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即是黑》 正文 1.耿园 路都是自己选的。 这条叫做槐树胡同的路笔直,却并不好走——路面坑洼不平;路边的旧家具c小马扎c电动自行车绊人脚步;野猫摊开肚皮,懒洋洋躺在路当中阻人去路;还时不时的,有长势喜人的紫藤或是爬山虎伸出长枝条打人脸。 路尽头是一处大宅院。 雷雨夜,一道闪电划过,点亮了这宅院头顶的一片天,也把红漆大门上的那幅牌匾给照了个真真切切。 牌匾上拓刻着两个字——“耿园”。 有人打着伞,从胡同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最后停在耿园门口,掏出大门钥匙,正要开门,听见手机铃响。他用手臂夹着伞,从口袋翻出手机接通,嗓音疲惫:“喂——” “杨树口派出所?”那人站正了些,严肃答,“是是,我是乐易平。” “南星?” “哦,认识认识。” “我这就到。” 南星怀里抱着个背包,安静坐在派出所一间办公室里,低头一动不动。 走廊传来一串脚步声,办公室的门猛然间被推开。南星没缓过神来,被吓得一激灵,吞了口口水抬起头循声望去,值班的民警正领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两人对看了一眼,四目相交,眼神里都透着生疏。 眼前的这个人五十出头,戴副金丝边眼镜,显得文绉绉的。若不是刚跟他打了个电话,南星还真不敢认,这人就是乐易平。 那个民警不了解情况,只负责带人,见这一大一小都站着不动,便随口吆喝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你爸接你来了,赶紧回家去。” 话音刚落,南星和乐易平又相互瞅了一眼对方,心照不宣地,都没再说什么。 南星站起身,跟着乐易平默默往外走。值班民警又在身后叮嘱:“回家跟她好好谈谈,别让她再惹事了。” 乐易平赶紧止住脚步,回头赔笑脸答应:“一定一定。” 派出所门口,乐易平跟南星站在雨棚底下。 雨越下越大,乐易平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叫辆出租车。” 南星把包背上,小声嘀咕:“我还没吃饭呢。” “这都几点了,还没吃饭?”乐易平四下看看,“拐过去大路上有家肯德基,走吧。”说着,他把伞塞到南星手里,自己大步走进雨里。 肯德基里,南星饿坏了,大口二口啃着汉堡。 乐易平浑身透湿。他偏过身拨拉一下头上的雨水,端起面前的可乐喝了一口,问说:“你今年多大?” 南星嘴里鼓鼓囊囊的,含糊答:“十六。” “你看看,小小年纪就非法飙车c聚众斗殴,你怎么不学点儿好呢?” “话可不能乱说,我一没参与飙车,二没跟人打架,他们胡闹,还是我报的警呢。不然,警察叔叔能帮我打电话找你么?还让我吹着他们的空调,喝着他们的开水。” 乐易平叹口气:“大晚上在外面瞎转悠,不惹事才怪。怎么不回家?” 那家,没法回了。 心里一烦,她口气也不耐:“你少管我。” 乐易平气得拿指节直扣桌子:“你要是我亲生的,我现在一准儿揍你!你信不信?” 南星没被吓住,反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就那么想当我爸?”她拿根薯条指着乐易平揶揄,“你是我妈的糖爹,按理说就是我的糖姥爷,这差着辈儿呢。” “别瞎说,我是你妈的朋友。” 南星嫌弃对着乐易平的一脸褶子。 爸妈离婚时,南星判给了南爸。南妈程雁翎是个戏痴,迷京剧迷到疯魔。平日里,南妈天南地北地跑,看戏c捧角儿c票戏。跟她走得最近的,就是这个乐易平。 乐易平人称京城第一票,京剧名旦耿先生的儿子,又是戏剧学院的教授,自然认识不少名角儿。圈子内外,想要结交他的人不少,可只有程雁翎这种戏疯子跟他脾气相投。 南星一年也见不到南妈几次。最近一次见面,南妈给了南星一个手机号,是乐易平的。她告诉南星,有事找不着她,找乐易平也一样。没想到,这次还真派上了用场。 “你以为我乐意找你呢。我是要找我妈。对了,我妈呢?她电话总也打不通。” “南京那边有关老板全本大戏,你妈得过几天才能回来。” “那也用不着全天关机呀。”南星把最后一根薯条扫荡干净,不满道。 乐易平站起来,说:“我再给你买个套餐去。” “你当我是猪呐,”南星一撇嘴,想了想说,“帮我买盒蛋挞,再加上一个草莓圣代就行。” 两人回到耿园已是凌晨,雨也停了。 南星手扶着刻着金字楹联的黑漆门柱,两眼放光:“诶我不是穿越了吧,这是你家?” 这胡同里,四合院常见,这种私家园林倒是头一份。 大门打开,南星好奇地往里瞅,迎面就是个假山水景,遮挡住视线。 “讲究,”她跨过门槛,走到假山石前,用手敲了敲,“这什么石头,怎么里面听起来瓮瓮的?” “假的。”乐易平声音轻飘飘的,一累,人更显老,“人造的,里面是空心,外面浇灌的混凝土。” 南星围着这大石头转了一圈,没曾想,石头背面,站着个人。 这人人高马大,穿着衬衫西裤,站得硬朗挺拔,显得挺有气派。 乐易平从南星身后叫:“阿鸣!” 南星回过身看乐易平。 他脸上的倦容早就一扫而空,急急往前走了几步,指着那个被他叫做阿鸣的人对南星说:“这是我儿子,乐鸣。” 乐鸣看了南星一眼问:“她是谁?” 乐易平赶紧介绍:“这是雁翎的女儿,南星。” 乐鸣对着南星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抬腿就走。 乐易平赶忙叫住他:“回来有事?” 乐鸣脚步没停:“回来录个节目。” “呆几天呐?” “今明两天,后天去深圳,有演出。” “我这几天事多,抽空——” “你忙你的吧,我就是惦记你,过来看看。” 乐鸣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木门又重又老,一开一闭,吱拗乱响。 看着乐鸣进屋的背影,南星两眼发直,两脚钉在原地挪不动道。她听南妈说过,乐易平早年离婚,他的独生儿子跟着他前妻去到美国定居,只剩下他一个老光棍,独居了十几年。 可没想到——南星半天才说出话来:“那个弹钢琴的乐鸣,是你儿子?” 乐易平仍对着乐鸣的房门,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心酸:“是啊。” “诶,”南星低声道,“你儿子这样,怎么看,也不像是惦记你呐。” 乐易平低下头,径直往前走:“你少操闲心。过来,我带你去客房,赶紧睡觉。” 南星紧跟了几步,追问:“差点把正事忘了,你家ifi密码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霸王别姬 南星失眠了。 猝不及防的,她和一个知名的钢琴家住到了同一个屋檐下。 知名知名,也就知道个名儿而已。 临睡前无聊,南星拿手机搜了搜“乐鸣”这个名字,于是,“天才”c“伊斯曼音乐学院”c“最美音色”c“速度与激情”c“五大交响乐团”c“a唱片公司”这些她半懂不懂的字眼,一个个跳了出来。 而与这些字眼毫不相称的,是他只有十八岁的年龄。 南星放下手机,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个穿着没有任何修饰的白衬衫,干干净净的身影。那人现在,正与她几墙之隔。 陌生的环境漆黑一团,兴奋,震惊,她用力眨眨眼,锁紧眼皮,却再也没有一丝睡意。 直到早晨,窗外的虫鸣换成了鸟叫,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乐易平的敲门声把她吵醒。门外的人絮絮叨叨:“南星呐,南星?我有事,得出去一下。你最好给我老实呆着,没事儿别瞎跑。厨房在后院,冰箱里有吃的。大厅条几抽屉里有零钱,你自己拿着用。”安静几秒,“天黑前得让我看见你人在家。” 隔着门,谁也看不见谁。 南星躺在床上,伸出手盖在眼上。有多长时间,没人这么跟她说过话了?太久了,这种被人唠叨的热乎感觉,有点儿生。 她翻个身,别扭着:“正睡觉呢,别捣乱。” 门外没有动静。 她妥协:“知道了。” 脚步声这才响起,越来越远。 南星从床上起来,四下打量这房间。除了室内显得特别高,这里也没什么特别。 推开窗户,窗外却是别有洞天。 原来,这耿园虽是两进院落,可中间的天井却被一池水景取代,并不像传统的四合院切割分明,反而有些江南园林的意韵。 南星在房间里坐着上了会儿网,过了晌午才想起出去找吃的。 客房在前院,南星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后院。乐易平临走时说过,厨房在后院。 还欠着瞌睡,南星边打呵欠边懒洋洋走在条石道上。 雨天刚过,太阳一晒,整个园子暑气蒸腾。知了扯着嗓子聒噪,吵得人心烦。 有人却坐在镜前,戴上如意冠,穿上龙鳞甲,胭脂唇彩,细细描画。 身边的少年安静对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世上除了他们两人,剩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虚空。 镜中的人边描眉边轻声说:“看什么?这么出神。” “看你好看。” 艳红的唇抿出一个弧度,镜中的眼睛端详着自己,不自觉流露出成熟女人才有的妩媚。 少年按捺不住,一步步逼近,伸手把她圈进怀里。 坐在镜前的人看似没动,却暗暗把头靠在身后结实的胸腹之间。 后面的人探下身子。两人脖颈相交,四片唇就要贴上 许是南星穿的软底练功鞋动静太小,或是这房前屋后蝉鸣太响,抑或屋内的人太过旁若无人,直到门被推开,两人才回过神来,一齐转头,正对上南星打呵欠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大嘴。 门里的两人猛地弹开,撞掉了化妆桌上一溜儿头面。 门外的人终于合上了嘴,却瞪大了眼睛。 愣了几秒,南星尴尬转身,急忙往回走,心里却一阵犯迷糊——后院三间房,一间洗手间和浴室,一间书房,剩下的一间,用排除法,也该是厨房。到底是哪儿错了? 房间里传出女人慌张的话语:“你快去看看。别让她出去乱说!” 南星回头,正赶上乐鸣被人推了出来。 乐鸣在她身后叫:“你站住!” 南星顿住脚步。 她正在道歉后被骂一顿和直接被骂一顿两个选项中举棋不定时,乐鸣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看了南星一阵,这才开口:“走错了?” 南星松口气,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嗯,走错了。” “你要去哪儿?” “厨房。” “看见了么,竹子那边有个小道,顺着小道往后走,就是厨房和饭厅。” 得,原来吃饭的地儿,在竹林深处。 南星往那边望了一眼,又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了他指路的食指尖上。 这整日游走在黑与白之间的手指,不经意间,沾上了些许女人唇上的朱红。 乐鸣顺着南星的目光,对着那抹红色唇彩出神,一双眼里透出深深的迷恋。 南星转身往厨房走,脚踩着刚被修剪过又冒出头的青草,口中挑衅般轻哼西皮南梆子:“看大王在帐中合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这是《霸王别姬》里虞姬的唱段。刚才房间里的女人扮的,正是虞姬。 只可惜,唱的是虞姬,南星却不是虞姬。 她望了眼那少年。 他太过痴迷,明显处于下风。南星一撇嘴,乐鸣他,也成不了霸王。 另一头,乐易平正站在陈旧公寓的客厅里。 麻将的碰撞声和婴儿嗷嗷的哭声好不热闹。 乐易平清清嗓子,对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说:“我是南星母亲的朋友,想跟你谈谈。” 那女人扔出张一万,冷冷道:“跟我谈不着,有事找她爸。” 南爸南世东早已再婚,这麻将桌上不修边幅的女人,是南世东的现任老婆,南星的继母。 乐易平问:“南世东呢?” 那女的笑:“你不问我倒忘了,他强制戒毒去了,下个月出来。” 噼里啪啦一阵,有人一推牌,杠上开花。 麻将机洗牌的声音挡不住沙发上放着的婴儿越来越响的哭声。那女的输了钱,骂骂咧咧:“哭哭哭,真特么晦气,再哭,挖个坑给你埋喽!” 乐易平叹口气,走过去抱起襁褓里的婴儿哄了哄,说:“这是饿了。” 孩子妈眼睛直勾勾盯着牌,随口道:“冰箱里有奶。” 乐易平把奶瓶拿出来,又怕太冰,把奶瓶放在微波炉里叮了几秒才拿出来喂到孩子嘴里,怒道:“对亲生的都这样,更别说别人的孩子了。” 那女的接得快:“嗬,是你亲生的么?不是就闭嘴。” “大半夜让个小姑娘在外面闲逛,你们就不担心?” “担心,怎么不担心,”那女的一撩刘海,脑门上有个长长的疤,“瞅瞅,把我打成这样。她但凡一出门,我就替那些无辜的路人担心——” 乐易平把孩子喂好,不愿再呆,问说:“南星的衣服呢?” 那女的随手一指,便忙着低头算牌不再搭理。 乐易平走到南星的床前。 说是床,其实一半都被婴儿的纸尿片和衣服占据。南星不够睡,床外面用长条凳支着半块木板。她自己的衣服,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边的椅子上。 乐易平拿起挂在椅子上的旧书包,把这少得可怜的一摞衣服一块堆儿塞进书包,径直大步出了门。 回到耿园,乐易平把装着衣服的书包丢给南星,说:“先在这儿踏实住着。” 南星问:“我妈呢?” “快回来了。” 她直视乐易平,眼仁黑亮。“吃饭吧。” 饭桌上,摆着三碗炸酱面c切好的黄瓜丝和剥好的蒜瓣儿。 乐易平笑着说:“南星还会做饭呢。” 南星说:“你先尝尝好不好吃吧。” “看着就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还有多余的。” 一大一小说得高兴,乐鸣则低头默默吃面。 一顿晚饭吃完,乐易平去了书房,南星留下收拾桌子洗碗。 乐鸣走到水槽前,一把扯走了南星手里的碗。 南星偏过脸看他。 这会儿的乐鸣穿着家居的衣服——圆领的白t恤c篮球短裤c路边小店5块钱一双的蓝拖鞋。 不得不承认,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乐鸣都挺帅的。他的帅,是那种比同龄人更加沉淀和早熟的帅。再加上宽大的手掌,修长的十指,这样的手,仿佛生来就该摆在那黑白的键盘上。 乐鸣的指间,流下洗碗液细腻的泡沫:“你做饭,我洗碗,这才公平。” 南星还要说什么,正赶上乐易平气急败坏地走过来,边走边嚷嚷:“是谁,进我放行头的房间了?” 南星想起白天的事,偷瞥乐鸣一眼,一脸坏笑。 乐易平冲着南星一瞪眼:“你乐什么?” “啊,”南星忍住笑,一本正经说,“是我,我走错了,肚子饿,以为那是厨房来着。” “没她什么事,我白天进那屋了。”乐鸣面无表情回答。 乐易平听了,抬手指着他鼻尖,气得声调都高了八度:“你三岁啊,专门搞破坏的?我有好几个绝版的头面,都让你给霍霍坏了。”许是气坏了,他不假思索又补了一句,“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进那屋!” 这句太重,乐鸣脸上挂不住,立马说:“爸你把心搁肚里,以后,你就是请我进求我进,我都未必会进。” “嘿,你个臭小子——”乐易平反倒没词了,一甩胳膊,悻悻离开。 南星踮脚看着乐易平走远,这才回过头来,对着乐鸣欲言又止。 乐鸣洗好碗,甩了甩手上的水,看了南星一眼,沉声说:“你,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听见没?” 说完,他扭头就走。 南星关上厨房的灯,穿过那丛竹子,孤零零对着园子里的一池水发呆。 前院传来乐鸣练琴的声音,从刚开始的中规中矩,渐渐变成了歇斯底里青葱少年,有多少需要隐藏却克制不住的情感和情绪,都从这琴声中宣泄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贵妃醉酒 回廊上传来叮叮咣咣的声响,南星走过去,乐易平正在鼓捣着门锁。 地上扔着拆下来的门把手,还有几个零件和一大把镙丝钉。 除了教书就是唱戏的人,哪会这些。乐易平见南星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干脆扔了螺丝刀,摘下眼镜擦了擦汗,说:“这门锁坏了,从里面锁上,外面还能打开。不行,明天得找个锁匠师傅给看看。” 怪不得,本来南星还在琢磨,那俩人白天在这屋里怎么不锁门呢,原来是锁坏了。这事,可真邪性。 她蹲下来,对着空了一半的锁眼看了一眼,说:“你这个装反了。” “反了?” “嗯,给我个十字的螺丝刀,让我试试。” 乐易平半信半疑递过来一个螺丝刀,南星把锁芯卸了,对着锁眼吹了口气,里面的铁锈和灰尘浮起,她打了个脆响的喷嚏。 乐易平哈哈大笑,伸出大拇指:“要说服,我就服南星一个,小小年纪,比我强。” 南星拧螺丝的手上使着劲,一撅嘴:“你得了吧,我妈又没在,你用不着死命巴结我。” 分明被夸了心里高兴,却硬要装出一副不稀罕的模样,这种自以为的成熟,在乐易平这个岁数的人眼里,愈发的显得幼稚。 他伸手摸了摸南星头顶。 南星扔下螺丝刀,利落拍拍衣服,说:“好了,试试。” “这么快?”乐易平试了下,真的好了。 南星正要走,乐易平却说:“等等。”他往屋里指了指,“我带你看看好东西。” 南星一犹豫:“你不是说,不让进么?” “我是冲那坏小子说的。”乐易平对着琴声响起的地方皱皱眉,又看着南星说,“你跟我进来。” 这一天,南星跟这屋子打过两回交道,都是站在门口。等真进了门,她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个小型的博物馆。 大多是旦角的行头。 靠墙两张红木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头面,金的银的c绢的绸的c水钻珍珠,里面开敞的衣柜里,齐崭崭挂了一二百套戏服,或大红c或明黄c或亮蓝,都拿柔光照着。为了这些物件,还专门装着排风扇和除湿机。 南星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看得出来,乐易平把这些东西当做至宝,也难怪他会对乐鸣发那么大的脾气。 关上门,这就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国度,乐易平缓缓移动视线,欣赏着自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宝藏,面带王者的骄傲,对南星说:“来,我考考你,这些都是谁的行头?” 南星指着一对旗袍说:“这白色的旗袍,是《四郎探母》里铁镜公主穿的,这粉色的,是《雁门关》玉镜公主穿的。俩人是姐妹,铁镜嫁给了杨四郎,玉镜嫁给了杨八郎。” “这个,是代战公主《大登殿》里穿的,大红的朝珠和旗蟒。这是她在《银空山》里的大红盔头和硬靠。” 南星又来到另一套前,她默默端详,这套,正是白天屋里那人的穿戴。 “愣什么神啊,说不上来了?”乐易平故意逗她。 “这有什么说不上来的。这是《霸王别姬》里,虞姬的穿戴——她穿一身黄,如意冠c鱼鳞甲,还有,滚蓝边绣凤凰的斗篷。” “嘿,”乐易平一个劲儿地点头,又一个劲儿地摇头,“你妈说给我听的时候,我还不信。今天眼见为实,你这小丫头片子,懂得可真不少。” “来,看看这个。”乐易平领着南星走到最里面,打开数码柜,“这个,是我父亲的。” 南星往里瞅:“大红贴金彩绣蟒c金雀钗玉搔头,这是《贵妃醉酒》里杨玉环的行头。” 乐易平点头,把戏服取出来,递给南星。 南星抱着往前一探,说:“好重。” “这可是真金绣的。我父亲节俭,一辈子都是穿戴最一般的行头。这套是别人送的。他老人家舍不得穿,只摆在柜里,当个贵重物件供着。“ 乐易平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男旦耿老先生。 南星把衣服小心翼翼展开。 乐易平在一旁说:“穿上试试。” 南星把这霓裳羽衣套在身上,散开头发,在镜前微微转了一圈。 长发千丝万缕,满眼的雍容华贵。 乐易平半晌没说出话来。 戏服太沉重,南星把它脱下叠好,重新放回柜中。 她又换回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儿。 乐易平这才长出一口气:“比不上,她们都比不上。南星,你这孩子,天生就是吃梨园行里这碗饭的。” 第二天,加长林肯像是接政要一样接走了乐鸣,说是参加完一个公益活动,直接去机场。 门外突然多了好多粉丝。她们高举着乐鸣的照片,有哭的,有笑的,有大喊大叫的,最后,都声嘶力竭。 乐鸣被助理和保镖架着塞进车里。好不容易,车子才开出胡同。 乐易平带着南星也要出门。 两人等着大部队走完,才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 门口还三三两两站着几个女孩,她们明知道人已经走了,却仍不舍得离开,非要在耿园门口当钉子户。 乐易平和南星刚一露头,就成了她们的目标。直到两人进了出租车,这几个人还扒着车门说:“乐爸爸,乐爸爸,你可生了个伟大的好儿子呢!” 乐易平冷淡说了声谢谢,带上车门。 车一开动,乐易平就给他伟大的好儿子拨了个电话。“你行行好,跟你那些粉丝说说,能不能让她们别老堵在耿园门口,啊?我连门都出不了了,也影响街坊四邻不是。” 那头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出来:“嗯。” “你小子,嗯什么嗯?还挺有意见?” “反正你就是看我哪儿都不好。” 这爷儿俩,不知道到底哪块磁场不合,好话都说不过三句。 乐易平压着嗓子说:“那谁看你顺眼,你就管谁叫爸呗。” 说完,挂了电话。 南星坐在车里问:“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乐易平仍板着脸,不愿多说,索性卖了个关子:“带你见个人。” 俩人下了车,抄近路穿过一所大学的校园。 校园里,种着不少梨树,可真应了梨园这个名头。 出了校园的后门,沿着小路走,就是一大片住宅区。楼虽然有些旧,但小区看上去安静,也干净。 乐易平领着南星进了一栋单元楼,在其中一户的防盗门外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个挺有气质的女人,看见乐易平,亲切叫:“师哥。” 乐易平在门口脱了鞋,熟门熟道进去,指着南星说:“这个,是雁翎的女儿,叫南星。” 那女的对着南星打量了一下,笑着说:“挺漂亮,像妈妈。”然后拉着南星的手,“别拘束,快进来坐。” 客厅被打扫得很干净,家具不多,但都挺耐看。四面墙上,挂着不少演出的照片。 南星被主人领到沙发前坐好。乐易平说:“叫楚老师。” 南星乖巧叫:“楚老师好。” 这人南星知道,是耿老板的关门弟子,如今挺出名的一个京剧演员,专工青衣和花衫,名叫楚纯。 乐易平叫她小纯。“小纯,你说说你,三十多岁,正是一个旦角最好的时候,怎么跑到戏曲学院做起老师来了?跟我说,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我帮你摆平。” 楚纯人如其名,楚楚动人,一笑,两个小酒窝:“没有。我这人,不爱出风头,不争不抢。让我教教书,演演戏,我觉得挺好,心里也清净。” 说着话,楚纯给乐易平泡好了茶,端到他面前,又拿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南星:“你吃这个,我最喜欢的牌子。” 南星对着一盒花花绿绿的圆球出神。 乐易平催促说:“你快拿一个,别让人总给你端着啊。” “没事,”楚纯挑出一个红色的球,递给南星,“我喜欢吃这个口味,牛奶巧克力。” 南星接过来,剥开糖纸,把巧克力塞进嘴里。 楚纯问:“好吃吗?” “好吃。” 乐易平站起身:“你俩先聊着,我用下洗手间。” 他是熟人,洗手间在哪儿他门儿清,用不着楚纯招呼。 先聊着。 南星看定了楚纯。 楚纯弯弯嘴角:“你认出我了。” 这会儿的她,已经没有了前一天的惊慌。“南星,”楚纯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声说,“你还小,有些话不能随便对别人说,知道么?” “什么话?” “你别装傻,我看出来了,你聪明着呢。这么说吧,这里面的轻重,你不清楚,有的事说出来,特别伤人。” 南星往沙发上一窝,斜眼瞅她。 楚纯从巧克力盒子里又挑出一个巧克力球,亲手剥了糖纸,塞进南星嘴里。“只这一次,我向你保证。” 像是哄,更像是求。 楚纯明白,南星这样半大不大的年纪,吓是吓不住的,只能把他们抬在一个比所有人都要高的高度。这样,他们就觉得自己无比重要,心甘情愿地肩负起那些长辈都扛不住的责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驴打滚 南星对着楚纯,眼神探究又疑惑。 ——可千万别对别人说。 这话,南爸以前经常对南星讲。可到最后怎么着?吸毒被抓了,在外面乱搞离婚了。南星以为给南爸一次机会他会改,后来她明白了,帮他保守秘密,只是让他多舒坦了几天而已。 乐易平走过来,乐呵呵问:“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楚纯坐回身子,说:“闲聊。” 南星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巧克力球。 乐易平对着楚纯,突然严肃起来:“小纯,今天来,我是有事求你。人呢,这辈子吃哪行饭,都是定好的。南星这孩子,论扮相c论身段c论嗓子c论腔调,天生就注定是这梨园行里的人。十年也出不了一个角儿,我不希望这孩子走弯路。这不,师哥最信得过你,就把孩子领到你这儿来了。” 楚纯点点头,伸手支着太阳穴,对着南星,似是在审核。 乐易平有些性急:“这孩子三年前就是少儿京剧大赛的冠军,当时我是评委之一,我跟她妈就是因为那场比赛认识的。后来因为家庭的关系,没往这方面培养,就让这孩子默默无闻了三年。” 到底是文化人,说得也含蓄。家庭的关系,其实就是南爸不舍得花钱。 南星低头又拿了一个巧克力。 乐易平催促南星:“快,来一段。” 南星嚼着嘴里的巧克力,对着两人左右瞅了瞅。 “来,唱什么,我给起个头。”楚纯也说。 乐易平想想:“就唱那‘梨花开,春带雨’,这是南星上次比赛唱的那段。” 等南星吃完巧克力,楚纯说:“咱来几句,别紧张啊。梨花开——春带雨——来——” 她一伸手,示意南星接上。南星对着她眨眨眼,又吃了一块巧克力。 乐易平和楚纯一块儿泄了气。 乐易平说:“得,狗肉上不了席面。” 不让乱说话,干脆不出声了。楚纯心里明白,这小丫头看着乖顺,但心里跟她较着劲呢。她摆手笑:“没事,今天没准备好,就改天再唱。反正都是自己人,急什么。” 乐易平赶紧讨人高兴:“小纯,下月三号你生日,要请多少人,你跟师哥报个人头,咱在凯宾斯基,办个洋气点的生日宴。” 楚纯说:“师哥,我又不是小孩,什么生日不生日的。” “不,不,三十六,得大过。六六大顺,这是规矩。” “谢谢师哥。” 有点扫兴,乐易平领着南星跟人告辞。 回去的一路上,乐易平没跟南星说过一个字。 下了车,南星赖皮瞅他:“生气了?” “让你唱,非不唱,我的话你不听是不是?” “我不乐意唱。” “我生什么气呢。路都是自己选的,我的责任,就是给你指个道而已。你乐意多走弯道,进死胡同,我也管不着。” 这还不是生气?南星嬉皮笑脸挽住乐易平的胳膊,昂头挺胸往前走。 乐易平一顿。 南星对着他脸煞有介事:“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挽着你的手走道,多有面子呐。你怎么还苦大仇深的,这表情一点都不配套。” 还真赖。 乐易平没了脾气:“你喜欢吃那个巧克力?什么牌子,我给你买两盒搁家里吃。” 南星一撅嘴:“得了,你还是帮我买瓶水吧,快齁死我了。” 胡同的一头是耿园,另一头是个小卖店。 一个老头在小卖店门口,坐着轮椅拉琴。 乐易平笑着走过去说:“八爷,给拿瓶纯净水。” 老头一按轮椅上的按钮,电动的轮椅掉头进了店。 再走两步就到家了,只为买瓶水?南星看得出来,乐易平这是特意在为这小店做贡献。 乐易平又问:“有填肚子的么?” “有。豌豆黄,驴打滚,麻将烧饼,绿豆饼” 乐易平转头问南星:“吃什么?” “驴打滚。” “再来两盒驴打滚。” “好嘞。” 那老头把东西递给南星,乐易平付了钱。 乐易平向南星介绍:“这位,是我父亲以前的琴师,国宝级的,这行里人人尊敬。快,叫八爷。” 带着暑气的风吹乱了八爷满头银丝,南星调皮,一歪头叫:“八爷爷。” 老头直乐:“你们呐,还不如个小丫头实在。我现在不禁抬举,还是什么爷呀,我就是一个糟老头子。” 话音未落,京胡声响。脆亮c圆润。 乐易平拉着南星听了一段儿,两人齐齐拍手叫好。 临回家,南星忽地转身说:“八爷爷,内弦松了。” 八爷一竖大拇指:“您内行。” 乐易平也得意:“我说什么来着,你呐,就是个天才,可千万别把自己给耽误了。” 乐易平是博导,总是很忙,跟南星到了家,就接到电话,要为他主编的教材出趟差。 他一走,偌大的耿园,只剩下南星一个。 南星无聊,早上起来练完功,就跑到大街上瞎转,下午则在小卖部门口听八爷拉琴。那些爱搞事的朋友,她一个都没再去见。乐易平不在家,她不敢惹事。 乐易平走的第二天,南星刚练完功洗完澡,出门就看见屋外站着个人。她一笑:“回来了?” 乐鸣穿着篮球背心,篮球裤,还是那双蓝拖鞋,站得离南星很近,面色不虞。 南星刚洗完头,披散的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她往脑后一指:“洗澡?我把浴缸刷好了,浴室的地面也冲干净了。” 她刚抬腿要走,一只手臂伸了出来。大手按在墙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南星笑,把乐鸣按在墙上的手往上挪了挪:“电视上,一般手都搁在这儿。” “你少嬉皮笑脸,”乐鸣把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告诉我,这是什么?” 什么?一个开了封的保险措施的袋子。 他逼得太近,南星下意识往后,贴在墙上。头发上的水弄湿了后面的衣服,粗糙的墙面硌着后背,她不舒服,轻轻动了动身体。 “怎么?不认识?”乐鸣咄咄逼人问。 南星不耐烦,一努嘴:“认识。有它没你,有你没它呗。” “你的?” 南星沉默,抬眼看他。 乐鸣低头,直视她的眼睛。 这双眼太黑太亮,显得如此直白。这教乐鸣想起了另一双眼,那双眼深不可测,总让他费力琢磨。 他有些难过,失了耐心,冲南星低吼:“出了这个门,你想怎么乱来,跟我没关系。但这是我家,你要干那些不三不四的事,没门!” 南星眯起眼。半晌,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把推开乐鸣,转身走进浴室,拿出那个被她丢进垃圾桶的保险措施,套在手机上,举在乐鸣眼前说:“看好了,不是说这玩意不漏么?想知道如果手机套上它,可以边泡澡边看漫画么?我在超市门口看有人免费派送,就领了一个。” 乐鸣: “怎么?被我不断尝试的实践精神给震撼了?” 乐鸣好气又好笑:“好用么?” “不好用。”这东西,打一开始就被她给扔了。她只是好奇,说穿了,并不是好奇它漏不漏水,而是好奇,它到底长什么样儿。 南星走了几步又停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发这么大脾气,是不是因为,那天你十好几亿的生意,被我给生生搅黄了?”顺带的,她一挺胸,“对了,我还告诉你,我就住这儿了。我倒要看看,谁能把我给撵走!” 说着,她瞟了乐鸣一眼,脚步飞快。 乐鸣望着那个消失在月亮门里的背影。表面上,这姑娘笑嘻嘻的,还透着那么点不正经,可那双过于直白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这是,心里不痛快了。 乐鸣无语,他爸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弄了这么一个妖孽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北京一夜 八爷的琴,像是从没有停过。 乐易平私下里跟南星说过,八爷的琴,不知道拉走了多少名角儿。在这四九城的梨园行里,八爷绝对是块活化石。 老先生退休工资不低,没有子女。老伴早走,只给他留下胡同口这个小卖店。 找八爷学琴的大有人在,多高的学费都有人愿意出。可老先生说了,他谁也不教。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根本没地儿花去。 这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八爷每天守着老伴的小卖店,还有他的那些宝贝京胡。小卖店缺什么货,如何进货,他早起写在便笺上,往窗户上一贴。街坊谁有车出门,就把便笺拿走,回家的时候,替他把货带回来。 大家心照不宣,无论如何,得让八爷把这小卖店给开下去。这是他的念想。 南星洗完澡出门的时候,头发还潮着。她在八爷这儿,一坐就是一下午。 天气热,一老一小坐在大槐树底下。八爷拉琴,南星就拿把蒲扇给他扇着风。俩人一个表情,半眯着眼,摇头晃脑。 乐鸣停下脚步站在一旁,有些想笑,又不忍打扰。 一曲罢,乐鸣高声喊了个好。两个人这才发现有人来。 八爷说:“阿鸣回来了,要什么?” “要管牙膏。” 八爷掉头,正要“开着”他的轮椅去拿,乐鸣说:“您别动了,我自己来。” 小店不透风,还没外面凉快。 乐鸣进去,拿了管牙膏,看见货架上摆着的二锅头,又顺手取了两瓶。 他在价目表上查了查价钱,从钱夹里拿了张整的放进钱箱。 人出来的时候,八爷看见他手里的东西,乐了:“嘿,我们阿鸣成爷们儿了,都会喝酒了。” 身为“爷们儿”的乐鸣用面瘫的表情,瞥了眼身边坐在小马扎上的小鬼,又立即收回视线,从她面前走过。 南星垂着眼,数地上的小石子。 等人走远,她才站起来,拍拍坐皱的短裤,把马扎收在墙根,说:“八爷爷,我还想吃那个驴打滚。” 八爷进店里给她找,问说:“要几盒?” “一盒。”南星停顿了一下,探头瞅瞅胡同的另一头,“两盒吧。” 她从口袋里摸出零钱,对了对价目表。 八爷说:“别给了。” “不,要给。”南星态度坚决,这是她自己的钱。 乐易平在条几里放的零钱,她一分也没拿过。这似乎证明了她的骨气。虽然这骨气除了她自己,没人会在意。 回到耿园,南星端了杯水,拿着两盒驴打滚,从月亮门走到后院那一池水边。 乐鸣就在不远处打电话。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南星听来,全是叽里咕噜。 耿园后面是个野湖,耿园的水和湖水相通。当然,耿园里面,有完善的净水过滤系统。 南星找了个缓坡坐下,脱了鞋,把脚放进水里。 乐鸣打完电话,手里拎着他的两瓶二锅头,坐在南星身后花架下,眼睛看向水面,一脸意兴阑珊。 南星自顾自吃着她的驴打滚,黄豆粉簌簌洒落,沾上她下巴和前襟。 “晚饭呢?”乐鸣在她背后冷笑一声,“我爸在家的时候,不是天天上赶着做饭表现么?” 南星回头瞪了他一眼,从手边拿了一盒驴打滚,往他那边一推。看他没动,就又伸出脚,用脚尖踢得离他更近些。 “给你的。你不是还没吃晚饭么。”她对乐鸣说,“怎么不接?还让我喂喂你不成?” “谢谢。”乐鸣并不喜欢吃甜食,这是他第一次,把驴打滚当晚饭吃。 有来有往,乐鸣分了一瓶二锅头,对着南星晃了晃:“喝过酒么?” 南星用手指卷着头发一言不发,没喝过。 “敢喝么?” “敢。”她逞强。 乐鸣递过去。 南星迟疑片刻,仍是伸手去接。 谁料到对方只是虚晃一枪——南星手指刚碰上瓶子,对方一收手,酒瓶子又被他拿回去放好。 南星起身去抢。 那滚蛋喝了口酒,拿酒瓶子点着南星说:“你胆儿挺肥啊,给你就喝?记住,你是女孩,千万别喝生人递过来的酒。” 南星琢磨着他的话,再回头,那人已经低下头,默默地拨着手机。 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不知疲倦 南星看他的样子,有些不忍—— 那天,连她这个没什么经验的都看出来了,楚纯隐瞒和乐鸣的感情,不是为了等待合适的机会公开,而是压根就没打算公开。 “打给她么?”南星半躺在草地上,用手拨着草,百无聊赖。 乐鸣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听到一样。 几只萤火虫从草里飞了出来,两人之间显出几点颤抖的微光。 夜色深沉。 南星也翻出手机,点亮屏幕,手指在南妈的头像上轻轻滑动。 依旧关机。 南星关上屏幕,抱着膝盖,转身对着花架下的人。 他把酒瓶子放在唇间的频率越来越快,拇指却按在一串号码上,不再拨出。 南星睫毛扑闪。她有预感,如果你一直找不到一个人,很可能,你永远也找不着她了。 两人都安静下来,各怀心事。 池边各样虫鸣似喃喃私语,不一会儿,又多了旋律模糊的低吟浅唱。 乐鸣仔细分辨,专注地抬起头,对着面前的一对黑亮大眼。 他没发觉,南星早已经坐在了花架下,跟他面对面。 她嘴里唱的是《北京一夜》。 她婉转哼唱,嗓音干净,还有些说不出的妩媚。 歌声停了,只剩下永不停歇的虫鸣。两人从梦中惊醒。 乐鸣说:“你知道这歌里的故事吗?” 南星: “胡同里,有个老婆婆夜夜缝着绣花鞋。她等的人,在她最好的时候离开她上了战场,一直未归。隔着地安门,一边是战死沙场的年轻亡魂,一边,是胡同里形容枯槁c夜夜等待的老婆婆。” 南星听得后背发凉。 “你以前没住过胡同吧。你住我家干什么来了?” “我等我妈。” 乐鸣醉了。他凑近了说:“这胡同,跟这北京城一样岁数。这里面住着多少不甘心的魂?你数都数不过来。你知道这歌里那个老婆婆,已经缝了多少年的绣花鞋吗?” 南星蓦地站了起来。 耳边的虫鸣像是有人轻声哭泣。 她头发丝直竖,顾不上穿鞋,脚步踉跄往前院跑。 乐鸣笑,也站起来,跟着南星往外走。没走两步,头一栽,歪倒在草地上。 “嘭”的一声闷响,南星回过身张望。这草地上还铺着粗糙的条石,乐鸣摔这一下,脑袋上不出血,也得起个大包。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南星又折回去,找到池边的拖鞋穿上,磨着牙往乐鸣身上踢了两脚,口中恨恨的:“敢吓我,我踢死你!” 那人还是不动。 南星害怕,弯腰对着他的脸察看。 她又吓唬人道:“我把你扔水里!” 身边路灯坏了,忽明忽暗,滋滋啦啦乱响。乐鸣猛地睁眼,因为醉酒,两眼里都是红血丝。 南星尖叫一声,抱着头跑走。 乐鸣仰躺在地,对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回想着她还沾着黄豆粉的小巧下巴,笑得喘不过气来。 蚂蚁爬上他的腿,痒,又刺痛。乐鸣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罩在一个白色的床单里。 他一把拉开床单坐起身。太阳光明晃晃射在他的脸上。 天大亮了。 本着把人往好处想的原则,他觉得这小丫头算是有点良心,怕他被蚊子叮,还往他身上盖了东西,虽然是白色的—— 一回头,他身边草里还插着一个破木片,上面用水笔写着他的名字,字非常丑。 乐鸣气得一跃而起,突然伸出手指,按住太阳穴。他脑仁生疼。 这是他第一次醉酒。 前一晚的事,他有些记不清楚,只记得手机打到发烫,他要找的人一次也没接。 前院,客房关着门窗,空调的主机在室外轰隆作响。房里的人还在睡着。 乐鸣经过,看了那房门一眼,又揉了揉太阳穴,悻悻离开。 他回到自己房间,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衣服,倒在大床上,准备再补一觉。院子里传来踢腿练功的声音,啪,啪有力,极富节奏感。不一会儿,院子里的人又开始喊嗓,咿呀—— 乐鸣: 过了中午,乐鸣起来,从书房经过,发现乐易平已经到家。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乐易平示意他进来。 爷儿俩在一起,稍显严肃的气氛里,掩藏着这些年来已生疏的温情。 乐鸣说:“爸。” 乐易平停下翻看书页的手,问说:“你不是要直接跟你妈回去么?怎么又——” 乐鸣淡淡一笑:“怎么,不欢迎?” 说完,他看着乐易平的眼睛。这说明,他很在乎乐易平的反应。 乐易平没说话,只跟乐鸣对视。 不欢迎?开玩笑。他懊恼自己,错过了儿子成长的全过程。 一转眼,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到底是亲生的,又高又帅,还沉稳。 唉,这么大的儿子杵在这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疼了。 乐易平无措地移开视线,平静下情绪,问说:“说吧,想聊什么?” “嗯。”乐鸣找了个沙发坐下,“是关于南星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牛肉馅饼老酸奶 关于南星? 乐易平有些吃惊。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不不,几年回不了一次家的儿子,竟然会关心暂时住在家里的一个小丫头? 乐鸣开门见山:“她打算在我们家住到什么时候?” 我们家。乐易平对这种说法很是受用。不管乐鸣他离开耿园的时候是几岁,到了今天,他仍然会把这里当家。这孩子,有良心。 “爸——”乐鸣斩钉截铁,“南星她不能住在这儿。” 乐易平抬头,爷儿俩目光相接,眼神都分外严肃,像是在较着劲。 “我这,也是受人之托。”乐易平手指点着写字台。 这个人,指的是程雁翎。 乐易平非常看重程雁翎。 当年乐易平和乐鸣的妈离婚,原因之一,就是乐易平他太过沉迷于京戏。离婚后,乐易平的条件在那儿明摆着,上赶着追求他的女人乌泱乌泱的。可对于他的这个心头好,支持他的人多,真正懂的人太少,像程雁翎这种能陪他一起疯的,可谓是凤毛麟角。 可他们也只能算是知己。两人年龄差距太大,以乐易平的为人,他是绝不敢迈出那一步的。 “那就让她妈赶快把她领走。”乐鸣顿了下,想想又说,“我们家只有两个成年男人,突然住进来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姑娘,这让别人看见了,对我们不好,对她,就更不好了。” 乐鸣说完,觉得自己特像街道上的大妈。但以他对乐易平的了解,这老古董,最吃这套。 乐易平显然被这句话击中。他坐在写字台前,哑巴了。 敲门声蓦然而起。 爷儿俩都朝门外瞧。门被推开,南星站在门口。 乐易平清了清嗓子,说:“进来。” 南星环视屋内俩“成年男人”,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到乐易平面前。 乐易平问:“这是什么?闻着挺香。” “牛肉馅饼。”南星说,“三环上有家店,离这儿不远,好吃又便宜,天天排长队。我排到现在才买到,中午就不用做饭了。” 南星说这话时没什么表情,乐易平也拿不准,刚才他们爷儿俩的话,被南星听去了多少。他接过纸袋,赶紧挤出一脸褶子阿谀:“还是女孩儿贴心。谢谢你啊南星。” 南星说声没什么,转身出门,临走,把另一个油汪汪的纸袋扔在了乐鸣身上。 乐鸣刚要说谢谢,门就被南星重重关上。 爷儿俩安静,大眼瞪小眼。 门突然又错了条缝儿,一瓶老酸奶正正从门缝飞过来,砸在乐鸣肚皮上。 乐易平看看房门,对着乐鸣招了招手。 两人走进书房的里间。这里间被一道屏风状的拉门隔开,放着一套沙发和音响,乐易平平时把这里当小客厅使。 乐易平压低了嗓子说:“阿鸣,我跟你交个底,南星她,回不去了。” 乐鸣抬起眼,对着乐易平。 “她妈出事了。前几天,跟雁翎一起去南京的一个票友给我打电话,说雁翎在那边出了交通事故。事故现在还在调查,估计要打官司。她老家只有几个远房亲戚,又都没什么文化,拿不定主意,只好先瞒着她前夫那头,让我帮忙处理。” 乐鸣倒吸一口气:“见着人了?” “见着了。我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乐鸣缓缓低下头:“什么时候的事?” “把南星领回来的那天,我刚从南京回来。” 乐鸣眉头紧蹙。前一晚断片的记忆里,那小丫头无助说:“我等我妈。” 爷儿俩都沉默。好半天,乐鸣才开口:“你打算怎么跟南星说?” 乐易平伤感道:“让我好好想想。” “可你总得让她知道。” “我明白。” “你知道她妈从前住哪儿吗?”理智的话总让人觉得冷酷,“爸,你想帮南星,其他任何方式我都支持。可她长期住在这儿,真的不合适。” “唉,”乐易平深深叹口气,“雁翎平时在戏上的花费太大,就把她离婚时分得的那套房给卖了。她自己在朋友家隔三岔五将就住着,想租一套便宜点的公寓。可房子还没找着,人就出事了。” 乐鸣愣住。这事,是走进死胡同了。 乐易平用手指按了按眼角,皱纹深刻,嗓音干哑:“怪我,本来我说跟她一起去的。” 乐鸣迟疑了一下,终是伸出手,重重按在乐易平的肩膀上。 乐易平的手,叠在儿子的手上。如今,他的手掌竟然还不如儿子的宽大。 他不禁感慨。儿子已经不只是儿子,而是可以跟他平等对话的一个大男人。 他摇头,把憋在心里好几天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南星这孩子,可真让人心疼。她的衣服是我帮她收的,就那几件,都是破破烂烂的。我那会儿眼眶都热了,现在还有哪个女孩儿会穿这种衣服呐。她爸去戒毒了,她后妈总挤兑她。那天南星跟她后妈打了一架,一个人跑出去找雁翎。她身上穿的,是看着最像样的一套衣服。她怕雁翎难过。” “雁翎把房子偷偷卖了不敢吱声,怕让南星她爸知道,出事时,手机和钱包又被人捡走。南星找不到她妈,就只能在大街上瞎转。跟着几个朋友又惹事进了派出所,她实在没办法,才打了个电话给我。”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她扔大街上不管吧?”乐易平无奈。 安静了一会儿,乐鸣沉声说:“我回去也想想办法。” 客房里,南星把床单铺平,把衣服一件件放进书包。总是要走的,她先收拾好,走的时候,能省点事。 乐易平推门,提了几个商场的购物纸袋进来。 他把东西递给南星,说:“我一个博士生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我就托人帮你挑了几件裙子,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南星兴致不高,只打开其中一袋看了眼,就说:“喜欢。” 乐易平逗她:“我怎么觉得你在敷衍我?” 南星笑。她抬脸对着乐易平问:“诶,我该怎么叫你呢?总不能一直诶诶诶的吧。” 乐易平听了,收起笑模样,斟酌说:“你要是真想叫,就——叫我师父吧。” “师父。”南星茫然重复了一声。 对面的人胸口震动了一下,他腿一软,赶紧伸手按住了身边的桌角支撑。 南星问:“你没事吧?” 乐易平摆摆手:“师父可不是这么随便叫的。梨园行,拜师是天大的事。所谓师父,先为师,再为父。这行规矩多,师父带着,学戏,也学做人。”他平静下来,看着窗外露出的半爿天渐渐转暗,表情愈发严肃,“你先别急着答应,考虑好了,再做决定。” 南星被他的神情镇住,不敢多说,只默默点头。 “别看我只是个票友,但梨园行里,拜票友为师的不乏先例。南星,你有资质,我有资源,你只要肯下真功夫,我准能把你捧成角儿。” 师父还没当上,乐易平就先给南星画了个香喷喷的大饼。 这耿园之外,求着乐易平给他们当师父的,都快要挤破头。可这会儿,地位反转,为了让南星做他的徒弟,这位京城第一票,不惜亮出自己的全部筹码,毫无保留。这足以证明,他对这个小丫头有多欣赏,多珍惜。 乐易平开门出去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 刚才南星那一声“师父”,叫得他心口钝痛。 他穿过走廊,站在园子里,仰脸望着天。日落了,马上就是夜里,可这天却被染得五颜六色,像是他五岁时穿的一身花衣裳。那衣裳是邻居家女孩穿剩下的,他套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样子滑稽。 他闭眼。 那年,只有五岁的男孩跪在地上,把手中端着的茶杯递给眼前的人,冲着地板脆响磕了个头,大声叫:“师父!” 漂亮的手指轻捏杯盖,滑过清亮的茶汤。太师椅上的人喝了一口男孩敬的茶,面带笑容说:“赏。” 男孩手里被塞了厚厚一叠,用红纸包着。他懵懂看向师父。 薄阳斜晒,照着徒弟磕红的额头,和师父年轻漂亮的脸。 薪火相传。那些礼节过场,男孩不明白,只会服从照做。手里的红包,被他塞进裤子口袋里,鼓囊囊的不知做什么用。 只听懂了一句——师父把他抱在怀里说:“明天,师父带你做几件合样的衣裳。” 四十五年了,一眨眼,像是白衣苍狗。师父不再是师父,徒弟也不再是徒弟。 乐易平收回思绪。 房间里,乐鸣坐在琴边,拿着手机发呆。 他刚从乐易平那儿要了南星的手机号。短信写了删,删了写。最后,他索性退出短信,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他直接说:“妈,这儿有个十六岁的女孩,你能不能帮她在美国申请个学校?” 乐鸣妈白艾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六岁的女孩?你这是认识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又管的哪门子闲事?” “不是闲事。是我爸一个朋友的女儿。” “你爸?他的事,让你张嘴求我?”白艾薇拿乔,哼笑道,“这事我可不管。” “得,你跟我爸的事,我就不该掺和。”挺没劲的,乐鸣淡淡说,“挂了啊,正练琴呢。” 琴声响起,从低迷的落寞,到澎湃的呐喊 她才十六岁,她不该在这个年纪,就开始面对绝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洪羊洞 月黑风高,这地方阴戚戚的,南星没来过。 南妈走在前边,一直絮絮叨叨跟南星说话。风一吹,南星半个字都听不清。 她紧赶慢赶想追上南妈,可追了一夜也没追上。 站在蜘蛛网一样的小路上,对着远处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她大声喊:“妈——你去哪儿啊?唉,你等等我,让我摸摸你呀。” 她急得眼泪都出来,拿手一抹,醒了。 还好,是个梦。 她捋了捋鬓角被眼泪打湿的头发。是个梦,可跟谁说去呢? 第二天一大早,乐鸣的车就接他去录琴。 乐易平这次有经验,直接蹭乐鸣的车出门,不然,没有个把小时,他绝出不了这胡同。 听动静,南星估摸着门外的“乐迷”们散得差不多了,才出门去跑步。 可门刚错了个缝,就呼呼啦啦围上来一大群人。都是女孩,穿着清一色的白t恤,胸前印着乐鸣的头像。t恤上乐鸣的脸被她们这样环肥燕瘦c波涛起伏地撑起来,硬是成了一组表情包。 南星出来,用后背顶门,啪嗒一声把门锁上。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小太监,默念着念白“有本早奏,无本退朝”,妄想着能从人缝里挤出去。 可刚走没几步,她又被一浪接一浪地拍回到大门上。 台阶自上而下,无数双眼睛对着她。南星头皮一麻,清清嗓说:“人都走了,你们散了吧。”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你谁啊?” 南星没答。 又有人说:“你是他妹妹吧。” “真好,可以跟他朝夕相处。” “你哥他疼你吗?” “诶没听说过你啊。你是他爸年轻时犯的错误吗?” 南星趁乱往前快走几步,没好气道:“别人家的事,你们少打听。” 有人眼疾手快,又把南星截住:“你别走啊。我们都是带着礼物来的,你能不能帮帮忙?” 南星没辙,跟大家拱手作了一个揖,嘴里瞎扯着:“嫂子们——你们家小鸣说了,礼物一概不收。还有,他平时在这园子里,是图个清静,找灵感的。上次,你们闹完,他生气了,气得那什么,一天都没吃东西。你看,你们爱他,却专门做他不喜欢的事,这不是把他往外推么?” 这胡说八道还挺有用,话音刚落,人群就开始默默退散,还有人落了泪。 有个心眼多的,走一步退三步,磨磨唧唧,等人都走光了,她又折返,把一个袋子竖在耿园门柱边。 南星回头瞟了她一眼,懒得制止,加快步子跑出了胡同 耿园门前,南星跑步回来,差点被那袋东西绊倒。她蹲下来看,袋子里面是一条灰色的纯羊绒围巾。 她把围巾拿出来,拉开挂在手臂上,径直走到胡同的另一头。 八爷的京胡停了。 老头脖子上被五花大绑了一条厚厚的羊绒围巾。 八爷把围巾拽松,说:“这是怎么意思?想让我捂痱子呢?” 南星笑着把围巾一圈一圈解开,对折好,搭在八爷轮椅扶手上:“我就比比,看好不好看。转眼天就凉了,先收着,省得到时候还得现买。” 八爷问:“哪儿来的?” 南星往耿园的方向努努嘴。 八爷会意,伸出两根手指,在围巾上面揉搓了几下:“厚实着呢。” 爷孙俩对看一眼,都笑了。 南星蹲下来,乖巧看着八爷问:“包子,吃么?” 八爷吓一跳:“还有送阿鸣包子的?” “嘿,没有,我包的。” “什么馅儿?” “西葫芦羊肉馅的。” 八爷咽了口口水:“香。” 南星一路小跑,把刚出锅的热包子送到八爷那儿。 八爷捏起来就往嘴里放。 南星边打着蒲扇边说:“小心,烫嘴。” 八爷一口气连吃了九个,吃得头上都冒了汗。 南星佩服:“八爷爷,您好饭量啊。” 八爷竖个大拇指:“小丫头,厨艺不错啊。” 俩人又把对方狠狠吹捧了一番。 南星给八爷大搪瓷茶缸添上水,问说:“怎么一直没看见耿先生?” 八爷喝水也豪爽,喉咙里咕噜咕噜的,转眼半杯下肚:“耿老板不住这儿,住在清华园那附近。这个月,他有个学生在云南买了栋别墅,就带着他避暑去了。” 京胡声响,是《洪羊洞》里的片段。 琴声里,南星说:“乐老师让我当他的徒弟。” 八爷眯着的眼睁开,若有所思瞥她一眼。手虽没停,快板却已经拉成了慢板。 “八爷爷,您说,乐老师那么迷京戏,他爸耿老板又是老艺术家,他怎么没跟他爸一样成个名角儿呢?” 琴声戛然而止。马尾和琴弦摩擦,发出一声噪音。 八爷沉吟,像是在回忆,又似是斟酌:“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耿老板这人,一辈子独身。易平家孩子多,他最小。家里人实在养不活,就把他送给了耿老板。他成了耿老板的大徒弟。 “易平从小喜欢演戏,只要上了台,任谁都拽不下来。男孩都皮,倒仓的时候,本应该好好养着,他不听话,非要偷偷练戏,结果嗓子没调好,唱不了了。后来,他身形愈发魁梧。这正旦就怕扮相不好。耿老板一狠心,打算把他送回去。 “易平倔犟,跪在耿老板门前唱了一天一夜没停,到最后,嗓子都唱劈了。耿老板心软,徒弟当不成,就干脆认他作了儿子。从那以后,易平可享福了,两个贴身佣人,一个负责生活,一个负责学业,出门有专车接送,真就成了大少爷。” 八爷说的倒仓,指的是男孩发育的变声期,对于学戏曲的男人来说,是人生的第一个挑战。不少人在这第一关就败下阵来,乐易平就是其中一个。 内容太劲爆,南星听完,半天没回过神。 “傻了?”八爷笑。 “我”南星不知所措。 八爷不以为然:“这事啊,你问得好。人这辈子,没得选父母,但能挑师父。拜师是大事,糊涂不得。你得知道,师父他是人不是神,他也有缺点,也会犯错,也丢过人,也有私心。这些都清楚了,你还愿意跟他,那就是一辈子的事。这叫缘分,也叫信任。不然,万一哪天,徒弟不干了,‘师父,你怎么跟我想得不一样呐?’师父也委屈,‘我凭什么就得跟你想得一样呢?’这一来,师徒反目,最亲的人成了仇,这辈子也就完了。” 南星点点头。懂了。 胡同口,一个瘦高个站在耿园门口,围着大门转了半天,犹豫着。 正好有街坊出门经过,瘦高个拉住那人问:“跟您打听一下,乐易平是不是住这儿?” 那人对着瘦高个上下打量一番,警觉问说:“你找他什么事儿?” “嘿,”瘦高个不乐意了,“我就打听个道,你跟审贼似的。我要真是贼,还用得着找你问么?” 也难怪街坊怀疑,这瘦高个眼神虚浮,举止吊儿郎当,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好人。 南星大老远瞅见,突然大喊一声,兴奋地朝瘦高个的方向跑过来。到了近前,她整个人扑到瘦高个的身上,往上一蹿,搂住他的脖子,像个考拉一样,挂在他身上。 南星亲热叫:“爸——” 那瘦高个,就是南爸南世东。 南世东两手接住南星,上下掂了掂,笑着说:“让我瞅瞅,我闺女是胖了还是瘦了。” “胖了。” “乐易平没虐待你吧。” “哪儿能呢。” 南世东一松手,南星这才从她爸身上下来。 她拉着南爸不撒手:“爸,你提前出来了?” “嗯。”南世东有点不好意思,“家里不是小孩儿小嘛,跟所里的人说了困难,所里就让早几天回来了。”所里,是戒毒所。 