卫国公的赤英军所独有的战骑,再后来,荣觉战死,赤烈马也不吃不喝,没多久就陪着荣觉去了。” 王芍身量比一般的少女略高一些,穿着一件宝蓝色褙子,有时候她身边的人会不自觉的忘掉她的年纪,越是与她相处的多了,越觉得淮阴城里对她“早慧近妖”的评价,真是再贴切不过。 郭进微微有些愣神,王芍的声音很轻,带着上位者才有的舒缓,让人忍不住就会摆出受教的姿态。 “赤英军残部里曾有过传言,说当年那匹西域的赤烈马曾与胡人常用的黑骏,配得两匹马驹,一匹被卫国公送给了他的义子,也就是如今的福建总兵邓旗,另一匹被老定北侯,也就是如今定北军主帅薛延的父亲薛征所得。眼下这匹赤烈马,不仅血统正宗,体格也壮硕矫健,仅靠主人的精心培养是不够的,它应该是上过战场的战骑。而福建多为水战,没有培养战骑的条件,所以我怀疑这些人来自定北军。” 王芍冷不防的道出结论,略过幅员辽阔的北地,直接将这些人锁定在了定北军身上。郭进和张来富都错愕的看了过来。 大景朝这几年内忧外患,朝廷各种派系纷乱复杂。像定北侯薛家这样手握兵权却不参与党争的,可谓寥寥无几。 提到定北军,让人联想到的是铁血c光荣c磊落,就如矗立在燕北的山峦一样让景朝百姓觉得安心。正因如此,当王芍说出这个结论,众人才会不约而同的感到错愕。 屋子里一时静默,张来富眉头深锁,他不明白,就算这些人来历不凡,可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郭进心中却已经雪亮,王芍的眼力来自于七夫人的言传身教,她从不轻易说出结论,一旦说出就必然是正确的。 郭进立刻有了决断:“属下把监视他们的人撤回来,咱们在扬州城多留几日。” 王芍嘴角微微翘起,笑着点了点头。 郭进和张来富趁机退了出去,一出了屋子张来富就忍不住问郭进:“你昨天不是和我说要加快行程,要是小姐的行踪泄露了,那些南字号的掌柜怕是又要起幺蛾子,怎么这会儿又不急了?” 郭进脚底生风,先将要紧的事吩咐给手下,才回过身对张来富低声说:“这些人不远千里由北到南,行事谨慎,队伍里又尽是武功高强之人,若他们知道咱们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异样,你想他们会怎么做?” 张来富小眼睛眯做一条缝,稍一思索,吓的捂住了口鼻。 郭进小声叹了口气,后背也是一阵的冷汗,“何况此次还是顺远镖局护送咱们,顺远镖局的人路子都很野,万一和这伙人对上后真碰到一两个眼熟的,又当如何?” 张来富脸色灰败,冷汗细细密密的在额间渗了出来。 顺远镖局三年前因得罪了皇长子,被迫关门避祸,之后就再没有替别人押过镖。此次是因为沈七爷曾经对顺远镖局有恩,顺远镖局才派了二当家程大宽亲自出面护送小姐去金陵,若真让这群假晋商瞧出了端倪,只怕汇锦昌也要受到牵连。 这些人总去城门吏那里打听,显见着是着急出城了,为今最好的安排,可不就是按兵不动,与他们错开距离,尽量避免“狭路相逢”的机会? 张来富回身朝角楼看了一眼,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莫名有了一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妥帖感。 ※※※ 房间里,拂珠给王芍沏了一杯雀舌茶,用精致的琉璃杯装了,上头覆了一层白色的茉莉花,水汽氤氲间满室都飘起茉莉香气。 两个小丫鬟正在熨烫小姐一会儿出门要穿的衣服,外头乌云初散,树影斑驳的映在雕了五福团花的格架上,一室闲适舒雅。 王芍又站在了窗边,端着那支“千里筒”,正红色寇丹里掺了树脂,涂在指甲上像是蒙着一层水光。 王芍的视线锁定在了那队“晋商”的帐篷口,编草绳的中年人拿着匕首在雕着什么,马车顶上刚盖好的油毡布现在又要撤下来,张来富口中的那个瘦小子和黑骆驼正舀着水给马洗澡 王芍的嘴角微微翘起来,她随口问着身后的拂珠“我记得父亲上次送了我一个九珍盒,你带着吗?” 拂珠微顿,随即笑道:“带着,还是年前随着年节礼一起到淮阴的。就是那个珐琅嵌祖母绿绘百草图案的盒子。” 王芍目光依旧徘徊在那群“晋商”中间,闻言“哦”了一声:“找出来看看,有没有百解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4:惊见(上) 拂珠心底有些犹豫,但想到小姐从来不做无功无利的事,便应了一声去开箱笼了。 身后传来小姐比平日都略显明媚的声音:“拂珠你说,这些人里会不会有‘雪岭飞侠’何图?那个黑骆驼会不会是千斤手展平,要是白郎君徐平川在就好了,我最喜欢他独走昆城救凤娘那段,可惜这里头没一个面相白净的” 王芍所说的这些人物都是一部叫做《千秋英雄传》的话本子里写的。 拂珠开箱笼的手忽然没了力气,整个人都生出了一丝无力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先前就怀疑小姐成天端着千里筒盯着这群北地人,根本就是话本子看多了。 她连忙示意小丫鬟退下去,忍不住劝王芍:“小姐,那《千秋英雄传》您平日里当个消遣也就算了,怎么能真相信呢。”其实拂珠心里最想说的是:您这么精明的人儿,南字号那些老狐狸都斗不过您,您怎么能让一部话本子糊弄的五迷三道的呢? 拂珠喉咙发痒,使劲咽了咽口水,王芍百忙之中瞪了拂珠一眼,发间那枚赤金镶红宝石分心轻轻摆了摆,衬得王芍从未有过的妩媚。“你懂什么,张来富向顺远镖局的人打听了,何图c展平c徐平川都是定北侯薛延的部下,在战场上都是让胡人闻风丧胆的人物,特别是徐平川,据说他上战场都穿着一袭白衣,你想想那场面啧啧啧。” 拂珠额角轻颤,又来了又来了,她家小姐不是被人称作“早慧近妖”吗?这回竟然魔障了。拂珠忍不住就怼了王芍一句:“小姐,这怎么可能呢?那胡人的箭弩正愁找不着靶心呢,周围黑压压一片铠甲,就他穿一袭白衣,这不且等着万箭穿心吗” 话音未落,腰间就被王芍的胳膊肘拐了一下,只见王芍两条漂亮的远山眉轻轻收拢,和平日里对着管事伙计震怒的模样全然不同,竟隐隐透着几分娇嗔? 拂珠心底拔凉,真是活见鬼了! 王芍懒的和拂珠废话,斥她快点把药丸找出来。 再一次迷起半边眼睛贴上了千里筒。 只是视线刚一锁定,王芍的肩背不由一直。 千里筒有限的视线里,原本的人仍在原来的位置上,帐篷之前却多出了一个生面孔。 那人长身玉立,是个穿着靛青色衣裳的年轻男子,头发用青布妥帖的缠成冠,一只手虚拳背后,一只手置着佛珠虚放在身前,一派不染凡尘的谪仙之姿。 一丝复杂的情绪从王芍的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她想象过这群铁铮铮的男人背后应该有个什么样的核心人物,至少比黑骆驼要高大壮硕,有猎豹一样的身姿,狼一样深邃的眼睛,脸上或许有深深的沟壑或是蓄满了胡须,这样旁人就轻易察觉不到他的表情 而现在,喧闹的街市,鱼龙混杂的人群,这个和周围环境看似格格不入的男人却有着让四周为之一静的气场。 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绝非池中之物。 王芍想看清楚男人的样貌,她用力的眨几下眼睛,再去看镜筒里却空无一人。 王芍有些急了,扭着身子去找,终于在那棵粗壮的槐树旁边找到了靛青色衣裳的一角。 王芍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视野往他的脸上瞧嗬,长的可真周正,这下巴像是刀子削出来的棱角,嘴唇也不算薄,眼睛 “啊!” 只听王芍一声惊呼,整个人踉跄了几步跌坐在了地上。耳边是拂珠的声音“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来富来富”。 声音忽远忽近的,脑子里c眼跟前闪过的那双鹰隼一般的双眼,摄魂勾魄一般的直直盯着她,比在暗夜里泛着绿光的恶狼还要可怕。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张来富五根手指来回的在王芍的眼前晃。 王芍只觉得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直勾勾的,半晌才吐出一句:“完了,被他看见了。” 张来富看向拂珠,拂珠摇头不知,俩人又齐齐望向王芍。 王芍哼唧了一声,“那群北地人里有个人瞧见了我。” 张来富和拂珠面面相觑。 “瞧谁瞧见?” 王芍哭死的心都有,和下头的人都说了不能招惹不能招惹,她自己偏就招惹上了,瞧那双眼睛就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万一找过来 她想起帐篷前雕着小人儿的那把双面刃,那刀要是抹起脖子来,会不会就叫做“见血封喉”。 王芍心口像窜进一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张来富站在窗前挠着后脑勺,斟酌了半天才说:“小姐,您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 拂珠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吓的心慌,连忙“呸呸呸”的吐了三下,朝张来富骂道:“你这个不着调的,瞎说什么呢。” 张来富苦着脸,朝西场的方向伸了伸手指头:“西场离咱这儿两条街,小姐用千里筒能瞧见,那群北地人是肉做的眼睛,连咱们楼檐子上啥色儿都瞧不见,怎么可能瞧的见小姐。” 此话一出,拂珠和王芍俱是一愣。 王芍更是一轱辘爬了起来,先是眯缝起眼睛使劲的瞅,最多能看到隔壁街万花楼的灰砖红瓦,她在心里“咦?”了一声,难道是自己看左了?不能够啊,那双眼睛太真切了,她从未看过那样一双眼睛。 王芍又小心的摸起千里筒,躲在帘子后头小心的将视野挪过去,拿匕首的中年人正在打盹,瘦小子和黑骆驼依然在洗马,马车顶上的油毡子到底被揭了下来 那个穿靛青色衣裳的年轻人好似从未出现过。 王芍把千里筒放了下来,悬在心口的一口气松了一半,可还剩下一半如何都按不下去。 拂珠一下一下的抚着王芍的后背:“定然是昨晚上没睡好,奴婢让下头的给您用艾草熏熏被子,您刚摔的可不轻,不如到贵妃榻上小睡一会儿,您不是让进大奶奶下半晌来见你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5:惊觉(下) 进大奶奶是郭进的媳妇儿,姓董,和郭进成亲也有一年了,郭进的母亲冯氏想让她帮着管家里的绣庄,董氏虽也是商户出身,却从未管过大规模的铺子,冯氏就求了王芍,在去金陵的路上教一教这个儿媳妇。 这事儿昨天才被冯氏提出来,经拂珠一提王芍也想了起来。 “那我睡一会儿。”她强自压下心中的忐忑,由拂珠服侍着歪在了贵妃榻上。 可不知怎么的,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仍旧在她眼前晃,搅的她心烦意乱,王芍烦躁的睁开眼,眼角余光里,桌子上正摆着手掌心大的一个紫色小药盒,有什么东西忽然的福至心灵,她连忙叫住正要退下的来富。 王芍指着桌上的盒子,“这是不是百解丸?” 拂珠站在张来富身后,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是,您刚让奴婢寻来着。” 王芍的脸色略微好了一点,她吩咐来富:“想个办法,把那药给那群人送过去,机灵点儿,别让人起了疑。” 张来富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小姐的意思。这两年张来富也帮着王芍做了几件隐秘的事儿,这件事儿她没有吩咐身手最好的曾河,而是交给了他,就说明这事不想让除了他们三人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张来富会意的点点头,把药盒收进了怀里。 待从小姐房里出来,拂珠趁着小丫头们不在前,往张来富小腿肚子上蹬了一脚:“你脑子是不是没长全?” 张来富挨了踢,呲着嘴往旁边让了让:“这又是哪儿说的啊?” 拂珠拉了张来富小声嘀咕:“刚才小姐问我那群北地人里会不会有何图c展平c徐平川来着。” 张来富嘴巴张了半天都没合上,拂珠见他发傻又要去蹬他的腿,张来富跳着躲开,“别别别,你你确定小姐这么问你来着?你没诳我?” 拂珠是王芍的大丫鬟,她从未把小姐的事儿对旁人说过,可小姐爱看话本子的事儿张来富知情,《千秋英雄传》后来的那几本都是张来富想办法给搜罗来的,他还常帮小姐打听话本子里说的事儿。 拂珠贝齿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些日子小姐关在屋子里拿千里筒瞧人的事儿说了,末尾到底不放心,加了句,“你可别对旁人说。” 张来富沉默下来,露出一个神色不明的表情,过了好半晌才听他轻声吐了一句,“下回你可别拦着了。” 拂珠又要急,张来富安抚她:“小姐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就算她看着那些北地人的时候有些不同寻常,可刚在里头小姐对我和小郭掌柜说的话,你可是都听见了。”张来富叹了口气,声音黯了下来,“心里面再喜欢c再仰慕c再觉得有趣儿,小姐她也能拎得清主次,小姐也就是在没人儿的时候自己偷着乐乐,她要是再不给自己找找乐子,那得多苦啊?” 拂珠也没了话,鼻子忽的发酸。 都说汇锦昌的大小姐有多好命,没及笈就占了商号的四成股。可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只在乎衣服c脂粉c钗环首饰,最担心的事不过院子里的花晚开了两日,廊下的翠鸟蔫了半晌 可他们小姐呢,每天想的是哪里的税赋增加影响了当地的物价,哪里久旱成灾有多余的劳动力,哪个商号赚了个盆满锅满,哪个店铺换了东家和掌柜 张来富说的对,小姐只是在没人的时候才自己给自己找找乐子。 ※※※ 扬州城西场南角,被王芍拿千里筒盯了四天的商队里,气氛却不如表面平静。 先前在马车顶上铺油毡的年轻人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侯,脚步里隐隐带着些急促。 帐篷帘子刚掀开就急唤了一声儿,“三爷” 一张草席竖在帐篷中间,将原本就不大的空间隔成了两面,一个年轻妇人先站了起来,她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孩子,孩子的头上包着细葛布头巾,嘴唇烧的龟裂,听见来人的高声,在妇人怀里忍不住一个缩涩。 年轻人这才察觉到冒失,在门前平稳了一气才拐过草席帘子,再出口已经稳声稳气。“三爷,如您所料。” 一张城图铺展在桌案上,霍青穿着靛青色衣裳坐在桌案边,正是刚刚把王芍吓的倒仰的男子。他一只手擎着膝盖,另一只手慢慢转动手指上的一串佛珠,眼里的雾霭望不见底。 霍青的直觉向来敏锐,晌午的时候他站在帐篷外,就觉得一道光在那角楼上晃了晃,他警觉的挪了个位置,没一会儿那光又追着自己挪了过来 他抬头问来人“你查到了什么?” 年轻人名叫李洲,是霍青的手下,他将自己前去查探的结果一五一十的说了,“四进的别院,把守内紧外松,属下想潜进去看看,发现里头的几个侍卫内力极深,且巡逻的方位很是刁钻,以属下的能力,恐怕难以顺利的探进内院。属下在附近猫了半个时辰,发现从宅子里出来的一个男人很眼熟,跟了半条街才记起来,那人时常去汇锦昌,属下头一次去汇锦昌寻药的时候汇锦昌的二掌柜和他很是热络,以子侄相称。” 李洲这一趟出去跑的口干舌燥,回禀的时候一边抬手松了松领口,一边去扫三爷的脸色。 霍青手指上的动作停了停,指向城图上角楼的位置,又在角楼的四周三个方位上各点了点,对李洲道“这里是西场,这里是衙门,这里扬州最繁华的八通街路,这个角楼的位置能将这三处尽收眼底。” 李洲忙凑上去,待看清了,脸上除了震惊外,稍稍带了点忧虑,他们此行不算顺风顺水,可这次遇上的角色,却与之前的不可同日而语。 草席子另一头的年轻妇人,抱着孩子走了过来,她面露焦虑之色,疑惑的问:“可你也说了,那个角楼离这里两条街,像三爷这般眼力的人毕竟少数,难道真这么凑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6:碰壁(上) “应该是千里筒。”霍青声音平淡,听起来自能令人镇定熨贴。 草席帘子另一头,年纪稍大点儿的男孩从木板床上跳了下来,小脑袋在草席子下沿一拱,呲溜一下就钻了过来。妇人来不及喝止,男孩儿已经腾挪着挨到了霍青的身边儿,“三叔,我在爹爹书房的杂记里看到过千里筒,说是赤英军攻打凤夕城的时候在西夏王的王宫里搜罗来的,从凤夕城楼看去都能看得到络城。” 屋子里几个大人也都听过千里筒的传闻,凤夕城和络城相距几百里,用一个小小千里筒肯定是看不到的,可是若两条街外的角楼上有那样一件宝物,却是足以将他们尽收眼底。 霍青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额发,没有否定他话里的夸张,眼底蓄起一抹暖意,问:“阿许怕不怕?” “不怕。”叫阿许的男孩儿拍着胸脯,带着满满的信任和真挚:“阿许长大以后也和三叔一样做大英雄。” 怀里的孩子也立起小脑袋,奶声奶气的跟了一句“阿渊也做大英雄。” 小孩子的话还没落音儿,黑骆驼从外头“腾”的掀开帘子,“三爷”他声音回响大,嗡嗡的震的人脑仁儿疼。 屋子里的两个孩子却不怕,齐声叫着来人“徐叔叔” 黑骆驼脸上透着喜色,将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摊,对霍青表功似的:“三爷,百解丸让我给鼓捣回来了。” ※※※ 王芍在贵妃榻上悠悠转醒已经是黄昏时分,外头的乌云散得干净,半个斜阳挂在城门楼顶,黄澄澄的,待王芍由小丫头伺候着梳洗停当,天边就只剩下了晚霞,像燃起的熊熊烈焰。 王芍身上却不得劲儿,她睡的不好,翻来覆去的累了才阖的眼,后头又沉沉的在梦里出不来,起床后整个人就像个病猫似的疲累。 她问拂珠:“张来富把药送去可吗?” 拂珠把王芍的头发松散开,用手指按着王芍的头皮,一边按一边把张来富刚才来说的话说了,“来富怕让扬州分号的人起疑,跑到城东雇了个小子,盯着送过去的。” 张来富办事越来越周全,王芍微微点了点头,眼尾扫过搁在架子上的千里筒,犹豫要不要瞧一瞧。 屋外小丫头却在此时通禀道:“小姐,小郭掌柜来了。” 郭进每天上午来见王芍,这是临行前商量好的,这些日子也从没打乱过,郭进这个时候过来,就一定是有事儿需要王芍拿主意,可王芍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是郭进都拿不了注意的。 她让拂珠给她挽了个松髻,忙叫了郭进进来。 郭进穿的还是上午时穿的那身衣裳,风尘仆仆的,手里拿着一枚紫红色的压纹拜帖 “小姐。”郭进有些语塞,看了一眼王芍才犹豫着禀道:“扬州分号的窦掌宗递了拜帖,说要让夫人和小姐给您请个安。” 王芍面沉如水,郭进不由肃了肃。 小姐此行隐秘谨慎,借着他护送母亲去金陵的幌子,又有稽核掌柜们跟着沿途查看各分号的账目,一路上也没谁料到小姐也跟着南下。 可这个扬州分号却能手眼通天,不仅瞧了出来,还堂而皇之的派内眷来拜见。 屋子里的气氛骤冷,郭进沉声说:“窦太太的马车就停在门口,门房已经说过只有我母亲在宅子里住着,彩茹刚也出去见了一面,窦太太却执意让彩茹将帖子递给我。” 彩茹就是郭进的妻子董氏,而这栋宅子的门房也压根不知道王芍住在内院。 “小姐,属下还是去把帖子退了吧?”郭进拧着眉头。 “不必。”王芍坐在暗红色锦绣牡丹团纹垫子上,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浑身透着一股疲懒劲,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帖子我收了,赏两包淮阴的土仪打发走。” 收了帖子,就是承认自己在扬州,拿土仪去打发,就是“不见”,这可真够打脸的 拂珠以及伺候茶水的小丫头都大气不敢出,郭进心下叹了口气,莫名觉得屋子里这些大红团花红的有些让人脊背发凉。 他不再说什么,默默退了下去。 拂珠去外间端了芙蓉汤进来,侍奉着王芍进了汤,到底耐不住性子,小声问了句:“小姐,奴婢听说扬州分号的窦掌宗见到郭爷要叫世兄,您这样打扬州分号的脸,会不会” “他要是真顾忌我师父,就不会冒这个头。”王芍取了清水漱口,又靠回垫子上,嘴角斜出个轻蔑的弧度,“这也算是打脸?且等着吧,有的是他们没脸的时候。” 汇锦昌是王芍的外祖父沈万里沈七爷一手创建的南北通货商号。所涉及的产业有粮c油c布c茶c古玩c香烛c车马c画舫c金银c杂货c药铺c典当。可谓是大景朝通商行里的佼佼者。 淮阴沈氏在孝宗时期就是大景朝三大商贾之一,只是那时候沈家专营棉花布匹生意,是大景朝当之无愧的“布老大”,到了隆庆年间,水匪横行,还只是少年郎的沈万里带着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几个沈氏学徒,组建了沈家第一支货队,先是在四川等地贩运走货,几年间货队扩大到了数支,马匹数量多达两千匹,在太原c徐州c镇江c江南甚至是福建都建立了汇锦昌的货站。 在之后的十几年,汇锦昌一直以南北通商第一号的名头存在于世人眼里。直到元兴五年的时候,沈万里唯一的儿子沈长岳,跟随行商掌柜去京都收账时,与鲁阳侯的小儿子起了冲突,沈长岳从小善骑射懂武艺,争执之时失手打死了人。 沈长岳为了不连累家里,就此出逃,再无音信。 鲁阳侯府失子追责,沈万里迫于压力,用整整八十万两通德银楼的银票才将事情抹平。 沈万里自责于教子无方,自此将精力从外头的生意上收了回来。 他将汇锦昌分为南字号和北字号,淮阴以南归在女儿女婿名下,淮阴以北则由徒弟郭开山掌舵,但凡商号里的资金运用c业务往来c人员进出以及内部管理事项都由郭开山和女儿沈观澜决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7:碰壁(中) 五年后,沈七爷将三岁的外孙女王芍接到了身边,平日里含饴弄孙,侍弄花草,像个十足的田舍翁。 在王芍九岁的时候,沈七爷去世留下遗嘱,将自己所有的产业留给了外孙女王芍,又过了两年,王芍的外祖母七夫人也去世了,七夫人名下的庄园产业大部分也交给了这个外孙女。 虽然知道此间变故的人也只有汇锦昌里几个有股份的掌宗,但一个九岁的孩子成了汇锦昌的东家,还是在商号里造成了不小的动荡。先是几个德高望重的大掌柜联名请辞,自立门户,后是一批资深的学徒不服调度,拖人使力的去南字号里寻差事。 如此闹了一两年,汇锦昌里有人便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们发现北字号的人心虽然浮动了一阵子,可是生意却没有太大的影响。而且管理比较沈七爷在时更加严谨,许多想在北字号安插眼线的人,根本无从下手。至此那些在南字号的大掌柜们渐渐收起了对王芍的轻视之心,挖空心思的想看一看这位大小姐的庐山真面目。 扬州分号的窦定坤就是其中之一,在过去的两年里,他曾向淮阴沈园安插过六次人手,甚至花重金去挖北字号一个三等掌柜,无一例外,全都是白费工夫。 一次两次或许是运气不好,可若一连六次的失手,就不得不引起窦定坤的重视了。 窦定坤的宅子坐落在扬州城北双槐巷底,外头看与普通的四进宅子无异,可窦家早就把背街挨着府邸的两进宅子买了下来,四进的门脸里头其实是个六进纵深的宅子,且从花园景致到家具陈设无不透着商户的奢侈精细,就连窦定坤书房里的帘子都是用一般大小的东珠米串成的。 而此时,那门帘子“哗”的一声被人拨开,一个身着银红福纹天香束腰裙的少女气鼓鼓的闯了进来。 身后跟着个中年妇人,面沉如水的叫她,“阿凝” 阿凝姑娘正是窦定坤的女儿,她和母亲依了父亲的意思去枇杷巷给沈家的那个外姓的大小姐请安,却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窦凝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样的羞辱,马车一回到自家门口,她就气冲冲的跑来书房,想要让爹爹帮她出口气。 可是一头冲进来,却见父亲背手站在窗前,那冷肃的背影与平日的温和大不相同,大哥窦英侧立着,看向她时眼里满含警告。 眼前的气氛让窦凝惊愕且恐惧,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如何都不敢出声。 窦太太跟在窦凝身后,埋怨的看了女儿一眼,吩咐身边的下人:“送小姐回屋梳洗,待会儿去我屋里吃晚饭,夜里凉,别忘了把那件孔雀锦披风给小姐披上。” 窦凝不服气,看着窦太太欲言又止,窦太太向窦定坤的背影使了个眼色,窦凝贝齿轻咬,跺了跺脚到底没敢再留,带着丫鬟婆子走了。 窦凝一走,书房里的浮躁也被抽了个干净,屋子里沉沉的,连呼吸都显得清晰。 “老爷。”窦太太走到窗前,很平静的将刚刚在枇杷巷的遭遇说了一遍,话末犹豫着问道:“您看,这会不会是冯氏的意思?” 她指的是郭进的母亲郭太太。 窦定坤回过头来,和妻子缓步坐去了太师椅上,又招呼窦英:“给你娘沏杯茶,你也坐下来听听。” 窦英忙亲手给母亲斟茶,待窦太太坐在了窦定坤的下首,才恭谨的坐下。 窦定坤叹了口气,“冯氏从不在这上面拿主意,不会是她。” 窦太太向前倾了倾身子,“那会不会是郭开山临行前授意她这么做?”窦太太在回来的路上苦思冥想,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窦定坤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郭开山不会授意她拿土仪打发人。” 窦太太脸色不太好,刚才在枇杷巷,瞧见下人将两篮子水果外加两坛子淮阴陈酿送上马车的时候。也得亏得窦太太沉得住气,否则真如女儿阿凝说的那样,一巴掌挥过去再论别的。 现在丈夫这么说,她也在心里认同,郭开山那个人做事向来是内敛的,对谁都是和和气气,他翻脸的时候就是已经把人踩进泥里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一巴掌。 “那会是谁?”窦太太思忖着,不由暗暗皱眉。 窦定坤和窦英眼神碰了碰,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雷同的情愫。落在窦太太眼里,她不由心中一颤,惊呼:“莫不是那个丫头?” 父子二人都没说话,显然是认同了。 窦英看着母亲不可置信的神色,想了想,还是道:“我在沈园学徒的那几年,也见过大小姐”他看了看父亲,见他没有阻止自己说下去,才继续对母亲道:“她很聪明,六岁的时候就能听三个管事同时报账,一本帐从头念到尾,她给出的数比八个算盘更快更准。” 商号里报年帐的时候,往往一个人念数,八个人同时拨算盘,最后八个算盘的数一样才做数。 王芍能一个人同时听三个人报账,给出的数比算盘还要快,虽然当年的沈七爷能一人同时听五个人报账,但那毕竟是老奸巨猾的商业巨贾,是传奇一样的人物。 窦太太惊得心口噗噗的跳,“这怎么可能,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窦定坤:“阿英一年能回来几次,商学里的事儿不得外漏,他们都是签了契的,何况阿英如今在京都谋差,郭开山的人脉在那,要是他知道从阿英这儿漏了什么口风,以郭开山的性子,定然要把阿英遣回南边儿来。” “南边儿有什么不好?”窦太太急道,“咱们都是南字号的,你还是分号的大掌宗,稍稍提携一下阿英,何苦让他到北边儿受罪?” 窦定坤不喜欢女人掺和铺子里的事儿,何况他也是这几年才体会出权势和金钱之间的相得益彰,他脸色微沉。 窦英见了就在一边儿缓和道,“娘您也忒没见识了,钱多可不一定就是富贵,京都里的权贵那才叫富贵在骨子里,年前三皇子大婚,仅香烛这一项就花了五万两,这单子就是从汇锦昌出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8:碰壁(下) “五万两?”窦太太吃惊不小,扬州分号报给南字号的年收益也就五万两。 窦英又道:“这还是铺子里的小帐,明面上是十五万两,我跟着闫掌柜去走的帐。” 窦英在京都只是汇锦昌香烛铺子的库总,接触到的就是库房里这一亩三分地儿,每天向三等掌柜报库存余货,以备管理调配的三等掌柜能及时备货。 窦英心思活络,窦定坤虽然没有授意他把北字号摸个门清,他也很有觉悟的在钻营着找时机往郭开山的身边凑。 这个闫掌柜就是他所笼络的一个二等掌柜,平时对他多有照顾,当然也受了他不少的孝敬银子。 不久前窦英听说郭进护送郭夫人去金陵,才和闫掌柜磨了一个月的假赶回金陵。 这些事情在窦英回到金陵的第一个晚上就已经向父亲禀明过,窦太太却第一次听说,她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迟疑道:“这么说,这位大小姐做生意不但没亏,还着实做的不错?” 这怎么可能?一个还没及笈的小姑娘,再七窍玲珑的心也才十二岁,但又想起当年淮阴府对这位大小姐的传言早慧近妖? 难道真是妖怪不成? 窦太太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心里不合理的猜测。 却听窦定坤吩咐窦英道:“你去铺子里一趟,把今年新出的首饰挑几样送过去,我记得有一套猫眼石的,找个精致点的盒子单独装了一并送过去。另外选几个得力的人,看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扬州,你亲自带人沿途护送,不可冒进,也不可失礼。” 窦英微怔,惶惑道:“是暗中行事?” “不必。”窦定坤眸子深不见底,缓缓道:“大小姐身边不乏高人,不防大大方方的跟着,到了镇江既止,咱们扬州分号这么做也算是礼数之内。” 窦英应是。 窦太太却欲言又止,她刚才在枇杷巷里瞧见了郭进的媳妇儿董氏,从前没想起董氏是谁,如今面对面的见着,她猛然想起了一桩旧事,可这件事她不知道能不能同丈夫说。 窦太太瞧了一眼窦定坤的脸色,觉得无论如何今日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这才又将心事压了下来。 窦英从窦定坤的书房出来,心里也像堵了团棉花。 王芍! 从十岁入得沈氏商学的第一天起,这个名字就落在了窦英心口的那团棉花上,不上不下的。 窦英遗传了父亲的精明,特别是在算数上,他似有得天独厚的天分,在父亲的影响下他在十岁之前就把《孙子算经》和《九章算术》学的十分通透,周围的人都拿他和当年的沈七爷比,说他定然也能成为像七爷那样的人。 十岁的时候窦英破格参加沈氏商学学徒的选拔,过五关斩六将的冲进了前三,当他站在了人生的转折,激动又小心的应对沈七爷的考教时,一个穿着大红绣福字纹牡丹袄,梳着团子头的小姑娘气鼓鼓的推翻了沈七爷座椅旁边的屏风,指着堂下包括窦英在内的三个人嚷嚷道:“这三个家伙,除了比郭通皮相好,还哪里能比得过郭通?” 窦英当时都惊呆坏了,不是因为小姑娘口中所说的话,而是震惊于,沈七爷在考教一百个生源里筛选出的前三名时,身旁的屏风后头竟然安置了个小姑娘。 虽然他隐隐猜到这小姑娘的身份,但当时的错愕感还是令窦英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沈七爷的反应则更加剧了众人的惊愕。 他不仅没有责怪小姑娘,反而摆出个轻松的表情,笑着反问:“昨个不是你说的,要是连郭通那样的蠢蛋都能入围,那我这商学趁早关门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只能把郭通摘出去了。”沈七爷语出惊人,周身那睥睨冷锐的气场消散得干干净净,从一头威慑四野的雄狮,陡然变成了无害又讨喜的大猫。 小姑娘歪着脑袋和沈七爷强辩:“我昨个和郭通属于窝里斗,您不能因为偏向我就毁掉郭通的前途,况且我俩昨天生的矛盾今天早上就清干净了,郭通在我面前显得蠢,可凭今天的表现,总好过面前这仨,不然你让郭通进来,他们四个较量较量。” 小姑娘软糯糯的呛着声,底下被奚落的前三名却也不觉得生气,都当稚童无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哪里会被一个小姑娘说动的道理? 可沈七爷不仅被说通了,还随口指了面前的三人,“你们三个考的住她,今天的考教就算过关,若是被她考住了,就依她的意思,给郭通让个位置。” 众人略略吃惊,却只当沈七爷请他们来糊弄外孙女,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让小姑娘心服口服罢了。 于是堂下三人分别用《九章算术》里的方田c粟米c衰分出题,窦英出的是衰分里盈额比例的问题,问题还没念完,小姑娘就直接给出了答案。其他二人也均如此。 当时的窦英只觉得浑身冷汗琳琳,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如妖怪一般。 小姑娘出的题是“扇形米仓米粮折算摊派赋税”的问题,一道题里既包括了“方田”里扇形面积的问题c“粟米”里米价折算的问题c“衰分”里分配比例的问题,还包括了“少广”中米仓体积问题,以及“均输”里合理摊派赋税的内容。 窦英和其余两个考生,整整算了一个时辰才教上答卷,而那小姑娘已经躺在沈七爷的膝盖上睡着了。 少有慧名的窦英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沉重的打击,因三人全都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提交答案,罚三人以“侍生”的身份入学一年,再与明年考入的学徒一起跟师学艺。 所谓侍生,做的也就是给老师端茶倒水的活。 窦英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很奇怪的记恨起郭通,觉得老天爷实在是不公平,像郭通那样需要熬夜勤奋才能得到成绩的庸才,却能凭着父亲的关系得到王芍的青睐,而自己,因为只是扬州分号掌柜的儿子,就被王芍排除在了“自己人”之外。 所以窦英在淮阴沈园就读的那些年,隐隐和郭通别着一股劲儿,莫名其妙也不知从何而来的看不起,连隐瞒都不屑,赤·裸·裸的摆在脸上。 以至于今天,想起在沈园的学徒生活,窦英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六年了,他是北字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库总,郭通却受到王芍的重用,为她打理着沈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09:转送(上) 窦凝在父亲书房出来后就坐在壁廊尽头的亭子里等她的哥哥,远远的瞧见窦英走了过来,可是快到面前的时候窦凝才发现,哥哥怔忡着往前走,握拳皱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她站起来唤了一声,窦英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比丢了魂魄还骇人,把窦凝吓得连忙上去拉住了窦英:“哥你这是怎么了?” 窦英满心都在不平愤懑,被窦凝这么一拉,回忆里的景象才退潮一样散去,惶惶然的看了窦凝一会儿,“哦”了一声,强挤出个笑容问:“你怎么在这儿?” 窦凝满心奇怪,她这个哥哥可是天之骄子,在扬州城乃至南直隶的商号里,数得上号的青年才俊,只有让旁人羡慕嫉妒的份儿,怎么刚刚好像见他一副落寞消沉的模样? 可窦凝更在乎自己心里的那点委屈,她拉了哥哥的手,嘟嘴问:“爹干嘛那么在意姓王的那丫头?舅舅不早就劝爹爹离开汇锦昌,以舅舅和爹爹的本事,何愁压不过一个汇锦昌去?何苦在这儿受人搓弄?” 她薄唇一开一合,完全不给窦英插嘴的机会,可一番话却说的窦英陡然变了脸色,“小妹!” 窦英厉喝,朝窦凝身后的丫鬟们摆了摆手,待兄妹二人身边伺候的人都避得远了,窦英才埋怨似的说道:“你也不小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知道吗?” 窦凝撇嘴:“我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汇锦昌南字号十三家分号,哪个不是打着汇锦昌的大旗在做自己的买卖?” 窦英脸色唰的一下白了,“阿凝,你胡说什么?” 窦凝不以为意,继续呛道:“你们可瞒不过我,你看咱爹,汇锦昌给分号掌宗每年一个身股,一年不过五千两银子,可咱家这两年置的产业,娘和我的衣裳首饰,还有父亲打点的那些银子,别说五千两了,五万两也是不够的,那其余的钱从哪儿来?”她白了一眼自己的哥哥,拉着他胳膊的手更紧了,换成讨好的样子柔声道:“我就算不懂事也知道一个道理,再茂盛的树,根子烂透了树就该死了,汇锦昌迟早都是要倒的,现在就是在强撑着,爹他不听娘和舅舅的,你是爹的儿子,娘和我可都指望着你呢,你得在爹面前好好劝劝才是。” 窦英看着自己的妹妹,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一样,自己不过出去几年,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的小豆丁,怎么一转眼就能给自己出这样的主意了? 但窦英心里头虽然震惊,但马上整肃好神情,把胳膊从她的手里挣了出来,“这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母亲这两年着实把你惯的厉害,我看得给你找个善教养的嬷嬷,沈园芍小姐六岁的时候身边就有了两个教养嬷嬷,走到哪里都是仪态端方” 他还没说完,窦凝一下子就变了脸,大声嚷嚷:“请多少教养嬷嬷她也不姓沈,灰鸭子充天鹅,野山鸡充凤凰,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她一瞬间流露出的尖酸刻薄样,彻底把窦英给激怒了,窦英大喝一声“闭嘴”,然后冲着院子里伫着的几个丫鬟吩咐:“去太太那禀一声,小姐太没规矩,罚她在自个院子里禁足,把女训抄十遍,抄不完不许出来。” 窦英板起脸来,几个小丫鬟全都吓的跪在了地上,窦英头也不回的拾阶而去,任窦凝在身后叫着“哥哥”。 —————————————— 窦英办事牢靠,晚饭前就把窦定坤交代的事办好了。 所以,王芍在郭夫人那里刚用过晚膳,就听说扬州分号的二掌柜亲自来送礼了。 王芍“哦?”了一声,笑问拂珠:“怎么?也送了土仪过来?” 拂珠笑着端来茶水,“奴婢刚瞧着像是首饰,窦掌柜是个讲究人,叫八个模样齐整的小丫鬟用托盘端着,侯在外头呢。”拂珠烹茶的手艺极好,碧清的茶汤装在乳白瓷杏花纹儿的杯盏里,一会儿功夫,茶厅里便袅袅一阵茶气,沁香袭人。 坐在王芍对面的郭太太冯氏,先品了一口茶水,才抬头问道:“这个窦定坤又起什么幺蛾子?听说窦英也回了扬州,幸好我没让郭通跟着,这俩孩子八字儿上拧巴,凑一起就掐架。” 冯氏在沈园里住过几年,对郭通他们这茬学徒熟悉的很,有好几个小子都是因为合了冯氏的眼缘儿,才被郭开山相中的。 冯氏性子爽利干脆,却从来不掺和铺子上的事,在内宅的事情上却是说一不二,把郭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教养的非常好。 “谁知道呢。”王芍隔着帕子剥了颗橘子,分给冯氏一半儿,自己留一半儿,“我娘这几年一门心思的找我舅舅,生意什么的都撂下了,反正我娘早说了,南字号是她帮我舅舅管着的,他一走这些年,凭什么回来就捡着好啊,烂摊子正好,也好给我外祖父外祖母解解气。” 冯氏闲话一样的听着,她下首侍奉着的进大奶奶董氏却忍不住朝茶厅外头看了一眼。雕繁花镂空窗格里镶着锃亮的白玻璃,依稀能瞧见远处一排羊角廊灯底下站着八个袅娜的身影,许是不明白为何会被冷落一盏茶的时间,彼此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董彩茹的娘家在扬州曾有一间瓷窑,每年仲秋青瓷出窑的时候,母亲都会带着新出的瓷样去窦家拜见窦太太,雕梁画栋的宅子,满府的气派,拿鼻孔看人的窦太太,以及骄横跋扈的窦小姐,都是留在董彩茹心里挥之不去的影像。 昨天之后,董彩茹对窦家的印象却变了,窦太太瞧见自己时一瞬间的怔愣,以及窦小姐瞬息数变的脸色,都被她瞧了个彻底。 董彩茹将心思收了回来,走上去帮王芍和婆婆各斟了一杯茶,王芍笑着称谢,口中称呼她嫂子,可董彩茹却明白,窦家小姐那样的跋扈并不算是厉害,真正厉害的是像大小姐这样,无害时一团和气,触碰到那块儿逆鳞,就会毫不客气的把人踩进泥沼里。 意识到这一点后,董彩茹在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孩面前,再也不敢放松大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0:转送(下) 扬州分号的那些首饰在一个时辰之后被王芍底下的小丫鬟接了,送进来给王芍过目,王芍和冯氏正在下五子棋,百忙中在那些托盘里扫了一眼,点了个檀香木盒子装着的猫眼石头面,对董氏说:“我记得嫂子有一件柿子红色的单纱罩,这眼石倒也能配。窦掌宗这么大阵仗的送过来,你就帮我把这件收了吧,算是我送给嫂子的。” 董氏忙要推辞,冯氏已笑着开口,“回头那盒子给我,我正缺一个装印章的。” 冯氏都这么说了,董氏只好硬着头皮把那猫眼石头面连同盒子给取了过来,其余各色的饰物则由小丫鬟们端了出去,重新交还给了窦家的下人。 董氏将略有些发颤的手指往袖子里缩一缩,若她没看走眼,这猫眼石算是上品,至少值三百两,那些托盘里其他的首饰都没有这个贵重,大小姐只扫了一眼就挑中了最贵的,凭这份眼力就够她学上几年的。 可是大小姐却借着她再次打了窦家的脸,难道大小姐知道她家和窦家有过节? 董氏心里五味杂陈,强撑着在一旁看着婆婆和大小姐继续下棋,王芍是棋中高手,冯氏却只是初学,可王芍愿意耐着性子陪冯氏,有时候明明必死的棋眼,王芍也当没看见,有时候也装着失察让冯氏赢上两局。 冯氏从始至终都兴致高昂。董氏不由再次打量王芍,大小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两个人下棋下了一个多时辰,到微觉困意才作罢,临回屋前王芍对董氏说:“师娘让我教嫂子管铺子,其实铺子哪里用得着咱们女子去盯着,事做的好不如人用的好,我每天下午要听下头的人给我回事,明天正好是扬州分号的几个管事娘子来见我,不如明日下午嫂子到我这儿来坐坐?” 王芍有几家自己经手的铺子,并不分属汇锦昌,是王芍有意无意的开起来的,但王芍的每一间铺子必有一位管事娘子,方便与王芍面对面的回事,扬州有王芍的两间香粉铺子和一间酱菜铺子,想来是明日要到王芍跟前回事了。 董氏郑重的应“是”,“我会和大小姐用心学的。” 待王芍走后,冯氏让董氏坐到自己身边,她不是个刻薄的婆婆,平日里从不让媳妇在面前立规矩,可是冯氏知道,她能被王芍敬重,能像普通内眷一样的相处,自己却不能得寸进尺,不把大小姐当东家。 所以每回在王芍面前,冯氏从来都是让董氏在一旁侍奉,上行下效,这样郭家的下人也就自然而然的摆正了身份。 今天王芍借着儿媳妇的手甩了窦家的面子,有些事她怕儿媳妇想左了,所以要先将事情掰扯开了。 这是冯氏最大的优点,什么事情从来不藏着掖着,反而能少些误会和罅隙。 董氏却不等婆婆开口,主动的说道:“娘是要和我说那猫眼石头面的事儿吧?这事儿媳妇知道轻重,刚才只是觉得白捡了便宜,不好意思罢了。” “不用不好意思。”冯氏眼底露出欣慰之色,下一句却语出惊人的说道:“大小姐知道你们家和窦家的那点恩怨,要不你以为大小姐为何连番的打窦家人的脸?这都是给你出气呢。” 董氏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娘您您说什么?” 董家和窦定坤其实并无恩怨,有恩怨的是窦太太的娘家。 窦太太娘家姓姚,她有个兄弟叫姚武,在徐州城里做瓷器生意,有一次董彩茹跟着父亲去窦家送瓷,这个姚武就看中了董家的青白瓷,起初提出要合作,董老爷说董家的青白瓷是祖传的秘方,不能外传,姚武就打上了董彩茹的主意,让窦太太帮他说和,想纳董彩茹为妾。 董老爷断然拒绝,言辞上得罪了窦太太,窦太太当时只是让人把董老爷给赶了出去,谁知道没过多久,董家的青瓷铺子就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给砸了,与董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号,也都不知为何提出不再进购董家的青瓷。 董家人走到了死胡同,董老爷想起多年前他和汇锦昌总号的大掌宗郭开山还算有些交情,想让郭开山帮着收留自己的女儿,就算给郭家做个丫鬟,他也绝不向窦定坤低头。 于是董老爷破釜沉舟的带了董彩茹去了京都,郭开山不但收容了董彩茹,还在京郊给董家人置了个小宅子,帮董家人租店面拉生意,还让董彩茹跟着郭夫人去参加商户内眷们的聚会,董彩茹后来也渐渐的得了郭家人的喜欢,更是与郭进结成了两姓之好。 这也不过是三四年之间发生的事,如今董彩茹想起来,竟觉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更没有想到的是,大小姐竟是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人,能够为了她去扫窦家的面子。 董彩茹即感激又惶恐,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当着冯氏的面就哭了起来。 其实王芍之所以对董彩茹的事这么上心,一方面确实觉得窦家人欺行霸市,丢了汇锦昌的脸,另一方面却并不像董彩茹想的那样是在回护自己人。 这件事再没谁比拂珠看的更明白了,要说之前小姐给窦家送土仪,她还觉得小姐是一时没忍住脾气,可当小姐捡了那猫眼石的头面转送给了董彩茹,拂珠心里头就雪亮了。 她家小姐做事有两条原则,一c有利可图c二c有钱可赚,凡是打破这两条常规,能驱使她做一些没钱赚没利得的事,至今为止的几件全都与话本子有关,就像有人喜欢听戏,喜欢的狠了自己总忍不住去唱两嗓子。 自从王芍在七岁那年接触到了第一本话本子,就像着了迷一样的欲罢不能,她甚至还着手去改动话本子里不好的结局,以及她看不顺眼忍无可忍的段落,并且在看话本子这条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刚才在冯氏那里的情景,拂珠在一本叫《秦娘记》的话本子里看过,讲的是秦娘被恶霸欺辱,后被好心人收留嫁入良门,后来她的事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女菩萨听说了,路过秦娘故里的时候,女菩萨毫不留情的惩治了恶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1:是夜 其实说白了,王芍就是话本子看多了,想过过里头的瘾,遇上了董彩茹这档子事儿,一时犯了戏瘾,照着那话本子的路数也做了一回惩恶扬善的女菩萨。 有那么一瞬,拂珠竟然感觉心里无比的酸涩。人前多么厉害,多么无所不能的大小姐啊,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总是孤单的让人心疼。 这个晚上王芍也的确觉得孤单,就像唱完了戏,散场的时候总是会格外的落寞。好在王芍记挂的不止有董彩茹这一件事儿,她心里更大的疙瘩还在西场里。 回了屋子王芍又拿起了千里筒,对准了扬州西场,与白日的情形没什么两样,却是再没见过那个穿靛青色衣裳的男子。 他会是谁呢? 定北侯薛延? 不,定北侯薛延自从一年前被涂昂的细作下了毒,昔日的战神就再没上阵杀过敌,这也是这些年涂昂军敢于频繁挑衅大景朝边境的主要原因。薛延作为一军主帅,也绝不可能到千里之外的南地来。 难道是薛延的师兄曹瑞?听说定北军接连打败仗,朝廷也未有只言片语的责难,就是因为老定北侯的义子曹瑞,在朝廷里多番打点,还想尽办法帮定北军争取军饷。可曹瑞如今是山西总兵,且朝中认识他的人实在不少,也不太可能到南地来。 再有就是薛延的两个副将,何图和展平,可话本子里也说了,何图身形瘦小,一身内家功夫十分了得,走路的时候都不会在地上留下脚印,展平也不高,但四肢格外健壮,能举起千斤重物。王芍之前也留意过这两人的特征,可这些人里却没有符合的。 王芍觉得,她的脑子因着她的眼界太小而被禁锢了,有些东西一定是被自己忽略掉了。 会是什么呢? 拂珠伺候王芍梳洗,一直到将小姐安置到床上,小姐的两条远山眉还是紧紧的蹙在一起。 以往的经验告诉拂珠,小姐一定是遇到了解不开的疙瘩,如今董彩茹的事告一段落,拂珠猜测是为了那几个“晋商”。 拂珠给小姐落了纱帐,自己拿了昨天绣了一半的袜子,坐在床边的绣凳上,陪着小姐,可是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小姐的眼睛还是直直的盯着帐顶,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 拂珠觉得自己还是得开解开解小姐,于是轻轻出声问了句:“小姐还在想那几个定北军的人?”轻纱灯罩里的烛苗莫名抖了抖,拂珠恍惚感觉到后背有凉意袭来,令她不由打了个寒战。 回头一看,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个缝,拂珠走过去关了床,回到床边的时候就听小姐轻声的说着,“你说会不会是定北侯遇到了麻烦呢?我听说有一次薛延奉命回京面圣,多少人存了坏心想在沿途做手脚,可薛延依然一将四卫沿着官路策马归京,在那种已知的危险下薛延都不屑去隐藏伪装,我真猜不透,有什么事需要他这么谨慎小心的安排。” 王芍与其说是在问拂珠,不如说是在问自己。可是与王芍相处多年的拂珠却在小姐的这句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小姐想帮他们?” 其实已经帮过了,那丸百解丸已经称得上是雪中送炭了,拂珠不明白还能怎么帮。 王芍叹了口气,“窦定坤从前是做朝奉的,眼力极为精准,我既然能看得出这些人的身份,难保窦定坤也能瞧出来,现在窦定坤把视线转到了我这里,待明天这群人出了城也算是过了这关,但是前头还有镇江,镇江分号的钱掌宗也不是池中之物,何况丹姨和曾海还在镇江等咱们” 拂珠眼底闪过一丝惊骇之色,不防手尖一疼,绣花针刺进了肉里,饶是拂珠反应快,还是有血珠染在了袜子上。 绣了三天的袜子就这么废了,拂珠却没工夫惋惜一双袜子,因为小姐的话着实惊的她不轻,“小姐,难道您是故意引起窦家人注意的?” 王芍在朦胧的帐纱里轻轻点了点头:“窦定坤是南字号这些分号掌宗的主心骨,遮遮掩掩干什么,既然都知道彼此的那点心思,明刀明抢的拉开架势不是更好?” 还“明刀明抢拉开架势”?拂珠额角抽搐,忍不住提醒小姐:“要是窦掌宗查出咱们为何回金陵,您就不怕” 王芍撇了撇嘴,“也要他有那个能耐,等他查出来,黄花菜都上桌了。” 拂珠平常最喜欢小姐的这份儿自信,可眼下拂珠却是百感交集,她忍不住焦躁起来:“小姐,您自从见到这群北地人,行事就很反常,如今连窦定坤都招惹上了,南字号那些人成天的打听您的行踪,存着怎样的心思都不知道,您就为了这些个不相干的人连自个的安危都不顾了?奴婢实在是看不明白,您就跟奴婢说说,为什么这么帮他们?也好让奴婢这心落在实处,如今奴婢就像揣了一百只兔子,实在是揣不下了啊。” 拂珠比王芍大了五岁,从小伺候到大的情谊,王芍也很少在老成持重的拂珠身上看到这样抓狂的一面。 王芍却笑不出来,一年前外祖母病危的当口,王芍听到了关于舅舅的消息,她来不及多想,亲自去徐州城找人,可是到了徐州城后经历了种种险事,王芍才惊觉舅舅在徐州的消息其实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鱼饵,他们瞧准了外祖母病危,她关心则乱的时机,引她入瓮。 最后王芍虽然全须全尾的回到了淮阴,却没能见到外祖母最后一面。这是王芍心里最痛的一根刺。 想到此,王芍缩在被子里的手狠狠的戳了下掌心,她知道当年的事和南字号的那些人脱不了关系。 可她又忍不住的叹了口气,在暖青色的轻纱罗帐里支起半个身子,“有些事,我们是必须要做的。”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抵在楠木床的格架上,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明媚:“你还记得外祖父吗?他一生都在救济穷人,可他老人家曾告诉过我,以商人的力量能救的人有限,商人永远救不了根本,人若是身处乱世,还谈什么五谷丰登c日进斗金,只有在乱世里出现足够多的英雄,来结束这一番颠沛流离的世道,老百姓才能过回安生的日子。咱们大景朝有一个算一个,能称得上乱世英雄的还剩下多少?定北侯薛家在燕北关已经镇守了二十七年,咱们得知恩图报,要是连他们的心都寒了,这世道也就真的凉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2:死神 王芍想起小时候帮外祖父整理《太平商经》的手稿,看到他写在纸上又被勾掉的两句话——“乱世糊涂盛世醒,人间太平经自成”。王芍问外祖父话里的意思,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公道,才能谈经商,没有公道就没有衡量之准,只有在太平盛世里,商经才有“经”可言。 “我能帮他们的其实也只有这些我有分寸。” 她解释给拂珠听,没指望拂珠能听懂,她就是在提醒自己,她在按照外祖父教她的去做,眼前虽然看起来有些费力不讨好,保不齐日后能本利全收,商人图利眼光要放长远。 王芍忍不住窃窃的笑起来,可惜没见到白郎君徐平川,刚才她对上的那个穿靛青色衣裳的男人,会不会是白郎君呢? 思绪又要往话本子上头拐,王芍及时收回思绪,提醒拂珠:“明天记得让张来富去城门口盯着,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回头我让曾河去前头照应一下,最好提醒他们把车上的货换一换”她自顾自的说了半天,帐子外的拂珠却没应声。 王芍觉得奇怪,侧头望去,竟不见拂珠的影子,嗬,这丫头,她这还在吩咐呢,这头人就悄没声的走了,她朝屋外叫了一声“拂珠你是不是帮我倒水去了?” 屋子外头静悄悄的,她住在一栋小楼的二层,除了她的房间,对面还住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楼下更是有曾河把守,除此之外曾河在老宅里带了七八个武功高强的侍卫,都是曾河他爹从江湖上搜罗来的人物,所以王芍并没有因突然的静寂而心生恐慌。 她撩开帐子,地上铺了薄薄的羊绒地毯,王芍光着脚下了床,“拂珠?” 拂珠可从没这么马虎过,她都叫了两声了,也不回她一句,也不怕她磕了碰了的,这么想着,忽然感觉脚尖碰到了东西,这才侧身垂了头,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 拂珠躺在地上,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她踢到的是拂珠伸在外头的一只脚。“拂” 脖颈上冰凉的触感令王芍陡然噤声,她虽然没涉足过危险,却感受到了兵刃所特有的触感经四肢百骸直凉进了她的心头。 有人站在身后,正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 可是一切都晚了,电光火石间王芍想到了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她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仅凭肉眼就能瞧见两条街外的东西。 她一点一点的转过身子,一个男人背着烛光,山一样的立在自己面前,依然是靛青色的袍子,身量高俊,眉峰鬓角刀刻一般的刚硬,气质却温和,像是个清贵家庭出身的公子,除了那一双像浸在深潭里的眼睛,整个人精致的几乎挑不出瑕疵来。 是他,那群北地人的核心,那个有着鹰隼目光的男人。 男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她,风从轻开的窗棂吹进来,烛火晃动了几下,王芍忍不住瑟缩,方才惊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王芍脑子里一团乱,她虽然有超出成人的精明,却没有处变不惊的心智,泪水顺着她的腮边滑落,王芍艰难的发出声音:“你你把拂珠怎么样了?” 在生死存亡的当口,王芍先于自己的安危更在乎的反而是一个丫鬟的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拂珠是王芍荒芜的童年里为数不多亲近的同龄人,如今拂珠像具尸体一样滩在自己的脚边,她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女人的眼泪并不能触动所有的男人,至少面前的男人眼里一丝波纹儿都没有。王芍气焰渐高,福至心灵的想起戏本子里空手夺白刃的桥段,她虽然不能夺下那匕首,她想到用胳膊挡掉,然后跑到窗边去呼救还是可以试试的。 王芍瞧准了时机猛的伸出了胳膊,只是手臂还未碰到那匕首,男人空着的那只手就一把握住了王芍的喉咙,指尖往骨头里掐进去。 王芍只听见自己骨骼被挤压所形成的“咯吱”声,她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着惊恐的眼睛,双手双脚不停的扑腾,男人的手就像铁钳一般,越捏越紧。 死亡的恐惧从心底窜了上来,王芍一瞬间明白过来,从北地到南地,一路的掩藏和低调至少可以说明一点:身份和行踪就是他们此行的死穴,凡是窥见天机者,必定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 可笑她还不知天高地厚的想去守护英雄? 王芍能感觉到生息正从四肢百骸渐渐流走,她要死了,在去和父母团聚的路上,什么花团锦簇的大小姐,什么举重若轻的聪明人,在死神面前,她轻的如同一只蝼蚁。 王芍的眼睛开始涣散,分不清眼里是泪还是雾,就在王芍以为她已经迈进了鬼门关的时候,脖子上的力道一松,空气猛的抽回身体,王芍筋疲力竭,像一张纸片似的跌在了地上。 她控制不住的咳嗽,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气,眼睛却不敢离开男人的眼睛,他没打算杀她?却让她品尝到了生死一线,王芍第一次体会到生命被人拿捏在手掌心的滋味。“你” 王芍想问他想怎样,一张口喉咙里撕裂一般的疼,声音像沙漠里刮在脸畔的沙砾,最后都化成粗糙的呜咽。王芍用手捂住脖子,好像不这么做,自己的脑袋就要从脖子上掉下去似的。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来,周身的威严叫人忌惮。王芍强撑着向后挪了挪,后背抵在了楠木床上,退无可退。 男人在怀里掏出个瓷瓶,扔给王芍,王芍低头瞧了一眼,刚被风吹干了的冷汗又细细密密的往外钻。这明显是药瓶,王芍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个当下他拿出来的药丸绝不可能是给她治嗓子的。 他要干什么?这难道是毒药?他刚才怎么不干脆杀了她,何苦这么折磨人。 王芍睁大眼睛,幼鹿一样大而清澈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泪,要落不落的可怜样。男人却不为所动,他等了一会儿不见王芍动作,一手拾起药瓶,另一只手在王芍的下颚一捏,王芍所有的挣扎和抵抗瞬间被瓦解,紧接着一颗辛辣的药丸顺着她的喉舌一路向下,待男人松开手指,那药丸携带的热感已经袭遍了全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3:节外 王芍清晰的感觉到身体里的变化,像吞了一肚子的炭,霎时燥热难耐。王芍拧着眉毛,咬紧牙关,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话本子里只说定北军里多英雄,她却忘了,定北军里的英雄都是用刀尖血磨出来的刚硬,这样的人能轻易掌控你的命,前一刻让你生,下一刻让你死,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她终归还是活不成了。 男人低沉轻缓的声音忽然响起“出了扬州城向东南的方向,过二十里有个阜水镇。”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待王芍抬起眼皮看过去,他沉如深海的眸底氲了一层雾,掩盖了他周身的杀伐狠戾,却让王芍心里的寒意更甚,她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紧接着他就道:“我的人明日离开扬州,甩掉你的侍卫,和你的丫鬟还有那个送药的小厮一起到阜水镇,七日为限。” 王芍脑子里刹时惊雷炸响,五脏六腑都震出了躯壳,半晌没回过神儿来。那人说完该说的话就站起了身,走到窗边利落的攀住窗沿,像只麻雀似的扑腾一下就消失了。 ———— 阿巳坐在西场不远处一栋小楼的房顶上,瞧见暗沉的夜色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借着房瓦纵身腾跃,轻巧的没入一片草树中。 少年扯了扯衣裳,朝小楼下头蹲着的一人打了个呼哨,自己借着一旁的大杨树,利落的滑了下去。 徐平川在小楼后墙根的阴影里蹲着,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又黑又高,在月亮底下看上去有些骇人。见阿巳下来,徐平川抻了抻脖子,嘀咕道:“这都半个时辰了,莫不是小楼里住着个姑娘,咱们三爷不落忍,耽误了时候?” 阿巳一板一眼的反驳:“三爷就算瞧见了天仙,也照样手起刀落。”却没有否认这一次的确是耽误了些时候。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西场的方向走,阿巳一路上闷不吭声,快走到巷口了才犹豫着出声,“徐大哥,你说小阿渊既然吃了那百解丸有了好转,三爷为啥还要去灭口呢?” 徐平川斜睨了阿巳一眼,拉着蹩脚的山西腔“发善心得分时候,这些南蛮子精着呢,心肝肺哪一样不是九曲十八弯的,三爷这么做没毛病,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阿巳“唔”了声,心里却想,三爷说去打探的时候可没提要杀人,是琴夫人在三爷出门前提到了侯爷,三爷才从他那拿走了匕首。 阿巳有点不喜欢琴夫人,总觉得她在防备着什么。更不喜欢有人让三爷改变初衷,做他原本不想做的事。 霍青先一步到了西场北的水井边上,他们约好了在这里汇合,夜幕里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走近,他的思绪却放在别的事上。 按照临行前的安排,若是身份被人识破,此行人马要拆一成二,要确保两个孩子有一个是安全的,原本打算保的是阿渊,可这孩子吃了百解丸后虽然已经退了热,却到底身子虚,若要改变计划只能将大多数人手放在阿许身上 霍青看着手里的空瓷瓶有些失神。 “三爷。” 徐平川和阿巳压着声音叫他。 霍青抬头,手握成拳背到了身后。 “到底是个什么人?”徐平川凑近了问霍青,“会些招数不?您没问问怎地就盯上了咱们?” 霍青眼里的雾霭加深了一层,他朝着远处的一轮皓月瞧了一眼,枇杷巷的那栋角楼着实高了些,孤立在月光里头,没着没落的,和她的主人倒是相得益彰。 “有点复杂。”霍青顿了几息,看着紧盯着自己的俩人,“是汇锦昌的小姐,听说咱们寻百解丸才盯上来的。” 俩人同时“啊?”了一声,表情如出一辙。 霍青面上神情寡淡,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以防万一,咱们可能要带着她上路。” 徐平川挠了挠脑袋,心想,“以防万一”不是应该永绝后路吗?怎么还要去做绑匪干的活?不过徐平川四下扫了几眼,一起上路总得有个人呐。 阿巳紧抿着唇,三爷有点反常,他做的事从来不多做解释,往往只道个结果,没有别的什么赘述,可他解释了那人的身份,还提到了百解丸,却没提为什么非要带上她。 霍青看了两人片刻,见谁都没说话,便也觉得是没了异议,扭头朝西场里走去。 ※※※ 次日,扬州城门大开,霍青等人顺利出城,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扬州西场里有许多商队也陆续上路,扬州城里喧闹了半日,在正午的时候归于平静。 双槐巷窦家的东跨院里,窦凝正窝在窦太太怀里哭,口中呜咽着:“我早相中了那套猫眼石头面,父亲原先就说要送给我做生辰礼的今早我的丫鬟去铺子里拿东西才知道那猫眼石前日就被父亲送去了枇杷巷我去父亲书房找他问,正碰上父亲在和裴达说话,我还没开口就被他喝斥了一顿书房外头丫鬟婆子一大推,父亲这么喝斥我,以后还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窦凝哭的泣不成声,一双眼睛粉杏一般的肿着,窦太太身边的婆子劝了半天都劝不好。 窦太太脸色沉的难看,一副猫眼石的头面算什么,那日丫鬟们去枇杷巷送东西的事她都听说了,把人晾在院子里一个多时辰,最后单拿了那副猫眼石,其他的全都退了回来,来跟她回禀的丫鬟还说: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丫鬟说了,那猫眼石头面配得上进大奶奶的裙子,她留下来送人了。 窦太太当时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个攀了高枝的董彩茹在大小姐面前说了什么,否则大小姐从来都没来过扬州,如何会无缘无故这么针对他们。 可这样的事她又不能对老爷说,老爷原本就不喜欢她和娘家人来往,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借着窦家的名头去逼良为妾,不但没成功,那姑娘最后还做了郭开山的儿媳妇。老爷恐怕要断了和姚家的来往,说不定还要收回交给姚家的那些生意。 窦凝见母亲只顾沉着脸,安慰的话都没有说,“腾”的从窦太太怀里挣出来,“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你忘了那个王芍有多没教养了吗?怎么连你也向着她” 窦太太被闺女哭的心火直往上烧,她深吸了一口气,冷声对窦凝说:“那个裴达身份不一般,你爹和他在说正事的时候,丫鬟婆子小厮都要到院子里站着,你不管不顾的冲进去本就是你的不对,不就是一套猫眼石头面吗?汇锦昌的铺子里没有,你去你舅舅那里还找不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4:生枝 “娘!”窦凝恨恨的跺脚,“这根本就不是猫眼石头面的事,我就不明白了,爹怎么这么瞻前顾后的,汇锦昌明明已经只剩下空壳子了” “住口。”窦太太厉喝。 窦凝愣愣的看着母亲,母亲可是从来没对她大声说过话的,也从没这么冷漠过,这是怎么了,父亲和母亲原本好好的,怎么忽然都变了? 母女俩一时对立在那里,谁都没说话,这时候外头就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丫头,也不顾窦凝在场,走到窦太太跟前低声说了句:“太太,老爷书房的丫鬟刚偷偷过来说,一炷香前老爷刚得到消息,枇杷巷那边正在收拾东西,恐怕要离开扬州。” 她声音虽小,窦凝却听的真切,她心中不悦,觉得这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当这么如临大敌的模样? 窦太太却大惊失色,揪着帕子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见窦凝还在屋子里,说了句:“你先回去,我回头再和你爹说说,让他给你赔礼。” 窦定坤平日里其实很宠窦凝,但若是在正经时期烦着了他,窦定坤谁的脸面都不给。 夫妻这么多年窦太太深谙其道,她不欲与女儿明说,挥挥手让下人把窦凝送出去了。 又吩咐身边的妈妈:“去给舅爷报个信,让他马上到我这儿来一趟。” 窦凝眉间一动,父亲不喜欢舅舅总来找母亲,母亲还是让人找舅舅过来,难道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她在屋子里立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小丫头下去了,站到了院子里又说:“我眼睛这样怎么出去,你去茶水房给我倒杯水来,我去后罩间待一会儿。” 后罩间和正房相连,里头供奉着观音娘娘,还有茶座和棋谱等物,是平日父母下棋的去处。最主要的是,后罩间的那扇窗能看到听到正房里发生的事。 小姐在太太这里随意惯了,小丫鬟也没多想,照着吩咐去了。 姚武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他最近正有桩生意求着窦定坤,正愁窦定坤不见他,托人去和姐姐说过一次,他以为姐姐着急叫他来是因为姐夫在她房里,给自己制造机会。 姚武中等个子,长相极为英俊,穿了件麻灰色绣鹤鹿的杭稠直裰,腰上坠着块金镶玉,手里把玩着两个狮子滚珠,脚下不急不徐,像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进门后声音朗朗的叫了声“姐”,又四下打量起来,发现窦定坤并不在屋里,脸上的笑容褪去一半,问窦太太:“我姐夫没在?” 窦太太心里正七上八下的,董彩茹的事儿她必须瞒着老爷,可她一妇道人家实在是没注意,叫了弟弟过来却又怕他做出什么混事儿。闻言若有所指的看了弟弟一眼,“你做的好事。” 窦太太挥手让下人们退出去,姚武愣了一下,不解道:“我怎么了?我最近可攀上了一门大生意,难道又是那个裴达在姐夫面前说了什么?” 裴达是窦定坤的手下,来历却很神秘,他说的话窦定坤往往听得进心里去,姚武有好几次让窦定坤帮忙,窦定坤就因为听了裴达的话拒绝了。 窦太太叹了口气,不仅把董彩茹人在扬州的事告诉了姚武,还把董彩茹撺掇着汇锦昌北字号大小姐折辱窦家的事说了。 姚武开始听的嗔目结舌,等窦太太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完,却见平日里沉不住气的弟弟,若有所思的走了神。 “阿武。”窦太太叫了声,“你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姚武沉默半晌,正色地问窦太太:“你是说,沈园的那个大小姐到了扬州城?” 窦太太点头,心烦意乱的说:“大小姐是个顶厉害的人物,董彩茹显见着是很得大小姐的喜欢,我就怕这件事传到你姐夫那里,你姐夫对你大哥瞒着他入股矿山的事已经很窝火了,要是再知道这件事” 姚武想的却不是这些,他这几年帮着大哥办事,京城也是去过几趟的,见识也比从前开阔了不少,他不像窦太太这些妇人,以为汇锦昌的北字号和南字号没什么两样,其实南字号就如盛在古董碗里的过夜饭,外头能看,里面却是馊的,可北字号,像是上好的紫檀木匣子里盛满了金子。外头看平平无奇,一旦打开 比起北字号的东家王芍,那个董彩茹早就不够他看的了。 窦太太还在碎碎念着:“我想过了,你不如现在就去一趟金陵,看看能不能见到澜夫人,澜夫人毕竟是大小姐的亲娘,你若是求得了澜夫人的原谅,这件事兴许就能揭过了,就算你姐夫最后知道了,也宽慰你补救了这么一遭。” 姚武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窦太太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说动了弟弟,这才略略显出些欣慰的神色来,自己去匣子里取了一千两银票,“这个你拿着打点,现在就走吧,我听说大小姐他们明日就启程了。” 姚武神情一顿,“启程?启程去哪儿?” 窦太太没注意弟弟的神色,随口道:“应该是去镇江。” 姚武手里的狮子滚球轱辘辘的转了几转,在心里暗自盘算,从前不知道多少人打淮阴沈园的主意,无奈当初七夫人留下了几个武功高的陪房,轻易接触不到大小姐,现在大小姐出了沈园儿,就算带了再多的人也定有松散的时候,这么好的机会若不把握把握,以后想这样的好事可就难了。 想了几息,姚武就在心里拿定了主意,总归那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闺阁女子最忌惮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名声,他在这上头可是个中高手,这么多年也就董彩茹那个贱人逃出了他的手掌心。 他越想越觉得胜券在握,忙告别了姐姐,“你别担心了,这事儿我有主意,我姐夫那人缩手缩脚的,你先别跟他说,等事成了且有他叫好的时候。” 姚武跃跃欲试的模样,让窦太太不禁疑惑,可再想想他说的话,又觉得话里没什么毛病,这才吩咐体己妈妈把姚武送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5:闻讯 姚武快步走出跨院,却听见身后有人叫“舅舅”,回首一看,就见到了紧步追上来的窦凝。 “舅舅,你等等我。” 姚武往回走了几步,“凝姐儿怎么这么急,舅舅今天有事儿,改天得了好玩意儿拿过来给你。”姚武心都要飞到镇江去了,他得提前赶到镇江去筹划筹划,哪有功夫应付个小丫头。 窦凝气喘吁吁的走近,插着腰道:“我我我就是来告诉舅舅我爹前不久得了王芍贴身丫鬟的画像,我知道放在哪儿,舅舅要是用的着,我帮你拿出来?” 姚武心下一怔,看见窦凝狡黠的一笑,忽然有点看不清眼前的小姑娘。 窦凝得意的道:“我爹这两天被这个王芍弄的焦头烂额,连着我也跟着触霉头,你要是在路上碰见了她,可记得帮我好好教训教训她。” 窦凝太了解这个舅舅了,一年前她去外祖母家小住,听了不少舅舅的轶事,他都二十六了,正妻没娶,却有十几个妾室,只要是被他盯上的女人,要不就从了他做妾,要不就不堪受辱寻死,他怎么可能听从母亲的劝说去金陵求澜夫人? 姚武心中有疑虑,可听闻有王芍身边丫鬟的画像,难免有些心动,他问窦凝:“你爹让你拿吗?” “自然不让。”窦凝笑嘻嘻的,“所以舅舅记得欠我一个大人请,明年我及笈,你得送一份大礼。” 姚武哈哈大笑,连说了三个“好”,“舅舅给你置办一整个箱笼的好东西。” 窦凝心满意足,这个舅舅虽然不着调,可对她十分大方,她暂时将猫眼石头面抛在了脑后,等着好消息。 这边窦凝从窦定坤内院的小书房里拿了三张画像,外院的大书房里,窦定坤听手下孙掌柜汇报打听到的消息。 “安排在郭太太身边的婆子是郭开山手下一个掌柜的填房,因为有一手推拿绝技,这次才一起跟着上路,只是郭家人的事情还好打听,大小姐那头却是一点风都漏不出来,大小姐这次虽然和郭太太同行,但两边的人都各做各的,就算大小姐去郭太太那里用饭,也是带着自己的人,郭家下人们则老老实实的在自己屋子里呆着,谁都不许出门乱走,郭太太身边只有一个叫银霜的丫鬟服侍,刚开始进大奶奶董氏身边的丫鬟还时常说一些大小姐的穿衣打扮,可后来许是被教训过了,现在也和郭太太身边的人一样,关于大小姐的事只字不提,她跟着一路,竟是连大小姐长什么样都没见到。” 窦定坤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闻言也忍不住揉了揉鬓角,“可知道他们为何去金陵?” 孙掌柜躬着腰,说起话来十分谨慎:“那人也摸不清楚,只知道出了扬州后要奔镇江,而且行程很急,听说这一次和稽核掌柜们分开走。” 窦定坤暗想,是因为被他发现了行踪才加快行程,还是原本就很着急呢?这次要不是安插在郭太太身边的眼线自己找了过来,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这边的异动,更奇怪的是,金陵橘井园里也没有消息传出?会不会是他们的行程很仓促,连金陵都不可知呢? 金陵城橘井园是王云修和妻子沈观澜的府邸,外院连着药铺橘井堂,侧院是汇锦昌南字号的回事处,但王云修和沈观澜大部分时间都不住在院子里,他们一直忙着帮金陵官府赈灾,还要兼顾大召寺的善堂,所以在橘井园里安插人手并不是难事,而且窦定坤相信,南字号并不只有他在橘井园里安排了人。 可若是王芍的行踪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商量过沈观澜,这对母女暗地里悄悄决定了行程呢? 窦定坤眼底闪过一丝凉意,若真是这样可就麻烦了。 孙掌柜觑着窦定坤的神情,不由道:“其实他们到扬州前后不过八日,这期间大小姐都没出过枇杷巷,咱们只要防着大小姐出了扬州城到镇江的这一路,会不会查出一些她不应该知道的比如” 窦定坤抬手制止他,“你安排下去,看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仍旧一路人马还是会分开走,然后让人去前面打点一下,让那些不安分的人知道乱说话的后果。”他神情不自觉的阴骘,看得孙掌柜心下一惊,连忙应声道“是”。 窦定坤叫住他,提醒:“把曾河的画像传下去,多派些人盯着曾河,他是七夫人留下来保护王芍的,一定会紧跟着王芍,盯着他不会错。” 孙掌柜豁然开朗,奉承了两句见窦定坤还是一脸烦躁,忙不迭的退下了。 出去的时候正和裴达擦身而过,裴达生性冷漠,看到孙掌柜连招呼都不打,好像根本看不到这么一号人似的。孙掌柜暗自“呸”了一声,快步出了窦府。 枇杷巷,王芍居住的二层小楼里,丫鬟们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拾行装,今早王芍忽然决定尽快上路,昨天刚从马车上卸下来的箱笼不得不再次收装整理,抬上马车。 劫后余生或者说是劫后偷生的王芍和拂珠,也在谈论曾河。 曾家是王芍外祖母七夫人的陪房,七夫人的身世神秘,王芍听淮阴城里有人私底下传,外祖母其实是京都大户人家里逃难的大小姐。先帝驾崩前,足足卧病十年,在这期间许多党系或明或暗的较量,许多百年氏族顷刻间就被抄家灭门也不算是新鲜的事,七夫人就是那个时候落难到淮阴,并被当时的沈七爷所救,又结成了姻缘。 对这样的传言王芍其实是有些相信的,因为外祖母从未出过淮阴城,而且不愿意和淮阴各世家的女眷走动。陪她最多的人除了外祖父,就是贴身服侍的曾嬷嬷。 曾嬷嬷比七夫人年长六岁,跟着七夫人落脚淮阴后,沈七爷派人去曾嬷嬷的老家太原,将她的一儿一女接了过来,曾嬷嬷的儿子曾鹏举身手了得,当年王芍的舅舅沈长岳出走后,曾鹏举就奉了七夫人之命去寻沈长岳的下落,这么多年鲜少回到淮阴。 曾鹏举有四个儿子,曾河排行第四,他和哥哥曾海都在帮王芍办事。七夫人死后,让曾嬷嬷和曾嬷嬷的女儿曾丹娘去通州帮她料理私产,曾嬷嬷走之前曾让曾家四兄弟正式认主,现在曾家四兄弟可以说只听王芍差遣。 可曾家人有个缺点,那就是认死理,但凡是涉及到王芍安危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坚决制止,在这一方面曾河尤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6:部署 王芍在淮阴的时候曾试过甩掉曾河,一个人出园子,却没有一次成功。而且此行之所以会动用沈七爷的旧识顺远镖局,也是曾河一而再再而三的请示,王芍才不得不答应的。 所以,想要带着拂珠和张来富去阜水镇,最大的问题就是曾河。 张来富坐在屋子里的小杌子上。 他昨天听闻前晚发生的一番惊心动魄后,张来富的腿肚子就一抽一抽的疼,到现在还没消停。特别是听说小姐还中了毒,以及他们仨还要摆脱众人前去阜水镇会合,张来富感觉天都要塌了。 好在小姐仍然是一副冷静自若的模样,张来富一边捂着腿,一边劝小姐:“咱真的要自投罗网吗?要是咱们去了还得不到解药怎么办?不过您不能丢了曾河,有曾河在您还能安全点儿。” 张来富和拂珠俩人脸色都蜡黄蜡黄的,像得了大病,王芍不一样,她自从吞了那丸毒药,就像吞了座火焰山似的,热气从脚底板直往天灵盖窜。 却因为脖子上可怖的掐痕,不得不穿了件高领的褙子,整个人油煎火炸一样难受。 王芍闻言瞥了张来富一眼,哑着嗓子说:“窦定坤可不蠢,他知道曾河不会离我太远,定然会派人盯着曾河,我们不能低估了窦定坤的实力,所以有曾河在咱们未必能走的掉。” 这是理智的考虑,王芍其实更担心曾河的安危,毕竟那人从没说过到阜水镇就会给她解药,拂珠和张来富被他点了名她不得不带着去,曾河原本就不知道这些事,他怕冒然带曾河,反而会害了曾河。 王芍用手按着脖子,忍住喉咙里撕裂的疼,喃喃的说了句:“我从没遇到过这么厉害的角色。” 一个人冷血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冷静,能在旦夕之间想到最简洁有效的那条路。 她见来富和拂珠一脸无知状,强忍着喉咙的不适,轻声道:“表面上,那个人察觉到我用千里筒窥视他们,所以到这里来一探究竟,结果在听到我和拂珠的谈话之后,知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之后动了杀机,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或者是怕打草惊蛇,或者是觉得我能帮到他们,所以才暂时饶过我,让我们去阜水镇助他们顺利过镇江。” 张来富和拂珠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王芍嗤笑一声,“他没有杀我,是因为她不知道我的身边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身份,若我死了,这些知情人难保不会揭发,所以他给我下毒,让我为他所制。他们先离开,选了阜水镇接头,一是因为让我帮他们引开窦定坤,二则是需要我为他们善后,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后要提醒让我带上你们两个的原因。”王芍顿了顿,目色深寒的捏紧了脖领上的祥云盘扣,沉沉道,“我若是想活命,就要解决掉一切能给他们带来麻烦的可能性。” 真是太狡猾了。 张来富和拂珠齐齐的倒吸一口气,特别是拂珠,昨天晚上她正和小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可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后颈一疼,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似的,人就昏了过去。 她平日里陪着小姐看话本子,总听说有人能杀人于无形,直到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身上,她才相信那些话本子也不尽是危言耸听。 现在小姐又说这人心思诡谲,随便想一想就把后面的事都考虑到了,拂珠更觉得遍体生寒,她小声劝小姐:“奴婢觉得,不如让曾河暗中护着您吧,就张来富这点身手,他自己都护不住,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怎么能护的住您。” 要是搁在往日,张来富一定觉得拂珠这是在小瞧他,可大难临头之下,张来富没等拂珠说完,就连声道“是”。 王芍银牙暗咬,“不,这件事能不能成,曾河是关键。” 旁的她不愈多说,只吩咐张来富去把曾河叫过来。 张来富见小姐又找回了那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沉稳,心里也稍稍安心下来,退出去叫了曾河进来。 曾河比王芍大两岁,小时候送到少林寺学过内家功,平日里喜欢穿短褐,小腿和袖口都用布条缠紧,看得人利落又精神,还有曾河的一双眼睛,不谙世事又炯炯有神,是个单纯简单的家伙。 他和王芍私底下相处也是直来直去,进了王芍的屋子,不等她开口,直通通的问王芍:“你这么仓促的上路,是不是也察觉到昨晚有异样。” 王芍和拂珠俩人心里齐齐“咯噔”一声,好在曾河没什么心机,没察觉到两人表情不对,而是往王芍下首的椅子上一坐,诡异的说道“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别害怕。” 曾河身子向前倾了倾,王芍受他影响,也不自觉的将头靠了过去。 曾河小声说:“昨天晚上有点不对劲,我夜里职守的时候竟然睡着了,你知道我从来都没这么失职过,而且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脖子后头一直犯疼,后来我让我手下帮着看了一眼,您猜怎么着,我脖子后面竟然有一块儿颜色很深的瘀青所以我怀疑,我昨天晚上是被人打中了穴道晕了过去。” 王芍脸色沉下来,是啊,你不仅晕了过去,还有人顺便进来给我下了毒,还差点掐死我。 曾河依然看不懂王芍的脸色,见王芍黑着脸,一双大眼睛斜睨着他,以为她害怕了,不由开解道:“你放心,你这楼四面都有暗哨守卫,每晚还有两队人轮番巡逻,就算我昨天中了暗招,也没有人能闯进你的闺房里来,我怀疑是窦定坤的手笔,听说他这几年手底下有许多武力高强的人。” 没有人能闯进闺房?王芍在心里冷哼几声,不过曾河怀疑到窦定坤身上,她还是乐见其成的。 王芍把心底的不满往下按了按,顺着曾河的话说:“窦定坤昨天白天就派了内眷来探我的底,我没见,明的不行他就来了暗的,看样子这扬州城我们不宜再留。” 曾河也是这么想的,原本应该今天就出城,曾河在心里好好腹议了郭进一番。 “只是”王芍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半晌对曾河说:“窦定坤能得知我的行踪,必然是买通了同行的人,我的人我心中有数,我怀疑是郭家那里出了纰漏,既然是这样,咱们不如分开成行。” 曾河想了想,同意道:“恩,你考虑的对。那我安排下去,咱们兵分两路。”曾河听风就是雨,站起来就要出去。 王芍急忙拉住他,“我话还没说完。” 曾河回头看王芍,王芍朝着他做出嗔怒的模样,表情里却显得有些萧瑟,从前她一有什么事关生死的大决定都会露出萧瑟的表情,曾河不由愣了愣,神情也跟着郑重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7:异样 下午,董彩茹来到王芍的住处,听说大小姐上了火说不出话,吩咐丫鬟红釉去取了自己调制好的秋梨膏交给拂珠。 拂珠道了谢,引着董彩茹进了茶厅,三个管事娘子已经到了,王芍朝董彩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董彩茹客气的说:“快别说话了,小心哑了嗓子。”又礼数周全的和三位管事娘子见了礼。这才在王芍下首的凳子上坐了。 三位管事娘子纷纷开始汇报,最先说的是人事调整,哪个伙计从前柜调到了二柜,哪个掌柜兼管了文书,后司人员有何添减,这些人分别由谁担保。其次汇报了货品,以及和供货商约定的数目和期限,以往每年销量经验等等,事无巨细,有理有据。最后,三位管事娘子又说了今年头三个月的收益,几位分股掌柜的得益,以及下三个月需要请示的事项。 每个管事娘子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叙述,待三位管事娘子说完,拂珠又分别细问了几个问题,得到解答后,拂珠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条目逐一念下去,三位掌事娘子用细毛笔抄录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都是需要进货的种类和货品的侧重点,甚至还有扬州城几个大户里需要注意的节典喜庆,对老客户和老主顾的回赠等等。都是三位掌事娘子没有注意到的。 最后才转身看向王芍,王芍点头,就算是是过关。 董彩茹也早带了纸笔过来,记下自己需要注意的地方,一个下午竟然记了满满六页小字。 从王芍这里出来,董彩茹把拂珠拉到一边,递上了一包金瓜子,拂珠连称不敢,“小姐吩咐过奴婢,大奶奶日后要是有事,派红釉来同奴婢说一声就成,不必这么客气。” 董彩茹知道这已经是极大的体面,忙谢过,又问管事娘子何时会再进府。 拂珠状似不经意的说:“那得等到回金陵了,总是有时候的,到时候奴婢会提前去知会大奶奶。” 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董彩茹身边的丫鬟红釉忍不住喜笑颜开:“大奶奶,咱们大小姐对您可真没得说。” 董彩茹却觉得有些奇怪,刚才在茶厅里,有一个管事娘子分明提起了镇江铺子的事,这说明大小姐在镇江也是有私产的,她们原本的计划是在镇江落脚半个月的,拂珠为什么会说去金陵之后才会再有管事娘子来回事呢?难道镇江的管事娘子不用来见王芍吗? 还是 董彩茹若有所思的顿住脚步,刚在来时的路上她已经听说要尽快启程,难道这其中还有别的安排?难道他们不过镇江? 董彩茹吩咐红釉“回去给我准备一壶晕船的汤药,用皮罐装着放在随身的行李里。” 红釉不解“小姐您不是不晕船,只晕马车吗?咱们往南走不远就要坐船了,坐不了多久马车的。” 董彩茹没解释,吩咐她多准备一些就回房了。 进大奶奶的小丫鬟熬晕船药汤的事却在黄昏之前传到了窦定坤这里。 孙掌柜:“那婆子说了,那个董氏不曾晕过船,反倒是坐不得马车,从京都到徐州的一路上,那药汤就是常备着的,但是淮阴到淮安一路坐船,董氏倒是没觉得难受,旁人在甲板上都站不稳,她却是稳稳当当的,那婆子还说她今天早上去厨房的时候发现厨房的人没烙黄油饼,而是蒸了很多的馒头。” 普通的油饼只能存放三天,黄油饼最长能保存一个月,福建的那些水兵的行军干粮就是黄油饼,汇锦昌但凡是走水路的走货掌柜都要备黄油饼上路。 可枇杷巷却没有准备黄油饼,而是做了容易携带,且很容易准备的馒头。这说明他们不担心路上断了干粮。 窦定坤几乎可以断定,王芍等人要走陆路,并且很有可能不进镇江。 孙掌柜退下后,窦定坤命人叫来裴达。 裴达听完窦定坤的猜测,良久没有说话,半晌露出了一个恭敬却疏远的表情:“掌宗,这件事您打算什么时候告知侯爷?” 窦定坤神情不变,袖据里的手却不自觉的捏紧,他轻轻笑了笑“|侯爷一直想让我争取北字号的支持,你也看见了,北字号对我们这些南系防备的很,而且那边都是沈七爷从前的亲随,若是我们做的过了,恐怕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对侯爷和主子的大计无益。” 裴达直起身,他提醒窦定坤:“北字号的大小姐到了扬州城六日咱们才发现她的行踪,您又怎么知道,在这期间她就安生的呆在枇杷巷里,她若是见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别说她是北字号的东家,就算她是皇城里的贵人,咱们都是要先让她闭嘴的。” 窦定坤被噎的无话可说。 裴达又道:“掌宗,有些话属下要劝您,您既然已经投了注,就要一门心思的盼着赢,侯爷也说过,若是主子大业有成,汇锦昌甭管是南还是北,都得由您一个人说了算,在这之前,您的心必然要在主子身上,什么事该做什么事能做,您心里得有个衡量。” 说完也不看窦定坤的脸色,当着他的面叫来手下:“窦掌宗有事情要向侯爷陈情,你亲自将信送出去,要快。” ※※※ 入夜,顺远镖局的二当家程大宽领着两个人从宅子的后墙翻了出去,行不落迹的潜进了旁边的树林。 曾河穿了一身黑,在林子里等他们。 两下里一碰头,四个人抱拳见礼。 程大宽把身边一个黑瘦的汉子往前推了推,对曾河道:“大河兄弟,这就是咱们这里身手最好的,叫铁拳。”又随意指了指身后的女孩子:“这是我闺女,小斧,斧子的斧。” 眉眼间隐隐带着得意。 曾河打量了一下那丫头,身量倒是可以,只是没想到程大宽让自己姑娘走这一趟,遂面露迟疑的提醒道:“这次的事有点麻烦,路上可能会遇到袭击,我让二当家给寻个武女,意思是打起来的时候能自个儿脱身”言下之意,最好找个更厉害的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8:各方 程大宽还没说什么,程小斧先不高兴了,“你就知道我自个儿脱不了身?”小姑娘高高瘦瘦的,脸却有些婴儿肥,话末还瞪了曾河一眼。 曾河皱眉,程大宽胸膛里发出两声抑制不住的笑声,朝曾河自满的道:“我这姑娘和男人交手也是不输的,您甭操心她,反倒是我这兄弟脑子有点愚,您得叮嘱叮嘱他。” 曾河上下打量着铁拳,忽然出腿,直踹向铁拳的心口,铁拳侧过半身,用小臂外侧挡了一招,随即拳风四起,两个人就在逼仄的树林里交起手来。 仅五六招的功夫曾河就感觉到了力所不及,铁拳的拳法正如其名,苍劲有力,有气吞山河之势,两下间曾河已摸清了对方的实力,借着树干之力倒退数步,收势,抱拳,遥对:“佩服!” 他们练武之人遇到了实力相当的对手都有惺惺相惜之感。 铁拳露出一个憨憨的表情,也抱拳道:“你也不差。” “”曾河高涨的情绪好像实打实的挨了一拳,好吧,程大宽说的没错,这人的确有些“愚”了。 在同一时间,红釉轻手轻脚的回到了董彩茹的住处,屋子里昏暗,只有月光泻下来的光线里,董彩茹支手斜靠在迎枕上,听见门口的动静,立刻直起腰来。 “大奶奶。”红釉声音压的很低,“奴婢回来了。” 董彩茹倾过身,“如何,那边歇下了吗?” 红釉:“大小姐今晚就宿在了太太屋里,是银霜值夜,头半晌那个给太太捏背的婆子不知轻重的进了内院,不知道打哪儿蹿出了个一身黑的侍卫,直接把那婆子给押了,银霜看见了,连声儿都没出。” 董彩茹想起了那个婆子,是公公手下的一个三等掌柜的续弦,都叫她“刘顺家的”,其实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又精通一手的推拿之术,很得婆婆的喜欢。 这个媳妇子平日里的确有些莽莽撞撞的,董彩茹更关心的却是,大小姐住在了婆婆这里,值夜的不是拂珠,却是银霜。 “那拂珠去哪儿了?” 红釉:“听说拂珠姑娘要领着小丫鬟收拾大小姐的东西,怕扰了大小姐,这才和咱们太太商量,住到了这边。” 怕扰了大小姐?董彩茹心中暗忖,她又不是没见过大小姐手下人做事的样子,别说是收拾东西了,就算是外头来了官兵土匪,也保准吵不着大小姐。 董彩茹心里还有个怀疑,郭进已经两天没回内院歇着,郭进是个严谨的人,往常有启程的时候郭进从没这么劳碌过,黄昏的时候她让红釉去外院给郭进送吃的,却找不到郭进的人,董彩茹心里就觉得,接下去的行程恐怕不止是换路这么简单。 现在大小姐又住到了婆婆屋里。 董彩茹心中一动,有个荒诞的想法从脑子里一闪而过,难道大小姐要和他们分开走? ※※※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窦英的手下就匆匆的进双槐巷禀报:“大少爷,不好了,枇杷巷的人今早整装出城了。” 窦英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这么快?”不是说昨天才刚开始收拾东西?窦英只穿了件常服就奔着父亲的院子去了。 窦定坤的亲随也刚刚得到消息,正在正堂里汇报此事,窦英进屋的时候正听见那个回事的手下说:“裴护卫昨日已经在各驿路和官路上增派了人手,他们都见过曾河的画像,若是有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回来。” 窦英心下一跳,父亲竟然另有安排?那原先让他去护送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窦定坤和那手下说了几句要注意的话,转头看见窦英站在门边,不由蹙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窦英有些茫然的看向父亲,随后道:“您让我盯着枇杷巷,我今早得到消息,他们已经出城了,来询问父亲接下来的安排。” 窦定坤微怔,他这两日忙着和亲信研究王芍此行金陵的目的,倒是把儿子给忘了,他略一思忖,说道:“这件事我派给别人做了,你和孙管事跑一趟阜江周围的几个村子,有些事我吩咐他去做,你用心记着。” 窦英眉宇间透出几分的踌躇,这些年他隐约知道父亲的手笔,也知道父亲为何在这个当口派了心腹管事去阜江周围的村子查探,从前父亲从未让他接触过这些,他以为父亲并不打算让他涉事其中,自己也多番逃避不想面对,现在难道是正式向他摊牌了吗? 窦定坤见窦英久久不去,心下有些不悦,本要说他几句什么,孙管事却急匆匆的奔着正堂而来。 窦定坤心下一沉,也顾不上窦英,直问孙掌柜:“何事?” 孙掌柜神色复杂,“不好了掌宗,刘顺家的就是咱们安排在郭家的那个婆子,被人捆了送到了分号里” “什么?”窦定坤拍案而起,他长相本就阴柔,震怒之下竟让孙掌柜忍不住的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个当口,之前回事的手下又跑了回来,拱手禀报道:“掌宗,裴护卫找到了曾河的行踪,他换了装扮和一小队人护送着一个轻顶马车往夙州的方向去了。” 夙州?绕的倒是远。 窦定坤松了一口气,脸色却未见缓和。这些年他也花重金网罗能人为自己效力,可是和裴达比起来还是差的远了。 最让人气闷的是,裴达原先不过是侯府一个普普通通的管事,那些世家里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的角色。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窦定坤的心口紧紧一握。 窦定坤的父亲是跟着沈七爷起家的十个管事之一,走南闯北遇到了无数凶险,可谓是汇锦昌的肱骨之臣。后来父亲在一次走货的时候被山匪所杀,沈七爷却没有按照汇锦昌的规制,将他父亲的十个身股的银子还给他和母亲,只是破格让他进了汇锦昌,做了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学徒。 外界都知道他受郭开山的庇护一路攀升到掌宗的位置,可郭开山对他的忌惮却无时无刻不显露在他的眼睛里。 因为郭开山和父亲曾经是沈七爷的左膀右臂,郭开山虽然是沈七爷的徒弟,在经商上的天分却不及父亲的三分。而窦定坤,遗传了父亲的精明睿智,仅仅几年的功夫就成了南字号掌宗里的核心。 可是沈七爷到底还是偏向郭开山,用富庶的南地堵住他们的嘴,却将京都这个权势的核心地交给了郭开山。 窦定坤嘴角露出讥讽之色,汇锦昌离了沈七爷,就只剩下了一群坐井观天的角色,若他们见识过什么是真正的权势,就知道汇锦昌不过是江中之鲫,穷其一生也游不出河泽之地。 而他呢,即将要面临的确是龙门一跃。 窦定坤的拳头不禁紧紧的攥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19:上路 冯氏的马车外,二等丫鬟翠翘靠近马车边对银霜禀报,“银霜姐,底下的人说,那个常给太太捏腿的媳妇子怎么都寻不见了,您看” “她早上搬东西的时候扭了腰,临走前来回过我的话,我请示了太太,让她留在扬州看大夫了。”银霜的话轻轻柔柔的,就像她的人一样。 倚在迎枕上昏昏欲睡的董彩茹,眉睫却不由一动。 她想起那个总是喜眉喜眼,嘴巴利落,每见她一次都会说她好福气的媳妇子今早她特意留意过,却没见过那人的影子。 董彩茹回忆起启程时的场景,婆婆扶着大小姐,亲自把大小姐送上了马车,衣服是大小姐穿过一次的碧清色芙蓉绣缠枝单纱裙,维帽和裙子同色,用的是五十两银子一尺的漯河蚕纱,头上别着一支玉簪子。 看似毫无纰漏,可董彩茹知道,王芍不常戴玉,而是喜欢金银二色的饰品,大小姐说过,玉和宝石看上去璀璨,却不容易估量价值,不像金银,单凭成色和做工就能分辨贵还是便宜,出门没带够钱,可以用来当银子花,拿下来赏人也不心疼 大小姐从来都是特立独行的姑娘。 董彩茹想着,不管怎么样,希望他们此行都平安才好。 ※※※ 出了扬州城,向西南方向的一辆轻顶马车里,忽然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随护在左右的曾河脸色不太好看,朝驾车的人摆了个“停”的手势。 他跳下马,站在车帘外恭声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车帘轻轻掀开一角,一个竹编的空笸箩伸了出来。 曾河面上神情寡淡,看了那笸箩片刻,才接在了手里,周围的气氛非常明显的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僵硬。 曾河的手下跑了过去,他手里拎着一个袋子,从里头抓了几把零食放在了笸箩里,笸箩瞬间变的满满的,那手下犹豫了几息,把笸箩里的东西向下按了按,再添了几样干果进去,才递回到了曾河的手上。 一只净白的手从车帘子里伸了出来,曾河咬了咬牙,把笸箩塞了回去。 “好了,启程吧。”马车里传出如莺转曼妙的女声,马车缓缓移动,却在曾河上马的同时,那美妙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曾护卫,你今天脾气有点大啊,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让我发现,你就进来帮我剥核桃吧。” 侍卫里有人忍不住干咳,有人干脆不自在的把目光挪的远远的。曾河的脸黑成了锅底,在心里忍不住恨恨的道:程小斧,你给我等着。 ※※※ 离扬州城不远的田埂小路上,张来富穿着洗的发旧的短褐,赶着一辆牛车神色焦急的向前走着,他发丝间隐隐坠着几绺白发,脸上也布满了褶子,佝偻着腰背,把一个骨瘦如柴的老汉学的惟妙惟肖。 在淮阴沈园,沈七爷身边能人无数,曾经给沈七爷赶车的车夫就十分擅长乔装之术,张来富从前为了讨王芍的喜欢,跟着那车夫学过不少招数,没想到还真有了大用处。 他身后的牛车上,拂珠精神萎靡,脸上用草汁涂成了蜡黄色,穿上深青色棉布袄,俨然一个乡野村姑。她旁边盖着个草席,影影绰绰似有人躺在里头 路上偶尔有人经过,忍不住打量,张来富就苦兮兮的和人家解释,“俺妹子病了,想去上阜村投亲。” 那些人见拂珠用巾子捂着口鼻,看人时目光躲闪,还以为车上的人得了时疫,无不退避三舍,骂骂咧咧的逃了。 如此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在前面不远处发现一处山坡,张来富趁着没人注意才把牛车赶去了山坡后头。 牛车一停,草席就被掀开了一角,拂珠凑过去说:“小姐,来富把车停到了山坡后头,您出来透口气。” 王芍坐了起来,她穿了件浆蓝色普通农妇衣裳,却没有在脸上涂草汁,也没有梳妇人髻,扎了一条大辫子,用青蓝色头巾包着,显得她清新明媚,像枝头上挂着的青苹果。 拂珠帮王芍扇着帕子,一摸小姐的后背都被汗浸湿了,忍不住劝:“来富说这草汁伤不着皮肉,您何苦躲在席子底下受罪,下半程还是奴婢躺里头吧,奴婢总觉得拿席子盖着您,有点不吉利。” 王芍没好气的摇头,她热的像个火炉,半句话都不想说, 她是宁可在草席子里装死人,也不愿意涂成像拂珠那样的丑八怪,她可是每晚都要用牛乳净面的。 启程前张来富还劝她梳妇人的头发。 她还没出阁呢?怎么能梳妇人的发髻呢?外祖母说了,女孩子的头发金贵着呢,从少女头换成妇人髻,那是要全福人拿着雕刻着白头偕老的梳子梳过才行的,王芍受七夫人的影响很信这些,所以死活都不换妇人头。 还有她身上的衣服,像拂珠那件就是在洒扫丫鬟那里拿来穿的,王芍却不愿意穿别人的衣服,外祖母曾教育过她,再好的姐妹都不能换着穿衣服,换了衣服别人身上的气运就会转到你身上来,挤掉自己身上原本带着的福气。 所以王芍现在穿的衣服是在淮阴时以防万一新作的,而且是让小丫头反复浆洗过,把新衣服故意洗旧的,但是这浆蓝色布料是粗葛,王芍穿的十分不习惯,脖领处硬的让人难受。 拂珠把水囊和干粮拿出来给王芍,王芍喉咙干涸,也硬是吃了一大块,却只是小小的吮了一口水,拂珠太了解她家小姐了,知道小姐不喝水是不愿意在外头如厕。可这荒郊野岭的,总不能借用人家农户如厕吧。 拂珠又去劝王芍:“小姐,您喉咙还伤着,还是多喝些水润一润,要是真把喉咙给伤了,以后就成了哑嗓子了。” 一提到嗓子,王芍就气不打一处来,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这么潦草的出门,浑身上下就没得劲的地方,还想让她在野地里如厕? 王芍咬着牙发誓,就算是渴死,或是下辈子说起话来像河岸的鸭子,也绝不在野地里如厕,绝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0:相依 扬州城离阜水镇有四天的路,中间有个上阜村可以歇脚。 昨晚王芍秘密见了冯氏,告诉她接下来的行程要分开走,并向她借了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的丫头,扮成王芍的模样坐在马车里。冯氏以为护送王芍的人是曾河。 而曾河护送的人却是程大宽的闺女程小斧。 曾河求了顺远镖局身手最好的铁拳护送她,自己甘愿作为引开窦定坤的鱼饵。王芍这么安排,一则是觉得窦定坤不会轻易上当,二则,郭进知道她在关注那群北地人,王芍怕曾河察觉到上当后,两个人凑到一起很容易联想到这些人,所以郭进和曾河要分开走,并且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可是铁拳连王芍的面都没见过,曾河只交代铁拳一路上用心,铁拳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护送的是谁,王芍其实是让铁拳把自己的一个管事娘子护送到金陵城去探亲 至于她,早上去天香楼吃了顿好的,又买了牛车和干粮,辰末才悠哉悠哉的出城,窦定坤派出来的两拨人和他们擦身而过,个个都像是睁眼瞎子似的。 总之,出城之路简直顺的不像话,可王芍却高估了张来富,这家伙真是被自己给惯坏了,简直就是四体不勤,连个牛车都不会赶,大半天才走了这么一段路,早知道她就把那个铁拳给捎上了。 王芍无奈的看了看天际,乌云时隐时现,空气里泥土气渐渐的重了,王芍在沈氏商学里学过通过云气轨迹预测天气,扬州城这些日子时阴时晴,浮尘腾升,正是大雨将至的前奏。 如果王芍记得没错,扬州已经有两年没下过大雨了,王芍让拂珠叫来张来富:“先找个能避雨的地方,我记得小时候跟外祖父去上阜村,路上看到过一间观音庙,你们沿途寻一寻,要是寻不到” 要是寻不到,他们也不能到农户里落脚,他们三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说话的腔调也没有个农妇的样子,被人瞧出端倪事小,若真遇上歹人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张来富说:“这草席下头铺了油毡,要是真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小的就扶着牛车,给您和拂珠搭个避雨的窝棚。” 张来富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王芍却不忍心打击他。 元兴九年金陵被大雨围城的时候,王芍已经恍惚有了记忆,那时候值夜的婆子把她从热被窝里抱出来,安置在了阁楼上,小丫鬟刚把干净的被褥换好,就有人来报说,大雨已经淹没了阁楼口的石阶,他们不得不从阁楼上下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妈妈把她扛在肩膀上,淌着水避去了地势高的上院。第二天一早醒来,地上都是池塘里溢出来的锦鲤。 若真遇上疾风骤雨,别说一块儿油毡布,就算是农户家的土坯屋子都经不住大雨狂风几息的敲打。 三个人再次上路,张来富驾车的速度明显快了,拂珠和张来富神色都十分凝重,一直在努力搜寻着王芍所说的那间观音庙。 乌云蔽日之下的乡间小路,牛车上的三个人看上去孤零零的,像平静海面上飘摇着的一叶扁舟。 王芍没有盖席子,她和拂珠坐在一起,许多事情从脑中闪过,她想起印象并不真切的父亲和母亲,还有只见过两次的弟弟。 又想起那日被掐住脖子,游离在生死边缘的情形。 如果当时就死了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在乎她呢? 她想起了外祖母,外祖母的身体一向不好,她每天很早起来练一套养生拳,每次生病都很仔细的问大夫要注意的事情,她很惜命,也活的很仔细。那时候外祖母就笑着对她说,“人活在世上,要有所期盼,不仅要为自己活,也要为那些在乎你的人活着,在遇到危难的时候只要想一想那些在意你的人,就会拼着最后一口气活下去。” 可是当他被人掐住了喉咙,她脑子里却干干净净,没有半分的留恋。 “要是遇到危险。”王芍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张来富和拂珠都回过头来看她,王芍的目光投注在远处的耕地上,露出一个恬淡的笑:“你们别犯傻,保着自己的命,别为了我做傻事,到时候你们叫上檀珠和楠珠去京都找郭爷,我曾经让他帮你们置办了田庄和铺子,他会安排好你们的后路。” “小姐!” “小姐!” 张来富和拂珠齐齐惊呼,拂珠一把抓住了王芍的手,泪盈于睫:“小姐,您怎么能这么说?奴婢没爹没娘,在善堂里长到八岁,原本是要被卖到窑子里去的,要不是小姐您说喜欢我,求了七老爷将奴婢带回府,奴婢恐怕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奴婢早打定了主意,这一辈子都伺候小姐。” 张来富拉停了牛车,跪在地上拿头往地上磕,路上的石子儿把他的脑门都硌的血红,张来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小人跟着小姐的时候短,可小人是您在淮阴河里捞起来的,您还教小人学问和算筹,夜里头爹娘托梦时就警告过小人,要一辈子照顾小姐,要是小姐有什么磕磕碰碰,小的也绝不会活在世上。” 自从有人闯进了小姐的闺房,给小姐下了毒之后,张来富和拂珠的心里就有了根紧绷着的弦,王芍如常的时候他们或许能镇定,可王芍刚刚那句如交代遗言的话,还是让他们心弦陡然断裂。 王芍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自从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继去世,她总是觉得真正挂念自己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可是反过来想想,令她挂念的人又有多少呢,父母身边有弟弟,不用她记挂照顾,京都的师父运筹帷幄也不需要她操心,她能操心的不过是身边这些陪着自己,受自己庇护的下人罢了。 她叫张来富起来,笑说:“快赶车吧,我就这么一说,你们两个紧张什么。” 她嘴角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十分温和的样子。拂珠抹了把眼泪,下车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张来富给扶了起来。“别哭了,快点赶车,要是让小姐淋了雨,你娘老子托梦的时候非把你给打死。” 张来富抽抽搭搭的起来,抬头却瞧见王芍正倾着身子看向前路,张来富心头一凉,顺着小姐的视线看过去,空旷田野,只见一人一马从乌云尽头疾驰而来。 “给我千里筒。”王芍急声。 拂珠在包袱里翻找出千里筒,递给了王芍。 王芍拿起来对着远处一看,嘴角轻颤了两下,笑了起来,“是黑骆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1:接应 笑容在王芍脸上像昙花一般出现又消失。 这实在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像英雄一般衬着漫天乌云雷电穿梭而来的男人,能救他们于水火,也能置他们于死地。王芍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让往东不敢往西,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黑骆驼徐平川在牛车前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的在每个人脸上印了一眼,王芍也梗着脖子打量他,五官过于刚硬的一个男人,下巴上蓄着乱糟糟的胡子,戏台子上恶霸强盗都是这样的扮相。 既然这样 王芍眸光轻轻一动,脑子里忽然闪过话本子上恶霸出现的那些桥段。 徐平川临行前被叮嘱过,说南直隶的娘们儿长的俊俏,内里却狡猾的像狐狸,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徐平川也早打定主意,和这仨人一照面,先劈头盖脸的挥上几鞭子,让这些南蛮子知道他虎威将军的厉害,甭管是黑狐狸还是白狐狸,都得乖乖的收起狐狸尾巴。 只是还没等徐平川把马鞭举起来,就瞧见王芍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分外楚楚可怜,“多谢壮士搭救。”说着欠身福了福。 搭搭救?这是怎么个情况,徐平川有点摸不清状况。 拂珠不愧是伺候小姐时间最长的丫鬟,王芍凌厉的眼风刚刚收起的时候,拂珠就知道小姐要打什么主意。 草莽大汉欲强则强,但锄强扶弱的不也多是这样的人? 小姐的话本子果然不是白读的。 “壮士受累了。”拂珠盈盈拜倒,脆生生说道,“荒郊野岭,风雨大作,别说我家小姐,就连婢子都没曾遇到过,若是壮士不来搭救,咱们主仆怕是要吃尽苦头了。” 张来富也是顶机灵的,瞧见黑骆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足无措的模样,早也明白过来。当即跪下,一个接一个的磕头。心下琢磨:天底下再没谁比小姐更聪明了,瞧这反应,十个他都要被甩在后头。 徐平川嗔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十一岁就进了军营,少年时屡立奇功,十七岁得缘入得前锋营,后来又被老定北侯相中,得以辅佐老定北侯义子,也就是如今的定北军四守将之一的霍青霍三爷。 少年得志,十年戎马,又是良将身边的红人,使得徐平川性格粗旷急躁,自负又没耐心。徐平川接触的女人也不少,像王芍主仆这样,没说话先湿了眼睛,对着他像对着救命菩萨的,徐平川还是头一次遇到。 此时的徐平川早把别人的叮嘱抛去了脑后。 掉转马头,威风凛凛的一扬马鞭:“前头有间破庙,避避再说。”声音低低沉沉的,听不出丁点儿的不耐烦。 王芍暗自牵了牵嘴角。 张来富连忙把拂珠拂上马车,挥鞭跟了上去。 ※※※ 雷鸣,电闪,外加狂风肆虐,怎么都应该是一场暴雨。 可是当他们在破败的观音庙里架起了干枝,天际竟透过一抹耀人的晚霞,乌云则像被晚霞吞噬一般的慢慢散去。 风停,云散,一山一庙立在天地之间。 徐平川坐在观音庙前的石墩上,灌下一口皮壶里的烈酒。这南地的天儿也邪门的很,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能下。 王芍却顾不得天气,此处离上阜村并不算远,现在启程半个时辰就能到村子,黑骆驼却决定宿在这破庙里头。她朝张来富低声吩咐了几句,张来富点头,从牛车底下绑着的包袱里取了干粮出来,特别挑了晒干的牛肉送了一块儿给黑骆驼。 黑骆驼瞧了牛车底下的油布一眼,赞赏张来富机灵,像他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三个人上路,若是遇到抢劫,至少能算个防备。 不过,黑骆驼朝王芍的方向睃了一眼,怪不得三爷让他来接应,这样的相貌若是遇到抢劫,可不是伤财那么简单。 黑骆驼拿过牛肉,就着烈酒,几口就吃了个干净。 张来富凑在一边东拉西扯的说了一会儿话,终于引到了正题,“前头就是上阜村,咱们何不住到村里去,这荒郊野岭的,要是有个变故” 徐平川棱起眼睛盯了张来富一眼,“说的是阜江上游的村子?” “正是。”阜江与淮河相连,连着他们现在所在之处,都算得上是阜江上游。 徐平川呲着牙,用烈酒漱去牙缝里的肉丝儿,慢条斯理的说了句“那村子去不成了。” “为为何”张来富一副诧异的模样,破庙门口的王芍和拂珠也不由自主的向前迈了一步。 上阜村是去阜水镇的必经之路,除了这个村子,前头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界。王芍原本的打算是在上阜村买一辆马车。 徐平川不耐烦道:“不去就不去,哪那么多废话。”说罢合衣躺在庙口的石阶上,像是要睡觉的样子。 张来富急了,“不去上阜村?难道要从林子里穿到驿路上去,这刚初春,山林里可是会有狼的。” 徐平川后背对着张来富,嗤了一声“哪里有林子?真是鬼话。” 张来富跳起来争辩,“想去阜水镇又不经过上阜村,只有从村子东边的山林穿到驿路上去,山林里根本没有路” 徐平川快烦死了,转身爬起来,抬脚就踹在了张来富的肚子上,张来富的后背狠狠撞在石墙上,捂着肚子半晌都没站起来。 王芍大骇,跑过去扶住张来富。徐平川半点都没有作恶的愧疚,反倒露出满脸的不耐,喝道:“老子一路走过来何曾见过林子,村子倒是有一个,可三爷说了,那村子里有古怪,有武功高强的人把守,这才派我来引你们往驿路上走。” 王芍咬着牙,在心里对自己说:别和这种野蛮人对着干。 话却已先于理智冲出口:“六年前我来过这儿,在上阜村东的密林走丢过,你若是不信” 王芍朝拂珠使了个眼色,拂珠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跑到破庙里从贴身的小衣里取出帕子大小的一块儿布。跑出来交给王芍。 那块布看上去花花绿绿五彩斑斓,当王芍把东西凑近徐平川时,徐平川的瞳孔剧烈的一缩,伸手就抢到了手上。 “这这是”徐平川心中百转千回,“舆图?”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2:密林 徐平川并非没见过舆图,反而是因为经常见到各式各样的舆图,此时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舆图,山川c河流以及道路标识简洁清晰,从扬州到镇江各条道路有可能遇到的危险也略有标注。 比如他们所在的这条通往阜水镇的小路,前方便有黄色锦线绘制的村庄,村庄右侧就是他们一再强调的树林,在树林的下角则绘制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狼头。 徐平川挠着下巴,情不自禁的“嘿嘿”笑起来,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仰头问王芍:“妮子,这图不止一张吧?其他的给我瞧瞧。” 王芍脸色立刻黑下来。 这其实并不是作战用的舆图,而是商贾走货时用的“八通图”。 她忽略掉黑骆驼对她刺耳的称呼,指向图上的一片绿色,“这是我刚说的密林,听你的意思是要绕开上阜村,那只有从林子里穿行才能去阜水镇,我的小厮刚也说了,这个季节林子里有狼,他没说谎。” 拂珠扶着脸色惨白c嘴角渗血的张来富,向黑骆驼露出平生最凶恶的模样。那表情好像在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那里分明就有一片林子。 他们以为黑骆驼应该向张来富道歉,至少也要露出个愧疚赧然的表情,黑骆驼却将手里的图挪远的端详一阵,可惜道:“你不提醒我倒没看出,你这图有毛病。”他把图铺在膝盖上,指尖在上阜村的位置上画了个圈,“这村子往东一直到阜江口,平坦坦什么都没有。”他手指所到之处正是用葱绿色锦线绣出的树林式样,看他那模样,并不像是在狡辩,反倒有些郑重。然后他将手指挪到上阜村南侧,画了个弧度,“这边有及腰高的芦草,今晚子时我们从这里穿过去,向东南去大牛村,绕驿道去镇江。” 王芍听的目瞪口呆:“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呢?”那时候她在林子里走失,外祖父为了寻她心疾复发,后来找父亲来瞧,才知道外祖父得了顽症。她满腹的憋闷无处发泄,差点一把火把那林子给烧掉。 后来外祖父说,阜江几十年都没有发过洪,就是因为上游有这么一片林子,树木的根牢牢抓着河堤的泥土,阜江的水滋养着这些树,他们的关系牢固的就像是一家人,她若是把林子烧了 王芍忽的挺直后背,许多年前外祖父苍老的话尤在耳边轻响——“你若是把林子烧了,阜江就会发怒,而阜江发怒后遭殃的只会是下游的良田和村庄,甚至是下阜村的村民” 王芍的心一丝一丝的升腾起寒意。 她已经五年没有来过扬州了,难保五年的时间里又有谁在林子里走失了,从而奋起烧了那片林子? 不不不,那林子起码有上万棵树,怎么能说烧就烧呢? 可这又怎么解释黑骆驼的言之凿凿呢?就算他们从村南边的芦草地里走,经过村子的时候还是会看到那片林子。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拂珠见小姐瞪着黑骆驼,一副魔怔了的样子,连忙上去扶住王芍,顺便不忘狠狠的瞪黑骆驼一眼。 粗鲁!野蛮!小姐怎么这么倒霉,招惹上这么一群土匪? 王芍靠着拂珠半晌才缓过神来,她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强自镇定道:“拂珠,我累了,扶我进去休息吧。” 拂珠应了一声,扶着王芍走进了破庙,张来富捂着肚子也跟了进去。 “来富。”王芍刚走进破庙,就回身拉住张来富,低声吩咐,“你盯着他,我要看看那林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 “啊?” 拂珠和张来富齐齐惊诧出声,王芍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庙后不是有一颗树吗?这里地势好,我去树上用千里筒瞧瞧,总能瞧见个轮廓。” 王芍自从在密林里走丢后,就学会了爬树和泅水,平日在府里也没少“展示”,张来富和拂珠听了,果然收起了惊讶。 “爬树啊。”张来富抹了一把汗,他还以为小姐要一个人去前头探路呢。 拂珠忙不迭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千里筒,反倒有点不放心张来富,“我瞧着门外有一根棍子,你拿着防身。” 刚被黑骆驼踢那一脚,她可是瞧见来富嘴角渗了血沫子的。 张来富应着:“行,你照顾好小姐。”就转身到庙门口坐着去了。 王芍和拂珠脱了鞋子拿在手里,像猫一样贴着庙墙转去了破庙后头,那树远比王芍预料的更适合攀爬,一半的树干和残墙旧瓦紧紧的靠着,有一根树杈干脆骑在了破庙的屋顶上。 王芍穿上鞋,把千里筒用带子捆在腰上,小声嘱咐拂珠:“你站到边上去,这庙上的砖瓦都旧了,要是砸下来就糟了。”说罢就攀着树干爬起树来。 拂珠站在原地瞧了一会儿,见小姐颇为顺利,便往远处挪了挪。 王芍很快爬到了最高的树杈上,她胆子比同龄人大,稳定好身子就取下了腰间的千里筒。 千里筒能看到的距离有限,王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镜筒里瞧见模糊的村庄轮廓,她心头一喜,上翘的嘴角刚展开弧度,就猝不及防的一顿,随即笑容彻底消失在王芍的脸上。 她竟然看到了阜江口,那里离村子竟然那么近那片树林,果然消失了。 王芍脑子嗡嗡作响,一失手,镶嵌着百宝琉璃的千里筒从手里掉了出去,直接掉在了树底下的碎石头上,清脆的碎裂声传进王芍的耳朵,她来不及心疼,抱着树干急促的下了树。 拂珠正心疼的捡着千里筒的碎片,抬头就瞧见小姐的胳膊上渗出了血,“小姐你受伤了。”拂珠扔掉千里筒,飞快的上前扶住王芍。 却有雷鸣般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贱人贼妮子。” 黑骆驼脸色发青,一手提着张来富,一手指向王芍和拂珠。 只是不等他雷霆震怒,王芍已经挣脱了拂珠的手跑了过去。“三日之内必有暴雨,快去下阜村示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3:消失 王芍五岁之后接触的课习里,有一门叫做《云气测侯赋》,作用是通过云气和风向掌握天气变化的规律。 沈氏商学里对学徒的要求很高,数算是基础。专事人事的要学易经相术,专事药铺的要学医理,专事走货押运的要把各式地图背的滚瓜烂熟,而专事农田种植以及专事收购粮食c棉花等作物的学徒,就要学会看云气走向。 四年生徒,四年学徒,普通人至少要八年才能掌握其中之一项。而学好了《云气测侯赋》,不仅能测出未来几日的天气,有的甚至还能通过太史局的气候记档,而推算出未来几年的旱涝程度。 王芍的师父郭开山就是个中高手,而且还学以致用,能根据每年的气候和地温,决定哪里的地种什么样的作物能获得最好的收成。 据说金陵洪涝那一年,郭开山托人在莫愁湖北边儿买了一片荒山,让沈家和郭家在金陵城事农的佃户庄头,扔下待种的庄稼都去山上帮他种石榴树,外祖母知道后还怪他荒废了田亩得不偿失,等到八月农忙时节,金陵就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洪涝。 金陵周围的田亩十顷九淹,虽然朝廷免了秋税,可那些事农的人家却伤了元气,整个冬天都挨饿受冻。沈家和郭家的那些佃户却因为去山上种石榴树,得到了不菲的酬劳,不仅没有挨饿,有的人家还就此宽裕起来。 郭开山也因为这件事得到了汇锦昌所有事农管事的尊崇。 王芍当年虽然没有像学徒那样钻刻这门学问,却也能勉勉强强推算出未来几日的阴晴风雨。 “扬州这一带必将有一场罕见的暴雨,或许是明日或许是后日。”王芍面素如缟,极力克制住的镇静听上去也是颤巍巍的。 她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想要在短时间里得到黑骆驼的信任,必须要条理清楚才行,她顿了顿,双手使劲的攥成拳。“六年前,淮水和镇江河道都相继遇到过洪涝,但阜江从前一直安安稳稳的,老百姓传言阜江里有河神镇守,但我外祖父告诉过我,阜江之所以太平,是因为阜江的上游多石多树,使上游的泥土坚实稳固。” 刚开始徐平川还是怒目圆睁的听着,心里想的是“我倒要看看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随着王芍的话,他脸上的怒色收了起来,面目有了些许的刚毅。 王芍继续道:“扬州最后一次发水是在六年前,而六年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的树林还在,我不知道这片林子是怎么消失的,但我能够确定的是,阜江有六年没经过暴雨,这一次这一次恐怕”王芍一瞬不瞬的盯着黑骆驼的脸色,最后缓缓吐出四个字,“凶多吉少。” 黑骆驼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头,他听明白了王芍的意思。阜水上游的林子消失了,未来三日将有大雨。 阜江必会犯洪? 徐平川垂目想了片刻,半晌抬头冷声呵道:“休要拿此事说笑。”他面目狰狞狠戾,拂珠本能的缩在了小姐身后。 张来富在听到小姐叙述之后,整个人就忍不住的发颤,他在淮阴河里被捞上来之后,一听见“发水,发洪”就忍不住的哆嗦。 王芍却笔挺挺的站在二人身前,嘴紧紧的抿着,眼睛里含着半框泪,目光却无比清明。 徐平川见过许多刚硬的女子,却第一次见到“刚”和“柔”能同时出现又毫不违和。 王芍:“阜江下游除了下阜村外还有两个相邻的村子,阜江一旦泄洪,下游将是一片汪泽,人命关天。” 徐平川听到这里目光陡然而变,随即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缓声道了句:“今晚入夜便上路,把你们送到大牛村。”许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太和善了,末了拔高音量吼:“贼妮子,敢骗老子,让你寻死无门。” ※ 扬州城到张孔镇外的山路上,一辆清灰色轻油顶马车映衬着漫天晚霞,由四个侍卫护送着朝夙州的方向疾行。 道路颠簸,马车却平稳,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内里其实大有乾坤,就连车夫驾车的手法也算是千里挑一。 将半个身子隐藏在山石之间的裴达,嘴角斜出一抹冷意。他身旁站着十几个护卫,身着黑衣,手提黑色箭弩,箭已上弦,正是蓄势待发的当口。 这些兵并非窦家的护卫,而是当今万皇后的娘家,定昌侯府的府兵。这些府兵都是经过严格选拔,在军营里历练了载,又放到战场上开了血刃的兵士。 这些人被定昌侯派给裴达已经两年,只听裴达一个人调遣。此时他们站在裴达的身后,就如收在鞘里的剑锋,全都按捺着呼之欲出的杀气。 裴达此时目光却落在曾河身上,他策马护卫在马车右后侧,一手悬缰一手按在佩刀之上,看起来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俨然像是世代行伍的少年将军。 裴达在京城那些武将家里看过很多年轻的后辈,可没有一个人有曾河这样的凌厉,那股气势就如同生长在血液里,与生俱来的一样。 裴达看着,眼睛就不自觉的眯了,一个十二岁的商户女身边竟然有这样的世仆,可惜那个沈万里死的太早了,不然侯爷也不会把那个废物窦定坤当个宝了。 手下见一行人朝山路另一侧拐去,有些着急的提醒裴达:“大哥,动手吧?” 裴达眉间拢着的阴骘隐藏进眼底,淡淡的出声:“前头有个河谷,咱们是去抢人,不是去屠杀。” 手下立即噤声。 曾河护送着程小斧的马车,正朝着裴达所说的河谷而去,“辘辘”的车轮声,响彻在山间谷溪之中,让众人不禁提高了警惕。 就在这时,马车内忽然传来女子清脆婉转的声音,“山上有人。” 曾河一勒缰绳,朝着山谷四周看去,天幕被乌云笼罩着,有风穿过树林的烈烈呼啸声,曾河不禁皱眉,车帘被一把掀开,程小斧那张甜美灵动的脸露了出来,“十几个人,在右边的山上” 她见曾河拿质疑的目光瞧她,不禁气结,骂了一句“你这个蠢货。” 曾河觉得这女人莫名其妙,刚要把她踹回到车厢里去,五官霎时一僵,他来不及多想,一个蹬里藏身伏下马去,黝黑的弩箭刮着他的头皮钉在了地上。 “保护小姐。”曾河嘶叫一声翻上马背,身边的几个护卫排列好阵型全都保护在了马车周围。 “嗖嗖嗖”破空之声,数支弩箭钉在马车上,有一支甚至穿透车窗射进了车里,程小斧骂了一声“娘”,腾身就要往外钻,被曾河毫不留情的踢进了车里,随即兵器与弩箭的撞击声响彻山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4:遇袭 瞬息的功夫曾河的胳膊上就多了几道血痕,箭弩的射程有限,这些人以山上的树石做掩护,他们在明敌人在暗。 曾河下令:“护着马车进山。” 程小斧在马车里急急的说:“山里是条死路。” 曾河的手下只听曾河的调遣,程小斧的声音淹没在山谷水流之中。冲出去几十米后,箭雨果然停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密林风声,那是人在疾速奔跑时与树枝剐蹭的声音,回响在山谷里就像陡然加剧的风。 曾河百忙之中看了程小斧一眼,这家伙虽然鲁莽,耳力却不错,对方的确来自右后方,且真的只有十几个人。 程小斧撩着帘子,见曾河瞪着她,正要回呛两句,车轮却忽然卡在了石头缝里,马车剧烈的一抖随即朝一边歪去。程小斧骂了句粗,一个燕子翻身从车窗里滑了出来,脚尖顺势勾住路边的小树,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上。 好轻功,众人在心中惊叹。 程小斧仰着头瞪马上的曾河:“还不拽老娘上马。” 曾河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脸色难看的瞥一眼手下,“带小姐先走,我殿后。” “哎”程小斧跺了跺脚,对身后的追兵毫不在意。 曾河的手下哪里敢和个姑娘共乘一骑,忙让出坐骑,去帮着车夫抬马车。程小斧也不客气,翻身上马后甩了记响鞭,朝着曾河的方向喊道:“区区十几个弩手,你把他们引来,咱们就地绞杀了岂不快哉。” 曾河嘴角不由抽了抽,就算你是这么想的,有必要在山谷这种地方大声喊出来吗? 可不知道是程小斧的这声喊起到了作用,还是这群弩手真的只擅长弓弩,在树枝繁茂的山谷间失去了发挥的余地,不得不选择蛰伏潜藏。 总之,山间密林中的风声骤然停了下来。 程小斧“咦?”了一声,竖起耳朵来仔细听,不由拧起了眉头,盯着不远处的曾河纳闷道“他们他们竟然撤退了?” 程小斧还从没见过这么孬的一群伏兵,脸上的惊讶之情里带着浓浓的惋惜,好像没和这些人打上几回合是平生最大的憾事了。 曾河心里却不由一阵凛然,这些人来势汹汹,断然不会因为到了不利的地形就生出退意,难道是他们发现了程小斧并非王芍,所以才撤退? 那个扬州掌宗窦定坤可没能力训练出这样一队人。到底是什么人对小姐起了杀心? 而事实也正如曾河猜想的那样,当裴达看到程小斧展露非凡轻功从马车里蹿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车内之人不是王芍。 像程小斧这样的轻功底子,天资好的人也要十几年的苦练才能达成,王芍又不是神,脑子好是天生的,没听说武功也能天生出来。 所以裴达当机立断选择了撤退。 裴达一行人行动十分快捷,离开了山谷就策马疾行直奔双河镇的方向而去,郭进等人走的就是那条路,也是绕路最远的一条。 但裴达心里明白,保不齐这些人从扬州出发的时候,就不是两路人马,王芍很有可能被第三路人护送走了,这是最坏的情况,现在只求是他高看了王芍。 ※ 一个人最疲乏的时刻是子时,这个时候即便是醒着,精神也会松懈。徐平川原本是选在子时上路,可是戌正刚过,他便催促着张来富收拾东西。 牛车动静太大,只能扔在这。 徐平川坐在石阶上,语气平平:“把你们的包裹都打开,挑拣着能带的装起来,不能带的,就挖个坑埋了,以后经过这儿再来找。”他只动嘴皮子,半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张来富把藏在牛车底下的包裹取下来,又在车辕内壁的凹槽里扣下两个荷包,还在套车的绳子上拴着的一层裹布里抽出几张银票。 徐平川看着地上越堆越多的物件,绒毯c碗c筷子c勺子c胭脂c梳子c针线林林总总。甚至还有做饭用的调料盒子。 徐平川的脸色又有些难看,当目光转到角落里几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时,呼吸不由窒了一瞬。 松绿色的绒布盒子精巧别致,上面绣着小巧的白色杏花。前几天他给小阿渊买回去的百解丸也用这样的小盒子装着,一模一样。 三爷说这妮子识破了他们的身份,原本该杀,但她出手救了阿渊,就算是他们的恩人,三爷信佛,杀生却不悖恩,所以才要让她跟着一块儿上路。 徐平川朝不远处呆坐着的王芍瞥去一眼,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在爹妈身边儿撒娇的年纪,不但猜出了他们的身份,还能壮着胆子帮人。 真是个好妮子,就是运道差了一点儿。 这一路上但凡猜出他们身份的人,都没得到过好下场。 甚至是刚出北地的时候,遇到的布衣出游的黎州仓使,那是和赵五c展爷都有过交集的仓官儿,说不好在宁王藩府里也能赚来几分体面的人物。却和小厮死在了辽河的冰窟窿里,他那个前来给三爷请安的小厮,可能到死也不明白,在北地被称作菩提公子的霍青霍三爷,竟能使出杀人于无形的招式。 后来还遇到过面善的北地货郎c认得陈十二的马夫c在黎州给展爷做过衣服的裁缝铺伙计 入得南地后他们的路才算是走顺,想着这后头的路大可不必遮遮掩掩的了,谁成想就遇到了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小妮子。 以他对三爷的了解,或许不至于要了妮子的命,但她十年之内肯定不能再回南地了,或是带回北地扔到作坊里去做工,或是到黎州做粗使丫鬟。若她不吵不闹的,说不定会在北地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等十年二十年风声过了,再给她笔银子回南边儿来寻亲。 瞧着小姑娘坐在不远处,垂着脑袋有点惶恐的模样,徐平川无声的吸了口气,把目光从王芍的身上收了回来。 此时的王芍,思忖的却是那片无故消失的树林。 好好的一片林子怎么会消失呢?她先排除掉人为的可能,因为景朝有律,山川林泽毁之者充以贱民,没有人敢公然去毁坏一片林子。 那么就应该是天灾。 她在《九州志》里读过,“有山遇大动,夷为平地,有林遇天火,十里炭焦。” 难道是阜江曾遭受过天火,现在因为有芦草长了出来,所以看不到焦黑的狼藉? 可她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呢? 还有黑骆驼一直说“上阜村有问题”,问题又会是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5:过村 025:过村 亥时一过,四人一马便潜入了夜色之中。 王芍跟在徐平川身后,她腰上系着个水囊和一小包干粮,拂珠和张来富护在她身后,两个人各背了一个瘪瘪的包袱。 引路的是黑骆驼的坐骑,那匹被叫做“单龙”的战马。据说单马最强的本领就是认路,只要它走过一次的路,就没有再走错的时候。 它此时远远的走在前面。黑骆驼领着王芍三人落在单龙的后面。 初春的夜本该凉爽,这几日每到深夜空气里便像氤氲了一层水汽,天地穹窿闷的像一口大锅。 黑骆驼步子很快,王芍刚开始还能紧紧的跟着,走过一段土夯路,脚力就明显不足了。张来富和拂珠轮番扶着她,这样走了两柱香的时间,连张来富也跟不上了。 黑骆驼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开始时快时慢的放缓步子,速度正是三个人勉力能跟得上的程度。单龙也很有灵性,总在主人能看见的距离之内,不远也不近。 过了一会儿天开始阴起来,月亮被乌云遮盖。他们只能看见面前的路,以及黑骆驼模糊的黑影子。 王芍有点害怕,张来富和拂珠显然更害怕,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扶着王芍,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王芍忽然觉得,自己的御下能力果然不怎么样,别人家的小姐遇到危险不都是忠仆守护誓死效命的吗?怎么轮到她,反倒成了丫鬟小厮的保命符了呢? 不过三个人聚做一团,倒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凝出一股蛮劲儿,脚风更快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王芍直感觉小腿一直在不由自主的打颤,两条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黑骆驼才缓缓停下来。 