南星只是傻笑,一句没提家里的事。 南世东对着耿园的大门问:“乐易平呢?我跟他说几句话。” “他没在家。爸,你站这儿等会儿啊,我马上出来。”南星话还没说完就慌着往耿园里面跑。 “唉——”南世东拉了她一把,没拉住。 南星回到客房,把屋子简单归置了一遍。衣服什么的,前一晚收得差不多了,她只把刚晾好收回来的那一套换洗的塞进背包。 她把包甩在背上,轻快地出了耿园,锁好门。 乐易平的电话关机,估计在开会或是有课。南星收了手机,对着南世东说:“爸,走吧。” 南世东踌躇,呆呆看着她:“你这,去哪儿啊?” “回家啊。”南星说着,捏了捏手里的钥匙,“这耿园的钥匙我先留给那边小卖店的八爷爷,晚上我往耿园打个电话,跟人说一声,你可别忘了谢谢人家。” “星儿,闺女,宝贝儿。”南世东没动,拽着南星的胳膊,语无伦次,“你,你妈呢?我打她电话,她关机。” “我妈去南京了,还没回来。” “要不,你先在这儿住一阵子?” 南星一愣,转身收起笑容,对着南世东问:“爸,你说什么?” “这不,家里乱嘛。你在这儿等你妈回来,趁着暑假,陪陪她。”南世东脑门儿上的汗都出来了,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南星。 南星问:“是她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谁?你阿姨?”南世东立即否认:“没有的事。我刚一出来,就过来看我闺女来了,还没跟她见着面呢。” 南星审视南世东:“爸,你没回家,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 南世东没理这茬,仰着脸眼馋看着耿园门上的楹联,咂嘴摇头:“这乐易平住得,可真不赖。” 说完,他摸摸南星后脑勺:“爸走了,啊。” “爸——”南星扯着嗓子喊,“我妈知道了饶不了你。” 南世东没回头:“都离婚这么些年了,你还拿你妈来吓唬我。” 南世东的身影转眼就不见了。南星站在槐树胡同坑坑洼洼的路上,傍晚的太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知了没完没了地吵着。南星肩膀一松,背包从身上滑了下来,掉在地上。 她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到身边有人把她的背包捡了起来。 南星转过头去看,眼神还有些怔忪。 乐鸣掏出钥匙,拉了拉她的胳膊,说:“走,进去吧。” 南星迷糊跟着他往里走。 乐鸣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酒气。 南星问:“你喝酒了?” “嗯。” 南星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你是想问,这次,我怎么没躺在大街上?”乐鸣把南星的背包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因为我有助理跟着。如果我喝死了,我的助理会凑份子给我买块碑,不会随便插个破木片,还把我的名字写那么丑。” 南星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朋友圈 乐鸣的生活助理叫晏磊,是五年前被乐鸣妈白艾薇千挑万选出来的。主要晏磊跟白艾薇还沾亲带故,算起来,乐鸣要叫晏磊一声舅舅。 平时只要乐鸣在耿园住,晏磊是不来的。因为和白艾薇的这层关系,他跟乐易平不太好说话。 可这天一大早,晏磊就反常地站在了耿园的大门口,身边还立着一个大大的皮箱。 乐鸣给他开门,迎上来问:“这是什么?” “好东西,”晏磊一吸气,使劲把箱子往里面抬,嘴里念叨,“白姐一个朋友,他父亲在纽约创办了一个京剧社团,都有好几十年了。这不,老先生不在了,白姐的朋友是独子,在那边生意做得挺大,根本没时间经营社团,干脆关门。这些行头放在库房怕虫吃,卖掉又麻烦,白姐趁机拣好的要走,让我给乐老师送过来。” “我爸没在家。”乐鸣也过去帮忙,不解道,“我妈这人,可真矛盾。离婚前,这些东西,她成箱的往外扔,现在离婚了,她反倒又一趟趟往我爸这儿送” 晏磊回头看见了,把箱子往地上一搁,埋怨道:“祖宗,你要我命呢。谁让你抬的?这么沉的箱子,你胳膊要是弄伤了,我拿什么赔白姐去?” 晏磊擦汗,回头正看见南星晨跑回来。 她绑着马尾,碎发汗津津贴在脸上,白色t恤在腰间挽了个结,下面穿着黑色的紧身练功裤,朝气蓬勃。 见晏磊在看她,南星冲人点了点头,便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晏磊眼都直了,抹了把脸,不知抹去的是汗水还是哈喇子。他问乐鸣说:“这就是你说那个小丫头?” 乐鸣点头。 晏磊对着南星的背影不由低声赞叹:“典型的美人胚子,长得也张扬,肤白貌美大长腿——”正说着,又见南星贴着耳根高高踢了下腿,他眼一亮,“嘿,还劈得一把好腿!” 乐鸣笑:“是挺漂亮,不过人才十六,你这花痴犯得,着急了点。” 晏磊拽着箱子往走廊拖,见了美女像是打了鸡血,又有劲了。他摇头道:“这样的,不管是十六,还是六十六,我都要不起。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不,白姐刚接到你的电话,就催我过来,看看这边到底什么情况。” 乐鸣皱眉:“她不是说她不管么?” 把箱子扔在走廊上,两人一齐往外走。晏磊笑:“女人嘛,口是心非,自然规律,不奇怪。” 走到门口,乐鸣突然停住,问:“我让你买的东西,带来了吗?” 晏磊一摸脑袋:“在车里,我去拿。” 客房里,南星刚洗了澡,正坐在写字台前做暑假留的卷子。 敲门声响,她抬头,是乐鸣。 乐鸣走到写字台边,扫了眼写字台上的东西,没话找话:“数学?难么?” 南星笑了,咬着笔头说:“别看你在美国上的是大学,还是名校,我这高中数学题,你未必做得出来。” 乐鸣也笑。他想了想,故作不经意问:“去美国留学,你愿意么?” 他问得随便,南星也一脸没当回事的样子,咧嘴乐了:“去美国学什么?唱戏么?” 说完,她又低头做题。 手边被人放了个白色盒子,南星瞥一眼,又仰头疑惑望着乐鸣。 乐鸣勾唇,轻声软语:“最新款,防水的。边泡澡边看漫画,什么都不用套。” 上次南星让乐鸣看她的手机,乐鸣一眼就认出来了。五六年前,他第一次挣钱,就给乐易平买了这个礼物。用了大概不到一年,乐易平就不小心把屏幕玻璃划花了。没想到,这手机现在在南星手里,被她当宝用。 南星看着盒子上的l一g一问:“给我的?” “嗯。” 她收回视线:“我不要。” “为什么?” 南星的回答坦然又干脆:“无功不受禄,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乐鸣无语。 南星在卷子上的笔没停。笔尖和纸面摩擦,发出让人心焦的声音。她语气嘲讽:“你送我这个,是为了炫富么?还是因为同情我?” 乐鸣脸上的笑容僵住,又慢慢沉了下去。 有两个他听过却似乎从来都用不上的俗语,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热脸贴冷屁股”c“好心当驴肝肺”。 他的热脸,他的好心,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他烦躁道:“给你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理,不想要就扔掉。”说完,他抬脚便走。 卷子上的笔尖一顿,渗出一滴浓稠的墨水。南星拿着笔的手扫过去,咚的一声响,手机盒子被扫进了写字台边的垃圾桶。 不可理喻。 乐鸣摇摇头,离开的脚步越来越快。 南星继续专注在卷子上。可那些字母数字,都像是外星文字,一个个浮在纸面上,她这会儿全都看不懂了。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响,门口站着的,还是那人。 南星站起来对着他,言语间带着些激动:“我知道,我妈和我配不上你家。对了,昨天那人是我爸,他更让人看不起。可你就那么着急让我走?一下就要把我杵到美国去?你怎么不把我弄到外太空呢?” 乐鸣刚想开口,南星紧接着立马说:“你放心,我会走的。” 她知道是自己不讲理,可她情绪上来,也就不管不顾了。 乐鸣问:“你要走去哪儿?” 南星哼一声,昧着良心说:“你别以为我只能赖在你家。我能去的地方多了去了。可我,”她一咬牙,“我犯不着告诉你。” 乐鸣看着南星,她头发潮漉漉的,眼睛也潮漉漉的。 他的眼神越来越深。 好半天,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从垃圾桶里把手机盒子捡了出来。 南星的手机就放在写字台上。 乐鸣一把夺过去,把手机关机,把卡抽出来,放进新买的手机里。 南星定定瞪着他。他的样子却不容商量。 旧手机被放进装新手机盒子的袋子里,当着南星的面,乐鸣抬脚,用力踩了下去。 一声破碎的巨响。 南星轻轻地颤抖。惊吓,也生气。 乐鸣没有看她,只拎着那个装着碎片和粉末的袋子,沉默离开。 崭新的手机摆在写字台上,外形非常酷炫。 整整一晚上,南星都在对着这个高大上的玩意崩溃——里面什么都没有,比她的脸都干净。 通讯录没有备份;偷拍老师地中海c侧漏c拉链忘记拉的照片清零了;还有每科十套的卷子答案 上一部手机,刚开始是乐易平不要,给了南妈程雁翎的,而程雁翎换了新手机,就又传给了她。虽然才拿到手不到一年,可朝夕相处,她和手机之间,已经深爱上了啊。 南星长叹一声,打开这个新来的,下载了一个微信。没有通讯录,她只能边刷朋友圈,边等别人来找她。 过了一会儿,里有提示: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南星看了眼头像,这不是乐鸣么?她又一看“请求”二字,虽然这是系统自带的,她心里仍是涌出一股暗爽。 乐鸣人还在外面。 国家大剧院音乐节,白艾薇陪着乐团刚到,这会儿她正一身珠光宝气的晚宴打扮,和剧院的负责人一起吃饭。乐鸣自然要坐陪。 推杯换盏间,他有些心猿意马。 楚纯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乐鸣下午抽空去她家找过,家里没人。 宴会厅内太吵,他起身,被白艾薇一把拉住:“你去哪儿?” 乐鸣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打个电话。” “快回来啊。” “嗯。” 乐鸣前脚刚走,白艾薇就跟晏磊使了个眼色。 晏磊走上前去,俯下身。 白艾薇跟他咬耳朵:“我看阿鸣脸色不太对。你跟着。” 晏磊点点头。 乐鸣穿过走廊,坐电梯来到大堂,索性从大门走了出去。 晏磊紧随其后。 门外的小灌木上挂着灯笼,光线晦暗不明。 如同楚纯和他之间的关系。 乐鸣站在一旁,拿起手机又拨了一遍,长音刚响了两遍,他就烦躁挂断电话。 他知道晏磊就在身后,头也不回便问:“有烟么?” 晏磊默不作声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递给他。 乐鸣把烟塞进嘴里。 晏磊打着火,把火机凑过去。 乐鸣低头点着烟,眼睛却盯着手机上的朋友圈。 他生活工作学习都在大洋彼岸,微信上没加几个人。 楚纯最近的一条朋友圈,是在宣传她的演出。剧照里,她扮演裙裾飘扬的仙子,娇美的面容,玲珑的身段,像是轻烟过眼,御风而来。 乐鸣抽了口烟,那一星半点红光映在他眼仁里,一明一灭。 他快速点了退出,不愿困在那画面之中。 手机联系人里有南星的名字,乐鸣随手加了微信,对方很快接受了他的好友请求。 乐鸣点开南星的头像。 她刚发了一条朋友圈。 评论里她统一回复:。 乐鸣似笑非笑,把烟放进嘴里,半天吐出一团白色烟雾。 晏磊自己也点了一支烟,皱眉抽了一口:“阿鸣,我记得半年前,你还一点烟味也闻不得。可现在,你自己都抽上了。” “人是会变的。”他修长食指一点,给南星的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再点,那条已经被删除。 明显是南星发完就忘了,被他一赞,立马想起来有这回事,赶紧气急败坏删掉。 乐鸣按熄手中的烟,直接给南星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他问:“手机好使么?” 南星: “我晚上不回去了,我爸不在家,你把门锁好。” 南星:“好。” 再无话讲。 南星等了一会儿,说:“挂了。” “等等!” “嗯?” 乐鸣松松垮垮站着,反手揉着脖梗,揶揄:“你这会儿,怎么变老实了?” 电话立刻被挂断,乐鸣收了线,神清气爽对晏磊说:“不上去了,走,练琴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凤还巢 车停在音乐厅停车场。 这个地方乐鸣很熟悉,两天前,他还在这里录过音。没有演出时,这里也经常有大师出没。 晏磊联系好,两人下车进门。 音乐厅门前挂着的海报里,有十一岁的大提琴天才,也有满头银发的民乐手。 命运并不公平,有些人的,就是别人的终点。 乐鸣跟着晏磊无声走在厚实的地毯上。只有他知道,站在巅峰摇摇欲坠的恐惧,比往上爬的眼泪和艰辛,要更加地折磨人。 工作人员把两人带到小厅。 晏磊跟那人有说有笑寒暄几句,那人帮忙把沉重的大门从外面推上。 乐鸣早已脱下鞋,挽起衬衣衣袖,赤脚走到钢琴边。 他弯下腰,伸出手指,轻轻抚在黑色的琴盖上。 指腹上的茧,在上面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痕迹。 利落的短发,挺直的鼻梁,硬朗的下巴,在琴上映出清晰的轮廓。 赤着的脚踩在踏板上,同时,他十指纷飞,敲响那黑白键盘。 协奏曲一首接着一首,演奏的人似乎不知疲倦。 晏磊坐在下面,眉心越锁越紧。 大门错开,外面走廊明亮的灯光射进来一线,一个高挑的身影一闪,门又被关上。 晏磊看着这人一阶一阶优雅走下来,刚想叫一声,却被她伸手阻止。 白艾薇站在晏磊身边,安静望着台上她的儿子。 琴声动人,连忧伤都被诠释得如此华丽。 乐鸣已然和这钢琴融为一体,仿佛这是世上唯一不会伤害他的女人。 她懂他,爱他,顺从他。 他可以轻柔爱抚,也可以凶猛撞击。 他在她的身上已经挥汗如雨,乐章马上就要进入高/潮 乐鸣越来越疯狂,胸前的衬衣纽扣猛然崩掉。这琴声像是一把刀子,割裂他的伤口,让他的灵魂血淋淋地撕扯出来。 四九城上,大街小巷c高楼宫殿,有多少跟他一样明知不会有结果,却仍然傻傻等待的灵魂,在沉默地望着他们自己 那年他八岁,偷偷摸摸上了后台。 先是从刀枪架子上取了把大刀,又在挂着的戏服之间钻来钻去。台上锣鼓点已经响起,台下有人化妆勾脸,有人穿衣戴冠。 忽然,一声大喊:“这小坏蛋又来啦!” 一个怒目圆瞪的大花脸和一个戴着髯口的老生把他架着扔到后台中间,两人俯下身对着他看,可真叫吹胡子瞪眼。 衣裙的裙摆在他眼前闪过,一片嫣红。他顺着往上看,楚纯回眸一笑:“这回,都跑到台口了。” 他坐起身。 身边呼呼啦啦围上来好多人,生旦净丑,各式嘴脸,都笑着吓唬他:“把这小子送到耿老板那儿,叫你爷爷罚你蹲马步。” “等等——”楚纯怕他跑,一把搂住他,坏笑,“不能让他白来,咱给他扮上!” 那天,楚纯扮的是《凤还巢》里聪明貌美的程雪娥。 后台的灯可真亮,照得记忆里那一幕有些失真,跟褪色发黄的老照片一样 乐鸣的情绪决了堤,突然,指下的钢琴“啪”地一下,弦断了。 晏磊蓦地站起身。 台上的人似是浑然不觉,仍纵情挥洒,直到最后一个音符。 整整一夜,琴声终于停了下来。 乐鸣坐在琴凳上,半晌才勉强站起来。 他走到舞台中央,光着脚,扯着领口,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滴。 晏磊想递上瓶水。 身边,白艾薇的掌声已经稳稳当当响了起来。 晏磊转过脸:“白姐,我上去看看阿鸣。” 白艾薇瞪他一眼:“鼓掌呐!他在台上,我们在台下。他谢幕,我们鼓掌。这,都是本分。” 晏磊伸出两只手,打开,到底也没拍下去。 这要是换成别人的妈,早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儿了,估计泪流得比儿子的汗水还多。可这位,还有心鼓掌,鼓什么鼓? 硬是把个施坦威大三角给弹断弦了,乐鸣这心里得有多难受? 她哪怕问问儿子是为了什么也好呀。 可见,就是因为有这种奇葩的父母,才能造就那样天才的孩子。想想,还是当个普通人舒坦。 晏磊叹气,拿瓶水小跑过去 这天热得邪乎,树叶都纹丝不动。 南星坐在老槐树下,边听八爷拉琴,边想着心事。 有车开过来,停在八爷的小卖店门口。 车里下来个人,弯下腰对着八爷恭敬说:“八爷,关老板今天长安大戏院唱全本,特意让我来接您。” 八爷摆手:“不去了。我这腿脚不方便,怕麻烦你们。” “哪儿能呢。八爷,您老人家要是能到,那是抬举我们呢。关老板吩咐过,人请不到不让我回去。您给我个面子。不不,您给关老板个面子。” 八爷瞅着那人的脸笑说:“就特么数你小子会说话。关老板现在的地位,还用得着我抬举他?只要他在本地演出,不管我去还是不去,他一准请我,次次不落。我明白着呢,他这是给我面子,是念旧。我这心里越感动,就越不愿意给他添麻烦。” 见那人不动,八爷又说:“就照着我刚才的话跟他说。去吧,别耽误正事。”说完,又旁若无人拉起了他的京胡。 那人无奈,转身准备上车。 南星快步走过去,拉住那人问:“我想问问,你们刚说的,是哪个关老板?” 那人扭头嗤的一声:“小丫头,不懂就别瞎问。这皇城根,唱全本《玉堂春》,你还能找出第二个关老板来?” 南星心里咯噔一下。 她手一松,那人坐进驾驶室里,发动车子,按响了喇叭。 南星惊醒,赶紧往旁边让了一步。 车子绝尘而去。一阵热浪从地面翻卷上来,炙烤着南星的小腿。 南星发疯一样往耿园的方向跑。 乐易平刚刚到家,手里拖着个行李箱,正往他的房间走。 南星站在院子里,大口喘着粗气。 乐易平回过身,伸手搓着自己疲倦的脸,喊她:“南星。” 南星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半天,才能出声。 “你告诉我,我妈是不是出事了?” 乐易平没说话,只定定看着她。他表情分外严肃,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南星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她哭喊:“我就知道。关老板都从南京回来了,我妈那么迷他,她不可能不回来。” 乐易平偏过头,也有些哽咽。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走过去关上大门,拍拍南星的肩膀说:“跟我进屋,我都告诉你。” 乐易平的房间。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向南星做了交待。 谁都不好受。乐易平尽量说得简单—— 关老板演出结束,卸妆出来。南妈程雁翎老早就等在门口。 一看见关老板坐上车,程雁翎赶紧去拦出租,没看路,闯了红灯。 本来肇事司机和程雁翎都有责任,但这司机因为害怕肇事逃逸,结果被判负全责,赔178万。 这些话,都像是浮着的。南星听得到,却抓不住。 反正也无所谓了。 母女连心。这事,她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敢去证明,把结果坐实而已。 这天终于来了。 南星推开乐易平的房门出去,大步往大门的方向走。 乐易平在后面跟着叫:“南星,唉,这会儿,你哪儿也甭去。我放心不下。” 话音一落,南星正正好站在大门前。 她呆呆看着厚重的红漆大门,黯淡的黄铜门环,不再伸手去拉。 外面有人开门锁,一推门,南星被门框砸住,结结实实跌坐在地上。 一声闷响。 乐鸣听见动静,赶紧从外面跑进来查看。 面前的女孩已经没了魂,从眉心到鼻梁,一道深红的砸痕。 乐易平大声呵斥:“你瞎了!冒冒失失,没看见有一个大活人在那儿站着呢?我告诉你啊,南星要是有什么,我跟你没完!” 隔着那么厚的一道门,又不是透视眼,谁会知道门的另一面站着人呢? 这道理,乐易平懂。可他还是骂得气急败坏。 让自己亲生的儿子受些委屈,这刚失去亲人的小丫头,会不会觉得好受点? 乐鸣看这架势,心里已经有数。 他不去计较,冲着乐易平问:“爸,急救箱在哪儿?” 乐易平一摸脑门:“我去拿。” 乐鸣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厨房的方向去:“我去取点冰块。” 爷儿俩一前一后,穿过贯穿前后院的月亮门。 乐鸣这才问:“南星都知道了?” “瞒不住了。”乐易平说,“我得尽快带南星去趟南京,把案子结了,把雁翎的骨灰取回来。” 乐鸣不再说话,只低头看路。 等一人拎着急救箱一人拿着冰块,回到前院的时候,大门敞开,院子里哪儿还有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好人难当 “南星——”乐易平喊了一嗓子。爷儿俩一齐向外冲。 刚出了大门,两人又急忙收了脚步。 南星并没有走远。她正站在耿园门外的台阶边,倚着栏杆,一个人发呆。 乐易平刚想说话,乐鸣就接过急救箱说:“爸,我去吧。” 槐树胡同里,锅铲汤勺叮叮咣咣作响,各家各户晚饭的香味飘出来,满条街都是人间烟火。 一只肥头大耳的野猫从南星身边窜过。她腿一软,跌坐在那冷硬的石头台阶上。 妈没了。 爸不要她了。 乐易平要是她的后爹还好说,可这些天她看出来了,他跟南妈,连男女朋友都算不上。 没有南妈这层关系维系,耿园是不能厚着脸皮再待了,可她又能去哪儿呢? 饭菜油腻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这天大地大,真连个吃饭的地儿都没了么? 身边突然多出个人,紧挨着她坐下。 她转过头,大颗的泪珠还在脸上挂着。 乐鸣把急救箱搁在手边,轻声问她:“想什么呢?” 她睫毛一颤,又是两行泪扑扑簌簌落下来。 想今后的出路。 人被逼到了绝路上。在这个节骨眼,她连缅怀一下跟南妈过去的时光,都顾不上。 越善良,越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套路的话不稀罕说,掏心窝子又怕太煽情,乐鸣看着她哭,有些手足无措,半天才清清嗓子说:“你的事——” 还没说完,就被南星打断:“别说了。你要不提,我还只当我妈去看戏没回来。反正我以前,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着她。” 乐鸣不再说话,忽地才想起来,打开身边的药箱,拿出管消炎止疼的药膏,挤了一点在手指肚上,转身在南星眉心细细涂抹。 他问:“疼么?” 南星摇摇头。他食指一错,药膏点在了她右眼眼皮上。 乐鸣看不清楚,把南星往怀里拉了拉,又伸手,抹去她眼皮上的药,重新涂在红肿的伤处。 南星悄悄盯着他看。这副好看的皮囊近在咫尺,连他身上的温度都被无限放大。 他边涂药,边说:“上次提留学的事,不是说着玩的。你把材料准备好,我找人帮你申请。” 刚捂热的心又凉下来,南星偏过脸,坐正了些,跟人拉开距离。 到底,还是要赶她走的。 她低下头小声问:“学费贵么?一百多万,够不够?” 乐鸣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只要专心学习就行。” 她略停一下:“那算了。” 乐鸣手肘撑在膝盖上,静默片刻,说:“外面太热,回去吧。” 南星抬了抬眼皮:“你先回吧,我再坐会儿。” 乐鸣站起身,无奈瞅她。她整个人瘫坐在那里,脆弱又倔强。 走到大门口,乐鸣又折回来。 他说:“起来,我陪你走走。” 南星别扭着:“我走不动。” 乐鸣想想,往下走了几级台阶,弓着背,说:“来,摞着。” 南星猛地抬头。她慢慢起身,走到他背后。 乐鸣一使劲,反手掐着南星的腰,把人抱到了他的脖梗上。 人倒霉的时候,总是能得到些平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给予的人,因为同情而慷慨。南星心里明白,得到得再多,也弥补不了她失去的那些,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胡同不长,却走了好久。 乐鸣走到胡同的另一头,已经是大汗淋漓。 八爷在一旁着急:“阿鸣,怎么了这是?” “您就别问了。” “好好,不问。” 头顶上的人一点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乐鸣实诚,咬牙坚持住,对八爷说:“您给拿个冰激淋,明儿我再给钱。” 八爷答应一声,从冰柜里拿出个甜筒,给人剥了半截皮,递过去。 乐鸣说:“你接一下啊。” 南星微微俯身,勉强够着。 大热的天,南星觉得冷得像在冰窖里。那冰激淋,她举着,一口没动。 乐鸣又往回走。 南星能感觉到,这人越走越慢。天热,体力消耗快。 乐鸣的汗水把两人的衣服都打得透湿。 南星贪心。这种被人承托的感觉,让她感动,也让她踏实。而且她清楚,只要下来了,一切就都将画上句号,再也不可能重来。 乐鸣像是在沙漠里徒步。 头上不时滴下几滴融化的奶油,凉凉的,乐鸣伸手抹了,放进嘴里。 好人难当。他心疼南星的时候没想到,让这小丫头上来,她就不愿下去了。 又累又热,这天晚上和那甜里带咸的冰激淋,乐鸣恨不得记一辈子。 看来,女人呢,总是得让男人吃点苦,才能被记住。 南妈是再也找不到了。 乐鸣幸运,他找到了楚纯。 剧团的停车场,乐鸣看到了楚纯的车。 她的戏马上要开演,这最后的彩排,至关重要。 乐鸣上了楼,在走廊碰上剧团的团长。这人跟乐易平差不多岁数,两人关系也挺好。 团长看到乐鸣,亲切拍拍乐鸣肩膀:“这孩子,总不见,都长这么大了。你这样的,按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个小鲜肉,帅!” 乐鸣笑着跟人往里走。 团长问:“今天干什么来了?” “找个人。” “谁啊?” “楚纯在不在?” “在,在排练室呢,我给你叫去。”团长热情,引着乐鸣走到最里面一间。宽大的排练场上,演员穿着便装,刚排完一场,正准备休息。 团长在门口喊一声:“楚老师,有人找。” 楚纯正跟人说戏,徇声望去,顿时僵住,脸上的笑都来不及收。 团长说:“出来一下,阿鸣找你。” 楚纯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悦道:“这儿正排练呢。” “嘿,阿鸣小时候,连后台都闯,这算什么?”团长哈哈大笑,转过头对乐鸣说,“年底团里的京剧交响音乐会,你有时间过来么?” 乐鸣一笑:“您一句话。”说着,望向楚纯。 楚纯跟身边的人又交待了几句才出来,带乐鸣来到她的休息室门前。 乐鸣走进去,瞪着她,一言不发。 楚纯关上门,解着身上垂地的绸带说:“不是跟你说过吗,别来这儿找我。” 乐鸣没搭理她,直接问:“为什么躲着我?” 楚纯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眼神闪躲。 原因很简单,却难以启齿。 她姨妈来了。整整一周,她都躲着乐鸣,连彩排都缺了几次。 不似台上粉腮红唇那样光鲜艳丽,她缺血的时候,皮肤会显得黯淡,失去弹性,比平时要显得大上好几岁。 正常情侣间,素颜很正常,姨妈来,更是折磨得要人疼的时候。 可楚纯绝不容许那样的自己出现在乐鸣面前。电话不接,更是连谎都不用撒了。 年龄是两人过不去的坎。 她强势,是因为她自卑。 乐鸣发狠:“你不是怕被别人知道么?你越怕,我就偏要来。这儿人多,热闹。” 楚纯不说话,半笑不笑看着他。她理亏,便由着他撂狠话。 乐鸣冷脸,淡淡说:“你这人,要么,就是太不把我当回事了,要么,就是太把你自己当回事。” 看他的样子,可爱又可笑。 楚纯顺手扯住手边的七尺稠带,往他脖子上一抛一挂,一点点收紧,把人带到眼前。 乐鸣的呼吸渐渐深重,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楚纯踮脚,仰着脸,在他耳边说:“阿鸣你错了。我不是怕人知道,我是压根就不想要别人知道。还有,我就是太把你当回事了,才不想让别人影响我们。” 有人敲门。 乐鸣松开了手。 门外的人叫:“楚老师?” 楚纯答应一声:“来了。” 乐鸣赶紧问:“几点结束?我等你。” “今天要挺晚了。” “多晚我都等。” 这话让楚纯心满意足。她开门,跟人离开。 屋子里的人不免落寞。这世上,还有一种爱,是不能朝夕相处,不能天长地久的。 乐鸣扯下脖颈上的绸带,那细滑柔软的布料瘙痒一样,擦过他的喉结。他把那绸带揉成一团,随手扔在桌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唯一的情人 连日高温,终于换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白艾薇坐在车里。晏磊开车。 音乐节乐鸣的钢琴专场,一切细节都待敲定。白艾薇忙了一天,有些累。 雨水瓢泼一样,车窗上雨刷似群魔乱舞,窗外的街灯也成了焕彩霓虹。 街边,借着混沌的雨势,有人正忘情接吻。头顶的那把大伞,遮挡的不只是雨水,还有他们隐秘的情感。 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白艾薇降下车窗,分辨着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雨水猛灌进来。 绿灯亮,晏磊踩了脚油门:“白姐,雨太大,我把窗关上了啊。” 白艾薇半边衣服都被淋湿。 她对着前边说:“磊子,掉头回去,” “回哪儿啊?” “刚才那个路口。” 晏磊又加了点油门,车开得飞快:“白姐,这儿不让掉头。” “少废话!” 刚才路边的人,晏磊坐在驾驶室,比白艾薇看得真切。他无奈,只得找了条小路拐进去掉头。 像是时间倒转,大雨依旧,伞下的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晏磊轻呼出口气,靠边停下。 白艾薇问:“磊子,刚才,你看见什么没有?” 晏磊手指搓捏着方向盘,没说话。 “你跟阿鸣呆在一起的时间比我长,你就没觉出点什么?” 晏磊摸着下巴:“白姐,反派死于话多,这道理我懂。” 白艾薇笑笑,没有勉强:“走吧。” 门铃一直响,楚纯从浴室出来,穿着棉质的浴袍,赤着脚过去开门。 她看着门口的人,高兴道:“艾薇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艾薇关上门,一步走到楚纯面前,抬手给了她一个脆响的耳光。 楚纯捂着半边脸,湿发散乱。 白艾薇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楚纯垂下眼。 “为什么?我跟乐易平哪儿对不起你了?” 楚纯眼泪出来:“艾薇姐,我——” “你可别说你爱他。你要是真爱他,不管多难受,准能憋得住,绝不会去招惹他。” 楚纯放下手,她的一侧脸颊通红。她转过身:“我们的感情,你们理解不了。” “谁说的,我太能理解了。你勾引他,负罪感让你觉得刺激。这算是哪门子正经感情?” 白艾薇点上烟,扳过楚纯肩膀:“亏得乐易平还对你那么好。白眼狼!” 楚纯顿时慌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师哥。” “知道害怕了?”呛人的烟味,喷了楚纯一脸,“听你这意思,你把我们儿子坑了,我还得替你瞒着?” 楚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怕到极致,反倒冷静了。“打也打了,羞辱得也差不多了,你到底要我怎么做,说出来,我照做就是。只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都听你的。” 白艾薇坐到她的对面。 这道选择题,楚纯做得漂亮。 乐易平和乐鸣之间,权衡利弊,还是乐易平比较重要。耿老板老了,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可乐易平的势力还在。眼下这行里,耿老板的朋友,退的退,走的走,在一线说得上话的,都是乐易平这辈的。 楚纯选了乐易平,就是选了自己的下半辈子。乐鸣么,这小子没什么经验,已经深陷进去。以后说不清的时候,大可以把责任推给他,说是他单方面的纠缠。 白艾薇哼道:“我儿子单纯,我可不傻。” 真屈辱。楚纯失控,声音颤抖:“你别逼人太甚。我落在你手里,我认栽。可你儿子还在我手里。我能跟他和和气气分手,也能让他伤得走不出来。我俩,都给彼此留点余地。” “分手?”白艾薇枕脸,沉思一阵,“不,不,你现在还不能分手。你要先不冷不热跟他耗着。他马上有个重要演出,情绪不能崩溃。什么时候分,我会告诉你。不会太久,要赶在他录第二张唱片之前。” 白艾薇有她自己的算计。 乐鸣现在的优势,是他记性好,体力精力又都在巅峰状态。在弹奏的技巧上,他是没什么问题的。但他涉世未深,那点青春的锐气已经渐渐撑不起他表演时所需要的情感。而受伤和绝望,远比甜蜜的爱情更能激发一个人澎湃的情感。 这个分寸,她要好好把握。 楚纯也明白过来,她替乐鸣难过:“毁了阿鸣的,不是别人,是你。” 白艾薇站起身,把烟熄灭在烟灰缸里。 楚纯她懂得什么?一个俗气又软弱的小女人而已。她的眼界,也就是巴掌那么大。 白艾薇现在,是在打造一个天才,一个出色的钢琴家,一个提起来足可以代表一个流派的艺术大师。她要审势度势,抓紧一切机会,不能有任何失误。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乐鸣这辈子的情人,只有钢琴,也只能是钢琴。 至于女人么,充其量也就是他情感的教科书而已。 白艾薇走到了大门前。 楚纯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我连决定自己分手的权利都没有吗?” 白艾薇开门,甩给她三个字:“你,不,配。” 耿园里,一片死气沉沉。 小姑娘从南京回来就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路口小卖店外,少了个铁杆听众,八爷的琴也拉得意兴阑珊。 胡同口一拐弯,一辆挺招眼的车停在大路上。 那是白艾薇的新任丈夫凯文的座驾。 凯文是欧裔,他的父亲是非常著名的作曲家。他自己曾经也是一名钢琴演奏家,如今在全球首屈一指的a唱片公司做音乐总监。 白艾薇打开车门,转身跟凯文吻别。 正要下车,凯文说:“其实,我并不介意跟你一起去见见你的前夫。” 白艾薇笑着摸摸他的脸:“不是怕你介意,而是我自己感觉不太舒服。” 凯文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顺便把鸣接过来吧,他这次休息得有些久。” 白艾薇说:“没时间约会,他哪儿来的情感呢。其实有时候,我挺自责,是我把他控制得太紧了。” 凯文摇头:“不,他休息的时候,别人正在练习,这才是最可怕的。” “他还有场演出,结束后我把他带回去。”白艾薇想起那次音乐厅的练习,琢磨一阵,“我觉得,他的疯劲儿,又回来了。” 凯文很认真在听。白艾薇又轻轻啄了下他的嘴:“我真的该走了。” 刚下过雨,胡同泥泞。白艾薇的高跟鞋,小心翼翼躲避着地上的积水。 从八爷身边经过,她连个招呼都没打。 八爷边拉琴,边瞅着她往耿园去的身影默默摇头:“老咯,变矮了,都看不见我了。” 刚走到耿园门口,一个瘦高个跟白艾薇一起走上台阶。 白艾薇满脸疑惑。 瘦高个还往一边让了让:“女士优先,美女,您先请。” “你当这是公园呢。”白艾薇斜眼瞥他,“你找谁?” “找我闺女。” “你闺女?” “对啊,我闺女住这儿。”瘦高个回过味来,“你找谁呢?” 白艾薇瞪他一眼,按响门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大罗汉 院子里闹哄哄的。 隐约间,南星好像听到了南爸的声音。 她走出来,正看到南世东伸出手,对着乐易平点头哈腰:“乐教授,久仰久仰。” 南星觉得有些好笑,从出生到这会儿,她就从没见南爸用过这么文绉绉的词。 乐易平没伸手,只问:“你来有事么?” 南世东伸出的手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放,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我是来接南星的。前一阵子,我刚到家,家里乱得很。幸亏这些天,南星有你照顾,真是麻烦你了。也不能一直打扰,我们这就回去。” 白艾薇径自进了乐鸣的房间。乐易平问站在身边的乐鸣:“南星呢?” 乐鸣往客房的方向看。 客房外,南星正安静站着,两手背在身后,身体紧贴着墙,默默望向他们。 乐鸣的眼神里,带着不忍。好半天,他终于开口:“南星,你爸接你来了。” 南星一低头:“我都听见了。”说着,她一转身,进了屋。 再出来,南星手上多了个背包。她走到乐易平身边,说:“乐老师,谢谢你。我跟我爸回去了。” 乐易平欲言又止,人家的亲闺女,要接走,他能不让吗? 他点点头,对乐鸣说:“你去叫辆车,送送南星。” “别麻烦了。”南星望着乐鸣,晃晃手里的手机,“谢谢你的手机。等我挣钱了,也给你买一个。” 乐鸣笑笑:“好。” 南世东搂着女儿,接过南星手里的背包,眯眼笑着说:“幸会啊。多保重。” 南星: 父女俩走到胡同另一头。 南星说:“爸,我去跟八爷爷说声再见。” 京胡声响个不停,南世东被这声音吸引,也跟着走了过去。 南星小跑着过去,趴在八爷轮椅扶手上,不舍道:“八爷爷,我跟我爸回家了。” 琴声停住,八爷轻拍着南星头顶说:“记得常回来看看你八爷爷。” 南世东直勾勾盯着八爷手里的京胡:“好琴!眼下,全中国也没人能做出这样的琴来咯。” 南星说:“爸,这是八爷爷。” “哟,”南世东对着八爷的脸琢磨,“我怎么看您这么面熟呢?您是——” 南世东一拍大腿:“连先生?连八爷!”他赶紧走过去跟人握手,“我以前也是剧团里拉京胡的。您年轻的时候,就是我心目中的吴彦祖。” 八爷嘿嘿乐了:“怪不得,南星这小丫头听见琴响就走不动道。” 南星微微抿了抿嘴。小时候,南爸拉琴,南妈边哼着戏边剁饺子馅,那刀落在案板上,像是锣鼓点。 多好的一场梦啊。 南世东坐在小马扎上,跟八爷聊起来:“您手里这大罗汉,有年头了,担子都红了。” 八爷轻轻抚摸手里的京胡,得意道:“当年,耿老板跑断了腿,才在一个大杂院里找到那个师傅,特意为我定做了这把琴。后来好多人看我的琴好,都慕名去找那师傅做琴。那师傅说,‘别来了,那是我最后一把。这辈子,我再不做琴。就是逼死我,我也做不出跟那把一模一样的来了。’” 南世东羡慕:“现在拍卖会上那些天价的,连您这一个小脚趾头都比不上。” “是啊,您听听这声——”八爷遇上知音,摆开架势拉起来。 琴声里,南世东拿着南星的背包掂了又掂。 听了一会儿,他又弯下腰,把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翻找起来。 南星眼神淡淡看着南爸。 包里,南星叠好的衣服散得到处都是。 南世东忙活了半天,一无所获。 南星问:“爸,你找什么呢?” 南世东看了眼八爷,把南星拉到一边,偷偷问:“你妈那事,是真的么?” 南星看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那你就甭管了。” “墓地找好了,下周二下葬。她的单位已经通知到了,到时候,你去吗?” 南世东低头,脸一红,也难受一阵:“好歹夫妻一场,我能不露面么?” 此情此景,南星也陪着落泪。 “太突然了,这么欢实一个人,”南世东摇头,“星儿,钱,你拿到手了么?” “什么钱?” “你别蒙我,我都听说了,赔了好几百万呢!” 南星不说话。 “你真不知道?”南世东对着南星的脸反复研究,突然想到什么,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亏得我在这儿问了一句,不然,又得再跑一趟。” 他脾气突然上来,嘴里碎碎骂着,大步朝耿园走去。 “爸——”南星紧赶慢赶。 耿园。南世东杀了个回马枪,进门就开始嚷嚷:“乐易平,你个斯文败类!先是霸占了我媳妇儿。我媳妇儿死了,你就把我闺女关在这儿当人质,好独吞我闺女的钱!” 这人一改刚才的低眉顺眼,喊得直跳脚。 南星着急,在后面拼命拉扯着南世东:“爸,你别这么不讲理。谁跟你瞎说的啊,根本没这回事!” “没错,钱是在我这儿。我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乐易平黑着脸道,“我早就防着你跟你老婆俩人呢。钱一分不少,我替南星看着。这事,是南星同意的。雁翎跟你早就离婚了,这钱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她的后事,我一定办得风风光光,所有的费用我全包了,不会让南星花一分钱。” 南世东愣住。他挠挠下巴,又指着乐易平鼻尖大喊:“你说得清楚么?南星才多大,她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她一直都是我养着,上学的孩子,花费多大你知不知道?她妈的那笔钱,就是管,也该是我这个当爸的替她管。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呢?” 乐易平没理他,转身就走。 “你站住,把钱交出来!” 乐易平说:“阿鸣,报警!” 乐鸣的目光越过争吵的两人,看向南世东身后。 南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 南世东也顺着乐鸣的视线回头,吓得腿一软:“你,你,你还敢砍你老子?” 南星胸口剧烈起伏,一句话也说不出,攥着刀柄的指节已经泛白。 乐易平回过头。连他自己想不到,他一个知识分子,居然也说了句亡命徒的台词:“南星,别怕,你只管砍,我管埋。” “易平!” 白艾薇看势头不对,从乐鸣的房间快步出来。她无法理解,平时连蚂蚁都不踩的人,居然为了个小丫头,说出这么不理智的话来。 南星止不住地颤抖。 乐鸣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从背后把她揽在怀里。 白艾薇眼前一黑:“阿鸣,你疯了!她手里有刀。你马上要演出,小心你的手!” 不能让事态就这么发展下去。 白艾薇拨了一个电话,直接用英语说:“凯文,把车开到门口。” 一分钟之后,门外响起按喇叭的声音。 白艾薇说:“易平,我今天来,就是要带南星走的。”她又看了看南星,“今天太乱。本来你爸把你接走,我还以为我白来了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艾薇,是乐鸣的妈妈。你的事情我听阿鸣说了。虽然阿鸣没经过你的同意,但他确确实实是想帮你。你先跟我回我那儿去,去美国留学的一切手续,由我来负责。” 说完,白艾薇小心接近南星:“南星,你听我的话,把刀放下。”她又对乐易平说,“易平,当着大家的面,我来作证,明天,你把南星的钱全部给她。” 南星点点头,看了眼身后的乐鸣,顺从把刀放下。她对白艾薇说:“我跟你走。”想要结束这场闹剧,她别无选择。 “等等,”南世东这才反应过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就这么连人带钱都带走了?干得可真漂亮。” 白艾薇根本不正眼看他:“那钱,也就刚够我买一包。我至于么?女儿还是你的女儿,你想她,就给她打电话,号码总有吧?见面也行,先跟我秘书联系,我帮你们安排。” 她边说边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扔到南世东面前。那硬硬的纸片眨眼就飘到地上。 南世东顾不上去捡。他看着南星和白艾薇走到门口,也冲了出来:“星儿,爸爸没看出来,你原来这么嫌贫爱富。” 白艾薇冷哼:“想让她跟你一起吃苦,你也得给她点甜头,让她觉得值才行。就嫌贫爱富了,等你发财了再把女儿还你。”她拉住南星的手,一回头,“阿鸣,关门。” 南世东丧气,眼巴巴看着南星跟白艾薇上车。 车子开走,他站在尾气里沮丧地一跺脚。好些人站在一旁,对着他指指点点。 车里,白艾薇的现任丈夫凯文问:“发生什么事了?” “回去再告诉你。”白艾薇转头对身边的南星说,“这是我丈夫,除了阿鸣是我亲生的,我们后来还领养了五个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南星说:“十六。” “那难办了。超过年龄,就不符合领养条件了。本来我还打算让你亲爸放弃抚养权的,”白艾薇嫌弃看着南星身上的衣服说,“就是离婚,孩子也不能跟着爸。你看看,把女儿养得,跟难民似的。” 南星没说话。 “不过没关系,我们照样会资助你到大学毕业。当然,如果你能申请到奖学金那更好。”白艾薇拿起手机,打电话给秘书,让秘书帮南星安排去商场购物和预约发型设计师。她兴致不低,“我一直想要个女孩给我打扮来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俊男美女 耿园。 连吃饭这种事,都是要男女搭配才舒坦。 乐易平和乐鸣两个大男人坐在餐桌旁,全程没话。只有筷子碰着碗叮当作响,一顿晚饭吃得死气沉沉。 乐鸣抬眼看看他爸,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静,他总觉得乐易平嚼东西比平时要大声。 吃完,乐易平边擦嘴,边说:“跟你妈打个电话,问问南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乐鸣说:“刚问过。我妈有事要先回去,留下一个秘书,在帮南星办签证。” “南星呢?” “在我妈那儿住着。” 乐易平点点头,看乐鸣收拾桌子。 好半天,他又开口:“我看出来了,那天,南星跟你妈走,纯粹是不想让她爸在这儿接着闹事。其实,她心里,不一定就那么乐意。” 乐鸣背对着他洗碗,水槽里哗哗流着水。 “你妈那人,跟斗鸡似的,说出的话能把人逼死。她把南世东说成那样,也不想想,这让南星的脸往哪儿搁?” 乐鸣没接话茬,洗好碗,把碗擦干放好,才说:“我也是为了南星着想。” “你才多大?自己还没活明白呢,就操心起别人的前途了?南星如果能接着学戏,准能成角儿,多可惜。” 这话,乐鸣听着不顺耳。他不愿多聊,转身出了饭厅。 乐易平追着问:“什么时候回去?” “快了,没几天了。”乐鸣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不悦。 饭厅里,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乐易平在心里把自己数落了一通,他真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本意是想知道儿子还能多呆几天,怎么说出来,像是要赶人走一样。 夜色下的槐树胡同,八爷的小卖店里。 女孩儿穿着吊带牛仔裙,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刘海松松编了一圈,明显是特意打扮过。 小桌上摆着碗面和零食。八爷把风扇对着南星挪了挪,点点桌面:“别吃那个,太咸。吃火腿肠。” 南星把火腿肠挤到方便面碗里。 八爷问:“怎么,不走了?” “不走。”南星擦擦汗,“我就看不惯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妈比她强多了。”南星口中的“她”,是白艾薇。 八爷凑近了,纵容一笑:“巧了,我也看不惯她。” “我爸就是再坏,骂他打他也行,干嘛要羞辱他?” “谁说不是呢,你爸也没招她没惹她。” “还有,她说我像难民。” “嘿,”八爷往南星杯子里添了点雪碧,“在她眼里,这世上,就她一个人好看。” 南星举着玻璃杯,跟八爷的二锅头碰了一下,一老一小都一仰脖子。 八爷问:“你爸京胡拉得好吗?” 南星说:“好。”想了想,“刚开始拉得挺好,后来,他不拉了,我妈就跟他离婚了。” 八爷又说:“你妈我见过,挺漂亮的一个人。” 南星低头,难过半天。“我妈对我,也不怎么上心。她跟别的女人都不一样。有的女人,困在家庭里,有的女人,陷在事业里。我妈潇洒,什么都不要,她每天干的,全是她最喜欢的事。我从小就想,我妈不是没空搭理我么,那我就唱成一个名角儿,到那会儿,她准得发疯似的追着我。可不会有这天了。” 八爷拍拍南星肩膀,想安慰几句,一扭头,发现门口站着个人。 南星也看见了。她照旧吃面,只偷偷用脚尖把桌子下面的背包往里踢了踢。 八爷冲着门口的人招了招手:“阿鸣。” 乐鸣眼睛直勾勾看着南星。 南星躲不过:“我来看看八爷爷。” 乐鸣走过去,弯腰,捡起桌子下面的那个背包。他问南星:“吃完了么?” “吃完了。”南星站起来,伸长手臂,想拿回她的背包。 乐鸣拎着包往身后一甩,南星扑了个空。 “帮八爷收拾收拾。”他对着一桌狼藉,自己先收上了,顺手还把钱放进钱箱。 八爷坐在一旁,打着蒲扇,浑浊老眼对着这一对讨人喜欢的孩子。俊男美女,青春无敌,比那虞姬和霸王要甜,比那《拾玉镯》要雅,情不知所起,连别扭的时候,也那么般配。 等人收好,乐鸣说:“八爷,我们走了。” 南星跟他倔:“把包还我,我哪儿也不去。” 手被人一把攥住。南星一愣,想抽回手,那人抓得更紧。 一路上,乐鸣腿长步子大。 南星没使真劲跟上,还故意拖拖拉拉。 人总是喜欢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如果走得太快,跟得太紧,万一,他松手了呢? 手掌温热,手指有力地缠在她的手上。南星把手在他手心轻轻动了动,耳朵根都热了。 这年夏天,槐树胡同里,有人先动了心。 人生头一次呢。没想过从前,也没想过往后,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爱上了 到了耿园,南星问:“乐老师呢?” 乐鸣说:“我爷爷快从云南回来了,我爸去他那儿准备准备,今晚上,就留在那边。” 南星点头,这么答,倒是没把她当成外人。 两人互道了声晚安。 乐鸣穿过走廊,往他的房间走。回头看,南星还站着没动,脚边放着她那个小背包。 这些天,看多了她拿着这个背包被接进来送出去,天不收地不留,颠沛流离,他心一软:“快进去吧。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就住在这儿。” 南星没看他,抽了下鼻子,直接打开房门,拿起背包走了进去。 来这儿之前,南星回过南爸家。她没空手,还惦记着给同父异母的妹妹买了几瓶进口的奶粉。可那女的说,不给钱就别回家。他们都快穿不上裤衩了,不会白养着她。 那是南妈的命换来的钱。如果可以,南星宁愿穷死,也得让她妈活着。 她暗自发誓,这钱,她一分也不会花,除非是救命。 但总得活着,她得挣钱养活自己。还是得唱戏。 南妈说过,京剧就得上大舞台。如果去个草头班子,穿着丫鬟的衣服演小姐,那就别唱了,还不如干别的。 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她又回到了槐树胡同。 夜里,她拿毯子捂住脸,终于忍不住,昏天黑地地哭了一回 第二天一早,乐鸣给乐易平打了个电话,把南星的事告诉他爸。 挂上电话,乐鸣扫了眼通话时间,一共53秒。 乐易平立马打车,用最短的时间赶回耿园。 南星站在走廊上,身上穿的,是他上次托人给她买的裙子。 看见南星,乐易平放慢脚步,不住说:“南星,回来了。回来就好。” 南星说:“我妈的事还没办完呢。” 乐易平低头感慨:“是啊。” 走廊上,时不时有小虫打着脸。南星深吸口气:“乐老师,我愿意拜你为师,做你的学生。” 长久的安静。 以为要破灭的心愿达成了。乐易平鼻息越来越沉重,喉结在干瘦的脖颈上颤抖。 陶然亭,只要他跟人约好,那天必然是等他到了才开场。湖南会馆,票友上场,他必然是压轴的。 可这不够。 说破天,他也只是个业余的。他虽然是京城第一,但也只是个票友。 可如果他能替他的父亲耿老板带个徒孙出来,他这一支,就正统了。 不知过了多久,乐易平才发出声音:“好孩子。这拜师仪式,我要办得惊天动地。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耿园里住的,不是别人,是我乐易平的徒弟。” 南星转过头,眼神笃定,望着从房间出来的乐鸣。 路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是捡来的流浪狗,靠着别人的同情混口饭吃,朝不保夕,说不定哪天就得被送走,前途要别人替她决定。 她不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合作愉快 乐易平承诺的,他全都做到了。南妈的事办得非常体面。 南爸也到了。他还算懂事,知道这样的场合,他不能胡闹。 算起来,还是借了耿老先生的面子,关老板专程过来吊唁,南妈这辈子,总算圆满了。 回耿园去的车上,南星精疲力竭,闭着眼,脸颊还有泪迹未干。乐易平看了,不由得心疼。 他以为南星睡着了。谁知,她突然开口:“上次因为我妈那个官司,我跟你去南京,那些人好像都认识你,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你早就知道我妈的事了?” 乐易平沉默地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乐易平踌躇,半天才说:“把你带回耿园的那天。” 南星突然抬起眼:“为什么,不在那天就告诉我?” “我,怕你受不了这打击。” 南星一抹脸上的泪:“我十六了,又不是六岁。况且这种事,不是越瞒得深,知道的时候打击越大么?本来我还能看看我妈的,结果,只领回来一捧灰” 她泣不成声。 乐易平低着头,看不出他的表情。 南星抽泣着:“为了让我拜你为师,你故意瞒着我。因为你怕,没了我妈这层关系,我就不会听你的话了。” 乐易平抬起头,红着眼眶对南星说:“我承认,这件事,我是有私心。这些年,想让我提拔点拨的不少,可说实话,是那块材料的,只有你一个。” 南星一闭眼,两行泪滑落:“你跟我妈一样,就是个疯子。” 这件事,被南星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这也是她迟迟不肯拜师的原因。 到底是老实人,乐易平脸上,显出深深的愧疚。 车里一时沉寂,再开口,他的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南星,你要是想改变主意,我没话说。” 八爷说过,是个人都有私心。南星十指绞在一起,声音却很平静:“既然决定,就不再改了。如果我妈还活着,她也一定会让我这么做的。” 乐易平再次动容。 师父还没当上,乐易平就已经欠上她了。南星心说,也好。 拜师那天,乐易平几乎请来了所有的名角c文化界的名人c分管文化的领导c采访的记者,到处都是鲜花和祝福。祖师爷的画像高高供起,还有耿老板的师父梅先生的巨幅照片。 唯独少了一个人——乐易平的父亲,老艺术家耿先生。 这事其实南星早有心理准备。耿先生回来后,她和乐易平去过好几回,可耿先生连见她一面都不肯。 八爷也去劝过,照样是一张老脸被摔在了地上。八爷说,耿老板跟乐易平生气呢。当年,乐易平离开师门时,难过得快要活不成。耿老板为了弥补,认他当了亲儿子。可这么多年过去,乐易平硬是过不了这个坎,而且愈发地走火入魔。 如果耿先生认了拜师这事,那么他当时的决定,父子间几十年的缘分,不都成了扯淡么? 礼堂里,一切准备就绪。 去请耿老板的人独自回来,跟乐易平耳语一阵。 乐易平压抑住绝望的情绪,望着一礼堂的宾客,忽地发了狠:“人不来,就放照片。今天,就是对着照片,也得磕头。” 一众工作人员小跑着,把事先准备好的耿老板的照片也挂了上去。 先拜祖师爷。拜师祖。 乐易平和南星并排跪好。四十五年前,他跪在耿老板面前。耿老板第一次收徒,满面春风。 这次,耿老板脸上也挂着笑,可不是真人,只是幅照片而已。 乐易平不是个掩藏不住情绪的人。可这天,他一直闷闷不乐,明显不在状态。只有南星跟他磕头敬茶的时候,他才流下几滴热泪,也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委屈。 南星穿着一件白底渐变灰色的旗袍。领口的盘扣衬托着白皙的天鹅颈和精致小巧的下颌,掐腰设计又显出她紧绷而含苞待放的身材,整个人亭亭玉立,像是个东方的白瓷娃娃。 她回头找寻着那个身影,黑亮的眼睛里,媚得能淌出水来。 乐鸣正和楚纯并肩站着,两人趁乱咬着耳朵,神情暧昧。 南星莫名的一僵,接着转过视线。脸上的笑容还没垮掉。 楚纯对着南星身上被撑起来的布料感慨:“这小丫头,穿旗袍真好看。” 乐鸣目光清澈:“还是你穿最好看。” 楚纯被这答案哄得开心一笑:“她还小,将来,了不得。” “不用等将来,现在就了不得。一言不合就动刀子,土匪。” 虽说是句嘲讽,可里面分明带着宠溺的意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纯不动声色看了看他的侧脸,却看不出究竟。 这天是乐鸣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 晏磊一大清早就过来接他。 他对着客房吆喝一声:“南星,快点,我带你去见个人。” 晏磊唠叨:“今天彩排可不能迟到。” “早着呢。我爷爷回来,我还没跟他吃过早餐呢。” 南星惶恐,这是去见,耿老板? 牛街的生豆汁,满满一罐,在火上细细滚煮。满屋子都是酸臭味。 耿先生从书房出来,红光满面:“一闻见这豆汁味儿,我就知道,准是我孙子来了。” 乐鸣走到近前,他如今,已经比耿先生高出大半个头来。他把手搭在耿先生肩上,推着爷爷往外走:“还有焦圈儿和咸菜呢。” 耿先生跟着乐鸣说说笑笑,一扭头,瞥见身边还站着个人。 乐鸣赶紧说:“这是南星。” 听到这个名字,耿先生愣了愣。 乐鸣拉着南星说:“别站着,一起吃早饭去。” 耿先生的家非常讲究。定制的雕花黄梨木家具,古董沙发,到处都是古玩字画,却没有一张演出的照片。 乐鸣大大咧咧招呼南星。南星却显得小心恭谨,等耿先生坐好,才敢落座。 耿先生看在眼里,觉得这小姑娘还算踏实。他问:“能喝豆汁儿吗?” 南星笑 :“我喜欢喝。” “阿鸣可是从小怕豆汁味儿。只是因为我爱喝,他才买。”耿先生亲手给南星盛了一碗。 南星端着往嘴里抿,转眼就下去小半碗。 耿先生高兴了:“喝得香着呢。” 乐鸣在一旁,饶有兴致看这一老一小一碗接着一碗喝豆汁儿。 一罐豆汁儿眼看见底。耿先生对南星说:“最后一碗,留给你了。” 南星捧着肚子,摆摆手:“不行了不行了。再喝要爆炸了。” 耿先生递过去个焦圈儿:“没事,这是水饱。来,吃点干的。” 南星伸手接过来。 耿先生又絮絮叨叨问起乐鸣学校的事。想起来,冷不丁说:“有女朋友了吗?” 乐鸣一顿。南星嘴里正咬着焦圈,小心翼翼看向乐鸣。 他淡然一笑:“有。” “我孙子这么俊,一定是有大把的女孩儿喜欢。”耿先生玩笑,“不会是洋妞吧。” “不是,是中国人。” 老先生目光炯炯:“下次回来,带过来瞧瞧。” 乐鸣和南星同时抬起头,偷看了对方一眼。那个“女朋友”,耿先生可是总见。 南星嘴里慢吞吞嚼着东西,食不知其味。 乐鸣说:“爷爷,我们得走了。我今天还得彩排。” 耿先生明显还没尽兴,他对南星说:“下次,还来喝豆汁儿么?” 南星眼睛向下弯,嘴角向上扬,笑容讨巧:“来。” 乐鸣走到门口,一推门说:“我们走了啊——” 南星也说:“耿先生再见。” “等等。”耿先生叫住他俩,“你爸,是不是这辈子都没脸见我了?我还没死呢,听说他已经开始把我挂墙上了?” 乐鸣立马说:“是啊。这不是咒您么。躲着也不是办法,要不让他来,您好好出出气?” 老先生阴沉着脸,若有似无点了点头。 南星和乐鸣刚出门,就颇有默契的一击掌。 拜师仪式,耿先生是一定不会去的。师父的话一言九鼎。一旦出了师门,就没有回头路了。 但这几十年的父子情分还在,他心里一定不忍。人前没给乐易平面子,私底下定然不会再为难。 乐鸣深知耿先生的脾气,果然,成了。 黑亮纯净的眼仁闪着光。南星说:“谢谢。” 乐鸣跟她击掌的手指一扣:“合作愉快。” 南星偏过头,脸红了 第二天。 博导乐易平,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都无限风光的大教授,整整矮了半截。 他跪在耿先生的书房外,已经四五个小时了。 命运如此不公。有人一顿饱饱的早餐就没事了,有人腿都快跪断了,还不知能不能解决。 乐鸣和南星不敢过去,怕被乐易平冲天的怨气波及。 晚了,耿先生要去睡觉,才在书房说:“进来吧。” 乐易平像得了圣旨,爬都爬不起来,还强撑着去推门。 南星想去搀扶,乐易平冲她一摆手。 他进书房,把门关好。 南星和乐鸣偷偷听墙角。 耿先生的声音传出来,醇厚,圆润:“那孩子,我见了。各方面都还是不错的。” 南星: 她分明只展示过会吃这一面。 “她拜你为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我也管不着。但你想让我承认她是我的传人,不可能!” 乐易平的声音,像是比他爸还老:“爸——” 南星和乐鸣默默对看一眼,事情难办了。原来这世上还有一顿豆汁儿解决不了的问题,看来,得多来几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音乐会(微修,不用重复进) 乐鸣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全家出动。 晏磊接了南星和乐鸣一起过去。乐易平去接耿先生。白艾薇和凯文自己开车过去。 南星和乐鸣到得最早。 乐鸣穿着合体的白色衬衫,黑色西服,头发刚刚打理过,气质迷人。 “乐迷”们还在外面没有进场,被成排的保安拦住。 乐鸣给最前面的几个签了名,跟大家挥挥手。 粉丝们喊着乐鸣的名字,为他加油。 还有几个总驻守在耿园外的,对着南星叫:“妹妹!妹妹也来了。” 南星笑眯眯说:“嫂子们,你们今天可真美。” “妹妹,你也好美好美哦!” 乐鸣从这无节操的吹捧声中酷帅地走过去,心里却嘀咕,这跟他有半毛钱关系么? 乐易平扶着耿先生到区坐好,正碰上凯文和白艾薇。 两相介绍,一一握手,前任和现任和平而友好的并排坐在了一起。 观众席灯光渐暗。 舞台上,乐鸣迈开大长腿走到中央,跟大家优雅鞠躬,又回到钢琴前坐好。 满场鸦雀无声。琴声蓦地响起。 那声音纯净美好,如同弹琴的人一样。 这是南星第一次到现场听音乐会。她被深深地震撼了。 原来,没有唱念做打,没有铿锵锣鼓,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就足可以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激昂澎湃,和缓深情,或轻快,或悠长,他用一双手,告诉大家所有的甜蜜和悲伤。 台下的观众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跟随他的和弦变换着表情。无人喧哗,无人走动,别说吃喝,连清嗓子都不敢大声。所有人都入了迷,沉醉在这黑白键盘创造出的彩色世界里。 白艾薇转头,悄悄扫了一眼乐易平。他脸上的褶子在阴影中特别明显。 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南星身上。这女孩的表情里,不全是崇拜 中场休息,白艾薇和乐易平在走廊碰上。 白艾薇一挑唇:“听说,你收了南星当学生?” 乐易平没多说,只点点头。 “我就知道,南星急急慌慌从我这儿走,一定是你给她画大饼了。”白艾薇不满,“放着好走的路不走,非要让她跟着你吃苦受罪。就为了你心里的那点执念,你可真自私。” 本来白艾薇对帮南星没多热心,可南星从她那儿离开,又回来投奔了乐易平,这事让白艾薇非常介意。 乐易平这才解释:“我也是看准了,这孩子,将来准能成角儿。” “哼,将来?你是算命先生,能掐会算?那你怎么没先算算你自己呢?” 南星站在一边等乐易平,几年前南爸南妈吵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表面看两人是为了她好,可其实根本没她什么事,两人只是找个由头吵架而已。 对于这样的无理取闹,乐易平“咳”地叹了口气,叫住南星,火速离开。 南星觉得挺奇怪。 离了婚的两个人,一直单身的乐易平明显已经放下,不跟对方计较,反而已经再婚的白艾薇一直咄咄逼人,似乎不够淡定 下半场,乐鸣选择了难度更高,技巧更华丽的几曲。 他像一个王者,孤独而傲慢的感染力统治着全场。 演出结束,几秒钟后,观众才回过神来,转瞬之间掌声雷动。乐鸣谢幕,特意向家人鞠躬致敬。在“家人区”有着一席之地的南星,也莫名地小骄傲起来。 结束后,白艾薇和凯文请音乐会全体工作人员,还有他们邀请的朋友一起吃饭庆祝。乐易平和南星送耿先生回去休息。 反而,不见了乐鸣。 晏磊发动车子,看着乐鸣为难道:“这,怎么跟白姐说呢?好些人等着你呢。” “就说我累了,想先休息。” 晏磊无奈,按乐鸣的话打了个电话,果然,白艾薇在电话那头发了脾气。晏磊自带锅盖,从容地背锅,被骂一顿完事。 乐鸣头靠在座椅靠背上,拨出一个电话:“今天,你怎么没来?” “我有事。” “什么事?” “” “我去找你。” “别,我这儿约了人了。” “谁啊?让他走。”乐鸣说完挂了电话。 晏磊打开车窗。晚上风凉,灌进来好吹醒那个不清醒的人。 乐鸣说:“磊哥,我想去她那儿。” 晏磊没说话,只一脚油门,车子开了出去。 半路,终是忍不住,晏磊闷闷说:“阿鸣,说句实话,你要是真喜欢唱戏的,就该找南星。等南星大点儿,比她强。” 乐鸣想起南星,低声笑了。“磊哥,你今天话有点多。” “阿鸣,这事,我可以不跟白姐说,但我宁可不要这份工作,也得点点你,不然,我这心里过不去。咱正常的男人,就应该找正常的女人,正常谈恋爱结婚。你俩这样的,有今天没明天,就等着哪天见光死,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虐么?“ 风从车窗里钻进来,吹得哗啦啦响。 乐鸣看着窗外光影闪动。好半天,他才说:“这世上,总有人活得容易点,有人过得艰难点。可感情本身没有错。她的年纪,有两个我那么大,要不是真的爱上了,她会做这种选择么?” 晏磊面色沉重:“那是你,别人可不这么看。压力就在那儿摆着,躲也躲不过。” 晚了,路上不堵,车子飞快行驶,街边的商店一个个掠过。乐鸣扭头看着珠宝店橱窗上的大钻戒海报:“我会给她一个交代的。绝不会让她见光死。” 晏磊从后视镜看了眼乐鸣,心里咯噔一下。 楚纯一个人在家,电视开着,屏幕上的光不时闪在她的脸上。 她心事重重,身边放着手机。 这天一大早,白艾薇就发短信给她: 门铃声一直响。 她没去开门,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动不动。 等了一会儿,门铃不响了。 手机又开始响,她不看也知道,是乐鸣。 这么折腾了好久,门铃再次响起。 楚纯猛地站起身,被白艾薇扇过一巴掌的那半边脸突然烫了起来。想起她受的那些屈辱,楚纯眼神一狠,干脆地打开了门。 乐鸣回到耿园,已经是清晨。 乐易平照例住在耿先生那里。只留南星一个人看家。 南星一整晚没睡踏实,床头放着一个小礼品袋。这是她准备送给乐鸣的音乐会礼物。 大门响了。 南星一骨碌爬起来,从房间跑了出来。 乐鸣身上的衬衣有些皱,西服外套搭在他臂弯。 南星靠在廊柱上,对着他出神。 乐鸣从她身边经过,对她笑笑,轻松说:“早。” 南星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乐鸣走到卫生间,正放水,听到外面有人憋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他正要发作,外面的人又说:“你这是鸡大调吗?” 乐鸣隐忍着: 他出来,看见南星正在洗脸池洗漱。 水珠挂在她脸上,显得她人清爽利落。 乐鸣忿忿,瞪了她一眼,快步离开,走进自己房间。 不多会儿有人敲门,南星探进来半个脑袋,手指勾着一个袋子。 她把袋子递给乐鸣:“送你的礼物,演出成功。” 乐鸣没了脾气。他对着南星晃晃袋子:“现在可以看吗?” 南星点头。 乐鸣打开,里面是一个水晶的小摆件,一个小熊坐在钢琴边。 他问:“这不便宜吧?” “还行,拜师那天,你爸给我包了个大红包。” 可真够败家的。乐鸣吓唬她:“我一年上百场演出,你每场都送?” 南星掰着指头:“那我也得多演几场,有来有往,不能吃亏。” 乐鸣笑。突然想起来,他问:“我的粉丝跟你挺熟的?” “凑合吧。” 乐鸣嗤的一声。 南星倒骑着椅子,两手交叠,垫在椅背上,低头把下巴往上一搁:“你知道吗?我也有粉丝。” 乐鸣坐在床上,伸直双腿,有点累。“是么?” “嗯。”南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她的微博给他看。 她的微博里,有些演出的照片,妆化得很重,有些古装照,背景唯美,妆容精致。虽然数目不多,倒是也有些粉丝,转发地也很勤快。 乐鸣上下眼皮直打架,随口说:“可以啊。” 南星看他,试探说:“你昨晚上,没睡好?” 乐鸣答应一声。 她站起身,一低头,视线正正对准他喉结上的咬痕。 南星愣住,对着那紫红印记眼波流转,她问:“你脖子怎么了?” 乐鸣笑着把她推出门外:“你才多大,别瞎问。” 南星晕晕乎乎往外走,走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想着那痕迹,头皮一紧,瞬间丢了魂儿。 半晌,睫毛微颤,她伸手拉开衣领,往里看了一眼:“多大?还行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你赢了 疲劳,又亢奋。 乐鸣很快睡着,又很快清醒。 窗外不知什么鸟,叫得好听。他索性躺在床上抽烟。 不一会儿晏磊的电话打来:“出来吧,外面粉丝多,你精神点啊。” 乐鸣“嗯”了一声,挂断电话,起身,一手抽烟,一手解衬衣的纽扣。 解了大半,他把烟塞进嘴里,从头顶用力把衬衣扯掉。 衣柜的镜子里,映出他厚实的侧身。 乐鸣扭头,默默注视着喉结和胸背上的咬痕。 他咬住烟,从牙缝里呼出一口烟来。 换好衣服走出房门。园子里静得出奇。 乐鸣扯着喉咙喊了一声:“南星?” 没人答应。 他又喊了几声:“南星南星” 还是没人。 其实他找南星也没什么事。南星这会儿真要出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走到大门口,他一把扔掉手中的烟屁股,开门出来。 南星正在门外的最后一阶台阶上,居高临下对着一个“嫂子”。 那女孩把一个盒子往南星手里一塞,说:“唉,一会儿,把这个给你哥。” 南星对着那盒子看了半天:“这什么啊?” “耳机。” 南星鼓捣着想把盒子打开。 那女孩儿说:“喂,我这包装不便宜,你别给我弄坏了。” 乐鸣一出来,乐迷们一拥而上。 晏磊和保镖站在门口,从这些人里硬劈出条缝出来,护着乐鸣往外走。 几个人坐进车里,车子刚要启动,乐鸣眼尖,降下车窗,隔着人喊:“南星——” 南星抬头,迷茫地东张西望。 加长车跟条鳗鱼一样,在人缝里游走。乐鸣拨通电话,那头半天才接。 他大声说:“不许收人东西。” 南星顾不上挂电话,跑过去拉住正追车的女孩儿,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得,你老公疼你,怕你花钱,你还是退了吧。” 乐鸣挂上电话。 晏磊笑得快岔气了:“南星这丫头有毒,哪哪儿都有她。” 才睡了没几天安稳觉,南星这天一大早,就被南世东一个电话给闹起来。 她刚一开门,南世东已经跳上台阶,急不可耐。 “你妹妹病得不轻,你快给我点救命钱。” 南星霎时睁大眼。“哪家医院?我看看去。” “唉,不用,没去医院,在家呢。” “不是病得不轻么?赶紧上医院呐。” “这不没钱看病么,怎么上医院?” “那行,你带着妹妹赶紧上医院,我带着钱这就过去。” “你去干什么,给钱就完了。” “不见妹妹,我不给钱。” 南世东说了半天,热出一身汗。他泄了气,拉起上衣扇着汗:“亲闺女,行,你赢了。你这是逗我玩儿呢吧。” 南星说:“我妹也是你亲生的,没事儿你少咒她。” 南世东干脆把上衣掀起来,往脸上一蒙,擦了一把。 以前挺帅一个人,如今只剩下排骨了。 南星看了一眼就别过脸,从口袋里拿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钱,塞进南世东手里。“这是给妹妹的。你不许再碰那东西。” 南世东拿着钱,试了试厚度,扭头就走。 走几步,他又回头:“这点钱就把我闺女卖了,没门。星儿,过几天我还来啊” 南星愣愣对着南世东,坚持不住,抱住腿蹲在地上。 好一会儿,她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破瓦片,冲着南世东消失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哽咽喊:“你就不能饶了我?” 一个篮球滚在脚边,南星有气没地儿撒,抬起脚,踢飞了。 路边男孩儿一跺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南星瞪他一眼:“是不是爷们儿?哭个屁!”说着,跑过去帮他找球。 好不容易追到球,南星弯腰去捡,一辆车从胡同口疾驰而来。 南星正蹲着,被人拦腰抱起来,一甩,结结实实糊在墙上。 她还没来及骂人,那人先急了,骂得却不是她,反倒对着那车吼了一嗓子:“会不会开车呐你?!” 那司机“叭叭”使劲按喇叭,嫌不够,又打开车窗,伸出个圆寸脑袋,骂骂咧咧说:“我开二十五年车了,碰瓷的见过不少,你这种偶像剧的碰法,我特么接受无能!” 还不能忍,又伸出手,冲天竖了个中指。 南星刚是被南爸气迷糊了,反应有点迟钝。她站定了,对着乐鸣说:“行了,我的错,看把那货给委屈的。” 乐鸣弯下腰,侧着头对着她的脸嘲讽:“你还知道自己有错?” 南星嘴角一撇,轻声说:“我爸,刚来了。” 乐鸣收起不正经,深吸口气:“走了?” “走了。” 他拍拍南星肩膀:“没事了——” 话没说完,手机铃响。 他快走几步,接通电话:“对是,要红玫瑰,999朵凯宾斯基。” 南星定在原地。这天是三号,楚纯生日。 乐鸣收线,对南星说:“走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南星问:“她生日?” “嗯。” “我不去,她也没请我。再说,她生日,你带着我,她看见了,别再气得提前进入更年期。” 乐鸣不喜欢别人拿楚纯的年龄说事。他枕起脸,看了南星一阵,一言不发离开。 楚纯特意打扮了一整天,spa,化妆,做头发,选配饰,还穿了乐鸣喜欢的旗袍,神采奕奕。 她下车,乐鸣已经在隔了几步的地方等着。 他眯着眼对她笑笑。 楚纯也望向他。 傍晚,连阳光也变得柔软了。他穿着淡青色的衬衣西裤,细长的眼睛,紧绷的单眼皮,高挺的鼻梁,性感的嘴唇,方下巴,比同龄人要更加成熟深刻。 没有人开口,仿佛这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 乐鸣把手放进口袋,捏了捏,里面是一个丝绒盒子。 手指颤动,掏出这个盒子,比按下钢琴的第一个音符,要难千倍万倍。 转眼,不知从哪里呼呼啦啦出来一队粉丝,高喊着乐鸣的名字。 手指缩回去,乐鸣伸手跟大家打了个招呼,便拉着楚纯匆匆往里走。 这世上,属于他们的安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知谁在两人身后争论:“这是小鸣的妈妈吧?” “对啊,可真年轻漂亮。” “不是,他妈我见过。” “那这是谁?” “可能是他姑,或者他姨。” 争论无果。 楚纯的高跟鞋扭了脚。她停在那里,面色苍白。 乐鸣愤怒地转过身,却被楚纯紧紧拉住。 她求饶一样看着乐鸣:“别去。跟她们没关系。” 这种事,越描越黑。 乐鸣不听,执意大步走了过去。 “啊——”楚纯失神跌倒。 乐鸣这才站住,那股疯劲上来,眼睛里黑得透不出一点光。 楚纯轻呼:“阿鸣,我还要脸,快回来。” “阿鸣!”她又叫了一声,双手撑地,试着站起来,样子狼狈。 乐鸣直接走过去,从身下抱住她。 楚纯使劲把人推开,单脚跳着,若无其事往大堂里面走。 乐易平刚下电梯,赶紧小跑着过来,扶着楚纯絮叨:“小纯,怎么,崴脚了?让你别穿高跟鞋,就是不听从小就爱臭美能行么?” “能行。”楚纯回头,催促,“阿鸣,你跟着啊。” 乐鸣紧紧攥起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两个鸡蛋一碗面 乐鸣站在耿园门口。 晚上,胡同里的空气温乎乎的,让人浑身躁得慌。再加上那股像是地沟油炸过的黄酱味,乐鸣迫不及待地摸出了一根烟点上。 这晚,楚纯的态度让他非常不爽。如果一句话不说晾着他也好,起码让他觉得他跟别人还是有区别的。可楚纯偏和他有说有笑,这跟受邀而来的其他人完全是一个待遇。 趁着路过,乐鸣把人拦住,问说:“你什么意思?” 楚纯扫了一下四周,大概怕他脾气上来瞎闹,只得压着嗓子,低头说:“刚才,你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 “多奇怪呐,”乐鸣嗤笑,“我该哈哈大笑么?该拍着手叫好?” “阿鸣,你刚吓着我了。你反应比我还大,只能说明,有些事,你比我还要更加介意。” 乐鸣非常不耐烦:“这什么狗屁逻辑?你心里不痛快,就拿我说事儿?” 楚纯左右看看,都是熟人。她紧张道:“现在没空,等结束了,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准没好事。乐鸣盯着她的眼睛:“巧了,我不想谈。” 说完,他快步走出餐厅。 走廊砖墙的毛茬划破了他的手臂,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出来了。 那群粉丝来得蹊跷。别人的生日宴,他的粉丝? 乐鸣脑子里跑马灯一样,闪现着到场的那些宾客。他爸乐易平那一挂的,看那些粉丝就跟社会毒瘤一样,不可能通知她们过来;跟楚纯交情好的那些朋友,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 既了解他的秘密,又知道楚纯当天办生日会,还跟他粉丝关系挺好的——这题就太简单了,对智商基本没要求。 乐鸣在栏杆上用力捻灭手中的烟,推开了耿园的大门 耿园的厨房里,灯火通明。 乐易平装修厨房的时候,在天花板和四面墙上装了不少灯。饭厅的餐桌上,还吊着盏超大水晶灯。 他曾经得意对南星说,吃饭的地方,要敞亮,吃得才舒坦。 南星拿起小锅烧上水,流理台上,还放着一包老坛酸菜面。 有人进来,脚步沉重,面色不虞。 南星飞起眼梢,瞟了他一眼。 乐鸣直勾勾瞪着她,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几点了,才吃饭?” 南星没理他,背过身,拧开水龙头,冲洗着一把小青菜。 水声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磨着人心。 把菜洗干净,她在水槽里甩了甩上面的水,问说:“这是生什么气呢?999朵玫瑰没管饱?这五星级大饭店可真不厚道。” 乐鸣轻哼一声,拉起一把椅子坐下,烦躁抽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看看她,又从唇间扯下来。 “没事儿,抽吧。”南星掀开锅盖,热腾腾的水汽浮上来,“慢性自杀,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比吸/毒强。” 乐鸣手指收紧,一根烟被揉成一团。 “你要不要再吃点?”边说,她边利落地往锅里打了两个荷包蛋。 再回头,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南星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把面和青菜下进锅里。 面煮好,南星用筷子把青菜和荷包蛋摆了又摆,还切了片胡萝卜花放在上面。她拿起手机,对着这碗面一顿猛拍,又把照片放进软件加滤镜,调效果,忙活半天,活生生把一碗方便面p成了人间美味和黑暗料理两个版本。 放下手机,面有点冷了。 南星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一双筷子一个碗。水晶吊灯亮得刺眼,连个对影成三人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拿起筷子,把已经泡软的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眼看快要开学,南星却得到了转学的消息。 她之前上的是普通高中,南爸没想让她继续走京剧这条路。 可拜师后,乐易平执着地为她奔走忙碌,托关系求人,终于得到了学院附中的一个额外的入学指标。 办公室里,摆着一大堆表格要填。乐易平没抬头,随手接过南星递过去的身份证,看了一眼,突然顿住了。 八月三号,那天也是南星的生日。 乐易平抬起眼皮望过去,南星正咬着笔头,拨拉着厚厚一沓纸乱翻。 他清清嗓子,说:“一会儿有个考试,你别紧张,好好发挥。” 南星一笑,满脸透着机灵:“放心吧。紧张不紧张,影响不大。” 他还不信,以为南星吹牛。 直到面试出来,两个老师齐齐拉住乐易平的手,郑重道:“乐教授,你收了个好学生呀!”他这才笑出声来,觉得比那天看乐鸣的演出更有面子。 就要回去,站在附中大门口,乐易平说:“刚看你身份证,才知道错过了你的生日。今天高兴,师父给你补上。” 南星只顾着看路找车,随口说:“不用。” “不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给小纯过的生日,也要怎么给我们南星过。” 南星淡淡一笑:“两个鸡蛋一碗面,我每年都这么过生日来着。” 到底是觉得欠她的,乐易平的心里愈发难受起来。他说:“要不,我们去买个大蛋糕?” 南星玩笑说:“我不要蛋糕,我要玫瑰,红的。” 乐易平当了真,拦辆出租,跟司机说:“这附近,哪儿有大点的花店?” 花店里,看花了眼,南星才挑出一朵来。红色的香槟玫瑰,镶着金边,被安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乐易平说:“怎么半天才挑了一朵?” 南星抱着盒子说:“好拿。” 乐易平只得付了钱。 站在马路边,南星一手抱着玫瑰,一手挽住乐易平的手臂,甜滋滋说:“师父,你真好。” 爹不待见儿子疏离,连老婆都嫁给了别人的乐易平,总算体会到了一点人间温暖。他对着南星,满是褶子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菊花。 乐鸣从那天后,就没再出现过。连他屋子里的行李,都是晏磊替他收的。 晏磊专门挑了个乐易平不在家的时候过来,门大敞着,几支手机响个不停。 南星站在走廊上,靠着廊柱,安静看着。 他两手忙不过来,手机按了免提,估计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避讳。 那头是个粉头,娇滴滴喊:“大叔——” 晏磊把乐鸣衣柜打开,把一套套正装连同衣架一起抱出来,呼啦一声扔在床上,答应一声:“说事。” “我们小鸣接下来的行程,给透露一下呗。” “哎哟你们这些磨人的小妖精,你们小鸣马上就要上飞机了,直接去机场送吧。” 南星听得打了个冷颤。 “航班号你发给我吖。” “行,说好了,只准送,不准买票上飞机骚扰。还有,多叫点人,别像上次,跟游击队似的,丢人。” “知道了知道了。饭店那次我们去的人也不少,被保安一赶,都走散了。” 晏磊忽地抬起头,看了眼南星,伸手挂断了电话。 不多会儿,他拖着个行李箱出来。 等人走到身边,南星才不冷不热开口:“需要我帮忙吗?” 晏磊嘿嘿傻笑:“得,你也甭跟我客气了。我收半天,你看半天。我收好了,你想起问我来了?” 南星瞥了他一眼,索性不理睬,转身进了乐鸣的房间。 乐鸣在这里住了没多久,东西不多。房间里,除了床单被晏磊弄得皱皱巴巴,其他地方,都还算整齐。 窗下,放着一架钢琴。 南星打开琴盖,伸出食指,一溜按过去,一扭头,扫见床头柜上放的一个盒子。 是她送的那个弹钢琴的小熊。 南星蓦地,不高兴了,走出他的房间,恶狠狠摔上房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铡美案 南星开学都一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回耿园。 这之前她去过一次她爸那儿。拜师那次,乐易平包的红包确实不少,但本着上学要省着点花的原则,南星没舍得给南世东留钱,只给妹妹买了点奶粉水果和婴儿辅食。结果,连顿晚饭都没吃,她又被气得回了学校。 槐树胡同。 天气转凉,早晚要加件外套。 胡同里没什么变化,只少了个把人而已。 南星坐在马扎上听八爷拉琴,手里的驴打滚一口也没吃。黄豆粉洒了一地,招来一大群蚂蚁。 八爷边拉琴边问:“阿鸣给你打过电话吗?” 南星不答。 琴声没停:“他可能事多。离那么远打电话,不方便吧。” 这话,听起来连八爷自己都不信。南星却点了点头。 拉了一会儿琴,八爷瞄了一眼南星手里被捏成麻薯的驴打滚,又悠悠道:“嘿,这臭小子。” 南星笑了,三口两口把驴打滚吃完。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黄豆粉,从书包里拿出一顶棒球帽,扣在八爷头上。 八爷拉琴的手停下,拉住帽檐正了正。 南星左右瞅瞅:“挺帅的。”她拎着书包往胡同另一头走,“八爷爷,一会儿我做好饭给你送过来,你自己就别做了。” 耿园里,园艺工人正在修修剪剪。机器开着,园子里一片轰鸣。 乐易平戴着个大口罩,顶着个防噪的大耳机,正一点点挪一块石头。 南星把运动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顶,把鼻子嘴都缩进去,走过去,帮他一起搬。 乐易平一抬头,大声喊:“南星回来了!” 南星点点头,问:“这石头搬到哪儿?” 乐易平还挤着一脸褶子傻笑,一点儿都听不见。 南星放弃。 “这些树啊花啊,再打磨一年,就更好看了。”乐易平眼看就破音了。 南星嗯嗯啊啊地点着头。 “这石头”乐易平咳嗽一声,“这石头,要搬在那个岔道口。” 总算知道搬哪儿了。 “园艺师傅说了,这岔道不能有有锐角!” 南星终于懂了,什么叫聋子话多。她指着一园子人,也大声问:“这些人需要管饭么?” “啊?” 南星踮脚,摘掉了乐易平的大耳机:“一会儿”她往嘴上比了比,又指指那几个师傅,“几个人,吃饭?” 乐易平终于听懂,比了个二:“我,你,只有咱爷儿俩。” 饭厅里,乐易平不停喝水,仍是咳嗽,也不知是被土呛的,还是扯着嗓子喊的。 南星做了不少菜。 乐易平吃得挺香:“新学校怎么样?同学关系处得好不好?” 南星说:“还行。” 乐易平不信:“那些人,都是两年前就考进去的,家里条件又都不错,全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你一个插班生,刚开始,他们肯定不愿意搭理你。” 南星一脸坏笑:“我们学校有个京剧老师,那人据说叫附中一把刀,逮谁劈谁,平时我们同学看见都要绕着走,生怕溅一身血。第一天上课,他突然跟我握手来着,一个劲问我,乐老师好吗?耿先生身体怎么样?还夸我,是个好苗子。”她一耸肩,“下课后,好多人跟我搭讪。” 现在的社会,连小孩都这么现实。乐易平笑了,这一把刀,跟他关系不错。私下里,他特意请这人对南星多加关照。 他问:“那你跟他们玩了么?” “玩了。有人跟我玩,我当然玩了。” 他吃完饭,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递给南星:“明天回去的时候,买点零食,拣好的买,带到宿舍跟同学分分。” 南星往回一推:“不用。” 乐易平一脸严肃:“你别觉得不好意思,我是你师父,这是应该的。” 南星得瑟:“两码事。那点零食能换来真爱么?真想跟我好的,得买零食给我吃。” 乐易平服气。看看什么都搞得定的南星,再想想他家一根筋的乐鸣。孩子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关键他明明比南星她爸强那么多呢。 唉,乐易平无声叹了口气。 后院,有工人正在往院子外墙的水里打上木桩,拉上网,好跟那片野湖划清界限。这个园子,是耿先生家的老宅。乐易平放弃高档社区的公寓,一辈子住在这里,一块石头一片瓦,倾尽心力打理,也不知是为了打动师父,还是为了报答父亲。 南星从那放行头的房间经过,看见里面亮着灯。她来到前院,拐到乐鸣的房间。不用开灯,她熟门熟路拿走了那只小熊。 乐鸣站在一个剧场门口。 这里环境不错,就是房子旧了点。 在耿园,晏磊曾说过,纽约一家京剧社团要关门卖掉。 就是这里。 乐鸣开门进去,又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这里,已经被晏磊买了下来。晏磊非常靠得住,不多问,也不会多说。 保安早就不在了,里面那些红木雕花的桌椅,被偷走了大半。 乐鸣走到后台,按开关。灯没亮,这里还没通电。 周遭一片漆黑,只从高窗上透过一丝清淡的白。 桌上还有些来不及收的油彩。架子上的刀枪把子倒是还在。 乐鸣从台口上去,来到舞台上。 他平躺,完全陷入阴影之中。 那年他七岁。 台上演的是《铡美案》。 一身素衣的秦香莲上台,手上牵着两个娃娃。 一个是冬哥,一个是春妹。 春妹第一次上台,恨不得同手同脚。 冬哥是资深龙套,神色自如,像站在自家客厅。 戏演到一半,冬哥拽了拽春妹,小声说:“你挡着娘了。” 乐鸣演的,不是冬哥。他第一次上台,就穿着女孩的衣裙,演的,是一句台词没有的春妹。 那天回去,白艾薇和乐易平大吵了一架。 白艾薇把乐易平的戏服一件件往外扔,她像是失去了理智,大喊着:“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我的儿子,我不允许他再走这条路。” 一件件绣着仙鹤凤凰c明花艳草的帔褂,沾上尘土,紧接着又被白艾薇高跟鞋尖细的鞋跟撕扯。 乐易平也红了眼:“你嫁给我的时候,当我是什么?你跟我生儿子的时候,当我是什么?” 白艾薇愣住,脸上挂着泪。 乐易平看着一地狼藉,痛心道:“这是艺术,我他妈,是艺术家。” 妆还没卸干净的乐鸣,默默跑出了耿园。 他想去找爷爷。 去耿先生家的路他还不认得,但爷爷演出的剧院,就在耿园附近。 父母一次次争吵,乐鸣一次次去找爷爷。 耿老板非常忙,通常不会呆在剧院。 但那些生旦净丑,文场武戏,却像是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戏服一穿上,再被油彩蒙了脸,里面的人,就不是自己了。唱念做打,都跟现实生活中的人截然不同。站在台上,像是另一个灵魂进入了身体,讲的是百年的故事,演的是千年的人物。 连冬哥都说,你挡着的,是娘。 乐鸣始终不明白,同一样东西,父亲近乎痴迷,母亲却极为抗拒。 这东西对他来说,神秘也刺激。 繁忙的后台,有人穿着绣花鞋轻盈走过。横冲直撞的乐鸣一不留神,就跌进了她的百褶裙里 如今,这破剧场里,仿佛完全的黑夜。 乐鸣觉得非常放松。 舞台深处,老鼠啃噬木板的声音,像是一串脚步声。 有人正从后台上来,顿时,锣鼓点锵推锵推响起来,“咿——呀——”出场,几步走到九龙口,一回身,亮相,台下一片“碰头好” 乐鸣的呼吸愈发粗重。 他躺着,拨打电话。 那头是女声:“阿鸣,大半夜的,怎么了?” “扮上,我想看看。” 视频中,那头的人一边忙活,一边说:“你那儿怎么那么黑?我看不见你了。” “没有灯。” “你在哪儿?” “” 白艾薇在乐鸣住的地方,正大发雷霆。 这几年,她的脾气越来越差,仅剩的那一点耐心,都留给了她老公凯文。 晏磊哄着她:“白姐,阿鸣是练了琴走的。” 白艾薇一拍桌子:“他晚上还有三个小时呢。” 晏磊干笑:“人一个月,总得有那么二三四五天不想练琴。这是自然规律,白姐,你懂得。” “你少贫,快把人给我找回来。” 晏磊赶紧往外走:“行,这事交给我了,找不着他,我绝不回来见你。” “等等。”白艾薇长长的一声,叫住了晏磊,“走一个还不够,你也想溜?” 她伸手,点点她面前的沙发:“坐下,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 晏磊无奈,坐下拨电话。 “按免提。” 晏磊只得照做。 电话接通,晏磊看了眼白艾薇,低声说:“阿鸣,我看了眼自己的血槽,白姐要是不发大招,我应该能撑过今天晚上。” 乐鸣半天,突然笑出来:“我马上回去。你虽然被练废了,那我也舍不得你死透了重练。” 晏磊挂上电话,对着白艾薇一摊手。解决了。 白艾薇仍是一脸不爽,语气倒是缓和许多:“我亲儿子,我都叫不回来,让你小子一句话给叫回来了?” 晏磊心累揉揉脸:“白姐,你想让我怎么个死法,告诉我,不用你亲自动手,我可以自己去死一死。” 乐鸣回来,拍拍晏磊的肩膀,两人交换了下眼神。 终于交接。 乐鸣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妈,今天吃什么?” 白艾薇说:“你先告诉我,马上就要录专辑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乐鸣起身,拿了杯水喝。 他坐下才说:“我跟凯文都商量好了,你忙你的去吧。” 白艾薇说:“知道我忙,你还给我添乱。凯文的四十五岁生日马上就到了,他生日party上,你要不要弹一首?” 生日,又是生日。他听乐易平说,那天,居然也是南星的生日。他看到南星发到朋友圈上的那碗面,那天,他应该陪她把面吃完的。 “当然,”乐鸣平淡说,“不但是古典圈,恨不得全音乐圈的人都来,我能不给你露脸么?” 白艾薇这才欣慰:“你要知道,凯文看好的,不单是你一个。他培养了不少高手c天才。你如果摔下来,会有多少人挤破头顶上?这种紧迫感,你必须要有。” 乐鸣哼了一声:“妈。我这次准把凯文给哄高兴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白艾薇两手按着桌子站起来:“儿子,还没到你跟我谈条件的时候。” 说完,她跟保姆叮嘱了几句,匆匆忙忙下楼。 乐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楼梯口,居高临下看着白艾薇:“妈,你说,我如果不弹琴了,还能干什么?我说不定是个学霸,像我爸那样,当博士,当教授。或者,我什么都不是,跟小混混一起吹牛泡妞喝酒打群架,最后找个勉强能干的工作。这样,也是一辈子。” 白艾薇后背一僵。 对于一个什么事情都要纹丝不乱掌控的人来说,这样的对话,让她感到绝望。 她的儿子,18岁,他叛逆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 乐鸣对着镜子,微微调整了一下领结。 巨大的落地窗前,阳光正好,镜子里的人,被阳光描了一层柔和的虚边。 白艾薇递过来一对袖扣。 他接过,微微低头,发梢和眉顿时染上淡金色。性感的嘴唇一抿,修长的手指,把衬衣袖口系上。 少年意气风发,健步如飞。 白艾薇紧追两步,把白色的西服外套,搭在他的肩上。 乐鸣边走边穿。 白艾薇望着他的背影满意道:“今天我儿子开场,一定能让人眼前一亮。阿鸣,好好表现!” 乐鸣沉默向前,有种胸有成竹的淡定。 凯文的生日。 宽大的草坪上,站满了正装前来的宾客。 鲜花搭成的景观,闪烁的灯箱,凯文的巨幅签名海报,接待处堆积如山的礼物,精心装饰的餐桌,香槟和小食今年的party格外热闹。 白艾薇挽着凯文出场,后面跟着他们领养的五个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孩子。 来宾一阵欢呼。 凯文跟大家致谢:“谢谢大家为我送上二十五岁的生日祝福。” 台下哄笑声和口哨不断。 凯文亲吻白艾薇:“谢谢我漂亮的十八岁的太太。” 又是一片掌声。 “还有我的孩子们。在我眼里,他们都是天使。”凯文转身跟孩子们一一拥抱,扭头问白艾薇,“鸣呢?” 身后大厅的门缓缓打开,璀璨灯光下,是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和一个白衣少年。 琴声响起,宾客走进大厅。 乐鸣弹奏的,不是传统的古典钢琴曲,而是一首爵士钢琴曲。 凯文听了,突然伸手捂住嘴,胸口因为激动不停起伏。 好美的和弦。 这是凯文18岁时写的一首爵士曲——《夜即是黑》。 如今又经过乐鸣改编,激荡的旋律中,感伤的情绪,浓得化不开。 一曲结束,凯文的眼泪终于落下。 他快步走过去,坐在乐鸣身边,跟他四手联弹。 这场生日party,开场就是高/潮。 18岁的曲子,18岁的琴声。 父子间的感动与默契,让宾客不由得动容。 晚宴过后,大家开始喝酒聊天。房子里顿时喧闹嘈杂起来。 凯文轻轻敲了敲乐鸣的后背,跟他使了个眼色。 一路溜上楼,连楼梯上也到处都是人。 凯文恶作剧似的,偷偷推开白艾薇更衣室的门,两人迅速钻了进去。 地毯上横七竖八摆着几双高跟鞋,一看就是白艾薇匆匆试过来不及放回去的。 凯文把高跟鞋拎起来,像扔标枪一样一个个扔到衣帽架的最顶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西服里掏出两瓶威士忌。 他递给乐鸣一瓶。 两人用力碰了下酒瓶,撒欢喝了起来。 凯文说:“鸣,谢谢,你给了这首曲子新的生命。这是我的第一个作品,我一直觉得它不够成熟,太青涩。但今天,你让我体会到,18岁,原来可以拥有更真实更厚重的感情。” 乐鸣半仰着身体,猛灌了一口。 凯文也猛灌了一口。 这里没人打扰。两人半天没说话,都很享受这短暂的清净。 凯文突然笑了起来。 “我第一次,是跟我的高中同学。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们就在我的房间滚了床单。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我接了一个表演。那次,我和你今天一样,带着一种变态的亢奋,不像是在弹琴,而是在艹琴。” 乐鸣弓着背,轻晃着酒瓶。他轻声说:“你听出来了?” 凯文又喝了一口酒,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和乐鸣,沉声说:“那个女人,不适合你。真正的爱情,不会让你这么迷茫。真正爱你的人,也不会让你像这样受伤。” 乐鸣低着头,没有反驳,也不表示认同。 陷得越深,越觉得自己的这段情感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呢,自欺欺人而已。 外面传来一串爽朗笑声。 凯文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白艾薇正端着杯酒站在泳池边,谈笑风生,左右逢迎。 他揶揄:“嘿,这可是我的生日。” 乐鸣看着他笑了起来。 凯文喝了口酒,悠悠说:“你妈这个人,有时候让我感觉太过强势。” 乐鸣沉吟一阵:“她以前不这样。之所以变得强势,是因为,她曾经爱过的男人,让她失望了。”他拿自己的酒瓶,跟凯文的碰了碰,“好好对我妈。” 凯文喝了口酒,稍停片刻,伸手拍拍他的肩:“我会的。” 乐鸣起身要走。 凯文也爬起来,冲着乐鸣嚷嚷:“嘿嘿,别走啊,我还想跟你喝个酩酊大醉呢。” 乐鸣向外一指:“今天可是你的生日。” 凯文笑笑,妥协地走了出去。 乐鸣拎着那半瓶酒,对着凯文的后背又喝了一口。 他今天的任务,是把凯文给哄高兴了。 到底不是亲爹。 对着乐易平,乐鸣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人弄得不痛快,让他吐血捶胸拽头发。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照常还是亲爷儿俩。 儿子还惦记着跟妈提条件。 趁着白艾薇高兴,乐鸣说:“妈,新年音乐会之后,我想回去几天。” 白艾薇从上到下审视了他一阵,终于开口:“行。” 乐鸣没想到,白艾薇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他心里舒坦,又跟白艾薇有说有笑闲扯了一会儿。母子之间的对话,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和谐过。 乐鸣不知道的是,白艾薇早在凯文生日当晚,就跟楚纯打过电话。 电话里,她向楚纯下了最后通牒:“给我儿子来个痛快的,不然,我让你一辈子不痛快。” 擅于掌控局势的白艾薇,怎么可能允许她的儿子,因为这个女人来跟她谈条件呢。 帝都的冬天,刚下了一场大雪。 乐鸣赶在这场大雪前,回到了耿园。 这几个月,他过得非常糟糕。糟糕到他觉得每一天都不太真实。 先是楚纯在电话里提出分开。他一个字没说,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他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拼命练琴,想把她的这个电话忘掉。 录专辑时,凯文作为总监,应景地拿掉了两首炫技的作品,换上了能让人听“湿”的悲情曲目。 专辑的效果很好,在圈子里口碑一流。 年轻,帅气,多情,琴技。他不但是天才,还成了闪着光的偶像。 一时间,合作和演出的邀约,还有各种各样的访谈代言,充斥了他的生活。他的经纪人在两个月之内,被成功累瘦了10磅。 他回耿园的行程,只有晏磊一个人知道。直到下了飞机出了机场,他才先斩后奏地给白艾薇打了个电话,并且在白艾薇暴怒前,及时把电话挂断。 梅兰芳大剧院。 楚纯晚上有演出。 乐鸣等在门口。电话不能作数,得见了真人才行。 路灯下,雪片飞舞。 楚纯的身影出现。 乐鸣观望了一下,查看周围有没有狗仔跟拍。 眨眼功夫,就看见三个人从一辆宾利里出来,把楚纯围住。 演老生的团长本来跟楚纯在一起,这会儿被人一把推了出去。 乐鸣径直走过去。 这些人里,其中一个倒还客气:“楚老板,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吃顿饭,认识认识。” 团长怕惹事,硬挤进去好言相劝:“今天晚了,改天,我把团里的名角儿都叫上,咱好好聊。行不行?” 对方一句话没说,按着脸直接把老团长又一次推了出去。 老团长一个踉跄,被人扶住。他抬头,眼睛一亮,小声喊:“阿鸣。”说着,又忧心忡忡往楚纯的方向瞅。 楚纯耐着性子说:“改天吧,今天有事,我约了人了。” “哟,约谁了?” “约我了。” 几双眼齐齐循声望去,乐鸣站在那儿,呼出一口白气。 楚纯脸色惨白。 乐鸣直接过去,拉上她就走。 有人从后边按住他肩膀:“兄弟,可不带这样截胡的。” 乐鸣仍是拉着楚纯往前走,可按在他肩上的手丝毫不见松动。 几个人开始骂骂咧咧:“这是唱的哪出?《大英杰烈》?匡郎英雄救美?” “这英雄嫩了点儿吧。这是你妈还是你女人呐?” “你特么还想睡你妈呢。” 乐鸣没说话,猛然转过身,直接一记窝心脚,狠踢在身后那人心口。那人没防备,大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顺带堵住了后面的两个人。 团长在一边说:“阿鸣快走,我报警了。” 乐鸣看看楚纯和团长这俩拖油瓶,又不甘心瞪了那三个人一眼,咬着牙说:“走吧。” 后面那三个人居然奇迹般没跟过来,也不知是不是老团长那句报警起了震慑作用。 车上,老团长一个劲念叨:“幸亏遇上你了阿鸣,这几个人都缠了楚老师小半年了。” 乐鸣从后视镜看了看楚纯,没吭声。 老团长终于发现问题:“诶?你怎么来了?” “我找她。” 可能刚才那几个人骂骂咧咧的话给了老团长心理暗示,他突然疑心瞅着乐鸣问:“总见你找楚老师,有事么?” 乐鸣听到一声紧张的吸气声。他嗤的笑了。 车子停住,他说:“你到家了。” 团长看了眼周围,又不放心看了看车里的两人,摘下帽子摸着光头边下车边说:“你先送楚老师多好。” 乐鸣一脚油门把车开走。 两人一路无言。 车子停在楚纯楼下,乐鸣说:“下车吧。” 楚纯松了口气,又有些不是滋味。她抬头看着乐鸣的后背,说:“你找我干什么?” “接你回家啊。我都回来了,能不找你么?” 楚纯一咬嘴唇:“呀,祖宗,好合好散,你饶了我吧。” 乐鸣转身,把手搭在椅背上,笑着问:“你自己能上楼么?还是我送你上去?” 楚纯对着乐鸣这张笑脸琢磨了一阵,总觉得他没憋什么好屁。 她拿起手袋,推开车门,又不放心似的回看了乐鸣一眼。 乐鸣点上烟,对上她眼:“怎么?看我没为你殉情,你挺失望呗?” 楚纯匆忙扫了眼四周,轻声说:“阿鸣,求你了。” 雪越下越大,路上又堵,车开了好久。 乐鸣怕胡同里难走,就近在大马路边找了个停车位,把车停在那儿,自己走路拐进槐树胡同。 耿园的大门就在眼前,他停下,站在原地低头摸大门钥匙,忽地发现地上多了个影子。还没回过神,后脑勺就被抡了一下。 这一下抡得挺结实,他眼前顿时像放烟花一样炸开了。 他想转头看看是谁,可脖子扭不动了,只能转身。 又是一下,他腿一软,两手撑在地上。 血顺着耳根流到下巴,又一滴滴落在雪上。 眼前呼呼啦啦多出三个人,像个包围圈一样把他包抄,其中一个人手里,还攥着个酒瓶子。 那个拿酒瓶子的,一边用酒瓶子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心,一边笑着逼近他:“没想到吧,弟兄们在这儿等你呢。剧院门口人多眼杂,这几角旮旯多好,月黑风高,正好杀人。” 乐鸣强撑着站起来。 那人又说:“要怨,就怨你自己是个名人,自带刷脸定位系统。” 乐鸣一拳砸在那人眼上。 废话真特么多。 那人嗷呜一声,捂住眼,酒瓶子掉了下来。 乐鸣捡起酒瓶子,揪住那人往他身上一阵抡。后背被人用力踹了一脚又一脚。 没办法,三个人一起上他打不过,只能先挑个有武器的打。打翻一个剩下俩再说。 眼下,脚边已经有一个趴下了,他回身一拳,砸在另一个人面门上,那人捂着鼻子破口大骂。 乐鸣抬脚对着捂鼻子的人踹了下去,那人“嗬”的一声,又松手去抱肚子。 乐鸣竟然打乐了,又去砸他鼻梁,准备等他捂鼻子的时候再踹他肚子。 不曾想,还有一个同伙,不知跑到哪儿扒出来一块碎砖头,正对着乐鸣的后脑闷了下去。 一声闷响。 雪地上,一个人脸朝下仆街了。 乐鸣抬起头。 大半夜的,胡同里的白茫茫连成一片。 雪片无声下坠。 南星站在雪窝里,手里拿着个铲雪的铁锹,眼睛黑亮黑亮,正一言不发看着他。 雪地里有人就要爬起来,南星一弯腰,又狠狠给了那人一锹。那人瞬间趴下,脸上多了半个铁锹印。 打架的时候不出声,闷着打,这小丫头可是个狠角色。 乐鸣一咧嘴,想笑,嘴里突然一阵腥甜。脖子上湿漉漉的,他拿手一试,全是血。 南星还拿着铁锹不撒手,冲他说:“走,去医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怕诈尸(微修,不用重复进) 这场架,其实没打多久。 胡同里被大雪阻在半路晚归的街坊,听见动静从睡梦中惊醒的邻居,不一会儿就全都聚集过来。 七嘴八舌。 南星跟几个人讲述着她看到的事情经过:“三个打一个,那人还拿着半截板砖。”她拿手指了指雪窝里的人。眼尖,她又蹲下来,从雪里抠出一个大酒瓶子,“这酒瓶子估计也是他们带的。” 胡同里,打架分两种。 住得久了,难免有饭瓢碰着锅沿的时候,邻里间也会因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大打出手。这种架,有人会出来劝劝,但大多都熟视无睹。 可但凡有外边跑来闹事的,就另当别论了。当这几辈子的街坊是摆设么? 大伙儿一下就炸了锅。 “没轻没重,这是下死手呢。” “打红眼了吧。” 几个人从雪里把那三个人扒出来,扭着胳膊说:“在人家门口打架,谁给你们的胆?” “送派出所去。” “白让这帮孙子用公家暖气呢,就该扔这儿绑着,冻死丫的。” 有人问乐鸣要走车钥匙,把他的车开到大路和胡同相交的丁字路口,喊了声:“阿鸣,上车,去医院。” 几个人扶住乐鸣往车的方向走:“自己能走吗?” 乐鸣说:“能走。” 两拨人各干各的,耿园门口空了。 南星站在台阶上,拿铁锹把门口的雪一锹锹往两边铲。 夜深人静,铁锹划着地的声音格外刺耳。 锹把一扬,一锹雪劈头盖脸撒在旁边的人身上。 南星转过头。 乐鸣拍打着身上的雪,不满说:“大半夜的,铲的哪门子雪啊?” “明天师父回来,我怕他打不开门。” 路口有人催了一嗓子:“阿鸣——” 乐鸣拉住南星的手腕:“你得跟我一起走。” 他不清楚那些人的底细,把南星一个人搁在家里,他不放心。 “把这个放下。”乐鸣从南星手里接过铁锹,随手丢在一边,拉着人就走。 医院急诊室。 乐鸣旁边,还坐着两拨一脸血的。其中一个半躺在椅子上,疼得直哼哼。 槐树胡同的街坊,除了跟着乐鸣南星一起过来的,后面还有一二十个自己打车过来的,里里外外都是人。相比之下,那两拨只有几个小弟在身边端茶送水的,就显得弱爆了。 连护士都探头说:“你们聊天声音小点儿啊,这是医院。” 聊天的声音停了一秒,又继续。 手机音乐震天响:“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有人从长椅上站起身,边大声讲电话边走进急诊室里,把手机递给乐鸣:“阿鸣,派出所的同志让你把事情经过详细说说。” 乐鸣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拿起手机,跟那头的人一问一答。 说话的当口,他目光扫过去。南星就站在洗手池边,外套搭在手臂上,正低头玩着手机。 那头问:“那三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他们为什么找你?” “” 医生过来,扳着乐鸣的脑袋检查了半天。 乐鸣身边的街坊问:“需要缝针么?” 医生说:“不用。” “脑袋里面有事么?” 医生帮乐鸣清洗好伤口,接过护士递过来的药涂上,又在乐鸣的脑袋上缠了一圈纱布,才说:“那不好说,得做检查。我们ct室早上六点半上班,要不,你们等会儿?” 乐鸣看看陪了他一晚上的街坊,不忍道:“不用了。能自己走到这儿,又等这么老半天,多半没什么大事。” 听见的都笑了。 医生也笑:“你行啊,都会自己给自己看病了?这样,检查的单子我照样开给你,再开点药。症状如果没减轻,或是有了新的情况,你一定得回来。” 乐鸣往洗手池那边看去,南星仍在聚精会神玩手机,一有人经过,她就头也不抬往一边让让,眼看就被挤到墙角。 他收回视线,说:“好。” 折腾了半宿,回到槐树胡同,雪还在下。 各回各家睡觉去。 街坊们喊着:“阿鸣,有事说话啊。” 乐鸣挥手:“谢谢。快回去休息吧。” 南星抢在他前边走上台阶,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后边的人默默等着。门开了,他说:“手机就那么好玩?” 南星回头轻瞥:“不是你送的么?”厚重的雪片砸在她睫毛上,转眼就化成了水。 她从雪里摸出那把铁锹。 乐鸣说:“我来吧。” “不用,你还有伤。” 乐鸣不多说,直接从她手里抢过那把铁锹,把门里门外铲得勉强能走人。 南星仰起脸,大眼睛忽闪。 他后脑勺上,伤口又裂开,纱布上渗出鲜红的血迹。 “别铲了,”她转身,“我去睡觉了。” 长廊虽然有顶,可雪被风一吹,还是积了厚厚一层。 南星深一脚浅一脚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 乐鸣跟着南星,看着她进屋。他脚步没停,继续往后院走。 头上脖子上都是血。 他去洗手间找了个盆,打了一盆水,把毛巾放进去打湿,擦拭那些血迹。 后脑勺他看不着,想转转脑袋,脖子又生疼。 乐鸣只好端着盆,一步一步,挪到月亮门里,冲着客房喊:“南星——” 客房的门纹丝不动。 他又喊:“南星!” 等了一会儿,他冻得两排牙直打架,客房仍一点动静都没有。乐鸣干脆把盆往雪里一扔,不洗了。 经过南星门口,他站住,敲了敲门。 还是没人应。 乐鸣叹口气,找雪少的地方,溜墙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脱了外套,想脱里面的线衫,可脱了一半卡在脖子上。 他嘶的倒抽一口气,疼。 只好把线衫又穿回去,直挺挺躺在床上,连裤子都不脱,把被子往身上一拉,他泄愤一样说:“我脏死我自己。” 南星烦躁用被子蒙着头,又翻身,后背对着门。 手机消息提示一直响。 南星从被窝里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了半天,才找到手机。 是楚纯的微信。 拜师那天,乐易平建了个群,群里都是他认为对南星有帮助的老师。楚纯也在里面。后来南星问过她几个问题,两人就顺便加了好友。 楚纯一个劲儿问,乐鸣怎么样了。 南星没回,心说你问他不就完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铃响起。 南星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上外套,费了老大劲,才走到大门口。 打开门,门外的人,落了一头一身的雪。南星看着她身后的一串深深的脚印,喊:“楚老师。” 楚纯大口喘着白气,焦急问:“派出所的人刚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阿鸣出事了。他现在怎么样?” 