他背挺的很直,站在一棵杨树的阴影里,看着一个方向良久,半晌吐出两个字,“到了。” 王芍从拂珠二人的手里抽出自己的一双胳膊,走上去站到了黑骆驼的身边。 王芍虽然年龄不大,身材却高挑。站稳后马上就瞧见了黑骆驼瞩目的地方。 笼罩在夜幕下的小村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就像个腐朽的老人站在荒野里,透着冷漠阴森。 王芍不禁张了张嘴,这是上阜村? 不,她记忆里的上阜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王芍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证实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 “我们放慢速度过去。”黑骆驼低沉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在黑寂的夜里叫人陡然生寒。他从阴影里走出去,顺着土坡走进了芦草地里。 王芍还没在震惊中回神,张来富突然拽了拽她的胳膊,用只有两人能听的见的音量说:“小姐,那村子安安静静的,小的看不出有什么危险” 张来富是个谨慎又多疑的性子。 王芍能觉察出村庄的诡异,是因为她曾经到过上阜村,能清楚的体会到上阜村此时的萧瑟。可感受是一回事,真要说出哪里不对劲,王芍也说不清楚。 拂珠缩起肩膀,“会不会是黑骆驼在搞鬼?奴婢总觉得,那片芦草比这个村子更可怕。”此时她显然更相信张来富。 王芍感觉到前方有阵阵冷意传来,下意识的抬头,看到黑骆驼的一双炯目里满是冷笑。好像在说“走或不走你们自己拿主意,生死都不关我的事。” 王芍被那目光刺到了,外祖父说过,当面对控制不了的局面时,相信自己不如相信你信任的人。如果没有信任的人,不如相信与你同盟里的最强者。 王芍虽然不至于对黑骆驼生出信任之情,却明白如今二人站在同一阵营,黑骆驼无疑是这些人里的最强者。 王芍没有犹豫,抬脚向黑骆驼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拂珠和张来富步子顿了顿,但很快也跟了上来。黑骆驼复杂的看了王芍一眼,没说什么,转身没进芦草丛里。 王芍这次没让张来富和拂珠搀着,她双手前伸,挡着面前的芦草,尽量挑黑骆驼走过的地方下脚,走一段还要回身看一看拂珠二人有没有跟上来。 大雨前的空气显得有些浊浑,王芍的小衣已经被汗浸透了,身上黏腻腻的让人难受。时间也变的尤为漫长。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黑骆驼的步子明显的放慢下来,走走停停的,时不时朝周围打量,像是在观察什么,背影看起来十分犹疑。 王芍看着心里有些发慌,想了想紧走几步,小声问:“可有什么不妥?” 暗夜里,黑骆驼浅浅的朝她颌首,示意她不要做声,伸手拨开身侧的芦草,蹲了下来。然后从身上掏出火折子,轻轻吹出火星。 王芍唬了一跳,这是干什么,要自爆藏身之处吗?难道真被来富说对了,黑骆驼有问题?此处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从王芍的脑袋里闪过。 可下一刻,王芍就呆住了。 随着黑骆驼手中燃起的一小簇火光,入眼的是一棵枯朽的树桩。 在芦草丛里发现树桩没什么可让人惊奇的,但面前的树桩虽然枯竭,却切口平整,只有用锯子锯断树干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平面。 王芍往边上挪了几步,一把拨开芦草,另一棵同样切口平整的树桩埋在芦草深处。 王芍只觉一阵寒意从脊梁处传遍全身。“来富,四处看看。” 张来富不敢走远,就在附近拨开芦草查看了一番,半晌后冒着冷汗小声回禀道:“小姐,有七八个桩子,和这个的情形相类。” 情形相类? 也就是说,阜江上游的林子不是天灾所灭是人为? 可是谁会大胆到去砍上万棵的树呢? 景国有律,山川林泽乃上天福泽,平民私自辟山开采c砍伐树木c引流渠田要被充作贱民,朝廷每三年或逢工事时会下令工部择指定地点开采,开采前皇帝还要自谴告慰神灵,甚至要停免夏税,以消弭天谴。而工部官员奉旨开采的树木,必须是五年期以上,八年期以下的成树,若是砍错或是砍伐的数目多过规定树木的一成,官员则要被抄家流放,永不录用。 阜江上游的这片林子是不是朝廷开采尤未可知,但朝廷可从没有一次性开采如此大规模树木的先例,也绝没有一次是将整片森林都砍伐一空的。 而在王芍的印象里,这片树林不仅有许多八年期以上的珍贵木种,甚至还有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盘根老树。 王芍缓缓站起身,在黑暗中与黑骆驼目光交汇,两人眸子里都有如星般锐利的眸光,就像草原上察觉到危险的豹子,对望彼此时的警觉。 “先离开,前面不远有条小路,通往驿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6:路遇 乌云里微微有晨光透出来的时候,众人上了驿路。 空气闷的人发慌,除了黑骆驼,王芍几人全都瘫靠在驿路边的大树下,筋疲力尽。 商人和军人似乎在某一方面惊人的相似。 那就是在不寻常的事情上面都有着敏锐的直觉,此时他们心里都有同一个想法:能够砍伐上万棵树木的人,肯定不是普通百姓。 扬州府大小官吏四十余人,工部在淮河c阜江c镇江等地均设水丞。每年勘测水位c记录水则碑c清理河道等务,又要涉及大批官员吏目。 砍伐万棵树,又将万棵树悄无声息的运出扬州,能让这么多人甘当睁眼的瞎子,这幕后之人必有权倾朝野的力量。 王芍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悲凉。 大景朝已是朝纲崩坏,人才凋零。律令只针对于平民百姓,在上位者看来,砍上万棵树的林子或许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那么人命在他们眼中,也如蝼蚁可贱了吗? 这乱世,早已没有规律可循,也早就分不清正路和邪路。 还有她自己,不过是在扬州城里动了恻隐之心,现在就落得了如此境地。 王芍撑着树干站了起来,因为体力过分的透支,擎起来的双臂不住的颤抖着,让她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徐平川看过来,沉吟低哑的说了句:“再歇会,这里很安全。” 王芍却没理他,撑着来富递过来的半截树杈一步一步的往驿道上挪。晨光从乌云后头照下来,将王芍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徐平川默默的看着三个人爬上驿路,相拥在一起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虽然不忍,徐平川还是出声提醒:“方向错了,那不是去大牛村的路,三爷他们在大牛村落脚。” 不是去大牛村的路,却是去下阜村的路。 徐平川压根没相信一个十二岁小姑娘对汛情的预测。 所以他根本没打算去下阜村示警。或者他会把三人送回去之后,问过了三爷,才会到下阜村去。 王芍闭了闭眼睛,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该甩开曾河。 王芍在路中央停下来,转过身瞪着一双眼睛盯住徐平川冷冷道,“那位三爷有没有吩咐过你,我若在路上不配合,你该如何杀了我?” 徐平川有些不耐的蹙了蹙眉毛,好像很意外王芍会反抗似的。 王芍瞪着他,“要不就去下阜村示警,要不就此杀了我们主仆,壮士选一桩吧。”一句话说的轻轻巧巧,大义凛然,语末的时候眉梢里还透出微微的不屑。 徐平川拾起了马鞭,两步跨上了驿道,一边走近一边威胁道:“三爷没说过非要带活人回去,老子最怕别人激将,贼妮子,你莫炸了老子的毛。” 他的马鞭垂在身侧,这让王芍主仆三人的脊背都本能的僵硬起来。谁也说不上支撑他们的是什么,但三个人全都笔直的站着,如对峙一般。 徐平川脸色变得铁青,心中暗骂这南直隶的娘们儿可真多事,手里的鞭子却迟迟没有举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驿道上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四人闻声望去,就见三个人影各自策马由远及近。王芍怕再生事端,示意来富扶她去路边。很奇怪徐平川却没有动,只是侧了身子等那三人来至近前。 王芍也认出了最前面的男人,就是当日在扬州西场站在马车顶上铺油毡的年轻人。 他们是一伙的。 徐平川对李洲的到来很是意外,而李洲在此遇到徐平川显然更意外。 “徐大哥?”李洲跳下马来,拱手行了一礼。 王芍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如果眼前的年轻人和黑骆驼同是定北军的人,那这个黑骆驼的军职怕是比年轻人要高出许多。 徐平川被王芍等人撩拨的正是脸色铁青的时候,语气不善的问:“不在三爷身边,跑出来作甚?” 李洲面露惶恐,语气恭敬道:“展爷勘天象测出扬州这两日会有十年不遇的暴雨,三爷怕阜江泄洪,命我等去阜水下游村落示警。” 听到这儿,徐平川半张着嘴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不远处站着的王芍,却像是忽然失去了支撑,腿一软瘫在了地上,眼眶中瞬息聚起一团水雾,满眼朦胧。 李洲不明所以的睃了王芍一眼,心里打鼓,三爷说派徐大哥办事去了,徐大哥怎么会弄了两个姑娘回去?瞧这两个姑娘花容月貌的,别是徐大哥又惹了什么事吧? 徐平川压根没注意到李洲的表情,他眸色有些深沉,声音也变得低缓起来:“展爷真的说会有十年不遇的暴雨?” “是真的。”李洲声音急促,劝道:“徐大哥也快回去吧,这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了,咱们得了令,得快马加鞭的赶到下游去。” 不想,一旁的王芍却含笑将话接了过去:“晌午之前不会下雨,不过村子里的人固守自封,恐怕很难听您的安排。” 李洲愕然的朝王芍的方向看过去。四目相对,清澈如湖水的目光让李洲微微有些怔愣,一时间忘了质疑“晌午之前不会下雨”的断言。 徐平川此时却一改之前的冷漠,走过去问:“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给我兄弟听听。” 王芍连余光都没扫徐平川一眼,侧了身子从颈间取下一枚铜哨,又让拂珠拿过八通图一并交到李洲手上。 王芍对李洲道:“这是汇锦昌的八通图和四方哨,若是下阜村的村民不听您的劝导拒绝上山避难,您可以说自己是淮阴沈家的人,南直隶的人都识得这个哨声。” 李洲再次愕然。 不仅为小姑娘话里的内容,而是惊讶于徐老大竟然被小姑娘明晃晃的无视了,而徐老大不仅没有像平常那样黑脸暴怒,反而赧然的站在了小姑娘的身后,有那么点进退维谷的味道。 李洲不禁第三次将目光移回到小姑娘的身上。 身材高挑,穿着普通,头发有些凌乱,胳膊有伤,小腿打颤,本该给人狼狈之感。可光洁的额头,清亮的眼睛,胜雪的肌肤,还有那两条如洗尽铅华后点睛之笔的英丽峨眉,让人很容易想到了山林里迷失方向的梅花鹿。 直到徐平川出言叫他,李洲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失态,李洲忙朝王芍拱了拱手,“多谢姑娘。” 说罢不敢耽搁,竟是连徐平川说了半截的话都没理睬,径自上马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7:迷雾 和几十里之隔的上阜村一带不同,扬州城外的双河镇刚刚下过一场急雨,风狂雨骤,地面上尽是被风刮过的狼藉,但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一盏茶的功夫就乌云尽散,风和日丽。 街上的人和雨后的蚂蚁一般,熙熙攘攘。 几息功夫,菜郎的叫卖,早点铺子的炊火,让小镇的清晨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和热闹。 裴达此时正忐忑不安地在人群中穿行,为了掩人耳目,他穿着一套粗布衣裳,甚至连常年不离身的佩剑也没有带在身上。 他低着头,却顾不得脚下的积水,一路朝着“禾青茶楼”走去。 拐过最后一个街口的时候,裴达微微顿足,禾青茶楼近在眼前,楼里正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同样穿粗布衣裳的窦定坤,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正由一个年轻人送出门来。 裴达认得那个年轻人,那是定昌侯府的二等管事宏旺,很是机敏的一个人。他咧着嘴和窦定坤寒暄,殷勤的送下台阶。 窦定坤什么时候在定昌侯府的人面前有了这样的体面?裴达微微蹙眉,等窦定坤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再次迈步往茶楼里去。 “裴护卫。”宏旺看到裴达之后,热情的打了声招呼,就转去楼上通禀了。看在裴达眼里,不免有些敷衍之感。 有个穿短褐的小童领着他从茶楼后门拐出,走了一段路,进了个三面环树的二进宅子。 在宅子门口等了一会,就看见宏旺走了出来,“主子叫裴护卫进去。”声音平平的,连最初的热情都消失了。 裴达心里咯噔一声,奴才们惯会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宏旺不会无缘无故的冷遇他,显然是从主子的脸色上察觉到了什么。裴达马上就想到了比自己先到一步的窦定坤,一定是他在主子面前说了些什么。 裴达不由绷起脊背,提步进了宅子。 说是二进的宅子,拐过门前的石尊屏风后,入眼是一片空旷,青砖铺就的小径旁是遍地的碎草,就连点缀其中的花景,也高不过膝盖。这让院子正中的茶亭显得格外瞩目。 裴达却知道,这里的景致格局与定昌侯府外院的书房如出一辙。因为当朝国舅定昌侯万存兴,喜欢在一目了然的环境里与人交流。 裴达低垂着头小心走过去,临到茶亭前数米,恭敬的俯身磕了个头,“小人裴达,见过侯爷。” 茶亭里的人转过身来,四五十岁,身材中等,脸膛既瘦且黑,虽然穿着家居的石青色细布常服,手里还摆弄着一盆含苞待放的双色迎春,却还是给人以冷峻威严之感。正是当朝皇后的长兄,定昌侯万存兴。 万存兴看了一眼裴达,目光略显幽然,开门见山的说:“听说你最近在追杀个小姑娘?” 裴达似被火星烫到,心底怒潮涌起,这个窦定坤果然在侯爷面前倒打了一耙。裴达头俯的更低,急切道:“侯爷,听小人解释,汇锦昌北字号东主王芍,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好了。”话没说完,被万存兴不耐的打断,“汇锦昌的事你不用管了,有别的事交待你做。” 裴达气愤难言,侯爷的话他却不能质疑,只能等日后有机会再做陈情,可到底是心绪难平,窦定坤竟敢踩他一脚,那就别怪他捅刀子。裴达暗自捏了拳头,沉声应了个“是”。 万存兴缓和下脸色,叫了裴达起来。放下那盆双色迎春,由裴达伺候着净了手,才开口道:“前不久林先生测出最近扬州城会有一场十年罕见的暴雨,他怕阜江会出岔子,亲自去了阜水镇。” 听闻林先生也来了,裴达眉毛几不可查的跳了跳。 “六天前先生送来急信,说有人看见水丞司高宝良和几个陌生人接触之后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林先生怀疑有人知道了四年前的事,想携高宝良进京图谋,林先生能肯定这人现在仍在扬州的地界,他那里缺人手。”万存兴一边说一边将桌子上的画轴推到裴达面前。“这是高宝良的画像,你此刻就去阜水镇与林先生汇合。” 林先生乃万存兴最得力的幕僚,有运筹帷幄c决胜千里之才,不仅万存兴视其为谋士善待,就连当今万皇后,遇到为难之事也会听取林先生的意见。 裴达听说是去助林先生,一改之前的郁结,眸子里露出精锐之色,想了想,询问道:“侯爷,您看上阜村那边是不是也派几个人守着?” “这些不用你操心。”万存兴虽是这么说,却没有因裴达多嘴而不耐,语气反倒更加温和起来,“凡事听林先生调遣,差事办的好,就允你回京,和你长兄一样进五城兵马司效力。” 裴达不敢喜形于色,垂首道了声:“只要是侯爷的吩咐,小人在哪里都当尽忠。” 待裴达离开,供奉茶水的小室里走出个道人打扮的中年人,小个子,身材微胖,面相更是极为普通,却是径直来到了茶亭中,毫不客气的坐在了万存兴的对面。 “你真不打算动汇锦昌那个小姑娘?”小个子身体前倾,满脸的质疑。 万存兴笑了一声,在茶案上的紫砂壶里斟出两杯清茶,推一杯到小个子面前,语气温煦道:“皇上召了慧恩禅师进宫,有意将储位定下来,这个时候不宜闹的太厉害。区区一个汇锦昌,晚些动不迟。” 小个子挑起半边眉毛,胖脸生动的做出了意外的表情。嗤笑道:“你不是着急用银子吗?我可是听说北号要比南号厚十倍,要到手的金山你舍得扔?”万存兴一贯的手段,既要动手就不会再留退路,没有半途放弃的道理。 万存兴却不以为然,自从小个子进到茶亭后,他整个人也显得十分放松,笑容也显得谦和温煦,“一个小姑娘而已,听说不过十二岁,倘若她师傅郭开山倒了,她难道还能站的住吗?” 小个子一怔,旋即哈哈大笑,端起面前的茶盏,以茶代酒朝万存兴敬了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8:横生 晌午的时候,徐平川等人总算赶到了驿站,距离大牛村还有半日的路程。徐平川怕四个人冒然出现在驿站里惹人耳目,决定让张来富前去驿站租马车c添置干粮,他和两个妮子在驿站前面的道边上稍事休息。 王芍平生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脚上都是磨破了的水泡,眼眶也深深的陷了下去,和饿了几天的逃荒人没多大区别。 徐平川没想到南地的妮子这么娇弱,他多少有些不忍,走过去递了水囊给王芍,“等会儿马车来了,你们就在车上休息,一觉醒来就到地方了。”徐平川自己都没发现语气里有着小心的关切和讨好。 即便是这样,仍然和之前许多次的情形相似,王芍主仆二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各自朝一边侧了侧身子,仿佛根本就不认得他似的。 举着水囊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徐平川半边脸微抽,脑仁止不住的疼起来。小妮子的气性怎地比北地娘们儿还要大? 张来富牵着马车远远走过来的时候,看到虎背熊腰的黑骆驼,站在那抓耳挠腮的无措模样,就忍不住低低的笑。 这一路上张来富也摸清了黑骆驼的脾气。 这人虽然长相凶悍c言辞粗俗,举止粗鲁,却也耿直豁达,最可贵的是头脑简单,一根肠子通到底 张来富其实也理解他当时为何执意不去下阜村示警。人家是军人,军人以听令为职责,既然接到命令护送他们回去,就不会在旁的事情上多做耽搁。 后来知道小姐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也能豁出老脸来小意讨好。。 总之,张来富对这人的印象不错。 见他实在是摸不清哄女人的门道,就忍不住想帮一帮。张来富朝四周看了看,瞟见不远处的路面上横着一条道埂,于是灵机一动,悄悄朝反方向使劲儿拽动缰绳。 拉车的老马许是因为得到了“莫名其妙”的指示,前蹄儿一斜,马车险险的朝一侧歪去,差一点就“车仰马翻”。 张来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原想让自己显出几分狼狈,这样等会黑骆驼赶车的时候就会“高低立见”。小姐重新审视了黑骆驼的优点,兴许就不会别扭了。 却没有料到自己挑的这匹马“应变能力”忒差,张来富一时间手忙脚乱,那马像是耍小性子似的竟然开始绕起了圈子。 张来富被老马拽着,只得也一并跟着绕圈子,只绕了一圈就头晕眼花,哭丧着喊“停下停下你是我祖宗,抓紧停下。” 见到此情景的拂珠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王芍也在笑,大大的杏眼笑成了月牙。 徐平川偷眼看着,只觉云开月明似的。 大概是觉得这气氛着实不错,徐平川未及多想,几个大步疾走来到马车边上,拽住缰绳后也不知用了什么门道,刚还在兜圈子的马立刻乖顺的站住脚。 待徐平川跳上马车,左手拉缰,右手持鞭,“嘚”的一吆喝,老马威风凛凛的仰起脖子,抬蹄迈足小跑着冲过了道埂。 徐平川心中得意,他这么神武,那妮子总该有点好脸色了吧?没成想那老马性子忒过鲁莽,收蹄的时候没收住,直直的朝王芍和拂珠的方向冲来。 王芍主仆避无可避,眼看着老马就要撞过来,拂珠闭眼尖叫,被王芍一把抱住,朝道边儿的草地里翻去。 俩人轱辘出去老远,老马才堪堪站稳。 王芍气急败坏,爬起来就要痛骂黑骆驼一顿,不想老马站稳后一抖前蹄儿,扬起的尘沙不偏不倚,正正的扑了王芍满头满脸。 拂珠有些傻眼。 追过来的张来富见了,平地摔了个跟头。 两人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个声音:完了,他们家小姐小怨还要记三年,这么大的仇,黑骆驼可怎么受啊? 徐平川则一副天雷劈中天灵盖的神情,僵立在马车边上。 他觉得自从早上遇见李洲之后他一定是中了邪了,要不怎么可能事事都不顺呢?不知道这事儿还能不能补救,要是小妮子这时候大哭起来,他只能快马赶去大牛村搬三爷当救兵了。 徐平川心下百转千回。 被三人骇然盯着的王芍,度过了最初的惊愕之后,没有像徐平川料想的大哭,也没有像拂珠和张来富以为的那样和徐平川拼个你死我活, 她神色十分淡定,并且很快就姿态从容的站起了身,又慢条斯理的拍了拍身上的土。 最后,竟然聘娉婷婷的转身上了马车。 一系列的动作优雅的如天鹅一般。 拂珠第一个回过神来,她连忙跟着小姐上了马车。张来富和黑骆驼面面相觑了半晌,最后张来富忍痛给了黑骆驼一个“好自为之”“自求多福”的复杂眼神,便跑去单龙马上解包袱去了。 徐平川的脑袋好不容易恢复运转,只觉疼的更加厉害了,小妮子恐怕是恨上他了,恐怕还不止记恨他,兴许连他的祖宗八辈儿都得一块儿被记恨上。 徐平川朝西天望了一眼,默默念了句佛语。 得,只能再求三爷帮他收拾一回烂摊子了。 徐平川强打起精神检查了一下套马的绳索,又将张来富解下来的包袱重新安置在马车各处。 正打算上路,眼风忽然扫到后方远处的小径边闪过一片青灰色衣角。 徐平川神色陡然一凛,弯腰拾起地上的石子,朝那片树影里射了过去。 只听“哎呦”一声,几个穿短褐的男子像惊起的雀鸟一般,从树影里冒了出来,他们神色仓皇,连滚带爬的朝来路跑去。 同坐在车辕上的张来富看的清明,四五个人中,其中一个紧紧的捂着右眼,指缝中流淌着殷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张来富后背生寒,刚刚黑骆驼状似随意的抛出石子,竟然直接射中了其中一人的眼睛?到底是无意,还是真的百发百中啊? 徐平川并没打算放过这几个人,他从马车上直接翻上了单龙的马背,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29:枝节 “出什么事了?”拂珠听到声音,挑开车帘询问。 张来富也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好像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跟在后头,被黑骆驼发现了,刚追过去了。” 他怕小姐对黑骆驼的印象更差,没有说黑骆驼打瞎人眼睛的事。 即便如此,王芍点漆般的眸子也忽地锐利起来,肃声问道:“有几个人?穿着如何?” 王芍虽然已经清理过身上的尘土,脸和头发也恢复了之前的整洁,但两日一夜的奔波,衣裳已经辨不出颜色,两腮也削切似的凹了下去,眼睛底下更是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但她忽然明亮的双眸,就像在昏暗的车厢里点起了一盏灯,不仅让车厢里亮堂起来,她整个人也变得不一样了,像镀了一层金光似的。 张来富不由为之一震,才想了想小姐的问题,旋即答道:“有五个人,穿青灰色短褐”话一出口也不禁皱起眉来。 在南方,穿短褐的不是苦力就是闲帮,而穿同色同式短褐的,张来富只在茶楼c镖局和 张来富眉心一跳,脱口道:“行商?” 是了,南直隶的行商走货的时候为了让镖行的人和伙计们难以区分,习惯在出发前统一着装,这样看上去既体面,又安全。伙计们得了衣裳都喜上眉梢,也有出行大吉之兆,这样路上也会走的顺利一些。 王芍显然在听到短褐的时候就想到了行商。她此时面色平静,幽幽的说了句“这些人是冲着咱们来的。” 拂珠贝齿轻咬,骂道:“一定是那个窦定坤。” 张来富也觉得是窦定坤。 扬州的地界,还有谁能手眼通天一路尾随他们至此? 若说小姐最初向窦定坤泄露自己的行踪有那么点试探的意味,那么到了此刻,他们已经通过窦家诸多浮躁的表现,断定窦定坤定然是要和北宗势不两立。 小姐的出现或是让窦定坤乱了些许的阵脚,或是给了窦定坤破釜沉舟的勇气,令他穷图匕现,露了杀机。 就在张来富越想越觉得寒毛直竖的时候,王芍却突然说了句,“不是窦定坤。” 拂珠二人不解,王芍沉吟道:“外祖父评价窦定坤沉稳老练c敏感谨慎,不轻易出手,出手必达目的,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这些话既然是出自沈七爷之口,拂珠和张来富便也都觉得,窦定坤必定就是那样的人。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的与小姐针锋相对的。可不是窦定坤,又会是谁呢?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王芍心绪难平,其实外祖父对窦定坤的评价却不止这一句,王芍记得外祖父卧床后,曾很郑重的对她说,“窦定坤虽有奇才,却不适合做同盟和朋友,对付这样的人最好敬而远之,少有交集,他是个不甘于现状的人,只要静待其变,总有一天他会作茧自缚,万不能与之正面相抗。” 如果窦定坤真像外祖父说的那样,就不会因为她途径扬州,就起了“变”的心思。难道这其中还发生了什么她不为所知的事? 正思忖间,马车后头突然传来细碎的声响,张来富撂下帘子去查看,走出去四五步,后脑勺就挨了一闷棍。 张来富喉咙里发出“呃”的一声痛呼。 车里的主仆二人听的分明,不由互望了一眼。 细碎的声音靠的更近了,这一次两人全听清楚了,这是草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人在他们的马车外徘徊。 王芍心里“咯噔”一声,他们怕是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计了,他们调开了黑骆驼,如今张来富也不知是生是死。她和拂珠很快就要成为这些人的刀俎鱼肉。 王芍头皮发麻,脑子里百转千回之际,车帘子被人一把扯了下去,光线从车外涌进来,有个长着刺猬一样络腮胡子的男人攀着车门儿朝里头打量。 主仆二人躲闪不及,拂珠一把拉过王芍,挡在了自己身子后面。 络腮胡子早看热了眼,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口干沫,回头朝外面喊:“大哥,这儿有俩小娘们。” 是西边儿的口音,马车外很快有同样口音的人附和:“连车带人一块儿撸,回去给大哥办酒成亲。” 又有人大笑着揶揄,“这里头俩,大哥明儿晚上也能当新郎子。” 外头一阵哄笑。 拂珠吓的脸色蜡黄,扑簌簌的掉泪珠子,王芍的几个丫鬟里,拂珠是最胆小的,刚才情急之下挡在了小姐前头,王芍还在心里夸了句好样的,现在瞧她抖的实在不成样子,肃了神情吩咐,“等会咱们见机行事,我想办法给你制造机会,你争取逃脱” 她话还没说完,拂珠已经脱口惊呼“不”,“小姐,奴婢生死和您在一处。” “你个傻子。”王芍恨铁不成钢的捶了她一拳,“你跑出去找黑骆驼,或是去大牛村找人,咱俩才有活的可能。” 拂珠苦着脸说道:“那起子北地人能管咱们的闲事吗?他们不是还给您下毒了吗?” 王芍听了,心里也拔凉,咬牙道:“他们不成,你就回金陵找我娘,让她帮我报仇。” 报仇这种事儿只能找她娘,她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温润和气,再好脾气不过,一辈子受妻子掌控,说一不敢二。 王芍心口像被人揭了块儿疤似的疼了一下,她总归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她去年花了整整一年学女红,临行前还给她爹娘缝了两双拿得出手的袜子,她还畅想着给她弟弟做一身新袍子,看样子是不能如愿了。 王芍眼眶发涩,脑子里冒着千奇百怪的念头。车外的人似是在搜找马车后头的东西。奇怪的是,除了之前的络腮胡子,并没有人掀帘子或是闯进来。 她们在车里觉得时间漫长,其实也不过是须臾的功夫。就听见有人喊“起走”,马车应声而动,之前络腮胡子的声音再度响起,“眼瞅着雨就来了,别摩” 陡然间,声音像是被人掰断了一样,生生落了尾。有人影“咚”的一声撞在马车窗户上,拂珠吓得尖叫,和王芍紧紧抱在一起。 车外乱了起来,脚步四窜的声音,还有间或的几声闷哼。王芍和拂珠面面相觑,这又是怎么个情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0:相救 “小姐,会不会是黑骆驼杀回来了?”拂珠满脸激动,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黑骆驼吗?可王芍听着又觉得不像,黑骆驼是那种粗线条的硬汉,举手投足,大刀阔斧一般。外头的情形虽然乱,却掺杂着沉稳的力量,她只听的见这些人纷纷倒地哀嚎,却听不到有人出手。 王芍想象不到黑骆驼会悄无声息的收拾人,如果是黑骆驼,此时一定是一边骂脏话,一边切白菜一样的痛快出手。 王芍越想越好奇,忍不住凑到车门边,翘起一边的车帘向外看。就见到六个大汉围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少年穿着小厮的衣裳,却莫名有股威风凛凛的派头,将手里半截绳子挥的行云流水,绳鞭所到之处,总有人倒地,或是捂着痛处哀嚎。 那个络腮胡子护着个肥硕的男人想跑,却被绳鞭一下子给勾了回来,紧接着两人的面门又各多了条鞭痕,疼得二人抱头求饶。 王芍看得目不暇接,眨眼的功夫这几个人竟都让少年收拾得倒地不起了。王芍心绪略松,她惦记着张来富,四下里张望,就瞧见张来富趴在驿道边儿的乱丛里,一动不动。 王芍也顾不得那么多,猫一样轻盈的跳下马车,凑到了张来富边上。王芍还是太心急了,她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当口,被少年整理得人仰马翻的几个人中,突然蹿起一个人,直奔王芍而来。 王芍吓的“妈呀”一声,引得少年看了过来,但两人离的太远,所谓鞭长莫及。 冲过来的男子凶神恶煞,好似抓住王芍就有了制约的筹码,步子迈的飞也似的。 王芍的小腿肚子总在关键时候不顶事儿,她心想“完了”,最恨鲁莽的人,今儿偏毁在了鲁莽上头。 就在王芍百爪挠心的琢磨怎样死才能保住体面的时候。朝他奔过来的匪人,在距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不知被哪里来的一股怪力,横扫了一记。他整个人竟像秋风扫落叶一般狠狠的向一边栽去,随后双脚一阵的踢蹬,再然后竟然纹丝不动了。 王芍嗔目结舌,待看清那人脖子上插着的半截羽箭时,肺腑里忽然狠狠的搅了一下,蹲在地上“哇”的一下吐了。 拂珠也早就吓傻了,惊呼了一声“小姐”,哆嗦着跑过来扶住王芍。 那些正被少年的绳子整治的匪人,也静了一瞬,随后如炸开锅一样,“杀杀人了”他们不敢大声呼救,更不敢逃走,全都跪在地上给少年磕头。 少年唬了一跳,有些窘然的朝马车后方的驿道上寻了一眼。 王芍吐的脸色蜡黄,抬头时瞧见少年的动作,也直起身子朝那边看去。 不远处的驿路上,一人一马相伴而立。宝马高俊,玄黑的鬃毛油亮如漆,额间眼中隐现淡淡的红色。男人长身玉立,靛青色的袍子,窄腰宽背,轮廓深邃且清俊。看不清楚样貌,王芍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那天晚上潜入她的闺房,差点掐死他的男人,也就是黑骆驼口中所说的“三爷”。 王芍浑身立刻紧绷起来,再看他右手提着的一柄玄色大弓。 那支箭就是他射过来的吗? 王芍目光挪向面前的那具尸体。羽箭穿透了这人的脖子,令他的脑袋别扭的支着,一双眼睛瞪得牛目似的,神情看上去有点懵,似乎不相信也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下手可真狠!可见是个冷血的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这样的人手里拿回解药来。 王芍强迫自己脑子清醒些。这人给自己下毒,如今又来搭救,她可不相信是因为这人好心。可能是自己身上有什么能让他利用的地方。 王芍一时有些庆幸,立刻又有些灰心。能利用的时候留着她的命,那利用完了呢?不知道自己的死相会不会比面前的这个好看一些。 就在王芍思绪万千的时候,甩鞭绳的少年已经将那几个匪人绑在了一起,他嘴里叼着一节草杆儿,动作麻利认真,把比他高出许多的五名大汉捆的结结实实。 完事儿后少年走过来,冷不防将尸体脖子上的箭拔了出来。 王芍吓的一缩,和拂珠紧紧的靠在一起。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你是王姑娘?不知我徐大哥人在何处?” “徐徐大哥?”王芍看着少年露出来的两颗虎牙,有点今昔是何夕的感觉。 拂珠瑟瑟发抖,小声问:“小姐,他们是不是那群北地人?” 王芍清醒过来,点了点头,问少年:“你说的是不是来接我们的那个,又黑又壮像黑骆驼一样的?”其实之前碰见李洲的时候,她就听李洲称呼黑骆驼为“徐大哥”。 少年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是就是他,他怎么没和姑娘在一起?” “她朝那边的小路去了。”拂珠指向旁边的小径,补充道:“那伙人先把他引开了。” “”少年略显瞠愕。 王芍不禁在心里给拂珠叫了声好。 没错,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就是被“调虎离山”了。 小少年挠了挠脑袋,转身小跑去了三爷跟前禀报了几句,霍三爷眉眼都没动,翻身上马,朝小径里去了。 王芍只觉得一阵风从身边刮过,半晌才缓过神儿来。不愧是名马良驹,这也太神武了吧? 王芍和拂珠一块儿去看张来富,那个小少年也走过去,在张来富的鼻子边上探了探,“被打晕了,没有大碍。”说着一把将张来富扛了起来,扔到马车里去了。 拂珠立刻觉得这少年善良又可亲,从荷包里拿出个小瓷盒子,送了过去:“小兄弟,刚刚多谢你了,给你糖吃。” 少年看着盛在瓷盒子里的几颗圆滚滚的窝丝糖,嘴角不可抑制的抽了抽。推辞道:“别别客气,您叫我阿巳就好。”却怎么都不收拂珠的糖,心里还生出怪异之感:这对主仆可真有意思,明知道路上危险重重,不拿个匕首防身,反倒揣着一盒子糖。 不过,在北直隶一颗窝丝糖就要一百个铜子儿,就是那装糖的小盒子也得几两银子,这南直隶的姑娘养的可真精致。 不过就是运道差了点儿,昨儿晚上他还听说要把这姑娘送到黎州丝坊去当绣娘。丝坊也算个好地方,只是藩王的地界儿,没自由罢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1:灭口 过了一会儿,阿巳拿了两个水囊过来,小声地提醒王芍:“这几个人有点古怪,我看根本就不像是劫匪。”他朝那几个人中间指了指,“里头有个人贴着假胡子呢。” 王芍神情一黯,想了想,大着胆子走到那群匪人面前。 被绑着的五个匪人都很年轻,除了她有印象的络腮胡子外,果然还有个留着八字胡子的男人,此时那胡子早离了皮肤,颤巍巍的耷拉去了嘴巴上。还有个人更加离谱,在脸上涂了许多麻灰,根本瞧不出原先的样貌。 王芍仔细辨认这些人的脸,却一个都没有印象。 这些人应该不是怕她当下认出来才会乔装难道是怕她日后会认出来吗? 所以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劫匪,很有可能是和她有交集的人。 王芍只觉得肺腑里直冒寒气,她走回到阿巳面前,突然端正的行了一礼。阿巳一口水呛在了喉咙里,大咳起来。 王芍却正色的说:“阿巳兄弟,此行毕竟出了人命,留活口怕是会徒惹麻烦,事变从稳,事急从全,不如把这几个人也灭口吧。”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说出来的话却冷硬如刀。阿巳一时愣住了。 王芍却翩然上了马车,把已经惊呆了的众人阻挡在了车帘之外。 车厢外气氛凝滞,好一会儿,突然有人崩溃了似的大喊起来,“少侠饶命王王小姐饶命。” 他们清楚的叫出了“王小姐”,就算是拂珠也察觉出了不寻常,忐忑的上了马车。拂珠瞧见小姐笔直如松的坐在那,神色平静极了,如同一汪澄澈如镜的湖面,不知道为什么,拂珠的心也莫名的安定下来。 车厢外,阿巳正缓缓朝那些人而去,轻盈却扣人心魄的脚步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说”有人凄厉的叫喊起来,“咱们是奉了茂” 那人的话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叫之声,以及阿巳的低骂声。 王芍一把推开车窗,就见被绑住手脚的几个人面门上都插着明晃晃的飞刀。阿巳气的咬牙切齿,正要往树丛里追去。 王芍扬声喊住他,她心口寒凉,头脑却出奇的冷静,“穷寇莫追。” 王芍出了马车。 阿巳蹲到歪七扭八的一群尸体里查看,然后朝王芍露出了一个歉然的表情,竟是没有一个活口。 刚刚王芍转身上马车之前,曾朝阿巳眨了下眼睛,阿巳立刻就明白过来,王芍并不是要让他灭口,而是想逼迫这些人说出幕后主使。 也怪他轻敌,竟不知树丛后头躲着高手,一手飞刀,刀刀致命。 阿巳走回去,问王芍:“刚才那人说出个‘茂’字,姑娘可有启发?” 王芍摇了摇头,神色沉重落寞。 这时身后的小径上传来马蹄声,三人寻声望去,就见霍三爷骑马在前,黑骆驼小跑在后朝他们而来,霍三爷依旧英武非凡,黑骆驼却浑身湿透c额角带血,模样十分狼狈。 “骆驼!”拂珠惊呼一声,语气都变了声调。 阿巳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朝主仆二人看去,发现两人都皱着眉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阿巳心想,看样子徐大哥这一路上挺会照顾姑娘的嘛。 黑骆驼徐平川骂骂咧咧的走过来,先是睃了王芍一眼,然后不好意思的对拂珠说,“让妮子们看笑话了,老我中了这帮孙子的计,踩进个兽坑,差点淹死,真他”他气的厉害,嘴角一抖一抖的。 兽坑是北直隶的说法,北方的猎人想在深山里捕兽,多挖好了陷阱,等野兽自己落网。南直隶却不这么叫,南地的猛兽少,这样的坑一般都是劫匪挖出来害人的,坑里多蓄水或是储沼泥,人掉进去几息就淹死了,劫匪再把尸体捞出来搜刮财物。 这里靠驿站近,有大坑不奇怪,肯定是刚才那些人瞧准了地形,故意引黑骆驼过去的。 黑骆驼掉进去却没有死,说明他真有几分能耐。 这时黑骆驼也发现了地上的尸体,“呦”了一声,问阿巳:“你小子手倒是快,怎没给哥哥留个活的?也好让哥哥出口恶气。” 阿巳脸色不太好看,朝三爷看去。 王芍也在看坐在马上的男人。 她第一次这么清楚真切的看这个人。 眉含远山,目藏千秋,像温润又冷冽的玉石,眼睛里是拒人于千里的疏离,却又仿佛能看透一切,仅凭面部表情就能让人感觉到武将的漠然与威严。 杀伐之人,又干净的不染俗尘,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矛盾又如此凤仪之人。 有一瞬间,王芍心中竟有了“能死在这样的人手里”的满足感。 三爷听阿巳禀报完刚才的情形,许是感受到了王芍的注视,目光朝王芍的方向看来。 王芍就看见他入鬓的长眉微不可查的一动,目光显出几分复杂。 王芍有些茫然。心想:这是什么眼神啊?虽然我长的的确有那么几分姿色,却也不至于露出这种难言的表情吧。 须臾她就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不禁垂下头瞧了瞧自己:挂满黄土污泥的衣裳,破了洞的鞋子,露着血痕的手臂,满头满身的汗臭味王芍立刻明白了这人眼神里的含义。 甭说是他,就算是自己亲爹站在跟前,恐怕也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会和她相认。 莫名的,一股怨气从心底冒了出来,心道:我变成这副鬼样子还不是拜你所赐? 王芍想也没想,抬起头恶狠狠的瞪了回去,脱口道:“看什么看,忘恩负义!小人!” 霎时间四周的空气仿佛一静。 正抬着尸体的阿巳和徐平川手上齐齐一松,尸体“扑”的一声摔在地上。拂珠牙齿颤的“咯咯”响,默默朝小姐做出了个敬畏的表情。就连霍三爷坐下的那匹赤烈马,都很是愤然的朝王芍喷了个响鼻。 王芍心头莫名的抖了抖,清醒过来。她她她她她怎么敢?她吃错药了吧?对,她的确吃错药了,而且吃的还是毒药,而就在刚才,她扯着嗓子骂了那个握着解药的人 王芍心虚的睃了霍三爷一眼,就见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就像落在树上的老鹰,盯着一只兔子在撒欢儿。 王芍的后背立刻密密麻麻的渗出汗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32:姚武 相隔不远的驿站后院,几个人从墙外翻了进来,悄悄潜进了西边儿的杂房。这里原本是驿站用来堆放杂物的屋子,前几天被扮成行商的姚武租了下来,用来堆放装茶叶的几个箱子,其实这些箱子里有一口是空的,他们原本打算将王芍掳劫后迷晕,装进箱子里然后悄无声息的带走。 姚武到扬州来原本就是替兄长办事,带了二十几个山西来的闲帮,又有江湖上飞刀闻名的高家老二帮忙。他自己也颇有与女人周旋的手段,王大小姐瞧的上他愿意以身相许最好,若是她不吃这一套,姚武也有的是办法让她名声不保,到时候不得不嫁给他。 姚武自认为策划周密,一定能十拿九稳。而且从扬州出来的时候,他手下就认出了王芍的那个丫鬟。 谁成想会半路杀出两个活阎王。 姚武坐在原本用来装美人的大箱子上,劫后余生的喘着气儿。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每个人都显得不安。 半晌后,闲帮的头子,被叫做扁哥的中年人,突然说了句:“咱们死了六个兄弟,土豆的眼睛也瞎了。”他声音里带着落寞,说话的时候拿眼睛斜着高家老二高大海。 姚武心烦,不悦的瞥了他一眼,“老子付了一百两银子,还不够你兄弟买棺材板?” “姚二兄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扁哥站了起来,精壮的手臂上青筋直冒,“当初姚大爷让咱们跟着你来扬州,是说过逢灾逢难一人给二十两银子安家,可这回咱们是被自己人给戳死了,这笔帐又怎么算?” 姚武听他提到大哥姚文,顿时泄了气似的,他看一眼高大海,江湖人话少,一路上闷声闷气的,可刚才要不是他,茂德堂就得和汇锦昌撕破脸。 姚武想了想,沉吟了一句:“兄弟几个,我再出五十两,但若不是你那六个兄弟想漏我大哥的铺子,大海也不会伤自己人,两相都有错,事已经这样了,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扁哥开头听姚武肯让步,表情松落下来,可又听说还要打那娘们的主意,不免提醒道:“刚才我们几个拐走的那个,可不是个善茬,六个人引路,六个人埋伏,若不是有个兽坑,哥几个非全都撂那不可,后来那个骑马的更神,从马上一弯腰就把人从泥里提了出来,我瞧着马蹄子擦着坑沿子过,真他娘神了。” 听他这么说,身边一个满口黄牙的年轻人也说道:“那骑马的一箭射穿了瘪四儿的脖子,三十步开外,举弓就是一箭,瞄都没瞄。”当时黄牙在树上望风,瞧的真真切切,他吓得差点就尿了裤子,现在想起来还慎得慌。他可不想再招惹这种人,语气中就有了退意,“我觉着这两个人路子野,不好对付。” 姚武和高大海听了,脸色也都不好。 高大海问:“姚二,会不会是曾家那小子。” 道上的人都知道,王大小姐身边高手如云。当年王大小姐深陷徐州,她身边一个叫曾河的,单枪匹马与七个江湖人交手,硬是护着他家小姐冲出了徐州城。 姚武蹙眉,“出扬州时,我听我姐夫的人说,曾河带人往夙州去了,难道是障眼法?” 也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了。 高大海虽然没对上那个骑马的,刚才去灭口的时候却用了六把飞刀,第一次出手五刀,但其中一把刀让那个小孩儿给踢飞了,他不得不补了一刀,这才灭了五个人。 高大海在漕帮混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失手,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毛小子。 高大海也隐隐有了退意,他毕竟是来帮姚大做事儿的,之前说好只是帮忙,没道理要惹一身腥回去。 他小声提醒姚武:“时机已经错过了,趁着咱们身份没暴露,不如” “不行!”姚武打断高大海,他现在满心满脑全是如何抱得美人归,特别是差点得手时,那种失之交臂的心疼。就像赌博之人只剩下一枚铜板,也想用这枚铜板拼出一番奇迹来。 “我那便宜姐夫此时恐怕已经知道凝丫头把画像给了我。”他斟酌了一下,说:“这件事儿没法善了,窦定坤现在不知道我大哥有了靠山,他要是知道了,他和我哥肯定势不两立,到时候这件事就是他拿住我哥的把柄,只要他向郭开山漏个口风,别说是我,就算是我哥都得掉下去几斤血去。所以现在只能拼一口气儿把事儿办成。”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次姚文让他们绕过窦定坤去镇江办事儿,防备之心立见,这翻脸说不定就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那些闲帮虽然听不出这里头的弯绕,但听到“郭开山”的名字,都不由交换了眼神。郭开山虽然是商人,却是能和三品大元同桌而席的人物,别说是面前的姚武,就算是最近摸上了盐引的门路,在漕运上也有了几分脸面的姚家大爷姚文,那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得罪这样的人,擎等着回家刨坑立坟吧。 几个人的表情落在高大海的眼里,他想了想,最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既然不能后退,那就看看他们落脚在哪儿,万一还有机会,咱们见机便是,若实在没有好的时机,那也别做强求。” 姚武只想稳住这些人,立刻答应下来,“我有分寸。”又对扁哥等人道:“此事若成,除了许你们的一百五十两银子,我再犒劳哥几个五十两银子酒钱。” 扁哥还待犹豫,黄牙悄声开解:“大哥,这里头咱们谁都不能得罪。” 扁哥想了想,一咬牙:“行,拼他娘的这一回。” 他推了黄牙到前边,对姚武道:“我这兄弟脚程轻,上树下水都没的说,从前总做跟人的营生,就让我这兄弟带头,这眼瞅着就要下雨,他们不可能睡在路上,就是咱们也得找地方落脚,附近有几个村子,咱们不如现在就启程。” 众人一拍即合,潦草的整理了马车,下午就上了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2:赶路 去往大牛村的驿道上,霍三爷策马,阿巳驾着马车,正走在烈烈夕阳之下。 王芍的预测没有错,不仅晌午之前没有下雨,到了黄昏也依然没有丁点雨滴。 黑骆驼受霍三爷的吩咐,挤在马车里和王芍几个说话。 他背对着门口,把光线挡了个严严实实,他旁边斜躺着昏迷的张来富。一时间王芍和拂珠都觉得胸闷气短,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黑骆驼语气格外认真:“大牛村里聚集了好些个客商,三爷想借姑娘的名头过镇江,之前在扬州城咱们弄了几面汇锦昌的商旗,没想到进村之后处处得方便,三爷说在村子里兴许能蒙混过去,但镇江鱼龙混杂,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所以请了姑娘跟着一块儿启程。” 王芍一愣,那个三爷好生聪明,知道再扮晋商是不行了,就兵行险招扮成汇锦昌的人。反正她肯定要“自投罗网”的,有她这个汇锦昌的大小姐在,他们这支假的汇锦昌商队,也变成真的了。 可是黑骆驼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其实是拆穿了他们的身份,所以才被迫前来的吗? 王芍不想让事情变得复杂,她索性往明白了问:“到底要我怎么做?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 黑骆驼神色诡异,“姑娘就记住了,咱们几个是做行镖生意的,护着一家子人去苏州,路上为了方便,拐了姑娘冒充汇锦昌的行商。” 这算怎么回事? 王芍嘴角不由斜了斜:“你这套说辞是要我说给谁听的?”黑骆驼正要说话,王芍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冷笑道:“你可别告诉我是让我说给我家里人听的,我家里的人可没这么蠢。” 黑骆驼嘴角抽了抽,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想忽悠住这个做生意像玩儿一样的大小姐,还真是比杀人还难,他根本就不是这块儿料好不好? 黑骆驼在心里“叹”了一声:“老实说,就凭你猜出了咱们的来历,三爷当时就该送了你的命。” 王芍立刻在眸子里蓄起两道寒光,黑骆驼强打起精神来,“不过你也帮了咱们,三爷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就是怕扰乱了军心,所以你识破咱们身份的事儿,还是得瞒住了,不能声张,你只当是被我掳来替大伙解围的。” 王芍听着就笑了笑,道:“您说笑了,都说商人眼界窄,惯常的见人下菜碟,这要是看准了也就罢了,万一看走了眼,得罪了招惹不起的,轻者被下毒,重者要被抹脖子,晚死早死都是死。”王芍连说带笑,连讽带讥,把黑骆驼怼的哑口无言,然后忽然肃起面色,冷声问:“那个什么三爷,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解解药”黑骆驼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他从来不知道和人聊天能这么狼狈,可毒药这事儿,还真不好说,“我之前没听过三爷带了什么毒药出来,你确定是中毒了?” 王芍气的不行,撸起袖子给她看胳膊上的红点子,拂珠吓的连忙把小姐的袖子捂住。 心想:和这个黑骆驼接触了两天,小姐怎么越来越粗旷了? “下毒这事儿蹊跷,回头我和三爷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先帮你把毒给解了。”黑骆驼瞧着王芍像是要急眼,赶紧找了台阶下,“反正你们仨也不可能从三爷眼皮底下逃走,什么时候解毒,也没什么差别。” “滚出去——” 黑骆驼表情有点垮,不明白女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王芍见他没动,厉声吩咐拂珠:“把他给我赶出去。” 拂珠早憋了一口气儿了,扬起拳头就往外打他。女人的拳头打在身上哪里会疼,黑骆驼原本就有点懵,瞧着拂珠打自己倒把她疼的倒抽气,琢磨着还是自己出去算了。 于是很有眼色的退出了马车。心里一直纳闷,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谈崩了呢? 阿巳瞧着徐平川的狼狈样,笑得不怀好意,小声揶揄他:“南地的姑娘辣不辣?” 徐平川“嘿”了一声,骂道:“小兔崽子赶你的车。”又忍不住嘀咕,“该说的应该都说明白了吧?” 就这样又走了半个时辰,乌云盖住了最后一丝光亮,“轰隆”的一声闷雷之后,王芍掀开窗子,看了一眼天际。 云气变了,原本她以为明天晚上才会有雨,现在看来时间怕是要提前了。 前头骑马的霍三爷突然调过头来。 这个人骑在马上的时候隐隐有一股睥睨的气势,很难让人挪开目光,王芍想放下车窗的手顿了顿,忍不住拿余光偷瞄他。没想到他在车边放缓了速度,淡漠而平静的问她:“什么时候能下雨。” 王芍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明白过他问了什么,差一点又要跳起来骂人。 凭什么?在她出手相救之后,在他差点掐死自己之后,在他把毒药送进她嘴里之后,在他逼着自己一路坎坷的来到这破地方之后,他凭什么还能用这种和颜悦色的语气问出这句话?他就料准了她会一直对他大发善心? 她已经准备好了一辈子做个恶人。 霍青就那么平静的看着她,王芍也直直的看着他,杏目乌黑澄净,像一眼可以见底的小溪,里头却藏着压抑着的冰冷。 “听说你也预测出了洪讯。”霍青冷不丁的又说了一句。 低沉的声音,让王芍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好像如果她不说,他就会立刻杀了她似的。 王芍气的不行,但在强者面前还是不得不选择服软。 “今天不会下雨。”王芍的语气有点冲,表情也有点不友善,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但云气走向有了变化,之前测出最早是明天晚上,现在我也说不清楚。” 她觑了一眼霍青,见他面色不善,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只是时间有变化,雨势不会变,下阜村依然有危险。” 霍青没再说什么,吩咐阿巳加快赶路,就又去前头带路了。 王芍动了动嘴唇,默默骂了句脏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3:进村 拂珠看得心惊肉跳,“小姐,您不害怕这个三爷吗?”还敢骂他?她连看都不敢多看这位一眼,总觉得他那目光就像刀子似的。 王芍“哼”了一声,傲然道:“不怕!” 不过,王芍好像好半天都没看到黑骆驼了,大牛村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她还要问和他们最熟悉的黑骆驼。王芍让拂珠去和阿巳打听,得到的消息却让二人大吃一惊。 黑骆驼刚刚半路调头,去下阜村支援去了,还让阿巳给王芍主仆带句话,说什么“男人一诺千金,答应女人的话,更要算数。” 真是有病,黑骆驼难道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三个得需要他这个熟人做依仗吗? 王芍气的不行。 又走了一盏茶的时间,阿巳在车外扬声提醒了一句:“快到了。” 王芍忍不住掀开车帘子瞧。 不远处的山坡上,树影掩丛,田舍相间,正是夜幕来临十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在村前的一片空场上,鳞次栉比的排列着许多马车,间或有一两支帐篷,村民东一簇西一簇的围观着,像在赶什么集会。 阿巳一边驾车一边向王芍解释“这边儿据说有个枇杷山,很多果农都聚集到村儿里,还有像咱们这样从扬州过来的行商,反正村子里特别热闹。” 王芍撇嘴,心道:谁跟你“咱们”,我分明是被你们拐来的。 阿巳也不介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汇锦昌的名头真响,咱们的车队一进村,就被乡正安排在了最大的一户农家里安置,还派人去隔壁村里找里正来请喝酒。” 大景朝,五村设里正,掌管按比户口,课植农桑,检查非法,催办赋役,一般由五个村里最大的一户选人出任,五个村又分别设乡正,算得上是里正的副手。 王芍闻言,问他:“那你们就和人家一块儿喝酒了?” “没有,三爷不让,虽然住在大户家里,但已吩咐下去,吃用都花银子,不占村民的东西,乡正来见了好几次,三爷都没见。” 王芍赞同的点了点头,他们若是和人家好酒好肉的结交,那才有问题。别说是乡正c里正,就算是知县赶过来想见一面,也只能见得着汇锦昌的二等掌柜。 拂珠在一旁问:“你们带的还是那匹货吗?” 阿巳说:“三爷没让换货,当时在扬州时间来不及,三爷说与其和别人仓促换货,还不如弄一面汇锦昌的商旗,所以”阿巳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偷东西不是什么光彩事。 王芍对三爷的能力就更加肯定了,能统观全局,能灵机变通,做武夫有些可惜了。 说话间,马车驶进了大牛村。 拂珠帮王芍放下了车帘,小声问:“小姐,咱们就这么听人摆布?”她算看出来了,这个三爷可不是他们能算计的主,之前还觉得凭小姐的聪慧,定能化险为夷。 现在拂珠对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只盼着小姐能囫囵着迈过这道坎儿。 王芍缓缓舒了口气,“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他们现在还用得着咱们。” 拂珠的心就更往下坠了,小姐何曾说过这么丧气的话。 越往里走,嘈杂的声音越浓,甚至还有“叮叮当当”的敲锣声,像是在唱大戏似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烤羊肉的味道。 这些北地人好像专挑人多的地方落脚,其实这才是最高明的隐藏方式。 马车停在了一户村舍门前,阿巳跳下车挑了帘子,未及王芍下车,从外头伸进来一件斗篷,醇厚如胡琴一样的声音低沉响起:“穿上。” 是那个三爷。 王芍下意识的朝门帘外看了一眼,只见到一个宽阔的后背,有什么人正从农舍里迎了出来。 拂珠替王芍穿好斗篷,帽兜很大,只露得出王芍下颚上欺霜赛雪般的一块肌肤。 王芍被拂珠扶着下了车,斗篷太大她看不清外头的情形,只感觉到拂珠很紧张,有许多人走过来,却貌似尊敬的分立两旁。 大牛村现在已是鱼龙混杂,他们这么做无非是在给外人一个假象,过不了一个晚上,北字号大小姐借住大牛村的消息就会传遍村子。 在南直隶,妇孺皆知北字号大小姐的身价是多少,那么护送她上路的随行之中,有十几二十个高手,就顺理成章了。 可真是狡猾,但也真是高明。 一路走来虽然看不清四周,但王芍方位感极强,她被带到了一个僻静的后院,这里没什么人,但能感受到静寂里隐匿着的寒意。 他们果然不会给自己自由,应该是有人在看管着这个院子。 王芍被护送着进了屋子,门扉在身后紧紧关上,虽然没有落锁,但护送他们过来的两个护卫背靠着门立在外面。 虽然是这样,主仆二人还是松了口气,拂珠上前帮王芍解下斗篷。走到桌子前把蜡烛点上。 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 这是一间两座的宽敞厢房,有内室外室之分,虽然整理的十分干净,但还是能闻到一股子霉味儿,应该是为了安置她才临时收拾出来。 王芍却闻不得这股子味道,拂珠见状,连忙在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粒药丸似的东西,放去了烛蜡里,药丸遇热马上化开,须臾之后屋子里就弥漫出了一股淡淡的茶香。 王芍的眉眼这才舒展些来,“先休息吧,他们今天晚上肯定要商量怎么绕道去镇江。”阜江发洪,他们走不了水路,为保证赈灾的钱粮顺利疏通,官路十有会封锁,往后的路其实并不好走。 拂珠向来相信小姐的判断,应了声“是”,走去了木板床边,过了会儿,拂珠有些忐忑的望向王芍。 “怎么了?”王芍不解地道。 拂珠只好道:“被褥是旧的,还有些潮。” 王芍想都没想,吩咐拂珠:“你去跟门口的人说,让他们给我换新被褥来,如果没有就说商号的被褥保存不当泛潮了,去村子里的行商那里买,另外,我要洗澡,换干净的衣服,还要喝银耳莲子汤,他若是觉得你疯了,你就让他去回禀三爷,看他怎么说。” 那个三爷那么聪明,一定会大张旗鼓的去搜罗这些东西,到时候村子里的行商就都知道,汇锦昌的商队里来了身份极高的女眷。这可比他们安排人去散播消息要可信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4:择路 拂珠忐忑的去和门外的护卫说了,其中一个护卫果然像看疯子一样的看拂珠。拂珠脖子一梗,大声道:“你还是先去请示一下三爷好了。” 说罢,昂首挺胸的回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护卫果然带了人来到了后院。打头的是个婆子,四十岁左右,身材矫健,目光有神。他身后跟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一手端着崭新的被褥,一手提着个篮子,里头放着茶盏等物什,竟是一五一十的按照王芍的要求去准备了。 拂珠心下激动,面上却不显,站在门前吩咐那婆子:“屋子里还缺一道屏风,小姐要洗澡,准备松江细布巾子过来” 那婆子下颚紧绷,目光里冷冷淡淡的,闻言纹丝不动。拂珠到底在淮阴沈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大丫鬟,很会和仆妇周旋,见状皮笑肉不笑的说了句:“你若是做不了主,就去问三爷好了。” 那婆子眸光闪了闪,吩咐人将东西放下,转身走了。 拂珠凯旋而归,高高兴兴的换新床单,又在篮子里挑了个品相过得去的青釉茶杯,给小姐倒了杯热水。 王芍撇了一眼那床单的花色,湘色暗云纹的夹丝棉布,苏杭的货源,正适合这个季节,显见着不是这群北地人带过来的。 想必现在村子里已经有人猜到了刚才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什么人。 王芍嘴角轻挑,冷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阿巳就来到了后院,他和门口的两个护卫热络的寒暄,还给两人带了香喷喷的烧饼。 拂珠走出来,睨着他问:“洗澡水呢?” 阿巳嘿嘿笑着,把手里的一个食盒递了过去,说道:“村子里都找遍了,没有浴桶,三爷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去村子里找木匠现做一个,不过大小姐今天也累了,不如我让下人提一桶热水,让大小姐先将就着洗洗脸,等明天浴桶做好了,再洗澡?” 阿巳笑起来十分亲切,这一路上对他们也是照顾有加,拂珠好意思折腾刚才的婆子和外头的护卫,却狠不下心折腾阿巳,她朝阿巳翻了个白眼,瞧了一眼食盒里头的东西。 阿巳解释:“是白粥,放了点鸡肉丝儿,一则时辰不早了,怕大小姐吃多了窝食,二则你们这两日在路上吃的清淡,不适合吃荤腥,明天早上我给你们去拿肉包子吃。”显然是没寻到银耳莲子汤。 “谁吃肉包子?”拂珠小声骂道,把食盒盖子一扣:“便宜你了,热水快一点,小姐都累坏了。” 阿巳连声称“是”,拂珠又问他张来富的情形,阿巳说,人正睡着,已经找他们的郎中看过了,没有大碍,明天差不多就能醒。 拂珠这才放下心来。 阿巳就吩咐护卫去提了两桶热水来,还用旧床单给王芍拉了个帘子充当屏风,拂珠觉得再没有比阿巳更贴心的少年了,把一盒窝丝糖都塞给了阿巳。 王芍这两日也累坏了,简单梳洗后换了衣服,却没有胃口吃东西,躺到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而就在此时,前院靠南的一排土坯房子里,五个人围在一张桌案前面,桌子上摊着几张拼凑到一起的羊皮图,正是围绕着阜水镇的路线图。 其中一个浑身泥垢,眉宇间却透露着几分锋芒的年轻人,正指着地图上的一个方位,说道:“向北地形险峻,不仅有泥泽,还需要潜行进山谷,这样势必要弃车就马,向南走是绝壁,如果走这里,只能徒步。”他们此次出行以防意外,骑的都是自己的坐骑,让他就这么舍弃跟随自己多年的良驹,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舍。他忍不住抬头向霍青投去目光,担忧道:“三爷,咱们的马并不适应陡峭的地形,恐怕撑不到最后。” 这人是定北侯麾下三品前锋将军何图,他在军中以擅侦查闻名,即便升至三品将军,还是有人唤他叫“何斥候”。 既然何图都说这是条损兵折将的路,那就肯定不是危言耸听。 众人都看向霍青,等他做决断。 霍青不是个多言的人,高兴不过抬一抬眉眼,不高兴则目光冷拒,他是个靠气场说话的人。此时霍青注视着羊皮图,右手有意无意的轻捻着一串佛珠,虽然情势有些棘手,却并没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半点的为难之色,这让很多人的心绪也跟着放松下来。 有一种“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的轻松之感。 在何图对面,一个脸膛晒成小麦色的年轻人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雨到底下不下。” 气氛不由一窒。 这话听上去好像在埋怨天气,其实大家都听的出来,他这是在质疑“阜水洪讯”的预测。 何图平日里就听不惯别人九曲十八弯的说话,更何况“洪讯”是展先生预测出来的,因为预测出了“洪讯”霍三爷才决定改路,绕过很可能因为洪讯而封锁的官路和码头。又派他去侦察其他的地形,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这场议事。 这明摆着是不相信三爷吧? 何图心生不悦,那些滚刀肉也没见这么不开眼的,他不咸不淡的呛了句,“展先生测算天时从未出过错,下不下雨,明天就知道了。” 那人显得有些无辜,正要再说什么,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长相老成的年轻人忽然出声呵斥,“十二。” 出声呵斥的人名叫赵东,在辽东卫任参将,被他呵斥的人叫陈勇,在族中排行十二,也被人叫做陈十二,是大同府的一名护军。这俩人都出身黎州藩王府,为宁王慕容策效力。 此行是他们第一次和定北军的人配合。 赵东呵斥完陈勇,敛容向霍青身边的幕僚展先生抱歉的拱了拱手,“先生见笑了。” 赵东这个人,心机不显,但总能让人感觉到深邃。陈勇和他给人的感觉,一个看起来像狼,一个看起来像狈。 如果说何图是纯粹的不喜欢陈勇这个人,那么对赵东,他则是不由自主的想去防备,是根本就不想站在一个阵营的人。 无奈军令难为,三爷治下极严,他这也是第一次当众给陈勇脸色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5:扑朔 展先生名为展平,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解释道:“洪讯的事原本我也只是猜测,不过刚才我听说,有人也通过云象预测到了同样的结论。” 赵东“哦?”了一声,脸上闪过异色。 展先生没有刻意掩饰,直言:“是汇锦昌的王姑娘,她因为熟悉扬州这一带的地势,发现阜水上游的一片几十顷的密林被人为的砍伐了,上游树木被伐,泥沙不固,会加重下游渠防的负担,幸好三爷先一步派了李洲去下游示警,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就该有结果了。” 赵东听的很认真,他原本就听说过展平的名号,其父是老定北侯身边的一等军师,这样的人预测一场洪讯应该不在话下。只是赵东没明白展先生为何特别提到了那个商女,在他看来,那个商女不过是他们行事的一枚棋罢了。 赵东没在洪讯这件事上纠结,他轻轻的颌首,声音和缓的对霍青道:“三爷,依您看咱们下一步做何打算。”一副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现在他只关心行程的口吻。 赵东也是想将气氛缓和下来,避免霍青的人和陈勇真的对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赵东感觉到在他说话后的一个瞬间,霍青的气场变得有些凛冽。赵东对霍青的举止一向很敏感,他不由向霍青的脸上看去,深邃的眉眼,淡漠的表情,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是自己感觉错了吗? 像是给赵东心理安慰一般,霍青在这个时候指向图中东向的一片地势,问何图:“这是什么地方?” 众人的思绪立刻又回到了“路线”的问题上。 “是树林。”何图马上回答,话尾补充:“不止几十顷,有可能上百顷。” 也就是说,这是一片可能连路都没有的野荒林。 霍青问展平:“先生,林中辨向可有难处?” 没等展平说话,急于挽回面子的陈勇插话道:“三爷放心,咱们这次出来带了两枚指南鱼。” 赵东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去看霍青,霍青正抬了眼皮看向陈勇,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让人感受到他周身气场里拒人于千里的疏离。 陈勇一下子冷汗淋漓,垂下头再没敢出声。 赵东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这个陈勇太没有眼色了。霍青刚没有问擅于侦查的何图,就表示他指的并非寻常意义的“辨向”。陈勇这个人素来冒失不懂藏拙,这些日子和定北军的这些人没少起摩擦。霍青的人也是顾及着他们是宁王亲遣所以才多番忍让。 也许是在何图他们面前放肆惯了,在霍三爷面前也随意起来。 思及此,有个疑惑便从赵东心里冒了出来:霍青这一次虽然是在帮宁王,又好像根本没有受制于宁王,这让赵东隐隐觉得霍青和宁王的交情不一般。 而且赵东还发现,他们此行需要保护的琴夫人母子对霍青敬畏中带着些许的亲近,就像对待家中做了大官的亲戚似的。 比他这个曾经奉命去千里之外接琴夫人到黎州,又一路上多番照顾的“熟人”更显得依赖。 这让赵东不得不怀疑,霍青除了军职和薛征薛老侯爷义子的身份外,还有着不为外人知道的另一层身份,而这一层身份隐约与藩王府有关。否则,他那股天下尽在我手的气概是从哪里来的? 赵东一时有些走神。 展平笑了笑,息事宁人道:“南地树林多绵延成势,湿气也比北方重,指南鱼有时候会失灵,在森林里一般要靠最原始的方法,观星辩向。” 指南鱼是用薄铁叶裁成鱼形,然后使它带有磁性,在无风的地方,将铁叶鱼浮在半碗水中,就能指南。 行军时,指南鱼是最普遍的辨向方法。 赵东知道展平是在替陈勇解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接言问道:“那依先生所见,观星可有难度?” 展平不是一个轻易下结论的人,他脸上蒙着的一层“隐忧”说明了一切。 看样子地图上的三条路都行不通,总不能再向西走回头路吧? “既然道路难行,不如就安心在村子里住下,等洪讯过去了,官道恢复了通行,咱们再日夜兼程的赶路不迟。”展平平静的说道,语气里有劝慰霍青的意思。 如果换作平时,陈勇一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行军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在鱼龙混杂的地方久停。有时候按兵不动的危险,要远远超过在路途上可能出现的危机。 但陈勇刚才已经被三爷的眼风“压”得如同丧家之犬,让他出言提醒显然是指望不上了,现在的赵东想要说什么,只能“赤膊上阵”。 但赵东不会像陈勇那样,直通通的表露心迹,他垂着头听何图吩咐手下加固守备,待大家差不多决定结束议事时,赵东才像聊天一般,笑着道:“刚才我听底下的小兄弟说,有个江南什么物坊的管事求见,说什么是汇锦昌苏州分号的生意伙伴。咱们的人不给他通传,那人直接质疑咱们的身份,一个劲儿的问咱们是哪家分号的。” 赵东抚了抚脑门,仿佛不限感慨的叹道,“如今大牛村聚集的行商就有七路,这些做生意的眼睛都淬着毒似的,我就怕这些人压根就不相信这个什么大小姐的身份,反倒弄巧成拙,被有心人发现端倪。” 刚才质疑“洪讯”,现在又质疑“借汇锦昌的名头掩藏身份”这件事。说来说去,赵东和陈勇这两个人还是信不着三爷的决断。。 展平心中苦笑连连,如果不是经历了扬州城一事,他也不相信有人能心思灵透到直接猜出他们的来历。但是为了稳定军心,知道他们身份已被识破的人不多。 赵东提出这样的担忧看起来就像是很有道理。 展平捻着胡须,不禁呵呵一笑,并不多费口舌,而是到外头找人喊了他的随从过来。 展平的随从叫“大耕”,原先是卫军营里的刀手,后来被霍青点中跟了展平,这个人年纪不大,但对外谨慎对内机敏,很得展平的喜欢。 没一会儿大耕就穿了一身村民的衣服跑了进来,依次给众人行了礼。展平就声音和缓的问他:“我交代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展平这两日一直让大耕混在那群行商里打听消息。 大耕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回先生,下午的时候那个里正又去了乡正家,把几个行商的大管事都叫到一起喝了一顿酒,我扮成村民,就在乡正家附近等着他们出来,他们喝了一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有人就在议论,说咱们根本就不是汇锦昌的人,还打赌” 赵东和陈勇原本在桌边坐着,闻言不禁站了起来,一脸紧张的望着大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6:迷离 没想到大耕话锋一转,笑道:“后来那个里正也出来了,和几个行商商量,要去县里请县兵,抓了咱们去官府领赏,有个行商就说,你去官府才能领几个钱,把人交到汇锦昌随便哪个分号,都能得一大笔。” 大耕说的不着边际,展平也不生气,轻声提醒他:“说重点,后来怎么样了?” 大耕嘿嘿笑道:“谁成想王大小姐的马车正好进村,这些人全都去打听马车里坐着的是谁,没过多久,阿巳兄弟就去前场问那些做布匹生意的什么料子能做床单,又去弄了套死贵死贵的青釉茶具,再后来更是去乡正那里打听村中有没有木匠,要做一个浴桶” 这些事情都是他们进来议事后发生的,阿巳曾经进来找过霍青两次。赵东当时还猜测,阿巳一定是有要紧的事,霍青才会任由阿巳中途打断他们。 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事,他真不知道冷眉冷眼的霍三爷,还有这么细心周到的时候。 可赵东也不得不对霍青打消外人猜疑的手段心生赞赏。 宁王真是慧眼如炬,竟能收拢这样一位人物。 大耕越说越兴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露出一排大白牙,嘿嘿笑着说:“阿巳兄弟在村子搜罗了这么一圈儿,那些商贾炸了锅似的,全都坐不住了,纷纷猜测咱们是护送汇锦昌郭大掌宗家眷的镖行,也有人猜到了王大小姐身上,不过后来又都被人否定了。” 听到这儿,一直坐在桌案边无波无澜的霍三爷,忽然朝大耕这边看了过来,“哦?”了一声,好奇的问他:“是怎么否定的?” 大耕没想到被三爷点了名,怔愣了一瞬,马上敛神肃容,想了想才谨慎的回答三爷道:“一个做布匹生意的管事说,汇锦昌北字号的小东家,怎么会用夹丝棉布的料子铺床呢,至于那套青釉茶杯,只不过是中等货色,别说是用来喝水了,就算是拿来赏人,王大小姐都是不屑用的,最可疑的就是马车,有个做茶叶生意的说,曾经见过淮阴沈府的管事去码头订购新鲜的鱼虾,那管事坐的马车是獐绒革做的驾套,松江产的绿菱缎和福禄寿锦做的车面儿,在一群收购海鲜的管事车架里不是最华丽的,却是最讲究的。” 众人的神色一时变得有些茫然,他们都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的排场会这么大,更没有想到,一个小姑娘的排场会让这些走南闯北有见识的行商们,如此的津津乐道。 大耕觑着三爷的脸色,发现就连三爷也略有诧异。大耕就有些紧张,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正思索着该不该就这么退出去,霍青突然出声问他:“那个被打晕的小厮醒了吗?” 大耕茫然的“啊?”了一声,随即就想到了柴房里关着的家伙,忍不住笑起来,“还没有醒,原先以为他是昏迷着,刚刚看守他的人却说,柴房里传出好大的鼾声,哪里是昏倒了,分明是累急了,睡过去了。” 霍青嘴角轻抿,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你差事办的不错,明天他醒了带他来见我。”要知道霍三爷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不止大耕有些受宠若惊,就连展平和何图,也忍不住交换了一个意外的眼神。 等议事散去,众人都回了自己的住处,陈勇忍不住和赵东抱怨:“王爷也真是的,上次咱们不是好好的把琴夫人接回了黎州,怎么这次反倒让这些人横插一脚,弄的咱们一路都不自在。” 赵东顿住脚步,猛的投去一个带着寒意的目光。 陈勇一凛,讪讪的抿了抿嘴,满脸都写着“我不服气。” 赵东心中暗恨,心想,你若不是大同总兵陈泗水的侄子,而陈泗水是宁王面前算得上肱骨的亲信,恐怕以你的性子早就死了千百次了。 赵东在满腔的烦躁和怒意中勉强挤出了一点耐心出来,将陈勇叫到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提点他,“你难道没想过吗?琴夫人为什么突然回福建去?就算是去福建投亲,那也是琴夫人的娘家,大公子的外家,为什么还要带着连路都走不好的二公子?” 陈勇顺着赵东的话想了想,并没有明白赵东话里的意思。 “你觉得黎州和福建哪里更安全?”赵东看着他,他都这么提醒陈勇,再深的话他也不方便说了。 果然,陈勇沉默了一会儿后,陡然睁大了眼睛,拔高声音叫了声“赵五哥” 赵东连忙示意他噤声,有些话说出来就不好了,他朝陈勇做了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陈勇面色苍白,他行事虽然鲁莽,脑子却不笨。 福建倭寇横行,当初接琴夫人来黎州就是因为福建太乱。现在宁王却派他们将琴夫人一家送回福建去 难道福建比黎州还要安全? 陈勇心中很多个残破的碎片拼接到了一起,一个答案在头脑里呼之欲出。 陈勇早就听说,当今圣上登基时名不正言不顺。仁治皇帝的天下原本是传给宁王的同胞哥哥,前太子慕容盛的。 是先帝的继皇后,也就是如今的慈宁宫郑太后,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才设计让盛太子的母族孟家带兵进京,造成了孟家谋反的假象。 最终盛太子被当成乱贼射死,孟家被满门抄斩,孟家的六少爷和七少爷因为护送母亲去潭柘寺上香才免遭死劫。 当年只有11岁的宁王,被送到了天寒地苦的黎州就藩。 一转眼,已经元兴十八年了。 宁王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将流落在外的孟氏族人都安置妥帖,像他大伯陈泗水这样在朝廷担纲要职却一心想为宁王效力的人也不在少数。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九边重地哪里没有宁王的人? 还有他们此行需要保护的琴夫人程琴,正是孟家六爷孟东杰的妻子。 程琴的父亲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赞礼郎,可她的舅舅却是福建总兵梁化吉。 这么多手握兵权的人物都在暗中与宁王结交!在陈勇的心里,宁王必然会反,只是陈勇一直以为宁王羽翼未丰,谈“反”还为时过早。 赵东的话却提醒了陈勇,当年接琴夫人回黎州的时候,琴夫人把家当都带上了,显见着是准备一直定居在黎州了。可不过两年的功夫,琴夫人又被安排回了福建。还带上了两位少爷。 这说明宁王觉得现在比起黎州,福建更适合安置孟东杰妻儿。 或者说,不久之后黎州有可能比福建还要乱。 藩地如果乱了,那可就是要翻天覆地了。 让陈勇更坚定自己猜测的是,负责此次护送的人中,还有定北军里举足轻重的霍青霍三爷。 这是不是表示,定北军也成了宁王的盟军? 陈勇摹的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宁王连定北军都能收为己用,那大业岂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7:搭伙 是夜,天气突然变得阴冷潮湿,闪电伴着惊雷快斧一般划过天际,惊心动魄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还是朝霞满天。 王芍很早就起了床,由拂珠伺候着吃了早点,心思却一直放在天气上。 正应了那句“天有不测风云”,王芍那半吊子的云气学问最终败给了这场莫测的大雨到现在为止,王芍也说不清这场雨究竟会什么时候来,又会下到什么程度。 她有点担心下阜村的情况,不知道黑骆驼他们顺不顺利。 镇江那边流民已经很多了,阜水泄了洪,这些村民要怎么安置也是个大问题。她作为商女,能示警却不能掺和到赈灾里去,许多商人就是因为越过官府私自赈灾,而被扣上了“私聚民心,意图不轨”的帽子。 她甚至不能在这时候动米价的主意,世人对商贾的限制和防备太多了,等真的用到商贾的时候,又怎么指望得上商人会全心全意? 王芍叹了一口气,她终究做不到外祖父那样,不拘名利的去做好事。 这时候门外传来张来富的请见声。 王芍惊喜的坐直了身子,吩咐拂珠快把来富叫进来。 张来富睡了一个晚上,已经是精神奕奕,擎着一张比夏日阳光还要灿烂的笑脸,跪地给王芍磕了三个响头。 王芍亲自把张来富扶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你小子真是命大。” 拂珠在旁边也抹起眼泪来,虽然拂珠和来富都抱着为主子去死的心,可一想到来富差一点就被那些匪人抹了脖子,拂珠还是忍不住的后怕起来。 她也不拘什么礼数,对着来富骂起来:“你也忒不像个男人了,你倒是晕得利索,想没想过小姐的安危?” 来富听拂珠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连忙陪着小意的笑:“小姐都可怜我在阎王殿里走个来回,你就别再戳我的短了,等回了金陵,我自请到外院扫一年的地,只求你在小姐面前给我留几分体面吧?” 拂珠“呸”了一声,“扫一年便宜你了,回去以后廊下水缸里的水都给你包了。” 可到底也是心软了,放缓语气罗罗嗦嗦的问他,“什么时候醒的?”“昨天住在哪里?”“有没有请郎中来给看看?” 还说以前淮阴府刘村的一个小子,摔了一跤之后昏迷了三个时辰,醒来之后家里人都以为没事儿了,就没去请大夫。可过了一个月,这小子就七窍流血死了。 张来富听的嘴角直抽,连忙把话题给岔开了。 他敛了笑,正色的对王芍说:“小姐,今天早上我被带去见了一位叫展先生的人,说了会儿话。” 王芍笑容一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精明。“哦?可是让你去做什么?” 张来富挠了挠头,困惑道:“说让我伺候好小姐,说他们只是想借着汇锦昌的名号过镇江,还说他们不仅不会限制小姐您的自由,还会尽可能的配合咱们,听咱们的意见,只要他们顺利的过了镇江,就会把解药给您。” 拂珠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愕然,听他们的意见?“他们有这么好心嘛?”拂珠就下意识的朝门外看了一眼,突然睁大了眼睛,“小姐,那两个门神真的不见了。” 王芍却淡淡的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你们两个动一动脑子,他们怎么会平白无故的说这些话?如果我没猜错,他们之前借汇锦昌的名头行事,肯定是出了什么纰漏,或是村子里眼亮心明的人瞧出了破绽,或是那些行商看出了端倪。才想出这么个主意让咱们帮着解决。” 张来富和拂珠听了,豁然开朗。 拂珠撇了撇嘴,“奴婢明白了,这些人想装汇锦昌的人又装不像,没辙了就来寻咱们,说的好像给了咱们多大恩惠似的,还不是想指望小姐?” 张来富却想到了从外院过来时的情形,算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都是军队里的做派,他不由轻声问王芍:“小姐有什么打算?难道真亮明了身份帮这些人?” 王芍心想,我能有什么打算?命都让人家掐着呢,亮明身份说不定还能给家里人留个线索,万一自己不明不白的死了,也好让曾河郭进他们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王芍越想就越觉得心口堵得慌,她压着情绪问张来富:“你说的展先生长什么样子,有多大的年纪?” 在扬州观察了他们那么久,也没见到有谁像个“先生”的样子,后来他们在路上遇见李洲的时候,听他说“展先生预测到了洪讯”,想必就是这个人了。 张来富想了想,仔细回道:“三十几岁,中等个子,留着山羊胡子,打扮的像个帐房先生,说起话来很温和,给人感觉就像家里睿智的长辈。” 王芍“哦?”了一声,挑了挑眉毛。 一个人能乔装改面,却不容易掩藏气质。如果王芍没有猜错,此人应该是军师幕僚之流。 这些人到底要去干什么呢?竟还带着军师上路? 王芍又感觉有点糟心,和这样的人做“同盟”讨不到什么便宜去,还要处处提防被人家设了陷阱。 不过王芍不是喜欢和自己较真的人,事情虽坏,却没有想象的坏。 要是这些人不给他们饭吃,把他们五花大绑着扔到柴房里,岂不是更糟? 王芍心里马上平衡了些,叹气道:“搭伙就搭伙吧,反正咱们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小姐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丧气话了。 拂珠不想看小姐低沉下去,凑着趣儿问来富:“那咱们能要求吃点儿好的不?能不能去买盒胭脂什么的?” 王芍给气笑了,点着拂珠的额头:“你的心怎么这么大?” 拂珠讪笑了两声:“小姐天生丽质,自然不操心这些。” 张来富见王芍眉眼舒展了一些,提议道:“不如小的带您去外头转一转?” 王芍靠在椅子里,斜了他一眼,“我才不去呢,再说有什么好转的,这地方就枇杷果子长的好,我最不爱吃枇杷了。” 她懒洋洋的,成天无事可做也怪难受的,要是有戏本子就好了,可他又不能在亮明身份的情况下派人明晃晃的去搜罗戏本子,否则等她回了金陵,那些想巴结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欢戏本子了,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8:计较 张来富从后院出来,就见阿巳领着随从扛着个硕大的浴桶迎面走来。此时的张来富虽然不知道就是阿巳救了自己,可当初在扬州西场里,张来富扮作乞丐就是听到了阿巳说一口北地话,才得以和小姐交差的。 他对这个少年印象挺好。 阿巳人很热情,见是张来富,笑着打招呼:“你醒了?”又想到这人昨天那副睡死的样子,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张来富见他眼神异样,心头闪过困惑,但马上就被脚边的浴桶吸引了目光。 木料恐怕是村子里能搜罗来最好的木料了,做工也算过得去,只是 张来富伸手摸了一下浴桶内壁,皱眉道:“这用不了。” 阿巳和随从都有些傻眼。 怎么就用不了了啊?这可是村里的木匠全家出动连夜赶制出来的,而且制作木桶的程序十分的复杂 张来富不紧不慢的道:“太糙了,做浴桶的木料要涂清油熏制数次才能用。” 阿巳有点合不拢下巴。 张来富就给他出主意:“你向那木匠借几把锉刀,仔细打磨一下,然后用做米糕的糯米团仔细粘掉木头里的小屑,再用磨石打磨一番,估计就能用了。” “”阿巳和随从面面相觑。 可展先生昨天吩咐过,让他这几天听后院儿这仨人的差遣,阿巳胸口起伏了数下到底还是认下一口气,吩咐随从:“你找两个兄弟,按他说的办。” 那随从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可他和阿巳一样,知道这件事关系到他们的行程,不得不忍下一口气,扛起浴桶找人打磨去了。 张来富看着高大健硕的随从消失在拐角,又端详了一眼比他还矮上一个头的少年。眼神闪烁。 阿巳好像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嗤道:“你猜的没错,这个随从是拨给你们的。”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咬牙切齿:“还有我,你有事尽管差使我。” 张来富愣了一下,嘴角尴尬的抽了抽,笑道:“那感情好啊。” 于是张来富就很不见外的拐了阿巳去陪他买东西。 没一会儿,这件事就在前院儿里传开了。 琴夫人身边的婆子陈吴氏,忍不住劝琴夫人:“虽说王爷当初交代此行全听霍三爷安排,可也不能任由霍三爷这样行事,就算是做给外人看,那底下的兄弟听了又得作何感想?” 陈吴氏所说的“底下人”指的是赵东和陈勇带来的几个兄弟。至于定北军的人,像是将霍青尊为神灵一般,竟是说一不敢二。 这一路上陈吴氏一直想在定北军这些人嘴里打听点消息,却都是无功而返。 琴夫人听了陈吴氏的话若有所思,她怀里抱着大病初愈的阿渊,闻言从琴夫人怀里支起了脑袋,呵斥陈吴氏道:“你懂什么,霍三叔是燕北战神,能坐镇指挥也能冲锋陷阵,三叔的决断不会有错的。” “阿渊。”琴夫人嗔怒地望着怀里的小人儿。 小男孩梗着脖子:“大伯母,阿渊说的没错,不信你问大哥。” 不远处,正认真磨着一把木剑的男孩子闻言抬起头来,朝阿渊露出宠溺的一笑,“对,没错。” 琴夫人的神色微微一顿,很快又变得和煦起来,对那个磨剑的男孩儿道:“阿许,带弟弟去院子里玩儿,母亲和陈妈妈有事说。” 阿许欣然应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出门去了。 琴夫人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问陈吴氏:“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陈吴氏面容肃穆起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的确是王爷身边的闫先生亲自去昌兴县请的霍三爷出山,但闫先生去昌兴县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陈吴氏顿了顿,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是是二夫人的陪嫁丫鬟梅鹃。” 琴夫人神色微微一沉,陈吴氏所说的“二夫人”正是她已经亡故的妯娌薛宝仪。 十九年前孟家遭逢巨变,只有六郎孟东杰和七郎孟东实侥幸逃过死劫。孟东杰被送往福建,隐姓埋名成了福建总兵梁化吉麾下的一员猛将。孟东实被安置在了定北军薛老侯爷的帅帐之中,做了一名游击将军。 后来,孟东杰在福建娶了程琴,孟东实在燕北娶了薛老侯爷的长女薛宝仪。 但孟七郎命途多舛,两年前胡人进犯庆城,孟七郎夫妇为了给援军争取时间,放弃逃生的机会,死守城池六天六夜,孟七郎最终战死,夫人薛宝仪为保名节,在涂昂人冲进城来的时候自刎殉情。 两人身后只留下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孟渊。 程琴虽然不想和一个死人较劲,但有些事情由不得她不去计较。 两年前,丈夫被宁王招回黎州,没过多久宁王又派人将她和儿子孟许接了过去。 最初她并不愿意到黎州去。福建有她的亲人,丈夫在福建军中的威望也正值盛时。可舅父却开导她说,“东杰跟着我最多只是个参将,可去了黎州,那就有无限的可能。” 她抱着希望跟随丈夫而来,可到了黎州才知道她舅父把宁王想的太简单了。宁王身边的能人何止凡几,丈夫精通水上作战,到了藩军中优势得不到体现,反而被人处处拿七叔做比较。 她呢,虽然能经常出入宁王府,宁王妃看她的眼神却总是带着遗憾和挑剔。她有一次听见宁王妃身边的嬷嬷议论她,说她“小家子气,怪不得王妃只让人叫她琴夫人,在王妃心里二夫人才是孟夫人。” 最让人寒心的,是大家对儿子孟许的态度。 两个孩子明明站在一处,宁王见了就会抱起阿渊亲切的问询功课,对阿许却亲切中带着几分疏离。有时候两个孩子做了值得嘉奖的事,宁王会说:“不错,和孟七郎一样,你们两个将来也会是咱们燕北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程琴的心就像被刀子割过一样的疼。 这次他们要去福建“避难”,宁王百般考虑才决定让阿渊同行。而且除了两年前负责护送她的赵东陈勇二人,竟让闫先生带着梅鹃去请了薛宝仪的娘家人来护送。 宁王这是什么意思?明摆着告诉外人他信不着自己。 而据程琴所知,宁王一直在争取定北侯的支持。只不过老定北侯曾留下遗言,不许薛家人参与到大位之争里,薛家的刀剑只允许指向外敌,不可以沾染同泽之血。 所以即使黎州与定北军驻军所在的邯州相隔不远,定北侯却鲜少与藩王来往。甚至为了避嫌,一些事情都是由辽东卫出面。 霍青既然知道护送“孟家人”去福建意味着什么,必然也能猜到宁王的野心,可霍青还是帮了宁王这个忙。 宁王如果吃下了定北军这块硬骨头,那宁王身边的这些力量,就要重新论资排辈了。 程琴想到了舅父,脸上现出掩也掩不住的担忧之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9:内行 扬州城,双槐巷,窦宅。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打破了窦府清晨的宁静。 窦大小姐窦凝跪在书房冰冷的地砖上,满眼都是委屈和惶恐。 窦定坤插着腰,胸膛起伏,半晌才吁出一口气来,盯着捂脸泣哭的女儿冷笑了一声:“都道生女肖父,你却把你舅舅的那套偷鸡摸狗的本事学了十成十。” 书房外正响着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帮窦凝偷走书房画像的小厮已经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 窦凝怎么都没有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原先也偷偷在父亲的书房里拿过“染料方子”或是什么精巧物件的“图纸”,父亲知道了也不过斥她一句“小滑头”,她这次只不过拿了几个丫鬟的画像而已,父亲竟然对她动起手来。 窦凝想和父亲争论一番,可她又实在害怕暴怒的父亲。她脸色煞白的跪在那,除了浑身发颤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到了风声的姚氏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凝儿——” 她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抬眼却见丈夫目光森寒,一副恨不得活剥了她们母女的架势。 窦太太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老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窦定坤眯缝着眼盯着这对母女,只觉心灰意冷。 姚氏和他是贫贱夫妻,他被郭家人死死压着的那几年,都是姚氏陪着他过来的。 可自从他做了扬州分号的掌宗,姚氏就变得自私、虚荣、贪婪起来。 扬州生意场上那些太太们看上去对她马首是瞻,私底下都笑话她没脑子,是个拎不清的女人。 就算是这样,窦定坤也没有生出纳妾的心思。 他总觉得自己能包容这样的姚氏。 可是当他劳碌到清晨回到家,发现书房里要命的画像被自己的女儿送去给了小舅子,那股“烂泥扶不上墙”的怨怼还是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起来。 窦定坤强压下心头的疲惫,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一大堆事等着他办。 他绕过地上的碎瓷,走回到书案后头,看也没看姚氏一眼的吩咐她:“你收拾一下,带凝儿去京城住些日子,我有生意要转到京城去,你去那盯着,顺便带她避避风头。” 姚氏被丈夫突变的情绪弄的紧张起来,她松开女儿的手,走过去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窦定坤“哼”了一声,扫了一眼躲在姚氏身后的窦凝,窦凝捂着高肿的半边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事到如今,有些事窦定坤得让妻女心里有数,于是摒退了屋里伺候的,缓了语气对姚氏道:“侯爷要动北字号,已经给郭开山使了绊子,等王芍回金陵之后,京城那边就要收网了。” 窦凝懵懵懂懂,姚氏却已经反应过来。 定昌侯已经布好了局准备拔出郭开山这颗钉子。此时王芍若是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就会打草惊蛇。 而刚才姚氏在来书房的路上,已经听说女儿为了教训王芍,偷了王芍身边奴仆的画像给她舅舅,这才会惹得老爷发火。 她又想起那天在内院见弟弟时的场景。瞬间就汗透衣背,她惶恐的看向丈夫:“老爷,阿武那边不会坏事儿吧?” 窦定坤闭了闭眼睛:“我已经派人去寻他的下落,希望还来得及。” 书房里一时陷入寂静,只闻窦凝小心翼翼的抽噎声。 父母的话她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京都那个精明厉害的郭掌宗要倒霉了。郭掌宗是王芍的师父,他如果倒了,王芍还有什么能耐和父亲斗?一个未及笈的小姑娘到头来还不是要被这些掌宗们架空? 窦凝像是缓过一口气儿似的舒畅起来。 耳边传来母亲询问父亲的话,“去京城万一让郭开山知道了会不会对老爷不利?” “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已经打发人去京都置办宅院,你和凝儿到了京都以后,对外只说去照顾窦英。”说到这儿,窦定坤神情顿了顿,问姚氏,“怎么不见窦英?” 姚氏:“昨天他朋友捎信过来,说铺子里接了一笔大订单,缺人手,叫他回去。” 窦定坤拧着眉头,面露不悦,他其实还有事要交代儿子,看来只能另派人去京城一趟了。 张来富带着阿巳去“购物”,将借住在大牛村的行商们都惊动了,刚开始阿巳瞧着张来富那架势,真担心今早展先生给他的二十两银子会不够。 可张来富却让人刮目相看。他买东西不仅不用花银子,还让人心甘情愿的来送银子。 “你这青釉做杯子差了点儿,不过颜色倒也特别,不如做一些‘马上封侯’的镇纸,明年秋比或者能卖上好价钱。”张来富被围在一群行商掌柜中间。 有人质疑道:“京城卖‘马上封侯’文房的就有十几家,不会赔本吧?” 张来富挑着眼睛,“你单卖青釉肯定不好卖,但若是配上湖州兔毫和端州砚,做成礼盒供那些读书人家的子弟互相馈赠,你还怕你的青釉卖不出去吗?” 卖青釉的掌柜把这主意在心里稍稍盘恒了一番,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摸着脑门笑起来,“话虽这么说,可咱们毕竟是小本买卖,不如贵号的铺盘大,恐怕”无论是神情和语气都像是要抱汇锦昌这棵大树的样子。 张来富就斜了这人一眼,“我只是给你出个主意,咱们汇锦昌不缺挣钱的买卖。”说着伸伸筋骨,一副不愿意搭理人的样子。 卖青釉的掌柜腆着脸靠过去,“瞧您说的,汇锦昌的笔墨铺子天下闻名,咱们没那个能耐靠着大树,小兄弟见多识广,给咱们指引个牢靠的小树”说着悄悄递了个荷包过来。 张来富嫌弃的把那荷包推回去,“我帮不上你,我就是大小姐身边一个打杂的。” “您也忒谦虚了。”“就是就是,宰相门前七品的官儿。”“七品官儿哪够,大小姐若是那观音菩萨,您不就是她老人家座下的金童子吗?”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听得一旁站着的阿巳直抽嘴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0:做饭 “得得得”张来富到底没有那么厚的脸皮,挥手打断道:“我真帮不上你,不过你可以派人去淮阴找北号杂行里的赵掌柜,他今年刚升了三等衔儿,是咱们淮阴分号的老好人儿,而且常去湖州,和湖州那边的笔墨商人都有交情。” “三三等衔”那人面露迟疑之色,好像对张来富给他介绍个三等掌柜很不满意似的。 不等张来富说他,旁边就有人笑起来,“汇锦昌的三等掌柜你才能够得着,给你介绍个二等,你连门儿都摸不见,这小兄弟是实在人,没敷衍你。” 那人的心落了地,问起了赵掌柜的喜好,张来富随口指点了两句。那人感激不尽,过了一会儿让人送了两套杯碗餐具过来,成色比昨天送到王芍面前的青釉茶杯还要上档次,看得出是他们这批货里的压轴。 随后又有形形色色的掌柜来和张来富套近乎,把带来的好货都拿出来给张来富过目。之前说是和苏州分号有交情的“四物坊”掌柜,在人群边上看了半天也端不住了,笑呵呵的走过去和张来富攀交情。 张来富拿眼睛睨着他看了半晌,冷笑道,“苏州分号的掌宗是梁福才吧?去年我们大小姐在苏州定了一批苏绣的屏条,梁福才联合苏州各大绣坊给咱们抬了个好价钱,不知道贵号有没有参与?” 张来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四物坊的掌柜顿时冷汗淋漓。 去年汇锦昌苏州分号确实在苏绣上抬了价钱,没想到北字号会在那个时候去进屏条,梁福才怕人说他“看小姑娘的脸色”,就装作不知内情,连北字号的银子一并坑了。 不成想,那之后不久,北字号的大小姐将原本在苏州投下的一千担妆花丝布的订单,改投去了杭州,北字号茶行里热销的“八沁盒”里,用安徽的太平猴魁取代了苏州特产“洞庭碧螺春”,果行铺子里的“八福盒”各地的蜜饯点心都有,唯独缺了苏式小食。 一时间苏州货场被搅得人心惶惶,仅四物坊的损失就有三万两银子之多。梁福才还特地跑到金陵去找了南字号的澜夫人,但澜夫人压根连见都没见他。 这件事在苏州府的商行里已经传的人尽皆知。 谁知道北字号大小姐身边的一个小厮,竟然也毫不避讳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四物坊的掌柜脸色隐隐发青,只说了句“小哥说笑了”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就在这时,拂珠奉了王芍之命来叫张来富回去。 拂珠穿了一件松色小袄,用头巾包着头发,秀丽的脸庞未涂脂粉,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明丽。她站在空场边一棵槐树的树荫里,朝张来富招手,“来富,快去村里给小姐寻个厨子来,他想吃云吞面。你可得抓紧喽,小姐说半个时辰后就会来雨。” 张来富“嗳”了一声,一轱辘爬起来,朝拂珠跑去。 众人却不由仰头望天,这么大个太阳,怎么可能半个时辰下雨? 阿巳听了却赶忙去告诉展先生。 展先生和三爷住在东排房,阿巳过去的时候正听见展先生在说天气。 “应该就是今日了,最晚黄昏之前,大雨必将倾盆。” 展平话音未落,阿巳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先生,王大小姐说半个时辰后来雨。” 展先生愣了愣,“哦?”了一声,“要是真测到半个时辰之内,那这个小姑娘不得不叫人佩服啊。” 阿巳又把刚才他和张来富去村子里买东西的事儿说了。“那小子真厉害,同样是两片嘴,他说出的话就让人信服。”阿巳掰了掰手指头,“出去一个时辰他就花四两银子买了盒胭脂,那些行商都像是敬财神爷似的往外掏东西,他瞧着看得过眼的拿两样,就那么两样也得几十两银子。我刚过来的时候听那些行商说,要把箱子底儿的东西拿出来送到咱们这儿。” 展先生和霍青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里都有异色闪过。 特别是霍青。 自从扬州西场的角楼里听到那样一番言辞之后,霍青就没有小看过这个小姑娘。 和她比起来,有多少顶天立地的男人都要自愧弗如。 偏偏她总能一次又一次的让他刮目相看。 这样的小姑娘发配到北地应该也能活的很自在吧? 霍青一时有些走神,第一次考虑起日后如何安置王芍。 展先生则注意到王芍请厨子这件事上:“她既然要寻厨子,不如就去乡正那里打个招呼,请个会做饭的婆子过来,想来咱们北地的口味王姑娘也吃不习惯。” 阿巳睃了一眼三爷的脸色,见三爷并无不可的样子,情绪顿时高涨起来,“张来富已经去村子里找了,我这就去乡正那里打个招呼。” 张来富办事效率一向很高,一盏茶的功夫就找了两个会做饭的婆子过来,乡正听闻王大小姐要吃云吞面,特意派人送了一只整羊,里正则送了酒酿。 北地的这群兄弟闻到了肉味儿和酒香,人都精神了不少。 张来富就把整羊和酒酿都给了阿巳,让一个婆子负责给阿巳他们炖羊肉。另一个婆子则负责给王芍做面吃。 做面条的许是觉得发挥不出自己的手艺,提议用精羊肉做成羊肉丸子。张来富觉得行,就让她看着做了。 结果这婆子还真是把做饭的好手,不仅做了一道烩丸子,还做了两三样爽口小菜。 王芍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这一顿吃的颇为顺口。 拂珠得了小姐的吩咐去给那婆子打赏,绣着“财源滚滚”的牡丹纹荷包里,装着一对儿三两的银元宝。 那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有知道这件事儿的就指点她说:“商人忌讳‘三’这个数,‘三’有‘散’的意思,大小姐是讲究人,荷包里装着两个三两的元宝,那就是六两,寓意‘云消雾散,顺水顺风’” 那婆子听了就更高兴了,逢人便讲这个典故。 前院此时也十分热闹,霍青已经吩咐下去,“酒不能喝多,但肉能管够,让弟兄们都好好的放松放松。” 赵东、陈勇等人虽然暗中较劲,明面上还是和和气气,在酒桌上和何图绵里藏针的对起酒来。 酒未到酣时,天际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然而下,豆大的雨滴夹着冰雹砸下来,地上瞬间白茫茫一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1:雨至 元兴十八年四月初七,扬州城外阜水一带,一场十年未见的暴雨倾盆而至。 大雨初时冰雹席卷而下,紧接着暴雨连绵,几息的功夫良田里遍是汪泽。 大牛村的村民集结起来去抢收枇杷,空场里行商客队把车马往上坡的地势赶,分明是乱成一片的景致,却因为雨幕的阻隔,像是两个世界。 有手下穿过雨幕跑进院子:“三爷,乡正过来借人,说村东的房舍都塌了,有人压在里面出不来。” 霍青背着身子,雨水卷进门扇,吹得他袍角翻飞起来,他捏着手里的佛珠,眼落在东方的一片天际,蹙起眉头问展平。“先生,这雨大约下至何时?” 事到如今展平也不敢下结论,只道:“刚才阿巳从王姑娘那得了信,王姑娘说雨势比她预计的要大,如果再过一个时辰雨还不停,恐怕是要另择落脚之处了。” 他们住的位置地势不算高,是整个村子的中路。真到了那时恐怕整个村子都有被淹的危险。 “这么说,咱们人手也不够了?也别等一个时辰了,现在就往山上去好了”陈勇脸上泛着酒潮,说话的时候口齿有些混沌。 展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像他们理解不了三爷为何会抽调人手去下阜村示警一样,他们依然不明白三爷此时停留在此的心情。 他们转移到山上轻而易举,可村子里还有几十口人,定北军的人做不到视而不见。 这时,陈吴氏打着雨伞护送着程琴和两位公子进了屋子。 阿渊一见到霍青,就扭动着身子从程琴的怀里溜了下来。“三叔,三叔,徐叔叔去哪儿了?李洲叔叔去哪儿了?他们不在阿渊害怕。” 霍青的大手抚过孩子的额发,并没有说什么。 程琴嗔怪的望了阿渊一眼,有些忐忑的问起外头的情势,又道:“不如先收拾东西上山吧。” 声音像抛进深潭的石子,并没有得到回音。只有展平和何图这样了解霍青的人看到,三爷眉目间几不可查的一冷。 程琴被晾在一边,神情间略显尴尬。 展平见状宽慰她道:“夫人不必担心,何图早已打探好地形,再过一个时辰如果雨势仍然不减,咱们就从外村路绕道上山。” 话虽这样说,程琴颊边还是隐隐泛起了红色。衣袖里的手指攥在一起,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心中的恼意。 那个来给乡正报信的手下侯了半天,觉得这样的情形下三爷定然不会再分派出人手,正要离去。 三爷却朝何图吩咐道:“你带两个人跟着去看看,半个时辰内回来。” 何图恭身应“是”,披上蓑衣,身影稍纵就消失在雨幕里。 屋子里其他人都没有做声,陈吴氏却给陈勇使了个眼色,陈勇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了口:“三爷,事分轻重,李洲和徐平川都不在,毕竟我们此行的任务是保护夫人和公子,若是其中稍有意外” 霍青转头瞥了他一眼,语调不高却带有凌厉的威严:“能力之内,人命为先。” 屋子里落针可闻,这已经是霍青第二次当面给陈勇脸色看了。 陈勇心生恼怒,更觉颜面无存,他忍不住朝琴夫人看去。 琴夫人轻哄着被霍青脸色吓得有点发怔的阿渊,神色一片默然。 陈勇又去看赵东,赵东不落痕迹的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多说。 陈勇无奈,只能再次咽下这口气。 身在后院的阿巳马上听说了这件事,气得额角冒筋,吩咐来给他报信的人,“你去问问展先生,用不用让何图把我的人也带过去,反正只要有三爷在这儿前院就不会有危险。” 来报信的人应声去了。 阿巳就有些坐不住了,隔一会儿就跑到门口看一看天色,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王芍和阿巳分处东西两屋,中间隔着一个没有门扇的穿堂。 王芍中午饭吃的有些不顺,身上异常烦躁,再被阿巳这样闹腾,浑身更是没一处舒服的地方了。 拂珠拿着一把素绢宫扇正给王芍扇着,见状斥了阿巳一声:“你要是着急就到前面自己问,怎么像蹦进油锅里似的?快别在哪儿转悠了,别说是小姐,就是我都被你转晕了。” 拂珠不说还好,阿巳听了她的话,干脆穿过穿堂走到王芍这边,大咧咧往王芍对面一坐,双手合十如拜佛一般的哭丧道:“哎呀王姑娘,你倒是给我个准信儿,这雨到底下到怎么个情形,村东的房舍可都塌了。” 王芍刚才也听说了这件事,她此时胃里烧的难受,心中更觉烦乱,一句话都不想说,挥挥手示意来富把他给赶出去。 来富得令,拽着阿巳就往外走:“你看不见小姐正不舒服?” 阿巳扒着门框,急头白脸的嚷嚷:“可这雨有可能关乎人命,三爷都说了,能力之内,人命为先。” 听见最后这八个字,王芍烦闷的心不可抑制的震了一震。 能力之内!人命为先!她果然没有看错定北军的人。 但敬仰也只是一瞬,她现在太难受了。连日来风餐露宿的,她中午应该吃些清淡的才是,现在心肠肺腑像是火烧连营般的燥热,就是想给阿巳拿个主意也无能为力了。 可阿巳微仰着头,一副小可怜儿的模样,又实在令她难以拒绝。 王芍站起身拿手帕扇着风,强压着心火,“你等等,容我想想。”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脸膛红彤彤像涂了胭脂,两条峨眉蹙在一起,给人一种别样的从容之感。 张来富用胳膊拐了阿巳一下,“还不给小姐拧块帕子来,真没眼色。” 阿巳百说百应,小跑着去拧了帕子,回来的时候忍不住给拂珠支招:“姑娘八成是吃的不适,烧着胃火了,你们不是有百解丸吗?不如给姑娘吃一粒吧。” 拂珠“呸”了阿巳一声,“百解丸不是换了毒药吗?你还有脸说?” 阿巳一愣,马上意识到了拂珠话里的意思,露出一副赧然的模样。 王芍只觉得这两个人说话就像好几只蜜蜂在耳边“嗡嗡”,她快被烦死了。于是放弃去想那些弯弯绕绕的对策,直接给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主意。 “来富,你去跟那些行商说,他们的货我全要了,让他们空出人手去救人还有那些去抢枇杷的,让他们先把下户屋舍里的老人孩子转到上户去告诉乡正,大牛村如果死伤数不超过五人,这个村子就由汇锦昌投银子重建另外枇杷果子订上十年的契,丰年灾涝不忌,每年我给一百两银子。” 阿巳听得张口结舌,像吃了一根定海神针似的僵住了。 重建村子?十年契?一百两银子? 这是逼着乡正站出来组织劳力救人了? 王姑娘可真是聪明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2:昏迷 王芍出了主意,只觉身心乏累,连话都懒的说,只朝阿巳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快去和你的三爷传话吧,让我安静安静。” 阿巳却极没有眼色,反倒上下打量起主仆三人来。 张来富“嘿”了一声,忍不住踢了踢他的小腿,“你还不走?” 阿巳有点欲言又止,其实他是担心王姑娘身上没有带那么多的银子,而他们这次出来所带的盘缠也实在不多了。 “王姑娘。”阿巳难得扭捏着,很是试探的问:“您是真打算拿银子摆平这件事吗?您不会是这么一说,等雨停了就不认账了吧?” “嘿,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张来富捶了一下阿巳的肩膀,怕小姐一个心里不痛快,真不打算淌这趟浑水了,到时候阿巳才真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巳却对张来富挤眉弄眼的模样视而不见,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阿巳也没了最初的顾及,索性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那天给你们拿回包袱的时候我已经检查过了,你们除了几两碎银子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你刚才说买那些行商的货要拿什么买要是指望三爷出这笔钱恐怕你们是指望不上了,这一路上我们也有些捉襟见肘了” “你怕我拿不出银子?”王芍一边用帕子扇风,一边懒洋洋的挑着眉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阿巳看着她的笑,心里就更加没底了,他有点儿急:“虽说这是好计,可我不能诳人,大丈夫一诺千金,你要是存心骗人,我可不会和你同流合污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还透着那么一点儿心虚。“要是要是三爷知道了又得十几天不搭理我了” 原来他在乎的不是“骗人”这件事,而是害怕被三爷知道了落埋怨。 “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拂珠对阿巳道,“你见谁家商号谈生意要用现银的?咱们汇锦昌童叟无欺,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拂珠嘴巴向来毒,说到这忍不住咕哝一句:“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个三爷似的恩将仇报?” “你”阿巳气绝,却又无力反驳。“你说我就说我,扯三爷干什么。” 他们这样吵吵嚷嚷的,王芍更觉心烦,起身躺回到床榻上,眼不见为静。 阿巳语凝,可心里还是不怎么有底。 张来富揽着阿巳的肩膀:“我给你透个实底,咱们不止有这么点银子,身上还带着银票,而且”他放低声音,在阿巳耳边轻声道:“咱们把大额的银票都放到黑骆驼身上了,只要他回来,就算是用银票结货款都是绰绰有余的。” “你说什么?”阿巳嗔目结舌,“徐平川大字都不识一个,你怎么能把银票放到他身上呢?” 张来富有点傻眼于“黑骆驼不认字儿” 本已经合衣躺下的王芍,突然瞪大了双眼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原本红霞一般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点苍白,那样子诈尸一般让人慎得慌。 阿巳吓了一跳,再看站在床边的拂珠也一副骇然的模样瞪着他,阿巳顿时有些慌了,“怎怎么了?” 拂珠脸色十分难看:“你刚刚叫黑骆驼什么?” 阿巳眨巴眨巴眼睛,“哦,他叫徐平川,大老粗一个。” 拂珠睃了小姐一眼,只见小姐脸色素白,尤不死心的向前倾着身子:“难难道是那个被叫做白郎君的徐平川?”那语气就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阿巳的眉尖动了动,脸上的笑容退潮一般的消失,在北地知道徐平川大名的人寥寥无几,可“白郎君”这三个字却是家喻户晓。所以此行他们都用了别名掩人耳目,徐平川则堂而皇之的用了自己的本名。 可这个南地的大小姐竟然说出了白郎君的名号。 “你们怎么知道白郎君?”阿巳一动不动的盯着王芍,王芍也在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气氛。 就在阿巳心思百转间,突然瞧见直挺挺坐在床上的王姑娘,自鼻孔里淌下一串血珠。 阿巳有点傻眼,让他更加傻眼的事紧接着发生了。 流着鼻血的王姑娘眼神变得有点迷离,好像突然失去了支撑似的,身体向边上一歪晕过去了。 “小姐” “小姐你怎么了?” 拂珠和张来富手忙脚乱的跑了过去。 阿巳僵在原地,下巴都快惊掉了,这是什么情况? 他急急忙忙跑去前院报信。 前院的人听说王芍晕过去了,不禁面面相觑。 霍青问阿巳:“怎么会突然晕过去?” 阿巳总不能说是因为知道了徐平川就是白郎君,莫名其妙的晕倒吧?就算是他觉得蹊跷也不会当着赵东和陈勇的面说这些,于是把王芍午饭后胃里不舒服的事说了。 陈勇听了之后一脸的不以为然:“睡上一觉就好了,南地的娘们儿忒娇气。” 阿巳越来越烦陈勇,他吸了口气,向霍青禀道:“王姑娘想出了解救村民的主意。”她把王芍刚才吩咐张来富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众人无不露出讶然之色。 特别是陈勇,张着嘴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阿巳心里一阵的扬眉吐气,面上却不显分毫,他拱手对霍青道:“三爷,王姑娘巾帼不让须眉,可不能放着她生病不管呐。” 霍青蹙起眉默了片刻,起身对展平道:“先生随我去看看吧。” 竟是要亲自过去的意思。 一直坐在角落里哄着阿渊睡觉的程琴,惶然的站了起来,想说什么话被堵在了喉咙口。话虽然未说出来,可她的动作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外头正下着雨,他们在这儿也不是十分的安全,霍青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众人。 霍青回头,像是没有看到程琴的担忧似的,向她略略点头为礼,道:“夫人稍坐,我和先生过去便是。” 说罢,与展平、阿巳一块步入了雨中。 后院,拂珠和张来富正焦灼的忙活着,一个帮忙喂水,一个来来回回的拧湿帕子,但不管怎么折腾,王芍还是昏迷着不醒。 霍青和展平走进来的时候,就听拂珠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奴婢就说了,那话本子里没一句真话,您偏不听,说什么大景朝有一个算一个,只有定北军的人才称得上是英雄”拂珠捶着胸口,咬着后牙槽,一副恨极了的样子:“狗屁英雄,全都是话本子里的胡话,您是多精明的姑娘啊,竟也被骗得落到这样的境地老天太没眼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3:补药 已经迈过门槛的霍青忍不住收回了脚,他朝走在最后的阿巳寻了一眼,无声的问“怎么回事?” 阿巳挠了挠头皮,很是无语的说:“王姑娘不知道在哪儿听到过白郎君这个名号,刚听说老徐就是白郎君,王姑娘就就吓晕了。” 吓?晕?了? 霍青素来平静的脸上闪过一抹困惑。 展平却从拂珠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他苦笑着摇头:“兴许是在哪里听说了,却也无妨,还是进去瞧瞧为好。” 拂珠虽然忌惮这个霍三爷,事到如今却也明白,只要小姐对这些人有利用的价值,他们就不会对小姐置之不理。 人在屋檐下,她也只能靠着这群北地人了。 于是,在霍青三人进来的时候,拂珠只是稍显犹豫,还是把床榻边的位置让了出来,“小姐连日劳碌,中午吃过饭就觉得不舒服,刚才又受了惊吓” 展平朝她点了点头,坐下来帮王芍把脉。他学过一点医术,虽然不能救治大病,但若是肠胃引起的不适,还是能应付一二的。 众人都屏气凝神的等着,但展平把脉的时间似乎有点久,表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明显的凝重起来。 拂珠看着,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先生,我家小姐可有什么不妥?” 展平默然无语,等了一会儿才慢慢的收回手,抬眸的瞬间不经意与霍青目光交错。他若有所指的问拂珠:“王姑娘近日可是吃过大补的丸药?” 拂珠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小姐近两年有过体虚之症,我家老爷给小姐开了食补的方子,还不准小姐服食药剂,说是小姐年纪小虚不受补。” 其实是因为王芍一直葵水未至,老爷怕补药吃多了影响小姐的身体,所以才一直不让她吃补药。可如今满屋子的大男人,拂珠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个,只能含糊着圆了过去。 展平在说出“大补”二字的时候,就瞧见霍青的眉头几不可查的动了动。待拂珠把话说完,霍青的面孔好像都变得有点僵硬似的。 展平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却也心生了然。他转身询问张来富:“王姑娘午膳都吃了什么?” 张来富如实回答,展平表情却略有疑虑,“没有饮酒吗?” “酒?”张来富直摇头,反应异常的激烈,“我家小姐不能喝酒,她沾了酒就会醉的。” 展平发现拂珠和张来富听见“酒”时,神情都有些紧张。 站在最外面的阿巳闻言忽然“啊呀”一声,“我想起来了,我上午帮着前院的厨房宰羊,那个给王姑娘做饭的婆子曾去前院要过酒,说是做烩丸子要放酒。” 拂珠和来富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展平神色舒展开来,“这就对了,王姑娘此前吃过与酒类相克的丸药,药物加剧了酒力,王姑娘没有大碍,只是大醉而已。” 拂珠听着,马上就明白“酒类相克的丸药”指的是什么,她朝霍青瞪去,可霍青表情冷凛,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就让屋子里的气氛降低了好几分。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拂珠嘴角嗡动几下,压下了心口的那点不屈。 张来富心情却不能平静,耳畔反复回荡着那句“大醉而已”,他问展平:“先生,您的意思是,小姐喝醉了酒?那她会一直这么睡还是” 展平显然没理解张来富的担心,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你们小姐无碍,休息一夜就好了。”他朝门外望了一眼,又道:“雨势较刚才小了许多,看样子我们不用转到山上去了,刚刚阿巳也同我说了王姑娘的主意,如果你信得着我们,大可以去忙王姑娘交待的事,这里不如交给阿巳关照,想必明天早上王姑娘就会醒的。” 明天早上吗?张来富和拂珠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担忧,希望小姐能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从后院出来,展平的视线就一直若有若无的定在霍青身上。 霍青到底做不到视而不见,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气氛的尴尬。 展平长叹了一口气,怅然道:“药老仙儿要是知道三爷把他研制了半辈子的归元丹喂给了一个小姑娘,不知道老仙儿会不会提刀砍人。” 霍青神色肃然,“事急从全,当时身上没有别的可食之物,况且老药师的这味丹药不过能增加些许内力罢了,谈不上有多贵重。” 些许内力? 霍青说起这种话来自己都觉得心虚。 药老仙儿是专职给薛老侯爷治伤的军医,十几岁起就跟着老侯爷南征北战,对霍青也如对待子侄。 老侯爷去世后,药老仙儿就在军营里僻出了一个炼丹房,专门研制增进内力、固本归元的丹丸。而他送给霍青的这一颗,据说能抵得上习武者勤学苦练数十载,而且还是在霍青的及冠礼上送给他的。 思及此,霍青也难免想到药老仙儿暴跳如雷的模样,额角顿时抽疼起来,他换了副口吻嘱咐展平:“老人家年岁大了,难免固执,这种事还是不要在他面前提及为好。” 展平鲜少见到霍青吃瘪的模样,要不是时机不对,他都要趁机奚落一番了。 不过展平现在更好奇的,却是霍青在王姑娘这件事上是何打算。 霍青和展平回到了前院,何图已经回来了,他浑身湿透,衣袖和裤腿都向上挽着,满身泥泞。 何图向霍青说起村东的情况。“房子塌了五处,偏南的那片也有些危险,村子里的壮年都上山抢摘枇杷了,仅凭我们几个很难把人都救出来,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就算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他没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其实是想说动三爷增派人手过去,所以说话时的语调极为恳切。 霍青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王姑娘先前出了个还算不错的主意,一事不烦二主,你这就去后院找王姑娘的那个小厮,配合他行事。” 何图微微诧异,他似乎听到三爷语气里有难得一见的轻松,但马上何图就回过神来,他朝霍青拱手,身影再一次消失在雨幕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5:登高 三更末的时候雨总算停了,他们落脚的院子虽然没被风雨侵残,大牛村低势的东南两处,几乎房屋尽毁,满目狼藉。 流离失所的人悲痛而哭,在雨后的夜里显得格外悲凉。 何图是四更回到前院的,那时琴夫人等人已经各自回住处歇下,霍青亲自帮何图煮着茶,听他禀报着外面的情形。 “有十几户的房子塌了,压死了一个腿脚不好的老人,其他人伤处大多无碍来富兄弟过去后,那些商户都挺激动,还抽调了伙计帮乡正安置人乡正害怕雨停了之后还会起势,准备明天召集壮年去山上寻个地方搭些窝棚备着,雨水再来时方便村民们转移” “辛苦。”霍青往何图杯子里注起茶汤。 何图喝了几口额角就浸出了热汗,身上才渐渐热乎起来。 霍青又问到了一些细节,何图都一一答了。 当说道“如何说服乡正”的时候,何图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乡正起初也信不着来富兄弟所谓的‘重建村子’,但那些商人不知怎地,一听说汇锦昌要用市价盘下他们的货,全都沸腾了,来富兄弟就对乡正说‘你若是能达成大小姐的要求,我就把这些货囤到你家里当作抵押,你若是信不着也无所谓,就当我们小姐说的是句空话’,那乡正当时就换了嘴脸,连着声命人去叫村民回来。” 何图做过校军,对人对己都十分严格。经他口说出的称赞,那便是实打实的赞赏。 霍青挺意外,展平也忍不住感叹,“真没想到,王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伙计都有这般能力。” 何图接话,“我听那些行商说,汇锦昌有南北两个字号,王姑娘管的是北字号,信誉很有保证,听那些人的意思,只要王姑娘手指头缝给他们漏上一点,就够他们这些小行商赚得盆满锅满的了。”何图一边说,一边拿自己的手指缝在展平面前比划。 展平笑了,“有信誉的是淮阴沈氏的名头,我也听说过汇锦昌的名号,北字号的大掌宗姓郭,是淮阴沈七爷的徒弟,倒是没想到沈七爷的外孙女也会是个奇女子。” 提及此不免生出几抹惋惜,展平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出言问霍青:“三爷可想好将来如何安置王姑娘。” 虽然临行前都已经商量好,但王姑娘毕竟帮了他们这么多,情理上不该恩将仇报。 这其实也是何图一直好奇的事。 只不过还未等霍青出言,阿巳便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三爷!” 众人都吓了一跳,只见阿巳满头满脸的汗,像撞见鬼了似的,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发生了何事。 阿巳是被霍青在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手教养长大,亦师亦父亦主,见阿巳行事如此,霍青忍不住面色沉郁。 阿巳一见三爷冷脸就肝颤,没办法只得一咬牙,凑上去在三爷耳边低语了几句。 霍青开始还是沉着脸听着,听到最后脸色也变了,撩起衣摆起身:“我去看看。”他走出去几步,又像是顾忌着什么,回首对展平和何图道:“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安置吧。” 说罢提步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也有些愤懑。 展平和何图面面相觑。 大雨刚过,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映着满地水泽,如银屑铺地。 霍青披着清冷的月光,带着周身的清冷,朝后院儿而来。他前脚刚迈过门槛,人就顿住了。 不大的小院儿里屋门四开,烛火从窗格里映出来,照在门前方寸的地面上。 光影一侧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树,少女坐在老树最粗壮的一根树杈上,臂弯侧抬,玉手转至脸畔,兰指轻绽,正唱道:今夜月明风静,水殿凉生 霍青眉毛拧了起来。 阿巳目光心虚的躲闪了两下,刚刚他向三爷求援的时候只说王姑娘“夜半登高”,十分凶险。 三爷想必是误会王姑娘要寻死吧! 可这怎么能怪他? 他年纪小,经历有限,实在难解眼前困局。 只听树影斑驳间唱声莺莺:“小道亦见月明如洗,夜色新凉,故而操开丝桐,少寄岑寂”每一个尾音都婉转的让人头皮发紧。 霍青既惊又愕。 一直觑着三爷脸色的阿巳忍不住叹气,这是他所见到过三爷最剧烈的面部表情了,想必眼前之情形对三爷来说也算是旷古奇闻了。 许是院门口的气场太强,在树底下急得团团转的拂珠和张来富先后注意到了霍青。两个人哭丧着的脸上立刻现出喜色,一副瞧见了救命大佛一般。 一个哭,“三爷,我家小姐从没爬过这么高的树,这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好。” 一个求,“这么高的树,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爬上去的,您老给想想办法吧。” 阿巳嘴角猛抽,难道重点是爬树? 霍青冷目盯了树枝掩映间的身影一眼,没有说话,抬脚走到了院中。 张来富擦着满头满脸的汗,三言两语解释着前因后果:“我家小姐碰不得酒,四岁的时候老太爷拿筷子头沾了那么一丁点,小姐足足醉了两天两夜”他咽了口干沫,没有提两天两夜里淮阴沈府里如何的鸡飞狗跳,“还有一次,小姐去淮阴知府周大人家做客,被一个通判家的小姑娘暗算,用梅子酒兑了酸梅汤,小姐喝了一大碗,结果结果” 张来富面白如纸,“结果”了半天都没勇气把结果说出来。 霍青脑仁生疼,他朝张来富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对“结果”不感兴趣,他问:“多久能醒?” 几片树叶被王芍的“水袖”甩中,堪堪落在霍青的肩头,让站在霍青近前回话的张来富,突然卷了舌头,结巴道:“一夜或或或或或可。” “或可?”霍青眯了眯眼睛,他最不喜欢自己的手下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他,军人讲究一是一二十二,没有“或”字可言。 感觉到霍青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挑剔,张来富冷汗分泌陡然加剧,更加说不出话了。他求助的去看拂珠,拂珠也吓的腿发软,一副生怕霍三爷把怒火转到她身上的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6:易摔 一时间谁都没有回答霍青的提问。 树上又有几篇树叶掉下来,霍青冷眉扬头,少女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褙子,葱绿色极为花哨的布裙子,头上还插着一朵不知哪里弄来的艳粉大花,该是瞧一眼就要倒胃口的装扮。 可 雪白的脸上染了红晕,眼神熠熠发亮又无端迷惘,让霍青忽的就想起了扬州枇杷巷那栋孤单的角楼。 那时候小姑娘歪在暖青色轻纱罗帐里,用落寂的口吻说道“有些事,我们是必须要做的要是连他们的心都寒了,这世道也就真的凉了。” 此时已非彼时。 现在小姑娘怕是悔的肠子也青了吧? 恍惚也只是一瞬,霍青收回思绪时正与少女迷离的目光对上,她不知何时把视线从月亮上收了回来,转在了他的脸上,眸子中似有诸多情绪在交替,好像在分辨他是何人。 霍青目中的冷意不自觉的收了收。 少女眉间似有困惑,突然青葱玉指翻了个花式,指尖朝向了霍青,未及霍青反应,少女已红唇轻启,唱词婉婉流出“潘相公,花阴深处,仔细行走” “” “” “” 一时间,满院落针可闻,阿巳三人都用一种被天雷震呆的表情看着眼前这一幕。 更令人震惊的事情接踵而至。 许是这唱词彻底激怒了霍三爷,霍三爷愣了片刻后弯腰拾起一枚石子儿,朝树上“美人儿”劈手弹了过去,那手法毫无怜香惜玉可言。 众人不忍直视的当口,少女不知被打中了哪个穴位,“啊”的一声痛呼,身子直直向前栽去。 “小”拂珠大惊失色,只喊出一个字,手就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巴。 因为她家小姐就像掉落的树叶那样,不偏不倚,栽进了霍三爷的怀里。 王芍好像撞到了一堵坚硬的墙,头疼让她有片刻的清醒,她在霍青衣襟上蹭了蹭,有些呆滞的抬起脑袋。 正对上比月光清冷十倍的冷目。 王芍不由打了个寒颤,人不知道是清醒了还是更懵了,竟然英眉一竖,右臂瞬的高抬,毫不手软的一巴掌打了下去——“登徒子!” 霍三爷的左脸颊上一点一点浮起了一片红印。 拂珠一屁股跌坐在地,完了,霍三爷非杀了小姐不可。 张来富也吓的够呛,而且他不止担心霍三爷会杀人,他偷眼瞄着身边的阿巳,只见这小子震惊的面孔上隐隐泛着狠戾,手按着腰间的匕首,像是心中的大佛被人冒犯了似的,只需霍三爷一个眼神,他就要冲上去将王芍千刀万剐。 张来富只觉一阵寒意从脊梁处攀上了后脑勺。 只不过,张来富和拂珠都小看了自家小姐。 就在王芍甩出一巴掌之后,狰狞的小脸渐渐蒙上了一层茫然无措,紧接着她张开手臂,乳燕一般扑向霍青怀里。 难为霍青一夕之间遭逢数变,被迫后退了数步还是让人牢牢缠住了腰身。 随即惊天动地的一声呼喊传来——“爹爹你心里只有娘没有我你若觉得亏欠女儿,就应了我和罗公子的婚事吧” ※※※ 那一夜王芍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父亲把她举到一棵大树杈上,仰头嘱咐“杏雨乖,爹和娘晒好药就把你抱下来。” 她的小字叫杏雨,这个世上喊她小字的人已经不多了,父亲尤其喜欢叫她小字。 可那时候她最害怕登高,吓的紧紧抱着树干,却不知道哭闹。 母亲嗔怪的瞪着父亲,却也任由她被困在高处。然后夫妻二人浓情蜜意的晒起了药草,他们肩靠着肩,把很枯燥的事情做的津津有味,仿佛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有千般的乐趣。 过了一会儿,草药终于晒完了,夫妻二人就坐在树底下聊天,直聊到日影偏西,他们才想起去收草药。 可父亲却忘了树上的她,一手提着药篮子,一手携着母亲,走远了。 她在树上一动不敢动,终于在天黑之前等来了又愤怒又着急的外祖父。 看到她时,外祖父的胡子都激动得一颤一颤的,他把她从树上抱下来,搂着拍抚:“杏雨不怕,杏雨不怕,外祖父回去打你爹板子” 王芍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过外祖父了,她在梦里一瞬不瞬的盯着外祖父的脸。他一直很英俊,去世的时候六十出头,面相只有四十的模样,因为外祖母曾说他不够刚硬,所以他老人家一直固执的蓄着胡子。 王芍真想在梦里再揪一把外祖父的胡子。 她感觉到心里酸涩难受,极力忍了忍,脑袋里就想起了一件十分紧要的事,她在梦里急切的拉住外祖父的袖子,“外祖父,如果我被人下了毒,还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要用何计化解?” 