南星没答,眼神直直望过去,问说:“派出所的人,给你打电话?” “昨天晚上,有几个人骚扰我,被阿鸣给撞上了。没想到,他们能找到这儿来。” “哦,”南星低下头,看着雪靴上的泥点,“那你问他吧。” “他手机关机。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着急。” 南星往后挪了一步:“进来吧。他在家。” 楚纯暗自松了口气。在家,没在医院,就证明伤得不算重。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南星紧了紧外套,有些不耐烦:“家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师哥呢?” “他在上海,雪太大,航班取消了。” 听说乐易平不在家,楚纯忽地把视线聚焦到南星的身上:“南星,我想跟你谈谈。” 两个人相对,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南星对着楚纯被风吹沧桑的脸说:“谈什么?” 楚纯斟酌着措辞。知道她和乐鸣关系的人没几个,这里面,南星最小,却最不好糊弄。她艰难开口:“我们,已经分开了。” 一阵沉默。 南星说:“关我什么事。”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我希望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楚纯有些担心地看着这个不靠谱的小丫头,“我知道,我生日那次,那些粉丝是你叫去的。恶作剧也好,或是还有别的理由,这样做都太冲动。你还小,不知道这样做的轻重。” 南星觉得好笑:“早干嘛了?跟他开始的时候,你就知道轻重了?” “所以我在及时止损。”楚纯脸色惨败,瞳孔收紧,痛苦又委屈,“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开始也好,结束也好,你这样的年纪,不能理解,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只是因为她比乐鸣大得多,所有的错就都要她承担。是她勾引乐鸣,是她老牛吃嫩草,是她毁了乐鸣的人生。楚纯后悔,当初心软答应乐鸣的时候,她就已经把她自己给毁了。 不知是不是冻得,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南星闷声不响,看着门外的人。“我是理解不了。但我知道,现在,他心里是你,你心里也是你自己,哪哪儿都是你,这是想逼死他呢。” 雪厚,门更沉。把门合到一半,南星催促:“进不进来?我要关门了。” 只需要一步。 可这一步,楚纯却想了很久很久。 “楚老师,”南星站在门后,背着风,跳着脚,“我很冷。” 楚纯手足无措往后撤了一步,说:“南星,答应我。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也为了我师哥,和我师父。” 南星从门缝里说:“不一定。我还小,爱冲动。这可是你说的。” 没有勇气,不够洒脱。此刻,楚纯觉得心里在意的那些东西,都在一步一步逼近她,压在她头上,让她站不稳,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一屁股跌坐在雪里,捧住脸,眼前是她那些被践踏的自尊,还有门里那女孩鄙夷的眼神。 南星看着楚纯,分明是在嘲讽:等我三十六岁,一定活得比你明白。 红漆大门合上,沉重的门环微微晃动。耿园内外的风雪,被无声地隔开。 乐鸣躺在床上,脑袋里闷闷的疼,有些恶心,看什么都晃。他闭上眼,昏昏沉沉睡着。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冷风灌进屋里,他迷迷糊糊醒过来。屋子里的大灯亮了,强光照在他脸上。他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把眼睁开。 有人走到他的床前,默默注视着他。 乐鸣知道是谁。每个人都有特殊的气味。南星身上,有一种新鲜清凉的香甜。 灯光照射下,他像挺尸一样躺着。 他想象着如果南星再戴个口罩,拿把手术刀,下一秒,自己就会被她给仔仔细细解剖咯。 后背过电一样疼。他咬着牙,一动不动。 他怕诈尸。 以前,他诈尸过,把南星吓得抱头乱窜。 可这次,他却只能装睡。 因为一滴滴烫人的水滴,正砸在他的脸上。 南星她哭了。泪水顺着他的唇缝渗进去,他嘴里一阵咸涩。 乐鸣想起凯文的话,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让你受伤。他觉得身体的最深处,有种东西正翻涌而出,这样的感觉,比身上的疼痛让他更加难忍。 南星看他不动,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甚至在他鼻子下面试了几下。 “混蛋!就该让人拿板砖把你拍死。”她咬牙切齿骂了一句,随即关门离开。 风雪中的耿园,平静极了。 南星的眼眶和鼻尖都通红。愤怒,也伤心。 她替乐鸣不值,也替自己不值。 人生头一次,只知道把感情毫无保留地献上,却不明白,爱像赌博,十赌九输。 这一轮,大家都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髯口功 早上,天放晴了。槐树胡同各家都在铲雪。 铁锹刺啦刺啦划着地,你来我往,有板有眼。 南星趁着早起,已经把走廊的雪扫干净。被雪覆盖的耿园,如今轮廓分明。 前后院的走廊,像是两条相交的弧。中央是圆形的水池。 住了这么久,南星第一次发现,这耿园,原来是只秋水明眸,而天井假山石下的那处水景,则是这眼睛流下的一滴泪。 只是冬天里,池中的水结了冰,而假山石下的涌泉也被关上。这只眼不再像夏秋那般波光潋滟,那滴泪,也早已干涸。 再好的风景,也是有繁华,就有凋敝。 她把扫把铁锹收好,走进厨房,简单找了点东西填肚子。 门外脚步响起。踩着雪,嘎吱作响。 乐鸣抄近道,从雪上踏过来。 南星目光倏地飞到门口。 乐鸣走进门才想起脚上有雪,使劲跺了几下脚。雪落得到处都是。 他头上还缠着那个旧绷带。绷带经过一晚上跟枕头的亲密接触,都皱得没法看了,上头血迹斑斑,松松垮垮挂着,鬼才知道还有没有盖住伤口。 连衣服也没换。 南星鄙夷地收回视线。跟残兵败寇一样,还是刚被俘虏的那种。 乐鸣走到南星身边,看着她的侧脸,轻声说:“早。” 南星没理他,只低头跟手里的果酱瓶子较着劲。 乐鸣讨好地,从她手里把果酱瓶子接过来,说:“我来吧。” 这瓶盖原先也不知是哪位壮士给拧上的,真他妈紧。乐鸣不露声色地咬着一边后槽牙,手上一使劲,“啪”,打开了。 他连瓶带盖一起递给南星。 南星没好气看他一眼,又给盖上了。“成心捣乱是不是?我刚盖好,你又给我拧开。” 乐鸣尴尬挠挠头。 也是,单凭南星揍人那架势就该知道,天底下还有她拧不开的瓶盖? 没话找话。 他偏过头,看到南星有些红肿的眼睛,清清嗓子问:“没睡好?” 南星扔下手中的东西,说:“让让。” 乐鸣一侧身,南星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眼看人快走到门口,乐鸣突然说:“南星。” “嗯?” 他走到南星面前,问:“你有没有看见那只小熊?”怕她记不起来,还特意形容了一下,“弹琴那个。” 南星缓缓抬起头,大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望着他。 半晌,她突然用力挥拳,砸在他肚子上。 乐鸣捂着重新被揍疼的旧伤,觉得他前一天没被那些流氓怎么着,一定是老天爷留着他的小命,好让他死在南星手里。 他伸手抓住南星的两只手腕,大喊一声:“疯了?” 南星两手用力在他手心挣扎了几下,哑嗓说:“松手。” 乐鸣手上加力,握得更紧。南星抬起头,眼睛里水汽蒸腾。 他顿时心软,松开手,做投降状,把双手高高举了起来。 南星一抹眼睛,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所有的委屈都一股脑涌上来。 她没图乐鸣能喜欢她,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送人礼物,精挑细选了好几天,结果却被他忘在那里,上面落得全是土。 还有,上次他生气不辞而别,原来跟粉丝去生日会捣乱有关。别说不是她指使的,就真是她,别人可以怀疑,只有乐鸣不行。 再加上前一晚,都被人甩了,还为了那人打架,他是傻呢,还是傻呢?可那个为了他打架的她自己,简直比傻子还傻。 两岁,别人还在牙牙学语,南星就已经开始哼唱那些才子佳人,浓情蜜意了。 比别人都要早熟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落得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南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卯足了劲揍人。 可乐鸣好像全部都懂。 他像个沙包一样,被人拿拳打,用脚踹,身上钝钝的,也不知道到底哪儿疼了。 这小牲口没了力气,就张嘴对着他的手臂咬了几口。 突然愣住。 难闻的药水味配上浓重的烟味,直往她鼻子里灌。原来,不知不觉地,她已经在那人怀里。 他胸口的热气,扑了她一头一脸。 看着她的头顶,乐鸣默默收紧手臂。 南星回过神,猛地把他推开,跑了出去。 胡同的路已经被铲得露出地皮。 连八爷的店门口,都被邻居扫得清清爽爽。 南星掀开厚重的棉门帘,走了进去,坐在柜台后面发呆。 八爷拉琴的手停下来,拿着大搪瓷茶缸在轮椅上磕了磕:“帮我倒杯水。” 南星没动,两只手垫在下巴下面,泪珠啪嗒一声,滚了下来。 “哟,”八爷把轮椅开过去,把茶缸摆在南星下巴旁边,“借光,来让我接点。” 南星把脸整个埋进臂窝里。 八爷叹口气,一按按钮,开着轮椅到里间他住那屋,捯饬了一会儿,再出来,脸上挂着一把大胡子。 干瘦的老手,拍拍南星的肩:“来,八爷爷哄哄。” 南星抬起脸,用手背胡乱抹了把眼泪。 唰的一下,八爷下巴用力一甩,胡子一根不落,全部甩了过去。再拿手一捋,又一摆头,胡须抖动起来,再一吹一掀,银丝纷飞,根根分明。 南星瞪大眼,看傻了。 八爷问:“还来么?” “再来一遍。” 八爷又做一遍,胡子像炸开一样,哗地飞了起来。 南星抿嘴,趴在八爷的轮椅上,玩他的髯口。 八爷拍着她的背:“我小时候,每次一哭,我爸爸就这么逗我。他老人家是唱老生的,我资质不好,只能改行当琴师。他的本事,我只学会这一样。他走的时候,让我把他的行头都捐了。这副髯口,我舍不得,就给留下来了。” 人老了,总喜欢回忆小时候,好像人生走了一圈,眼看又到了。 乐鸣掀开门帘,探头看了一眼,说:“南星,走,回去吧。” 南星不理他。 乐鸣只好进来,看了眼八爷,又蹲下说:“别闹,来,我让你摞着。” 八爷明显是队友,跟乐鸣使了个眼色。他偷偷拉过南星说:“我觉得,摞着回去,比你自己走回去,要有面子。” 南星站起来,跟八爷道了谢,从还蹲着的人身边走过,拉开门帘,径自走了出去。 乐鸣跟上去:“我说真的,快上来。” 南星看他一眼:“你脖子还有伤。” 乐鸣笑:“现在想起来心疼我了,刚揍我的时候,干嘛去了?” 南星清淡一笑。 不得不承认,乐鸣太狡猾。这一章,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翻过去了。她虽然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 天气不好,到了晚上,乐易平才到家。 他刚接了个电话,像是心情不好,使劲推开书房的门,站在门口喊:“乐鸣?” 乐鸣半天才从房间里出来。 “你给我进来!” 乐鸣看了看乐易平一脸苦大仇深的褶子,几步走进书房,还关上了门。 乐易平回到主场,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他刚接到楚纯他们团长的电话。 对方也没把话说死,就是给乐易平提个醒。太熟了,分寸反而不好拿捏,说多说少都不好,可这真要在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作为知情人,事先没跟乐易平通过气,那这朋友以后可就没得做了。 乐易平发现了乐鸣头上的伤。“头上怎么弄的?” “没事,碰上几个小流氓。” “去医院看了没?” “看了。” “医生怎么说?” “就,没事。” “你跟流氓一般见识干什么?” 乐鸣不耐烦:“都说没事了。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啊?” 乐易平一皱眉,沉吟一阵才问:“刚有人跟我说,你跟小纯?我不相信。” 乐鸣笑了一声。 “不会的。你这孩子,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呢?太扯了。” 乐鸣看着他爸:“有这事。” 书房骤然安静。 乐易平半天没缓过劲来。 “是我一厢情愿的,跟她,”乐鸣低下头,声音也压低了,“没关系。” 乐易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乐鸣看着他爸那样儿,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伸手摸了摸口袋,摸出一支烟,点上了。 父子俩充满挑衅地对视。 要骂的点太多,乐易平都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嘴了。 乐鸣闷头抽了会儿烟,主动说:“爸,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去找她了。” 乐易平一拍桌子,厉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你对小纯,有那方面的想法的?” 乐鸣“噗”的一声:“发育的时候吧。” 匪夷所思。乐易平怎么也想不通,他拿手指点着桌面说:“你,看上她哪点了?” 乐鸣弹弹烟灰:“爸,你都气成这样了,还想听我夸她?” 乐易平嘴唇颤抖着,咬着牙说:“混,帐!” 乐鸣点点头:“对。” “现在,你能及时止损,知错就改,还来得及。”乐易平不想再继续那种没有营养的对话,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到个解决的办法。 “错?我错了么?从小到大,都是由你们来告诉我对与错。我只能接受,照做。可问题是,你跟我妈对于这个世界上每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现在,又加上一个凯文,我妈说,我也要听他的。我整个人有点错乱。爸,你帮我分析一下,我到底要听谁的,谁说的话才是对的?” 乐易平看着在他面前大摇大摆抽烟的儿子,突然一阵心酸。他泄了气,戚声说:“我承认,我跟你妈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问题。但关心则乱,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让你做的事,都是我们自己觉得对你好的。” 乐鸣笑:“孩子?爸,你们要求我做的,你们自己都能做到么?” 乐易平颤颤悠悠呼出口气。他这次有了经验,突然一转头,对着窗外喊:“南星!回你学校去!” 门外悉悉窣窣,片刻,脚步声响。 乐鸣一跃而起。 乐易平也紧跟着站了起来,隔着写字台,一把扯下乐鸣嘴里的烟,问说:“你干什么?” “我送南星去。”乐鸣回答,转眼就出了门。 这是,不想聊了。这事算解决了么?乐易平无奈。对于一直没在他身边长大的儿子,他总觉得亏欠了很多。连骂起人来,他都不够理直气壮。 他一屁股跌回座位,按灭手里的香烟,觉得很累很累。 乐鸣开车,送南星回学校。 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过,可都觉得这样挺放松的,一点也不会尴尬。 那些黑历史,彼此都心知肚明。已经挺烦心的了,他俩谁都不想开口,也不想让对方开口。 直到开到学校门口。 南星下车,背起书包,跟乐鸣挥手说了句再见。 乐鸣坐在车里,看着南星的背影,忽然叫住她:“南星——” 南星回头。 想了想,他又说:“算了。” 南星一努嘴,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饶有兴致回头问:“喂,我纯好奇,打听下,在‘算了’之前,你刚想让我干什么来着?” 乐鸣坐在车里笑笑。 “你可别后悔啊。”南星转身走进学校的大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2 刚开学,南星就开始了紧张的排练。 周末,南世东发来一条短信,让她回家吃晚饭。 南世东住的小区在四环外。当年这附近还没通地铁,这个小区是一期楼盘,每平米才3000。南世东托了个搞建筑的熟人,这房子是按一平米2850买到手的。 十几年过去,房子老化得厉害,可临着地铁站,也绝对能卖上个不错的价钱。 南世东这人虽然混,却还是守住了底线,这房子,他一直没舍得卖。到底是个家,他不是一个人,他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听到有人喊:“星儿。”南星转身望过去。 南世东从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回来,两只手拎了四五个袋子。袋子太重,他显得有些佝偻。 南星伸手去接,南世东躲了躲,没让。 他走在前边,半偏着脸,好跟南星说话:“你爸我这段时间找了个活儿干,也没怎么联系你。今天,你阿姨带着你妹妹回娘家,只有我们爷儿俩吃饭,清净。星儿,爸给你做红烧肉吃,啊。” 南世东因为吸毒,被以前的剧团开除了,已经好久没找到正式的工作。有几次,有票友演出想找个琴师,都说好价钱了,听说他吸毒,又临时换了别人。 南星问:“爸,你找的什么工作?” 南世东沉默了一阵,没答,反问南星:“最近忙吗?” “挺忙的,学校要汇演了,各专业都在排练。” “你演的什么?” “一个新编戏,一个《贵妃醉酒》。” 父女俩走到单元楼门口。 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南世东!” 南星和南世东齐齐回头。 几个民警走过来,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执法记录仪。 南世东两边瞅瞅,把手里的袋子往民警身上一扔,拔腿就跑。 还没跑两步,他就被死死压在地上,两手背在身后,被一副明晃晃的手铐铐住。 民警大喝一声:“叫什么?!” “南世东。” “知道为什么抓你么?” 南世东想赖账:“不知道。” “你涉嫌零包贩卖毒品——” 不等民警说完,南世东就赶紧说:“知道知道,想起来了。我闺女在这儿,您给我留点面子,我发誓我一定配合。” 民警看了南星一眼,又问南世东:“怎么配合?” 小区的地面上,因为化雪满是泥污。南世东半边脸挤在地上,费力说:“家里还有。” 几个民警按着他往楼上走。 南星垂着眼,站在原地。 南世东上了几级台阶,还挣扎着回头问:“星儿,你什么时候演出?” “三月二十一。” 南世东叹了口气。赶不上了。 南星不敢大声哭,一个劲抹着眼泪。 晏磊和乐鸣刚从商场出来。 晏磊开车。 乐鸣身边,放着刚从商场买的水晶摆件。 晏磊从后视镜看了眼那盒子,用手指摸摸脑门说:“上次我去耿园帮你收行李,我记得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带走了啊,连只袜子都没剩下。那个什么熊,我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乐鸣把盒子拿在手上,端详了一阵:“就是跟这一模一样的盒子,我找了半年都没找到。” “诶,你问过南星没有,说不定她见过。” “你可以问一下试试。”乐鸣低下头,像是能透过衣服,看到胳膊上的牙印。 夜色下,有人正往地铁口走,边走边哭。 晏磊眼尖:“那不是南星么?” 他松了油门,降下车窗,刚想喊,乐鸣说:“别。” 晏磊说:“让她上车吧。一个小姑娘家,大冷天的,哭得那么可怜,还得挤地铁,让人心里怪不落忍的。正好,你可以安慰安慰她。” “算了,”乐鸣说,“磊哥,就从这儿拐吧,找条别的路,别让她看见我们。” 乐鸣似乎越来越能摸得准南星的脾气。 她其实并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难过,尤其是他。 这小丫头,缺的是真正的爱,而不是同情。 南星回到耿园,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 乐鸣敲门走进来。 他问:“吃饭了么?今天我爸买的门钉肉饼,我去给你热热。” 南星没什么胃口。她随口说:“吃过了。” “冰箱里还有我刚买的驴打滚和老酸奶。” 南星眼睛红肿着,无精打采说了声好。 “我明天就要回我妈那儿去了。”乐鸣说。被揍过一次,他再不敢不告而别。 “嗯。”南星不太想说话。 乐鸣等了半天,她猛地回过神,又说了句:“一路顺风。” “那我回房间了。”乐鸣走了两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真巧了,那个熊,被我给找着了。” “什么?”南星抬头。 乐鸣拉着她往他的房间走。 钢琴上,赫然放着那个装熊的盒子,盒子边摆着小熊和钢琴。 乐鸣当着南星的面,把熊装好,放进行李箱。“挺好看的,带走了啊。” 这演技,有些浮夸。 南星有些想笑了。 她说:“到了那边,有空给我打个电话。不然,给你爸打电话的时候,记得问问我也成。” “必须的。”乐鸣坐下,伸直两条大长腿,手肘随意摆在腿上。 她笑:“回去睡觉了。” “晚安。” “晚安。” 天又飘起了小雪。走廊里,雪片轻柔的打着脸。 那些人生头一次生出的小心思,就像这雪片一样脆弱,一碰即化。 南星回到房间,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被她收起来的水晶小熊。她拿食指尖碰了碰小熊的鼻子,呆呆看了一会儿,又用盒子里送的软布把上面的手指印擦干净,把小熊放回原处。 纽约白艾薇和凯文的家。 乐鸣刚到家,第二天晚上就有个晚宴。 他平时是不跟白艾薇住在一起的,除了跟几个弟弟一起参加家庭活动的时候。 趁着还有时间,他溜达到了琴房。 琴房里有人在练琴。 乐鸣听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推门进去,13岁的乔正坐在钢琴前。 乔是凯文领养的第一个孩子,南美裔,身材魁梧,还有一头金棕色的卷发。 他在弹的,正是那天乐鸣在凯文的生日party上演奏过的《夜即是黑》。 乔看见乐鸣,停下来跟他招了招手。 乐鸣说:“你练这个干什么?” 乔说:“这是我要发的第一支单曲。” 乐鸣脱下西服,随手扔在一边的钢琴凳上,拉松了领带坐下。 乔说:“你要我弹一遍给你听么?” 乐鸣点头。 爵士乐需要的是澎湃到侧漏的情感,和禁欲地去管理这种情感的掌控力。乐鸣听完说:“感觉还不够,这首曲子里面要表达的感情,和你刚表现出来的疯狂不一样。” “是的,我需要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daddy说,我可以约会试试看。” “daddy?”乐鸣笑,“你的女朋友还是女童军吧。” 乔也扬着脸笑,崇拜看着乐鸣:“听说,你13岁的时候,已经开过六场独奏音乐会了。” 乐鸣拍拍乔的肩膀:“练点别的吧。” 凯文的房间,白艾薇正在帮凯文打领带。 乐鸣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凯文很开心地伸手,做出拥抱的姿势:“鸣。” 乐鸣说:“我想跟你谈谈那首曲子。” “哪首?” “《夜即是黑》。你把它给了乔?” “是的。” “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这里面,有我的一份心血。” 白艾薇停下来,安静看着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男人。 对着一脸严肃的乐鸣,凯文一拳砸在他肩头,笑了:“嘿,这首曲子可是我的。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所以你转手就送给了别人?”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你的弟弟。”凯文两手按在乐鸣肩上,“nba圣诞大战,尼克斯队主场,我有两张场边的票,只有我俩去。怎么样,酷吧?” 乐鸣看着他的眼睛,倔强坚持:“凯文,我很爱那支曲子。” 白艾薇这才开口:“阿鸣,你要听凯文的话。” 乐鸣目光深深地望向白艾薇。他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 “时间差不多了,去叫弟弟们出来。”白艾薇暗暗给他使了个警告的眼神。 乐鸣夺门而出。 白艾薇关上门,问凯文:“为什么要把曲子给乔?我敢肯定,他没有阿鸣弹得好。” 凯文气定神闲望着白艾薇:“我有我的理由。第一,鸣是少有的天才,我希望他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古典音乐的方向,不要被流行,甚至是民族,牵扯走太多的精力。第二,我看得出来,他这些天懈怠了。这是件可怕的事情,从巅峰掉下来,只会摔死,不会有第二次爬上去的机会。现在,是时候要给他找个有成色的对手。乔很像小时候的鸣。我非常高兴看到,鸣被激怒了。” 白艾薇长久地对着凯文,沉重点了点头。 凯文搂住白艾薇,在她耳边说:“你忘记答应过我的话了?我们领养的孩子,你要像对待鸣一样,一视同仁。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你没有做到。亲爱的,你冷静一下,出门后,记得要让乔知道,你一样很爱他。” 昏暗的路灯下,乐鸣穿过一片黑人街区。 这地方,晚上没什么好人敢出门,街上静得能听见脚步的回声。 到处都是涂鸦。楼顶c墙壁c车c连垃圾桶上,消防栓上,都他妈是涂鸦。 一个破旧的球场上,几个人正在打篮球。 乐鸣站在铁丝网外看了一会儿,绕了进去,跟一个穿着破得掉渣的黑皮衣的高大黑人对视了一眼,把外套脱掉,扔在一边,呼着白气说:“这种天,傻逼才特么打球。” 破皮衣运着球说:“不然呢,打架么?” 说着,破皮衣捏住手里的篮球,砸向乐鸣扔外套的方向:“滚开,他是我朋友!” 正掏钱包的人,脑袋被当成靶子砸得生疼,又惹不起破皮衣,只得骂骂咧咧走开。 这群人本来在打三对三,那人一走,乐鸣正好补上。 他摆好架势,跟破皮衣一伙。 破皮衣却挡在乐鸣面前:“不行,你的手不能打篮球。” 乐鸣从地上捡了枚硬币,挑衅道:“妈咪,少废话,开始吧。” 随手拉了个人掷硬币,乐鸣那一队先控球。 乐鸣带球的那一瞬间,几个大块头一起撞了过来。 他被撞得脑子差点短路,这球打得,跟打架压根没区别 一场球下来,乐鸣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顿时透心凉。真痛快。 破皮衣叫亚丁,三十出头,是这一片混混的头儿。 这几个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的家伙,跟着亚丁和乐鸣一起回到一个连排的两层公寓里。 这是亚丁的房子。 乐鸣坐在一个琴盖掉了漆的破钢琴前随手弹琴,亚丁坐在他身边喝酒。 外面客厅里闹哄哄的,几个人边玩吉他,边聊天。聊天的内容,除了脏话,剩下的,就是赌钱c喝酒和女人。 乐鸣专注在琴上,背对着亚丁说:“这琴键,又哑了几个。等我下次带工具过来,帮你修修。” 亚丁递给乐鸣一支烟,又扔了个火机给他。 乐鸣点上,在凳子上转了半圈,对着亚丁抽了起来。 亚丁问:“你一来找我,就准没好事。这次,是因为什么?” 乐鸣不说话。 “因为女人么?” 乐鸣笑:“你脑子里,也就那么点事儿了。” 亚丁“嗬”地笑了,嗓子眼里,像是跑风了一样。他笑了半天才停住,问说:“嘿,你的那首曲子,我把歌词填好了。你答应我要带我去你的独奏音乐会上表演的,真他妈过瘾,我还没在音乐厅里唱过歌呢。” 乐鸣闷闷抽烟。 亚丁抽了口烟,轻轻哼了起来。 “没有了。”乐鸣抬起头。 亚丁停下,脸上还带着笑,又抽了口烟。 “那曲子被拿掉了。” 亚丁脸上的笑还僵着。 乐鸣看着他,就像看着身后这架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钢琴一样难过。 灯灭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亚丁回头骂:“早他妈说过,不要把音响和微波炉插在一起!” 有人跑步去地下室检查。 乐鸣埋头,听着自己胸腔里深深的呼吸声。 亚丁也沉默着。 灯再次亮起。 一切照旧,抽烟,喝酒,聊天。 亚丁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很小的透明拉链袋,里面装着几粒白色的药丸。 他把袋子放到乐鸣面前,又坐回去抽烟。 乐鸣看了眼那袋子,站起身,走到门口。 亚丁喊:“大兄弟,你忘了你的东西。” 乐鸣说:“我不需要那个。” “不是,我说的,是你的外套。” 乐鸣打开门,看了眼亚丁的破皮衣,权当没听见。 亚丁隔空把乐鸣的外套扔到他身上:“七八万的登山羽绒服,我穿在身上,警察一定当是我偷来的。别给我惹事。” 乐鸣拉开头上罩着的外套,默默套在自己身上。 亚丁招呼一个小弟:“你,把鸣送出去。” 乐鸣直接回到自己的住处。 白艾薇他们估计还没从晚宴回去。 他踢掉鞋子,脱了外套和裤子,从一个个房间经过,最后,走到卧室的厕所里,坐在马桶上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上衣口袋摸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南星的声音很快就从听筒里传出来。 乐鸣问:“干什么呢?” “排练呢。刚刚休息。”这声音,让人听了心里松快。 “嗯。我到家了。”乐鸣的声音瓮瓮的。 “你是不是在厕所大呢?”南星嫌弃地半笑不笑说。 乐鸣笑起来,随手点上支烟:“你怎么知道?” “你还抽烟?” “我怕,熏着自己。” “” “你演的什么?” “《贵妃醉酒》。” “唱一段。就现在。” “混蛋。”南星挂断了电话。 乐鸣在马桶上,两手交叉,把头埋在上面长长吁出口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贵妃醉酒2 灯光下的游泳池,水面平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一样样东西被丢进水里。先是枚钻石戒指,然后,是一页页打印出的琴谱。 戒指是他当初抱着一丝愚蠢的决心买的。他明知道这是样送不出去的东西。可知道,和懂得,还是有那么一丝区别的。 知道的是个命题,懂得的却是个结论。 下雪那天,楚纯说的话,他听到了。折腾了一轮,他死心了。 还有这些谱子。亚丁那里没有打印机。他专门为亚丁打印出来,好方便他在琴上练习。 那个坐过很多次牢,可又救过乐鸣一命的人,也有些关于音乐的小梦想。帮他完成这个小梦想,对乐鸣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 可一夜之间,亚丁的这个梦想,还有乐鸣的承诺,就这么被一个不相干的人,给硬生生结束了。 当然,还有下次,下下次,但结果已经可以预见。 戒指是一下就沉底了的。可那一页页纸,却没那么容易沉下去。乐鸣看着它们漂浮c洇湿c在水上摇摇欲坠地打着圈,突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他在水里一动不动,不挣扎,不反抗。从小,他就学会了接受。这世上,没人会听他呐喊。属于他的,只有“听话”二字。 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 楚纯让他听话,凯文让他听话,白艾薇让他听话,乐易平再补上一句,这都是为了他好。 真让人憋闷。唯一的例外,就是那次,那小丫头拳打脚踢带牙咬,他可真被揍爽了,浑身通透。 水面波光粼粼。水底的人,只有个影影绰绰的模糊轮廓。 霎时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才浮起一串气泡。 气泡吐尽,水里的人一跃而起。乐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口喘着粗气 那天后,乐鸣重新开启了刻苦的练琴模式。 母与子之间互相妥协。 乐鸣平时对于商业化的活动比较谨慎,可白艾薇的朋友在h一开旗舰店,他还是要去捧个场的。 不过,这是个玩偶店。 这个品牌的娃娃,在网上非常有名——皇室的公主,好莱坞的明星,贵妇名媛,都是这个牌子的拥趸者。设计师也是被这些人拱得,才起了开实体店的念头。 当晚简直是红毯秀。长/枪短炮闪光灯,把这装修奢华的店面,照得像被原/子/弹轰炸过一样,宛若白昼。 乐鸣本来定的是弹两首,结果只弹了一首,就被吵吵得从人缝里逃了出来。 到处都是女人,还是跟白艾薇一个风格的女人。 他跑到附近一条小街上,就着风声猎猎点了根烟,这才缓过来点。 一转身,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人。 粉紫色头发,夸张的纹身,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娃娃。 这人,是今天的主角,玩偶设计师嘉敏。 “给我支烟抽吧。”她对着乐鸣招招手。 乐鸣走过去,递给她烟和火机。 她偏过头道谢,脸上的粉底被冲出两条深深的泪沟来。 乐鸣不忍直视地低下头。 嘉敏点上烟抽了一大口,道了谢,才说:“今天,是我最不开心的一天。你体会不到。这些娃娃,就像是我的孩子。我给了她们生命,陪着她们长大。我把她们的每一天都写成故事,为她们拍照,写歌,过生日。把她们每一个送走,我都要难过很久。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邪恶的妈妈。” 乐鸣不会安慰人,只陪着人低头抽烟。 半晌,嘉敏问说:“你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开心么?” 乐鸣抬起头看着她。 嘉敏指指她怀里的那个娃娃:“她叫珍,是我的女朋友。这几天,我们两个的关系,有点那什么” 乐鸣被烟呛住了,天崩地裂咳了一通,想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嘉敏不好意思:“我把你吓住了。” “没事,”乐鸣强作镇定,“中国的京剧有句行话,叫不疯魔,不成活。” 嘉敏似懂非懂看着乐鸣,说:“京剧?”她站起身,“我要去发廊给珍做头发了。” 乐鸣跟人说再见,松了一口气。 眼看嘉敏快要走到街口,乐鸣猛地叫住她:“你能为我做个娃娃吗?” 嘉敏回过身。她非常忙,订单多得赶都赶不完。她眉头紧蹙:“什么样的娃娃?” “京剧里的一个女人。” 又是京剧。 嘉敏想了想,说:“可以。” “谢谢。” 定制的娃娃要定脸模。 嘉敏把设计稿给乐鸣送去,正碰上白艾薇和晏磊。 几个人寒暄一阵。嘉敏赶时间,急着见乐鸣,跟两人草草道别。 白艾薇看着她的背影,欣慰道:“阿鸣就应该跟这样的女孩交往。” 晏磊嘿嘿笑着挠了挠头。你开心就好。 吧台前,乐鸣跟嘉敏并排坐着,看电脑上的设计图。 嘉敏开了瓶啤酒,说:“刚碰上你妈了。不过,你放心,不经过客户的允许,我绝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的。” 乐鸣仍把头埋在屏幕前:“谢谢。” 他给嘉敏提供的,是一张京剧《贵妃醉酒》的剧照,还有南星的一张照片。照片是从她微博那些古装照里挑的,不算太清楚。 这次汇演,是她主演的第一出戏,乐鸣想送她个礼物。 他对着设计图挑剔:“这个一圈一圈的,叫片子。你的这个片子,贴得太紧了。”他摇头,显得脸太尖,像是蛇精病。 嘉敏还来不及反驳,他又说:“眼睛不够亮。要很黑很亮。”要让人看起来火力壮到作天作地不用睡觉那种。 第一次碰上有客户对她的设计如此嫌弃,嘉敏看着乐鸣说:“她一定是你很喜欢的那个人。” 乐鸣愣了几秒。他夸张地笑:“她么?就是个妖孽。” 嘉敏笃定:“你喜欢她。” 乐鸣傻傻呼出口气。 耿先生的住处,南星和乐易平正在陪着耿先生喝豆汁。电话响了,保姆接完电话说:“电视台的人马上就到。” “那么早?”耿先生豆汁还没喝痛快。 “他们说,怕下午弄太晚,影响你休息。” 访谈的录制在客厅,客厅又和餐厅挨着。 耿先生对着乐易平和南星说:“得,你俩端着饭去小客厅吃吧。” 两人拿着小碗小筐,被赶到了里面。 保姆火速收拾了一下。 主持人是个男的,四十岁左右,跟乐易平认识。 乐易平躲在屋里,连个招呼都不能打,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没办法,耿老先生说一不二,他不想让乐易平在这种场合露脸,可见,他不承认乐易平是徒弟的决心,有多坚决。 南星啃着焦圈儿,听外面忙活着一问一答。 主持人极力想在耿老先生面前表达出他对京剧的热爱和对民族文化的支持,引经据典,谈吐不凡,相比之下,耿先生反倒说得都是大白话,朴实里透着真诚。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节目里,想红的是哪个。 说到京剧近年的萎靡,主持人说:“我们这个时代,太过浮躁,大家需要的是娱乐,而不是必须沉下心欣赏的艺术。有人说过,唐朝有唐诗,宋朝有宋词,我们今天又有什么?段子。” 南星在里面扑哧一声笑了。 乐易平瞪她一眼,拿起个焦圈儿,堵住了她的嘴。 耿老先生也笑了。 访谈进行得倒是比预想的要快。老艺术家么,措辞四两拨千斤,不罗嗦又有看点。 最后,主持人深情地对着镜头说结束语:“这里,我呼吁大家,救救京剧吧。我们中国人,一人出一把力,京剧肯定还有救。” 里屋又有人哼了一声。 工作人员收了器材,主持人对着里屋问:“您家里人都在呢?” 耿先生这才说:“易平,南星,出来吧。” 乐易平出来,跟那人握了握手。 那主持人玩笑说:“乐老师,你竟然跟我躲猫猫,被我发现了吧。” 乐易平一把年纪,当然不能说这是因为我爸爸不让我出来。他尴尬笑说:“我怕影响你们录制。等结束再出来不迟。” 主持人又看着南星:“这位是——” 南星说:“我是乐老师的学生,我叫南星。” 这一说话,跟刚才里面那声哼,声音对上了。 主持人对着小姑娘,半真半假说:“刚才我说的话,你有不同意见?” 乐易平打圆场:“小孩,什么还都不懂呢。” 耿老先生立马责备:“你身为师父,到底让不让人说话?” 乐易平闭上嘴,跟南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差不多就行了。 南星又看看耿老先生,他的神色,倒是给了南星勇气,好像在暗示她,想怎么装逼都可以。 反正麦都关上了,南星对着一屋子的人,清清嗓子说:“不敢。您的话,句句精彩,刚才那个说‘我们有段子’的段子,就挺好笑。” “可听到说救救京剧的时候,我心里挺难受的。感觉有点像是,”她转头,看着耿老先生,“要饭的。” 这么好的东西,值得南妈拿命追求的东西,值得耿老板c连八爷一辈子奉献的东西,不需要靠博取同情和乞求施舍活下去。被人喜欢,或者不喜欢,活着,或者死去,首先,得要有尊严。 如同她一样。她需要的,不是她落魄时出手相救的盖世英雄。她需要的,是个真正能用爱把她填满的男人。 那个主持人碍于耿老先生和乐易平的面子,皮笑肉不笑说:“可以的,个人有个人的看法嘛。” 耿先生哈哈一笑:“初生牛犊不怕虎。小丫头还不满二十,这样快要‘二’了的小犊子,我家有俩。” 主持人走的时候,脸色着实不好看。 耿老先生坐在沙发上,面若桃花,眼含秋水,一双手柔软灵活。乐易平坐在他身边,顿时成了个大老粗。 耿先生喝了口茶,问:“几岁学的戏?” 这显然是在问南星。 南星说:“在娘肚子里就听戏,生下来,就是伴着胡琴声长大的。会说话,就会唱了。我爸以前是剧团的,我妈是票友。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都是后台前台,跟着我爸团里的老师们学的。” 乐易平望过去,老先生似有似无点了点头。 “喜欢这行么?” “恨。”南星低头,“爸爸的胡琴不能再拉了,妈妈因为追戏,丢了命。” 耿先生拍拍她的头顶:“我的师父教给我,这叫干一行,恨一行。因为爱,才恨。越了解,就越知道它没有看上去那么完美,会失望,会觉得上当受骗。可哪行不是呢?都是吃饭的营生。” 南星的眼眶一热。 “以后,你找男人,跟这一个道理。” 乐易平赶紧说:“爸,南星还小。” “是大姑娘了。脑子灵光,长得也标致。这眼睛,这身段,是干这行的材料。”耿先生问南星,“上过台么?” “上过。5岁就上了。不过,正式当主演,在长安大戏院演出,还是第一次。” “哦?唱的什么?” “《贵妃醉酒》。” “嘿,一会儿,吃完午饭,我给你说说戏。” 南星和乐易平对视一眼,成了。 乐易平又加瞥一眼,这丫头,比他强。 汇演当天。 大幕拉开。 明晃晃的灯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坐着一个。 观众愣了会神,瞬间沸腾了起来。 台上,开场的锣鼓点锵锵锵地响。台下,掌声雷动。 舞台上,站着的,是耿老板。坐着的,是连八爷。 两位老人穿着唐装,像两个老寿星。 连八爷说:“我跟我这位老弟商量好了,有一天,我们老了,演不动了,就给人拉大幕去。那时还是太年轻啊,到老了才知道,连大幕我们也拉不动咯。得亏,现在都是自动的,不过,也算让我们老哥俩还愿了。” 见到这两个稀世珍宝,也算是值回票价了,台下观众起哄:“您二老来一段!” 闹场锣鼓又响,胡琴也跟着垫上。耿老板回头看了一眼,对大家作个揖:“老咯。心里还是那个拼命三郎,身体已经慢了。身心不合一,自己跟自己较劲,难免失误,我们不能欺场呐。” 心酸c感叹,台口的高力士,已经哭成了烟熏妆大花脸。 两位老人,一个推着另外一个下了台。 观众席不时有人抹泪。连锣鼓胡琴,都有些荒腔走板。 调整状态。 补了妆,眼鼻间一块白的丑角高力士上场。 一切恢复正常。台上,又是新的一代。 乐鸣和晏磊从交响乐团的演出刚下场,就坐飞机赶了过来。 台上的杨玉环,凤冠蟒袍,雍容华贵。 乐易平频频点头,比自己上场都紧张。 不得不赞叹,这小丫头,有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不但媚,而且贵,才不到二十,一扮上,一个人就可以撑起全场。 她满心欢喜地盼着,心爱的男人却迟迟未来。孤单失望,一个人喝起闷酒。那懊恼苦闷,刚开始还忌惮别人看穿,掩面而饮。酒还没上头,人已经醉了。衔杯,卧鱼,张狂疯癫。 不疯魔不成活。 台上的醉美人,醉得凄凉,美到心碎。 为什么要爱上这样的男人呢?你等他,盼他,怨他,恨他,你把一肚子的委屈和怒气,都宣泄给身边的人,可他还是不来。他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 始终都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正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多开心? 你当他是命中注定,他当你是可有可无。 你这是演给谁看? 乐易平紧紧攥着拳头,挑着头喊好。 晏磊偷瞥一眼乐鸣,乐鸣失魂落魄地,拉了几下裤子。 他叹口气,收回目光。 台上有人疯魔,台下,有人入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涮羊肉 解下戏服,摘下头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水衣,南星从繁花似锦的舞台下来,对着镜子落寞卸妆。 卸妆油揉了脸,再没有撩人的丹凤眼,传情的柳叶眉,只剩下一片混沌。 戏虽已落幕,南星心中却仍残留着些许迷醉,一时半会儿抽离不出。 汇演结束,乐易平比南星都兴奋,热闹张罗着:“走,涮羊肉,我请客。” 晏磊先打了退堂鼓。 乐易平跟白艾薇曾经撕破脸毫无形象大吵大闹的场景,晏磊见过得最多。那时他还是白艾薇的秘书,次次闹起来,都是他去收拾行李,把老板接走。两人离婚后,晏磊这个在电视剧里加起来活不过两集的龙套,每次看见乐易平都发怵,总怕被灭口。 他皮笑肉不笑跟乐易平说:“乐老师,扫您的兴了,我这几天,那什么,有点胃肠感冒,这顿饭,我就不参加了。” 乐易平拉着他不撒手:“不行,现在都有公筷,你必须去,人多热闹。不然这样,你问问,这里面,有谁怕被传染?” 乐易平指了指身边的人。 手指停在楚纯面前。她和耿老板的助理专门负责接送两位老先生,这会儿她刚从耿老板那里回来。 这晚,心里最不是滋味的,就要属楚纯了。身为耿老板的关门弟子,两位元老级的老艺术家亲自给拉大幕,这种优待,她可从没享受过。 只能自己开解自己,比起演员来,她还是喜欢做一个老师。南星是她教过的学生。而学生,终归是要比老师强的。想到这儿,她又有片刻的释然。 可总觉得属于自己的那些珍贵的东西,正在被另一个人无声无息心安理得地夺走。她的师父,她的师哥,还有,他。 乐鸣的反应,楚纯看到了。看来,这晚上因为这出戏魔怔的,台上台下,不止一个。 楚纯淡淡说:“师哥,我也不去了。马上要去国外演出了,我晚上还有点东西要准备。” 乐易平停了一瞬。 自从知道了乐鸣那让人意外的心思后,乐易平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儿子一个劲否认,把所有的错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可乐易平明白,一个巴掌根本拍不响。一个青春期二货,一个挺有主意的熟女,退一万步,就算真是乐鸣单恋,她楚纯也不会一点儿苗头都看不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她都在乐易平面前装傻。多年的交情在眼前摆着,她这算怎么个意思? 乐易平觉得乐鸣可怜。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最亲,她楚纯如果不喜欢乐鸣,就应该早作了断,干脆利落制止。即使她真的昧着良心喜欢上乐鸣了,有勇气喜欢,就应该有勇气站出来表个态。就这么蔫不拉几吊着别人儿子玩儿,得让乐易平这个当爹的多心疼呢。 昔日的师兄妹对看一眼。 乐易平说:“这样啊,那好,你忙你的吧。”他又转过身,“小晏留下。我看你这个得了胃肠感冒的,比谁都精神。我敢打包票,一会儿,两盘羊肉就能给你治好咯。” 楚纯愣在原地。对于乐易平这个反应,她相当意外。连晏磊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乐易平都那么上赶着挽留,可对她,似乎太过冷淡。 南星卸了妆,围着厚围巾,穿着羽绒服,头发全梳起来,在头顶干干净净绑了个包包。 乐易平对南星说:“你帽子呢?” 南星说:“不冷。” “戴着。” 南星只得从背包里翻出个带球球的毛线帽,罩在头上。 “耳朵。” 南星不情不愿地,把帽子往下扯了扯,盖住耳朵,小声嘟囔:“真的不冷。” 晏磊叫了辆出租,说:“乐老师,上车吧。” 乐易平一脚踩进副驾,拉着车门问:“乐鸣呢?” “阿鸣刚一个人开车出去了,我给他发个短信,让他自己过去。” 出租车开走,只留下楚纯一个人站在那里。她默默把羽绒服的帽子拉在头上,对着路灯下她自己的影子,一动不动地凝视 包间里,大铜锅支着,汤头咕嘟咕嘟滚着。 桌子边围了一圈。乐易平c晏磊c南星坐同一辆车过来。后来,又来了学校的“一把刀”和另外一个负责的老师。再加上电视台过来的两个跟乐易平相熟的小领导。乐鸣来得最晚,进来直接拉椅子,坐在了南星身边。 包间门响,花店的小哥抬进来一个大花篮,说:“这是乐先生送给南星女士的花,祝贺南星女士演出成功。” 南星过去签字,说了声谢谢。 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她转头,看了眼乐鸣。 乐鸣低头不语。 乐易平不明就里,笑着问:“喜欢吗?” 南星说:“喜欢。” 乐易平挺得意,对着“一把刀”他们说:“我们南星啊,就喜欢玫瑰花,还只喜欢红的。我这当师父的,得投其所好。” 乐鸣看着南星的侧脸,双眼深不见底。 南星权当没看见,只笑嘻嘻对着乐易平:“谢谢师父。” 乐鸣也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南星:“演出成功!你是最棒的。” 南星说了声谢谢,把盒子外面的包装打开,只看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平板。 晏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乐易平赶紧说:“小晏,你这是怎么了?咳嗽记得捂嘴啊。” 晏磊捂住嘴,眼泪都咳出来了。“没事没事,呛着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乐易平问。 以为是个娃娃。 晏磊闷声不响吃口菜压了压。 乐易平嫌弃:“上次送手机,这次送平板,你能不能有点创意?下次是不是该电脑了?” 南星望向乐易平。 乐易平点头:“收着吧。”又对着乐鸣埋怨一句,“你下次送点有心的东西,礼物不是只看价钱。” 南星道了声谢。 几个人站起来举杯:“来,碰一个!” 乐易平把南星手里的雪碧拿走,换上一杯白水:“你刚唱完,嗓子还热着,不能喝冰汽水。” 南星一撅嘴,小声抗议:“凭什么呐?你们还喝酒呢,不如让服务员给我上一杯枇杷膏得了。” 乐易平把水杯塞进她手里:“不听师父的话,反了天了!” “一把刀”也说:“你师父也是为你好。来,这第一杯,先得谢谢你师父。” 乐易平说:“给老师们一人敬一杯。” 南星端着杯白开水,乖巧给在座的一一敬酒。然后大家齐齐端起来干了一杯。 “一把刀”说:“这次力排众议,用了插班的南星做主演,我可真是长了脸了。乐老师,您这徒弟,了不得呀!” 乐易平笑着摆手,假谦虚:“差得远呢,以后,还得多给她些锻炼的机会。” 南星和乐鸣但听不语。 长辈们的游戏规则。 “一把刀”这次大胆选用南星主演,演的,还是耿老板的一出经典代表作,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想借用乐易平甚至耿老板的资源,把汇演搞得影响力大一些。这些都是他的功劳,以后,也是他的资历。 而乐易平呢,能够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打开方便之门,何乐而不为。 可没想到,这次,真把京剧界的两尊大佛给请来了。 “一把刀”说:“能请耿老板和连八爷拉大幕,我们可真是受宠若惊。说起来,借的还是南星的光。” 乐易平赶紧哼说:“抬举她。还是学校和诸位的面子。” 南星哼哼哈哈附和,突然想起什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今天耿先生刚上台的时候,有个鼓师估计头回见着偶像,一激动,手底下全乱了。气得耿先生又折过去,对着那人就是一记铁腿,把人都踢蒙了,吓得胡琴赶紧往上垫。老先生指着他骂,‘有板有眼才叫戏,没板没眼,那叫屁。’” 一屋子人哄笑。 南星也跟着笑,一捏杯子,手里的白水早就被神不知鬼不觉换成了橙汁,还是不加冰的。 她看向身边的人,乐鸣正愉快地夹着一大坨肉放进她的碟子。 手切成片的上脑,肥瘦合宜,锅里转一滚,涮到七八分,捞出来,就着热气正好熟,脆嫩多汁。锅里的还是清汤,肉涮出来也鲜亮。 乐鸣说:“趁热吃,凉了就硬了。” 南星一看自己的碟子里,一会儿功夫,摞得跟小山似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沉浸在“我爱的男人是个绝世混蛋”那出戏里,南星看乐鸣,越看越不待见,索性把橙汁换了,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我就爱喝开水。” 乐鸣轻声笑:“那你吃肉。蘸那个料。今天的麻酱挺香。” 南星把碟子推到乐鸣面前:“我哪吃得了这么多?我这‘旦’,可不是圆滚滚的那个‘蛋’。” 乐鸣仍赔着笑:“我这不是,敬你是条汉子么。” 南星不领情:“你把这些都吃了吧。” 乐鸣斜眼瞥着南星,把筷子头倒过来,在桌上使劲磕了一下,低头大口把碟子里的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不小心看到这一幕的乐易平凌乱了,他清清嗓子,喝了一口酒,琢磨着,他造出这么个悲催的玩意来,到底要不要心疼一秒? 耿园。 都三月底了,帝都夜里的风,还像刀子似的。 南星洗完澡出来,正碰上去洗手间的乐鸣。 她跳着脚哆哆嗦嗦说:“让让” 乐鸣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肩上,又用力裹了裹。 外套还带着他身上的热气。 南星吸了吸鼻子,外套上的烟味散在空气里,变凉了,也变淡了。 她说:“谢谢。” “不客气。”乐鸣一伸手,按在她耳边的墙壁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俯下身,居高临下。 口鼻呼出的热气扑在南星脸上,是种男人的味道。硬朗的,急促的,火热的味道。 南星抬头,跟他眼神交汇,想从他眼中找出些玩笑的讯息。 可他眼里,只有一抹沉重又胶着的墨色。这样的眼神,仿佛在强有力地把南星拖向那无穷无尽的纵深之中。 她沉声问:“你干什么?” 好半天,乐鸣才低声笑:“电视里演的,手不都得搁在这儿吗?”他伸长手指在墙上量了量,“长个儿了。上次,我按的是砖缝儿那儿。” 南星顿时心慌。她左右看了看,使劲扒开乐鸣的手臂,穿着他的外套就往前院跑,边跑边说:“冻死你!” 乐鸣收回手,也不知冲哪儿吆喝了一声:“没事儿,我今天羊肉吃多了,身上燥着呢。” 南星回到房间,脱下那件外套。 等他脚步声越来越近,南星隔着门喊:“把你的外套拿走。” 脚步声停在门口。 南星打开门,乐鸣接过外套,往身上胡乱一披,说:“你到我那儿,我弹琴给你听。” 南星说:“我困了。” “只有一段。听完就让你睡觉。” 南星穿上外套,被乐鸣拉着走进他的房间。 他坐在琴前,打开琴盖,说:“看完你演的那出戏,我突然想到这个,你听。” 只有一段,正是由南星开场唱的那段四平调演绎而来。 “如果把这个戏的元素,写成一首钢琴协奏曲,古典钢琴和民乐结合,一定很有味道。”乐鸣兴致勃勃,“你觉得怎么样?” 南星说:“你一直都很厉害。” 这是实话。 乐鸣对这样的恭维,显然不太满意。他对着南星,正要说话,发现南星的目光正落在钢琴旁的那只小熊身上。 他摸着下巴:“我一直带在身边来着。” 南星没接这茬,冲他摆摆手:“睡觉去了。” “南星,”乐鸣这晚有点缠人,“我还有更厉害的。” “什么?” 乐鸣走到近前:“你知道,人的肺把空气排空,大概需要多久吗?” 这问题,挺无厘头的。南星摇摇头。 “要四分钟。”乐鸣的眼神里,并没有炫耀和得意,他只是很平静地说,“可我能在水里闭气五分四十三秒。” 南星忽地抬起脸看着他。 “厉害么?” “你这真是,”南星深吸口气,“有病吧。” 会憋死吧。 南星被吓着,拉开门,飞速离开。 乐鸣关上房门。 他从壁橱拖出一个行李箱,把箱子平放在地上摊开,里面有一个精致透明的盒子。 把这盒子弄开,颇费了他一些功夫。这些女孩儿的小情趣,在他眼里全是机关暗器。 他把盒子里的娃娃抱在手里打量。 凤冠蟒袍,水袖云肩,珠串和排穗摇摆轻碰,那是个俏皮的女孩儿,眼睛又黑又亮,眼神直白又纯净。 这原本是他准备送给南星的礼物。看完演出,他突然舍不得了。 他开车心急火燎去买了新的礼物。 比起这娃娃真正的主人,乐鸣似乎更加地需要它。 他想起了嘉敏的话:“你知道,怎么哄女孩儿开心吗?” 乐鸣对着娃娃的鼻尖苦笑。用那窒息的秘密去逗人,他可不是有病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游园惊梦 乐鸣上学的地方在纽约上州,他平时住在学校附近。但每次重要演出前,凯文都会要求他回纽约,对他进行特别指导。 当然,还有物以稀为贵的假期。 这周末乐鸣趁刚演出完一场的空档,回到纽约家里。 白艾薇雇佣了一个六十出头的西裔大妈,平时负责维护房子打扫卫生。乐鸣回家后,这大妈也可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为他准备一日三餐。 大妈平时晚上八点下班,可只要乐鸣在家,她总要待到将近十点才走。 有时两人也喝点酒。 大妈絮絮叨叨,讲些鸡毛蒜皮的日常,或是附近邻居的八卦。 隔壁那家的狗总也不拴狗链,负鼠吃掉了她在前院养的百合,邮递员上周换了三次,临街那家的妻子偷情时,丈夫正巧回家,那情人从阁楼窗户光溜溜跳下去,摔坏了脚 这些事,除了这个保姆大妈,没人会对乐鸣讲,而除了乐鸣,也没人乐意听这大妈说。 两人窝在沙发里,都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大妈临走时,乐鸣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拍着乐鸣后背:“我如果没结婚,真想做你的女朋友。” 乐鸣憨憨地笑。 一个人回去,又开始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地练琴。钢琴之于乐鸣,就像是空气c水和食物,已经成为了生活中平淡又稳定的一部分。 门铃响,乐鸣以为是刚走的大妈没带钥匙。 他想都没想就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别人。 那人穿着长及脚踝的风衣,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笑容可掬:“阿鸣。” 乐鸣愣了几秒:“你怎么找到我这儿的?” “三年前,我来演出,就住的你这儿。”那人从他身前挤进门,脱下鞋子和外套,兀自往里走,“你都忘了?” 乐鸣关上门,给人倒了水,把水杯递了过去。 “你一个人在家?”那人接过水杯,四下张望。刚才保姆出门,她是看见了的。这地方只有乐鸣一个人住,她也是清楚的。特意挑了这么一个时间过来,她是算着,晏磊也该回去了。 “嗯。” 大半年前被甩的情形,乐鸣还历历在目。可眼下,她竟然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有些糊涂。 来的这位,是楚纯。 她走到吧台前,找了把高脚椅坐下。眼前放着刚才乐鸣跟大妈没喝完的那瓶酒,还有几个空酒杯。 楚纯自己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放在嘴边啜了一口。“你们这儿,比北京还冷。” 乐鸣坐在一边的扶手椅上:“这次呢?是为了什么?” “也是演出。” 他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却没点着,含糊问:“演的什么?” “还不是那些唱得最多的经典。我还是演《霸王别姬》。” 乐鸣点点头,没话了。 一旁的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扯掉他口中的烟。 乐鸣慢慢抬头。 楚纯半蹲下身,捧着他的脸,柔声说:“阿鸣,你赌过誓,一定不会再找我。当时,我还纳闷呢。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你一直在等我来找你。” 两人的距离在一寸寸接近,带着酒意的唇就要贴在他的嘴上。 记忆里,教会他接吻的,就是这甜得腻人的红唇。那次,他跟她纠缠着唇舌,懵懂又热烈,双手突然被她捉着,塞进了她的上衣里面 乐鸣猛地站起身。 他的脸冷得像是一块铁板,沉声说:“你猜怎么着?我已经,不想等了。” 楚纯说得对。他刚接到楚纯的分手电话那会儿,有多难受。他想立刻去找她,跟她掏心掏肺地表白。但亚丁告诉他一个道理——不要去求女人。她们施舍给你的,和她们主动想交给你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于是他咬牙忍耐,一面奢望楚纯有一天能把她的所有毫无保留都交给他,一面不自信地c煎熬地等待着。 直到下雪那天,他又从楚纯那里学到了另一个道理——有盼头的事才能等。 再加上经历了他爸乐易平收徒,可耿老板仍不肯更正他爸名分这件事,让他明白了第三个道理——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以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耗。其实,有些事,年轻的时候等不来,年纪大了,就更没指望了。 他苦笑,一段失败的爱情,居然教会了他这么多东西。 再也不想等了。 乐鸣把家里的钥匙放在吧台上,拎着大衣,不再回头去看,只用力地打开了大门。 开门的一霎那,仿佛世界跟着骤然颠倒。 他闭上眼,再睁开,原来一切依旧。 开车在街上乱转,有电话打进来,他接通,是凯文。 凯文让他回一趟家。那个所谓的家,属于白艾薇和凯文,再加上五个被领养的孩子。 凯文在电话里的语气很严厉,乐鸣知道是为了什么。这几次演出,他的表演都大失水准。用古典圈里那些乐评人的话说,“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天赋和灵感”。乐鸣自己觉得,这评价都算是客气的,他实际上的表现,比他们说得还要糟。 一进门,凯文二话不说,直接就让他弹。 一曲弹完,凯文把手肘搭在钢琴上,不满问:“你觉得,自己弹得怎么样?” 乐鸣低头,默数着那黑白的琴键,“一,二,三” 凯文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说:“嘿,小伙子,看着我,我觉得,我们得好好谈谈了。” 乐鸣对上凯文的视线。 “你现在,跟架自动弹奏的钢琴没两样。什么情感啊,领悟啊,这些你都没有,只是依靠肌肉记忆,一遍遍重复着乐谱。”凯文审视着这个曾经的“天才”,“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 乐鸣淡淡看着他,声音很轻:“就是没爱了,不止是弹琴,做别的什么,也都没有感觉。” 这回,换作凯文成了哑巴。他十指交叉在一起,考虑了很久,最终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不但是你的导师,还是你的父亲。越是你最低谷的时候,我越不会放弃你。鸣,我们试着,一起来克服。” 乐鸣说:“谢谢。” 凯文站起来,弯着眼角笑了。他笑的时候很温柔,难怪白艾薇唯独对他刻薄不起来。 快要出门时,凯文转身,又说:“如果是因为《夜即是黑》那首曲子,你放心,我改主意了。乔并没有发这支单曲。我思考再三,虽然我不赞成你在古典钢琴之外的任何事情上多花时间,但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就给你留着吧。” “真的?”乐鸣一下来了精神。 凯文的形象似乎一瞬间慈祥很多。他对着乐鸣无奈摇摇头:“作为家长,明知道看电视会影响学习,但偶尔把看电视当作鼓励孩子好好学习的奖品,也未尝不可。” 乐鸣拿拳头砸了砸自己胸口:“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两人一起走出琴房。 13岁的乔,落寞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乐鸣停下脚步看着乔。 乔冷笑:“这个家,只有你是宝贝甜心。只有你配得到最好的东西。这可真让人恶心。” 乐鸣一言不发。 “回你的房间去!”凯文伸手一指,气道,“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乔用力跺着地板,顷刻间,楼上像地震一样,房门几乎要被他摔碎。 幼稚的抗议。 乐鸣跟白艾薇打了个招呼,直接出门,免得再惹上是非。 不想再等了。 失败的表演,是他有意为之。他知道这样很败人品,但又不愿这么一成不变走下去。 乐鸣想叛逆一回,想让那些“为了他好”的人,跟他服一次软。 乔生气的样子,在他眼前闪现。 这家伙,跟他十三岁的时候一样,是个直肠子。 凯文这个人,擅于发现天才,更擅于塑造天才。他的团队,号称古典音乐界的天才制造工厂。 他有着过人的手段和力量,自然不会吊死在乐鸣这一棵树上,而是会把乐鸣的成功复制下去。 乔就是其中的一个备份。 乐鸣一直以为,凯文把那曲子给了乔,是为了刺激他。可经过这一场大戏,他才发现,最终被激怒的,原来是乔。 这个还不懂爱的孩子,就这样把他的第一份感情,献给了钢琴。 珍惜过,付出过,嫉妒过,也愤怒过。这样的爱,比找个同样青涩的女孩出去约会,要激烈得多。 可怜的乔。 乐鸣的车,不知不觉已经开到破旧的街道,穿过拥挤的公寓区,停在一个小酒馆外面。 玻璃门油乎乎的。 他推门进去,亚丁正坐在钢琴边弹唱。 客人们都在聊天,没人在意亚丁的表演。 乐鸣帮他点了杯酒。 亚丁把放小费的桶倒了个个儿,把一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钞票拿手在琴上铺平,叠好,装进口袋。 他坐在乐鸣身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最近找我,次数有点多。” 乐鸣笑,伸手让酒保给自己倒酒。 酒保打量他一阵,问说:“满二十一了吗?” 亚丁随意一摆手:“给他一杯。” 酒保不敢再说话,默默照做。 乐鸣说:“那支曲子,我拿到了。我说到做到。” 亚丁低头玩着酒杯,好半天,才从鼻腔发出一声压抑的笑:“你小子。” 乐鸣举起杯子,跟亚丁的使劲碰在一起,酒也不知泼出去多少。 亚丁说:“你说帮我修钢琴的。我那个琴,已经没法弹了。” “下次吧,今天我走得急。” 亚丁点头,突然伸手,揽住乐鸣的肩头,嘭嘭嘭拍了几下。 乐鸣都快被拍扁了。他把酒一口气喝完,闷声说:“上次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女的,今天来找我了。” “然后呢?” “我他妈跑了。” 亚丁弯腰拍着桌子,笑出猪叫声。 乐鸣涨红了脸。 亚丁快要岔气才停下来。他擦着眼泪:“你喜欢上别人了。” “什么?” “大兄弟,祝你好运吧。”亚丁又哼唧了几声,“这次别再被甩了。” 乐鸣很想问一句,你他妈是怎么知道的。但亚丁那博士看小学生的眼神惹恼了他。他把酒钱拍在桌上,直接走人。 小剧场。 这里已经装上了灯,通了电。 晏磊找人修好了被破坏的窗户和大门。 乐鸣找了张能坐的椅子,低头吹掉上面的浮土,一屁股坐在上面。 他点了根烟。 台上应该演什么好呢? 《游园惊梦》吧。“春啊春,得和你两流连” 正合时宜。 “良辰美景奈何天”。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弹弹烟灰。 杜丽娘入梦。梦里的柳梦梅说:“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他哼笑一声。 呼吸愈发粗重 又猛抽了两口,他跳到舞台上,关灯闭眼,也不知睡还是没睡。 再睁眼,是被冻醒的,他抬起僵硬的手臂,看了看表。 快要中午了。 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有白艾薇几个未接来电。 他没理,食指尖按在一个号码上,轻轻一划。 电话接通,那头,是南星的声音。 他问:“你干什么呢?” 南星说:“刚回宿舍。” 帝都这会儿已是深夜。 “怎么那么晚?” “唉,师父给我找了辅导班,想让我艺考的时候有个好成绩。还请了家教,专门补文化课。我忙死了。” 乐鸣撑着身子站起来,在舞台上四处转悠。 他对南星说:“我买了个剧场。” 南星嘘了一声。 手机里传出刷牙的声音,洗脸的声音,还有水房后面厕所里冲水的声音 “真的。”乐鸣拿手机拍了一张,给南星发了过去。 南星看过,嫌弃说:“好破。你这个冤大头,被人坑了吧。” 旁边有女生经过,暧昧说:“南星,你男朋友?” 南星笑着赶人:“去去,别捣乱。” 那人又说:“比昨天打得晚了。” 南星那边叮叮咣咣一阵:“故意的是吧。” 乐鸣在电话这头,安静听着。 半天,他问:“昨天的那个男朋友,是谁?” “少打听,没你什么事。” “怎么没我的事,他泡妞的通讯工具,有一半是我提供的。” 南星嗯了一声,故意说:“是啊,通话质量挺好的,视频像素也不错。” 乐鸣半天没出声。 南星“喂”了几声:“干什么呢?” “想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南星那边传出关门声。一阵窸窸窣窣,应该是进了宿舍怕吵人睡觉,她的声音变得很轻:“你给我唱首歌吧。” “什么歌?” 她捂着嘴:“英文的。我这几天脑袋疼,总睡不好。你找个词难点的,我一听,准睡着。” “” 乐鸣哼起来前一天亚丁唱的那首。 【星期六的九点 这里全是老顾客 有个老头坐在我身边 把酒当成了爱人 他说:“孩子,能帮我弹首回忆么? 我不太记得调儿了 它忧伤又甜蜜 年轻那会儿我可是全都会”】 那头没了声音。 乐鸣轻声喊:“南星睡着了?南星南星?” 宿舍里,有人磨牙,有人打鼾。 还有人在睡梦里哼着调不全的《苏三起解》。 南星睁着两眼,睡意全无,耳边,是乐鸣这么丧心病狂地,没完没了地,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惩罚 乐鸣的房间很整齐。 因为东西很少。钢琴在琴房,音响在地下室,他的卧室只是单纯用来睡觉的。 床c床头柜c沙发c床尾凳c壁柜c地毯c书c台灯c烟灰缸 楚纯翻开扣在枕头上的那本书,只是本普通的英文侦探小说而已。 她随手把书放下,转到壁柜前。 除了钢琴比赛的奖杯,还有三个作曲编曲的,两个社团的和一个吃热狗大赛的。再有,就是他喜欢的篮球和网球明星的签名照。 跟这个房间最违和的,就属那个水晶的弹钢琴的小熊,和一个娃娃。 那娃娃很好认,《贵妃醉酒》里的杨玉环。 楚纯一秒钟都没停,飞快跑出门。她不想再花心思琢磨,这娃娃的脸是谁。不想!反正也不是她。 她穿上外套和鞋,拿起那条丝巾,想了想,随手丢在地上。 推门出去,外面的凉风灌进领子里,她缩缩脖子。 一抬头,面前正站着个人。那人的手,还揣在手袋里,正要摸钥匙。 两人打了个照面,不约而同做出个吃惊的表情。 楚纯先回过神,那句平日里叫惯了的“艾薇姐”,因着上次的那一巴掌,被她在嘴里默默嚼碎。 白艾薇玩味看看她,眼神里写满了瞧不起。她把楚纯当空气一样,从楚纯身边绕过,直接去开门。 楚纯站定,沉声说:“阿鸣不在。” 儿子不在,白艾薇没了顾忌,转身道:“什么意思?我儿子不在,你就没错了?就得理了?愿不愿意搭理你,那是他的事。都分开了还来找他,这可是你的责任了。”她走下台阶,面对着楚纯,“小纯,上次姐给你那一巴掌,就是为了提醒你,这么些年,你一直是个要脸面的人。” 楚纯勉强笑笑:“那一巴掌,我记着呢。”她径直往前走,她租的车就停在路边。 “有那功夫,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后半辈子的前程吧。你捧的,是铁饭碗,国家培养你,眼里可容不下沙子,你别蹬鼻子上脸,自找不痛快。” 心里已经气极了,脸上还要保持淡定,口头,更是不饶人。楚纯觉得,白艾薇这是快要修炼成精了。她也不能露怯,只装作轻描淡写问:“我和阿鸣的事,你跟师哥说过了?” 乐易平最近的表现,不得不让人怀疑。 这话,让白艾薇愣了一下。她点了支烟,半天,喷出一口气说:“乐易平这个人,真是老了。这事他都知道了,居然还能容得下你?这么没血性的一个男人,满心满脑子都是他那个爸。看来,当初我跟他离婚,算是离对了。” 楚纯对着那头瞟了一眼,随即坐进车里,发动车子,不再跟白艾薇纠缠。她也缠不过白艾薇。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临走,她又降下车窗,对着身后的某处喊:“你儿子,根本就是个变态。” 说完直接踩下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gps叽里呱啦指着路。楚纯专注地找着路牌。 不是白艾薇。从她的反应看,她应该没跟乐易平说过什么。那,楚纯一打方向盘就是南星。 帝都的春天很短,树刚一抽芽,天就热起来了。 随后就是漫长的夏天。 楚纯在春夏之交,收到一个包裹,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丝巾。 眼泪流了下来。 她曾经有两次爱情。第一次,也是在南星这个年纪。 那两个男人很像,成熟,又世故。这两场恋爱,连结局都惊人的相似——她的心被伤透了。 但她仍然相信爱情,只觉得,是她选错了男人。 年轻的时候,难免矫枉过正。经过漫长的几年,她选好了。 这是个全部生活简单到只有一架钢琴的少年,没被房贷c升职c女人的购物车摧残过,没跟上司去洗浴中心泡过澡,没跟狐朋狗友去ktv点过女人,更没抹过生发剂c吃过壮肾药。 他新鲜得,像是耿园刚冒头的青草。 她一直以为,这一张白纸,可以随她书写,可最近才明白,他根本就是一本书,而自己费心费力,只是给这本书开了个头。接下来,不知还要有多少人在上面书写,他,真的太年轻太年轻。 这年,楚纯已经三十七岁。她明白,自己又错了一回。 不是爱情本身的错,不是男人的错,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的错。 曾经受伤太深,难免会把自己看得越来越重。明知道不合适,硬要开始,只因为觉得他好。明知道会伤人,又硬要结束,只因为怕得到了他,却失去了全世界。 简直错得一塌糊涂。 但她毕竟成长了,她学会了怎么积极地去善后。 乐易平这天一早就接到了耿先生的电话。 楚纯团里有一场青年演员的演出,《天女散花》是她的保留剧目,她却破格推荐了南星主演。 而南星对这出戏,并不熟。于是,楚纯就顺水推舟地,提出正式收南星为徒。 耿先生也老了。自己儿子这一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再叫他一次师父。 他心里明镜似的。 看着儿子脸上的褶子和头上的白发一天天成级数增多,耿先生也心疼啊。 于是,这个固执了一辈子,坚守了一辈子原则的名角儿,借着这件事,给了儿子一个台阶下。 梨园行里,一个人拜几个师父不少见。南星正式成为耿老板的徒孙,乐易平就离做回耿老板的徒弟,又近了一层。 从楚纯的角度考量。她帮乐易平实现他的愿望,乐易平卖她个人情,就能在乐鸣这事上放她一马,同时,还堵住了南星的嘴,简直是一举两得。 槐树胡同。 乐鸣演出刚结束。 乐易平和八爷坐在小卖店门口边喝酒边吹牛。 耿园就要登上国际大牌杂志;耿老板口气最近也开始松动。乐易平表面上虽波澜不惊,可内心里,早已经有些飘飘然了。 夜深人静,胡同里刚下了一场雨,没见凉快,只有热气蒸腾。 蝉鸣蛙叫中,说话像是有回声。 乐易平喝了酒,嗓门也变大了:“当年,我爸爸从南方回来,剧团要给他补工资。他一分不要,只是说,‘能不能把我那老宅还给我’?” 八爷拉着京胡,有一搭没一搭接话:“可不嘛,当年你那耿园,破得只剩下两间房,连厨房都没有,见天在外面烧火做饭,也没厕所,还得跑胡同的公共厕所。” “这都是老话了,”乐易平摆手,没谦虚成功,反而自得起来,“这耿园,硬让我给修成现在这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心血。我将来,死也得死在这耿园里。” 八爷停下手,探着腰凑近了说:“唉,你忘没忘,那是哪年呐,四合院改造,咱这胡同也在拆迁的范围。你这钉子户,搬了一把椅子,在耿园外面堵着,谁来跟谁说,这里是文物,几大名角都在这里吊过嗓子,谁拆谁犯法。后来,那工程还真从这儿拐了个弯。方圆几里,单就咱这槐树胡同没拆成。” 乐易平笑了一声,仰头喝了口酒,额上一层叠着一层抬头纹:“您看现在,每天多少老外,都背着个大背包,在胡同里拍照。这耿园,快成景点了。” 八爷摇晃着脑袋拉琴,突然睁开半眯的眼,笑说:“阿鸣回来了。” 乐鸣答应了一声,坐在小桌边,吃盘子里的花生米。 京胡声又响。 乐鸣听了一阵,嚼着花生含糊说:“八爷,您这琴,弦松了。” 八爷嘿嘿一笑,不以为然:“老咯,可不哪儿哪儿都松么。” 乐易平将笑不笑制止:“您老糊涂了,当着孩子,这是说什么呢。” 八爷喝干杯子里的酒,慢条斯理说:“都是爷们儿,怕什么。”他又拉了一阵,咧嘴乐了,“我想起来了,南星那丫头第一次见我,说的也是这句。嘿,阿鸣,你跟这丫头,还真是天生一对。” 乐鸣往头顶抛了个花生米,张开嘴利索接住:“南星呢?” 南星正在耿园门口的那个假山石边。她上身挺直,两腿半弯,正在蹲马步呢。 乐鸣一推门,南星吓得站不稳,身体左右晃悠。只能伸直手,再收回腰间,借以保持平衡。 乐鸣停在她旁边:“这是怎么了?” 南星目视前方:“这都看不出来。”知了配合着叫了两声,南星又说,“罚站呢。” “罚站?为了什么?” 南星怨气冲天望着他。为了什么?为了楚纯。 南星不肯拜师。 乐鸣站在一边看了一阵,转身又出了门。 门再被打开,味儿先进来。 油乎乎香喷喷的。南星闻出来了,是三环上那家褡裢火烧。 她趁着人还没全进来,吞了口口水。 乐鸣拿着两袋火烧,一杯奶茶,在她面前晃了晃:“吃饭没?” “没。” “饿不饿?” “不。” 他点头,当着南星的面,从袋子里捏出一个煎得焦黄的褡裢火烧,叼进嘴里。 南星一把把袋子抢了过来,脆生生说:“拿来吧你。” 乐鸣看着狼吞虎咽的人,赶紧把奶茶扎上吸管,递了过去:“别噎着。不是不饿么?看看,吃得这个香。那你饿得时候,得吃成什么样啊?” “废话比老母鸡都多。”南星保持大口咀嚼的姿势,这都过了饭点好几个小时了,能不饿么。 吃饱喝足,南星想就地坐一会儿,还没坐下去,又站了起来。 乐鸣问:“怎么了?” “那个,吃得太撑,窝不下去。” 乐鸣听了,往地上一趴,两肘两膝撑地,说:“来,坐这儿。” 南星笑:“干什么呢你?” 乐鸣反手一揽她腰:“坐吧,别客气。都累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还硬撑。” 他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手心热乎乎的,热得她汗都出来了。 揽着她腰的手又一紧,把背上的人往下拉了拉:“坐实了,别虚蹲着,比马步还累。” 大手终于收了回去,在原地趴好。 南星看着地上的影子。他像是一只超大号的狗。 她说:“你的手不能压着。” 半天,大狗轻轻说:“没事。” 假山石下的涌泉里,水柱一拱一拱,拱得人心痒。 他的背很硬,南星即使坐实了,也不敢使真劲。 乐鸣勾着头往南星腿上看了一眼,一伸手,啪一声,拍死了一只蚊子。 南星穿着条纯棉的紧身短裤,跟他脊背磨来蹭去,两人身体相接的地方倏地一阵湿热。 脑子空白了几秒,再反应了几秒,她一下站起身来。 大门外有人拍门:“南星,开门!” 听得出来,是乐易平。 南星松了口气,跑过去开门。 乐鸣两手按着地,跳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他跟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南星。 门打开。 乐易平还没进来,乐鸣低声说:“脸红什么。” 乐易平进门,看了两人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说:“这都几点了,全都给我回去睡觉去。” 乐鸣挑衅问:“爸,不让人蹲马步了?” 乐易平喝得半茫,懒得理他,推开屋门甩了一句:“想蹲你替她蹲。” 南星已经回到房间紧紧关上门。 洗漱换衣,她坐在床上,把脸埋进膝盖。 她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可脑子里还是不自觉地冒出地上那个狗一样的影子。 听人说,那种比较喜欢发/情的泰迪,就挺大个儿。 南星把脸埋得更深,她到底在想什么? 整整一夜,她人都像是悬着的,一点也不踏实。 早上,她一早就起床。 喊嗓,跑步,练功。 乐易平起得更早,直接把人提溜到了书房。 他直接问:“反省得怎么样了?” 南星说:“反省好了。” “说说看。” “我不同意。”南星斩钉截铁地诠释了,什么叫平时听话的孩子熊起来更能气人。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八爷说过,拜师这事,也要讲究个缘分。她跟楚纯,可没那缘分。 “你跟她有过节?”乐易平审视着她。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多拜个师父,多学几出戏,多好的事啊。你干嘛要任性。” “你们这是假民主。你,楚老师,还有耿先生,早就把事情给定了。拜师是我的事,但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从头到尾,都没人来跟我商量一下。” 这是她在耿园的第二个夏天了,南妈c南爸c乐易平c乐鸣c八爷c耿先生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样接着一样,让南星有点懵。她也想像别的同学那样,有父母宠着疼着,也明白师父还有别人的好,整天惦记着感恩。 可事情总是跟她想得不一样。 南星她,还没到那信命的年纪。 不信命,就要反抗。 乐易平轻易就给她这种情绪定了个性——顺风顺水c又出了点风头,这小丫头,翘尾巴了。 他决定给她泼点冷水,于是一拍桌子,怒道:“师父的话都不听,反了天了!” 南星眼眶一红,半天才带着哭腔问说:“这次拜师,也要跪吗?” 这是被吓住了,乐易平语气缓和了点:“是啊。” “我不跪。这辈子,我只跪我自己亲妈。” 提到南妈这事,乐易平总觉得亏欠了南星。他哄着南星说:“上次拜师,你不是也跪过么?” 南星一抹眼泪:“她能跟你比么?” 乐易平沉默了。 她不能跟你比。 只为了这句,乐易平反省起自己来。 一边,是他的父亲,和他一辈子的执念。一边,是他的徒弟,和他的儿子。 一台天平,两边磨人一般你来我往上下摆动,像是跷跷板,没办法停下来。 乐易平心里累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叹口气:“算了。不拜就不拜吧。” 耿先生这个人的脾气,乐易平摸得清楚。他能松口,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驳了他这次面子,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 他真的累了。 路都是自己选的。这条路走了一辈子,眼瞅着已经快到头了,乐易平却为了俩熊孩子,算了。 他就到这儿吧,让孩子们走出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霸王别姬2 耿园。 有趣得很,耿园作为四九城传统文化艺术的民间代表建筑,即将登上的,却是国际上最著名的时尚杂志。 这个融合了南北风格的私家园林,仿佛一砖一瓦都写满了名角儿的笑与泪。西皮与二黄,丝竹与锣鼓;水袖与脸谱,玉带与乌纱这种古老东方的神秘,恰恰最能激发艺术家们的时尚灵感。 有摄影师来拍宣传照。 耿园的老主人,耿老板,却没到场。 在耿老板眼中,这拍照的事,都是芝麻大的小事,他现在年龄大了,精力有限,可以忽略。 可什么是大事呢? 编新戏,改旧戏,琢磨声腔和表演,教戏说戏,把毕生所学记录下来人老了。他不怕死,怕的是,人死了,戏没传下来。 所以耿老板非常忙,他的家更是门庭若市。有知识不明白的,有唱腔需要指点的,有新戏让他拍板的,都来请教。 来的人,一口一个“耿先生”。京腔带儿化,叫得多了,就成了“耿仙儿”,“耿仙儿”。 耿老板,都成仙了。 因此,他对于这些凡人们,格外严格。 曾经有领导是超级戏迷,过来找他说戏。耿老板一点情面都没给:“你这唱的,不是戏,是流行歌曲。京剧讲究着呢。三京六楚一方言,尖字团字,你给学熟了,再来找我。” 而这么严苛的一个人,也曾有那么一瞬,想让一个明知道不适合演戏的人,再叫他一回师父。 老先生明白,乐易平放弃了这次机会,意味着什么。“疼爱疼爱”,知道他疼了,反而更爱。 耿老板对这个儿子,愈发好了。 拍了风景,还要拍些人物。 乐易平被罩上长袍马褂,梳了个徐志摩的发型,戴了副玳瑁圆框眼镜,一手托着小紫砂壶,另一只手里,还提了笼鸟。 他哭笑不得,问摄影师:“您觉得,我这样,像个好人么?” 连八爷早早刮了脸,换上唐装,坐在水边,拉着他的大罗汉。 摄影师说:“八爷,您摆个样子就行了,不用真拉。” “唉。”八爷答应着,准备拍了,一二三,京胡声又响了起来。 八爷不好意思笑:“这手,一摸琴,就不是我自个儿的了。” 拍了好几回才拍成。 八爷还不忘嘱咐:“同志,听说明星拍完照,后面都得磨皮。您能帮我也磨磨皮么?我这脸,跟老树皮似的。怎么说,我也是京胡界的——” 他想不起来了,转头看向身边。 身边站着的美艳虞姬拿蒲扇帮他扇着风,接茬道:“吴彦祖。” “诶,对咯,吴彦祖。” 八爷的那组最先拍,虽然采光不如下午,但早上凉快。老先生岁数大了,禁不住折腾。 假山背面,有个花脸霸王,身着霸王靠,摘了髯口,只露出一张大白脸,靠在山石上抽烟。 这是多年后,他又一次扮上戏。戏服是白艾薇上一次送给乐易平的大衣箱里面的,不是私人物件,谁都穿过,虽然经过乐易平悉心保养,还是有股经年累月已经渗入一丝一线的人肉味。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的体内,像是有另一个灵魂,一个苍老的,悲凉的,曾经意气风发,眼下却穷途末路的英雄的冤魂。 失重,又亢奋。 他是霸王,她是虞姬。 虞姬扶着如意冠走过来,珠串相互碰啊碰,哗啦啦乱响。 每下完一场雨,天就会出奇地热,也真邪性。 地表跟块铁板一样,上面的霸王,就是那盘铁板烧。 虞姬很快发现了霸王的另一种死法——被热死的。 南星抬手往他身上扔了一把蒲扇。“屋里开着空调,你非在外面晒着。找虐呢。” 是啊,苦行僧一般,非要经过冰冻,或者炙烤,才能压下他身上的欲望。乐鸣接过蒲扇,把烟熄灭:“抽根烟。” 南星说:“进去吧,拍完你爸才轮着我俩呢。” 乐鸣一拉她的手:“陪我坐会儿。” 南星甩开他。 乐鸣赶紧拿起蒲扇给她扇,边扇边笑。 南星想起前一晚,脸一红:“你笑什么?” “整整两袋褡裢火烧,一袋半斤,刨去我吃的那个,也得小一斤吧,您一气儿就进肚了。失敬失敬。”乐鸣对着南星一拱手。 南星从眼角飞了他一眼:“我一会儿把钱给你。” “我就缺那点钱?”乐鸣抓起地上的髯口,挂在脸上,“我寻思,你那么能吃,得多沉呢。一会儿,不是虞姬得死在霸王怀里么?我怕我搂不住你,再把你摔了。” 南星气呼呼离开,只给他一个背影:“放心,不拍那个。” 身后的人突然精神了,对着化妆师喊:“您再给我补点儿妆吧,一出汗,真成大花脸了。” 八月三号。 乐鸣第二天就要回去。 南星的生日。乐鸣出点子,乐易平出钱,两人把餐厅好好装扮了一番。气球c横幅c吊饰c桌布c餐具,翻糖蛋糕,全都定做成京剧娃娃的样式。 全套的北京烤鸭,鸭皮蘸白糖,片鸭肉夹荷叶饼,鸭架炖汤。 梭子蟹c糖醋鱼c葱扒海参c红烧肚档 乐易平连买带做,还专门煮了一碗打卤面,外加两个荷包蛋。 八爷也来了,带着驴打滚。 几个爷们儿给南星这个小丫头,过了一个热乎乎的生日。 乐易平说:“你回学校,去订个高级点的自助餐厅,把同学叫上,开开心心办个party。今天,我们仨,先在家给我们南星过个正式的生日。” 南星感动:“谢谢师父。这个生日,是我从小到大过得最好的一次,我知足了。你帮我报的补习班,已经花了不少钱。同学就别请了。浪费,我也不想搞特殊。” 同学之道。跟差不多的人,就得干差不多的事。事事都要比别人强,容易被孤立。有时候钱花出去,还得找骂。不值得。 八爷说:“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呢。” 一碗面,被南星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她显得特别高兴,乐易平还破例让她喝了半杯红酒。 吹蜡烛c许愿c切蛋糕。 皆大欢喜。 南星很少喝酒,半杯红酒就觉得困。她早早上床,很快就睡着。 安心。这一天,对她来说,太好太好。 她的愿望很简单,她要报答师父。 宿舍里其他同学的父母过去帮忙搜罗脏衣服,换床单被罩,看得她眼热。转眼,乐易平就提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萝卜炖牛腩外加一袋麻酱烧饼去看她。 换季先问衣服铺盖够不够,生活费也总怕她不够用。 不管多忙,都要跟她讲戏,分析戏里的人物。他是大教授,懂得多。他告诉南星,唱戏要先懂戏,有的演员,有扮相,有身段,有嗓子,就是没文化,唱《苏三起解》还面带笑容。这不行。现在的戏迷不是听戏,是看戏。但凡上了台,就得经得起琢磨。 有人敲门,在门外轻声叫:“南星——南星——” 南星迷迷糊糊睁开眼。 外面的人说:“出来。” 她换了衣服,打开门。 乐鸣站在门口,阴影里,他脸上的线条更加清晰硬朗。 南星胡乱拿手指梳了几下头发:“干什么?” “我带你去个地方。” 音乐厅,晏磊早就等在门口。 他领着乐鸣和南星往里走。 长笛声从大厅传出来,乐鸣问:“还有人排练?” 晏磊点头,转身眯了眼南星,乐了:“别说,还真像。” 南星一头雾水:“像什么?” 晏磊心说,我回国前还带“你”保养头发来着。他嘿嘿一笑:“美女都是相似的,只有我们靠才华的,才各有各的不同。” 乐鸣拉了把南星:“你别理他。你说一句,他贫十句。” 小厅里,乐鸣还是赤足,纵身一跳,登上了舞台。灯光比上次要亮。 南星随便找了个前排的座位坐下。晏磊走上台阶,向乐鸣招了招手,从外面把门推上。 南星回头看了看门,又看看乐鸣。 他已经开始演奏了。 灯光下,他的头发和眉,都变得柔软起来。深深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性感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再加上随着节奏仰脸c眯眼c嘴唇微张的动作,简直是完美的侧颜杀。 南星的心都被他揪起来了。 在这只属于两人的空间,她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也算不出到底听了多少肖邦巴赫莫扎特,只知道,她是这里唯一的听众。 最后一曲,她听懂了。是上次乐鸣提到的那首从《贵妃醉酒》改编而来的钢琴协奏曲。 最后一个音符休止。 他边大步走下台,边说:“南星,这首曲子,是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写的。这只是钢琴的部分,我还打算加上民乐声部,还有你的独唱独白。” 乐易平上次说过,送个有心的礼物,并不一定要花钱。 赤脚走在地毯上,无声无息,转眼,他已经来到了南星面前。 他单膝跪地,星目剑眉。 手臂有力圈住她的腿。他的脸贴在南星的小腹之上,既热,又痒。 “你喜欢吗?”是喜欢这曲子,还是他呢? 南星眼眶红了,她颤声说:“乐鸣,我,我想回去。” 乐鸣松开手,缓缓站起身,定定望着她。 南星说:“我想回去了。” 乐鸣无奈笑。 他觉得,南星跟他过来,听他弹一晚上的琴,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的。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这虞姬,亲手造成,并亲眼目睹了霸王此时的凄凉与落魄。 乐鸣意兴阑珊,直接说:“走吧。” 南星看了眼他的鞋:“穿上。” 乐鸣一脚把鞋踢飞,两条抛物线飞向两个不同的落点:“穿个屁!” 耿园门口。 车停好,南星准备推门。 乐鸣按住她手。“电话里那个男朋友,是真的?” 南星摇头。 “那你把话说清楚。”声音不大,却挺吓人。乐鸣平时性子挺柔和,这是南星第一次见识他的狗熊脾气。 她转过头,跟乐鸣对视:“本来我喜欢你,跟你那些粉丝一样,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但你让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我就要跟你说道说道了。你为她喝醉过,为她不辞而别过,为她打架受伤过。我呢,你为我做过什么?连你随身带着的那个小熊,都不是我送的!” 说完,南星推门而出。 乐鸣无言。 她说得对。直到最后,霸王也是为了江山而亡。而虞姬,却是为了霸王而死。到底,他为心爱的女人做过什么呢? 他恍惚,眼睁睁看着南星跑上台阶,手扶在门环上,肩背微微耸动。 还不甘心,他从车里冲出来,拉住她的胳膊:“你的意思,我该死呗。” 南星开门:“该死,去死吧。” 她把人推开,快步往房间跑。眼泪流出来,她不想让乐鸣看见。 她明知道乐鸣对她很好,也不介意他的过去,更不是非要跟他的前任做比较。她在乎的,是乐鸣到底有多爱她。 人生头一次,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虞姬为什么要爱上霸王呢?他就那么好?她如果爱上了别的男人,就不会死了 天亮了。这园子里一夜无眠的,不止一个。 乐易平去了耿先生家。 晏磊一大早来接乐鸣去机场。 乐鸣目不转睛盯着那只小熊,突然一转头,对着那娃娃问:“这熊不是同一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晏磊赶紧把两样都收进箱子里,边码行李边说:“你可别吓我,我刚看了个恐怖片,今晚上,该梦见那娃娃开口说话了。” 乐鸣低头收拾衣服c铺床。 晏磊看着行李箱,突然乐了。小熊c娃娃,他这个老板,喜好变了吧。真想再添点蕾丝呀,蝴蝶结呀,高跟鞋呀,什么的。 乐鸣问:“你笑什么?” 晏磊刚想说话,想了想,又赶紧闭上嘴。 他早就听白艾薇说过,乐鸣对这个话题无比敏感。 小时候,乐鸣因为是名角儿的孙子,备受学校和老师的优待。当然,这样的优待,特别招同学记恨。 有人嘴贱,开始在乐鸣面前骂耿老板,“娘娘腔”c“二椅子”c“不男不女”c“变态”越骂越难听。 乐鸣不辩解。他把那人打进了医院,他自己也被迫转了学。 不过,武力解决的成果是,大家都明白了,他是个不要命的主。难听的话,再没人敢说出口。 后来,有个伪君子文人,公然在媒体诋毁耿老板,虽然用了更委婉的说法——“虚凰假凤”c“乾坤颠倒”,但还是被乐鸣堵在家门口拍了板砖。 为这个,赔了那人2万医疗费外加一副8千块钱的眼镜。 乐鸣临走的时候跟那人说:“孙子,你等着,爷爷挣钱去了。等爷爷回来,我还赔你!” 想到这儿,晏磊冷汗都冒出来。这要让老板知道了,还不得把他当鬼子一分为二手撕咯?会扯着蛋吧。 一阵蛋疼。 两人收拾好行李,晏磊先去车里,乐鸣来到南星门口站了一会儿,才伸手敲门。 “南星?南星,我走了啊。”还是一如既往,这么一声声喊她。 他并没放弃。 南星把门打开。 乐鸣说:“我走了。” “不等师父了?” “我一会儿拐到我爷爷那儿,顺便跟我爸说一声。” “嗯。”南星看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乐鸣坏笑:“不告诉你。馋着你,让你想我。” 南星:“你脸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口头禅 纽约的夜,空气里全是炸鸡和尾气混合的味道。 乐鸣刚从亚丁那里出来。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修那架垃圾钢琴了。琴弦会断出习惯,每次都是那几处。 帝都纽约两头跑惯了,他连时差都不用倒。 照例去看看白艾薇。 白艾薇轻轻关上乔房间的门,回到她自己房间。 乐鸣正背对着她默默抽烟。 白艾薇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点燃。 乐鸣听见声音,转身看看她,反倒把手中的烟熄灭了。 白艾薇笑:“怎么?不敢当着妈的面抽烟?我儿子还不算离谱。” 乐鸣不吱声。有当着儿子的面抽烟的妈,自然就有当着妈的面抽烟的儿子。只是,他看见白艾薇抽,自己突然就兴致索然,不想抽了。 白艾薇问:“下月的演出,练习得怎么样了?” 乐鸣淡淡“嗯”了一声。他往乔房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乔病了?” “压力。”白艾薇低声说,“毕竟这孩子才13岁。凯文的态度你知道,他坚信压力就是动力。一个刚上路就崩溃的钢琴手,不值得别人怜悯。” 乐鸣用好看的手指,摆弄着烟灰缸。 就在不久前,乔刚刚开了他人生第一场音乐会。 反响热烈,好评如潮。 这种一不留神就作了天才的感觉,乐鸣再清楚不过。 残酷的捧杀——那些乐评人可以像对乔这样,夸大其辞地赞赏,也会在某一天,像对现在的他那样,毫不留情地批评。 乔还小,那些宽容又名不符实的溢美之词,让他受宠若惊,更让他压力山大。他的下一场演出,必须表现得比那些人口中的自己更加出色才行。而这,显然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乔慌了。 而乐鸣,也为他那不作不会死的做法,付出了代价。 半年前,他成功从乔手里抢回了那首曲子,却因为那几次表演的刻意失误,在越来越严厉的批评声中,被凯文勒令,终止了一切演出。 下个月的音乐会,是在漫长反省之后,凯文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白艾薇拍拍儿子的后背,压着嗓子说:“你大了,有些事,该清楚的,就别犯糊涂。凯文当年看上我,是因为他先选中了你。你得给我争口气。如果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被乔取代,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毕竟,谁做那几个孩子的妈都一样。” 乐鸣两手撑在桌子上,十指交握,埋着头说:“妈,你说实话,你跟凯文结婚,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我?” 说得清么?那么些年过去,再清楚的事情,也说不清了。 白艾薇弹弹烟灰,呼出一口烟雾。 淡淡的白烟,隔开了她和儿子的脸。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我给乔找了个心理医生。那医生姓郭,在华人医生中,水平最高。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他有经验,嘴巴又严,挺让人放心的。” 这些话,原本说的是乔,但其实,是说给乐鸣听的。 楚纯那句“你儿子是变态”,深深地激怒了白艾薇。如果那时楚纯没有立刻逃走,而是还站在她的面前,白艾薇大可以再甩给楚纯一个巴掌,神情不屑回应:“谁青春期发育的时候,没干过个把奇怪的事儿呢?” 可这话,说给别人还行,白艾薇自己心里,是不信的。 乐鸣的事她心里有数。 从他呱呱坠地那一刹那起,他的人生,就跟京戏有着千头万绪的联系。 在乐鸣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每次哭闹不休,只要一听到锣鼓点响起,他就会安静下来。 刚开始,白艾薇以为她找到了安抚孩子的好办法。乐易平更是得意,每次给儿子听戏,带孩子累坏了的白艾薇,就可以得到片刻安宁的休息。 于是,伴随乐鸣成长的,只有那音响里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靡靡之音”。 不知是哪天,白艾薇猛然觉悟,这孩子听戏的时候,眼神不对,显得呆傻c魔怔。 她观察了几天,心里愈发害怕。 但身在一个京剧世家,这样的生活,似乎没办法选择,也没办法停止。 渐渐的,白艾薇开始因为这个和乐易平争吵,后来,发展成打骂。 但这并不是个理智的做法。儿子因为这鸡犬不宁的生活,变得更加迷惘和敏感。 终于有一天,白艾薇后悔了。她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了那个她当初爱上,就觉得应该是一辈子的男人。 她帮儿子选择了钢琴这条路,也是为了让他离京剧越远越好,最好背道而驰。 她一直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直到楚纯的那句话,让她惊醒。 乐鸣到底到了哪一步,她不敢肯定。但从一个京剧演员嘴里说出“变态”这个词,让她感到烦躁不安,也许,这只是一句怒骂,也许 那次之后,她一直想让乐鸣去做段时间的心理咨询,起码,得评估一下他到底要不要紧。 可乐鸣一直不理会。 这不,她又借着乔的事旁敲侧击。 没想到,乐鸣却说:“能不能把郭医生的联系方式给我。” 这样的儿子,反倒让白艾薇大吃一惊。 乐鸣嗓音轻柔:“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儿。” 他不想节外生枝,不想让她嫌弃。他得把自己变得和她眼里看到的一样简单,按照她心目中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跟她约会,甚至一起生活。 为了这个女孩儿,一切都值得。 白艾薇看着儿子。她想告诉乐鸣,她是女人她知道,女人是最靠不住的。她会为了爱而离开你,也会为了恨而接近你。而钢琴最忠诚。退一万步,即使你是个变态,但只要你是个成功的钢琴家,其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现在,绝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白艾薇把话咽进肚子里,只把儿子的脑袋,搂在她的怀里。 她说:“妈妈帮你预约。” 一阵刺痒。 乐鸣别扭地扭动着脑袋,他硬硬的短发,隔着柔软的衣料,扎在白艾薇胸前的皮肤上。 白艾薇松开手,对着儿子笑。儿子大了。 乐鸣尴尬往后退了一大步。 白艾薇眼前浮现出的,是嘉敏的笑脸。她谨慎又急于确认:“那女孩儿,我认识吗?” 乐鸣点头,对着她不好意思笑笑,半天才说:“是南星。” 笑容收起,白艾薇心顿时拔凉拔凉的。转了一大圈,还是个唱京剧的。这毛病,还能不能治好? 南星经过了最紧张的一年。 复习了大半年,刚开春就开始艺考。 她报了三个学校,从初试学校选她,到复试她选学校,一切,仿佛水到渠成。包括文化课的考试,她也是学校前三名。 即便如此,周遭紧张的气氛仍然一直带给她紧迫感,让她没精力思考别的事情。 乐鸣总是过很久才打一个电话给她。 她没工夫琢磨,他到底是因为怕影响她的学习,还是因为上次表白让他脸朝下着地,失了面子。 电话里的两人也说不了几句。 乐鸣总是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南星南星” 其实没什么事,这样的叫法,更像是一句口头禅。 南星身边的很多人都有口头禅。 像是她宿舍的一个妹子,喜欢以“你知道么”开头。“你知道么?那谁换了新衣服新手袋新化妆品,是因为她换了新男朋友。”“你知道么?新街口开了一家烤肉店,这几天正打八折。”“你知道么?原来教形体的冯老师,跟一把刀是两口子。你说他俩到底谁听谁的?” 还有八爷,喜欢以“嘿”做开场白。“嘿,天儿不错。”“嘿,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呢?”“嘿,姥姥的。” 而乐鸣,喜欢以她的名字开头,每次都叫很多遍,好像后面要说的话,才是正事儿。可到头来,除了这句口头禅,他什么都没说。 直到接到录取通知的时候,她才有空细想,原来已经有一年没有乐鸣的消息了。 他没在电话里说过他过得怎么样,人也没回来过。 附中的宿舍,南星住到最后一天。 宿舍楼里的同学大部分已经离校回家。可对南星来说,耿园跟“家”,还是有区别的。那是个比家好又不是家的地方。 终于磨蹭到不能不走。 她突然想家了。想南爸,想妹妹。 可她不能回去。南爸给她找的那个后妈总跟她要钱。南妈的命换来的那笔钱是万万不能动的。其余的,她也没钱,有钱也不能给那个女人。她要把将来挣的钱都攒起来,给师父花。 想来想去,她也就没觉得南世东有那么坏了。这都一年多了,他硬是有本事,没让那女的来耿园闹过一回。 她又想到一个人。 她拿出那人送的平板,上网搜他的名字。刚打了一个字,又心烦退出。 行李不多。 她吃完中午饭,拉着行李走出宿舍门。 眼前是背着书包,打扮或朴素或时髦的同学;两排高大悬铃木之间的步道;新盖好的剧院;半旧的教学楼 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戴着棒球帽,穿着普通的黑色t恤牛仔裤,捂着个大口罩,正朝她走过来。 南星停下脚步,眯了眯眼。 那人走到她的面前:“正说跟你打电话呢。我昨晚上到的,今早上刚回耿园。我爸说,你在学校收拾行李。” 南星心里突然恼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越是理亏,就越会轻描淡写带过去。快一年了吧,连个屁都没放。 这货现在正理直气壮站在她面前。 南星心说,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心安理得地消失,心安理得地让我想你,然后心安理得地把我接回去。 姥姥的。 她冲乐鸣一笑。 乐鸣仅露出的一双眼里,有东西融化了,却又化不开。 南星盯着他的脸,一步步走近他。 他从口罩里闷闷笑说:“大眼儿贼,看什么呢?” 蓦地,他棒球帽被人一把挑掉,口罩也被人拽下来,勒得他耳朵生疼。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有人脆生生喊:“这货是乐鸣!” 他愣了一下,校园里的人可没愣。 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到处都是人。 没有了保镖和晏磊,心软又有礼貌的乐鸣,在粉丝的围攻下,简直就是个废柴。 南星跑了老远,才舍得回头看。 那条铺着花岗岩,冬天一下雪,滑得像溜冰场一样的林荫道上,有人正来者不拒地帮人签名,跟人合影。他身上一直挂着人,这会儿,是俩男的。 南星一激灵,这真是,活该。 耿园。 乐易平打来电话,让南星安顿好了,就去耿先生那里吃晚饭。 南星简单整整行李,洗了个澡,换了牛仔短裤和雪纺衬衫,绑了个马尾,利利落落准备出门。 门口有人按了按喇叭,不计前嫌说:“走吧,一起去。我带你。” 几个散粉吵吵:“小鸣,你穿什么都帅。”“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准备呆多久?” 南星坐上副驾,降下车窗:“嫂子们,我走了啊。胡同拐弯新开了一家卤煮,带扎染门帘那家。百年老店搬过来的。这都饭点了,你们试试去。” 她说着,还伸出拇指和食指,跟嫂子们互相比了个心。 车子发动。回过头,她看了眼司机,幸灾乐祸问:“今天过得怎么样?” 司机后槽牙磨得比发动机都响,还不忘保持微笑:“不错。” 下班高峰,路堵出翔来。三环不假。 乐鸣好不容易挪到十字路口,趁红灯变绿的一霎那,一打方向盘,拐到另一条路上。 还是堵,广播里说,前边路段有个车祸。 南星默默望向窗外,华灯初上,大马路就像个停车场。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合上了。 她有些困了。前一晚收拾东西收拾到快天亮,她放在宿舍的东西虽然不多,但零碎,女孩的东西,一样一样,半玩半收,十分费工夫。 这一觉醒来,她有些恍惚。 车子还在耿园门口,仿佛没离开过。只是天黑了。 乐鸣停好车,两人从车里下来。 南星走到大门口,问:“怎么又回来了?” 乐鸣笑笑:“路又堵,你又困,我干脆就跟爷爷打电话,说我们不去了。” 她低头,从背包里翻出钥匙,打开大门。 乐易平不在。 耿园里一团漆黑。 等乐鸣进来,南星转身关门。手被人轻轻握住。 南星用力挣了挣:“松手。”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台阶上七折八弯。 他越握越紧,沉声问:“想我了么?” 南星没答,只是问:“你这一年,死哪儿了?” 虽然他忙,可也没忙到真抽不出一星半点时间的地步。 他想回来,自然能回来。 过年,艺考,高考,她一直以为他会来。 乐鸣哼的一声笑了:“听出来了,这是,想我了。” 南星举起被握住的那只手,他的手臂也被带了起来。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说:“松开。” 包裹在她手上那只大手张开手指,慢慢放下。这一年,他过得非常简单——钢琴c睡觉c郭医生诊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南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两人之间似乎有层滤网,有些问题直接被过滤,根本得不到答案。而被过滤掉的问题,恰恰是她最关心的那些。 她快步穿过走廊,朝她房间的方向走。 乐鸣在身后叫住她:“南星,”他费力张了张嘴,“如果——”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的秘密,会害怕吗?如果我愿意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你,你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就如同现在的耿园,夜色中,它几乎全部掩藏在阴影之中。这跟白天阳光下的耿园,完全是两样。 南星停下来,这样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每次叫她的名字,后面都仿佛要接一句很重要的话。 可每次她听到的,就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南星望向他。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有眼睛比这浓黑夜色还要深沉。 她问:“如果什么?” 乐鸣张开嘴,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头贴上她的唇。 去他妈的如果。 南星惊得后退一步,背靠在走廊的廊柱上。 涂了红漆的木质廊柱,被太阳晒了一天,到了晚上,显得温突突的。可紧贴着她的身体却滚烫。 前一晚刚下飞机,第二天又开了一天车,再加上帝都的空气干燥,他的唇有些缺水,就这么干干硬硬地在她的嘴上研磨。 南星轻轻闭上眼,睫毛扫在他的脸颊。 他停下来,仍是一言不发,手掌抚过她的前额,拨开她脸上被弄乱的头发。 南星仰起脸,大眼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又偏过头看向别处。 月光洒了她一脸。乐鸣说:“南星,你真好看。” 南星推了他一把,从他怀里出来,边走边骂:“不要脸。” 刚进门就被人又捉回怀里,干燥的唇抵着她的唇舌深深浅浅,细细品尝。 硬朗厚实的胸口跟她的身体紧紧相贴。她不舒服,刚想动,却听到他胸腔里紧锣密鼓的心跳。 爱,从来都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南星在这重且快,又乱成一团的节奏中,被他打动了。 她用舌尖轻轻润湿那干涩嘴唇,却被人恩将仇报擒住,热烈回应。 这无休无止的一吻,又一吻,在他口中,代替了她的名字。 南星被他逼到穷途末路,紧贴着房门。 她深信乐鸣不会骗她。越是说不出的话,越不是谎话。 只是,他暂时没有说出来的勇气,或许,是她还没给对方这样的信心。 南星轻轻伸出手臂,贴在他的后背,纵容地由着他从额头c鼻尖c嘴唇c下巴直到脖颈,一路贪婪亲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数星星(漏个字,不用重复进) 五分四十三秒。 这是乐鸣告诉南星的。他可以在水下摒息五分四十三秒。这天赋异禀可以击败大多数人,甚至已经足够去冲击世界记录。 可又岂止是一个五分四十三秒呢。 就像游泳一样,换口气,又是一个五分四十三秒。循环往复。 作为一个普通人,南星在他的怀里,因为缺氧,身子越来越沉。 乐鸣稍稍松开了点。 灯亮了。 灯光下,她满头满脸都是汗。轻而薄的衬衣粘在她的身上,衣服下面的起伏若隐若现。 她脸色苍白,两颊却浮起红晕,微张的唇,在细细嘶着气。 乐鸣自责,揉揉她的头顶,心疼说:“洗个澡,睡觉吧。” 