外祖父愣了愣,眸子里精光一片,突然挑起半边眉毛老神在在的说了三个字:“美人计!” 王芍“嚯”的醒了,整个人都弹坐起来,吓了一身的汗。 晨光落了满室,已经是第二日早上。 王芍在心里念了句佛,又默默自遣了一番,举头对虚空默念“出门在外,过些日子去您老人家牌位前告罪,给您买迎春斋的酱肘子和二羊巷的梨花白。” 拂珠走进来的时候正听见最后这句,当即也唱了一句佛。 “小姐您千万别再沾酒了,您一提酒,奴婢就两腿打颤。” 王芍有点脑袋疼,闻言斜了她一眼,“我又怎么你了?” 拂珠认真的看了自家小姐半晌,确定小姐昨个是真醉得人事不省,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想了想,还是把昨天的事儿一股脑的说了。 从她听闻黑骆驼就是徐平川之后晕厥,到展先生来诊脉说她体内的毒药和羊肉丸子里的酒相冲,再然后她半夜睡的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三人高的树杈上唱曲儿,后来霍三爷来了,小姐不仅叫人家潘相公,还拿大耳刮子抽他,最后见情势不对扑到人家怀里喊爹 王芍面上没什么波澜,藏在被子里的手都快掐出血了。这么一用劲又觉得不对,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端详,发现左手手腕青紫一片,像戴了个粉彩大镯子。 王芍吓了一跳,拂珠连忙给她解释:“不得不说小姐您昨天的运气真好,当时咱们都以为霍三爷受此奇耻大辱肯定要杀人灭口呢,没想到他还挺仁慈,只把您从院子里拖到屋子里。”拂珠说的有点激动,转身走到屋门口朝自家小姐比划,“当时他站在这儿,就那么一轮,您就被扔到床上了,您当时翻了个身,抱着枕头就睡死了,霍三爷的肺血都快气出来了” 拂珠捂着肚子发笑,还给自家小姐竖了个大拇指,“小姐,您可真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7:亲事 王芍如同骤然遇到危险的猫一般,脊背紧绷,双眼圆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炸毛。 心中天人交战,干脆别等人家的解药了,自个了解了痛快。 王芍哀嚎一声,直拿脑袋撞床柱子,“这算是什么事儿啊。”按照梦里的计划,和该是一出“美人计”啊,怎会这般惊悚呢? 拂珠忙拦她,宽慰道:“奴婢寻思了一夜,这其实也不算个事儿,总归这些人和咱们是陌路,等到您身上的毒解了,再和这些人好聚好散,谁还记得这档子事?小姐您宽宽心,也就此翻篇吧。” 其实拂珠还想说:当年您在周府那才叫丢脸丢到满城皆知呢,现在不也事过境迁了吗? “我倒是想翻篇!”王芍倒仰回床上,拿被子蒙头,哼哼唧唧:“原本就中了这个灾星的毒,这遭可把人给得罪狠了,回头再把我卖到穷山沟给傻子当媳妇,我找谁哭去。” 这是从前曾嬷嬷常吓唬小丫鬟的话,说什么“要是敢把小姐的事儿往外浑说,就把你们卖到穷山沟给傻子当媳妇。” 拂珠诚然以为,这惩罚是天底下最可怖的了。 可现下拂珠却怔楞了一下,她倒没觉得霍三爷会做曾嬷嬷那种路数的事儿,而且霍三爷看上去就刚直磊落,不至于睚眦必。不过小姐说到“给人做媳妇”,倒是让她想起昨晚另一个情形。 拂珠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拉了拉小姐的被角,小声说:“小姐,还有一件事儿奴婢没告诉你。” 被子“嚯”的一下掀开,王芍赤红着眼睛,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怒了:“还有?” 拂珠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话在唇齿间过了两遍,才讷讷道:“小姐昨个提到罗公子了。”拂珠鹦鹉学舌一样把当时的情景讲了一遍。 王芍微一怔,心中说不上的味道,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上,呼不出也下不去。 拂珠见了就有些后悔,“小姐您别往心里去,奴婢不该和您说这事儿的。” 王芍脑子乱哄哄的,倒不是有什么隐痛,而是罗公子的事于她来说多有纠结,有些事情她从前一直都没有相通。 都说酒后吐真言,她没想到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罗公子在家行四,是外祖母临去之前给她相中的夫婿。 人品c相貌c才识都是一等一的好。家世也高,生在长宁伯府,先帝嫡亲的妹子平阳大长公主正是他的祖母,虽然承袭伯爵的是她的大伯罗德庸,可罗德庸膝下一子常年卧病,几次向御前递请封世子的折子都是留中不发。 外界就传出大长公主想要在二房和三房过继子弟到长宁伯膝下承袭爵位,而罗四公子罗温十岁之前一直养在大长公主院里,读书也上进,无疑是最有可能被过继的人选。 可这样的一号人物,又怎么会娶她这一介商女为妻呢? 偏偏外祖母临终前只让丹姨交给她一只刻着“罗”字的镯子,说是大长公主派人送来的信物。至于她老人家是怎么找到这门亲,对方又是如何会答应她做正妻的,这其中的代价如何,外祖母全都只字未提。 在外祖母去世的一年里,王芍派了两拨人去京都查这位罗四公子,派去的人回来都说,这位是难得的翩翩佳公子,声誉贤名有目共睹。 王芍心中的警惕和防备却怎么都卸不下来。王芍不相信天上会真的掉馅饼,却也不怀疑外祖母的眼光,若非精挑细选,外祖母不会轻易决定她的亲事,另外,她一直盼望自己的归属,她想嫁人,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她不必再蝇营狗苟,每天围着丈夫和儿女转,被人呵护而不是替人撑腰。 她不想一直像现在这样活着,虽然她只有十二岁。 现在想来,也许是倾注了太大的希望,所以更希望结局圆满吧? 一个月前曾嬷嬷从沧州来信,说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找到她,提出不久后罗家就要到金陵提亲。 王芍意识到,有些事不正面迎对,永远都看不到内里的症结。王芍想去亲自会会罗家的人,所以才有此金陵之行。 王芍歪靠着窗栏,一时间什么精神都没有了。 她管了别人的闲事,被人下了毒,往后还不知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她听说世家贵族里最注重女子名声,虽然她从前也没什么名声,可被这样一群男人挟持过,总归是大大的污点了吧。 嫁到世家的女子最要不得的就是污点。 罗公子好或不好,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吧? ※※※ 王芍一整个上午都神情低落,拂珠恨自己多话,惹小姐难过,好在一早上忙着去和行商们商谈收货的张来富回来了。 张来富用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就基本谈拢了收购货物的具体事宜。现下,他正带了十几张约书来给王芍过目。 王芍捏了捏额角,接过约书粗略扫一眼。 这个季节往南边贩卖的无非是书纸和杂货,南地这两年多涝,小商贾不敢接运纸的买卖,导致南地的纸张比前年贵了一倍。 从货单上来看,倒是有两家的货品里有火纸和糙纸的,但大多数贩的都是漆瓷和药材,还像香露c檀木盒这样的小东西。这些也在王芍的意料,真的算起来也不能算是亏本。 商人虽然重利,但汇锦昌的门槛极高,懂分寸的商贾不会贸然的抬高价出来,有的甚至会把价格往低了压一成,为的就是和汇锦昌搭上线。 王芍抬手,在耳后的发髻里摸出一个比小指还要细的玉章,递给拂珠。“就按着他们的报价走。” 拂珠肃然应“是”,在正事上拂珠从来都不含糊。 她走去桌前,从随身的荷包里找了个小巧的红泥盒子,把里头的红泥纸用水氲湿,把玉章按在上面,又用手掌试了试,才在每份“约书”上盖了印章。 上万两的生意,就这么简单的达成了。 王芍又嘱咐来富,“不用验货,让他们自己留看货的伙计,等回金陵后让马掌柜派人来取货,再给每家派五十两的看管银子。” 那些留下看货的伙计为了五十两银子也会尽职尽责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8:求见 张来富平时都是跟着郭进,这是他第一次独个办差,拿了盖过章的约书显得很兴奋,自然也看不出自家小姐的情绪不对。 王芍挥手打发了张来福,由拂珠伺候着净面,吃了一碗清粥,思量着该不该让拂珠去前院问一声何时启程。 张来富却去而复返,一脸的苦闷。有人要求见王芍。 “你是说窦定坤的小舅子?”王芍眉心嫌恶的皱在一起,她原本心情就不好,声音不自觉的提高,听起来有点跋扈。 拂珠惊叫:“就是让进大奶奶差点寻死的姚家老二?” 张来富以为无可无不可的,此时显然也发现了大小姐的情绪比平时敏感,他连忙谨慎以对,解释道:“应该就是这人,他自报叫姚武,在姚家行二,是窦太太的娘家弟弟,此行带了十几个人,押了两箱子货,昨天进的村子,听说小姐您在这儿,找我说要求见。” 十几个人,两箱子货?和霍三爷蠢到一条道上了。 王芍“哼”了一声,她当初听说董彩茹那件事的时候差点派人去砸了姚家的铺子。“见他?我怕脏了眼睛。” 张来富一副不知轻重的笑道:“小的也说不见,这个姚武纠缠的很,说有关于他姐夫的事想和您说,小的瞧他那表情,确有其事的样子。” 王芍却不以为意,他姐夫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窦定坤那一肚子坏水儿看一眼就能猜出七八分,她用得着一个无赖到自个儿面前献言吗? 王芍一阵腻烦,懒得再听,训斥张来富:“你要是连这点事儿都拎不清,我回头就给你找个傻子当媳妇儿,一个蠢一个傻,天生般配。” 拂珠在一旁“噗”的笑了出来。 张来富陡的一个激灵,他也是接受过曾嬷嬷基础教育的人,本能的就跪倒了磕头,“小姐您可千万别,小的还想着儿子孙子曾孙子日后都来伺候您呢,这要是一窝傻子,您得多糟心呐。” 张来富向来就是一嘴的贫,王芍被她逗的郁闷尽消,和拂珠两个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姚武到底没有见到王芍。 他的手下抓耳挠腮的给他出主意,姚武像只没头苍蝇,可就是没半点法子。 王芍倒是好好睡了个午觉,醒来后发现晴空无云,天空好像被大雨洗净了似的,格外明朗。 王芍想了想,让拂珠去前院求见展先生,询问具体何时启程。拂珠也担心这个,她塞了八分碎银子给照应他们的侍卫,让那人无论如何要照应好小姐,然后才径直朝前院去了。 可惜展先生不在屋子,一个圆脸儿的侍卫说展先生去找乡正询问路况去了,霍三爷倒是一个人在屋里,问拂珠要不要他去通禀。拂珠吓的够呛,她哪敢见那瘟神,躲都来不及呢,连忙摆手说待会再来,慌慌张张的离开了前院。 拐过马房的时候拂珠瞧见阿巳正在刷那匹赤烈马,和他在一块儿的还有那天来送床单的婆子。 自从昨夜小姐发了一顿“疯”,阿巳就换了人去后院照应,他自己再没回过后院。 拂珠猜想阿巳估计是记恨上小姐了。霍三爷那样刀尖舔血的男人,怎么能挨别人的耳刮子呢,就算她这个外人回忆起来,也替霍三爷恨得慌。 阿巳是霍三爷的随从,没当时帮霍三爷打回去,已经算他仁义。拂珠没什么好怪的,她准备绕着阿巳走。 刚转了个身,阿巳和婆子的对话顺着风飘进了拂珠的耳朵 婆子说:“昨晚我听说三爷去后院儿了,那娘们儿又起什么幺蛾子了?” 阿巳声音闷闷的,“你听谁说的,三爷没去后院。” 婆子笑:“你别打马虎眼,婆子我也是好心,那南地的小蹄子鬼着呢,咱们北地的爷们儿一根筋到底,可别着了道。” “什么啊。”阿巳大声嚷了句,语气却不像刚才那么戒备了。 拂珠听了,拿眼睛使劲儿瞪了婆子的方向一眼,却听婆子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婆子我自然知道三爷留那南地娘们儿在这儿是权宜之计,保不齐下头的人瞎猜想,你不知道这些天下头人都传些什么。”婆子拿手在眼前扇了扇,像要挥走满眼污秽似的,话跟的也紧:“我们这些外人听了笑笑就过了,可婆子听说三爷和薛二小姐的好事要近了,有些话三爷不当紧,你是三爷得力的手下,得帮着提醒提醒,别回了北地闹误会。” 婆子倒是满嘴的好心,可听在拂珠耳里却怎么都不是个味儿。 小姐那样金贵的人儿,被这老妖婆说成什么了? 拂珠几乎要冲上去理论。 阿巳却对这些话十分受用,他朝那婆子道了声谢,“陈妈妈的好意阿巳替三爷谢过了,您不用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三爷早就有过交待,等咱们的事儿办完了,三爷就让人把王姑娘送到辽东去。三爷在那有几个不错的好友,张罗一番帮王姑娘嫁个商贾人家,等几年风头过了就放她回来寻亲。不都说女子嫁了人心就扎在了娘家吗?日子过久了,王姑娘的心想必也能定了。” 拂珠吓的花容失色,一脚绊倒跌坐在地上。 阿巳和婆子闻声望过来,见是拂珠,都目露惊诧。 拂珠看着阿巳像看一只怪物,他们打的是这样的主意?说要一块儿合作共度难关都是假的?可笑小姐上午还用了玉章帮他们解决了大麻烦。 这些人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拂珠眼中蓄起一抹愤恨,阿巳像烫到了似的蹙起了眉头,却没有解释一个字。 拂珠抹了一把泪,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毫不留情的朝两个人“啐”了一口。转身就往后院走。 阿巳在她身后叫了两声,拂珠都没有回头,那腰板笔直笔直的,有些决然。 虽然早预料到会面临他们主仆的仇视,但真体会起来,心口还是像塌了一块。阿巳想了想,丢下马刷向三爷的屋子走去。 待阿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婆子嘴角现出一抹讥讽,她用帕子捂着鼻子,快步离开了马棚。 婆子姓吴,丈夫姓陈,是程琴从娘家带来的得力人,大伙都叫她陈吴氏。 陈吴氏回到正屋,程琴正在喂阿渊吃羊奶羹,陈吴氏见状就等在一旁。 阿渊吃的津津有味,吃剩最后一口的时候,小脸儿上满是犹豫,他抬头看向屋子一角正用刻刀学习雕刻的阿许,糯糯的问:“哥哥要不要吃羹?” 程琴闻言忍不住笑起来,用指尖轻点阿渊的鼻子:“小馋猫,剩下最后一口想到哥哥了?” 陈吴氏也凑趣儿的笑:“这也就是大公子,搁旁人咱们二公子才不给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49:摊牌(上) 阿渊笑起来,小脸褶的像个刚出炉的肉包子,他一边就着程琴的手把最后一口羊奶羹吃掉,一边含含糊糊的说:“对,谁也不给。”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阿许走过来,把阿渊从母亲的腿上抱下来,“男人得大气,走,哥哥带你去外头玩儿弹弓。” 阿渊小手立刻拍了起来:“哥哥好,哥哥好,下次阿渊给哥哥吃奶羹。” 阿许一副黑脸状,再次强调:“小孩子才吃奶羹。” “哥哥也是小孩子啊。”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和你不一样,小不点儿。” “哥哥明明没有比阿渊大很多” 一大一小两个家伙一边走一边嘟囔,声音逐渐的远了。 程琴脸上的笑容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淡去,她看向陈吴氏:“怎么样了?” 陈吴氏凑近了一些,憨厚的面容上露出了罕见的精明,她说:“没有出错,话是从阿巳嘴里说出去的,那个丫鬟听了之后很激动,这会儿她主子八成已经得了信儿。” 程琴微微颌首,一缕薄薄的笑意在唇边稍纵即逝。“盯着那边,要是闹起来就让赵东撺掇陈勇过去,局势越僵对我们越有利。” 陈吴氏打量着主子的脸色,斟酌着,小心翼翼问:“三爷每次去后院身边都有人跟着,说他为美色所迷恐怕难以取信啊。” “这种事要的就是捕风捉影”程琴目露轻蔑,她是过来人,看得出三爷和那个商女之间不止是利用关系,但说是情愫的确有些匪夷所思了,她只道:“越是不可能的事,才越会让人深信。” 霍青在邯州的时候被人称作菩提公子,他虽未出家,却能和云昙寺的空觉法师彻夜论禅,常出入宁王府的舍悟大和尚见了他要执后辈之礼,六爷曾说过,如果不是薛老侯爷,霍青定是要遁入空门的,他不是个眷恋红尘的人。 “我看的出来,三爷对那个商女不一般。”程琴思绪不禁飘远。年前薛家的二姑娘曾去拜望过宁王妃,六爷和她正好碰见,那姑娘干干脆脆的叫六爷“姐夫”,却连余光都不看程琴一下。 哼,那样一个女人,霍青要不是顾念着薛老侯爷的恩义,怎么可能答应娶她? 程琴相信只要薛二小姐听到关于这个商女的只言片语,就一定会深信不疑。 现在她要做的,是让同行的人也相信霍青对那个商女不一般。这样,路上若发生什么意外,王爷和六爷才不会怀疑到她。 ※※※ 王芍是用脚踢开霍青的房门的。 连日来的小心翼翼c步履维艰,不过是求一个事得圆满,即便嘴上说再多“凶多吉少”,王芍内心里还是存着一份执念,她天真的以为只要她一切配合,尽自己的全力帮他们,那个男人看在她帮过他们的份上,一定会放她离去。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并不是所有的英雄都是纯良之辈。 撕破脸的时候还是到了。 屋子里只有霍青和展平在。展平进屋不久,没有听到之前阿巳向霍青汇报在马房漏嘴的事。对王芍的闯入,惊的一口茶呛在喉咙里,狼狈的咳嗽。 阿巳慌慌张张的跟进来,有些气急败坏的叫了一声“三爷,他们” 他被三爷罚练棍,一套棍法练下来要一个时辰,刚起了三个招式就被张来富一块儿泥巴打中了脸,两个人吵了起来,张来富甚至还“黄龙缠腰”和他比试上了。 张来富没武功,却有一股子蛮力,他料定了阿巳不会用武功和他较量,两个人就在人来人往的院门外扭打起来。 王芍就是抓住这个空子踹开三爷房门的。 院子里除了阿巳还有几个守门的侍卫,此时大气都不敢出的垂手立着。三爷虽然不让人看护他的房门,但就这样被人闯了进去,大伙儿还是不由觉得脊背发凉。 谁知道霍青只是朝阿巳挥了挥手,不以为然的吩咐:“换一壶茶进来。” 阿巳眉心拧成个疙瘩,看一眼分不清喜怒的三爷,再看已经平静下来又目露困惑的展先生,最后朝冷冰冰的王姑娘狠狠瞪了一眼,转身出去端茶了。 霍青将一本经文合起,慢条斯理的走到桌边坐下。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诡异,展平恢复了从容,客气的招呼王芍落座。 王芍一动不动,直到阿巳端茶进来又出去,然后把门轻轻的关上,她才像风吹柳枝似的整了整裙子上的褶皱,一副仪态端方的模样。 却不落座,直看向霍青,问:“你从来都没打算放了我?” 霍青喝了口茶,瞥了王芍一眼,“我说过会放了你吗?” “你”王芍气的要吐血,他的确只承诺过会给她解药,从来没说会放过她。 展平颇意外的看了霍青一眼。今早他们讨论过王姑娘的安置问题,他曾建议放了王姑娘,反正她误以为自己中了毒,只要他们不把解药给她,她必然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当时霍青没有表态,神情里有难能一见的纠结。 再看王芍,人已经平复下来,抿着嘴笑,话峰突然一转,问展平:“展先生平时不穿长衫吧?” 展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掩饰掉目光的一抹锋锐。他的确不常穿文衫,北地风冷,他像将士们一样穿武袍戴皮甲。 “不止是先生,你们此行之中至少有八成的人,都没有穿自己常穿的衣服。”王芍嘴角渐深。 霍青看她笑晏晏的,眼底却冰冰凉,就像亮起锋利爪子的猫。小姑娘气的真不轻。 展平心中却惊涛骇浪,他早上去乡正那里走了一趟,听了不少关于汇锦昌大小姐的轶事,知道眼前的小姑娘聪明睿智且眼光独到,她在这当口不会无端端说起他们的装扮。 难道,有什么漏洞让她瞧了出来? 没等展平细想,王芍的话峰忽的转回霍青的身上,“可三爷却穿了自个的衣裳出门。” 此话一出,不禁展平目露警惕,连霍青都调转视线,眉和目都淡漠起来。 他的气场太强了,王芍被他这么一看,浑身上下仿佛都浸在冰水里。她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咬牙道:“帮你们伪装的人很谨慎,用真正的山西货,让你们用山西土话交流,连衣服都是用的山西产的土布做料,只不过山西土布过硬,穿在身上不服帖,不得不派人浆洗了几十遍,做成陈旧的样子才穿出来。” “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展平的语气听上去似不以为意,眼睛里精明流转,防备之心不言自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0:摊牌(下) 霍青探究的打量她,手中念珠轻轻拨着。他的确不必伪装,因为他平日里就是这样的穿着,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小姑娘提起的。 他还是轻瞧了她。 “三爷家里一定有一位针线了得的女子专门为你做衣裳。”王芍突然说出结论,这一次王芍瞧见霍青满是雾霭的眸子跳了跳,她无端松了口气,接下去的话就变得顺畅多了,“三爷不拘于琐事,想必身边有贴心之人为你精心料理,所以三爷一定不知道松江细布虽然看上去和土布一样普通,但松江细布质地柔软常被世家子弟贴身内穿,价格是土布的十倍不止,即便是这样,给你缝制衣裳的人依然觉得你穿松江细布太委屈,所以在绣工上尽力弥补,她在三爷穿的衣角c袍边c腰带和冠带上都绣上了内敛的暗纹,这种图案叫‘八宝生辉’,有‘回环贯彻,一切通明’的寓意,这图样在外边不常见,但在宫里十分寻常,最重要的绣女的针法用的是宫绣。” 王芍停顿了一息,霍青眼中的雾霭全都散了,里头有一汪能将人溺毙的深潭,王芍横了一条心,还是将她最后的底牌亮了出来。 “穿舒适的细布袍子,用暗纹宫绣,骑天下难寻的赤烈马,若不是你身份极贵不需要华丽着装修饰,那就是你的身份特殊,你不得不穿最普通的衣裳,来掩藏与生俱来的锋芒,你除了是定北的将军,或者还有别的身份八宝生辉和宫绣暗纹c燕北c并不齐心的队伍,让我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王芍咬了咬牙,一字一顿的说,“你在帮宁王做事,或者你另外一个身份和宁王有关。” 屋子里静谧无声,一番话说完,王芍的后心都已经湿透。 她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平凡的装扮掩饰不住霍青的高贵定北军所在的邯州,宁王府所在的黎州,中间只隔了辽东卫。 王芍之前并不能十分确定这人和宁王有关,但如今看二人的反应,只有震惊没有诧异,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的? 王芍心绪微定,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她得让他知道,她不是只会耍小聪明的弱女子,别以为她会顺从的听他们的调遣,她若是决定鱼死网破,他们也别想全身而退。 这可真是玩儿鹰的人让苍蝇啄了眼。 霍青平静的看她,他是怎么会认定这姑娘安全无害的?现下野猫亮完了爪子,低眉c敛目,像一株开在天井里的静默海棠。 千张面,七窍心。他可真是开了眼。 霍青反常的笑了一声,“我给你活路,你倒不稀罕。”殊不知那笑意比冰山还冷,直压得王芍心往下沉。 她不能后退,底牌都已经亮出来了,她的活路全在这里头了,她微微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不怕死,我三岁离了父母,总共也没见过他们几次,这次去金陵是要和他们团聚的,我从没在父母膝下承欢,所以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也不甘心随便嫁人。” 她一番酸涩道来,霍青却不为所动,他挑起眉,哦了一声,“所以呢?” 王芍心里头突突直跳,看来指望这位心生怜悯是不能够了,她缓缓抬起头,“如果我有让三爷放了我的价值,不知道三爷会不会高抬贵手。” 霍青又“哦?”了一声,胳膊半靠在椅子扶手上,身子微微前倾,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眸子里依然冷的掉渣,好像等着看跳梁小丑如何栽跟头。 王芍深吸一口气,清晰的吐出八个字:“我拿两座铁矿投诚。” 一片沉寂罩在室内。 展平震惊的看着王芍,眼角的纹路越发深刻起来。 霍青则相反,原本拧着的眉毛舒展开,有什么东西在他眸底化开了,又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凝结。 真是个谈事儿的好手。先拿衣裳的破绽把他往宁王身上挂靠,其实她的猜测只是片面,他一时不妨着了道,没有在第一时间否认与藩王的关系,她便顺竿子往上爬,抛出这么一个诱饵。 铁矿? 藩王一缺银子二缺铁,银子为了养兵,铁为了练兵,她就那么肯定宁王是个不安分的藩王?真是其心可诛。 拿铁矿做诱饵,是算什么?投名状吗? 可霍青又不得不在心里抚掌。 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准确清晰的打开缺口,懂得迂回变通,敢割舍敢索要,把自己从一个被迫者的身份硬拉到了同盟者的水平上。 杀她,容易。 吐掉她抛出的诱饵,难免会肉疼。 霍青看了一眼展平,对方投以肃然又真挚的神情,仿佛在同他说“先稍安毋躁,我们商量商量。” 瞧,展先生已经动心了。 ※※※ “没有吵起来?”程琴坐在赵东的邻座,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 赵东“嗯”了一声,没有笑容的面孔阴沉沉的,“王姑娘的确是踢门进去的,但后来门关上了,阿巳就在门口守着,陈勇隔的远,只听见说了很多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并不知道。” 这就像往湖里扔了块儿石头,原等着水花四溅,却悄无声息的沉了底。 程琴不死心,问赵东:“那女人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赵东脸色更冷峻了,“是展平送她出来的。” “什么?”程琴几乎跳起来,半晌后又无力的靠向椅背,“这怎么可能?” 赵东看着程琴失态的模样,心中升起一丝厌烦,但有些事又不由得他不向程琴靠拢。 宁王反意已决,大业不成他们全都是一个下场,可若是成功了,也必有论功行赏的一天。 他虽然算得上是宁王的亲信,但在大业上能帮主子的其实有限。这两年宁王的身边陆续出现了不同立场的力量,梁化吉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宁王倚重梁化吉,所以才把孟许和孟渊都带去福建,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信任。 程琴是梁化吉的外甥女,赵东除了一路上和她达成联盟外,还要争取梁化吉的青睐。也不能说是站队,因为梁化吉也需要一个宁王身边的亲信和自己同盟,他们只算是各取所需。 但赵东知道,有霍青在他就不可能被梁化吉高看。 所以,他必须和霍青分开走。而赵东看得出来,程琴也有分开走的意思,至于原因赵东笑了。 “夫人,这种情况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吗?” 赵东的眼睛在光线并不充沛的房间里,显得阴暗诡谲,像一根刺戳了程琴一下,可也让她清醒过来。 是啊,她不是正希望两个人暧昧不清吗?她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赵东,难道自己的用意这么明显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1:归来 当天下午,兵士中间关于“王姑娘踹开三爷房门”之后发生的情形,众说纷纭。 有的说,王姑娘踹开三爷房门后,展先生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终于消散了小姑娘的火气,还把小姑娘送出了门。这个说法是当日守院的那些士兵传的。 也有人说,王姑娘踹开三爷房门后,三爷十分生气,把小姑娘狠狠训斥了一顿,王姑娘自知理亏,含羞离去,展先生做和事佬,才把小姑娘送出屋的。 这个猜测,十有八九是阿巳说出去的,他巴不得三爷也抽王芍一大嘴巴。 另外一个说法,王姑娘踹开三爷房门后,发了一通脾气,哭的也很伤心,三爷一时有些不忍,让展先生送一送小姑娘。 这是赵东教陈勇对外说的。 陈勇觉得这么说十分的模棱两可,怕大伙听不明白,一度想传出“三爷给王姑娘拭泪”“三爷答应收王姑娘为妾”的桥段,却被赵东忍无可忍的喝止了。 赵东说:“你以为霍青像你一样肤浅,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旁人信,发生在霍青身上外人一听就知道是污蔑,你能不能别乱动脑子?” 陈勇对赵东有着莫名的信服,他听话的照办了,效果也如赵东预想的那样出奇的好。 虽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信以为真,但兵士们看三爷和王姑娘,渐渐的就觉出暧昧了。 特别是当天下午,徐平川和李洲平安回到了大牛村,霍青竟当着众人的面吩咐阿巳,“叫王姑娘过来一并议事。” 得到消息的王芍狠狠吐了一口气。 看来自己用铁矿下注,算是赌对了。 感觉到了生机的王芍,又心疼起银子来,那两座铁矿的位置在甘肃,为了掩人耳目,盖了两个不小的庄子藏着,虽然平民商贾不得私自开矿,但若是操作的好,那铁矿无疑能换一座金山呐。 王芍后知后觉的肉疼起来。 不过萎靡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了。 王芍在三爷的院子里看到了被人围在中间的黑骆驼。 黑骆驼比之前更黑了,衣服像晒干的白菜,满头满身的泥,粗壮的小臂露在外面,上头还添了许多新伤。 王芍看见他,眼睛顿时一酸,这人心眼直,没城府,善良憨厚,一路上对他们多番照顾,王芍和他有过争吵有过默契,心里早就把他当成朋友了。 可王芍又实在对徐平川热情不起来,他黑成这样,怎么会是白郎君徐平川呢?白郎君是她在话本子里最喜欢的英雄,从前想象着他白衣飘飘站在山巅驻足瞭望,该是多美的一幅画啊,现在呢,想到那场景她几乎要做噩梦。 写话本子的也太坑人了,这不是欺骗纯良少女吗?简直比始乱终弃的陈世美更可耻。 王芍愤愤的想着,徐平川这时候发现了王芍主仆,顿时一乐,两个跨步走上去,“王姑娘!” 眼神热切,情感真挚,要不是王芍向后退了几步,又有拂珠在前头拦着,徐平川恐怕要冲上去抱一抱王芍了。 不过王芍的冷淡也丝毫没减弱徐平川的热情,他挠着脑袋大笑:“好妮子!下阜村一百多口,都是你救的。” 王芍已经大致猜到徐平川的意思了,想必他们任务完成的不错。 院子里站了很多人,眼神各异的看着他们。 陈勇小声对周围人嘀咕:“南地的娘们真不可小觑,先是三爷,现在又让暴脾气徐平川高兴成了傻子。” 身边不乏定北军将士,虽然对这番言论都嗤之以鼻,但心里难免存了好奇。 阿巳看徐平川厚脸皮的和王姑娘套近乎,王姑娘不仅不搭理,还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就有些气不过,走过去拉徐平川,“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快去洗洗,三爷和展爷马上就回来。” 徐平川不高兴了,“你小子知道什么,要不是王姑娘的四方哨和八通图,就凭我和李洲两个,抢也抢不出一百多口人。” 原来李洲到下阜村的时候,那些村民并不听劝,非说阜江里有河神,保佑着周边十几个村子,他们几十年都没遇过洪水,这次也不会有事。 徐平川赶到后甚至还想用强硬手段,但村民们抱成了团,联合起来反倒要把他们两个赶出村子。 后来两人才想起王芍给他的四方哨,他试着吹响,意想不到的是,村民们听到哨声都从屋子里走出来,不仅相信了阜江会发水的预测,还十分配合的收拾东西,搬离了村子。 李洲又从八通图上找到适合安置村民的山坡,用了四个时辰的时间,有惊无险的把人全都安置稳妥。 后来他们听说,四方哨是汇锦昌的象征,每到荒旱之年或逢洪水涝灾,汇锦昌的伙计都会吹着四方哨来救济穷人,哨子声响起,那些流离失所躲去山林里的人,就会跟着哨声找到来送吃食的人。 听着哨响就像听到了希望,村民们虽然相信河神,但更相信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徐平川只要一想起大雨倾盆时,村民眼看着水冲毁了村子痛哭流泪的情形,心就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所以对阿巳无所谓的语气就特别敏感。 敏感的还有李洲,他站在台阶上冷眼看着陈勇那群人时不时斜起的嘴角,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像他和老徐是出去玩儿了一圈。 李洲走到徐平川身边,双拳朝前一拱,端端正正的给王芍行了一礼。“姑娘,李洲替下阜村的村民,谢您相助。” 李洲和徐平川不一样,他是个平静却有沟壑之人,因和三爷相处的久了,身上也带着一股清贵之气,做出来的动作自然也不像徐平川那样随意。 显得十分的郑重。 王芍脸上的怠慢收走,没有说什么,只是微朝前躬身,算是还礼。 李洲的举动把院子里大部分人都镇住了,阿巳原本想表现得讪然一些,却没成功,抿起嘴不说话了。 陈勇撇撇嘴,起哄道,“不就是冲了个村子吗?王大小姐正要重建大牛村,顺道把那几个村子也建起来好了,举手之劳嘛。” “陈勇!”徐平川是个非黑即白的人,一下子被点中了脾气,“你说的是人话?” 陈勇磨了磨后槽牙,脸色也变了:“老徐,为个娘们儿,有点过吧?” 徐平川原本黑红的脸更加黑了,他洪亮的骂了一声,扫起脚边的齐眉棍直直踢向陈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2:禁行(上) 齐眉棍直逼而来,陈勇和他的手下都不是无能之辈,齐眉棍被一个大高个子徒手劈成两截。 徐平川一双炯目着了火似的,两只拳头攥的“咔咔”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老徐这个样子那肯定是想杀人了。徐平川是定北军有名的杀将,往常李洲等人见他这样都会在一旁拦着,现下李洲和阿巳比徐平川还想出手。 只见徐平川将佩刀往地上一扔,纵身两个蹬踢就扑了过去。李洲c阿巳,以及定北军的一众兄弟竟都站着没动,李洲还道:“老徐早就想和陈勇兄弟切磋切磋了。” 打架变成了切磋。 陈勇的手下自然也不好帮手。可陈勇哪里是徐平川的对手,只见他险险躲过徐平川的拳风,右脚一抬踢起半截齐眉棍,入手化成刀匕,迎向徐平川的空拳。 紧接着一阵“铿锵”之声不断,两人交手,十数人围观,拳风搅动的空气在小院儿里激荡。 “这可比戏台子上那些假把戏好看多了。”王芍和拂珠躲去了院门口,热闹看的心潮澎湃。 拂珠见黑骆驼一拳下去打得陈勇半边脸都是青的,就差叫好了,还不忘和小姐搭腔:“奴婢觉得吧,除去肤色不提,黑骆驼和白郎君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 王芍瞪了拂珠一眼,“煞不煞风景,好好看戏。” 话音落,忽觉余光里有高大的身影罩下来,她来不及去看是谁,就听见了一个熟悉又冷掉渣的声音,朝院中道:“平川” 声音很轻,但热战中的徐平川立刻抽身出来,因动作过于迅猛,战圈周围翻起一阵烟尘。 陈勇棍子扑了空,重心不稳,踉跄连退数步。 一出精彩的武戏戛然停止。 有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下里打量,陈勇却知道能让徐平川瞬间听令的只有霍青。他胸口血气翻腾,脸上殷红一片,棱着眼睛瞧肃立在台阶底下的徐平川。 真不要脸,以为及时抽身就算完了?但他忌惮霍青,不敢贸然触他的逆鳞,只愤愤的把断成一小截的齐眉棍掷在地上,带着他的人走了。 霍三爷这气场,也真是没谁了。 王芍不自觉就把脊梁挺直了,心头也发凉,不知道刚才她和拂珠的话霍三爷听去了多少。 好在霍三爷余光都没往她身上落,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进屋了。 徐平川和李洲随后跟了进去,其他人瞬息散了。 王芍有点傻眼,不是叫她来议事的吗? 这时候展先生的随从大耕跑了过来,客气的向王芍行了礼:“王姑娘,展先生说议事取消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取消了?王芍心头打鼓。 上午她忍着肉疼拿两个铁矿消灾,原以为霍三爷能和她讨价还价一番,却不想那人只不痛不痒的说了句“这事儿不急。”就打发她回去了。 刚才听说叫她来前院议事,王芍以为他和展先生商量好了。 可怎么无缘无故又叫她回去呢? 拂珠也和小姐一样担心,她看了一眼王芍的脸色,笑着问大耕:“小兄弟,也不知道刚刚三爷叫我家小姐过来要说什么事,就这么回去了,心里还有点七上八下的。” 拂珠身上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让人忍不住心生亲切,大耕脸畔泛起不好意思的潮红,“嗨”了一声,“原想明早启程,现下有了变故,三爷正和展先生商量对策呢。” 王芍和拂珠面面相觑,“什么变故?” 大耕挠着头,“具体小的也说不清。”又怕两人担心,憨憨的笑起来,“反正天塌下来有三爷和先生顶着,姑娘回去歇个觉,待会三爷想出应对的法子,自会派人去告知姑娘的。” 王芍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想,难道又出了什么岔子? 黄昏的时候徐平川和李洲来了后院,徐平川还扛了一篮子枇杷。 “乡正送来的,咱们吃着有点涩,你们南地人兴许爱吃这一口,就都给你拿来了。”徐平川摇晃着胳膊,一副“你不用感激我”的模样。 李洲恨不得把徐平川的嘴缝起来,他艰难的笑了一声,补救道:“这些果子我和老徐都挑拣过的。” 事实上乡正刚把枇杷果子拎过来就被徐平川给占了,六筐果子里挑出了这么一篮子送了过来。 王芍笑着,打量起眼前的两个人来。 徐平川善良憨厚,直率随性。 李洲平静温和,细心周到。 都是正直,有风骨的男人。 还有睿智不失狡猾的展先生c忠心且有好身手的阿巳 霍三爷能把这些人聚拢在身边,足见其过人之处。 抛去他拿捏着自己的命门不提,其实霍三爷和戏本子里那些英雄领袖还是很相似的。 她知道这两个人绝不是单纯送枇杷来的。联想到下午那个影响启程的“变故”,王芍决定留二人喝点茶。 此时正值黄昏,院子里静谧,连树叶婆娑的声音都没有,王芍就吩咐拂珠在院子的树荫下摆了几把椅子,沏一壶好茶。 徐平川无可无不可,把茶水喝得“呲溜”响,说起了在下阜村遇到的事。 李洲很安静,却在暗地里打量起王芍。 都说南地的姑娘从骨子里透着文秀,像山谷里细细流动的小溪。王芍却改变了李洲对南地女子的印象。她随意的坐在那,姿态从容舒缓,眼底如皓月清朗。像月光下开在庭院里的一株兰,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让人见之忘俗。 生于乱世,身处险境,不随波逐流,还能让自己从被动者的境地抽身而出。那份从容不迫,让李洲刮目相看的同时也自愧弗如。 徐平川讲了大半天,拂珠给添了两次水,话题依旧停在下阜村的事上没什么进展。 王芍只端着茶倾听,嘴角的笑容很温煦,偶尔应徐平川一声。 拂珠却有点听不下去了,第三次给徐平川添水的时候忍不住插嘴:“老太太甘愿送孙女为奴报答小姐这事,黑骆驼你可是说了四遍了,你是不是找我家小姐有事,怎地这吞吞吐吐的?” 王芍睨了拂珠一眼,“怎么说话呢,给骆驼换盏新茶来。” 徐平川本就黝黑的肤色看上去更红了,他错牙吸了口气儿,哀声埋怨李洲:“我就说,请小妮子帮忙,不用拐拐绕绕的。” 李洲尴尬的咳了几声。 王芍觉得有点好笑,干脆也松了肩膀,直问:“是不是路程上出了岔子?可有我帮的上忙的?” 徐平川和李洲同时看向她,脸上有掩不去的惊讶。 王芍也不和两人兜圈子,将下午时大耕告诉她的话说了,又不无忧心的说:“洪水对我们南地人来说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想必展先生也知道,洪水过后三日之内,和洪区有关的官路都会封闭,一则是控制流民,二则是为了给朝廷下发的赈粮疏通道路,所以我们最好明日启程,趁着官府没有下达封禁前出发,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在三日之内到达阜水镇或是章华镇,否则我们至少大半个月后才能到镇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3:禁行(下) 李洲和徐平川没有想到,小姑娘对现状看的这么准确,她这番话刚刚二人正是在展平那里才听说过。 “不瞒姑娘。”李洲视线停在王芍的脸上,神情真诚。“我和徐大哥来这儿,也正是因为此事,我们去前面探路的兄弟带回消息,官路已经被封了。” 王芍“哦?”了一声,脑子转的飞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下令封路的只有扬州知府了。 “不只是官路。”徐平川插言,“上午几个行商成伴下山,想趁着官路未封先到阜水,结果没几个时辰又返了回来,他们说几乎每条路都有官兵把守,说什么官府要迎接赈灾军粮,闲杂人等不得离开所住之地,真他娘的” 王芍抚着杯沿,不由皱起了眉头:“每条路?你的意思是,出村的山路设了道卡?” “是”徐平川形容道,“下山的路上有二十人看守,穿甲执刀,而且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喝过血的兵士。” 王芍眉头拧了起来,“难道下了禁行令?” 李洲和徐平川都盯着她看,徐平川问:“禁行令和封路有差没差?里头有什么讲究?” “封路只在主要路口设障,意在疏导,一般都是府兵衙役看守,衙役没什么武力,惯会见人下菜碟,有时候使几个钱,或是拿大人物的拜贴,都是能通过的。”王芍缓缓吸了口气,脸上忧色渐浓。“禁行令就不同了,我记得前些年清剿常山王余孽时下过一次禁行令,当时抽调了颍州军营千人封路,所有村子设卡,城门设防,整整十日里家家户户紧闭房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凡是不顾禁令私自外出的,都立即带去了菜市口斩杀,当时闹的人心惶惶。” “有这么厉害?”徐平川倒抽着气儿,也开始担忧起来。 李洲则问:“你记得当时是谁下令吗?” 李洲其实想问的是,谁有权利下这个“禁行令。” 王芍自然听懂了,“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会是知府,当时知府是被控制在衙门里的。” 李洲一直盯着王芍的眼睛,“这件事王姑娘怎么看?” 王芍笑了一下,背靠向椅子,“李大哥高看小女了,小女只是一介商贾,有点小聪明,却没什么大本事,民尚且不与官斗,何况是咱们。” 李洲敏锐的感觉到,王芍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带着某种情绪,像是竖起尖刺的刺猬,带了点逆反。 李洲猜测是自己的什么话让她不高兴了。还真是个有脾气的姑娘,或许,真是他们强人所难了。 临告辞之前,王芍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劝他们:“你们身份特殊,此时宜静不宜动,左右这令也禁不过十日,耐心等待吧。” 当听到“十日”的时候,二人眉间同时蹙了蹙。 王芍想笑,当真以为她看不出哪些话是试探吗?笑话,她可是被绑架的,天塌下来怎么也不该找她来顶吧。 拂珠也看出了点什么,扶王芍进屋的时候忍不住念叨:“小姐,他们是想让你主动出主意?” 王芍笑了,“刚才他们言辞谨慎郑重,说明事情十分棘手,而且也说明前头那些人也是焦头烂额没什么章程,他们未必是霍三爷派来打探的,但他们过来,霍三爷和展先生未必不知情。” 拂珠“啊”了一声,不禁埋怨道:“不是都说北地人做事直爽吗?卖了人还想让人帮着数钱,不嫌臊得慌。”转念又想到“禁行令”的事,清剿常山王余孽的事在南地传的沸沸扬扬,拂珠难免心中生悸,恍然问道:“小姐,咱们真的会被困在这个村子吗?奴婢记得当年官兵搜查乱党的时候,行事与土匪无异,有些根本与常山王无关的人就是因为犯了官兵的忌讳,都被一并杀了。” “咱们能想到的,霍三爷必然也能想到,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他顶着吗?”王芍站在窗前,声音沉沉的,嘴角却噙着笑意。 拂珠直纳闷:“小姐,您平常不都只相信自己吗?你信得过霍三爷?” 笑容在王芍的脸上僵了僵,随后怔愣起来。 是啊,她什么时候这么信任他了?她身体里的毒还没解呢。 可是那种轻松感却似曾相识,就像从前她生着病还要爬起来见管事,心力交瘁的时候师父郭开山突然来看她,然后接下她手里的活儿,告诉她“你只管去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 然后她就会真的什么都不管,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师父去做。 她相信师父的能力,也无条件的信任他的决策,可师父像个父亲一样教导她长大,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是岁月沉淀而来的。 王芍手指掐向掌心,可她怎么会对霍三爷产生信赖感呢?是因为他们早就栓在了一根绳上?还是因为他足够强大,可以让她忽略掉他对自己做过什么? 真是疯了。 这个晚上王芍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回忆起最初看到这群人时的情形,后来她被霍三爷发现,被下毒被恐吓,再后来她卸掉了全部的安全保障“自投罗网”。 她有点忘了自己的初衷,最初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反抗,一步一步的按着霍三爷的命令来?甚至连后手都没有留一个。 可是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快天亮时她才睡去,迷迷糊糊的就感觉有人在推自己。她被扰的心烦,哼哼了一声往床榻里头翻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凉风飕飕钻进帐子,冻的她一激灵。 随即脑袋里出现扬州枇杷巷那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个人从窗口跳进月色里的情形。 王芍猛的醒了,坐起来捂住脖子大口喘气。 耳畔传来拂珠踌躇的声音:“小小姐。”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半明半暗,似是丑末寅初,王芍记得拂珠睡在帘子外的一张床上,可听声音怎么感觉她就蹲在床边呢? 王芍迟疑的转过头去,拂珠的确在床边上,但不仅有她,他身后还站着个冷面煞星霍三爷。 王芍吓的够呛,梦境和现实重合,她来不及多想直往被子里钻,还不忘拉上拂珠一块儿。 “小姐小姐小姐你是不是魇着了?霍三爷有事找您你别怕他不是鬼。” 穿着深灰色袍子,拎了盏小灯站在五步开外的霍青,嘴角和额角同时抽了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4:轻薄 晨光微亮。 王芍猛灌了几口水,才感觉清醒一些。 她忍不住朝屋子里那个陌生的面孔看,又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人。 这些天何图从很多人那里听到“王姑娘”的事,以为是个精明睿智的女子,此时被她忽闪着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顿时就有些坐不住了,求助的抬眼去看霍青。 “这是何图,他探得一些情况,你听一听。”霍青声音依旧淡漠,可不知道是不是清晨的缘故,何图竟从他的口气里听到了“家常”的味道。 谁知,王芍在听到“何图”这两个字的时候,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不知是惊还是喜,“何图?雪岭飞侠何图?” 她身后正端着茶壶过来的丫鬟,手上不稳,铜质的茶壶“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脸上的惊愕不输王芍。 何图脸上惨白惨白的,他大概永远都想不到,雪岭飞侠的名号已经在南地词话界拢获了诸多少妇少女的心,成了仅次于白郎君的英雄传奇了。而王芍,此前因白郎君就是黑骆驼而伤掉的心,在看到身长玉立,眉挺目阔的何图时,彻底的填补回来。 有一种赌博输的只剩一枚铜板,结果靠着这枚铜板发家致富的畅快。 王芍怎能不失态,她一把将何图拉到椅子上坐下,亲自端水倒茶,“你真的能在雪岭之巅跳下不死?你会飞?是不是因为轻功?你能跳到房梁上不?我有个绣坊的管事说非你不嫁,还给你绣了一副雪岭图,他说等见到你的真人再把你给绣上去” 何图整个人都不好了,半晌才艰难的挡开王芍抓他的胳膊,拱手道:“何图不才,有正事同姑娘商量。” 王芍脸上的喜悦不减,一边催促:“你说你说。”一边用一种如获至宝的目光胶着在何图身上。 何图感觉身上爬满了蚂蚁似的。 好在霍青没有让场面更加诡异下去,他冷冷的开了口,两个字,“王芍!” 这是霍青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满含警告和不耐烦,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王芍的脑袋上。 小姑娘狠狠的哆嗦了一下,仿佛这会儿才发现霍青就站在面前,像个察觉到危险的小动物,一下子正襟坐好,抚了抚耳边的头发,强自镇静。“先说正事吧。” 心里暗骂,这个瘟神。 何图暗自松了口气,心想,南地的姑娘太吓人了,幸亏三爷镇得住。 霍青无视屋子里诡异的气氛,也没有给王芍缓神的机会,将王芍之前给李洲的八通图铺在了桌上,问她:“和这张图相连的图,你可带在身上?” 王芍被噎了一下,她猜到霍青会来寻图,却没想到他用这样的口气,好像只要他开口她就会屁颠屁颠拿出来似的。这不免让她想起了昨晚一直纠结的事。 嘴上道:“我又不是出来玩儿的,能带一张就好不错了。” 心里想的却是:我跟你又不熟,你说给我就给,凭什么?不过你要是把语气放软一些,诚恳一些,我倒是不介意再给你几张图。 可她忘了三爷从来不按常理出招。 霍青盯着她默了半晌,突然隔着桌子捏住了她的下巴,王芍大惊,当意识到这个动作十分熟悉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一颗冰冰凉凉药丸顺着她的唇舌溜进嗓子,随即嘴巴被他粗鲁的捏住。 王芍听见喉咙里传来“咕咚”一声。 随后是霍青冷冰冰的声音:“这是解药,换你的图。”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傻眼了,王芍的下巴上迅速火红一片,疼得她泪眼婆娑。 霍青看不见似的,把之前的问句又问了一遍:“和这张图相连的图,你可带在”最后两个字无端说不下去了,他面前的小姑娘“吭吭”了两声,嘴巴一撇哭了出来。 霍青望着小姑娘生气委屈的样子,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朝他压过来,一种陌生的情绪萦绕在他身上,让他倍感惶然。 这是怎么了? 何图很想告诉他,三爷,您不能这样对待姑娘呀! 拂珠忙不迭跑过去,“小姐,您伤着没有?” 王芍抱着拂珠自顾自的抽噎,她心里五味陈杂,一则终于吃了解药,以后都不用小心翼翼了,二则刚刚霍青的手摸了他的下巴又捂了她的嘴,虽然之前他还掐了她的脖子,可这一次是众目睽睽,要是传出去,她名声还要不要了。 当然,她的名声虽然也不算好,可被霍三爷这样粗鲁的对待,她就是莫名其妙感觉到委屈。 有这么求人的吗?这也太欺负人了! 她哭声委屈又难过,在寂静的夜里直让人动容。 何图最怕女孩子哭,此时只觉毛骨悚然,但瞧着霍青眼角眉梢多了许多的凛冽,真怕这姑娘把三爷给哭烦了,三爷一巴掌把她打晕了事。 无奈,何图只能站出来当和事佬,“王姑娘,您快别哭了,别人听了还以为咱们欺负你了,咱们这不是着急,想借你的图瞧瞧吗。” 王芍的哭声更大了,拂珠冷眼看过来,“这还不叫欺负?众目睽睽的,怎能摸姑娘的下巴,还捂了嘴,我家小姐可是有婚约的,怎容你们这般轻薄。” 轻?薄? 何图有片刻的呆滞,随即生出天雷滚滚之感来。 不过冷静一想,南地的姑娘相较于北地更矫情一些,三爷的动作在北地来说不算什么,弄不好北地那些小姑娘还巴不得被三爷摸上一把。可王姑娘毕竟和三爷接触的不多,在她眼里恐怕三爷就是个冷脸大叔,实在没什么心悦之感。 这样看来,三爷刚刚的举动,的确有些轻浮了。 何图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他既这么想,眼里面上也就显露了出来,这让同样觉得天雷滚滚的霍青看了,心里更堵了。 霍青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样心力交瘁过。 王芍被拂珠扶着回屋了,拂珠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他们想要的地图,整整九张,除了扬州区域内,镇江c金陵等地的图也在其中。 “下午黑骆驼过来之后,我家小姐就吩咐奴婢把图准备好了,就算您不来,奴婢早上也是要送过去的。” 她客客气气,说出的话却尖酸讽刺。 霍青脸上的凌厉凝结成冰,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此时憋了一肚子火气。 何图在一旁心怀忐忑,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看到三爷吃瘪,真是人生一大奇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5:踌躇 霍青拿到图,立刻离开了王芍的院子,和何图对着图研究了一番后,派何图下山查探去了。 何图寅正出村,辰时就回了大牛村,带回了最差的消息“布防的应该是颖州军,他们不仅设了守军,还有道巡的骑兵。而且每个道卡守军头领都拿着一副画像,像是在找人,山下几个村子都搜查过,不知道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没能往山上来。” 霍青和展先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严峻之色。 展平问何图:“可看清了画像?” “我离得远,看不清画像,不过我摸进前面的村子打听了一下,说是在找一个胖子,村子里体型胖的都叫过去认了。” 展平松了口气,他们此行里并没有体型胖硕之人,看来这些人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可这也只能算是坏事里的幸运,局势仍不容乐观。 既然汇锦昌的大小姐能看出他们的破绽,难保颖州军里就没有好眼力的人,而且军人之间有相同的气场,他们身上的戾气旁人感觉不出来,却很难瞒得过颖州军。 按兵不动等同于坐以待毙,看来他们要硬闯出去了。 霍青问何图:“依你估计,他们最早什么时候能搜到大牛村来。” 何图沉默了一会儿,谨慎的说,“入夜!” 当时选大牛村落脚也是因为大牛村地势偏僻,既方便防守,也容易突围。 没想到会遭遇“搜查”,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如果要突围,不妨申末动身。”展平捋了捋胡须说道。 众人也觉得申末绝佳,那时候人的疲惫感最强,通常日夜换防都在申末。于是纷纷看向霍青等待决断。 霍青捏着佛珠坐在圈椅里沉思,他神情淡然,仿佛局势并不危急,有股临危不乱的稳重,像颗定心丸似的。 半晌,霍青才抬眸问何图:“你去那片林子看过没有。” 之前勘测退路,何图提过一个林子,当时因为不好在林子里辨别方向,最后也不了了之了,但他们拿到汇锦昌的八通图的时候,却看到了树林里标注的路线。何图今早出村,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去林子里勘测地形。 勘测的结果十分乐观,何图脸上带着笑意,回禀道:“三爷,这林子里有门道,进去后有五条路可走,两条通往镇江,一条通去往夙州的官路,另两条标了禁止,多半是不能走的。而且这商人的地图很妙,在每个容易迷失的地点都有详细的标注,清晰易懂。”何图大胆的下了结论,“我觉得可行。” 何图的侦查能力称得上权威,他说能行的时候,三爷是从来都不质疑的。众人面色齐齐一松。 屋子里一时静寂,只闻得霍青拨动佛珠时缓慢的声响,这是他做决断时惯常的动作,展平和何图都摒息等着。 但是这一次,霍青的决断显得尤为艰难。 按兵不动是下下之策,所以在颖州军看破他们的身份之前主动出击,势在必行。 不论颖州军受谁之命下达“禁行令”,他们只要在突围的时候与颖州军发生冲突,颖州军过后一定会到村子里查他们的底。 可这些日子他们借了“汇锦昌”的名头行事,到时候村民c行商c乡正和里正都会众口一词将“汇锦昌”暴露在日光之下。 他们突围成功的几率的确很大,但“汇锦昌”却有可能因此惹来灭顶之祸。 霍青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犹豫的一面,隔了好一会还是只道了句,“容我想一想。” 何图不明所以,展平却猜到了大概,等众人退了出去,他问霍青:“三爷可是在为汇锦昌顾虑?” 霍青沉默。 展平也说不出话了,看来三爷是不打算把王姑娘带去北地了,否则他也不会纠结于如何给汇锦昌善后。 到此时展平不得不在心里给王芍竖起大拇指。真是个聪明的姑娘,从进大牛村开始,就在竭力的帮他们,看似不求回报,实则一点一滴的渗透到他们中来。 三爷此时的踌躇,就是她步步为营得来的最大收获。 ※※※ 王芍是早餐之后见到霍青的,彼时众将士已经得到准备出发的消息,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早已经将行囊准备妥帖。而赵东c陈勇等人,正聚在前院等待和霍青商量具体“作战策略”。 就在这个当口,霍青来见了王芍。 拂珠听到三爷来了畏惧的厉害,在里头应了一声,来开门的却是王芍。 她没什么笑模样,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让到一旁。霍青走了进去,她让拂珠退出去,然后在他身后反手关上了门。 霍三爷从没主动来找过她,还是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去而复返,王芍猜测他有要紧事对她说,而且大约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霍青没等她落座,开口就道:“申末要动身。” 王芍愣了半晌,“动身?山下的关防撤了?”她惊的不轻,转念又疑惑起来:“不能够啊,这么快就解禁?难道根本就不是禁行令?” 小姑娘一时间表情变了数变,好像对自己“预料错误”这件事理解不透似的。一抬头看见霍青正凝目看他,平时布满雾霭的眸子显出一丝复杂。 她心里咯噔一声,就听霍青说:“你推测的没有错,是禁行令,在山下设卡的是颖州军,两百步一关,每关二十卫,五卫设往返骑兵,他们在找人,入夜之前会搜到大牛村来。” 而一旦颖州军搜到了这里,他们的身份就有可能被暴露。 王芍听完这句话,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她何其聪明,怎么可能听不出里头的关键,她急切的朝霍青迈了一步:“那汇锦昌怎么办?” 霍青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凝视她。 王芍心里一阵疾跳,简直有点续不上气,“你们可以一走了之,那些官兵却会找到大牛村来问明你们的身份,到时候村民和行商就会众口一词,说逃跑的是汇锦昌的大小姐。当然,我也能一走了之,可我汇锦昌南北四十八家商号却跑不了,我父母,我师父也统统跑不了。”王芍嘴角轻蔑的斜了斜,一行眼泪无声无息的滑了下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会遇到你这样冷血的人。” 这是霍青在她脸上看到最剧烈的表情,他神情淡然的看着她,“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很抱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6:信任 一句抱歉就完了吗? 王芍别过头去,心里快速计较该如何扭转局势,但她清楚的很,这群北地人遭遇上了颖州军,军人和军人之间的气场是相似的。她能看出这些人的破绽,颖州军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霍三爷势必要在颖州军赶到之前离开村子。 而对于她的处置,最直接安全的做法是灭口,但如果霍三爷这么打算又为何会来找她。 他究竟有什么打算呢?王芍心乱如麻,但她清楚明白一点,霍三爷就算不杀她,却也万万不会放了她了。 她可能一生一世都再难见到父母,汇锦昌可能因为她而遭到灭顶之灾,外祖父一生的心血,竟然毁在了她的手上。 她站不住,背靠厅堂的柱子,人往下溜,脑子里窜出一个万全的念头,“不如你杀了我吧!” 杀了她,就能保全父母,保全师父和汇锦昌。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出现,便像藤蔓一样攀住了她的心。 她如果死了,娘亲c爹爹还有弟弟也不会悲伤很久吧?毕竟她从小就离开了他们,他们或许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楚的。她越想越觉得剜心的疼,人蹲在地上无助的哭起来。 霍青眉心渐渐蹙起,走过去朝她伸手,王芍不动,哭声里尽是悲伤和彷徨。 霍青的手在空气了顿了顿,收回手时,他半蹲下来,深深的看她。“你从没相信过我会放了你。” 王芍身形一顿,抬起泪眼,两人四目相对。 霍青声音平淡如水:“你离开扬州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我有利,你在极力的融入到我们之中,尽全力给自己留一线生路。最初我并没有向村里人透露你真实身份的打算,我原本是想让行商们相信你是汇锦昌里有身份的人物,可你却借助洪讯在村民面前把身份坐实,你大概是想让这些行商将你的消息带给你的家人,你在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留后手,你找尽一切机会自救。” 王芍很恼火:“我难道不应该这么做吗?你给我下毒,几乎要掐死我,我难道还要信你吗?” 霍青神情淡然,“你除了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任何人,否则你不会孤注一掷真的撇下你的护卫上路,与其有人会出纰漏坏了你的计划,不如没有计划,你觉得自己对付我的胜算更大。” 王芍的瞳仁颤了颤,别过脸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是你低估了我们这些人,你主动赠送百解丸,又拿‘四方哨’和‘八通图’助李洲,一掷千金给大牛村的人解困,做了这么多事之后,我的手下无一不对你心存感激,可我却仍然没有松口最终会放了你,你慌了手脚,拿出铁矿的事去动摇展先生,你或者以为,我是因为铁矿的事才会给你解药吧?” 王芍瞪着他,满眼都是“难道不是吗?”的傲然。 霍青闭了闭眼睛,说出了一句惊雷一般的话。“我没给你下过毒。” 王芍脸上的血色猛的褪尽,“你说什” “当初掳劫你也是为了试探,给你吃的毒药是增长内力的丹药,今早给你吃的解药,是在老乡家里买的牛黄丹,其实当时你如果没有孤身前来,或是去找你的长辈商量,很容易知道我下毒的破绽。” 王芍有点傻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霍青,吼道:“我不相信!” “你可以去问平川,当初我让他去接应你,做的是两手打算,如果你没有上路,他回来复命即可,如果你带了高手在身边,他则佯装等在路上,谢你赠送百解丸之恩,并会告诉你,毒药会在三个月后散去,让你们不必去阜水镇,可是徐平川没有想到,你上了路却没有带任何护卫,他不放心你们孤身回扬州,徐平川将计就计带你们去破庙,因为当时阿巳就潜伏在破庙里,两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徐平川在路上拖延时间,阿巳回来向我请示。”霍青看着她眼睛里蹙起一团火,又一点点暗去,直至心灰意冷,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她,“有时候小聪明并不适合用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我有办法让你全身而退,只要你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这回王芍愣了,以为自己听错,缓缓站起身,踌躇着说不出话。 霍青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带严厉,“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多疑c诡诈c自负的小姑娘,不论你经历过什么,现在都不是你耍小聪明的时候,只要你信任我,一步一步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会回到你父母身边,你的商号,你的家人都不会有危险。” 王芍傻眼的更厉害了,前一刻骂她多疑诡诈自负,恨不得把她奚落到泥里去,下一刻竟然说会保她全身而退,要她信任。 “怎么相信?什么程度的相信?”她怎么能信任的起来? 霍青凝视着她:“把生命放心交给我的那种信任。” 霍青瞧着她表情有一瞬间的讥讽,好像他说了天大的笑话似的,过了一会儿,那双大大的杏眼里又流露出了审慎之情,紧紧的盯着他。 霍青一阵心力交瘁,说了这么多,她那防备和猜度之心又开始轱辘辘转起来了,他恨不得转身就走,可她颊边来不及抹去的泪珠子又让她显得那样彷徨又无助。 霍青只得暗自深吸一口气,冷着脸再次开口。“我向佛陀发过誓,在战场之外不杀无辜之人,所以我不会杀你,我考虑过,我可以假戏真做,真的把你劫持去北地,以你笼络我那些手下的心思,想必在燕北生存不是问题。”王芍急了,想骂他,被霍青挥手打断,“或者,等我们出了大牛村后,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通知你的那些手下来营救你,最好让南地的人都知道,汇锦昌的大小姐被人掳劫,汇锦昌花了大笔银子才将你赎了回去,这样颖州军的人才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可是如果这样” 霍青顿了顿,视线里王芍不出意料的晃了晃身子,他轻笑了一声,“如果这样,你的名声也就毁了,这种事在功勋贵族之家的闺秀身上发生,怕是在回去的路上就会被家里人悄悄勒死,好在你是个商女,以你之前的那些小聪明,就算你家里人不待见你,你也会活的好好的,只不过我记得你说过,你已经订亲了” “啊——”王芍尖叫出声,两手死死的捂住耳朵,大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直戳在霍青脸上。 霍青莫名觉得解气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7:诡异 拂珠在门外听到小姐的喊声,隔着门仓皇的问:“小姐,您怎么了?” 隔了半晌,王芍才平复下心绪,强装镇定的说,“不要紧,你下去吧。” 门外踌躇了一会儿,声音远了些,但没有真的离去。 在这期间里,霍青一直盯着她,她的纠结c挣扎全都无所遁形的落进他的眼里。 直到王芍冷静下来,看着他的目光一点点的示弱,显示着自己的屈服。 霍青才走过去,抬起手,王芍下意识的想躲,下一刻颊边的水痕被指尖轻轻刮走,很随意的动作,姿态有如爱戴她的长者。“如果这两条路你都不想走,你就信我一次。” “你说什么?”王芍紧紧的盯着他,她不是傻子,就算是正常人的思维也知道,明明杀了她才对他们最有利。这也是长久以来她一直在想办法“自救”的本因。 深黑的眼珠定定对着他,霍青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然后她听到一句很耳熟的话,“有些事,没有为什么,却是一定要做的。” 王芍蹙眉,然后想起这是在扬州枇杷巷的角楼里,拂珠劝她不要帮这群北地人时,她对拂珠说过的话。 王芍心口微震,许多复杂的情绪像气泡一样从心底窜上来。 半晌,王芍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就算我现在说信任你,你同伴里的另一伙人想必也不会同意你带我上路。” 霍青对她嘴上说信任但仍提出顾虑的表现,再次觉得心累头疼,“你不用操心这个。”声音有点大,但也有那么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小姑娘像个防备过当的刺猬,她能乖乖配合,他耐心一点也无妨,就这样吧。 ※※※ 这样的非常时期,人人都在算计。 程琴在屋子里焦急等待,终于等来了匆匆而至的赵东。 “怎么?不顺利?”程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处在紧绷的状态。霍青叫人去商量路上的的安排,却没有让她和两个孩子参与,她心里猫抓一样,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赵东脸上的神色并不明朗,他先是朝程琴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压着嗓子说“夫人放心,很顺利。”。 像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程琴长吐了一口气,可看赵东脸上的踌躇并没有消散,不禁又悬起了心,“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东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才对程琴提起刚刚商议的情形,“三爷决定,兵分两路,咱们带大公子往镇江去,绕官路去睢州,三爷带孟渊,往夙州和金陵的方向,到时候会在睢州和咱们汇合,再一起经水路去福建。” 程琴暗中腹诽,关键时候霍青果然只顾孟渊。深想之后又觉得不对,霍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于是程琴立刻想到了另一个关键问题,急切的问赵东:“人手呢?三爷如何分派人手?” 赵东虽然也知道他这边的人手相较于霍青那边薄弱了些,但程琴问的这样理所当然,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过刚才霍青的分派太诡异了些,他心里那点不舒服马上被疑虑压了下去,他皱着眉说道:“怪就怪在这上头,霍青把徐平川和李洲拨了过来,另外派了他的五个亲卫护着大公子。” 程琴非常意外,徐平川和李洲都是霍青的亲信,在战场上也是配合默契的副手,她从来都没想过霍青会把这二人拨给她。 这样一来,保护孟许的人手,可谓万无一失了。如果做决定的是除霍青外的另外什么人,程琴会以为这么决定是将宝押在了孟许身上,可霍青不是别人。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程琴从来都不相信霍青这一趟会毫不偏袒,她已经确定了霍青是为着薛宝仪才走这一趟的,他怎么可能保孟许呢? 赵东也想不明白,他原本以为会费一番力气争取到李洲到他们这边,可他连提都还没有提,霍青就直接做了决定,赵东反而觉得奇怪了。 沉默了一会儿,程琴问了一句:“还有没有别的反常?” 赵东“嗤”了一声,头疼的说:“还真让夫人猜中了,之前您跟我说三爷被后院那女的勾住了,我还不信” 程琴皱眉:“怎么说?” 赵东笑得轻蔑:“刚才徐平川当着众人的面问霍青怎么安置后院那个,还劝霍青把那姑娘放了,你都想不到霍青是怎么说的,他竟然说‘我从没打算要王姑娘命,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放她走也是不能够了,她日后会跟着我,若说麻烦,那也是我霍青一个人的麻烦,与大伙无关。’” 程琴嗔目结舌,“这这”。 赵东摇摇头,叹为观止的模样,“要不怎么说南地的娘们儿都是狐狸精转世呢?霍青不是定北军的守神吗?薛老侯爷在世的时候还常说,只要霍青人在昌兴,涂昂人就绝攻不下庆城,庆城是燕北第一要塞,庆城之后就是定北军驻地邯州。”说着,赵东“哈哈哈”的笑了三声,“要是薛老侯爷知道霍青栽到了个南地娘们儿手里,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 程琴眉间仍有郁结,“这么说,表面上三爷是把更多的人手给孟许,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交换?好让咱们在听说他要带那女人上路的时候,不提反对意见?” 这样倒是说的通了,但是不是有点太说的通了? 赵东却不想在这些事上再浪费时间,在他看来无论霍青真正目的是什么,反正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赵东对程琴说:“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咱们也算是有利的,当务之急是去求霍青,让他把陈吴氏带上照顾孟渊。” 程琴点了点头,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再多想下去,但愿是她多心了。 她叫来陈吴氏,亲自抱了孟渊出了门,刚跨出门口李洲领了两个人过来,见到她出来,拱手行礼道:“琴夫人,三爷吩咐,这两人跟着咱们。” 程琴先是一怔,陈吴氏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是后院那位的下人。” 程琴目露困惑,“不知三爷为何要有此安排?” 既然是汇锦昌的下人,肯定连自保都困难,她们可不想平白带两个拖油瓶。 李洲恭敬道:“三爷说,镇江地界人多眼杂,这两人经常行走于南地,很有一番见识和能力,咱们带着上路,到了镇江依然可以用汇锦昌的名义行事,也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程琴想了想,他们这边虽然武力绝佳,却都不是能随机应变的,何况没了何图,他们可能还要走不少冤枉路,这么一想,对三爷分派人手的那点感激立刻荡然无存了。 又看了看眼前这二人,稍一犹豫就点了头,提醒李洲:“既然是李兄弟带过来的,这二人就交给李兄弟看护了。” 李洲应了个“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8:等待 程琴去了霍青的屋子,却没有见到霍青。 展先生临危受命指挥这场撤离,此时正和何图阿巳商量具体事宜。 展先生听说了程琴的来意,让阿巳抱走孟渊,却没同意陈吴氏留下,“人员的安排已经是定论,三爷会亲自带孟渊,何况咱们这边也没有更多的人手照顾她。” 程琴被堵的说不出话,陈吴氏却不死心,自荐道:“婆子我也不是肩不能抗的,自保想必没有问题,先生只需分配婆子一匹马,婆子自个照顾自个。” “自个照顾自个?”展平笑了,“那你又如何分出心力照顾二公子呢?” 展平说话字斟句酌,陈吴氏冷汗都冒出来了,她和程琴的目光碰了碰,心里都知道,此计恐怕不成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 程琴换了个轻快的口吻,笑着说:“先生说的是,是我关心则乱了。”她伸手摸了摸孟渊的小脑袋,叮嘱了几句要听话之类的话,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陈吴氏:“今早给二公子做的糕点可带上了?” 不等陈吴氏回答,小阿渊在阿巳的怀里笑起来,他拍了拍腰间的小包“大伯母放心,阿渊都带齐了,有榛子糕和糯米糕,可好吃了。” 程琴蹙眉,转身问陈吴氏“怎么还有糯米糕?” 陈吴氏凑上前回答:“糯米糕原本是给大公子做的,二公子见了就拿自个的莲子糕和大公子换” “胡闹。”程琴紧张道,“二公子脾胃娇弱,糯米糕怎么克化?” 陈吴氏一脸为难,“是老奴疏忽了,可是再做恐怕来不及,夫人您看。” 程琴蹙眉想了想,“抓紧去熬一锅山楂水,用皮壶装了给二公子带上。”又转身叮嘱孟渊,“路上肚子饿,先吃榛子糕,等榛子糕吃完了再吃糯米的,糯米的不能多吃,要小口小口细细的吃。” 对着孟渊的时候,程琴脸上尽是慈和,孟渊糯糯的应了,“大伯母放心,咱们大景朝的北疆三叔都守的住,何况是小阿渊。” 程琴完美的笑容似顿了一瞬,马上嗔怒的笑起来,“贫嘴。”笑容看起来比刚才更加温柔了。 ※※※ 下午之后,众人都聚集在了前院,霍青仍不知所踪。 除了展平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知道霍青此时身在何处。 赵东和陈勇反常的平静,他们隐隐嗅到了事情的复杂,恐怕除了原定的计划外,霍青还做了其他的安排。他们虽然总是和霍青的人唱反调,却相信霍青的军事能力,并且也深知战前扰乱军心对谁都没有好处。 徐平川却是个藏不住事儿的,问了展先生几次三爷的下落,都被冷眼回避了,他那不着调的劲儿又开始发作了。垂头在李洲耳边小声嘀咕:“三爷是不是撞邪了?” 李洲瞪他,“徐大哥!” 徐平川砸砸嘴,侧身看了一眼角落里穿着深碧色裙子的王芍,在李洲耳边神神叨叨的念叨:“小妮子人真是不错,可配三爷是不是有点太小了?三爷得比她大十岁吧?都能当爹了,这不是坑人家姑娘吗?” 周围离的近的,纷纷投眼看过来,李洲下意识的离徐平川远了些。 徐平川一把拉近他,“啧”了一声,“下头的人不比我说的好听,咱们这些人里有一半都受过薛家的恩,私下里都为薛二姑娘抱不平,我这心里啊其实也觉得三爷和薛二姑娘般配,可你看看小妮子。”他纠结的转向王芍坐的地方,越看越觉得小妮子人不错,叹息一声,“小妮子救了咱们,还救过小阿渊,还救过下阜村那么多条命她就像就像我自个亲妹子似的” 李洲嘴角抽了抽,及时打断他:“徐大哥,你才说了王姑娘像三爷的闺女,到你这儿就成妹子了?”这不是缺心眼儿吗? 周围也有人跟着笑,徐平川动了动嘴,闹了个红脸,瞪李洲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也挺看重这妮子?你给我个实诚话,将来三爷真带小妮子回昌兴,薛二姑娘闹腾起来不让妮子当妾,你说,你到时候帮谁?” 李洲一口气噎到胸口,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儿?再说帮谁不帮谁也不用他们操心吧?再说 李洲舔了舔嘴唇,把刚要冲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 徐平川却把他的模样看了个正着,当即不乐意了,“你小子现在和我说话拐弯抹角有意思吗?” 李洲在徐平川手底下历练了两三年,对徐平川敬重之余也有点畏惧,他看了看周围,又盯着徐平川看了一会儿,狠了很心凑上去在他耳朵边上嘀咕。“薛夫人好像不愿意薛姑娘嫁咱们三爷,俩人的事儿就是老侯爷口头之命,没下礼,没过定,算不得数呢。” 徐平川嘴巴立刻张得鸡蛋大。 李洲怕徐平川把事儿嚷嚷出去,徐平川一再保证不会,还发了个毒誓。 李洲的话虽然没什么人听见,但徐平川刚才说的却让程琴这边的兵士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倒也不显得十分凝重。 王芍坐在角落里,把弄着腰间荷包上的穗子,她表面平和冷静,后心却早就被冷汗打湿了。 天色已经渐渐发暗,约定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而一场大戏正悄然向她靠近。 她心里乱的一团麻。自己的声音敲叩着心门“别相信他说的话,一个字都别信,你没有中毒,趁乱逃跑,向颖州军告发他们。”另一个醇厚冷淡的声音,却无比坚定:“按照我说的做,我要你的信任。” 王芍快被这两个声音逼疯了。 一个肉肉小小的手突然盖在了她的手上,王芍迟钝的抬起头,那个叫阿渊的小孩正对着她笑,“姐姐的手在哆嗦,姐姐是不是害怕了?姐姐别怕,三叔说能保护咱们,就一定不会食言,姐姐把心放到肚子里,安心等待便是。” 小小的人儿昂着头,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出的话却直撞在王芍的心口上。王芍有点气恼,心想你说的倒轻松,要进要退的都是她,选错了她的小命就搁下了。 她心里存着事儿,相由心生,旁边暗中观察她的,却是见者有心。 王芍此时的反应很不讨喜,甚至十分讨厌,她怎么能对一个去安慰她的孩子摆脸色?果然南地的女人都是外头好里边儿坏,关键时候准露馅。 这时候院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隐隐绰绰的,好像许多人正陆续朝这边赶似的。 大伙俱是神情紧绷,听到异动时好些人都不自觉的按住了腰间佩刀。 展先生是个沉得住气的,让众人把兵器收一收,吩咐大耕去外头看看情况。 大耕领命出去时,展先生的目光收回,在王芍身上印了一眼。王芍像是被人按下了阀门,每一寸肌肤都紧绷起来。 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59:做局 大耕没一会儿就紧张的跑出来,回话前先朝王芍看了一眼,犹豫着说:“那个乡正不知在哪儿听说咱们要走,带着一众村民过来,说想给王姑娘磕头。” 众人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脸色都变了,战前泄露行踪是大纰漏!既然村民们都知道了,那乡正会不会去向颖州军告发?他们还要不要按照原计划行事? 听到最后一句,又不约而同的朝王芍打量。 这个南地女人可真是好手段,勾引了三爷,俘获了徐平川一众的信任,现在连这些村民都叫她的好。 屋子里众人神色各异,但面上都隐约有着千钧一发的危机感。 王芍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但从刚刚听到外面的声响之后,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决断, 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想避让是不能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所以就这样吧! 既然不再纠结,王芍马上就跟上了事件的节奏,刚要顺着事态的发展出去见村民,可是细一琢磨似乎欠妥。 真是乱由心生,她什么时候被人一请就顺竿子爬了? 于是她在人群里寻了寻张来富,张来富在王芍跟前历练了这么多年,深谙其举手投足间的意思,和她隔了八丈远躬身唤了声:“小姐,小的去外头瞧瞧。” 张来富去的利索,回来的也快,带回的消息却让人摸不清头脑,“小姐,人群里有几个是姚武的人,恐怕是这小子捣鬼。” “姚武是谁?”赵东忍不住问。 张来富没答,真有意思,你又不是我上司,我用得和你解释吗? 赵东气的直瞪眼睛。更可气的是,那个南地的娘们儿也闭口不言,仿佛根本没听到此问似的。 “出去看看吧。”一直老僧入定般的展平,这时候站了起来,儒雅的拍了拍袍子上的褶皱,淡淡道,“等下若有情况发生,我会给大伙示警,大伙按着之前安排的做。”说完云淡风轻的笑了下,“区区颖州军,能奈我等何?” 真是个军前鼓动士气的好手,他一番话说完,在座人中已有人豪迈大笑,“先生说的是,兄弟们,咱们睢州见。” 众人纷纷抬手抱拳,应和着“回见。” 按照霍青的计划,王芍要“千呼万唤始出来”才做得真,所以王芍没有动,和程琴等人留在了屋子里。 展先生出门之前特意叮嘱了众人一句:“不管待会发生何事,只记住一点,不得伤及村民。” 徐平川最先附议:“先生放心,咱们有分寸。” 到了院外,展平也有点吃惊了。 乱哄哄一片人围在院外,人丛里群情激愤,“我们要见大小姐,我们要见大小姐。” 展平之前常去乡正家里询问路况,又以帐房先生自居,大牛村的人对他并不陌生。他刚在人群前站定,就听见有人提高了嗓音喊了句“这位先生”,嘈杂声低了下去,说话的是个大嗓门:“咱们没有恶意,只是听说大小姐要离开大牛村,咱们来劝一劝,这外头都是官兵,和那年常山王作乱一样的情形,大小姐年纪小可能不知道当年的厉害,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请先生让大小姐出来见一见咱们,咱们跟她好好说道说道其中的厉害。” 他话音刚落,乡正和里正被簇拥着一前一后赶过来,人都没站稳就听里正急道:“他说的没错,外面情势紧张,不好轻举妄动。”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大牛村以及他这个里长会遭到连累,况且王芍曾答应帮大牛村重建的。 赵东和陈勇都注意着展平的反应。 展平是个老狐狸,越遇到事儿越是一脸的淡然随和,说话之前先抬手施礼,一副被眼前情景感动又一肚子难言之隐的神情,“敝人替我家小姐感谢众位乡亲的厚待,有些话不便详说,在此敝人只多说一句,汇锦昌犯险虽是无奈之举,却也不想连累大牛村众乡亲,他日若有人到村子里来责问,还望乡亲们不必替汇锦昌隐瞒,汇锦昌自沈七爷创立之后,行得正做的端,断不会去做让乡里为咱们背锅之事。” 一番话惹得下头村民一片哗然。 有人就道:“到底是什么无奈之举?这不是逼着人往死路上走吗?” 展平身后众人其实心里也存着疑惑,但大家都猜出这一局恐怕是三爷早就布好的,就连徐平川都是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只是战场历练了这么多年,这些人对“战事”有着特殊的嗅觉,很多人已经感觉到局势顷刻之间就会走向极端。 就在这个时候,王芍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深碧色的春衫,头发梳成简单的斜髻,通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无,反倒让精致的眉眼在那张白皙明媚的脸上衬托得更加澄净清澈。 这就是汇锦昌北字号的大小姐王芍? 一直躲在人群中观望的姚武,眼睛都看直了。因为王芍做生意的手段了得,又是那般的富贵命,所以同行里都传她的姿色平平,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 姚武自然也是听到过传闻的,此时见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眼前女子更加完美的人儿。 之前的患得患失早就不复存在,满脑子都是要如何留她在村里,再如何成事。 王芍走到展平的身边站定,她长的其实不像江南女子,身上却拢着一股南地人才有的婉媚气质,那媚意却不落俗,就像一场江南烟雨,淡化了他眉目间的英气。 所以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容易让人觉得亲切,但若是不笑,就会有一种端肃之感。 就像现在,王芍只是随意的扫视下众人,嘈杂之声就退潮一样的消失,人们肃穆的望着她,不自觉露出了仰望的姿态。 “众位。”王芍开口,声音不大,像清冽的山泉,“你们的好意小女万分感谢,小女途径扬州遭小人暗害,几经波折才不得不落脚大牛村,原以为能逃过一劫,但昨日小女却获悉,小女的仇家早就潜伏在村子里,而且小女的仇家手段了得,打算借着禁行搜村的名义对付小女。” 村民们一片哗然,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平头百姓,“仇家”“暗害”这些事,对他们来说就像戏文儿似的。 可他们都知道淮阴沈家是南地首富,眼前的大小姐更是继承了沈七爷的全部家业,世上见钱眼开的人何其多,保不齐是谁盯上了大小姐的银子,戏文里说的“怀璧其罪”不正是如此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0:失控 人群里的姚武却不由思索起来,听王芍的口气,他怎么越来越觉得说的是窦定坤呢?他这个姐夫有这般能耐?他早就知道窦定坤的靠山是定昌侯,可勋贵和商贾之间隔着天堑,他能有这样的体面? 若是借“禁行令”的东风来追杀王芍的人真是窦定坤,那他们姚家估计要重新估量和窦定坤的关系了。 姚武暗自提醒自己,王芍的事情完结之后,他必须亲自去一趟京都向大哥说明此事。 思绪回到眼前的事情上,姚武听见人群里有人发问,“大小姐,您得罪的究竟是什么人?有人潜伏在村子里是什么意思,您说是谁,咱们大伙加起来,总能护得您的周全。” 雨夜的那场施救果然没白费力气,王芍看出了村民们说话时的真诚。说不感动是假的,事情走到何种境地谁都预料不到,她只希望村民们不会被此事牵连。 王芍定了定神,大声说道:“大家冷静,听小女一句,小女之所以选择离开,就是不想给大牛村带来无妄之灾。”说到这儿,王芍忽然冷漠的一笑,冷不防目光一凛直接对上了人群里的姚武:“要杀要剐你们冲着我王芍来的,竟然煽动无辜百姓下手,你们是何居心?” 姚武吓了一跳,刚要说话就感觉后心被一尖利之物抵住,独属于兵刃的冷意穿透意料悬在肌肤之上,姚武四肢百骸冻住了似的,一动不敢动。 而村民们听出了王芍话里含沙射影的意思,纷纷朝姚武的方向看来。就见到姚武瞪着眼睛看王芍,因面相上有着戾气,看起来就像表情里带着肃杀寒意似的。 人们在一瞬间就找到了真相! “是他?我说这些日子这伙人鬼鬼祟祟到处和人攀扯,没个商人的样儿,原来是披了层羊皮。” 村民们激动起来,大有要冲上去把人绑了的架势。 姚武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急着开口,身后的冷刃往肉里戳了戳,冷汗登时冒了出来。 在展平身后看戏的众人,到此都明白了三爷的布局,好一个祸水东引,制造王芍是为了躲避仇家才冲出大牛村的假象,这么一番折腾原来是为了给这南地的娘们儿澄清。 看来三爷是真动了心思了。 陈勇憋得实在嘴痒,小声嘀咕:“就这样?颖州军也不是傻子,因为几声吵吵就破禁出逃?理由是不是有点牵强” 只是陈勇的话音未落,耳畔便传来“铮”的一声破空声。上过战场的人都听得出,这是弓箭离弦的声音,而且绝不是普通弓箭,是两石以上的军用弓弩。 而此行人中,精于用弓且也带了弓箭上路的,正是霍青。 陈勇以及陈勇身边一众听到此声的人无不朝空中望去。 玄黑的箭矢快如光束,所去的方向 “啊——” 女人自肺腑里溢出来的痛呼传来,王芍直直向后方倒去,她的右胸口插着一支黑褐色的羽箭,血水瞬间染红了前襟。 场面顿时有些失控。 王芍一手拽着展平的袖子,震惊c失望c悔恨从最后的眼神里迸射出去。 王芍失策了,她不该用命为代价去相信人。 明明说好是假装受伤,她的胸口贴着用羊肠衣包裹的鸡血,霍青曾答应她用没有箭头的箭矢射中鸡血,这样大家就都会以为她中了箭。 直到锥心之痛传来,她垂头,半截羽箭插在胸前,后背撕裂的痛感告诉她,她被一支箭贯穿了。 外界的声音像隔了一层厚重的水膜,隆隆的,似有人呼唤,似有兵器间的碰撞,已经听不真切,也看不真切。 她感觉有人抱起了她,像腾起的云,又像坠入茫茫黑夜。 ※※※ 听说人在刚死的时候,眼前会出现人生之中记忆最为深的片段。 身体坠入黑暗的时候,王芍想起了很多事。 三岁的时候王芍被母亲送到沈园,外祖母的身体不好,虽然给她最好的生活却不能像母亲那样对她无微不至,外祖父对她百依百顺,却也要兼顾外祖母和外面诸事。 王芍在最初的几年里,其实生活的十分小心。也因为早慧,能看清身边的很多事。 比如和她亲如姐妹的丫鬟,会经常骗哄她的银子,会在和人闲聊的时候说“小小姐手相不好,是孤星的命格,她来了之后七夫人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比如表面上忠心慈祥的嬷嬷,有一天突然在半夜里把她的窗子敞开,然后她染上了风寒,然后嬷嬷那个略懂医术的小女儿被安排进了她的院子。 比如她的值夜丫鬟为了让她晚上不起夜,每日午饭后就不许她喝水,比如管事嬷嬷的孙女喜欢吃桃子,小厨房就总买桃子给她吃,而她总因吃桃子而生疹子的事则一次一次被瞒了下来。 后来她终于逮到了管事嬷嬷的错处,急吼吼的去外祖母面前告发,说管事嬷嬷觅了她的首饰给自个的孙女戴。外祖母勃然大怒,搜出了首饰后找她院子里的丫鬟盘问,谁知道她的丫鬟却众口一词,说那首饰是小小姐赏管事嬷嬷小孙女戴的,小小姐一直不满管事嬷嬷总是对她说教,还曾经向身边的丫鬟询问,“府里的老人犯什么过错才会被赶出府去”,而她身边的大丫鬟恰好说了“盗窃财物”这一条。 随后很多关于她恶劣品行的生活细节被无中生有的编造出来。外祖母虽然没在下人面前责备她,还换了她院里几个丫鬟。私下里却涨了管事嬷嬷的月例银子,还赏了管事嬷嬷的小孙女一套珍珠头面。 那天晚上,管事嬷嬷吩咐小厨房做了很多好吃的犒赏她院子里的下人,她却被关在了屋子里,饿了一夜。 又过了几天,管事嬷嬷的小孙女戴着漂亮的首饰来她面前炫耀,对她说“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可怜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小姐。” 她感到害怕无助,她求外祖父给母亲捎信,询问什么时候来接她。母亲写信说舅舅丢了,要去找舅舅,等过一段时间就会来看她,让她在外祖母面前尽孝,许诺她明年生辰的时候就会接她回家。 她掰着手指等着自己四岁生辰,在数不清的黑夜里受尽了饥饿委屈。可是四岁生辰时,却得到了母亲为她生下弟弟的消息。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给自己建筑起了坚固的壳子,把所有人都隔在了心门之外。 她超乎于同龄人的心智在不断提醒她,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只有自己能够相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1:清醒 也许是时间太久远了,王芍回忆起这些的时候,虽心有波澜,却觉不出当时的苦。 后来她一步一步把身边恶奴的罪行揭露人前,外祖母知道真相后自责的大病一场,她从此搬进了外祖母的院子,被她老人家细心的看顾着。直到曾嬷嬷的女儿守寡后投奔而来,将沈园的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外祖母才放心让她另辟院子。 母亲和父亲在有了弟弟之后,也曾打算接她回去,是她心生隔阂排斥了父母,后来她再大一些,从父母的信件里读懂了她们对自己的愧意,还有弟弟稚嫩的笔触写下自己的日常,十日一封,从未间断。 她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苦,也淡去了对命运的埋怨。她学会了忘记c宽恕c接纳c理解,在这个过程里她也体会到了,除去她失去的那些种种,其实得到的远比失去的更多更多。 可是当初筑在心门之外的那个壳,却因为太过牢固,始终禁锢着她。她理解了父母,却始终迈不出亲近的那一步,她受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教导养育之恩,却依然没办法全心全意的依赖。 她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智慧,有了别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有的财富,甚至她的一句话能让人从山顶跌进泥淖,有越来越多的人仰仗着她而活。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像飘零的浮萍,无人可依,看不到彼岸。 往事纷纭,似溺水的感觉,王芍身陷其中。 胸口的灼痛感却越发清晰起来。 看来她真的要死了。 潦草又冤枉。 戏文里说的真没错,男人说的谎话,对女人来说是最要命的。 真是鬼迷了心窍,他才会相信那个霍瘟神。 胸口的灼痛感疼的她难受,人死竟然这么疼吗? 王芍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搁在了她的额头上,厚重温暖,烦躁的心绪莫名变得熨帖踏实。 奇怪,她怎么闻到了一丝清晨露水的味道,偶有小鸟的叫声,有远有近。人死了,还能闻的到听的到?? 王芍有点害怕,她曾经听人说起过,没有在父母面前尽过孝的人,魂魄不全,需要游离于人间将世间疾苦尝遍,才得入六道轮回。 难道她连死都不成? 一阵酸楚从心里涌了上来,化成一滴泪从眼角顺了下去。 “王芍。” 像湖水一样清凛沉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王芍整个人重重一颤,牵扯胸口更加剧烈的疼起来, “疼”声音像从深潭里一窜而出,直冲出了王芍的喉咙。王芍猛的睁开眼,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眼前雾霭褪去,出现霍青冷漠的面孔,以及他正用手抵住她额头的亲密动作。 心情就像往湖里投下一块冰,随着冰块融化,冷意慢慢席卷全身。 她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看到这个瘟神? 难道他也死了? 真是活该! 王芍心里莫名的痛快,她抬了抬胳膊企图把他的手挡开,可胸口的撕裂感令她好不容易清晰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像被一团黑雾层层裹住,人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了泥土和草木的味道,风带着凉意拂面而过,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和外祖父外祖母去田庄的日子。她看到外祖父穿着简单的布衣,被农户们簇拥着从田里回来,远远的朝她招手。外祖母牵着她的手立在院门口,她扬起头能看到外祖母脸上的一片温柔恬静。空气里到处都是泥土和草木的味道,还有好闻的玉蜀黍的甜味。 王芍缓缓睁开眼睛,晨光斑驳泻下来,影影绰绰的,如梦如幻。 “姐姐,你醒了?”小孩肉乎乎的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王芍就看到一张熟悉的小脸。 是那个叫阿渊的小孩儿。 她怎么会看到这个孩子? 小孩凑的近了些,“姐姐,你疼不疼,三叔去采药了,我和三途照顾你。” 听到他说“三叔”,王芍就更烦躁了。 她分明死了,却分明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疼痛。她想伸手按一按胸口,可手臂像绑了两块石头,怎么都抬不起来。张张口,喉咙像被堵了,发不出声音。头更是昏昏沉沉的,瞌睡的厉害。 小孩儿用一块软布帮她擦汗,“你伤的很重,三叔已经帮你把箭拔了出来,可是我们和展爷,何叔叔他们走散了地图也丢了” 当他说道“箭拔了出来”时,王芍的瞌睡一下被冲散了,胸口那钝痛的地方突突的跳起来。她想起来了,那支箭就是射在她右侧的胸口上。 难道? 她没死? 王芍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悬崖之下,因失重而眩晕,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她没死?她为什么没死?那个瘟神杀了她为什么又救她?嫌她死得太容易吗? 这时有脚步声踏着树枝走近,她听见小孩儿软糯的唤道:“三叔,姐姐醒了。” 光影微暗,一个男人的身影倾向她。 王芍陡然瞪大眼睛,真是姓霍那瘟神。 王芍心里的悔和恨瞬间袭遍全身,后悔相信他,憎恨他的欺骗,在她终于肯相信并依赖一个人的时候,尝到了最痛苦的报应。 她感觉自己虚弱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手在身侧握紧,眼泪无声而落。 霍青站在那,没说话,也没有表情,就这么看着她半晌。然后蹲下身子用手背抚了抚她的额头。 “烧退了。”他抬起眼,目光凝在她没入发髻的一行泪上,眉眼一点一点的冷冽起来。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怨怼。 王芍气的眼前一阵发黑,想骂人却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这家伙抚在她额上的手突然移了去,下一刻竟然停在了她的衣领处。 王芍眼里的愤恨霎时变成了惊惧,一层细密的冷汗从皮肤里钻了出来。她有了不祥的预感,而且紧接着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霍灾星解开了她上衣的扣子,一颗c两颗c三颗c四颗,紧接着一阵痛感伴着一抹凉意席卷而来。 他竟然褪了她的衣服。 许是王芍的眼睛瞪的过于惨烈些,霍青轻飘飘往她这里一瞥,瞥得极有深意。 王芍脑子里霎时乱哄哄绞作一团,就像被满盆水兜头浇下,五脏六腑瞬间冷了个透骨。 一旁自觉捂着眼睛的小阿渊“咦”了一声,“三叔,阿渊听见姐姐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儿,三叔听见没有,可有不妥?” 霍青把采回来的草药揉碎敷在王芍的伤口上,百忙之中应了阿渊一句:“她在道谢。” 王芍的眼睛瞪得更加惨烈了,那是她想骂却骂不出声的脏话好不好。王芍被气的不轻,意识渐渐恍惚,人再次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2:失误 等再次清醒,人却是躺在湿冷的山洞中,光线昏暗的几乎看不清东西。这一次醒来,王芍明显感觉到没那么虚弱了,她试了试手和脚,虽然还是没法抬起来,却也不是毫无知觉了。 王芍在黑暗里侧过脸。 不远处的火堆边,霍青正盘膝打坐,火光在他脸上映出橙红的光晕,却丝毫压不住他周身的清冷。 一瞬间,王芍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离群索居的味道。其实第一次从千里筒里瞧见他时,她就感觉到了这人的孤单。他的清冷就像是一道与外界隔绝的屏障,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也能做到与世隔绝。 仿佛大千世界里没有一样是他真正在乎的。正因为如此,王芍才选择了相信他,因为这样一个人是不擅长欺骗的。 不远处,霍青似有所觉,他缓慢睁开眼睛,看向王芍。昏黄的光线里,他没什么表情,越发像个孤魂。 王芍瞪了他一眼,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他虽然骗了他,却也救了她,危难之际也没有抛下她。王芍此时已是气愤多过憎恨。 王芍听见他悉悉索索的起身,然后走到了她的身边,再然后他的手便朝她的额头探来。王芍本能的想躲,但牵扯到了伤处,“嘶——”的一声倒抽气儿。 转头,瞪目,“你”声音像从枯井里发出来似的涩哑。 霍青盘膝坐着,有条不紊的展开一个布包,里头有两块儿馍,他先用手掰下一小块,蘸了些水把馍浸软,然后递到她嘴边。 王芍先是被他那番动作看得愣了,等反应过来马上紧抿起嘴唇抵抗,两人对峙了半晌,霍青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渐渐罩起了一层霜。“你这是在和我置气?” 王芍感觉周遭的空气都被他的气场压下去几分,但她也没什么好心虚的,说到底都是他失信在前。王芍别开眼睛,鼻子里“哼”出一声。 霍青冷笑:“我可有说过你会毫发无伤?” 王芍气的半死:“你你” “你想说我言而无信?”霍青声音很平静,见王芍瞪着眼睛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模样,蹙眉道:“我只提醒你用羊肠衣包裹鸡血放在胸前,那是因为我用了最小的箭头,而且在箭身上涂了止血药,如果你没有自作聪明在胸前垫了铜片,我有把握让这支箭穿过你的身体,那也会是对你最小的伤害。” 王芍听着,额角突突的跳了几下,回过味来。“不可能。” 霍青趁着王芍说话的间隙,把浸软的馍塞进她嘴里,冷声道:“箭头小创伤就会小,所以我才让你用羊肠衣包裹鸡血,为的是让在场之人以为你伤势严重,当时我分明提醒过你,要穿柔软质地的衣服,不要自作聪明。”最后几个字被他说的缓慢又阴冷。 王芍瞠目结舌,嘴巴里再次被塞进一小块儿馍,她连咀嚼都忘了,傻傻的愣着。 她把当日的情景回忆了一遍,发现当时这人果真没有说过“假装中箭”的话,他也的确只吩咐她用羊肠衣包鸡血,是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单方面觉得他这么做是不想伤了她。 当时她心乱如麻,只想着“如果上了他的当,被他射死了可怎么办?”,于是才搜罗来一块铜片垫在鸡血袋下边以求自保。 这么说,是那块铜片坏了事? 霍青盯着她嘴里的食物半晌,抬手推了推小姑娘的下颌,王芍的嘴巴在他的动作下一开一合,如此愣愣的反复,吃了足有两小块馍之后王芍终于回过神来,她一把推开霍青的手,剧烈的动作使得她眼前再次发黑,“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霍青顿了顿,他的表情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 其实当时因为时间紧迫,他没有太大的把握让她在明知道会受伤的情况下选择信任,所以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误导她以为自己不会受伤。说白了,王芍的确是被他算计了。 他们各自低估了对方的狡猾。 半晌,霍青才抬起头来,再次强硬的将一块馍塞进王芍嘴里,语气俯仰无愧:“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蠢。” 王芍郁闷的想吐血,大声嚷嚷:“受伤的是我,得益的是你,难道是我错了?” 霍青手顿在半空,这次真被堵得哑口无言了。 王芍吼过一声后,虚弱的又睡了过去,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总是梦到奇奇怪怪的事。 先是窦定坤站在她面前阴测测的说:“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又梦到程琴一改温柔嘴脸,吩咐手下将来富和拂珠制服,冷笑着说:“先去阎王殿给你加小姐探路好了。” 最可气的是,她还梦到了徐平川,他穿着一袭白袍对她笑,“妮子,往后逢年过节,哥哥多给你烧纸钱。” 这一觉睡的郁闷又难受,最后的最后,她看到霍瘟神走过来,一改往日的冷凛,用一种和煦的神情探了探她的额温,然后轻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梦里的王芍身体一僵,那人已经一把扯掉了她的衣服。 王芍陡然惊醒,还是昨天的山洞,她被挪到了洞口,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她身上。 “姐姐,你醒了?”小阿渊一直盯着王芍的动静,瞧见她睁眼,高兴的贴了过来。 王芍刚从梦里醒过神来,心中正在懊悔昨晚怎么忘了质问霍瘟神扯她衣服这件事。 小阿渊的小手在她额头上贴了贴,小大人一样学着霍青的口气:“烧退了,无碍。” 王芍脸色立刻绿起来,北地的小孩还真是讨厌。 “你三叔呢?”王芍硬邦邦的问。 小阿渊老实的回答:“在外面砍树枝,三叔说要用树藤做个筏子,到时候姐姐躺在上面,三叔拉着筏子就能走出树林了。” “他拉着我?”王芍疑惑的呢喃着,随即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很不屑的哼声。别以为他降低姿态,就能得到她的原谅,门都没有! 洞口传来拖沓之声,王芍和小阿渊同时侧头,果然看到霍瘟神拉着一个捆绑得十分结实的筏子。 王芍抿了抿嘴,背过脸不看他,心里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填满,闷闷的,呼吸不畅。 王芍自顾自的别扭,冷不防身边光线一暗,男人的身影罩下来,下一刻已经被人打横抱起,她的脸抵着他的胸膛,他吞吐的呼吸她都能清楚的感受到。 王芍大吃一惊,茫然中心如擂鼓,“你” 霍青默不作声的把王芍安置在筏子上,表情淡定,却一直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你如果想要我负责,尽早提出来。” 她的眼睛里迅速蓄起一团火,“谁谁谁稀罕” 霍青拍了拍身上的土,凉凉的说了三个字:“那就好。” “”王芍默默咽下一口心头血,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发黑这个杀千刀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3:迷路 很快,王芍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问她用不用负责?她当然会说“不用”,可不让他负责,脱她衣服这件事又怎么清算? 王芍自觉精明厉害,竟没发现他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不,不对,他可不是“扮猪”,应该是狐狸扮老虎,那副正义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 最让王芍气闷的是,自己的确如阿渊所说的那样被安置到了木筏上,可拉着木筏前行的却不是那个瘟神,而是那匹叫“三途”的赤烈马。为了防止她从筏子上掉下去,霍瘟神甚至还用树藤把她固定住。 而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此时正稳稳当当的坐在马上。 真是生无可恋。她开始怀疑霍瘟神没有一箭射死她,完全是因为想要再多恶整她几次。 王芍躺在筏子上颠簸的睡去,又颠簸着醒过来。一连数日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 三日之后,王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们可能是迷路了。 早在当日从大牛村突围而出的时候,霍青一行人就遭遇到了前来搜村的颖州军,后来突围的时候又惊动了关防守军,致使他们冲进密林后不久,就和展平等人冲散了。 霍青手上没有地图,他原本应该凭着对地图短暂的记忆连夜赶路走出密林,可王芍当时伤的严重,他不得不先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霍青原本就对地图上的标注记忆不深,这样一耽搁,就更加模糊,他只能通过每天早上树影斜下的角度判断自己应该前进的方向,然后凭借残存的记忆尝试寻找大致的出路。 这样就不可避免的走错路,霍青很多时候发现走错,都要原路返回重新找方向。 “三叔,我们还能走出去吗?”休息的时候阿渊担忧的问霍青。 霍青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能!”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王芍心想,这男人到底是在哪里得来的自信呢?她说话的语气竟然令她也生出莫名的安宁来。可是现实分明凶多吉少,她注意到从昨天到现在这个男人甚至只吃了一小块馍,显然他们的食物也要消耗殆尽了。 王芍想了想,主动把自己包袱里的干粮拿了出来。 包袱是当日她中箭后,来富趁乱系到她腰上的,绑的结结实实,除了必备的干粮和碎银子,还有九珍盒里剩余的丸药。王芍醒来后服用了补气的药丸,现在已经能久坐和短时间行走了。 霍青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黄油饼,凝视她片刻,“你留着吧。” 真是个别扭的男人,王芍不由分说的把干粮扔给他:“我的命都在你手上了,你饿死了,我就更没法活了。” 霍青倒没有把饼再扔回来,而是装进了阿渊面前的包袱里,清冷平静的眉眼映在稀薄的暮色里,更显得棱角分明。 阿渊瞧了瞧三叔,又看了看王芍,最后扭过头问:“姐姐,你和三叔和好了吗?” 王芍脸一黑,压着心里的气恼,“谁说的?” 她只是识时务罢了,等脱了困,她才要好好的和他算账呢。 小孩儿闻言不解,歪了脑袋:“那姐姐为什么脸红?” “你”王芍大窘,这死小孩。忍不住去睃那个瘟神的反应,发现他侧过头压起嘴角,表情似笑非笑。 王芍在心里暗骂一声,郁闷的想要吐一口气,可是牵扯到了箭伤,只呼出了半口就疼的呲牙皱眉。 一只手伸了过来,搭住她的手腕,肌肤相触。王芍本能的缩手,却被霍青不容置疑的拉住,严肃道:“运气的时候注意一点,别自己找麻烦。” 手从王芍腕上挪开,王芍只觉腕间温热,脸上的红色更加剧烈起来。丝毫没有注意霍青话里的奚落之意。 小阿渊见了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因为被三叔训斥,羞愧的脸红了,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我三叔向来严肃,他每次训斥阿渊的时候其实都是想表达关心之意。” 王芍差点咬了舌头,气息更加不稳了,连忙捂住胸口咳嗽了两声。 霍青皱眉一脸严肃,王芍以为他在怪小阿渊乱说话,正要出言缓解,没想到霍青转过头来认真的问阿渊,“我什么时候训斥过她?” 王芍和阿渊齐齐愣了愣。 “你刚才不就是训斥吗?”异口同声。 霍青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拧眉起身,去给三途喂草料了。 王芍朝霍青的背影撇了撇嘴,转头对上小阿渊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试探道:“你三叔又不老,为什么大家都叫他三爷呢?” 小阿渊大眼睛转了转,小手抬起来捂住嘴,瓮声瓮气:“不能说。” 王芍瞪他,真是个小滑头。 视线收回来又落到不远处的男人身上。这男人和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他不需要做什么就能给人“值得信赖”的感觉。即便是现在的王芍,曾被他威胁c恐吓c被他掐脖子,被他一箭射穿,可是当这个男人默默带着她往前走的时候,她又莫名的相信,只要跟着他,就能走出去。 这种信任,毫无道理。可是却真切的发生了。 ※※※ 晚上他们在背风的山石旁安置。 小阿渊吃了一块儿糯米糕,心满意足的睡着了,王芍胸口疼的难受,翻了几下实在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 霍青每个晚上都要打坐,他一直捏在手里的佛珠是上好的紫檀木,呈现厚重的黑红色,并且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梵文佛经。无论成色还是工艺,都可谓价值连城。 这也是王芍一直认定霍青身份高贵的原因之一。 别人藏都来不及的宝贝,他就那么随意的戴在手腕上,要是一不小心丢了或是磕坏了王芍一想到这佛珠可能会落到的下场,就觉得头疼,当然,如果这东西是她的,她此时恐怕连心也要跟着疼。 “你那是什么表情?” “啊?”王芍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霍三爷已经走了过来,正在拧着眉头瞧她。 王芍吓了一跳,身体本能的往后仰,霍青眼疾手快的拽住,许是他的动作太急了,王芍的伤口被扯得剧烈一疼,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疼疼死了。” 霍青没有想到会弄疼她,有点尴尬的收回手,又见她眼泪掉的厉害,无奈叹了口气:“别是伤口扯开了,我再给你上一遍药。” 王芍哭声立刻停了,条件反射的双手抱住自己,“休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4:七日 月黑风高,霍青盯着她抱着前胸的手,生平第一次想要去解释。但霍青很有自知之明,他虽然没有什么“解释”的经验,却知道很多时候解释就是掩饰,很多事情也是因为“解释”而越描越黑。 思来想去,霍青只得皱眉冷视,做出一副强硬的姿态。 王芍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你你你你你转过去。” 霍青的表情十分严肃:“你的伤口需要换药。” 王芍敏感的发现自己的右襟处有血浸了出来,一定是刚刚拉扯的时候伤口又裂了,这这个瘟神。王芍咬着唇,别开目光,“这没什么” 谁知她话音刚落,霍青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句:“定北军昌兴守将,四品游击将军我叫霍青。” 王芍被他自报家门的举动惊得心神俱震,她之所以从没问过他的姓名出处,还不是因为知道的越多就越容易被灭口?现在这是怎么个情况,她能不能晕倒装作什么都不知? 霍青见她不为所动,尴尬的清咳一声道:“你伤势危急,不是计较男女大防的时候,你若是想让我负责,日后便可以来昌兴找我。” 王芍一口气呛住,猛的咳嗽起来,前襟的血浸出大片,整个人都不好了。 霍青有点傻眼,和南地姑娘交流怎么这么难。他干脆不由分说的走上去,在王芍愣神的当口,一手扶着王芍的后背,一手利落的解开了她的衣襟 王芍瞬间就僵成了一块儿石头。 伤口其实恢复的不错,刚才霍青拽那一下没控制好力度,稍微扯裂了些,好在之前采来的药草还没有用完,霍青取了些帮她敷上,想了想又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条长布,将她的伤处缠了起来。 处理好一切,霍青再将她的衣裳穿好,又一颗一颗系好扣子,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王芍却像是被人在火锅里捞出来似的,望着半空,毫无反应。 霍青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什么要说的,就起身道:“再睡一会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说完就走到三途旁边靠着石头歇下了。 王芍的脖子僵硬的转向男人,后牙槽都要咬碎了。她哪里还能睡得着,前半夜羞愤难平,到了后半夜满心满脑都在纠结“他这么镇定是几个意思?” 是他不够男人,还是她不够女人?男人看到女人至少应该脸红一下才对吧?不对,男人迫于无奈看了女人的肌肤,难道不应该安慰一下女人吗?吃亏的到底是他还是她呀? 王芍苦闷纠结了一个晚上,霍青那边却睡的极是安稳。 第二天,王芍逮了个机会问小阿渊,“你三叔有妻室了没有?”王芍怀疑霍青一直呆在定北军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所以对女人有着天生的迟钝。 小阿渊实事求是的摇了摇头,王芍挺欣慰,谁知小家伙接下来就道:“三叔虽然没有妻室,但有好多姑娘想嫁给他,可我三叔眼界颇高,那些残花败柳如何能入三叔之眼?” 天可怜见,小阿渊其实根本不懂“残花败柳”是何意思,只是在北地听这样的论调听的多了,自己就拿来借用而已。所以他自然也无法理解,王芍在听到“残花败柳”四个字后,那被雷劈中的表情因何而来。 阿渊只知道,王芍姐姐又开始用刀锋般的眼神偷偷瞪三叔了。 霍青就在这样阴风阵阵的气氛下走了一天,到了晚上他不得不问了一句:“你的伤是不是又严重了?” “”王芍忍不住想去捂心口,她的伤没有更严重,只是她这个人快被气死了。 过了一会,霍青沉着脸又来问她,“你是担心你的丫鬟和小厮?”他也只能想到这些,不禁劝慰:“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到了丹阳,过不了多久你的家人就会得到消息来接应你。” 王芍眉心一顿,是啊,按照他们之前商量的步骤,徐平川会暗中护送来富和拂珠去丹阳,向汇锦昌丹阳分号求救。 而她的“手下”将会在护送她的途中或丧命或失散,这样她所经历的只有险,没有恶。霍青也会在确定她安全之后,默默离开,从此两不相欠,再不相见。 王芍只觉得心口闷的发慌,就算知道了他姓甚名谁又有什么意义?离别将近,自此天涯,还不是陌路人一个? 王芍怨怼的瞪了霍青一眼,翻身躺倒在了木筏上,留了个后背给他。 霍青立在原地良久,望着王芍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有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心口缓缓滑过。 ※※※ 他们已经在林中困了七天了。 霍青决定修整半天,猎一些活物烤熟后当干粮,又吩咐王芍收集一些清晨的露水。因为他们除了缺少食物,连饮水也所剩无几了。 阿渊肠胃娇弱,王芍又是伤员,霍青不放心他们喝河水,所以省下自己的水给两个人喝。但饮用的水毕竟有限,阿渊低头看了看小皮壶里仅剩的几口山楂水,纠结了半晌,朝王芍举了举:“姐姐喝,你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喝水了。” 王芍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她从来都不是个能被小孩子喜欢的人,所以每当小阿渊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望向她的时候,她既觉得窝心又感到无措。 现在小阿渊却是在危难的时候,把最后一口水分给她喝,王芍不得不说她被这孩子戳到心了。 “臭小子。”王芍轻轻捏了捏小孩的脸,把水壶放到他的手里,“真羡慕你娘亲,能生出这么好的小孩儿。”王芍发自内心的感叹了一句。 小阿渊好半天才听明白王芍这是在夸他,这未免也太委婉了点?小阿渊表情低落,“我的娘亲已经去天上了。” 王芍眨巴眨巴眼睛,去天上?难道是去世了?王芍有些尴尬,抿了抿唇,补救道:“你还有爹嘛,姐姐的爹爹就比姐姐的娘亲更喜欢姐姐。” 小阿渊眼睛里立刻蓄起了一眶泪,“我爹爹也在天上。” “啊啊?”王芍捂了捂额头,瞧着小阿渊那副被人戳着伤心处的模样,一时感同身受,“阿渊。”王芍蹲了下来,“你还有你三叔啊,他那么厉害,你能有这样的亲戚,姐姐不知多羡慕你。” 她话音刚落,小阿渊撇撇嘴,哇的哭了出来,“三叔送我去哥哥的外祖家,然后三叔就会回北地去了,他们都不要小阿渊了” 小孩声音悲切又无助,他只是好心的给姐姐山楂水喝,为什么要一而再再二三的戳他的伤心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5:宝刀 王芍比他还想哭。生硬的哄了一会儿,最终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把小家伙搂在怀里,轻拍道:“别哭别哭,你三叔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那么有原则,连我这样的陌生人都没丢下,何况是你这么好的小孩儿。” 小男孩泣不成声。“阿渊不喜欢南地,阿渊喜欢北地,阿渊想回家。” 王芍忽然就想起当年在沈园里孤单无助的自己,那时候她以为天都要塌了。她替小孩儿擦着眼泪,温声说:“姐姐告诉你,小孩子是不能太依赖别人的,如果你很依赖一个人,当这个人要离开你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很脆弱,也很容易摔跤,所以不如依靠自己,把自己变的强大起来,变成像你三叔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样你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 小阿渊抽抽搭搭的在王芍怀里仰起脑袋,愣愣的看着王芍。 王芍没指望她能听懂,如果当年有个人也对她说这样一番话,就算她早慧近妖,也未必能想的明白。所以人只有经历过才会看清,懂不懂和聪明无关,相关的是环境和经历。 王芍想了想,脱下手腕上的一只不起眼的银镯,悬扣处有个暗钮,掰开后里面是空心的,隐约能看到一截发黄的纸。 王芍常年带在身上的东西有两样,一样是头发里藏着的玉章,一样便是她腕上的银镯。 而银镯空心处藏着的,正是两处铁矿的占地文书。 王芍把镯子的暗扣解开,然后指着里面的东西给阿渊看,“姐姐原本答应你三叔,要把这东西给他的,不过现在看来你比你三叔更需要这个” 王芍正要把镯子往阿渊的身上藏,斜处忽然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王芍!” 这是霍青第二次叫她的名字,和第一次一样,语气里满含警告。 王芍有点心虚,毕竟是把答应他的东西转送给了别人,但她毫不畏缩,梗着脖子看他:“我送阿渊这个也是为了让他傍身,你不会卑劣到要和小朋友抢东西吧?” 她以为自己说了个高明的激将法。不曾想,霍青却不由分说的把镯子重新扣在了她的手腕上,他脸色不太好:“没人需要这东西。” 王芍瞪着他:“你怎么总是和我作对?” 霍青和她对视半晌,很突兀的说了一句:“你之前猜的没错,这次我的确是受了宁王的委托行事,但我和宁王并没有太深的交情。” 王芍不信,那天她用铁矿试探,他和展先生的反应都足以说明他们和宁王有关,而且关系匪浅。 霍青避开她目光里的怀疑,有一种久违的烦躁,心情变的十分糟糕,他捏了捏拳头,冷声道:“我的义父是老定北侯薛征,他在世的时候曾向先帝立誓,薛家不会和任何皇室成员有牵扯,所以定北军和藩地黎州虽然只隔着辽东卫,却一直泾渭分明。”霍青不待她反驳,朝她的手腕落了一眼,继续道“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处,对一个孩子来说更加危险,而且我也奉劝你一句,铁矿不是谁都能碰的,还是尽早转手的好,女子从商已多有不易,能不沾惹的祸端,就不要自己凑上去。” 他最后这一句话语带双关,说的是铁矿,也暗指她自不量力的向宁王投诚。 王芍气不打一处来,“唉,你这人懂不懂别人的好心呐,我吃饱了撑的白送你们东西。”她早就意识到这铁矿是烫手的山芋,以她的能力想要瞒的密不透风根本就不可能,所以她早就急着转手,却没有合适的下家。此番遇到了他们,王芍觉得是个机会,毕竟乱世之中留一个人情比卖了这铁矿赢面更大。 王芍的如意算盘打的响,无奈霍青铁了心不买账。最后王芍到底没把这“山芋”送出去。王芍其实也有点纳闷,以她对霍青浅薄的了解,这个人从来都不屑去解释什么事的,可他刚才很费了一番口舌去解释他和宁王还有定北侯的关系,王芍很理所当然的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说出这番话其实是为了掩饰什么。 而挂着满脸泪的小阿渊此时也颇为吃惊,等到霍青避开王芍独自去一边生火烤肉的时候,小阿渊忍不住凑过去,小声提醒,“三叔,你刚才好像说谎了。” 霍青盯着阿渊看了良久,“有时候说谎话未必是做坏事。” 小阿渊挠头,嘀嘀咕咕:“可是,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的吗?” 霍青手上的动作一僵,火光在他的面上跳跃了几下,掩盖了他一瞬间怔忡的表情。 吃了些食物后,他们再次赶路,不知道为什么,霍青变得比往常更加沉默,王芍发现他连目光都没往她这里落上一眼,有时候王芍故意在木筏上弄出动静,霍青往往勒住马,然后沉默的转身,眼底没有一丝情绪。 冷漠其实比怒火更加灼人,好像他正慢慢从彼此的世界走开,从前他们产生过的交集,说过的话,都将成为黄粱梦境。 王芍撇了撇嘴,男人的心眼怎么像针眼一样小。心口却不知不觉被棉絮填满,压抑,憋闷,不踏实。 终于在无数次企图引起霍青注意,又无数次被霍青无视之后,王芍变得心灰意冷,眼泪止也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她急忙用袖子去擦,真是丢人,她最近怎么这么容易哭,太丢人了。 许是听到了断续的抽噎声,霍青速度慢了下来,迟疑了良久终于回过身,“你这样对伤口” 霍青的话说了一半,眼里却骤然寒光四射:“趴下” 王芍哭的有点懵,身下的筏子却猛然反转,将她整个掀翻在地上。王芍被砸的七荤八素,这时一支箭矢穿透了木筏,“当”的一声钉在她面前方寸。王芍只觉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 紧接着一阵“噗噗噗噗”的箭击声,不知所依之时,木筏被一把掀开,霍青迎面将她抱住,下一刻她被带上了马背。 马蹄声铿锵掷地,赤烈马朝密林深处飞奔而去。 狂奔了半炷香的功夫终于缓下速度,王芍这才惊觉霍青空出的一只手一直挡在她的面前,这样烈马飞奔时刮过来的树枝才没有刮伤她的脸。 她心下感激,意识逐渐的清醒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头问:“阿渊呢?” 身后露出小家伙的头,小阿渊被夹在她和霍青之间,除了吓白了一张脸,别的没有什么大碍。 王芍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霍青脸上,不由愣了。 他的脸被树枝刮伤了几处,头上的冠带也被扯散了,松松的坠在胸前,肩膀上的衣料也多有破损。但王芍在他身上却看不出丝毫的狼狈,反倒是那双警觉凉薄的眼睛,使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四溢的肃杀之中。 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把绝世宝刀,正缓缓从剑鞘里露出锋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6:出鞘 他们之间虽然隔着小阿渊,但霍青被树枝刮乱的一缕头发正落在她的肩头,上头还沾染着山林间的湿气,让王芍的心莫名乱了节奏。 霍青注意到王芍的目光,垂眼疑惑,问:“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啊?”王芍瞬间回了神,忍不住暗掐自己,嘴上道:“没有大碍,对对了,那些是什么人?”说话的时候耳根却不由自己的红了。 霍青蹙了蹙眉,“不知道”,然后他勒马停下,朝四周的参天大树上望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的动作引得王芍和阿渊面面相觑。 “你在找什么?”王芍问他。 “这些人来者不善,而且人数众多。”霍青走到一棵树下试了试,做了个爬树的动作,回过身的时候望向王芍,“所以,不论这些是什么人,得先解决掉再说。” “解解决?”王芍惊恐的不可名状,“你刚才不是说人数众多吗?”她不是不相信霍青的身手,但他毕竟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万一刀剑无眼,造成误伤王芍额头的冷汗簌簌落下来,露出坚决反对的表情。 霍青走过来,嘴里吩咐王芍:“等着别动。”那头已经一把抱起阿渊,轻轻一甩就扛到了背上,然后借着树干的凹凸,几个攀爬就隐没进了茂密的树影间。 王芍看的有些傻眼,“爬树”这个技能她可是正经学了很久的,这么多年也一直引以为傲,可和霍青的身手比起来她决定以后还是不爬树的好。 树枝掩映之间,霍青的身影再度出现,却不见了阿渊。 王芍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霍青的意图。他想把他和小阿渊藏起来,然后一个人去对付身后的那些人。 她惊骇大叫:“你疯了,你只有一个人。” 这一路上的接触已经让霍青明白,话多错多,他只将一只手伸向王芍。 王芍灼灼的望着他:“霍青”目光里满含纠结和惊恐。 密林深处传来可疑的“沙沙”声,两个人同时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 “来不及了。”霍青沉声道,然后飞快的抓住了王芍的手腕,右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拖,人就到了他的背上。 王芍只觉天旋地转,然后又一阵的颠腾,等醒过神来人已经被安置在了一根手臂粗的树杈上,她旁边坐着的正是小阿渊。 此时的霍青不知何时解开了腰带,正将她和小阿渊牢牢的固定住。 “霍青,你也不要下去了。”王芍慌张的拉住霍青的袖子,目带恳切。 霍青沉声:“刚才射向你的箭弩是军弩,颖州军没有弩军,这群人来历不明,但目的明确,不是要你的命就是要我的命,所以必须要杀。” 王芍依旧拽着霍青的衣袖不放,霍青动作生硬的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怕,我不回来,你们不能下来听话。”说完扯出自己的袖子,攀上了树干。 “霍青!”王芍急道,“上次你说不会伤我,但你食言了,这一次你若是再骗我,我就不会把你当朋友了!” 霍青的身影怪异的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她的目光好像在问“你把我当朋友?” 王芍认真的看着他:“在我眼里人分四种,亲人c朋友c仇人和路人。”他不是她的亲人,若做不成朋友,那便只能当路人或是仇人。 霍青了然:“放心,我死不了。” 他竟看出了她是在为他担心。 王芍愣愣的看着霍青的身影消失在树影掩映之间,然后一阵马蹄疾驰。 “姐姐。”阿渊小声轻唤王芍。 王芍木然的看过去,小家伙正乖乖的抱着一根粗树枝,小脸儿苍白而正色:“姐姐别怕,我三叔是北地的守神,他能守的主燕北第一关,也能守得住咱们。”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这么说了,第一次他说完后不久,霍青就一箭射穿了她。王芍忍不住嘴角轻抽,冷声教育他道:“他是人,又不是神,他要是死了,咱们两个怎么走出林子去?” 遭了,她怎么把心里话也说出来了? 小阿渊睁大了眼睛,长长的“哦”了一声,“姐姐原来不是在担心三叔,你是担心自己走不出去啊?”小家伙一时间愤愤然的别过脑袋,生气了。 王芍嘀咕:“担心他和担心自己又不冲突。” 两个人小声低语的功夫,王芍就听见树底下传来树枝的交错声,像是有什么人朝这边来了。王芍正要提醒小阿渊不要说话,没想到小阿渊比她还要警觉,小肉手直接盖在了她的嘴巴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王芍很配合的点了点头,示意他捂着自己的嘴巴就好了,小家伙纠结了好半天,才把小手收回去,捂在自己的嘴巴上。 王芍试着从树叶间往下看,但霍青选的这颗树实在是太高太茂盛了,不仅树下的人看不到他们,她也很难看到树下的情形。 只听一阵脚步声过后,不远处传来说话声。 “裴护卫,人朝那边去了。”一个北地口音的男人禀道。 “可看清是几个人?”此人声音沉稳,从语气判断应该是这些人的头目。 “应该是两个人。”之前的那人又禀道:“那娘们儿身边只有一个护卫,不过那护卫身手极好,原本咱们有机会射中,那护卫把筏子给掀翻了,才让那娘们儿躲过一劫。” 王芍心底一沉,难道这些人是冲着她来的? 被称作裴护卫的人声音冷厉:“那为什么说应该是两个人?有什么不能确定吗”应该两个字语气加重,带着不耐烦。 手下急切道:“那娘们受了伤,被她的护卫用木筏子拖着,那个护卫身前好像还带着个小孩儿。” 另一个手下补充道:“刚才那个护卫为了掀翻木筏子,手臂被咱们的弓弩擦了一道,您知道咱们的弩箭上都是抹了毒的,这会儿他恐怕已经倒在路上,等咱们去收尸了。” 王芍只觉耳畔轰然炸响,五脏六腑都狠狠的抽疼了一下。 霍青中毒了? 他为了掀翻木筏,中了弩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7:绝境 那些人后来说了什么话王芍都已经听不清了,只觉浑身颤抖得厉害,强迫自己去想“没有霍青她该如何走出这片林子”。可满脑子都是“霍青中了毒箭”“霍青可能会死”“霍青不能这么死”。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一边的小阿渊,紧紧咬着牙,也是满脸的泪。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带着成年人才会有的坚毅问王芍:“三叔会死吗?” 王芍的心猛的一震,她想说“不会”,可牙齿像僵住了似的,怎么都开不了口。王芍眉头紧锁,“我去找他,小家伙,你老老实实的在树上呆着。” 小阿渊拽住王芍:“姐姐,三叔说过,他不回来,咱们不能下去,而且”小家伙的目光盯住王芍的前襟,不知何时王芍的衣襟又被血水染湿了一片。 王芍却像没看到似的,胡乱的解开腰带,眼角眉梢已是一片毅然。“这些人恐怕是冲着我来的,我有办法救霍三爷,你老老实实的在树上呆着。”她把藏在荷包里的半块儿糖饼装到阿渊的口袋里,急声叮嘱:“你在树上不要动,晚上就靠在树上睡觉。” 