南星点点头。 等她拎着一袋换洗的衣服出来,乐鸣已经坐在园子里抽起了烟。 他靠着一株柿子树。那棵树上已经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柿子,有的像枣,有的,已经有鸡蛋那么大。 乐鸣仰着头,看着从树叶里钻出来的月光,大口抽着烟,如同刚才贪婪吮吸她的唇。 南星站定了,往他的方向望过去。烟味随着风窜过来,她压着喉咙咳了一声。 乐鸣跟她对看一眼,赶紧把烟掐灭。 细长的身影穿过月亮门,没影了。 乐鸣看出来了,许是因为南爸留给她的阴影,南星不喜欢有人当着她的面抽烟。 连烟都不让抽了。 身下又胀又疼,他却只能呆呆对着树数柿子排解。 乐鸣突然闷声笑了起来,这才刚亲了几口,就开始管上了。他可真是自找的。 南星从浴室出来,乐鸣还在树下。他把上衣掀到胸口,一动不动坐在地上。 其实晚上气温已经降下来,天根本没多热,可他就是感觉燥得不行。 南星进屋,把头发梳好,才喊他:“去洗澡吧,我把浴缸刷好了。” 乐鸣没动。他正在跟自己那鼓鼓囊囊的裤子较劲。 南星走到他身边,说:“跟你说话呢?听着没?” 乐鸣伸手撸把头发,站起来,背对着她,答应了一声。 站了一会儿,南星轻声催促:“阿鸣。” 这名字,她叫出来又有些奇怪。为什么别人都叫他“阿鸣”呢?本地人,应该是“鸣儿”c“大鸣”c“小鸣”这样称呼才对。也有可能,是因为耿先生老家在江南那一带的缘故。 她又叫了一声:“阿鸣。” 乐鸣愣住了。 南星以前不这么叫他。 他的名字,是他爷爷取的。自打他一生下来,耿先生就开始管他叫“阿鸣”。这个小名,就这样叫开了。家人朋友c街坊邻居,只要是认识的人,都叫他“阿鸣”。 只有南星叫他“乐鸣”。因为她压根就没把耿园当家。 不管她表现得多自然,乐鸣仍然能感觉得到,她心里,只有对这个地方诚惶诚恐的感恩,还有对她自己爹坐牢,又没妈没家的耿耿于怀。 南星从背后环抱住了他。她的两只手,按在他硬邦邦的腹肌上。 他身上粘兮兮的。南星侧过头,用半边脸贴住他的后背,笑:“一身臭汗味,还不去洗澡。” 女孩头一次,什么都不懂。她不懂男人禁不住这么点火,更不懂,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进展。 只是怀着好奇又惧怕的心,小心试探。 乐鸣脊背都僵硬了。 他反手,顺着身后的人后背的曲线,一点点挪动。 南星大口喘着气,柔软的身体在他后背上不住起伏。 乐鸣转过身,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他穿过走廊,走到她房间里,把人放在床上。 他脸上的汗甩了南星一脸一身。 南星伸手把脸上的汗水抹掉,两手搭在他脖子上,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乐鸣撑在她身上。 他低下头吻着她的唇,两只大手在她身上游走。 没想到,这平日里看着像个刺头儿,脾气又犟,嘴又不饶人的小丫头,竟然这么软。 嘴是软的,身体是软的,心更软。 而他呢?他表面上良善,其实,心比谁都硬。 一年前,他和乔的音乐会一前一后。 那次,他极富杀伤力的演出,为的是打那些乐评人的脸,封住媒体的嘴,给他自己争口气,也能让凯文对他继续刮目相看。自然,乔即使拼尽全力,即使超常发挥,也依然成了那个拿来跟他做比较,被贬损得一文不值的倒霉蛋。 在演出前,他已经知道结局。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态。 他的弟弟,那时还不到14。 还有,他的妈妈。 他其实早就知道,白艾薇搭上凯文,是为了他。为了他能跟钢琴绑在一起,白艾薇什么都愿意做。 他知道白艾薇每次到耿园,都不让凯文陪她进去,不是因为怕凯文尴尬,而是怕凯文看到,她看乐易平的眼神。 这个世故得快成精的女人,一碰上乐易平,就完全破功。 他看在眼里,可他不说。 再就是南星。 这次回来,他瞒着所有人。连值得信任的晏磊问他,他都说,是为了来接乐易平去美东开会。 周而复始,似乎永无止尽的辅导c治疗,像是鬼打墙一样,让他更加看不到希望。 可他还是想回来找她。 他心里有数,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对南星,只是正常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感情,可那次,看南星演出,他还是可耻地,起了反应。 亲吻的空档,身下的人又轻声唤他:“阿鸣。” 这一声像是咒语让他定住。 乐鸣停下动作,深吸口气,翻身躺在她的身边。 他咬牙忍着,有点心累,半天,坐起身,关上灯,帮她调好空调,盖上薄被说:“大眼儿贼,闭上眼睡觉。” 南星有些亢奋。身上的劲儿还没褪去,到处都是他的汗味儿。 她明白,乐鸣刚开始吻她,是因为喜欢她。而现在的戛然而止,也是因为疼惜她。 她在心里,自己把自己骂了一顿:傻得很。刚亲你几口,你就把他当最亲的人了。你明明知道,即使滚了床单,结了婚,生了娃,也可能是虚情假意,结局也可能会形同路人。道理都懂,可就是管不住自个儿的心。 闭着的眼睛,睫毛微微抖动。一看就没睡着。 乐鸣沉声问:“睡得着么?” 南星还闭着眼:“睡不着。” “那我给你唱歌。” “唱什么歌?” “英文歌。” “行,你唱吧。” 乐鸣轻声地,很应景地唱了首《数星星》。这是这一年来,当他想南星时,总在他耳机里单曲循坏的一首。 唱完,他悄悄低头看南星。 “还没睡着。”南星感觉到他的鼻息,有些痒,憋住笑说,“你接着唱吧,别停。” 乐鸣继续。他还没傻到看不出来,这小丫头片子是想折腾他。 可谁让他乐意呢? 这样一直到快天明,乐鸣才轻手轻脚出了门,到浴室洗了个澡,又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等他睡醒,早就日上三竿。 洗漱完,他穿着篮球背心和篮球短裤,踢拉着拖鞋,去饭厅找吃的。 不禁眼前一亮。 南星在厨房,穿了件同款不同色的篮球背心,牛仔短裤,绑着双马尾,清爽得像耿园里沾着露水的花儿。 他从后面把人搂住。“干什么呢?” “擦炉子。擦不干净炉子的厨娘不是好厨娘。”南星不知道从哪儿来那么多歪理。 前一晚的那股暧昧劲儿已经过去。南星拿胳膊肘别了别他:“别影响我干活。” 乐鸣笑着松手,从冰箱里拿了瓶冰啤酒,翻出两片面包,站在一边干嚼着。 南星说:“等我给你煎个蛋。” “别,你擦完,我打算拿个玻璃罩子供起来,哪能再沾上油呢。” 南星不理他。 乐鸣咽了口面包,说:“我这次,打算带你一起回去。” 南星不置可否,只说:“吃完没?吃完赶紧过来帮忙。” 乐易平从耿先生那里回来。 他转了一圈,到厨房,才找着南星和乐鸣。两个人正肩膀挨着肩膀,头抵着头,站在那里嘀嘀咕咕小声说笑。 听见动静,两人都停下来,循声望去。 南星脸上还挂着笑,不着痕迹推开乐鸣说:“师父,你回来了。” 乐易平点点头,从钱夹里抽出一沓,放在流理台上说:“正好,一会儿我有个朋友要来。乐鸣你俩,去外面买瓶好酒,再买点现成的下酒菜。天太热了,不想做饭。” 乐鸣刚才的笑话还没跟南星讲完,他敷衍答应一声,又凑过去,再次被南星一把推开。 乐易平看了看他俩,觉得挺可乐,笑着走了。 走到半道,他又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他皱着眉头,直到走到自己房间,才一拍脑袋:“唉,就说嘛,一个蓝色儿的篮球服,一个白色儿的篮球服,俩人不是一个队的。怪不得——” 乐易平打了个呵欠。 来的人,看起来比乐易平岁数大点,大概小六十的样子,好说爱笑,俩人凑在一起,就是两朵菊花。大力菊和线菊的区别而已。 两人在大客厅喝酒。南星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往桌上端菜。 乐鸣认识那人——以前住在这胡同的裁缝,名叫胡思有,如今在魔都发展,成了知名服装设计师,有自己的工作室,还有自己的品牌。 他给人倒上酒,喊:“胡伯伯。” 胡思有答应着,看向南星。裁缝都对衣服敏感。见这小姑娘和乐鸣一样,也穿着蓝球衣,胡思有琢磨着问:“这位是——” 乐易平拉着南星说:“我徒弟。”怕南星不会称呼,又赶紧说,“叫胡伯伯。” 南星乖巧一笑:“胡伯伯。” 胡思有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摸着下巴笑:“这孩子,扮上绝对鲜亮,你看这眉眼,又精致,又大气。” 乐易平话赶话说:“那你这大师,什么时候给我们南星也做几套专属的戏服?” 胡思有嘿了一声:“这几个月生意太好,过些天吧。实在对不住老弟。关键我单子都接了,订金也收了,不能不做。” 乐易平问:“什么单子啊?” “大单子,武生的,老生的,青衣花旦,都有。” “估计是要组剧团吧。” “不像,哪家剧团那么大手笔?二十万,还是美金。”胡思有转过头,对着乐鸣说,“阿鸣,是你们纽约的。” 乐鸣给人把酒添满:“是么?” 乐易平跟人碰了一下,笑呵呵的:“你现在可发财了,都是跨国业务。我记得我结婚的时候,你给白艾薇做的那个旗袍,一条大缝到底那件,才收我二十。” 胡思有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听你在微信里说,你要去波士顿开会?” 乐易平点头:“是啊,阿鸣就是专程过来接我的。” “哟,看看,儿子孝顺。”胡思有大大咧咧,想到哪儿说哪儿,转过去问乐鸣,“你母亲好么?都是老街坊,十年没见了。” 乐鸣眼神扫过乐易平,说:“挺好的。” 乐易平夹了口菜,还没放进嘴里,想了想,又放下筷子说:“是啊,既然到那边了,我得去看看阿鸣他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星脸色一沉。 原来,一直是她会错意了。乐鸣回来,根本不是为了她。他是来接乐易平的,见她,只是顺便而已。 南星勉强笑笑:“你们先聊着,我去再炒两个菜。” 身后胡思有忙不迭说不用,南星权当没听到,匆匆忙忙出了门。 乐鸣见南星脸色不好,赶紧跟了出去。 只剩下两朵菊花。 胡思有这才低声问:“这南星,是儿媳妇儿?” 乐易平心里一咯噔。他赶紧摆手,“别瞎说。” 胡思有还不肯罢休:“一定是。” 乐易平从酒杯上抬起头,对着门外两人离去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男朋友 耿园的水池有一处缓坡。 南星坐在缓坡上,脱了鞋,伸直两条细细长长的腿,把双脚和半截小腿泡进水里,双手撑在身边,耷拉着脑袋。 软软嫩嫩的女孩,一动不动坐着,只有耳边的发梢,轻轻蹭着脸。 乐鸣站在只有几步的地方看了她一会儿,才问:“不炒菜了?” 南星抬眼:“你没听人说么,不用了。我们就是互相客气客气。” 乐鸣笑,在她身边坐下,直愣愣往水里瞅。 细白的小腿,轮廓随着光影轻晃,让他心神也不得安宁。 他弯下腰,伸手往水下捞。 南星哗啦一下,把腿缩上来,溅了他一身水。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对着乐鸣。 乐鸣干脆躺在草地上,心安理得让她看,看全身。 真赖,南星抬脚便走。 脚踝被人一把捉住。乐鸣看出她不痛快,问说:“谁惹你了?气成这样。” 南星蹲下身子,冲他一瞪眼:“你啊。” “我怎么了?” “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儿,乐鸣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坐起来。 为了什么? 一年过去,郭医生告诉他,现在所有的治疗都是治标。想治本,只有彻底切断跟戏剧的所有联系。可他断得了么?他的爸爸,他的爷爷,还有南星,断得了么? 他治这个毛病,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见这些人的时候,他心里能舒坦点么?要真是不让他见了,那他还治个毛线呐。 再说,他可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爷们儿,他能忍得了,抱在怀里的只是个娃娃? 想到这儿,乐鸣冲南星笑:“为了你。” 南星不做声,默默审视着他的脸。“不是为了接师父去开会么?” 乐鸣笑了。 还是没经验,这就是个巨坑呐——说是为了她,她觉得被骗了,他死定了。说不是为了她,那她更生气了,他也死定了。反正,他横竖都是个死定了。 他凑近了一点,声音沉沉的,半吓半哄:“昨晚上我刚成了你男朋友,今天你就给我闹脾气。变脸可是川剧的活儿,你这儿串行了。” 南星冷眼飞过去,也学着他,用同样的语气说:“男朋友?”她哼笑,“爱我的,才是男朋友,不爱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说完,她在地上一搂,拽了一大把草,劈头盖脸扔在他身上。 草沫带着泥土糊了一脸,乐鸣打了个超响的喷嚏。等他甩掉一头一脸的草,面前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钢琴声响起来。 钢琴最懂他。他愤怒,钢琴也愤怒;他伤心,钢琴也伤心;他欢喜,钢琴就顽皮得不像话;他沉默,钢琴就成为他心事最忠实的倾听者。 刚刚头上长草,变成羊村村长的少年,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坐到钢琴前。 琴键急纵疾跃,一时行云流水,一时又风起云涌。 那个前一晚在他怀里,连骨头都是绵软的小丫头,其实狠着呢。这才刚好上,就开始试探,她到底可以在他这里,放肆到什么程度。 乐鸣的琴声渐渐平稳。 爱她的,才是她男朋友。关键,还是个“爱”字。 乐鸣什么都知道。为了他,她脸红过,哭过,也等过。 南妈的离开,南爸的抛弃,让她连个家都没了。十几岁的心脏,早就被生活一次一次给磨得生疼。 因为缺爱,她才会对这个字反复掂量,患得患失。因为抗拒伤害,她才会变得敏感多疑,小心翼翼。 钢琴声并没有停下来,可弹奏的人,决心已定。 那就,宠着吧,惯着吧,当狗吧! 胡思有从耿园走的时候,乐鸣和南星都出来送了。 这是乐易平的规矩,送客要全体出动,并且得送到门外,看人上车,等车开走,才准回家。 三个人各怀心事,除了跟客人道别,相互间没有一句交谈。 傍晚,胡同里热闹得像是一台大戏。切菜炒菜声,大人的叫骂,小孩的啼哭,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乘凉的人口沫横飞的侃大山 而耿园门口,这三个人像是较劲一样沉默。 进门的时候,乐易平走在前面。他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握住另一只手。 转过假山,穿过长廊,眼看就快要走到各回各屋的节点。 乐鸣沉声叫:“爸。” 这一声,让南星缩了缩手。可她的手还没来及抽出来,乐易平已经转身。 乐鸣握得更紧。 乐易平看了看拉着手的俩孩子,突然烦躁起来,自欺欺人说:“乐鸣,你别把在美国那套不正经的作风带回来。见谁拉谁,还了得?这是中国,我们不兴这个。” 乐鸣没撒手:“爸,我这儿有个特正经的事儿。”看乐易平眉头紧皱,他乐了,“好事儿。” 乐易平觉得,这会儿,如果他再问是什么事,就显得太傻了。 脾气上来,他指着乐鸣,“你——”半天,挥起了巴掌。 巴掌挥到一半,乐易平瞟了眼南星。按理说这时候,这小丫头该挺身而出护着乐鸣才对。正好,给他一个台阶下。毕竟这么多年,乐易平从没碰过乐鸣一根手指头。 谁知,南星完全不领会,脸上的表情,像是过年时候看着刚点了引线的炮仗,就等着听响呢。 没办法,他一闭眼,啪的一声,打在儿子脸上。 打完,他收回手,把泛红的掌心放在眼前,郑重表态:“乐鸣你听着,从今往后,你要敢欺负南星,我撕了你的皮!” 走到房门口,他一指乐鸣:“跟我进来!” 房间里,乐易平坐在椅子上,乐鸣在门口靠墙站着。 父子俩对峙。 好一会儿,乐易平才开口:“这是我第一次打你。” 言语间,不再严厉,反而有认错的味道。 乐鸣揉揉脸:“没事儿。” 又是半晌,乐易平叹口气:“其实,你能谈场正经恋爱,别跟”他没说人名,彼此心照不宣,“搅和在一起,我求之不得。但南星是我的徒弟,她的家庭又是那样,我作为她的师父,她的长辈,得为她负责。如果以后,你俩万一闹别扭了,甚至分手了,你考虑过我的立场没有?” 乐鸣云淡风轻说:“爸,我俩这才刚开始,你就想着咒我们分手了?反正,不管什么事,你向着她就得了。” 乐易平面色沉重,他想问问俩人到哪一步了,可作为一个过来人,他觉得问这个多余。 不是过去时,就是现在时,不然,也得是将来时,反正,早晚的事。 他清清嗓子:“在耿园,我眼皮子底下,你可别乱来。” 乐鸣点头。 “真要是——”乐易平字斟句酌,“控制不住,也要注意,做好——” “行了,我知道了。”乐鸣打断。 父子俩又没话了。 乐鸣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虽然跟乐易平沟通起来仍然挺艰难,但那种爸爸是爸爸儿子是儿子的亲密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瞬,被他给抓住了。 他对乐易平说:“爸,我这次,想带着南星一起回去。她刚考完,也没什么事,正好放松放松。” 乐易平心累摆摆手:“去跟她商量吧。我没意见。” 乐鸣答应一声,推门出去。 乐易平看着壮得跟头牛一样的儿子,心情复杂。 别看这么些年不在他身边,可儿子还是像他多。又高,又厚实。眉眼间倒还是有白艾薇的影子,挺耐看。 就是这脾气——等着被那小丫头欺负吧。 乐易平坐在椅子上,贴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年纪大了,最喜欢那句“难得糊涂”。可总是事与愿违,千头万绪,都非要他拿个主意不可。这两个孩子的事早有苗头,他看在眼里,却并不想挑破。 这让人知道了,怎么说他。你是收徒弟,还是养童养媳呢?再加上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二货,有没有定性,能走多远,还说不定呢。说不准哪天,打乐鸣那一巴掌,得落在他自己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祖父和父亲 门错了个缝,然后轻轻被推开。 南星看向门外。 乐鸣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对着她,将笑不笑,一脸坏相。 南星坐在床上,视线飘过去,揶揄:“你来干什么?你爸打了你的左脸还不够爽,你把右脸也伸过来了?” 乐鸣关上门,几步走到她身边坐下,把人搂住,喜滋滋说:“这不是给你吃定心丸呢么?我爸都同意了。” 南星对他没了脾气:“师父这性子,除了早上吃油条还是吃大饼这种事,他能说出个‘不’字来。大事上,你什么时候见他不同意过?” “我是他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大事。” “就是因为你是他儿子。一笔写不出俩乐字,别看他打了你,但心里,他怨的还是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乐易平越是对南星好,南星就越发谨小慎微。 她埋怨:“你就只会想你自己。” 乐鸣弓着背,过了半天才说:“你就当我只想我自己吧。反正,我不喜欢,”他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种见不得人的感觉。” 南星沉默了。 房间里,只开了墙壁上的一盏小灯,灯罩下,灯光黯淡。 南星转过身,仔仔细细,一点一点,用目光描画着乐鸣的轮廓。他下巴上的那片阴影,是刚长出来还来不及刮的胡茬。 以前从来没机会像这样近距离c不受干扰地认真看他,南星到了这会儿才发现,身边的这个人,对她来说,其实挺陌生的。 以前,她爱上的,只是他很小的一部分——那种跟父辈完全不同的异性的关怀;坐在钢琴前帅气又单纯的模样;甚至是被女人抛弃后拿得起放得下的爷们儿味儿 可关于乐鸣,她不知道的,应该更多。 一不留神,她已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绞进怀里。他的吻强硬又霸道,仿佛要把人的唇舌吞下才好。 南星被吻得不住后退,却被人一翻身压在身下。 乐鸣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瓣,松开嘴,对着她的领口,热乎乎喷着气。 乐易平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来:“阿鸣,你来帮我收收收拾要带的行李。” 乐鸣卸了力一样,把脸往人颈窝里一埋,磨着她的耳尖瓮声说:“有点烦人了。” 又一声:“阿鸣——” 他不情不愿站起身,跟南星说:“你睡觉吧。” 南星坐起来,绷直脚尖,把人往外踢。 门外,乐易平看见儿子上头下头都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了,这才推推眼镜,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南星照例早早起床。 晨跑c练功。 水池边,她一圈圈走着圆场。累了,就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 这两天,她被乐鸣给弄得晕晕乎乎的。 乐鸣对她是真好。这种好,不是装出来的,没人因为这个逼他,更没有什么绝症c还债c家族联姻之类的狗血的难言之隐。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好,让她感觉特别不踏实。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乐鸣是在哪儿,什么时候,用怎样的方式,以何种理由,爱上她的。 这世上,真有无缘无故的爱么? 乐易平对她好,因为她是最适合作他徒弟的人。她之于乐易平,有很大的价值。 南爸抛弃她,是因为在南爸眼里,她只会花钱不会挣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而对于乐鸣,她又有什么值得他图的呢? 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戏词儿,南星始终是不信的。 乐鸣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 他一眼望过去。草地上,南星把自己抱成一团,脊背拱出一条纤细柔软的曲线。 乐鸣想起小时候在耿园玩的一种毛毛虫。那虫子软软胖胖的,只要用手指一碰,它就害怕地团成一个球。它以为,那是种自我保护。其实,那憨憨的可爱模样,反而更加吸引人去捕捉逗弄。 目光也跟着软了,他迈开步子,走到她跟前。 她圆润白皙的肩头,被蚊子叮了一个小小的红包。 乐鸣深吸口气。真是疯了,连看到这个蚊子包,他也能燥得喉头冒火。 南星说:“早。” “早。”乐鸣嗓子有些哑。 南星黑幽幽的大眼睛,扫在乐鸣身上。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哪里了。 一件事,如果你不清楚它是怎么开始的,也就不会知道,它将如何发展下去。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抓心挠肝地难受。 前院房间里,木门吱呀作响。树上的几只鸟扑棱棱飞出来。 乐易平清着嗓子,去洗手间。 南星站起来,准备去厨房准备早餐。 乐鸣叫住她:“南星,跟我一起走,我想让你看看我在那边的家。” 南星回身瞥了他一眼,摇头:“你跟师父去吧。” “你就那么怕我妈?”乐鸣激她。 南星鼻头一皱:“我谁也不怕。” “那你是,信不过我?” “没有。” 乐鸣的狗熊脾气又上来,他对着南星的背影,压着嗓子沉沉地吼:“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 南星被他吼得定在原地,问:“总哪样啊?” “总让我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乐鸣说着,喉咙里又是一把火。他看着南星那挺翘紧绷的曲线,烦躁地一偏头,他特么真跟贴上了一样。 南星轻吁口气。 太快了。刚知会了他爸,又要见他妈。北京家里呆着还不行,还要去纽约家里住一下。 这种结婚前才该干的事,对于这段还没到两个整天的恋爱,有点操之过急。 超速容易出事故。她不能任由乐鸣这牲口尥着蹶子一路狂奔,然后摔个地表最强的狗啃屎,脸糊得连亲爹都不认识。 生气就生气吧。南星往竹林深处的厨房走去,甩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臀线。 南星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 乐易平领教过,乐鸣也见识了。 父子俩走的时候,一个千叮咛万嘱咐絮叨个没完,一个一张脸臭得能趴上几只苍蝇。 音乐学院。 有着百年历史的欧式建筑,苍凉又孤傲地立在雨中。 乐鸣轻轻跃上台阶,刷卡进了楼。 他从电梯里出来,在一间办公室门前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秘书出来说:“鸣?” 乐鸣点头。 “你可以进去了。” 出于礼貌,乐鸣仍然在半掩的门上敲了几下。 里面的人说:“请进。” 他走进去,一个金色头发的中年人,正坐在办公桌前。 这人叫约翰,是个很有名的作曲家,跟凯文也认识。 约翰不是乐鸣的导师,但乐鸣却非常崇拜他。 约翰和凯文,绝不是一路人。 凯文的套路,非常成熟,也非常商业化。 可对于不缺钱,脾气又有些古怪的乐鸣来说,他更喜欢特立独行的约翰。他觉得只有像约翰这样的人,才能称之为音乐家。 越是忙的人,做事越讲求效率。约翰开门见山:“你那首曲子,我看了。很不错。” 约翰知道凯文和乐鸣的关系,但他并没有多嘴,问乐鸣为什么没把作的曲给凯文看看。彼此心里都有数,如果凯文点头,乐鸣一定不会这样舍近求远。 古典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凯文。他绝不允许把有限的精力,用在古典音乐之外的地方,因为只这巴掌大的地盘,竞争已经足够用惨烈来形容。 约翰却不同。他接受的音乐比较多元。 而乐鸣这个曲子,正是他写给南星的那首交响乐和民乐双乐队的协奏曲。 约翰把修改后的谱子发给乐鸣,上面详细批注着每一处修改和他的建议。 他在琴上边演示边讲解,为什么要这么改,给人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乐鸣认真倾听,不时发问。 时间宝贵。他的预约,只有一个小时。 结束时,约翰毫不吝啬地流露出对乐鸣的欣赏。他托着下巴说:“鸣,你身体里一定住了个成百上千岁的怪物。真叫人不敢相信,你才二十岁。可你对那种古老艺术的感悟,在我认识的人里,没人能比得上。” 乐鸣笑。他不无得意道:“我的祖父,是中国当代最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之一。我的父亲,是古典戏剧研究的博导。很有可能,我就是为这样的艺术而生的。” 乐鸣不是个张扬的人。他也从没在别人面前提起过凯文这个牛哄哄的继父。 但这一刻,当他跟一个作曲家说起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谈到这神秘的东方艺术时,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有多自豪,多激动。他甚至忘记了,正是约翰欣赏的那一部分,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困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牛肉面 乐易平在波士顿开了整整一周的会。 会议结束,他跟白艾薇联系,说想去看看她。 白艾薇让乐易平去乐鸣在纽约的家里等她。言下之意,不想让乐易平和凯文碰上。 离婚多年,有人礼数周全,有人却不够大气。 乐易平到乐鸣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八点,白艾薇早就到了。 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乐易平平时爱吃的。白艾薇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招呼人坐下,闪身问:“你现在还那么能吃辣吗?” 乐易平摇摇头:“胃不好,早就戒了。”他看了眼桌上的酒,“酒也喝得少了。” 白艾薇垂下眼皮,没说什么,匆匆忙忙到厨房,一顿折腾,又端出一摞葱油饼。 她拿着个切披萨的滚刀,把葱油饼切成八份,边切边说:“以前,你就爱吃我做的饼,说我做得比外面的软。” 乐易平有点不适应。他都多少年没这么吃过饭了? 他清清嗓子,说:“你别忙了,晚上,都吃不了多少,坐下歇歇吧。我几年也来不了一次,这次有机会,过来看看你,是应当应分的。你这么弄,我都不好意思了。” 白艾薇把围裙解了,搭在一边的椅背上,坐下,先帮人盛了一碗汤。 乐易平接过来。 对面的女人一口都不吃,只点上根烟,抱着手臂看乐易平吃。 乐易平说:“阿鸣现在也抽烟了。” 白艾薇肩膀轻轻一耸:“你的意思,这抽烟也是我遗传的呗。” 乐易平只管低头吃菜:“我没那意思。” 白艾薇吹出口烟,又拿起筷子,给乐易平碗里添了点菜。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那年,耿园还只有两件破平房。她大着肚子,手伸直了,还够不到肚子尖。夏天热,她在外面支了个简易灶,给乐易平做饭吃,每次都烫得乐鸣在她肚子里直蹬腿。 她把头倚在靠背上,说:“听晏磊说,阿鸣又回耿园了。” 乐易平筷子头一松,夹的菜又掉了回去。这小子,肯定是冲着南星去的。南星的生日到了。 乐鸣和南星的事,他不愿意跟白艾薇说那么多,毕竟,这女人的脾气,他太了解了。 可白艾薇不依不饶:“你人还没回去,他到耿园干什么?” 乐易平哼了一声:“对咯,我人还没回去,怎么会知道他去耿园要干什么?” 白艾薇身子向前倾:“乐易平,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能什么都不管。他和南星的事儿,其实我比你知道的早。我这么问你,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跟不跟我说实话。” 乐易平心烦:“跟你说话,可真费劲。” “那是你心里头有鬼。阿鸣跟楚纯的事,你瞒着我。他跟南星,你又瞒着我。一个是你师妹,一个是你徒弟。你心里,除了唱戏的是人,我和儿子,就都不是人了,对不对?” 乐易平一脸这女人不可理喻的表情:“他跟楚纯,已经过去了。南星是个好孩子,他俩在一起,我觉得没毛病。至于这些事为什么都先瞒着你,我觉得,你应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白艾薇把烟塞进嘴里,深深抽了一口:“我怎么了我?没有我,他跟楚纯也不会断得那么彻底。还有,他跟南星我也不同意。你到底知不知道,儿子已经看了一年的心理医生了。他那个毛病,最好离唱戏的都远远的。” “唱戏的?我不是唱戏的?我爸不是唱戏的?你让儿子干脆谁都不认最好。你可别把什么都赖在我们唱戏的头上。儿子的毛病,我还说是你们对他要求太严,让他压力太大造成的呢。” “乐易平!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正视一次事实呢?” “什么是事实?你说的就得是事实?那我可正视不了。我俩婚都离了,我不想再因为这个跟你吵架。” 这世上,易变的,是人心,难改的,还是人心。这么多年都没认,到了今天,乐易平怎么肯认。 说他最爱的京剧,害了他最爱的儿子,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他不但不肯认,这话只从别人的嘴里提一提,他都难过死了。 白艾薇绝望了。 她觉得自己这半辈子活得没有任何意义。看别的女人,家庭幸福,生活美满,子女孝顺,老公也知冷知热。可她呢,只为了让乐易平相信这一件事,她吵过闹过,哭过也自残过。最后婚也离了,家也散了,可到头来,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她站起身,盯着乐易平看了一会儿,突然发起疯来,把她辛辛苦苦准备的菜一盘盘倒掉,恶狠狠说:“让你吃,吃个屁!” 她飞速往大门的方向走,临走,忍不住回头说:“你大可以回去问问楚纯。她可亲口对我说过,说我儿子是个,”白艾薇压低嗓门,难以启齿的那个词最终还是说出口来,“变态。” 乐易平听到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重重叹了口气。屋子里安静了,他一个人坐在干干净净的饭桌前,心说,都怨他,非得跑这么大老远来吵架。 这天,南星跟以前宿舍里的几个同学一起,逛了整整一天的街,热情高涨,叽叽喳喳,腿都逛细了,什么都没买。 本来想给自己买双凉鞋的,可抠门的人一合计,开学就军训了,军训完天也该冷了,凉鞋根本就穿不了几天,还是明年再买吧。 她掏出钥匙,打开耿园的大门,突然愣住。门没锁。 这个家的两个男性主人,都是迷糊爱忘事的主儿。不同的是,老乐年纪越大,强迫症就越严重,虽然总忘记锁门,但他出趟门能拐回去检查八遍,所以,忘了也不怕。而小乐则是心安理得地,忘了就忘了。 本来逛了一天有些累,可这会儿,南星突然兴奋起来,跟打了鸡血一样。 大门真沉啊,她两手撑着,用力地往前推。 可从没这么沉过。 半天只推开了不大的一条缝,里面的耿园一丝一丝露出来,假山涌泉柿子树 南星从缝里钻了进去。她没回头,用后背把门关上,贴着大门,呼吸有些急促。 喘了几口气,她轻轻绕过假山,视线扫过长廊后面的一溜青瓦白墙。 乐鸣的房间门半开着。 一瞬间,耿园里除了那扇门,剩下的东西,包括蝉鸣和鸟叫,好像都退到了她的身后,这样的感觉,让她浑身冰凉,头发丝都立了起来。 南星一步步走过去,往那房间看了一眼,里面没人。 她开始在整个园子里瞎转。 心里很乱,千头万绪,她好半天才理清一些。 上次,她说乐鸣不是为她而来,那他就再专门为她回来一回。她不愿意跟他一起走,那人就回来看她来了 到处都找遍了,她穿过那条竹子围成的小路,走到厨房门口。老远就看到一个背影。 南星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乐鸣转身的时候,南星的耳边响起了锣鼓点。匡台匡——匡切匡 那是台上亮相的四击头。 她站了几秒钟,才叫:“阿鸣。” 乐鸣穿着她的小花边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展开双臂,露出他的怀抱。 南星走过去,他双臂一拢,把人抱住,亲亲她的额头:“去哪儿野了?这么晚才回来,我面都不敢煮。” 南星从他怀里伸长脖子,往锅里看:“这是什么?” “牛肉面。” “你会做?” “那有什么难的,从网上找个菜谱,照着比划呗。” 南星看了看糟灾的流理台,还有上面被剁得粉碎的看不出是什么菜,觉得自信是件好事。 餐桌上,还放着一个蛋糕。 乐鸣把面煮上,又从冰箱拿出两瓶啤酒,说:“喝一点?” 南星看着他笑。 他把酒瓶子放在桌上,说:“那大眼贼,你过来一下,教教我,怎么做荷包蛋。” 南星说:“太简单了,你把鸡蛋打进去,别动,就行了。” 乐鸣照做,轻声叫她:“你过来啊。看看,对不对。” 南星走过去:“对,这样就不会散了。你那些菜也可以放了,”她提醒,又看看那些不忍直视的菜,“这是想着谁切的菜呢,那么大仇?”她心里清楚,乐鸣的手不能动刀的。 “菜谱上写着,把菜切碎。” “那也太碎了,成菜沫了。” 乐鸣不满意哼了一声,把菜放进锅里,突然转身亲过来,声音低哑含糊:“我一身劲儿,使不出来怎么办?” 南星被他紧紧箍住,只得把手从他胳膊下面伸过去,关上煤气。 乐鸣托着她的腰,把人揉进怀里,闷声说:“你师父不在家,可真好。” 南星埋在他胸口,笑着问:“能吃饭了吗?我还等着吃蛋糕呢。” 乐鸣这才把人松开,说:“不把我做的面吃完,不准吃蛋糕。” 一人一碗面,一块蛋糕,一瓶啤酒。这样奇怪的组合,杯碗盘碟,也铺排了一桌,看上去,场面盛大隆重。 乐鸣举着酒瓶子说:“生日快乐!” 南星拿起自己的跟他一碰。“谢谢。” 两人对着喝了一口。 乐鸣问:“南星,听说,你也是从娘肚子里就开始听戏了。” 南星点头。 乐鸣沉吟一阵,好半天才没头没脑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做到,只是爱,不会着魔,能入戏,也能抽离,还有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捏着酒瓶肚子,沉声说:“我跟你一样,可我妈不喜欢我听戏。” 南星奇怪,按理说,梨园世家,耳濡目染,即使不愿成为传承的对象,起码不应该这么排斥。 她问:“为什么?” 乐鸣不答,只举起酒瓶,对着南星的酒瓶又是叮的一碰,仰面灌了一口。 南星也陪着他,喝了一口。 相似的经历,又岂止那一样? 父母离婚,家散了。两个人,在别的孩子正对父母撒娇的年纪,已经开始默默消化,那些家庭变故强加给他们的副产品。 他们没得选择,只能接受。接受不了,就找个属于自己的方式强忍着。忍的时间长了,愤怒和伤心都淡了,也就慢慢开始学会自己爱自己。 这会儿,这两个没家的孩子,并排坐在了一起,像是组成了一个小家。这个看起来很不像样的小家,却有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温情。 乐鸣不喜欢吃甜食,只用叉子挖一点最下面的蛋糕底,塞进嘴里。 他问:“你刚才,许的什么愿?” 南星用食指磨蹭着酒瓶:“说出来,你一定会笑我。” “什么啊?勾得我更想知道了,你就说呗,权当笑话。” 一瓶啤酒下肚,南星有些犯困。她把两只手垫在下巴下面,趴在桌上说:“其实,我从小到大的愿望差不多,就是找到个爱我的男人,然后嫁给他,再给他生几个包子。” 乐鸣擦了擦嘴,抬起头,认真听着。 “两人可以吵架,但不能打架。为了养孩子,为了买房子,为了过生活,要好好出去挣钱,不能偷懒。” 南星说完,看了看乐鸣:“是不是特土,特可笑?” 乐鸣赖皮:“我为什么要笑?这跟我有关系么?” 南星趴着装死,不动,也不说话。她明明知道,乐鸣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的男人。可这不并耽误她许这个愿。谁说愿望就必须得实现呢?连想都不能想,自己对自己,不要太狠吧。 沉默一阵,乐鸣起来收碗。他问:“今天我煮的面,好吃么?” 南星站起来跟他一起收:“还行。” 乐鸣一手按在她的肩头:“你坐着吧,我洗碗。” 把碗放进水槽,他说:“以后会越做越好的。” 南星愣怔看着他。一瓶啤酒就让她有些痴呆了。 乐鸣有些不好意思,他背对着南星,把碗摆来摆去,做着无用功,嘴上说:“南星,以后,我每年都给你煮一碗面,行不行?” 南星眼一热:“嗯。” 乐鸣转过身:“南星,我会娶你的。” 南星反应了几秒,突然笑起来。 乐鸣看着她,也笑了出来,笑得挺开心。 真的好笑。 只有这样的年纪,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越是年轻,越是敢想敢做。年纪大了,反而瞻前顾后。 越是年轻,越会死磕到底。年纪大了,只有妥协认命。 以后会是什么样,谁知道呢?但起码,他们想过,说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宇宙锋 乐易平不在家,可真好。 乐鸣找到钥匙,打开了那扇锁着的房门。 这间放行头的房间,已经和隔壁书房打通。以前书房屏风后的那个放音响的小空间,被乐易平改建了侧墙和天花板,加装了隔音设施,成了一个听音室。 行头的摆放也讲究了不少。按照大衣c二衣c三衣c云肩这种后台传统的分类方法,进门挂的,都是有水袖的蟒啊,帔啊,褶子啊,这些大衣箱的戏服,紧挨着,是二衣箱的靠c改良靠c和马褂什么的,鞋帽柜上,是各式靴和鞋,后面挂着一排云肩。 长条几上,摆着各式头面。柜子里收着片子c大绺c线尾子这些假发。 乐鸣放轻脚步,视线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戏服里,都像是装着个灵魂,它们沉寂了很久,眼下,都一个个冲着乐鸣翩翩然走了下来,鲜活的,惊艳的,念着戏词,比着身段,热闹非凡。 乐鸣笑了。 越是压抑,越是放纵。 他从这些灵魂中小心翼翼穿过,甚至能感到,时不时被水袖拂过脸,被盔甲顶了背,被稠带缠住了手臂 南星洗完澡出来,看见那间房间里亮着灯。 她走过去,敲了敲门,喊了声:“阿鸣?” 没人答应。她拧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 南星又叫了几声,往房间的深处走。 听音室的门被推开。 黑胶唱片里,正放着《宇宙锋》。 “听说疯我乐得随机应变,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乐鸣松松垮垮坐在乐易平常坐的那把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正闭眼享受。 南星看着他:“阿鸣。” 乐鸣放下跷着的腿,拍拍自己的膝盖:“过来。” 南星走到他面前。 乐鸣把人从身下抽起来,抱在怀里。 南星的两条腿,斜斜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两人一起听了一会儿,乐鸣说:“听出来了吧,梅祖的,原版。” 他又笑:“真过瘾。我爸这儿好东西可真不少。” 痛快。从多大开始,他就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地听戏了?他开始偷偷摸摸——翘课跑到戏园子里听,带着p3跑到学校大操场听,还去邻居同学家蹭电视看。 每句唱词,每个音,他做梦都能哼出来。 乐鸣感到完完全全的放松。 南星贴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脏有力又兴奋地跳动。 接下来,是《贵妃醉酒》。 乐鸣想起什么,听得更加聚精会神,口中喃喃:“我那个曲子,民乐声部的,还没写好。” 京胡声响起。 他搂着南星的手臂紧了紧。“南星,你听,这醉酒的时候用的曲牌《柳摇金》,每醉一次,都不一样。” 南星也听入了迷,跟着小声哼了起来。 耳边的呼吸声突然又急又沉,她住了声,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 乐鸣也正默默望着她。他目光中那抹浓稠的情绪,像是要把她深深地吸进去,再一点点吞没。 南星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 乐鸣按住她的手,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留声机里,贵妃还在满心欢喜等待那个不会来的男人。 而她,已经等到了。 乐鸣的大手把她的裙子推了上去,顺着她的下巴一路亲吻。 耳边的声音已经分辨不清,只有他的喘息湿湿热热地喷在她的身上。 他的唇舌从她身上碾过,一点点若即若离地研磨。 南星受不住,双手抓住他的肩,呜咽:“阿鸣” 乐鸣站起来,把人翻身放在扶手椅上,从钱夹里翻找出一枚安全措施,胡乱拽下身上的衣服,欺身上去 他亲吻着她的后背,大手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拂过。不知是汗还是他的吻,身下的人湿湿滑滑的,像块水豆腐,更显得又嫩又软。 他的大手试探了一下,随即一挺身。 南星的声音都变了调:“阿鸣!” 那种紧紧相连的疼痛浮出来。 两个身体,在悬崖的两边。身体相连的部分互相拉扯。 不是我把你救上来,就是你把我拖下去。 这样死去活来好几回,南星早就没了气力。 她往乐鸣怀里缩了缩,两手扒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被他身上的热气炙烤着,她干渴又虚弱 直到高/潮,直到谢幕,直到精疲力竭。 乐鸣把怀里一动不动的人放在太师椅上,从地上找到他的衣服,盖在她的身上。他自己则大大咧咧坐在南星的脚边,靠在她的小腿上。 南星一直不说话。 乐鸣问:“疼吗?” 她的脚尖动了动。 乐鸣抓着她的脚尖,放在嘴边亲吻。 也不知这么坐了多久。 南星突然开口:“阿鸣,你是不是一直有话要跟我说?” 他嘴唇动了动,这才觉得喉头干疼。 南星用力踢了他一下:“说啊!” 乐鸣清了清嗓子。 南星恼了。他那些不能说的秘密,就像影子一样躲在他的身后,让她死活也捉不住。 这让她疑虑重重,感觉属于她的,只是这个男人很小的一部分。 她语气冷下来:“不想说,你现在一个人从这儿走;想说,留下来,我听着。” 她态度决绝。 就算只能拥有你的一部分,我也要看清你的全部,然后自己选。 乐鸣不喜欢被人要挟。他从地上找到裤衩套上,扭头就走。 南星看着他的脊背在视线里消失,又听见门响,眼泪流了下来。 她完全卸了力,撑着扶手,半天才站起来。 她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弯腰收拾房子里的一片狼藉。 走出这房间的时候,她听见前院钢琴声响。 那琴声温柔又平和,却让人听了有点难过。 在这琴声中,南星回去找了套换洗衣服,去浴室冲了冲,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窗帘拉着,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晴是雨,是黑夜还是白天。 管他呢。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的。房门被轻轻敲响,乐鸣在外面说:“南星,出来,吃点东西。” 南星不理。 乐鸣又叫了几声,在外面发狠说:“早知道你这么闹腾,刚才就应该多用三成功力,准消停了。” 南星翻过身,拉起毯子,罩在头上,捂着耳朵。 身体太累,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锁响了,门外站着个人。 南星惺忪睁眼,看见走廊的灯亮了。都晚上了。 乐鸣手里拿着两袋褡裢火烧,在门口晃了晃:“我能进去么?” 南星彻底清醒,对着他说:“火烧留下,你——滚。” 乐鸣把火烧放在书桌上,转身带上了门。 一会儿,门又打开,从门缝伸进来一只胳膊,把一瓶水放在桌角。 等了一会儿,脚步声在门外消失。南星从床上起来,把窗帘拉起来一角,向外看去。 走廊边,那人坐在台阶上,夹着烟的手指,在砖缝里轻轻描画。 灯光下,他头顶几只小飞虫飞作一团。 风钻进他头发里,发梢轻轻地颤动。 南星的心也跟着一颤。 他把烟放进嘴里,不一会儿吐出一团烟雾。 南星放下窗帘,坐在桌前吃东西。肚子饿得闷闷的疼,她把火烧塞进嘴里嚼着,却食不知味。 白天睡过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南星睁大眼睛,愈发觉得难熬。 身上开始隐隐疼了起来,这让她想到那个滚烫的怀抱,眼睛里又有水汽升腾。 门锁又响。 门被人打开,乐鸣闪身进来,靠着门。 他身上的烟味,浓得扑了南星一脸。 两人对视着。 许久,乐鸣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我在纽约买了个剧场。” 南星说:“我知道。” “上次来的那个胡思有,就是做戏服那个,他以为他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接了个跨国的大单子。其实,那个冤大头金主,就是我。我照着我爸那个屋子,自己也弄了一个。” 南星平静看着他。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觉得,不管自己做出任何反应,都会把乐鸣吓退,永远不再开口。 乐鸣的确盯着南星的脸看了好久。 他突然有点自暴自弃起来:“他们都说我有病。他们不让我听戏。我爸妈就是因为这个离了婚。” 南星走到他的面前。她摸摸他脸上的胡茬,和那两片有些干的嘴唇,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呢?你觉得自己有病吗?” 乐鸣沉默低下了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不想出局(捉虫不用重复进) 乐鸣垂着脑袋,苦笑。 他有病吗? 其实,在过去的一年里,直到两天前,乐鸣倒是很想敞开心扉跟南星说一说的。 可眼下—— 他默默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 他可真低估了自己对这小丫头的在意程度。 南星她才多大,就跟耿园里那种一碰就蜷成一团的毛毛虫一样,不禁吓。 他沉声问:“南星,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隐私么?我的秘密,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好处?” 南星想都不想就答:“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隐私。其他的隐私,你大可以把它们捂好,可跟我有关系的,就不行。” 对于心爱的男人,女人常会有惊人的直觉。 从上次的表白,到消失的一年,再到这次回来后的非她不可,南星一直在思考,这里面的真正原因。 乐鸣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因为他已经很满了,再也装不下更多的东西。他需要的,是把那些东西倒出来一些,不然,他总有一天会崩坏。 他很想跟人讲讲自己的故事,可这世上,能听懂的人太少。 南星试探说:“你的这个跟京剧有关的秘密,曾经告诉过楚纯?你觉得她戏唱得这么好,又从小看着你长大,关键她比你大,懂得比你多,还总顺着你的心意,愿意听你把话说完。你觉得没人比她更能理解你了。可最后,她把你的秘密留下了,却把你拒之门外。 “后来,你又想到了我。我也是从小听着戏长大的,我们有太多共同点。而最要命的是,我还喜欢上了你。你又发现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倾诉对象。可这回你却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来。” 南星眼眶红了,越往下猜,越是难过:“是因为,你在楚纯那里吃了亏,害怕了?还是因为,我比你小,你信不过我?” 她两只手攥紧:“阿鸣,我讨厌你把我和楚纯,看成一样的人。” 乐鸣喉结艰难滚动。 面前的人固执得可怕。 别人在描述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加上很多形容词,用来表示程度。而南星呢,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有一条线。是,或者不是,非黑即白。 所以,楚纯知道的那个秘密,她千方百计也要知道,不然,他就是不爱她。 所以,她才会问,“你自己觉得你有病么”。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乐鸣喉结艰难滚动。他没办法反驳。她说得都对,可也都不对。 他打开门,握着门把手,转身看着南星说:“你就是你。我就是再混蛋,也不会把你看成和别人一样。” 说完,他转身出了门。 他不能说。 他站在南星房间里,感觉就像斗地主的时候,承认自己是地主;狼人杀的时候,自爆自己是狼人一样。 分分钟玩不下去。 可他特么不想那么早出局。他宁愿回去找那个什么狗屁心理医生,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南星面前。 天边出现一片灰白。紧接着,太阳就像是从耿园的瓦片里拱出来的一样。 天亮了,鸟叫得更欢了。 南星从房间出来,洗漱,晨练。一天也不能偷懒,功夫不能丢。将来,她是要靠这个填饱肚子,养活自己的,比起这个,别的就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走圆场,腿踢得啪啪响。 喊嗓,自轻而重,一声长过一声。 乐鸣的房间,有琴声传出,清脆又有力。 黑夜过去,生活继续。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他们谁都没有放弃自己。 晨跑回来,南星去浴室冲凉,出来后,准备把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耿园的洗衣篮子是南星添的,都带盖子,一个深色,一个浅色。 浅色的是她的。 作为耿园唯一的女性居民,她还是要给自己找方便的。 她蹲在地上,打开篮子盖,把前一天那条裙子取出来。 这是南星最好的一条裙子。因为乐鸣来了,南星才舍得穿。 可现在这条裙子却被揉得皱成了一坨,上面还有些前一天留下的痕迹。 南星找了个盆,倒了点洗衣液,用水把裙子泡上。 她蹲在地上,对着那裙子出神。本来已经干了的痕迹,被水浸透c冲开,变成淡淡的红。 此时的南星,想念起南妈来。 如果南妈还活着,她现在应该会给南妈打个电话。她不会在电话里说她做了什么,甚至都不会让南妈知道,她有了男朋友。她会假装没事,东拉西扯地跟南妈聊上两句,然后挂上电话,心里就能变得踏实。因为她有底气,不管她做错了什么,结果有多糟,她还有妈。南妈是过来人,就是把她骂死打死,也一定会帮她善后。 但她没妈了。 没妈的她,做了件能把自己蠢死的事。她以为把自己交给他,就能换来那人对她掏心掏肺。可结果,她什么都没得到,反而搭上了自己。 这会儿,她都没地方说去。再也不会有人打她骂她,当然,也没人会帮她。 她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身后的人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发丝。 南星蹲在地上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乐鸣低声安抚般叫她:“南星。” 南星把手从盆子里抽出来,甩了甩上面带着泡沫的水。 乐鸣蹲在她身边,一声不响地拉起盆里的裙子,用力搓洗。 南星说:“得先泡一会儿。” 乐鸣搓得更加用力:“能洗干净。” 南星站起来,任他跟那裙子较劲。 乐鸣抬头说:“南星,我一会儿就走了,马上有场音乐会,我得按时回去。” 南星定在那里。 原来,他地球两端这么跑,只能在耿园待不到两天的时间,就是为了给她过个生日。 他起身,把盆里的脏水倒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在水下拎着裙子掂了掂。不管上面还有没有泡沫,他直接把裙子塞进烘干机里。 手机铃响,乐鸣伸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接通电话。 是晏磊。 乐鸣说:“你进来吧。” 晏磊在电话里嘿嘿一笑:“别别。我还是在外面等着吧,不打扰你们小两口告别了。” 乐鸣也笑。 他回头看,南星正倚在月亮门的一侧,两条大长腿伸直,把路挡了大半。太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能把她的皮肤,她的轮廓给照得通透。 两年了,她从个各种作妖的熊孩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乐鸣走过去,俯下身轻轻吻了下她翘起的鼻尖。他的心早在刚才给她洗裙子的时候,就已经被他自己的大手给揉成了渣渣。他瓮声说:“南星,你跟我走。” 不是想让你看我过得有多好,更不是想让你看我过得有多不好。只是单纯的,不想跟你分开 南星偏过脸,歪着头看了他一阵。他整个人,都映在她眼里。 她倔脾气上来:“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有话想跟我说,就回来找我。