想了想又从脖子上解下“四方哨”,她原本防着霍青会扔下她先走,一直贴身放着哨子,准备落单的时候吹响它。既然来富和拂珠奔丹阳去了,想必这两日就会带着汇锦昌的人过来找她。 可是现在 王芍握了握哨子,又看了看阿渊,然后把哨子系在了小孩儿的脖子上,“如果过了一夜我和你三叔都没回来,你就用力吹响这个哨子,吹三声然后停一停再吹,不要把力气都用尽了,如果你命够好,会有人来救你的。” 小阿渊从王芍的语气里听出了离别的味道,小家伙到底是害怕了,抱住王芍的脖子不肯放手。王芍愣了愣,刚刚霍青离开的时候,她的模样是不是就像现在的小阿渊? 好半天王芍才缓过神来,她拍了拍小家伙的后背,学着霍青的口气:“别怕,你三叔没那么容易死的。” 霍青给他们选的树实在是太高了,王芍身上有伤,下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前襟已经被血染透了,而且这些天来恢复的很好的后背处,也传来撕裂样的刺痛,估计后头的伤口也裂开了。 王芍却顾不得那么多,她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拨开垂落的树枝,朝着脚印密集的方向而去。 她心里明白的很,刚才那些人如果是冲着她来的,就凭刚才的那些杀招,足以说明她对那些人毫无利用价值,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杀她”。 这个时候她若是现身,便如送死一般。可她仍抱着一线希望,她赌这些人和窦定坤有关,窦定坤想要的是她的银子,她便用银子来赎霍青的命。 王芍跌跌撞撞的走了很久,久到树林里的光线已经暗沉,风夹着凉意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整个天地笼罩在昏昏的夜色里。 王芍身子虚,费了力气后,人就变得迷迷糊糊的,完全是自己撑着一口气儿往前。这林子也许是太古老了,到了晚上好多绿眼睛的蝙蝠窜出来,擦着她的头皮掠过去,她吓掉了三魂七魄,可再走回头路已经不可能,只能一边哭一边往前走。 嘴里面絮絮叨叨的给自己鼓劲儿,“姑奶奶虎落平阳,等出去之后,让厨房里开一桌蝙蝠宴,清蒸的c红烧的c醋溜的还有油炸的,把你们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全都端上桌子”王芍哭的凄惨,声音回荡在林子里,倒把自个给吓一跳。 她步子一停,就听见不远处的树坑里有细微的喘息声,那声音挺吓人,王芍最初以为是野兽,忙不迭的往后退,不妨脚下一拌,整个人倒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头。 王芍心下一个激灵,这一路上“世面”见的多了,从手边的触感就已经能够判断,她身子底下的,是一个人。 王芍一骨碌爬起来,“三爷是你吗?” 王芍胡乱的去拽那“人”,借着树叶间泻下来的月光,王芍瞧见一个胡子拉碴,正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恐状的大饼脸。 王芍吓得脸色发白,手脚并用的躲开。 是尸体,一具死相凄惨的尸体。 她蹲在地上大口的喘气,但是稍稍挪动身子,手指又碰到了一处,她僵硬的把脖子扭过去,月光下赫然又是一具尸体。 王芍汗毛都竖起来了,失声尖叫。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没两步又被绊倒,脚下依然是一具尸体。 王芍低低的哭,颤抖的去摸腰间的火折子,“三爷你在哪儿?”她不确定这些死尸里,有没有霍青,火折子被她翻了出来,可她的手颤抖的厉害,一时没有拿住就跌进了满是枯枝烂夜的地上。 王芍蹲下去摸,一边摸一边哭,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到底撑不住了,在淮阴的时候她有曾家人保护,一路上虽然凶险,霍青却一直把她护的好好的,现在却是真正的无依无靠,她和寻常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既怕黑又怕死,却还总是自不量力。 王芍委屈极了,她一声一声唤着“三爷”,好像只要这样她就能抵御所有的恐惧。 “我在这!”森寒的暗夜里,比夜色更冷静的声音响起。 王芍浑身一颤,木然回头,不远处的大树底下,一双冷然的眼睛正静静盯着她,像潜伏在暗处的野兽。 “三爷?”王芍鼻头一酸,眼泪再次模糊了视野。 “是我。”声音轻轻的,但的确是霍青独有的平静冷冽。 “三爷!”王芍精神一振,抽噎着跑了过去。 月光微弱的照下来,霍青的脸色惨白,嘴唇泛着可怖的紫,王芍这才想起来那些追兵说的话,“三爷,你中毒了?” 王芍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对霍青的称呼前所未有的尊敬。 霍青靠在一棵大树上,没有动,只轻轻阖了阖眼睛。王芍蹲在他的身边手足无措,她发现她既不能挪动他,也不能帮他解毒,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一无是处,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一样。 王芍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无助的叫他:“三爷,现在怎么办?” 霍青虚弱的坐着,表情依旧淡定,然后十分费力的说出一句:“你不是带了个哨子,现在该用了。”他为她换了那么多次药,怎么可能没发现她那只哨子。 王芍哭声顿住了,抬眼茫然的望向他,半晌后嘴角突然一撇,眼泪落的更加汹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8:逢生 霍青看着那眼泪像溪水一样从她清澈的眼眸里流淌出来,心中一阵波澜划过,想抬手拍拍她的头,浑身却使不出力气,只得默默的看着她哭。 王芍哭的悲痛欲绝,好半天才抽噎着说出实情:“哨子我留给阿渊了” 霍青露出意外的表情,仿佛没有料到万事都要留一手的小姑娘,竟然会把保命的希望留给阿渊。 王芍双手环抱着膝盖,泪眼婆娑的仰起头:“还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月光底下,那模样就像一只兔子,白色的,软绵绵的那种。 霍青无奈又自嘲的摇了摇头,脸上居然极其少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那样笑着的霍青,就像天边的星辰。 王芍愣住,她想起外祖父临走之前望着外祖母的神情,就如霍青现在这般的孤绝。 她心里慌的厉害,一把将他抱住。 霍青呼吸一滞,迷迷糊糊的只听见她说:“你说过要对我负责的,你要是死了,我找谁去?” 霍青很想应她一声,“下辈子不知来不来得及。”可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耳畔的抽噎声越来越远,他想抓住已经无能为力。 ※※※ 霍青以为这一次注定活不成了,可几天之后醒过来,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他仿佛置身一间陌生的屋子,身边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然后是无边无尽的嘈杂,这其中有一个女声时隐时现,有时语气镇定,有时彷徨低喃,霍青虽然听不真切她说的是什么,但每当这声音出现,他总能在万般纷乱中将它分辨而出。 那声音就像水一样在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荡漾开去,无端的熨帖,安稳。 霍青昏迷了五日。 彻底清醒是在一个橙色夕阳笼罩的黄昏。醒来的第一眼就瞧见小阿渊,正支肘托腮的望着他,见他醒过来,脸上绽开一个暖阳一般的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小孩子蹬蹬蹬蹬的跑出去,院子里回荡着他兴奋的呼唤声:“姐姐,姐姐,三叔醒了。” 霍青侧头望着门口,有三四个人走进来,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硕长,气质温润的英俊男人,他身后有背着药箱子的小厮,有健朗英挺的少年,有穿着长袍,掌柜打扮的年轻人,甚至还走进来一个小沙弥。 唯独没有阿渊呼唤的“姐姐。” 霍青有片刻的晃神,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直到那个温润的男人将手搭在他的腕子上,他才回过神来。 男人身上有一股儒雅的气质,坐在那就像是一股清泉似的,让人望之安宁,但不知为什么,望着他的目光却有些不善。 这人仔细的给霍青诊脉,半晌后起身,吩咐他逐次抬动四肢,霍青照做,待手脚都确定能自主活动后,那人才舒了口气,语气冷硬的道:“总算是有惊无险,霍护卫应该也吃过固本归元的丹药,才能抵抗的住这般烈性的毒药。” 他在称他为“霍护卫”的时候,霍青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头,但他故意把那个“也”字加重,霍青便明白过来,这人一定发现了王芍也吃了丹药,语气里才带出了责难的。 只是不知道这人是王芍的什么人。 屋子里一时无人出声,气氛有些尴尬,男人身后一个英朗的少年有点看不下去了,走上前缓声:“顺远镖局这次护送大小姐去金陵,损伤惨重,除了霍护卫之外,有好些个兄弟都受了重伤,如今就在张县修整几日,待程二当家赶过来与咱们汇合之后,再行启程去金陵。” 顺远镖局?看来是要让他打着顺远镖局的名头行事了。这些人应该汇锦昌派来接应王芍的人,霍青略略松了口气。艰难的张口:“多谢!” 那人正要对他点头,为霍青诊断的男人却不耐烦的站起身,“这里留个人照顾就行了,这么多人围在这儿,干什么?”他声音沉沉,却好像没什么发怒的经验,反有些无理取闹的模样。 英朗的少年表情僵了僵,随即尴尬的咳嗽了几声。刚才跟进来的几个人均垂首轻笑,似忍俊不禁。 霍青心中纳闷,这时门外传来少女焦急又清亮的声音:“爹,怎么样了?你不是神医吗?怎么诊断了这么久?” 霍青愕然,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年岁一般的男人,竟是王芍的爹? 王芍的亲爹王云修,听到女儿的声音,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身上那股清风朗月的劲儿化成了一阵风,几步走出了屋子。 “成何体统?”王云修一辈子没和人大声说过话,这些日子怕是把一生的火气都点着了。 可听在王芍耳里,却没什么威严,她一边往屋里张望,一边问:“三爷醒了?感觉如何?饿不饿?渴不渴?” 王云修脸色发绿,“男女八岁不同席,你都十二”话都没说完,王芍就像泥鳅一样的从他胳膊底下溜走了。 王云修气了个半死,那些刚刚跟进屋子的人见王芍进去,都自觉的走了出来,王云修想发作,又得按捺住,替女儿解释道:“霍护卫毕竟救了大小姐,大小姐知道感恩也是好的。”憋得不知道有多辛苦。 大伙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天底下但凡生了女儿的爹,碰上了这事儿大概都得这副模样。他们只当没见,回各自的厢房去了。 王芍提着裙子跑进来,在霍青床边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她换了件姜色的细布裙子,头发随意的挽着,像个不谙世事的邻家小姑娘。只是原本红润的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 其实王芍也只是刚醒了两日,那天在树林里,王芍因为流血过多,最后也晕倒了。是阿渊吹响四方哨后引来了曾河,他们才得以生还。 劫后余生,她有一肚子话想和他说,可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反倒是霍青,长久没有等到她的话,无奈的牵了牵唇角,道了句:“多谢!” 王芍眼眶无端端湿润起来,嘴角翕翕了好一会,低声说:“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你不用谢我,是我要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69:有惊 半晌,霍青说道:“我掳了你,就要对你负责。”声音嘶哑的像一口枯井。 当时那些箭弩都奔着王芍去的,他其实心里早就有数了。 王芍神色里的雀跃减了几分,因为掳了她吗?因为掳了她所以愧疚,所以才为她挡箭吗?也就是说换成别的什么人,他依然会这么做? 王芍抿了抿唇,心里无端端的涩了一阵,随后她又道:“这次去林中接应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我的护卫,叫曾河,他在扬州的时候带着我的替身走了去金陵的官路,不过他们在半路上也遭遇到了劫杀,要不是发现他护送的人是假的,估计他们都被杀死了。”说着,王芍莞尔一笑,“你如果没有掳劫我,我可能也活不到现在。”最后这句话声音低低的,有点不好意思,也有不尽的真诚。 这可不是霍青所熟悉的小姑娘,霍青所认识的王芍,有时候像狡猾算计的小狐狸,有时候像慵懒却事事有数的猫。总之,她那双眸子好像总是灵活的转着,却从没露出过真诚。 这样的王芍让霍青有点不习惯。 见霍青盯着自己并不说话,王芍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你可真厉害,一个人杀了二十六个,曾河说你每一箭都正中要害,直说等你好了要和你好好切磋。”小姑娘说着就挪到了霍青床边的小杌子上,:“曾河就是刚刚和我爹一块儿进来的小子,她是我的护卫。” 霍青见到小姑娘飞扬的神色,表情不由也柔和起来,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竟随着王芍的语气,迎合的点了点头。 小姑娘受到鼓励一般,更加滔滔不绝:“曾河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一群弩队,也就是在树林里你杀死的那群人,这些人在阻截曾河他们的时候发现曾河护送的人不是我,就立刻撤退了。” 她说到这儿,霍青心中微沉,这样“令行即止”的做派,只有军队才能够训练出来。这丫头到底得罪的是一群什么人? 王芍还在继续说,“曾河这人还是挺有脑子的,瞧这情形干脆反过来跟踪了那支弩队,后来辗转跟到了阜水镇,发现阜水镇被颖州军封城了,而那支弩队的头目也半路接到了命令,去阜水镇增援一个姓林的老头。” 王芍见霍青蹙了蹙眉头,连忙解释:“曾河说那些颖州军把阜水镇连翻了三遍,在找一个姓高的水吏,说是这个水吏玩忽职守,没有及时测出阜江的水讯,自知难逃罪责就携带家眷潜逃了。”王芍说着撇了撇嘴,“这话明显是在忽悠无知百姓嘛,为了抓一个水吏,能如此大动干戈?调动了颖州军不说,还下了禁行令。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猫腻。” 霍青很是认同,想了想,问王芍:“你刚才说姓林的老头?” 王芍平时话不多,她习惯了听手下人有条不紊的汇报,她自己却不擅长叙事。她听霍青发问,才记起自己话里该说的重点。她有点不好意思,赧然的肃了肃身子,说道:“曾河跟踪那个弩队的头目,发现那头目直接进了县衙,那时候县衙内外到处都是颖州军,曾河没办法靠近,就在县衙外等了一个晚上,到了后半夜曾河就发现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文绉绉的老头从县衙里出来,那个弩队的头目就立在那老头的身后。” 曾河虽然脑子转的慢,但在一些事情的觉悟上却是颇有门道的,他虽然不知道阜水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一群武夫对一个文弱老头马首是瞻,肯定就不正常了。 所以在与王芍汇报的时候,他每提起“那老头”语气都格外加重。 王芍见霍青听到这儿的时候也不由凝眉沉思,叹了口气,解释道:“曾河听到颖州军里有人叫那个老头为林先生,而那个林先生称呼那个弩队的头目叫裴达。”说着,王芍神色变得有些晦暗,“这个裴达我倒是不陌生,你还记得我在扬州的时候说过,汇锦昌扬州分号的窦掌宗是个厉害人物,我能看得出你们的破绽,这位窦掌宗也一定能看得出来。” 霍青点头,王芍就道:“这个窦掌宗名叫窦定坤,我之前一直在调查他,他在两年前和皇后的娘家定昌侯府来往密切,定昌侯有许多上不得台面的生意都是窦定坤在帮着他打理,而定昌侯曾派给窦定坤几名侍卫,其中常和窦定坤出入的,便叫裴达。” 她在窦定坤身边虽然也布了眼线,但查到裴达的身份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也多亏了董彩茹无意中提到了瓷器,说窦太太有一次找董彩茹的父亲做瓷,让他父亲做一套庵堂里常用的滑瓷水碗,庵堂里在水碗上不讲究,但不能有花式纹路,一般的庵堂用木碗,接待贵客才会用普通的白瓷碗。而董家的青瓷窑做这么一套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不说,花费也是普通白瓷的二十倍。 即费心思又费银子,听起来十分反常。所以王芍猜测在庵里用这套滑瓷水碗的,一定不是普通人。 于是,王芍命人在扬州附近的庵堂里多番查找,顺藤摸瓜的发现了裴达安置在庵堂里的外室,由此王芍才注意到裴达这个人,也通过这个人查出了窦定坤背后的真正势力。 只是没有想到,裴达竟然死在了霍青的手里。 线索到这里似乎就断了,王芍不知道这个林先生是什么身份,也无法断定那些颖州军是不是定昌侯指使,沉默了一会儿王芍忽然突发奇想,“你说,被称为先生的人,除了是真正的教书先生,一般指的该是幕僚吧。” 霍青心中思绪万千,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不想王芍凑过来,建议:“那这么说,展平也是你的幕僚喽?” 霍青正欲点头,一下子醒过味儿来,脸瞬间板了起来。 王芍悻悻的,“我就是觉得,要是展先生也是幕僚,那就和那位林先生是同行啦,同行嘛,大约都互相知道些名号的,说不定展先生能知道些线索。” 这是什么歪理?霍青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心里竟然也在寻思,展先生如果在这儿没准真能知道些线索。 可是过了一会儿,霍青的眉毛罕见的颤了颤,几乎是猛然之间他的眸子里便瞪射出精光来。“你怎么知道展先生” 叫展平? 王芍完全没有被霍青的利眸震慑住,相反的,她表情十分怪异,竟然显得比霍青还要震惊,那震惊中还带着深深的惋惜。霍青想起来,在王芍得知徐平川就是白郎君的时候也露出过这样纠结矛盾又怪异的表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0:无险 她就像一本翻阅不尽的书,原以为已经到了故事的结尾,却总是出其不意的落入更加跌宕的剧情。 霍青深深的看着王芍,一时无言。 王芍那边略过了最初的震惊,此时已经越发愤懑起来,她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道:“展先生竟然是千斤手展平?”她皱着眉,斜起嘴角,使劲吁出两口浊气,碎碎念道,“我原本也怀疑来着毕竟‘展’这个姓氏太少了可可是展先生明明手无缚鸡之力他怎么可能是千斤手?他为什么是千斤手?” 霍青原本还是不动声色,闻言不由问:“你知道徐平川c何图,现在还知道展平?我早想问你,这些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千秋英雄传》呐!”王芍那声音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你们北地有个叫翠柳先生的,不仅擅长写英雄传记,还擅长写话本子,他的话本子在南地十两银子才能购得一本,他出的三十九本书里,我也才收集了三十本”她说着掰起手指头,“像星将荣觉c双斧神薛征c鬼探花曹泰还有雪岭飞侠何图,白郎君徐平川,千斤手展平黑螳螂郎九,眉一翻曹得朴” 前头说的霍青直点头,他毕竟是个武将,荣觉c薛征和曹泰等人都是景朝战功赫赫的人物,薛征还是他的义父,而且这些人的名号也都没有差错。随即王芍说到何图等人,霍青虽然觉得把他们掺进这些功勋先辈们中间有点滥竽充数的味道,但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昧着良心也能接受。 但王芍最后说到“眉一翻”,霍青猝不及防的大咳起来,王芍吓了一跳,赶紧帮他拍背顺气。 霍青咳得脸色铁红,缓了口气儿,瞪她:“你刚说眉什么?” 这是王芍从霍青脸上见到过的最剧烈的表情了,她症了怔,应着“眉?哦,眉一翻曹得朴就是曹泰老将军的孙子,听说他想杀人的时候,眉毛就往上一翻,十分骇人”王芍说着,表情和动作同时一顿,“咦?他不就是薛老侯爷最后收的徒弟,呀,你们两个还是熟人呐!” 王芍说话的时候,那双赤诚的眼睛忽闪着,简直就像是亲眼看到话本子里的人物活过来似的,那看向霍青的迫切眼神,又像是在说“我和你这么熟,岂不是和他也成了熟人”。 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霍青咳嗽更加剧烈起来。曹得朴就是虎威将军曹瑞,正是他的师兄,霍青的骑术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那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他怎么不知道他师兄还有个“眉一翻”的诨号。 霍青的脸色变的有些难看,语气严厉的呵斥:“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前面那些人物还好,后头这些听起来就是乱排进去的,霍青暗暗思忖,回北地之后得叫人好好查一查这个写书的。 霍青怎么会明白闺阁女子对话本子的痴情?他这声训斥就如在王芍的火焰山上撒了一勺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霍青气不打一处来,抬眼时却见王芍盯着自己时眉眼弯弯c眸光明亮,一副期许又飘飘然的模样,霍青敏锐的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和从前不一样了,没了试探和防备,多了坦诚和轻松。 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知道为什么,霍青的声音不自觉的放轻放缓,“话本子做不得真,你若对这个有兴趣,我托人给你抄一本《武士录》”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无可奈何。 王芍却狠狠抖了下唇角,火焰山遭遇到了冰山倾覆,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武士录》是朝廷派吏官记录二品以上边关武将一言一行的录目,大到行军打仗,小到柴米油盐,甚至有些较真的笔吏,连将军上了几次茅房都要写进笔录里去。 她又不是皇上,又不会担心边关将领对自己出言不敬,她干嘛要去看那种流水帐啊? 霍青见她不说话,暗自的记下了这档子事,然后朝窗外瞥了一眼,突然道:“你父亲在外面走了好久了,许是找你有事,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外面天色已经渐晚,他们不知不觉竟聊了半个时辰。她父亲挺有意思,隔一会就晃到门口,霍青躺在床上稍一侧头,就能看到门板间缝处一个人贴着耳朵倾听的模样。更有意思的是,院子里若是有别的什么响动,他又会仿若无意的走开。 大概养了闺女都这样吧? 王芍听了这话就坐不住了。她这个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据说曾河送他们回来的时候,为了表明霍青是自己人,曾向他爹多解释了那么一句——“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应该算是自己人。” 自那以后,她爹就变得神经兮兮的。 王芍不好再呆下去,她帮霍青倒了杯水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嘱咐了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就红着脸逃也似的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想,这男人一生恐怕也没个脆弱的时候,既然被她遇见了,这两日就好好关照关照他,也不枉他救自己一场。 不过在那之前王芍朝门扉瘪了瘪嘴,得先把她爹王神医给搞定。 王芍伸手推开门,他爹果然正猫腰躬身的在门口蹭着。王云修没料想王芍会这个时候出来,竟然还随机应变的做了个伸腰抖腿的动作,“哎呀这腰怎么这么酸” 王芍都替他脸红。 不过这样的父亲却让她没办法板下脸去。她在计划回金陵的时候,虽然知道父母会爱戴她,却也预想过她和父母之间必然会出现的隔阂。没想到在半路上就能见到父亲,而且有了这样的插曲,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父亲,在她眼里有了另一番形象。 这样的父亲,让王芍很窝心,也让王芍找到了当初和外祖父相处时的亲切感。 王芍看了父亲一会儿,睨起眼睛,嗔怪的问他:“您吃了没?” 王云修伸到半空的胳膊缩了回来,弹弹衣衫,儒雅的道:“不曾,为父等你一起。” 王芍忍笑,和他肩并肩的往外走,“我不想跟着你们吃斋饭,我想吃肉。” “哎呀,这可不行”王云修刚装出的淡定从容立刻又破功了,跟在女儿身后碎碎念着什么,父女俩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院子里。 霍青平躺在床上,嘴角忍不住的有了弧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1:叙话 与王云修一道用了饭,王芍亲自沏了龙井茶给父亲。 她的父亲从来都是个精细的人,别人出门在外都多多带银子,他出外一定要带上各种的好茶,清晨要喝的茶,餐后要喝的茶,傍晚要喝的茶王芍也早就摸清了他的习惯,而且去年闲来无事时,还特地请人教授过烹茶之道。 见女儿身居陋室,衣着朴素,但身姿娉婷,执杯的动作落落大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从容沉稳。像她的母亲三分,却有五分更像沈园里避世而居的七夫人。 见此情形,王云修不觉感叹:“你外祖母把你教的很好。” 王芍怔了怔。 她一身的精明算计都是外祖父教的,而外祖母教给她的,却是气质c修养c品味,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记得她七岁那年第一次在淮阴女眷面前露脸,连耕读传家教养最好的周氏姐妹,都惊叹于她的气度。 其实若真细想起来,外祖母哪里教授过她实在的东西,她老人家本身就是教养极好的女子,气度又是一等一的好,王芍每日与外祖母相处,耳濡目染便学到了她老人家的皮毛。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都相信外祖母出身不凡的原因。 见她出神,王云修执壶倒了一杯茶,用清水滤了一遍才递给女儿,他问道:“真不打算再回淮阴了?” 王芍半垂下眼眸,隔了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王云修莫可奈何地一笑:“丹娘前些日子和我说了,你外祖母临去之前已经给你寻了一门亲。” 王芍心口一窒,扬起脸,有些诧异,“丹丹姨和你说了?” 丹娘是曾嬷嬷的女儿,而曾嬷嬷是七夫人唯一从娘家带出来的人。曾家人在沈家地位超然,算是半个主子,曾嬷嬷的儿女也和沈观澜c沈长岳一块儿长大,彼此情如至亲。 王芍待曾丹娘更是如自己的亲姨母一般。她和丹姨都知道母亲的脾气,所以这件被外祖母当作遗言交代的亲事,一直是瞒着沈观澜的。只是王芍没有想到,丹姨会告知父亲。 王云修在女儿的脸上捕捉到了一抹怅然若失,他看了王芍一会儿,还是问了句:“你是怎么想的?” 她是怎么想的?王芍微一怔,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滋味。在离开淮阴之前,她对这门亲事其实是认定的。虽然这门亲事有着诸多蹊跷,但不能否认的是,长宁伯府已经是她所能预想到最好的归宿了。 至少她再也不用担心会护不住外祖父的那些银子。 可是如今 她分明感觉到心里的那点失落,好像原本很期待的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见到了父亲,就对成亲这件事不再急切了吗? 王芍想不明白。 王云修看了女儿这反应,心中微沉。他记得丹娘和他提及此事的时候,曾经笑着说“芍娘十分满意呢。” 可是见她如今的样子,却实在不像是满意的样子。是女儿原本就不满意?还是她本来是满意的,但是现在却不满意了呢? 王云修回忆起上次去淮阴看女儿时的情景。她站在台阶上给府里的管事训话,声音平平淡淡却自有一番威仪。可是女儿身上却穿着一条深褐色的裙子,式样虽然是时兴的,那颜色却只有四十岁的妇人才会入眼。 那时候他就发现,女儿的穿衣品味c说话方式,看待事情的态度都与七夫人越来越像,女儿已经习惯了用“阅尽千帆”的姿态看待生活,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小孩子应该有的活泼和向往。 可是这一次再见面,他却看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女儿。她会眉目飞扬的说话,会做出乜着眼睛嗔怪的表情,他还听到她无拘无束开怀的大笑声。 王云修透过茶盏飘出的氤氲水汽看向窗外西厢房的方向是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让她的心态改变了呢?还是某些人影响了她 屋子里沉寂半晌,王芍发现父亲也在走神,她不由凛然自省,伸过手去将父亲面前的茶水倒掉,重新斟了一杯。 一番动作做完,王云修已经敛神正襟,他虽然已经将近四十岁了,翩翩的气质依然如同二十几岁的青年。只是当他敛去温和,摆出一副肃然的样子,王芍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对他产生敬畏。 王芍端坐着,等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不想,王云修却话题一转,说起了霍青的病来。“毒性虽然侵入肺腑,但他修习的是内家功夫,只要找一位擅长调理内气的医师妥善照顾,想必很快毒素便能全部清除。” 王芍两道英眉微微上扬,迫切的问:“您不擅长调理内气吗?您不是神医吗?” 王云修闭了闭眼睛,勉强摆出心平气和的模样,解释:“所谓擅长调理内气的医师,指的是深谙内家功夫之精理,能够凭此指导病患运功解毒的大夫,你瞧为父像是学过内家功的吗?” 话说的饶舌,但王芍听出父亲的意思就是“他没有办法” 王芍不由有些着急,又有些失落,嘴里忍不住就呢喃出声:“那不是不擅长,您应该说您不会!” 王云修再也忍不住了,他气的一拍桌子,倒是把王芍唬了一跳,对上父亲憋红的脸,王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伤了父亲的自尊心,她连忙扯出个笑来,补救:“您这么神,不学那些歪门左道也是神医,您有什么好气的。” “歪门左道”四个字取悦了王云修,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王芍见状,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您认不认识这样的医师?” 她眼睛亮闪闪的,带着点小心翼翼,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王云修一时有些晃神,他从没从女儿脸上看到过这般外露的表情,他有些不习惯了,他轻咳一声,板起脸道:“你别操心他,别忘了你吃的那颗丹药,那可不是寻常的药师能炼制出来的。” 见王芍神色略安,王云修慢慢品了口茶,忽然状似无意的问:“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王芍捧着茶杯的手颤了颤,惶然抬起眼来。 之前她已向父亲解释过,霍青是北地卫所的兵士,奉命到南地办差的,路过才结伴成行。没有说被劫持,更没有说身上的箭伤是拜霍青所赐。 王云修当时也没有追问,王芍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囫囵过去了,没想到父亲还会再问。 但她早就想好了措辞,正待要说,王云修突然提醒她:“你想好了再说,因为这件事关乎人命。” 关乎人命?王芍不明白,有些疑惑的望向父亲。 王云修声音缓慢的道:“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也中了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2:责备 王芍怔了怔,不明所以的望着父亲。 王云修声音沉静:“那孩子的指甲和眼眶底下都有绿色淡斑,这种毒学名叫‘哮由’,中原并不常见,在沿海潮湿之地也有人把这种毒叫做‘药腐’,是有着轻微毒性的草药在潮湿的环境里发霉之后生成的,这种毒大人沾了可能会呼吸不畅,症状似伤寒,吃一些解风寒的药也许就好了,但若是小孩吃了,大量则会伤到心肺,少量常食会引起哮喘,只偶尔吃上一点,原本无碍,可若是和酸味的食物同食,就会加剧药性,也就相当于在孩子身体里埋下了病根最终会引起哮症。” 随着王云修的叙述,王芍缓缓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柔和渐渐敛去,灯光下,有一种脱尘的清艳。 王云修暗叹,这才是她女儿一贯的样子,沉稳c理智,大多数人都无法通过窥探表情而察觉到她的情绪,她能做到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并不觉得这是她的优点。 “那孩子眼底和指甲里的淡斑,原本应该是常年被‘药腐’侵蚀的人才会出现的症状。”王云修拨了拨灯芯,姿态闲适的给王芍斟了一杯茶,抬眼见她瞪着眼睛,好像在埋怨自己的父亲说话太过拖沓,王云修心中暗叹,这丫头太聪明了,她肯定已经从自己的话里听出,那孩子的毒并没有大碍。 王云修想了想,“那孩子不咳不喘,只能说明是食用了少量的药腐,毒性应该是最近才被催发出来的。所以我怀疑,他路上一定吃过很多酸味的食物。” 几乎是王云修话一出口,王芍眉目便急促的一凛,“山楂水!” 她记得小阿渊随身携带的小皮壶里,装的就是山楂水。 王芍心口“腾”的火起,山楂水是霍青他们那边的“自己人”准备的,也就是说他们的自己人里,有人想对小孩子下毒手? 到底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王芍微微眯起眼睛,“爹,那阿渊这毒” “能解!”王云修气定神闲的吐出两个字,然后又缓缓道了声“不过”,在王芍那两道英眉蹙成“川”字的时候,王云修突然神色一肃,用命令的口吻说,“杏雨,一路上你经历过什么,要没有半分隐瞒,也没有半分欺骗的告诉为父” 杏雨是王芍的小字,是父亲亲自给她取的,但沈园上下,包括母亲都习惯叫她芍娘,所以这个名字几乎是父亲唤她的专属称谓。 而此时王芍听见这两个字,心头却不自觉的一紧。这些年他们父女虽然不经常见面,但王芍却知道一点,父亲是被通商首富沈七爷欣赏并许之与女的男人,是仅凭大夫的身份便得到南直隶士林乡绅们推崇尊敬的男人。这样的人,除了翩翩佳公子的外在,必然有着世事洞明的城府。 所以,在这一瞬间,王芍心里实实在在的犹豫起来。 她的神色逃不过王云修的眼睛。他虽然能够像对待妻子那样对女儿温声细语,耐心十足的宽解劝说,直到让她心甘情愿的把实情相告。但王云修知道,对待妻子的那一套在女儿这里完全无用,只要自己稍稍露出一点宽容,女儿这个“实情”的分量便有可能大打折扣。 于是,王云修再度抛出一句重话,“为父很想知道,这个朝你射箭的凶手,有什么可值得你这般维护的。” 此话一出,王芍脸上紧绷的神情轰然溃败,一时乱了方寸。 可能做儿女的,在父母面前天生便有几分的畏惧。王芍垂下眼来,紧咬嘴唇,过了半晌才鼓起勇气。 “好,我说。” 时近亥时,屋子里灯影昏黄,茶汤的热气一点点的消散,直至全部变冷。 王芍声音平缓,她强迫自己不带一丝感情的将她遇上霍青等人的经过娓娓道来。她没有保留,不知道是因为对父亲的那点怵意,还是因为她潜意识里便想要和一个她信得过的人倾诉,因为后续还有很多事,她没有十分的把握。 比如她的“金蝉脱壳”之计,能不能瞒过在阜水镇的幕僚林先生,比如怎样说服曾河去寻找和霍青他们走散的何图c展平c阿巳,比如被她摆了一道的姚武,被霍青杀死的裴达,野心败露的窦定坤 在这一瞬间,王芍看着父亲并没有太大起伏的面色,她的心竟然稍稍安定放松起来。 原来,这就是亲人在身边的感觉,明明知道父亲恐怕也帮不到自己,可还是无所顾忌的说了出来,有这么一个人,站在和自己相同的立场,所思所想也都以自己为前提,她的忧虑便是他的忧虑,她的危险能引起他的紧张。 原本觉得自己闯了祸,可是一旦把真相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就仿佛内心充满了无尽的力量。 说到最后,当王芍说起裴达在密林里朝自己射弓弩,而霍青替自己挡下一箭时,王芍忽的有些怔愣,有一种奇怪的情绪从自己的心头晃过,却是太快,她并没有及时抓住,却感到了若有所失的心情。 王芍无暇再想那是什么,因为父亲听完事情的始末后,脸上已经挂满了寒霜。 任何一个父亲,听到儿女这般犯险,都不可能再和颜悦色的。 王芍心头苦涩难安,缓缓退了一步,在父亲脚边的木踏前跪了下来。 气氛冷凝异常。王云修足看了王芍半刻,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如果他今天面对的人是自幼在他身边长大的儿子春林,他必会一巴掌打下去,让她好好的反省反省自己都做了什么。 可眼前跪着的人是自己的女儿,她不足四岁便寄居在外祖家,这个女儿成熟c理智c自立且果敢。她此时跪在这,便是在说明: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不后悔。 王云修疲累的起身,走到窗边对着夜色沉默半晌,缓缓叹了口气,朝身后唤道:“你起来吧。” 王芍知道,父亲这便是原谅她了。于是王芍起身,在王云修身后不远出站定。 有些事,父亲应该是要细问的。 略待片刻,王云修才缓缓出声:“说说你的打算。” 王芍虽然面对的是父亲的背影,却仍然表露出一副尊敬的姿态,她先是对自己的这种本能微微诧异,随即便理清思绪,轻声道来:“女儿原本的打算,出得密林后就直奔镇江,父亲应该知道,镇江知府陶晋朋和义父关系甚好,陶晋朋的连襟正是刑部侍郎潘循,女儿想经此周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3:点拨 说到这儿,王芍说不下去了,其实她心里明白,当时在大牛村最理智的办法是和霍青等人分开行事,事后只要和姚武联合一口咬定霍青是劫持自己之人,再诱姚武谎称是他救了自己,毕竟她有把握让姚武不敢对自己图谋。这样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但这样一来,霍青他们的身份便有可能暴露。当然,这些都是王芍这两日清醒之后,才慢慢想明白的。也是这两日她才意识到,在她的潜意识里,是不想让霍青等人有麻烦的。 王芍等着父亲的训斥,等了半晌,只听王云修再次长叹一口气,“你这算什么办法。”略微的嗔怪,好像在责备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语气并没有让王芍感觉到不舒服,她只是脸上微微泛红,头埋的更低了。王芍不知道,如今自己的模样才是十几岁小姑娘做错事时应该有的样子。 王云修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王芍其实没指望这个神医父亲会想出办法来,但过了一会儿,王云修却语气肯定的说:“如果真如你所见这般,咱们还不能马上启程。” 他们此时落脚之处是王家在张县的一个宅子,离镇江只有一日的路程,他们原本是打算霍青醒来后就去镇江,那里有汇锦昌的分号,行事更方便一些。 听父亲这么说,王芍一时不解。王云修转过身来,和女儿对面而立,“如果阜水发洪和上阜村伐林的事情有关,那为父倒是能猜到其中的几分关键。” 王芍眼前一亮,“我能肯定伐林和发水之间有必然的关系,外祖父曾经说过,只要上阜村的密林在,除非大雨倾盆一个月,否则阜江不可能受水患之苦。” 饶是王云修对她还有气,此时也不得不露出欣慰的神色,他这个女儿最知道见微知著,从前岳父在世时便时常夸赞她这一点。 于是,王云修的语气也变得轻缓了些,他回到塌几边做好,示意王芍在对面坐下,然后用手在茶杯里蘸水,手书二字在桌上。 王芍认真的看着,是一个“万”字和一个“郑”字。 这两个字并不难懂,“万”指的是当朝皇后万氏的娘家定昌侯府,“郑”指的是郑太后和郑贵妃的娘家,荣勋三朝的英国公府。 而王云修刚写完这两个字,王芍的目光便久久落在这个“万”字上。其实王芍一直隐隐觉得,下“禁行令”封锁官路的人如果不是定昌侯,也必然和定昌侯有关。 毕竟裴达这个人的存在,是不能忽视的。 而王云修随后也印证了王芍的猜测,因为他下一个动作便是在“万”字上画了个“圈”。 王芍抬头,对上一双清明睿智的眸子,这样的父亲是她不曾见到过的。只听他有条不紊的道:“密林被砍导致阜水犯洪,但最近五年里,你可曾听过朝廷有征收车马运输木材的消息?” 王芍摇头,目光也变得清亮,父亲和她想到一块去了,当时她便是很肯定这一点,所以才得出“林子是被人偷伐”的结论。 因为朝廷伐林,只可能调派军队或是征收民工开采砍伐,却不可能调派足够数量的车马运输,就算是经漕运到最近渡口的路程也是需要车马的。而南直隶有着最多马队的商号,正是汇锦昌,而马队的支配权正是在王芍的手里。 王云修继续说:“不止是这样,朝廷有砍伐之事绝不可能悄无声息,皇族对国之山水十分看重,不会轻易破坏,如果有人私自砍林,而且砍伐的数目十分庞大,还引起了水洪,不管在什么时候,乱世也好盛世也罢,必然会引起皇权震怒。” 王芍平静的听着,可眼里跳跃的光却把她激动的内心展露无遗。 是了,她之前一直纠结于朝纲混乱,以为就算上阜村的树林被砍的事传到朝廷,也会像泥牛入海一般,引不出多少动荡。她却忘了,无论这个世道有多少不公,这个国家最高权力仍然是皇权,就算权倾朝野,就算功勋传世,那也是依附于皇权而生。 而皇族之人看重风水正统,相信天地感而万物化生,而国之命运更是与国之山水息息相关,古人便有将山水和道路称为国脉的说法。如果有人破坏了国脉,改动了国运,便是有权倾之位,功勋之荣,那也一样是罪大恶极c死有余辜。 思及此,王芍才有豁然开朗之感,她不由惊道:“所以,封锁官路难道不是为了抓人,而是为了封锁水讯的消息?” 王芍的话却将父亲惹笑了,他无奈的摇头:“水讯堪比军情,先帝在位时便有国令,延误水讯者当诛三族,就算有禁行令,也未必能拦得住水讯,不过”王云修顿了顿,笑意更深,“砍伐那样一片林子所要笼络的权臣何止凡数,恐怕扬州官场从上到下都有所牵连,所以水讯出京,也只是一则水讯,扬州这些父母官断然不会将伐林之事泄露出去。阜江水讯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和前不久镇江河段泄洪没什么区别,朝廷只需派人下来治理便是,唯一可以让朝廷诟病的,不过是‘监测不利’,最后追责必然会落到那个负责监测阜江水位的水丞身上。” 王芍忍不住张了张最,怪不得,这便和颖州军搜城的事对上了,她原以为“捉拿水吏”是个幌子,没想到捉拿水吏是实,只是那水吏是不是因罪潜逃就不得而知了。 王芍是极为敏锐之人,看事情并不浮于表面,听到这儿,她已然明白过来,不由道:“想必这水吏是很关键的人物,知道的事情必然不少。” 王云修点头:“而且见此情形,这个人必定早就备了后手,否则不可能到现在还抓不到人,这人或是藏了起来,或是真的逃到了外地,但无论这个人下落如何,伐林的幕后黑手此时必然心急如焚。” 当然心急如焚,找到这人也就罢了,若是找不到,那就相当于今后日日夜夜提防着此事败露,那无异于将一把匕首抵在了心口上。 王芍不怀好意的笑起来,心里头莫名的痛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4:善后 王云修见了心里直叹气,真不知说这孩子心宽无惑还是没心没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尚还处在风口浪尖上,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这巨浪卷进去。 王芍笑着笑着,就瞧见父亲望着自己一副无奈的模样,她忙收敛了情绪,“父亲现在是在担心裴达之死会让定昌侯的人怀疑到女儿身上?”语气里有自己都没曾发现的乖巧。 她果然聪慧。 王云修再一次心有感触,有些人即便是再多的语言也不知道是何意思,有些人只需稍稍提点,便能准确的抓住关键。他的女儿无疑是后者。 在此当下,王云修忽然有感: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真的很轻松。 出神稍许,王云修正色道:“他们一定会怀疑,但他们当务之急并不在裴达的身上,所以你暂时还算安全,可是这件事一旦过了,等他们回过味儿来,就知道你冲出大牛村的行为破绽百出。” 话说到最后已是十分严厉,王芍赧然的垂头,脸颊绯红。 过了一会儿,王云修朝门外喊了一声,“曾河!” 王芍抬头不解,不知道父亲说着说着为何忽然叫了曾河进来,但他知道父亲喊曾河一定是有事吩咐,而且还是需要用武力解决的事。这又和印象里的父亲不太一样,印象里父亲一直以母亲的意见为先,有母亲在时,他总是温和的看着,并不发表意见,就算母亲的意见是错的,他也不会当面表露出来。 今日的父亲,超出她印象里太多,王芍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儿,竟有了“这还是不是我爹”的错愕感。 直到曾河走进来后,朝他们行礼,王芍才回过神来。 不等她说话,王云修已经有了吩咐:“你即刻启程,到大牛村问询姚武的下落,记住,决计不能让这个人有说话的机会。” 此言一出,不止是曾河,就连王芍都是大惊失色。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是要曾河去杀了姚武?王芍不由上上下下的打量父亲,这还是他那个连蚂蚁都不舍得踩的爹吗? 曾河愣了半晌,却比王芍先回过味儿来,他问:“神医,你的意思如果姚武死了就算了,如果没死想办法把他带回来?” “”王芍无语,看向父亲。 王云修想了想,“不必带回来。”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个拇指盖大小,牛皮纸包着的药丸递给曾河:“这是十人的剂量,用水化开涂在太阳穴处,就能使人半疯半傻。”见曾河眼睛顿时精光四射起来,王云修补充了一句:“这不是毒药,我日后自会在恰当时机使他恢复。”曾河眼里的精光并不曾削减。 王云修暗忖,这个曾河乱想什么呢?他可是神医,怎么会给人下毒呢?医者仁心!医者仁心懂不懂?犹豫了一下,王云修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把那药丸用手掰开一半,递了其中半颗过去:“这些足够了。” 曾河那亮闪闪的眼睛马上也跟着黯了一半。 王芍看着,忍俊不禁。 曾河却有点傻眼,赶紧把那半颗药揣进怀里,生怕王神医再反悔,又拿回去半颗,嘴里应承道:“神医放心吧,我立刻动身。” “等等。”王云修叫住转身已经快要出门的曾河,对他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十分头疼,呵斥:“你急什么?” 王芍看着她爹额头上跳动的两条青筋,一边忍笑一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瞪了曾河一眼。 曾河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他这次被王芍骗的不轻,心里虽然怨怪她在扬州的时候把他骗走,可也更加担心回到金陵之后没法和祖母和父亲交代。 按照曾河原本的人生规划,他到明年年初就要在长辈的安排下投军山东,如果这次回去王芍不帮她说点好话,父亲和祖母怪罪起来,他要参军的事恐怕就要被无限期押后了。 所以现在曾河只能哑巴吃黄连,明明知道自己被王芍骗了,也要做出一副理亏的模样,以求王芍能看在他这么有“觉悟”的份上,不要落井下石。 所以曾河不敢再对王云修的命令有所怠慢,他站在那儿,神情变得十分恭谨严肃。 王云修对此十分满意,他稍稍理顺了心思,又嘱咐曾河道:“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姚武恐怕已经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你到大牛村后,想办法找到姚武最得力的手下,记住一定要和他关系最近的,威逼也好利诱也好,一定要让他一口认定‘姚武和裴达商量好,联合对付汇锦昌大小姐’” 王云修这么说,无论是王芍还是曾河,都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目的。曾河更是诧异的看向王云修,心道:王神医可真是厉害,裴达和他的手下已经死了,这句话被姚武的手下说出来就是铁证,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裴达到密林里穷追不舍纯粹是因为私仇,那大小姐也就没有什么可让人怀疑的了。 曾河一直以为大小姐和澜夫人都是顶顶聪明的人,没想到王神医的心思也如此缜密,手段也如此诡谲啧啧啧,这一家子个个都是人精,谁都不好惹啊。 王云修吩咐完,见曾河盯着自己,眼睛里复杂难明,忍不住又开始头疼,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快去快去,这件事做好了,我写信给你爹让他抓紧送你去军营。”他怎么能放心这么个傻小子给女儿当护卫,还是送到军营里锤炼锤炼才能让人放心。 曾河前一刻还一本正经,听到“军营”俩字,傻子似的笑起来,“神医你说话可要算话,我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办不好差,我也没脸回来”说着傻呵呵的往外退,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脚。 王云修的脸色更黑了。 王芍却从刚才父亲吩咐完曾河那些话的时候,就开始目不转睛的看着父亲。父亲是如此洞明c如此审慎缜密,面对这样的父亲,心里那份踏实的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王云修见女儿在看她,不由也朝自己身上看了几眼,笑着问:“怎么了?” 王芍摇头,扯了扯嘴角,“春林信上总说您靠不住,女儿倒觉得,紧要关头您可一点儿不含糊。” 王云修开怀的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不免还是担心,嘱咐道:“这两天你就在床上躺着,我让人把你在张县的消息传出去,过两日估计就有人来你这儿探查,知道你伤是真的,这个坎或许就算过了”说到这儿,王云修不由沉思起来。以当时在大牛村时的情形,这个霍青实非必要伤了杏雨,但他还是让杏雨真的受了伤,难道他也防着有人会来探杏雨伤势的真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5:流沙 “爹”王芍见父亲久久没有说话,不由叫了一声。 王云修回过神来,掩饰般的叹了口气:“这个水丞抓住还好,若是抓不住为父怕” 若是抓不住,负责搜捕的人难免会向他们的主人推卸责任,到时候怕是会拿王芍做幌子,毕竟汇锦昌树大根深。 思及此,王云修不由问了一句题外话,“杏雨,对汇锦昌你有没有别的打算?” 这话问的含糊,意思却很直白。汇锦昌如今已经被一些势力盯上,有人争则“贵”,但若是真被人争到手,想必接下来便会面临另一股势力的忌惮,甚至是摧毁。 这也是为什么沈七爷将汇锦昌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便稳步经营,不再扩充发展的原因。 但是现在的世道毕竟与沈七爷时不同,王芍明白,再沉隐下去已是不能,她应该有所决策了。 她没有回答父亲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她有些好奇:“爹,我一直没问您,您怎么会和曾河在一块儿?你不是和曾海还有丹姨在镇江等我吗?” 王芍醒来之后就看到了父亲,当时她十分虚弱也没有多问,后来父亲知道张来富和拂珠去往丹阳求助,就派曾海去了丹阳。 最初王芍以为是曾河去镇江搬的救兵,但今天早上曾河将事情的始末同她说完之后,她才意识到,父亲和曾河其实是在阜水镇碰上的,可是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阜水镇呢。 王云修的回答很令人意外,他说:“是窦定坤的儿子窦英给郭进示了警,郭进快奔往镇江,为父才知道你遇了险。” “窦英?”王芍一头雾水,“他不是郭通的死对头吗?他怎么会去给郭进示警?”那样子,极为失望失望。 她当然失望,好不容易抓到了窦定坤的把柄,现在却横插进来一个窦英。这样一来她就得承窦英这个情。 王芍露出个索然寡味的神情,“这个窦英,缺心眼吗?” ※※※ 第二日,王云修给王芍开了一副修养嗜睡的药,亲自将药拿到王芍面前:“这药药性温良,你只需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之后咱们就到镇江了。” 到镇江?王芍以为父亲昨日让她装成“伤重”,只是要她在床上躺一躺,她看着黑浓的一碗药汤,一时有些踌躇。 王芍知道这样安排无疑是最稳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抵触的情绪在心口弥漫开,她模棱两可的答应了一声。“等会我喝。”便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王芍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冷凝,一抬头,父亲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冷冷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仿佛在说“你该清醒了”,仿佛一桶凉水当头泼下来,她扶着桌几站起,惶然的看着父亲。 王云修脸上没有什么变化,看了她一眼,说起了阿渊的病情,“我手里有一些清毒的药,但对孩子来说药性太猛,我准备给那孩子刮毒。” 王芍眼神缩涩了一下,刮毒俗称刮痧,是将玉石烤热后按照身体经络刮肤驱毒,虽然父亲深谙此术,可刮络之痛对成年人来说都十分难耐,更何况阿渊才不过四五岁的年纪。 王芍心疼阿渊,却也立时明白过来,父亲在此时提出为阿渊解毒,其实是在告诫自己:他会应诺治好霍青和阿渊,但是她,不能再行差踏错了。 昨晚之后王云修没有第一时间赶霍青走,还答应帮阿渊解毒,其实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何况王云修查看过王芍的伤势,已经猜到霍青是怎样给女儿敷药包扎的,虽然可以解释成“当时情况所迫”,但王云修却无法对“情况所迫”的后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在礼教甚严的世家大族,仅凭这一点,王芍的名节就算是全毁了,最后只能沦落到给霍青当妾的下场,就连做妻的资格都没有。 更何况霍青醒来之后,女儿对他的样子,分明可以用“情窦初开”来形容。 作为父亲,却知道那个身份神秘,武功神勇卓绝,箭术出神入化,浑身带着杀伐之气的男人,绝非女儿的良人。 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要姿态强硬。 王芍何尝不理解父亲?可她对霍青的感情很复杂,甚至有时候有些掩耳盗铃,她并不想期待什么,但就是不愿意分别。就像做了一场美梦,虽然知道还是要回归现实,却还是会贪恋梦境不愿意醒过来。 霍青于她,不过是一场美梦罢了,一场能够收起满身的刺,去相信依赖一个人的美梦。其实从她醒过来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她就应该知道,她的梦应该醒了。 一种强烈的失落压在心口,王芍垂下眼,密密的一排睫毛遮掩着,一颗晶莹的泪在睫毛里隐隐浮现,她苦涩的声音传来:“让我见一见阿渊吧。” 就当为这个梦,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尾。 王芍始终没有抬头,自然也没有看到父亲微沉的面色。 父亲和女儿的对峙,往往总是父亲败下阵来,又过了半晌,王云修还是妥协了,只听他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走出了王芍的房间。 王芍独自一个人站在原地,泪盈于睫。 ※※※ 王云修是个谨慎的人,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他让小厮每天熬治疗箭伤的“重剂”。他猜测如果有人会对王芍冲破关卡的事情起疑,必然也会对她的伤势起疑,表面上的伪装还不足以打消对方的疑惑,他们一定也会探查王芍服用的药剂。 就连院子里服侍的下人,也都以为大小姐是真的“重伤不治”,神情里自然而然带着一种不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等待“东风”找上门来的日子里,王云修通过“刮毒”之法,逐渐剔除了阿渊体内的“哮由”。令王云修欣慰的是,小阿渊年纪虽小,在刮毒的时候却表现的十分坚强,不仅没有落一滴泪,还经常咬牙切齿的对王云修说:“我们北地人,和你们南地人不一样。” 如此过了三日,小阿渊体内的毒素清理的差不多了,王云修亲自到霍青房里,将阿渊中毒的事情同霍青说了一遍,霍青脸上虽然平静,但在王云修走后,却吐出了一口黑血。 黑血吐出后,王云修眉间略略舒展,告知霍青,他的毒也已无大碍,再修养一个月就可以赶路了。霍青次日果然便能起身行走了。 当霍青来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时,他的爱驹“三途”十分有灵性的踢开马厩的木栏,小跑着来到了霍青的身边,院子里响起它围绕霍青踱步的“得得”声,看得王云修的小厮以及为霍青熬药的小沙弥,都好奇的驻足观望。 而霍青的目光,却长久的落在东边厢房紧闭的门扉上。王芍已经“昏迷”多日了,而且霍青也隐隐猜得出,她因何会昏迷。 仿佛手里攥着一把沙子,明明知道沙粒总有一天会全部从指缝里流走,却还是迟迟不愿意松开手,他竟有些焦灼,不能压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6:原来 当天夜里,去丹阳接应张来富和拂珠的曾海回到了张县。他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不仅汇锦昌丹阳分号不曾接到张来富二人的求救信号,曾海派人去附近乡路查探也是无果。 此时已经距离约好汇合的时间过去了五日。不得已,王云修只得和霍青坐下来商量,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后,曾海再次离开张县,直奔镇江。 然后,曾河回来了 “神医,你吩咐我做的事,我做完了,不过”曾河表情十分怪异,一时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辞。 王云修正在给身在写信,闻言扭身坐直,“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那倒没有。”曾河抬起一双惶惑的眼睛,不解的说:“我到大牛村的时候,已经有人去过村子问询了,听村里的人说,当天大小姐趁乱闯出村子的时候,那个姚武不知道被谁捅死了” 死了?王云修眯了眯眼睛,想到了霍青的那张清冷的面孔。 他问曾河:“那姚武的手下都料理好了吗?” “料理好倒是也料理好了,不过”曾河斟酌着,眉头蹙成一个疙瘩:“我到大牛村时,姚武的那些手下都被叫过去审问过了,他们一口咬定姚武想对大小姐图谋,而且还说他们在路上掳劫一次未成,才潜伏到村子里准备伺机而动的。” 这一段王云修已经从王芍那里得知了,王芍说当时被灭口的人最后说出的半句话是:“咱们是奉了茂” 这句话最初王芍没有想明白,但后来姚武找上门来说要求见,王芍一下子想到了姚武的兄弟姚文在京都开的那间银楼,正是叫做“茂德堂”。 而曾河此时的话正是印证了王芍的猜测。 但姚武出事,姚武的手下不是更应该隐藏行迹,把自己摘干净吗?怎么会众口一词的给姚武抹黑呢? 王云修的神色也开始严峻起来,他问曾河,“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异常吗?” “还有一事。”曾河见神医也觉得异常,收起了语气里的犹疑,禀道:“我在姚武的随从中打听到他最得力的手下叫高大海,我找到这个人的时候,发现他十分紧张,像是绷着一根弦似的,我本想软硬兼施的威胁一下他,可是没说几句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一口就答应了。” “哦?这是为什么?”王云修十分意外。 曾河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理解,他又道:“我发现他行动虽然无恙,但两只手拿东西的时候比较费力,他看我盯着他的手,很慌张的把手背到了身后,我想一定是有人先咱们一步要挟过他,或者说有人逼着姚武的手下不得不说真话。”曾河最后肯定的得出结论。这是他大牛村一行之后,最直观的感觉。 王云修心下更凛,他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派曾河前往,在此之前知道内情的人就只有王芍和霍青。 那么,让姚武的手下“说真话”的人,就必然是霍青无疑了。如果真的是这个人,难道他在布局的时候就把所有的后事都料理好了? 正如王云修猜测的那样,霍青的计划原本就是周密严谨的。 早在姚武等人出现在大牛村的时候,霍青就看出这些人和在驿路上袭击王芍的那群人,是一路人。 他先一步掐断了高大海的一根手筋。一个擅用飞刀的侠客,废了手的下场无异于丧命,所以当霍青告知高大海只要按照他说的去做,事后会帮他把手筋接好后,高大海就只能选择做霍青的傀儡。 通过高大海掌握姚武那些手下的软肋简直轻而易举,而且在人群中用刀抵着姚武,并趁乱刺透姚武后心的人,也是高大海。 霍青已经做到了算无遗策,当然,他唯一算错了的,是王芍胸前的那枚铜片。 越是发现霍青的强大,王云修便越是心中凛然,他更加觉得,让王芍“睡过去”真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曾河回到张县之后,又过了几日,定昌侯的人依然没有出现。意外的,却有贵客找上门。 是金陵大召寺的维那师傅,慧定法师。 景朝崇尚佛法,金陵大召寺在佛寺中的地位一直十分超然。 早在圣祖皇帝年间,大召寺便与皇族颇有渊源。那时候圣祖皇帝便是崇尚佛法之人,常招各禅寺高僧钻研佛法,论禅议经。中年时与大召寺觉隐法师论禅三日不歇,之后数年将觉隐留于京都,不准其离京。暮年之时圣祖皇帝困惑于传位于嫡还是于长,招觉隐进宫密谈,最终立了非嫡也非长的先帝爷仁治皇帝为国之储君。先帝爷即位后,有好几次遇到国之大事,都要书信金陵,寻觉隐法师为其解惑,甚至有几次干脆微服金陵,亲自到大召寺,一住便是数日。 除去与皇族的联系,大召寺建寺百年以来,着实为景朝做了几件轰动的大事。 比如,隆庆年间南地水患频发,大召寺曾向朝廷献银十万两,以助工部疏通河竣,隆庆末年,大召寺中三十几位药僧曾徒步进京,沿途施医赠药,救助贫苦病苦民众无数,元兴初年,通州时疫几近蔓延至京都,也是大召寺药僧贡献良方,使得太医院最终配制出了克制时疫的汤药。 如今大召寺的主持是觉隐法师弟子悟隐,而此次到张县来拜访王云修的慧定法师,便是悟隐法师的亲传弟子之一,也是大召寺最年轻的一位监寺长老。 所以慧定法师一进张县,县城守军就直奔县衙禀报,等王云修一盏茶烹好,那知县大人便满头大汗的赶到了。当得知慧定法师听闻故友的女儿受了伤,特赶到张县来援手时,知县大人当即表示,愿意出人出力。 就这样,王家的这个别院一下子热闹起来,有官吏卫兵不停的进进出出,也有居士c僧人赶到,渴望求见慧定。 霍青站在厢房窗前,看着来往的各色人,不觉对王云修肃然起敬。这是个懂策略,能统看全局的男人。 让定昌侯的人相信王芍重伤还不够,还需要让他们对王芍有所顾虑,以防他们轻易便王芍下杀手。毕竟永绝后患的方式是灭口。 大召寺在景朝的地位特殊,定昌侯再权倾朝野也不敢和深得民心的佛寺作对,只是王云修能轻易请动慧定法师,想来此人能力绝非一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7:碰面 霍青猜的没错,慧定法师是王云修特意请到张县来的,但霍青没有想到的是,王云修能请动慧定,与他的能力没有关系,而是王云修本人,也是悟隐法师弟子之一,还是唯一的一位俗家弟子。 悟隐在接手大召寺主持之职前,是一名享誉四国的药僧,王云修的医术乃其亲传,和慧定以师兄弟相称。 此次搬慧定前来相助,一则是如霍青猜测的那样,让定昌侯的人对王芍有所忌惮,二则为了制造声势,好让“汇锦昌大小姐重伤不治”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让越来越多的人知悉此事,只有这样那些奉命搜寻水丞的人,日后才不会拿王芍的事当他们行事不利的幌子。 如此又过了两日,第三日的清晨,那个常给霍青熬药的小沙弥,一早就来到霍青的厢房,脆生生的开口禀道“神医让小的通知先生”话音越来越弱,后头半句“今日便要启程去往镇江”的话,就卡在了嗓子里。 因为小沙弥看见,霍青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他在林中一直背着的破包袱也已经背在了他的肩上。 这人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出发的? 小沙弥挠着脑袋回去向王云修复命,“神医,您是不是已经通知过霍施主了?他都已经准备好了。” 王云修听了,不禁望着厢房的方向微微愣神。 身材高硕却肥胖的慧定法师正从屋子里走出来,听了小沙弥的话不禁问:“霍施主?是什么人?” 王云修背着手,一时无话。他所注视的厢房处,门扉忽然敞开,长相温润却给人以凛冽之感的霍青,迈步而出。 谁都没有发现,慧定的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变。 霍青身后马上出现了背着小包裹,已换洗一新的小阿渊。小阿渊这些日子和王云修混的颇熟,弗一看到王云修站在不远处看他们,便迈开小腿“蹬蹬蹬”跑了过去,仰着头和王云修打招呼:“神医,今日芍姐姐醒了没有?你昨晚有没有好好照顾芍姐姐?” 小家伙声音软糯,生的又是唇红齿白,王云修见了不由向阿渊伸出手,“她今日傍晚或许能醒。” 他派去监视王芍屋中动静的人已经发现,昨夜有人进了王芍的房间,探了王芍的脉搏,而且还带走了王芍“喝剩”的药渣。 所以王云修才下令今早动身。思及此,他忍不住抬头看了院中骏马旁边英武伫立的男人,难不成他早察觉到了昨晚的异动。 王云修看着这样的霍青,顿时五味杂陈,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当日曾河把这人从密林带出来后,曾向他禀过,当时发现他和王芍的时候,他们身边分散着二十六具尸体,其中一个被扭断了脖子,其他二十五个人都是被箭弩一击毙命,当时曾河猜测这个人一定是先扭断了一人的脖子夺下箭弩,然后用箭弩杀死了其他人,曾河还特别提到裴达所中的那一箭,是从眉心射进去的,裴达当时竟然是连避都没能避开。 然后王云修又想到女儿清醒后,抓着他的手问“三爷呢?”,想起女儿在这个人屋里发自内心的笑声。 王云修只觉浑身发冷,他的杏雨,招惹上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王云修思绪百转间,霍青朝王云修拱手行礼,他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他早就发现王云修对自己的“戒备”,所以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敬而远之。 只是在霍青抬起脸时,平静淡漠的眸子忽的聚起一抹精锐,似有所觉般的,直直朝着慧定的方向看来。慧定猝不及防,竟然不由自主的向后挪了两步,身影似乎随着这个动作变得有点僵硬似的。 慧定的动作在霍青的眼里掀起了波澜,但不过转眼,他那双冷眸里又恢复了平淡。他静静的回身,着手将包袱捆在了马背上。 刚刚那个片段只在一瞬间发生,并不曾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但一直注意着霍青并且就站在慧定身边的王云修,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他不禁朝慧定投去目光,慧定却并不看他,而是遥向霍青施一佛礼,念了句“阿弥陀佛”。 相熟二十年,王云修还是第一次见慧定乱了方寸,他的这个师兄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 王云修再看霍青眼神就带了几分惊疑不定,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意外? ※※※ 一行人出发往镇江走,王云修几次都想开口问询慧定刚刚为何那般反应,但每一次他要开口,慧定都做出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王云修不禁气结,只得在暗中关注二人。 天黑之后,一行人来到镇江城外的四波亭,这里有一所驿站,众人打算在驿站里歇息一日,明日天亮后再启程,按照路程和时间估计,正午之前他们应该就能进城了。 车马刚驶入驿站,和霍青共乘一骑的小阿渊忽然高兴的喊了起来:“何叔叔——” 众人朝着阿渊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身姿长相都透着几分英气的年轻人正在和车夫商量着什么,听到这一声,连忙回头,脸色大霁的唤道,“三爷!” 王云修等人也明白过来,眼前之人应该就是与霍青走散的手下。不自觉的,王云修缓缓吁了一口气。 听到何图这一声,驿站二楼的窗户随即被推开,展先生和阿巳惊讶的面孔随即露了出来。 霍青坐在马上,目光平静,朝三人微微颌首。 一侧传来一句佛语,慧定不知何时走下马车,正站在霍青的马边双手合十:“霍施主,可否与贫僧详谈几句?” 霍青脸上没有表情,两眼深深的望向慧定,半晌后翻身下马,吩咐何图:“带阿渊先进去。” 何图肃然领命。一行人看着霍青和慧定和尚往驿站外田野方向走去了。 慧定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特别是王云修,要不是满院子的人盯着,这会儿早就跟上去一听究竟了。 王云修表面上虽然还能装出一派风轻云淡,但心里抓挠得厉害,一转身就瞧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向他施礼:“昨日接到三爷的消息,知道他此番脱难全凭王神医仗义施救,在下展平,在此多谢先生。”说罢竟一揖到底,给王云修行了个谢礼。 王云修那云淡风轻彻底装不下去了,脸色像是被人揍过一拳似的难看。什么叫做“昨日接到三爷的消息”,张县到处都是曾海的人,霍青什么时候向外传递过消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8:身份 穿着靛青色长袍的霍青,以及一身褐色僧衣的慧定,此时正面对月光站在驿站外的一颗槐树底下。四下里空空旷旷,刚钻出地面的禾苗在月光下泛着盈盈润泽。 两人年岁上相差悬殊,弱冠年纪的霍青站在那,却比慧定这个中年僧人更显得沉静,那清冷的眼睛似经沉淀,包罗万象。 慧定看着这样的霍青,想了一路的话不知怎么的便是一转,唐突的问道:“霍施主可是我佛门中人?” 霍青负手眺望远峰,他不是个喜欢周旋的,听慧定这么问,有点失礼的没有接话,反而直言说:“禅师要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慧定面色微微泛白,念了句佛语,踌躇了几息,还是问了出来:“敢问霍施主庚数几何?” “二十有一!”霍青答道,声音平静。 慧定似有困惑,竟又问了句:“此话当真?” 霍青在月色中侧过脸来,淡淡的道:“当真!” 慧定的眉心深深皱起,在霍青的脸上打量又打量。出家人心思其实没有多少弯弯绕绕,仅凭一双眼睛就能看透心情,慧定此时的疑惑就明晃晃的表露在了脸上。 霍青被他盯了半晌,见他也没问出别的问题来,转回头,静静的问道:“禅师见过盛太子吗?” 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令慧定再次乱了方寸,竟然踉跄的向后退了数步。天可怜见,慧定从入得佛门起,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连数次的不淡定。“难道难道你真是太子殿下的不不对,太子殿下若是有子嗣” 他们所说的盛太子,便是先帝和元皇后孟氏所生长子,慕容盛。 先帝驾崩前昏迷数年,盛太子监国,因盛太子年过而立不曾有子嗣,使得朝臣对其储君之位颇多质疑,当时郑贵妃所生的三皇子不过十四便生得一位公主,朝臣倒戈三皇子之数甚多。 直到先帝驾崩。盛太子的舅舅,统领京畿六卫的孟赞孟都督,带兵直逼皇宫,想助盛太子即位。不曾想却被乾宁公主的公公,永诚侯余伯骞背叛,盛太子被永诚侯当庭射杀。乾宁公主还是盛太子嫡亲的妹子。 自此孟氏一族倾覆,三皇子登基,郑贵妃成了如今的郑太后。 忆起往事,慧定不由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陪师父进宫面见先帝的情形,那时候盛太子就随侍在先帝身侧,风姿隽爽,湛然若裨,笑的时候暖意融融,让人觉得这样的人做了皇上,国家也会是欣欣向荣。 思及此,慧定又朝霍青的脸上看去,这个人的长相竟与盛太子有六七分相似。若是他穿上华服,站于殿堂,掩去周身的冰冷和杀伐之气,那么相像之处便可再加两分。 这样的人,若说和盛太子没有关系,慧定必然是不信的。可盛太子若是有子嗣,当年的储君之位也不会那般岌岌可危。 霍青没有卖关子,沉吟了一声,说:“他是我的舅舅。” “舅舅?”慧定一时没有转寰过来。 等想明白其中关系,他不由瞠起双目,愕然的望向霍青。清冷的月光下,比月光还要清冷的男人,嘴边噙起一抹苦涩:“我母亲是乾宁公主。” 是了,能称盛太子为舅舅的人,只有和盛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乾宁公主,但是乾宁公主字孟皇后死后便嫁给了永诚侯府二公子,后来她的公公余伯骞还亲手射杀了盛太子。 慧定极力克制想去扶树干的冲动,他再次打量眼前之人,二十一岁,有着将人才有的冷厉英武是了,当年永诚侯府二公子不就是绝世罕见的少年将军吗? 很久很久,慧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知公主殿下现在” 当年那件事后,郑太后下旨令乾宁公主在京郊福慈庵带发出家,作为对乾宁的牵制,她刚满一岁的儿子则留在永诚侯府里。而当今圣上与乾宁公主情谊颇深,皇上登基后不久就下旨赦免乾宁,只不过传旨太监赶去福慈庵的时候,发现乾宁公主已经不知所踪。 乾宁的失踪令郑太后震怒,她一度想将乾宁公主的儿子捆绑游街,逼迫乾宁现身。可当时太后和皇上的关系未曾缓和,后来乾宁公主的丈夫也得到了消息从边关返回,至此乾宁公主一事才不了了之。 现在想来,慧定初遇霍青时之所以没有联想到乾宁公主的后嗣,便是因为从那以后永诚侯府再也没有传出关于这个孩子的消息。 而且霍青为何会姓“霍”而不是姓“余”呢?难道那之后还发生了不为世人所知之事? 心中百转千回,霍青不等慧定问询,已淡淡开口:“母亲十几年前在黎州归芸庵落发出家了,后来我被宁王殿下接去了黎州与母亲团聚,母亲每日诵经礼佛,早已忘却前尘往事,五年前在黎州超脱而去。” 先帝元后孟氏诞有两子一女,除了盛太子和乾宁公主外,最小的儿子便是宁王,元后也是因为高龄诞子后伤了身子,而一病不起直至离世的。但听霍青话里的意思,乾宁公主和霍青都是被宁王接去黎州的。 当年盛太子倒台,郑太后原本想要斩草除根,连宁王也一并除去。无奈当时景国风雨飘摇,内有乱臣外有强患,新皇急需一个仁义的形象来安抚百姓和朝臣。所以郑太后才将宁王远远发配去了燕北就藩。 当年的宁王不过十一岁,竟有能力在那样的境地里,抽手去营救公主母子?慧定的眉毛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许是料到了慧定在想什么,霍青开口道:“霍青幼时的确是殿下所救,那时候殿下已经在黎州站稳脚跟,分派人手将我从京都接回燕北并非难事。”说着,霍青叹了口气,隔了一会才又道:“但在母亲落难时,殿下却已是自顾不暇,去福慈庵营救母亲的是老定北侯薛征,以及云昙寺澄尘法师。” 慧定心下一惊,他当然知道澄尘是谁。 师祖觉隐法师坐下亲传弟子共有六人,这位澄尘法师位列第五,因是武僧并擅钻研阵法,被薛老侯爷三顾茅庐请去边关。 慧定不由念了句佛语,“不想,师叔还有此番善缘。” 一直负手而立的霍青,闻言也双手合十,向慧定回礼:“澄尘法师救我母亲于危难,霍青到黎州后最初的几年,也在法师坐下带发修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79:告别 多么匪夷所思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慧定却似豁然开朗。 他早就感觉到霍青周身的气质里,有一股独属于佛家的沉静高远。就如现在,明明站在他一步远的距离,却仿佛这个人远的如同天际的一颗星子。 但慧定也感受的到这人周身显而易见的杀伐之气,出家人,就算是武僧,也绝不可能有此等戾气,应该是常年浴血沙场磨练而来。 慧定断定,这人虽与佛门有缘,却不是佛门弟子。 霍青唇边的苦涩更甚,“霍青受母亲影响,深受佛祖恩诲,本也一心向佛,愿求入得佛门,但母亲临终留下遗命,不准霍青出家,又将霍青托至薛老侯爷门下,收为义子,霍青遵义父遗志,为景朝固守北疆,霍青现为昌兴一守将。” 原来如此,慧定看到霍青神色坚毅,不禁怅然的想:历朝历代,在夺位中失势的皇子,哪个不是幻想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盛太子谋逆之事其实尚有重重谜团,很多表象下的东西都经不起深究,他初见霍青之时心中便想,有这样长相的人应该会有所图谋,现在看来,乾宁公主并没有给儿子灌输仇恨。 如今已是元兴十九年,皇上已经登基十九载,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千疮百孔的国家也许并不比安居一藩更吸引人。 一念至此,慧定心下豁然,他诚挚的朝霍青合十:“慧定深谢霍施主为贫僧解惑。” 霍青沉默下来,他今日见到慧定,猜到他识得自己的样貌时,心里其实便有了个想法,此番送阿渊去福建虽然有办法为阿渊保命,但毕竟也是兵行险招,若北地有个风吹草动,阿渊还是会陷入险境。不如将阿渊暂时安顿在佛寺之中,他与澄尘法师有那样的渊源,大召寺又是那般超然所在,想必能护得了阿渊周全。 不过霍青还是留了个心思,他故意将身份说给慧定,其实是想试探慧定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从慧定刚刚的反应来看,他从前或许有幸见过盛太子,也对当年的事有一知半解,却并不知道内中乾坤。 这还不够,霍青需找到一个知晓孟渊身份的人,重之方可托之。霍青想,他应该亲自去见一见悟隐法师。 当天夜里霍青就去和王云修辞行,他们决定明日天亮之前上路。王云修看他的眼神复杂难言,听说他要走,脸上闪过几抹异色,眼眸由浅转浓。他以为霍青会等王芍醒来后再走,怎么他和慧定神神秘秘的说了一会儿话,就要走了? 霍青像是看明白了王云修的表情,心中苦笑,在外人眼里王神医想必从来都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可他一旦遇上了和女儿有关的事,又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仿佛周身都长了尖刺,稍一敏感就会把刺竖起来。 这一点,王芍像足了他。 “此行承蒙神医和令爱相助,霍青无以为报,他日若神医有用得着霍青的地方,霍青定当全力相助,在所不辞。”霍青很少说这种客气话,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就像早就预备好的从嘴里顺了出来。 这让站在一旁的阿巳,吃惊不已。 王云修目光闪了闪,心想,我恐怕沦落不到那一天,请你帮忙?我躲你还来不及 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客客气气的和霍青拱手:“霍老弟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这一声“霍老弟”说的铿锵有力。 霍青僵了僵,却也没再说什么,和阿巳告辞出来。 霍青一走,王云修提脚就去了慧定的屋子。 慧定正在塌上打坐,往常这个时候王云修是不会来打搅他的。可是王云修心里像被猫挠过似的,他走过去推了一把慧定,“喂,你这人,和我难道还要藏着掖着?” 慧定连眉毛也没有动,只是淡淡的从唇边吐出几个字:“知道多与你无益。” 王云修抱臂在屋子里来回走着,他原不想对慧定提霍青和自家姑娘那些牵扯的,现在看来他若是不据实相告,恐怕也难撬开慧定的嘴。 无奈,王云修只得简短的将这件事告知了慧定。 慧定先还闭目不动,听到霍青射伤了王芍,还为王芍挡了一剑后,慧定敏锐的听出了师弟话里的顾虑。慧定睁开了眼睛,神色怔怔的:“你是说,这两人之间已生情?” 王云修出口便要反驳,可心中正是繁杂无绪之际,想了想干脆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你也知道我那个闺女,我是怕她见识过这样的人物后,看别人再难入眼,万一有一天她下定决心奔这人而去” 也就是说师弟能确定自家女儿动了心思,却不知道霍青那边是什么心思了?慧定略为瞠目,有些明白这些天师弟分外焦躁的缘由。 王云修没注意慧定看自己时的异色,他神色惶惶中带着一丝无奈,谁家的闺女不是谨小慎微,从来不敢行差踏错的。别说奔着男人去了,就算在街上和男人多说两句话,也会觉得有违闺训。偏偏她的女儿,从来不把闺阁那一套放在眼里,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不论前头多少障碍都是无惧无怕。 思及此,王云修不免自责,当年送杏雨去淮阴虽然是情非得已,但这么多年了,他其实应该早早接女儿回家的。 慧定见王云修这副样子,不免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深思一番,这一想便觉得这缘分实在不算是良缘,不由叹了一声:“女子所求,无非是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怜,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可这些若是建立在漂泊无依的前提下,恐怕不如忘了的好。” 王云修一惊:“你是说,这个霍青注定漂泊无依?” 慧定沉沉的点头,“此人身份复杂,在北疆即便是建立不世之功,恐怕也不能有立世之名,做他的妻子,或是一生默默无闻,或是一生漂泊无依,总之还是早早切断为好。” 慧定并非危言耸听,霍青和宁王不同,他毕竟和盛太子样貌相似,在金陵城的地界都能被他这个僧人所忌,若是往京城的方向,怕是会掀起一番巨浪。这也是为什么他身为薛老侯爷的义子,却仍是个无品守将,恐怕在北地知道他名号的人也少之又少。 慧定的话说的虽然隐晦,却不难让人理解。什么样的人即使建功也不能立业,还要随时面临逃亡漂泊的危险?王云修不傻,稍稍想一想就能想到其中的关键,但是王云修毕竟年龄有限,改朝换代的时候他已经身在金陵,并没有把霍青往先帝以及盛太子那里想。 但他还是想到了一个关键词:逆臣。 只有这两个字才能解释慧定的那句忠言。 王云修脑中混沌杂乱,像许许多多的线搅在一起,让他一时愣在了当下,久久都不曾回神。就在这个时候,慧定身形忽然一僵,对着门口迟疑的叫了声,“是杏雨?” 王云修“嚯”的一下回头,站在门口,双眼无神一看就知道听了很久的孩子,可不就是王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0:再见(上) 王芍睡了整整七日,其实她睡的并不安稳,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在这场繁杂的睡梦中,有几次她仿佛身临其境。 梦里,她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跟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男子俊朗如玉,低头对她说:“别怕,成了亲我们就熟悉了。”梦中的自己并没有欣喜,望着男子心平如镜又怅然若失。 然后她穿上了妇人的衣裳,拂珠在给她梳头,她一转眼便从镜中看到了那男子定定望着自己充满怀疑的目光。她迟疑的回头,问:“夫君,你怎么了?”男子目光凉凉,“夫人,为夫一直好奇,你胸口上的伤,当初是怎么治好的。” “吧嗒”一声,身边的拂珠手上一抖,将梳子掉落在地。她怔怔的站了起来,心中惶惶波澜化成心悸。男子微眯起眼睛,头也不回的离开。 再然后,她穿着紫红色牡丹纹缂丝褙子,坐在宽敞的大屋里听管事们回事,一个婆子从队列里走了出来,平静的问:“夫人,今早爷带回了一位姑娘,是否如往常一样安置?”她叹了一口气,想也没想的示下:“按常例吧。”等下人们都走尽了,她回过头对拂珠说:“准备给松珠和梅珠开脸吧。” 再然后,她成了一位雍容的中年妇人,每个人对着她的时候都充满了尊敬,但她的院子里却冷冷清清。她绕过府里的莲花池去看望子女,迈进院子之前听到了小女孩脆脆的抱怨声:“可惜娘亲出身商户,如果她也生在世家就好了”另一个软糯的男声紧接着说:“所以爹爹才不喜欢娘亲,祖母说过,姐姐要想嫁的好,我要想娶的好,就不要总提娘亲祖母还说,过不了多久,她会给爹爹寻一位书香门第的庶女做平妻,这样对爹爹也算有所助益。” 她失魂落魄的往回走,丫鬟下人们敬畏的叫她“夫人”,她站在敞厅门口,忽然感到肩膀沉重,惶惶无依。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的马车行驶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一队士兵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只一眼,她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坐在高骏之上,虽然身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却有着睥睨浑然的气质。她不知不觉的下了马车,盯着那个身影泪如雨下。 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个身影回过头来,也发现了她。然后那人策马朝自己而来,他面带风霜,两鬓也已染白,却仍然眉如山岭目如星辰。他看着她久久,说了句:“边关贼寇已除,我升任了四品参将不知,你过的可好?” 她想说“我过的不好”,可张了张嘴,还是微微的点头,道了句:“尚可。” 那人眼中似有所悟,微微笑着说:“也好。”然后他便策马离去,淹没在了长长的列队之中。 梦中的王芍忽然感觉到了心口有什么东西正被缓缓抽离,一种压抑c迫切又期许的情绪蔓延而出,她突然抬脚追了出去,在丫鬟仆妇们惊慌的叫喊声,她飞奔向那人的身影,仓皇的唤着:“别走别走” 许是叫的太过凄厉,王芍感觉被人用力的摇晃,然后不知怎的,眼前的画面全部抽离,出现了曾河焦急惶恐的一张脸。 王芍便是那样醒来的。 她坐在床上久久不能稳下心神,一想起梦中的情形,呼吸便艰难起来,仿佛整个人都被失落感铺天盖地的压着,她不顾曾河的劝阻,走出屋子去外面透气。 不知不觉,她听到了父亲的说话声,声音被刻意压低,她听不真切,于是她便信步而入,刚掀开帘子就听见父亲那一句:“我是怕她见识过这样的人物后,看别人再难入眼,万一有一天她下定决心奔这人而去” 就是这样一句话,深深的击中了王芍的灵魂。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 她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动了芳心。 ※※※ 清晨薄雾笼罩,霍青等人天亮上路,走出厢房的时候每个人都劲衣轻装,特别是霍青,口鼻被面巾覆着,一看就是要预备长途跋涉的架势。 可四个男人一个孩子从楼上走下时,第一眼却瞧见了院子里正忙碌的倩影,翠杉白裙,亭亭婀娜。听见有人下楼,翩然回过头来。 “芍姐姐!”被霍青抱在怀里的小阿渊蹬了两下小腿,腾挪下地,“蹬蹬蹬”跑过去:“姐姐姐姐,你什么时候醒的?是不是知道我们今天要出发,特意醒过来送阿渊。” 说的好像她为了避开他们所以才不醒来似的。王芍有些尴尬,对展平等人施以浅笑:“先生莫怪,我昨夜才刚醒,听闻先生和三爷今早离开,特来告别。” 她紧盯着展平说话,十分克制着自己不往某个方向注目,她怕她稍稍侧眼,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展平三人此时都已经知道三爷之所以还好好的站在这,全凭王芍的机智以及王神医的妙手。当然,展平他们并不知道霍青所中毒箭,是替王芍挡下的。 此时他们心中尽是感念,均朝王芍拱手施礼。 王芍何其聪明,哪里还不知道个中缘由,不禁脸红起来,尴尬的摆手:“客气不不不多礼不内个大家过奖了” 过?奖?了? 话一出口,王芍就恨不得咬了舌头,这是怎么了,明明一个晚上没睡,把告别的话想的好好的,结果到头来还是语无伦次的。她不禁偷偷去瞧霍青的反应,只见男人负手而立,脸上居然极其少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王芍有点傻眼,不是应该依依不舍吗?不是应该离别惆怅吗?他怎么这么高兴? 霍青看她愣在那,脸上神情千变万化,想了想便朝她走了过来,随着他的动作,霍青分明感觉的到,不远处的树丛里有什么东西抖了抖。 霍青心下一顿,朝那边望了一眼,便瞧见月白色袍子的一角。 在霍青的印象里,常穿月白色这种儒雅衣衫的男子,好像只有王云修。他不禁苦笑,想说的话在唇齿间转了转,到底咽了下去。 两人近在咫尺,却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过了半晌,王芍才沉吟着问:“三爷,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她的眼里出现了一抹复杂的情绪,这情绪来的快去的快,令霍青微微一愣,却终究没有看清那情绪里究竟隐含着什么,待他想要细看,王芍已经露齿一笑,再问:“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她声音压的很低,不远处的展平都未必能听见。 霍青对她说过的话里,最有分量的一句是“对她负责”。她难道指的是这句吗?这念头一经在霍青心头生起,就像平静无波的湖面“噗”的一下,投进一颗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1:再见(中) 他朝王芍抬了抬手,想要把她拉到一边问个清楚,可随着他抬手的动作,不远处的树丛里更剧烈的一声抖动,连展平等人都惊动了。 霍青心中钻出一抹烦躁,手迟疑着正要收回,冷不防怀中一暖,王芍双手紧紧环在了他的腰际,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旁边众人惊得倒抽凉气。 霍青身体僵硬,他闻到了一股晨露一般的淡香,感受到温暖的气息渗透衣料穿透了肌肤,然后一丝丝一寸寸,春风一般吹进他生来就荒芜干涸的心。 这种感觉生平未有,快乐又痛苦,想推开她,又舍不得。 只不过这个拥抱太短暂了,几乎是片刻,王芍就松开了手。当温暖和淡香与他的身体分开时,霍青觉得脑子一涨,好似有一股热浪从脊骨上窜了上来,直冲头顶。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芍不由痛呼一声,一个旧的看不清颜色的荷包在她手中脱落,“哒”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众人都朝地上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竟然是霍青用来装碎银子的钱袋。 “喂,王姑娘,你怎么这么爱耍小聪明。”阿巳口气愤愤,感觉自家三爷被王芍亵渎了似的。亵渎还不算,王姑娘竟然一边亵渎三爷,一边偷了三爷的钱袋子。 王芍淡定的十分虚无缥缈,她快速挣脱开霍青的手,撇了撇嘴:“不过看你这荷包样式不错,想借来看看干嘛干嘛那么小气”腕子差点被掐断,这人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埋怨和委屈都表露在了脸上,声音都带着哭腔。 看到她通红的手腕,阿巳嘀咕了句什么,不满的撇了撇嘴。展平和何图则是无奈的摇头,一副看着小孩子淘气的模样。 霍青看着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原来是这样是想要他的荷包,所以才抱过来的吗?霍青感觉好像不是这样,却又想不明白到底应该是哪样,脑子里乱做一团。 无意间霍青看见了地上的荷包,他眸子动了动,捡起来说:“你喜欢,送你便是只有几两碎银子” 王芍哪里是想要他的银子,不过看他一直带着这个荷包,在大牛村的时候,自王芍提醒过他衣服上的宫绣之后,霍青就去村中行商处买了普通料子的衣服,腰带和冠带也都换了最普通的,唯独这个荷包,从见他的第一面开始他就带在身上。 王芍不知道怎么解释刚才的那个拥抱,也说不出“留个念想”这样的话,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留下一点他用过的东西。 毕竟,她问他“还算不算数”的时候,他犹豫了。 王芍苦涩一笑:“你既然这么大方,那咱俩之间就扯平了。” 霍青心里还尤自惶惑着,一股焦灼的情绪无法压抑,他盯着王芍,有点不知所措。 长久长久,霍青道了声:“也好。” 梦境和现实仿佛重合,梦里策马而去的霍青,现实中向他拱手施礼的霍青,都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眼泪夺眶而下,王芍啊王芍,梦该醒了。 ※※※ 一直到出了四波亭,霍青策马前行的身影仍然绷的很紧,此时的他像一柄拉到极致的弓,王芍含泪的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挥散不去。 他在感情上一向迟钝,只觉得这场分别带给他的难受,源自于他对王芍的愧疚,毕竟他毁了小姑娘的清誉,虽情非得已,但对女子来说,总归是一生都抹不去的硬伤。 如果小姑娘要追究,他也愿意竭尽全力的弥补。 可是他却不明白这愧疚之情为何这般的经久深刻,随着驿站越来越远,仿佛他的心也被渐渐挖空似的。 展平和何图都察觉到了三爷的异样,但他们向来看不懂霍青,何图甚至觉得,三爷的异样其实是因为徐平川还下落不明,三爷不放心罢了。 谁都没有往王芍的身上想,在他们看来,扬州一劫实在算不得大事,宁王交代的事情完成,他们恐怕再难来南地,南地的人和事也自然和他们无关了。这又有什么可值得挂心的? 直奔出五十里,霍青的速度才逐渐放慢下来,他看似平静,其实心里充斥着莫名的烦躁,他想停下来好好想一想,或是停下来将心中的情绪压下去。 “休整一下。”霍青只说了四个字,然后翻身下马,竟然走去树荫处闭目盘坐,念起经来。 展平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自从和三爷汇合之后就发现三爷的情绪总是“无常”,比如昨天晚上,三爷竟在窗口一动不动的站了两个时辰,还有今早出发之前,他总是失神,好像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 难道是三爷体内之毒影响了情绪? 犹豫了一下,展平悄悄问被阿巳抱在身前的阿渊,“王神医真的说三爷的毒无碍?” 小阿渊睁着大眼睛想了想,“神医说,三叔要休养两年,姐姐昨晚还嘱咐过我,一定不能让三爷打架”然后突然“啊呀”一声,小手拍在额头上,“我忘了一件大事!” 说着,阿渊撅起屁股,自己从马背上顺了下去,他动作灵敏娴熟,众人一不留人,小家伙已经跑去了霍青身边。 三爷打坐的时候不喜别人打搅,展平和何图已经双双下马去追。 却听阿渊脆脆的唤道:“三叔,三叔,今天早上芍姐姐到神医房里找过阿渊。” 展平已来到跟前,他原本想示意阿渊不要打扰三爷,却不想霍青在听到这句后,双目一睁,那一瞬间竟像久旱逢雨的树,一下子精神起来。 展平看的分明,心下不由一凛。 霍青已脱口出声:“什么事?” 阿渊昨晚本是和霍青住在一起,昨晚告别之后不久,神医便把孩子接了过去,说是再帮孩子查探一番,一直到今天早上,小家伙才回到霍青那里。 原来王芍在这期间还找过阿渊? 阿渊小脸绷的紧紧的,一副天将降大任的模样,然后在怀里鼓捣了半天,掏出一大一小两个荷包,他把大的递给霍青,小的自己紧紧的搂在怀里,“姐姐说,大的给你,小的给我。” 霍青看着双拳大小姜黄色绣芍药花纹的大荷包,心生疑惑,接过来在众人面前打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2:再见(下) 来到近前的何图忍不住一声倒抽。竟然是银票,一卷一卷的捆好,数目相当惊人。霍青蹙了蹙眉头,朝阿渊怀里的小荷包瞟去,阿渊委屈的把东西搂紧,一副“这是姐姐给我的”委屈模样。 霍青板起脸:“给三叔看一眼,看过了就还给你。” 那口气,怎么听怎么像在哄骗孩子。 展平三个人都不约而同露出瞠目的样子,特别是展平,他心里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猜测,而且已经被这个猜测给惊呆了。 这边阿渊却是在霍青的“哄骗”下交出了小荷包,霍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里面有一块玉牌,普普通通,上面刻了一朵绽放的芍药花。 “这是什么?”见识到了那一堆银票,何图和阿巳对小荷包里的东西有点索然,同时想,看来这是王姑娘送给阿渊的小玩意。 阿渊却道:“姐姐说这玉牌很重要,如果三叔半路把我弄丢了,就让我在随便哪个地方找‘汇锦昌’的商号,把玉牌交给掌柜,我就安全了。” 何图和阿巳都忍不住笑了,展平却笑不出来,他和许多钱庄的掌柜打过交道,知道这种东西叫做“玉见”,是在紧急状况下代表东主身份的信物,意思是看到玉牌便如见到玉牌的主人。以汇锦昌的财力,这小小一枚玉怕是要价值千金。而且若非大恩之谢,绝不会轻易许人的。 王芍却这么随随便便的给了一个孩子。 展平不由朝霍青的脸上睃去,这一看不要紧,便瞧见霍青竟然嘴角带笑,盯着那玉牌目光闪烁。紧接着霍青把大荷包里的银票取了出来,装进了阿渊贴身的小衣里,然后将装着玉牌的小荷包装进了大荷包,再把大荷包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动作十分坦然淡定,除了展平,谁都没有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大概大伙也都认定,三爷这么做是为了阿渊好吧?毕竟那银票粗略算来怎么也有上千两。 可是展平的心里却怦怦如擂鼓。不对劲,三爷的反应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就算他想把银票留给阿渊,但是为什么他要把那个装银票的荷包留下呢?是因为那荷包的样式扎眼?还是因为那荷包上绣的是芍药花? “阿渊”几乎是马上,展平下意识的对阿渊摆了一副谆谆的口气,“三爷万不会丢了阿渊,小荷包你用不上,反倒是银子对你有些用处,还不谢谢三爷。”仿佛只有这么说,他才能让心中的慌乱平静一些,才能将三爷的举动解释的合理一些。 果然何图和阿巳更是连连点头,一副“三爷此举甚妥”的神情,阿渊也目光诚诚,仰着小脸看他:“三叔和展爷考虑的极是,阿渊谢过三叔。” 霍青平静如常,竟是很受用的模样,说道:“用些干粮,半炷香后继续赶路。”何图和阿巳敛神称“是”,去坐骑边上取装干粮的包袱。 那神情落在展平的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比往常都要愉悦。展平心中百转千回的想:莫不是和三爷走散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展平决定没人的时候,好好问一问阿渊。 那边阿巳正在解装干粮的包袱,另一边打算给马喂些草料的何图,“咦?”了一声,“这个包袱怎么看着这么眼生?” 阿巳把头侧了过去,然后也发出一声疑惑,“展爷,这包袱是你放上来的?” 展平的思绪被阿巳这一声打乱,他望过去,目露茫然。 “哎呀,这真是奇了。”阿巳抓起那多出来的包袱,怪叫着奔霍青这边来。 不等阿巳说什么,小阿渊已经老神在在的摇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是姐姐带给阿渊路上用的。” 竟然是小阿渊的包袱?还是王芍给他准备的? 阿巳不由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看不出,王姑娘对你小子还真不错。” 小阿渊扑腾开阿巳的爪子,嘟囔道“又不是只有我的东西。”说着,他掰起了自己的手指头:“有小点心,有创伤药,有碎银子,有窝丝糖,还有三途吃的胡萝卜,啊,对了,还有好多盒金创药,姐姐说都是好贵好贵的” “真的假的?”那边阿巳已经把包袱摊开在了地上,“哎呀,还真是诶?怎么还有梳子?这是什么?”阿巳把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拿在手上,打开后一阵香气扑鼻,阿巳傻眼了,“王姑娘莫非在戏耍咱们?怎么还送了盒胭脂?” 阿巳这相正喋喋不休,冷不防身边的人一空,只见霍青惨白着一张脸,三个健步便跨上了马背。 阿巳和何图错愕不已之时,展先生已仓皇出声:“三爷!您要做什么?” 霍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冷锐决然,这样的霍青让展平等人均是心惊,他们清楚的知道,每逢大战阵前,霍青总会让人望之冰冷。 就如现在。 霍青在烈阳的照耀下回过头来,“先生稍侯,青,去去就回。”那身形如一道虹,从旷野上飞奔过去,转眼就消失不见。 直过了半晌,众人才回过神来。 “先生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何图望着那骑绝尘,终于发现了三爷好像和往常不一样了。 阿巳尤自盯着手里的胭脂看,“奇怪,这胭脂没什么玄机啊”三爷刚刚明明就是看见了这胭脂才变了个人似的。 展平皱着眉,眼角的纹路愈发深刻。王姑娘原来是备了后手,她其实是想让三爷带她走的 三爷,恐怕也是刚刚才明白。 但是已年近半百,对世间之事多少都有些领悟的展平,却有预感,三爷这一趟恐怕注定会无功而返。 正如展平所料,霍青赶回驿站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但是曾海却没走,他似料到霍青会去而复返,一人一马等在驿站前的道路旁。 然后将一张字条双手奉上:“神医特命曾海在此,等候霍将军。” 霍青审视的看了曾海一眼,然后下马接过字条。四行苍劲有力的字跃然纸上。 “有女初长,如晨中之蕾,欣欣向荣, 父建高屋,望女盛放于暖室,却忽于体察, 承蒙君义,免女风雨霜雷之危,深谢惶悚, 相见以诚,去从远道,亟望珍重。” 霍青默然看着纸柬良久,只觉得一颗狂热躁动的心正在一点一点的冷沉下去。 字句简短,话却格外透彻。 王芍像开在晨雾里的一朵花,有着让人心生向往的勃勃生机,有父母亲人为她建屋盖瓦,她应该盛放在温室里,受人呵护。 而他的身世,他的未来,他的一切都注定要经历风雨雷电。 霍青握手成拳,再颤颤松开,这一刻霍青懂了,她最后明亮闪烁的眼睛在期望着什么,紧紧的拥抱里蕴含着什么,他心中所有悸动和不安,焦灼和烦恼都说明了什么。 可是除了一个风雨飘摇的人生,他能给她的,还有什么? 曾海看到霍青眸子里熊熊的烈火一寸一寸的淡了下去,最后化成了一汪深潭,他周身的所有朝气也都成了冷漠和锋锐。 这是他原本的样子,只是比原来更让人觉得冷。 曾海就那样看着他翻身上马,然后绝尘而去。 曾海想,如此,大小姐便会重归安宁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3:赶至 镇江府扼南北要冲,得山水之胜,钟灵毓秀,代不乏才。 镇江府离金陵只有三日的路程,可王云修等人离开驿站之后,却在镇江足足逗留了一个月。 原因无他,王芍真的病了。 王芍住进沈家在镇江东街铜锁巷的宅子后,当夜就发起烧来。 病来如山倒,开始还能吃些粥饭,到后来人已烧的昏迷,三日三夜水米不进,王云修衣不解带的照顾,连镇江知府的长子过来拜望,都被他以“照顾女儿无暇见客”给打发了。 曾海无法,只得往金陵报信。 第六日,天边泛起青辉的时候,郭家的马车到了镇江,来的除了郭太太冯氏c郭进c董彩茹,还有王芍的弟弟,王春林。 沈宅占了铜锁巷整个巷子,马车停在沈宅门口的时候,晨辉里的铜锁巷却是灯火通明。 郭太太冯氏没进府就已经落下泪来,她紧紧牵着王春林,步履匆匆朝上院而去,进大奶奶董氏紧随其后,再后头跟着王芍的贴身丫鬟楠珠和檀珠,他们几个月前就被派到金陵打点王芍在橘井园的院子,冯氏听去报信的人说拂珠也失踪了,便把这两个丫鬟带了过来。 镇江沈府的管事妈妈姓刘,淮阴人。自从大小姐等人到了镇江,就忙得脚不沾地,听门上来人说郭太太带着大少爷到了,“哎呀”一声,提步便迎了出去。 一会儿功夫,院门外就传来刘妈妈焦急的禀报声:“大小姐昨天早上醒过一次,中午没到又睡过去了,烧也反反复复的不见退,老爷这些天日夜照顾小姐,谁劝也不听,人都脱了相了郭太太,您来了就好了您来了就好了” 刘妈妈絮絮叨叨,转眼间已经进了院子。院子里堆着几个炉子,有些架着水,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还有一个单独放在廊下,有个药童模样的小厮看着,想必是给王芍熬的药。 郭太太见状,顿了脚步问刘妈妈:“神医还在小姐房里?” 刘妈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还在屋里,说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针灸一次,曾海进去看过,说是说是” 郭太太急的不行,红着眼睛低喝:“这个时候了你还遮瞒什么?” 郭太太平日里再温和不过的人儿,发起火来却也让刘妈妈打了一个激灵,她连忙躬身回道:“曾海说,我们老爷的意思,好像大小姐病的凶险,十日内烧若是不退,怕是会伤了嗓子。” 郭太太和她身边的董氏,都是脸色大变。 因为高烧不退成了哑巴的事他们听的太多了。郭太太更是想起,京都锦华斋女掌柜付锦华就是有名的鸭嗓子,郭太太听她说过,是小时候发烧没治好落下的后症。付锦华在京都算是一等一的姿容,财力也顶的上半个汇锦昌,可却因为那副嗓子,一辈子都没找到婆家。 细思极恐,郭太太脚下一个不稳,斜斜的歪倒在了董氏的身上。 “娘!”董氏大骇,连忙扶住了帮婆婆顺气。 一群人在院门口手忙脚乱,王春林却朝院子里的那个药童招了招手。 那药童是王云修从善堂里带出来的,跟在身边已经有一年多,和王春林熟的很,见王春林招手,撂下手里的活计就跑了过来。“少爷!” “把父亲开的方子背一遍我听听。” 王春林今年不过九岁,正是抽条的时候,个子已经快赶上董氏,却瘦成竹竿子样,好在去年已经换了声,说起话来声音醇厚清润,很有力量。 小药童不敢怠慢,在行医问药上小药童不过刚入门,可大少爷却是行家,别看大少爷只有九岁,从去年开始已经有人称他“小神医”了。 小药童在小神医面前不由自主的挺直脊背,朗声背起了药方:“蚕砂c柴胡c郁金c半夏c砂仁c槟榔c厚朴c沉香c菖蒲c甘草c日两剂。” “蚕砂,柴胡,半夏?”王春林皱眉,嘀咕:“走肝经?难道是心脾两虚,肝气郁结?” 小药童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王春林却是眉头紧锁,他在路上听说姐姐受了箭伤,他以为发烧乃外伤所致,怎么这药方倒好像是被谁给气着了? 郭太太那头刚刚精神一些,侧眼瞧见春林皱眉凝思的模样,不禁急声问:“可有什么不对?” 王春林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云开雾散,含笑道:“郭舅母不必忧心,父亲开的药方并非重药,想必姐姐的病已经有所好转。” 郭太太不相信,朝小药童看去,药童点头不止:“神医昨天黄昏刚换过的药方,减了蚕砂的剂量。” 蚕砂是主退烧的。 郭太太不懂什么蚕砂不蚕砂的,她烦躁的摆着手,“我只想知道你们大小姐现在怎么样了?神医有没有什么交代?” 小药童眨巴着眼睛,“神医神医没交代啊” 王云修的确什么都没交代,这些天神医一直在王芍床边照料,哪里有空交代。以至于除了药童和懂得医理的小厮,几乎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病情。 要不刘妈妈刚刚也不会说什么“伤了嗓子”的话了。“伤嗓子”这事儿的确是刘妈妈从曾海那听来的,只不过还是大小姐刚到镇江的第三日,刘妈妈在回廊上听见曾海打发陶知府家公子时,说了这么一句。 郭太太刚刚问起病情,刘妈妈又不好说“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郭太太一定以为她伺候的不尽心。她这差事可是求了淮阴府曾姑奶奶身边的高妈妈才求来的,她又素来知道郭太太治家严,心急之下才说了刚才那些没谱的话。 眼下见“砸”了舌头,刘妈妈连忙见缝插针的补救,“郭太太,神医这两天真的什么吩咐都没有,熬药什么的都是这个药童还有神医身边的小厮柴胡张罗,别的事儿有曾海,咱们院子里的这些人,只能帮着烧烧水,打打杂,神医虽然说过小姐病情凶险,但那已经是几天前的事儿了,您可千万别急坏喽。” 郭太太闻言扶着额头长出一口气,眼泪顿时下来了,“还好,还好,这要是我可怎么”她想到了刚走了一年的七夫人,老太太对她像对亲闺女一样,芍丫头要是有个好歹郭太太想都不敢想。 刘妈妈见郭太太一时没注意到自己的错漏,心下一松,正庆幸的功夫,冷不防王春林叫了一声“刘妈妈”。 刘妈妈立刻本能的堆起了满脸的褶子,笑着应了一声,“大少爷您吩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4:巧劝(上) 王春林也笑了笑,“妈妈这两日辛苦了,这里不用妈妈伺候了,你和楠珠交待一下,这就去安排住处吧。”没等刘妈妈反应过来,王春林已经对着楠珠和檀珠吩咐道:“姐姐需要静养,留两个给你们打下手,其他的暂时不要进院了。” 楠珠和檀珠早就看不过去了,齐齐应“是”。一个朝刘妈妈福了福,驱赶之意十足,一个转去了回廊处,向其他人示下去了。雷厉风行的好像她们才是这个院子里原本的管事似的。 王春林也不看刘妈妈仓皇的面色,她走上去扶了郭太太另一只手,宽慰道:“可千万别把您给急病了,父亲这边熬了这些天,后头全仗着您呢。”然后温声对董氏道,“不如进表嫂先扶郭舅母去歇歇,这才四更天,春林先进去看看,到底情况如何再来禀给两位长辈?” 董氏立刻明白了王春林的意思。他们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先不说这么一大伙人进去,会不会影响病人,就是衣不解带数日的王神医,此时也不方便让她们这些妇人瞧见。 董氏不由深看了王春林一眼,初见这孩子的时候觉得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关键的时候能做到处事谨慎周全。 董氏于是缓声劝起了婆婆:“娘,您看媳妇这满头满脸都是尘土,没得把尘气带给了大小姐,媳妇看,还是听大少爷的,咱们先回去,一则洗漱扫尘,再则得做些清粥备着,大小姐醒过来得进些粥水不是?” 郭太太听了立刻振奋起精神,一连道了几个“是”,吩咐身边的丫鬟:“银霜啊,去看看有没有红泥炉子,还有熬粥用的砂罐也找一个,要是没有,就让郭进去铺子里端个过来哎呀,熬粥的米得拿泉水泡上一个时辰,抓紧去,现在都晚了,记得用湖州的银丰米” 郭太太声音压的低,可掩不住心里的焦急,她回头嘱咐春林:“好孩子,你进去看看你爹,有什么事让柴胡过来告诉我。” 说着就遣了丫鬟们往外走,风风火火的奔小厨房去了。 郭太太婆媳一走,王春林就收了脸上的笑,转身大步朝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小厮元胡:“去找你哥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儿。” 元胡应“是”,元胡姓梁,是王家的家生子。王家也只有姓梁这一户家生子。梁元胡他爷爷梁百部是橘井园的大总管,他爹和他两个叔叔帮着王家打理药田c药庄和药铺。他大哥叫柴胡,给王云修当了三年的小厮。 元胡这边急匆匆的去找他哥,王春林那边已经悄声进了屋子。 王云修刚才已经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那时候他正给王芍行针,这会刚刚结束,王春林进来的时候他正起身收针,听到声音朝门前看了过来。 王春林却是整个人都定住了。他印象里的父亲从来都是儒雅c温润c俊朗的,虽然已经快到中年,走到大街上还是会被小姑娘追捧迷恋,他能用微笑将所用的情绪掩饰的滴水不漏,是在任何事情面前都温和自若的男人。 而今,五官依然是原来的五官,可儒雅c温润c俊朗统统不再,他双眼深陷,瞳满血丝,脸颊布满胡茬,没有神采也没有生气,周身黯淡。 “父亲!”王春林惊讶道几乎哽咽,心中更加确定,姐姐的病没那么简单。 王云修看到儿子时还有些恍惚,先是迟钝的愣了愣,然后蹙眉朝他摆了摆手,“小点声。”声音哑成了一口枯井。 王春林的眼泪一下子冲进眼眶,他好像看到了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的父亲,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伤情的时候,他连忙去浸了个帕子,递到父亲手里,然后小心凑上前看了看床上的王芍。 他还是在外祖父去世那年见过姐姐,那时候姐姐就长的很好看,淡定从容的向人谢礼,很安静,却无法让人忽略。现在也一样,虽然卧于病塌,面带病容,可还是如同黑色缎面上放着的一颗白色珍珠,仿佛带了一层莹润的光,让人见之忘俗。 王春林压下心中的疑惑,走回到父亲身边,微声说:“郭舅母来了,已经去张罗粥水,您也歇一歇”他一时找不出更好劝慰的话来,干脆笑了笑,“您顺便跟我说说怎么照料,您要是垮了,我也好接上。” 往常他最喜欢逗他爹,知道他爹外边儿和风细雨的一个人,内里其实还住着个老顽童,撩拨几下就能现出真身。 可是这会儿,王云修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的老叟,拧着眉头不接话。王春林给他捶肩,他抬手挥开,冷不防问他:“今天初几了?” 王春林轻声答:“已经十二了。” 他觑着父亲,可王云修问了这句却没了下话,似在沉思什么,眸子里风云变幻似的。 王春林脑子转的飞快,父亲的担心恐怕是入骨了,凭他的道行,干劝肯定是劝不住的,恐怕还是得把母亲搬出来。 王春林有了主意,而且这事儿他也做的驾轻就熟,张口就来了句重的:“爹,我娘得到信儿的时候差点晕过去。” 王云修心里正盘算着事儿,闻言脊梁骨就是一震,抬头盯向儿子,“晕过去了?”声音高了,眼神立时清明了不少。 王春林觉得有谱,顺着话往下说:“娘为了赈灾的事儿劳心劳力,那几天休息不好,听到我姐这信儿提脚就要过来” “那怎么行。”王云修急了,“你娘那身子骨坐不了马车,她来了?你怎么能让你娘坐马车?” 沈观澜前年得了场不小的病,去年入秋才算有了好转,这会儿虽然能正常走动,却是决计不能奔波劳苦的。 能让王云修一会天上一会地上的人,恐怕只有妻子沈观澜了哦,不对,现在又多了个亲闺女王芍。 “没没没。”王春林不敢再罗嗦,连忙把话说完,“我娘那身体哪能赶路呢,后来被郭舅母给劝住了,再说金陵都快被灾民给围了城了,我娘这时候要是走,知府衙门怕是要塌半边了。” 沈观澜是金陵城的女财神,金陵城里三成的铺子都是沈家的,而且沈观澜因王云修的关系,和大召寺也算颇有渊源,所以在赈灾等事上,她往往能将官府c商贾c寺庙c善堂连在了一条线上,使事情事半功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5:巧劝(下) 可无论是沈观澜还是王云修行事都十分低调,也绝对不允许王春林张扬,所以王春林的话一经出口就恨不得咬了舌头。但王云修现在累到了极致,心思全放在女儿和妻子身上,儿子的话虽然逆耳,却也只是蹙了蹙眉,没心力去斥责。 王春林吐了吐舌头,整肃起神色,低声接正题:“爹,我有点放心不下我娘,不如您去给我娘写封信吧当然了,我虽然也能写,可我说的话我娘未必信” 这一次没等王春林说完,王云修已经站起了身,他神色凝重的叹气:“还是我去写,你娘最记挂你姐姐,万一她放心不下赶过来,我怕她身体吃不消。”说着扯过桌上的草纸,飞快的写了几行字,“需要注意的都在这儿了,你记住千万别开窗子,你姐这样最怕邪风入体,等会太阳上来你在窗边搁上几盆水”唠唠叨叨,一边写一边嘱咐。 王春林忍不住撇嘴,这些他能不知道?他若是连这些都不知道,他爹早拿藤条抽他了。唉!他爹这是老婆和闺女并重,关心则乱,怎么只他像是个捡来的? 不过想归想,这么多年来对姐姐的那么点嫉妒,竟然化得一点都不剩,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心里一揪一揪的疼。这可能就是亲情天性,隔多远隔多久都断不了的。 王云修嘱咐一番,就要推门出去,王春林跟在后头也唠叨开了:“郭舅母刚到金陵就听到了信儿,马上又启程往镇江来,一天一夜没停脚,这会刚到就去给我姐熬粥了,父亲记得写完信梳洗一番,然后去谢谢舅母。” 王云修答应着,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走了。 王春林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探王芍的脉,又检查了一下王芍的舌苔,他料的不错,姐姐这病不是外伤所致,而是心脾两虚,肝气郁结。 急c怒c忧三条全占了。王春林在心里“哎哟”一声,这可真是见了鬼了,就他姐这脑子这手腕,不气死谁就好不错了,还能有人气着她?还有她姐这行为这做派,天塌下来都未必着急,怎么就急出了肝火呢?甚至还忧心上了! 不对不对,这一路上肯定是遇上事儿了。王春林出了屋,吩咐廊子底下恭立着的小丫头,“一会儿元胡回来让他立刻来见我。” 那小丫头是被楠珠刚刚挑出来的,一副内敛谨慎的模样,闻言恭敬的应了个“是”。王春林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院子总归看顺眼了些。 ※※※ 郭太太冯氏在落住的厢房里洗漱一番,就忙不迭的赶去了小厨房,她得亲自督促下人把粥熬好,这镇江的宅子也不知道是谁在打理,丫鬟仆妇从里到外的闲散,她可不放心把事情交给这些人做。 人刚拐过垂花门,冯氏就瞧见有人被人簇拥着从回廊的方向拐了过来,冯氏不由“咦”了一声,刚刚她明明派董氏去给陶知府的夫人道谢去了,还没走? 待人走进了,冯氏“啊呀”了一声,认出了来人,“丹娘?我都忘了你也在镇江?” 来人穿着素色裙子,罩一件蟹壳色的对襟,莲脸星眸,身段纤长,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姿态。可不就是曾丹娘。 冯氏说话间已经紧走几步,到了近前就瞧见曾丹娘的眼睛又红又肿,人就像花瓶里搁了好几天的花,一身的萎靡。 “好妹妹”冯氏一出口就哽咽了,挽起曾丹娘的手掉起泪来,“真是老天不开眼,咱们芍姐儿这是遭的什么罪这是遭的什么罪?” 曾丹娘娴雅沉静,眼泪也串了线的往下掉,半天说出一句,“等姐儿熬过去,我便吃素” 老姐俩在路上哭的悲痛欲绝,两人的丫鬟各自规劝,足劝了一刻多钟,哭声才止住。 冯氏念了声佛,问曾丹娘:“妹妹这是去哪儿?” 曾丹娘哑着嗓子:“姐儿病了,我帮不上别的,这两日在府里的佛堂里给姐儿诵经,今儿早上想起姐儿和七夫人一样爱吃熬得软稠的粥,我便寻思着到小厨房里张罗张罗,这才知道冯姐姐来了,现下也正要去寻冯姐姐。” 曾丹娘在淮阴帮着打理过几年沈园,后来因为她性子软糯,总是放不开手脚,七夫人就把嫁妆庄子交给她管,让曾嬷嬷监管着沈园。 冯氏本来想提镇江宅子里下人们懒散懈怠,可瞧曾丹娘的样,料想她这两日也没顾上下头人的事。 冯氏宽慰她:“你且放宽心,这回药哥儿也来了,能帮着神医看顾看顾,咱们也得振作起来,先把这命口给渡过去再说。” “药”是王春林的名,“春林”其实是他的字,而王芍的小字,叫“杏雨”,姐弟俩的字合起来,便是“杏林春雨”这个词。 曾丹娘听说春林也来了,神情里多了一份温柔,她笑起来:“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两个人相携着返回厨房,冯氏把银霜留下来照看,然后和曾丹娘一齐去上院,路上冯氏将他们在扬州被窦定坤逼着分了路的事说了,曾丹娘听了吃惊不已。 这件事的内情只王云修知道全部,无论是曾家的曾海c曾河,还是郭家的郭进两口子,都只是了解个片面。 无论是对曾家还是郭家,王云修都没想把真相说出来。他对所有人的口径都是:王芍遭了姚武的暗算,受了箭伤。至于那个身手了得,保护王芍到最后的男子,王云修则称是路上偶遇的绿林好汉,因着顺远镖局的缘故,才对王芍施以援手。 顺远镖局在江湖上广有威名,许多江湖好汉都受过顺远镖局的帮扶,这么说至少没什么心眼儿的曾海和曾河都相信了。 至于有些心眼的郭进,他就算知道这里头有问题,就算猜到了北地和定北军,也决计想象不到这过程的波折和诡谲。 但曾丹娘不同,她敏锐且敏感,心思七窍玲珑,从冯氏的只言片语里就知道,王芍决定分头上路之前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她不至于将曾河这道最后的保命符都丢弃。 顺远镖局?曾丹娘半个字都不信。 可是曾丹娘过后再问曾河,曾河也是一问三不知,说的话没有几句是有用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自称来自顺远镖局的男人找了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6:高手 来人正是铁拳,在扬州城的时候奉命保护王芍,却被王芍诳来镇江送管事娘子省亲。人是送到了,还得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可紧接着镇江以外的官路都被封了,要是往常,像铁拳这种一气儿能撂倒五十个壮汉的“大侠”,没有官路和驿路,那就走小路c山路好了,可铁拳身上揣着二十两银子。 在乡下,五两银子就能讨媳妇儿了,铁拳这哪是揣着二十两银子,这分明就是带了四个媳妇儿在身上嘛。 于是,铁拳就被那道“禁行令”给困在了镇江城。 困住了还不算,城里的东西要多贵就有多贵,吃个馒头都要三文钱,更别提住店了,住几天弄不好铁拳这四个媳妇就全搭进去了。好在顺远镖局三教九流的朋友多,江湖上认识的人也不少,铁拳在镇江府里还有几个在丐帮混迹的朋友,这些天他天天和丐帮混在一块儿。倒是没什么大的花销。 丐帮的人除了讨饭有一手,打听消息也是一绝。铁拳昨天就从丐帮那里听说了“汇锦昌大小姐重伤不治,住进了镇江府”的消息。 铁拳在心里“哎呀”了一声,他答应帮王大小姐送那个管事娘子的时候,大小姐答应他二十两银子只是定金,回头还要再给他二十两。大小姐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又赔进去四个媳妇? 铁拳哪里还坐得住,连忙出外打听大小姐的住处。打听来打听去,就找到铜锁巷来了。 铁拳这两日混迹丐帮,身上的衣服还算齐整,只是许多天没换,隐隐散发着一股馊味儿。 铜锁巷沈宅门房哪里肯给这样的人通禀?来一次赶一次,铁拳心眼直,不知道迂回进取,被拒了两次后干脆不走了,就抱着胳膊在门外等。 那体格,那气魄,那模样 门房没办法,只能去府里叫人,碰巧曾河从二门经过,门房就请了曾河帮着撵人。 曾河出门一看,四目相对,那股子窝着的火“腾”的一下烧着了,小样,想找你还找不到人,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送死。 曾河二话不说,撸袖子就往铁拳身上扑。 高手过招和打群架不一样,一会儿飞檐走壁,一会儿倒挂悬钩的,两个人又是不分高下,没一会儿就引来了街坊四邻的围观。 董氏从陶知府家回来,轿子到了巷口就被堵住了。董氏连忙让轿夫去打听,那轿夫挤进去之后异常兴奋的转回来禀报:“两个高手在巷子里过招,比戏台子上的武生打的好看,简直绝了” 董氏额头冒汗,“怎么打到这儿来了,快进府叫曾家兄弟出来。”在董氏的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曾海和曾河两兄弟身手更好的人了。 另一个轿夫张望着,迟疑了一声,“那不就是曾家老四吗?” “什么?”董氏脸色变了,这哪里是在巷子里打架,这分明是被别人打到家门口来了,是谁?莫非是窦定坤?董氏一脑子乱麻,吩咐丫鬟红釉:“你从角门进府,赶紧知会曾三兄弟,告诉他有人上门找茬,已经和老四打起来了。” 红釉迈开步子就往角门跑。 董氏伸着脖子张望,问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墙头上看热闹的轿夫,“打的怎么样?哪边儿赢了?” 那轿夫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他平生头一次见到活的高手过招,和戏文儿里写的一样,可真好看。可是让他评断哪边赢,以轿夫的水平还看不出来。 其实两个人身上都有了伤,只不过曾河擅长腿路,铁拳擅长拳路,铁拳身上的伤多在腿上,有裤子遮着,曾河的伤多在脸上,遮不住。所以在外行眼里,曾河是那个比较惨的。 轿夫想也没想,就回董氏道:“曾老四输着呢,脸都让人打成猪头了。” 董氏一阵腿软,竟还有曾河打不过的人? 好在曾海来的快,而且曾海不是从门里走出来的,而是踩着房顶“飞”下来的,满巷子的人瞧的分明,一连声的倒抽气,等曾海和人交上了手,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叫了声“好!” 巷子里立刻响起了掌声 叫好声以及掌声此起彼伏 战到最后,铁拳被两人按在地上,一边扑腾一边嚷嚷,“俩掐一,算什么英雄,有种” 下面的话被一块酸臭的抹布给塞了回去。曾河叫来门房,把铁拳绑成了个粽子,然后关到柴房去了。 因为这件事,曾河连着被好几个人叫过去问责。 头一个就是曾海,他觑着这个从小就比他功底好的弟弟,“你可真行,知道是高手还在外头打,不嫌丢人?” 曾海脸上好几处伤,咧着嘴抽气儿:“他就是顺远镖局借给我的那个二愣子,我让他保护大小姐,他可倒好让大小姐两句话给骗走了,你说,天底下哪还有这么缺心眼的人?” 曾海深深的望着他,就差指着他的脑门骂:你不也被大小姐两句话骗走了?你不也是缺心眼? 然后曾河被叫到了上院,王云修自然没工夫搭理这些小事,王春林却被元胡的那些什么“燕子翻身”“青龙摆尾”“渔郎问津”“二龙戏珠”这些话本子里才有的词儿给勾起了兴趣。 受姐姐王芍的影响,王春林也喜欢看话本子,特别是武侠演义类的话本子。 曾河在大少爷面前的指控倒是规矩多了:“属下在扬州的时候请这个人代为保护大小姐,这孙子这人竟然半路被大小姐派去送个管事娘子省亲,您说,属下找他过来干什么的他难道不知道吗?这人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 王春林比曾海直白多了,他看着曾河呵呵的笑:“这么没脑子的人你还相信,说明你的问题也不小。” 曾河被怼得差点吐血,硬是没找出反驳的话。 再然后,曾河就被姑姑曾丹娘叫去了。 曾丹娘不关心铁拳是谁,曾丹娘好奇的是:“芍姐儿是不是故意把这个铁拳给支开的?” 这个问题曾河也想过,也恰巧想通了,“大小姐应该是先留了个后手,这个铁拳八成也是大小姐支开迷惑窦定坤的。大小姐让谁受委屈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只可惜救她的那个霍大侠半路上就告辞了,我还想和他比一比来着” “霍大侠?”曾丹娘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就是那个救了芍姐儿的人?” 曾河点头,叹气说:“多亏了那人,要不姚武这孙子可就得爷”说着说着,及时打住,神医早就嘱咐过他了,除了神医漏出去的说辞,旁的他什么都不能说。外头可都认为是姚武要杀大小姐,虽然曾河一时没有想通到底是谁要杀大小姐,但去大牛村善后这件事足可以说明,伤着大小姐的另有其人。 可是他没脑子想通这其中的关键,但他知道去大牛村“善后”这件事,谁问都不能实说。 曾河瞧着姑姑一脸的疑惑不解,笑着摆了摆手。“姑,您也别问了,等大小姐醒了你问她不就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7:只言 铁拳在柴房里像困兽一样嚎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陶知府派人给王云修带来了消息,颖州军撤走了,道路解禁了。 王云修看着天边红如血色的朝霞,心中那口浊气彻底呼了出来。 这一关,算是过了吧? 只是不知道定昌侯抓没抓到那个水丞,私心来讲他是希望这个人被抓住的,只有这样杏雨才算是彻底安全,可为人道义来说,这个姓高的水丞如果落在定昌侯的手里,阜水泛洪的真相怕是注定要被掩盖了。 没想到的是,事情竟然比王云修期待的还要圆满。 第二天一早,北固山甘露寺的一位僧人受慧定法师之命到了铜锁巷沈宅。 这位僧人长相虽然普通,身形却笔直的仿佛一颗松,有股蔚然的神气,让人印象深刻。前年浴佛节,王云修曾在大召寺悟隐法师的禅房里见过他,记得他法号叫怀远,是甘露寺的僧值。 “有件事,慧定师叔派怀远来告知神医”,怀远见到王云修后,开门见山:“三日前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廖朋海一道折子弹劾了工部左侍郎冯均贪墨等十九罪,弹劾定昌侯世子万卓倒行逆施,伐林改水,罔顾法度,弹劾定昌侯万存兴纵子敛财,侵谋商利,阻坏吏法,弹劾颖州都督张潼飞阿谀曲从,附下罔上,卑君尊臣,失大臣体。” 饶是王云修向来冷静自持,也被这一消息惊得回不过神来。“你说什么?” 怀远双手合十:“消息是今早得知的,慧定师叔急着赶去京城为太后万寿诵经,已经先行启程,故派怀远来此一趟。” 王云修有些怔神,自己挪步坐回罗汉榻上,拧着眉头细细计较起来。 朝中“万”“郑”势力顶对十几年,这么明着经都察院弹劾,想必是拿到了实打实的把柄,而且定昌侯世子万卓的罪项里明明白白的有“伐林改水”这一条,又涉及到了颖州军都督 王云修就是再愚钝,也听明白了这起弹劾的根源在阜水洪讯这件事上。 半晌,他喃喃自语:“是因那个水丞。”这话并不是问句,而是一句感叹。他猜测能让定昌侯忌惮的不惜擅用“禁行令”的“证据”,已经由这个小水吏交到了重要人物的手中。 怀远笑起来,有一种云开月明的神态,“是,阜水水丞司高宝良已经被收监,皇上命彻查,主审是赵阁老,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大白天下。” “收监?”王云修审慎的看了怀远一眼,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个水丞竟然已经身在京都?可这怎么可能呢,定昌侯出了“禁行令”这样的杀招,想必进京之路早就设卡封关,水吏能出得扬州府已经算是通天的本事,更何况是进京? 一个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瞬间塞满了王云修的脑子,莫非这件事的背后,还有高人操控? 王云修首先想到的是和“万”系敌对的“郑系”。 皇上有三位成年的皇子,皇长子非嫡,是郑太后的侄女郑贵妃所出,有开国勋贵英国公府在背后撑腰,二皇子乃万皇后所出,是皇上唯一的嫡子,身后站着同样是勋贵的定昌侯府。还有张嫔所出的三皇子,虽然也已经成年,但三皇子从小寄养在郑太后的慈宁宫中,除了遛鸟转马,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戏。 所以储位之争,也是“郑”“万”两系之争。 但是细想起来,王云修又觉得不像是郑家的手段。两位皇子争夺储位也不是一年两年了,郑家若是有万家这么大一把柄,怎么可能留到现在才揭发?若说等着“天时”,那为何布局的时候不把二皇子一并牵扯进来,这岂不是更加一劳永逸? 王云修怀疑这件事“郑系”原先并不知情。如果和派系无关,那便是和阜江洪讯这件事情本身有关了。 王云修不禁在心头蓄起了一个念头,他往怀远的脸上打量。忽然问道:“不知这个上折子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是什么来历?” 怀远的唇角有笑意浮现,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简单的解释道:“廖朋海是永诚侯余向忠的女婿,壬戌年的进士” 永诚侯余向忠? 天下人都知道,永诚侯余家是根红苗正的郑系。当年拥护皇帝即位,一箭射死盛太子的人就是老永诚侯余伯骞。 皇上登基之后,更是将五军营交给余伯骞掌管,余伯骞在五军营都指挥任上一坐就是十二年,可是余伯骞死后,他的儿子从五军都督府同知的位置上接管父亲的职务时,却变成了三千营副都指挥。 先不说这是个“副”职,只说“五军营”和“三千营”就有着天壤之别。五军营里骑兵步兵为重,都是各地精挑细选上来的精锐,是除了上十三卫以外,皇上手里最有力的一张王牌。三千营却以雇佣军为主,用以守卫京师,做马前卒的好手。 由此可见,皇上对余家的信任是一日不如一日,可这不代表郑家对余家的信任也有所贬值。英国公府的二房嫡子郑寒,娶的就是余向忠的嫡亲妹子,大皇子的第一位侧妃是余向忠的侄女。 王云修心思百转,既然这个廖朋海是余向忠的女婿,岂不是和皇长子也算得上是连襟,这不就是铁铮铮的“郑系”? 是郑家的刀子捅了万家! 王云修蹙眉,难道是自己想左了? 念头一起,王云修立刻否定。如果这真的是郑家布的一个局,郑家绝对不会用“右佥都御史”这把刀子,换句话说,郑家不会这么明着捅刀子,至少会经过深思熟虑,而不是处处都透着侥幸和偶然。 郑家用了明显是郑系的余家人做这个“刀手”,很明显是情急之下的仓促决定。所以,是有人借了郑家的手做了这样一件事。 能用一个小小的水丞,就把京都这滩水搅的天翻地覆的,未必就是坐镇京都的那些“高人”,说不好 他眼睛又一次往怀远身上瞟,他好像明白了一件事,或者说,许多事串在一起想,有可能意义非凡。 王云修记起离开金陵前几日,曾去大召寺看望师父悟隐禅师,师父身边的小僧却推说“禅师在闭关,暂不见客”。 王云修的师父悟隐禅师,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闭关。在王云修看来师父的方丈之位一半靠医术一半靠运气,闭关修行什么的远没有在禅房里钻研医书来的实惠。所以当时王云修正经担心了一阵,以为他师父这一大把年纪忽然做出这么“有违常理”的事,怕不是个好兆头。 可现在想来,如果有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一个“要犯”带到京都去,怕是只有他师父悟隐禅师有这个能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088:片语 弟弟制丧,作为外嫁女窦太太是不能穿素戴白的,窦太太却不顾旁人的劝阻,穿了件天青色的妆花褙子出现在灵前。她身后是卸了钗环首饰,穿着白绢罩外衣的窦凝。 下人们见此情景,不禁将头深深垂了下去。小姐双亲尤在,太太怎么能让小姐穿白呢?这不是给窦家列祖列宗添晦气吗? 窦凝将所有的不情愿都压在心底,亦步亦趋的跟着母亲跪在舅舅的灵前进香。母亲不像父亲,虽然怨怪她,到底还存着一份心疼,父亲却不一样,这些日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冰冻了的湖水,直令她周身凄寒彻骨。 院子里噪杂烦乱,阳光温暖的照在窦凝的脸上c身上,却始终照不暖她那颗沉到冰窟里的心。 舅舅死了,父亲骂她是丧门星,让她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母亲说是她害死了舅舅,当着下人的面打她的耳光。 可是整个南直隶的人都知道舅舅因谁而死,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找那个罪魁祸首偿命。 人心真是可憎,舅舅的死和她又有几分相干?舅舅又不是第一次在女人身上耍手段?他觊觎王芍,就算没有那几张画像,肯定也能找到王芍,舅舅只是运道不好罢了。 何况她日日在舅舅灵前哀哭,就算有罪也早还清了。舅舅临死前不是射中了王芍一箭吗?被箭射中的人怎么可能不死,王芍不仅会死,她白得来的沈家财产也会被父亲讨还殆尽。 等着吧,爹爹迟早会让王芍和沈家连本带利的偿还。 窦凝咬着唇,全然不顾雪白的齿在樱红色的唇上咬出深深的印记。 和窦凝比起来,窦太太的表情平静的如冬日结冰的潭,眼里是深不见底的落寂。 阿武死了,要不是自己当初把阿武叫进府商量王芍的事儿,要不是亲闺女鬼迷心窍把画像偷出来给她舅舅,就凭阿武的那点能耐,又怎么可能会寻到王芍,也就不可能会被那个狠心的妖女王芍给害死。 可是几天下来,她的愧疚在凉薄的世道里显得那么苍白又可笑。 老爷目眦欲裂的看着她,恨声说:“你那个从生下来就是祸根的弟弟,让我成了整个南直隶的笑柄”,窦家的下人在她的廊子底下议论:“二舅老爷死就死吧,做什么要坑咱们老爷,沈家要是和咱们老爷翻了脸,哪还有咱们窦家的活路?”街坊四邻一边往院子里张望一边闲言碎语:“姚家那个祸害总算死了,这可真是报应” 竟然没有一个人替阿武说上一句公道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到那个罪魁祸首王芍。 窦太太跪在老爷面前哭求,求老爷替阿武讨个说法,老爷看她的目光很复杂,只说让她好好去给阿武制丧,别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管。 窦太太自认为了解老爷,老爷经常说“沈家是个空壳子,根本不足为惧”,老爷从来没有把沈家放在眼里。 汇锦昌南字号早就已经千疮百孔,北字号虽然也算红火,可北字号的生意全靠着郭开山,但凡是出面应酬的事都是郭开山在做,京里人说起北汇锦昌,首先想到的人都是郭开山,他们都知道北汇锦昌的大小姐只是靠着四成股收分利,其实早就已经被郭家人架空了。如果有一天郭开山另起炉灶,王芍只能干瞪眼无计可施。 南字号其实和北字号一样,沈观澜手上也有南字号的四成股,但沈观澜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不过问南字号的生意了,南汇锦昌的生意和另外六成股份,都掌握在像窦定坤这样的分号掌宗手里。 这样的沈家又有什么好忌惮的?老爷就算不想为阿武讨说法,就算为着自己的颜面,也一定会让沈家血债血偿。 可是令窦太太没有想到的是,阿武的尸身被运回扬州后,老爷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她听说老爷在和他的心腹掌宗们关起门来密谈,以为他们在商量为阿武报仇的事,可被她安排在书房里的小厮却过来告诉她,掌宗们正在商量“如何能用最小的损失来让澜夫人消气”。 窦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几天下来,老爷任由下人们诋毁阿武,派到别院来制丧的下人都是外院里不得力的小管事,甚至孙掌柜都没露过一面。 窦太太这才知道,原来老爷根本就没有想过为阿武讨说法。难道是老爷无力对抗沈家?怎么会呢?老爷从前可是总说“沈家孤儿寡母,已经早捏在他的手心”,老爷自己说出口的话怎么可能会错?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难道是老爷眼里根本就没有姚家,姚家人在老爷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吗?窦太太不敢再深想,如果真相是这样,那她和她的一双儿女,在老爷眼里又算是什么呢? 有泪水在眼眶里泫然欲落,窦太太赶紧扬起脸,抹杀了那即将要涌出的泪水滴落的可能。继而在人群中瞧见了大丫鬟冬枣那张焦急的面孔。 窦太太垂在袖裾里的手没来由一颤,她刚刚派冬枣去前院打听老爷议事的结果,冬枣向来灵秀通透,有什么事能让她不顾这么多人当前就露出急切的神情。 难道出事了?还有什么情形,比她如今的境况更加艰难?窦太太不敢想,却不由自己的转身,走出了灵棚。 冬枣立刻跟了上来,一个十分有眼色的媳妇子不动声色的引二人去了月亮门里,她自己则守在了门口,神色里尽是忐忑。 窦凝将母亲的动作都看在眼里,正在思量冬枣会打听到什么消息,便瞧见母亲踉跄着快步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 窦太太虽然出身商贾,但一向自恃身份,从来都不曾在下人面前乱了方寸。窦凝眼见着母亲和冬枣等人仓皇的离了别院,直朝窦府而去,窦凝连忙叫过伺候她的丫鬟画眉:“快扶我起来。” 画眉自然也将窦太太的神态看在眼里,她走过去扶起窦凝,却有些迟疑的劝道:“小姐,太太还生着您的气,您这时候离了灵前,太太若是折回来” 窦凝瞥了她一眼,双眸里隐着尖锐如针芒的冷光,画眉见了双肩不由自主的一抖,往后缩去。却听窦凝道:“母亲心疼舅舅,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拗,咱们去听听有什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89:凉薄 弟弟制丧,作为外嫁女窦太太是不能穿素戴白的,窦太太却不顾旁人的劝阻,穿了件天青色的妆花褙子出现在灵前。她身后是卸了钗环首饰,穿着白绢罩外衣的窦凝。 下人们见此情景,不禁将头深深垂了下去。小姐双亲尤在,太太怎么能让小姐穿白呢?这不是给窦家列祖列宗添晦气吗? 窦凝将所有的不情愿都压在心底,亦步亦趋的跟着母亲跪在舅舅的灵前进香。母亲不像父亲,虽然怨怪她,到底还存着一份心疼,父亲却不一样,这些日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冰冻了的湖水,直令她周身凄寒彻骨。 院子里噪杂烦乱,阳光温暖的照在窦凝的脸上、身上,却始终照不暖她那颗沉到冰窟里的心。 舅舅死了,父亲骂她是丧门星,让她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母亲说是她害死了舅舅,当着下人的面打她的耳光。 可是整个南直隶的人都知道舅舅因谁而死,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找那个罪魁祸首偿命。 人心真是可憎,舅舅的死和她又有几分相干?舅舅又不是第一次在女人身上耍手段?他觊觎王芍,就算没有那几张画像,肯定也能找到王芍,舅舅只是运道不好罢了。 何况她日日在舅舅灵前哀哭,就算有罪也早还清了。舅舅临死前不是射中了王芍一箭吗?被箭射中的人怎么可能不死,王芍不仅会死,她白得来的沈家财产也会被父亲讨还殆尽。 等着吧,爹爹迟早会让王芍和沈家连本带利的偿还。 窦凝咬着唇,全然不顾雪白的齿在樱红色的唇上咬出深深的印记。 和窦凝比起来,窦太太的表情平静的如冬日结冰的潭,眼里是深不见底的落寂。 阿武死了,要不是自己当初把阿武叫进府商量王芍的事儿,要不是亲闺女鬼迷心窍把画像偷出来给她舅舅,就凭阿武的那点能耐,又怎么可能会寻到王芍,也就不可能会被那个狠心的妖女王芍给害死。 可是几天下来,她的愧疚在凉薄的世道里显得那么苍白又可笑。 老爷目眦欲裂的看着她,恨声说:“你那个从生下来就是祸根的弟弟,让我成了整个南直隶的笑柄”,窦家的下人在她的廊子底下议论:“二舅老爷死就死吧,做什么要坑咱们老爷,沈家要是和咱们老爷翻了脸,哪还有咱们窦家的活路?”街坊四邻一边往院子里张望一边闲言碎语:“姚家那个祸害总算死了,这可真是报应” 竟然没有一个人替阿武说上一句公道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到那个罪魁祸首王芍。 窦太太跪在老爷面前哭求,求老爷替阿武讨个说法,老爷看她的目光很复杂,只说让她好好去给阿武制丧,别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管。 窦太太自认为了解老爷,老爷经常说“沈家是个空壳子,根本不足为惧”,老爷从来没有把沈家放在眼里。 汇锦昌南字号早就已经千疮百孔,北字号虽然也算红火,可北字号的生意全靠着郭开山,但凡是出面应酬的事都是郭开山在做,京里人说起北汇锦昌,首先想到的人都是郭开山,他们都知道北汇锦昌的大小姐只是靠着四成股收分利,其实早就已经被郭家人架空了。如果有一天郭开山另起炉灶,王芍只能干瞪眼无计可施。 南字号其实和北字号一样,沈观澜手上也有南字号的四成股,但沈观澜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不过问南字号的生意了,南汇锦昌的生意和另外六成股份,都掌握在像窦定坤这样的分号掌宗手里。 这样的沈家又有什么好忌惮的?老爷就算不想为阿武讨说法,就算为着自己的颜面,也一定会让沈家血债血偿。 可是令窦太太没有想到的是,阿武的尸身被运回扬州后,老爷连看都没来看过一眼。她听说老爷在和他的心腹掌宗们关起门来密谈,以为他们在商量为阿武报仇的事,可被她安排在书房里的小厮却过来告诉她,掌宗们正在商量“如何能用最小的损失来让澜夫人消气”。 窦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几天下来,老爷任由下人们诋毁阿武,派到别院来制丧的下人都是外院里不得力的小管事,甚至孙掌柜都没露过一面。 窦太太这才知道,原来老爷根本就没有想过为阿武讨说法。难道是老爷无力对抗沈家?怎么会呢?老爷从前可是总说“沈家孤儿寡母,已经早捏在他的手心”,老爷自己说出口的话怎么可能会错?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难道是老爷眼里根本就没有姚家,姚家人在老爷眼里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吗?窦太太不敢再深想,如果真相是这样,那她和她的一双儿女,在老爷眼里又算是什么呢? 有泪水在眼眶里泫然欲落,窦太太赶紧扬起脸,抹杀了那即将要涌出的泪水滴落的可能。继而在人群中瞧见了大丫鬟冬枣那张焦急的面孔。 窦太太垂在袖裾里的手没来由一颤,她刚刚派冬枣去前院打听老爷议事的结果,冬枣向来灵秀通透,有什么事能让她不顾这么多人当前就露出急切的神情。 难道出事了?还有什么情形,比她如今的境况更加艰难?窦太太不敢想,却不由自己的转身,走出了灵棚。 冬枣立刻跟了上来,一个十分有眼色的媳妇子不动声色的引二人去了月亮门里,她自己则守在了门口,神色里尽是忐忑。 窦凝将母亲的动作都看在眼里,正在思量冬枣会打听到什么消息,便瞧见母亲踉跄着快步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 窦太太虽然出身商贾,但一向自恃身份,从来都不曾在下人面前乱了方寸。窦凝眼见着母亲和冬枣等人仓皇的离了别院,直朝窦府而去,窦凝连忙叫过伺候她的丫鬟画眉:“快扶我起来。” 画眉自然也将窦太太的神态看在眼里,她走过去扶起窦凝,却有些迟疑的劝道:“小姐,太太还生着您的气,您这时候离了灵前,太太若是折回来……” 窦凝瞥了她一眼,双眸里隐着尖锐如针芒的冷光,画眉见了双肩不由自主的一抖,往后缩去。却听窦凝道:“母亲心疼舅舅,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拗,咱们去听听有什么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0:魔障 窦凝和画眉匆匆的回了府,打听到母亲去了父亲的书房,忐忑纠结了一番,提脚也奔书房而去。 远远的就听见书房门口母亲的哭喊声,“老爷,您怎么能把错全怪在阿武头上,阿武都已经死了啊。” 窦凝暗道“不好”,拽了画眉的手从花墙穿过去,到了书房侧旁的穿花门处,迎头却瞧见父亲正抬起一脚,直朝母亲的心口踹去。 窦凝使劲的捂住嘴,才勉强的压下喉咙里的惊呼声。 窦凝瞧着匍匐在地上痛苦的捂着胸口的母亲,再瞧眼睛里无波无澜的父亲,只觉得自己头的这最后一句,不由笑着走上前,“楠珠姑娘昨个还亲口跟媳妇絮叨,说她被大小姐调教得这般宜室宜家,估摸着会被大小姐给发卖个好价钱呢。” 冯氏听了不禁大笑起来。王芍身边的这几个大丫鬟,要姿容有姿容,要能力有能力,就是这脾气和她们主子一样,把算计都摆到明面上,没个顾忌。 正帮王春林研墨的楠珠直打了好几个喷嚏,王春林蹙了蹙眉头,忽然另起一张纸,一边写一边念叨楠珠:“给你们几个也开上一副药,这两天就当茶水喝。” 楠珠嘴角狠狠抖了两下。昨天熬药的小丫鬟被风呛了嗓子咳嗽了一声,就被大少爷撵到院子外头去了。这回好了,她打了两个喷嚏,满院子的奴婢竟然都要跟着她拿药水当茶喝? 楠珠以为世上再没有比自家小姐更难伺候的人了,没想到大少爷也有乃姐之风,丝毫不差啊! 楠珠腹诽着从屋子里退出来,迎面撞上端着一锅老鸡汤往王芍屋里去的王神医,楠珠“哎哟”了一声,“怎么能让您亲自端呢,奴婢来……奴婢来……” 王神医却毫不客气的瞪了楠珠一眼,“没你什么事儿,别吵吵。”说着自己拱开帘子进屋了。 楠珠嘴角抖的更厉害了,这一家子人,怎么都恁的不正常呢? 屋子里,“郭太太和曾娘子来了。” 有妇人在王云修不好再逗留,有些怏怏的回头看了看王芍。王芍无奈的笑,“爹,我喉咙不爽利,您去给我寻些薄荷让我含一会儿。” 王云修眼睛一亮,“哎呀,你火毒未清,要从内到外调理,爹去给你熬点儿梨水儿,你等着啊……”王云修一边说一边往外退。 王芍看着他,眼眶里的温热几乎就要冲出来,她连忙用袖子压了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1:逢源 檀珠引着冯氏婆媳以及曾丹娘走进来,冯氏等人的丫鬟则被带去了茶水间吃点心。 负责招待她们的是王芍身边一个叫阆环的小丫鬟。 冯氏和董氏的丫鬟在淮阴府已经见惯了大小姐的做派,对此并不以为意,曾丹娘身边的丫鬟照儿,却是曾丹娘去金陵之后从曾家的庄子上刚收到身边的。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澜夫人身边的郁金和木笔两位姐姐,应该是天底下最有风仪的奴婢了。可是没想到今天见到的这位阆环,穿着打扮、行动举止俨然小户里的千金小姐,风姿竟然更胜一筹。 照儿见了已是暗惊,再看阆环吩咐人端上来的茶水点心,竟然是上等的贡菊茶,和延福斋六色六味的点心盒子。招待他们这样的丫鬟竟然用大户人家招待贵客的点心?照儿极力掩饰,才不至于流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阆环安顿好了一切,就笑着向她们告罪:“姐姐们稍坐,等主子们出来,阆环再来请三位姐姐。” 照儿跟着银霜和红釉起身给阆环回礼,说笑着送走了阆环。照儿眼睛转了转,凑到银霜身边笑着问:“银霜姐姐,这位阆环姑娘在大小姐身边算是一等丫鬟了吧?” 银霜看了红釉一眼,笑着说:“小姐身边最体面的丫鬟名字里都坠着‘珠’字儿,二等丫鬟以及将要升到二等的三等丫鬟,名字里才坠‘环’字儿。” 照儿吃惊不已“就……就这样……才……才二等?” 银霜但笑不语,据他所知,这个阆环是来金陵前刚从三等升到二等上来的,像阆环这样的丫头,大小姐院子里就有二十几个,带到金陵来的也有十几个,更不要提已经调教好的三等丫鬟。 银霜看着吃惊不已的照儿,甚至连董氏身边的红釉也是一副意外的神情,不由笑着说:“大小姐身边有五个大丫鬟,都是很随和的人,以后你们相处起来就知道了。” 照儿定睛问:“这五个大丫鬟都是各管各的?还是也要分个一二三四?”话说完,照儿又觉得话说的太直白了,腼腆的伸了伸舌头,有一种乡野间的朴实和灵透,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红釉见她年纪虽小,却娇俏可爱,很是喜欢,耐心的指点道:“大丫鬟之间虽然也都是平起平坐的,但伺候时间长一些的肯定要更得主子的信任,我家大奶奶就常说大小姐手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有能耐,可是能把那么多能力出众的丫鬟都收拢在身边,让她们各展所长,人尽其用,就足见大小姐治下手腕不凡。” 银霜见红釉越说越没谱,笑着把话接了过去:“什么叫‘手腕’?你也真敢说,大小姐有能力,她手底下的人信服大小姐,所以大小姐身边才有那么多的忠仆。” 红釉连声称“是”,挽了银霜的胳膊嘿嘿的笑。 照儿却怅惘着叹了口气,突然说:“我家娘子一直念叨大小姐身边的拂珠姐姐能干,总说拂珠姐姐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担起府务了,我还真想见一见这位拂珠姐姐。”照儿说着就歪头朝红釉看了过来:“红釉姐姐,你见过拂珠姐姐吗?我听说她和你们一块出的淮阴府,她也在这个宅子里吗?” 照儿小脸上带着期许的笑,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一只乖顺的小动物,懵懂又无知。 银霜和红釉却不约而同的警惕起来。 老爷对外已经说了,拂珠在大牛村时为了保护小姐和众人失散了,曾娘子既然能把照儿带到镇江来,想必也是十分信重她的,可听照儿的口气,怎么笃定这里面另有隐情似的? 红釉思绪还是乱糟糟的时候,银霜已经抿嘴应道:“我们常住京都,和拂珠倒是不太熟,不过大小姐身边的楠珠、檀珠都曾到京都给我们家老爷回事,特别是檀珠,我曾亲耳听我们家老爷说,檀珠姑娘能一声,明日一早我要去招隐寺还愿。” 照儿脆声应“是”,眼睛忍不住在三人之间打量。 郭太太心不在焉,和曾丹娘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两处院子离得远,并不同路。 在岔道分开之后,照儿就忍不住问主子:“娘子,郭太太这是怎么了?奴婢瞧着怎么魂不守舍的?” 曾丹娘嘴边衔起一抹笑花,不知怎么的照儿看到娘子这样笑竟有些怔住了,这抹笑破坏了娘子惯常的温婉,倒像是一抹秋末清凛的风从脸上抚了过去似的。 待照儿想再看清楚,曾丹娘已经恢复了宁和如镜的样子,声音也是恬淡安宁的,只道了一句:“许是听说了罗家要来金陵提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2:丹心 照儿晃了晃脑袋,刚才她一定是看错了,再细想娘子刚刚说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小姐还是和娘子亲,娘子嘱咐大小姐在罗家有消息之前不要把结亲的事儿说出去,大小姐果真就没对任何人说。” 何止如此,就连身在金陵城的沈观澜都是不知情的。 曾丹娘眼中含了一抹温和,却转了话题问照儿“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照儿神情晦涩:“银霜和红釉嘴风很紧,我刚提了提拂珠,他们两个就像惊弓之鸟似的赶紧把话给岔开了……奴婢,奴婢什么都没问出来。” 曾丹娘眉头微蹙,眼中含着失望之色,半晌抿唇点了点头:“这件事你不要管了,回头我让敛秋去办。” 照儿应了声“是”,指甲在手心里使劲捏了捏。娘子最信任的丫鬟就是敛秋,就算自己已经能帮娘子办很多隐秘的事,娘子最终还是觉得敛秋最得力。 回到落住的院子,敛秋果然迎了过来,曾丹娘就吩咐照儿下去歇息,自己和敛秋走进内室说话。 内室门口守着的小丫鬟帮着掀帘子,回头的时候瞧见照儿,脸上有鄙夷之色一闪而过。照儿微微一愣,这小丫头是敛秋从庄子上提拔上来的,肯定是件她没办好差,心里瞧不起她。照儿一时羞愤,再看看晃动着的竹节帘子,咬牙转身走了。 内室里敛秋将曾丹娘的墨发散开,松松的挽成一个家常的垂云髻,又找出了一件翠色家襦给娘子换上。“娘子的美貌,穿家襦真是可惜了。” 曾丹娘因为二十几岁就霜居,虽然肤白貌美却一生都不能再穿红粉艳色的衣裳。回淮阴之前她被婆家禁在家庵,穿了两年多的姑子袍,回到淮阴后她索性就常穿和姑子袍式样相近的襦裳,襦裳衬托得她柔婉温顺,也向外人提醒着她的遭遇和霜居的身份。 曾丹娘对镜苦笑:“你今儿话倒是多,是你姐夫那边有消息了?” 敛秋全家都效奉曾丹娘,几年前曾丹娘把敛秋的姐姐嫁给了金陵分号杂货行的管事潘贵,又求了澜夫人给两口子都脱了奴籍。潘贵也知恩图报,这些年帮衬曾丹娘不少。 “什么都逃不过娘子的眼睛。”敛秋服侍着曾丹娘歪在了贵妃榻上,又给她盖好云丝锦被,才轻声说道:“听说流民快要围了金陵城,澜夫人正忙着在绫云山下盖难民棚,前几日从杂货行、金银行和绸缎行各调了六千两银子,旁的没听说有什么银钱上的周转,各分号的掌柜听说了窦家和大小姐的事儿,都派人来找马元畴打听消息,马元畴躲在家里不见人,我姐夫拿了块玉石借口去找马元畴的长子帮着鉴定,得到确切的消息,说是澜夫人提都没有提扬州的事儿,八成是不准备针对窦家了。” 马元畴是澜夫人得力手下之一,是南字号金陵分号的大掌宗。 曾丹娘听了这些眉头松了松,却没有敛秋料想的那样欣喜,敛秋不由疑惑:“娘子不是担心澜夫人和窦家斗起来吗?现在知道澜夫人没有动作,为何不见娘子高兴?” 曾丹娘若有所思,半晌才叹息道:“就凭南字号如今这情形,如果澜娘和窦家斗起来,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澜娘年轻的时候性子就烈,做事总是不计后果,沈七爷在世的时候常说她,为了达到目的就算杀敌三千自损两千也会照做。” 可是澜娘如今却是一副无暇关心的模样……难道澜娘真觉得金陵城外的灾民比自己的闺女更重要?还是她真的被爱情磨掉了所有的棱角? 敛秋拿着美人锤帮曾丹娘捶腿,随口道:“来报信的人说,那些聚集在金陵等着见澜夫人的管事们,也都觉得澜夫人这次的举动不寻常,有人还猜澜夫人只是表面不怒,暗中其实已经分派人手对付窦家了,娘子您说,澜夫人会不会真的已经下手了?” 曾丹娘摇头,她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乌云,难言的阴翳:“若是早些年我也会这么怀疑。” 澜娘已经不是那个未及笄就被喻为“女财神”的沈大小姐了,她嫁给了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丈夫,恩爱和安逸磨灭了她的锐志,她现在整日沉浸在“佛心向善”之中,把这些年赚来的银子都做了善事。以至于好好的汇锦昌南字号,被她经营的千疮百孔。 这样的沈观澜,就算是想和窦家斗,怕是也已经没了早些年的底气了。除非……她借郭开山的手。 可是谁又知道郭开山是不是北字号的又一个窦定坤呢? 想到郭开山,曾丹娘有些鄙薄,亦有些担心,她抬眼吩咐敛秋:“我已经把芍姐和长宁伯府的婚事告诉冯氏了,如果不出意外,冯氏肯定会很快传消息给京里,你派人照应一下,务必让传信的人顺利进京。” 敛秋惊诧的看着娘子,心道:郭太太不是一直想撮合郭通和大小姐吗?娘子这时候把消息泄露出去,不怕郭老爷从中作梗? 曾丹娘看透了她在犹豫什么,却浑然不以为意,“芍姐是什么人?也是他们郭家能够肖想的?难道是想让郭通入赘就顺理成章的把沈家的这份家产占为己有?别做梦了,芍姐尚且不姓沈,轮也轮不到他们郭家。”曾丹娘的眼里有一点因愤恨和失望而生的锐光,想到刚刚在芍姐面前冯氏的失措模样,曾丹娘就莫名的想笑。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情绪,只道:“郭开山名声在外,一定会权衡利弊,知道这门亲事背后的意义,何况当今太后娘娘都动不了大长公主,又有谁有那个本事从中作梗?芍姐的婚事既然已经板上钉钉,郭开山知道无力阻止,肯定会退而求其次。” 退而求其次?“次”是什么敛秋并不明白,但她瞧着娘子的神色,知道这么做对娘子来说利大于弊。敛秋松了一口气,知道娘子今日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便不再追问,上前替娘子整理了一下被角,“娘子操劳,总有一天澜夫人和大小姐都会明白娘子的苦心的。” 曾丹娘阖目不语,敛秋见状轻声退出去。 敛秋走后,曾丹娘幽幽的睁开了眼睛,脸上无情无绪。 只是嘴里轻轻的念叨了句“沈家的家业,总归要还给沈家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3:搁渡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曾丹娘的马车就驶离了铜锁巷,朝着南郊的招隐寺而去。 敛秋放下车帘子,转身轻声向曾丹娘禀道:“娘子,进大奶奶昨天晚上直到二更才离了冯氏的屋子,今日一早郭进就派人往京都去了,奴婢昨晚已经派二宝先一步去码头照应。” 曾娘子闻言轻启眉睫,问敛秋,“二宝的弟弟可到了镇江?” 敛秋应声:“昨个就到了,刚也跟着出来了,就在后面马车上跟车呢。” 曾丹娘点了点头:“三宝第一次来镇江吧?给他二两银子,让他去马市玩儿吧。” 马市是闲帮走卒最多的地界,也是行商进城后惯常停马的场所。娘子让三宝去马市玩儿,是在暗示让他在行商里听一听消息。 敛秋了然,退出去寻三宝了。 马车去了南郊,曾丹娘将抄写的三卷佛经呈给知客,又奉上五十两还愿银子。中午一行人就在招隐寺吃了顿斋饭,待回到镇江府已经临近黄昏。 三宝不过十一二岁,已经在城门口的红墙房根儿底下守了一个多时辰,瞧着曾丹娘的马车进了城,连忙跑了上去。 没一会儿,跟车婆子就隔着车帘小声禀道:“敛秋姑娘,三宝回来了,说有急事儿找你帮忙。” 眼看着马车就要驶进东街了,这个时候叫敛秋? 支肘倚在迎枕上的曾丹娘缓缓睁开眼睛,眉头已是锁起,吩咐敛秋:“你去看看。” 敛秋连忙下了车,马车须臾驶入了东街,铜锁巷口的那排垂杨柳也映入眼帘的时候,敛秋白着一张脸回到了车上:“娘子不好了,出事了。” 敛秋跟了曾丹娘已经有六年,从未这样惊慌失措过。曾丹娘心里“咯噔”一声,心中头一个想法:难道是澜娘向窦定坤发难了? 敛秋眼底全是迷茫惶惑,连声音都是颤颤地断断续续:“进城的行商都在传,说是杭州的喜登临,湖州的寿德轩,苏州的影熙阁,还有……还有好多大商的货船都在金陵府东渡……搁……搁渡了。” 饶是曾丹娘平日里沉稳淡定,此时也不禁豁然直起身子,“搁渡?”尖锐的声音划破静巷的安宁,马车外有数只雀鸟惊起,飞向夕阳笼罩的铜锣巷。 ※※※ 杭州喜登临是丝绸行里的首屈一指,江南丝绸最全最精最贵都出自喜登临。寿德轩做笔墨买卖,最早只给hn的岳麓书院和石鼓书院输送笔墨,后被景朝仕子们所追捧,被誉为“状元笔翰林墨”。影熙阁更不用说了,霄纱绫罗、玉石宝扇、苏绣宋锦,几乎包揽了苏杭最名贵的货品。 这些江南大商,每年春季都会装载各色货品沿运河驶船北上,向沿途州郡经常合作的商号展示新品货样。这些江南大商的货船很讲“门第”,那些名不见经传或是有信誉污点的商号,根本够不到上船的门槛,有资质的商贾一般都要东家亲自拿了鎏金票贴,带上一两个得力的掌柜登船谈货。他们在这些江南大商船里达成的合作,仅预付银子一项往往就要十几万两。 所以判断一个商号有没有实力,出入江南大商的货舱是十分重要的依据。 早些年汇锦昌在沈七爷父辈手里经营的时候,是南直隶有名的“布老大”,每年从湖州装载棉花布匹的大商船就有数十艘之多,算是名副其实的江南大商。沈七爷这一辈放弃了棉花产业,做起了南北通货生意,虽然不再经营沿水商船,却成了与江南大商合作最多的商号。 所谓的搁渡,并不是货船搁置在了渡口,而是这些大商船在距离码头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距离,落幡降帜。岸上的人无法靠近,船上的人守船不出。 据说隆庆年间,fj闹匪最厉害的时候,就有数百艘大商船隔岸搁渡的奇观。 江南大商船在金陵城外的东渡口搁渡。这让曾丹娘不得不联想到这次沈家和窦家生起的恩怨。可曾丹娘实在想不明白,有谁能驱使这么多的大商拒城不入,几乎是示威一样的搁渡在了外城呢? 沈家吗?曾丹娘暗自摇头,她曾经也怀疑过沈观澜的南字号并不是真的被小掌宗擎制,但七夫人去世后,曾丹娘辗转到金陵来帮沈观澜,却发现沈观澜用在善堂的花费巨大,而且她已经将整颗心都放在了“行善”上,如果不是“行善”需要银子,沈观澜甚至有可能和王云修去深山里做一对田舍鸳鸯。 难道操控江南大商船的人是窦定坤吗?曾丹娘眉头紧蹙,她从没有见过窦定坤这个人,外界提到他时,往往要和郭开山放在一起比较,比较的结果无一例外都说他不如郭开山。如果这件事真的是窦定坤所为,那窦定坤的城府怕是已经远远超过郭开山。 曾丹娘走下马车的时候只觉得脚下虚浮,手心额角渗出密密的汗,敛秋扶着她匆匆进了穿堂。 迎面郭进和几个掌柜模样的男人走出来。 郭进看到曾丹娘时神色略顿了一下,垂头侧到路旁,朝她见礼。“曾娘子。” 曾丹娘的面色苍白似雪,勉强的朝郭进点了点头,当目光在郭进身后众人身上掠过的时候,脚步忽的一顿,迟疑的看向那个面相刚直的年轻人:“是……马家盛哥儿?” 年轻人一愣,忙上前一步见礼:“正是小侄,劳曾娘子记着。” 马盛是马元畴的侄子,被沈观澜调去帮王云修管药铺,原先两间门面的药铺,他经手两年后就有了规模,现在金陵城郊好几个庄子都已经被马盛买来做药田。 马盛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镇江,会不会是为了商船搁渡的事? 曾丹娘盯着马盛,不由想起昨天敛秋还信誓旦旦的说:潘贵进了马家后宅……从马元畴儿子那得了确切的消息。 呵,确切的消息?马元畴的儿子?如果她没有记错,马元畴的儿子被马元畴惯成了二世祖,整天和金陵里的公子哥们混在一起。潘贵竟然从他那里套消息? 敛秋察觉到娘子忽然若有所指的望了她一眼,心惊之下脸色也开始灰败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4:瑞香 曾丹娘好奇马盛的来意,却不能当着郭进等人的面询问出口,只嘱咐郭进好好招待马盛,便扶着敛秋往内院走。 郭进却在走出二门的时候微停了停脚步,朝曾娘子离开的方向蹙起了眉头。他想起今早妻子说起“曾娘子的丫鬟打听拂珠下落”的事。彩茹当时说“这也就是咱们知道曾娘子的为人,知道她震慑不住下人……“ 郭进当时只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脑中一闪而过,并不舒服,又因为出现消失的太快,他并不能想清楚那情绪因何而来。 后来他忍不住问妻子“你和曾娘子也只有一两次的接触,怎么知道她为人如何?” 妻子正色:“她命运坎坷,二十几岁就守寡,还差点被婆家人折磨死,可母亲说曾娘子从未说过婆家的一句坏话,当年带去婆家的嫁妆都不曾追要,到淮阴府又一直深居简出,吃斋念佛的,这次为了大小姐的病还发誓余生吃素……这样的人,心地难道会坏吗?” 郭进当时只是摇头苦笑。曾娘子的丈夫樊辉,是曾嬷嬷娘家的堂侄,前几年他路过沧州去拜望曾嬷嬷的时候,还听她提起曾娘子的这个婆家,曾嬷嬷当时说:“她婆婆不是什么坏人,儿子战死了,丹娘又没给樊家留下一儿半女,樊家这一脉也算绝了后了,有些怨气是应该的,是丹娘和樊家无缘,不适应北地的气候,到那边总是生病……” 可话传到妻子这,怎么就成了“婆家差点折磨死曾娘子”呢?俗话说“内宅之言十能信一”,真的不能比“一”更多了。 “师兄。”马盛瞧准一个身边人都不注意的时机,凑到郭进身边小声的问:“大小姐说静观其变,难不成……真就什么都不做?” 郭进回神,揶揄马盛,“神仙要过招,你充其量也就算是个小鬼儿,你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他在淮阴的时候做过马盛的老师,不自觉的就带了说教的语气。 马盛对郭进也有着本能的畏惧,当即闭了嘴,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在一旁等着郭进辞了几个同行的掌柜,又叫来手下吩咐了大小姐刚交代的几件事,马盛才又踌躇的靠过来,“师兄,我……我这心里就像长了荒草似的。” 郭进忍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往暂住的院子走,示意马盛跟上,马盛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像个小厮似的跟了上去,郭进看着好笑,一边走一边问他:“大小姐刚才和你说了几句话?” “就一句”,马盛瞪着眼睛,竖起食指:“大小姐让我和神医一块儿回金陵,可我刚问过神医,神医说一时半会还回不了金陵,要等大小姐修养半个月后再视情况而定。” 马盛说的都快要哭了,还等半个月呢?半个月后黄花菜都要凉了。他不由朝郭进哀声求道:“师兄你不知道,金陵城里现在说什么的都有,我叔父整宿的睡不着觉,胡子都快掉没了,家里米缸也要空了,采买的婆子连门都不敢出,我叔父没办法换了乞丐的衣服去善堂找澜夫人,澜夫人却说现在除了救济灾民的事儿,别的她什么都不在乎,我叔父方法都用尽了,澜夫人就是不下山,叔父才派我到镇江来求大小姐。” 他原以为大小姐听了一定会惊慌失措,然后连夜和她回金陵主持大局。可没想到大小姐在屏风后沉默了片刻之后,竟然说了句“无妨”,然后就是那句让他留在镇江的话,紧接着就让他退了出去。 马盛临出门前甚至还听见大小姐闲话家常似的质问郭进:“我爹让你去端葛家的老汤你就去?你不会随便找一锅鸡汤把他糊弄过去……” 马盛听了一阵天旋地转,他表述的不够明白吗?不够清楚吗?他禀告的分明就是:大雨将至、大厦将倾、大难临头啊!可他怎么感觉葛家老鸡汤比金陵的局势还重要? 马盛想起那情形,又是忍不住的头晕,仿佛千军万马从眼前呼啸而过。 郭进只当没看见他脸上的怨念,拣了能说的话开解他:“大小姐心里有数,她不让你回去自有她的道理……不管澜夫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澜夫人既然已经出手了,小姐作为女儿定然不能立即出面干涉……毕竟南北字号早已分家,这件事虽然因小姐而起,却已经从私事转成了公事……事大事小总有船到桥头的那一天……如果真是紧急,小姐该吩咐我给京都传信才是,小姐没有话交代,也就是说这件事等等看也无妨。” 郭进声音轻缓,见已经到了自个的院门口,脚步顿了下来,看一眼已是一脸懵怔的马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再参悟参悟,我就不留你晚饭了。” 说着提脚进了院子。 马盛在郭进院门口足怔了半炷香的功夫,然后脸上狠狠的一抽,抬手在头上使劲挠了几下,他快被急死了,也快气死了。 大小姐身边的人都是什么路数啊? ※※※ 曾丹娘走进上院的时候,脚步已经如往常一样轻缓,还和敛秋站在抚廊下瞧了一会儿花盆里新开的蓬莱紫。对迎出来的楠珠说:“《群芳谱》里这花又叫风流树,摆芍姐这儿还成,可别往药哥儿院儿里搬。” 楠珠掩嘴轻笑:“这花就是大少爷送来的,姑娘嫌这花味儿太烈,让挪远了养。” 曾丹娘“哦?”了一声,似有不解,不过马上摇头苦笑,“这孩子……怎么说他才好。” 楠珠一边扶着曾丹娘往屋子里走,一边随口解释:“这花名头多,《清异录》里还称蓬莱紫为‘瑞香花’,庐山瑞香花,始缘一比丘,昼寝磐石上,梦中闻花香酷烈,及觉求得之,因名睡香,四方奇之,谓之花中祥瑞,遂名瑞香。想必少爷是因为那句‘昼寝磐石’和那句‘花中祥瑞’才送过来的吧?” 楠珠是典型的南方人,大大的眼睛红嘴唇,皮肤像糯米做的,腮边还坠着两个梨涡,笑起来就有欣欣向荣的气息。她虽然不是王芍身边最好看的丫鬟,却是懂得最多也管的最多的丫鬟。格外受王芍倚重。 曾丹娘抿唇对楠珠欣赏的一笑,转头垂眸之间笑意却像裂了一道口子,直向眸底最深的地方坠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5:发威(上) 曾丹娘在闺中时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因为寄居沈家的关系,更在意去读和经商有关的书。嫁人后,丈夫被忠武将军裴川赏识,辗转在兖州卫任了参将,她跟着去了sd,为了迎合出身将门的裴夫人,所以常常去读一些武将传记之类的书。 霜居之后回到淮阴,曾丹娘帮着母亲一起照顾七夫人的起居,七夫人屋里的读书丫鬟常常给七夫人读杂记,曾丹娘渐渐也体会到了读杂记的好处。那些花经、石谱读起来虽然无趣,可与人交际的时候作为谈资却很实惠。女眷们都喜欢花啊草啊的,能把花草讲出门道是很了不得的事。 所以曾丹娘在辨识花草上很有自信,每种花都能讲出些典故来,品评花草几乎成了她的习惯。可曾丹娘却忘了,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典故”和楠珠比起来可就差的远了。 楠珠是沈家的家生子,父亲和兄长都是铺子里的管事,在楠珠十岁的时候,因为沈七爷担心王芍总看书会伤眼睛,就吩咐管事在家奴里寻一个声音好会识字儿的丫头到王芍身边。 楠珠在十几个丫鬟里脱颖而出。自那以后,王芍想看什么书,楠珠都要先读熟,然后再念给王芍听。王芍看的书五花八门,天文地理都有涉猎,楠珠脑子灵记性好,耳濡目染的连带着她自己也“腹有诗书气自华”起来。 王芍还乐见其成,几年下来直把楠珠娇惯成了大家小姐的脾气。 可在曾丹娘看来,王芍身边的这几个丫鬟里楠珠是最不像话的一个。不仅心眼小嘴巴毒,还总爱在人前卖弄,她提了句风流树,楠珠竟然能滔滔不绝的说这么多出来。 曾丹娘在心里冷哼一声,芍姐日后嫁到长宁伯府,像楠珠这样的丫鬟遍地都是,她若是还改不掉这个卖弄的毛病,定然会连累芍姐被人嘲笑“小家子气”。 细思极恐,曾丹娘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芍姐儿,像楠珠这样的丫鬟就不要带去长宁伯府了,在金陵指个管事配人,也算抬举她了。 楠珠哪里知道身边笑容和煦的曾娘子正在琢磨着怎么发配她,她乐呵呵的给曾娘子掀起门帘子,“娘子,您小心脚下。” 屋子里的人似听见了这一句,说笑声缓了下来,曾丹娘步子微顿,她听到了冯氏的声音,心中暗忖:冯氏怎么又来看芍姐儿了?这么快就整理好心思了?还真是商家妇,权衡利弊的功夫修炼的精。 檀珠走出来帮曾丹娘掀开内室的帘子:“娘子,姑娘念叨您好几回了。” 曾丹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迈步进去。 王芍穿了一件姜黄色嵌同色葫芦暗纹的松江布家常裳裙,头上仅插了一只木簪,气色看上去比昨日好了些。 “我刚才看到马掌宗的那个侄子了,你怎么病没好就管外头的事?”曾丹娘弗一进屋,就念叨起王芍来。 董氏微一皱眉。马盛是郭进带到内院来的,曾娘子既然见了马盛,就应该也看见了郭进才是。这么说岂不是在怪郭进没眼色,大小姐病中还带人过来让她操劳? 董氏看向曾娘子,曾娘子正用湿帕子净手,娴静淡雅的面孔,坦然关切的目光,董氏在心里摇了摇头,曾娘子可能是关心则乱吧。 曾丹娘说起招隐寺的斋菜,“也不知是我的心放下了,还是他们的斋菜太好吃,我竟吃了三个菜团子。” 曾丹娘自嘲的笑,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王芍已经听闻丹姨为她吃素的事儿,笑过后心中酸苦,却佯装轻松的开起了玩笑,“丹姨,你别吃素了,我爹娘都吃素,你也吃素,回头春林娶个媳妇掌管中馈,还怎么在咱家采买上贪银子?” 冯氏一口茶差点呛出来,董氏连忙帮婆婆顺背,屋子里已经笑开了,曾丹娘一边给董氏递帕子一边嗔怪的瞪王芍:“你这孩子。” 王芍吐了吐舌头,和曾丹娘目光相碰,眼中擎着感激。 曾丹娘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鼻头也不由发酸,在王芍的手背上捏了捏,眼里尽是关爱。 屋外传来楠珠的请安声,好像是什么人来了。众人正纳闷,楠珠掀帘进来,行礼道:“少爷来了,问能不能进来。” 董氏还在屋里,春林来了她是要避嫌的,如此,冯氏婆媳肯定要告辞,曾丹娘自己也不好留下来。 可曾丹娘还想问一问马盛的来意。于是不等王芍发话,她已笑着对楠珠说道:“小孩子就爱学大人的模样,才几岁?快让药哥进来吧。” 冯氏和董氏笑着没说话。楠珠却是朝着自家姑娘投去询问的一眼,见王芍也点了点头,这才蹲身应了个“是”。 曾丹娘袖子里的手不自觉的捏了起来,楠珠是成心和她作对吗?竟然当着她的面表现出一副“我只听小姐命令”的模样。这不是明晃晃的在说她刚才“越俎代庖”了吗? 曾丹娘要将楠珠配人的心更盛了。 王春林走进来,穿着件石青色绣百草的袍子,乍一看像个大人似的。董氏忙微垂了头,端起茶杯喝起水来。 王春林给众位见礼,出口便是一句“姐,你听说了吗?”脸上神采奕奕,好像听到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儿似的。 曾丹娘笑容和蔼,示意春林快坐下来说话:“这是打哪儿回来?风尘仆仆的。” “哦,我去马市了。”王春林随意应了一声,客客气气的并不如王芍对曾丹娘时的亲厚。 若换了往常曾丹娘定然要神色黯淡一番,可这会儿她却被王春林突然蹦出的“马市”二字震得心口狂跳起来。 春林也去了马市?难道他也听说江南大商船在金陵搁渡的事儿? 王春林已凑去了王芍的床边,兴奋的说:“马市里都在传,江南大商船在金陵城外搁渡了。”他突然大快人心的拍着大腿,“这次非打得窦定坤老娘都不认识。” 相比于冯氏婆媳的吃惊和王芍看王春林时的意外,曾丹娘竟是惊呼出声:“怎么会是你母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6:发威(下) “怎么会是我母亲?”王春林困惑的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弄明白丹姨为何这么大的反应。 曾丹娘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春林的手:“我刚回来的时候也听说了搁渡的事儿,可你怎么知道这事儿是你娘做的,而不是……”而不是窦定坤的手笔? 王春林神情一怔,更困惑了:“现在巴不得窦定坤倒霉的人除了我姐就是我娘,我姐刚醒过来,那肯定是我娘在坑人呐。” 冯氏刚端到嘴边的水差点晃出来,“春林,怎么说你娘呢?”脸上的笑却怎么都掩不住。 这怎么不是坑人,还是个大坑呢。 曾丹娘闭了闭眼睛,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惶然的说:“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你娘不会这么做的。” 澜娘怎么可能这么做呢?把窦定坤打成落水狗对汇锦昌有什么好处?窦定坤觊觎汇锦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澜娘难道就不怕窦定坤气急之下聚股,让汇锦昌东家易主吗?她可是早就听说窦定坤除了手里的股份,还搜罗了许多小掌宗的散股,他真正的股份其实比澜娘多。 曾丹娘心里像是拢起了一簇火苗,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王芍有些奇怪,她从来都没见过丹姨像今天这样慌乱。难道金陵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王芍思忖着,解释说:“丹姨,春林说的没错,这件事的确是我娘的手笔,下午的时候马盛来过,说我娘前些日子派郭通去过一次杭州,郭通回来后我娘就避到大召寺去了。” 大召寺位于凌云山山白了拒绝的还不是汇锦昌。曾丹娘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澜夫人想打击窦定坤,必然会伤到汇锦昌,而且还是“大伤”。 董氏糊涂了:“那澜夫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对付窦定坤了吗?” 冯氏眼角出现两条笑纹,“未必没有办法,但这就是澜夫人的脾气,要做就明明白白的做出来,最直接也最有效。” 董氏心中微震,“这不就是不计后果吗?” 冯氏苦笑摇头,“澜夫人如果不计后果,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向窦定坤发难了。” 董氏想了想,不由笑着点头,心道:还不止呢,郭进下午的时候带回了消息,说窦定坤一家已经赶去京都了,想必窦定坤在京都求路无门的时候,金陵的事也正好传到京城去了。 气也得气他半死! 澜夫人瞅准这个机会下手,眼光真是又准又毒。 董氏不禁叹了声:“曾娘子是担心澜夫人的安危吧。” 澜夫人毕竟是个女人,要面对的风雨恐怕连男人都要畏惧几分。董氏有些理解曾娘子刚才的惊慌失措了。 董氏却没发现,婆婆含笑的眸子一点点的淡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冯氏才自言自语道:“她是为了南字号。” ※※※ “她是为了南字号” 次日一早,王芍的屋子里传来王云修父子的争吵声。 王春林梗着脖子对着面前黑着脸的王云修,“她知道南字号是舅父的,怕母亲这一折腾把南字号给折腾没了。” 王云修气的炸了嗓子:“你个不孝子,嫌我寿长是不是?”掳起袖子就要打人。 王春林一闪身躲到王芍身后,愤愤不平的说:“昨天你听说搁渡的事儿都没放在心上,怎么今天忽然就想启程回金陵?我今早给你请安的时候就听柴胡说丹姨来过的。” “王春林!” “春林!” 王云修和王芍一同出声,只不过一个暴怒斥责一个埋怨嗔怪。少年在姐姐身后缩的更紧了,却到底不敢再说什么。 王云修气的半死,扶着桌子喘气,还得和闺女解释:“你丹姨……今早的确……的确来劝过我。” 王春林眉毛一挑,“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脑袋上立刻挨了王芍一记。王芍瞪他,少年这才老老实实的缩回去躲难。 王云修摇头捶胸,被气的死去活来。“杏雨啊,你丹姨倒不是只担心商号,她其实是担心……是担心……” “是担心长宁伯府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吧?”王芍言笑晏晏,王云修和王春林全都愣住了。 一个问:“你猜到了?” 另一个吃惊:“长宁伯府又是怎么回事?” 王芍笑着忽略后一个,走上前安慰父亲道:“大长公主如果连这样的事儿都要介意,那就不是连郑太后都会忌惮的大长公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7:失言 晌午的时候,下起了雨,敛秋打着一把竹骨伞匆匆进了院子,冷艳的面孔此时绷的紧紧的,仿佛遇到了什么困惑不解的事一般。 “怎么样?” 敛秋刚进屋,就听曾丹娘的一声询问,丫头表情一滞,禀道:“娘子,奴婢刚去打听了,神医和大小姐的屋里都没有动静,马房里也没什么异常,奴婢还去了大厨房……大厨房里正忙着给大小姐做血燕羹……神医和大小姐好像没有要启程的打算。” “啪”的一声,曾丹娘手里的牡丹湘扇拍在了茶桌上,茶水被溅得满桌都是。 有小丫鬟听到声音跑了进来,敛秋心下一凛,还未等出口训斥,曾丹娘已拾起桌上倾倒的茶杯朝那小丫头砸了过去。 茶杯打碎在门前的青砖地上,小丫头就在那滩碎瓷上跪了下来,浑身颤抖的求饶。 过了好半晌,丫鬟的膝头已经有血渗出,曾丹娘才平复下了心气,她朝敛秋摆了摆手,敛秋会意,连忙呵斥小丫头出去,自己则给娘子重新填了一杯茶。 当摒息站到一侧的时候,敛秋才惊觉后背已经浸湿一片。 “给我更衣,我要去大小姐屋里坐坐。”曾丹娘站了起来,眼睛望着窗外的雨暮,眼眶里的瞳仁,深如墨玉。 曾丹娘来到王芍院子的时候,檀珠正由小丫鬟打了伞往外走,手里还拎了个沉甸甸的包袱。 曾丹娘眼前一亮,“檀珠姑娘,这么大雨这是去哪儿?” 檀珠站定,笑着给曾丹娘行礼:“大少爷要回金陵,大小姐让小厨房做了些小食给少爷路上用。” 曾丹娘目露诧异,“药哥儿回金陵?怎么这么急?” “老爷担心夫人,又不放心把小姐一个人留在镇江。”檀珠当然不会说其实少爷不想回去,是老爷连打带踢的把人赶回去的。 曾丹娘心思百转,难道芍姐儿不是故意不回去,而是真的不能动身? 她有些意外的朝院里看过去,檀珠正要告辞,曾丹娘忽然叫住她:“真是巧了,我也正打算回金陵,打算和芍姐儿说一声就走,既然药哥儿也回去,那就一块儿走吧?” 敛秋眉目一动,檀珠也有些意外,不过二人的神情都是一闪而过,檀珠恭敬的行了礼:“那奴婢就去老爷那禀一声。” 檀珠告辞后,敛秋忍不住问:“娘子真的要回金陵吗?” “不然还能怎样?”曾丹娘满眼愠色,她遥望着那扇半开的窗子。“不过,我和药哥回去,还不够……” “曾娘子,这么大的雨您怎么过来了呀……”远远的就听到楠珠的声音。 曾丹娘实在是讨厌死这个楠珠了,偏偏还要装出一脸的笑寒暄:“我想回金陵去,来和芍姐儿说一声,芍姐儿今儿怎么样?” 楠珠眉心拢了拢:“下雨天不怎么好过,说是伤口痒的厉害,刚劝着躺下。” 曾丹娘的笑容一僵,这便是劝她不要进去了?这个楠珠成心和她做对的吧? 曾丹娘笑了笑,笑容里比平时多了一份温和,“我去看看她。”说罢不等楠珠反应,自己掀了帘子走了进去。 楠珠微愣,忍不住蹙了蹙眉,曾娘子来到镇江后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从前那么通透了。 楠珠连忙跟了进去,曾丹娘已经笑盈盈的坐在了王芍床边的凳子上,语含关切的说:“身上不爽利?不过气色倒还好,总归比前些天强多了。” 王芍揉了揉发心:“春林那小子一早就来烦我,刚打发走。” 曾丹娘笑着去阻止楠珠沏茶,直接对王芍道:“我昨晚回去想了想,总算想明白了……”她目光里有赧然的神色,仿佛对昨天的失态很是惭愧似的。“七夫人临终前托付给我两件事,一件是你的亲事,另一件就是你舅舅,昨天听说你母亲……我就急了……” 说着,曾丹娘眼里浸出泪来。 王芍吓了一跳,连忙笑着安慰。 曾丹娘泪流不止:“我是怕七夫人会怪我……七夫人最担心的就是大爷……”她所说的大爷,指的是王芍的舅舅沈长岳。 “丹姨”,王芍有些动容,“就算外祖母临终没有嘱咐,母亲也会把南字号给舅舅的,我和春林都会尊重母亲的意见,至于这次的事,我想母亲一定有她的考虑。” 曾丹娘垂泪点头,“是我想的多了,我只要一想到七夫人……我就……” “丹姨。”王芍不擅长劝人,她朝楠珠看了一眼,楠珠转身去拧了张湿帕子给曾丹娘。 曾丹娘接了帕子擦了泪,好一会儿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道:“不过,我还是担心你娘,她一个人在金陵我不放心,我想今天就回金陵,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总归能陪陪她。” 丹姨和母亲一块长大,如亲姊妹一般,王芍心中感动,嘴角微微翘起来,“看,您对母亲可比对我好多了。” 在外祖父去世后的那几年,丹姨一直像个女儿一样侍奉在外祖母的身边,王芍感激她,也愿意像对母亲一样孝敬她。 曾丹娘果然“扑哧”的一声笑了,仿似无意,“你的病已经见好,你娘的病可还没好呢……” 话一出口,屋子里立时一静。侍奉在一边的楠珠慌乱之下竟把茶水洒了出来。 王芍目光从楠珠身上收回来,落回到丹姨脸上。只见她面色苍白,一副惹了大祸的模样。 王芍怔了怔,眉间多了几分疑色:“丹姨……我娘什么时候病了?” 曾丹娘强扯出笑,一副掩饰的模样:“哎呀,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娘只是偶感风寒。” 王芍原就是心思细腻敏感之人,如果仅凭一句话她或许会觉得母亲是偶然风寒,可丹姨和楠珠同时露出惊慌的样子,这就不得不令她心生警惕了。 “丹姨,我可是把您当成最亲的人……”王芍神情毅然,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山涧冰凉的泉。 曾丹娘被她这句话说的神情一窒,心口仿佛有什么起伏不定,“哎呀,我不知道。”曾丹娘一跺脚,转身出了屋子。 等在院子里的敛秋见娘子红着眼睛匆匆冲进雨暮里,吓得惊呼了一声“娘子,伞……” 可曾丹娘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似的,直奔院门而去,敛秋连忙撑着伞追了过去,追到路拐角才追上娘子。 “娘子,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雨伞遮在曾丹娘的头上,敛秋的声音忽的一窒,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娘子……” 雨水打湿了娘子额边的头发,却没有显得很狼狈,因为娘子唇边正缓缓绽放一抹笑容,那笑容让敛秋望之心安。 “娘子,檀珠姑娘刚才派人来说,已经吩咐过马房,咱们吃过午饭就启程了。” “不急。”曾丹娘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飘忽,“芍姐或许和咱们一块儿回去呢……” 敛秋笑起来:“真的啊,太好了,大小姐肯回金陵主持大局了,娘子你终于不用担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8:隐瞒 雨下了一个时辰都没有停,王芍穿了件褐色银纹的披风,站在半开的窗前。她身后跪着两个身影,楠珠和檀珠。 此时楠珠已经哭的泣不成声,“奴婢原本要第一时间告诉小姐的,可是澜夫人和神医都嘱咐奴婢不要说……奴婢……奴婢……” 王芍静静的站着,雨沫溅在窗棂上,打湿了披风坠扣上的流苏。半晌才听到她涩哑淡漠的声音:“你说,我母亲她两年前就得了怪病?” 楠珠伏在地上,抽噎的应了个“是”,缓声禀道:“奴婢刚到金陵的时候很久都没有见到澜夫人,后来奴婢听大少爷身边的莲房姑娘说,夫人已经在山上住了一年多,听说是病了。但橘井园的下人似乎都不知道澜夫人病了,奴婢也就没有上心,专心去查姑娘交代下来的事……直到后来曾娘子到了金陵,执意要见澜夫人,神医才接了曾娘子到山上,奴婢便跟着曾娘子上了山,这才知道澜夫人得了怪病……”楠珠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只是下意识在低喃:“奴婢见到澜夫人的时候她还不能下床,手脚能动却没什么力气,而且总是喊饿,每天要吃很多顿饭,但每次吃不了多少就又说饱了,神医为夫人调理了很久都不见好,去年入冬前神医去了趟京城,带回了一张药方,这才治好了夫人……夫人和老爷怕小姐知道之后担心,恳请曾娘子和奴婢不要告诉小姐。” 不知不觉中,王芍已经转过头看向她,她表情无波,可瞳仁却像浸在了水里,带着瑟瑟的寒。她看了楠珠良久,冷不防问道:“外祖母去世有多久了?” 楠珠惶恐的抬头:“啊?……七夫人……七夫人去世已经有十五个月了。” 楠珠不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忽然问到这个,一旁跪着的檀珠,肩膀却下意识的颤了颤。 檀珠是今年年初才被派去金陵的,她虽然知道澜夫人生了病,却不知内因,之前派人给大小姐传消息也只当“风寒”报给小姐。 可是听到这里,檀珠却越发觉得胆寒,当小姐问起七夫人去世的时间,檀珠终于将事情彻底串联起来。 是了,小姐就是在七夫人去世之后把楠珠派去金陵的,名为给小姐布置院子,实则是为了打听舅老爷有没有和夫人联系。而当时小姐之所以有此怀疑,是因为七夫人去世的时候,小姐派去金陵报丧的人怎么都找不到澜夫人,回来报信的人都说“夫人被老爷送出去养病了”。 小姐却不信,她说“母亲就算真的病了,也会爬到外祖母的坟前上香,能让母亲什么都不顾的就在人间蒸发,只能是舅舅的事……” 可如今楠珠却说澜夫人已经病了两年?也就是说澜夫人没有去淮阴给七夫人送葬,不是因为舅老爷,不是因为小姐以为的那些原因,而是澜夫人真的得了怪病? 院外有仓皇的脚步声,随后少年的声音急切响起……“出什么事了?姐姐为何忽然叫我回来?她是不是舍不得我回金陵?” 声音由远及近,帘子一掀,独属于少年人的热气扑进屋子。“姐……” 两个俾子跪在地上一个瑟缩哭泣,一个惊骇惶恐。王芍却像是开在窗前的一株桂兰,安静又冷冽。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那个静立的背影就忍不住的紧张忐忑。 春林试探的唤了声:“姐?” 屋子里静寂的没有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念了一句:“春林……”慢言细语,却透着沙哑疲惫。 王春林一怔,“啊”了一声走上前,却在距离王芍三步的距离,踌躇的站住。 王芍的声音制止了他的靠近,“每个月两封信,你一年里也得写给我二十几封信吧?”她看着窗外的雨,思绪好像拉的很远。 春林笑了一声,何止二十几封信,有时候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他甚至三四日便写一封信过去。这样算,一年里怎么说也有三四十封信。 可因为屋子里气氛的诡异,春林没了笑闹的心思,而是小心翼翼的问:“姐,你问这个干吗?” 王芍苦涩的说道:“一年二十几次,两年该有四十几次吧?可是你却一次都没有提起过母亲的病。” 春林的笑容,因这一句话而瞬间消弭。王芍忽然回过身来,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担心?还是……我不配知道?”她突然伸手,一把将桌上的杯碗扫落在地。 众人从没见过王芍如此激动,不由面色泛白,有点始料未及,又有点惊悸。 王春林更是语无伦次:“姐,不是这样的,母亲当时危险,母亲怕南字号的那些掌宗们知道她重病会有所动作,所以……” “所以你们全家人同甘共苦共度难关,独独把我抛除在外,你们明知道我与她早有隔阂,你们明知道我毫不知情的后果是怀疑她憎恶她,甚至派了个奴婢到金陵去查她……而你,为了粉饰太平,每月两封家信从未间断。”王芍的眼泪一颗一颗坠下来,她捶着自己的心口。“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可你知不知道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差一点她就不顾一切的离开,差一点她就义无反顾的追随霍青而去。甚至在她大病醒来之后,她满心满脑唯一的想法也是“如果再勇敢一点我的人生是不是会不一样?” “你们永远都在替我想,从来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王芍吼出最后一句,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向后倒去。 王芍再次晕厥的消息传到曾丹娘耳中时已经接近黄昏,她连忙赶去王芍的院子,檀珠亲自守在院门口,正拦着冯氏婆媳。“神医在里面诊治,郭太太还是先回去吧,等大小姐病情稳定了奴婢亲自去您那里禀报。” 冯氏却没有难为檀珠,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好好的,怎么忽然病倒了呢?” 曾丹娘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听见檀珠说:“神医说是因为雨天的缘故,已经开了安神的方子,最早也得明天醒来。” 冯氏没有怀疑,点头叹了口气。 她面前恭敬作答的檀珠,这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微微抬起头,直看向缓缓而来的曾丹娘。 曾丹娘心口一滞,攥在袖裾里的手不自觉的汗湿一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099:难平 曾丹娘上前和冯氏见礼,寒暄了一会儿后,知道此时不宜探望,又觉得檀珠待自己恭恭敬敬的和平日没什么区别。这才各自告别离开。 刚拐过垂柳小径,曾丹娘就听身后有人叫了声“曾娘子……” 回首便见檀珠打着伞朝她走过来。曾丹娘脸色微僵,一个不好的念头从心底划过。 檀珠来到近前,恭身给曾丹娘行了个礼,开口第一句便问:“奴婢来问娘子,何时出发回金陵?” 曾丹娘笑容一凝,试探道:“是芍姐儿让你来问的?” 檀珠摇头,“是老爷让问的,晌午的时候楠珠一时失言,在小姐面前提到了夫人的病,小姐内疚自责才又病倒了,老爷说楠珠不适合再在小姐身边伺候,让娘子回金陵的时候把她带回橘井园去。” 檀珠这句话,明明平淡,明明轻柔,可落在曾丹娘耳中却似一个炸雷。楠珠失言?恐怕王云修已经知道失言的是她了吧?说什么“顺便把楠珠带回金陵去,这分明就是催她回金陵。 曾丹娘咽下心中的不满,装出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望着檀珠:“你是说,芍姐儿是因为知道夫人的病,所以才……可……可是这不能怪楠珠姑娘,是我一不小心说漏嘴的,我以为楠珠早就告诉芍姐儿了……没想到楠珠这丫头……可是芍姐儿怎么会愧疚的病倒呢?” 当时屋子里只有她和楠珠,事实究竟如何并不重要,只要芍姐儿相信她是无心之失就好。 只不过她原本是想让芍姐忧心澜娘的病,从而主动回金陵帮母亲面对窦定坤的反击。芍姐儿怎么会病倒呢?芍姐儿从来都不是脆弱的姑娘啊。 檀珠认真的看着曾丹娘,许久后才又说道:“娘子不知,我家小姐因为澜夫人没来参加七夫人的葬礼,一直怨怪着澜夫人,楠珠错不在失言,而是错在瞒而不报。”说罢檀珠朝曾丹娘施礼,“奴婢还要回去照顾小姐,就不送曾娘子了。” 曾丹娘主仆看着檀珠走远,均是久久没有回神。 半晌后敛秋试探着问:“娘子,咱们还回金陵吗?” 曾丹娘银牙暗咬,事到如今她不走岂不是更令人怀疑吗? 曾丹娘望着檀珠消失的小径,芍姐儿太让人失望了,说什么愧疚而病,她母亲为了她冲动报复,她却在一旁负手观望,哪里有一丝一毫愧疚的样子? 曾丹娘甩了甩袖子,“吩咐车夫,明日一早我们回金陵。” 檀珠在抚廊处收了伞,由小丫鬟帮着掸去身上的水珠,又换了一双干净的素面鞋,轻步朝东厢房走去。 屋子里王春林正在提笔写方,王云修背手站在案前,似乎在踌躇什么,听见檀珠请见的声音,沉声唤了句:“进来。” 檀珠走上前恭敬行礼,然后将和曾丹娘的对话原样不差的叙述了一遍。 说完后,王云修转身瞧了儿子一眼:“怎么样?你丹姨何曾想过让一个丫鬟背锅?你凭空猜测一个长辈不怀好意是什么道理?” 王春林撇嘴,尤自愤愤不平道:“爹你想一想,丹姨先是去劝你回金陵,又到姐姐面前说漏嘴,根本就是想让姐姐回去挽救大局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丹姨根本就是为了舅父……” “住嘴!”王春林拍案怒喝,额间青筋隐现。 王春林很会审时度势,他能明白的看出父亲什么时候是真生气,什么时候是假生气,而此时父亲的怒火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他无奈抿唇住嘴,嘀咕道:“不是就算了,反正眼下这关,咱们父子俩过得去过不去只能看命了。” 王云修铁青着一张脸,胸口起伏了半晌,沉沉“哼”了一声。 王春林怏怏的,示意檀珠退下,一边叹气一边说道:“刚才我姐发火的时候一直在说‘就差一点’‘就差一点’,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哎爹,你说我姐到底差一点什么啊?” 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父亲的回答,王春林抬头去看,发现父亲沉默的坐在那,带着一种别样的沉静。 王春林愣了愣,试探的唤了一声:“爹?” 王云修却没有回神,他在想女儿的那句“只差一点”。 无关理智,无关常理,无关任何羁绊,在一生或许只有一次的义无反顾前……他的女儿还是选择把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 可能那一点只是女儿的一时心软吧? 猝不及防,一行老泪自王云修的眼眶里冲出,王春林吓得倒吸一口气,却见父亲双手捂面悲痛的呜咽,一声一声像深井里发出的声音。 ※※※ 入夜,檀珠披了件斗篷,去了楠珠的屋里。 楠珠是大丫鬟,外屋有伺候梳洗的小丫鬟,虽然是到镇江之后临时配置的,但小丫鬟十分机灵懂礼。瞧来的人是檀珠,连忙帮着打帘扫履。 檀珠却瞧见小丫鬟眼圈红红的,内室里也时有抽噎声传出来。 “楠珠还没睡吗?”檀珠脱下斗篷递给小丫鬟,然后嘱咐她:“你多穿件衣服,去外面守着,我有话和楠珠说。” 小丫鬟连忙应“是”。 内室里的楠珠许是听到了说话声,有悉悉索索的穿鞋声。檀珠先一步进了屋。 楠珠蓬着头发,双眼肿如红桃,满眼期盼的迎出来:“是不是小姐醒了?小姐是不是要找我给她念书?” 相处了这些年,楠珠就是个直肠子,檀珠看她就像看小人书一般,一眼就能从头看到尾,她的毛病恐怕比她的好处还要多,可大小姐就是喜欢她的这份直率。 可是楠珠千不该万不该…… “小姐下午的时候就已经醒了。”檀珠的表情很复杂。 楠珠因为哭过而通红的脸颊隐隐泛出青白,“小姐她……她知道老爷迁怒与我,要把我送到金陵去?” 檀珠看着她,咬牙点了点头。 楠珠的额头沁出汗丝来,她尤不死心的抓住檀珠的衣角:“小姐是不是说让我先回金陵帮她管院子,她并没有气我……并没有气我?”说到最后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夺眶而下。因为檀珠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她在檀珠的眼底看到了惋惜和心疼。 楠珠一把推开檀珠,“我要去告诉老爷,是曾娘子说出来的,当初是她劝我隐瞒,现在又是她害我受牵连,都是她……都是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0:釜底 “楠珠!”檀珠面色深沉,她重重抓住楠珠的肩膀,“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件事曾娘子能隐瞒,你却不能,曾娘子和澜夫人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她对沈家人来说算是半个主子,所以她站在澜夫人的立场考虑合情合理,可你是大小姐的大丫鬟,你只能站在小姐的立场,你懂不懂?” 楠珠咬着牙,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这怎么能怪我,怎么能怪我……澜夫人是小姐的亲生母亲,小姐迟早都要回金陵,到时候小姐也要听老爷夫人的安排,我怎么能不听?我有什么资格不听夫人的?……我可是伺候了小姐八年呐,小姐怎么能这么狠心,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檀珠知道自己说什么楠珠都未必能听的进去,索性低声喝道:“要不是看在咱们一同进府的份上,我才不要来提醒你这个榆木疙瘩,楠珠,你听好了,回到金陵后不要去求澜夫人,你安心的在橘井园里等着,能处置你的人只有小姐,如果你自作聪明去求澜夫人,那才是触了小姐的逆鳞,你懂不懂……” 楠珠惶惶的,不去求夫人?她自知道老爷要把她发配回金陵,就打定主意去求夫人,她是听了夫人的话才被小姐责难,夫人一定会替她求情。但檀珠是小姐身边最通透的丫鬟,有的时候拂珠未必看明白的事檀珠都看的清明。 她怔怔的问檀珠:“安心的在橘井园等小姐吗?檀珠你是说,小姐还会原谅我了?” 檀珠不忍打击她,可是也不忍心给她无未的希望,默了一会儿才说:“毕竟伺候了八年,小姐会给你个好归宿的。” 仿佛是一瞬枯萎的花,楠珠浑身脱力的跌坐在地上。 ※※※ 王芍这一次醒来后,除了更加消沉以及总是发呆之外,没有任何的不妥。春林依旧每日去她屋子里蹭饭,王芍也不赶他,只是说什么她都不应,像对着空气一般。 和王芍如出一辙的还有王云修。 老神医整日磨药煎药研究药,谁与他说话都不应,魔怔了一般。 冯氏很快就发现了父子三人异样,可任她如何劝慰,三个人都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笑着说:您想多了,就是春困,不想说话。 春什么困呐?再过半个月就到端午节了,熊瞎子也早就醒透了。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马市里又有消息传来,沈观澜以三十万两白银的价格将汇锦昌四成股份卖给了一个福建商人。 一石惊起千层浪。 有人说沈观澜疯了,有人说那个福建商人其实是窦定坤的人,沈观澜是被窦定坤要挟着才将汇锦昌这个聚宝盆卖了个白菜价。 被“扣留”在镇江的马盛,听到消息后鼻孔里淌下两行鼻血,半个时辰才止住,鼻血是止住了,可眼泪流的像河一般,嘴里念叨着“叔父啊,您老人家可得藏好喽……这可是要了命了啊……” 大半个月没有和弟弟说话的王芍,却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忽然侧头看向少年,问他:“你什么感想?” 王春林无可无不可,想了半天,吐出一个字儿“爽!” 一朵笑花在王芍嘴畔徐徐绽开,一点一点的灿烂夺目:“去和爹说一声,我不生气了,咱们准备一下启程回家吧。” 春林愣了愣,随即蹦起来大叫:“姐你不生气了?” 王芍好脾气的点了点头:“他是我亲爹,又不是我仇人。” “姐,你太善良了。”王春林张开双臂就要扑过来抱她,王芍被唬了一跳,本能就拾起桌边的茶杯泼了过去。 一杯茶水泼了王春林满脸,少年张着两只胳膊僵在当场。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檀珠嘴角止不住的抽,少爷啊少爷,和小姐相处要懂得循序渐进,小姐是真的不习惯有人对她这么热情,她绝对不是故意的呀…… ※※※ 京都玉泉胡同窦家宅子里,茶碗“砰”的一声坠落在地,随后传来姚氏惊恐的声音:“三十万两?怎么可能是三十万两。” 来通报的仆妇是姚氏的心腹,此时已是脸色苍白,颤抖着禀道:“老奴不敢扯谎,消息是大爷传回来的,老爷听到消息后立刻出了府,听门房上的人说,老爷去定昌侯府了。” 他们已经到京城将近半月,老爷只是让人去打通关系,今日一千两明日一千两的巴结奉承定昌侯身边的人,却一直不敢贸然去见定昌侯,就是怕定昌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气撒到他们窦家的身上。 现如今老爷却亲自去了定昌侯府? 难道传言是真的?姚氏跌坐回椅子上,嘴里念着:“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沈观澜手里有四成股,一成就能卖八十万两,四成那可是三百多万两银子,那可是十倍……” 身旁伺候着的窦凝,也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母亲,莫不是外头的谣传?澜夫人这么做哪里是在对付父亲,她这不是拿刀子捅了自个吗?” 话虽是这么说,可姚氏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呢? 窦凝却没发觉母亲的担忧,而是自顾自的说着:“三十万两银子卖了四成股?那个福建的商人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能捡这么一个大漏,早知道咱们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把这四成股买下来?咦,澜夫人既然把股份全卖了,那我爹岂不是成了大股东?”窦凝越想越觉得兴奋,“娘,南字号现在是窦家的了?” “不对!”姚氏在女儿的笑声里猛然起身,“这事儿不对!这里头有问题。”窦凝的兴奋,老爷的慌乱都足以说明这件事有问题,“冬枣,你去看看大爷在干什么,他若没事让他来见我。” 这个时候姚氏谁的话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儿子的。 窦凝撇了撇嘴,她以前以为哥哥有多了不起,到了京都才知道,哥哥也不过是铺子里的一个小库总,整天点头哈腰的,连郭开山的面都见不上,真不明白父亲怎么非要哥哥到北字号来受这份闲气。 现在好了,南字号是他们窦家的了,以后哥哥就是南字号的少东家了,对了对了,那她岂不也是南字号的大小姐了? 哈,汇锦昌现在不止有王芍一个大小姐,她也是汇锦昌的大小姐了? 窦凝欣喜若狂,但看着母亲忧郁的模样,也不敢露出太过张扬的神色,苦苦压抑着,脸都有点扭曲了。 没一会儿,冬枣引着窦英回来了,窦英身上还穿着铺子里规制的青灰色长衫,显然是听到消息后急匆匆的回来告诉家里人的。 姚氏和窦凝都迎了上去。 窦英满脸疲惫,“母亲,我不能多呆,您找我有什么事?” 姚氏急切的抓住儿子的手:“娘听说了沈观澜卖股的事儿,这事儿是假的吧?外头怎么这么传?是不是你爹派人传出的风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1:抽薪 窦英怔了一下,又好气又无奈:“娘,这件事是真的,消息是从江南传回来的,说是江南大商船在金陵东搁渡,就是听到了澜夫人卖股的消息,后来江南大商陈万荣亲自上凌云山大召寺找澜夫人,澜夫人亲口承认说已经将股份卖出了,并且卖了三十万两白银的价格。” “竟然是真的?”姚氏脑子里懵成了一锅粥,尤不自信的喃喃低语:“她疯了吗?” 窦凝已是惊呼:“哈?真的卖了三十万两?一定是爹出手了对不对?爹真厉害……” 也只能这么解释才能解释通,否则谁会用低于十倍的价格卖了自己的身家? 可窦英却厉声呵斥住妹妹,“这种话你也能说的出口?现在外面这样怀疑也就罢了,咱们自家人怎么可这般说。”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窦凝现在一点都不怕哥哥,她已经是汇锦昌的大小姐了,她谁都不怕。 谁知道窦英却冷哼一声:“你还当这是喜事不成?“ 姚氏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袖:“这不是喜事?” “娘,这怎么可能是喜事?”窦英气的沉下脸色,“澜夫人卖的是股份不是商号,如果要卖商号,她要把父亲和叔父们手里的股份买回去,或者征得半数以上持股掌宗的同意才能卖商号,可澜夫人这回卖的是手里的股份。” 姚氏急得心火直蹿:“我当然知道是四成股,当年你爹他们不是一成股八十万两白银的价格去试探过沈观澜?最后不也是白忙活?娘就是不明白,这四成股卖了三十万,你爹怎么就急成这样?” 窦英心道,他爹怎么急成这样?他如果是父亲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爹还知道去求助定昌侯,已经算是很沉稳了,不过他爹如过再老练一些,或许不该去找定昌侯,他应该去郭家,找郭开山。 窦英看着心焦神乱的母亲,重重叹了口气:“娘,铺子里的事你不知道,这些年父亲之所以揣着股份不和澜夫人翻脸,不是因为顾忌面子和外界说法,实在是父亲不能翻这个脸,因为只有沈家人在,汇锦昌才能叫汇锦昌,父亲和其他掌宗叔父们才能借着汇锦昌的名号去做自己的买卖。” 姚氏听儿子这么说,越来越糊涂了,但姚氏却很是敏锐的抓住了关键的一句:“什么叫‘只有沈家人在,汇锦昌才能叫汇锦昌’?” “因为有澜夫人在,汇锦昌才能无偿使用沈家的货舱和马队,澜夫人如果将股份卖了三百万两,或许说明货舱和马队的授权也涵盖在里面,可澜夫人卖了三十万两意味着什么?这说明汇锦昌南字号将没有资格使用天下最好的马队护镖,也没有资格使用天下最大的货舱囤货,更何况,马队和货舱并不是沈家的底牌……” 姚氏手脚冰凉,几乎是下意识的问:“沈家还有什么底牌?” “是名誉和诚信,还有沈三爷用一生的时间所播种下的善和恩。”窦英没有情绪,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这句话。 他出自沈氏商学,知道《商经》里所授的根本是什么,商家的立身根本不是利,而是诚和誉。 沈三爷虽然已经作古,可他种下的善因,已经到了结果的时候,而偏偏在这个时候,沈观澜甩开了汇锦昌。 恐怕有些人直到现在才认清,他们依附的从来都不是汇锦昌,他们所依附生存的,一直是这个“沈”字。 屋子里的众人一时间全都沉默无声,没有悲哀愤怒忧伤,他们全都呆呆的看着窦英,仿佛身陷在一个快要破碎的水泡里,稍有动作,保护他们的这道屏障就会破碎毁灭。 窦英不忍心再留下去,他攥了攥拳头:“娘,我还要去铺子里帮父亲打听事情近况,您……您别再多想了……” 他转身欲走,姚氏仓皇尖锐的声音突然传来:“她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窦英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这件事对澜夫人的确一点好处都没有,可是谁都知道,做出这样决定的澜夫人,一定是笑着的。 姚氏面容扭曲起来,她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彻底明白过来:“这个女人疯了不成?南地首屈一指的通货商号汇锦昌就这么被她给扔了?就是因为你舅舅伤了她女儿?” 窦英苦笑,事到如今母亲还看不清楚吗,“娘,舅舅不是伤了大小姐,而是差点杀了大小姐。” 姚氏眼前忽然金石乱撞,一连后退数步,贴身婆子连忙搀扶住她,齐声唤着“太太……太太……” 那一瞬间,姚氏又想起了老爷那日的疯魔,那一脚一脚的踢打像是来自地府的催命符。女儿安慰她说,爹是被沈观澜气的魔障了。可姚氏的心却骗不了自己,当日那些拳脚,那些歇斯底里的辱骂,都是因为她的弟弟给老爷招来了祸事。 可她以为有定昌侯在背后撑腰,就算有祸事也会被老爷迎刃而解的。事情怎么会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如今,任何的劝慰都成了徒劳,窦英看着母亲的颓败,轻声:“儿子在沈氏商学的时候就听师傅说过,澜夫人的心力和手段其实和郭掌宗不相上下,但澜夫人比郭掌宗多了一分果敢,在商场上宁可得罪郭掌宗这样的老狐狸,也不要得罪澜夫人,因为郭掌宗毕竟会有所顾虑,能审时度势的报复,可若是得罪了澜夫人,她往往会不计后果,只图自个的痛快,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受不得委屈。”窦英握住母亲的手,温声宽慰:“澜夫人连窦家都这般报复,又怎么可能放过外祖家。趁着现在姚家还没有遭难,不如您上门去劝劝舅父,让他放低姿态去金陵见一见澜夫人……” “凭什么?”话被怒目含泪的窦凝打断,“她受什么委屈?舅舅都已经死了,要算账也是外祖家找她们母女算,她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父亲都还没有找她们算账,那个老妖妇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打压窦家,那个从小爹不亲娘不爱的小可怜儿王芍,凭什么受人庇护,凭什么,她怎么不去死? 窦凝痛不欲生,捂着脸哭着跑出了房间。 窦英看着晃动的门帘,耳畔是母亲相似的埋怨声,“对,她受什么委屈了,我弟弟已经死了,死者为大,死者为大……” 窦英头疼的想,澜夫人若不是看在他去报信的份上,恐怕此时就不是在商场上釜底抽薪这么简单了,这些年她在金陵不显山不露水,父亲便把她当成猫来逗? 但这些话窦英不能说,他明知道父亲的路是错的,却无法将其拉到正途上来,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亡羊补牢。 父亲说他受沈七爷的影响太深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做沈七爷那样的人才佩称的上是巨贾,沈观澜虽然是沈七爷的血脉,王芍虽然得了沈七爷的悉心教导,但他们终归是女子,女子绝成不了最后的王者。 只有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之人,才是最后真正的赢家。 窦英看着眼前的一片萧瑟,慢慢攥起了拳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2:上门 随着沈观澜变卖汇锦昌股份的事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王芍在镇江府的这座宅子也不安宁起来,先是知府夫人亲自上门探病,后有镇江分号掌宗在门外哭喊求见。 总之,镇江府已经不再适合养病,王云修下令,整装待发明日天亮启程回金陵。 阖府劳动,厨房马房全都为启程做准备。 可没等天亮,铜锁巷里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二更刚过,府里陷入一片静寂之中,曾河所在的外院忽然传出惨烈的一声嚎叫,灯火相继被点亮,曾河的手下们聚众而出,涌到了曾河的院子。 然而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曾河被五花大绑的扔在地上,身旁有个姑娘正低着头使劲拧曾河的耳朵。姑娘长的不赖,大大的眼睛红嘴唇,一双坠着寒星的眼睛,微微一漾,云海奔腾。 众人心中齐齐感叹:原来是风流债上门呐。 曾河哀嚎:“看什么呢,还不把这女贼给我拿下。” 有人踌躇,别是未来的四嫂吧?这小两口打架,他们做兄弟的也不好插手啊。曾河的哀嚎声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直到曾河的一个亲近手下到来后,看到那姑娘的面容,疑惑的叫了一声:“哎,程姑娘是你呀。” 程姑娘?原来这个小姑娘姓程啊? ※※※ 王芍每次早起都没有什么好心情,今天的心情更差,因为她根本就不是被婢女唤醒的,而是被院子外边的吵闹声给吵醒的。 “不是说中午启程?”王芍光脚踩在羊绒地垫上,以手掩嘴打了个哈欠。 檀珠递上一块湿帕子,侍候着姑娘净了面,才回禀道:“说是昨夜闯进来个女贼,阖府的护院都抓不住她,现在都涌到老爷院子里去了。” 王芍的院子和王云修的院子虽然只隔了两道墙,却分属于内院和外院,且无捷径可走。所以,虽然吵闹了一早上,檀珠也只是派人去打听了一番,自己没有绕路到外院去看究竟。 “女贼?”王芍的睡意明显褪去了大半,“什么样的女贼?好看吗?连曾河都打不过吗?” 檀珠使劲压住抽动的嘴角,姑娘您这反映怎么看起来像是对女贼更好奇些,您难道不是应该更担心自个的安危吗? “听说那女贼很厉害,进府先把曾四郎给绑了。”檀珠无奈的描述自己听到的原委。 不过大小姐却显然比檀珠想象力更丰富些,当听到曾河被绑了,王芍的脸上忽的神采奕奕:“你是说曾河晚上被一个小娘子从床上拎起来绑了?” “咳咳咳”檀珠忍不住咳嗽起来,小姐啊小姐,您能好好的听重点吗? 原来昨晚众人围观曾河被程小斧“羞辱”的时候,程小斧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软刃,直接抵在了曾河的两腿之间。曾河以及院子里的众位好汉当即猛抽一口气,僵在了当场。 程小斧断喝一声“不把我师兄交出来我就把他给阉了。” 至此大伙才知道,这程小斧原来是来找人的,而她所要找的人,就是不久前被曾海和曾河双双拿下关到柴房里的铁拳。 原本一手交人一手收剑,你好我好天下太平。 可那铁拳被带到曾河院子的时候,也不知中了什么疯,蹲在地上悲声痛哭,说“这小子二打一不是人”“这小子抢了我四个媳妇”“这小子每天来柴房里吃肉,只给我吃干馒头”…… “所以,曾河真的每天去柴房吃肉?还抢了他……四个媳妇?”王芍一脸鄙夷,再一次没抓住重点。 檀珠心力交瘁的点了点头,“是啊,曾四郎也不知怎么了,自从把那位什么拳的关进柴房,他就天天去柴房里气人家,开始每天让厨房做红烧肉到柴房里吃,后来许是吃腻了,曾四郎就算不吃也让人端肉到柴房里放着,就放在那什么拳够不到的地方,听说那人都气哭了。”说到这,檀珠心里也鄙夷起曾河来,听说那个什么拳的,挺憨厚老实的一个人,曾河怎么欺负老实人呢? 王芍却皱着眉头凝思:“那四个媳妇儿怎么回事儿?曾河真抢人家媳妇了?不能够啊,曾河的师父是少林寺高僧,曾经写信给我外祖母,说让他二十岁之前不要近女色,否则武功不会有大成……” 檀珠这回不仅嘴角抽抽,连额角也跟着抽起来,“姑娘,您快别说了。”她转回去把内室的门给关了,满脑门子的汗都来不及擦,恳求道:“这话姑娘千万莫要再说了。” “二十岁前不要近女色”这种话哪里是姑娘家能说的。 王芍抿了抿嘴,“对,这事儿得保密,可不能让曾河的仇家知道,要不然有人成心害他怎么得了。” 檀珠身子晃了晃,姑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至于那四个媳妇的事儿,曾河做的就更不地道了,据说铁拳自从在一碗红烧肉前痛哭了一回后就对红烧肉视而不见了,曾河绞尽脑汁想新花样折磨他,结果发现铁拳总是捂着自己的腿,绑腿的地方隐隐约约还有一角银票露出来。 曾河当即把那银票给夺了过来,但曾河可没有抢钱,在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人怎么可能缺钱呢,他是想到了更好的法子消遣铁拳。 曾河“好心”的把二十两银票兑换成二十两银子,然后在铁拳的面前摆好。再然后取了两个空碗又放了两颗骰子,和铁拳猜起了大小。 曾河赌技好不好王芍不知道,可王芍听曾河曾经抱怨过,“学内家功夫最实惠的用处也只是摇骰子”,曾河的内家功夫不错,所以在铁拳面前摇了二十次,正好赢走了铁拳的二十两银子。 “太欺负人了。”王芍摇头感慨,不禁问:“那个铁拳是不是输的哭了?” 檀珠也感慨:“何止是哭了,听说嚎啕声外院都惊动了。” “那后来呢。”王芍总算问到了重点。 檀珠说:“听说那个女贼不仅把曾河打了一顿,还把阖府的护院都打了,现在带着她师兄坐在老爷的院子里,要老爷给他们师兄妹做主,否则就不帮老爷的忙。”檀珠纳闷,“这女贼好生奇怪,说的好像老爷上赶的求过她似的。” “否则就不帮老爷的忙?”王芍缓缓的,字斟句酌的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王芍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窗外,嘈杂声音间或传来,唱戏一般。 帮忙?难道父亲找顺远镖局帮过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3:年利 事情最终还是闹到了王芍这儿,因为不论是王云修还是王春林,都不擅长和女人论长短。 看着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躲在王芍身后的父子二人,檀珠头疼的想:天塌下来不都该男人的算?” 程小斧还真是无语,从昨天半夜闹到现在,找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做主的却是个小姑娘。程小斧上下打量起王芍,这不会就是上次让她假扮的那位吧? 王芍朝她微微点头,语气里带着笑意:“嗯,我说了算。” 程小斧舌头打结,不由扫视院子里的一众男人,发现院中的男人不仅不觉得奇怪,还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程小斧冷哼:“既然你说了算,那就你给我师兄一个说法。” “你想要什么说法?”不知是不是因为王芍此时戴了帷帽,使得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温吞之感,很好脾气似的。 这让程小斧放松不少,她双手环胸,趾高气扬的说道。“赔我师兄二十两银子,让曾河给我师兄下跪磕头。” 王芍却一瞬都没有考虑,淡淡的吐出两个字:“不成。” 程小斧愣了一下,随即柳眉倒竖,正要爆粗口,便听王芍用一副商量的语气说道:“我是商女,从我手里出去的银子必然要对我有利,先不说这银子是因为你师兄愚笨才被曾河骗去的,就算我此时给你师兄二十两,我难道能换来你师兄的尊重和感激吗?我连尊重和感激都换不来,我为何要出这二十两银子?” 她温声细语,循循善诱,程小斧却听得心火骤起,而王芍根本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转身面对铁拳温声道:“曾河不是我的奴仆,我不能命令他给你下跪,就算你逼着他下跪,以他的人品也绝对不会真的觉得亏欠你,说不定他还会在心里诅咒你,以后找更多的机会去坑你,既然如此,让他下跪又有什么意义呢?” 曾河脸色黑了黑。 程小斧的脸色也好不到那里去,她指着王芍断喝:“好话全被你说尽了,和你们这些人说话还不如用拳头。”撸起袖子就要打人。 曾河等人乌泱泱的一跃而起,嘴里喊着“怎么样,怎么样……”,一哄而上。 程小斧跨出一步却被铁拳拦下了,傻大个挠着脑袋困惑的看着程小斧:“师妹,俺怎么觉得这妮子说的挺在理呢……” 在理个头啊?程小斧跳起来给了傻大个一个爆栗,“你不要媳妇儿啦?” 傻大个被打得直咧嘴,抓着程小斧的胳膊有些犹豫,好像在真理和媳妇之间无法取舍似的。 王芍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气氛,她笑着问铁拳说:“五两银子能娶媳妇吗?” 铁拳感受到帷帽下女子的笑意,也笑了起来,他掰着手指算道:“当然能!我早打听好了,娶个媳妇要五两银子的聘礼,成亲还要请街坊吃酒,我从小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村子里的人都算是我的亲戚,我请吃酒要比别人多些银子,怎么也得六……哦不,得八两。” 铁拳用手比划了个“八”,旁边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王芍却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接着问他:“现在是十三两,还有呢?” 铁拳像是被问住了,他虽然每天把“娶媳妇”挂在嘴边,可在遇到王芍之前,铁拳一直以为“凑够五两银子聘礼”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坎儿了。至于说请全村人吃酒,也是前几天在丐帮混迹的时候,他同朋友说起了“回去就要娶媳妇”的事,朋友顺嘴说了句:“那得请我吃酒啊。” 所以铁拳才知道,除了给聘礼,还要请吃酒,至于吃酒之后还有什么要花银子的地方,铁拳还没想过,也没敢往下想。 铁拳沉默的时候王芍也默了半晌,然后便是喃喃的嘀咕:“十三两银子就能成亲了吗?” 这次不等铁拳说话,王芍身旁一个清脆的声音厉声:“当然不能!” 众人闻声望去,便见檀珠蹙着眉头站了出来。檀珠是王芍的“财务大总管”,但凡和钱有关的事她都十分敏感。 走到人前的檀珠先是用看白痴的目光瞪了铁拳一眼,然后用一种训斥的口吻教训道:“媳妇娶回家得需要养的,首先得有瓦成屋,这样媳妇就冻不着了,其次得买田,保证媳妇饿不着,这是最基本的,如果想让媳妇对你好听你的话,那你手头还得有余钱能给你媳妇买脂粉,再过几年你有了儿子闺女,那你还得有个像样的营生,才不至于让你的子嗣受苦。”檀珠一段话说的飞快,话末还给铁拳总结:“房子,田亩,营生外加余钱,你想要日子过的好,怎么都得一百八十两银子。” 铁拳定定的看着檀珠,像被人泼了一桶冰水似的僵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4:跟随 程小斧脸色灰白,让她更为惊讶的其实是曾河等人的反应。 他们表情自然平淡,没有一丝一毫的吃惊差异,这些人理所当然的好像他们能轻轻松松拿出一百八十两银子似的。 一百八十两银子?开什么玩笑?当年顺远镖局请她爹去当二当家,借道银子也才一百两。当她不知道娶媳妇到底要多少银子吗?一百八十两是要娶公主吗? 程小斧冷笑,就要奚落檀珠一顿。 那边云淡风轻的王芍忽然微微朝她侧过身子,帷帽遮着她的面孔,因此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程小斧就是觉得这姑娘此刻在对自己笑,而且是那种“请君入瓮”的诡笑。 她说“真巧,然后笑起来:“我手下护卫的年利银子刚好也是一百八十两。” 一语落地,程小斧和铁拳又是一僵。 这时候,王芍语气微扬,又加了若有所思的两个字:“不如……” 不如?不如什么? 半晌之后她睁大了眼睛,盯着王芍,一时眉头紧蹙,一时眼眸闪烁。 程小斧仿佛听到了王芍平淡却真挚话: ——我是商女,虽然不能白白赔给你二十两银子,却愿意给你赚一百八十两银子的机会……不如,来给我当护卫。 ——是选择让曾河下跪赔钱,还是选择抓住这个机会,是你们的事,而不是我的事。 好聪明的小姑娘! ※※※ 王春林没有想到依旧能在原定时间启程。 一行车马驶出镇江府的时候,他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张望,那个熊一样憨壮的男人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此时坐于马上,尾随在王芍马车侧后方。 他的那个厉害师妹程小斧,则和檀珠一起,坐进了王芍所在的马车。 “爹,我怎么觉得我姐好像对那个傻大个很有耐心呢?”少年靠着车壁,无聊的吐出一句。 王云修的视线从医书上挪开,也朝车外看了一眼,心里无奈而叹,与其说是有耐心,不如说是相惜吧,吃百家饭长大的半傻孤儿为什么心心念念想娶媳妇?还不是想要个家吗? 这何尝不是女儿想要的?自己的女儿这么厉害,心愿却和傻儿一样卑微。 王云修心情不好,扔了医书在车里斜躺,闷声说:“到凤来叫我。” 王春林却没感受到父亲的悲切,随口应着“是”,眼睛还是停在后边的马车上,不管怎样,那个姓程的女侠身手没的说,以后贴身保护姐姐还是很划算的。 王芍的车厢里,程小斧开门见山的和王芍谈条件。 “我师兄和我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我俩只保护你一年,一年以后我俩还是自由身。”程小斧不笨,却也知道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还算不上是聪明人,所以在面对王芍的时候保持着本能的警惕。 王芍还是早上那一身装扮,只是摘去了帷帽,露出一张精致却不施粉黛的脸,此刻她半倚着靠枕,微微向前倾着身子,虽然看起来随意,却绝不是怠慢的姿态。 闻言,王芍轻声道“好”,认真却轻松的回答却让程小斧心生忐忑,她拧着眉头:“你可别骗我们。” 王芍笑的特别真诚,抬手给程小斧蓄了杯茶。王芍的马车外面看着质朴,内里却乾坤重重,就比如程小斧面前的这套茶具,杯盖和杯底都嵌着磁石,放在同样嵌着磁石的桌子上,无论马车怎么晃杯子都不会离开桌面,也不会有茶水溢出。 程小斧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倒茶的动作,暗叹:有钱人家的小姐活的可真精致。 那边王芍却忽然转开了话题,“是我爹向程二当家借的人吧?” 迟疑了半晌,程小斧心里格了一下,抬头看向王芍:“你猜到了?” 王芍点头,旋即困惑:“不过,程二当家应该不会这么给我爹面子吧?” 程二当家投身顺远镖局前是太原有名的山匪,轻易不屈从于人,也很少卖人情给别人。所以这人才会得罪大皇子。 而王云修虽然是沈七爷的女婿,却也不足以被程二当家放在眼里。 “你可真聪明。”程小斧不由自主的竖起大拇指,她看王芍的目光里满是钦佩,“我爹同时收到两个人的信,一封是你爹送过去的,还有一封是京城来的,我也很纳闷,我爹看你爹那封信的时候还没什么反应,可看到京城来的那封信,竟然像火烧屁股一样催我过来。” 王芍有些吃惊,但马上便恍然了。 京城里只有她师父牵挂她的安危,而且也只有她师父能让顺远镖局重视。而程二当家的反应也不奇怪,毕竟他们顺远镖局的那些铺子和额外的生意都是她师父帮着打理照料的。她师父对顺远镖局来说可是财神爷,财神爷的请求程二当家怎么会不重视呢? 王芍忍不住笑起来,“那你爹怎么舍得派你这个亲闺女过来?” 她知道程二当家可是把这个闺女当眼珠子一样疼的。 程小斧翕了翕嘴角:“京城的信说,要找个身手好的贴身保护你,我爹当然不能找个男人来了啊,至于我师兄……”程小斧想了想,有些奇怪的说:“我爹来的时候让我一定先找到我师兄,然后和我师兄一块儿来找你,他虽然没和我说为什么,但是我临走前他让我给您带个话。” 程小斧揉了揉鼻子,很是难以启齿。 王芍被她勾起了兴致,“你爹莫不是让我给你师兄找媳妇吧?” “哪能呢。”程小斧笑容腼腆,迟疑了半晌,神秘兮兮的往前凑了凑:“我爹说,我师兄算他半个儿子,可他一直也不知道我师兄姓什么,最近他梦到了菩提老祖,菩提老祖告诉他,我师兄其实姓霍。” 王芍呆了一下,笑容依旧:“哦?是吗?” 一直在旁伺候的檀珠忍不住插嘴:“这也能梦到?这梦真够奇怪的。” “可不就是奇怪。”程小斧一路都在想她爹这梦,“我爹还说,菩提老祖托梦非同寻常,让我只对小姐说。”她看檀珠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你可别说出去,我爹煞气重可得罪不起菩提老祖的。” 檀珠朝她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 程小斧嘿嘿的笑,这家不仅小姐有意思,她的丫鬟也挺有意思,自打进了马车这丫鬟就窝在一旁看账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个小姐呢。 程小斧这么想着,目光从王芍身上转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面前的女子和刚才不一样了。仿佛是要印证这感觉,程小斧借着喝水的动作朝王芍脸上打量,笑容分明还是刚才的笑容,眉眼舒展,眸光皎皎,可她就是觉得这姑娘的变了,到底哪里变了又说不上,只感觉她好像很努力的在维持着笑容,所以很疲惫似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5:凤来 黄昏的时候,众人行至凤来县。意外的是,小小的县城好一点的客栈竟然都已经满客。大街上随处可见衣着光鲜的男子们结伴而行,他们有的如文人般彬彬持礼,有的体格精壮,精神奕奕。从他们的攀谈招呼声中有时还能听到类似“大人”“本官”之类的称呼。 郭进派人去打听了消息后亲自来给王芍回话。 “朝廷派到金陵的赈灾总督在这里落脚,同行的还有太医署的医师和一些工部的吏官,金陵府同知张大人今天中午也到了凤来,两位大人都住在县东的福临客栈。” 赈灾总督听上去威风,其实和钦差大臣一样,办的都是临时差。金陵府同知虽是外职,却是实打实的正五品肥差,竟然摆低了姿态到一个小县城来亲迎? 王芍不禁问道:“这位赈灾总督叫什么?” “叫韩度,任职大理寺,正五品官职。” 郭进站在王芍的马车旁,两人临窗而谈,听得马车里的程小斧目瞪口呆。他们刚进凤来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这人都是打哪儿打听来的啊? “韩度?”王芍将这个名字缓慢的念了一遍,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似的,半晌忽的一拍脑门,“是韩阁老的弟弟?韩踪的叔叔?” 王芍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轻扬,毫不掩饰内心的惊喜。 程小斧骇然,阁……阁老?小姑娘竟然还认识阁老?那可是天臣,常常和皇上见面的人物。 郭进则盯着王芍被拍红的脑门默了默,“嗯”了一声,说:“想必就是这位。” 程小斧只觉头脑昏昏,她不是来保护闺阁少女的吗?闺阁少女不是应该聊一些绣花养花之类的话题吗?就算是商女,话真的太晕了。 莫名其妙晕过去的程小斧并不知道,福临客栈虽然的确是王芍的产业,但韩阁老、韩度、韩踪这仨人,王芍其实谁也不认识。 只所以会知道,而且摆明了要好好尽地主之谊的姿态,其实另有原因。 王芍虽然在淮阴府很有名,却因为性格孤僻,没什么同龄人愿意与之交往,唯一例外的是前淮阴知州周大人家的独女周如锦,和王芍好的如亲姐妹一般。 周如锦比王芍大四岁,三年前家里人给定了亲,夫家正是韩阁老的嫡长子韩踪,王芍因为在和周如锦的通信里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所以很是“体贴”的派人去京都调查了一下韩公子的人品。 好在韩踪经受住了“考验”。王芍足足派去三波人,只查到韩公子唯一一个缺点,而且还是和自己十分雷同的缺点——沾酒必醉。而且醉酒程度比她这个女人还要严重。 王芍释然,知道周如锦恐怕是遇到了百年难遇的极品好男人了。 而韩度的名字也是王芍在调查韩公子的时候不经意查到的,和韩公子不同的是,他的这位叔叔极为好酒,对好吃的东西也没什么抵抗力,曾经为了吃一位江南名厨的菜肴,竟然拿了韩阁老的名帖登门。 思及此,王芍再次从马车里探出头,喊郭进,“派人回淮阴,把赵东坡叫过来,他不是想扬名吗?扬名的机会到了。” 赵东坡是王芍名下一间名为“东坡居”的酒楼里的厨子。却不是什么有名号的大厨,只是会做一道“东坡肉”,但也只是这一道菜让他在淮阴府有了“赵东坡”的名号。 郭进了然,吩咐车马驶进福临客栈后的一栋三进的宅子。想起什么,回头提了句:“金陵那边来信了,江南商船驶离金陵,往淮南去了。” 往淮南,那便是避开了镇江和扬州。 王芍笑了,“给郭通传信,空出五个货舱,等着装货吧。” ※※※ 第二天王芍去和父亲商量,想在凤来再留两日,顺便看一看她名下的铺子和田庄。 王云修自然应允,说他在凤来也有几个老朋友,带上王春林登门会友去了。 王芍在凤来只有两间铺子,一间是福临客栈,一间在当地收购雨花茶和云锦。 王芍却没有惊动任何一家,而是带着檀珠和郭进去了南城的一家名为千机轩的匠楼。 千机轩从前也算是沈家的产业,后来被王芍以外祖父的名义转赠给了一位姓崔匠师。 崔匠师年近六十,沈七爷在世的时候喜欢钻研机关,常以“老师”相称,王芍和郭进便跟着称呼他为“崔翁”。 崔翁的店生意冷清,门内五步处放着一个硕大的鱼缸,缸底铺满了铜钱,两尾小黑鱼游来游去,莫名的古怪。货柜摆放更是没有规矩可言,东一处西一处,纵横交错如进迷宫一般。 内行人却知道,这摆放遵从风水玄学,其实十分考究。 王芍和郭进走进店的时候,店里除了个打瞌睡的伙计,还坐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问了年纪,知道是崔翁的小孙子,檀珠掏出一把窝丝糖给他。 “崔老什么时候回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檀珠笑着问。 小家伙朝他们摆了摆手:“一把窝丝糖就想诳我开口?怎么也得再拿一把来。” 众人全都逗笑了,檀珠痛快的把一盒子窝丝糖都给了小家伙,“都给你,小心把牙虫引来,把你的牙啃出窟窿。” 伙计在一旁打量了半刻,这才走上前询问:“客官是要找我们家东翁?真是不巧,我们家东翁去菜市场摆摊去了。” 伙计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王芍和郭进却相视一笑,都已见怪不怪了。崔翁自诩为“会算命的手艺人”,既然赖以生存的工艺铺子找不到人,那定然就是去给人批卦去了。 伙计关了铺子,抱起崔翁的小孙子给王芍和郭进引路。 路上檀珠很是感慨,“小郭掌柜,你看那位小少爷手里拿的盒子,啧啧啧,可真精致。” 檀珠所说的盒子,其实是个“辰盒”,每过一个时辰盒子里的琉球都会从翘板的一边滚向翘板的另一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汇锦昌的铺子里,这样的辰盒起价就要五百两银子,而且是可遇不可求。 没想到崔翁随随便便就做来给孙子当玩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6:遗物 王芍被勾起了谈兴,笑着说:“当初在淮阴收拾细软准备启程的时候,我还在床底下翻出来一个方塔,原先我还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还以为是个镇纸,仔细看了纹路才知道,只要沿着特定的章法旋转翻挪方塔的六个面,把六个面上不同颜色的线条拼在一起,其中一面就会像盒子盖一样弹开。 “所以你那方塔其实是个玄机盒?”问话的是郭进,显然也被勾起了兴趣。 王芍点头,玄机盒是宫里用来收藏珍宝特制的盒子,除了牢固坚硬外,还需要通过九宫八卦等知识才能启动盒子上的暗锁。听说卫国公荣觉收复西夏的时候,在西夏皇宫寻到了一沓制作玄机盒的图纸,先帝命内造办小叶紫檀脾气大,其实是说这种木料很难打磨。 王芍却被崔翁话里的其中一句惊到了:“师翁,您是说这东西有玄机?” “当然有玄机。”崔翁翻了个白眼,用小刻刀点了“根谱”上的几处,“你没看到这里有孔眼儿吗?” 王芍挤过去:“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后脑勺被老爷子一巴掌拍中,王芍的脸险些撞到根谱上,就听崔翁气急败坏的吼:“你还是个闺女,怎么比小子还要毛躁?” 王芍悻悻的,敢怒不敢言。不过近距离却也看清了崔翁刚才所指的几处,竟然真的有孔,她想伸手去摸,无奈崔翁比她动作更快,抽走了根谱不说,还在她手背上使劲拍了一记。“我指你看,看清楚喽。” 崔翁的小刻刀游移在根谱表面上,这些孔洞针尖般大小,而且毫无规律可言,王芍纳闷:“这些孔是干什么用的?” “是玄机。”崔翁声音高深莫测,“我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师父见识过这种根谱,当时那根谱是前朝文家所流,根谱上有六个孔洞,文家的后人心中记着一道口诀,只要依着口诀上讲的顺序,依次刺动这些孔,玄机就会解开,当时那件比这个略小一些,展开后如成年男人的手臂一般长,很精妙,很精妙啊。” 崔翁脸上闪着熠熠光彩,王芍却傻眼了,“口诀?这还要有口诀?”而且她面前这个根谱上足足有十几个孔洞,没有口诀岂不是很难破解? 王芍的脸色白了又白,“师翁,你可有办法弄开?” 王芍只抱着侥幸的心,没想到崔翁却抬脸狡黠一笑,“我可以试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7:线索 王芍走出千机轩时脸色并不好,崔翁说要把东西留下来试试的时候王芍心里很没有底。她怕崔翁脾气倔,发现解不开后有可能做出极端行为,说不定一气之下会把那东西给劈了。 如果那东西真是她偶然所得,那劈了也就劈了,可这是……外祖母留给她的遗物啊。 外祖母当时是怎么说的?哦,对了,外祖母当时说:“我死了,这个恐怕就没用了,你留着玩儿吧。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东西竟然会是“家谱”,里面会不会藏着外祖母身世的秘密呢?她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郭进见王芍低着头走出来,神情萎靡,走上前小心的问:“怎么?被师翁训斥不学无术了?” 王芍敛神,随即白了郭进一眼:“这老头不管饭就算了,连点心都不赏一块儿,饿死我了。” 郭进哈哈笑起来:“凤来县的板鸭不错,不如在外面吃了再回去?” 王芍看了郭进一眼,她发现自从她病愈醒来,郭进对她就格外有耐心,好像不再把她当成东家来对待,更像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小姑娘。 “好啊,不过我可没带银子出来。” 郭进微讶,印象里王芍并不曾用小姑娘的口吻和他开玩笑。是死过一次的成长吗?虽然这是好事,可郭进宁愿她从没有经历过这些。 郭进微侧过脸,和王芍相视而笑,“师兄请客!” 凤来县的板鸭做的很是正宗,他们不仅在一家老字号酒楼里饱餐了一顿,还外带了几只鸭子回去,准备给冯氏和王云修他们尝尝。 回到落脚的宅子已经是下午,王芍刚从马车上下来,就见曾河顶着一张瘀青的“花脸”侯在一边。在这之前曾河一直在和王芍闹脾气,气她随随便便的就把铁拳和程小斧收为己用。 曾河闹脾气很难哄,往往都要她拿出银子才会了事。所以曾河这个时间出现在王芍面前,足以让王芍肯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待和郭进在二门处道别,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郁郁葱葱的小园子旁,王芍停住脚,朝曾河望了一眼。 檀珠很有眼色的退到小路边上帮二人守着。 曾河一脸肃容的走上去,在王芍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王芍的脸色大变,“人呢?有没有找到?” 曾河垂首:“那人只说一个月前收留过三个人,听他的形容其中两个就是来富和拂珠,另一个人被狼给咬伤了,伤的还很重,此时应该是往高淳去了。我哥得到消息后已经赶去高淳了。” “高淳。”王芍在唇齿间默默念着这两个字,希望这次曾海不会再扑空。 连着两天,王芍都强掩着心里的不安,努力让自己和平时一样没有区别。闲暇时间和冯氏喝茶,偶尔找董氏聊聊花经,看一看檀珠递上来的账册,更多的时候被王春林缠住听他讲杂七杂八的轶事趣闻。 每次王云修问她“何时启程”,她都很是无意的摆手:“再歇两日,有些乏。” 王云修每次也都以她的意愿为先,今天给王芍淘个鸟笼子,明天给王芍弄盆花什么的,好像他们原本就是出来踏青的。 又过了一日,曾海那边终于有了消息,拂珠和张来富找到了。 可是曾海回到凤来时,身边跟着的只有张来富一个。 王芍不等张来富下跪,一把抓起已经瘦得脱了相的男人,厉声问,“拂珠呢?” 张来富眼窝底下悬着一团青,看起来像是几天都没有合眼,眼睛里的瞳仁都有些发直了。原本就显老,这回简直像个糟老头子。 他先是皱起眉眼要哭,被王芍一声呵问,连忙伏在地上,“小姐,咱们被那伙人坑的好惨……” 原来他们当日分头进密林不久,陈勇就把拂珠和张来富给甩下了,不仅没给他们留马,连干粮和水都被陈勇抢走了。 “好在老徐随后返了回来,老徐说三爷临行前已经做了安排,吩咐他保护我和拂珠,让李洲护着那位小公子,老徐身上带着地图,原本我们凭着地图两三天就能走出密林。”张来富用袖子抹着眼泪。 曾海和曾河对视了一眼,张来富所说的这些人名,难道是顺远镖局暗中指派给小姐的? 张来富还穿着临别时的那件衣服,已经磨的看不出颜色,袖子口斑驳的黑色却像是已经干涸了的血迹,王芍一阵心悸,那些以为忘了的胆战心惊骤然清晰如昨日,她攥起拳头,咬牙问:“发生了什么事?” 张来富声音哽咽:“我们在一个岔路口发现了李洲的衣服布料挂在树枝上,树枝所引的方向不是出去的路,而是通往恶狼岭的路。老徐以为李洲出了事,让我们在岔路口等他,他自己去了恶狼岭,结果……结果” 张来富舌齿间仿佛坠着千斤巨石,抬起眼却发现小姐那比巨石还要沉重的视线正锁在他的脸上。张来富不由打了个寒颤,脱口道:“结果我们在岔路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没等到老徐,却等到了两头狼。” 曾氏兄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角落里站着的檀珠已经用手死死捂住嘴,却还是没遏制住喉咙底发出的一声低呼。 他们虽然没听过恶狼岭,却知道在深山老林潜伏着的野兽攻击性十分惊人。别说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算是曾氏兄弟到了那番境地,能不能全身而退还要两说。 可这两个人最后都活下来了,重伤的却是另外一个。一时间,他们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们想到的王芍也早已想到了,她怔怔的,话在唇齿间打颤:“是骆驼救了你们?” 而张来富早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那两头狼许是瞧着小的皮糙肉厚……吃着不香……竟然全都朝拂珠扑去了……拂珠……拂珠……被一头狼咬住了胳膊,眼瞅着就要被拖进树林了……要不是老徐及时出现救了拂珠……拂珠就被那俩狼给活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8:报恩 接下来的事情正如众人所料,徐平川出现救了拂珠和张来富,他自己和两头恶狼搏斗,重伤惨胜。 王芍无法想象拂珠和张来富两个是怎么把重伤后的黑骆驼弄出密林的。她却想象得到,经此一劫,拂珠恐怕连命都甘愿奉给徐平川了。 因此才没有和张来富一起回来吗? 王芍的神情虽然能保持淡然,可袖子里的手却紧攥着。不对,拂珠就算要去报恩,也一定会回来求她准许,拂珠不会连话都不说就离她而去。 这其中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事。 曾河听了张来富的叙述,心里也想着拂珠的事儿,他问张来富:“拂珠一定是留下报恩了吧?她没有别的话要带给我们吗?” 拂珠总把曾河当弟弟一般,拂珠的性子如何,曾河也很了解。 张来富觑着王芍的神色,欲言又止。 一直都不曾说话的曾海抬起头来:“不是……不全是……那丫头的一只手……废了。” “什么!”曾河骇然惊呼。“手废了?手怎么就废了?……” 檀珠跌坐在地上,“拂珠……” 一时间大家都想到了那句“被狼咬住了胳膊,差点就拖到树林里去了” 和命相比,这已经是万幸了吧? 曾河嘴唇抿的紧紧,喃喃说“我生辰的时候拂珠还给我做了双鞋” 还说:幸好我不是你亲姐,有你这么个废鞋的弟弟,我怕要缝断手了。 曾河鼻子发酸,他担心的朝王芍看过去,却发现王芍凝眉审视着张来富,好像要用眼神在张来富身上戳个洞出来似的。 而张来富却只顾伏身在地,仿佛要把自责和羞愧都掩盖起来。 曾河有点奇怪,按理说大小姐不是会迁怒的人呐,怎么感觉她此时憋着一股火呢?因为张来富没有照顾好拂珠吗? 曾河感觉病好后王芍的心思更加难测了。 直到屋子里的人都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开始打量起张来富的时候,王芍微垂下眸:“你们先出去,我有话问来富。” 曾河想说些什么,却被曾海拉了一把,众人相继退了出去。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静寂,过了足有一刻钟,王芍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平静,轻轻的,缓缓的,带着一丝疲惫。“说吧,真相是什么?” 伏身在地的张来富后背狠颤了一下,他迟疑的抬起头来,“小……小姐。” “拂珠就算废了手,就算只剩半条命,只要我不弃她,她便不会弃我,就算她要报恩,也一定会来征求我的同意。” 小姐的眼神太洞明,张来富只觉得寒风从门窗缝里漏进来,遍体皆凉。 完了,全完了,他就说骗不过小姐,事情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小姐……小的……小的不敢说啊!” 王芍只是感觉到这件事另有蹊跷,却并不能十分的肯定,眼下只是稍稍诈了张来富一下,他便冒出这么一句来。 他说“不敢”!他说“不敢”? “她死了?”王芍首先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因为她想不出除了死还有什么理由是让拂珠“不敢”,也让张来富“不敢”的。 “她没死。”张来富跪坐在地砖上,神情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悲凉,这让王芍觉得“她没死”比“她死了”更可悲。 王芍的呼吸艰难起来,眼泪顺着腮边滚下:“来富,她是生是死,你得让我知道啊……” 张来富也哭了,真正的放声痛哭,“我说,我全说……” 原来徐平川从恶狼口中救下他们的事都是真的,徐平川也的确受了重伤,拂珠虽然伤了手臂却没什么大碍,而真正的艰难却是从“决定带昏迷的徐平川上路”开始的。 “我们把老徐放到树枝上,拖着走了三天,我俩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可老徐的腿被狼咬穿了,一直在流血,拂珠说再耽误医治恐怕就废了,然后拂珠决定让我留下来看着老徐,她自己去前面找人,拂珠走了一天一夜,最后带来一个猎户模样的中年男人……我当时只顾着高兴……”说到这里,张来富忽然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那男人带我们走了出来,把我们带到一个木屋里,那木屋临河,河对面有绵延不绝的山,他说绕过两座山就有村子,过了村子就能上官路……可我们走不动了,老徐也需要治伤,我们拜托那男人帮我们请个大夫,那男人先是不肯,后来……后来拂珠追出去和那男人商量了一会儿……那男人……返了回来……说不用找大夫,他们做猎户的都自己备着药,然后就帮老徐治了伤,前后一刻钟的功夫,老徐伤口的血就止住了。” 最后这几句张来富讲的十分艰难,他垂在腿侧的手几乎要按进砖缝里,过了好半天他才继续道:“拂珠给老徐熬了粥,喂他吃了些,然后没过多久老徐就醒了。老徐醒了我们都很高兴,我朝那个救了老徐的男人道谢,那男人却好像很不高兴,一直在看拂珠,拂珠又把他拉出去说了几句话,那人才离开……我问拂珠和他说了什么……拂珠说……她给了那人一张银票……” 王芍面上细细一层泪痕瞬间凝成寒霜,她缓缓的站了起来,一个荒唐的想法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心中狠狠一抽。 张来富掩面痛哭,“可是晚上,我睡着睡着就被一声惨叫给惊醒了,床上的老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屋子,我奔出去……奔出去……看到……看到……” 王芍情不自禁的攥紧拳头,张来富失声:“我看到老徐疯了一样的在打那个猎户,拂珠她……她……她半掩着衣裳……被那个男人……被那个男人……” 张来富几乎把唇齿咬出血来,却始终没有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口,但已经不需要说出口了。王芍踉跄的跌坐回椅子,眼中的泪水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河水。张来富的话像风沙中能刺破肌肤的沙砾,从她的心口一粒一粒的划过。 “那男人被老徐打得哀嚎……他说要不是拂珠答应把身子给他,他根本不会进那个‘死人林’,还说拂珠已经答应做他的婆娘,所以他才会把治伤的药拿出来救老徐的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09:带话 灯影下,王芍的脸如白瓷一般苍白,她嘴唇动了动,“打死了吗?”每一个字都渗着血似的狠戾。 张来富不知是被这声音吓的,还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形,猛的抬起头,眼睛睁的很大,眸底有一簇火光灼灼逼人:“拂珠朝老徐下跪,说这是她自愿的,求他高抬贵手,可老徐什么都不听,一拳头下去那男人就吐了满口的血,没想到老徐连打了三拳后,那男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喊‘我招,是有人给了我银子让我在林子口等你们’” 张来富的面孔因为愤恨洇出病态的红色,王芍只觉骨缝里都透着冷意,她隐隐猜到了迷雾背后的森寒是什么。 “是赵东?” 张来富目光一阔,“是他,不过老徐说不止是他,那猎户也说给他毒药的是个婆子,那猎户原本是要把我们都毒死,可拂珠说如果他能给老徐止血,她就任……任那人……,那人色欲熏心,想着先要了拂珠,然后再把我们都毒死,却没有想到老徐醒来的这么早……也没想到老徐重伤之下还能这么狠。” 王芍闭了闭眼睛,心口密密麻麻的疼掩盖了她此时所有的愤怒,那姑娘,那么胆小,那么怯懦,有什么事都想往她身后钻,她没有父母兄弟,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和她血脉相连,她只有她自己。 可是她却孤注一掷的赔上了她自己……,那时的拂珠,该有多害怕,又是多勇敢。 只是因为报恩! 当年王芍把她捡回来,她为了报恩,把王芍当成自己的亲妹子一样照顾。如今徐平川把她从恶狼嘴里救出来,她为了报恩…… 王芍闭了闭眼睛,再不忍想下去:“是徐平川不想让她回来吧?” “小姐!”张来富身子没来由的哆嗦一下,又被小姐猜到了,怎么又被小姐猜到了? 张来富的表情五彩斑斓,狠了狠心,还是如实招了:“老徐杀了那猎户,然后……然后跪在地上说什么要以身相许。”张来富蹙着眉头,当时徐平川那副德行可把拂珠吓的不轻。 王芍含泪苦笑:“拂珠不答应是不是?” 张来富睁大眼睛:“小姐你真神,拂珠不仅不答应,还差点撞了墙,幸好让老徐给拦下了,但是拂珠一直不肯松口,说把老徐送到丹阳,就回来找小姐。” 拂珠怎么可能再回来找她呢?那样的拂珠,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活在世上,等把徐平川送到丹阳,她那一口气想必也要泄干净了。到时她便是不寻死,也会找个庵堂出家,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王芍了解拂珠,张来富何尝不了解。 张来富说:“小的和老徐一合计,决定说个谎骗她,我们就……就谎称小姐您也被赵东的人给害了。”张来富觑了一眼王芍,见她脸色尚可,有点意外的眨巴了一下眼睛,才接着说:“拂珠开始不信,后来我们落脚在一间农户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在传小姐您伤重不治的事,拂珠知道三爷当时是假意射伤小姐,开始怀疑三爷假戏真做,老徐当时就急了,说他老徐用自己的命担保,三爷不是那么没品的人……” 猝不及防的,王芍从心底发出一声轻哼。张来富惊讶的看过来,发现小姐嘴畔擎着一抹冷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张来富却觉得这冷笑并不让人觉得冷,反倒显得有些落寞似的。 “后来呢?” 张来富回过神,“老徐开导拂珠,说‘你与其想着死,不如振作起来为小姐报仇’,老徐可低估拂珠了,拂珠不仅没上当,还决定跟着老徐去找三爷,她说要亲口问问三爷,究竟是谁害死了小姐,老徐想着三爷定然会向着他,一不做二不休,就带我们去了高淳……哦,对了,三爷和老徐他们早商量好了,如果半路出了意外就在高淳汇合。” 王芍的心一下子揪紧:“你们……碰头了?” “是!”张来富点头,“我们到高淳的头一天,就和三爷汇合了。” 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王芍心跳如擂鼓,他们汇合了……他在高淳…… 张来富没发现自家小姐的异样,反倒有些懊恼的挠了挠头皮,“老徐见到三爷,扑通一声就跪地发誓,说他要娶拂珠,还说如果拂珠不嫁给他,他也不娶别人,谁妨碍她娶拂珠,谁就是想让他们老徐家绝后,到了阴曹地府他们老徐家的人肯定不会轻饶,他们老徐家从秦始皇那时候开始就是当兵的……” 张来富想起当时徐平川那副如小媳妇一般的撒泼样,就忍不住倒酸,“老徐原本以为,他都这么说了,三爷无论如何也要帮着他说话,可当拂珠质问三爷是不是他伤了小姐的时候,三爷还是承认了。”张来富睃了王芍一眼,见她还是很平静,心下那点憋屈也宽松了些,缓了口气,又道:“拂珠听说是三爷射伤了小姐,导致小姐重伤,当时就气炸了,冲上去就要和三爷拼命,三爷不仅不躲不避,还主动递给拂珠一把刀子,拂珠拿着那把刀子一点不含糊的就朝三爷身上捅………” 王芍“腾”的站起来:“你说什么?” 张来富被小姐的反应唬了一条,连忙摇手:“没捅着……没捅着……老徐给截下了,说是要捅三爷就先杀了他,如果三爷被他媳妇儿给捅了,他也没法活了……” 王芍手指微微发抖,勉强笑了一声,“我受伤怪不着三爷……” 解释的话一出口,她再次愣住了,怪不着他吗?自己是这么想的? 张来富却没有细想,叹气说:“老徐对拂珠有恩,拂珠怎么可能去伤老徐,两相争执不下,拂珠竟然给气晕过去了。” 而曾海恰是那个时候找到他们的,三爷没有出面见曾海,而是让徐平川编了个“拂珠手废”的理由,说服曾海将拂珠留下。 已经废了一只手的拂珠,注定不可能再做王芍的大丫鬟。既然徐平川真心诚意的要娶她,曾海又怎么可能不成人之美。 所以曾海只带了张来富回来,他甚至连拂珠的面都没有见。 事情到此也便算是真相大白了,可张来富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小的临走前,三爷还让小的给您带了句话,三爷说……”张来富清了清嗓子,学着霍青那标准的清冷淡漠的语气:“平川会明媒正娶的把拂珠迎进门,拂珠去了北地,到了新的环境想必会忘却前事、重新开始,希望姑娘能给拂珠一个机会……我等只是陌路之人,望姑娘也能尽早忘却。” 张来富不仅把霍青静水深流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最后这句和前一句那莫名其妙的停顿,也没有忽略。在张来富看来,三爷说最后这句其实是为了再次提醒小姐不要向别人透露他们的行踪,只当他们都是陌路之人。 这话合情合理,理所当然,张来富没觉出有任何的不妥。却没想到,大小姐听前面那些话时,眸子里还闪着淡淡的光,似是要生气,似是在怨怼,纠结复杂中带着浅浅的隐忍,十分莫测的样子。可听到最后那两句,那光亮倏的就灭了个干净,像墨块掉进了鲤鱼池,所有的生动瞬息被墨色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0:拖延 一场春雨连下了两天,在凤来县耽搁了将近十日的赈灾总督,不得不再次延后行程。 而同韩度一起住在福临客栈的金陵府同知张世检,很是偶然的得知了汇锦昌北字号东家大小姐落脚凤来县的消息。 张世检祖籍就在金陵,所以在金陵官场的根基比知府老爷还要稳固,并且和治下县城官员的关系都十分亲密。 来递消息的人是凤来县衙里的一个姓宋的主簿,这位宋主簿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凤来知县贺大人的主心骨。当时张世检和贺大人在一个屋子里喝茶,宋主簿挂着一身的水珠进来,贺大人当时就板起脸,连连向张世检赔不是。 但素来以小气闻名的张世检,在听闻宋主簿说“手下人在福临客栈后边的小巷子里遇到了金陵神医王云修”时,竟然没有为宋主簿的唐突而生气,反而迫不及待的问:“他女儿有没有同行?” 宋主簿是个做事严谨的,早知道上峰会有此一问,便将心中计较说了出来:“之前镇江就有消息说王神医治好了其女的箭伤,虽然来禀报的人没有亲眼瞧见那个东家小姐,但可以猜测王小姐八成也在凤来。” 张世检目光幽深:“可派人去那个巷子里打听?” 宋主簿道:“已经去过了,那巷子里只有一栋宅子,外头看上去不起眼,实则修整的颇为讲究,听说是福临客栈的私宅,属下派人去问客栈的掌柜,但那掌柜口风很紧,并且言辞闪烁,下头人又探了好几个伙计的话,大多数人不知道,但还是在一个嗜酒的管事口中得知……”宋主簿话一顿,声音不自觉的压低了些。“那管事说,这福临客栈的东家就是王家小姐。” 张世检蹙眉,自从他升任了金陵同知,负责起金陵府盐、粮、河工、水利等诸事,他就将经常会打交道的这些商贾查了个明明白白。而且张世检自认这些商贾在他这里都没什么秘密,这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本帐,清楚明白。 可他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经常落脚的福临客栈,竟然是汇锦昌的产业。 凤来的福临客栈是,那丹阳、高淳、夙州以及金陵的福临客栈岂不都是? 张世检马上联想到最近发生的汇锦昌南字号股份易主的事儿。他派人去查过,沈观澜在金陵城除了四季春绣坊和两家药铺外,已经再无其他产业。 如今竟又冒出一个福临客栈?这是不是意味着那女人手里其实还有更多的产业是外人不知道的? 宋主簿这样惯会看眼色的人,只一眼就明白张同知在顾虑什么。他连忙补充道:“这福临客栈只是王小姐的私产,听说是王小姐六岁那年用来试手开起来的客栈,没想到越做越大,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也都是她在外头请的,和汇锦昌以及沈家都没有关联。” 竟是这样? 张世检听的感慨,一旁陪坐的贺知县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我怎么听说这个王小姐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莫不是她身边有厉害的管事帮着谋划?” 有些小门小户里的女子,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为了博个好名声来提高身价,手段简直是花样百出,这在南地早已见怪不怪了。 贺知县不以为意,张世检虽然心里也隐隐这么觉得,但毕竟有沈观澜在前,她女儿的名头就算有些夸张,却也应该能信两分三分的。” 宋主簿着手给二人添上茶,才又说起这件事来。“按时间来算,说不定他们也往金陵去,此时正落脚在咱们凤来,还真是凑巧……而且属下还听说,前两天周记板鸭店的伙计曾经上门去送过几只板鸭,说是头一天那家的小姐到店里吃了顿板鸭,夸赞味道好,不仅外带了两只,第二日还又让送了几只过去……” 贺知县见话题聊的越来越没谱,更不知道宋主簿为什么一直揪着这个商户女不放,他打断宋主簿的话道:“这都和咱们有什么相干?还是先想想怎么拖住韩大人才行。” 张世检之所以劳师动众的亲自到凤来县接人,其实是金陵那边出了点纰漏。 金陵官府三年前曾在南城门外建有很大规模的难民所,这三年南地天灾不断,金陵城的流民也没断过,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到金陵来的流民鲜少在南门外的难民所停留,而是全都聚集到了大召寺所在的凌云山。 凌云山山脚原有一方空地,因为聚集的流民渐多,如今也建起了屋棚,渐渐的也成了难民所的规格。 从前金陵官府对此现象并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乐见其成。大召寺名声在外,又是大景朝数一数二香火鼎盛的寺庙,由大召寺赈灾可谓师出有名。官府只要把每年的香油银子给的丰厚点,旱涝发生时知府亲临去慰问一下便可,着实省事又省银子。 可如今却不同了,朝廷将南地赈灾总督衙门设在了金陵,和知府衙门就隔了一条街,这就意味着那些与韩度同行的都察院官员以后都要在金陵办差。而办差通常都本着“就近原则”,以后金陵城里就算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都有可能被当成“查验官员”的由头。 人人都知道,有些事从前看起来无关痛痒,到了见真章的时刻,说不定就是灭顶的石头。 所以知府大人自从接到韩大人要来金陵的消息,就开始着手整顿金陵府衙的一切政务。和赈灾有关的一切事物也成了此次整顿的重中之重。 而就在这时候江南大商在金陵城外搁渡的事情发生了。这件被外界定论为“商战”的事件原本和金陵官府没有任何关系,可“商战”发生后,外界都以为是窦定坤逼迫沈观澜低价变卖了手里的股份。 澜夫人的形象一夜之间变得无比可怜,民众一边倒的为澜夫人鸣不平。酒肆里甚至有说书先生讲起了“澜夫人其人其事”。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是谁首先质疑起了官府,称“澜夫人出资出力在凌云山建难民所,帮着大召寺把官府该干的事情都干了,官府竟然任由姓窦的欺行霸市。” 就像一瓢水倒进了油锅,瞬时引起民心沸腾。 而金陵知府徐玄昌在听到那句“大召寺把官府该干的事情都干了”的时候,终于意识到他真正的麻烦到了。 也正如知府大人担心的那样,质疑官府的言论自此便开始层出不穷,甚至有人怀疑是官府里有人给窦定坤开了后门,才让窦定坤这么轻松的夺了南字号。 而且那些在凌云山脚下停留,并且把沈观澜视为女菩萨的流民们,开始抵制官府下发的一切体恤,在最近一次官府组织的施物活动中,竟然没有一个流民到场领取救济。 徐玄昌慌了,他一面让沿路县官们拖延韩度的行程,另一面派了张世检亲至,无论如何也要在事情平息之前拦住韩度。 而这么巧,他们竟然在凤来县遇到了沈观澜的丈夫和女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1:沽名 张世检听说就是因为这个王小姐肆意妄为,才招惹上了窦定坤的那个泼皮小舅子姚武,最后闹得姚武和她一死一伤,伤的这个固然有理,可死者为大,窦定坤自然要借机发难,最后连累的半个汇锦昌都被人夺了去。 张世检笑出声,这可真像一出闹剧,而因为这场闹剧,金陵城无论官场还是商界,都被搅得焦头烂额。而惹出这番事端的小姑娘,还悠哉悠哉的在凤来县吃百年老字号的板鸭? 真是祸家的种子!就算再使手段聚拢名声,都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张世检倒觉得,祸家也好败家也罢,他在凤来遇到这小姑娘,说不定是金陵之事的绝佳转机。 ※※※ 第二天,关于“金陵王神医”落脚凤来县的消息就传开了。此次韩度随行不乏太医院医官,他们听了之后无不嗤之以鼻。 “真是可笑,竟然敢自认神医之名,咱们院正黄大人至今连‘名医’之称都不敢擅认,想不到南属之地竟然有如此狂妄之徒。” 福临客栈的一个小伙计听了,陪着笑脸道:“各位大人,王神医是悟隐大师的亲传弟子,不仅医术了得,还是咱们南地有名的大善人,他每月逢三在大召寺善堂坐诊,从不收取诊费,被他治好的人自发在大召寺后山种杏树,现在大召寺后山的杏林已经成了金陵一景了。” 伙计的一番话让太医院的医官们面面相觑,他们或许不把“善堂坐诊”和“杏林成景”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噱头在医界比比皆是。但“悟隐大师亲传弟子”这八个字,却着实震得他们不轻。 在大景朝,当得起诸多名医称一声“老师”的,除了已经作古的银壶药宗王仲游,便要属这位世外高僧悟隐了。据说这位禅师四岁出家,钻研佛法之余还痴迷于医术。如今太医院必学科目里有一本《济世杂症》就出自悟隐禅师,他的另外一本医典《药本忌学》被编入《太医典藏》,成为太医院的四大药典之一。 在太医院医官们的眼里,此等神医只可远远观瞻敬仰,却从没听说过悟隐禅师竟然还有徒弟。如果真是悟隐禅师的徒弟,那说不定真能担得起神医之名。 一时间关于“王神医”的话题在随行官员里渐次传开。人们纷纷打听这位神医,自然而然,关于其妻的话题也纷纷被“有心人”挖出。 “听说这位王神医之所以能不问私利专心向善,还要多亏其娶了位财妻,他的这位妻子姓沈,是南地巨商沈万里的亲闺女。”一位身穿襦袍的年轻医官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向同桌众人介绍他打听来的消息,当然,除了和他同席而坐的三位,茶楼个敞厅的医官、吏官,也都好奇的朝这边望过来。 年轻医官的扇子摇的更起劲了,“你们知不知道这位沈万里沈七爷是何许人也?” 年轻医官想卖个关子,立刻有人不耐烦的起哄:“汇锦昌沈七爷谁不知道,淮阴巨贾,通商行大鳄,没想到这位王神医竟然是沈七爷的女婿。” 马上有人窃窃议论起来,有刚到茶馆来的人不明所以,互相打听,有些人热心的帮着解惑,一时间茶楼大厅里变得嘈杂莫名。 之前说话的年轻医官脸色僵了僵,这是他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消息,可不能让旁人抢了主场去,忙不迭的把话题拽了回来,“这王神医王云修是沈七爷的女婿不假,但我却觉得他以及他的夫人沈氏,却不是沈七爷那般的真善,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 最后四个字铿锵有声,立刻惊得满场寂静,然后马上就有人反驳:“不是说这个王神医夫妇成天在大召寺善堂里接济,做了不少大好事吗?怎么到你嘴里成了沽名钓誉了?” 更有本地乡绅驳斥:“就是就是,王神医和澜夫人不知道救了多少贫苦人,他们哪里沽名钓誉了?” 年轻医官见越来越多的人激动的指责他,不仅不觉得脸红,反而斜唇冷笑,手中折扇“啪”的一收,大声道:“怎么就不是沽名钓誉,我且问诸位,沈七爷在世的时候可有像他们这般广纳善名?” 大厅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广纳善名?沈七爷? 咦?不对,沈七爷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因为慈善而出名过,沈七爷生前的名头都与银子有关,他的善名真正被外人知晓,其实是在他去世的时候,据说从沈府门口一直到他所下葬的东郊祖墓,到处都是前来相送的人,老少贵贱,不分年龄与身份,其中甚至有人披麻戴孝在路边跪倒拜伏,悲痛哀哭声震天,绵延半日不绝。 这件事最终上达天听,皇上责问淮州知府,却得到淮阴以及周边多个州郡的上表折子。这些折子里详细列举淮阴商贾沈万里的诸多善举,不仅匿名捐资助官府修建河渠,还曾在荒年无偿借出耕地给流民脱困,九年前淮阴水灾,淮阴府被洪水围困,朝廷接济送不到城中,无良米商借机哄抬米价,沈七爷却打开府门,将府中屯米以低价售卖给群众,府米售空后,更是从米商处高价买米然后贱卖给贫民,直到官府的救助赶到,城中百姓无一人受饿。 不仅是淮阴,与淮阴相邻的州郡都得到过沈七爷的捐助,而且沈七爷每每捐赠钱物时,都会要求官府隐瞒他的善行。用沈七爷的话说:“与其让世人敬我,不如让世人相信世道。” 圣上听闻沈七爷善举,特赐“义民”之称,并免去沈家税赋。 