不想说,那我俩,”短暂的停顿,让她下定决心,“就这么算了吧。” 手机铃声又响。 乐鸣还想说什么,刚张嘴,南星就看向大门说:“快走吧。别老让人等你。” 说完,她像猫一样,伸展四肢,懒洋洋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骗别人,也骗自己,权当一点也不在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3 作为一个天才,乐鸣有着对音乐与生俱来的敏锐和神经质,当然,还有着一段异于常人的童年经历。 襁褓里的乐鸣,一听戏就能安静下来。于是,初为人父母的乐易平和白艾薇,开始没日没夜地给他放京戏,只求白天的熊孩子能够乖顺,晚上的夜哭郎能让父母一觉睡到天明。 可他们都忽略了,正常情况下,安抚一个婴儿的,不应该是乳汁c抚触和父母温柔的嗓音么?楚韵京腔c铿锵锣鼓,怎么能取代生活中正常的交流呢? 等长大一些,乐鸣发觉,不管是谁,只要一扮上,就会成为另一个人。瘦子成了胖子,少年成了老人,男人,成了女人。 他好奇又迷惘,四五岁的年纪,不明白什么叫做表演,也没人告诉他,戏是假的,人生才是真的。 再往后,他的生活每天都是鸡飞狗跳。曾经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父母,每天都在不停地争吵。京剧还是那个京剧,可有人视它如命,有人却恨之入骨。 直到父母离婚,乐鸣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因为戏,还是因为他。 为了关上乐鸣心里的那扇门,白艾薇命令他爱上一个跟京剧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钢琴。 为了远离这个环境,白艾薇带着他逃到了地球的另一端,给他找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当爹。 从那以后,他就和钢琴绑在了一起——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练琴,他倾诉的对象,也只有钢琴。 可没人意识到,这是把他从一个极端,带到了另一个极端。 古典的圈子非常势利和冷酷。这个舞台,不像热闹的戏台,显得非常孤独。 乐鸣别无选择,他们只给他一架钢琴那么多。 这样的人生,有人会抑郁,有人会自己找个出口。可乐鸣找到的,却是个让他自己更痛苦的出口。 婴孩时期抚慰他的东西,虽然没留在他记忆里,但却已经深深地溶进他的血液,刻入他的骨髓。他偷偷打开心中的那扇门,所有关于京剧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部涌了出来。 亲切,兴奋。仿佛一夜之间,他身边多了很多熟悉的人。或骁勇善战,或铁面无私,或美丽妖娆,或风趣诙谐他们给他讲故事,他再把故事讲给他的钢琴听。 可男孩在渐渐长大,这种抚慰,在他的青春期,已然悄悄变了味。 虞姬c玉环c嫦娥c洛神这些女人,带给了他不一样的冲动。只有戏里的女人才足够精彩,现实里,即便像白艾薇这种人精,在乐鸣眼里,也是愚蠢又冰冷的。 乐鸣心里清楚,他这个状态不对。 不过,那个郭医生跟他说过,这不是病。 他没病。但面对南星,他又说不出口。 南星是个京剧演员。 他害怕南星会问,如果她不干这行,他还会不会爱她。 因为连他自己有时也分不清楚,他那种狂热的冲动,是源自于戏里,还是身边的女人。 林肯中心。 这是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 宣传海报上,除了乐鸣的照片,还有这次演出的嘉宾——亚丁的。 亚丁准备了一年出头,眼看就要登上这个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舞台。 音乐会压轴的曲子,就是乐鸣改编的那首爵士曲《夜即是黑》。亚丁把这曲子填上词,还要亲自演唱。 一个三十出头的街头小混混,却有着沧桑老男人一样的嗓子。酒吧里,除了乐鸣,没人用心听他唱歌。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亚丁有点想不起来了。 反正,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少年。这不是唱片上那个钢琴天才么? 亚丁从钢琴上抬起头说:“嘿,我认识你。” 乐鸣一脸对陌生人的戒备:“在哪儿?” 亚丁身体抖了几下,笑了:“在唱片行的货架上。” 乐鸣把半块汉堡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大口嚼着。 正在弹的这首歌,亚丁忘了词,干脆随口瞎编:“你一定偷了你爹的驾照,因为你还没二十一,就开始喝酒” 低头耍酷的少年,不着痕迹按了按上衣口袋。 亚丁笑趴在钢琴上。 眼下,亚丁穿着小了半号的白衬衫和黑色西服,僵直地坐在通往后台的台阶上。 乐鸣经纪人过来,问:“亚丁,感觉怎么样?” 亚丁不安点头:“耶耶耶。” 总监经过,问:“准备好了?” 亚丁:“耶耶耶耶。” 工作人员过来确认流程,怎样怎样。 然后,亚丁不住说:“耶耶耶耶耶。” 乐鸣好笑问:“紧张?” 亚丁:“耶耶。” 两人哈哈大笑一通。 亚丁拧着衬衣的领口说:“这衣服,还是我五年前参加我妹妹婚礼的时候穿的。真他妈紧。” 乐鸣说:“我让他们给你换一件。” 亚丁摆手:“我一会儿去梅西百货买一套,等演出完,再给退了,不花钱。” 乐鸣点点头。 从认识到现在,亚丁没占过他一次便宜。 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一年半以前,他照例去那个油腻腻的小酒馆听歌。 那里有个大叔,每天悠闲地弹着钢琴,唱着歌。 他俩都过着让对方羡慕的生活。 那时的他燥得不轻。有人在他身后撞了一下,洒了几滴酒在他手臂上,他就差点跟人干上一架。 只那么一转身,他的酒就被换了 等他醒来,人已经被绑在一个有老鼠的破车库里,浑身上下只剩条裤衩,嘴上贴了块臭烘烘的胶带。 他头疼得厉害,但意识还算清楚。他知道自己被绑架了,只要他家里交了钱,他估计就会在这车库里人间蒸发。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这里始终没有一丝动静。他又饿又渴,虚弱地垂着眼皮,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就这么昏昏沉沉睡着,他被一阵砰砰的声音吵醒。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幻觉了,那几声,像是枪响。 后来车库的门是怎么被打开的,警察是怎么过来的,他都糊里糊涂,只知道个大概——亚丁一颗大脑壳上被怼着好几把枪,可硬是带着人,把他给抢了出来还带着裤衩。 他后来住进了医院。白艾薇和凯文守在他身边,却对亚丁这个名字只字不提。 凯文说,那些绑匪一个都没落,全都落网。他一听就明白,都是那一带的混混,亚丁一定认识那些人。如果不是亚丁向警方提供线索,抓捕不会那么顺利。 出院后,他去小酒馆找亚丁。 亚丁正在弹唱那首《弹钢琴的男人》。 一首歌唱完,他把一张支票叠起来,扔进了小费桶里。 亚丁坐在钢琴凳上,冲他一瞪眼:“拿走!” 他不依,脸红脖子粗嚷嚷:“这算什么?我的命可是你拿命换来的!” 亚丁声音更大:”那就为我好好活着,别整天一副活够了的嘴脸!你特么才多大,连杯酒都买不了。“ 他情急之下,把屁股下面的椅子一摔,头也不回就走。 留在小费桶里的那张支票,亚丁根本就没去兑过。 好好活着。 对。 乐鸣眼前,出现了那个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活得精精神神的小丫头。 他看了看时间,拨出电话。 这会儿,是帝都的早上。南星应该在晨跑,或者练功。 果然,电话接通,那头传来一阵轻而缓的喘息。这喘息,把他的心轻轻拨了一下。 他心里荡荡悠悠的:“南星。” 那头捏着手机:“唔。” “我马上有个很重要的演出。” “嗯,祝你演出成功。” “我不是那个意思。”乐鸣嗓子有些哑,“我是想说,等我演出完,我就回去找你,你想听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南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乐鸣轻声说:“南星。我爱你。” 多老派的一句话,可依然具有十足的杀伤力。南星攥着电话的手指收紧,眼泪掉了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醒醒吧 乐鸣的演出是在晚上7点半。 亚丁一直没有出现,电话也没人接听。 5点半。 6点。 乐鸣担心地从后台下来,想让晏磊开车出去迎迎,毕竟曼哈顿天天都堵。 外面的工作人员正一路小跑着,重新挂演出的海报。所有跟亚丁有关的海报,都换成了乐鸣个人的。 乐鸣疑惑叫住晏磊:“马上就要上台了,这是怎么回事?” 晏磊没跟他解释,只是凑到他耳边说:“有两个警察局的探员,想跟你谈谈。” 乐鸣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扭头,看了眼晏磊,“在哪儿?” 晏磊做了个跟我来的动作,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凯文的休息室。 凯文把两个穿制服打领带的探员介绍给乐鸣,随即跟晏磊一起走出房间,从外面把门关上。 那两人跟乐鸣亮了证件。其中一个说:“乐先生,我明白这样做很可能会对你产生困扰,但请你务必再回忆一下,19个月前,那桩绑架案的前后经过。” 绑架案?不是都结了么? 穿着淡青色西服的英俊少年微笑道:“时间太久,都忘得差不多了。”直觉上,过了这么久的案子重被提起,一定跟亚丁的缺席有关。 “你觉得亚丁布朗怎么样?” 果然。乐鸣思索一阵,才说:“非常,值得信赖。” “你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他撒了个小谎。 “那为什么要请他作你的音乐会嘉宾?” “什么意思?”乐鸣直勾勾望过去,“为什么他不能作我的嘉宾?” 种族问题很敏感,两个探员避而不谈,只说,“乐先生,你的配合,我们将感激不尽。” “哦,”乐鸣的语气淡淡的,“我们中国有句话,叫‘不能以富贵贫贱论成败’。我那曲子当时接到了不少词作者的投稿和歌唱家的小样,我们只是从中选择了最适合的一个而已。亚丁布朗表现出他在音乐方面惊人的天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观点,而是整个团队一致认定的。如果需要的话,你们可以去问我的经济人,他会把指定演唱嘉宾的流程做一个详细的说明。” “不用了。”年长的探员说,“最后一个问题,你在被绑架的过程中,有没有见过亚丁布朗?” 乐鸣平静看着两人。半晌,他说:“没有。” “没有印象,还是没有见过?” 乐鸣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问过最后一个问题了。”他跟两人握了握手,“时间紧迫,我现在要上台了。” 谈话的针对性,已经非常明显了。警方怀疑,乐鸣的那个绑架案,跟亚丁有关。 乐鸣打死也不会信。亚丁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次被绑,他一共见过亚丁两次。酒被人换了的时候,他正在那家小酒馆听亚丁唱歌,后来,也是亚丁带人,把他从那废弃的车库救了出来。 但他不能说,不然会给亚丁带来麻烦。 送走那两名探员,晏磊过来,让乐鸣马上上台。 乐鸣拉过晏磊,小声叮嘱:“不管用什么办法,赶紧把亚丁找到。” 晏磊迟疑:“可是凯文已经让人把嘉宾取消了。” 他深深看了晏磊一眼,“你负责把人带来,我负责让他上台。” 乐鸣怀抱着一线希望上了台。 看样子,亚丁只是被怀疑了,现在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跟绑架案有关。那警察就没办法立刻抓人。 登上这样的舞台唱一次歌,是亚丁的梦想。乐鸣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帮他把梦想实现了。 可直到演出结束,他都没再见过亚丁。 演出非常成功。 乐鸣下了台,在后台跟大家一一握手拥抱。 晏磊远远站在楼梯口。 乐鸣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晏磊严肃的表情,让他心里一沉。 他跟人寒暄几句后,立马向楼梯口走去,脚步却愈发沉重。 走到近前,乐鸣盯着晏磊,仍有所期待。 晏磊冲他摇摇头。 乐鸣闭上了眼。 两人来到楼梯间没人的角落。 乐鸣问:“出什么事了?” 晏磊说:“我赶过去的时候,十几辆警车在他家附近停着,周围拉着警戒线。他人”晏磊看着乐鸣,“被抬出来,已经不行了。” “为什么?”乐鸣低哑地喊了一声。 “拒捕。” “不可能。”乐鸣深深呼出口气,仿佛身上的所有力气也瞬间被排空。 “不可能什么?”一个声音,出现在晏磊身后。 晏磊回头,赶紧让出一步。 凯文走过来,拍拍晏磊的肩膀,说:“去做你的事吧,我来跟鸣谈。” 乐鸣跟晏磊对看一眼,跟人点点头,晏磊才一脸不放心地退了出去。 凯文直截了当:“监狱里有个参与绑架的犯人供出,他们还有个主谋,叫亚丁布朗。19个月前,亚丁曾跟他一起策划了整个绑架过程。” 乐鸣不相信:“警察怎么可能只凭一个人的口供就去抓人?” “当然不能。但在他家,还搜出了毒/品和非法的枪/支弹/药。” 乐鸣懊恼,一拳重重砸在墙上。 凯文一把抓住乐鸣的领口,压着嗓子说:“你疯了!手是你最宝贵的财产,你居然不知道珍惜。就为了一个背叛你的所谓的朋友吗?” 乐鸣丝毫不反抗,像个木偶一样,被扯出好远。 凯文松开那淡青色衬衫的领子,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平:“即使你能骗得了警察,骗得了我们,但你骗得了自己吗?鸣,你想想,一个跟你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要靠什么,才能在短时间内获取你的信任? “让我猜猜——首先,要设计一场绑架,再在等待交赎金的紧要关头,骗同伴说事情可能要败露,干脆由他扮演成一个好人,把你救出来。这样,你的家人一样会重重感谢他们,大家得了钱就一起跑路。他的同伴傻乎乎上当,还不知道他已经偷偷跟警方合作,把那些人的行踪透露给警察,使他们被一网打尽。 “最后,他摇身一变,就成了你的救命恩人。你那么单纯,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乐鸣默默摇了摇头:“不,这分明是陷害。那同伙为什么不在被抓的当时就把他供出来?至少还能当成个污点证人。” 凯文冷笑:“他是那一片的混混头子,那些同伴或是出于义气,或是因为有家人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暂时没有把他供出来。可这会儿,他演出的消息传开,终于有人想明白了,到底是谁,让他们坐牢的。” 说完,他后退一步,转身走到楼梯口,又站住,说:“醒醒吧,孩子。” 乐鸣一个人,木然靠在墙上。 等凯文走了,晏磊一声不响出现在乐鸣的身边。 乐鸣直起身:“磊哥,我没事,走吧。” 晏磊点点头,边跟着乐鸣往外走,边看着他的脸色试探问:“我今天到亚丁那儿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问我要钱,说是亚丁还有前妻和一个儿子,住在费城。” 乐鸣脚步没停:“打听到他前妻和儿子的住处,直接把钱交给他们。”走了几步,又补充道,“给现金。” 楼下,白艾薇和凯文已经站在门口。 白艾薇心疼望着儿子。他的脸苍白,连嘴唇都没点血色,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乐鸣还强撑着跟几位知名的乐评人聊了几句,谈笑风生间,似乎连瞳仁都失了颜色。 白艾薇走过去,拉住乐鸣说:“阿鸣,你没事吧?” 乐鸣脸上还挂着笑意,转过脸,沉默对着白艾薇。 白艾薇伸出手,摸着乐鸣的额头:“你看起来很累。” “对,妈,”乐鸣声音很轻,“我很累。我想休息一阵子。一会儿的派对,我也不参加了。” 晏磊已经把车开到附近的一条小路边。 乐鸣一缩头,从白艾薇的手下钻了出来,径直往车边走去。 白艾薇揪心望着儿子的背影。凯文过去,揽住她的肩头:“鸣长大了,这时候,他需要的不是你这个妈,而是个真正的女人。” 乐鸣的家。 白艾薇跟晏磊面对面坐着。 三天了,乐鸣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 晏磊给白艾薇倒了杯茶:“白姐,你也别太担心了。谁都有想一个人静静的时候。” 白艾薇捏着茶杯:“别混淆话题。我什么时候不让他一个人呆着了?但我起码得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晏磊埋着头说:“你放心,他丢不了。” “哼,”白艾薇把茶杯往桌上一磕,“我付给你一个助理的钱,比凯文他们公司签一个乐手都多,你就这么对我表忠心?” “白姐,”晏磊的眼神里,第一次显出不悦,“你付我的钱,是因为我值这么多。什么事该干,什么话该说,我心里有数。这就是我认为忠诚的方式。” 白艾薇软了下来。确实,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晏磊更合适的助理人选了。只是平时晏磊对她忍让惯了,让她忘记了起码的尊重。 她害怕晏磊再开口,就要说出撂挑子不干的话,赶紧说:“磊子,你回耿园,去把南星接过来吧。” 晏磊对着一向不怎么待见南星的白艾薇。他琢磨了一会儿,答应:“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负责 闹钟响,天还没亮,南星就起了床。 每月探视南世东的日子到了,路远,她早早出了门。 接见室里,南星隔着铁栅栏,给南世东看了她的录取通知书。 南世东低着头,嘴里叨咕:“我闺女,都考上大学了。” 他摸了摸下巴,回头跟身后的狱警笑:“我闺女考上大学了。” 南星也跟着笑。 父女俩对看了一阵。南星说:“好几次了,我想去看看妹妹,家里都是锁着门的。” 南世东还是一个劲儿傻笑。 “爸!”南星一瞪眼,“你以为笑能把这事笑过去么?” 南世东沉吟半天,吞了几次口水,终于出声:“我跟你阿姨,离婚了。房子归她,我净身出户。你阿姨她让我先别告诉你。” “怎么?”南星好气又好笑,“怕我跟她争那房子?” 南世东粗重地叹了口气:“她总说我对不起她。这不,什么都依了她了。”他好半天又说,“星儿,其实爸爸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南星沉默地垂下眼。 南世东懊恼一歪头:“以后,你找男人,可千万别找像爸爸这样的。” 南星轻声问:“你想让我找什么样的?” “找个超级有钱的,让你当阔太太,不用为柴米油盐犯愁不,不行,得找个人品好的,还得有学问脾气也得好,得知道疼人。” 南星看着进监狱又离婚的南爸,蔫兮兮说:“爸,你从今天开始,就照着你说的这样儿,先严格要求你自己吧。” “嘿,”南世东一咧嘴,“教训起老子来了。考上大学了,挺神气是吧?” 女儿考上大学了。这是大好事,当爹的却不敢高兴得太张扬。他知道自己不配,只一个劲儿自言自语:“长大了,该上大学了嘿。都是孩子自个儿争气,我这当爸爸的,也没操过半毛钱的心。” 晏磊到耿园门口的时候,南星也刚回来。 路灯下,南星正在胡同口和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说话。 晏磊远远望过去,这些女孩跟一群猫一样,喵喵乱叫。 等人走近了,晏磊才招了招手:“美女,还记得我吗?” 南星跑了一天,人都晒黑了,也不开门,只靠着门口的大柱子说:“记得。” 晏磊笑笑:“不太热情啊。” 南星站直了,对着晏磊说:“我师父他不在。” “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南星下意识看他的眼睛,“有事吗?” “是这样的,阿鸣想让我接你过去。” “是么。”南星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对着他,“什么时候走?” “明天。”想了想,他又问,“上次白姐帮你办签证了吧?” “办了。” 晏磊点头,转身跳下台阶:“行,那我明天上午来接你。” “等等,”南星叫住他,“我答应跟你走了吗?” 晏磊停下脚步。 两人目光相交,南星挑衅问:“你打算,把我卖到哪儿啊?” 晏磊笑道:“我脸上写着‘坏蛋’俩字呢?” 南星说:“我又不是小孩儿,让走就跟你走。乐鸣想让你接我过去,他怎么没先跟我说一声?” 晏磊一时语塞。 南星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晏磊面前,颤声问:“阿鸣他,是不是出事了?” 说好演出结束就回来,这都好几天了,乐鸣不但人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了。 本来南星还能随便找些理由安慰自己,可见到晏磊,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乐鸣在那边,肯定有事。 晏磊摸不准这小丫头脾气,而他自己的身份,也不能乱说话,只得赔个笑脸:“没什么事。” 南星干脆道:“你不跟我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说着,她又把手机拿出来,“不然,我现在给师父打个电话,你跟他说。怎么也得让他知道,人是你接走的,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负责。” 嘿,还真难缠,晏磊赶紧说:“行行,我说。” 南星转身,打开门锁,推开沉重的大门,说:“进来说吧。” 知道的越多,能说的反而越少。虽说是实话,却也只有三言两语,讲讲事情的大概经过。 南星没使劲纠缠,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乐鸣现在到底怎么样。 晏磊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可这小姑娘压根就信不过他。 第二天,南星只带了一件小小的手提行李,两只大眼下泛着青,一看就是没睡好。 估计晏磊平时被白艾薇虐惯了,南星比他想象中,要好相处得多。 小丫头事少,什么都能自己搞定,很少需要他操心。人也不算闷,除去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两人一路上,还挺能聊得来。 晏磊轻出口气,本来以为因为乐鸣的事,这小丫头会苦大仇深,他这一路可能无比难熬的。 下飞机后,南星话变少了。到了遥远又陌生的环境,她还是会紧张。 坐在车里,晏磊给白艾薇打了个电话,跟人说,南星到了。言下之意,要不要带到她那儿去,跟南星先见一面。 白艾薇略一思忖,很快说:“直接送到阿鸣那儿吧。” 挂上电话,晏磊突然明白了,也后悔了。 什么叫直接送过去?敢情在白艾薇心里,只把这小姑娘当成给她儿子发泄解闷的一样东西,之所以大老远把人请过来,原来是怕送别的,她儿子不收。 他的心里一沉。 南星坐在后排,降下一点车窗。风灌进来,她眯起眼,任凭纷飞的发丝时不时打在脸上。 晏磊清清嗓子:“咳,你觉得,这里跟北京比,都有哪儿不一样?” 南星望着窗外:“人少。” 晏磊笑笑:“那是你还没去曼哈顿。” 南星回过头,看着晏磊的后脑勺,话题一转:“阿鸣知道我要来么?” “什么?”晏磊的笑容还停在脸上。 “他不知道,对不对?” 晏磊愣了会儿神。 南星说:“阿鸣在哪儿?我想见他。” 晏磊看着眼前的路:“马上就到了。” 车停在一排其貌不扬的建筑前,草坪绿油油的,像是刚被打理过。 南星推门下车。 “南星!”晏磊急急叫住她。 南星半个身子还在车里。她转向晏磊,等着他说话。 晏磊费力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南星说得对,是他把南星接到这里的,那他就得对人负责。停了半晌,他才出声:“阿鸣正糊涂着,你劝劝就得了,可别——跟着他犯傻。” 南星瞥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下车穿过院子,来到一扇大门前。 这门也是刚刚换的,喷漆的痕迹还没来得及被雨水洗刷掉。南星抬手,在门上拍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门被人打开一些。阳光从门缝里照进去,开门的人拿手挡住眼。 南星说:“阿鸣。” “南星?”门被完全推开,乐鸣胡子拉碴对着她,又迅速向门外看了一眼。 晏磊从车里下来,冲乐鸣挥了挥手。“南星刚下飞机,我一会儿给你们送点吃的过来。” “不用,”乐鸣直直望着南星,“我自己带她去。” 门关上,南星立时被人抵在门上。 滚烫的温度铺天盖地落了她一身。 这剧场里也不是完全没有灯光。只是靠近门廊这边,灯光比较昏暗而已。 南星好不容易才适应这里的光线,她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乐鸣。 乐鸣用拇指轻轻磨蹭着她的脸颊,瓮声说:“大眼贼,眼睛都小了一圈,累坏了吧。” 蓦地,南星心里踏实了。在耿园这几天,她心一直悬着,在路上,她更是惴惴不安。如今,被他在怀里圈着,她终于踏实了。 后面不知道哪儿的音箱在放《四郎探母》,一声高亢的“叫小番”起,乐鸣的吻重重落在她的唇上。 混乱又贪婪,他口中干辣的烟味不住灌进她的身体。 腰被他双手握住,一下紧似一下地,被揉进他的怀里。 乐鸣像是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不但要抓住,还要她陷进皮肉,溶进骨血。 南星两只手扶着他拱起的脊背,纵容地任他的唇和手在她身上放肆。他下巴上又刺又硬的胡茬,一下下跟她的皮肤搓摩着。 她的身体纤细又柔软,真的像根稻草。可她很满足。 就是根稻草,她也是能救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坐宫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那唱词从音响里飘散出来。 南星没喝酒,只是被他的身体严丝合缝地拥着,被他的吻热辣辣地吮着,已经晕晕乎乎醉倒在他的怀里。 不知怎么被他解了衣服,也不知何时被他扛在肩上。 她软软地搭在他的身上,空睁着大眼,只看得到他挪动的赤脚和一级级铺着深灰色地毯的台阶。 乐鸣每下一级台阶,他们的身体就轻轻摩擦一次。南星头昏脑胀,体内情/欲蒸腾。 乐鸣把人抱到后台的一个房间,找了件崭新的戏服,垫在她身下的地板上。 女孩儿微眯着眼,眼神早已失了焦。她微弱地喘息,肋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 乐鸣看得痴了。他几下拽掉自己的衣服,撑在她身上,一点点压了下去 身上的人的压力和撞击,让南星再也撑不下去。她把手挂在乐鸣背上,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张开嘴,又不懂得要说些什么,只胡乱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嗓音。 乐鸣放轻动作,手掌压下她的额头,看着她的脸。 南星的脸上哪还看得出表情。她早就溃不成军。 她把自己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也把自己的信任和勇气交给了他。 单纯而纵容的爱。 这样的爱,让乐鸣手足无措,也给他带来无尽的快感。 南星倔强的身体,其实也渴望着一个可以疼爱她的怀抱,而他的这个怀抱,疼爱她的同时,也带给她不可避免的疼痛。 乐鸣愈发隐忍。他咬着牙,太阳穴迸出的青筋已经开始发紫,眼睛里浮出一层深红的血丝。 其实这样让两人更加难熬。等到鸣金收兵,南星觉得自己早已经烂在他的怀里。 没人去管音响。 南星被乐鸣紧紧抱在怀里。随着他胸口有力而沉重的起伏,她的意识渐渐恢复。 耳边是《坐宫》里杨四郎的唱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她偏过脸,看着身下那件戏服。那戏服已经被拧得满是皱褶,虽然是反过来的,但从式样上就很容易判断,这是杨四郎的妻子铁镜公主穿的那件旗蟒。 乐鸣曾经说过,乐易平放行头那个房间,他也有。 南星朝四周望去,她现在,就和乐鸣一起,躺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 场景似曾相识。 联想起他们的头一次,有一部分记忆和眼前的情景重合在一起——戏服,音响 南星忽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离开了那烫人的身体,她顿时浑身冰凉,可头脑也清明起来。她低声问:“你说你有个跟戏有关的毛病,就是这个?” 身边的人并没有作声。 南星深吸了口气。她把身体蜷起来,眼睛盯着地板,问:“阿鸣,是不是?” 乐鸣也坐起身,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半天才说:“南星,我——” “别说了!”南星根本没力气叫喊,她停了好一会儿,才能平静地出声,“能不能,帮我把衣服拿过来。” 乐鸣站起来,顾不上自己,先把南星的衣服找好,一件件叠在她的面前。 南星说:“你出去。” 那人步履迟疑着,不放心,又不敢多作停留。 南星把自己整理好。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剧场。 周遭空荡荡的。一件件高高悬挂的戏服,像鬼魅般漂浮着。除了那循环播放无休无止的折子戏,再没有任何声音。 南星害怕了,仿佛身后有什么让她心惊肉跳的东西在追赶着她,她飞快地跑了起来。 从后台,到前台,再到观众席,她慌不择路。混乱的脚步和喘息,让她像一头被围捕的野兽。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南星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地跑了出来。 晏磊还没走。他一脸担心地从车里出来,问南星:“你没事吧?” 南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怨恨看着晏磊:“早干嘛去了?我人是你亲自接来,再亲自送进去的。来,你告诉我,你等到现在,到底是怕出什么事儿?” 晏磊的好心出卖了他。他跟白艾薇,都是一伙的。 有些事,看似结果一样,可给人的感觉却迥然不同。 南星想起刚来的时候,如果白艾薇要求见她一面,她肯定也是不会见的,因为她那会儿担心乐鸣,已经心急如焚。可白艾薇压根就没打算见她,这性质就变了。她早该意识到,乐鸣的妈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还有现在,她傻乎乎以为,是她主动要来拯救乐鸣的。可到头来,却是被人合伙骗进去的。 门口有人慢慢走了出来。他盯着南星,脚步沉甸甸的,怕吓到她,只不远不近地站着。 南星看着乐鸣,起码他没骗人。之前,南星曾跟晏磊反复确认过,乐鸣并不知情。 晏磊看着两人,说:“南星,不然我先把你送到酒店?” 南星抬起头,突然对着晏磊轻声笑了出来:“大叔,我吓你的。阿鸣一会儿要带我去吃好吃的,你先回去吧,我跟他走。” 乐鸣的秘密,现在也是她的秘密了。南星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 晏磊的车开走了。乐鸣还站在原地。 南星跟他面对面:“走吧,去你的家里看看。” 两人一路无言。南星坐在后座,乐鸣时不时扫一眼后视镜,欲言又止。 快到家,他才想起给保姆打个电话,让人做点晚饭。 南星突然开口:“不用了,我不饿。” 一晚上,南星都把自己关在客房,一直没有出来。 保姆大妈做的海鲜意面c芦笋烤三文鱼c奶油南瓜汤和土豆泥,全都在餐桌上放凉了。 乐鸣坐在游泳池边大口抽烟。 他在想亚丁。 亚丁根本没有背叛他,他心里清楚得很。 比起亚丁,他更信不过的,是凯文。 当初知道亚丁揭发那些绑架犯的,除了他,只有凯文和白艾薇。 因为亚丁,乐鸣不但第一次违背了凯文的意愿,还要挟了他这个导师和继父。 乐鸣当时很得意,可以让凯文跟他妥协,多了不起啊。 凯文表现得很大度,可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他默默给了乐鸣致命一击。只要把亚丁跟警方合作的事透露给监狱里的绑架犯,绝对会有人栽赃亚丁,拉亚丁垫背。他要让乐鸣看看,在永不会背叛的钢琴面前,这看似伟大的友谊,其实就是个屁。 乐鸣痛苦闭上眼。是他害死了亚丁,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个最好的朋友,曾救过他的命,还好心地鼓励他,好好活下去。 亚丁曾经坐过牢,他知道怎么对付警察。可只因为他对音乐的热爱,对兄弟的承诺,还有对登上一次大舞台的渴望,他拒捕了。他妄想可以逃出生天,站在舞台上,把他的那首歌唱完,多么天真,又多么愚蠢。 乐鸣绝望地想,如果他没给过亚丁希望,如果他没违抗过凯文,甚至当初,如果他乖顺听话,没有因为叛逆而到那个小酒馆喝过酒,亚丁怎么可能会死? 还有南星。 晏磊是替谁接的南星呢?肯定是白艾薇。 可白艾薇不喜欢唱京剧的人,更不喜欢乐鸣接触这些唱京剧的人,这背后,绝对有凯文的暗示和指使。 原本,他要回去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讲给南星听的。他爱南星,所以不能欺骗她。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把他的不堪摊在南星面前,让她做出选择。 可南星居然被人送来了。 趁他最混乱最虚弱的时候。 可怜南星,跑这么大老远来到他身边,一定急坏了。 他却亲手把南星给推开了。 凯文终于可以如愿以偿。朋友c女人,他身边凡是能带给他一点温暖的东西,都离他而去,只剩下伤痛。而在凯文眼里,伟大的艺术,需要的正是这些伤痛,还有绝对的忠诚。 乐鸣一把扔掉手中的烟,纵身跳进泳池。 水面激起一阵水花,转瞬就归于平静。 水下的气泡停了下来,再没有一丝动静。 一分,两分,三分已经超过五分四十三秒。 水下的人影,一直没有浮上来。 又有人跳进水里,大声喊:“阿鸣!”像是在幽暗的大森林里,寻找着一个失踪的人。 水下的两个身体紧紧拥在一起,又一起浮上水面。 南星难过地放声痛哭。 乐鸣低头亲吻着她的脖颈,小声地哄她:“南星,别怕,我没事。” 南星的眼泪,似乎再也止不住了。 乐鸣用力搂着她。 人都一样,越是知道快要失去,就会抓得越紧。 他的前胸紧贴着南星的后背。他男人的东西用力抵着她,隔着浸透的衣服,只让她觉得冷硬。 南星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松手。” 乐鸣的手臂箍得更紧,像是要把人勒成两截。 南星在他手臂里动弹不得,只能站在水里说:“阿鸣,我明白,你跟我不一样。不管你愿不愿意,别人都把你当作天才。在漩涡中央的挣扎和恐惧,别人根本体会不到。可没人能代替你站在那里,这就是你的人生。 “你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勇敢,让你坚强。可我是唱戏的我最清楚,戏和人生是两码事。今天虞姬已经在江边自刎,明天站在台上,又能唱一遍恩爱。这只在戏里才有。 “你不能靠这个逃避。人这辈子,只能活一遍。戏里戏外分不清楚,只能让你对真实的人生更加失望。 “可我呢,是要靠唱戏吃饭的。我太笨,只有唱戏这一件事,我能做好。我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 “戏就是戏,上了台,我是个演员,下了台,我是个女人。 “说句难听的,你让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分清自己扮的是谁,或者站在台上,突然想起来跟你那什么的时候,我扮的也是这出戏,对不起,我做不到。” 她不再说话。 乐鸣的手,一点点松开。南星狼狈从游泳池爬了出来。 水声在乐鸣的耳朵里无限放大,震得他耳膜嗡嗡地响。 南星走到房间,洗了个热水澡。 乐鸣敲门进来,送进来一碗他煮的牛奶麦片。“你那么久没吃东西不行,吃点这个,对胃好。” 说完,他转身出去。 “阿鸣。”南星轻声喊。 乐鸣捏着门把手站在那里。 南星从行李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个水晶的小熊。这个小熊,始终和钢琴连在一起。 她把这个盒子塞进乐鸣手里,说:“一直忘了给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髯口功(二) 绑着马尾的女孩,清清爽爽坐在草坪上。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小背包。 这个地方很宽敞,常绿的灌木都修剪成各种几何形状。欧式的花园里种着月季c芍药c鸢尾c羽扇豆和薰衣草。片岩上是静静的流水和精致的雕塑。 这里的地势很高,南星从草坪上向下望,下面是安静的街道和星星点点的房子。 门响了一声,乐鸣从台阶上下来,站在南星身后,问:“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南星回头,笑了一下:“我在等晏磊。” “晏磊?” “嗯,我等他送我去机场。” “南星!”乐鸣想说些什么,可好半天,只粗手粗脚抱住她的头。 他低头,把南星前额的头发用手指梳了一遍又一遍。那柔软的发丝,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他目光的重量,从他手指间重新散落开来。 乐鸣想起了南星的母亲,那个对京剧狂热迷恋的女人。 南星的体内流着她母亲一半的血,因此,她骨子里,也遗传了那股疯狂。她把京剧当成衣食父母,尊敬,热爱,甚至膜拜。这样的劲头,他在别人身上,从来没有见过。 可乐鸣却做了一件亵读她衣食父母的事情。这样的事,南星是绝对不允许的。 乐鸣理解南星,如果在他弹琴的时候,有人提出想跟他睡一觉,他也一定会骂那人变态。 他半跪在草地上,把下巴搁在南星的头顶,轻轻说:“我答应过你,会把我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南星靠在他的怀里,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对于他的怀抱,她还太懵懂,不懂得享受。两人曾交融到骨血都几乎要相连,可她却回想不起来,乐鸣从上到下,到底有几块腹肌。 只记得那时放的音响。第一次,她是大唐贵妃;第二次,她是辽邦公主。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 脚下安静的街上驶来一辆车,不久就停在乐鸣的家门口。 晏磊从车里出来,看了看两人,重又识趣地钻进车里。 南星站了起来。 乐鸣按住她的肩膀:“我送你。” 南星回头:“让晏磊送我吧。是他把我接来的,当然得让他负责把我送回去。” 她伸手按在肩头那只大手上,把那只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推掉,说:“回去吧。” 乐鸣看着她从草坪走下去。半路,她脚步一滑,乐鸣的腿也跟着紧张地动了一下。 车子开走。晚了。 来这之前,南星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的,恨不得把乐鸣的心剖开,亲自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她才放心才舒坦。而他不管大事小事都装糊涂,只要把她哄高兴了,这一页就翻过去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可如今,他死乞白赖要对她掏心掏肺,她说什么来着?——不用了。一切都晚了。 车里,晏磊没话找话,想活跃一下尴尬的气氛:“南星,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不多玩几天?” 气氛更尴尬了。 南星哼了一声:“一日游,够了。” 晏磊清清嗓子:“那什么,这儿还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的——自由女神c帝国大厦c新世贸中心c中央公园c时代广场c布鲁克林大桥” 南星打断:“这些地方,关我什么事?” “你不喜欢这儿?” “不喜欢,烦。” 南星讨厌这里。乐鸣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只交到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如今,连他的这个朋友,也已不在人世。还有那个游泳池,他得多憋屈,才能发明出这样一种不能喘气的游戏,让自己好过些?再加上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过来,是有多寂寞多需要人陪呢? 乐鸣在这里,一点都不快乐。 晏磊不清楚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南星刚来就要走,只好开个玩笑带过去:“刚来一天就烦了,那美国人民得多伤心呐?” 南星坐正了,两只手臂在胸前抱紧:“大叔,你连说句英语都带着北京西城二环以外四环以内的口音,就别操这份联合国的心了。” 南星只让晏磊送到机场。 到了帝都,就是她的地盘,她比晏磊还熟。 槐树胡同里分外热闹。 耿园门口全是人,七嘴八舌,乱哄哄的。 南星好不容易挤了进去,被乐易平一把拉住:“南星,快来看看,我买车了。” 买车?南星看过去,路边确实停着辆黑色的大众。 怪不得。在这槐树胡同,你连买把新鲜的小葱,都能被人围观半天,别说是辆新车了。 南星奇怪,乐易平除了建耿园c票戏和收集行头,平时根本舍不得在他自己身上花钱。她问:“师父,这车,你花了多少钱?” 乐易平一摆手:“诶,这孩子,就让我土豪一回,别问价儿啊。” 几个邻居不干了,笑着起哄:“乐老师,就您买这车,离土豪差远了好么。” 人群从外向里,闪出一条缝来,八爷开着轮椅过来凑热闹。 老先生对着崭新的车门照照人影,伸手捋捋头上翘起来的几根银丝,笑眯眯说:“嘿,锃亮诶。” “可不,”乐易平兴高采烈的,“南星快要开学报到了,我怎么也得下点儿本出点儿血才行。让他们都看看,我这车里坐的,可是未来的名角儿。” 南星眼一热,原来这车,是为她买的。她挽住乐易平的胳膊,对着大伙笑:“开玩笑,能让京城第一票当司机的,可不是角儿么?” 又有人起哄:“看人乐老师这师父当的,可真是二十四孝呐。” 八爷哼道:“别是阿鸣买的吧。”干瘦的手指捅捅自己心窝子,“你们都没我清楚,阿鸣最喜欢南星了。” 有个有钱的儿子,真是太坑爹了。乐易平秀才遇见兵,无奈对着八爷说:“真是我。” 八爷一脸的不相信,左顾右盼喊:“阿鸣?阿鸣?你出来。今天天儿好,你帮我把我那些琴都抱出来晒晒太阳。” 南星的背包顺着肩膀滑落到地上。 乐易平赶紧说:“阿鸣不在。” 八爷委屈得眼睛一直眨,眼看老泪都被挤出来:“怎么不在?他去哪儿了?一让干活就溜号。昨儿我还在胡同口见着他呢,偷偷摸摸在我店里买了包烟,怕你骂他,非让我骗你说他买了个日记本。” 一个街坊叹气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前三朝后五代的事都能被您老人家给翻出来。恐怕是老糊涂了吧。” 八爷气得转了半个圈,轮椅怼着看热闹的那些人,吱吱扭扭往外走:“你他妈才老,你他妈才糊涂呢。” 南星赶紧跟了过去。 八爷真的老了,这一年夏天,南星几乎没听过他拉琴。他是著名的老艺术家,看病吃药都是最高级别,国家全给报销。团里还给请了两个男保姆,形影不离地伺候着。 天都黑透了。 八爷固执:“天儿好着呢,大太阳。” 南星点头:“您说天好就天好。” 一个个小马扎摆成一排,上面从祖宗到孙子放了一溜京胡。 南星坐在最后一个马扎上,一边对着这些京胡发呆,一边拿蒲扇帮八爷赶着蚊子。 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 小卖店的门帘啪嗒响了一声。南星看过去,轮椅上的老人,脸上多了一挂髯口。 稀疏散乱的银发,浓密整齐的白须,老人颤巍巍地一甩,没像上次那样,一根不乱全给甩过去。他不服气,又甩,好些了,还不满意,再来 南星趴在轮椅上,害怕了。她戚声叫:“八爷爷八爷爷” 好半天,老先生才听见南星的声音。一双浑浊老眼对着南星:“你怎么不笑呐?还看吗?” 一如往常。 南星带着哭腔笑了两声,强作镇定说:“不看了,今儿咱爷孙俩都痛快了。” 八爷像是没听懂她的话,越发卖力甩了起来。他跟南星说:“我那天碰见我爸爸了,他让我好好练这髯口功。虽说我进了剧团,那也得演得好,才能端稳这饭碗。” 南星爬了好几下才爬起来,赶紧打120叫了救护车。 她让两个保姆看好八爷,自己一家家拍门:“快出来,看看八爷” 这一折腾,就到了后半夜。 乐易平的新车刚买来就派上了用场。一辆车捎带了好几个街坊,大家精疲力尽回到槐树胡同。 耿园里,一大一小都睡不着。 乐易平敲敲南星的房门:“你到书房来一下。” 南星穿戴整齐,来到书房。乐易平正坐在他的写字台前。 乐易平示意南星坐下,拿了个宣传册子递给南星,说:“我帮你报名参加了一个青年京剧演员表演的比赛节目。这比赛非常受重视,是戏曲频道主持,几个大团联办的。戏曲专业的五大高校,也对参加比赛的学生提供了非常有吸引力的奖励。你们学校的政策是,凡是进决赛的在校本科生,直接进入四加一的本硕连读项目。这就等于保送上了研究生,还只有一年,挺好的机会。” 南星一个字一个字听完,反应有些迟钝:“师父,我” 乐易平用力拧了把眉头,松开了好一阵子,他眉间还留着三条弯弯曲曲的印记。 他手指点着桌面:“晏磊给我打电话了。” 南星沉默地抬起眼。 “我的儿子我明白。”乐易平叹口气,“南星,你们俩从什么时候好上,我就从什么时候开始提着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但孩子,你要知道,师父不但是师,还是父。我心疼你还来不及,不会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这比赛,虽然名我帮你报上了,但你如果不想参加,我也不勉强。” 乐易平摘下眼镜,伸手捏了捏眉心,很有耐心地等待南星做决定。 考虑了没多久,南星就笑笑说:“我参加。” 如果乐易平从一开始就教训她——什么培养你那么多年让你一直顺风顺水我容易么,什么不要愚蠢得因为恋爱中一点小吵小闹就影响大好前程,还有那句,徒弟不听师父的,反了天了——她眼下,可能真的听不进去。 可乐易平什么都没说,反而安慰她,让她别勉强。 当对方把心都掏出来交给你的时候,你还能拿什么来拒绝呢? 乐易平点头:“好孩子,去睡觉吧。白天我们还要再去医院一趟。” 南星打开书房的门。 八月的凌晨,屋子里又闷又热,外面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她转身看了眼书房,窗户上的人影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都是大人让小孩听话的手段而已。 南星明白,乐易平迫切地需要她参加这个比赛。以南星的功底和心理素质,参加比赛拿个把名次不在话下。而他这个师父,也就能在镜头前露个脸。 只要他教南星学习耿先生的唱法,到时候,他不提做过耿先生大弟子的事,自然会有人帮他提。 这场比赛,不但是南星的机遇,也让乐易平重新燃起了希望。 为了让南星答应,乐易平志在必得。不然,他也不会专门为南星买一辆车。 他说过,他自己的儿子他明白,其实他根本就没明白过。他怎么可能相信,大家一样听戏,却只有他的儿子被带上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呢? 南星走到前院,仰脸看着那棵柿子树。 天将亮不亮,灰蒙蒙的。她站在这灰蒙蒙的园子里,轻声数:“一c二c三” 数到三十一,她终于花了眼。这柿子,大了,也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保卫战 白艾薇到乐鸣家里的时候,乐鸣刚洗澡出来。 他穿着一条四角短裤,拿一条大浴巾擦了擦头发,又随手把浴巾扔到一边。他身上还散着水汽,整个人雾蒙蒙地窝在沙发上点了根烟。 白艾薇盯着乐鸣看了一会儿。 儿子还是那个儿子,情绪也还算正常,那身腱子肉比以前还要壮实。可他的眼神却变得苍老了。 白艾薇凑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 乐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有些好笑,母子俩对着抽烟,这画面可真魔性。 一根烟抽完,白艾薇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她指的,是她和凯文的那个家。只要回到那个家,就意味着,乐鸣又回到了他的钢琴凳上。 乐鸣没回答,俯身按熄那小半截烟屁股,问:“乔好点了么?” “好多了。” “嗯。”乐鸣把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你们为什么要领养五个小孩?” 白艾薇从他揶揄的语气里听出来,这根本不是个问句。她枕脸问:“你什么意思?” 乐鸣低头,轻声笑笑:“你跟凯文,你们就是俩骗子,靠着道貌岸然和一身铜臭,把那些孩子骗过来,让他们自以为掉进了蜜罐里,有钱了,有爱了,有家了,也有幸福了。可实际上,他们只得到个屁大点的牢房,还有一架钢琴。” 白艾薇越听越气,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酒杯,朝乐鸣砸了过去:“混帐东西!” 乐鸣一偏头,杯子砸在地毯上,一声闷响。他手肘架在膝盖上,哼笑:“妈,你跟我爸以前吵架的时候也这样,明明是你欺负了别人,你却看起来,比谁都生气,就跟有天大的委屈似的。南星那丫头跟你无怨无仇,亚丁更是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跟凯文怎么下得去手!只因为他们不小心越了线,走进了属于我的那间牢房么?” “你懂个屁!”白艾薇回想了一下曾经跟乐易平吵过的那些架,也只能把它们归到想当年系列里了。现在的她,一生气语速就变慢,功力跟年轻的时候没法比,但却比那时更能沉住气。 她颇为语重心长说:“阿鸣,我们做父母的,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犯的那些错,我们都犯过。就因为我们爱你,才会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你避开那些不必要走的弯路,过滤掉身边那些对你有危险的人。 “亚丁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并不认为我和凯文有错。还有南星,没人逼他们,都是他们自己做的选择。 “我不反对你交朋友,但要适合你才行。对于那些不合适的,我只是希望他们在你受到伤害之前离开你,这样,他们留给你的,还是些美好的回忆。阿鸣,这难道不好么?” “妈!”乐鸣猛地站了起来,“如果是你伤害我呢,是凯文伤害我呢?你们能不能把你们自己过滤掉?” 他激动吼道:“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少来管我!我早就不吃奶了,别非要把我的头强按在你怀里!” 白艾薇起身,优雅地站在那里,安静看着乐鸣。还知道跟她发脾气,总比沉默要强,他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她走到门口,挽起手袋,轻轻带上了门。 半路,她给晏磊打了个电话。 白艾薇开到晏磊那儿的时候,晏磊正在楼下等她。 晏磊帮她把车停到停车场,两人一起上了楼。 晏磊住的公寓在一个大型商场的顶层,租金不贵,交通生活都很方便。 打开门,一股单身男人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家。凌乱c灰尘c极简的家具c满是烟头的烟灰缸 这是白艾薇第一次到晏磊的家。能看得出来,屋子刚被他匆匆忙忙收拾过。 她没有脱鞋,在屋子里四处打量。 晏磊不好意思说:“白姐,你吃饭没有?不然我陪你下去吃点东西吧。” 楼下的商场里,有不少吃饭的地方,也有饼店和咖啡店。因此,晏磊很少自己下厨,基本都是在楼下解决。 白艾薇问:“磊子,你把南星送走了?” “嗯,我刚从机场回来。” “那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晏磊挠挠头:“白,白姐,不用了。” 白艾薇笑了:“我为我之前对你的态度道歉。磊子,你跟着我一起来到这边,也有十几年了。可能彼此都太熟了,我不知不觉就忽略了你的感受。” 晏磊赶紧说:“白姐你千万甭跟我客气。这些年你对我也挺大方,我该感谢你才是。” 白艾薇把手袋放下往里走,找到厨房,站在门口问说:“围裙呢?” 晏磊急得直摆手,声音也高了八度:“真不用!白姐你想让我干什么,你直说就行了。” 白艾薇看他这样子,没让他再为难,倚着厨房的门框,脱了鞋,非常舒服地站着。 晏磊顺着地板上她穿丝袜的双脚看上去,这可真是个精致高贵的女人。他哪能让这样的女人一身油烟地给他做饭呢。 她突然开口:“磊子,你去劝劝阿鸣。” 晏磊不置可否。 “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去我的话,也只有你,才能说得动他。日子还长着呢,以后还会有大风大浪,他不能这么早就放弃自己。” 晏磊低下头,看着他自己的和她的脚尖。 好半天,他才出声:“白姐,阿鸣他是你的儿子。说句不好听的,不能总是你拉屎,让我去擦屁股。” 晏磊这人糙惯了,白艾薇也不介意。她摇头:“磊子,你不懂。”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只有严苛的父母,才能培养出出色的孩子。 这道理,在白艾薇看来,晏磊这个粗人是不会懂的。 白艾薇穿上鞋子,走到大门前,弯腰拎起自己的手袋。 她还不死心,转过身,轻轻叫:“磊子。” 晏磊慢慢对上她的视线。 白艾薇浅浅出了口气:“这些年,就我身边这些破事,换作我是你,早就不干了。可你只有一次跟我撂了挑子,就是我跟凯文刚结婚那时候。我同意了,但我并没放你走,而是让你做了阿鸣的助理。” 她走到晏磊面前,凑到他耳边说:“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只要让你眼不见心不烦,你就不会离开我,对么?” 晏磊闷闷笑了:“我承认,你一直是我的女神。我的女神不但不嫌弃我,还看到了我的价值,我该偷着乐才对。可那是从前。自从我当了阿鸣的助理,说实话,我挺心疼他的。白姐你放心,我会去劝他,不过,这次,不是为了你。” “磊子,为谁都是一样的。”白艾薇嘴角一弯,“我走了。” 晏磊帮她打开了房门。 白艾薇看着他,轻轻踮起脚尖,拉着他的领口,眼看就要吻上他的嘴。 晏磊一偏头,跟她的唇交错而过。 白艾薇并没有觉得尴尬。红唇就近印在他脸颊上,她随即轻轻松开手,转身离开。 乐鸣家。 晏磊仍是去了,还带了些吃的。 乐鸣正在看一部战争片。 这是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巷战,到处都是硝烟和灰烬。 