这么说来,沈七爷的确不曾在生前“广纳善行”,不仅没有广纳,还故意规避因为行善而应得的名声。 这才是真正的善人! 和沈七爷相比,被世人知道并且感激的神医夫妇,的确算不得真正的善人。 “就算是这样……”坐在角落里,原本打算看热闹的一个本地乡绅,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了,踌躇的站起来和这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医官理论,“神医夫妇救人的行为是事实,被他们所救的人不计其数也是事实,你怎么能说他们是沽名钓誉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2:钓誉 乡绅的声音虽然透着胆怯,但能在这么多有着京都口音的官员们面前站起来,说出自己的言论,已经算是十分难得。同在茶楼大厅里饮茶,并且心里也愤愤不平却不敢站起来反驳的其他乡绅,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站起来附和: “说的对……”“就是……”“这怎么能叫沽名钓誉呢?” 年轻医官笑出声来,像玉石相撞般清澈的嗓音,很快让场面再次安静下来,他说:“从前他们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就在几天前,那位号称是女菩萨的澜夫人,因为输了一场商战,竟然胁众意逼迫官府为其出头,现在金陵城很多流民甚至城中百姓都受其蛊惑,连官府救灾的物资都拒不受领,试问,这,算不算沽名钓誉,如果这都不算沽名钓誉,那日后岂不是所有商家都要对她避让谦恭,被她盯上的生意人都要自认倒霉,因为一旦与其引起商战,输了是应该,但是赢了,就会有民为其请命,逼迫官府不得不顺应民义?” 年轻医官的话字字铿锵,句句如擂鼓沉响。 在坐众人一时都忘记了呼吸,他们有的吃惊的张大了嘴巴,有的困惑的拧紧眉头,但更多的人则是认同的点头…… 是啊,如果这都不算沽名钓誉,那么还有什么可以算得上是沽名钓誉呢? 而这个时候,茶楼二楼的一个雅间里,韩度凝眉站在半开的遮窗边。那年轻医官的话,以及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原样映在了韩度的耳中眼底。 身旁的小厮递了汗巾过来,韩度接过,一边拭手一边回到茶几边坐下。桌上摊着残局,一个穿着居家道袍的男子正支肘苦思,恨不得吃掉局中子似的。 韩度屈指敲了敲几案,催道:“好了没有?我可等了你快一刻钟了。” “急什么”男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朝他刚才站定的方向抬起下巴,“你再去看一会儿热闹,我马上就好。” 韩度轻笑,并不显老的俊朗面容因这笑意显得熠熠生华。可事实上他已过而立,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而面前之人正是他长子同窗的父亲,因两个小儿有所过结,这人竟带着家丁找上门去,一番交涉争辩之下,这人不仅与韩度握手言和,之后还时常往来成了朋友。 此人姓黄,乃太医院院正黄守应的儿子黄甫。也是此次太医院随行医官中的使官,统管此次医官的考校与招募,另负责对南地生药库、惠民药局、典药局等地抽查任调等诸事。 韩度等了一会儿,楼下年轻医官的声音依然不绝,间或还能听见其他人高亢的应和声。 韩度不禁失笑,黄甫却以为他在笑话自己的棋艺,不满的抬眼瞥过去,“你别得意,恶人自有天收,我等着你被人困在局里穷追猛打。” 黄甫长的白白胖胖,此番咬着后牙槽说话,不仅没什么威胁,反倒趣味十足。韩度和两个小厮都忍俊不禁的笑,韩度摇头扔了棋子,“医者不是都该谨而慎之、面面达观吗?你这前一条做到了,后一条……”他若有所指的朝窗外瞧了一眼,“怪不得黄院正总说你做到太医便算是到头了。” 黄甫倒不以为意:“你说我手下这御史?” “御史?”韩度蹙眉疑惑,他们随行还有御史吗?他这个上官怎么不知道? 黄甫毫不客气的白了韩度一眼,扔了棋子向椅子里靠去:“你刚才不都看见了吗?就外边那人,还担不起御史的口才吗?” 韩度眉梢一扬大笑起来,“你啊你啊……那依你看这‘御史’所说有几分道理?” 黄甫没好气,囫囵吞了口茶:“他有什么道理,不过是眼红这位金陵神医的名声,想要挫败一番罢了,不过……”他眉头皱了皱,似有无奈之色。 韩度来了兴致:“不过什么?” 黄甫淡然道:“这个商人妇未必无辜,金陵百姓一边倒是事实,她不出面澄清至少说明她乐于见到官府为难,平常也就罢了,在你这位赈灾总督即将要到金陵的时候为难官府,这手段未免有些下作。” 韩度面上淡淡的,唔了声呷口茶,心思却顺着黄甫的话转开了。 ※※※ 福临客栈后的小宅里,王芍坐在院子里的紫薇架下,面前是一位穿着粉裙白襦引琴唱书的女伶,唱的是有名的琴书段子《断桥》: 小青儿怒冲天……咬牙切齿骂许仙……姐姐待你真情意,你不该勾结法海偷上金山。我今手持青釭剑,斩尽天下负心男…… 伶人并不是什么名伶,是王芍让程小斧在县城里找的,五两银子的程奉还让程小斧亏空了二两。就这样也在这小院儿里咿咿呀呀的唱了三天。 连廊子下守着的小丫鬟都听的烦了,见阆环姑娘引着捧食盒的丫鬟走过来,笑着起身迎过去。 “阆环姐姐。”小丫鬟声音压的低低的,院子里唱声不小,她这声几乎听不到。 阆环在抚廊底下站定,抬脚朝花树前张望。“程小斧呢?怎么不知道给小姐盖件毯子?” 小丫鬟“喏”了一声,指向王芍坐的塌椅后边突兀的一张太师椅,程小斧正盘膝坐在上头打瞌睡。“阆环姐姐,这都三天了,檀珠姐姐到底去哪儿了,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啊。” 三天前檀珠和曾河被大小姐派了出去,至于去做什么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阆环瞪了小丫鬟一眼:“当好你的差,这也是你能瞎打听的?有空去小厨房看看新炸的糯米糕好了没有,好了的话端些来给小姐。” 小丫鬟努了努嘴:“小姐这两日听曲儿,哪曾吃过东西,不过那位倒是吃的欢。”她指的是院子里陪着小姐听戏的程小斧。“也不知她给小姐吃了什么迷魂药,檀珠姐姐不在她竟然顶了上去,按理原该是姐姐……” “闭嘴。”阆环冷声喝道,她不是个苛刻的,所以一旦板起脸来下头的人都有些畏惧,这一点和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拂珠很像。 小丫鬟果然住嘴了,告了句饶奔小厨房去了。 阆环叹了口气,听那伶人的唱词正在高潮,便和拎食盒的丫鬟道:“等会过去吧,别扫了小姐的兴。” 那丫鬟是厨房里伺候的,战战兢兢应“是”,一副全凭阆环吩咐的样子。 阆环在心里叹了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3:无妨 113:无妨 拂珠失踪了,楠珠被遣回了金陵,檀珠又派了外差,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都不在跟前,所有的事仿佛都变得很棘手。阆环这些日子明明感觉到小姐有些不对劲,却也只能干看着,什么力都使不上。 想起拂珠,阆环忍不住黯然。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到小姐身边送东西,就是拂珠在一旁提点的她,拂珠说“小姐脾气很好的,不会对下人发火,但你到小姐面前要记得收敛,眼神表情都要自律,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日后只要你谨守这一点,自会有收获。” 她当时忐忑,并没有全听进心里,可是事后品味回想,这话真是再实惠不过的箴言,她一路谨守遵循下来,竟然比先来的姐姐们更早的晋升。 可是昨天底下的小丫鬟却告诉她,张来富已经被找回来了,人就安置在前院,他还亲口说“拂珠不会再回来了” 虽然下人们在听说拂珠走散之后,都猜测拂珠已经遇到了意外,但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后,大伙还是觉得震惊,不过这震惊却并没有维持多就,大家更在意的是:谁将提拔成大丫鬟。 有人说檀珠最有可能;有人说拂珠走了,大小姐身边缺人一定会把楠珠叫回到身边服侍;还有说拂珠和楠珠的位置都空了,肯定要在二等丫鬟里提拔人,燕环和桑环资历最深,必然要升到一等。 这些话说得阆环心里难受,她避开人群,独自哭了半宿。那么好的拂珠,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人能够记得。 阆环兀自在抚廊下出神,抬头见穿着金泥裙的郭太太被丫鬟簇拥着急步而来。 阆环忙凛身迎上去。 王芍身边得力的大丫鬟都不在跟前,冯氏恍惚记得他们此次过来只带了一个二等丫鬟,她瞧阆环穿的衣服是二等,便问了句:“你叫什么?” 阆环垂手:“奴婢阆环,正引了厨房的餐盒过来,准备伺候小姐午膳。” 冯氏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不觉皱起眉来:“大小姐还在听戏?” 前些天郭家铺子的季帐送过来了,她便趁着闲暇教儿媳妇对账,已经好几日没来王芍这儿,期间向下头人询问,只知道王芍这些日子在听戏。 王芍爱看戏听曲儿,这淮阴府的人都知道,冯氏也没当回事,如今瞧着院子里的情景,冯氏竟觉出了满目的荒芜落寞,这分明就是出了事儿。 阆环不敢欺瞒,只猜测道:“小姐兴许是因为拂珠姐姐的事儿,心情不好……已经听了好几日的《断桥》了。” “拂珠?”冯氏恍惚听人说张来富回来了,却没听过拂珠的信儿,这么一想恨不得狠狠拍自己几下,连连道:“是我疏忽了……是我疏忽了……拂珠像她亲姐姐一般,这个坎儿她怎么过得去……” 阆环忽的有些鼻酸,强忍着福身道:“奴婢带太太过去吧,小姐这些日子吃的不好,她还在病中,奴婢求太太帮着劝劝,好歹别让小姐亏了身子。” 冯氏听了赶紧提步,又侧头吩咐银霜:“把我的食盒也端过来,我中午看着芍姐儿吃。” 银霜应声去了,冯氏又问起王云修父子:“平常整日在小姐这儿凑着,这会儿怎么父子俩都不见人?” 阆环装作没听见冯氏语气里的埋怨,小声说:“老爷这两天似是有事,不常在府里,少爷跟着小郭掌柜去凤来南城外看药田了,听说凤来的水土很适合种半夏。” 冯氏摇了摇头,那边伶人的唱曲正好告一段落,许是瞧见冯氏等人来了,王芍直起腰背,唤了声“小斧。” 睡的昏天黑地,嘴边还挂着一丝儿口水的程小斧,一激灵跳了起来,“咦……唱完了啊……” 然后就瞧见阆环一边给她打眼色一面引着冯氏走了过来。 程小斧讪讪的,她是大小姐的保镖,又不是奴婢,干嘛一来人就要装出卑躬屈膝的模样。 这个家里也就只有大小姐是明白人,从来不拿奴婢那套要求她。 程小斧摸了摸被小食填满的肚子,算了,为了这份安逸,勉为其难的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好了。 于是,程小斧没等冯氏近前,就装出了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立在了一旁。 冯氏走近,果然只扫了程小斧一眼,便把她给忽略了。冯氏牵起王芍的手,上下打量道:“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厨子没尽心?我吩咐人把食盒拿到这儿来,今儿咱们娘俩一块儿吃。” 王芍笑盈盈的点头,“我正有点饿了。”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姑娘,冯氏望着笑容里带着疲惫的王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里计较着该不该把这次过来的目的告诉芍姐儿。 王芍又何尝不了解这个直脾气的师母,冯氏眉头一蹙,她便瞧出了端倪。两人向屋子里迈步时,就听王芍问道:“师娘来找我可是有事。” 冯氏迟疑了一下,才说:“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下人在外头听到了几句风言风语,不值当你听。” 冯氏是个有事说事的人,她觉得不值当,就是真的不值当。往常这时候王芍便不会再问,可是如今她却很希望有什么事能令她忙碌起来。 王芍接过阆环递过来的湿帕子,亲自伺候冯氏净手:“是什么风言风语,师娘说来听听,也给我解解闷。” “解闷倒不至于,我是怕气着你,影响你吃饭的心情。”丫鬟们伺候二人坐到桌边,银霜那边的食盒也端过来了。 王芍“哦?”了一声,“师娘这不是勾我的兴吗?你不说,我不是更没食欲?” 冯氏嗔怪的笑,两个食盒被打开,里面各式菜品端出,竟然铺得满满一桌。冯氏满意的点点头,看样子厨房也担心芍姐儿吃不好,变着花样的做。 冯氏挺高兴,可转念想到听说的这事儿,嘴角又忍不住耷拉下来,她有些担心的道:“刚才下头的人同我说起,外面现在都在传你母亲,说你母亲沽名钓誉,为了让官府替她出头对付窦定坤,不惜鼓动流民拒领官府的救济。” 话虽然难听,但冯氏不擅长粉饰太平,她听到些什么便说什么,王芍倒还算表情如常,阆环身后的两个丫鬟都不约而同露出惊惧的神色。 冯氏不胜烦恼的叹了口气:“这一定是窦定坤的手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4:灼灼 王芍没有应声,细细抚着青花碗上的花纹,片刻后摇头笑起来,“窦定坤若是真有能力抽出手来回击,也断不会用这种弯弯绕绕的手段。” 商人做事,讲究时机,更讲究“一击即中”,这种靠言论来左右时局的手段只有官场中人才会用。 冯氏听了却尚存犹疑,“不是窦定坤?那会是谁?澜夫人莫非还得罪了别人不成?” “不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可能……”王芍嘴角斜出一抹笑,“可能是挡了谁的路吧。” 冯氏更听不懂了,不过冯氏想不明白的事绝对不会自寻烦恼去钻牛角尖的,她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费脑筋的事就该聪明人去想。所以几乎是下意识的,冯氏接着问道:“那你娘有没有危险,这件事可算棘手?” 王芍拾起筷子,“不用担心,郭通就能应付的来。” 想到二儿子郭通,冯氏眉心的褶皱渐渐平缓,“还好把郭通留在金陵了,那小子心眼多,不会让澜夫人吃亏的。”她念了句“阿弥陀佛”,也就松下了这口气:“刚才可把我给吓死了,外头人说的那叫个邪乎,还说福临客栈住的那些官吏们也都在议论,凤来离金陵不过两天的路,也不知道这个赈灾总督停在这做什么。” 正在帮着摆箸的银霜,闻言笑着应道:“听说是前两日下雨,码头的河口被冲塌了一块儿,淤泥正好把韩大人的官船给截住了,这两日官府正派官兵下河清淤呢。” 王芍和冯氏不约而同的笑着摇头,但二人笑的因由却不甚一样。不过关于那个谣言的话题再没被提起,冯氏和王芍无声的吃了一顿午饭。 饭后,冯氏提议去凤来县的一家老字号银匠店里掏两件首饰,邀请王芍一同去。 王芍正要推辞,冯氏揽了揽她的肩膀,温声说:“女人呐,心原就针尖一样大,所以不能存太多的事儿,若是有什么事儿实在难搁下,就要想办法疏解。”冯氏拂了拂鬓边的发,眉梢轻抬,“这疏解的法子,最有效的一条就是买东西,跟师母去铺子里转转,万一能淘出好货,不就是赚了吗。” 王芍“噗”的一声笑出来。 阆环在一旁看着,心里明显的一松,她看得出来,之前小姐的笑都是虚浮在脸上的,这一声儿,却是从心底溢出来的,真真切切的开心。 ※※※ 离凤来县有三天路程的高淳县,此时骤雨刚歇,一丝儿阳光从云层里照下来,照在半开的窗棂上。 霍青坐在案前,四周静谧,时间也过的浑浑噩噩,入眼是几笔线条勾勒出的一副“画”。 端丽的轮廓,随意挽起的长发,虽然没有五官,望之却很容易辨出是一副女子的肖像。 屋外的人每每经过,却只能看到霍青在对桌枯坐。 “我有时候想,三爷可真不容易。”阿巳抱臂蹲坐在葡萄架下,最近三爷总是时不时的失神,然后大半日一语不发。三爷要苦恼的事太多了,北地、福建,还有阿渊的安置,这些事都快要把三爷给压垮了。 何图赞同的点头,“赵东他们既然能这么明目张胆的陷害,必然早留了后手,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有心算无心,三爷再另行安置阿渊,更显得别有居心。” 阿巳骂了句娘,用胳膊拐了一下何图,“那个拂珠,醒了之后就不吃不喝,老徐非说要陪着,今早我过去,看老徐饿的直啃手,哈喇子都快成河了,啧啧啧,真没想到,咱老徐还是个情种。” 何图再一次不置可否。老徐这件事的内情阿巳不知道,他却无意中悟到了一些。 那天半夜刮风,老徐执意守在拂珠姑娘门口不走,那姑娘出于不忍,开了门劝他。何图起夜时路过正好看见,犹豫着慢了几步,就听见徐平川咕咕哝哝的一句话,“也不怕你笑话,咱老徐二十几年没攒下一亩房田,军饷银子除了养我老娘,全都花到窑子里了,若按你的意思,俺岂不是更不干净……” 何图不是善男信女,自然明白老徐最后那句“更”里包含了什么意义,再一联想刚找见他们时的情形以及老徐的诸多反应,何图再傻也猜出了七八分。 其实在这件事里,最让何图意外的还是三爷的反应,那天王姑娘的人找上门来,拂珠和张来富一门心思是要走,可三爷却打晕了拂珠,然后不知道和张来富说了些什么,张来富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帮着徐平川撒谎,临走时还磕头谢谢三爷。 何图不禁向半开的窗子里看去,如果细究起来,三爷这些日子总是枯坐然后几个时辰一语不发的情形,都是从王姑娘的人找上门之后开始的。 何图的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当他既要触及,还差一点就会抓住的时候,院门口黑旋风一样刮进来一个人影。 何图和阿巳一激灵跳起来,徐平川已经满头大汗的闯进屋子里去了。 阿巳懊恼的拍腿:“展先生说了,不让人打扰三爷……这个骆驼……” 骆驼?什么时候连自己人都叫老徐“骆驼”了?何图心头的异样感更盛了。这个时候闯进屋里的徐平川鸣雷一般的大叫起来:“三爷,王家那个贼妮子来抢人了……” 王……王家那个贼妮子? 何图和阿巳愣了半晌才明白老徐说的是谁。 而几乎是反应过来的同时,三爷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口,然后快速穿过院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阿巳没来得及跟上三爷,只得拉了何图一把,跟上了随后出来的徐平川。 但是当他们来到前院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被装得满满当当的四辆马车并排停在院子里,马车旁边站着个穿斗篷的姑娘,正和闻讯赶过来的拂珠抱头痛哭,她们周围围着两个护卫打扮的年轻人,伤怀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就这?”阿巳忍不住小声嘀咕,老徐也太草木皆兵了,“难道他以为咱们会打不过这俩?抢人?连只蚊子都别想抢走。” “是吧?”阿巳捅了捅何图,久久都没收到何图的回应,他不觉有点败兴,转头一看,却发现何图的视线定住了,好像看到了很震惊、很不可思议的事似的。 阿巳跟着他的视线转头,就瞧见了神情怪异的三爷,他站在那个穿斗篷姑娘的身后,神情僵硬,眸子里正灼灼烧着一团焰,那副样子阿巳熟悉,何图更为熟悉,那分明就是沙场上杀红了眼的魔怔样啊。 咦,三爷莫不是想先发制人,帮老徐把人给轰走?阿巳默默撸起袖子,他已经很久没打架了,那两个护卫就交给他好了。 “我的个娘嘞——” 耳边传来一声抽气,阿巳以为是自己发出的,正要捂嘴,就见徐平川箭矢一样飞扑过去,“三爷……手下留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5:拆庙 展平得了消息跑到前院的时候,正看到徐平川朝三爷扑了过去,也许是出于本能,就在徐平川快要抓到三爷手臂的时候,三爷不落痕迹的侧了侧身,徐平川这头黑骆驼被闪的两个踉跄直接压在了抱头痛哭的两个丫头身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谁都措手不及,只听“啊——”的两声尖叫,两个姑娘纷纷倒地,悲声变成了哀嚎,期间夹杂着少女穿透耳膜的一声:“哪个边花儿仙人板板……”曾嬷嬷当年可是费了姥姥劲儿才改了檀珠这四川话,这可真是出于本能。 院子里乱成一团。 不知道为什么,展平和何图的视线下意识的朝三爷看去,他们发现,有一抹暗色迅急的在三爷的眼里划将过去,瞬间将原本赤灼的光消弭于无形。夕阳的余辉落在他眉梢,有种异于寻常的况味,让人望之心酸。 何图的耳边传来阿巳奇怪的一声叹,“原来不是王姑娘,老徐不是说王姑娘来了吗?” 那原本没有抓住的一道线直钻进何图的脑子,轰然一炸。何图下意识的攥紧拳头:“三……三爷他莫非……” 阿巳侧头:“三爷莫非?莫非什么?……三爷不就站在那吗?” 三爷就站在那,身边是乱糟糟的一团,他却如一棵苍翠巨松一般矗立着,冷漠、孤绝,俨然游离于世间……失魂落魄。 何图越看越觉得眼眶发酸,他想的这都是什么?他想笑笑,骂自己疯了,可他不仅笑不出来,还有个可笑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三爷亲情淡漠,性情凉薄,此刻的他到底知不知道那种心焦且痛的感受,叫做动情? ※※※ 不算宽敞的厅堂里,围坐着不少人,气氛略有些尴尬。 檀珠原本是奉小姐之命来开解拂珠的,开解成了,她在这看着拂珠成婚,开解不成,她便妥妥的把拂珠带回去,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 原本在来之前檀珠是打定主意要盼着拂珠得一有心人的,毕竟连小姐都说“值得托付”的男人,肯定错不到哪儿去。可是现在,檀珠不免对那个冒失鬼徐平川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就这么个愣子,再修一百世,就算能修出个天蓬元帅来,也配不上她的拂珠姐姐。 徐平川被檀珠冷眼刀子盯着,脊梁骨都撮了一截,只管窝在霍青的身后装熊。霍青垂目坐着,身上自带着一股威仪,勉强算是震慑住了场面,让檀珠不至于再拿四川话怼徐平川,不过霍青的作用也只局限在震慑,因为自他们进了厅堂后,或者说自他走进院子后,霍青就没说过一个字。 阿巳和徐平川见怪不怪,展平和何图了然其心。 所以,展平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缓解僵局。 “展某可问姑娘贵姓否?”展平坐在霍青的下首,笑容宽和的像个邻家大叔。 话是展平问出口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檀珠忍不住飞快地睃了一眼霍青。真是奇怪啊,这个人明明不说话,事不关己一般,她怎么就感觉心里毛毛的呢?害得她心中的怨气都没好好发泄完。 霍青似感受到檀珠的目光,表情不变,目光不移,只是两道英眉缓缓拧了起来,晃得檀珠一个激灵,差点将手里的茶杯扔出去。 “我……我叫檀珠。” 太吓人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煞星?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一副好相貌。 展平望了一眼三爷,颇有些无奈地对檀珠笑了笑,说道:“展某听说,姑娘这趟是替王姑娘奔波,不知王姑娘……” 檀珠唇边带笑,理了理并不凌乱的头发,“我家小姐是让我来带拂珠回去。” 一语震惊四座,徐平川以及檀珠身边坐着的拂珠都微讶的抬起头来。 “这怎么能行?”震惊过后的徐平川有些急了,站起身子的时候带着身边几案上的茶盏都跟着哗啦作响。 但他的样子却吓不住檀珠,她古怪的瞥了徐平川一眼:“怎么不行?” 怎么不行?是啊,怎么不行?人是三爷打晕了硬留住的,三爷也说了,要是王姑娘来要人,他们是站不住脚的,他只能求老天保佑王姑娘不在乎这个婢女,保佑张来富能替他多说些话。 可是现在人家真的上门要人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扣着不放。 徐平川是个莽夫,往常嘴皮子上落了下风总能用拳头找补回来,眼下他却只能咬碎牙进肚子,他悚然的去看拂珠。 拂珠木讷的坐着,木头人一般。 徐平川提了气,唤了她一声,“你倒是说话啊,俺老徐可是发过毒誓,这辈子除了你之外绝不沾别的女人,你要是不嫁给我,俺们徐家可要绝后了啊……” 这是徐平川自认为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毒誓了。至少在他立了这个誓言之后,三爷和展爷都动容了。 可是檀珠却捂着嘴“咯咯”笑起来,“你那思路真是连神仙也理解不了,合着你这么一说,我姐姐这辈子就得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你想的也忒美了。”她撇着嘴“啧啧啧”的感叹,然后转身对拂珠贴耳道:“小姐说了,回去她给你寻摸十个八个来,任你挑。” 虽然是贴耳的悄悄话,但檀珠的声音却能让厅上坐着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徐平川憋红了眼睛,暴跳而起:“王家贼妮子,你他……” 你他娘的休想! 只不过后边的几个字被何图和阿巳拼了力气给堵住了,俩人合力把徐平川往门外拽,徐平川肥壮的身子扑腾着,双眼赤红,吓得檀珠直往拂珠怀里缩。 拂珠看着被何图和阿巳按住又蹿起的黑骆驼,心口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她忽的站起身,“徐大哥!” 屋子里的气氛一滞,徐平川不扑腾了,小眼睛闪着期许的光,定定的望着拂珠。何图和阿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松手,徐平川跌坐在地上,想奔向拂珠,拂珠却向后退了一步。 “徐大哥。”拂珠微闭了闭眼睛,这表情让徐平川心中生凛,他忽然想阻止拂珠开口,拂珠却端端正正的给徐平川行了个福礼:“拂珠原不该再活在世上,却不能辜负了徐大哥救命的恩情,拂珠愿余生在菩萨面前为徐大哥修行,以求徐大哥安康福顺,早日求得有心人,共度白首,子孙满堂。” 拂珠姿容娴静,嘴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看上去落落大方的样子,可檀珠却瞧见拂珠垂在身侧的手,正在微微的颤抖。 还有她刚才说的“救命之恩”是什么意思?她还要“余生修行”?拂珠难道是想出家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拂珠有这样绝望的想法。 檀珠脑子里一团乱。 那边熊一样矗立着的徐平川,突然两眼一黑,“轰”的一声仰倒在了地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6:点化 “老徐——” 阿巳最先跑了过去,紧接着是何图,然后门外三个护卫打扮的人也跑了进来,大伙合力把徐平川给扶了起来。但是不论是拍脸还是掐肉,徐平川就是不醒。 晕的竟然十分彻底。 檀珠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情形。 她……她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晕倒了呢?不都说北地的男人心胸宽阔吗?怎么气两下就晕倒了?白长了这副好身板……这可真不能怨她,她是真没想到这么大个男人,连女人架都吵不过。 檀珠缩在拂珠身后,一个劲儿的给自己开解,冷不防斜里转过一道冷光,檀珠下意识侧头,和霍青淡漠如潭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檀珠腿一软,差一点就跪下去。 屋中其他人也朝这边看来,当大家看到昂然站起身,嘴角的轮廓比往常尤显冷硬的三爷,神色间全都平添了几分小心翼翼。 檀珠先前嘴上逞能,这会儿缩在拂珠身后直哆嗦,“你……你你你要干嘛?” 拂珠被徐平川的“晕倒”弄得神情恍惚,被檀珠扯拽着也回过神来。老母鸡一样把檀珠挡在身后,嘴上却不像檀珠似的逞能,“三爷……这不关其他人的事儿,是奴婢……不愿意。” 只是“不愿意”这仨字儿说的太心虚。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呢,是她不配。 当时她一个人出密林找人,已经抱了必死的打算,能活着已经是老天开恩。她已经是残缺之人,怎么能奢求余生圆满呢?她只道这是老天帮她的代价,人不能只得好处不尝苦,这是她的劫,她不想让徐大哥替她背负。一个人苦总好过两个人全都折在里头。 拂珠咬碎了胆汁一般,喉咙口一片苦涩。 霍青仿佛没有看见拂珠的悲切,他自始至终都盯着檀珠,渐渐眯起眼睛:“除了带她走,王姑娘有没有交代你别的事,比如,外头那几车……嫁妆。”声音轻而冷,特别是最后那两个字,听得人发怵。 檀珠的脸色霎时惨白,想要狡辩却被霍青的气场所慑。厅堂里随即响起阿巳大惊小怪的声音,“我说哪里不对劲儿,你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带人走的,你们是来送嫁的?” 然后像是发现了大秘密一样的手舞足蹈起来:“我就说嘛,王姑娘哪里是那么较真的人,她分明是把咱们老徐当朋友的,拂珠姑娘,你家小姐很乐意你和我们老徐配一对儿呢。” 头一句话说的不错,紧接着这一句让展平和何图都不由自主咳嗽起来,展平生怕阿巳冒出别的什么话,连忙站出来粉饰太平,他一边抚着胡子一边哈哈的笑起来:“原来姑娘是在考验咱们平川,情理之中,情理之中……”说话间,眼神不由落向厅堂里躺倒的男人,笑意更深,“让姑娘见笑了。” 檀珠摸了摸鼻子,想挤出一个笑却没成功。平心而论,姓徐的这男人看着不着调,就凭他对拂珠的这份赤诚,就比寻常的男人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他这一“倒”,看着真叫人动容。 檀珠不由觑了觑正盯着她愣神的拂珠,她和拂珠相处也有六七年了,她心里想什么檀珠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想通了,檀珠也就不再扭捏,她拂了拂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端端正正的走到人前,然后转身和拂珠面对面站定。檀珠的姿态教养得到了王芍的真传,一番做派里带着一股大家风范,和刚才的伶牙俐齿简直判若两人。 而拂珠尤在睁大了眼睛瞧檀珠,人还是木蹬蹬的,回不过神。 檀珠含笑的望着她,慢幽幽地说:“拂珠,小姐听说你进了岔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走,所以特命奴婢过来帮你出出主意。”她声音清脆,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欣悦,但是眼睛里却不由自主的蓄了一眶泪出来。 拂珠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檀珠温柔的对拂珠笑了笑,“拂珠,路是你自己要走的,该怎么选也是你的事,小姐不会替你选,她派奴婢过来是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拂珠点头,虽然不知道檀珠要说什么,但是手还是下意识的抓紧衣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里的忐忑。 檀珠叹了口气,把在场诸人都当成布景,只盯着拂珠,就像从前无数次姐妹间的谈心一样:“小姐说,其实辨别自己的心很容易,你只要问自己,若此时让你重活一次,你还想不想再遇到这个男人,如果再让你重活一次,你因他犯下的错,因她而受的苦难和煎熬想不想改正。” 檀珠望着惶然抬起头,瞠目望过来的拂珠,加重了语气道:“如果你不后悔也不想改正,那就是明知会让你痛不欲生的路,即使是重生你还要再走一次,这么勇敢的事你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和他共度余生呢?世上能有一个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人,是女人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报,小姐说这么好的事,她羡慕你都还来不及呢……” 檀珠的声音宛如滑过锦缎的珍珠,圆滑流畅。 可在座的许多人,在听了这段话后,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复杂起来,而且是各有各的复杂。 拂珠的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慌乱,嘴里喃喃自语,“奴婢没在岔路上,奴婢这辈子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好好辅佐小姐……除非……除非小姐嫌奴婢……不再要奴婢伺候……如果小姐不要奴婢……如果小姐不要奴婢……”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会留下来,她一直坚定的想回到小姐身边。但是世间就是会有一些念头,一旦生出来,便会如荒草一样蔓延,压都压不住。 而展平复杂的神情里还带着深深的警惕,他心中雪亮,王芍让婢女转述给拂珠的话,每一个字都适用于三爷,她分明就是想变相的点醒三爷。 而三爷也正如所料的那样,正紧绷着下颌,陷入了纠结的沉思中。真害怕他又会像那次一样,忽然就不顾一切的策马而去。 展平莫名在心底蓄出一股浊气。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帅患得患失,这商女算计的手段,还真叫人大开眼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7:隔山 众人的动容只在一瞬,那边檀珠的话还没完,再开口却是话峰一转,竟是一番颠覆的言论:“不过小姐还说了,如果你重生一次后发现自己后悔了,决计不想再经历这遭,那就更没什么可纠结的了,人生在世,就算再精明也有疏漏的时候,有什么好自责的,不妨把这些都当成风景,有的风景你觉得好,就多停一会儿,有的风景你觉得丑陋就走快一些,你对这些风景,这些风景于你,都是过客,总有一天你会在一个合适的风景前停下来,然后永远都不离开,这个风景不是眼前的男人,也会是其他的男人,没什么可患得患失的。” 檀珠一番话连珠炮一样,说的众人目瞪口呆,展平甚至听见自己发自心底的一声长叹。 那边一直听话不听音的阿巳,也不淡定了,他再一次拿胳膊去捅何图:“我是不是理解错了?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他怎么感觉这话的意思是:这个男人不好你就换下一个男人,多么简单。 女人不是应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吗?女人不是应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吗?女人不是应该含蓄持重、守节忠贞、行事端方,贤惠温良的吗?这个女人真的是女人吗?这也太疯狂了。 何图也觉得脑仁疼,恐怕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意思的确就是他们每个人心里所想的那个意思。他转头去看三爷,这一次三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可以称之为讶异的表情。 何图心叹,王姑娘是在委婉的提醒三爷“没了你我还会有别人”。 可这是为什么呢?王姑娘前头羡慕徐平川对拂珠的“赴汤蹈火”,难道不是要刺激三爷挽留三爷吗?为什么随后这一句的意思又是恰恰相反,她要把三爷当成是无关紧要的过客,告诉三爷,除了他之外她还有很多无限的可能。 难为他们的三爷,一瞬光景心就像风浪里的船,抛高又落下,几回跌宕。何图突然生出一种“三爷被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错觉。 檀珠只是按着小姐吩咐的原话转述给拂珠听,而且在场诸人的反应也都落在她的眼底。 檀珠面色虽然淡淡的,可心底却着实震惊。小姐说她能料到每个人的反应,依依说起来,竟和面前的形容有八九分的贴切。 小姐说这些人是路见不平的江湖好汉,他们有缘在路上结识,并共度劫难。可此时此刻,檀珠还是敏锐的感觉到,小姐和这些人的羁绊绝对没有她所说的那么简单。 厅堂里的气氛凝滞,王芍完全相悖的两番言论冲击着每一个人,反观檀珠,脊背挺的越发笔直,她沉默良久,再次开口,“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没有说完?众人的目光落在檀珠的脸上,面色依旧各异。 檀珠别过了头,依旧只对着拂珠,说道:“所以,你实在不用考虑太多,你只要想现在什么对你最重要,只要选择当下最重要的事就好了,因为如果有缘分就算这个岔路分开,下个路口也必然会相聚的,如果没有缘分……忘了就好。” 小姐说了,前头的话她记住意思转达意思即可,可最后这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都要原原本本的讲出来,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缓慢而一字不落。 檀珠虽然不解,却还是照着吩咐做了。 效果却令檀珠费解。 那个坐在上首的冷漠男人,嘴角微沉,背了手转身踱出了厅堂。自始至终都像是凌驾于众人之上,却又像游离在众人之外的一个。 其他人面面相觑之余,紧接着也相继离开了厅堂,就连晕死在门前的徐平川,都被几个护卫合力抬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檀珠、拂珠以及一直悄无声息站在角落里的曾河。 光线有些暗,没有人看清曾河的手正在不受控制的发颤。他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都明白了什么, ※※※ “先生”何图在院门拐角处追上了展平,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急声问:“先生,那位姑娘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何图就愣住了,展先生面上罩着一层冷霜,双目锐寒,像是被人惹怒到了极致。 向来都是风云不过面的展先生,竟然在发怒?何图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未及细想便冲口问道:“先生,三爷难道真会回去找王姑娘吗?” 展平的双眼“嚯”的瞪大,有些意外的看何图,当看到何图眸底的一片了然,展平的震惊也渐渐的平息了。 三爷已经表现的那么明显,细心之人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也许只有不谙世事的阿巳和一根筋的徐平川看不出来吧。好在面前的人是何图,展平揉了揉鼻梁,平静道:“三爷不会回去找王姑娘了。” 不知道为什么,何图面上一喜,但随之心里却又酸涩起来。何图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三爷和……这是断了吗?” 他知道那个婢女刚的那番话其实是在隔山打牛,但何图毕竟是个局外人,也没有展先生看事情通辩,但他瞧着刚刚三爷离开前的样子,似是拨云见日一般。 他很好奇这个王姑娘到底是怎么“开解”三爷的。 展平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眼底的冷色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态不过是看见的人眼花而已,然后,他怅然的笑了一声,语含钦佩的道:“我还是小瞧了这个商女,她明白三爷此时可能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让三爷只管去做重要的事,莫纠结在当下,因为她料定了三爷总有一天还会回来找她。”展平不知道这个商女哪里来的自信,但不可否认的是,三爷被她的话轻轻巧巧的说动了。 何图张大了嘴,是这个意思?怎么会是这个意思,他怎么没听出是这个意思?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可刚才那个婢女明明说,这个风景不是眼前的男人,也会是其他的男人,没什么可患得患失的……” 展平咬了咬后牙槽,这就是那个商女最可耻的地方,她一面让三爷记得旧情,一面又告诉三爷她未必会对三爷忠贞,提醒三爷要尽早的回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女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8:旁敲 展平抬头望着天际,眼中的愤懑明明灭灭,他和何图不一样,他们展家三代都是薛军麾下的军师,薛老侯爷临终前将他招到塌前只交代了他一句话,“护好他,别让人欺负了他。” 自此,他这一生的使命也就只剩了这一条。 可是这次来南地之前,在侯爷身边担当第一军师的二叔父,将三爷的身世告知了他。 展平自从跟了三爷,便已料想到了他身世的不凡,却不想三竟然是乾宁长公主和余向琛的儿子。 除此之外,二叔父还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霍青韬光养晦十几年,能有今日是极不易的,恐怕薛家老小日后都要仰仗着他的,所以,只需霍青能活着回来,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一盏豆灯彻夜亮着,展平在书房里静坐了一夜,他反反复复的咀嚼着叔父的话。天明时忽觉世事无常,若叔父知道此行于三爷来说最大的劫难是一场情劫,不知他老人家还会不会有临行前的那番嘱托呢。 随从大耕守在书房门外也是一宿没睡,天亮的时候亲自端水进来伺候展先生洗漱。他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展先生,知道展先生是心有沟壑之人,能让展先生成夜苦思的事一定是要紧的大事。 所以什么也不问,只默默的在旁伺候,然后摆了碗筷在外间,守着先生将一碗熬得稀烂的枣粥用尽。正要往外退,却听先生叫他,“大耕啊,平川醒了吧?可是知道了好消息?” 昨天檀珠传的话在大耕听来都像禅机一样,而且大伙听完那番话后相继离开,在大耕眼里有那么点“不欢而散”的意思,所以底下的人都猜测老徐这一次恐怕要落得一场空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入夜时分,那个被王姑娘派来的婢女一杯水浇醒了徐平川,说什么:“睡一会儿就得了,先把大事商量完,你们早点把亲成了,我也好早点回去。” 众人都被眼前的大反转给搞糊涂了。要不是徐平川从昨晚到现在就一直笑得没合拢嘴,他们甚至会以为自己听岔了。 可是,先生昨晚明明整晚都没离开过书房,他是怎么知道徐平川会得到好消息的? 大耕脸上不由深深的敬服,“先生您真是神了,那位拂珠姑娘已经答应和徐大哥回庆城,不过拂珠姑娘的娘家人说是必须要立刻成亲,徐大哥去请示过三爷,三爷没多考虑就允了,还说给他两日采买的时间,后日就成亲,三爷还吩咐阿巳照着平常办喜事的规程去办,列了一整张单子打算等会开了市去采办呢。” 他们此次行程紧凑,在高淳已经耽误了不短的时间,如今还要分出三天来办喜事。三爷为了这个女人,原则都已不顾了,不知此行完结后,三爷是会马不停蹄的回定北,还是会迫不及待的去金陵赴美人约。 展平整了整衣衫,掩去眼底窜出来的一抹晦暗,故作轻松道:“女方既然带了嫁妆,男方这边也得准备些聘礼才是。”语气里全是“同喜同乐”的欣然。 大耕“哎”了一声,“聘礼也有了,三爷说把自己在庆城的一处宅子当成聘礼送与拂珠姑娘,昨晚已经写了立约,给拂珠姑娘送过去了。” 展平温厚的笑容微滞,随后云开雾散一般更加和煦的笑起来:“没想到三爷竟想的这般周到。”他想了想,语气不变:“这件事还是要多亏金陵的王姑娘成全,我看今天你也别闲着了,就去邀了拂珠姑娘的娘家人去街上逛逛,买些像样的礼物给王姑娘带回去,就当咱们徐姑爷的孝敬了。” 大耕无限欢愉的附和:“先生考虑的极是,那两个护卫肯定也闲着,这事儿交给小的去办了。”说罢就要兴冲冲的出门。 “你等等。”展平像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似的,走到门前又开始叮嘱:“给王姑娘买礼,需得慎重,我看咱们得买上双份,老徐的一份算是姑爷的孝敬,可咱们三爷既然代送了聘礼,那就是自认了老徐的家人,所以三爷也得送一份。”话说到这儿,展平忽觉有些不通似的,蹙眉想了想,抬手拍了拍脑门道:“瞧我这老糊涂,这礼怎么能三爷送呢?三爷是男人,王小姐是女子,给女子送礼得按照妇人之间的礼数来。” “先生,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小的上哪儿去找妇人去”大耕只觉得先生是高兴过头了,他们这些人里别说三爷没有成亲,包括展先生在内,全都是光棍汉子。 展先生睨他,听得出话里的奚落之意,笑了笑没有去计较,而是意味深长的自叹道:“这趟回去三爷的亲事也该办了。” 大耕眉梢跳起来,又惶恐又兴奋,他们英明神武的三爷竟然要成亲了,这可真是一桩大事,先生也真是的,心里揣着这么个大秘密竟然丝毫不露。大耕越发佩服起先生来。 大耕虽然是展平的小厮,但展平从来没摆过主子架子,所以对大耕的反应展平也只是笑笑而过,话题回到之前商量的事情上,展平捋了捋胡子,斟酌着说:“不如就借着薛二姑娘的名义送这个礼,回到定北再详细的和薛二姑娘说道说道,想必薛二姑娘很乐意成全这件美事。” 大耕被“三爷的亲事”震的还没回神,又听到“薛二姑娘”的名字。表情里立刻带了些许的了然,心道:三爷和薛二姑娘的事私底下传的沸沸扬扬,原来竟然是真的,果然应了那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呐。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以薛二姑娘的名义帮着徐平川给王姑娘送礼,那就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了。大耕还有什么好疑问的,领了银子便去办了。 大耕走后,展平在门内的阴影里苦笑,心里知道这么做未必就是为三爷好,他看着三爷一路走过来,知道“动情”对于他这样冷情冷性的人无异于一场炼化。而他比谁都希望看着三爷和自己所爱的人共度余生。 可他宁愿相信三爷是被南地的狐媚子勾了魂,也不想承认他和那个商女是命中的一对。 他自肺底呼出一口浊气来,就算是他算计了三爷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19:侧击 幕僚的长项除了算计,还有辨识。展平这种幕僚里的翘楚,在见到檀珠等人的第一面时,就看出他们中的核心其实并非檀珠,他们的主心骨,应该是那个貌似不起眼,实则内力深厚且眼神深邃的护卫少年。 而昨日众人齐聚厅堂,展平也在暗地里观察那少年良久,少年对三爷的审视,以及眼里的诧异纠结逃不过展平的眼睛。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知情人,也应该是有心人。而他正需要一个有心人将一些信息传递给王芍。 薛二姑娘有勋贵世家做倚仗,王姑娘只有知道了对手的强大,才能够知难而退吧。 而曾河,昨日从厅堂出来后,心里就仿佛揣了只兔子,听说大耕邀他去选礼物,还是三爷要给王姑娘送的礼,曾河哪里还坐得住,不用招呼,自告奋勇的跟着大耕走了。 展平如愿让曾河踏进了自己的局,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檀珠此行的真正主心骨,并不是他所想的曾河。 当郭进摘下鬓角的两片“白发”,站到拂珠面前的时候,拂珠惊讶的捂着嘴巴连退数步,人直接跌坐在了窗边的矮塌上。檀珠忍着笑去拉她,嘴巴凑到拂珠的耳边,“小郭掌柜驱马的本事可不怎么样,这一路上差点把我给颠死。” 谁能想到,曾经沈氏商学的铁面教官,被许许多多年轻掌柜唤一声老师的小郭掌柜,竟然伪装成车夫远道而来……哦,拂珠想起来了,小姐身边可不是只有张来富擅长伪装术的,这位的技艺可是更为精进的。 郭进被拂珠盯着,面色不改的拱了拱手,“长话短说,小姐派我来,是有要事吩咐你。” 要事?拂珠一脑门子懵,这一天一夜经历的事还不算要事?她勉强的扯动了一下嘴角,“还……还有啊。” 郭进不苟言笑,指着屋里的木凳,“坐下来详说吧。” 拂珠虽然是王芍的大丫鬟,可大多数时候都躲在小姐身后边儿,她何曾想到有一天自己要面对这么多麻烦事,一想到今后行事没了小姐做主心骨,鼻子就止不住的发酸。 檀珠不同,檀珠胆大心细,长了十八个心眼全都藏在深处,不到关键时候绝不外露,她知道这会儿不是能矫情的时候,一边把拂珠按到凳子上,一边提点道:“小姐帮你指路,你不千恩万谢的听着,反倒害怕上了,小姐用的着你,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小姐用不着你,你才要害怕呢。” 拂珠向来对小姐的话言听计从,檀珠这么说,拂珠的表情果然坚定起来,没错,小姐还用得着她,她就没什么可害怕的。 檀珠提点完拂珠,便冲郭进福了福身:“小郭掌柜,我就不在这杵着了,没的一会儿那头骆驼又冲过来,我去院子里拦着。”她拍了拍拂珠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又对郭进抱歉一笑:“拂珠心眼直,您多担待。” 郭进没多说什么,朝檀珠点了点头。 檀珠出去帮二人带上了门,郭进才将视线转回到拂珠身上,无关紧要的话不做赘述,将袖子里揣着的两个小盒子摆在了桌上。 拂珠看着,眉头拧了起来。其中一个盒子她看着熟悉,盒盖上刻着八宝纹,以及“生财贵适用,慎勿多苟求”的句子,这是汇锦昌北字号分号掌宗用来装“号印”的盒子,以往每逢年终盘账,分号掌宗派管事到淮阴对账时,都要出具此种“号印”。 另一个盒子比号印盒子小一些,上好的紫檀质地,盒盖上用金线嵌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蟾,十分的精巧。 拂珠不由在那个略小一些的盒子上多看了两眼。 郭进看着她,表情平静,淡然的说:“这是信印。” 猝不及防的,拂珠从喉咙底发出“嗝”的一声,连忙用手捂嘴,眼睛瞪的大大的望着郭进。 谁知郭进却将两物朝拂珠面前推了推,拂珠吓得起身,凳子被带倒了也不觉,嘴里一边打嗝一边磕巴:“别……别别别别别……” 郭进垂了垂眸,话在唇齿间拐了个弯儿,没有直接说明小姐的吩咐,而是问拂珠:“南字号易股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拂珠果然不再打嗝了,她木蹬蹬的:“自然听说了。”这件事儿在南地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来富在的时候一个劲儿的担心,还是她最先想通了,知道这是澜夫人釜底抽薪的决计,对大小姐来说是好事。 她警惕的看着郭进,不知他此时提到这个是什么意思。 郭进表情不变:“小姐这次到金陵去,原本也是要和夫人商量易股的。” 拂珠一时没明白,“小姐早就想让夫人卖掉南字号的股份?不对啊,难道小姐早就猜到窦定坤会在扬州内拦堵?” 郭进摇头,“不是南字号的股份。” 拂珠鹦鹉学舌似的,“不是南字号?” “嗯”郭进面容平常,却突然语出惊人:“小姐想卖掉北字号。“ 拂珠先前已经退到了墙角,此话一出,后背猛地贴墙,打嗝声卷土重来,越发不能停歇了。 郭进心里其实是有点不耐烦的,从前在商学里授讲的时候,碰到这样经不起事儿的学生,先得扔到库房里晾一年,让那些蛇虫鼠蚁帮着练练胆儿。 拂珠不一样,她是被硬赶鸭子上架,浑身上下没一处能担得起责任,唯有一腔忠心难能可贵,而沈家的用人之道,从来都是忠信在前,能力靠后。 郭进叹息,语气里多了一丝耐心,温言道:“小姐得知窦定坤和定昌侯搭上了关系时,就已经做好了易股的打算,窦家和定昌侯沾边,就相当于变相的参与了党争,虽说做这件事的是窦定坤,但他能入得定昌侯的眼,想必也是抛出了汇锦昌这个饵,说不定窦定坤最初就已经把北字号包含在了这个饵中。” 拂珠只是听着就觉得莫名的恐惧,她惶惶然的望着郭进,“现在南字号不是已经易股了吗?小姐还会有麻烦吗?” 没有丝毫迟疑,郭进沉默的点头,不止有麻烦,还是个大麻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0:后路 郭进还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模样,心里却又大厦将倾般的担忧,“定昌侯这次栽了大跟头,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绝对不会自认倒霉,皇上既然没有迁怒皇后,这件事就一定有平息的那一天,等定昌侯缓过这口气来,必要下狠手反击。” 拂珠听的心肝直颤:“定昌侯那样的人物,要反击也要找英国公郑家,他不会来找小姐的麻烦吧?” 前几日大街上到处都是“姚武重伤汇锦昌大小姐”的消息,足以证明小姐善后很及时,一场波诡云谲的追杀最终被定义为了商家内部的私仇,拂珠想不出定昌侯还有什么理由找大小姐的麻烦。 “窦定坤原本是定昌侯握在手里的一锭金子,可是转眼之间竟变得连铜子都不如,你说这笔帐定昌侯会归到谁的头上。”郭进表情郑重,沉沉的看着拂珠:“何况,裴达的死归根究底都和小姐有关,两恨加一起,定昌侯就算从前不曾觊觎汇锦昌,现在也绝对想把汇锦昌变成他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无论是沈家的财力,还是沈七爷的名声,更或是小姐的足智多谋,在滔天的权利面前,也不过是面对着石头的一枚鸡蛋。 听到这里,拂珠仿佛走进了死胡同。在权贵眼里,吞下一间商号简直如吃一口饭菜那般简单,就算没有此番坎坷,汇锦昌既然能被定昌侯给盯上,易主也是迟早的事。 只有时间长短的区别,结果其实早就已经注定了,窦定坤想必也正是料定小姐无力与皇权对抗,所以才会孤注一掷的吧? 思及此,拂珠脑中忽的闪过小姐在扬州时对她说过的话: ——以商人的力量能救的人有限,商人永远救不了根本 ——人若是身处乱世,还谈什么五谷丰登、日进斗金,只有在乱世里出现足够多的英雄,来结束这一番颠沛流离的世道,老百姓才能过回安生的日子。 ——窦定坤是南字号这些分号掌宗的主心骨,既然都知道彼此的那点心思,明刀明抢的拉开架势不是更好? 拂珠指尖陷入手掌,她一直以为小姐是为了帮三爷才会去招惹窦定坤,可是现在想来,小姐何尝不是在逼迫窦定坤对她出手,从而将汇锦昌潜藏的对立摆到了明面之上呢? “小姐她想……毁了汇锦昌?”拂珠说出这句话,几乎站立不住,她是和小姐走的最近的人,种种端倪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合乎小姐平时的做派,却显得太过刻意了一些。 细思极恐,拂珠现在几乎能肯定,小姐在扬州的时候,其实是打定主意要拉窦定坤下水的。可是遇到霍三爷他们却是偶然,如果没有遇到霍三爷,现在的局面会是怎样呢? 郭进像是看透了拂珠心中所想,直接给出了这个答案:“如果没有霍三爷他们横插一脚,小姐会被窦定坤的人带回扬州,然后以小姐为质去和澜夫人谈条件,我呢,就会快马进京给我父亲传递消息,我父亲会和澜夫人意见相左,然后为各自的利益相争,最后会引发一起汇锦昌南北字号的内战,这场内战的结果是我父亲另起商号把汇锦昌挖空,从而汇锦昌失去了被人觊觎的价值。”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只要保住汇锦昌,哪怕蛰伏十年二十年,只要等到太平盛世,只要沈家的商魂还在,汇锦昌必然会有崛起的那一天。 而任何异常突发的商战都有它的不确定性,小姐用自己的安危打赌,去做那颗让静湖掀起巨浪的石子。原本是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可千算万算,没想到会遇到霍三爷,会途经上阜村窥破阜水泛洪的因由,会被困大牛村,而且小姐漏算了裴达对她的杀心。 一桩桩一件件赶到了一块儿,小姐见招拆招的走过来,局势早已不受她的掌控。 拂珠脸色白的吓人,手指栗栗发颤,窜上来唯一的念头:“我不走了,我要留下陪小姐。” 郭进莫可奈何的一笑,再一次将桌上的两个盒子向前推去:“拂珠,去北地好好过日子,顺便帮我们大伙儿留条后路。” ※※※ 凤来县,福临客栈对面的茶楼里,王芍和程小斧女扮男装,正坐在临窗的雅间听曲儿。今天听的是《醉打金枝》,唱匠是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花信女子,时而拉琴时而敲鼓,捧场喝彩的人不绝。 王芍坐在雅间的胡床上盯着楼下那娘子翻飞的鼓锤,看了一会儿调开视线,“看的我直发困。” 程小斧很是凑趣儿的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抱着的零食匣子里摸了块儿酥酪扔进嘴里,呜呜哝哝着说:“您等的人什么时候到啊,眼瞅着就中午了,回去还有饭吗?” 程小斧最近很迷大厨房做的酱肘子,说是比外边儿酒楼里做的地道,每天最大的盼头就是大厨房做的两顿正饭。 王芍百无聊赖的动了动下巴,“喏,早来了。” “早……”程小斧一个激灵爬起来,“又来了?” 王芍倚着凭几,视线落在楼下大厅角落里一个身着湖蓝色袍子的青年男子身上。这个男人每天都来,只要茶楼里说起王神医和澜夫人的事,他都要品评一番,有很多人都是因为听了他的言论,开始对澜夫人女菩萨的名头抵触起来。 程小斧站在二楼的凭栏前,盯着那人贼眉鼠眼的模样,嘴角斜了起来,“大小姐,你都知道他的身份了,怎么不干脆找人打他一顿,那多痛快?” “嗯。”王芍竟然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打一顿,不够的。” 打一顿不够?程小斧瞪着眼睛转身,叹为观止,“大小姐,我要和你相处多久,才能变得像你这么坏?” 王芍毫无愧疚的挑了挑眉:“你没听过‘坏人自有坏人磨’这句话吗,我这个坏人,不是做坏事的坏人,而是专门磨坏人的那种坏人。” 程小斧被大小姐这么多“坏人”绕的头疼,她走回来坐下,“你说吧,今天怎么治他,早把他解决咱们早回去吃饭。” 王芍略作矜持的支吾了一下:“还是和昨天一样,跟着他。” 程小斧泄气似的:“昨天不是已经查到他是个医官了吗?今天还跟着?难不成还要听他在这嚷嚷一遍?” “你不觉得奇怪吗?”王芍握拳托腮,调过目光看程小斧,“一个医官,听到金陵神医和女菩萨这两个名号,不是应该对前者更抵触吗?”王芍嘴角现出一抹浅笑,“何况,对一名医官来说,证明一个神医名不副实,他还可能得到名望和声誉,对他的官途勉强算是有利。可是让一个女菩萨身败名裂,对他来说却是毫无利益的,人行于世,动静皆与利益相关,我很好奇他这么做所得到的利益是什么,更好奇那个给他利益的人,是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1:见鬼 王芍和程小斧说话的功夫,临街的窗户外边儿传来伙计殷勤的张罗声,“大人您小心脚下……咱们凤来县城能逛的不少,您沿街下去,过了石桥就有个城心湖,湖边儿尽是卖小玩意儿的,但也都是凑趣儿的玩意儿,要买好的,您还是往街心去,那边有好几间铺子兴许能入得大人的眼。” 王芍听见声儿,走到窗前往外瞧。说话的伙计是福临客栈出来的,穿着短襟,衣角掖在腰带里,满脸的精神利落。 被恭送着往外走的是两个穿襦衫的男人,一个精干练达、身长挺括,一个配饰繁复,吊儿郎当。若这两人里有一个是韩度,王芍觉得以韩家的门风断不会把人教成后边这位的模样。 可若论穿着,前头那位穿的是质地考究但花纹简朴的袍子,腰间只挂了荷包和佩玉,清清爽爽老成持重。后边这位却是一身削薄的天青色长袍,腰上束着的云头腰封不仅挖出镂空的祥纹,还嵌着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腰封缀玉,功勋贵胄以及世代官宦人家出来的朝官才有的尊荣。 如果前头那位是韩度,那他旁边这个一副纨绔样的官宦又是谁呢? 王芍站在窗前凝望,直到两人步上石桥,身影渐行渐远。 身边的程小斧忽然“咦”了一声,王芍回过神来:“怎么了?” 程小斧眉头却皱的紧紧的,目光远掷,盯着福临客栈旁边的一个小巷子,“我……好像看到你爹……哦不不不,是神医,我看到神医了。” 程小斧少见的露出仓皇的样子,王芍笑了,一边转头一边嗤道:“我爹又不是洪水猛……” 声音被水淹没了一般,转过头去的王芍下意识的抓住窗栏上的横梁,指甲瞬间惨白。 福临客栈旁边的窄巷口,柴胡正左右四顾,双脚无意识的跺着青砖,神情焦虑不安。巷子里相对而立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是只着普通的衣袍都能尽显儒雅的父亲,他身边侧身立着一个女子,看不清样貌,穿着一件菖蒲色缎子裙,腰间系了一条月白腰带,衬得纤腰一束,极是婀娜窈窕。 最重要的,这女子用帕子掩面,肩膀一耸一耸,似是在哭,父亲右手伸到半空,竟是在踌躇要不要拍一拍女子的肩背。却不知忽然听到了什么,两个人齐齐朝巷口的方向转身。 柴胡不知什么时候折返进巷子里,更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子擦了眼泪,反身走进了巷子深处,而父亲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过了很久才转身和柴胡一并离开。 巷子里的那一幕只发生在须臾之间,王芍站在二楼的窗栏里,只觉那画面定格了一般,心要从嗓子眼里蹿出来。她实在不愿意把父亲往歪处想,可是从她的角度看去,眼前的一幕又不由不叫她想歪。 程小斧在一旁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出来捉鬼,却捉到了神医的鬼,啧啧啧,这到底算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差? ※※※ 高淳县,霍青接过何图递过来的一封信,从腿侧抽出勾刀,一边裁信一边问:“来报信的人有没有说李洲的情况?” 何图禀道:“李洲一路上装作伤重,赵东等人一直没有对他下手,估计也是忌惮着李洲的叔叔,李洲到江西境后和咱们的人碰了头,他说要护送阿许公子到福建后再自行反程。” 何图说这些的时候霍青已经一目十行的将信读完,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吩咐道,“传消息给他,不必进福建,让他去怀庆府和咱们汇合。” 此言一出,何图不由和展平对视一眼,何图问:“三爷,我们要绕道河南?” 霍青点了点头,将信交给展平,“悟隐禅师进京了,金陵城我们不必再去,我记得悟隐禅师有位师弟在开封,我们先去怀庆再去开封。” 展平将信看了一遍,然后走到桌边把舆图铺在了桌上,垂目看了半晌,还是劝道:“走河南是不是绕的太远了?不如带阿渊公子回庆城,出来的时间已经太长了,立秋前若是不回去,我怕……” 怕涂昂军会来犯境。 霍青自有他的考量,平静说:“原路只会更凶险,我们人手不多,不能硬碰硬,至于庆城……”霍青摇了摇头,“梁化吉既然开了弓,就不可能有回头箭,我怎么可能把阿渊带回庆城。” 那样会让阿渊成为众矢之的。展平凝眉看着他,心想,您考虑到了阿渊公子的安全,难道不知道,这样明显做出防备梁化吉的样子,是明着和梁化吉撕破脸吗? 可展平知道霍青的脾气,他不是一个能轻易被说服的人。展平只得应声,询问起悟隐其人。霍青只道:“我怀疑阜水失踪的那个水丞就是悟隐禅师带进京城去的,他既然能这么做,我便能放心把阿渊交给他。” 这样的人,对世道还存留着一点点善念和信心,而且往往能坚持住本心,不被外界俗世所侵扰。这样的人,才值得他托付。 外间背着阿渊来回走的徐平川听见了话音,粗声粗气的低骂:“等着吧,俺老徐总有一天把那姓赵的孙子变成阉驴。” 阿渊将睡不睡,糯声问了句:“阉驴是腌菜还是腌肉,好吃吗?” 徐平川被问的哑了口,屋子里的人一时也都忍俊不禁。 外头守着的护卫忽然在窗户底下唤了声:“三爷,拂珠姑娘的娘家人来给您还礼了。” 展平眼皮子猛的一跳,大耕和那个少年护卫早上出去的,现在日头都快落山了,竟是才回来吗? 才回来就来找三爷还礼?还什么礼? 展平心弦紧绷,难道是来还薛二姑娘的礼? 他不由觑一眼霍青,刚才听闻他们要去开封等悟隐,展平的心里即担忧又欣慰,担忧自然是为了定北的局势,欣慰则是因为三爷终于放下了儿女私情,以行程为重了。 展平差点忘了早上交代大耕的事,他没想到王芍派来的人竟然当即就来还礼,可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这么想着,展平连忙跟着霍青走了出来。 院子里果然站着那位少年护卫,只是没有想到,霍青在看到这个少年的面孔的时候,忽然露出恍然的神情,语气竟前所未有的客气:“是你,恕霍某疏忽,竟没认出曾少侠。” 曾少侠?展平和何图对视一眼,难道这位就是阿渊曾经提起过的,把他和三爷从密林里救出去的曾少侠? 难怪展平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可能当时在驿站的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印象不深罢了。 曾河向霍青拱手,嘴角似乎还有笑意,凝望的时候略带郑重,可是眸子里浮动的却是隐隐绰绰的轻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2:有缺 饶是天色暗沉,大家也都清楚的感觉到了少年对霍青的不善。 霍青表情顿了顿,正欲再度开口,曾河却将脚边的一个提篮向前踢了踢,“叨扰霍三爷了,小的是来替我家姑爷送礼的,之前小的想的不够周全,拂珠姑娘是大小姐身边最得力的丫鬟,更是有从小到大的情分在,姑爷怎么也得备一份大礼。” 说到这儿,曾河笑容一顿,装模作样的拍了拍脑门,“哦,三爷别误会,小的所说的姑爷不是我们家神医老爷,小的所说的姑爷是我们家小姐的未婚夫,长宁伯府的罗四公子……我们家小姐这次去金陵就是为了备嫁的,估计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家小姐就要嫁到长宁伯府去了,所以我家姑爷这份礼,也不算僭越。” 曾河越说越来劲,两片嘴一开一合的,霍青却只觉声音霎时变得缥缈遥远,除了那句“我们家小姐的未婚夫,长宁伯府的罗四公子”外,他再听不到别的。 也就是在霎那之间,脑子里另一个情形忽的清晰起来——月影倾泻进院子,落在老树繁茂的枝叶上。侧坐在树上的少女臂弯侧抬、兰指轻绽,她咿咿呀呀的唱,下一刻跌落进他的怀里。微醺的气息扑向他的侧脸…… 那是霍青生平第一次的心动,可能是太过震惊也太过陌生,以至于那晚少女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被他忽略遗忘。 她扑向他,嘴里唤着“爹爹”,然后哭着喊着——你若觉得亏欠女儿,就应了我和罗公子的婚事吧…… 罗公子!罗公子! 此时的罗公子原来也是彼时的罗公子。 曾河看着霍青茫然一片的表情,心口窝着的那团火才有了稍稍的松散,心骂:你把我家小姐当成什么了?家里明明已经有了妻子,还这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招惹我们家小姐?你以为我家小姐会去给你当妾吗?我呸。 与此同时,站在屋檐下的所有人也都被曾河说话时那副炫耀和鄙夷的样子给惊呆了,当然也被曾河说出的话给惊呆了,待反应过来,不止是三爷,就连何图等人都听明白了曾河话里的意思。 曾河这分明是在提醒三爷:莫要瘌蛤蟆惦记天鹅肉,他家小姐名花已有主。 众人的脸色全都沉了下来,原以为三爷受此屈辱,九成九是要发火上脸子的,谁知三爷像是根本不在意似的,挥了挥手,示意何图把东西收下。 然后迅速转身进了屋子。 ※※※ 入夜时分,霍青的房间里亮起了一盏灯,展平拿火剪挑了挑灯芯,火烛乱跳了一阵,随后归于沉静。 霍青侧坐在罗汉床上,一手扶额,一手搭着膝盖,像是睡着了。 展平没有说话,着手为霍青烹茶,他动作很轻,屋子里除了水气声和水流倾注声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待茶汤煮好,展平抬起头,发现霍青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失神的望着袅袅茶烟。 展平故作轻松的一笑,“我刚问了问下头的人,才知道这事儿其实是因我而起,那位曾少侠今天和大耕出去置办礼物,原本我想给王姑娘带一份礼,考虑到姑娘家的名声,我便借了薛二姑娘的名头。” 霍青闻言,目光投向他一脸狐疑,展平摇头道:“我原本以为薛二姑娘也未出阁,姑娘家互送礼物没有那么多的说道,没想到传下去竟然会错了意,那位曾少侠可能是听说了什么,一时想歪才说出那样一番话。” 霍青抬起手,来回揉捏着鼻梁,深吐一口气,说:“不重要了,这都是因为我心中有惑。” 展平眼皮一跳,三爷的“惑”是何解?难道三爷知道是他从中阻挠?展平强压下内心的悸动,走上前和霍青对面而坐,一面着手为霍青舀茶,一面等着霍青开口。 过了好半晌,霍青调转过视线,开口第一句是个疑问“先生或许知道,霍青性格有缺。” “吧嗒”一声,展平手里的茶勺掉在了桌上。他连忙拾起,却没掩饰住表情的慌张。 “老侯爷生前一定也同先生提起过,霍青这一缺吧。”他声音淡淡,这次却不是疑问,是肯定的陈述。 展平此时却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除了缄默以对,展平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霍青性格有缺,展平是有所耳闻的。却是展平陪薛老侯爷去云昙寺和舍悟大和尚喝茶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 虽然时间隔得久远,但老侯爷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展平都记忆犹新。当时薛老侯爷说:“他七岁到我身边,那时候我只当他腼腆,把派去伺候他的婆子和婢女都远远的支开,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了不对,他很不喜欢和人交流,特别是和女人打交道,曾经有个没眼色的丫鬟借着送吃食往他身上扑,他本能之下竟一刀砍了那丫鬟的胳膊。上个月他婶子听说了许多不中听的传闻,我一狠心,让薛延去买了点药,没想到三郎吃了之后平平稳稳的睡了一个晚上,连个翻身都没有……” 薛老侯爷一生豁达,从没有为后宅之事烦心过,小侯爷薛延更是青出于蓝,小侯夫人每每同他提起后宅之事,两句之后定能瞧见他打瞌睡。可是谁又能想到,这父子二人不仅给霍青下了情药,还悄悄躲在窗外观察了一个晚上。 想起从前,展平眸底忽的酸涩:“三爷,展平潦倒半生,无妻无儿,老侯爷若是还活着定然能为您解惑。” 霍青十二岁入军营,随着他屡屡在人前显出善战的一面,定北军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想招他当女婿的也比比皆是。老定北侯这里虽然想尽了理由搪塞,却挡不住各方心思。 有一次,一位副官的夫人想把娘家表妹介绍给霍青,她知道霍青骑术了得,就鼓动表妹在霍青骑马经过的时候冲出街道,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过后,美人儿自己上门去以身相许。薛老侯爷就算是再拦着,一个贵妾的身份还是能有的。 谁知道,美人按照计划冲出了街道,英雄却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将马勒停,反倒是一鞭子甩下,美人倒地后骏马一跃而过,堪堪擦着美人的头皮跃了过去。 美人被甩了一鞭子,不仅毁了容,神志也变得不太清醒,看到街上威武的男子就要抱头求饶,到如今也是没能嫁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3:贪念 霍青当街纵马,被责三十军棍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若说下文,倒是还有一桩。 那件事过去不久,整个庆城都在传霍青实乃一断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屋子里没有通房,也从不见去青楼野所,有美女投怀送抱,第一反应竟然是甩鞭子…… 若说这不是断袖,天底下的断袖都得叫屈。 所以这传言一经传出,就仿佛被坐实了一般,但凡是霍青出现的场合,都必被人指指点点。 薛老侯爷听说后,将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一夜的酒,第二天一早做了个决定,要把自己的老来女许给霍青做媳妇,等薛二姑娘及笄,就让这二人成亲。 当时所有人的,包括展家的父辈都以为,薛老侯爷是牺牲了亲生女儿来成全霍青的“不近女色”。那一年薛二姑娘不过八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木愣愣的,眼神里的惊恐和彷徨却掩都掩不住。 窗边忽然传来“咯吱”的开合声,霍青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去,此时正背手对着夜色。 展平忙收回思绪,走过去叫了一声“三爷。” 霍青没有回头,声音像吹过窗棂,吹进夜色里的风,“霍青生性孤冷,幼年的记忆模糊不清,后来陪着母亲青灯古佛,觉得岁月绵长甚是安心,可母亲日夜念经却终脱不得情困……自结而死。” 展平陡然瞠目,自结而死?他只听说乾宁公主在黎州归芸庵落发为尼,因病而故。却不想并非因病,而是自结。 霍青失神了片刻,慢慢长出一口气:“霍青原想,佛祖既然能容下苍生,便也能许霍青方寸清明之所,所以母亲去后,霍青唯一的念头就是遁入空门,可母亲仿佛早猜到了我的想法,留了一封遗书,不许霍青在而立之前出家为僧。” “三爷……”展平顿时变了脸色,三爷如今已经二十有三,难道他这么多年孤守,只是为了到了三十的年纪出家吗?这想法太惊悚,却也足能够解释三爷这么多年的反常。 真相竟然是这样?展平一时觉得天昏地暗,连忙扶住一旁的桌角。 却听霍青一声苦笑,“先生不必担心了,即便从前我的确是这样的打算,但是今后,我恐怕与佛门再无缘分了。” 这些天之所以会彷徨,会纠结,是因为心有困惑,是因为不解和不甘,也是因为心底残存的那一点余念。无论是做出决定,还是顷刻否决掉刚做的决定,都源于自己心中的困。 可是如今,霍青悲哀的意识到,他失去了彷徨的资格。 因为他的“惑”解了,他明白了自己为何明明心往却不得向前。因为敌人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心有业障的自己。 他看到了向阳而开的花,心生向往,却忘了自己是见不得光的沼泽。情动而忘本,是他动了不该有的贪念。 他和母亲是一样的人,既然知道情之所系,便一根筋到底不得救赎,入得佛门也无用,与其再去佛前念无谓的“忘情咒”,不如就在俗世里苦熬着,也能证明自己活过。 ※※※ 睡梦中的王芍忽的惊坐而起,檐下的灯笼照进微弱的光,过了很久,她才看清眼前的事物,可是脑子里却还是那人的一双眼。 她又梦到了霍青,他在梦里清晰的如同眼前之人,更清楚的是他眸底里蕴含着的诀别之色。 王芍不由晃了晃脑子。 外间的阆环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趿着鞋跑进来,发现小姐直挺挺的坐着,满头满脸都是汗。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阆环神情紧张,扯过一条薄被把小姐围了起来,“出了这么多汗,会着凉的。” 被子贴上来,王芍才惊觉出了一身的汗,她不由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阆环见状干脆紧紧的抱住了小姐,“您暖和一些吗?这被子是松江细布的里子,最好吸汗了,您捂一会儿,待会奴婢给您弄个汤婆子来。” 王芍习惯了拂珠和檀珠的照顾,冷不防被这个冒失的小丫鬟抱住,身子微微一僵。 阆环还一个劲的絮叨,“明儿一早奴婢就去找老爷,让他给您开一副压惊去寒的药才行……” 王芍没好气,用肩头顶了顶她:“五月份的天儿,你给我用汤婆子,我看不用去寒,倒是要去去火的。” 阆环眨巴眨巴眼睛,猛的惊觉自己的动作逾越,兔子一样把胳膊给缩了回去,“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阆环收走胳膊,王芍还真觉得有冷风从被角里钻进来,蹙了眉头瞪她:“快过来,你可比汤婆子管用多了。” “啊……啊?”阆环有些傻眼,鬼使神差的走过去接着抱住王芍,不过那姿势怎么看怎么僵硬,特别是脑袋,恨不得离得八丈远,汗珠子都从额发里顺出来了。 王芍一下子就想起那一年刚见到拂珠的样子,那时候她也是笨笨傻傻的,一有不明白的,就睁着两只眼睛发愣,得缓上好半天才能回过味儿来。 王芍嘴角勾起淡淡的笑,问阆环:“你几岁?” 阆环大概是觉得这姿势忒难看,脸早红成柿子了,闻言诺诺的答:“奴婢十一了。” 阆环进府的时候虚报了一岁,其实今年才十岁。而王芍却因为心智开的快,喜欢老成一些的丫鬟在身边,所以十五岁以下的丫鬟通常是没资格到她身边伺候的。 她有心逗一逗小姑娘,转了眼睛问:“让你当一等,你愿不愿意?” 阆环额头上那颗将掉不掉的汗珠,“吧嗒”一下坠下来。小女孩儿没有王芍想象里的那份惊喜,而是有些尴尬的笑:“奴婢想是想,可奴婢这名儿当初起的没远见,把‘环’字儿改成‘珠’字儿忒难听,奴婢还是老老实实在二等吧。” 王芍愣了一下,“环”是她身边二等丫鬟的坠名,“环”变成“珠”?阆环……阆……珠……狼蛛? 王芍笑容一僵,随即“噗”的一声笑起来。 阆环见小姐笑的一发不可收拾,最后捂着肚子跌回到床上尤自不停,没奈何垮下肩膀,故意凑趣:“小姐,奴婢当初觉得能升到二等就算是顶天儿的能耐了,没成想进府三年就升了二等,照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奴婢合计着抽空犯几回错,才能把这二等给坐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4:对号 许是天亮前笑过那么一场,王芍今早看上去气色特别好。相较于王芍,奔波了一个晚上,凌晨刚回府的程小斧,脸上的黑眼圈就显得有些骇人了。 “你这是去哪儿鬼混了,满身的酒味儿。”阆环给程小斧绞着头发,试图往她头上淋香露的时候,被程小斧伸手阻止了。 程小斧痞里痞气的笑:“你这口气我怎么越听越像小媳妇训女婿呢?” “呸!”阆环把手巾往程小斧脸上一扔,指了一旁的提盒:“那是小姐特意给你留的,你快吃吧,等会少爷走了,还得去回话呢。” 这两天混熟了,阆环对程小斧挺照顾,不像家里其他婢女那样,一看到程小斧这个后来者居上的贴身丫鬟,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程小斧也挺喜欢阆环,她比阆环还要大两岁,总觉得认了个姐似的。回身在换下来的旧衣服里摸出拇指大的小盒子,“我那天帮元胡上树抓蝉,元胡给我的,我用不上这玩意儿。” 阆环接过来一看,是水脂膏,嘴唇干裂的时候用来涂嘴唇的,王家在金陵开的药铺里都没得卖,据说是神医当初给澜夫人研制的,澜夫人用着好,就在橘井堂年底才会售卖的礼盒中,赠送这个。 据说有好些人家为了求这么一小盒水脂膏,花大价钱去抢购橘井堂的年节礼盒。 阆环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有些烫手,“元胡给你的,你用就是了,这是好东西。” 程小斧已经开了食盒,蹲在一边儿啃起了肘子,不仅满手都是油,嘴上也油光锃亮,闻言朝阆环一咧嘴:“我用不上,那丁点东西管什么用,嘴唇裂了吃肉才管用。” 阆环额角抽了抽,莫名觉得这丁点东西对程小斧来说,的确及不上一块儿肘子效果好。 门外有小丫鬟叫阆环,应该是主屋那边用完了早膳。阆环匆匆收了水脂膏,朝程小斧道了声谢,“等我升了月例,请你吃香山居的烤羊腿。” 程小斧一听吃的就两眼放光,“你可别忘了。” 阆环走出去老远,回头笑:“忘不了!” 阆环走到廊下的时候,王芍正送弟弟出来。王春林这些日子晒的有点黑,穿着最普通的青布袍子,显得十分健康。 凤来的药田并不算好,王芍临时起意其实是想让郭进借着药田的幌子抽身去高淳,可春林这小子却上了心,整天和马元畴的侄子马盛耗在田里。 外头的人以为郭进陪着王春林折腾,实际上郭进只在买地的时候露了个脸,其余的事情都是马盛在旁协助,而王春林自然也不知道郭进这些天根本没在人前露面。 送走春林,程小斧也收拾停当来给王芍回话。 王芍领着程小斧往茶室走。王芍的规矩大,她进茶室的时候,屋子四周都不得站人,阆环见状连忙让清理的丫鬟都退到院外去,自己也站去了廊外守着。 有小丫鬟背着阆环嘀咕:“还二等呢,连个乡野村姑都摁不住,让个新来的拔了先,回去以后梅珠他们肯定要拱火。” 另有人附和,“甭说一等的姐姐们要找她算账,桑环和燕环两位姐姐定然也饶不了她。” 阆环只当是自己耳聋,什么样的话,该不该往心里去,她心里自有一杆秤。 程小斧这边却带回了有用的消息,她坐在茶塌旁边的小杌子上,小声把昨天晚上的收获一一道来:“那个医官其实也称不上是医官,不过是太医院里的生员,姓曹,可能是家里有亲戚也在太医院里供职,他周围的人都叫他小曹医官。” 不是医官,却被叫做小曹医官,也就是说太医院里原本应该有个姓曹的医官,和这位小曹还有那么点亲故,周围人才有可能这样称呼他。 程小斧接着说:“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嗜赌。” 王芍眼睛一亮,“你昨晚跟着他去赌坊了?” 程小斧甩了甩头发,“那是,我不仅跟着他去了赌坊,还把他赢了个底儿掉。不过我可不是因为缺钱才赢他钱的啊……”她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宝蓝色花纹繁复的荷包,“我是瞧着这荷包不像寻常之物,才想着拿回来给你看看。” 王芍把东西接在手上,蒲纹浮光锦绣五色蝙蝠的图案,葫芦宝瓶的样式,是京都流行的款式,却不是太医院一个小小的生员能佩戴的。王芍解开抽绳,嚯,里头躺着六锭五两的金元宝。 王芍再次端详那荷包的刺绣,嘴角轻轻上挑。是他,那天在福临客栈里出来,走在韩度身边的那个形容纨绔的富家官宦,那人的荷包,也是蒲纹浮云锦的料子,只不过那荷包上绣着八宝,这个则绣着蝙蝠。显然是出自府里同一个针线房。 知道是什么人,后边的事就好办了,她笑了笑,瞥程小斧一眼。“你没觅下,可真稀奇。” 程小斧听了这话心虚的一撇嘴,“这是我赢来的,只给您看看,一会儿我要收走的。” 王芍“哦”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她从荷包里拣出三锭金元宝放在茶桌上:“原本都要赏你的,你既然和我这么不客气,那我也甭客气,见面分一半好了。” 程小斧傻眼,赶紧把三锭金子揣好,嘴里嘀嘀咕咕:“不仅是女子还是小人……” 王芍自得而笑,站起身就要往正堂去,按理说这时程小斧就要退下去换阆环进来,可程小斧却踌躇了一下,朝王芍“哎”了一声,脱口道:“今早我回来的时候,瞧见老爷一个人出门了。” 王芍脚步骤停,转回身时眉头毅然凛起。 程小斧补充说:“老爷和柴胡一块儿出去的,我还听说今天一早住在福临客栈里的那些官儿就要启程了,要不那个姓曹的生员也不可能趁着这个时候去赌,可能是觉着到了金陵就没这么好的时机了。” 程小斧猜测神医老爷可能是起早去送人了。 王芍木在那发了一会儿呆。这可真是棘手的事儿,若是换成别人她一准吩咐人去跟踪了,可那是她爹,她怎么好下手? 王芍转了个身,在屋子里踱步。总这么猜度自个亲爹也不是回事儿,还是找个人去跟着好了。谁去合适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5:一瞥 派曾海去虽然手到擒来,可他们曾家人肯定要偏心母亲,若是没事儿还好,若查出什么事儿来,曾海的杀伤力可就有些大了。派程小斧?不能够,程小斧毕竟是个女子,有些时候还是太惹眼了。 王芍忽然无比怀念郭进,从前这些烂摊子她都是甩手丢给郭家兄弟的。 程小斧在一旁看了半天,大概也看出了王芍的苦恼,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要不,让我师兄去……保护神医两天?” 王芍虽然对她所说的“保护”俩字儿很是赞赏,但王芍想起铁拳那股憨傻劲儿,深深的怀疑,“他行么?” 程小斧使劲点头:“行的不能再行了,他有经验,我爹每次想找谁的麻烦,就派我师兄去跟踪,你只要给我师兄银子,他什么事儿都做的。” 王芍听得冷汗直流,真是对匪夷所思的师兄妹。 王芍最后还是决定,让张来富和铁拳一块儿行动,一则她害怕铁拳做事出格,二则她听说张来富自从回来之后人就消沉低落,她得找些事把那家伙填满,让他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才行。 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想被琐事填满呢?如果她爹知道,她为了给那个男人留一线可能,姿态几乎低到了尘埃里,会不会以为她疯了。 ※※※ 此时距离凤来县四里外的渡口上,三艘官船并排停在码头,道别声此起彼伏。 王云修在码头边上,身边有几个货箱遮挡,并不引人注目。他面前正跪着一个身材娇小的丫鬟,红着眼睛面容殷切,“公子,我家娘子自知无法劝您回心转意,只望到金陵后能去橘井园拜望,慎夫人常和我家娘子念叨,不知夫人少爷小姐都是什么样,既然我家娘子有此一行,不如圆了慎夫人这一心愿,回去给她老人家讲讲也是好的。” 那丫鬟说的动容,王云修脸上却没什么波澜,他示意柴胡扶人起来,淡淡道:“不必了,夫人的身体不好,更何况……”王云修忽然笑了笑,“我也不希望有外事烦扰她,就算她知道了这件事也只会来问我的意见,她不会越过我答应何娘子什么,何娘子的好意王某心领了,但王某已经娶妻生子,家在金陵,根亦在此,王某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也不想改变什么,还望何娘子见谅。” 说罢王云修就要转身,那丫鬟却再次扑倒在王云修面前,期期艾艾:“公子,我家娘子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受慎夫人所托……” 王云修垂目打断她:“何娘子若没有在凤来遇到在下,恐怕也不知道在下身居金陵吧?又何来慎夫人所托之说?” 那奴婢自知失言,不住的叩头:“公子息怒,公子息怒,是奴婢口不择言,但我家娘子都是为了慎夫人呐。” 王云修看着她因为叩头而红痕一片的额头,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把话咽了回去,抬脚走出了那片货箱。 那婢女还想跟上,柴胡拦住了她,递过去一个包袱:“老爷和少爷小姐还要在凤来住上一段日子,回去后诸事繁忙,也不便再见何娘子,这是他吩咐小的给何娘子准备的一点东西,还望乌梅姑娘带给何娘子。” 乌梅抓着柴胡塞过来的包袱,一时反应不及,那边王云修已经快速穿过空场,朝码头东侧停靠马车的方向去了。无奈只能压下心头的失落,转身回了船舱。 另一边,黄甫正站在甲板上听张世检给韩度介绍这片水域的工事河防,眼梢向空场上一瞟,眉心不由一跳。 “张大人。”黄甫打断张世检的话,拿扇子一端指向空场处疾走的身影,“那是谁?” 张世检愣了愣,微眯了眼睛向那个方向看去。他身边的人对黄甫打断上官说话的行为很是不满,但也不由跟着张世检一起眯眼远眺。 张世检虽然没看到有什么不妥,但张世检身边的一个师爷却“啊呀”了一声,“那不就是这两日总在传的那位王神医王云修吗?原来他真的在凤来县。” 他这一声过后,更多的人向空场里看了过去,喊着“哪里?”“哪个?”“我看看……我看看……” 甲板上霎时嘈杂起来,谁都没有注意,原本发现王云修身影的黄甫,也微微眯起了眼睛,睨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王神医?王云修……这么巧竟然姓王?” 韩度侧过头听了听他的话,好笑的问:“你嘀咕什么呢?” 黄甫抖了抖衣袖,“我这次带了个擅长做鱼的老仆,中午咱们吃河鱼怎样?” 韩度闻言摇头朗笑:“出门办差却带厨子,还说不是来金陵躲清闲的?” 黄甫乜着韩度,“有本事中午你别吃。”说着,折扇一收,朝小厮唤道:“让康伯上船见我,这么久没吃鱼,我都忘了他擅长做哪种。” 小厮应声去了,黄甫伸着脖子向韩度和张世检告罪:“早上起的忒早,我回舱补个觉,两位大人见谅。” 这些日子黄甫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已经让众人习以为常,韩度和张世检听了,也只是摇头苦笑,并不甚在意。 黄甫转回船舱,却没有补觉,而是把人都遣出屋子一个人想事情,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个叫康伯的家奴被人带了过来。 康伯长的精瘦,穿着下等仆的衣裳,走进舱门前还是一副怯懦卑微相,给黄甫磕了头,抬起脸的一瞬间,目光变得精明睿智,和之前竟是判若两人。 黄甫让小厮去门外守着,然后示意康伯就近坐。康伯也不推辞,在黄甫的下首欠了半身坐下,“少爷找老奴可是有吩咐?” 黄甫手心里把玩着两颗核桃,“嗯”了声,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默了半晌,才蹙眉问道:“我恍惚记得王荣那小子提过他父亲的序字,叫什么……修的。” 康伯没想到少爷想了半天竟问出这么一句,但还是思索着回道:“王院判序字虹修。” 黄甫眼前一亮,凑近了问:“那你可知他们王家那个做药师的……王……王什么来着。” 康伯:“王桢。” 药师是太医院负责收录、教授、辨别药目的老师,早先是药局分管,后来才归进太医院,官阶却仅次于院判。黄甫所说的这位王药师,正是王院判的庶弟,银壶王氏的二老爷王桢。 黄甫再问:“那你可知这王桢的序字叫什么?” 康伯想了想,却在黄甫期盼的眼神里摇了摇头:“并未曾听说过。” 黄甫有些失望,他站起身在船舱里转了两圈,深出一口气道:“你马上派人回京城打听,打听好了马上报我,另外……”黄甫将手里的两颗核桃握的咔咔响,眼睛里闪烁着灼灼的锐芒:“给我找一个过眼能画的画师送来,小爷我可能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6:庇护 丫鬟乌梅回到船舱的时候神色有些茫然。看见何女官站在舱门口等她,心里顿时忐忑,不由唤了声:“娘子,小心着凉。” 何忍冬转过头来,她挽了个女官斜髻,斜插一支玉簪,长长的宫丝垂在肩头,不甚华贵。 瞧见丫鬟满脸的晦涩难明,不由蹙起了眉头,半晌才说了句:“进来说吧。” 乌梅忙应声,进了船舱先去合上窗子,船舱里的光线变暗,她再要去拿火折子点灯,何忍冬阻止道:“先说正事。” 乌梅凑过去,蹲在主子的身边将刚才和王云修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乌梅觑着何忍冬的神色,微薄的光线下,何忍冬勉强做出一副沉着的样子,坐在那里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乌梅搜肠刮肚的想主意,心里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原本这一次到金陵的女官名单里没有娘子,是家里旁枝的姑奶奶使坏,想要打压他们何家。娘子已经心灰意冷,却在凤来县遇到了四公子。 四公子是娘子亲姑母流落在外的子嗣,姑奶奶在京中过的艰难,却从来不提亲生儿子的下落,要不是去年这位四公子去京里求医,让娘子碰巧遇见了,娘子甚至不知道世间还有四公子这个人存在。 可是姑奶奶性子古怪,除了承认那是她的亲儿子之外,其他事再不肯透露半句。 但是好巧不巧,娘子竟然在凤来县城偶遇了四公子,而且四公子竟然还是金陵城有名的神医,更是医佛悟隐禅师的亲传弟子。 娘子如落水之人找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的寻过去相认,并且把姑奶奶在京都的遭遇都告诉了四公子,原指望四公子能去京城给姑奶奶和她撑腰的。可是事情却没有按照娘子预料中的发展。四公子不仅拒绝回京,还希望娘子不要去打扰他在金陵的生活。 乌梅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只是为娘子抱不平,娘子太苦了,一个人在没有希望的时候找到了能扭转局势的人,到头来却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那个人根本就不愿意帮她。 乌梅强忍住眼泪,出言劝道:“娘子,公子说他和少爷小姐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去金陵,我们不如趁着他没到金陵,去见一见那位澜夫人。” 何忍冬一刹变的心烦,加之船舱里闷热,一股无名火冲上了头体几话。 檀珠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说起了给拂珠送嫁的事,“小姐给拂珠准备的那两口大红漆雕花箱子一打开,那个黑骆驼就傻眼了,那些钗、钏、簪、环、玦、珮头面还都用红帛包着,要不那骆驼估摸着还要再晕倒一次。”檀珠捂着嘴笑,“他哪里见过那么多好东西,还私下里找曾河商量,问能不能少点嫁妆,曾河当时就急了,说‘就这两箱子东西,你要是自己带不回北地去,那咱们帮你送回去,不过那样的话丢人的可不是咱们’。” 王芍几乎能想到徐平川当时的样子,她斜倚在贵妃榻上听檀珠讲,心里像填满了棉絮,闷闷的,却也软软的。 檀珠说到了三爷用自己的宅子给徐平川撑场面,徐平川手下的兄弟还捕了只活雁做彩礼。又说起徐平川在拜天地的时候踩上了袍子角,自己把自己带了个狗啃泥。酒宴上曾河喝不过那些北地人,徐平川反过来帮曾河喝酒,喝到最后一边儿哭一边儿唱,害得大伙连洞房都没闹成。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一合计竟然把象征矢志不渝、白头偕老的大雁给烤着吃了…… 王芍起先还听得兴致勃勃,时而抚掌时而轻笑,越听到后头,心里却生出了一抹寂寥。 她越是去想那场面,越是怀念和那群人被困大牛村的日子。遇到他们之前,王芍从来不相信人世间会有让自己放松下来的地方——鲁莽却真诚的徐平川,机灵也单纯的阿巳,多思又睿智的展平,谨慎却从来都冲在最前头的何图……那是愿意无条件相信对方的自在,王芍也羡慕他们能被那样强大的人庇佑。 一切的一切,不顾自尊的主动、卑微的挽回,只是太需要那种被一个人遮风挡雨的人生。她尝过那甜头,只是太短暂,所以贪婪的想要永远占据。 这一瞬间,王芍很悲哀的意识到,她平时坏事做的不少,老天爷恐怕不会给她这样的好运。 许是发觉了王芍的异样,檀珠语气里的兴奋弱了下去,目光里带着几分小心,“三爷说他们还要在南地办几件事,先让拂珠他们夫妻俩返程,奴婢离开高淳的时候听拂珠说,三爷已经看好了路线,隔一天他们也要启程了。” 王芍又问了一些“媒人”“文书”之类的事,虽然心里很想问一个人,却始终都没有问出口。檀珠则是有问必答,只是好巧不巧,也没有再提三爷。 王芍的嘴里像含了一颗还没有熟透的青杏,竟然一句话都没有,竟然什么话都没带给她。 难道还要她无谓的猜测,无谓的期盼吗? 这时窗外传来阆环的通报声:“小姐,曾河带回了礼物,请您过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7:高看 王芍的目光落在曾河拎进来的攒盒上,那盒子很别致,紫海棠纹锦缎装饰,上好的红杉木,手工打磨出表面清亮的油层,看起来华丽又贵重。 王芍不由在心里估算起这盒子的价格,怎么也得五十两,这价格虽然对那些人来说不算什么,可这种“虚有其表”的风格和他们却很是不搭啊。 最奇怪的是,这礼盒上衬着锦缎,象征着权贵勋爵,并不是普通人可以擅用的。 王芍看了一眼檀珠,檀珠一副无知状,她仔细清点过带回来的礼物,却没发现有这么一盒子,她瞧着那盒子怪漂亮的,不由走过去接过来,笑着问曾河:“这哪儿来的?装的是什么?谁送的礼?” 盒子捧到王芍面前,檀珠着手将繁复的丝带解开,曾河在那边低低的开了口:“是玉珍坊的礼盒,装的是什么属下也不知道。” 玉珍坊是南地有名的胭脂坊,檀珠闻言发出“呀”的一声惊喜,那盒子层层叠叠的展开,檀珠不由拍手:“是胭脂八样,香露八样……小姐您看这羊角梳,上头描的是五毒彩绘,这一定是玉珍坊今年端午节推出的礼盒。” 王芍一一看过去,脸上的困惑更盛,去看曾河,他的脸半垂着,看不清表情,但多年相处下来早已有了默契,王芍仅凭一眼便知道,这礼物另有蹊跷。 目光再在那精美的礼盒上打了个转,心里豁然一亮,难道是三爷拖他送来的?这念头一产生,就如春草发芽一般的疯长起来。是了是了,一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会费这心思给她送礼? 王芍嘴角压也压不住的翘起来,露出亲切又不失真诚的微笑,问曾河:“你快说,这是谁送我的?” 曾河抬起头,直视过去,对上王芍的笑,他的两只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他知道王芍想要听的是什么,她明亮闪烁的眼睛在期盼什么,以及这所有的一切背后蕴含着什么。 但他却只能装作毫无所觉,笑着开口:“说是定北侯的妹子,薛家二姑娘的礼。” 王芍微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曾河说的是谁。曾河手攥的更紧,虽然于心不忍,但还是生硬的道出了那句对王芍来说如刀似锥的话:“听展先生的小厮说,薛二姑娘是霍三爷的未婚妻,他们回北地后,霍三爷就要和薛二小姐成亲了,他们可能是考虑到男女有别,毕竟您还没有出阁,所以才想到以薛二小姐的名义给您回礼。” 瞬间,王芍的头仿佛一道天雷劈过,登时心跳就失了控。 那边檀珠欢快的应和着曾河的话:“可不就是这个礼儿,没想到他们这群汉子,礼数上能做到如此周全,也不枉费咱们拂珠姐姐去那苦寒之地受罪一场。” 王芍伶仃站在那里,嗯了声,不知怎么的鼻音很浓重,脚下也有点虚浮,但她极力的忍耐着,手指掐进了手心,迫使自己清醒。 虽然一早就做好了“落空”的准备,但这样收场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怪不得没有带回只言片语,怪不得走的那么干脆,如今又回绝的这般简单粗暴,再容不得她装傻充愣了。 眸子里结出一片水壳,王芍强忍着不去眨眼睛,可是终究没做到,当下再也沉不住气,丢下一句:“我有些不舒服,去躺一躺。”便转身朝内室去了。 檀珠愣了愣,忙疾步跟了过去。到了内室里,王芍已经面朝里合衣躺下,檀珠没有傻到真去认为小姐是不舒服,但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檀珠努力回想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霍三爷和薛二姑娘成亲吗?还是她说的那句“拂珠去北地受罪?” 并不知道大牛村事件前因后果的檀珠,很理所当然的认为,因由引发于后者。檀珠自责起来,站在门里一边懊悔一边想辄。 “我没事。”背对着檀珠的人忽然开了口,声音讷讷的,“我想睡一会儿,你一路上辛苦了,也去休息吧,不用人进来伺候。” 她这么说,檀珠就更觉得小姐是为拂珠伤情。 但是没有办法,檀珠只能退出来给小姐带上了房门。站到廊下檀珠悔恨的想哭,一抬眼看见曾河杵在紫薇架下,斑驳的光影泻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凝重。 檀珠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曾河却拾起石桌上的一本书,抬手扔进了一旁的水缸里。 檀珠难掩惊讶,待曾河走远了,她跑到缸边瞧,“啊呀”了一声,那本小姐最喜欢看的《千秋英雄传》已经沉到了缸底,几尾小鱼摇着尾巴,已经把话本子当成食物啃起来。 檀珠心肝肉牵着疼起来。这套《千秋英雄传》是小姐的宝贝,小时候睡觉都要搂在怀里的,而且这话本子搜罗起来不易,最便宜的一本也要几十两银子,檀珠是王芍的“帐房大总管”,从她手里挪银子比登天还难,像这种明显货不当价的东西檀珠是一概抵制的。当年小姐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将“搜罗话本子”的开销列入“公帐”。 这个该死的曾河,手痒扔石头就好了,太败家了,简直太败家了…… 檀珠一边骂曾河,一边喊人捞话本子。 下人们很快就忙活起来。 王芍扯起被子盖住头,外边的声音隔住了,压抑的抽噎开始放肆起来。 她手里攥着一只陈旧的荷包,是当日在霍青腰间偷来的那个,里面除了几两碎银子和几张银票,还有一个极为普通的白色药瓶,那药瓶是空的,王芍却知道是那时候在扬州枇杷巷角楼里,霍青装模作样给她喂毒药时留下的小瓷瓶。 若不是心中念记,为何单单把这东西藏在囊中,否则王芍也不会误会,他其实也是对自己心有所属。 “霍青,霍青,霍青……”王芍咬着后牙槽,嗜血一般的念叨。仿佛要把这段时间的荒唐全都发泄出去。 骂过了,恨过了,被子被泪水浸湿也无济,不是你的,就算你拼尽全力,到最后仍旧不属于你。 说什么看过了风景奔赴下一站,到头来你才是他看过了就算了的风景,你却当他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归宿? 王芍啊王芍,你是头脑发昏了吗?真够高看自己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8:折损 曾河从王芍院子里出来后,直接去找了王云修,将去高淳所经历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我其实也知道,那个小厮莫名其妙的和我讲了一堆霍青未婚妻的事,肯定是有人授意,但我就是忍不下那口气,没经过您同意就拿长宁伯四公子怼回去了,这件事我有错,别的……我没错。” 曾河梗着脖子,好像被自己好好照顾的孩子受了欺负,他理所当然的要挥出拳头,一样的道理。 王云修站在一棵苍松下,小厮和药童在廊下整理他这两日购置回的药材。王云修看着他们,自知道闺女情窦初开之后就一直高高悬起来的心终于落下了。 这可真是歪打正着,看样子不仅霍青那边歇了心思,自家闺女这里也能死心了。 只是感情这东西就如心窝里长的一团肉,真正从这情里撤出来,比在心里剜肉更加煎熬。外人都羡慕她“早慧”,却没人知道她小小的年纪,心上已经累累的创伤。 王云修老泪糊住了眼眶,转过身拿袖子拭,掩饰般的问曾河:“郭进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金陵?” 曾河没想到这件事在神医这里这么轻易就揭了过去,有点难以置信的迟疑了一会儿,“哦……哦启程……我们回来的时候郭进被进嫂子身边的丫鬟给叫走了,我原本要问的,檀珠说人家小别胜新婚,让我别不识趣儿。” 曾河挠着头,他当时还觉得那丫鬟叫郭进到一边说话时,神情有些反常,不过他不是个多嘴的人,这件事说说也就过去了。 郭进这边却没有檀珠想象的那么浓情蜜意。他被丫鬟红釉引着去了母亲的屋子。冯氏端坐在屋内,儿媳董氏正侍奉在一旁,瞧见郭进回来,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露出松懈的神情。 郭进有些奇怪,给冯氏行了礼便问道:“母亲着急唤儿子过来,可是有急事?” 冯氏没有问郭进这两日被派去哪里了,他对王芍指派给儿子的差事从来都不掺和。她把一封信交到郭进的手中,“这是你父亲派人送过来的。” 郭进察觉到母亲神情里的郑重,不由和董氏对视一眼,然后拿起信笺拆开,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看到最后脸色也变了,“怎么会这样?” 信上说,三皇子奉命协办太后万寿节,往年万寿节宴席所用凤烛都是大内厂办,三皇子今年把大笔的银子花在了宴席歌舞上,据说还给太后搭了一个七层的长寿花塔,因此在凤烛一项上的开支便有所欠缺。三皇子也不知听谁说起汇锦昌北字号香烛铺子里的烛匠师傅手艺精湛,与内造工匠不分伯仲,而所做香烛的造价却远低于内造。 三皇子听了便让三皇子妃娘家人操办此事,为了掩人耳目,也并没有说凤烛的用途。北字号香烛铺子的管事掌宗也只当普通订单接了下来。好巧不巧,烛匠师傅那几天遇到了难事,心情起落,常买醉解愁,在一次醉酒后用错了配料方子,凤烛送到三皇子府后竟然断成了两截。 三皇子一气之下带着府兵砸了香烛铺子,并扬言,汇锦昌北字号的香烛,谁买,谁就是摆明了和他慕容旭过不去。 汇锦昌北字号香烛铺子因此只得关门歇业,连带着杂货铺子和金楼银店的生意都受了影响。 郭进不由将信再次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看到最后他抚着额头,开始替父亲头疼起来。 大景朝历代君主多信奉佛教,景朝百姓也多信神佛,所以在汇锦昌的诸多店铺里,香烛铺子的收益仅次于杂货铺子,是北字号主要的进益产业之一。 郭进喃喃的说:“这次的事情如果是被人陷害,那还真是打在了七寸上,京都那边应该折损不小。” 冯氏和董氏原本就拿不定主意,听郭进这么说,两人的神色更加紧张起来,冯氏前倾身子,问道:“你父亲将信送来给你,而不是给芍姐儿,是不是不想让芍姐知道?” 郭进换了个手拄着头,凝神想了一会儿,“先前不是合计着‘离心计’吗?父亲可能是怕落人口实,看来他老人家还想着早前的计策。” 所谓“离心计”,便是郭家假意和王芍交恶,将汇锦昌大半的资金转移出去,使汇锦昌失去被人觊觎的价值。 冯氏和董氏也都是知情人,听闻如此,两个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哀愁。谁不想过风平浪静的太平日子?谁想在悬崖边讨生活?想要活命就要未雨绸缪,谁让他们是蝼蚁一般的商户。 郭进把书信收进怀里,站起身吁了口气,安慰母亲“您老不必操心,我估计回金陵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您不如张罗一下行李,我瞧着您到凤来后又添了两个箱笼。” 冯氏了解儿子,知道他是在特意打岔,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嗔笑起来:“添两个箱子怎么了,我和澜夫人有多少年没见了,你和你爹置办的那些土仪最没意思了,给女人送礼,还得说这些金啊银啊的,看着就妥帖。” 郭进不由暗中朝妻子撇嘴,董氏忍俊不禁,郭进应承了两句就要出门,“回来的时候,在人群里瞧见了简顺,我估摸着是郭通派他来送信了,金陵什么形式咱们还不知道,我去问问他,然后再去和大小姐说我爹那边的事儿。” 简顺是郭通身边最得力的小厮,派他过来必然有正事,冯氏也不问,只叮嘱郭进:“大小姐的脾气像她母亲,你要在旁劝着点儿,左右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今年少赚些银子,旁的地方再找补回来就是了,没必要非揪根刨底。” 郭进笑着应了,从冯氏的院子里退出来。 待他回房换了衣裳,又找来简顺询问了一番,再听手下禀报了几件差事,就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郭进本打算吃了晚膳再去见王芍,一个小丫鬟探头探脑的进了郭进的院子,和郭进的小厮逢喜小声嘀咕了几句。 逢喜扭头就往屋里跑,“大爷,檀珠派人过来,说想要请大奶奶过去一趟,说大小姐似乎……有些……不对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29:缓解 王芍院子里的反常,还得从晌午的时候她蒙着被子好一通哭说起。 哭,绝对是个体力活,所以王芍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谁都不敢去叫。程小斧艺高人胆大,被檀珠二两银子一哄,进去叫人了。 结果发现大小姐眼睛红红的,缩在被子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程小斧同情心泛滥,叫醒王芍,小声且郑重的问:“大小姐,谁欺负你了,我可以让我师兄帮你杀了他。” 王芍前一刻还睡眼朦胧,下一刻人彻底的吓醒了,翻身就要起床。 程小斧一把按住她,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口气儿,声音压的更低:“我没吓唬你,我师兄接过暗杀的活,手法好,干净利索,没有后顾之忧……” 在他们江湖人的世界里,没有拳头解决不了的麻烦,真解决不了,那便改用刀子。 王芍虽然经历过几番大风浪,但在程小斧熠熠生辉的眸光下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杀……杀人就不必了。” 程小斧看着她,表示很怀疑。 王芍强撑着振奋起精神,正色说:“我就是一口气儿憋在心里不得劲,等缓过来就好了,没到……那地步。” 王芍其实很怀疑,如果自己的心地稍稍有那么点坏,人也稍稍的少了那么点理智,那么也许……或许……可能……嗯,其实也不错。 不过,王芍不太富裕的良知还是把瞬间弥漫起来的邪恶感压了下去,她用力的朝程小斧摇头:“真的,缓一缓就好了,我能缓过来。” 看得出来程小斧有那么点可惜,但她马上又振奋起来,“我有个疏解的好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王芍“呃”的一声,吓出了一声嗝,两手死命的捂住嘴,一双眼睛无限惊恐。 只是王芍没有想到,程小斧的好办法,简单粗暴并且有效,最重要的是,很对她的脾气…… 董氏慌里慌张赶到王芍院子的时候脑子是懵的,不仅入眼处是丫鬟们瑟缩胆寒的面色,鼻端还能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再看主屋内没有点烛,大丫鬟檀珠以及时常见到的阆环、程小斧都不在院子里。 “这是怎么了?大小姐呢?”董氏从不呱噪,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沙哑的像一把旧胡琴。 一个长相伶俐的小丫鬟连忙走上来,“进大奶奶,您来了,我们家小姐在……在后院……小厨房。” 董氏携着丫鬟红釉转身就往后院走,那个伶俐的小丫头来不及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进大奶奶拐进了后排房,紧接着,两声尖叫像箭矢一样传了出来。 伶俐的小丫头抖了两抖,人都快要哭了。 那边董氏尖叫过后,捂着胸口犯呕,红釉在一旁伺候,但眼睛半寸都不敢往旁边挪。 后排房前的一排水桶边上,程小斧正一手崴着鸡脖子,一手挥刀放血。她身后摆着案板和七八个砂锅炉子,王芍表情冷漠,举着一把菜刀,正一刀一刀剁着鸡块,脸颊上沾了血沫,一件焦黄色桃实纹裙子已经血迹斑斑,她竟然毫无所觉,全心全力都投注到了剁肉这件事上,仿佛那案板上的鸡肉和她有着深仇大恨,她势要将其碎尸万段似的。 小厨房里的仆妇丫鬟则眼观鼻鼻关心的在屋檐底下烧水刷锅,时不时偷瞄一眼王芍,满脸的惧意。 还好,董氏的一声尖叫打破了满院子的诡异僵冷,王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眯着眼睛才看清楚来的是董氏。“嫂子,是你啊。” 声音柔柔的脆脆的,不知为何,董氏冷不防打了个寒颤,从头凉到脚。强忍着才没在王芍走过来的时候撒腿往回跑。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董氏嗫嚅道。 “没什么,想学怎么做菜,回金陵好孝敬母亲。”王芍最初就是这么向身边人解释的,当然,除了程小斧之外没人知道内情。 她接过檀珠递过来的手巾擦手,瞧见董氏的脸色白惨惨的,关切的问:“没吓着嫂子吧?我不会做饭,算是初学,动作难免大了些。” 董氏不由往她身后的院子里打量,满院子的鸡毛,地上两把菜刀卷了刃,案板上鸡块堆成两座大山……董氏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翻腾。 王芍其实是有些意犹未尽的,但也知道这种荒唐之举不能做的太过,看一看董氏瞧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这回恐怕是吓到她了。 她不由朝檀珠瞪了一眼,满院子也就这丫头敢去搬救兵,再看看阆环和其他丫鬟那瑟缩的模样,想必她们今天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王芍叹了口气,回头冲程小斧露出个笑脸。 程小斧在王芍的明眸里品出了释然的味道,看,她就说嘛,没有刀子解决不了的麻烦。 一行人往前院儿走,王芍吩咐下人去给董氏请个大夫,董氏笑着说“不用”。 一个最近才提拔到院子里走动的丫鬟在一旁忽然插嘴:“家里老爷和少爷都是大夫,干嘛还去外头请大夫,不如奴婢去请了少爷过来?” 董氏红着脸有些尴尬,她是妇人,也是晚辈,见神医和春林都要回避,除非得了大病,否则是不好找这两位爷诊治的。好在王芍知道分寸,看也不看那奴婢,只扫了一眼檀珠,然后扶着董氏进院去了。 那个插嘴的奴婢尤自不知,正要跟着往院子里去,却被檀珠一个眼刀给盯住,但檀珠也只是盯了她两眼,转身对着阆环好一通斥责:“知道你心软性子糯,经不住人磨耳根子,可也要把眼睛擦亮了,什么人都能往小姐跟前送?我看你是活够了。” 阆环连忙跪地请罪,那插嘴的丫头哪曾想过这些,早吓的腿膝发软,檀珠见了只觉腻烦,转身进了院子。 冷汗津满了阆环的额头。刚刚檀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正点上,这丫鬟的确是经她手提拔到院子里使唤的,她也知道这人小毛病不少,却没经住她的软磨硬泡,她原想着有自己在一旁看着,回了金陵就把她打发到别处当差,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拂珠姐姐从前就常说,心软性子糯无碍,耳根子浅却是大忌,可惜她没往心里去,阆环咬着下嘴唇,转去了廊子底下跪着。 几个仆妇将院门口哭天抹泪的小丫鬟给拖走了,还有人很是机敏的去外头请大夫,院子里忙忙碌碌,只是经过阆环的奴婢都不禁交头接耳,有一个甚至故意放大声音,“我说什么来着,檀珠回来了,小姐看也不想看她,本身就是只黑毛乌鸦,还妄想做小姐身边的金丝雀儿……” 阆环听着,后背挺的笔直,像院子里新移来的那株剑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0:得喜 王芍换了件家常的松绿松江棉布裙衫回到内室的时候,来给董氏把脉的大夫也到了。 王芍问:“哪儿请的大夫,这么快。” 檀珠正指挥下人摆放屏风,闻言笑说:“街口有家济众堂,小斧常去他家买山楂丸。” 众人一听都乐了,程小斧爱吃,脾胃不太好,元胡曾经给过她橘井堂自制的山楂丸,可程小斧嫌元胡拿来的山楂丸没有外头卖的甜,硬是自己花钱去外面买来吃。 王芍也知道这事儿,忍不住抿嘴笑:“哦,就是山楂丸做的特别甜的药铺?” 下人们都忍俊不禁,檀珠凑趣道:“小姐可得瞒着,回头让神医听了去,得给小斧小鞋儿穿了。” 众人笑的就更厉害了。那边红釉已经扶着自家主子挪到了屏风后,有仆妇领着一个长的矮瘦的大夫进了门。董氏收了笑,悄声对王芍念叨:“我都说了不用看大夫,是我大惊小怪了,惹得你劳师动众。” 王芍站在董氏的身后,手扶在董氏肩上:“就算是为了宽我的心好了,回头让我师兄知道了,我就成那个穿小鞋的了。” 檀珠和红釉忍俊不禁。董氏也不再说什么,手从屏风后边伸出去,放在一旁铺了锦垫的小桌上。 老大夫捋着胡子,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才着手仔细的把起脉来,过了好一会儿,老大夫眉头一松,突然哈哈郎笑起来,连道“恭喜”。 屋子里都是精明人儿,马上就想到了一种可能,都不禁朝董氏看过去。董氏反倒懵住了,一时回不过神儿来。只听老大夫道:“夫人这是喜脉,脉象稳健有力,已经两个半月了。” 董氏的脸色变了,惊喜又激动。她原本小日子就不准,连着几个月的操劳,根本就没往那地方想。现在回忆起来,可不就是离开淮阴的时候怀上的。 这么想着,董氏羞涩起来,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颈子里去,这要是传出去了,莫不叫人误会成是在路上…… 王芍脑子里却想到了另一层。从前听说董氏受孕艰难,成亲后求子汤药就没断过,听说哪里的送子菩萨灵验,董氏必要亲自去拜。一年前郭通也成了亲,郭通的媳妇陆氏家里是经营竹器的,从小和祖父母在乡下种竹砍竹,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好的原因,陆氏进门后第一个月就查出了喜脉。 冯氏嘴上安慰董氏,让她不要着急,子孙缘都是缘分,随缘就好。可心里难免着急,跑寺庙和求汤药的次数更勤了。 没想到,董氏竟然在这样的情境下怀上了子嗣。王芍即为董氏高兴,又不免后怕,一路上波折不断,万一有个闪失她可怎么和郭进交代。 董氏估计也想到了这些年求子的不易,高兴过后眼底不免犯湿,又怕王芍笑话她,连忙拿帕子拭泪,强笑:“瞧我这不争气的。” 王芍揽着董氏的肩膀,“嫂子,这一路拖累你了。”声音也带了哽咽。 檀珠见红釉也十分激动,只得上前一步笑着打岔:“小姐,看您这回还怪奴婢去搬救兵不?甭说别的,今儿没二两银子的赏,奴婢可是不依。” 一句话让董氏和王芍都破涕为笑。 “赏,吩咐下去,甭管是跟着出来的,还是凤来宅子里的,每个人赏六两六的银锞子。”见檀珠两眼冒绿,又添了句:“檀珠还有大奶奶身边伺候的,赏双倍,老大夫神医妙手,封六十两诊金。” 此言一出,不仅丫鬟下人们一脸的喜色,连那位老大夫也笑的合不拢嘴了。六十两啊,他济众堂一个月也挣不来六十两啊。 消息马上就传遍了凤来县的宅子,冯氏最先赶了过来,一进屋就抱着儿媳妇老泪纵横。董氏也哭,大伙一个劲儿的劝,冯氏就派人去喊郭进到内院,“让他来谢谢大小姐,男人家家的,自个老婆不舒服也不知道请大夫,要是有个三长……呸呸呸,这小子这么皮实,日后比他爹要能耐。”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董氏的肚子说的,董氏不免又紧张起来,婆婆一不留神就叫出了“这小子”,显见着是想要抱孙子的,可她怀上就已经很不易了,如果是个闺女,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怕公婆和丈夫要伤心了。 但董氏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郭进没多会儿就来了,笑的像个傻子,和众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离媳妇儿的肚子,合不拢嘴说:“生得像阿霞就好了。” 阿霞是郭通的闺女,自出生后一直养在京都。郭开山一生精明严肃,回到家也甘愿给孙女当马骑。一家人哄着块儿宝,谁见了都想抱一阵。 郭进是发自内心的也稀罕闺女,但他说话不经脑子,当着母亲的面盼闺女,自然遭冯氏的白眼。董氏心里甜成蜜,行动却要和婆婆保持一致,她拿胳膊肘拐了丈夫一下,“我喜欢小子。” 这话让冯氏满心欢喜,毫不客气的把媳妇从儿子身边夺过去,一面让红釉和银霜左右护住,一面和王芍告辞:“刚才你爹让柴胡给我捎了话,说等会去给彩茹把一把脉,毕竟一路周折,让你爹开两副药护着才是正经。” 王芍听了,要送她们出门,冯氏按了按她的胳膊,“你师兄有正事儿和你说,你们商量着,明儿师娘亲自下厨,做鸭包鱼犒劳你。”然后捏了捏王芍的手,小声:“你师父捎信过来了。” 王芍听说师父郭开山来信了,便知定不会是小事,于是也不推辞,目送着冯氏婆媳出了院门。只是不等冯氏她们步行回院子,郭进就小跑着跟了过来。 冯氏又好气又好笑:“莫非你连你娘都信不过,非要亲自送你媳妇歇下才行?你爹要是知道你把正事都抛后头,肯定要气你沉不住气,兜不住事儿。” 冯氏嘴上说的严厉,心里也知道儿子盼孩子盼了很久,一时失了分寸也是难免的。 可郭进却抖擞着精神说:“事儿都谈完了,小姐放我回来的。” 冯氏婆媳听的一愣,她们都知道郭进是要和王芍说京中香烛铺子的事儿,可听郭进这口气,怎么像是解决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似的。 郭进见母亲和妻子迟疑,小声解释:“小姐说不算大事,可能是朝廷的申斥要发下来了,那边伤了元气,想找补回来一点,恐怕那边是盯上了香烛这一块儿,早有所图的,咱们顺其自然就好了,他们恐怕也没那个精力一直咬咱们,毕竟在某些人眼里,他们才是落水狗。” 这话说的隐晦,可冯氏婆媳都听明白了。的确是这样,定昌侯突遭此劫,对郑家人来说可不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定昌侯这口气且要缓上一阵子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1:定论 王芍早已料到定昌侯的怒火会烧到汇锦昌京都的铺子,如今只伤到了香烛这一行,在王芍看来已经是最小的损失了。而且就像冯氏说的那样,一处不挣钱,别的地方多找补回来就行了,他们现在需要规避锋芒。 所以,香烛铺子的事并没有影响王芍的心情,相反的,郭进禀报的另一件事,却让王芍有了难得的好心情。 郭通派了小厮送来的字条摊开在王芍的桌案前,她嘴角微弯,发自内心的笑了。 字条上书七字:冤大头已到金陵。 郭通所说的“冤大头”便是那个买入汇锦昌南字号四成股份的二世祖。此人姓赵,名东来,是湖州织造大王赵耀祖的小儿子。 据郭通的小厮简顺所说,这个赵东来到金陵后,便吵着要开南字号股东大会,那些原本滞留在金陵,要和澜夫人讨说法的掌宗们,抱着观望的态度应会。谁知道赵东来一没有谈商业前景,二没有说经营方向,而是要发动汇锦昌南字号的势力和家里争家产。 南字号的掌宗们提出反对意见,那赵东来直接质疑,“你们汇锦昌大东家不是有‘一言权’吗?” 汇锦昌的大东家的确有“一言权”,一言否定权,一言决定权。只是他们早年都当沈观澜是软柿子,并没有把她当成真的大东家,也就都忘了南字号的大东家还有这样的权利。 南字号的掌宗们碰上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二世祖,话说不通,理辩不清,无不弄的灰头土脸。最后实在无法,纷纷离开金陵去找他们的主心骨窦定坤拿主意了。 被掌宗管事们堵了快一个月的橘井园,总算清净了。 这怎么不让王芍高兴?南字号这些人和事,就像跳上餐桌的蛤蟆,不咬人却恶心人。所以王芍行程缓慢,甚至有些拖沓,就是为了等郭通把这摊子恶心事给摆平。 至此,王芍心里总算有了那么点归心似箭的感觉,但她没有吩咐立即启程,她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 第二日一早,王芍带着檀珠再次来到了千机轩。 自从上次崔翁告诉她外祖母的遗物其实是“根谱”后,王芍的心上就像悬起了一把锁。外祖母这一生,见过的外人少之又少,踏出沈园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可她老人家却活的精致,活的幸福。 外祖母是王芍最敬佩也是最羡慕的人,所以当知道“根谱”有可能解开外祖母的身世,王芍的心态早已向“急切”和“期盼”转变开去。 但是令王芍失望的是,千机轩大门紧闭,崔翁让儿子带给王芍一句话:“求解去,三年为期,勿寻。” 原来崔翁当日说能够解开“根谱”,也只是缓兵之计。匠人痴迷于解开玄机,崔翁一生精于此道,遇到难解之谜必然会废寝忘食。等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解开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过把根谱还给王芍,因为根谱留在王芍手里不过是废物一块,还不如他拿着根谱去拜会那些技艺更精湛的高人。 崔翁不告而别,却令王芍的希望落空,她既担心崔翁的安危,又担心根谱会流落于外,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再一想,崔翁说“三年为期”,三年之后她身在何处都还未可知,看来一切只能随缘份了。 王芍回到住处,去寻父亲商量回金陵的事,最后商定两日后启程归家。就在大家忙碌收拾行李的时候,“上阜村伐林案”正式有了定论。 前工部侍郎冯均贬黜流放、罚没家产、父母妻儿充为贱籍……夺定昌侯之子万卓东城兵马司副都指挥使职务,免其世子之衔,责令在家闭门思过一年……斥定昌侯万存兴教子不严之过,罚俸两年。 此案牵连之人无数,其中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十一人,重者罢免,轻者罚俸。扬州涉案官员更是有四十九人之多。 最惨的还是工部,自工部侍郎以下,涉事官员三十三人,除了上阜村被伐的密林,还牵扯出多次工事的亏空。对定昌侯乃至万氏一系来说,最大的损失不是申斥和罚俸,而是他们这么多来在工部的苦心经营都付之一炬。 而万家和郑家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最大的底气便是来自于把持工部而得的巨大利益。 如果说阜水小吏高宝良是引起此次事件的一点火星,那么真正烧掉万家半边大厦的,则是郑家多年来的蛰伏取证。否则冯均这十九项罪,也不可能仅仅一个月便查实定案。 直到此时王芍才深深感受到,比起定昌侯府,那个太后和贵妃的娘家英国公府,才是真正能让人心底发寒的力量。 和王芍的感慨相比,身在京都并身陷漩涡之中的窦定坤,体会的更加深刻。因为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定昌侯已经通过窦定坤之手,转卖了近一百万两的财产,这些银子不仅用于阻挡那些拍向万家的巨浪,还用于安抚那些遭到牵累后有可能背后捅刀的亲信和官员。 总之,窦定坤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皇权之下人命和钱财的卑微。 自认为在商海里千锤百炼,已经能幻化成精的窦定坤,对前路莫名的恐惧和茫然。但他已没有了退路,往哪里走、走向何处都由不得他。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楚,定昌侯现在还留着他、还肯用他,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他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恐怕他也会像那些没入洪流里的小卒一样,悲惨落幕。 在这样的自省之下,窦定坤在京城的日子可谓时时谨慎,刻刻小心。 这一日,定昌侯身边的小厮宏旺特意来找窦定坤,说侯夫人这两日心烦憋闷,想找几个女眷去府里摸牌,听说南方人精明,特意邀请窦太太前去,还嘱咐一定要带上窦小姐。 这消息让窦定坤和姚氏心里都有了不好的预感。姚氏到京城已经一个月了,最初窦定坤让她过来,是想着自己如果在侯爷那里受挫,也好让姚氏去走走侯府女眷的路子。谁知道到了京城后马上就出了汇锦昌南字号易股的事,定昌侯将火气全都转去了沈氏母女身上,对窦定坤的苛责反倒没有想象中强烈。所以姚氏和窦凝也一直闭门不出,行事比窦定坤还要低调小心。 而且定昌侯虽然遭到了重挫,侯府却不乏巴结之人,何至于唤名不见经传的姚氏进府,而且还叫上窦凝?夫妻俩都不是愚昧之人,他们不由想到之前定昌侯无意中关心窦凝婚事的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2:归宿 此一时彼一时,早先定昌侯提起女儿窦凝,窦定坤或许还会以为侯爷有重用拉拢他的意思,那时候他甚至觉得女儿嫁给侯府旁枝的庶子都是极有可能的,为此还特别命人将侯府旁枝的适龄男子都打听了一番。 可是现在,别说窦定坤,就连一向拎不清的姚氏也已经想明白了,从前的想法简直就是白日梦,定昌侯就算现在受了重挫,也有的是官宦人家想把闺女系到万家的这棵树上,和他们相比,窦家鄙如蝼蚁。 那么定昌侯曾经对女儿亲事的问询,便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要让窦凝给人做妾。 窦定坤的母亲就是妾室扶正的,直到窦定坤后来发达,家乡人也还是在背后叫他“窦家庶子”。这是窦定坤身世的隐痛,所以他娶了姚氏后,就算对姚氏再多不满也从没想过要纳妾,更别提是要让女儿去做妾。如果女儿做了妾,他窦定坤岂不是又要多个“姨娘老子”的称呼? 所以窦定坤到京城半个月后,就有了让女儿趁早结亲的打算。他让儿子窦英在同龄人中打听人品老实的年轻人,只是窦凝的心思野,窦英给她介绍了几个她都不乐意,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没想到,侯爷还是记起了窦凝。此时别说窦凝还没有订亲,就算她已经订了亲,恐怕也是侯爷吩咐什么便只能是什么了。 窦定坤又一次体会到了自身的渺小和无力,仿佛身在激流里,一切都不由自己。 第二日,姚氏带着窦凝去了定昌侯府,窦定坤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他从早上坐到下午,直到夕阳从窗棂泻进屋子,姚氏才一个人回到了窦府。 姚氏一回来就直奔书房,然后冲到窦定坤的身边,贴着椅子跪了下去,“老爷,咱们可就凝儿这一个闺女……你……想想办法。” 窦定坤眼神落在窗边的一棵文竹上,只问了四个字:“给谁做妾?” 姚氏哭声一顿,她脑子木木的,一时有些茫然:“侯夫人没有说……” 她将去侯府的经过说了一遍。 宏旺从侯府的后角门引她们进去,九曲十八弯的绕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侯夫人会客的花厅,她还看到了很多穿着不凡的妇人。侯夫人的确在打牌,却并没有要她上桌的意思,甚至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只是问了几句诸如“你闺女几岁?”“琴棋书画可会一样?”之类的话,然后就打发她下去了。 只是她刚出花厅,就有个凤眼妇人把她叫了过去,窦凝则由两个仆妇带到小厅喝茶了。姚氏原不放心,但那凤眼妇人气势很不一般,一个眼神都是毋庸置疑的模样。 姚氏回想当时的情形,不自觉的收拢手指,连将窦定坤的袍角捏出了褶皱都没有察觉,半晌,姚氏喃喃说:“她说侯夫人看中凝儿,要给凝儿指一条锦绣繁华路,但凝儿这样还拿不出手,今后就留在侯府,自有嬷嬷调教,等好事定了,也由着我去探望。” 窦定坤有些意外,略思量后,蹙眉问:“她说的是‘有嬷嬷调教’?” 姚氏点头,诚然的看着丈夫,企图在丈夫脸上找到一线生机。但姚氏注定要失望了,窦定坤的眼神渐渐变的幽深,嘴里反复咀嚼这句话,然后若有所思的说:“凝儿要应付的人,莫非是勋贵?” 姚氏听后脸色惨白,她原本还期望侯爷要把女儿许给下属官员做妾,以此达到笼络的目的。就算凝儿真成了妾,只要有定昌侯这棵大树在后撑腰,凝儿的日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若要让凝儿去拉拢权贵?姚氏满心惶惶,凝儿的脾气她这个做娘的再清楚不过了,若要她去那种勋贵家族里讨生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踩得骨头都不剩。 至此姚氏才真的感受到,什么叫做“眼瞅着女儿往火坑里跳”。姚氏除了哭,没有丝毫主张。 次日,窦定坤接到了定昌侯下达的新“差事”——成为新商号“百念堂”的东家,并命他在一个月内垄断京都香烛生意。 自从窦定坤知道汇锦昌的香烛铺子被三皇子盯上之后,便预料到定昌侯想要垄断京城香烛的市场。窦定坤和儿子窦英商讨过,窦英觉得十分可行,因为和万家对立的郑家,名下并没有和香烛有关的行业,只要前期用价格战招揽住顾客,未尝不能迅速崛起一家大香烛行。 可是,定昌侯却并不打算给窦定坤任何资金。若是搁在从前,窦定坤完全有能力自己解决资金的问题,但是如今…… 窦定坤不禁再一次在心底咒骂沈氏母女。 骂归骂,恨归恨,资金的事情若是不解决,窦定坤很难在一个月内让新商号顺利运营。 窦定坤无奈找到了宏旺。 从前窦定坤没少拿银子喂宏旺这个狗奴才,但做奴才的最会看人下菜碟,接过窦定坤送上的一百两银票后,宏旺的表情并没有从前那般恭敬,反倒冷冷淡淡的,隔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吐出一句:“南字号已经无用,何不拿来周转?” 窦定坤当即变了脸色:“这怎么行?” 宏旺笑容更甚:“为什么不行?” 窦定坤竟被宏旺问住了。今天早上扬州那边刚传来消息,说南字号的新东家要行使“一言权”,让南字号重点经营织造生意,不再做南北通货。从前和他站在一个阵营的分号掌宗,想让他回去坐镇,夺回大东家之权。 毕竟人人都知道他手里的股份远多于沈观澜。可是就算他此时做了大东家又能怎样呢?他们汇锦昌南字号的货运和货舱都断了,汇锦昌南字号已经不再具备通货大商的基本条件。若他此时把手里的股份卖出,或许还能卖二三十万两银子,若等商号的名声一落千丈时再转手,恐怕那些股份会变得一文不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易股之事发生之后,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南字号易股只是障眼法,王芍以及那个老狐狸郭开山正在铺设一张大棋局。 但到京都之后他所经历的事太繁杂,他还没抽出功夫细想此事。 宏旺看着他的样子,闲暇惬意的神情里多了一丝鄙夷,他忍不住提醒窦定坤:“侯爷手下多的是会做生意的,不缺你一个。” 窦定坤心底一惊,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是啊,他已经失去和汇锦昌交手的资格,若要回到从前的位置,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老老实实做定昌侯身边的一条狗。 窦定坤勉强笑了笑,问宏旺“这是侯爷的意思吗?” “侯爷怎么可能给你意见?”宏旺的声音没有多少起伏,像是寻常到极点似的,“侯爷只关心一个月后京都最大的香烛行跟谁的姓。” 一个月后,京都最大的香烛行,若非姓万,便会姓郑。 窦定坤偏过头,视线茫茫落在一副山水屏条上,快落山的阳光透过席帘的间隙照进来,一道一道的,满室斑斓。 半晌,他轻轻念了句,“好,我派人回南地……卖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3:比试 凤来县王芍所住的小院里,众仆妇正在为明日启程做准备。阆环则拿了个蒲扇在二门口等张来富。 原来,王芍知道董氏这两日吃不下东西,就吩咐了来富去酱菜铺子买些脆爽的腌萝卜回来,可是张来富下午就出去了,眼看晚饭到了也不见回来,阆环张罗晚饭发现腌萝卜还没送过来,就亲自到二门口来问了。 当听说张来富一直都没回来,和他同去的铁拳也没回来,阆环心里不觉开始担心,正要去回禀檀珠,二门侯着的仆妇却“咦”了一声,“那不是来富兄弟的马车?” 阆环随声望去,果然见张来富常坐的平头马车朝门口驶来。待再走近了细看,不禁“哎呀”一声,“铁拳,你这是被谁打了?” 阆环的声音不大,可经不住铁拳的名头响,大伙都知道曾家两兄弟合手才勉强把铁拳制服。所以听说铁拳挨了打,门房里好几个人钻出头来看热闹。 就见铁拳脸上带伤,袍子被撕破了几处,前襟还隐隐渗出血迹,虽然没有那天程小斧教训曾河时,曾河那般惨相。但在大伙的印象里,这也算是铁拳最落败的一次了。 铁拳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憨憨的笑,“不碍事、不碍事。”一边拿出怀里的煮栗子,招呼门房的几人,“我打架赢了,来富给买的,请大伙一起吃。” 众人不禁浑身一凛,上上下下打量铁拳,这……这是赢了?自己伤成这样,那对手岂不是被打得半死? 这时张来富从马车上跳下来,他瘦了一大圈,给人一尖嘴猴腮样,经过了几日的萎靡,这些日子气色渐渐缓和,有时候也能和人逗几句闷子了。他走过去在铁拳背上拍了拍,证明道:“刚有个人莫名其妙的找铁拳比试,我着急送酱菜回来,想直接把人打发了,没想到那人当街动手,咱们只好先把人解决了再说。” “解决”这个词儿颇有深意,也听得人莫名胆寒,不禁敬畏的看向铁拳。 阆环捂着心口,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被酱菜铺子的伙计装缸做菜呢,身上背着差事,也不知道先回来知会一声。” 张来富和王芍身边的丫鬟都混的铁熟,早前在淮阴的时候拂珠常关照阆环,两人说起话来也很随意。张来富就冲着阆环做势一揖:“我是真怕咱们铁拳把人给打死喽,可不得在边上看着嘛,这要是出了事儿,谁能担待?” 他拿铁拳做由头,铁拳当然不乐意了,一边嚼着栗子一办呜呜哝哝的辩驳:“你哪里看着我了,你不是在旁边开了赌摊子吗?整条街的人都被你吆喝来了。” 阆环瞠目结舌:“来富,合着你拿铁拳赚钱去了啊?” 另有人大叫:“怪不得给咱们带栗子吃,赢了多少?”又问铁拳:“他可分你了?莫不要被这小子全捞走了?” 张来富被铁拳说破,没好气的回身瞪他:“要不是我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喊赔赢,你早就输人家手里了,我这是激励你……不知好歹。” 众人“呸”声一片,铁拳挠着头,憨憨的笑。 阆环把张来富手里的酱菜坛子接过来,瞪他道:“别欺负老实人,快把赢来的分人家一半,以后你出去,铁拳也好护着你周全。” 铁拳抱着栗子嘿嘿的笑:“大姐您多心了,来富兄弟分了我七成,剩下的钱他都买栗子了。”说着把栗子往阆环面前送。 阆环被他那声“大姐”叫的生无可恋,狠一跺脚,转身走了。 阆环走后,大伙自然又是一阵哄笑。然后分了栗子,又取笑了张来富一番,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各自卸了差事,约着喝酒去了。 铁拳被人当街截住比武的事,也只当成趣闻,在下人之间传了传,并没有人放在心上。 而此时,停靠在凤来县码头的一艘商船里,林兆久正用一块儿薄薄的鹿皮巾子擦拭手里的白玉萧笛。林兆久便是那位被定昌侯派去坐镇阜水镇,实施禁行令抓捕水吏高宝良的幕僚林先生。 此时的林兆久,相较于在阜水镇县衙被官兵们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时,少了挥斥方遒的味道。他仍然穿着最普通的灰色布衣,像个邻家和蔼的大叔。 但是跪在他面前满身是伤的手下,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面前之人的和蔼,相反的,冷汗已经在船舱地板上氤氲成了一滩河,并且有越聚越多的趋势。 好在,林兆久并没有擦拭很久,待那白玉萧笛被擦的如皎月一般澄澈,林兆久便命人取来檀木盒子,将萧笛小心翼翼的放置进去,然后站起身擦了擦手,仿佛此时才看到面前跪着的人。 “输了?”声音如玉石相撞,清澈干脆。所以那声音里隐含的不悦也清清楚楚的听在了手下的耳中。手下几乎趴伏在了地上,身子和声音都不住的颤抖着:“属下和那人过了二十七招,不幸……落败。” 林兆久“哦?”了一声,虽然他派出人手的本意并不是要一个输赢,可他身边能算得上数一数二身手的人却以落败告归,还是让林兆久感觉到了一丝的不适。 林兆久捏了捏眉心,问:“如何?” 跪伏着的手下哪里还敢隐瞒,一五一十的说:“这人武功是武当的路子,招式很杂,有些蛮力。属下着力试探他上路的功夫,发现他拳风虽利,但力量全在手臂上,使力全靠下盘,胸背力量反而薄弱。而擅长拉弓之人,力量全靠胸和背,属下可以肯定,这个叫铁拳的人并不擅长弓箭。” 林兆久拿火剪挑了挑烛芯,一字一顿的念道:“不擅长弓箭?” 手下没有说话,他今天虽然输了,却也不算失职,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在密林里射杀裴达的人不是铁拳。 “真有意思”,林兆久失笑:“我倒是很好奇,裴老弟死在谁的手上。” 箭无虚发,一招毙命。而且林兆久怀疑当时在大牛村射穿王芍的那一箭,也出自此人之手。 林兆久许久无言,直到船摇晃至河心,他才仿佛想到还有个手下在他面前跪着, “你退下吧。”林兆久随意的说。 手下惊喜莫名,连忙跪着退出船舱。被掺杂着湿意的夜风一吹,手下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忍不住长松一口气,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一柄长刀从他后背冰冷没入,锋利的刀刃穿透他的身体从胸前刺了出来,下一刻他整个人便被提起扔进了水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4:金陵 七月立夏,王芍一行自凤来县启程,经水路行船两日到达金陵东渡。 郭通带人来接。王云修、王芍、冯氏等人以及各自贴身奴婢先行乘车进城,郭进则留下安排其余奴仆以及随行物品。 自东渡进城还需半日路程,途经凤凰山时王芍掀开窗子向外望,书上说凤凰山“四顾江山,下窥井邑,古题咏唯谪仙为绝唱”,果然名副其实。王芍虽爱看书,却没有吟诗的能耐,遂回首问春林,“会作诗吗?” 春林三年前就被父亲送到书院里读书,王芍问这句话时,其实是有些期待的,毕竟满腹经纶的男子很受欢迎。 王春林百无聊赖,开导似的语调:“姐,咱们商户人家,能读书识字已经足够了,就算我念首诗出来,恐怕除了咱爹也没人听出门道,所以我从来不好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说的大言不惭,一丝儿脸红的意思都没有,王芍嗤他:“作诗是华而不实?照你的说法,世上什么事儿最实在?” 王春林坐直身子,不知从哪里抹出两颗骰子,蛊惑道:“当然赚钱最实在。” 王芍笑了。船行两日任谁都觉得疲惫,这会儿让脑子松散些,未尝不是件实在的事儿,这一点,他们姐弟倒是一拍即合。但她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输了耍赖。” 王春林仰头喝茶,拿空出的杯子装骰子,摇起来“叮当”作响,闻言嘿嘿笑了两声:“我不耍赖,不过我手上银子不多,姐你得让着我。” “那还有什么意思。”王芍挪过去,在马车暗格里掏出纸和,以及鳞次栉比的招幌匾牌。 策马在旁的郭通唤了声“小姐”,然后朝街边一栋飞檐高耸的楼阁指去:“那就是四季春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5:归家 四季春坊是王芍的曾外祖父一手创建的绣坊,那时候沈家在棉花和织造行业里算是龙头,在沈老太爷的苦心经营下,四季春坊成了当时南地首屈一指的绣坊,尤以苏绣和满绣闻名。 沈家生意逐渐往通货一行发展后,沈七爷接手了四季春坊,并尊父遗命,将五成股份转给当时技艺最为精湛的绣师俞阿巧,让其以技持股,代为管理绣坊。 俞师傅一家受过沈老太爷大恩,俞家人不仅一生尽忠四季春坊,还培养出了一批优秀的绣师为四季春坊效力。俞阿巧去世后,由其女儿俞芙蓉接任坊主一职,俞芙蓉绣技精湛,幼时曾跟着舅舅遍访名川,绘画造诣也颇高。她接任坊主后,绣品连续数年被当成贡品呈现御前,四季春坊自此得以盛名天下。 后来俞芙蓉因钻研刺绣,伤到了眼睛,近年来便身居幕后,由徒弟锦织、锦绣二人管理四季春坊在京都开设的分铺,自己幽居金陵,教导徒弟,培养绣工。 也许是俞芙蓉的名声太大,以至于世人都忘了四季春坊还有另一位东主沈观澜。 马车缓慢从四季春坊门前驶过,王芍看着门前镂雕的一株芙蓉树,神情变得惘惘。外祖父去世的时候,俞芙蓉连夜为外祖父赶制出了寿衣,派人送到淮阴来。可是事后王芍却得知,芙蓉赶制绣衣前眼疾病发,不顾劝阻仍然亲自刺绣,以至于几度淌下血泪,自此右眼几近失明,与人对面时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其实王芍也想不明白,以俞芙蓉今时今日的身价,京都的那些功勋贵胄见了也要尊称一声“俞大家”,可是她每次见到沈家人,仍然一副恭敬卑微的样子。而且那份尊重仿佛是刻进骨血里的,透着难掩的真诚。 王芍记得,外祖父和外祖母在世的时候,俞芙蓉去拜望时更是以“奴婢”自居,对待她这个沈家表小姐,也都是毕恭毕敬,神态间不曾有过半分的怠慢。 这不禁让王芍好奇,当年曾外祖父究竟如何施恩于俞家。 就此事王芍也曾问过外祖父,不曾想,外祖父他老人家也并不知道其中缘由,只说:“你曾外祖父让我尽力给俞家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王芍合起帘子,视线停留在车壁的一处镂花上,陷入沉思。 沈家已经不是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了。对定昌侯来说,汇锦昌不过是他志在必得的一块羊肉,饱食的时候尚且垂涎,何况如今他刚经历了一场损兵折将的“浩劫”,危机过去后也是腹中饥饿时,汇锦昌这块羊肉,正适合拿来充饥。 在强权面前,王芍有限的力量只能保护有限的人,尽可能让她羽翼下的这些人免受分离劳苦。可那些依附着沈家的人,又何其不幸,他们全心全意的相信沈家,依靠着沈家。真到了那一天,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袖裾下青葱玉指紧握成拳,在烈烈炎日和逼仄的车厢里,王芍直觉寒意刻骨。 看来,她要劝母亲割掉四季春坊的股份了,能保住的,还是尽量保住吧。 车外嘈杂声音渐静,马车辘辘驶进西城。 金陵城东城热闹,南城富庶,北城衙署森严,西城则巷深清净。茶树巷以巷口三棵茶树得名,橘井园占据了半个巷子,府门则建在巷子深处。 马车沿着巷道走了许久后停了下来,王芍以为是到了,却听郭通在马车外提醒道:“前面停了辆马车,咱们的车过不去。” 王春林在车厢里昏昏欲睡,闻言狐疑的掀帘外望,嘴里嘀咕:“怎么可能过不去呢,这么宽的……”他话没说完,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王芍顺着掀开的帘子向外看,也愣住了。 前方正停着一辆绛色银纹宝顶华盖马车,车宽足有他们所乘马车的一倍多,当然过不去。 王芍不禁皱眉。大景朝对马车有严格的规制,商贾平民均用油布平顶马车,且马车大小也有限定,大致可四人同乘;官员中三品以下可用缎面平顶马车,但马车大小以及颜色也有相应限制;三品以上的官员,所乘马车大小没有严格规定,但依然只能用平顶,马车锦缎颜色除黄、红两类外均可使用;勋爵之家则可用宝顶,颜色大小限制和三品官员相仿。 眼前这驾宝顶华盖且用了绛色的马车,则是宗室级别。 一个念头从王芍心底蹿了出来,难道这是平阳大长公主的尊驾?再细看又觉得不像,平阳大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圣上唯一的嫡亲姑母,出行仪仗需得百数侍卫,可前面马车四周虽然也瞧得见侍卫的影子,粗略算下来不过十余人。 “前面还有什么人家?”王芍怀疑这车驾是别府的客人,或者停错了地方。 王春林却说:“这巷子一半的房子都是咱家的,这马车停在这儿,肯定是奔着咱家来的。” 他虽然已经知道了姐姐要和京都勋贵结亲的事儿,但也只知道个笼统,并没有和平阳大长公主这样的人物联系到一块儿。他脸上表情严峻,其实是误以为窦定坤攀附的人来找母亲麻烦了。 王春林有些着急,倾身就要下车,王芍蹙眉拦住他,果断吩咐郭通:“去前面跟我爹说,咱们绕路,从侧门进府。” 郭通犹豫了一下。小姐九年在外,甫一回家不从正门进怎么行?王芍看出了郭通心里的计较,瞪眼道:“我是王家的小姐,又不是王家的媳妇,有什么可忌讳的,我想走哪个门就走哪个门。” 这话说的王春林心里一阵妥帖,扒着车门对郭通道:“正是这个理儿,郭二哥原话去和我爹说。” 郭通无法,只得下马往王云修车驾的方向去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和那辆华盖马车同来的另一辆锦缎马车里走出一名管事,听说是王神医和王小姐回府,连忙命人避让。只一声吩咐,侍卫小厮们立刻有条不紊的规避一旁,那辆华盖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前让出了一段路,正好将橘井园的府门让了出来。 王云修见状,只得走下马车,待询问了来者之后,目光不由朝后方王芍的马车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王芍便明白了过来,想必是长宁伯府来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5:入府 那个吩咐给王家马车让路的管事姓丁,是长宁伯府的一等管事。见王云修从马车上走下来,连忙相迎见礼。在此过程中,与之随行的侍卫仆妇都林立一边,气势和涵养均表现的淋漓尽致。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随着王云修的出现,橘井园门房附近忽然乱哄哄的一阵喧哗,请安声此起彼伏,间或有人大喊“恭喜”。两个跑到王芍马车旁边准备扶王芍下车的婆子,甚至出口道贺“奴婢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了。” 王芍的脸上瞬间结出一层冰霜。她早听说母亲无暇管家,一年里有半年多都不在府里,如今看来何止是无暇管,简直是放任自流。 长宁伯府第一次上门,就算有意结亲也不可能有太明显的表现,这些下人想当然的捕风捉影,简直是在打主家的脸。 王春林此时心里也有些纳闷,府里规矩虽然称不上严谨,却也从来没发生过此类事情,心里稍一计较,伸手挡住王芍:“姐姐稍等,我下去看看。” 说罢起身下车。那两个婆子见少爷下车,笑的更为谄媚,正要上前恭维,就发现少爷眼中一闪而过的锋锐。俩婆子脸上的笑不自觉的敛了回去,表情变得讪讪然。 王春林也不去看这二人,跳下马车大声吩咐:“小姐入府,撤门槛架木桥,二门准备软轿。” 王春林的话让很多人都惊住了,且不说大小姐长途跋涉,入府需得迈门槛阻挡邪秽。就算家里不忌讳这些,门前不是还站着长宁伯府的管事呢吗?可别小看京都勋贵家里的管事,有的管事可是比京官还要体面些呢,小姐即将嫁入高门,难道不该结交拜会一番? 可王春林的话却让老父王云修心生赞赏,随即大手一挥,自有那有眼色的下人去卸了门槛。于是王芍的马车碾着台阶上架起的木桥,长驱直入进了府门。 到二门后,檀珠赶过来,和春林大少爷一左一右扶着王芍下了马车,倩影匆匆,一闪而过,随即便见其跨上了小轿,朝内院而去了。 徒留门前一众下人面面相觑。 软轿常行走于内院,轿夫由两个矫健的仆妇担任,一路上低眉前行倒是也规矩。可王芍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对府里的人事实在信任不过。轿子拐出石板路后,她便吩咐落轿,让春林陪着,朝内院信步。 这期间张来富悄声上前,在王芍身边小声说:“已打听清楚了,来的是平阳大长公主身边的一等嬷嬷,奉大长公主之命去大召寺供奉佛经,顺道来金陵看望夫人。可不知怎么的,府里很多人都在说长宁伯府的人上门相看小姐了。” 王芍听完没有太大的意外,微微倾过身子吩咐几句,张来富谨慎的听着,然后领命,又像来时那样悄声退下去了。 一行人继续向前,散步赏景,不紧不慢。 橘井园正如大多数江南园林一样,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且正值盛夏,满目秀色宜人,如诗如画。 经过回廊的时候,有婢女林立路旁,看上去颇有繁花似锦的意境。但王芍对人的目光很是敏感,走一段就觉如芒在背,冷不防回身,就见那些仆妇婢女不是掂起脚朝这边张望,就是两两交头窃窃私语。见她回头,才欲盖弥彰的恢复如初,看得王芍心中更是火起。 王春林见了有些尴尬,拿手去摸鼻梁,语含歉意的道:“母亲许久不主事,曾娘子来金陵后这园子才勉强有了些样子,现在看来,不足之处还是太多了……”他一面说一面偷眼打量姐姐。 王春林的小心翼翼落入王芍眼里,倒让她生出几分警醒。父母弟弟都盼着她回来,肯定想万事都做到尽善尽美,可府里人事规章又岂是一天两天就能完善的?亲人以她为先,处处迎合,她又何必锱铢必较伤了他们的心。 思及此,王芍马上转换心境,对园中景致表现出欣赏的神色。春林果然也跟着喜上眉梢,不住的介绍风水玄机,说到最后还嘴里含酸,“以前橘井园只是三进四阔,住着也挺舒服,外祖父去世后母亲一心想接你回来,就着手买下附近的几家宅子,最后茶树巷整个东路都被她给扩了进来。”他抬手抚掉王芍肩头不知何时掉落的一片树叶,感慨说:“宅子两年落成,外祖母又相继去世了,这宅子就一直空着,爹娘多数时间都不在家,我又常住书院,园子就让柴胡爹娘管着,二位毕竟不擅此道,所以……” 王芍听的辛酸,更加为刚才摆脸色的行为感到内疚,她想说些什么挽回一下略显颓败的气氛,想了半天,最终发现她实在没有表达情感的天赋。好在春林十分体贴,三两句话将话题引到了医馆上去了,从位置到规模,从经营到收益,想到什么说什么。 王芍听的认真,不时回应,姐弟间越显其乐融融。 走了很长一段路,总算看到了王芍的院子。 王芍的院子取名“小梧青淙”,是王云修亲笔所提,顾名思义,院里有树有水,雅致宜人。只是王芍没有想到,父母给她辟出的院子足有三进两阔,占据西南大片地势。而且从她院子出去,左行可至帐房,右行则是回事处。回事处又分内回事和外回事,内回事处顾名思义是管理府里庶务所用,外回事处却是直通外街,方便铺子管事来禀报议事。 这格局虽然仿照淮阴沈园,却在沈园的基础上更加完善,显见设计者心思之细腻。 王春林见姐姐对此十分满意,忙说道:“橘井园是父亲设计,母亲修改。”他手指向从红砖碧瓦的院墙里伸出的梧桐枝桠,“那棵梧桐树,也是爹娘一同种下的。” 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王芍只觉心口被人捏住了似的,这感觉强烈却又令她陌生,伴着浓烈的鼻酸感如旋风一样的冲向她。 王芍无所适从,慌忙转身,随口问身后的檀珠:“淮阴府的下人都送来了吗?”对未知事物王芍通常都会本能去回避,只是动作十分僵硬,落在王春林眼里,多了些“故意”在里头。 王春林笑了笑,觉得这样的姐姐很有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7:宜居 檀珠凑到王芍身边小声说:“小姐不用担心,除了年后奴婢和楠珠带来的二十人,前段时间郭二掌柜又带过来一批,如今咱们院子里都是淮阴府的旧人。” 檀珠故意提到“楠珠”,这些日子以来,檀珠深知自己不是掌事丫鬟那块料。一没有拂珠心思通透,二没有楠珠干脆利索,何况她自认为算银子对账可比算计人心简单多了,所以心心念念还想去帐房那一亩三分地操持。 可小姐身边除了她便没有更适合做掌事的人了,于是她想到了楠珠,觉得如果楠珠诚心悔过,还是得劝小姐给她一个机会。 若搁在从前,王芍肯定知道檀珠想表达的意思,只不过王芍此时正在为刚刚的那场心悸怔神,根本就没注意檀珠灼灼的眼神。檀珠心里拔凉,却只得另寻机会帮楠珠挽回。 小梧青淙院里的奴婢早得了信,分立在院门两侧恭迎小姐。王芍走近,他们齐声请安,难掩喜色。 站在最前头的是王芍身边另外两个一等丫鬟,松珠和梅珠。这二人是七夫人在几十个美人儿里给王芍精挑细选出来,准备给王芍成亲时带去婆家。松梅二人身后十几个穿胭脂粉色夏装的小姑娘,和阆环一样都是二等,站在那桃杏争芳,朝气十足。三等以下站在最后,低眉敛目,形容恭谨。 这些淮阴沈园带过来的下人全都经过严格的教导,此时看上去也极为赏心悦目,不逊于园中任何一道风景。王芍颇觉与有容焉之感,心情舒畅了不少。 只不过这舒畅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王芍马上就瞟见了几个眼睛乱转满脸谄媚的仆妇丫鬟。 王芍微怔。一直觑着主子脸色的梅珠,见状立刻上前小声禀道:“这几个是府里拨过来使唤的,丹娘子说等小姐回来再分配差事。”梅珠毕竟历练的少,不经意就将愤懑之情展现在了脸上。 并非梅珠容不下府里的下人,而是小姐治下严谨,从不许旁人干预她院里的人事。 从前在淮阴的时候,七夫人身边的一位老管事想要把自己的侄女安插进小姐的院子,故意挑了小姐身边一个二等丫鬟的错,遣其出府,然后让自己的侄女一声,让她给小爷送一套换洗的衣服过来。” 莫愁馆是王春林的院子,莲心则是他身边的大丫鬟。 被指派的小丫鬟衣着三等,听了大少爷吩咐大方的蹲了个福,便出了屋门。下台阶的时候,却听廊下侯着的一排丫鬟里,有个人声音清脆的拦道:“橘生姐姐,奴婢刚才已经派外院的婆子去莫愁馆传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8:出头 叫橘生的三等丫鬟听后,脚步果然顿了下来,瞧向说话之人时先是有些意外,随后眉头微凛似是要斥责,却又顾忌屋里的主子,做出一副忍耐的样子。 屋里伺候的丫鬟听着外面的声音脸上不约而同闪过异样,她们都听出来了,这尖嗓子正是府里新拨来的那个叫紫株的丫鬟,却没想到她竟然有胆子在这里露头。大伙不忿之余都纷纷朝梅珠的方向看。 梅珠这些日子俨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刚才那一声儿梅珠也听见了,脸色早就不好,可又顾忌着大少爷在前不好发作。心下暗忖:怪不得分派那小蹄子打扫的活计,她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王春林不明所以,只是道:“还挺快。” 王芍什么都没说,转眸瞥了一眼自回来后就格外安静的阆环。 阆环早觉得事情不妥,本能就想要出去呵斥。可是眼前品阶比自己高的不乏少数,梅珠就不用说了,旁边还站着二等丫鬟里最拔尖的燕环。她这会儿出去大伙得怎么看她。 阆环不免计较起来。这时就发现小姐朝她瞧了一眼,这一眼冷漠而严厉,其中还参杂着隐隐的失望。阆环一瞬间醍醐灌:“您都活成精了,我和我姐可不敢受您的礼。” 田妈妈听了伸手就去打春林的脑袋,又想到身边还有王芍,伸出的拳头拐了个弯,在王春林的胳膊上拧了一把,“猴孙,你和你姐怎么一样?” 王春林早防着田妈妈打他的头,没成像老太太临时换了路数,胳膊上被实实在在的掐起一片肉。王春林疼的直抽气,“唉唉呀呀”的蹦开,使劲甩胳膊:“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总是玩儿阴的。” 若搁在从前,田妈妈定然要和春林呛吵一番,可她此行还有更要紧的事,朝春林瞪一眼,转身捏了王芍的手,小声:“你遣了下人,婆子有话对小小姐说。” 王芍心下狐疑,却没表现在脸上,应个是,恭敬引妈妈落座后,让梅珠带人下去了。 王春林想留下,田妈妈斥他:“你也去外头呆一会儿。” 王春林愤愤不平,无奈瞧见姐姐给他使眼色,只得起身去了院里。 王春林走后,田妈妈开门见山的问:“小小姐,七夫人临终前有没有交给您一支镯子?”神情透着难掩的小心急切。 王芍颌首,温声道:“有过的。” “有?”田妈妈看她的表情有点错愕:“是什么样的?” 王芍已经明白田妈妈特意过来要问的是什么,她不打算隐瞒什么,于是直言道:“是长宁伯府的信物,据说是罗家传承百年的镯子。” 田妈妈搭在王芍手上的五指瞬的收紧:“真的有?”她审视着王芍的眼睛,想了想还是提出要看一看那镯子。 王芍抿唇笑着,让人去找檀珠。在檀珠耳边交代了几句,檀珠便去她的小库里取了来。只是来回耗费了一柱香的时间,在这期间里,田妈妈一直沉默着,忐忑之情溢于言表。 田妈妈不是个会藏心事的人,王芍看的分明,心道:母亲果然并不看好这门亲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39:信物 长宁伯府这门亲事自王芍得知后已有一年时间,既是外祖母所定,王芍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这一年里她也早将罗四公子这个人打听的极为清楚。何况在汇锦昌遭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时,她有机会依傍勋贵,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在深夜无人时,王芍想到自己的后半生不仅要算计银子还要算计人心,并且无时无刻都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她便像被什么东西勒住似的,喘不过气来。 许是这束缚勒的她太紧,在经历扬州一“劫”时,她才会那么激烈的挣脱。可是结果呢?她的义无反顾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场锥心刺骨。到头来,她还不是依然回到了这条路上?所以,经历了一场彻骨情劫后,王芍对命运有着强大的敬畏之感,她只当这一切都是老天规划好的,既然如此,她何不顺应天命呢? 看开了,便也释然了。少了从前的自怨自艾,回过头再看长宁伯府这门亲,王芍才真的理解外祖母的良苦用心。她老人家许是看破了汇锦昌将要面临的境遇,才会改变初衷,为她寻一门依仗吧? 所以,回到金陵后,王芍对这门亲事多了些积极的态度。她自然也深知,要促成这门亲事首先要说动的人就是期望她一辈子都随心自在的父母。 思绪飘远又收回。 王芍将目光转向兀自对着镯子仔细打量的田妈妈,瞧田妈妈的样子,恨不得在镯子上瞧出什么端倪,仿佛这样就能让母亲找出一个能退掉亲事的借口。 王芍却注定要让田妈妈失望了。她给檀珠使了个眼色,檀珠退到隔间取了根银针过来,递给王芍。 “妈妈。”王芍走到田妈妈面前,接过她手里的镯子。然后用银针在镯子内壁的凹槽上轻轻一推,镯子立刻发出“咔嗒”的一声。王芍顺着镯子上常青藤树的纹理轻巧的一拧,朴实的金镯子立刻显出一截断壁,有篆字“立身无愧”,再向下是一馆阁体“罗”字。 田妈妈有些傻眼,被人抽走了精气神儿一般愣在那。 王芍于心不忍,她原本有万全的办法让母亲接受这件事,却没想到路上耽搁了两个月,长宁伯府的人竟比她先一步到了金陵。事情既然赶到了眼前,想避让是不能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所以就这样吧! 王芍命檀珠收起镯子,对田妈妈郑重行礼说:“妈妈,我想见一件京城来的人。” 田妈妈一惊,想说“不可”,话在唇齿间回旋了片刻,愁入肝肠的模样。 王芍只得再道:“这门亲虽是外祖母交待下来的,可她老人家临终时我并不在身边,其中的一些事情我也困惑,如今长宁伯府的人到了,正该把话问明白,若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或是有什么牵扯,我们也好早些知道。” 这话正中田妈妈下怀,她来找小小姐,可不就是想找到这门亲事里的“误会”。 田妈妈自认为了解七夫人,当年七夫人没有把闺女往高门大户里送,不就是怕闺女受委屈?如今轮到外孙女了,她老人家的态度怎么就截然相反呢?所以田妈妈早就认定这门亲事里有猫腻,听王芍这么说,再顾不得其他,当即决定带王芍去沈观澜会客的前院。 于是王芍换了件见客的衣服,带着檀珠和梅珠,跟随田妈妈等人沉默地出了小梧青淙院,朝沈观澜会客的南屏居去了。路上,遇到她们的人都恭敬行礼,眼睛却管不住似的往王芍身上打量,饶是王芍极力自持,脸上还是不由带上了两分冷漠。 田妈妈见了,就有些难为情:“这些年夫人的精力都放在外头……” 王芍笑笑,表示无妨。檀珠小声对田妈妈解释:“妈妈不用在意,在淮阴的时候小姐在府里行走几乎碰不到什么人,她现在只是有点不自在罢了,等习惯了也就好了。” 田妈妈就更难为情了,她自己就是从淮阴沈园出来的,怎么听不出檀珠话里的意思。檀珠说在沈园碰不到丫鬟,意思并不是说沈园的丫鬟少,相反的,沈园里的下人比橘井园多了两倍不止。可沈园的规矩大,丫鬟下人都各司其职,没有闲着看热闹的。而且但凡出现,必然垂头顿足,一双眼睛哪里敢往主子的脸上打量? 王芍见田妈妈窘迫,不由瞪了檀珠一眼,转头对田妈妈和煦道:“我听曾嬷嬷说过,母亲出嫁前外祖母给她准备了三位管事妈妈,可母亲只带了您来金陵,曾嬷嬷因此还说母亲最会识人,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样的人辅佐,这一点,我不如母亲。” 田妈妈性格温顺,在管理上虽然有所欠缺,但每当母亲冲动烦躁的时候,只有田妈妈有办法劝的住她。王芍说她不如母亲也不是自谦,她此行带了众多丫鬟,陪房婆子却是一个没有,她生性多疑,一户人家里只要一个不对脾气,这家人她都是不会用的,所以王芍院子里很难看到仆妇的影子。 不消多时,一行人就到了南屏居,院子里的人早得了信,来迎他们的是沈观澜身边的大丫鬟郁金。她没等田妈妈说话,就稳稳当当地给王芍屈膝行了个礼。“奴婢郁金,给小姐请安。” 王芍知道郁金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人,颌首道了声“不必多礼”,示意檀珠把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递了过去。郁金也不扭捏,见是个小巧别致的荷包,大大方方的别在了腰际,笑道:“夫人日日盼夜夜盼,总算把小姐盼回来了。” 她只道谢,却不敢轻易把王芍往正厅引,不露痕迹的给田妈妈打眼色。田妈妈马上明白过来,恐怕正厅的气氛并不适合小小姐进去,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王芍的手背:“小小姐,让丫头们陪您四处逛逛,老奴进去回禀夫人一声。” 王芍对郁金的谨慎很是赞赏,自然也明白田妈妈此时的顾虑,她朝田妈妈点了点头,凑过去轻声说了句:“就算母亲不许我进去也无妨,总归这件事已经传开了,闹起来反倒落了下成,还望妈妈在旁劝着才是。” 田妈妈眼前一亮,马上明白了小小姐话里的意思,再不犹豫,匆忙朝正厅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0:相看 王芍由郁金陪着进了南屏居。 一进院门就瞧见丫鬟婆子都站在东厢房的屋檐下,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是禁止仆妇随意走动,以防他们听到了不该听的话或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事。 这样看来,橘井园并不是任何地方都没有规矩。也不知父亲和春林的院子是否和这南屏居一样,自成方圆。 王芍以为要等很久,甚至做好了母亲并不打算让她见客人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田妈妈进去后不久,一个穿湖蓝色比甲的丫鬟走了出来,恭敬的朝她行礼:“奴婢木笔,给小姐请安,夫人听说小姐来了,让奴婢来请小姐进屋会见客人。” 有一瞬间王芍心中充满了忐忑,不为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客,只为与自己从小分离、聚少离多的母亲。 木笔帮王芍打了帘子,王芍这才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抬脚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架及。不过在佟妈妈看来,这么好的一门亲事,王夫人没有不满意的道理。于是命人将两个妆匣放到桌上,安抚似的道:“老奴此次是奉了大长公主之命去大召寺供奉佛经,顺道来看看王夫人,为表诚意,大长公主才让老奴将信物一并带来,并没有别的意思。” 又道,“再过不久我们府上大夫人就要回金陵省亲,大夫人是金陵知府徐玄昌徐大人的胞妹,前年元宵节,徐老夫人被徐大人接到了任上,我们大夫人借着来看老夫人的机会,再与王夫人相商儿女……” “嬷嬷!”沈观澜忽然打断了佟嬷嬷的话,面上却没有失礼后的窘迫,反倒坐直了身子,坦然笑道:“不瞒佟嬷嬷说,家母在世前的确给杏雨相看过几户人家,具体是哪几家民妇倒是没仔细问过,今日冷不防听到这事儿,着实有些受惊。”她把王芍拉到了身边,朝着佟嬷嬷露出善意的微笑:“民妇虽是做生意的,但在其他事上脑子就有点不灵光,这件事还得容民妇详细询问过,再去同我家老爷商量后才能定夺。” 佟嬷嬷大惊,没想到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不看好这门亲事。 饶是佟嬷嬷经历的事情无数,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变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1:软钉 佟嬷嬷第一次认真审视沈观澜。这妇人看上去不过花信年纪,穿着油绿色绣翠柳纹的马面裙,坐在那像一株娇丽的海棠,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又给人通透练达之感,精明之情毫不掩藏。 此时沈观澜正定定的回视佟嬷嬷,眸中竟是说不出的坚持坦诚。 佟嬷嬷有些不敢相信的蹙起眉来,这妇人的眼神仿佛在说,“我虽然是商户人家,却不卖女儿,这门亲事成不成功都是后话,一切要她考量后再说别的。” 佟嬷嬷万万没有想到,她代表长宁伯府来相看少奶奶,竟会碰了个软钉子。这下子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像是给人打了一拳似的,一时转不过弯来。 佟妈妈随行的几个婢女则是面面相觑,在他们看来长宁伯府这等勋贵之家,纡尊降贵的来相看一个商户女,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王家母女不仅不感恩戴德,还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来。 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心思立刻九曲十八弯起来,她们一致觉得王家母女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不禁又都恶意的猜测,可别玩儿过了头,把到嘴的鸭子给惹飞了。 众人各怀心思,接下去的聊天便一偏再偏,最后佟嬷嬷终于再也坐不住,起身告辞了。 沈观澜知道自己的态度必然会令佟嬷嬷一行不高兴,可女儿的婚事当前,她别无他法,只得将礼数做足,亲自将佟嬷嬷一行送到府门口。佟嬷嬷陪着平阳大长公主几经风浪,哪里会将这一插曲放在心上,客客气气的和沈观澜说笑,也给足了王家面子。 待佟妈妈的马车驶离了茶树巷,沈观澜回首望向王芍。女儿低眉敛目的样子让她拱上来的火气无形溃散,半晌,轻声说了句:“你和我谈谈。” 王芍应“是”,转身间却对檀珠使了个眼色。檀珠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人群的最后。 离开茶树巷的佟嬷嬷,静默的坐在车厢里,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今天发生的事。直到马车出了金陵,转向去往大召寺的官道,她才意味深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一直伺候在近旁的婢女,觑着嬷嬷的脸色,忍不住问道:“嬷嬷,您瞧着这王姑娘可还行?”这婢女是个聪明的,一语道破其中的关键。长宁伯府看中的亲事,除非大长公主自己觉得不好,否则,任何的阻挠都是无功之力。 所以如今最关键的是:王芍这个人,成还是不成。 佟嬷嬷也不由赞赏的看了这个婢女一眼。虽然此行略有波折,可相比于来时的沉重,佟嬷嬷多了几分轻快和几分复杂。这门亲比大长公主预期的可要好太多了,原以为是从海子里捧出一把沙子,没想到捡到的却是珍珠。不经意间,佟嬷嬷便喃喃出了声:“大长公主喜欢四平八稳的姑娘,兴许真能入她老人家的眼。” 这便是肯定了?车内伺候的丫鬟们互递了眼色,都有些不可思议。 橘井园里,沈观澜一行并没有回南屏居,而是径直去了王芍的小梧青淙院。 檀珠等人虽然过了年就被派回了金陵,但沈观澜一直在忙外头的事,也没顾上过来看看,随后的几次布置也是来去匆匆。沈观澜听说三月上又送过来一批丫鬟,她也没曾在意。如今迈步进院,瞧着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洒扫婆子,以及那些看到主子进来恭敬的行礼然后默默退到一旁的丫鬟们。沈观澜一瞬间竟以为自己身处淮阴。 她记得母亲院里的规矩就是这般,安安静静的,连树叶落下来的声音都能听到似的。没想到杏雨将她外祖母的规矩贯彻得十成十,难怪她要从淮阴带下人过来。 可沈观澜心底却涌起了不可抑制的酸涩。杏雨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小姑娘,可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生活习惯都毫无生机,一方面归结于她外祖母的影响,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她小小年纪就要承担同龄人不可能承担的责任。 作为母亲本应该把她保护起来,帮她遮风挡雨,让她像个普通的小姑娘那样活泼自在。可她却撒手不管,如今,她难道还有资格责怪女儿对她隐瞒吗? 沈观澜站在那株梧桐树下苦笑,想要好好问一问这件事原委的心情,反倒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母亲的神情看得王芍心里七上八下,一直以来她对母亲的感情都很微妙,既想让母亲重视喜欢她,又觉得他们十年里才见过几次面,亲热反倒显得虚假。所以和沈观澜一样,王芍的脸上也现出了一抹苦笑。 曾丹娘走进小梧青淙院的时候,就看到母女二人用同一个姿势仰看着梧桐树茂密的枝桠,神情悠远。 “怎么在院子里站着。”曾丹娘声音很轻,生怕打搅了母女二人的模样,走过去不由挽住了王芍的手,“我一早就去小佛堂抄经了,都不知道你竟回了府,一路过来怎么听说还来了贵客。” 曾丹娘和王芍对视,目光里深深浅浅,似是安慰,实则是为了缓和气氛。其实是王芍派檀珠去请曾丹娘过来的。 沈观澜哪里看不出二人眼神的交流,火气来的飞快:“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当我是傻子吗?”她和曾丹娘从小好到大,此时也不由心生怨怪,竟是越说越火:“你给我说句实诚话,这事儿你姐夫知道不知道,春林呢?春林知道吗?” 王芍强忍着才没向后退步。母亲的脾气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住的,可她实在是不明白,这股火怎么莫名其妙就拐父亲和春林身上去了? 曾丹娘却是见怪不怪,凑到沈观澜身边软语宽慰:“今儿可是芍姐儿头一天回来,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慢慢……” 沈观澜瞧一眼满院子低头摒息动也不敢动的丫鬟仆妇,到底听进了好友的劝,转身朝厅堂去了。 王芍松了口气。转头瞧檀珠等人,也是一脸被龙卷风刮过的模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待进得厅屋,下人们上完茶,檀珠便示意丫鬟们都退出去。沈观澜身边的郁金和木笔二人都是心思灵透的,不需檀珠说,双双退到门外。曾丹娘带来的奴婢照儿不知怎么回事,兀自在曾丹娘和沈观澜身后打扇,竟然没有要退出去的意思。 若是梅珠在这儿,估计就被照儿将了一军,不知该怎么处置了。檀珠却是个直脾气,走到照儿身边,轻声唤:“这位妹妹,快跟姐姐去喝茶。” 照儿这才恍然发觉出了丑,脸臊的通红,赶忙退了下去。出了厅堂后照儿竟发现,小梧青淙院的所有下人都井然有序的站到了院子中央,神情恭谨肃然。 郁金和木笔毕竟是淮阴来的,表情倒是见怪不怪。照儿看的眼睛都直了,心里嘀咕:有这个必要吗?可脚下已经不由自主的迈步,跟着走向院中,站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2:怀疑 屋子里没了下人伺候,王芍便着手为母亲和丹姨烹茶。沈观澜看着她亭亭玉立的模样,到底没舍得训斥,而是将所有的埋怨都落到了曾丹娘的身上。 事到如今,曾丹娘也不隐瞒,将七夫人给王芍结亲的始末说了出来。 “当初是长宁伯府找来的。”曾丹娘想起当年的情形,怅然不已,“那时候七夫人病着,长宁伯府的人找到了我娘,说是想求见七夫人。” “去淮阴沈园提起这门亲事的人姓常,也是平阳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年纪有五十岁上下,为人很低调,只有一个婢女陪着,坐的是最普通的平顶马车。” “听常嬷嬷的意思,长宁伯府虽然外表看花团锦簇,其实人才凋零,人心涣散,三位老爷政绩平平,三位夫人都不是当家主事的料,孙辈里更是只有四公子罗温一个还略成气候……大长公主早有意让罗四公子继承家业,所以想方设法的想给他寻一个有能力、擅长主事的妻子……以大长公主的尊贵,并不在乎孙媳妇的家世背景,她只要求能力……大长公主偶然听说了芍姐儿的一些事,所以才有了结亲的想法。” 这是曾丹娘想了很久才组织好的一番说辞。在事实的基础上,她尽量粉饰了和功勋世家结亲诸多的弊端,好让这门亲事听上去更加完美一些。 只可惜她面前的母女都不是蠢人,沈观澜很容易就能听出曾丹娘在避重就轻,心火更盛。好在王芍也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更加意识到这番说辞不仅打动不了母亲,或许还会惹怒母亲。所以在沈观澜开口质问之前,王芍先一步上前,急声道:“外祖母最初并没有同意,而是一口回绝了。” 曾丹娘没有意识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听到芍姐儿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出来,想制止已经晚了,尴尬道:“你这孩子……” 王芍对曾丹娘笑了笑,然后转向母亲,平和道:“女儿是在外祖母去世后才知道这门亲事的,女儿还特意去问了曾嬷嬷,她老人家说,当初长宁伯府来人说亲时,外祖母立即就回绝了,言语间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因此那位登门说亲的嬷嬷离开时脸色很是不好。外祖母当时还嘱咐曾嬷嬷不要对女儿提起此事。” 王芍低垂着头,声音淡淡的,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亲事,而是面对一件生意上的麻烦,需要大家坐下来一块儿解决似的。 沈观澜的火气竟渐渐消失于无踪,望着女儿凝眉沉思起来。王芍的外祖母去世之前汇锦昌正经历一场大规模的人事变动,这时候突然转变心意给王芍“攀”亲,难道是想给王芍找个强有力的靠山? 这想法和王芍的认定不谋而合。 王芍则继续道:“母亲也知道,外祖母去世的时候女儿并不在身边,听丹姨说,外祖母临终前特别交代丹姨,拿着女儿的生玉去长宁伯府,应承下这门亲事。” 沈观澜蹙眉,朝曾丹娘看去。 曾丹娘脸上的笑有点僵住了似的,勉力道:“七夫人走的突然,我娘和芍姐儿都不在淮阴,七夫人就把我叫到了床边,交代了两件事,头一件是将她老人家名下的田产铺面留给大爷,这件事澜娘你已经知道了。另一件就是交代我即刻去京都,应承下长宁伯府这门亲事。”见沈观澜正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自己,曾丹娘急忙补充道:“七夫人或许觉得她曾经言辞拒绝过长宁伯府,这里面的变数太多,所以让我先隐瞒芍姐儿,等到尘埃落定再告知芍姐……我,我也是遵从七夫人遗命。” 沈观澜大概是没想到平时闷声不吭的曾丹娘,竟瞒着大伙办了这么件大事儿,竟然怔愣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曾丹娘被她看的越发不自在,强撑着说:“我知道这件事你得怪我,就是我娘知道了后,也说我不该瞒着你和芍姐儿,可平心而论,若是当时你知道了这件事,还能让我去京城跑那一趟吗?” 沈观澜急道:“你难道不知我顾虑什么吗?杏雨嫁到那样的人家里,只有步步为营的份,那个罗四公子就算天大的好,也别指望我女儿拿一辈子的操劳去换。” 王芍愣住了,之前想过一万种母亲的反应,真的身临其境却发现母亲的想法那样简单那样直接。她在乎的竟然就是这一年来自己所有的不甘心。 王芍盯着脚尖,脑子里忽然被另一个想法填满:如果母亲知道她差一点为了个男人抛弃一切,母亲会怎么看她?会怪她心狠无情,还是会抱着她说“你怎么这么傻”…… 王芍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当下。连眼前母亲和丹姨吵的不可开交,都没有发现。 好在王云修父子赶了过来。 早在王芍跟着田妈妈去南屏居的时候,春林就去搬救兵了。他先去了书房,发现父亲不在,问了外院的下人,都说没有看到神医。春林心下焦急决定去药铺里找,结果在府门口看到了和柴胡匆匆赶回的父亲。 父子俩两相碰头,然后就马不停蹄的奔小梧青淙院来了。 俩人进屋的时候正听到沈观澜对曾丹娘发难:“我不管老太太有什么苦衷,反正这门亲事我不会答应。” 曾丹娘抢白道:“澜娘,你太专横了,七夫人不会害芍姐儿,你还什么都没了解,你就否定了七夫人的决定……” 沈观澜双眼瞪的铜铃般大:“到底是她专横还是我专横,她做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来问过我?她不会害芍姐儿,难道我就会害她?” 而这个时候,王芍正表情呆呆的站在一边,从王云修的角度看过去,俨然是被眼前的场景给吓住了。 “杏雨!”王云修两步就垮了过去,用伟岸的身躯将女儿挡在身后,哄道:“杏雨别怕啊,你娘就是个急脾气……” 沈观澜扭身回头,正瞧见丈夫不住的哄闺女,也以为自己的模样把闺女给吓住了,也凑过去哄道:“娘是不是吓着你了?娘没有怪你的意思……哎呀,这事闹的……” 王芍不明所以,惊骇之下身子更僵了。 曾丹娘前一刻被沈观澜一番挤兑,正委屈的梨花带雨。冷不防画风突转,刚还步步紧逼的女人怎么一下子到女儿身边小意哄劝去了? 回过神来的曾丹娘差点没背过气去,这一家子,简直太欺负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3:表亲(上) 平阳大长公主派身边的管事嬷嬷到金陵相看孙媳妇的事,像落进油锅里的一瓢水,瞬间在金陵城炸开。 金陵北城,与知府衙门相隔两条街的一栋三进宅子,正是金陵知府徐玄昌的宅邸。此时,徐家人刚用完午膳,一群丫鬟仆妇们簇拥着徐老夫人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散步消食。 儿媳妇韩氏,正指挥着几个小丫鬟将上午韩大人送来的两盆滴水观音搬到廊子底下。韩氏的小儿子松哥儿拿着一把小花铲子把刚吃剩的桃核往土里栽,嘴上念叨:“我每天给你浇水,明年你多多给我结桃子。” 徐老夫人和韩氏听了,都不禁朝他莞尔微笑,夏日午后暖阳映衬着老少三代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一个婆子行色匆匆的走进院子,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门前一径的怯步,想上前又不敢踏入的模样。正被徐老夫人瞧了个正着。 那婆子也是徐家的家生子儿,是徐老爷临到金陵上任那一年,从真定县徐家老宅跟过来的几家陪房之一。如今正负责金陵徐府的日常采买,是最体面不过的妈妈。 徐老夫人跟着儿子到任上也有两年多的时候,还从没见过这婆子如此慌张。徐老夫人心生异样,蹙眉示意她近前说话。 那婆子硬着头皮跑进来,蹲身给老太太行礼,却咬着嘴踌躇不说来意。老太太不太高兴,呵斥她直说。 那婆子支支吾吾,冷汗都要下来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灵芝见了,不耐烦道:“不说就出去,做什么在老太太跟前这幅模样,巴望着咱们上赶求你说?” 恰韩氏走过来,见那婆子确有难言之隐,便扶了婆婆的胳膊劝道:“母亲,这廖婆子为人谨慎,许真有什么急事,不如媳妇陪您去碧纱厨安置,让这婆子给媳妇打个下手?”这就是要摒退下人的意思。 徐老夫人平日里虽然对这个儿媳妇并非全然满意,却也不会当着孙子的面驳了她的面子。于是“嗯”了一声,由韩氏搀扶着向卧室里去了。 等到卧室里坐下,下人们都退了出去。那廖婆子再隐瞒不住,三两句话就把平阳大长公主身边的佟嬷嬷坐着亲王驾到王家相看孙媳妇的事儿说了。 徐家和长宁伯府是姻亲,徐知府的妹子即是长宁伯府的大夫人,正是罗四公子罗温的母亲。所以那廖婆子一说佟嬷嬷,徐老夫人和韩氏都惊住了,对视一眼后,不禁相顾失声:“哪个王家?” 廖婆子抹着脑门子上的汗,小声禀说:“是橘井堂王神医家的小姐,听说母家是经商的,这小姐自己也做生意,是南地顶出名的商女。” 徐老夫人虽然已经在金陵住了两年,却从未听过王神医和澜娘子的名号。并非老太太孤陋寡闻,实在是老徐家百年底蕴,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世家。而在世家妇的眼里,医家和商家都属不入流,和他们隔着天壑,别说是结亲了,就算有往来深交都是自降身份、辱没门楣。 所以当徐老夫人和韩氏听说大长公主派人来相看的姑娘是商户女,那表情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似的,一脸的骇然。韩氏更道:“莫不是谣传?大长公主怎么可能给表少爷找个商人妇做妻?”这么说着,又想到另一个可能,“难道是给表少爷寻的妾室?” 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对,既是做妾,为何要派身边最得力的佟妈妈来相看,还乘着亲王驾。既是以大长公主的名义上门,怎么都不可能是妾,“难道是平妻?” 不怪韩氏失了方寸,这长宁伯府四公子罗温,对他们徐家来说不仅是表少爷,更是徐家人早就给徐家大小姐徐羡芳看好的夫婿。既是姑表亲,又是青梅竹马。 徐老夫人原打算等明年徐知府任职期满,擢升一级半级之后,就将这亲事抬到明面上来说。可是谁能料到,半程竟有这样的变数。 徐老夫人手里的佛珠被捏的“咯咯”做响,眯眼恨道:“羡芳还没进门,抬举个平妻不是更让咱们徐家没脸吗?大长公主这是成心作践她姑母。”言语里也是认同了儿媳妇的猜测,已然认定大长公主是在给罗温找平妻了。 韩氏连忙让廖婆子退下。不禁温声劝道:“这件事透着蹊跷,不说别的,小姑前些日子还写信说要来看您,如果知道此事,为何信里不说,恐怕小姑也被瞒在鼓里。” 还有一句话韩氏没说。既然小姑都被瞒在鼓里,那大长公主这么做肯定就是要防着徐家了。 韩氏心里也有自己的计较。表少爷和大姐儿的亲事由来已久,但也一直是徐家单方面在暗示,作为长宁伯府当之无愧掌权人的平阳大长公主,从来都是撇得干干净净的。 同是百年大族出身的韩氏,深知家族中诸多忌讳。先于正妻纳妾都可视为祸家,更何况是身份很敏感的“平妻”。所以韩氏怀疑,大长公主此举绝不是纳平妻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其他缘由。 而不管其中的缘由是什么,韩氏都有心回避。并非她趋利避害,而是徐家大小姐徐羡芳并非韩氏亲生,羡芳的生母是徐知府的原配夫人,韩氏是徐知府的继室。正所谓后母难为,徐羡芳对韩氏有着本能的抵触,韩氏不怪她,却也没办法一直拿热脸相对。 总归没有母女缘,所以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韩氏决定能躲就躲,绝不去淌这趟浑水。 徐老夫人满心满脑都是孙女和外孙的婚事,并没有发现韩氏一瞬的出神。她仔细想了想韩氏的话,喃喃应道:“你说的没错,她姑母一定被蒙在鼓里。”老太太一颗一颗的捻着佛珠,足足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忽然眯起眼睛,面含锐色道:“得给她姑母去信,让她不要来金陵。” 韩氏想了想,马上明白了婆婆的意思。小姑若是这个时候带表少爷来金陵省亲,恐怕外头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奔着那位王姑娘来的。 “还是母亲想的周全。”韩氏不免奉承了婆婆一句,索性道,“媳妇亲自去写信,借着韩大人去京的八百里加急一并带过去。” 徐老夫人漫不经心的说“好。”摆摆手让她快去办。 韩氏松了口气,从老太太院里出来急忙让人去找徐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4:表亲(下) 徐老夫人一个人坐在内室里想这件事。 像王芍这样的商女在徐老夫人的眼里还不如草芥子,所以老太太压根没把王芍放在她的考量之中。她关心的是其他,诸如大长公主这么做的用意以及外孙子罗温的态度。 徐老夫人的这个外孙罗温,从三岁起就养在大长公主的膝下,可谓被大长公主着力教导、精心栽培。大长公主嫡亲的孙子天生不足,常卧病塌,谁都看的出来大长公主是把罗温当家主栽培。 徐家既高兴外孙子有福气,又担心他自小和母亲分开,日后会和母家情分淡薄。 罗温八岁那年得了咳症怎么治都不好,太医院的郑太医建议让他住到田户人家里调养,恰好徐家在真定的老宅子空着,罗大夫人就求了大长公主,带着罗温住去了真定。 徐老夫人想和这个外孙子亲近,于是也跟了过去照顾。看着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小小年纪就气度不凡的外孙子,徐老夫人萌生了亲上结亲的想法。而且一直养在自己膝下的孙女羡芳,和罗温年岁相当。徐老夫人自认为孙女不输于功勋之家的小姐,除了自幼丧母外,几乎没有可以诟病的地方。 徐老夫人越想越觉得两个孩子天造地设,于是悄悄命人将孙女接到了真定。在徐老夫人和罗大夫人的安排下,两个孩子很快玩儿到了一起,只几天的功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只是好景不长,这件事不知怎么被大长公主知道了。羡芳到真定不足一月,大长公主就派人将罗温接去了小汤山的庄子上。自此之后大长公主就像是看破了徐家心思似的,限制起罗温回徐家的次数,就算逢年过节或是徐老夫人的寿诞,罗温也是匆匆来匆匆走,每次来身边必跟着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时时提醒处处规劝。徐家就算有意让羡芳和他亲近,机会也是寥寥不多。 徐老夫人哪里还不明白大长公主的意思。可是越是这样她就越憋着一口气儿,想尽办法的促成两个孩子的好事。 徐老夫人想:孩子是她闺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血缘是隔不断的,大长公主防贼一样的防着徐家,分明就是想把罗温养的六亲不认,最后只听她大长公主一个人的。 越是这么想,徐老夫人的争夺之心越盛。几次三番的使手段摆布罗温。可平阳大长公主是连郑太后都要忌惮的女人,徐老夫人的那点手段她如何会放在眼里。几番下来,不仅没让罗温对母家更亲近,反而被大长公主揪到了错处,收回了罗大夫人的掌家权。 最后连罗大夫人的心思都动摇了,觉得母亲不顾念她的难处,只顾给徐家谋利。徐老夫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闺女,好在没有让闺女打消娶羡芳进门的心思。不过罗大夫人到底碍于婆婆威严,不敢把儿女亲事放在明面上说,只敢私下里和儿子提一提。 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想到这些年女儿的不易,想到平阳大长公主看她时那高高在上的眼神,想到外孙子在那些嬷嬷面前不敢与她亲近的样子…… 徐老夫人的心就再难平静。老太太明知道此时宜静不宜动,万事当忍。可她还是没有忍住,发泄般“啪啪啪”的拍着罗汉床上的檀木茶桌,大声唤着门外众仆:“备车,叫上羡芳,和我一同去大召寺。” 徐玄昌从韩氏口中得知这件事后,便猜到母亲会有所动作,他连忙赶去徐老夫人的院子。正赶上徐老夫人被丫鬟仆妇们簇拥着往外走。 徐羡芳穿着件紫藤纹的袍裙,眼睛红红的跟在徐老夫人身后。 徐玄昌见了忙上前阻拦:“母亲,事到如今该让羡芳避着才是。” 徐老夫人闻言双目一瞪,射出迫人的寒光,大声道:“你是书读多了成了木头,还是官做久了丧了心?”她一把将孙女羡芳拉到身边,对徐玄昌道:“这是你闺女,难道只有羡葶是你的心头肉,羡芳的事儿你这个做老子的就要缩起来当王八了?” 老太太一番话说的诛心。官场上能言善道的徐大人,竟不知道怎么反驳。看着从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和自己并不亲厚的长女,徐玄昌微微有点晃神。 徐老夫人见儿子这般,也懒得再费口舌,径直吩咐道:“让你媳妇去请张同知的太太到家里来坐坐,问清楚这个王家什么来头,顺便放出风去,就说这些事都是子虚乌有。温哥儿是你的亲外甥,你这个做舅舅的不会放任他去做这等乱家的事儿。” 这便是要让徐大人对外表态了:就算大长公主真要纳商女进门,他们徐家也不答应。 徐玄昌心下无力。平阳大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岂是他们徐家说不答应就不答应的,这么做反而要把徐家放到火上烤。到最后若是徐家无力阻止,羡芳要如何自处,羡芳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徐玄昌心思百转,可他是出了名的孝子,从来都没忤逆过母亲。徐老夫人心意已决,徐玄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众人簇拥着母亲上了马车。 徐老夫人走后,徐玄昌回到妻子屋里,让妻子把下人都遣退,将母亲临行前吩咐韩氏去找张太太的事说了。 韩氏一脸错愕。金陵府同知张世检虽然是丈夫的下属,却也是东阁大学士卢忠的妻弟。朝中早就有消息说,卢忠已经给张世检打点好了关系,不久就要擢升去大理寺任职。 徐老夫人知道这件事后,还说张大人靠着妻族攀升,“吃相”太难看,叫他们这样百年的官宦世家所不齿。所以一直禁止她和张太太过多的走动。 韩氏虽无刻意疏远,可金陵的圈子就这么大,有心人自然看的出端倪。所以金陵官宦内眷早就在传她们面和心不和。韩氏因为婆婆的关系也一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可婆婆为何突然态度逆转,让她去结交张太太?这“吃相”岂不是更难看。 韩氏怎么可能会同意,她连忙劝丈夫:“张同知的为人老爷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韩大人来了金陵,若是让韩大人误会咱们两家过从甚密岂不是不好。” 徐玄昌知道妻子真正担心的是什么,他既头疼又无奈,轻声斥道:“母亲关心则乱,你怎么反倒不知轻重了,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再被有心人传出去,岂不要扰乱视听?” 韩氏比徐玄昌小了近十岁,私下里很是尊敬丈夫,闻言不由敛神垂目:“老爷息怒,是我语无伦次了。” 徐玄昌见妻子恭顺,缓下脸来劝慰:“好了,我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意,只是这件事可没有你们妇道人家看到的那么简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5:散播 韩氏微愣,仰头看丈夫,问道:“难道老爷还知道别的内情?” 徐玄昌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王家可不是商户这么简单。”见妻子惶惑,徐玄昌便将王云修和悟隐大师的关系说了。又说起沈观澜:“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天我同你提起,汇锦昌的女东家令江南商船在金陵东渡搁渡的事儿?” 韩氏眸子豁然一亮:“老爷说的莫非是……” 徐玄昌看着妻子,讳莫如深的点了点头,“没错,我说的那位澜夫人,就是你说的这个王家的家妇,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商女王姑娘的母亲。” 徐玄昌这么说,韩氏马上就对上了号,不禁倒抽气道:“那岂不是说,凌云山难民营的事也是这位王夫人的手笔?” 徐玄昌前些日子被赈灾的事搞的焦头烂额,韩氏就算对外头的事再孤陋寡闻,也打听了其中一二。如今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不由的后背发寒。 父亲是悟隐禅师门下的俗家弟子,母亲是能让官府忌惮的商妇。这位橘井园王小姐果然不是商女这么简单。这样一来,让平阳大长公主派亲王驾来相看这件事,也就更说的通了。 韩氏越想越惊恐,她抓住丈夫的衣袖急切的说:“我瞧着这事儿蹊跷,还是得详细打听看看,这个时候咱们徐家千万不能妄动……” 说到这儿,韩氏不由闭了闭眼睛。她怎么忘了,老太太现在已经在去大召寺的路上了。 连韩氏都看透的事,徐玄昌怎会看不清?可是母亲的执念由来已久,而且坚不可摧。遇到这样的事儿,老太太怎么可能会束手想让呢。可是不让又能怎么样呢?连先帝都曾夸平阳大长公主有经天纬地之才。再看看这么多年和她老人家作对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徐家自不用说了,就连权倾朝野的郑家不也要绕着长宁伯府走? 思及此,徐玄昌再不敢优柔寡断,对妻子肃然道:“这样,我听说张同知的太太最近要摆花宴为赈灾筹款……” 徐玄昌的话还没说完,韩氏就急了:“我从前都不参加花宴的,这个风口浪尖上,我突然参加那种场合,岂不是更惹人怀疑?”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徐玄昌不悦道的说:“我又没说让你去参加,你不是和郭主簿家的太太交好吗?你让她在宴席上帮你递个消息出去。”说着在妻子的耳边轻声道:“你就说,咱们家正在给羡芳议亲,让郭太太给打听打听有没有正在议亲的才俊。” 韩氏立刻眉头尽展,“老爷想的周到,这样一来羡芳就和长宁伯府撇清了,日后羡芳和表少爷的亲事成了,咱们就说长辈们不想让羡芳嫁到外面受苦,所以才想到亲上加亲。要是大长公主真想弄个商女进门,咱们羡芳也能全身而退,只当长宁伯府正常亲戚走动便是,还有什么可诟病的?” 韩氏一片儒慕之情的看着丈夫,徐玄昌却暗自咽下一嘴的苦涩。事情哪可能这么简单,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遂又嘱咐妻子道:“从前这个澜夫人在金陵行事低调,今年不知何故,做派十分的张扬,我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缘故,你还得要打听清楚这王家的内情,我记得郑通判和王家有过交集,你不如去找郑太太打听打听。” 韩氏应“是”,再不敢耽搁,略回房收拾了一下就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 时近黄昏,橘井园小梧青淙院的水池边上,王芍正在往莲蓬底下抛鱼食,装鱼食的小碟子则被一边的郭通拿在手里。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今天发生的事。 “最早我怀疑长宁伯府故意泄露了议亲的事。后来查起来却发现,消息是从一个内院姓刘的管事婆子嘴里泄露出去的。但让刘婆子说出是听谁说的,那刘婆子又说不出来,只说是经过垂花们的时候听见两个丫鬟在议论,她只听见了声音没有看到人。”郭通见王芍伸手,默契的将鱼食碟子往前递了递,好心提醒:“鱼最不知道饥饱,你别喂多了,害了它们的性命。” 王芍转头瞥他,揶揄了句:“我发现你当了爹之后,真是越来越罗嗦了。”说归说,到底听了郭通的意见,把剩下的鱼食放回碟子里。走回天蓬下的茶座,叹气道:“长宁伯府这么高调的派亲王驾来金陵,就算议亲的消息今天不被传开,明天后天那些该知道的人肯定也会知道。长宁伯府的人不会做画蛇添足的事。” 王芍最初怀疑是罗温的母亲泄露了消息。王芍派人查过罗温,自然知道他外祖家一直有亲上加亲的想法。罗大夫人以此向娘家传递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没想到却是她小人之心了,传消息的竟然是自己人。 而知道内情的不过就这些,王芍都不用想心中就有了答案。 “可能是丹姨。”王芍苦涩的笑了笑。如果说这个家里有谁最希望她嫁去长宁伯府,那肯定是全心全意想完成外祖母遗命的丹姨了。 郭通掖着袖子往王芍的茶盏里注水,垂着眼睛道:“咱们和长宁伯府家世悬殊,在外界看来结亲本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再加上夫人此时正处在风口浪尖,有心人一定会认为是夫人故意搬出长宁伯府和官府叫板。” 郭通语气无波无澜,王芍却听出了他的怨气。她知道韩度一行到金陵后,那些质疑母亲的传言越演越烈。郭通费了好大的心力才不至于让场面失控。可她回金陵的第一天,橘井园便高调的传出了王家和长宁伯府议亲的事。若她是韩度,肯定也会认为母亲是在拿长宁伯府压他。 郭通怎能没有怨气呢?王芍不知道说什么,郭通又提醒道:“这桩亲事的利弊还是要同曾娘子说明白的好。” 王芍苦涩的点了点头。 她身边大多数人都觉得长宁伯府对她来说不是个好的归宿,所以大家对这门亲事一直抱着且行且看的态度。丹姨却不一样,曾家人对外祖母的忠诚近乎执拗。丹姨今天在南屏居不惜和母亲当面争执,足可见她的态度和决心。 丹姨其实没有错,她的初衷简单明了。她一直无条件的相信外祖母,并从心底里认为外祖母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她老人家决定的亲事定不会有错。 王芍怔怔的想,或许自己也该像丹姨这样,将所有的顾虑都放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6:陌生 郭通离开后。王芍一直在院子里坐到月上柳梢。 本想去找丹姨说说话的,可有些话又不好直说,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派檀珠和梅珠把带回来的礼物给各院送去,顺便打听一下父母那边的情况如何。 白天从南屏居出来之后,父母直接去上院书房,显见着是商量她这桩亲事去了。王芍郁闷的想,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责怪父亲,父亲可是被她连累惨了。 阆环拿了披风过来,一边帮王芍盖在腿上,一边小声的禀道:“小姐,张来富说白天您交代的事儿有眉目了。” 王芍坐直身子“哦?”了一声,四下打量却不见张来富的影子,蹙眉道:“他人呢?” 阆环踌躇道:“小姐,府里的规矩,内院里挂了灯笼,小厮就不能往内院跑了。” 王芍瞪眼。“这算什么规矩?” 阆环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小姐,普通人家也都有这样的规矩的。” 可王芍却是商女,她身边不仅有丫鬟还有小厮和护卫。在淮阴的时候和管事们通宵合帐的时候也有。她蹙眉看了阆环半天,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曾河呢?” 阆环没有说话,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曾河和张来富一样,也被府里的规矩挡在内院外头了。 王芍压了压心头火。她身边有了程小斧,的确不用曾河他们护院了…… 可王芍又抑制不住的回想起从前半夜肚子饿招呼曾河给她们烤红薯吃的事。她淮阴院子里的花墙底下一直埋着红薯和玉蜀黍。 有那么一瞬,王芍感觉有点透不过气。 阆环在一旁默默的站着,过了半晌才听王芍吩咐:“让他明早来见我。” 阆环暗自松了口气,可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王芍由阆环服侍着回到了内室。燕环和桑环正在为王芍整理床铺,秋香色八宝纹的被褥,浅棕色岁岁平安的枕头。一切的一切都和淮阴沈园时没什么差别,可不知为什么的,王芍却感觉不到乍来时的那抹熟悉之感。 模仿的再像,终究还是不一样。 燕环笑着上前帮王芍更衣,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王芍头上的簪子取下来,放回到妆匣里。随口赞了句:“小姐,这妆匣可真别致。” 王芍这才发现,上午长宁伯府送来的两个妆匣,已经摆到了她的梳妆台上,她常用的首饰也都放了进去。 一股无名火顿时蹿起,王芍“刷”的一下从燕环手里扯出袖子,厉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这东西摆到内室来。” 燕环虽然是二等,但从前有楠珠等人在前,没什么机会上前伺候。更加没有见过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大小姐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连忙跪下惊慌的解释:“下午梅珠姐姐吩咐让搁在内室里的,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阆环垂目噤声,听到这一句不由暗喊糟糕。大小姐最不喜欢下人攀扯推卸,燕环这一次怕是少不得被罚了。 果然,王芍脸上闪过厌烦之色,指着门外呵斥:“滚出去。” 她长到十二岁,这样疾言厉色的发落下人还属头一次。屋里屋外众奴婢全都吓傻了,燕环哪里还敢多留,眼泪簌簌落下来,哽咽着退了下去。 松珠闻声赶了过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进来就告罪道:“小姐息怒。”朝四下里打量,见个个都低着头瑟缩的样子,只有阆环不落痕迹的往妆台的方向瞥了一眼。 松珠一眼就看见靠在一起的两个妆匣,心底一突。下午的时候梅珠一回来就兴高采烈的把妆匣往内室里摆,松珠心里觉得不妥,问用不用请示一下小姐的意思。梅珠则说:“这是长宁伯府专程送来给小姐的,难道还放在库房里蒙尘不成?” 松珠心里虽然忐忑,但又做不了梅珠的主。自从楠珠被发落到庄子去后,楠珠管的事儿都落到了她和梅珠身上。梅珠性子霸道,两个人意见相左的时候都是听梅珠的主意。没想到一次的侥幸,终究惹恼了小姐。 她再不敢犹豫,当即命人将两个妆匣拿了下去。然后在王芍身边欲言又止。从前小姐面前有拂珠和楠珠,她们一个心思灵透一个伶俐直率。就算小姐满面寒霜,两人也有本事把小姐哄得眉开眼笑。 松珠无比怀念起拂珠和楠珠,觉得以她和梅珠的道行,也就只配当二等。 屋子里静寂无声,王芍捂额坐在铺了梨花纹锦垫的罗汉床上,挥手命他们都下去。 松珠要留下来伺候,王芍只道:“我想一个人待会。”语气里满是疲惫。 众人无法,面面相觑后只得退了出来。阆环抬头看了一眼满室华锦中坐着的孤单身影,心里哽了团棉花似的。 几个人躲去了廊子低下,松珠和阆环对视了一眼,松珠小声道:“今晚我值夜吧,你刚回来好好去休息。” 松珠是个标准的江南美人儿。身如柔柳,面若凝月,红唇小小的,像三月里开在枝头的桃花,一看就是个性子温顺的人。 阆环担心道:“再不咱俩一块值夜吧。”本来今晚应该燕环值夜的。 她话音刚落,立在一旁的桑环“哼”一声,道:“几日不见,阆环妹妹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也难怪,你刚从外边回来,一时缓不回来也是有的。不过姐姐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这院子里人虽然少了,可规矩还是在的,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不如绕道假山那边看看,对你兴许有些帮助。” 上午在小姐院里冒头的丫鬟紫株,在假山边上罚跪。连同和她一起当值的几个丫鬟也都陪着挨了罚。 桑环这是在警告阆环谨守本分。 阆环神色不变,对桑环道了声:“多谢姐姐提醒。”再多的话便也不说了。 桑环白了她一眼,给松珠行了个礼,“松珠姐姐值上半夜,妹妹下半夜来替您。”说完施施然的走掉了。 松珠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尴尬的对阆环笑:“她也是无心。” 阆环也对松珠笑了笑,“我还是去找檀珠姐姐来吧。”她怕等会小姐跟前需要人服侍,松珠一个人应付不来。 松珠知道阆环是在为她好,感激的说“那就劳烦妹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7:定省 小梧青淙院上房的动静不小,没一会儿整个院子的下人都知道了。 府里拨过来的几个丫鬟忍不住凑在了一起。有的说:“这大小姐也太不好伺候了。”有的说:“这第一天没给咱们派差事,以后是不是就放着咱们不管了?”有个还在总角的丫鬟则道:“大小姐原来的丫鬟不也做错事吗?我听说那个鼻孔朝天的燕环刚刚还被打了十个手板子。” 这话迎来了众人的附和,他们这些日子可没少被燕环穿小鞋儿。 大伙七嘴八舌的议论,这时候紫株等人回来了,众人忙涌到门口去搀扶。紫株和另外两个丫鬟在假山边上跪了一个下午,腿都迈不开了,好不容易才被众人扶着安置在床上。 和紫株一块回来的一个丫鬟,挨着床就大哭起来:“他们也太欺负人了,紫株姐姐,你得给咱们想想办法啊。” 紫株虽然被罚,但大伙都不觉得她做错了事,紫株更加不觉得自己错了。她到小梧青淙院已经一个多月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在大小姐面前露脸的机会。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阆环来,更可气的是,后来她听说那个阆环根本就只是个二等丫鬟。 紫株心里躁的要起火,跪了一个下午都没想到转寰的办法。不过刚才回来的路上,紫株却听说燕环被罚的事,心中突然就有了主意。 旁边的小丫鬟看她面色有异,凑过来劝道:“紫株姐姐,从前你在府里可是正正经经的一等,走到哪里不是说的算的,没道理来到小姐的院子连个二等丫鬟都能骑到头上来。要我说趁着小姐身边缺人,你干脆就亮明了身份得了,凭你娘的面子,大小姐肯定让你当一等。” 她声音不算小,有几个不知道内情的小丫鬟闻言都好奇起来,不知道紫株有什么身份。就有人在他们耳边小声提点了几句,众人脸上都不约而同的一亮,看紫株的眼神更加亲近了。 紫株却没把这些人的奉承放在心上,她抬手叫来那个还是总角的小丫鬟,小声吩咐:“你和曾娘子院子里的照儿姐姐不是很熟吗?明天一早你就去找她……”说着凑近了仔细交待了一番,那个还在总角的小丫鬟很是机灵,一边点头一边信誓旦旦的保证:“我肯定把事儿办好。” ※※※ 第二天清晨,曙光刚露头,星星还悬在天上的时候,王芍就起了床。 王芍想把从前没有尽到的孝道都弥补回来,所以立志每天伺候母亲早起洗漱,一日三餐侯立在旁,并做到随叫随到。 淮阴沈园其实并没有早上请安的规矩。沈七爷去世后,七夫人睡眠变的很少,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先去小佛堂念经。王芍想让外祖母高兴,就每天起早帮她老人家张罗早饭。 外祖母去世后沈园就剩了王芍自己,她适应了好久,才又恢复到晚睡晚起的作息。算起来她其实已经有大半年没有早起过了。 檀珠瞧她穿衣服的时候还在打哈欠,不忍的说:“奴婢给您取一些清凉油来吧,今儿晌午您还有挺多事儿要办呢。” 的确挺多事。张来富那有一桩。另外还得详细问问韩度回金陵后的举措。那个姓曹的医官到金陵后还有没有恶意诽谤母亲…… 王芍脑子里乱糟糟的,没精打采的朝檀珠颌首。再一次怀念起拂珠在的日子。 以往从她起床到吃完早膳的这段时间,拂珠都会把她今天要做的事提醒一遍,根本不用王芍费脑筋去想。 檀珠管账是一把好手,可也精力有限。何况过些日子檀珠更要忙开了,哪里还有功夫帮她管院子。王芍发现自己能用的人着实有限。 檀珠取了清凉油给王芍抹在后颈两侧。洗脸的时候又用热毛巾帮王芍敷了敷眼睛。 婢女进出东侧间,张罗王芍早起要用的羹汤,满院子紧锣密鼓,却悄无声息。被外头灯光惊醒的紫株等人,立在二门内侧,看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很快,王芍带着檀珠、松珠以及三四个二等丫鬟沉默的出了小梧青淙院,朝王云修夫妇所居的上院而去。 路上遇到闻声赶过来的管事婆子数人,当得知大小姐是要去上院伺候夫人洗漱,无不露出懵然的神色。 王芍只当未见,步履款款的去了上院。 上院守门的婆子还在打着瞌睡,听说了小姐的来意,结结巴巴的说,“小……小姐稍等……老奴进去……进去看看。” 王芍敛神在门前等着。过了好半天,郁金匆匆迎了出来,福下身子行礼道:“小姐,夫人正在洗漱呢,吩咐奴婢带您去餐厅先用早膳。” 王芍蹙眉,那怎么行。她是来服侍母亲的又不是来蹭饭的。 檀珠已经亲亲密密的挽了郁金的手说:“小姐特意过来服侍夫人起床。”又指了指小丫鬟手里拎着的食盒,“这里还有一盅银耳鸽子汤,是小姐昨晚吩咐熬的,最适合早上喝。” 郁金嘴角抽了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小姐不如在餐厅里稍等,夫人马上就洗漱完了。” 王芍想了想,笑着说:“好。”心里暗暗思忖,这么早起来竟然还是晚了,明天还得再早一些才行。 此时的上院却被搅得人仰马翻。王云修和妻子昨晚商量闺女的亲事,直到丑时才歇下。夫妻俩又是小别胜新婚,躺在床上窃窃私语了挺长时间。没料到刚睡熟就被叫了起来。 听说是闺女来晨昏定省了,夫妻二人全都慌了手脚。一番忙碌后,双双坐在餐桌上的时候,都有点今夕不知是何夕的恍惚。 王芍用瓷勺舀了两碗鸽子汤,奉给父亲母亲。 王云修看了一眼嘴边带着淡淡浅笑的闺女,和强撑着双眼的妻子,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笑如春风:“杏雨啊,你昨天刚回来,身子也没有好利索。爹看啊,以后早上你还是多睡几个时辰,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理。” 沈观澜听了连连点头。 王芍却很是敏锐的听出了父亲话里另外的意思,抬起头不解的问:“爹是不喜欢女儿在二老面前尽孝吗?” “不不不不”,王云修抹汗道,“爹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沈观澜也急忙道:“爹娘很喜欢,你弟弟春林长这么大都没好好服侍过你爹吃饭,你爹就更喜欢了。” 王芍笑道:“春林和女儿不一样,春林是家中长子,日后娶媳妇进门自然会有媳妇孝敬父母。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在父母跟前侍奉的日子本就有限。从前住在淮阴不提,如今回了金陵,更应该每一天都珍惜自省,弥补从前没有尽到的孝心,这才是做女儿的本份。” 王氏夫妇看着女儿,想摆出欣慰的模样,无奈嘴角抽的厉害,怎么都没有成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8:发现 王芍“操劳”了一个早上,自己觉得和父母之间更近了一层。至少她发现母亲喝汤的时候避开汤里的葱花,早膳里更偏向于甜食,而摆在面前的油炸酥果却一口未动。这说明母亲喜欢南地口味中偏清爽的饭食。王芍打算回去后和小厨房的师傅好好学一道拿手菜,以后亲自做给母亲吃。 回去的路上王芍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好像比完成了一桩大买卖还令人振奋。 好心情一直维持到辰时三刻。张来富求见。 王芍把张来富叫到东侧间的小厅,吩咐檀珠在门外守着。檀珠轻声应“是”,把小丫鬟们都遣出了上房,关上了房门。 规矩虽然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细心的张来富还是觉察到了不同。 从前拂珠在小姐身边伺候的时候,像是能看穿小姐的心似的,总是不等小姐吩咐就做了该做的事。檀珠在筹划经营上是行家,但若论近身服侍,她不如拂珠,若论教导下人她不如楠珠,他们三个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张来富忽然意识到,小姐身边的三个“大总管”,现在竟然只剩了檀珠一个。 那边王芍从茶柜子里翻出了一块如桃花瓣般小巧的茶饼,招呼张来富帮她烹茶。张来富这才收敛了心思,忙活开了。 一边忙一边将昨天小姐交代他去办的事大致说了,“昨天下午借故出府的人不少,属下按照小姐的吩咐和铁拳去了东城水塔街的漆器铺子。” 窦定坤在金陵水塔街有个漆器铺子。自认为隐藏的深,却不知早就被王芍给盯上了。王芍回橘井园后得知和长宁伯府的亲事已经传播开,便想到窦定坤安插在橘井园的人肯定会去给铺子里传信。 果不其然,被她逮了个正着。 不料,除了此人,张来富还有另外的收获。 “那个婆子从水塔街转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夫人院里的二等丫鬟蔗香。两个人见面后发生了口角,铁拳走近细听,您猜怎么着……”张来富用茶舀来回搅动着茶汤,神情兴奋又轻蔑,“蔗香竟然说是那婆子为了先一步来去报信,找人故意绊住了她,非要让那婆子把赏银分她一半。” 王芍“噗”的一声笑了,也不知道是被逗笑了,还是气笑了。她吩咐张来富:“你向曾河要两个人,看着蔗香和那个婆子,看他们都接触了什么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我以后还有大用处。” “是。”张来富干脆的应道。 铜茶锅里有袅袅的水汽飘出来,满室茶香。张来富烹茶的时候却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欲言又止。 王芍以为他不习惯橘井园的规矩,不由安慰道:“铁拳你们暂且在外院住着,过些日子淮阴的帐送回来,曾河他们日夜都要在帐房看着,到时候你们就在帐房旁边的院子里住下,和郭家兄弟也好有个照应。” 张来富敛神,却不是在想这件事。犹豫了一会儿,张来富咬牙道:“小姐,小的昨天遇到了一件事儿,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王芍拿眼睛斜她:“该说不该说你都说了,什么事?” 张来富放下茶勺,觑了一眼王芍的脸色,觉得小姐今天心情着实不错,才大着胆子小声说了句:“属下昨天从府里出去的时候,瞧见老爷了……” 王芍猛的坐直了身子,盯着张来富神情复杂。 张来富没想到小姐反应这么大,他心里打鼓,可话已经出口,再收回已经不能够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属下瞧见老爷神色匆匆的拐进了旁边的弄巷,就让铁拳跟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发现那个女医官身边的小丫鬟等在弄巷里。铁拳说看到那丫鬟垫着脚还用手挡着嘴,不知道和老爷在说什么,很是神秘的样子。老爷听了那些话后神情就变得恍恍惚惚的。因为那地方并不是十分隐秘,铁拳怕老爷发现,就没贸然靠近。” 王芍脸上闪过一抹冷色,慢悠悠的靠回到椅子里。她还没来得及去查那个女医,没想到这人竟然就迫不及待的找上门来了。 张来富窘迫之余心里闪过几丝不安,思忖道:神医老爷莫非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 茶锅里的茶水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张来富拾起茶勺舀了一碗茶水,端放在王芍面前。小心劝道:“这里面许是有什么缘故,属下能力有限,不如让小郭掌柜帮着查查。” 连张来富也知道这种事情最好不要让曾家人插手,万一真查出了什么,曾家人肯定不会瞒着夫人。 王芍拨弄着桌布底下坠着的五福穗子,越发感觉到了人手的不足。她其实是想让郭进早点回京城去帮师父,又一想进嫂子如今有了身孕,郭进怕是也不放心。于是点头道:“这事儿你去跟郭进透个口风,回头我再和他细说。” 张来富应是,心里大大的松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张来富走了没多久,郭进就陪着冯氏婆媳来了橘井园。王芍怀疑师娘是听说了长宁伯府的事,才提前一天来橘井园看母亲的。心里生出几丝感动。 王芍听说父母昨晚讨论到很晚。早上服侍母亲用餐后,王芍以为父母会提起此事,但二位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似的。如今冯氏来了,王芍想着正好借着机会探一探母亲的口风。 王芍带了松珠和梅珠去了上院。 上院十分热闹。木笔正指挥着小丫鬟归置箱笼,入眼一片珠光宝气。左边一尊和田玉雕观音像、一对天青色梅瓶花觚、一对嵌金丝蝴蝶的粉彩牡丹瓶。右边,两尺长金银丝织成的屏风布、一大箱碧螺春茶,一大箱莲子米大小的珍珠。正中间堆着各色绫罗布匹和金器银饰。林林总总,像抄了家珍宝铺子。 连在淮阴府见惯了场面的松珠和梅珠,都有些挪不开眼睛。 院子里的奴婢瞧见王芍来了,都停下动作行礼。 王芍示意正要搁下账单走过来的木笔:“你忙你的,记得用麂皮铺在那屏风布上再卷起来存放,小心刮了丝。” 木笔听了连声道谢,立刻吩咐小丫鬟去寻麂皮。 一个穿着丁香色比甲的小丫鬟从台阶上跑下来,“大小姐,您来了,刚才夫人和郭太太还吩咐奴婢去请小姐过来呢。”她笑容恬静,言语爽利,令王芍心生好感。 王芍穿过一院子的宝贝往屋里走,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49:闲聊 “奴婢叫玉竹,老家在高淳,别看奴婢年纪小,在夫人身边已经伺候五年。”她声音很好听,而且委婉的说明自己并没有在淮阴受过教导。 王芍却在玉竹说出“老家在高淳”的时候,脚下一顿。 就像忘不了大牛村一样,王芍更加忘不掉“高淳”这个地方,那是她彻底放下一个人的节点,也是没办法向外人道的伤疤。王芍苦笑,死心眼是从小到大一直存在的毛病,只怕不是短时间内治愈得了的。 屋子里的说笑声传来,王芍收回思绪,抬脚走了进去。 冯氏和沈观澜正坐在罗汉床上,小桌上摊开十几样首饰,两个人头对着头,一边挑拣一边说话,亲热的像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姐妹。董氏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见王芍进来就要起身见礼。 王芍连忙走上去扶住,沈观澜也道:“她是做小姑的,你对她甭那么客气,要不回头阿进得责怪她。” 郭家兄弟在王芍面前一直谦卑守礼,别说责怪王芍,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 众人听了都呵呵的笑起来,王芍走上前给母亲和冯氏见礼。抬眼的时候目光和冯氏碰了碰,里头的意思不言自明。 冯氏也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表示:你放心,你娘这边交给我。 王芍心里这才算安定下来。走过去执了铜壶给冯氏和母亲添茶,然后很自然的坐去了沈观澜身边的椅子上。 冯氏就见沈观澜眼角眉梢都染了喜色似的。心里不禁暗道,这母女俩在外头雷厉风行,一个比一个厉害,她之前还担心两人相处不来,现在看来真是白担心了。 四个女人挑拣了一会儿首饰。冯氏带来的首饰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精品。沈观澜相中了一件红石榴宝石项坠,石榴籽是红宝石做的,石榴上缀着的一片叶子是拿绿松石做的。 红石榴样的首饰最适合给姑娘做嫁妆,冯氏立刻就明白了沈观澜的用意,故意道:“这件就是给你看看,我打算给郭心当嫁妆呢。” 郭心是郭家的老闺女。比王芍小两岁,从小被郭开山带在身边。据说小丫头立志要做第二个王芍,算账的本事比她三个哥哥都强。 沈观澜小心眼的撇了撇嘴:“你闺女的亲事不是连影儿都没有呢吗?杏雨好歹有人惦记着。正好我开春的时候新得了两块儿金刚石,和你换如何?” 冯氏和杏雨都有些意外,没想到沈观澜竟然以这种口气提起长宁伯府的亲事。 冯氏原本还想迂回着试探,这下子就有点绷不住了,凑过去问沈观澜:“莫非,你赞成这门亲?” 沈观澜却一下子激动起来,“好你个冯茗香,罔我当年帮着郭开山给你传了那么多回的信,他们一个两个的瞒着我,连你也这么对我?” 她骤然发难,连名带姓的叫冯氏,还牵扯出了老皇历。冯氏和董氏都惊呆了。 王芍扶额,只觉心都掏空了似的。 冯氏缓过神来之后,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顺势拿手拧了沈观澜胳膊一下,“你去外头打听打听,这事儿满金陵都传遍了,说你仗着是长宁伯府的亲家,公然和官府叫板,还有人说长宁伯府为了帮你出头,已经派人去京城给韩度穿小鞋儿去了……” 王芍愕然,她和郭通都猜到了舆论偏向,却没想到传言来的这么快,这么猛。 沈观澜丝毫没有当事人的觉悟,揪着冯氏的话不放:“你别蒙我了,你若是听说了外头的传言才过来,进门第一句就得问我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你没问,说明你心里早就有谱。”她斜着眼睛,一副甭想让我放过你的模样。 冯氏悻悻然不说话了。 王芍咬了咬唇,低声告罪:“母亲,师娘是在镇江府的时候无意中听说的。” 沈观澜虽然生气,但女儿的面子还是要顾忌。她伸手把桌上那个红石榴项坠划拉到自己面前,哼声对冯氏说:“这件就当你赔礼了。” 冯氏瞠目,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原本是想用这件红石榴项坠换沈观澜前年得的福禄寿三翁根雕摆件的。 董氏则想起郭进早上提点她的话。说澜夫人和婆婆是自小的闺蜜,凑到一起百无禁忌,让她千万别大惊小怪。董氏总算明白丈夫说的话可真不是危言耸听。 王芍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了松,琢磨着既然气氛缓和了,怎么都得引母亲多说些对亲事的看法。 这时候门外有小丫鬟通传,说是曾娘子来了。 王芍就睃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神情并没有改变,才放下心来。她一直担心母亲还在怪罪丹姨。 曾丹娘由丫鬟敛秋扶着迈进屋。王芍忙起身相迎,曾丹娘伸手拉过她,笑问:“昨晚住的好不好?我听说你一早就来服侍你母亲用膳,可真是孝顺。” 又忙将做势给她行礼的董氏扶住,嗔怪:“都不是外人,你怀了身子,只管好好坐着。” 曾丹娘难得露出八面玲珑的模样。冯氏瞧着稀奇,一边给她让座一边寒暄道:“这么大个园子,可难为你操持了,我瞧着你比月前更瘦了。” 曾丹娘把冯氏推到上首坐了,自己搬了个绣凳挨着冯氏坐下,叹气道:“冯姐姐快别取笑我了,要不是澜娘身体不好,我才不担这差事。就好比丛林里推个兔子出来当大王,我呀,是有心没力。” 众人都听出来了,曾丹娘是在为昨天府里那些传言而自责。 沈观澜抿唇瞥她一眼,劝了句:“你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才回来几天,人都还没认全呢,我看过些日子让杏雨帮你顺一顺,实在不行你们都跟我住山上去。” 王芍以及冯氏婆媳嘴角不约而同的抽了抽。哪有这样的?管庶务像是过家家似的,管不好反倒自己躲出去? 冯氏更是怀疑,难道沈观澜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山上,就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听在曾丹娘耳中又是别有意味,好像她们都不想管,才落到自己身上似的。顿时神情有些淡淡的,抬指轻轻蹭了蹭眉梢,忽然问王芍:“我听说昨天你被院子里的下人惹着了?” 她话问的突兀,倒把王芍问的一愣。沈观澜和冯氏都看向王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0:乳母 王芍有些意外,也有些自省。她没想到自己院子里的事儿这么快就传了出去,这在淮阴沈园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 跟着王芍过来的梅珠,听到这里身子不由一僵,她已经知道昨天小姐因为妆匣摆放发火的事。心下暗恼,一定是紫株那几个小蹄子把事情传出去的。 正担心着,就听曾丹娘关切的问王芍:“是不是丹姨拨过去的那几个出了纰漏?” 沈观澜不知道曾丹娘拨了人到王芍的院子。她听说过闺女治下的规矩,略有些担心的蹙了蹙眉。 沈观澜的反应却让王芍产生了误会,她以为母亲误以为她只认淮阴府带来的奴婢,排斥橘井园原有的下人。王芍连忙否认道:“不是,是我在淮阴带来的几个,许是有些日子没人管,放纵了。” 沈观澜想了想,问女儿:“我听说你把楠珠发落到庄子上去了?我看那丫头管理是把好手,要是你人手不够用,还是把人叫回来吧。” 这下不止梅珠的心一缩,连曾丹娘都没料到沈观澜会给楠珠求情。 两人同时看向王芍。谁知王芍却一副淡淡的样子,“楠珠年纪到了,我原本就打算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与其让她回来还不如让她在庄子里学些实际的本事。” 曾丹娘暗自松了口气。梅珠的心情却一下子变的很微妙。她一直以为楠珠是遭到了小姐的嫌弃,没想到小姐其实是在为她打算。小姐这么费心,也不知道会给楠珠寻一个怎样的人家。 沈观澜一直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楠珠那丫头,如今见女儿有另外的安排,也不多说,只道:“那你看着办吧,有什么难处就和我说。” 冯氏就嗤道:“要我看啊,你哪里是管不好家,分明是芍姐她爹把你给惯坏了。” 沈观澜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过两天我带你去善堂里看看,你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可比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有意义多了。” 冯氏和王芍都极有兴趣,正想听沈观澜继续说。那边曾丹娘突然插话进来:“芍姐儿,你院子里一下子少了两个大丫鬟,檀珠又是个脚不沾地的忙人,不如丹姨寻个管事妈妈帮衬你好了。” 众人均是一愣。 王芍更是讶异,她小时候遭遇恶奴欺主,没少受管事妈妈的欺凌,以至于后来对仆妇有着天然的畏惧和抵触。她本能的就想回绝,可又想到她的这个心病丹姨并非毫不知情,所以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反映了。 知女莫若母,见王芍面色犹豫不定,沈观澜就知道她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于是温言对曾丹娘道:“她那院子你不用担心,不是还有两个新提上来的一等丫鬟吗?”说着就向王芍身后站着的梅珠脸上寻去。 这一看,沈观澜反倒愣了一下。梅珠身材婀娜,眉眼含娇,仅仅是那么静立着,就给人一种妩媚的风情。偏偏梅珠不知道收敛锋芒,最喜欢穿桃红和玫瑰粉二色。今天更是穿了件掐腰桃红蝶蕊比甲,妖娆尽显。 杏雨怎么会把这样的丫鬟带在身边?沈观澜脑中一转,很容易就猜出了这两个丫鬟的来历。不自觉的,沈观澜眼底变得寒潭一样的深,盯着梅珠,缓缓问王芍:“听说你外祖母从苏杭给你寻了好些个丫鬟回来?” 梅珠和松珠霎时变了脸色,她们都听出了夫人语气里的不喜。毕竟她们是七夫人为大小姐准备的通房丫鬟,若是夫人不接受,二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梅松二人忐忑的看向王芍。王芍在心里叹气,母亲不过是问了一句,她们就慌了手脚,完全没有一等丫鬟该有的城府。母亲还怎么放心把小梧青淙院交给他们管?此时就算王芍说自己院子里不缺人手,也没有人肯相信了。 王芍粉饰太平的笑:“女儿喜欢好看的下人,成天看着她们自己也觉得赏心悦目。” 沈观澜在心里斥了句“胡闹”,心想:等你成了亲你就知道了,越是好看的丫鬟越是大麻烦。沈观澜心里渐渐认同了给王芍院里拨个管事妈妈的想法。于是转身问曾丹娘,“你刚才说给她寻个仆妇?可有人选?” “我原本也没有人选。”曾丹娘微笑着放下手里的茶盏,随意道,“今早我特意去问了田妈妈,她老人家还真给我推荐了一个合适的人。” 冯氏和董氏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朝王芍看了过去。她们都知道芍姐儿很在意自己院子里的人事,从来不喜欢别人插手。到了自己父母身边,应该更无所顾忌才是。 可王芍安静的坐在沈观澜的下首,一副娴静乖顺的模样。冯氏婆媳有些意外,更有些心疼。 沈观澜听说田妈妈帮着选了人,好奇的向前倾了倾身子。 曾丹娘却卖了个关子:“这人若不是和芍姐还颇有几分渊源,我也不能够放心的推荐出给芍姐儿。” 众人一时都好奇,王芍更是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起来,“难不成是从淮阴拨过来的妈妈?” “不能够。”沈观澜回应女儿,“若说仆妇,橘井园只田妈妈一个出身淮阴府。”说着就催促曾丹娘,“快说,吊着咱们的胃口,你成心的吗?” 曾丹娘嫣然一笑,“澜娘,你忘了芍姐当年的那个乳母了?” 一句话说的素来八面玲珑的冯氏半晌都没有缓过神来:“我怎么没听说过芍姐儿还有乳母?” 沈观澜却沉吟起来。她倒是明白了丹娘所说的是谁。那时候她决定把闺女送到淮阴去,原定让乳母陪同,临行前乳母被毒蜜蜂咬了一口,手掌肿得馒头似的,没办法成行。 后来她听说那乳母的蜂毒虽然解了,却留了后症,总是无缘无故的头晕,直养了两年多才好利索。又因为沈观澜思女心切,瞧见这人就想起亲闺女,索性把她安置在了针线房,眼不见为净。 没想到她竟然和杏雨还有后续的缘分。 沈观澜沉默着,忍不住想去窥探王芍的意思。她抬起头朝闺女打量,发现闺女安静乖顺的坐在那里,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暂时是没有瞧出有什么不妥。 那边曾丹娘正在给冯氏介绍这个乳母。“婆子夫家姓颜,本家姓刘,府上的人都叫她颜刘氏。当年买她的时候连着她全家也一并买进了府。如今两口子和儿子女儿都在府里当差。她丈夫和儿子在梁大叔手底下管着药材,颜刘氏在针线房当差,更巧的是,她闺女紫株前两天刚被拨到芍姐院子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1:惕然 听说颜刘氏的闺女如今正在小梧青淙院当差,冯氏质疑道“母女两个在同一处当差,这好吗?” 梅珠更是如五雷轰成了“东风压倒西风”“大小姐向府里规矩妥协”“府中下人高于外来势力”等等象征。 而身处是非中心的王芍,此时正在和郭家兄弟谈论韩度赈灾的事。 韩度虽然只比王芍早几日到金陵,却着实做了几件扭转赈灾局面的大事。比如“罢官籴”“流民还归”“假公田,贷种食”“隶军籍”“募工丁”…… 首先便是“罢官籴”,也就是官府暂停例行税粮收购,以此平衡粮价。其次,官府组织“流民还归”,无可归者,或赋以闲田,或隶军籍,或募少壮兴修工役。 总之,几天的时间里,大召寺下难民所里流民数量已经减少了一多半,更多的人聚集在官府修建的难民所外,或商讨或报名,积极响应官府的号召。 而大召寺下的难民所里,滞留下来的多数都是老弱病残。那些原本被安置在善堂里的工人都有些人心惶惶,不知是该继续跟着澜夫人自主谋生,还是应该听凭官府的安置。 “之前那些谣言闹的满城风雨,夫人一怕灾民们因为她的原因和官府起冲突,二怕大家碍于她的情面不肯受官府扶持。所以韩度到金陵后夫人索性就回了金陵,只留了马掌柜和梁伯梁婶在善堂那边。”郭通无波无澜的说着其中的起伏,说着说着突然冷笑一声:“前几日我听说金陵的粮食调度出了问题,第一批赈灾粮迟迟都没有到位。韩度好不容易树立的权威眼看就要不保,我还想着要不要让人暗中去提醒一下这位钦差大人错在了那里。谁知道昨日梁伯让人带消息回来,说昨天听到有人在善堂里议论,说外面都在传夫人依仗长宁伯府在后撑腰,故意联合粮商阻碍韩大人实施赈灾。” 长宁伯府到金陵来议亲的事昨天刚刚发生,就算有人往赈灾上面联想,也不可能有这么快的散播力度。 明摆着是有人故意而为。 王芍坐在小回事馆朱红色的大圈椅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衣裙上坠着的一截流苏,半晌她忽然问郭通:“你说想派人暗中提醒韩度?这么说你知道他为什么收不到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2:看戏 不等郭通回话,郭进笑着猜道:“难道韩度压了米价?” 一语中的! 郭通忍不住对大哥做出一副钦佩的表情。郭进朝郭通摆了摆手,“这种事咱们见的也不少了。只是韩度能想到用“罢官籴”的法子平衡米市,难道没有人提醒他,压低米价会造成米商们屯粮、外粜吗?” 想要在灾时确保粮米充足,最正确的办法不是压低米价而是要抬高米价。压低米价的时候,会促使米商大量收购低价米转销外地,从而导致本地粮米外粜。而抬高米价反而会吸引大量米商到本地来卖米。而无论何种商品,都遵从“多贱少贵”的定律。至贱则回升,至贵则回落,等到聚集到本地的商家越来越多时,米价自然会回落至平衡。 这几乎是南地调集米粮通用的方法。韩度这个北方人不知道,难道金陵官府中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吗? 王芍拨弄流苏的手顿了顿,好奇的看向郭通:“不会真是我娘做的吧?” 郭通手一歪,茶水斜出了半碗,不偏不倚都洒在了他的袍子上。饶是郭进不爱笑,也被王芍的话以及面前的情形弄的忍俊不禁起来。 立刻有小丫鬟进来帮着郭通整理衣服。郭通百忙之中瞪了王芍一眼,王芍嘴角噙笑,觉得压抑了一天的心情云开雾散了。 半晌,郭通整理好衣服,丫鬟们鱼贯退出去,三个人才又坐下来说话。 王芍亲自给郭通斟了杯茶,笑说:“你看,连我听了这件事都要怀疑母亲。” 郭家两兄弟笑不出来了,沉默半晌,郭进笃定的说:“有人控制了米市,妨碍韩度赈灾,然后祸水东引,制造成是夫人所为。” 王芍用手支着头,眸子里乌碧碧的,恍若一渊深潭:“能让金陵城从上到下的官员都像睁眼瞎一样的视而不见,想必这人不止官位不低,背后的实力也不能小觑。” 郭通微叹,只觉胸间五味陈杂,“夫人原还打算避其锋芒,现在看来不是夫人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郭进想了想,疑惑道:“韩度的身边难道就没有一个明白人吗?”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王芍唇边衔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抬眸道:“若韩度难得糊涂呢?” 屋子里的气氛再次静默了下去。 官场上的一派祥和从来都只存在于表面,既然不止一个人做睁眼的瞎子,又怎么能指望韩度不是又一个睁眼的瞎子呢? 他们只需要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来维持平衡。而很不幸的,还有什么比一个商人“沽名钓誉”的名声更好得以利用的呢? 最初郭进和郭通都没有想到更深的一层,可如今和王芍一起将事情剖析过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后背发凉。 而此时的王芍,宛如一头被激发出斗志的小兽,眸子里熠熠如星子一般,“自己看戏不怕台高,若反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那可就有意思了。” 郭家兄弟忍不住对视。郭通想的是,这件事要不要同澜夫人说一说,郭进则想的是,应该给京都父亲那里去个信,防患于未然。 兄弟俩的担心都有些多余了,王芍随后便指派了任务给二人。第一句话便是:“等会我写封信,师兄派人送到京城给师父。” 随后又道:“母亲那边先漏个口风,实在不行还得父亲去大召寺一趟,请寺里多派些僧人到善堂里主持日常事务,也好稳定人心。” 郭氏兄弟正色领命。王芍又嘱咐郭通:“我听说长宁伯府的佟嬷嬷人还在大召寺,你得提醒母亲,这个时候咱们家任何人不得上山和长宁伯府的人接触,一来容易助长流言,二来失了风骨。” 郭通很是意外,脱口问:“我提醒澜夫人?”意思是,难道不应该你去提醒吗? 王芍听着表情一滞。 她刚才吩咐郭通完全是习惯使然,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竟是回避和母亲沟通的。 是对自己没信心?胆怯?……还是本能就在排斥? 王芍有一瞬间的自省,转瞬就想到了个折中的办法,“让我爹去同母亲说吧。”自我宽慰:反正爹在劝说母亲上向来都很有办法,让爹去效率高一些。 郭进和郭通则古怪的看了王芍一眼,两人都发现,王芍好像在刻意回避和澜夫人沟通,她刚回来一天,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郭进则想到了另一件事,“我听说徐知府家的老夫人昨天也住进了大召寺。”言外之意是,你难道不怕这婚事被人搅黄了? 王芍轻浅一笑:“我刚不是说了吗?丢风骨的事儿,咱们不做。” “……” “……” 兄弟二人扶额,你可真敢说。 ※※※ 在大召寺大德殿外终于“偶遇”到了佟嬷嬷的徐老夫人,鼻子隐隐发酸,好不容易才压住了打喷嚏的冲动。脸上还要强撑着无碍,和佟嬷嬷寒暄道:“今早儿下人来回,说是瞧见大长公主的亲王车驾了,我还骂他们眼花,没想到在这儿瞧见了您。” 佟妈妈对徐老夫人来此的目的心知肚明,也不点破,笑着应和:“原来是亲家老夫人,可当不得您抬举,老奴是替大长公主到大召寺供奉佛经的。” 说着就要给徐老夫人见礼,徐老夫人哪敢受她的礼,连忙亲手拖住。笑着将身后的孙女推了出来,“羡芳,这就是你姑母时常和你提起的佟嬷嬷,快来拜见。” 徐老夫人身后,走出一个穿茜红宝瓶纹杭绸褙子的少女。青丝浓密,杏眼桃腮,姿态清雅端方,亭亭玉立。以时下的评判标准来看,徐家这位大姑娘绝对能称得上是“清丽美人”。 可佟嬷嬷先看过了“如莲亦如兰”的王芍,再看徐羡芳时,就觉出了几分平淡。心叹,人果然还是要对比才能分出高下。 佟嬷嬷眼中的兴味一瞬即逝,以徐羡芳的道行自然无从窥探,就是一直紧紧注视佟嬷嬷反应的徐老夫人,也没有觉察出太多的信息。 徐羡芳恭敬的福身行礼,“徐氏羡芳见过佟嬷嬷。”举手投足间尽显婉约与驯良。 殊不知这礼数在佟嬷嬷眼里,更是落了下成。 王芍给佟嬷嬷行的可是半礼。 佟嬷嬷心中索然寡味,表面上还是微笑着点头,夸道:“表小姐出落的越发漂亮了。”客客气气的,听不出一丝儿的亲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3:台高 徐羡芳心里瞬间像压了块儿大石头似的,她在京里住的时候,时常见到大长公主身旁的黄嬷嬷。那位嬷嬷对自己很是亲近,而且客气中带着尊敬,仿佛已经将她看成了将来的女主子。 不知是因为有了比较,还是徐羡芳心中存“鬼”。她敏感的觉得,佟嬷嬷好像刻意在疏远她,是撇清关系的态度。这让徐羡芳很是不解,难道佟嬷嬷更看好那个商女?还是她在大长公主那里得到了什么暗示? 相由心生,不知不觉中徐羡芳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露出了审视的神情。 这样的小姑娘佟嬷嬷看的多了,一瞬间连维持表面和煦的心情都没了,找了个借口,便告罪离开了。 佟嬷嬷的态度让徐老夫人感到了恐慌。她猜测佟嬷嬷一定是在大长公主那里得了什么口风。否则即便是顾及着温哥儿这个未来长宁伯世子的面子,也不会对徐家人这般的敷衍。 徐羡芳不知道祖母脑子里一霎有这么多想头。待佟嬷嬷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外殿门,徐羡芳绞着手中的帕子,哼声道:“不过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一个奴才,就敢在祖母面前拿乔?太不把咱们徐家放在眼里了。”又说:“搁孙女的意思,与其来大召寺,咱们还不如给长宁伯府那位黄嬷嬷送些银子,让黄嬷嬷想想法子把这件事给搅黄了,最不济,让那女人在我之后进门,祖母难道还怕我治不服一个商女……” 徐老夫人听着孙女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心里躁的要起火,当即呵斥:“住口!” 徐羡芳一惊,不明白祖母为什么无缘无故的发火,她素来被老太太宠惯了,一边拿帕子抹泪一边埋怨道:“祖母干什么朝孙女发火,孙女就是不明白,不就是一个商女,也值当祖母这么兴师动众的过来,还要受一个老奴才的气。” 徐老夫人没有像平日那样,一见着孙女落泪就心软下来。她皱着眉头,沉声说:“那黄嬷嬷不过是长宁伯府的家奴,因着曾经伺候过大长公主的婆婆,这才得了几分体面,帮大长公操持着府里的人情客往。这个佟嬷嬷却是大长公主乳母的女儿,和大长公主有一乃的情分。陪了大长公主一辈子不说,当年大长公主怀的头一个孩子不明不白的胎死腹中,佟嬷嬷为了帮大长公主揪出原因,私下里试药,把自己怀着的孩子也弄成了死胎。这才揪出老长宁伯贴身丫鬟下毒之事。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当什么人都能代替大长公主坐亲王车驾吗?” 徐羡芳愣住了,她到底不傻,马上听懂了祖母话里的意思。紧接着许多没想通的事情一下子就串连起来。怪不得全家人会为一个商女大乱了阵脚,怪不得祖母会自降身份把她带来大召寺,怪不得佟嬷嬷瞧自己的眼神里有那么几分的不屑和怜悯…… 徐羡芳立在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随行的几个得力丫鬟,听了老夫人的话都不由惊慌失措地对视了一眼。 中午徐羡芳满怀心事的伺候祖母用了午膳,又送老人家去禅房歇息。魂不守舍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枯坐了一会儿到底心有不甘,带上贴身丫鬟墨画出了禅院,往右侧一排竹林小径里走去。 入竹林七拐八拐,便见郁郁葱葱的一间禅院,半新不旧的红墙褐瓦,古朴中带着几分幽静,看上去颇为不俗。 徐羡芳心下一喜,正要提步过去。一声断喝传来,“站住。” 霎时,不知从何处忽然窜出了几个护卫,挡在了通往禅院的小径上。 徐羡芳吓得半死。心念一动,娇叫一声向侧边歪倒,竟然“吓晕”过去了。 墨画不知小姐是在伪装,当即哭叫道:“小姐……小姐……” 那几个护卫门神一样的愣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被哭的心软了,其中一人转身进了院子,找上峰回禀去了。 半晌后,一个矫健的仆妇领着两个小丫鬟走了出来,见到小径上晕倒的人,迟疑了一下,叹道:“这不是徐表小姐吗?快来,把人扶进去,我这就去回禀佟嬷嬷。” 徐羡芳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松了下去,倒真有了那么几分虚软无力了。 可让徐羡芳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仆妇把她安置在客房后,就不见了踪影,也不见佟嬷嬷派人过来慰问。 徐羡芳便有点装不下去了,只得自己“悠悠转醒”。 她快速打量了一下身处的环境,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禅房,鼻端有淡淡的檀香味,窗外一棵七月杏挂满了青果,被风一吹摇摇晃晃的,煞是好看。 徐羡芳在墨画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她问墨画:“怎么就你自己?” 墨画哭着道:“小姐你刚才晕倒了,吓死奴婢了……” 徐羡芳惘惘的,目光扫向门前。有个面相机灵的小丫鬟听见屋里的动静,笑着进来行礼。“徐表小姐您醒了?刚刚咱们的侍卫以为有人误闯了竹林,冲撞了表小姐,奴婢在这儿给您赔罪了。” 说着就端端正正的给徐羡芳行了个福礼。 徐羡芳愕然。她堂堂一个知府千金,被侍卫冲撞了,难道只派个小丫鬟过来赔礼? 那小丫鬟面含关切,笑吟吟的问:“表小姐觉得怎么样了?用不用奴婢派人去向徐老夫人回禀一声,让贵府的人来接您回去?” 这是在下逐客令?! 徐羡芳差一点就眯起了眼睛。不过她心里还有别的盘算,只能强忍着,笑道:“可能是中了暑气,让你们见笑了。”说着便由墨画搀扶着站了起来,一副要走的意思。 小丫鬟见状恭敬的立在了一旁。 谁知徐羡芳刚迈了两步,忽然顿住了脚,拍着额头道:“瞧我,怎好这般无礼,得了长辈的关照怎么都该亲自谢过才是。”说着就向小丫鬟福了半礼。“还请这位姑娘帮我跑一趟,就说我想当面谢过佟嬷嬷,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 那小丫鬟没料到徐羡芳竟朝自己施礼,连忙躲闪。又听她说最后这句,心下暗忖:表姑娘称佟嬷嬷是长辈,又问“有没有荣幸”,嬷嬷就算不想见她,为了避嫌也是要见上一见了。 小丫鬟深深的看了徐羡芳一眼,语气不变,依旧盈盈笑道:“表小姐稍等,奴婢去瞧一瞧,嬷嬷醒来没有。” 徐羡芳客气道:“没有醒过来也无妨,小女左右都要歇一会再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4:南辕 徐羡芳这样强硬并非无的放矢。这些年为了迎合大长公主,徐老夫人很是给徐羡芳讲了一些大长公主的为人处事。 有一件事徐羡芳印象很深刻。 长宁伯府三位老爷里只有罗三爷罗德庸是大长公主的亲生儿子,而罗德庸出生时因为月里不足,身体很不好,从小到大药汤不断,养成了温文平静的性子。大长公主怕儿子成亲后被媳妇拿捏,在挑选儿媳妇的时候就有意寻找比儿子还要喜静的女子。 不料在大长公主举办的一次赏花宴上,忠武将军的长女崔月浓突然上前自请做罗三夫人。还将自己几年前在热河时差一点骑马撞倒罗德庸,有惊无险之后被罗德庸狠狠奚落一番的经历,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还自称当时她为了不撞到罗德庸,选择纵身跳马,是罗德庸把她接住,罗德庸搂着她的腰搂了很久…… 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请嫁人已经是旷古奇谈了,更何况还是这副无赖的嘴脸,简直被天下女子所不齿。 可大长公主却在当时忽然起身,合掌大赞三声“好”,当场就宣布,“你崔月浓配当我慕容璇的儿媳妇。” 徐老夫人对徐羡芳讲这件事的时候,还感慨说:皇室的女子,骨子里有着不输男子的刚烈,所以比起唯唯诺诺的女孩子,更喜欢有主见,敢作敢为,果敢无畏的女子。 所以徐羡芳才“后生无畏”的来见佟嬷嬷,想以此让佟嬷嬷对自己有所改观。 只是徐羡芳忘了,佟嬷嬷并不是平阳大长公主,而是在平阳大长公主身边伺候了一辈子,经历无数也阅人无数的精明妇人。 当小丫鬟平静的将徐羡芳的话禀报给佟嬷嬷的时候,佟嬷嬷就看穿了徐羡芳的伎俩。 佟嬷嬷倚在黑褐的檀香木椅座上,轻捻着佛珠,叹道:“若是大大方方的请见,我还能不见她?正门不走偏要走歪道,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和她那位姑母还真是宗传。” 屋子里伺候的丫鬟们都屏气凝声,仿佛没有听见佟嬷嬷讽刺罗大夫人的话。 佛珠在佟嬷嬷指尖捻过两轮,她才再度开口:“让她过来一趟吧,就当为了四少爷。” 来回话的小丫鬟怔了怔,恭声应是,出门去了。 徐羡芳端坐在禅房的床榻上,神情虽然宁静自在,心里却如敲鼓似的,很是忐忑。她真怕佟嬷嬷派人回话说不想见她,那才是真是自讨没脸。 好在小丫鬟不久后就转了回来,“表小姐,佟嬷嬷请您过去。” 徐羡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待来到佟嬷嬷的禅房外,徐羡芳则忍不住打量起这个院子。她来金陵也有两年了,没少陪祖母到大召寺来,却从来都不知道大召寺里还有这样幽居之所。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的阵阵檀香,徐羡芳真以为自己到了哪个贵人的别院呢。 心里忍不住想,等以后再陪祖母上山,一定劝祖母也住到这间院子里来。 小丫鬟挑起雕刻着佛家八宝的竹帘子,招呼了一声:“表小姐,请。” 徐羡芳不由挺直了脊背,摆出恬静又大方的表情,走了进去。 佟嬷嬷正倚在绣着鹤竹的大迎枕上喝茶。打扇的丫鬟站在身侧,旁边还有个用美人锤给佟嬷嬷捶腿的婆子。再加上烹茶的、煮茶的、引路的、端果的…… 林林总总,竟有七个丫鬟在侧。 徐羡芳就感觉扶着自己的墨画,身形有些微微的颤抖,显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徐羡芳恨铁不成钢,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其实也在隐隐的发颤。她上前恭敬的给佟嬷嬷行礼,依旧是全福之礼,比上午初见的时候更恭敬了几分。 佟嬷嬷不易察觉的摇了摇头,脸上却笑道:“听说表姑娘中了暑?可是好些了?” 徐羡芳恭敬道:“劳嬷嬷操心,羡芳好多了,因打扰了半日,特来向嬷嬷道谢。” 佟嬷嬷听了只是抿嘴笑。好像擎等着小姑娘行了谢礼,然后就告辞似的。 徐羡芳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原本想直接问佟嬷嬷这次来金陵的真正目的。这样虽然无礼,但她毕竟年纪小,说出去也无伤大雅,真传到大长公主那,也不失为直爽的名声。 可徐羡芳没有想到佟嬷嬷身边竟然有这么多丫鬟伺候。这就有点难办了,若是佟嬷嬷说话不中听,岂不是在下人面前落得没脸。大户人家里的下人惯会嚼舌头,日后她若是嫁给了表哥,这些人肯定要把今天的事拿出来说道。 徐羡芳迟疑了。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不仅令佟嬷嬷看着不入眼,连旁边打扇的丫鬟们瞧了,也在心里暗嗤一声“小家子气”。 徐羡芳踌躇了一会儿,很快有了主意。她把项间的玉葫芦坠儿解了下来,送到佟嬷嬷面前道:“这玉葫芦坠儿是前年表哥为泽表哥家蘅姐儿准备的。那时候蘅姐刚出生,不适合戴这么大的物件,表哥就想着让人帮着润养两年。又说女子所佩戴的玉饰当要女子温养,所以就托了我。”说到这,徐羡芳羞涩的笑了笑,又道,“如今蘅姐也三岁了,原该早就归还的,可金陵距京城路途遥远,我不放心把这东西假与旁人之手。如今有幸遇到了嬷嬷,小女想,交给嬷嬷代为转送是最妥帖不过的。只是怕嬷嬷怪小女唐突,小女在此向嬷嬷赔罪了。” 说着又一次蹲福。 佟嬷嬷连余光都没往那玉葫芦坠上瞥一眼。 她口中的泽表哥,是长宁伯府的长孙,也是罗大夫人的长子,名为罗泽。三年前得一女,取名蘅姐儿。可长宁伯府一众孙辈里,大长公主最不喜欢的就是罗泽,连带着蘅姐儿也不讨喜欢,直到孩子两岁,大长公主才叫人带过来看了一眼。 如果佟嬷嬷没有看错,那玉葫芦坠儿是四少爷七岁的时候,大长公主托人去普陀山给四少爷求的。没想到四少爷竟将这坠子送给了蘅姐儿,而且还让徐羡芳代为润养…… 这要是让大长公主知道了,说不定会一气之下把蘅姐送进宫去陪那个娇气跋扈的昌怡公主。 佟嬷嬷算看出来了,这个徐表小姐,拎不清的本事和她姑姑比,可以算是青出于蓝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5:北辙 徐羡芳哪里想过这么多,她只不过想显示一下自己在表哥心里的地位。蘅姐儿是长宁伯府的曾长孙女,表哥别人不求,求自己帮着润玉,这正是看中自己。 没想到惹得佟嬷嬷更为厌烦。 佟嬷嬷虽然是个笑面虎,和大长公主相处了一辈子,也沾染上了快刀斩乱麻的个性。她微微的笑着,有了敲打敲打徐羡芳的想法。 佟嬷嬷一面将那玉葫芦坠往前推了推,一面语气和善的道:“过些日子,大夫人和四少爷会到金陵来办事,四少爷肯定会到府上去拜望徐老夫人的。表姑娘不妨把这物件亲自交给四少爷。” 什么叫“大夫人和四少爷会来金陵办事……拜望徐老夫人”?姑母和表哥难道不是回金陵来省亲的吗?难道姑母和表哥此次南行,其实是为了那个商女? 徐羡芳的心里像是瞬间长满了草似的。她根本就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心里早就溃不成军。此时也只能强撑着笑脸,问佟嬷嬷:“不知姑母和表哥有什么事要办?前两日表哥还写了信给祖母,信里并未提到啊?” 佟嬷嬷笑意更加和善了,意有所指的道:“表姑娘莫担心,你姑母和表哥到金陵来,是为着一桩好事。至于没有和你祖母提及,许是因为不好意思吧。”佟嬷嬷笑意渐深,毫不在意面前的小姑娘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的面色,自顾自笑道:“不过这四少爷也真是的,和你祖母有什么可羞惭的。过了年她就该十七了,泽少爷十七的时候已经生了蘅小姐,四少爷可都算晚的了。” 饶是徐羡芳有心理准备,也被佟嬷嬷的话震惊的方寸全无,她仓皇的上前一步,冲口便问:“大长公主难道想让我表哥先生出庶子来吗?” 徐羡芳到现在还认为,那个商女是大长公主费力寻给罗温的妾。她却忘了,若真是一个妾室,大长公主又怎么会派佟嬷嬷坐着亲王驾,亲自到金陵来相看? 佟嬷嬷笑容渐渐收敛,捻着佛珠的动作也听了,“表姑娘这话……老奴怎么听不懂?” 徐羡芳被佟嬷嬷的话震的自乱阵脚,她旁边的墨画却尤保持着一线清醒,不由上前使劲去拽自家小姐。 无奈徐羡芳根本听不进去,红着两眼,颤声问:“嬷嬷就别揣着明白当糊涂了,金陵城昨天就传开了,您老人家受了大长公主之命到金陵来是为我表哥收服一位商女做妾。” 话既然说出口,徐羡芳反倒冷静下来,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肃然道:“小女听祖母说,大长公主与嬷嬷主仆情谊颇深,所以小女才斗胆来找嬷嬷。小女虽然才疏学浅,却也知道世家内宅里最忌讳的便是后宅失衡。大长公主屈尊降贵的给表哥抬一位姨娘,岂不是明着给这位姨娘撑腰?那日后还有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表哥?表哥内宅姨娘独大,生出庶子来顺理成章。嬷嬷既然是大长公主身边的体几人,就应该劝着些才是……” “住口” 在徐羡芳越说口越顺的时候,一个声音猛的打断了她。这声音却不是出自佟嬷嬷,而是得知孙女贸然去了竹林禅院后,慌张寻来的徐老夫人。 徐羡芳一听是祖母来了,顿时有了依靠,忙不迭的转身。谁知对上的却是,眉目森寒,直冷进人心底的一张面孔。 徐羡芳身子一僵,紧接着右脸火辣一痛。徐老夫人毫不客气的给了她一巴掌。 徐羡芳整个人都懵了。 佟嬷嬷心中微叹:真是可惜了,若这徐老虔婆再晚来些,她就命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扔出去了。 只听徐老夫人厉喝徐羡芳,“谁教的你这样和长辈说话?” 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孙女质疑大长公主为罗温抬姨娘这件事。或者听到了,却觉得这质疑没有错,孙女错的,只是对佟嬷嬷的态度。 佟嬷嬷这会儿才真的明白,不管是罗大夫人还是徐羡芳,这种拎不清的性格都是遗传了谁。 “让佟嬷嬷见笑了。”徐老夫人教训完孙女,才笑着给上首坐着的佟嬷嬷赔礼,声音里有着浓浓的愧疚:“老婆子太宠着这丫头,竟把这丫头教的没有一点规矩。” “无妨,无妨。”佟嬷嬷笑眯眯的,看一眼心思百转都表露在眼底的徐老夫人,又看了一眼含泪隐忍一腔愤懑无处发泄的徐羡芳。话峰一转,问:“只是,老奴有些糊涂,表小姐刚才说给四少爷抬姨娘?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徐老夫人和徐羡芳全都愣了。心里第一个反应便是,难道金陵传言都是假的?佟嬷嬷根本就没有去橘井园王家?或者佟嬷嬷去了王家,却并不是为了相看王小姐? 一时间,祖孙二人眼底都流露出了恍然和期盼。 徐老夫人便呵呵笑着,理所当然的说:“这都是场误会,昨日羡芳听前来上香的人在传,说您老人家奉了大长公主之命来金陵为温哥儿纳妾,这丫头为她表哥担心,这才言语有失,还望嬷嬷莫要见怪。” 佟嬷嬷便如徐老夫人预料的那样,愣了一瞬后,摇头苦笑着直说:“这都哪跟哪儿啊……我什么时候要给四少爷纳妾来着……” 徐老夫人和徐羡芳心口悬着的那颗大石头齐齐的落了下去。徐羡芳更是喜形于色,刚挨的那巴掌也不觉得疼了,激动的挽住祖母的胳膊。 谁知佟嬷嬷笑过后,漫不经心的揉了揉眉心,眼神明澈的说道:“大长公主派我来,是要给四少爷娶妻的,怎么被传成纳妾了?”说着她朝门前立着的两个婢女招了招手:“虽说是传言,可千万别让亲家有所误会,你们这就放出风去,就说大长公主要娶橘井园王家小姐做孙媳妇,可不是什么妾……” 佟嬷嬷的嘴一开一合。听在徐老夫人和徐羡芳的耳中,宛如晴天一个炸雷。祖孙二人齐齐愣在当下不知如何反应。 过了片刻,徐老夫人先回过神来,她颤抖着,不可思议的问:“嬷嬷刚才说……娶……娶妻?” 佟嬷嬷像是没看到徐老夫人的脸色似的,笑容越发的和煦了,“是啊亲家老夫人,大长公主给四少爷挑了门好亲事。这姑娘虽然出身商户,却是南北直隶鼎鼎有名的厉害女子。王小姐三岁会算,七岁能谋,手底下管着七十多家铺子,仅每年从她手里散出去的年终红利就有十几万两银子。大长公主说了,待四少爷把人娶回去后,就让这王姑娘好好整顿一下长宁伯府的中馈,大长公主啊,也能安安心心的含饴弄孙了……。” 一番话说得徐氏祖孙全都变了脸色。徐羡芳更是惊得猛然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的她也顾不得佟妈妈如何想,大声叫道:“我表哥怎能娶个商女当宗妇?大长公主疯了不成?” 徐老夫人尤在震惊中,听到孙女口不择言的话,立刻惊醒,却已经来不及。佟嬷嬷手边的一尊白玉茶碗“砰”的一声甩在了徐羡芳的脚边,薄薄的白玉瓷粉碎,夹杂着佟嬷嬷洪钟一般的断喝——“放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6:在乎 太阳斜照着寺刹的彩画和瓦当,令大召寺的下晌更添了古意和幽深。静谧的竹林深处传来几声喧哗,随即徐老夫人一行人狼狈的出现在小径里,身后跟着名为“护送”实为“驱赶”的几个护卫。 徐老夫人面沉如水,以还算体面的仪态仓皇的朝徐家禅房的方向而去。 而佟嬷嬷此时,却大大的呼出了一口浊气。靠着鹤竹迎枕,整个人精神硕硕,像是完成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身旁有小丫鬟端了盏新茶过来,用的是不输于白玉瓷的翠玉茶碗。奉上茶后,小丫鬟迟疑的问:“嬷嬷,徐老夫人毕竟是大夫人的母亲,您就这么赶人出去,传出去是不是……” 太不留情面了? 佟嬷嬷垂着眼皮,慢条斯理的吮了口茶汤,寒着嗓子道:“我若是她,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就该想着给那丫头寻门亲事,在咱们四少爷前把那丫头给嫁了。可你看她,想当然的自以为是。自己一把年纪了,还纵着孙女来现眼。她自己不给自己留脸,我又为何顾着她的情面?” 丫鬟们互递着眼色,都跟着无语了。 佟嬷嬷撒了气,眉头却还是不得舒展,靠在迎枕上喝了一盏茶,转头问一旁的眉眼精明的婆子,“那边还没有人上山?” 那精明的婆子无奈的摇了摇头,低声宽慰道:“许是一时掰扯不清,奴婢瞧着那王夫人是个明白人,总会上山来见您老人家的。” 两人话中所指便是沈观澜母女。佟嬷嬷觉得两天的时间足够沈观澜将这门亲事想的透彻明白,待沈观澜想明白了,一定会来见她,表明心意。 可不仅王夫人没有过来,连那个“心中有数”的王小姐,也偃旗息鼓了。 这让佟嬷嬷有些想不明白。也隐隐的担忧起来。 ※※※ 橘井园王家。前来寻王芍回事的管事络绎不绝,王芍自晌午和郭家兄弟进了回事馆之后,就再没出来过,连午膳都是和几个女管事凑在一处吃的。 好不容易手头的事告一段落,转头看向窗外,灯笼在夜风里摇曳,已是夜色朦朦。 王芍一边捏着肩膀一边站起身,“要下雨了。” 檀珠作为王芍的财务大总管,一天下来,比王芍更加操劳。闻言不由也跟着起身,将一件披风盖在王芍肩头,然后歪头看了看天。嘴上道:“库里的那些毛皮得挪挪地方了,恐受了潮。” 王芍愣了下,奇怪的侧过脸,发现檀珠整个人都木蹬蹬的,已然是累透了。 王芍蹙眉搀了她一把,将人顺势扶到藤椅上,“你多久没休息了?” 檀珠原本还要挣扎一下的,可身子挨上藤椅,就贪婪的再不想起来。而且一站一坐的功夫,脑子里竟昏昏沉沉,像中暑了一般。 不等檀珠回答,门前侯着的桑环轻声回禀:“小姐,檀珠姐姐自打回到金陵后就一直没休息过……” 库房需要檀珠打点,账目收支需要檀珠审核,早上和王芍起早,晚上还要负责值夜…… 王芍马上意识到了原因,她示意桑环:“让人端碗红糖水来,等会把她放到我的轿子上回去,你和燕环好好照顾她,放你三日的假。”最后一句是对檀珠说的。 桑环一愣,随即应是。 檀珠挣扎道:“明天得给漕帮的挑夫算工钱……” 汇锦昌在水运上和漕帮有很多合作,挑夫的工钱都是三月一结。王芍为了把檀珠训练成独当一面的管事娘子,一直让她负责这方面的结算。 他们在来金陵的路上已经耽误了一次,檀珠担心再耽误下去会影响汇锦昌其他货行的合作。 王芍却道“无妨”,捏了捏檀珠的手:“你要是倒了,下面的事才叫麻烦呢。”许是觉得这话说的太矫情,转脸又道:“怪不得你不肯收徒弟,合着是防着我卸磨杀驴。” 前头檀珠听的正伤感,冷不丁听小姐揶揄,惊讶的瞪大眼睛:“小姐,你总算舍得开玩笑了,自从奴婢在镇江府再见您之后,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可把我们给吓死了。” 她这么说,那边桑环也跟着直点头。 这下轮到王芍恍惚起来。 换了个人?有那么夸张吗?她在心里暗暗失笑。 从回事厅出来,凉风徐徐吹在脸上。来接她的梅珠亭亭立在台阶旁,身后是两个执着灯笼的二等丫鬟,再往后看,是两个粗使丫鬟以及抬轿的仆妇。 王芍走过去对梅珠道:“轿子留下,抬檀珠回去,你和我走一走。” “是。”梅珠轻声应道,接过一盏灯笼,跟上王芍。 大回事馆和小回事馆中间隔着个小湖,一拱浮桥置于水上。王芍往湖那边看了一眼,灯火通明,如白昼一般。想必郭家兄弟正在同掌柜们议事。 若是在沈园,王芍此时少不得要过去看一眼的。 可橘井园有橘井园的规矩。王芍转向小梧青淙院方向的小路。 一路上走走看看,许多昨日看到的景致,在夜晚看来更添别样趣味。比如一个毫不起眼的八角亭,晚上看去,那瓦顶却像落满了萤火虫一般,发出熠熠的光亮。这是因为亭顶的瓦当掺了一种莹粉。 还有石路两侧的夜灯,并不是挂在墙壁树枝等高处,而是掩映在路边的灌丛里。远远看去就像是碧草中开出了五光十色的花。 王芍对橘井园请的这位园林师傅很满意。梅珠觑着小姐的脸色,不禁轻声道:“小姐不知,这府中景致大处虽然是工匠的手笔,但是细微的地方都是出自老爷和少爷之手。” 王芍意外的侧过头来,好像在问“竟是这样?” 梅珠就道:“奴婢刚来的时候就听说,老爷闲暇的时候就喜欢做木艺,少爷从小耳濡目染的,在匠工上也十分了得,而且据说去年少爷还亲自养出了一盆十八学士。” 十八学士吗?王芍嘴角边现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次弟弟写信给她,说他在父母的指导下养出了墨菊,他想给姐姐带到淮阴去。但不知道托付给马帮会不会丢,字里行间满是苦恼和纠结。 王芍虽然为弟弟高兴,却也心口发酸,脑子里满是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养花弄草的情形。越想她就越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所以在回信里,王芍用了一种很淡漠的语气写到:墨菊你留着吧,姐姐已经得了盆十八学士。 后来弟弟果然没有再提墨菊的事。 王芍好心情的想。那十八学士,是为我种的吗?她不由生出一股被在乎、被重视的窃喜。 时隔两日,梅珠还是第一次在小姐脸上看到发自内心的笑。一直悬着的心也不由自主的落了地。 就在这时,几个婢女压低的议论声飘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7:各怀 就在这时,几个婢女压低的议论声飘来。 “我听夫人院里的人说,夫人和老爷都不看好长宁伯府这门亲事呢。” “不能够吧?难道夫人不想让小姐去高门做妾?” “长宁伯府那可是天家勋贵,就算做妾,那也比商户人家的正妻强一百倍,真不明白夫人是怎么想的。” 梅珠先是被那句“夫人不看好亲事”给搅的一时愣住了,待回过神来正要上前呵斥,猛然听到一个清脆而笃定的声音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淮阴那位沈老爷当年把家产平分给了夫人和小姐,我听说咱们家大小姐的银子比咱们夫人还多。”此女的声音虽小,王芍和梅珠听的却是十分清晰。 只听此女又道:“你们想想,小姐若是出嫁了,小姐的银子可都要带到夫家去了。要是小门小户的夫家,夫人还能为咱们家少爷争一争。可小姐若是去勋贵人家做了妾,那就是有勋贵撑腰,咱们夫人岂不是人财两空?” 此言一出,她身旁的一众丫鬟立刻倒抽凉气。 而梅珠则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紧张的望向大小姐。 王芍则示意她不要出声,静静的听着她们还会说些什么。 婢女们的议论更加热烈了。“我猜那个长宁伯府也是知道小姐身价银子丰厚,才肯把小姐纳进府的。” “虽然亲家老爷将财产平分给了夫人和小姐,可夫人毕竟是小姐的生母,而且夫人的南字号是因为小姐才贱卖的,小姐不能看着不管吧?” “唉,大小姐也真是的,娘家有钱才是女子的助益,她应该把家产留在娘家,让娘家给她撑腰才是……我听说,大小姐手里的钱,是咱们夫人的十几倍呢。” 更夸张的一片抽气声响了起来。 梅珠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些人明摆着就是帮大少爷惦记小姐的嫁妆,太不要脸了。 只是这次不等梅珠呵斥,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花树另一方响起。“好大的胆子,大小姐虽然刚回金陵,却也是这个家里当之无愧的主子,主子的事也是你们好议论的?” 这声音来的突兀,又脆又响。把王芍都吓了一跳。 花树另一头,那些嚼舌根的小丫鬟们似乎很是惧怕这个声音清脆的丫鬟,全然不复刚才那热火朝天的尽头,一个个低眉敛目的听着训斥。 而梅珠的脸色却变得异常复杂,因为这声音她很是熟悉,正是小梧青淙院新来的丫鬟紫株。梅珠去小回事馆接小姐之前,紫株正和府里拨过来的另几个丫鬟,一齐围在新上任的管事嬷嬷颜刘氏的身边。 她不是应该在院子里耀武扬威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梅珠不由去看小姐的脸色,她知道小姐最欣赏这种行事爽利做事谨慎的丫鬟了。紫株眼前之举可谓正和了小姐的心意。 梅珠心怀忐忑,可意外的是,小姐并没有对紫株表现出过多的留意。只朝她看了一眼,就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提步朝院门去了。 梅珠心下得意,忙跟着小姐往院子里去了。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打量,只见紫株怅然若失落魄的站在小路边上,不解又不安。 梅珠凉凉的想:这丫头果然是故意而为。若不是察觉到小姐的脸色不郁,她甚至都想在小姐面前好好揭发一下紫株的心思。 正如梅珠所料。紫株刚刚奉了母亲之命来看一看大小姐回来了没有,一出院子就瞧见小姐和梅珠站在花树的一头,几个躲懒的丫头则或蹲或站在花树的另一头说着什么。 紫株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她灵机一动,故意躲着小姐的视线绕了过去,佯装出不小心碰到的样子,声色俱厉的上演了一出“忠心护主”。 她觉得小姐看到了肯定会对她心生欣赏。可刚才小姐转身时那抹淡漠的神情紫株看的清清楚楚。没有欣赏,也没有不喜,而是不在意…… 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紫株想到母亲今日刚升任管事嬷嬷,并且第一天到小梧青淙院上值,这会儿正侯在院子里等着见过小姐。紫株心里期待又担忧,连忙收敛心神,小跑着进了院子。 此时王芍已经步入了内院。一个身着石松绿色下人衣裳的仆妇,正由几个丫鬟簇拥着站在内院的门口。看见王芍由梅珠伺候着过来,众人恭敬的行礼,等候。 王芍神情淡然,迈步间目光静静的落在那个谦卑弓着的身子上,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颜刘氏中等身材,五官平凡,模样老实敦厚。就是这样一张平凡的面孔,在王芍的脑中心底潜藏了整十年。 十年前,王芍两岁,和普通的两岁女孩不一样的是,她早慧近妖…… 松珠和燕环等人从人群里迎了出来,也有几个陌生面孔的小姑娘,得到了颜刘氏的暗示,也走出了人群,立在显而易见的位置上。 内院门前的气氛有些暗潮汹涌。 王芍一直走到她们面前,灯笼光线的映照下,并不能看清王芍的面色,只见她眼眸低垂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在王芍走到与颜刘氏五步之距的时候,颜刘氏站出一步,张口道:“老奴……” 王芍的动作却比她的自我介绍更快一步,只见王芍向众人挥了挥手,吩咐:“退下吧,叫程小斧来。”声音平静的没有丝毫起伏。 婢仆们错愕的抬起头来,却只看到小姐的背影,以及脸色青白,目露错愕的颜刘氏。 颜刘氏已经在内院东侧门外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并非颜刘氏对小姐有多恭敬,实在是东侧门直通卧房,相当于内院的楚河汉界。除非是当值的丫鬟,否则也只能在内院的东侧门外行走,闲杂人等若是误闯,不由分说先要吃上十板子。 就像此时,不当值的松珠和燕环等人,也都却步在外,各忙各的去了。 而颜刘氏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弄不明白是颜刘氏太过平凡而被小姐忽视了,还是小姐只是心里有事,颜刘氏的运气不好。 一番思量过后,她们都觉得应该是后者。 颜刘氏也点头,只得明日再行请见。 阆环转身往自己的卧房走,刚才的事她看的分明。这些人乌乌泱泱的杵在这儿,小姐心里有再大的事儿,也不可能视而不见。唯一的解释是,小姐是故意而为。 这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小姐从来都不是第一面就对人心生喜恶的性子,而且即便是不喜欢,小姐也不会轻易的表现出来。 阆环不由停下了脚步,担忧的朝东侧门的方向看去。 小姐她,似乎被扰乱了心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8:心思 这一天晚上,程小斧代替梅珠值夜,卧房里,王芍分派了一件特殊的任务给程小斧。并且许诺,小厨房的酱肘子管够。 程小斧自然乐不可支。 两人隔着罗汉床的几案,一直商量到后半夜。 第二天清晨,王芍比前一日早起了一刻钟,依旧去了上院,伺候母亲起床、早膳。 夫妇二人各挂着两个黑眼圈,强撑着欣慰的笑,对女儿百般迎合。 王云修因为熬夜研究医书,黑眼圈更加浓重了些。看在女儿眼里,却疑心生暗鬼。她觉得父亲眉眼间拢着浓浓的愁绪。而这愁绪,和前天来寻他的那个女医官有关。 而郭进也不负所望,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查出了那个女医官的底细。 “这女子叫何忍冬,是此次到金陵太医署应援的女医之一,专研内科,听说在太医院的资历也很深。此次被派到金陵来,是因为得罪了宫里一位贵人。”郭进昨日从张来富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这种事轻重之间很难把握,稍有不慎就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可郭进也知道,帮王芍去调查她亲爹这种事,还真是他做最合适。 王芍一边听着,右手的算盘不停,左手则翻过一页账册,“嗯”了一声示意郭进继续说下去。 郭进绷着脸颊,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并不阴郁。“何女医得罪的那位贵人可能不想放过她,在同行人里做了手脚,让这个何女医一路上备受排挤。马车、船舱都是同等级里最差的。到金陵之后,何女医被分派到了一间潮湿阴暗的屋子。听说她身上有旧疾,刚住下没两天就病倒了……”说到此处,郭进语气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谨慎,忍不住抬眸朝王芍看了一眼。 正对上王芍转过来的眸子,不知怎地,郭进竟本能的避开,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相比郭进的不冷静,王芍手下的算盘“噼噼啪啪”不停,毫不在意的问:“病了?所以来求助我爹?” 郭进口干似的舔了舔嘴唇,看着王芍,道:“我派人去看了一下,那个何女医的确病的挺严重,而且……” 郭进王芍表情平静,才斟酌着继续道:“今天早上派去的人回禀,说昨天黄昏的时候王神医去看过那位何女医,前后进去了两刻钟。神医离开后,柴胡亲自驾车将何女医以及何女医的婢女转去了鲤鱼巷的一栋宅子。安置好后,柴胡先是回橘井堂抓了两副汤药,又去人市上雇了个矫健的婆子,一块儿送到了鲤鱼巷的宅子里……” 王芍在郭进说到“王神医去看过何女医”的时候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紧接着郭进又提到“鲤鱼巷”,王芍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那是我的宅子!”声音低沉如控诉。 郭进脸上的肌肉狠狠的抽动了两下,忍不住为素来和蔼的王神医申辩了一句:“咱们夫人看的紧,神医压根就没有私产。再说这个鲤鱼巷的宅子不是小姐您送神医的寿礼吗?既是寿礼,那就是……神医的……” 说到最后,郭进实在其实也是在暗示王芍,他们顺远镖局原就是因为得罪了官府才落得自身难保,若是再让他们和官府对抗,只怕会遭到镖局里其他长辈的反对。 王芍了然,只有付出诚心的人才会在做事前将前提和阻碍讲清。王芍欣赏的看了程小斧一眼,安慰她:“不会让你爹为难,是想让他帮我去查一些平常人,你爹和你师兄们常在市井行走,和他们接触很方便。” 王芍也将自己的诚意表达十足。 程小斧眼睛里的雾霭消退不见,轻松道:“哎呀,这感情好。我昨天去金陵的镖局分号看望我师叔,听我师叔说我爹呆在金陵东郊的宅子里,都快憋得长病了。我的那些个师兄就寻思着陪我爹玩儿牌九解闷,结果我爹把他们的媳妇本儿都赢光了。铁拳听说这事儿,一直没敢回去看我爹,就怕我爹赢他银子。” 王芍想到铁拳捂着银子的模样,忍俊不禁的笑了。走在前头的阆环也跟着笑起来,见小姐和程小斧说完了正事儿,忍不住道:“奴婢上午也听说了件有意思的事儿,和铁拳兄弟有关。” 王芍和程小斧都好奇的看她。觉得和铁拳有关的事儿,定然都是有意思的事儿。 两人预感的没有错,阆环一边笑一边把她听到的事儿说了,“铁拳听说檀珠是小姐您的财务大总管,会钱生钱的本事。只要巴结好了檀珠,檀珠随随便便就能把铁拳的那几十两银子翻十几倍。铁拳听说了之后,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巴结檀珠姐姐,可是苦于没有机会。今天早上,铁拳也不知道听谁说檀珠姐姐累的病倒了,竟然自己去市场买了两斤猪肉送了过来,说是给檀珠补身子……” 说到最后,阆环再也绷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 王芍先是被那“两斤猪肉”弄的一怔,随即“扑哧”一声,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程小斧则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呆子,肯定是跑去问他那些丐帮的兄弟了……那些叫花子当然说肥肉最补……” 王芍和阆环听了,笑得更加直不起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59:疲惫 三个人在半路笑的停不下来。 那边奉了颜刘氏之命来接应小姐的燕环和紫株等人,听到笑声时还有些奇怪,待走近之后,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王芍斜靠着阆环,一边指着程小斧大笑,一边断断续续的问阆环,“她还……还有脸说叫花子……她自己不是……最爱吃酱肘子?” 程小斧轻蔑的弹了弹衣襟,一副不和小女子一般见识的模样。 阆环最先发现了燕环等人,先是一怔,然后不动声色的垂下眼眸,站到了一边。 王芍却是先察觉到了阆环的异样,随即才转过身去,正对上燕环一众。王芍眉头略蹙,提声问:“何事?”丝毫没有掩饰语气里的扫兴。 众仆微愣,不由心都跟着一紧。燕环复杂的看了阆环一眼,然后走上前福了福:“奴婢们迎小姐回……” 话未说完,王芍就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问:“你们很闲吗?” 前一刻欣喜大笑,后一刻面沉如水。燕环等人就算再不懂察言观色,当下也明白小姐不高兴了。几女面露惶恐,全都弓起了身子。 和燕环的惭愧小心不同,紫株目光闪动了一瞬,然后大着胆子迈步上前,佯装讷讷的回禀道:“小姐息怒,颜妈妈见起了风,唯恐会下雨,所以派奴婢们过来接应小姐。”全然是一副老实敦厚的模样。 这已经是紫株第三次逾矩冒头了。 阆环眉头蹙了蹙,不着痕迹的望向燕环。燕环正在懊恼紫株乱出风头,又见阆环看过来,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只恨恨的瞪了阆环一眼。 阆环无语,垂下头去。 王芍却是把两个丫鬟的眼神交流看在眼里。她深看了燕环一眼,然后如昨日一样,提步便走,竟是对面前一众赔罪的丫鬟置若罔闻。 越众而出的紫株,如同被狠狠抽了一记耳光般,大失颜面。 而和昨天不同的是,此刻的王芍心情极为复杂,她忽然就理解了母亲那日同师娘说的那句:这世上很多事情可比这些柴米油盐的琐碎事有意义多了。 也许母亲对管理庶务的态度并不是消极,而只是觉得没有意义罢了。在这一点上,王芍承认,她不如母亲洒脱。 心里的恼怒很自然反应到了脸上。 一直正在通往东侧门的小径边上翘首期盼的颜刘氏,总算等到了小姐,她连忙上前敛襟行礼。“老奴颜刘氏见过小姐。”神色谦恭,声音上扬,时间又掐的刚刚好。一句话说完,小姐正好顿步在面前。 颜刘氏看到小姐的脚步停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又唯恐再次被打了脸面,立刻自报家门道:“前日,曾娘子将老奴拨到了小姐的院子,小姐连日忙碌,老奴还未曾给小姐磕头请安。” 磕头请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认主。颜刘氏一天没给王芍磕头,她的心便一天不能安稳。 颜刘氏却不知道,在她说话的时候,王芍的目光一直落在她握于身前的一双手上。颜刘氏的手并不粗糙,只是左手的小指因为中过蜂毒,萎靡皱缩,颜色泛着可怖的青黑色。 平日里颜刘氏行礼的时候会下意识的将左手握在右手中,以掩盖伤残。可在当下,她的左手却盖在右手之上,左手的小指也明晃晃的暴露在灯笼的光影之下。 王芍眉毛轻轻的挑了挑,这是在装可怜?还是在提醒她“这小指可是为了你才落残的”? 差一点,王芍便要讥笑出声。可是最终她只是垂下双眸,淡淡的嗯了一声,“明天再说吧。”又转头吩咐阆环:“明天记得提醒我。” 在众人的诧异眼神中,阆环微微躬身,轻声应“是”。 待王芍离开后,颜刘氏才惶恐的直起身子,脸色很是难看。 小姐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曾经是她乳母这件事,这让颜刘氏不解更不安。她听说小姐此次回金陵,主要是为了讨好夫人,以求夫人能痛快的答应她和长宁伯府公子的婚事。颜刘氏以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姐应该很需要她这样了解夫人的老仆为她拿主意才是啊? 颜刘氏想不明白,紫株更想不明白。 母女俩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决定明日请曾娘子帮忙。 ※※※ 这一天晚上,阆环值夜。快到二更天的时候,窗外传来细细密密的落雨声。阆环怕小姐雨夜贪凉,赤脚进里间准备给小姐加床被子。 迈步进去的时候差点惊叫出声。 小姐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斜倚在窗前的贵妃椅上,呆呆的望着窗外。 阆环连忙取了件披风帮王芍盖在身上。“小姐,小心着凉。” 不知是不是黑夜的缘故,王芍的双眼格外明亮,她盯着院子里的那颗梧桐树,神色有点恍惚的问阆环:“你喝醉过吗?” 阆环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她也知道,小姐或许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果然,紧接着王芍便笑了起来,那是一个真心的,又略带些落寞的笑容,是阆环从前并不曾在小姐脸上看到的。 那一瞬间,阆环忽然意识到,小姐其实与在淮阴时候相比,有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与样貌和身材无关,而是从内而外的气质。从前的小姐聪明、沉稳、镇定、从容、理智、机敏、足智多谋,能随机应变…… 现在,在这诸多的特质上,小姐多了一分淡漠,一分平静。像看透了世间百态,任何事情都无法令她产生兴趣一样。 而今夜的这个笑容,却是例外的。 阆环看了看窗外的树,心里默念了一遍刚刚小姐的问题:你喝醉过吗?难道小姐在离开淮阴之后,曾醉过酒?可醉酒和树有什么关系呢?小姐醉起酒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小姐分明感觉到很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呢…… 思索间,阆环目光不经意的一转,在看到小姐手里握着的东西时顿住了。 小姐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是一截宝蓝色锦缎料子,布料看上去有些旧,边角还有摩擦后破损的痕迹,但布料一角缀着的一颗玉珠,却浑圆润泽,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老物件。 阆环盯了一会儿,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男人用的荷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0:本分 细雨绵绵,直下到第二天清晨。 阆环询问王芍:“外头还下着雨,小姐今早还去夫人院子伺候吗?” 王芍只睡了一个时辰,连打了几个哈欠,才拍着脸颊起来,“去,在孝道上更要风雨无阻。” 她一天里能抽出的时间不多,若是早上再偷懒,那他们母女的关系到何时才能融洽? 王芍对亲情看的很重,行动就格外积极。 收拾停当正要出门,郁金却奉了夫人之命到小梧青淙院传话。原来沈观澜心疼女儿,让她早上不必过去,等会雨停了再去和他说说话。 王芍生出尘埃落定之感,母亲终于决定同自己好好谈谈了。即便不为长宁伯府的婚事,也该聊一聊她们在窦定坤这件事上各自的看法。 王芍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淮南早点,一个人用了些。又坐在茶室里看了几页书。 待到辰时左右,风停雨收,阳光倒映出树影,水洗过的天碧连接满园绿意,如幻如画。 阆环值了夜,原本该换梅珠和燕环来伺候的。王芍却吩咐阆环去梳洗一番,叫上程小斧,同她一起去见过母亲。 阆环愣了愣,垂眸应是。 从上房出来,阆环穿过两道垂花门,到了宿处所在。还没有靠近,就听见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声,这些声音的中间,有什么人在小声啜泣。 小梧青淙院和当初淮阴沈园时小姐的院落一样,各等丫鬟分品而居。阆环所住的院子里全都是品阶二等的丫鬟。所以阆环一靠近便听出了那个哭声中带着愤懑的声音来自燕环。 想必是为了自己是自己琴棋书画都略有所通,不会比那些江南来的丫鬟差。 七夫人当时还觉得很欣慰,可是到了教琴棋等师傅的面前才知道,这个如意所说的“略有所通”并不是自谦,而是被她自己夸大了。如意根本就是一窍不通,不仅不通,音律极差,连琴谱上的字都认不全。 七夫人把如意叫去呵斥,如意还振振有词。说七夫人寻这些江南丫鬟来,不就是想让她们帮着小姐笼络日后的姑爷吗,她自信能笼的住男人,为何不能自荐? 这件事在沈园时传的沸沸扬扬,后来但凡是有人心思不安分,便会被人奚落“自荐”一词。 阆环转过头扫视了众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燕环的脸上。燕环见阆环盯着她看,梗着脖子瞪回去,满目冷寒。 在针锋的气氛中,阆环只是平静的看着燕环,没有羞愤更没有趾高气扬,而是语含失望的问道:“燕环姐姐在小姐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小姐最在乎的便是‘本分’二字吗?” 燕环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挣开同伴的手,猛向前一步质问:“你和我说本分?你自己的本分呢?” 阆环声音依然如故:“昨夜在院子外头,难道不是姐姐任由一个没有品阶的丫头越众而出,在姐姐前头回了话吗?”一语问出,燕环果然脸色难看起来。 昨天她的确觉得紫株贸然回话不妥,可那丫头是小姐乳母的女儿,她总还要顾及颜刘氏的面子。所以之后只斥了她一句“冒失”,并没有说其他责备的话。 阆环现在提出来,落进众人耳里,竟让她有了巴结逢迎紫株的嫌疑。阆环还将“没有品阶”四个字咬的格外清晰。 燕环银牙暗咬,嗤笑道:“那丫头自己想做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阆环目光从燕环脸上移开,缓缓扫视众女,眼眸里多了平日不曾有过的锐利,“这么说,随便哪个人跑到小姐面前来现眼,你也都当没看见一样?这就是燕环姐姐所说的本分?” “你……”燕环气急,伸手就要掌掴阆环。 阆环一把抓住燕环的手腕,冷声质问:“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到小姐面前说话,那姐姐这个二等品阶算什么?我们这些熬到二等位置上的姐妹们,曾经的努力又算什么?” 说到最后,阆环声音诚挚,且微微颤抖,显然是动了真情。 刚才还为燕环抱不平的众人,神情变得复杂不明,一方面觉得阆环说的对,另一方面又不满当初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如今竟然有这样的气势。 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阆环用力甩开燕环的手,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这些日子以来,阆环冷眼旁观的看着,知道一等品阶上突然空出两个位置,让大家心浮气躁起来。大家口口声声说“规矩摆在那,能者居之”,谁都想成为第二个拂珠或是第二个楠珠。可是却没有人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能力将院子里的事物打理得如拂珠在时那般的井井有条。 阆环一边走,一边想。拂珠姐姐如果知道自己走后院子里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会不会自责?会不会心疼小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1:提点(上) 王芍带着阆环和程小斧来到母亲院子的时候,意外的看见颜刘氏、紫株以及几个小丫鬟站在廊下等着被传唤。 王芍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一旁郁金见了,忙解释道:“早上夫人说想见见派去伺候小姐的人,这不,下人们便去叫了她们过来。” 王芍一整个上午都在自己院子里呆着,派人去叫自己院子里的下人,却不来问过自己? 王芍不觉得母亲或是田妈妈会犯这样的错误,她看了阆环一眼,阆环马上明白了小姐的意思,面露惶恐的向郁金请罪道:“奴婢早上没听说有哪位姐姐过去,恐是下人们怠慢了,还望郁金姐姐不要怪罪。” 郁金也是从淮阴沈园经曾嬷嬷亲自调教的丫鬟,听阆环这么说,果见神情一凛,不过她转瞬就缓和下来,对阆环笑道:“妹妹言重了,夫人今早还说,大小姐刚回家肯定有很多地方不习惯,回头让奴婢带着府中大小管事,还有负责外院以及庄子上的管事们,过去给大小姐请安呢。” 这是想让王芍熟知各人职责,方便日后指使。王芍想到师父马上会派人将北字号的帐送过来让她审核,恐怕还要在府里挑些人手。于是也没有推脱,笑着应下了。“那就麻烦郁金姑娘了。” 郁金觉得小姐这爽直雷利的办事风格和夫人简直如出一辙,对小姐又多了几分亲近和尊重。 阆环却在二人说话的时候,瞧见郁金身边一个圆脸的丫鬟脸色一变再变。暗暗留心起来。 茶厅里,玉竹迎了出来,一边给王芍打帘子一边朝屋子里招呼:“夫人,曾娘子,大小姐来了。” 原来丹姨也在。 “芍姐儿来啦?”曾丹娘正用手帕包着给沈观澜剥橘子,见王芍进来,转头吩咐小丫鬟给王芍张罗茶果。 王芍迎上去见礼,又见果篮里的橘子新鲜饱满,问了句:“这是师娘带过来的橘子?” 夏天市面上没有橘子卖,但因为沈观澜喜欢吃橘子,郭家特意叮嘱汇锦昌来往福建的商船每过金陵的时候给橘井园捎带橘子。前日冯氏来过,王芍以为橘子是师娘带过来的。 沈观澜却说:“这是你丹姨一早派人去东市的珍果斋买来的。” 珍果斋是这几年才从京城崛起的蜜饯铺子,以售卖精品蔬果为主,最出名的是年节时推出的“团圆蜜饯”,在京城贵族圈里很畅销。 王芍没想到珍果斋在金陵也有分铺,而且还改卖起了水果,遂问道:“此珍果斋和京城的珍果斋有联系吗?” “就算是有吧。”曾丹娘又剥了个橘子递给王芍,笑着说:“京城珍果斋的老板姓唐,这位唐老爷的独生女儿去年嫁到了金陵府同知张大人家做姨娘。唐姨娘出嫁的时候,唐老爷便让女儿从十张祖传的蜜饯方子里抽出一张做嫁妆。结果这位唐姨娘抽出来的便是做蜜橘膏的方子。后来唐老爷允许女儿在金陵开珍果斋的分铺,除了蜜橘膏之外,可以卖唐姨娘自己研制出来的蜜饯,但是不能模仿京城珍果斋里其他蜜饯。昨天照儿得了我的吩咐去东市买些东西,说是正遇见珍果斋的伙计往店里搬橘子。我就想啊,这些橘子肯定是用来做蜜橘膏的,所以今早就命照儿去买一些过来,也亏得照儿伶俐,软磨硬泡的才买了一篮子回来。” 曾丹娘讲笑话一样的说了一段商门秘辛。沈观澜母女听的津津有味。 王芍关心的是,那张世检比她爹年长十几岁,纳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做姨娘,还白得了人家一张秘方单子,真是没天理。不过马上想起自己爹在鲤鱼巷宅子里藏人的事儿,那丝不忿之心瞬间萎靡起来。一时竟有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感慨。 沈观澜思路更为清奇,她向曾丹娘感慨说:“这个唐姨娘不应该嫁到官宦府里,她若是嫁给一个开酒楼的,或是自己开一家酒楼。凭一张蜜饯方子,能做很多镇店名菜呢。” 王芍身后站着的程小斧,眼前一亮。马上想起了淮南府最出名的天居食府里的那道镇店名菜——浇鸳鸯。而且正如澜夫人所说,天居食府的浇鸳鸯之所以更胜一筹,完全取决于浇在鱼肉上的秘制辣汁。而且据说天居食府当年闹分家的时候,还为了争这辣汁方子闹去了公堂。 程小斧的思绪彻底飘远了。 而曾丹娘在沈观澜说出那句“她不该嫁给官宦”的时候,脸色就有些不好了。她花了大价钱从珍果斋弄这些橘子过来,可不是和她们母女讨论秘方绝技的。 曾丹娘瞧见王芍坐在那里有些晃神,以为她听懂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便又剥了个橘子递了过去,想着拿话点一点她,故意语做轻松的说道:“芍姐儿你不知道,因着这事儿丹姨我啊还闹了个笑话。” 王芍和沈观澜果然都把目光转向她。 曾丹娘就道:“珍果斋这事儿我是听马大嫂子说的,当时我听了,第一感觉就是这唐老爷忒的抠门,明明就这一个闺女,怎么就只给了一张秘方,其余九张秘方难道还带进棺材不成?” 曾丹娘口中所说的马大嫂子,是马元畴的长嫂。马元畴爹娘去世的早,他是由大哥大嫂拉扯大的,在马元畴眼里一直视马大嫂子为母亲。曾丹娘到金陵后也顺便帮沈观澜管着她陪嫁的几个田庄,有什么事都是向马大嫂子请教。 留在屋子里伺候的几个丫鬟,听了曾丹娘的话,也都好奇起来。 曾丹娘笑意越发的深了,她道:“马大嫂子却说,唐老爷不仅不抠门,还很有头脑,若他把十张秘方和珍果斋都给闺女带到夫家去,那才麻烦呢。她闺女是官宦人家里当姨娘,若张家人生出了觊觎之心,唐姨娘生下一儿半女后,若是将唐姨娘秘密处死,到时候唐姨娘的嫁妆就都归给了她的儿女。张家人再以其儿女太小为由,代为接管珍果斋和秘方,唐家岂不是人财两空?” 曾丹娘将两手一摊。众仆听了都面露骇然。 有的说:“还真是这样,唐姨娘带着一张秘方到张家,就算张家人想觊觎,也不过是一张方子,与其争到手还不如让唐姨娘为她的儿女积攒银子,也不会想害唐姨娘了。” 曾丹娘身后的敛秋看了一眼主子们的脸色,适时开口道:“其实,唐姨娘若是有个兄弟,连这一张方子都不需带去婆家,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亲人更可靠了,兄弟和娘家好了,唐姨娘才是真的一生有靠。” 众婢仆又叹气:“是啊,唐姨娘若是有个兄弟就再好不过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阆环却忍不住抬头向曾丹娘的脸上看了一眼,她怎么感觉曾娘子这番话意有所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2:提点(下) 并非阆环生性多疑,实在这些日子下人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夫人是因为不满小姐将家产当成嫁妆带去夫家,所以才迟迟不肯同意长宁伯府这门亲事”的。还有的说小姐之所以会被长宁伯府看重,也是因为得知小姐有汇锦昌一半的股份做嫁妆。更有甚者说,窦定坤和夫人的那场商战,其实长宁伯府也掺了一脚,为的就是让夫人在汇锦昌的股份上没有话语权。 阆环虽然还没糊涂到人云亦云。可如果曾娘子真的是在用珍果斋的事映射小姐的婚事,那么阆环就很难不去揣测这是不是夫人的授意。 这也是阆环跟着王芍的时间久了,不知不觉的就先以利益关系衡量一个人的言行了。小姐的嫁妆是带走还是留下,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曾娘子。而府里的下人都知道,曾丹娘是和夫人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姐妹,如果夫人有这个意思,曾丹娘察其心意前来游说,这才勉强说得通。 心里生了怀疑,阆环看夫人的目光不由复杂起来。 而沈观澜母女,不知是不是当局者迷,此时竟然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一个夸赞:“马大嫂子的确挺有见识。”一个捧场:“我也好几年没见马大娘了,这几天让春林带我去马家走一走吧,我记得马大娘有个闺女,可嫁人了?” 母女俩的话题一下子就转到马家母女身上去了。 可怜曾丹娘,脸都快憋红了。可若是再将话题引到珍果斋上头去,未免显得太过刻意。曾丹娘只得再寻机会和二人提这件事。 按下心中的不满,曾丹娘无意中瞧见敛秋一边朝自己蹙眉一边看向窗外。曾丹娘一顿,这才想起今天还有另一桩事要解决。 她忙静了静心神,状似无意的问沈观澜:“来的时候我瞧见颜妈妈在门外侯着,可是叫她来有事?” 沈观澜和王芍的话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马家母女身上转到“什么样的酒楼最赚钱”上去了,照这样聊下去,恐怕母女二人真会在金陵开一间酒楼出来。 在她们身后站着的程小斧听得简直热血沸腾,目光从小姐挪到夫人再转回小姐……眼睛里满满的赞赏钦佩之情。 曾丹娘的话就是这个时候插进来的。沈观澜母女同时一愣,沈观澜更是过了半晌才想起这么回事来。“瞧我这脑子,原是想问问杏雨那里还缺些什么的。”其实沈观澜是听说前天女儿听了些下人们的闲话,这些日子脸色都不好,才想着叫颜刘氏来问问的。 眼下杏雨在这儿,有些话倒是不好问了。沈观澜想了想,吩咐玉竹:“你去叫那些人进来,再把郭舅太太送来的那些银梅花拿些过来。” 这便是要赏人了? 曾丹娘心喜,却不表露在面上,反而嗔道:“你这么大方,把下人们都惯坏了,我还怎么治家?” 沈观澜瞪了她一眼,“曾嬷嬷以前就常教我,管理内宅的时候有人唱白脸肯定就要有人唱红脸,这才是平衡之道。” 曾嬷嬷把一生心血都放在了主子身上,唯独对这个女儿疏漏。听沈观澜提到母亲,曾丹娘有些不舒服,也有些意外,转念想想又觉得很有道理,笑道:“这些道理你还是留着教你未来儿媳妇好了。” 众人呵呵的笑了起来。 这时,颜刘氏在前,紫株等众婢在后,一连走进来九人。她们进来后,便跪地给上坐的主子们行礼。 沈观澜等人受了她们的礼,命她们站到面前。 站定后,沈观澜一句话都没说,先朝她们一一打量起来。起先沈观澜并不赞成往闺女院里拨人。一是知道闺女院子里的人自成一系,拨过去的难适应,做起事情来难免事倍功半。二是有自知之明,她数年不管府务,府里的下人早已良莠不齐。她怕混进一两个别有用心的,反倒害了女儿。 如今粗略扫过一眼。沈观澜不由要赞曾丹娘有心。这里除了颜刘氏母女外,其他众婢看着都很淳朴老实,姿态礼仪也相对于生疏拘谨。一看就知道是从庄子里临时挑上来的。 看来丹娘和她的想法一样,伺候的好坏还在其次,身世清白,用着放心才是关键。反正杏雨那里多的是能人,对这些人也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做些粗使的活计也算够用了。 再就是颜刘氏母女。颜刘氏是杏雨从前的乳母,还曾为了救杏雨差点丢了命。紫株和杏雨也算是有一乃之谊。这样的人放在闺女身边,也算是妥帖的安排了。 沈观澜不禁朝曾丹娘递去感激的一眼,意思是:你用心了! 曾丹娘回以恬淡一笑,似是在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两人的动作眼神,落在偷偷打量主子的紫株等人眼里,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安心。 在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直静坐在一边低头喝茶的王芍,忽然开口问:“这些,就是拨到我那去的人吗?” 她问的不是上首的沈观澜,而是身边躬身而立的阆环。 屋子里的人全都把目光挪到了王芍主仆身上。 在众人的注目中,阆环并没有丝毫的拘谨,她四平八稳的从阴影里迈出一步,在王芍身侧轻声禀道:“回小姐,正是这几位,您回府那天还在院门前迎接您来着。” 阆环声音轻快,双手放在肚腹前方,身姿笔直端正,就连微笑的弧度都像是比量好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和紫株等人一比简直有云泥之别。就连沈观澜身边的郁金和玉竹,也忍不住朝阆环多看了几眼。 王芍右肘托在太师椅的扶手锦垫上,闲适的样子和沈观澜如出一辙。“我还真没在意,这么看,确实都挺好的。”最后这句话是对母亲沈观澜说的。 沈观澜听女儿这么说,心里暖融融的。曾丹娘更是喜上眉梢,“你刚回来,那么多大事儿等着你做,哪有心思顾着这些小事儿。丹姨也是看你身边一下子少了两个体几的,这才想替你分分忧。” 王芍向曾丹娘道了谢,感慨说:“最近确实忙了些,师父非要把账目挪到金陵来结算,回头还得麻烦丹姨在回事馆边上辟出个帐房来,恐怕这几天账册子就要送来了。” 曾丹娘听了十分惊讶,忍不住问:“咱们府里的帐房反正有空着的……” 话没说完就被沈观澜的眼神打断,沈观澜看了曾丹娘一眼,然后侧过身问王芍,“你说的是不是小回事馆后面那个种着梅树的院子?” 王芍点头:“正是,不过那一个院子恐怕不够,我还想倒腾个库房出来,堆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种梅树的院子旁边好像还有个更大一些的院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若是没什么用,我倒是想借来用用。” 曾丹娘压根没明白沈观澜那个眼神的意思,又听说要挪两个院子出来,感到十分不解。府里的帐房,两个阔间都用不上,当初南字号没有易股的时候,年底盘账都是绰绰有余的。芍姐儿难道是打心里不想和府里共用一个帐房?这是什么意思?划清界限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3:落空(上) 曾丹娘的笑脸有些维持不下去了。 沈观澜却马上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想都没想,直接应允道:“府里就这么几个人,你想做什么只管做便是。那院子原先是春林的小书房,春林现在大了,不爱往内院跑,你直管挪去用。不过那院子里有一片竹子,你若是觉得碍事,我吩咐人去砍了。” 那院子竟然是春林的书房?这倒是让王芍为难了。她想了想,犹豫道:“那这件事先不急,府里我还没有认真逛过,待会让春林带我各处逛逛再说好了。” 话题一下子就转到府中各处院子上去了。连曾丹娘心里也满是“帐房设立”这件事,一时间竟是将颜刘氏等人晾了起来。 最后还是敛秋不露痕迹的碰了碰自家主子。曾丹娘这才记起眼下之急。 无奈,曾丹娘只能强打起精神,再次打断了沈观澜母女的话,“和你们母女说事儿还真是累,我脑子里想着这件事,你们就已经谈到另外一件事上去了。知道的是你们聪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愚笨呢。”她倍觉窝火的拿帕子扇了扇风,郁闷极了。 殊不知,曾丹娘这半真半假的反应,在沈观澜母女看来,却是十分诙谐。母女俩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轻松的气氛中,紫株心里却疑惑起来。她一直认为小姐是个有心机的女子,否则也不会一直住在外祖沈家,反把亲生父母当外人对待。最后更是捞到了沈家一半的财产。这样的女子,若说她很在意亲情,鬼都不信。 可让紫株想不到的是,不仅小姐面对夫人时总是流露出小意尊敬,而且传言中一直忌惮防备着女儿的澜夫人,竟也是一副温软好脾气的性子。不仅对女儿的话十分上心,甚至在小姐要占少爷书房的时候,无条件的站在了小姐这一边。 难道,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夫人和小姐并没有不和?还是面前这对母女都是演戏的好手,制造了和乐融融的假象?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紫株觉得都不能掉以轻心,以后对夫人和小姐得更加谨慎才是。 紫株走神的功夫。堂上几位主子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众婢的身上。 曾丹娘说:“既然小姐觉得你们还行,那日后就在小梧青淙院好好的伺候。若是发现有心怀不轨,或是做出什么不守规矩的事,也不用小姐处罚,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众婢惶恐,齐声道:“奴婢不敢。” 沈观澜满意的点了点头,正要吩咐她们下去。曾丹娘忽然好奇的问王芍:“对了,你身边大丫鬟得力的就剩了檀珠,梅珠和松珠那两个我瞧着实在是不好,不如你再提拔上来一个,也好缓一缓檀珠的手,再加上颜妈妈帮衬,你院子里的事儿,你母亲也就该放心了。” 这点曾丹娘却是说到了沈观澜心里去了,自从那天见过梅珠和松珠之后,她心里一直不太舒服,现在曾丹娘提起来,她也顺着迎了一句,“不错,你身边还是要留可靠的人在。” 沈观澜说的是“能力”的可靠,在场众人多数却都理解成了“身份”可靠。在这些奴婢里,再没有比颜刘氏母女身份更加可靠的人了。 曾丹娘嘴角满意的扬了扬,觉得事态总归朝着正确的方向走了。她昨晚听说颜刘氏到了小梧青淙院之后一直没有正式拜见过主子,那个紫株虽然有几次露脸的机会,也没有得到重用。曾丹娘便想要帮一帮颜氏母女。 特别是在听说王芍要另辟院子做年终盘账的时候,这样的心思就更加迫切了。她一定要在王芍身边安插上能为自己说话的人,不仅是为了自己…… 众人各怀欣喜的时候,王芍也轻快的应了声“好”,然后在众人猝不及防间,朝身后的两个丫鬟指了指,笑道:“今天带她们两个来,就是想给母亲看看。程小斧就不用说了,连曾河都打不过她,让她在我身边,我也好把曾河派出去历练历练。还有阆环。” 在紫株等人的错愕中,王芍示意阆环走到人前,郑重介绍道:“这是阆环,拂珠从前一直向我举荐她,这些日子我在旁看着,觉着拂珠的眼光没的说,这丫鬟得了她的真传,很合我的心意。我打算让阆环做我的大总管,拂珠从前管什么,如今她便管什么。” 王芍说话的时候,眼神宁静而深邃,唇边挂着一抹浅笑,一看就知道这些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不是她临时决定的。 殊不知这番平淡的话,却搅乱了许多人的心湖。 曾丹娘看着王芍的表情甚至有些惊愕,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就连进屋之后一直保持着老实本分模样的颜刘氏,也忍不住“嚯”的抬起头来。却没想到小姐此时也正看向她,和那双剪水深眸一对上,颜刘氏竟感觉烫到了一般。这眸光虽清,却带着一种洞彻,令颜刘氏心下一凛。可再要细究时,小姐又一如既往,仿佛静卧在花觚里的梅枝,端庄、娴雅、安静……美好。 最感到惊骇的却是阆环,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感觉到头重脚轻。程小斧瞧她那副傻样子实在丢脸,落落大方的上前,拉着她一齐朝堂上跪拜。 程小斧一介江湖儿女,举手投足满是磊落飒爽。阆环虽然被程小斧拉着,这么多年规矩也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如提线木偶,也是个姿态端庄的提线木偶。 沈观澜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在她看来,女儿提拔自己中意的奴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反正都是伺候闺女的,自然要以闺女自己的喜好判断。何况阆环这姿态这涵养,比较梅珠那两个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程小斧就更不用说了,前几年曾河她娘就时常来信,说曾河她爹给小儿子找了个军中历练的机会,话里话外让她先把曾河放出去历练几年。沈观澜却顾忌杏雨身边没妥帖的人,一直拦着没同意。现在好了,曾河都是程小斧的手下败将,谁还稀罕他不成。 沈观澜心里妥帖,脸上欣慰。一招手,吩咐郁金:“端午前我在瑞福金楼打的一套金首饰里不是有一对儿金镯子吗?你去取来,给这俩丫头一人一个。” 从银梅花一下子转成了金镯子。先不论这金银之别,就说这银梅花是四两一枚的梅花形银饼,而这金镯子,没个七八两金子可成不了镯子。 程小斧连忙拉着阆环再次磕头。王芍莫名就觉得程小斧这回磕头比刚才痛快了好多,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 王芍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4:落空(下) 变故只在须臾之间。曾丹娘回过神来的时候,郁金已经快步去取金镯子了。曾丹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看堂上立着的几个,那颜刘氏平时瞧着挺沉得住气,这当口竟像个蔫头萝卜似的,竟然经不起事儿了。 曾丹娘哪里知道,颜刘氏是被王芍那一眼戳中的心事,一时自乱了阵脚。 反倒是紫株,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仿佛在找机会最后一拼的样子。 曾丹娘暗自捏了捏帕子,然后笑着对刚起身的程小斧和阆环招了招手:“你们小姐看重你们,你们自己也得争气,可不能辜负了她去。”说着示意敛秋递上两个红封过去。这是原本准备恭贺颜氏母女的红封,现在只能拿出来应急了。 程小斧的眼睛就更亮了,磕头后接过红封时,还偷偷捏了捏。 王芍压嘴角压的两颊都有些疼了。 曾丹娘这时又拿出两个略小一些的红封来,朝颜刘氏母女招呼了一声,道:“颜妈妈乃了芍姐儿一场,当年又忠心护住,算是咱们芍姐儿的救命恩人,只要忠心伺候,小姐必不会亏待你。”递上红封后她转向了紫株:“我听说你小的时候差点被人伢子给卖了,还是你娘求到了夫人处,才保得你进了府,此恩可是堪比生养,怎样报答,可就看你日后的表现了。” 经曾丹娘提醒,沈观澜也想起当年颜刘氏求她救女儿的事,她记得自己只是赏了十几两银子,没想到竟被这对母女当大恩来记。 说不定是老天冥冥之中早设定了她们和杏雨的主仆缘分呢? 思及此,沈观澜更觉得这对母女妥帖了。 颜刘氏和紫株先后接过红封,又跪地磕头,说了一堆“忠于主子,好好伺候”的话。 起身的时候,紫株忽然身子一转,朝夫人跪了下去。“夫人,奴婢斗胆,想求您个恩典。”她声音颤抖婉转,有股破釜沉舟的味道。 颜刘氏不知女儿和曾丹娘有眼神交流,以为紫株贸然而为,忙也跪地,“夫人赎罪,紫株被奴惯坏了,失了规矩,望夫人饶恕。”一边说一边拉扯闺女,生恐闺女说出什么不能挽回的话来。 紫株却一叩不起,肩膀后背因为哭泣一耸一耸的,十分可怜。 沈观澜对颜氏母女印象很好,她朝颜刘氏摆了摆手,对紫株宽容的道:“你想求什么?” 紫株抬起泪脸,对上上首的目光又忙把头垂了下去,磕磕巴巴的道:“奴婢……奴婢的名字是夫人所起,想……想留用……” 夫人所起?……紫株? 沈观澜微微眯起了眼睛,询问的向郁金看去。 郁金在沈观澜身边伺候的最久,倒是真记得这么件事。这小丫鬟六七岁的时候被颜妈妈带着给夫人磕头,求夫人给赐个名字。夫人瞧着院子里未出苞的紫薇花很应景,就给她取了“紫株”这个名字。 见郁金微微颌首,沈观澜又转头去问女儿,“她毕竟是你院里的人,这事儿你说了算吧。”也就是说,在沈观澜这里,是无可无不可的。 王芍朝紫株瞟了一眼,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株字儿和我院里一等丫鬟名字里的‘珠’同音。” 那就让我做一等丫鬟好了!跪在地上的紫株差点没把心声给说出来。 在紫株的心里,一直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做一等丫鬟。凭她是小姐乳母的女儿,凭她原来在府里也是一等丫鬟,凭她除了样貌外其他都不比梅珠差,她就应该是一等,一定是一等。 可这么拙劣的暗示,别人看不明白,王芍早看的门清了。她支肘摩挲着水杯上的花纹,对母亲道:“一个名字罢了,她既然有这份心,我成全了她就是了。” 紫株欣喜,忍不住抬头,却对上小姐一双幽深的眸子,顿时如刚刚颜刘氏那般慌忙垂下了头。还未及回神,和那眸子一样幽深的话,就同时传进了耳中。 “这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和紫株一同进来的,都随着她缀‘紫’字好了,品阶就列三等,以后再提到三等上来的丫鬟也都缀‘紫’字,听着也喜气。”王芍声音愉悦,语调也十分轻快,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的,可说出的话却让紫株如坠冰窟。 小梧青淙院的三等品阶,类同粗使,平日要做的活计都与洒扫体力有关。紫株再次抬起头,这一次王芍连看都未看她一眼,神情间是紫株曾经捕捉到的那种漫不经心。 紫株的心都凉了,满腔的不解,可也只能颤抖着,木偶般的向主子们磕头,称谢。 紫株的狼狈,也只有少数猜出了其心思的人看的明白。局外人所见,却只觉得紫株是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保全了名字,一时之间喜极而慌,这才显得惊慌失态了。 众婢跪地称谢,大呼“谢小姐赐名”的时候,竟没有人发现,颜刘氏的职位依然悬而未决。而曾丹娘也没有丁点的心情替这对母女周全了。 ※※※ 曾丹娘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想在王芍内院的人事上横插一手呢? 原因之一,曾丹娘发现沈观澜夫妇十分抵触长宁伯府这门亲事,而王芍也似被父母影响了一般,全家人都对这门亲事闭口不谈,就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件事似的。这让曾丹娘心里十分没底。曾丹娘便想到要找人劝一劝王芍。 可曾丹娘打理橘井园庶务这么久,却完全不知道小梧青淙院里到底是怎样一番光景。王芍从淮阴带来的那些下人,虽然因各种原因暂时看起来有些内乱。可每个人的嘴都闭的很紧,上房的事情都很不容易打听,更不要说去左右王芍的心意了。 所以曾丹娘想要在小梧青淙院安插自己人。 可这其实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计较罢了。 究其根由,却是和沈观澜易股有关,也和曾丹娘的心里一个潜藏多年的秘密有关。 二十几日前,曾丹娘听说南字号易股的事后,第一时间从镇江赶回金陵。却也没来得及阻止沈观澜易股。 当时,曾丹娘坐在马车里,从街市上走过,看见南汇锦昌幌旗上标志性的“沈”字换成了“赵”字,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儿似的。回府后,正碰上马元畴将易股得来的三十万两银票拿给沈观澜过目。曾丹娘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和沈观澜大吵了一架。 曾丹娘质问沈观澜:“你是不是忘了,南汇锦昌是你弟弟沈长岳的,不是你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5:前缘 她自恃受了七夫人的临终嘱托,所言所行都是出自于一片忠心。 可沈观澜却告诉她:“你只看到南字号外表的繁华,可它早就千疮百孔,我只是杀死了一只快要瘦死的骆驼。你放心,这三十万两我一分都不会独享,我会找机会送去给长岳。” 是的,沈观澜早就联系上了她唯一的弟弟,沈长岳。 沈长岳当年因为维护姐姐,失手将鲁阳侯府二公子打死后,并没有如传闻中说的那样负气离家。而是被暗中安排去了南镜将军邓旗的麾下。并由长辈做主,迎娶邓旗的长女邓敏为妻。 邓旗去世时更是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交托给了沈长岳。这么多年来,沈长岳一直辅佐邓旗的长子,使其从四品将军一路攀升至陕西行都司都指挥使。在陕西境内可谓兵甲一方。 曾丹娘的兄长曾鹏飞,也早就效力于邓家军麾下,成了沈长岳的左膀右臂。 这秘密,沈七爷最初瞒过了所有人。后来为了安抚立誓四海云游找寻弟弟的沈观澜,沈七爷才不得不将实情告知。顺理成章的王云修也成了知情者。再然后,曾鹏飞的母亲曾嬷嬷也察觉到了异样。曾嬷嬷对七夫人从来不隐瞒,于是,七夫人也了解到了内情。 而曾丹娘则是在其大归之后,无意中听到了母亲和七夫人的谈话,才惊悉了事情的真相。得知内情后的曾丹娘,久久都无法释怀,许多年来牵绊着她的那个心结,也彻底变成了死结。 曾丹娘的心结其实早在成亲前就已经结下了,那是他们去往京城前的一个下午,曾丹娘清楚的记得那天是樊家人到淮阴相看她的日子…… 曾丹娘和沈观澜、沈长岳躲在花树底下偷听厅堂里的谈话。 曾丹娘和樊辉是从小订下的姻缘,她不止一次对这门亲事提出抗议,可不管是母亲还是兄长,都不允许她背弃婚约。那天,曾丹娘躲在花树丛里,看着厅堂里穿着粗布衣裳的未来婆婆,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就在这个时候,沈长岳拉了拉她的袖子,问她:“丹娘,你是不是真不想嫁过去?” 曾丹娘使劲的点头,望着面前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天之骄子,曾丹娘的心情更加灰败。 沈长岳说:“我倒是有个主意,你若不想嫁,我就把你藏起来好了,我和我姐最近拿私房银子买了个小庄子,你就在那庄子里住着,过一年半载的再回来。” 曾丹娘满心惶恐,连连摆手。沈观澜小声斥责沈长岳:“你出的这是什么馊主意,丹娘要是临阵毁婚,以后就别想再嫁人了,你想让丹娘成老姑娘不成?” 沈长岳哼了一声:“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我去和娘说,我娶丹娘。” 沈长岳的话引来沈观澜一顿巴掌,沈长岳被大姐揍的抱头而逃。曾丹娘却傻子一样愣在了乱草丛里。 曾丹娘后来无数次的想,要不是她当时被吓傻了,以至于整晚都翻来覆去的睡不好,也许第二日便不会没有精神。也就不会在浑浑噩噩之下被沈观澜骗上船,又以陪她散心的名义,硬是让沈长岳带着她们去京都盘货。 然后,再没了然后。 她们在京都遇上了鲁阳侯府二公子。一场争执演变成一场惨祸。 曾丹娘是被哥哥押着嫁去樊家的。她也想过忘了那些不该想的事,从此和樊辉好好过。可她见过了沈长岳的英朗、潇洒和卓越,与那样的男人擦肩而过,曾丹娘还如何能看得上樊辉? 曾丹娘心里存了别的男人,樊辉再傻再迟钝也能感受的出来。丈夫逐渐对她冷淡,公公婆婆也见腻了她的冷脸。直到樊辉战死,她身怀六甲却故意隐瞒,以至于做农活的时候“不小心”小产。 樊家人对她失望透顶,苛待是必然的。她正好借此机会传信给大哥,让他接自己出“牢笼”,接自己回淮阴。她要在淮阴等大爷回家。 可是曾丹娘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等来的却是大爷成亲生子,报效军中的消息。 曾丹娘不甘绝望到了极点。沈长岳就如同在暗夜里牵引着他的一点光,她披荆斩棘的走了条回头路,却发现那抹光早已变成了天边遥不可及的一颗星。 一个绝望的人失去了信念,就如油灯燃枯。曾丹娘甚至想到过出家。不过很快,曾丹娘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她发现沈观澜用银子暗中供养陕西邓家训练私兵。曾丹娘觉察到沈长岳与邓家的关系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为了了解更多的真相,曾丹娘刻意接近大嫂阮氏,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获取阮氏的信任,直至最后获悉真相。 原来,七夫人的父亲曾是朝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二十几年前其父被奸佞所害,不得不遣散旧部逃亡隐匿。而曾丹娘的父亲和南镜将军邓旗都曾在其麾下效力,曾父还曾是朝廷的二品将军。 虽然阮氏最终没有说七夫人的父亲姓甚名谁。可曾丹娘嫁给樊辉的时候也有几个与之交好的军将家眷。打听之下才知道,七夫人父亲出事的时间,正是仁治皇帝时期著名的“西山惊马案”发生前后。那时候很多勋贵世家遭到牵连,武将中遭到诛杀流放的不计其数。 曾丹娘虽然无法确定七夫人其父的身份,却也锁定两三位获罪勋贵。而且也认定并非是邓家收容了沈长岳,而是邓家在倾力辅佐沈长岳建功立业。 而一个军人的功业,除了战场杀敌外,还要大量的银钱供应。所以,沈七爷将汇锦昌一分为二,南字号专为沈长岳养兵输送供给。 知道真相后,曾丹娘为沈长岳激动的同时,也更加的不甘。 特别是当大哥说道:“邓家和咱们曾家一样,都是七夫人父亲当年的旧部。” 曾丹娘嫁给樊辉的时候,对邓家的事也有所耳闻,知道邓家在陕西的势力让朝廷也十分忌惮,邓旗当年更是与裴、薛二将齐名。而他们曾家,却沦为了沈家的奴婢。她的四个侄子里,两个去军中辅佐大爷也就罢了,另两个侄子竟栖身商贾,成了商家人的护卫。 曾丹娘觉得可笑,也可悲。 更加可悲的是,沈七爷去世之前竟毫无征兆的立下遗嘱。将汇锦昌北字号留给外孙女王芍,南字号留给女儿沈观澜,并令沈观澜停止对陕西银钱供应,让沈观澜和沈长岳彻底断了联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6:无争 虽然沈观澜当年就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把南字号留给沈长岳,自己只会代为掌管。可当时沈观澜也已经将大部分精力挪到了善堂上去了,南字号的经营收益已经大不如前。而曾丹娘一再在阮氏的来信中得知,沈家断了对陕西的供给后,沈长岳不得不将一半的精力放到边关贸易上,才能勉强支撑军中开销。 曾丹娘又在昔日好友的来信中得知,边关贸易风险巨大,无异于去虎口里拔牙。曾丹娘暗暗替沈长岳担心,主动去劝说沈观澜。沈观澜在曾丹娘的劝说下,便也出钱支援过邓家几次。 在这期间,曾丹娘也有意无意的打听了许多朝中大事。曾丹娘隐约知道此时朝中两党针锋不断,正是笼络各方势力的时候。曾丹娘觉得,沈长岳蛰伏了这么多年,正应该孤注一掷谋一个从龙前程。 曾丹娘越是觉得沈长岳前途光明,就越气恨沈七爷当年立下的那份遗产。这股心火一直潜藏在曾丹娘的心底,直到听说沈观澜为了给女儿出气,贱卖掉了日进斗金的南汇锦昌时,再也压不住了。 曾丹娘和沈观澜大吵了一架后,并没有感受到沈观澜对弟弟的愧疚。曾丹娘心灰意冷,越发觉得沈七爷当年将产业所托非人,如果这产业由沈长岳打理,绝对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南字号被贱卖后,曾丹娘开始暗中调查沈观澜手里的产业。她通过接触马元畴的兄嫂,得知沈观澜近几年经营不善,并没有存下多少银子。卖了南汇锦昌之后,沈观澜名下还在挣钱的买卖只有四季春坊和两间药铺。 这些产业,不足南汇锦昌繁盛时的二十分之一。 在对沈观澜失望的情况下,曾丹娘盯上了王芍手里的北汇锦昌。与此同时,曾丹娘在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沈七爷那份遗嘱立的十分蹊跷,谁知道是不是他出于信任,让芍姐儿代为管理她舅舅的那份产业呢? 这念头一经在脑中出现,曾丹娘便自以为是的将其当成了真相。 在曾丹娘看来,芍姐儿嫁到长宁伯府,多少的身价银子都不如个强有力的娘家。而北汇锦昌在芍姐儿的手里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可北汇锦昌给了沈长岳,却能如虎添翼。等沈长岳成王拜侯的那一日,芍姐在长宁伯府还怕站不稳当? 曾丹娘都明白的道理,她不相信芍姐儿不懂。所以曾丹娘才会不遗余力的促成王芍和长宁伯府的亲事。 佟嬷嬷到金陵的时候,曾丹娘为了让沈观澜更快的做决定,便派人将王家与长宁伯府结亲的消息散播了出去。然后通过管理府务的便宜,企图左右王芍院子里的人事,从而让王芍听从她的意愿。除此之外,曾丹娘还在府里散播各种谣言,让人误以为沈观澜惦记着闺女的财产才对婚事横加阻挠。 曾丹娘以为,沈观澜听到这些猜测后,就算是为了避嫌也会应承下女儿的婚事。而王芍是再孝顺不过的孩子,她听到谣言后,为了安母亲的心,也必然会将财产留在娘家。 曾丹娘设想的几近完美,可沈观澜母女却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不仅沈观澜自己一直闭口不谈芍姐儿的亲事,就连本该最着急的芍姐儿,也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 沈观澜还提醒她“这些日子不要出门,更加不要去大召寺,以免落人口舌。” 再然后,连颜刘氏母女也在王芍那里碰了钉子。 饶是曾丹娘再觉得胜券在握,也不得不正视起这门亲事里可能出现的变数。 从上院回去之后,曾丹娘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整整想了一日。待日头西落的时候她让敛秋给她准备纸笔,她亲写了一封信,命敛秋的姐夫潘贵连夜送往陕西。 ※※※ 今日上院茶厅里发生的事,虽然让沈观澜母女觉出了一点异样,但两个人都没有将曾丹娘往歪处想。 一则,不论沈观澜还是王芍,对曾丹娘都如对亲人一般,对其有着本能的信任。 二则,母女二人都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看人看事都习惯先从利益出发。说曾丹娘用珍果斋唐姨娘陪嫁的事映射王芍的陪嫁?说曾丹娘想将颜氏母女安插在小姐身边?这些对曾丹娘可是没有半点好处的。 和王芍比,沈观澜对曾丹娘还要更信任一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沈观澜自认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曾丹娘了。曾丹娘在沈家生活了这么多年,有很多人想通过利益和诱惑来瓦解曾丹娘,可曾丹娘却都不为所动。她像枝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从来不将身外物放在眼里。 也正因为这样,沈观澜对她比对任何人更有耐心,也更宽容。 当田妈妈在玉竹那里听到了茶厅里的一番交谈后,犹豫着劝她,“还是让小姐管家。”时。 沈观澜也只是叹了口气道:“我把府务交给丹娘打理,原就没指望她能管好的,我就是见不得她成日闷在屋里,想让她有点事做,每天能接触些人和事。你放心吧,杏雨比我更心疼她丹姨,不会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的。” 田妈妈还能说什么,只能将心事默默的压了下来。 曾娘子来金陵已经快两年了,让夫人为难的事也做过不少,若是放在平时,田妈妈也不会多想。可是玉竹刚刚同她叙述曾娘子极力推崇颜氏母女的那番话时,田妈妈却暗中生了警惕。 几天前,曾娘子曾来找过田妈妈,向她询问颜刘氏其人。当时曾娘子神情诚恳的说起为大小姐挑选管事妈妈的事宜。她说了几个人选,又自己否决了,最后才说她打听到颜刘氏是大小姐曾经的乳母,问田妈妈觉得可行不可行。 田妈妈觉得擅自为大小姐院里的事做主不妥,但有些话又不好对曾娘子直说,于是便说让她先去问问夫人的意思。曾娘子诚恳受教,便告辞了。 可是第二天田妈妈见到夫人时,夫人却问她:“听说你向丹娘举荐了颜刘氏?你真觉得这个人可靠?” 田妈妈当时虽然没多做解释,却也在心中存了疑惑。 再加上今日之事,田妈妈不得不对曾娘子改变了认知。 从夫人那里回去之后,田妈妈找来玉竹,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轻声吩咐:“你找个机灵点的人,去接触一下曾娘子身边的那几个丫头。” 话末又添了一句:“只怕是曾娘子身边的那些丫头得了这个颜刘氏的好处,才撺掇她们娘子在夫人面前替颜刘氏说话。” 这话也不知是解释给玉竹听,还是为了宽慰自己。玉竹听了之后,则是极为认同的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否则曾娘子那么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干嘛淌这个浑水。” 与世无争吗?不知道为什么,田妈妈脑中闪过曾娘子从镇江回来质问夫人时的场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7:因果 而此时的小梧青淙院里,王芍也在吩咐张来富。“查一查丹姨身边的那个敛秋,看她平时都和什么人接触。”上午在茶厅里敛秋的几个小动作,根本逃不过王芍的眼睛。 而她心里也隐隐认为,丹姨最近行事反常,或许和她身边的人有关。 张来富领了吩咐却没有马上离开,他凑在王芍身边低声说起郭进让他带进府的话,“小郭掌柜派到老爷身边的人有了发现,说老爷今日去了一趟顺远镖局,听他和程二当家的交谈,似乎是曾经拜托顺远镖局去京都护送什么人。” 王芍蹙了蹙眉头。曾海的去向父亲一直没同她明说,难道是派去了京城?有什么事派曾海一个还不够,还要拜托顺远镖局呢? 王芍沉思,忽然就想到了为太后进京诵经的悟隐大和尚身上。 难道父亲是担心悟隐大师有危险?可悟隐大师有武僧暗中保护,更有官兵护送,会有什么危险呢? 张来富见王芍久久无语,接着又道:“小郭掌柜还说,老爷这些日子多在药庄忙碌,金陵太医署的高大人来找老爷好几次,想要和老爷商量投放清瘟方的事。老爷一直推说有事,好像一直避着高大人似的。” 南地多水患,为防止水患后疫病横生,官府多会在民间免费发放清瘟方。这虽然是赈灾大臣的份内事,可因地区的不同而改变药方剂量的事,则是太医署的职责。 王云修和金陵太医署高院判私交很好,平常即便没事的时候也时常聚在一起喝茶。 父亲一直躲着高大人?还是根本就在忙着自己的事? 王芍手捏的死紧,又想到了鲤鱼巷的那栋小宅子。 张来富在旁察言观色,自然看透了小姐的心思。张来富不由在心里替神医老爷捏了把汗。 张来富走后,檀珠亲自端了茶具进来,一边着手给王芍烹茶,一边说起阆环:“那丫头死心眼,说是自己连拂珠零头都不足,当不起小姐您的厚爱。我就说了她几句,话说的可能有点重,那丫头出去哭了一场,刚过来的时候瞧她在墙根底下倒桩,像是想通了。” 下倒桩就是倒立,拂珠惩治小丫鬟最严厉的规矩就是这个。王芍曾听拂珠说过,阆环这丫头一有什么东西想不通就去倒桩,过个半个时辰一准自己想明白。 王芍笑着摇了摇头:“阆环和拂珠一样,性子拗,总得自己想明白才能转的过弯来。这两天你在旁提点着她,好在这丫头悟性高,过些日子忙转起来,她也就顺过来了。” 檀珠笑吟吟的说:“奴婢还觉得程小斧这人不错,看她对别人冷冷的,和阆环倒是很对脾气。刚还来问我能不能不给阆环改名。” 王芍就想起在凤来县那会儿,她问阆环为什么不想升一等丫鬟,阆环就说是因为她名起的不合适,叫狼蛛没法入耳。 那时候王芍虽然有心提拔阆环,却也没有让她当大总管的意思。谁想到换了环境后,梅珠、桑环她们几个全都心浮气躁起来,反倒没有她这个平日里不显的小丫鬟处事沉稳。 王芍想,这可能也是拂珠当初为她种下的因,她今天才能收到果吧。 晚上王芍特意吩咐阆环值夜。 阆环昨夜就没睡好,白天又经历了那番跌宕起伏。来见王芍的时候眼底挂着黑眼圈,整个人就像放了一个晚上的大白菜,蔫头耷脑的。而且满脸都写着“我有一肚子话想和小姐说”。 王芍有心磨她,故意装作不见,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阆环果然在外罩间的小榻上辗转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腿脚都有点虚浮了。 王芍瞧着好笑,随口吩咐她:“你去我床屉里取二百两银子。” 王芍为了方便取用银子,在床屉里设了暗格,平时放些银票在里面,支取都不经过檀珠的账面。阆环听了忙敛神称是。 待把银票取了过来,王芍却没有伸手去接,只轻声道:“你收着吧。” “啊……啊?”阆环脑子有点懵,表情有点傻。 在阆环的错愕中,王芍转过身来。就着清晨昏暗的光线,她静静的看着阆环,“限你用最短的时间拉拢些能为你所用的人,别到时候我有事交给你去办,你反倒没有可用的人手。” 阆环苍白的唇哆嗦着,想说她“何德何能”,想说“怕辜负厚望”……可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似的。 半晌,阆环才颤抖的说道:“奴婢……不会让小姐失望的。” 王芍的脸上像拨开云雾般缓缓绽开了个笑容,这是她最近听过最舒坦的一句话了。 ※※※ 这一日,王芍去上院服侍母亲用早膳,意外的没有见到父亲。一问之下才知道,王云修天没亮就接到慧定师傅的消息,说悟隐禅师在开封境内遇袭,幸得高人相救,却因伤重被日夜兼程送回了金陵。 王芍心念微动,父亲仿佛知道悟隐禅师会遇到危险似的,不仅派出了曾海,还请动了顺远镖局。最奇怪的是,在这样周密的保护之下,悟隐禅师竟然还是受了重伤。 谁这么猖狂竟然敢对佛家高僧动手? 因为悟隐禅师回金陵是极为隐秘之事,沈观澜虽然担心却也不便去看望,何况佟嬷嬷还住在大召寺的禅院里没有走。 当然,沈观澜更担心自己出现在大召寺会给禅师们添麻烦。毕竟,就算深居简出,沈观澜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沈观澜的担忧和隐忍被王芍看在眼里。从母亲的上院出来后,王芍就让人去叫郭进,询问京都那边师父的消息。 无奈郭开山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王芍明白此时仍不宜轻举妄动。就拜托郭进,让师娘最近过府来陪陪母亲。 董彩茹最近害喜的厉害,冯氏才没有到王家来。郭进回家后和母亲提了王芍的意思,冯氏还以为这对母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午膳之前就到了橘井园。 冯氏来的时候,正遇到一位穿着齐整的婆子阴着脸离开,瞧那婆子的装扮,倒像是大户人家里的管事妈妈。 冯氏纳闷,问送那位管事妈妈回来的小丫鬟,“那是什么人?” 小丫鬟苦着脸:“是同知大人府上的嬷嬷,说她们家夫人为水患筹集了一场募捐花会,给咱们府上送了两张帖子,夫人不知为何,竟给回拒了。” 那小丫鬟神情懊恼,语气里不乏对自家夫人的怨怪之情。冯氏听着奇怪,正要说什么,那边传来了一个略显严厉的声音:“照儿!” 冯氏回头,就见曾丹娘走了过来。 原来这个送人出来的小丫鬟正是曾丹娘身边的丫鬟照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8:曲意 檀珠去外头铺子里走一趟,正巧遇见在淮阴府负责掌管小姐庄子的周管事。他跟着淮阴的几个管事来金陵见小姐,顺便捎带了几个奴婢家里给送来的包裹。檀珠瞧着东西不多,就顺便帮着带回了府。 小梧青淙院里,从淮阴过来的丫鬟们一下子热闹开了,檀珠知道小姐要在小回事馆见周管事等人,也不拘着她们,只提醒:“周管事在金陵留不了几日,你们往家里捎东西的抓紧准备,我明天出去正好帮你们带过去。” 众人自然连声称好,说檀珠人好心美,称赞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檀珠也不在意。想起那些包裹中还夹杂着一封捎带给田妈妈的信,便嘱咐人别忘了一会儿给送过去。 梅珠在淮阴没有什么家人,自然和眼前的热闹无缘。许是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便自请去给田妈妈送信了。 田妈妈住在上院的后排房里,沈观澜体念田妈妈劳苦功高,让人单独隔了个小院子给她。不仅让玉竹陪着田妈妈同住,还拨了好几个小丫鬟平日伺候。 梅珠送了信,从后排房里出来,经过上院旁的小径时,就听见两个小丫鬟在窃窃私语。她原是没那个心情听的,可一句“张同知家来下帖子”钻进了耳朵。 梅珠不由顿住了脚步。 只听一个声音道:“你没瞧见,张家来的那位妈妈走的时候脸色那个难看,就差没回头啐上一口了。翠芝姐姐还听见那婆子念叨,说什么‘癞蛤蟆抱上了凤凰腿,真拿自己当个仙儿了’。” 另一个小丫头被她阴阳怪气的语气给逗笑了,笑过后又憨憨的问:“你说,夫人为什么不去赴宴?夫人不也常常做善事,咱们府里每年捐出去的银子还少了?” 先头那个就收起了笑意,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茶厅里伺候的人说,那婆子似是也没想到夫人会婉拒邀请,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神神秘秘的补充一句,说他们家老太太还邀请了徐老夫人过府,徐老夫人会带着知府夫人和徐家众位小姐一同前去。” 饶是最后两句话被这小丫鬟说的意味深长,那个憨憨的丫鬟却还是没听懂这里的意思,“这和夫人去不去有什么关系?” 先头那个丫鬟便急了:“你傻了吗?知府家老夫人不就是长宁伯府四公子的外祖母?人家张家是在给咱们夫人搭桥,让咱们夫人在未来外亲家面前露脸呢。” 另一个小丫鬟这才恍然大悟,抽气道:“既然这样,夫人为何还要推拒了邀请?难道……”后头的话被生生截了去,留了一片意味深长的寂静。 躲在大榕树后面偷听的梅珠,指甲都快抠进树皮里去了。 夫人为什么推拒邀请?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唯恐她们家小姐嫁的太顺利,她自己就该捞不到好处了。 梅珠也顾不得去看那两个说话的小丫头是谁,转身急步往小梧青淙院的方向走。 小径边上,绿丛掩映下的亭子里,照儿小心的探出头来。瞧着梅珠很快消失在拐角的背影,嘴角斜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哼,什么一等丫鬟,不就是个成天琢磨着怎么爬床的货色。” 照儿旁边,一个梳着花苞头的小丫鬟也学着照儿的样子撇了撇嘴。一脸的鄙夷。 梅珠回到小梧青淙院后,直接去了檀珠的屋子。 “我刚回来的时候听说一件事。”梅珠凑到檀珠的耳边,压低声音将刚才听来的话说了。 檀珠随意的听,然后语气平平的“哦”了一声,毫不在意。 梅珠急了,推了檀珠一把:“好姐姐,你难道就不生气吗?夫人这是要搅黄了小姐的婚事呢。” 檀珠也不是傻子,心中有一套自己看人看事的准则,如何会被梅珠误导了去。可听了梅珠的话,檀珠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外头如何说不要紧,你是小姐院里的一等丫鬟,如何不清楚小姐最烦身边的人说长道短,今儿这话是我听了,若是换了曾嬷嬷听了去,二十个嘴巴肯定逃不了。” 梅珠听到“曾嬷嬷”三个字,没来由的心里一抖,嘴上却不依不饶道:“我这不是和你私下里说说么,你嘴巴那么紧,还能出卖我不成?” 檀珠在心里叹气,她哪里不明白梅珠为何这么慌张。自从知道小姐要嫁到勋贵之家,梅珠的心也跟飘起来了。昨儿个她让梅珠帮她去库房里登记布料,还瞧见这丫头将一匹蜀锦往自己身上比量。 她也不想想,小姐平日里还只穿松江布的衣裳,即便她身份特殊,又怎么可能越得过主子去?她这样,让下头的人怎么看她,要是小姐知道了,小姐又怎么想她? 可这些话檀珠却不好对梅珠明说,即便她说了,梅珠也未必听的进去。这么想着,檀珠显出浓浓的疲惫,打发她道:“要是没别的事儿你就出去吧,小姐让我这两天把小库给折腾出来,且忙呢。” 梅珠见檀珠是真的对这件事不关心,不由蹙起了眉头。心里忖道:平日里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遇到夫人的事儿就漏了怯,罔我还觉得你比那楠珠强,看来也不过同等货色。 梅珠讪讪的一笑,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檀珠:“小姐在回事馆吧?她今天忙不忙?” 听那语气就知道,她一定是在琢磨怎么能拐弯抹角的让小姐知道这件事。檀珠本能的就想劝她几句,见她一脸小聪明的样忽又没了心思,只道:“小姐的事儿你得去问阆环。” 听到“阆环”两个字,梅珠立刻显出了满脸的不懈,哼声道:“也不知阆环这妮子给小姐喝了什么迷魂汤,小姐就是想提拔她也不能把她安到拂珠的职位上,她若有那个本事还能一直被燕环她们压着,你且等着吧,这院子里日后指不定怎么乱呢。要我说,这大总管原该姐姐你……” 檀珠越听越不耐烦,没等她说完就出了声:“你打住,我没空听你闲扯。”然后像挥苍蝇一样的挥了挥手,一点都不给梅珠留情面。 梅珠脸色变了又变,好容易才忍下没发脾气。 从檀珠这儿碰了一鼻子灰,梅珠心里的憋屈更大了。小丫鬟们见了都绕着她走。梅珠也没空搭理,她站在台阶上寻思:该找个什么由头去回事馆一趟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69:百转 小梧青淙院里分工明确,没个正当由头是绝对不能四处乱走的。即便是出去办事,一般也要两个人结伴同行。梅珠是一等丫鬟,平日里也是没规矩惯了,这才比旁人特立独行一些。 可再特立独行,梅珠也还是不敢无缘无故就到回事馆去的。 正苦思冥想的时候,颜刘氏端着个针线笸萝从假山后头绕了过来。 梅珠一看见颜刘氏,嘴角就忍不住的斜了斜。 小姐提拔阆环的事虽然让她不痛快,但在处理颜刘氏母女这件事上,还是让人颇觉大快人心的。 想当初梅珠刚得知颜刘氏是小姐乳母身份的时候,不知绞坏了几条帕子,可到头来又如何?小姐对澜夫人都没什么亲热劲儿,还指望小姐去亲近你个乳娘不成? 梅珠斜盯着颜刘氏,满脸讥讽。颜刘氏正心不在焉,瞧见梅珠的时候已经避无可避。她心知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乳母名头,现在已经成了众人眼里的笑话。前些日子在自己面前小心谨慎的丫鬟们,如今少不得都要来奚落她几句。 可她现在正是步步为营的时候,不能有一丁点的行差踏错。所以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和梅珠周旋。她走上前,客客气气的叫了一声:“梅珠姑娘。” 梅珠却端着胳膊轻笑,“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颜妈妈吗?这两日一直忙,还没来得及恭喜颜妈妈正式融进了咱们小梧青淙院。”梅珠说着,装模作样的福了福身子,“只是奴婢孤陋寡闻,还不知道颜妈妈如今管着小姐哪些事啊?” 颜妈妈的脸色变了又变,手里死死的攥着帕子,看了梅珠一眼,硬着头皮说:“婆子这两天瞧着小姐这院里也没个针线房,梅珠姑娘也知道,婆子我从前在府里管着针线的,如果能帮小姐担起针线上的事儿……”说着,就从笸萝底下塞过来一个小荷包。 梅珠没成想颜刘氏能这般做小伏低,反倒失了取笑的兴致。但梅珠也不是眼皮子浅的,嫌恶的把那荷包推了回去,还不忘四处看看。 见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梅珠才低声对颜刘氏斥道:“你这是干什么,赶紧收起来。” 颜刘氏显得有些惶恐。她发现自己从前与人打交道的那些本事,在小姐这院子里似乎根本不通。和这院子里的人相处的越久,越觉得这里头的规矩不一般。只怪自己前头把事情想简单了,若是精心谋划一番,未必不能落的圆满。 谁知刚还一径避着她的梅珠,默了一会儿后忽然话锋一转,“谁说咱们院子里没有针线房,不过针线房倒还真缺一个管事,你若是想谋这位置,我就帮你去小姐那说和说和。” 颜刘氏一怔,审视的看了梅珠一眼。不是颜刘氏看不起人,而是梅珠平日什么样她早就领教过了。须臾之前她还一脸的尖酸刻薄呢,怎么忽的一晃,这人就转性了? 颜刘氏的反应把梅珠气笑了:“合着你还不乐意了……”说着提脚就要走。 “别别别……”颜刘氏这才回过神儿来,一个劲儿的陪着小心,“梅珠姑娘若是帮了婆子这一遭,婆子一定记着您这份情,日后只要姑娘吩咐一声……”她声音越来越小,意味深长。 人都有走窄了的时候,谁知道今天这一帮不是日后的一命呢? 梅珠“哼”了一声,她可不是吃饱了撑的招惹颜刘氏,而是想借着颜刘氏这事儿,去小回事厅传消息罢了。 小回事馆里,王芍和周管事等人议了一会儿事,大的事情处理完,便将琐事都推给了郭通。她则带着阆环去了后头的小厅,列出一个单子,让阆环先记下来。 “这是几年前我在金陵开的几间铺子,你花些时间把这里的人和关系都弄清楚,我不要求你做到像檀珠一样精明,但至少让你推荐个人出来的时候,你要做到心里有数。” 王芍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在评论一道菜好不好吃似的。可阆环却在手里的纸柬上,看到了十几家店铺的名字。 小姐在金陵竟然有这么多间铺子! 阆环强忍住手抖,将纸柬收了起来。 王芍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补上一句:“金陵的铺子记熟了,还有京都、两淮、湖广、江浙……”王芍很不厚道的掰起了手指头。 阆环的表情变得比哭还难看。 梅珠就是这个时候说要请见小姐。 王芍蹙眉。梅珠平日里虽然有些小动作,但大面上还算过的去。她素来不喜欢闲杂人等进出回事馆,梅珠不是会明知故犯的人。 既然如此,想必梅珠是有紧要的是要说。 王芍命人将梅珠带过来。 梅珠其实很不喜欢小回事馆这地方。小姐在淮阴的时候也如现在一样,白日里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小回事馆里度过。能跟着小姐去回事馆的,就只有拂珠、楠珠和檀珠三人。来到金陵后,小姐让檀珠在二等丫鬟里挑两个学过数算账目的,平常和她一快来回事馆。檀珠便选了桑环和妆环。 在梅珠的眼里,这小回事馆就像横在自己面前的一堵高墙,她明知道高墙另一头是一个富丽堂皇的世界,可她却永远都越不过那堵墙去。 所以,当梅珠在小厅门口见到为小姐张罗茶点的阆环时,心里的嫉恨像被风吹起的火苗,烧得她满腔都在灼灼的疼。 阆环也知道自己从一个二等里最不起眼的身份,一跃成了一等中的头份,搁谁眼里都得膈应得慌。所以也没等着梅珠上前来给自己行礼,而是状似未见的转了身,奔罩间去了。 梅珠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引得带路的小丫鬟连忙垂下了脑袋。 王芍倚在罗汉床上的牡丹花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她身后是一排红漆斗柜,繁复的镂花雕刻再加上各式精致摆设,映衬的一室繁华锦绣。 这是沈观澜为女儿装扮的屋子,家具摆件的颜色无不明快鲜活,和王芍屋子里厚重低调的风格大相径庭。身着姜黄色常裙的王芍,却丝毫没有被满室的鲜艳夺去颜色,她像是搁在了一副百花图上的香雪兰。 静则入画斗芳,动则群芳失色。 看着这样的小姐,梅珠心底狠狠一悸。她忽然意识到美貌这东西,在小姐眼里,从来都没有算成是资本。可对她来说,却是能依仗的全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0:冲撞 王芍不知道梅珠进来后一瞬间动了这么多心思。 睁开眼,扫了梅珠一眼,问:“有什么事?” 梅珠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敛妊道:“奴婢来是有两件事想让小姐帮着拿主意。” 王芍垂眸听着。 梅珠便小心说道:“刚才颜妈妈去寻过奴婢,和奴婢打听针线房的事,还说她在府里原就是针线房的管事,所以想担起小姐针线上的差事,奴婢觉得这事不妥,所以来回禀小姐一声。” 梅珠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哪怕小姐这时候问她“觉得哪里不妥?”,她也有的是话应对。 可王芍却抬起头深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你和颜刘氏很熟吗?” 梅珠吓的连忙否认,“不熟,奴婢怎么可能和颜妈妈熟。” 可我称呼她颜刘氏,在你嘴里却成了颜妈妈。在满院子都知道我不喜欢颜刘氏的时候,她却找到了你来为她说项? 王芍虽未说一言,质疑的话却全摆在脸上。 梅珠后背立时冒出冷汗,“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奴婢鲁莽,不该被颜刘氏钻了空子。”话说的虽然模棱两可,好在称呼立时便改过来了。 王芍垂了垂眼皮,“另一件事是什么?” 梅珠嘴唇显得有些苍白,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后悔,或许不应该来这一趟。可刚才那两个小丫鬟的谈话就像猫爪子一样挠在她心上,让她再没有一刻能够平静。 梅珠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说出来。“奴婢刚才去给田妈妈送信,回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 梅珠觑了觑小姐的脸色,见她表情平平淡淡的,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奴婢听说前晌的时候同知老爷家的管事嬷嬷来给咱们家下了帖子,邀请夫人和小姐过府参加募捐花宴……夫人不知为何拒绝了,那管事妈妈临走的时候表情十分不好。” 梅珠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留意着小姐的反应。而王芍,眉头也不动一下,似乎这件事对她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完全出乎了梅珠的意料,她觉得小姐那么聪明,一定听出了这件事的关键。如今小姐不正需要一个在罗四公子长辈面前露脸的机会吗? 可是梅珠说完直过了好一会儿,小姐都没有反应。许是这些天忧心过了头,梅珠忽的生出一股怨怼,咬了咬牙,又添了一句:“听茶厅里伺候的人说,张家的管事妈妈还提到知府家徐老太太当天也会过府的事……” “事”字音未落,王芍忽的睁眼,随即将手边的一柄檀木算盘“啪”的扫了出去。 算盘直砸在梅珠膝边,算盘架子虽完好,上头的珠子去磕落了好几颗。 梅珠早吓傻了。 小姐寒潭一样的眸子射过来,“滚出去——” 阆环和外头伺候的丫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过来的时候就见满地狼藉,梅珠筛糠一样的跪在地上。 小姐则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声断喝不是从她喉咙里吼出来的。 阆环立刻让人将梅珠带下去,又点了两个手脚利索的丫鬟把地上的狼藉拾掇起来。 待收拾妥当后众人都退了出去。王芍才慢慢睁开眼睛。 那片眼底如湖面一样平静,却也像幽潭一样深邃。小姐这样的一面是阆环身为二等丫鬟时从未见到过的。 直过了半晌,静室里才传来王芍略显淡漠的声音,“原还想怎样才能让你立威,就有人迫不及待撞上门来了。” 阆环一惊,抬头朝小姐看过去。 王芍神色淡淡,“你去吧,让檀珠下晌过来。” 让阆环去发落梅珠,又抽走向来能给她出主意的檀珠,这明摆着是要她自己拿主意了? 可阆环能有什么主意?小姐给她那二百两银子,她可是动都没来得及动呢。 梅珠被送回小梧青淙院后就在回廊底下跪着。她脑子里转不过弯儿,掖着帕子不停的擦眼泪。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颜刘氏经过瞧见,以为梅珠是帮自己说话才落了埋怨,吓得灰溜溜的躲开了。松珠和燕环等人闻讯赶了过来,只认出送梅珠回来的丫鬟是在小回事馆常伺候的。 院子里随后便恢复了平静,但梅珠却总能感到来往的目光都瞧好戏一般的落在她的身上。 而此时的阆环正蹲在院外槐树底下想辄。 她并非软弱之人。刚才虽然不知道小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梅珠以往的性子,以及她到金陵后的表现,阆环可是都看在眼里。特别是在得知长宁伯府有意结亲之后,梅珠那点心思几乎都要写在脸上了。 这样的人,不知本分,也没有自知之明,别人的话轻易听不进心里。即便是受罚,说不定也觉得自己含了冤受了屈。 小姐让她立威,可不是让她惩罚梅珠了事。 那是要让她把梅珠治服,以后看到她都恨不得要绕道走。 阆环自问还没修炼出这样的道行。 正唉声叹气的功夫,程小斧打着饱嗝从饭堂的方向绕了出来。正瞧见阆环心不在焉的看着院门发呆呢。 程小斧悄没声的走过去,顺着阆环的目光看,就看到了被罚跪的梅珠。程小斧忍不住“唉呀”了一声,阆环吓的半死,身子一倾就向前倒去。她身前是一排花开正盛的盆栽,被阆环这一“扑”,压倒了一大片。 程小斧抱着胳膊,嘴里发出“啧啧啧”的感叹:“罪过罪过!” 阆环撅着屁股爬起来,斜眼瞪程小斧:“你故意的!” 程小斧朝院门里指了指,揶揄阆环:“你这大总管倒是好兴致,躲这儿来瞧别人的热闹。” 阆环嘴角又耷拉起来,嘀咕:“有热闹还不瞧?说不定等会儿,我也得变成热闹被你们瞧……”这语气,小媳妇儿似的。 程小斧瞧着她神情不对,追问怎么回事。阆环几句话把梅珠在回事馆惹怒小姐的事儿说了,“小姐让我拿梅珠立威,我这不犯愁呢吗?” “嘿——”程小斧恨铁不成钢的戳了阆环一指头,“你这没出息的,只会被欺负,不会欺负人了?” 阆环捂着脑袋,讷讷的:“她未必就明白自己错哪儿了,也肯定听不进我的劝,我重罚她,只会让她生怨生仇,我怕掌不住这分寸。” 程小斧琢磨了一下阆环的话,眉头也皱了起来:“你可想好了,不趁着这个机会把梅珠弄服帖,只怕以后这个院里的人都把你当软柿子捏。就梅珠那样的,说不定还会把这仇归到你身上。” 阆环“吭叽”了两声,连程小斧都看明白了。 程小斧看她那眼睛里含着的两团水雾要坠不坠的实在可怜,索性道:“你信我吗?你若是信我,这事儿我帮你办。” 阆环眨巴眨巴眼睛,手在脖子上做了个灭口的姿势:“你不会是想……” 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可那语气怎么听起来那么雀跃呢? 程小斧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回头别忘了请我下馆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1:将信 上院,冯氏和沈观澜一道用了午膳,曾丹娘在旁作陪。 整个上午曾丹娘都在帮着沈观澜招待冯氏,并非她闲着无事。而是觉得冯氏今天来肯定要帮芍姐儿问一问结亲的事儿。曾丹娘有心想留下来听,可这两人整个上午都在聊“什么样的宝石配什么样的首饰”。 饶是曾丹娘再沉得住气,这一上午也磨没了耐性。何况中间还出了张同知府下帖子的事,曾丹娘实在不想让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溜走,越发的坐不住了。 所以午膳一过,曾丹娘就借口约了裁缝铺子的管事商量给府里下人裁秋裳的事。告辞离了上院。 沈观澜却是有心不在曾丹娘面前提长宁伯府的婚事。她并非不知道丹娘在这门亲事上所花的小心思。沈观澜将这一切看成是丹娘太看重母亲的临终所托,关心则乱。所以才会有这样那样诸多的反常。 沈观澜无法改变曾家人对母亲的愚忠。所以她没有试图去劝说曾丹娘,而是在她面前刻意规避这个话题。想着曾丹娘知道的内情越少,越不会去胡思乱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或许丹娘更容易接受。 所以曾丹娘离开后,沈观澜便挽留了想要告辞的冯氏。邀她到后园子里走走。 后园子是一片菜园,紧挨着上院,沈观澜和丈夫闲暇的时候会亲自来侍弄菜蔬。除了沈观澜贴身服侍之人,其余下人都不允许靠近。 眼下,沈观澜和冯氏穿了罩衫和鞋套,信步走在笔直的地陇上。丫鬟们都远远的站着,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冯氏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适合谈话的好地方。澜夫人带她到这里,恐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她商量。 果不其然,介绍了一番菜园里所种的果蔬,沈观澜便将话题引到了金陵官场上。“张世检在金陵的势力盘根错节,在徐玄昌上任之前,有好几个知府都是被张世检给挤兑走的。徐玄昌这个人既圆滑世故又颇有几分文人的傲气,他不屑与张世检为伍,也不想动张世检这块硬骨头,他把金陵当成擢升的跳板,所以稳稳当当的和了三年稀泥。谁料韩度却在他即将调任的时候来了金陵。” 冯氏本是心思灵活之人,听沈观澜这话不由微微吃惊:“听你的意思,这些日子在幕后捣鬼的不是徐玄昌?”她原以为徐家想破坏芍姐和长宁伯府的亲事,所以才在背后坏澜夫人的名声。而且身为金陵知府的徐玄昌,也有操控金陵官场的实力。 沈观澜却笃定的摇了摇头:“这些年我和云修为善堂的事忙前忙后,和这位徐大人也有过几次接触,他不是个会将内宅事和官场事混为一谈的人。而且……”沈观澜说着,叹了口气,“自那位佟嬷嬷上门之后,我就一直派人盯着徐家那边的动静,徐家除了那位老夫人外,似乎都没有强求的意思,徐玄昌的夫人还曾接触过官媒,想给那位徐大姑娘议亲。徐玄昌的夫人是徐玄昌的继室,绝不会擅自给前妻留下的女儿议亲,议亲的事必定是徐玄昌的授意。” 沈观澜的话让冯氏的眼睛微眯,她立刻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你是说,徐知府并不想把女儿嫁到长宁伯府去?” 沈观澜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平阳大长公主对徐家这个外亲很是冷淡。”徐玄昌毕竟有别于内宅妇人,他或许觉得女儿的胜算不大,或许不想让女儿钻牛角尖,总之,徐玄昌对这个长女应该很是爱护。 冯氏则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既怕盲婚哑嫁所托非人,又怕恩怨牵扯连累子女,在儿女的婚事上总是有诸多担心。” 这话说到了沈观澜的心里。人家生了儿子得意非常,恨不得花全部心力去培养。她却一直视女儿为最大的骄傲。心有沟壑,目藏乾坤,那爽直坦率的脾气和她简直一个样。在这奢靡浮躁的尘世里,简直是奇迹一样的存在。 可只要一想到这么骄傲的女儿要在世家深宅里操磨算计一辈子,沈观澜的心就如同堵了团棉絮似的,上下不得。 这,才是作为母亲的沈观澜冷待这门婚事的主要原因。 冯氏见沈观澜心绪难畅,故意笑着说,“芍姐儿也十二了,算盘珠子拨的好不如针线活计好,你名下不是有个四季春坊吗,叫个绣娘进府教芍姐儿针线才是正经。”在冯氏眼里,聪明、心计、谋算都和过日子没关系。女子最好的归宿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丈夫,有明事理的公婆,有懂事孝顺的子女,总之好日子从来都不是算计出来的。 沈观澜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云修也开导我,让我不要一听说是勋贵之家就刺猬似的反对,他说勋贵之家或许也有好儿郎,若这个罗家四公子真如外界所说是个难得一遇的佳公子,我这样岂不是害杏雨错过了良人?” “其实若那罗四公子能对芍姐儿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冯氏顺着沈观澜的话说道。可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又多了句嘴:“不过,我总觉得长宁伯府的态度有些奇怪,就算是看中了芍姐儿的治家之才,可也不至于派了亲王驾来议定亲事吧?我总觉得,长宁伯府有点……太上赶了……” 这话不算好听,却是句大实话。冯氏怕沈观澜多想,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盯着她的神色。 沈观澜果然微微蹙了蹙眉,却不是因为冯氏的直言,而是也和冯氏有着同感。“说实话,这门亲事我是打心里觉得不合适,一则是担心杏雨日后受累,二则也如你想的一样,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什么别的蹊跷,不仅长宁伯府的态度有蹊跷,更让我觉得蹊跷的是我母亲的态度。”她在身旁瓜秧上随手摘了片叶子,拿在手里揉搓着,忧心道:“我母亲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当年长宁伯府第一次上门的时候母亲既然断然拒绝,想必也是不愿意让杏雨嫁到深宅里受罪。可是她老人家在弥留之际却要反过来追回这门亲事。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沈观澜把冯氏当成可以倾诉心声的闺中密友,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却未发现,冯氏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却似被什么触动,愣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2:将疑 冯氏知道长宁伯府和王芍的这门亲事也不过月余,先前只是懊恼丈夫的隐瞒,也为自己的三儿子郭安可惜。其余诸事,冯氏还没来得及细想。 如今经澜夫人一提醒,冯氏竟有醍醐灌完,阆环已长长的“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思的牵了牵嘴角:“早闻碧环姐姐在诗词歌赋上颇有天分,倒是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儿却难住了姐姐,竟是连一时半刻都耽误不得,想来是姐姐差事多得顾不过来了吧?” 碧环脸色早变了,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3:杀鸡 果然,阆环含笑带讽的一番话说完,便朝橘字辈的几个小丫鬟脸上巡了一眼,指着一个圆脸儿丫鬟道:“你是橘映吧?” 那圆脸儿丫鬟受宠若惊,连忙从人堆儿里走了出来:“奴婢橘映。” 阆环道:“我记得你会背诗千首,而且还写了手好字儿。”话里话外大有让橘映顶了这差事的意思。 橘映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紧接着便发现燕环身边的几个二等丫鬟都扭头看向自己,目中不无警告之意。 橘映缩了缩,本能的就想推拒。一抬头又瞧见阆环静立如兰的样子。相比于燕环等人的咄咄逼人,阆环显得十分平淡,目光里既没有拉拢鼓励,也没有警告逼迫。反倒让橘映生出了信服之感。 与其看燕环她们的脸色步步为营,不如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博个前程,就凭阆环叫出她的名字,知道她的所长,她便不能小看了阆环。 想通了关键后,橘映再不犹豫,恭恭敬敬的朝阆环行礼道:“奴婢确实会背诗千首,但写字上却不敢自夸。”她朝人堆里一个面如春桃的小丫鬟看了一眼,大胆举荐道:“橘冬的字比奴婢更为精进。” 阆环缓缓而笑,“橘冬?就是过年的时候帮檀珠姐姐写对联儿的那个丫头吧?”然后话峰一转,随意吩咐道:“给张管事择诗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两个,明早之前可能交差?” 橘冬已经走到了橘映身边,二人闻言不无激动的应道:“奴婢一定尽心办差。” 院子里再一次鸦雀无声,与之前暗流涌动的静谧不同的是,燕环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碧环又羞又恨,她在诗词上的确有些天分,可这院子里会吟诗作赋的丫鬟多了去了。不过是自己往日懂得钻营,不仅得了燕环的庇护,而且在梅珠面前也很有体面,这才得了好些肥差。 她其实早就写好了诗词,刚才不过是拿此事当幌子罢了。可她挑衅在先,阆环处置的没有一丝儿错漏,碧环的这股子怨气只能烂在肚子里。 阆环面向众人,含笑问道:“谁还有非现在做不可的事?说出来,我帮你们想办法。” 燕环没想到平日里泥人儿一样的阆环,竟有这样强势的一面,登时气得两颊生红,秀拳在身侧捏得死紧。 梅珠却忽的哂笑,“阆环妹妹这是要杀鸡儆猴吗?姐姐劝你还是善良些,咱们都是做奴才的,你想立威冲着我便是,何故牵累别人。” 阆环静静的看向梅珠:“姐姐错了,牵累了别人的是你。” “你……”梅珠被噎,瞪了阆环半晌,怒极反笑:“真是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了,我倒是要看看,今天你要如何处置得咱们心服口服。” 燕环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聪明”。梅珠看似和阆环当中翻脸,却实在是好一招激将之法。今日若阆环不能让大家心悦诚服,是绝对无法囫囵完事儿的。一句话不仅将阆环逼上了绝路,还把大伙再次拉到了她那边。这个梅珠,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阆环眼眉一挑:“耐心等着吧。”说罢便转过头去,一副老僧不动的模样。 就在这时,院门处忽有脚步声传来,众人闻声望去,不由愣了一下。 之前被阆环派出去的橘生正领着三个人进了院子。一个是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程小斧,跟在程小斧后头的却是个穿着翠裙红裳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婆子,和一个肤白貌美身形婀娜的美人儿。 众人不明所以的交头接耳,待三人走近,有个“紫”字辈儿的丫鬟立刻认出了那婆子,惊呼道:“是瓦院的乔婆子。” 这话马上引起周围一片的倒抽气声。 瓦院是官媒、伢婆的聚集地,大户人家里缺奴少婢的少不得要和瓦院打交道,橘井园里有好些丫鬟都出自瓦院。 当然了,瓦院除了调教丫鬟外,还会调教些姿色上乘的女子用于官家人情往来,这些女子也被世人称作扬州瘦马。金陵城里再没有比送上峰或下属一位姿容出色的小妾,来得更体面的了。 瓦院的婆子为何带着个美人儿出现在小梧青淙院里?院子里一时间满是窃窃私语之声。 最惊愕的还属梅珠,她和松珠就是从瓦院出来的,深知这乔婆子上门意味着什么。再看走在最后的那位美人儿,心中不由暗暗生警。等那乔婆子来到近前,用那种审视挑剔的眼神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起梅珠时,梅珠才猛然回过神来。“阆环,你怎么能让外人进小姐的院子?” 梅珠声色俱厉,挺身就要站起来和阆环理论,无奈跪的太久膝盖早已僵麻,梅珠不仅没有站起来,还狼狈的跌坐在了地上。 阆环却连看都没有看梅珠一眼,和程小斧略一对视,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封了红漆的白色信封。那信封的样子众人都见过,里面装着他们进沈府时所签下的卖身契。信封用红漆所封,信封右下角写着各人的名字。 梅珠离阆环很近,一眼就瞧见了阆环手里那信封的右下角写着的“张素娥”三字,正是自己的本名。 梅珠先是一呆,然后整个人狠狠的颤了颤,赤眼怒骂:“阆环,你什么意思?” 阆环神情淡淡的,反倒是进门后一直在打量梅珠的乔婆子先“嗤”了一声,不无挑剔的对阆环说道:“这脾气眼见着是被养歪了,的确是该送回瓦院再教上一年半载。”然后侧了侧身,把身后的美人儿让了出来,“这是咱们金陵瓦院规矩最好的红掌姑娘,贵府若觉得一年半载时间太长,不妨留下红掌姑娘先暂时伺候着?” 此言一出,院子里森然一静,随即“轰”的一声炸开了锅似的议论起来。 梅珠气的脸色惨白,指着阆环的鼻子冷笑:“好你个阆环,竟想对我落井下石?好歹毒的心思,不知道大总管您可问过小姐意思没有?只怕你是忘了我的身份,我可是七夫人赏给小姐的,你这么对我怎能服众……”话音未落,斜次里忽的人影一闪,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梅珠被程小斧一巴掌掀翻在地上。 这一巴掌极响极脆,嘈杂声戛然而止。连阆环都忍不住连退了两步。按着心口暗忖:这个程小斧,虽然是早商量好的,也不能下这样的狠手啊。 梅珠倒在地上半天才撑起身子,眼里金星乱窜,有一股腥甜从牙齿缝里泄出来。梅珠张开嘴,一颗银牙和着血水落到了青砖地上。 “笑话。”程小斧幽幽的开了口,“如今是让你哪儿来回哪儿去,不服?我倒是还有‘不服’的去处。” 烈日底下,原本处处透着闷热浮躁的院子忽然变得落针可闻,程小斧的面目在众人眼里像吐着信的毒蛇,看得人冷汗涔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4:儆猴 在这诡异的静谧中,惯会和稀泥的松珠忽然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那句“哪儿来回哪去”不仅戳在梅珠的心口上,也着实戳中了松珠。她们可不就是七夫人从瓦院里挑出来,才入得沈园的吗? 好一个“哪儿来回哪儿去”! 瓦院的乔婆子最先回过神来,尖声叫道:“别打脸,别打脸,多好的一张俏面,打坏了多可惜……” 原本梅珠感觉到有人靠过来,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伸出了手。冷不丁听到这句,顿时烫到一样的尖叫,“走开……” 那乔婆子不急不恼的,捏着嗓子嗤笑道:“姑娘是哪个瓦院出来的?苏州?杭州?还是湖广两淮?”乔婆子也不指望梅珠回答,满脸讥讽的扶着腰站起身,笑道:“也不是婆子我挑剔,咱们金陵瓦院可教不出你这样的,一年半载只怕也驯不服你,干脆一碗哑巴药灌下去卖楼子里得了。”最后一句是冲着程小斧说的。 梅珠身子抖的像风里的枯叶,不可置信的看向阆环:“你……你没资格发卖我,我要见小姐……我要见小姐……” 活阎王一样的程小斧,眼看又要冲过来打人。却被阆环拦了下来,她平静的望着梅珠:“梅珠,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梅珠身形一顿,瞬间有了求饶服软的冲动。可是她这些年强势惯了,又是当着满院子的下人面。今儿若是对阆环低头,以后还怎么有脸出现在人前。 梅珠咬了咬牙,依旧强硬道:“我不服,我要见小姐,我不信小姐会这么狠心……” 即便是楠珠犯了错,小姐也好生的将她安置到庄子上,听说还给楠珠寻了亲事,中秋过后楠珠就要风光嫁人了。 阆环想说什么,最后摇摇头,把话咽了下去。 人群里的燕环缓过神来,愤然道:“阆环,梅珠往日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能这么狠心?” 阆环冷眼望过去:“苦劳?那就请燕环姐姐给大家细数一下梅珠的苦劳吧。” 燕环一噎。面红耳赤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梅珠和松珠身份特殊,被小姐养的身娇肉贵。苦差事累差事都落不到她们头上,遇到打赏分东西,她俩却每每先于人前。燕环也早对此心存不满,刚刚不过是眼见阆环气势逼人,这才忍不住出言质问。 见燕环语凝,阆环冷哼一声偏过头去,燕环气的半死,但也只能咬牙隐忍着。 梅珠此时也是面红耳赤。平日里自己仗着身份特殊,也仗着小姐的好脾气,从来都不主动揽活计。就算小姐吩咐下来的事,她也是能支则支。就算现在让她来辩驳这“苦劳”,恐怕也是无力申辩。 思及此,梅珠不由怨怼的看了燕环一眼。心道,你莫不是故意这么说?也想来踩我一脚? 燕环先被阆环挤兑,又被梅珠不识好歹的瞪了一眼,险些背过气去。 那边乔婆子“啧啧”了几声,不耐烦道:“婆子我可从没听过奴才犯了错还怨怪主子狠心,不服管教的。要我说也无需废话,我这便将人带走,不如把红掌先留下伺候几天,若你家小姐觉得不成,再给婆子我送回去便是。”说话的口气,似是笃定红掌肯定能入主子的眼。 梅珠怨毒的望着乔婆子,又望向阆环:“说破了天我也不信小姐会同意你发卖我。” “别和她废话。”程小斧的暴脾气又要发作。依旧被阆环拦住,阆环凉凉的问梅珠:“你觉得只要我让你去见小姐,小姐就一定会留下你,对吗?” 梅珠:“那是当然”。 阆环冷笑望着她:“就算小姐会于心不忍,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否决我对你的处罚。你若是不相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见小姐。” 阆环说完这话后,便平静的淡淡的望着梅珠。 而梅珠,想要再次出言抢白,却在话即出口的时候兀的卡住了。片刻后,梅珠眼里的愤然、不甘、恼恨、怨毒在一夕之间被惊惧代替,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踉跄了两步后,再次跌坐在地。 梅珠总算看清了现实,小姐绝对不会否决阆环的决定,因为小姐让阆环拿她立威,无论阆环怎么做小姐都会支持到底。即便小姐对她心存不忍,也一样会以大局为重。 惹怒小姐,罪不及发卖。可她不该与阆环对立,不该与势反抗,不该将小姐置于“非此即彼”的境地上。 她,彻底错了…… 梅珠的反应也让阆环暗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梅珠拗起性子闹到小姐面前去,到时候让小姐两难可就不好了。阆环又忍不住朝程小斧看了一眼,今天真是多亏了程小斧。 程小斧感受到阆环投来的目光,回视一眼后,心里忖道:这个阆环,莫不是想这样就放过梅珠? 阆环还真就是这么想的,沉默了几息,阆环对着梅珠叹了口气,“你若是……” 阆环想说的是“你若是知道悔改,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 可惜阆环只来得及说前头三个字,剩余的话被程小斧截了过去,只听程小斧冷然道:“你若是觉得不服,我不妨心慈手软一回,和你打个赌,若你赌赢了,我替你向阆环求情,让她放你一马,打几板子了事,若你赌输了,就拿着卖身契乖乖跟着乔婆子走,往后生死于咱们橘井园无关,也与咱们小姐无关。” 阆环刚只是拿着卖身契给乔婆子看,以证梅珠的出身。即便是将梅珠送到瓦院,也不过是花银子教养,一年半载后还是有机会回来伺候的。可若是把卖身契给了乔婆子,那就是彻底发卖,从此往后梅珠就彻底与橘井园和小姐无关了。 可是自以为金娇玉贵的梅珠,见惯了似锦富贵的梅珠,被小姐当金丝雀养了三年的梅珠,怎么舍得离开。 “我……”梅珠肠子都快打了结,针扎似的疼。 阆环慈悲心越发泛滥,转头去看程小斧。程小斧却给了她一个稍安毋躁的表情,然后轻轻撩了下唇角:“我要和你打的赌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说出三个比面前这位红掌姑娘更出众的地方,让咱们觉得留下你比留下红掌更划算,就算你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5:赢家 梅珠挺背怒目:“她……”后头的话再一次被卡在了喉咙里。眼里露出了更深的惊慌和无助。 美貌?从这个红掌踏入院子里的那刻起,就已经分出了伯仲。即便梅珠自诩貌美,也绝不敢厚着脸皮说自己美过红掌。何况梅珠此刻右脸高肿,嘴角渗血,日后还不知会不会破了相。 规矩仪态?从始至终,红掌都端立在一旁,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单凭谨慎听话这一点她梅珠拍马也赶不上。 琴棋书画?瓦院出来的女子,哪个不是四艺俱精。梅珠当年虽然也受过精心教导,但她下棋远不及小姐,自进府后便不敢在小姐面前卖弄,已经将棋艺忘了个干净。书文上又有楠珠在前,梅珠也不屑再在诗词歌赋上下功夫。至于画画,她和松珠也分不出高下来,这些年唯独还能拾掇起来的技艺便是抚琴了。 可梅珠一眼瞟过红掌垂在身侧的手。玉指修长,指关节却略大,指尖隐隐可见茧痕。定然是日日勤于练习的个中高手。 别说让她说出三个长处,即便是一个优点,也能让梅珠想破了脑袋。不知不觉中,梅珠的冷汗止不住的往下落。 梅珠在人前着急,人群里的松珠也心急如焚,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处,想也没想便冲口道:“梅珠在小姐身边伺候了数年,比这位红掌姑娘更了解小姐的喜恶。”松珠的话一出口,便意识到错了。 小姐在外强势,对身边的人却和煦宽容,只要谨守本分,懂得察言观色,绝不会惹怒小姐。可今日梅珠明知小回事馆不是她能去的地方,偏偏要触小姐的逆鳞,而后不知道说了什么,竟惹得小姐摔了算盘。 若说梅珠了解小姐,那岂不是明知故犯、恃宠生娇? 越过人群,阆环深看了松珠一眼,松珠连忙避开,再不敢替梅珠说话了。其他人更是抿嘴低头,心知今日梅珠恐怕难逃一劫了。 阆环又去看梅珠,见梅珠满脸惊惧,仿佛落进巨网中的小兽一般。阆环攥了攥手心,明白了程小斧的用意。 梅珠真正的错,是没有自知之明。若想让她真的心服口服,只有将刀子捅在她的骄傲上,让她看清自己的斤两,日后才不会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阆环呼出一口气,迈步上前对梅珠道:“梅珠,你错在高估自己,忘了本分,说句诛心的话,小姐不是非你不可,而你梅珠离了小姐,就再也不是梅珠了。” 话闭,阆环转身背对众人,似下了狠心一般挥了挥手。 乔婆子如释重负的笑起来。程小斧也笑了,轻蔑的目光落在梅珠脸上:“愿赌服输,来人,把梅珠捆了,送出府去。” 事已至此,满院的下人都知大势已去,一个个垂着脑袋,不敢去看梅珠的惨象。燕环看着眼前这一幕,也不由的凛然。她今日不仅小看了阆环,更是如梅珠一样,高估了自己。哪知今日梅珠之祸,不是他日自己的下场呢? 燕环的手颤抖的连帕子都握不住,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众人心悸,只见即将被拖下去的梅珠像还了魂儿一样,连滚带爬的抱住了阆环的大腿,声嘶力竭的哭道:“我错了阆环,我错了阆环,我知道错了……你饶我一命……我任打任罚……哪怕你打我一百个扳子我也甘愿。” 她哭的涕泪横流,哪里还有昔日的骄傲冷艳。 乔婆子情急之下上来拉扯,嘴里道:“咱们金陵瓦院又不是阎王殿,等你脸上的伤养好了,我让最好的嬷嬷教导你,保准给你一个好归宿。” 乔婆子口中所说的好归宿,无非是让她去高门望族里做妾。可高门望族的妾室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她做小姐的陪房,有小姐庇护当然没什么。可若是无依无靠的进了高门,连奴婢都要来欺辱一番,生死都是旦夕之间的事儿。她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梅珠抱着阆环的大腿哭的更狠了。 ※※※ 王芍在小回事馆里忙到日影西斜的时候,檀珠满脸兴味的来向她禀报。 “小姐,阆环这个‘威’算是立住了。” 王芍“哦?”了一声,语气里不无意外。 檀珠嘿嘿的笑:“程小斧在瓦院里找了俩熟人,花五十两银子演了出戏,彻底把梅珠给治服了。” 王芍的心莫名颤了两下:“她……不会是把梅珠……”卖了吧? 梅珠好歹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虽然这丫头小心思多,但架不住长的好。不仅男人爱看美人,王芍盯着梅珠那张俏脸看了几年,也觉得挺舒服的。 而且梅珠在院里张扬跋扈也有她平日纵容的原因。 说实话,若真把梅珠卖了,王芍还是会有些不舍和自责的。 檀珠哪里会不了解小姐。寻了个小杌子过来,挨着王芍坐下,声情并茂的把详情说了。 前倾跌宕起伏,收尾处更显精彩。 “梅珠说若是去瓦院,还不如死了算了,发了狠就往花池砖上撞,结果让程小斧给救下了。” “阆环心生不忍,决定放梅珠一马,让人拉梅珠下去打二十板子,罚半年月例。梅珠听了之后一个劲儿的给阆环磕头,脑袋都快磕破了。可那个乔婆子却又不乐意了,说什么不能让她白忙一场,没一百两银子甭想打发了她。” “阆环那死心眼就要拿自己手里的银子填补,结果被程小斧拦下了,说什么‘犯了错让你填银子是什么道理?让她自己出,拿不出来就算了,谁稀罕她?’梅珠听了立刻说自己有八十两银子的私房,手里还小姐您赏的首饰,凑一凑应该够了。” “阆环没要梅珠的首饰,说首饰是小姐的恩赏,其余银子在自己的私房里出。梅珠点头如捣蒜,感恩戴德的说,‘阆环,我从前有眼无珠,以后把你当菩萨供起来’云云” 王芍听着,嘴角抽了又抽,憋了半天蹦出一句:“这个程小斧,也不知道讲讲价,一百两便宜那乔婆子了。” 檀珠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小姐……您……您小看程小斧了。她和那乔婆子,还有那红掌姑娘是旧相识,价钱都是事先商量好了的,事儿办砸了一文不给,事儿办好了,她们仨人三三四分了这一百两,而且啊,程小斧是那个拿大头的,独吞了四十两呢。” “哈?”王芍瞪眼,这无本之利也忒好赚了吧,看不出程小斧还是块儿奸商的料。 “不止如此”檀珠笑得肚子疼,颤巍巍的从袖子里拿出两个银元宝来,表情怪异的递到王芍面前:“程小斧说,她这些日子在小姐您身边耳濡目染,否则也没有这份算计人赚钱的本事,如今她学有小成,拿十两银子孝敬您,望您老舒舒服服的收下,还说您什么功夫都没费,坐在家里就妥妥的进了账,您才是那个最后的大赢家。” 噗’王芍在心里吐了口血。 “程小斧这是要拉我下水,让我和她一块儿同流合污吧?”话虽说的咬牙切齿,不过还是痛痛快快的收了银子,“阆环今儿给我长脸,程小斧算首功,一人儿赏两个金元宝,梅珠那二十两银子,也从我账上出。” 得,两银元宝换俩金元宝,程小斧这回里里外外赚的盆满锅满。檀珠这个帐房大总管不仅嘴角抽抽,心也跟着抽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6:百念 王芍院子里的事儿闹的动静不小,晚上曾丹娘亲自过来询问。 问起梅珠为何事惹恼王芍。 王芍答的风轻云淡:“是我平时把她惯坏了,不知在哪儿听说张同知府上给母亲下了帖子,便到我面前来撺掇。” 曾丹娘声音一哑,她原本还想给芍姐分析一下不去赴宴的弊端,也不知这芍姐儿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把她的话堵了个彻底。曾丹娘有些泄气,索性无畏直言:“芍姐儿,你难道不想去见一见徐老夫人?” 王芍最怕丹姨平日里含糊不清的拿话语试探她,她明明听的懂,又顾忌丹姨敏感的性子,只能装做不懂。若是直述心意又怕丹姨会心生误解,脸上无光。 难得丹姨今日直言不讳的说话,王芍也便认认真真的提点丹姨几句。“丹姨忘了?那个佟嬷嬷如今还被母亲晾在大召寺,若此时母亲接了同知府的帖子去见了徐老夫人,那岂不是明摆着打佟嬷嬷的脸吗?佟嬷嬷可是坐着亲王驾到金陵来的,打了佟嬷嬷的脸不就是打了平阳大长公主的脸吗?母亲今日处置才是上上之举。” 见曾丹娘一脸骇然,眸子里四海翻腾一般,王芍不由压低声音又加了句:“再者说,当日佟嬷嬷从咱们府上离开后紧接着就去了大召寺,这么多天了,可曾听说她登了徐家的门?” 曾丹娘只是内宅里坐井观天的妇人。从前哪里想到这么多弯弯绕绕,听了芍姐儿的这番话,心都快从腔子里钻出来了。但她到底不笨,很明白王芍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惊呼道“你的意思是说,平阳大长公主对徐……” 王芍伸手在曾丹娘胳膊上按了按,一副“丹姨自己明白便好”的表情。 曾丹娘就如同渴了半年的小树猛地被洪水淹了顶,顿时飘飘忽忽起来。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神色忧虑的出了小梧青淙院。 阆环看在眼里,欲言又止。王芍抿唇一笑:“丹姨是个可怜人,她只是有自己的坚持,对我和母亲没有坏心的。” 那可未必! 阆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看到曾娘子,就忍不住要去提防。听她说的话,也总觉得在意有所指似的。 ※※※ 此时,隔着两条街的郭宅里,气氛显得有些紧绷。 郭进、郭通两兄弟跪在冯氏面前,一个垂首不语,一个偏头无视。都是一副打死不招的模样。 冯氏气的七窍生烟。郭家家风向来是母慈子孝,冯氏何曾见过儿子们这般倔强的时候,当即鼻子反酸,掖着帕子伤心的哭起来。 郭通还能强自镇定,长子郭进已然受不了了,开口唤了声“母亲” 冯氏别过脸去,啜泣不停:“娘知道你们把娘当成无知妇人,怕娘知道的太多坏了你们的事儿。” 郭进和郭通哪里经得住这句,急切的望过来,正欲说话却被冯氏挥手打断。“当年我窥破你们父亲的……动作,当众发难的时候你们当着我的面发誓,说不会背叛大小姐,要把大小姐当成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就算用自己的命换大小姐的命也在所不惜。” 提起当年的事,兄弟俩神情变得肃然起来。当年母亲以为他们和父亲合伙背弃沈家,偷着转移汇锦昌的产业。将他们和父亲好一通的责问。 母亲的正直、果敢、坚韧,早铭刻在了兄弟二人的脑中。 郭通沉声道:“母亲,当年之誓儿子们万不敢忘……” 不料他“表忠”未完,冯氏忽然讽刺的轻笑起来:“不敢忘?我看未必,你们口口声声说把大小姐当成自己的亲妹子照顾,可天底下哪个做兄长的会眼睁睁的看着亲妹子往火坑里跳?” 又来了!又来了!自打母亲回府叫兄弟二人过来,便一口质问他们“大小姐是不是为了保汇锦昌才同意嫁到长宁伯府去”。现在倒好,扣在脑袋上的帽子又大了一截,长宁伯府变成火坑了。 郭通自诩了解母亲的脾气,不由讪讪咧嘴道:“长宁伯府如果是火坑,那些心心念念想嫁到勋贵人家去的姑娘们,岂不是成了夜蛾了?” 自认为说了个笑话能够缓解气氛的郭通,万万没想到,母亲竟“啪”的一声拍翻了桌上的茶盏,冷冷凝视郭通。 郭通无语,虽然不确定母亲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是不是让她看出了破绽,他却心知这次八成不能轻易糊弄过去了。“娘,您还是别问了。” 冯氏依旧直视着儿子,直到将郭通看得连连垂头。 “从前大小姐的确有嫁入长宁伯府为汇锦昌避祸的打算。”郭进突然沉声说道,冯氏和郭通均是一怔。只见郭进扬起头,定定望向冯氏:“父亲和我们也曾苦心劝说,可大小姐的脾气母亲您难道还不清楚吗?汇锦昌是沈七爷一辈子的心血,若是它落到窦定坤这种小人的手里,成为谋朝篡位的筹码。世人不会去追究谁对谁错,只会将仁信立世的汇锦昌比作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到时候世人又将如何评断沈七爷?” 原是安慰母亲的一番话,说到最后,郭进自己情绪激动起来,他望着蹙眉看着自己的母亲,凄然道:“母亲想知道大小姐心里是什么打算,儿子其实也无从可答。从离开淮阴府开始,情势已经有了太多的变数,怕只怕现在连小姐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冯氏目瞪口呆,原是想知道芍姐儿自己的心思,若在这件亲事上真的让芍姐儿委屈求全,不如舍弃了汇锦昌换芍姐儿一世的安生。 可现在,儿子竟然告诉他芍姐儿也无法控制住形势? “你什么意思?”冯氏并非普通的妇人,她狠狠攥着帕子,肃然追问:“你不是说定昌侯受了重挫,一时半会儿找不上汇锦昌吗?这才几日?难不成他们这么快就缓过劲儿来了?” 郭进心累。母亲不同于普通的内宅妇人,果然不是一句两句话便能搪塞过去的。他想了想,最后不得不说道:“我听说最近京都迅速崛起了一家叫百念堂的香烛行,不仅在一个月内垄断了京城附近十多个寺庙的香烛供应,还与内造联系颇多。窦定坤就是这个百念堂的老板,” 窦定坤一介商贾,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开办一家比汇锦昌香烛行更有实力的香烛行?这个香烛行的真正老板,必然是定昌侯。 冯氏只觉心口怦怦,急声问道:“大小姐知道这件事了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7:五味 郭进:“消息是马掌柜的人送回来的,父亲那里一直没有消息。大小姐今天叫儿子过去,说若是三日内父亲的信还没有到,就让我回京都一趟。” 郭进所说的马掌柜,便是沈观澜身边的大掌柜马元畴。也就是说澜夫人派去京都的人比郭开山先一步传消息回来。 冯氏心慌意乱,担心起丈夫的安危来。 郭通少不得要宽慰几句。 郭进又道:“澜夫人如今虽然不知道内情,可她向来精明厉害,小姐恐怕也瞒不了多时,只盼小姐和父亲能在澜夫人知悉之前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母亲日后在澜夫人面前,一定要沉得住气才行。” 冯氏惶惶的应“好”,埋怨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要瞒着澜夫人?你爹和大小姐究竟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不知道,不过,瞒着澜夫人这件事是父亲的意思。”郭通扶起兄长,走过去劝慰母亲道,“娘你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父亲吗?” 这倒也是。冯氏松了口气,决定这段时间还是少去橘井园,省得在精明的澜夫人面前露了马脚。 ※※※ 第二日,王芍晨起去见母亲的时候,遇到了在大召寺逗留了三日的父亲。 母女二人不由问起了悟隐禅师的病情。 “生命已无大碍,只是所中冷箭中含有剧毒,大部分毒素虽然已经被清理,却难免有所残留,只能日后慢慢调理恢复了。”王云修神情疲惫,说话的时候目光和王芍碰了碰,眸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王芍暗觉奇怪。 伺候父母用过早餐后,王云修便对妻子道:“你去帮我收拾几件衣服,这些日子我恐怕还要住在山上。” 沈观澜忙应“好”,王云修起身说自己还要去前院整理几味药材一起带去山上。王芍见状也跟着说了句:“女儿最近身体恢复的不错,想让父亲瞧瞧,可还需再服药剂。” 王云修看了王芍一眼,沉默的点了点头。 王芍低眉敛目跟在父亲的身后离了上院。 沈观澜望着父女俩离开的背影,酸气十足的叹了口气,问身旁的郁金:“杏雨好像对她爹比对我亲近些,是吧?” 郁金察言观色,“夫人多想了,奴婢这些日子瞧着,觉得小姐和夫人越来越好了,奴婢还发现小姐和夫人您一样,都不吃燕窝呢。” 沈观澜抿嘴,瞥了郁金一眼:“我不吃燕窝,是因为我小的时候曾嬷嬷就告诉我,说那燕窝是燕子的唾液,所以我才不吃。你家小姐也是曾嬷嬷看大的,她不吃燕窝,自然也是这个原因。” 郁金忍俊不禁,小声对说:“奴婢记得,七夫人似是也不吃呢。” 沈观澜瞪了她一眼,一边转身进内室,一边发起了牢骚:“雪榕前些日子来信,说嬷嬷她老人家每天去爬五斗山,伺候她的奴婢都变得身强力壮,只是苦了我派去的那几个婆子,每天被折腾的几乎要了老命。” 雪榕是沈观澜派去沧州照顾曾嬷嬷的笔墨丫鬟,每月都给金陵来信,报告曾嬷嬷的身体和日常。 郁金忍不住凑趣道:“这说明嬷嬷她老人家且要高寿呢。” 沈观澜也道:“是啊,是啊,等大小姐有了孩子,也让嬷嬷去带,以后你们大小姐的闺女也保准不吃燕窝。” 郁金再忍不住,呵呵的笑出了声。 另一边,相伴而行的父女俩一路无话,径直去了外院书房。 王芍第一次来父亲的书房,忍不住四处打量。 书房古朴雅致,房间里三面墙都放置了书架,书籍陈列繁复且有序。在书架边悬挂着写有“大方脉”“伤寒”“针灸”等字样的木牌,分类清晰。 王芍饶有兴趣的看着,心下琢磨,回头也弄一间这样的书房。 柴胡亲自端了茶水进来,很有眼力的遣退了清理书房的两个婢女。放下茶盏后,自己也退了下去。 王芍眼观鼻鼻关心,掖起袖子亲自执壶煮水,垂着眼睛问道:“父亲可是有话要问女儿?” 王云修看着女儿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别人家的姑娘都是要哄的,自己的闺女倒是好,九曲肝肠玲珑心,自己不在她面前露怯,就算是烧高香了。 王云修半晌没说话,王芍忍不住抬头,正对上父亲复杂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王芍在父亲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抹愧疚。 难道是因为在外面养了外室,一时觉得对不住? 王芍嘴角忍不住抿了抿,对不住她就算了,和该想想怎么过母亲那一关。 屋子里一时沉默,王云修咳嗽了一声,说道:“你回来后,为父还未曾带你四处走走,等忙完了这一阵,带你去……” 说到这儿,王云修一时语顿。女儿从小就被送到外家,他也从未体验过如何去哄女儿,忽然想起好友高院判时常带女儿去东郊放风筝,遂也起意道:“忙完了这一阵,为父带你去放风筝可好?” 放风筝? 王芍无语。 现在可是署伏天,夜里都是闷热难熬的。哪家的父母不是把女儿尽可能的安置在有冰盆的屋里头?他可倒好,竟要带女儿去日头底下放风筝? 王云修见女儿的脸色不太好,自得其乐的笑道:“莫不是不会放风筝?不妨不妨,父亲是个中高手,你母亲和你弟弟都是为父教会的,你比你娘和你弟弟都聪明,定然一学就会。” 语气里带着小心和讨好。 王芍听着于心不忍,只得硬着头皮道:“父亲忙完这阵也快到秋天了,到时候再去不迟。” 就是秋天也有秋老虎,而且秋冬两季的日头更厉害,出去半晌面皮儿都要晒黑的。 王云修却没听出女儿语气里的勉为其难,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王芍忍不住提醒道:“父亲叫女儿来,就是为了邀女儿去放风筝?” 王云修敛了笑意,丝毫不记得女儿是自己提议跟着过来的。 “的确有件事。”王云修吮了口茶,不再卖关子,正色说道:“你记不记得为父早上说过,悟隐师父所中冷箭含有剧毒?” 王芍腹诽:我不仅记得,还记得你饱含深意的看了女儿一眼呢! 王云修“嗯”了声,敛了笑容的面孔冷峻肃穆,压低声音道:“悟隐师父所中箭毒和当日霍少侠所中箭毒,是同一种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8:杂陈 王芍只觉心口“突”的一跳,强忍住才没在父亲面前流露出异样的表情,“父亲的意思是说,暗害悟隐禅师的人是定昌侯?” 裴达是定昌侯所养的暗卫,却不止是唯一的暗卫。定昌侯既然能助二皇子争储,像裴达这样的暗卫没有千数也有百数。 可悟隐禅师的身份微妙,就是郑太后也要对悟隐禅师礼遇三分,定昌侯哪儿来的胆子要置悟隐禅师于死地? 只听王云修略显沉寂的声音说道:“为父听说悟隐师父去宫中诵经的时候被郑太后单独叫去一见,期间大皇子随侍左右。郑太后言语中有拉拢之意,师父态度强硬,郑太后当时虽然未发怒,却也表现出隐忍之态。” 王芍暗暗皱眉,“这说不通啊,禅师未被郑太后拉拢,对定昌侯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王云修神色阴郁:“悟隐师父遇袭的时候,派来保护师父的侍卫统领活捉了一个刺客,那刺客竟被人当场认了出来,是曾在永诚侯麾下效力的六品将军。如今那刺客已经被押解进京,听凭皇上发落。” 永诚侯余向忠是郑太后的人,这样一来就成了郑太后拉拢悟隐不成,起了杀心。虽然永诚侯不会蠢到派一个熟面孔去行刺杀之事,可架不住郑家行事猖狂,被郑太后堂而皇之加害的忠良又何止凡数。 要不是父亲先救治过霍青,知道箭毒所出,也未必会想到这其实是定昌侯万存兴的嫁祸之计。 王云修心中也诸多感念,忍不住叹气道:“定昌侯一招解二仇,算是勉强扳回了劣势。现在就看皇上如何反应,若皇上因此打压了郑家,恐怕……” 恐怕定昌侯当初在阜水伐林案中所伤的元气,会更快的恢复过来。这对汇锦昌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王芍蹙眉,忽然问:“爹,你刚才说一招解二仇?” 当初阜水伐林之事事发,上折子弹劾万系的就是余向忠的女婿廖朋海。万存兴嫁祸永诚侯,算是报其中一仇。父亲所说的二仇又是何指? 王云修语顿,心里突然五味陈杂起来。女儿只凭他的只言片语就抓住了事情的要点,足见其眼光和韬略都不输男子。可越是这样他这个做父亲的越觉得心酸。 事到如今,想瞒着女儿恐怕也瞒不住了。王云修正色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初定昌侯和颍川都督不惜下禁行令堵截的那个水丞,其实是混迹在大召寺僧徒中才得以进京的。” 一个小卒子能翻了天?悟隐禅师便是其后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王芍定定的看了父亲半晌,“哦”了一声,“这样就说的通了。”竟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神情。 王云修既心酸又心累,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他忽然调过头来,决定将一件犹豫着该不该说的事,告知女儿:“你可知道是谁救了悟隐师父?” 王芍心想:你都这么问了,那肯定不是大召寺那些武僧所救,若非是曾海那便一定是顺远镖局的人了。 可她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一直派人在监视他的举动,所以佯装出一副“惶惑”的样子,问道:“难道是大召寺哪个武艺高强的武僧?” 王云修没有像王芍预期的那样露出自得的表情,眼底再次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只听王云修说道:“救下悟隐师父的人,其实是霍少侠。” 王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脑袋像锈住了一般,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霍……霍青? 他怎么会出现在开封境地?他不是回北地了吗? 难道是其中又出了什么波折? 王云修看着,神情微沉。女儿果然还没忘了那小子。压制着心底一股烦躁的情绪,王云修紧盯着女儿再次开口:“霍少侠不仅救了悟隐师父,还亲自护送他回了金陵……” 只听“砰”的一声,向来冷静的少女竟忽的站了起来,膝盖磕在茶桌腿上,带翻了面前的茶盏,茶水瞬间洇湿了天青色四君子桌布。 面前的狼藉也让少女脸上露出了一抹茫然,呆立半晌后心神总算得以回归。她有些紧张的抬头,瞧见父亲满目了然的望向她。 王云修无奈的叹了口气:“禅师醒来后,他便已告别,如今怕是已经离开金陵了。” 王芍呆呆的看着父亲,父女俩沉默对望了半晌,王云修终是不忍,沉声劝道:“杏雨,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王芍心口簌的一疼,她被父亲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激怒了,“爹,刀子割在我的身上,您再疼也代替不了我。” 王云修眸中一冷,情绪也有些不受控制:“你才多大的年纪,你不过是生于南地长于南地,见到霍青那样的男人觉得新鲜,今后你还会遇到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为父今日的苦心了。” 王芍紧咬着唇,堵在胸口的一股郁气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到最后竟有些心灰意冷,两行清泪猝不及防的滑落。 王云修眼底一颤。恍然觉得和女儿之间的十年空白,已经成了一条深不可及的沟壑,也许终尽一生都不可能填满。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席遍全身,王云修靠向椅背,叹气:“做父亲的,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女儿踏上一条不归路,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明明说的俯仰无愧,可接下去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王芍面无表情,脸畔有泪静静流淌。回到金陵后,她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疲惫。一些永远都不想说出口的话就那么轻轻淡淡的说了出来:“爹,我从来都没想象过自己将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因为我从来都不敢想。” 她侧过头来,乌黑的瞳仁看向父亲,“可是我一直清楚地知道,我不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不要再做什么精明睿智、被人依靠、风雨来了还要为别人撑伞的大小姐。我想全心全意的把后背交给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想知道什么是安心,什么是被守护,什么是永远都不会被抛弃……您不是一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偏偏对那个人执念深种吗?因为那是除了外祖父和外祖母外,唯一曾让我在生死面前全心依靠的人。哪怕他只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一瞬,我也感谢老天爷……让他出现过。” 沉积在心底多年的怨怼化成了一把利刃,不仅戳中了自己的亲爹,也戳疼了自己。 王芍觉得自己再没力气呆下去,转身急步出了父亲的书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镜花水月 179:心火 柴胡和阆环站在廊下等候传唤,虽然听不清父女为何事争吵,却也已经察觉到了屋中气氛不对劲儿。更没想到小姐会哭着从书房里冲出来。 阆环微一愣神,连忙小跑的跟了过去。 柴胡愣的稍微久一点,随即也快步进了书房。 屋子里,王云修丢了魂儿一样的瘫坐在椅子上。 他不仅心口在涌血,耳中也嗡然有声,人像在旋风里兜转,简直魂飞天外。 王芍拐出院子时眼泪已然干涸,她平日不涂胭脂水粉,不细看绝看不出哭过。可眸底的阴冷戾气却毫不掩饰的显露在人前。一路行来,许多丫鬟管事都一面规避一面悄悄猜测发生了什么事。 待王芍回到小梧青淙院的时候,上院沈观澜处也得到了消息。 沈观澜气得在屋子里跺脚:“好你个王云修,女儿这才接回来几天,就敢摆父亲的谱?还敢训斥我闺女?”说着一把将桌上刚整理好的衣物划拉在地,吩咐玉竹和木笔:“吩咐下去,谁都别管他。” 说着,抬脚出了房门,领着郁金朝小梧青淙院去了。 王芍已经回了院子,院儿里的奴婢都被吩咐在自己的屋子里呆着,没有允许不得擅自出屋。 阆环、檀珠、燕环、桑环正颤巍巍的站在后罩院的角门边上。 大小姐受了气,可不像旁的闺秀那样哭一场、发一通脾气就能疏解的。在淮阴的时候,小姐一不痛快准会抽调分铺的帐目来盘账,淮阴府小姐名下铺面商行的掌宗们,这些年来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被小姐在气头上点了名字。 可自从程小斧在凤来县教会小姐杀鸡泄愤后,小姐似乎喜欢上了这样粗暴又血腥的疏解方式。 这回也不例外。王芍一踏进院子,就急声吩咐,“寻程小斧来,寻把快刀来……” 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小姐要把程小斧大卸八块呢。 好在沈观澜来的快。 第一只被净了毛的老母鸡摆上案板时,王芍的刀还未落下,院门口便想起了沈观澜急切的声音:“杏雨……杏雨……你们都到后院来做什……” 声音戛然而止。 沈观澜愣愣的瞧着手举菜刀面若寒霜的闺女,心脏漏跳了两下。 王芍也没想到母亲会这时候过来,之前的怨怼羞恼散了几分,忙放下菜刀,有些尴尬的立在当下。 沈观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女儿这是心火无处可发,跑厨房来发泄来了。她也顾不得满院子的奴婢,三步并做两步的走过去,拉起女儿的手恨声问:“你爹怎么欺负你了?你告诉娘,娘帮你教训你爹。” 众人齐齐抽了抽嘴角。 王芍有点不习惯这样的母亲。面上赧然,却也不想细说,只含糊道:“是我不好……冲撞了父亲。” 何止冲撞,简直拿刀子戳穿了王神医的心肝肺。 沈观澜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又有些吃醋,女儿分明和他爹有了秘密,不打算让她知道。不过这笔帐沈观澜全都归去了丈夫身上,女儿千好万好,哪里有错? 沈观澜马上调整好了心态,压了压女儿的手背,和声道:“你是不是心火无处发,憋的难受?” 王芍不知道说什么。刀在,褪了毛的母鸡在,满院子下人惊惧的样子再明显不过了。她心里憋不憋屈,这不是明摆着吗? 沈观澜也不等女儿回答,抚掌道:“你要是憋屈,娘带你去疏散疏散,可比你这劳什子下厨管用多了。” 众婢嘴角抽的更厉害了,天可怜见,大小姐只管杀,哪里管炖了?夫人您说“下厨”难道不亏心吗? 沈观澜是雷厉风行的脾气,也不废话,当即朝众婢一挥手,拔着嗓子道:“让马房套四辆马车,我要带着小姐逛街去。” 还有什么比逛街买东西更能疏解心火的呢? 不出半个时辰,沈观澜便带着女儿坐上马车,直奔金陵南市街。 南市街在金陵城西南的方向,和西市街相邻。整个街市“井”字结构,街边商铺鳞次栉比,伙计招揽生意声此起彼伏。 王芍和母亲沈观澜一样,丝毫不觉得喧嚣吵闹,仿佛这叫卖声是俗世里最动听的声音。王芍略显浮躁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忍不住掀开车窗向车外看去。 王芍自来到金陵后还是第一次出门,虽然是临时起意,可该有的一样都不缺。 不仅曾河和程小斧随侍保护,还有郁金、阆环等六个丫鬟跟随。就连马车里的水果点心也是一应俱全。另外还有两个空置的马车,准备装买来的东西。 足以见得,这买东西解闷的事儿,沈观澜从前肯定没少做。身边的丫鬟和马房管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小姐,你看那边,好像是布偶戏。”阆环虽然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少见多怪,却还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王芍顺着阆环所指看了过去,不由也眼前一亮。王芍的关注点和阆环有所不同,她是瞧见那些布偶身上穿的衣服分外别致,再看布偶戏的地点,正是一家成衣铺的前方,当即了然。 “这成衣铺的掌柜倒是有些小聪明。”王芍眉眼舒展,已经不见了前时的阴郁。 阆环也不是蠢人,经主子一提醒,再细细打量,马上也明白过来。“哦,奴婢懂了,这布偶戏其实是为了给成衣铺展示衣服样式。” 王芍递给阆环一个赞许的眼神。 沈观澜靠在绣着翠鸟的云霞色迎枕上,温声道:“这布偶戏都是从江南那边传过来的,我听说会演布偶戏的班匠在江南已经千金难求,这成衣铺想来有些根基。” 王芍聊聊的补充一句:“若是生意足够好,也用不着弄这些花哨,归根究底只要绣工好、式样好,成衣铺子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 言下之意,若想真的让铺子火起来,还是得从自身下功夫,这种歪门邪道即便是做了也是治标不治本。 说话的功夫,马车路过四季春坊,却没有停下。王芍有些好奇:“咱们不去坊里坐坐吗?” 沈观澜朝女儿笑了笑:“咱们是出来解闷的,银子花出去才能解得了闷子。” 四季春坊是自家的产业,王芍去了就如同在自家库房里拿东西,心情自然和去外面买东西不一样。 王芍失笑,看着母亲眼角眉梢里流露出的宠溺之情,心里某一处不自觉的柔软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