看见晏磊,他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酒,一人倒了一杯。 晏磊接过来但没喝,对着屏幕问:“看的什么?” “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影片已经快到尾声。乐鸣拿酒杯指着屏幕说:“这场战役,双方伤亡大约两百万,加上平民,其实远不止这个数。苏联人的信念是,除非你杀死最后一个人,否则我们就不算输。而德军因为天气太冷,再也坚持不住,只想着,如果对方死了,或者自己死了,都会让战斗结束。所以,人呢,生死c成败,都在一念之差。” 晏磊问说:“你想输还是想赢?” 乐鸣嗤了一声:“当然是想赢。” 只有赢了才能活。 可他的敌人是谁呢?凯文?白艾薇?他的那个心魔?说到底,还是他自己。那个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今天这地步的自己。 他要把那个自己杀死,才能赢,才能活。 多不可思议。 窗帘拉开半边,夜幕下,外面漆黑一片,窗玻璃里,却能映出清晰的人影。如同那双直白黑亮的瞳仁。一模一样的他在那双眼睛里,却成了让她失落的c欣赏的c疑惑的c鄙视的c喜爱的c愤恨的各种形象。 乐鸣问:“南星情绪怎么样?” “她没事。”晏磊反问,“你呢?” “我?”乐鸣弹钢琴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窗户上,他看着玻璃上的那个自己,反而形容不出来了,半天,才叹了口气,“她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呢?” 南星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在大街上边走边哭,或是在大槐树下托着腮听八爷拉琴的小丫头。 她长大了,也冷酷了。 他爱上了一个冷酷的人。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说一句保重。 无论南妈c南爸,还是乐鸣,南星像是不会为任何人停下来。她明白,奔命奔命,往前奔才有命,停下来就是等死。 乐鸣想,如果有一天,南星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那时的她,会不会害怕? 难道对他说一句“阿鸣,你跟上”,对南星来说,就那么难么? 乐鸣转过身,对着一脸担忧望着他的晏磊,说:“磊哥,往常这种时候,你不是都会等在门外的吗?今天怎么话那么多?我妈又给你涨工资了?” “没有。”晏磊简单答。 “磊哥,给你科普个小知识。我妈的那个唇膏颜色,叫姨妈红。那东西,跟姨妈一样邪性,你干擦是擦不干净的,得用卸妆液才行。” 晏磊笑了一声:“是么?”话越说越多,他不愿久留,大步走到门口,“我走了啊。” 乐鸣在他身后咄咄道:“磊哥,你还笑得出来?我妈明知道你的心思,还把你放身边那么多年,就这么吊着你不肯放手,让你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你不知道难受呐?” 晏磊没说话,开门走了出去。 乐鸣觉得那杯酒有些上头了。 他径直走到卧室,咣当一声倒在床上,什么都不愿去想,很快就睡到昏死过去。 第二天一早,闹钟响起。 乐鸣一翻身爬下床,给经纪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开始洗澡c刮胡子c换衣服 因为南星来,乐鸣给保姆大妈放了假。这会儿,他看了看时间,直接从冰箱里拿出晏磊前一天买的三明治啃了起来,顺便打电话通知大妈来上班。 经纪人过来,乐鸣穿上外套,边大步往外走边跟人说:“从今天开始,帮我尽可能多接演出,舞台比任何练习都更能锻炼人。” 经纪人问:“让你这么辛苦,凯文能同意吗?” 乐鸣爽快说:“你可以去跟他商量商量。” 果然,凯文一口答应了乐鸣的要求。 在去学校的路上,乐鸣接到了凯文的电话:“鸣,你的想法很好。但你接的每一次演出,都需要我把关才行。” 乐鸣说:“好,还按老规矩办。” 凯文立马又说:“孩子,我真想现在就见见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可以走出来。我年轻的时候,可没你这样的魄力。这也是为什么,我愿意继续信任你。鸣,你了解我的,我从没给过任何人第三次机会,你是唯一的例外。” 乐鸣捏着手机,没有出声。 凯文的言语间,带着明显的兴奋。自己亲手培养的苗子,就跟一口一口喂大的孩子一样,哪能说放弃就舍得放弃呢。 为了鼓励“迷途知返”的乐鸣,凯文像个慈父般说:“你作的那个京剧改编的双乐队的曲子,拿来我帮你看看吧。” 凯文曾是个非常出色的作曲家,只可惜在商业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已经没办法专心创作。 乐鸣沉声说:“不用了,谢谢。” 音乐学院。 乐鸣连发了好几封邮件,才约好跟作曲家约翰在三天后见面。 约翰一见他就说:“鸣,你那个曲子我还没时间细看,这一阵子我实在太忙。” 乐鸣轻轻挥手说:“我今天来不是要聊我那首曲子的。我是来请你当我的导师的。” 约翰对着他,立马斩钉截铁说:“不行。让我帮忙看谱子可以,作导师就不一样了。你专业是钢琴表演,每天练习背谱子任务很重。你不能分散精力,不然别人就会超过你。” 两人都心知肚明。约翰其实是在怕凯文。他这么堂而皇之挖了凯文墙角,那就是在向凯文正式宣战。以凯文在古典圈的地位,他这就是公然与大半个古典圈子为敌。这可是自爆的行为呐,约翰会那么傻? 乐鸣拿出几张打印好的纸,摊在两人之间:“这是我的时间表。”果然,几乎每天都排得密密麻麻。 他极有诚意说:“教授,你放心,专业我是不会耽误的。我只是想把我的生命拉伸,多学习些东西。毕竟我现在有精力和资本。 “我知道你不缺有天赋又肯努力的好学生。但没有一个学生能像我这样给你带来关注度。其实你大可不必介意,就好比你的邻居在你庭院的同一边种了一棵大树,你只管坐下乘凉就好。 “你放心,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不会说的。但如果有一天,你想把我这个学生公诸于众,那时,我一定不会吝啬我的赞美之词。” 作曲家确实也需要关注和名望,说白了,也需要钱。 约翰到底没有凯文那么老奸巨猾,口气顿时缓和了些:“等你写出几个出色的作品,向我证明过你的实力之后,我才会承认你这个学生。” 有戏了。乐鸣果断道:“一言为定。” 夜色里,乐鸣把车停到逼仄的街边,走到一家小店外,看了眼墙上的招牌,推开了店门。 店里面积不大,装修很简陋,墙上挂着些照片和海报。 店主迎了出来。 乐鸣报上预约的电话,被带进一个小隔间。 这是个纹身小店,一个中年纹身师接待了他。 乐鸣跟人指了指左胸的位置,说:“我想在这里,纹一颗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大罗汉 宽大的案台上,铺着一大张春联纸。南星用手掌把纸刮平,三面镇上镇纸。 乐易平从笔架上取出一杆毛笔,蘸饱了墨,挥毫落纸,笔走龙蛇。 最后,一个圆满的收笔。 南星在一旁看呆了,崇拜说:“师父,你太帅了。” 几年前还有人叫他“大哥”,如今已经蜕变为“大爷”的乐易平,被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夸作帅,不免得意,又有些羞涩。 为了配合这个“帅”字,他挑了挑眉,试图把脸上的皮肤撑一撑,让褶子看起来少点,对着取下镇纸的南星说:“先不要急,让字干一干再拿走。” 南星乖巧点头,站在这几个字前,略略俯身,仔细欣赏。 乐易平踱出书房,对着偌大的耿园,习惯性地背起双手。 天气冷了,园子凋敝,连天都变得灰白起来。 他走到角落,背着南星给大洋彼岸的乐鸣拨电话。 打了两遍都没人接听。 乐易平比较老派,对电子数码产品向来没什么耐心。乐鸣不接,他干脆一个电话甩给了白艾薇。 这次的电话,倒是很快就接通了。“易平,你找我有事?” 乐易平不满道:“不是找你,是找阿鸣。这小子,打他手机也不接,是不是把我这个爹给拉黑了?” 那头的语气淡了些:“阿鸣晚上有演出。怎么,有急事?” 乐易平略一沉吟:“你跟阿鸣说一声,让他立马回来一趟。八爷他,怕是撑不过这两天了。” 白艾薇在那头一听就急了:“儿子走不开,要为新年音乐会彩排。” 乐易平最烦她这样,语气不耐:“让他请假,不行就别演了。” “你知不知道,这次的机会,对他有多重要?乐团的指挥力排众议推荐阿鸣,儿子这么年轻,这在历史上,可是头一次。” “你说的这些,我统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管干什么,他得先是个人!他是从小被八爷抱大的,老头自打糊涂,嘴里就一直‘阿鸣阿鸣’的念叨着。无论如何,他得回来见八爷这最后一面。不然,我就再也不认他这个儿子。” 电话挂断。乐易平这个老好人,这回,是真急了。 整整一天,八爷又一次在医院被抢救了回来。 老先生略微清醒,一个劲儿喊疼,又说不出到底哪里疼,像是个刚学会说话,但还不懂如何表达的娃娃。他又哭又叫地闹了一场,最后说,要回家。 家人同意,组织点头,医生也没有阻拦。 南星站在一大群街坊之中。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商量后事。 乐鸣回来的时候,南星正在八爷的小卖店门口。 天冷,她穿一件厚厚的运动夹克,把拉锁拉到头,堵着口鼻,只露出两只大眼。 店门正前方,被她支了张破桌子。她人站在上面,踮着脚,往门框上面贴乐易平早上的那幅大作。 几个街坊在她身后七嘴八舌瞎指挥。 南星回头:“到底是哪头高了?左还是右啊?” 正正和乐鸣打了个照面。 一个街坊说:“阿鸣,连你也回来了?那么大老远的。” “应该的。”乐鸣抬头,读着那纸上的字。上面一行,是“连八国际连锁超级市场”;下面一行,写着“槐树胡同分店”。 崭新的一张纸,糊在从前那风吹日晒褪了色的“连八便民”四个字上。 他望向南星。 南星把衣服领口往下拉了拉,把脸露出来。“八爷爷这阵子总哭,说他老伴留给他的店,被他办砸了。我们这也是想了个办法,好哄哄他。” 乐鸣静静对着南星。 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个刚来槐树胡同不久的小丫头。她面色平淡,似乎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轻轻说:“左边高了。” 南星回过身去,稍微拉上去一点,“现在呢?” “可以了。” 南星拉开一截胶带,放在牙齿间利落一咬,把胶带刺啦一下撕下来,在新的招牌上,又加固了一层。 贴完,她把胶带卷放在窗台上。 乐鸣伸手扶她,她不领情,一个虎跳翻下桌子落了地。 童子功什么的乐鸣无奈笑。 两人合力把桌子摆回店里。 乐鸣问:“八爷呢?” “明天白天回来。” “我爸呢?” “去耿先生那儿了。师父怕耿先生难过。” 天黑了,那些爱恨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大手,轻轻包裹住身边那只柔若无骨的手。 这女孩浑身都是软的,在他怀里被他恣意弯折,只有她的这双手作她的支点。 柔嫩细弱的手指,按住他的脊背,从一边到另一边,仿佛无数羽毛拂过,不停地撩拨着他。持续的痒,像是种酷刑,让他无法自持。 南星没挣开。 她曾经认为,这世界非黑即白。 可这为谁都不会停下来的日子,终于教会了她,没有大爱和大恨,过得会比较幸福。 尤其是对她在意的人。 比如南妈,虽然对她没尽过多少作母亲的义务,可她记忆里封存的,仍是那为数不多的母女温情瞬间。 又比如南爸,虽然坑过她不止一次,可南爸坐牢,她照样月月探视月月给他存钱。 还有如今的乐鸣。 不能不承认,乐鸣是她最亲近的人。在乐鸣怀里,她被用力抱过,被狠狠疼过。她无论再狠心,再怎么把他往外推,可终究还是推不远。 槐树胡同不长,两人就这么牵着手,情侣不像情侣,朋友不像朋友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开门时,南星抽回手。 进了门,她背对着乐鸣说:“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点儿。” 乐鸣说:“不用,我吃过了。你早点休息,这些天熬得眼圈都黑了。” 话说得云淡风轻;人也站得远远的,像个正人君子。 南星转过身,视线落在他身上。 乐鸣有些气恼。南星她总是这样,非要把他看个底儿掉,把他极力掩藏的东西,都给翻出来。 知道答案后,她更加不开心。 彼此都不能好受。 乐鸣悻悻地,从她视线中穿过,先走一步,进了自己的房间。 中午太阳正好,八爷被众人簇拥着,回到了槐树胡同。 老先生穿着他最厚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子,围着那条南星借花献佛送他的羊毛围巾。 他瘦了,脸皮松松耷拉着,嘴也瘪了。 推轮椅的,是两个比乐易平年纪还大的中年男人。据说,一个是八爷的侄子,一个是他的外甥。 在人生最后一刻,一个无儿无女无老伴的三无老人,身边突然出现个把这样有“孝心”的亲戚,也不算奇怪。 从耿园,到小卖店,这槐树胡同的一草一木,都落入八爷那双浑浊的老眼中。 到了小卖店门口,老先生又抹起了眼泪:“我老伴走的时候,把这个店好端端交给我。可现在呢,都断货好几个月了。我就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等我见了她的面,该怎么跟她交代呐?” 南星赶紧指给他看:“八爷爷,您看,您的店都办成国际连锁的大超市了。” 八爷强撑起眼皮,往店门口的新招牌上望过去,想把上面的字都给认清楚。半天,他乐呵起来:“嘿,都成大集团了。”他伸手往背后一比划,指着侄子和外甥道,“我的股份,全留给你们这俩崽子。” 说着,他拉过南星的手:“去,把我的大罗汉拿过来。” 南星进屋,取了那个担子都发红的老古董出来,递到八爷的手里。 八爷没接,只用手摸了摸这个老伙计,对南星说:“我这大半辈子,都是摸着它过的。现在,我拉不动了,就把这琴,送给你的爸爸。刚开始,我还觉得奇怪呢,这胡同里来了个小孩儿,屁股挺沉,在我这儿听我拉琴,一听就是一天。第二天,我才开门,这小孩儿就又来了,撵不走甩不掉的。后来,你说你从小就爱听你爸拉京胡,我就猜,这孩子,没准儿是想家了。” 南星忍住眼泪,俯下身颤着声喊:“八爷爷,我” 老先生摸摸南星的脑袋:“东西不值什么价钱,但礼轻情意重。你跟你爸爸说,就说他心目中的吴彦祖,托你给他带句话,让他一定要振作,把这京胡重新拾起来。能用它糊口最好,即便是不行,也时不时拉给闺女听听,让闺女有个念想。” 这“不值钱”三个字,是说给自家的那俩亲戚听的。老先生这天,可一点都不糊涂。 这大罗汉的价值,没几个人知道,那俩外行更是不懂的。那次南世东眼毒,认出这是个好东西来,八爷立马就认定,这人懂行,是个知音。 看着南星,八爷突然想起来,问了一句:“阿鸣呢?” 乐鸣赶紧上前,也伏在八爷膝上。 还真把乐鸣给叫出来了,连八爷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伸手,把乐鸣和南星俩脑袋一起揉,突然一巴掌照着乐鸣的脑门拍下去:“你个臭小子,准是又欺负南星了。” “定钧——”一个温润的声音,轻唤着八爷的大名。 众人齐回头。 乐易平搀扶着耿老先生,从远处走来。 走到半路,耿先生甩开乐易平的胳膊,越走越快,转眼来到八爷面前。 八爷抬头,瞅着明眸皓齿的耿先生,笑了:“我老了,你可没老。” 耿先生也笑:“咱哥儿俩都老了。你老得比我更快而已。” “嘿,得瑟的你。”八爷一瞪眼,“我的话匣子呢?把我话匣子还我。” 话匣子?南星疑惑看着乐鸣。 乐鸣小声说:“就是收音机。” 耿先生接过乐易平递来的一个包裹:“带来了。” 他把包裹放在八爷的膝上,一点点打开包袱皮,里面是一个半新的老式收音机。“那会儿,有个这样的话匣子,都能娶媳妇儿了。你大手大脚惯了,俩月工资,就买了这么个奢侈品回来。别人跟你借,你还不借呐。咱俩关系好,我一张嘴,你就答应了。” 八爷哼道:“你这坑货,对得起我的信任么?这话匣子,自打你一借走,我就再没要回来。” 耿先生嘿嘿一笑:“你知道什么?一到家,我就把这话匣子给拆了。结果,我死活也装不回去。你让我拿什么还你?” 八爷恍然大悟:“现在呢?” “装好了。” “嘿——” 这一天,八爷说了好多话,人也看起来比平时精神多了。 还没到饭点,他就嚷嚷着要吃饺子,还不能是买的,要现包现煮的。 本来就不大的小卖店里,挤得满满当当全是人,都紧赶慢赶张罗着包饺子。 可饺子还没煮好,八爷就睡了。 所有的人都站在外屋,只有耿先生坐在八爷的床边上,轻轻拍着八爷的手,像是哄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在那边等着我,我很快就去找你了。” 八爷脸上挂着笑 人来的时候,自己哭,旁人笑;走的时候,自己笑,旁人哭。完完整整走了一遭,跟这个世界再不相欠。 八爷走得很风光。这行里所有的角儿,能到的都到了。他家那俩比乐易平还大的熊孩子,几乎卷走了八爷的所有财物,连花圈上那些挽联都没放过。那可都是名人的墨宝,可遇不可求,定然要统统摘走。甚至连店门上乐易平写的那个招牌,都被人硬生生给撕走了。 只剩下条案上整整齐齐的一排京胡。 这些竹筒子,那哥俩拍了照,在网上打听过,没几个人要,即使要,顶多也就肯出百块。 干脆扔掉。 这些八爷一直当成宝贝一样珍藏的东西,突然间没了价值,被人冷落抛弃。 乐易平跟南星一起,把这些京胡一把把装进琴盒里,运到了耿园。 乐鸣第二天就要走。 乐易平照例去陪耿先生。 南星站在耿园里,仰头看着屋脊上的太阳一点点消失,感觉自己19岁生命的一部分,也在悄悄流走。 有的本来就不多,可失去的却不少。最闹心的是,她还无能为力。 她像蚂蚁搬家一样,把京胡全摆到乐易平那个放行头的房间里。 听音室的门紧闭。 南星蹲在那里,对着那扇门盯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那扇门前。 门没锁。她转动门把手,把门猛地拉开。 密闭的听音室里,黑胶唱片在唱针下,一圈圈地转动着,那靡靡之音,霎那间泄露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游园惊梦2 画面在南星眼里定格了。 那个在别人眼中始终坐在钢琴边,才华侧漏的美少年,如今颓然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中握着瓶二锅头,脚下滚着几团纸巾——暧昧不明。 杜丽娘口中念着:“春啊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 南星转身离开,脚步越走越快,把那扇门,那个被她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迅速抛在脑后。 身后的人急急追了出来。 “你站住!”乐鸣的呼吸声很重。 南星回过身,面对着那双血红的眼睛。 乐鸣手里的那个酒瓶还来不及放下。这些日子,他把自己隔绝在一个不同的次元。图书馆c琴房c工作室c录音棚c舞台脑子太疲劳,他的失眠却越来越严重。 天无绝人之路。幸亏他酒量差,每次快顶不住的时候,喝一点,他就可以安睡一夜,第二天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他什么酒都喝,对质量口感什么的,根本没要求,只要能睡着就行。手上这瓶,是他前一天从八爷店里拿的二锅头。人都不在了,他还习惯性的,往那曾经是钱箱的空纸盒子里,放了张酒钱。 南星揶揄:“又添新毛病了?” 乐鸣弯腰,把酒瓶放在脚边的地上,抬了抬脚,却没往前走。他看着南星说:“你听我解释。” “行,解释吧。” 虽然南星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乐鸣还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赤/裸/裸的嘲讽。 看你这混蛋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说去那房间里是梦游?《游园惊梦》是见鬼的自动播放?手里这瓶酒是睡前的漱口水? 编吧。继续编。 酒有点上头,乐鸣头重脚轻站着,突然烦了:“我解释?解释个屁!” 他抓起脚边的酒瓶,对着嘴猛灌了几口。“我就这样了,怎么着?我就是烂透了,南星,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把酒瓶子重重摔在地上。 酒瓶断成两截,里面的液体流出来,顺着砖缝,形成一道细长的轨迹。 南星低头看着这轨迹不断延伸,好半天才轻声说:“阿鸣,我们结束吧。” 结束吧。 南星拥有的不多,所以她对什么都不愿意轻易撒手。 南妈c南爸c那个家c乐鸣 有感情就用感情维系着,没感情就用责任维系着,没责任那就凑合着。 可这回,她想彻底结束了。 恍惚之间,乐鸣已经跟她脸贴脸站在一起,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进怀里。 滚烫的酒气,被源源不绝送进她的口中。 乐鸣了解南星。这小丫头,只要被他搂在怀里,一准就发懵。 常年在琴上锻炼的手臂,有力地把人托住。他走出走廊,把手臂上的人稳稳当当放在水边的草地上。 草地还绿着,可绿草下,早就掩藏了无数截干枯的c失去生命的草茎,隔着南星的衣服,刺进她的后背。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乐鸣跪坐在她身上。 身下的人已经软得不成形,一言不发,任他摆布。 他低头,拉开她外套的拉锁,接着一粒粒解开她的衬衣扣子。 路灯的光柔和洒向她紧绷的皮肤,这令她的身体看起来更加柔软饱满。 乐鸣动作慢了下来。 南星顺从的样子,让他心疼了。他停住,觉得自己应该给南星点时间,让她挣扎几下,最好再“啪啪”给他两耳光。 瞧他把自己给贱的。 南星眼仁黑亮。她伸出手,轻轻摸着乐鸣的脸颊c下巴c喉结c脖颈,最后,停在他的心口。 乐鸣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南星不知道,另一个她,那颗星星的纹身,此时正存在于这两只交叠的手之下,他有力跳动的心脏之上。 她戚声说:“阿鸣,你瘦了好多。” 南星把这归结为她给乐鸣带来的压力。 乐鸣跟她不一样。 她的路是自己选的。因此,即使吃点苦受点累,她也乐意。 可乐鸣呢。他的路,早就被人定好了。他就像个畜生一样被人赶着往前走,别说选择了,他连停下来喘口气的权利都没有。 所以南星不忍心去勉强他。 她不想说:“现在连毒都能戒,你明知我介意,就不能为我改变改变你自己么?” 这跟那些用小鞭抽打着他上路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如果由着他,“你别跟自己较劲,压力太大了,适当放飞一下自我,也未尝不可”,这样的话,她更说不出口。 他们俩,本来就是个死局。 她把脸偏到一边:“我不想再看见你了。这些天,我越来越怕,怕亲眼看着你,抽烟抽死,喝酒喝死,在水里憋气憋死,因为那畸形的幻想,把自己给那什么死。” 她害怕极了。随他怎么个死法,反正别死在她眼皮底下,更别,死在她身上。 乐鸣伏在她身上,两只手肘深深扎进草里,半天缓不过来。 真他妈硌。那草都像针尖一样扎人。 乐鸣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捞起草地上的人,大手胡乱帮她揉着后背。 他说:“南星,你不管我了。” 你刚来耿园的时候,也是在这片草地上。你怕我饿,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我买了盒驴打滚。我喝酒喝茫了,倒在草地上,你还记得给我盖上一张白床单。 那会儿,你都没有不管我。可现在,你终于不管我了。 乐鸣把人抱起来,走进她的房间,把人放在床上。他看着南星,这小丫头被冻坏了,连表情都变得冰冷起来。他拉起床上的被子,把人从头到脚盖住,转身离开。 走出耿园的大门,从槐树胡同拐出来,外面是另一个世界。 远方一片繁华盛世——纵深到四面八方的立交桥c流星雨一样的车灯c还有灯火辉煌的梅兰芳大剧院 脚下却是人间烟火——平价理发店里,理发师正弯腰给人刮脸;文艺范的咖啡店和严肃正经的银行大楼之间,是挂着“羊蝎子”“鱼头泡饼”“大馅饺子”招牌的家常菜馆;小学的校门早就关了,教学楼漆黑一片;公园入口处,大爷大妈坚持在寒风中散步,把两只手拍得震天响,宛若邪教 乐鸣点上一支烟,用脚丈量着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 不知为什么,不管他离开多久,转眼十几年过去,他的双脚落在这片土地上,他的心里还是踏实的,是暖和的。 身边一个熊孩子对着安全措施贩售机无比好奇:“妈妈,这是什么吖?” 一肩背着书包,一肩背着手袋,两只手还拎着两个购物袋的母亲,像夹娃娃一样把娃夹起来,没好气说:“什么?有它没你,有你没它呗。” 乐鸣胸口震动,笑了。 那年夏天,耿园里新来的那个熊孩子,也这么说过。 他一时兴起,想买几个,伸手摸摸口袋,糟了,没带钱包。 还想着给南星买盒驴打滚带回去呢。 这年头,还能接受赊账的,也就是八爷的小店了。 乐鸣赶紧往回走,天儿凉了,再晚一会儿,八爷的店就该关门了。 南星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八爷的店门口。 大槐树下,两个人厮打成一团,乱糟糟的。 起因很简单,八爷在这寸土寸金的胡同里,一共有三间房,侄子和外甥分配不均,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铁锹c拖把c板砖大槐树下的泥土里,裹着血污,和外甥那颗不知是真还是假的门牙。 两人边打边破口大骂,多少难听话都打包一块儿给骂了出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底儿,也被血肉模糊地揭了出来,然后又是一轮互殴。 快要六十的两个人,那精神劲儿,跟嗑了药的疯狗一样。 胡同里的街坊,有不少围观的,却没一个劝架的。 八爷刚没,头七还没到,这两个孝子的吃相太难看。 打不动了,就接着骂,骂不动了,终于撂下句狠话:“法庭见!” 各回各家。 早干嘛了?南星哼了一声,直接上法庭不就得了。这是谁规定的流程,非得头破血流,丢人现眼地走一遍?就不能给八爷留点面子,让他老人家在那边省点心么? 南星站在窗户下,踮脚往小店里瞅。 她想知道,八爷那副髯口,到底还在不在。 屋子里黑灯瞎火的,她把脸结结实实贴在窗玻璃上,睁大眼仔细分辨,还是看不清楚。 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南星僵住,顿了两秒才回头。她轻出口气,是乐鸣。 乐鸣揉揉脸,他可真醉得不轻。 八爷的店再也不会开门了。 他对南星说:“走吧,回去了。” 南星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沉默得只剩呼吸。 从前,她一有烦心事,就过来大槐树底下,吃着小店的驴打滚,听着八爷的琴声,再想一会儿家。 可如今,家没了,想家的地儿也没了。 再没有人戴着髯口哄她高兴了。 那把京胡,也再不会响了。 乐鸣蹲在她面前,像只大狗。他指指脖梗,说:“上来吧,摞着回去。” 南星看着他的手指,忽地反应过来,原来,那个她盘算着骑在他头上不下来,作威作福一辈子的人,也没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乐鸣。“你这辈子,就指着这一个套路活呢?你以为只要使出这招,以前的事就全都可以翻篇了?放心吧,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 南星说完就走了。 留下乐鸣一只狗蹲在原地。 他点上烟,对着一地的土发呆。 她将来,会嫁人吧。像她说过的那样,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那人不喜欢京剧,只会唱几句跑调的口水歌。 那人会因为她的漂亮脸蛋喜欢她,因为她的火辣身材喜欢她,但绝不会因为京剧而喜欢她。 她上台演戏,下台过着和别的女人一样的人生。相夫教子,挣钱养家。 乐鸣把烟头狠狠怼在地上,反反复复地碾压。 第二天,晏磊一早就来接乐鸣。两个人似乎还有什么事要办。 乐鸣一身正装,高大笔挺。 有脸又有才华,门外的“嫂子”们都着了魔。 谁又知道,他里面早已经烂得透透的? 年少时,他给楚纯看过,后来,他又给南星看过。每一次,都是被抛弃的结局。 乐鸣走出耿园的大门。他暗自发誓,以后,他不会再给任何人看了。 帅气的少年走了出来。尖叫的粉丝一拥而上。 风把他的西服外套吹飞了起来。他伸手,把衣服按在自己心口。 这几个月,心口上的这个人,成了支撑他往前走的动力和目的地。可这人,现在已经不管他了。 这一刻,他真的就只剩下钢琴了 偌大的耿园里,纤细的女孩团坐在假山石前,小得像个毛毛虫。 大门沉重响了一声,那个刚走的人又出现了。 乐鸣站在门前,对着她看了一阵,又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把脸抬起来。 南星用力摆头。 乐鸣手上加了力气。 南星被迫仰着脸,眼泪流了下来。 “很好。”乐鸣把她脸上的泪水吃了个干干净净,转身离开。 耿园的门砰的一声巨响。 树上的柿子熟了,扑簌簌滚落一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继承人 槐树胡同。 乐易平推开耿园的大门,却没进去。 他向胡同的另一头望去。大槐树下,那团小小的黑影,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热闹了一天的胡同,渐渐安静下来,静得能分辨出各家电视机里,放的是哪个频道。 八爷没了,乐鸣走了。 南星越是想掩藏好自己的情绪,就越显得魂不守舍。 乐易平叹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喊了一声:“南星——” 大槐树下的那团小黑影动了动,轻轻软软地朝着耿园而来。 南星走到近前,大眼睛水汪汪对着乐易平:“师父,你回来了。” 乐易平点头:“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 乐易平扶了扶眼镜腿。越让人放心的孩子,才越让人心疼呐。 在这个节骨眼上,乐易平当然希望南星能坚强起来,可他打心眼里,又不忍心看见她这样的坚强。 他想了想,又问:“比赛时缺的课怎么补?” 南星蔫蔫答:“这次是我们系主任亲自带队,缺的那些课,他都跟任课老师打好招呼了。” 系主任?乐易平心说,这是估摸着他们南星有希望拿个奖回来,连一把手都上了。毕竟,谁带队,成绩归谁。大好资源还能拱手让人? 说着话,两个人一起走进耿园。 乐易平说:“去洗洗早点休息。” 南星答应一声,脚步有些发沉。 乐易平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又说:“等等。” 南星停下转身。 “怀里揣的什么?”这小丫头,从头到尾一直抱着膀子,乐易平心里起了疑。 南星不情不愿从外套里拿出一样东西。 乐易平心里又是一扎,那是八爷的髯口。猎猎风中,那胡须在南星手里四散飘动,如同群魔乱舞。 对南星来说,那把大罗汉,并不能代表完整的八爷,她心心念念的,还有这副雪白的长须。当年,八爷的爸爸去世的时候,想把这髯口捐了,八爷没舍得。这会儿,一想到这髯口会落在那俩在八爷院子里掘地三尺找宝贝的祸害手里,南星当然也舍不得。 这髯口,准是这小丫头溜进人家屋子里,偷的。 乐易平手指点着南星,刚想教训两句,却眼看着这小丫头咣当一下,一头栽在地上。 果然,坚强这玩意,跟皮糙肉厚才是标配。南星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最后还是病了一场。 连着两天,南星烧得胡话连篇。 “阿鸣”c“八爷爷”c“爸”c“妈”,这些混乱的字眼,在她嘴里轮番往外蹦。乐易平好笑,这小鬼,发个烧都要比别人热闹。 乐易平坐在床边,把女孩头上的毛巾揭起来,在一盆冰水里拧了一把,又重新叠好,敷在她的额头上,酸溜溜说:“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也不看看是谁在伺候你。” 毛巾的凉意,让床上的人舒服了一些。她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师,师父。” 乐易平喜滋滋端起一杯水:“行吧,原谅你了。来,把药吃了。” 南星这边烧刚退,耿先生那里,又出了件对乐易平来说,至关重要的大事。 亲自送走八爷的老先生,突然生出了一生快要走到尽头的危机感。 他一辈子收了五十三个学生,除去乐易平这个被迫离开师门的,还剩下五十二个。徒弟是越来越多,但可传的戏却越来越少。 老先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精力又有限,因此,他希望把毕生所学,传给一个悟性好c学得快的学生,其中,也包括一些基本不再上演的冷门,还有他近年来改编的几部新戏。 这是,在找继承人了。 这消息一宣布,徒弟们的反应,出现了两极分化。 资质差年龄大的纷纷放弃,在舞台上已经站稳了脚跟,热血又有野心的,也有那么几个。 楚纯作为耿先生的关门弟子,基本功扎实,戏路宽,自然成了师兄师姐眼里的不二人选。 但楚纯这个人,虽然平日里备受师父和师兄师姐的宠爱,可在团里跟别的演员,一直不大合群。 三十多岁,一个旦角最好的年纪,她却被排挤到学校当了老师,死活成不了角儿。眼下,唱老生的团长成了院长,团长的位子空了出来。她想要翻身,就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 这很好理解。 但同时,还有一个在大家眼中最不可思议的竞争者,坚定地跪在耿先生的门外,矢志不渝。 三天三夜,乐易平是被自己的徒弟,外加师弟师妹们给抬回去的。 他的父亲,始终没给他开过门。 回到耿园,乐易平没让南星照顾,自己拿着两张大膏药,往膝盖上一边糊了一张,躺在床上再不动弹。 南星理解不了。她如果想跟南爸要什么,直接撒个娇就完了。南爸能给就给,不能给也会对着女儿哄一哄,哄烦了,举起巴掌吓唬吓唬,也正常。 即使乐易平这位一把岁数的大爷,面对着他爸爸那位更大岁数的老大爷,撒不出娇来,可一个跪在门外,一个死活不开门,这父子关系,难免苦大仇深了一些。 这哪是父子呢。 一个是死心眼,人家越不把他当徒弟,他就越要把人当师父。 一个是认死理,自己跟自己较劲,心软了再咬碎牙让心重新硬回来。 唉。南星叹口气,站在门口问:“师父,你吃点东西么?” 乐易平声音柔和依旧:“不吃了,你忙你的吧。” 南星答应一声,却没走,又等了一会儿,问:“师父,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乐易平的声音传出来:“你进来。” 南星推门进去。 乐易平的房间不算乱。枕头边随意摞着几本书,床单窗帘也都是平价货色,除了跟京剧相关的那些东西,乐易平的吃穿住用,都称得上简朴。 乐易平坐起身,对着南星郑重道:“你不需要为我做任何事,帮任何忙。你什么都别去想,好好比赛就行了。” 这世上,天真单纯的女孩,是因为有人疼爱,而那些世故复杂的,往往都是小小年纪,已经开始独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南星在乐易平眼里还小,本应该再过几年纯纯的日子。 一个永远做不了别人徒弟的人,想把这份失落,全部弥补在自己的徒弟身上。他戚声说:“孩子,你记住,师父疼你。” 这句话让南星心里暖了许久。她说不出同样暖心的话来,只能加倍努力地练习,准备以最好的状态参加比赛。南星暗自发誓,一定要在比赛上露把脸。 这比赛,海选对南星来说只是个形式,推荐比比赛的比重要大。有乐易平的面子在,南星作为最年轻的选手,只是走了个过场。 经过分组的初选,她们学校只剩下两个正旦,三个老生,一个武丑和一个花脸。 系主任偷偷把南星叫到办公室谈话:“南星,这几个参加比赛的学生里面,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条件得天独厚,这几天抓紧让乐老师再给你指导指导,争取为学校争个荣誉。” 也难怪系主任偏心,其他选手和南星之间,差的是一个乐易平。她是带着光环,揣着金手指在参加比赛。以乐易平在圈子里的分量,这比赛,南星势在必得。 本来没什么比赛经验的南星,也没什么企图心。可想起师父膝盖上的两块膏药,她心说,没准可以借助这比赛,帮师父达成成为耿先生传人的心愿。 于是,这段日子,她没课就往耿园跑。 乐易平对她进行魔鬼式教学,和她一起反复研究耿先生的演出视频,帮她分析人物,纠正唱腔和身段,甚至表情。 南星对这个师父,是服气的。乐易平在舞台上可能有些劣势,但在教学上,绝对对得起大牛的称号。 下一场比赛,是带妆的演出。 南星表演的,是《贵妃醉酒》中的选段。 赛前一天,她来到耿园。乐易平直接说:“扮上,实战演习一下。” 南星嫌麻烦,毕竟这出戏,她是演熟了的。 谁知乐易平一拍桌子:“师父的话都不听,反了天了。” 南星熊兮兮看着他,没动。 乐易平一瞪眼:“快去!” 南星没被吓住,神情中却多了些对古怪老头的怜悯,起身去了后院。 初冬的雨冰凉,沉甸甸砸在身上。 南星站在月亮门里,透过断断续续的雨幕,望向那个放行头的房间。房门里那些记忆恍若隔世。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 推开门,她挑了假发和戏服放在一边,坐在化妆镜前,打开上面的灯。 拍底,揉红 有人在窗口站了一会儿,轻悄悄进了门。 南星没来及回头,就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 楚纯比起三年前南星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显得老了。 南星不耐烦说:“谁让你进来的?” 楚纯嗤笑,她在这房间用这些东西的时候,南星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但她还是耐心解释了:“哦,是这样的,京剧院办一个展览,师父让我找师哥拿那件《太真外传》杨玉环的戏服。我刚见师哥了,他说你在这儿,门没锁,让我直接过来。” 说着,她熟门熟道打开了数码柜,取出那件天价戏服。 楚纯拿了东西,没走,站在南星身后问:“你跟阿鸣,是不是分手了?” 南星把手里的粉刷子拍在桌上:“没你什么事,你少打听。” “我好歹是你的老师,你就这么跟我说话?”楚纯恼了,“你可真是个好学生,三年前你在这儿撞见我跟阿鸣”她俯身看看镜中的南星,“你学得倒是快。” 失了爱的女人,变得刻薄了。 南星拿湿纸巾往脸上抹了几下,粗粗卸了妆:“我学什么了?” “你,”楚纯嘴唇哆嗦几下,斟酌道,“你一定知道阿鸣喜欢什么。不然,他绝不会看上你一个黄毛丫头。” “楚老师,”南星走到门边,“你俩分都分了,你要是真放心不下,就去给他朋友圈点个赞什么的,不需要跑这儿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楚纯冰冷的眼神,刺进南星身体,她摇头:“像,你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可太像白艾薇了。我跟阿鸣,是因为他家庭的压力才分的手。而你呢?连我师哥都不反对,你是不是嫌弃阿鸣,所以就把他给甩了?” 南星一把拉开紧闭的房门:“东西拿了,还有事么?” 楚纯转身要走,从房间的另一头,走进来一个人。 “把话说清楚再走。” 楚纯听到声音,猛地回头,惊呼:“师哥。” 乐易平把这个房间和书房打通,把小客厅改建成听音室,还是最近的事,楚纯并不知情。 南星也吓了一跳:“师父。” 乐易平一张脸黑青:“南星回你自己房间,楚纯留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大青衣 大家长乐易平一声令下:“南星,回房间。楚纯,留下。” 南星在乐易平出来的那一刻,已经尴尬得不行,不等得令,就撒腿往外跑。她用力把门关上,那些她不愿面对的人,不愿回首的往事,都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被锁进那间屋子里。 眼前是刺骨的冻雨,身后是浮生一梦。 她十九岁的人生,经历过太多的磋磨。 南星要求不高,只要和同龄人一样,有个能遮风雨的家,一双普普通通的父母,谈场单纯又矫情的初恋,男朋友可以吸烟,可以吸猫吸狗,只要不奇葩地吸虞姬c洛神c杨玉环c杜丽娘什么的就行。 这么简单的愿望,哪怕实现一样,也是好的。 她疾步跑进雨里,仰脸望着头顶那片晦暗不明的天。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你给我出来,我们得好好谈谈! 回应她的,是兜头一捧冰凉的雨水。噼里啪啦,浇熄了她心里的怒火。 她走进浴室,热水冲在身上,她的血又滚烫地流动起来。 什么样的人生,多难熬的日子,也得往前过不是。 那间屋子里的人,也不好过。 乐易平和楚纯站在他们最初的位置上,好半天都没挪动一步。 一个是危险的猛兽,伺机而动,一个是狡猾的猎物,在逃跑和反击之间犹豫不定。 终于,楚纯示弱叫了一声:“师哥。” 乐易平轻哼一声。 他摘下眼镜,露出有些浮肿的双眼。“小纯,”他还按以前那样称呼,可语气早就变了味,“说说吧,你跟阿鸣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始的?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三年前,南星撞见你们什么了?后来,又是怎么分的手?” 楚纯在这一连串的诘问之下,不觉后退了一步。 “怎么?这可都是你刚才自己跟南星说的。我在等你一个解释。” “我——”楚纯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乐易平把眼镜戴上,镜片上亮光一闪,像是等待着,要刺破一切谎言。 楚纯下定决心,话语平静无波:“是。我爱阿鸣。刚开始,确实是他纠缠我,可后来,我对他也有了感觉。但我不能像他那样放得开。因为有你,师哥,你在我心里,比阿鸣更重要。我就是因为不想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才跟阿鸣分的手。” 板上钉钉的事,再狡辩已经没有意义,只会让对手更加愤怒。楚纯不糊涂。她知道乐易平心软,如今她手上能出的,只有一张感情牌。 她进师门的时候,乐易平已经不再是耿先生的弟子。可她见乐易平第一面,仍旧甜甜叫了一声“师哥”。 楚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帝都,从一个学习一般c长相一般c家境一般的平庸人生中跳脱出来,她没有根基,只能寻找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攀上。 那时她才十五岁,比南星刚来耿园的时候还小。空手套白狼,她只能用脸上两个乖巧的酒窝讨乐易平的欢心,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察言观色,不敢有一丝怠慢和得罪。 转眼,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跟乐鸣的事,是她作了大死。此刻,这棵她攀附了二十多年的大树,动摇了 这张感情牌,并没有让乐易平松懈下来,但他也没有继续主动出击。 楚纯小小松了口气,一抬眼,从乐易平身后,走出另一个人来。“刚听你跟南星,念叨我来着?” “白,”楚纯一哆嗦,“艾薇姐。” 白艾薇目光轻飘飘在这房间飞了一圈,最后落在楚纯身上。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白艾薇对着楚纯这个女人,觉得她不但无情无义,也没什么脑子,整个人都空洞得很,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走一步,人生毫无规划。抱着乐易平的粗腿二十多年,一手金光闪闪的好牌,竟然被她打得稀烂。就连南星这个小丫头片子,都不知比她强了多少倍。 白艾薇走到楚纯和乐易平之间,把两人隔开。什么师兄师妹,真让人讨厌。 “楚纯,你还真是倒驴不倒架。都这样了,还想混过去,你以为乐易平那脑袋里,装的全是糨糊?” 的确,只有一个乐易平,还有可能混过去,可再加上一个白艾薇,楚纯想要全须全尾地出这个门,已经不可能了。 白艾薇对乐易平说:“下雨堵车,幸亏我来得还不算晚。都是女人,谁没爱过?易平,你可千万别被她骗了。这个女的,刚开始就瞒着你我,跟阿鸣偷偷约会,还不准他提一个字,让他见不得人。而且,她明知道阿鸣单纯,还非七荤八素地吊着他。谈个恋爱,儿子他整天都得难受着。后来这事被我发现,她自知亏心,立马翻脸分手,那干脆冷血的劲儿,一丝一毫都不顾及阿鸣的感受。你说,她心里哪儿有你和阿鸣,她心里头,全是她自己。” 乐易平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蹦,两只眼里,全是红血丝。这世上,谁有他儿子金贵?乐易平心疼得,像是被钝刀子在心头割过来又磨过去,他冲着楚纯一吼:“有这回事?” 楚纯被吓了一跳,瞳孔收紧,面色也狰狞起来:“白艾薇,你不讲信用。是你答应不告诉师哥,我才同意跟阿鸣分手的。”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乐易平说,“对,师哥,这个女的,根本就是个疯子。你以为她在乎阿鸣么?她说过,阿鸣只能有一个情人,就是钢琴。为了阿鸣的专辑,她连分手的时机都要算计!” 乐易平倒抽一口冷气:“嗬——” 白艾薇全然不顾乐易平的反应,还击道:“你那么大岁数的人,折磨一个孩子,让我儿子跟没了魂一样,偷偷摸摸跑出去喝酒,结果被坏人绑架,差一点丢了性命” 她话没说完,就知道不对。乐易平的表情,已经凝固了。 白艾薇的手上,被盖上了一只因为冰凉而僵硬的手。乐易平在她手上拍了拍,说:“我不知道的事,可真不少。” 说着,他又转向楚纯:“小纯啊小纯,你可真是恩将仇报呐。你伤的,不单单是我,还有阿鸣他爷爷。孙子就是他的命,你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话说到这儿,楚纯才品出味儿来。 她想笑一笑,可没笑出来:“师哥,我跟阿鸣的事儿,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对,可那只是猜测,我不想也不敢去证实。今天,艾薇回来,再加上南星,两个知情人作证,你又亲口承认,我才不得不相信。” “不,师哥,一个是你的徒弟,一个是你的前妻,早在两三年前,你就可以把这事坐实。可你没有。原来,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楚纯环视这屋子里悬挂的戏服c摆放的行头,下意识捏紧手中那件大红贴金彩绣蟒,“师父想找个继承人,我年轻,有学习的精力,也有教学生的经验。其他的师哥师姐都不跟我争,只有你放不下。可是师哥,有句话,我说出来挺伤人。大家伙都看出来了,师父挑谁,也不会挑你。” 乐易平根本没意识到,他的手还搁在白艾薇的手上。“话不能这么说,大家伙都站在一排,我当然没那么大把握被选上。可你们都退一步,就只剩下一个我了。” 楚纯明白,她作的死,如今想要自救,只能出大价钱。 她不假思索说:“师哥,我明白了。” 乐易平点点头:“明白就好。我这也不是全为自个儿。师门上下,除了师父,就属我在这行里说得上话。如果哪天,他老人家不在了,我们这一门最需要的,是个顶梁柱,而不仅仅是一个角儿。不然,这戏唱到我们这一辈,就成一盘散沙,该出乱子了。” 师父?这都叫上了。楚纯低头:“我先走了。” “等等。”乐易平说,“把戏服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去那边睡,顺便给捎过去。” 楚纯放下那件戏服,拉开门的时候,身体跟着颤了一下。她定了定神,夺门而出。 乐易平收回按着白艾薇的那只手。本来找前妻,是准备同仇敌忾,联手制胜的,可他听了两个女人刚才血肉模糊地互相揭发,霎时间,感觉就像是一个男人血脉偾张,正准备开拔的时候,被人往裤裆里扔了一坨冰。 眼前的人有些晃,他把手撑在桌边,问:“白艾薇,你跟我说说,什么叫只能有钢琴这一个情人?什么叫算好时间才能分手?什么是被绑架,连命都差点没了?” 白艾薇沉默。 “我把儿子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把他养大的?出了那么多大事,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啪!一声脆响。 白艾薇一巴掌下去,对方一愣。她趁机道:“乐易平,我这次,是来帮你的。你少这么跟我说话。” 不可理喻。乐易平再不看她,拿了戏服,悻悻离开。 雨越下越大。 乐易平撑了把伞,把戏服包好,从后院出来。 南星站在房间门口说:“师父。” 乐易平停下脚步:“对了,今天晚上,阿鸣他妈在这里睡,我去你耿爷爷那儿了。” “可都这么晚了” “没事。”乐易平走近了些,“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南星看了眼乐易平一边红肿的下巴,“上次你吃的那个帮助睡眠的药,能不能给我一片?” 乐易平把伞塞到南星手里,到他自己卧室,拿了一片松果体素片,递给南星。 南星把伞帮他重新撑好。乐易平一脚踏进雨里,又回头,看着南星说:“孩子,你还小,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南星眼圈红了。 可她到底没哭出来。南妈说过,大青衣站在舞台上,就得是最美最大气的。她第二天还要比赛,不能让眼睛肿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贵妃醉酒3 耿先生一早起来,乐易平已经在帮保姆往餐桌上摆早餐了。 老先生端起桌上放温了的润喉茶,两眼突然从清亮的茶汤上抬了起来,盯着乐易平,眼神犀利。“你今天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像个暴发户。” 乐易平套着笔挺的毛料大衣,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插着一支派克金笔,连眼镜都换成了皮尔卡丹的k金镜框。 “爸。你都忘了吧。这钢笔,是我考上博士,你给我的奖励。现在,谁还用喝墨水的笔呐?可我只要出门,一定会把它带在身上。还有这眼镜框,是我跟白艾薇结婚的时候,你特意去香港为我买回来的礼物。没想到,这度数,我现在还能用。” 耿先生低下头,把茶杯送到嘴边,咽了一口茶。 瓷杯和瓷盘之间,因为端茶的手不住颤抖,而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这些礼物,他竟然都不记得了。 老眼阖上,漆黑之中,那个穿着花衣裳的五岁男孩的身影,又出现了。一对圆溜溜的膝盖无比虔诚地跪在他的面前,一声稚嫩的“师父”,快把他的心都叫化了。 那孩子,如今头发花白,满脸皱褶,显老了。而他这个作父亲的,就更加老了,老得没了记性,也硬了心肠。 四十八年过去,就在前不久,曾经的男孩又一次跪下,只为了再叫他一声“师父”。整整三天,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乐易平把一罐热腾腾的豆汁端上,揭开盖子,一股子酸臭气飘了出来。 耿先生坐到餐桌边,说:“一起吃吧。” 乐易平看了看表:“爸,今儿不成。南星一会儿有场重要的比赛。这次,只要进决赛,她就能得到保研资格,我得去盯着点。” 这是在向老子展示,他这个儿子,是怎么宠爱徒弟的么?耿先生隐隐生出一丝不悦:“南星比赛,你穿得跟结婚一样,有必要么?” 话音未落,关门声已响起。耿先生慢悠悠转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瞅了过去。这就,走了? 老头皱着眉,对着一碗豆汁,落寞了好一阵。 秘书过来。他一招手,让人走近了点,声音有些无力:“去,给小纯打个电话,让她过来一趟。这继承人的事,我要赶紧宣布。” 耿先生他等不得了。对着儿子,每迟一秒作出决定,他的心里,就得多受一秒的煎熬。干脆速战速决,父子俩,都落得个痛快。 秘书离开一会儿又回来,俯在耿先生耳边说:“楚老师的电话打不通。” 楚纯正在录节目。 青年京剧表演大赛。这一轮的赛制是,四个评审老师必须全票通过,参赛的选手才能取得直接进入决赛的资格。只要有一个老师没亮灯,就意味着,这名选手将在这一轮被淘汰,需要进入下一轮的pk赛。 三位评审老师是固定班底,楚纯以特邀嘉宾的形式,成为第四位评审。 这特邀嘉宾,是乐易平私下向节目组推荐的。 楚纯来到现场,一眼就看到了散发着土豪气质,和赞助商站在一起毫无违和感的乐易平。 为了避嫌,她没跟乐易平打招呼。 不一会儿媒体的记者进来,乐易平走过去跟这些人一一握手,热络寒暄。 楚纯自然清楚,这里面,哪些跟乐易平相熟,是专程为他和南星造势而来的。 只等南星一鸣惊人,这些乐易平的熟人,就会立刻开启吹捧模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把南星和耿先生的唱法c风格联系在一起。紧接着,南星会在场上感谢自己的师父,而乐易平就会以耿先生传人的身份,闪亮登场。 耿先生只落得个骑虎难下。再怎么说,他也是乐易平的爹,总不会真的跑到媒体面前,澄清自己儿子早就离开师门,这档子被人遗忘的往事。 这事,就会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混过去了。耿先生还能活几年呢。这大徒弟,还不是乐易平说他自己是,那他就是么。 看来,这三天跪下来,乐易平算是跪明白了。曲线救国,一个名分而已,谁说非得要耿先生亲自给呢? 南星这一组,妆化得比较久,被安排在压轴。 她刚一上场,大家就惊艳了,也惊呆了。主持人问:“南星,你这戏服,不是借的吧?像是量身定做的。” 南星点头:“是师父送给我的。” 主持人夸张:“这姑娘,才19岁,已经有自己专属的戏服了,这得让多少角儿眼红呐?”他伸长脖子对着摄像机后面喊,“乐老师,你还缺徒弟么?我会卖萌你要不要?” 镜头带到乐易平,他的脸立刻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 胡琴响了起来。 没了高力士c裴力士在两侧侯驾,没了身后掌扇的宫女,只有杨玉环一个人的独角戏。 南星的扮相,有一种旁人学不来的风情——外表冰冷又倔强,可骨子里,却刻着东方女人浓重的妩媚与缱绻。 这样的反差,让她带着股含蓄的高雅,让她生来就是个大青衣。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红唇微启,吟出四平调。台上的,不是女孩,而是贵妃。她演的是女人,唱的是爱情。 桃李不言,台下的人,目光全都从挑剔变成了欣赏。 人和戏已经浑然一体,撕扯不开。舞台上风月流转,暗香浮动。 不得不承认,南星这样的演出,能甩其他选手好几条长安街。 直到她收扇,转身,胡琴声落,大家还意犹未尽。 热烈的掌声发自肺腑。 评委们频频点头。最后,几个人的眼神一起落在楚纯身上。 这是顺水推舟,留着让楚纯夸呢。 楚纯笑着说:“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在舞台上的表演,已经相当成熟,而且,我从中,还看出了我师父耿先生的影子。” 南星明白,前一天乐易平和楚纯已经达成共识,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是时候把乐易平推出来了。她微微一抿嘴:“师父经常和我讲耿先生的戏。” 楚纯点点头:“这就是了。你师父乐老师虽然是耿先生的儿子,但据我所知,他并不是耿先生的传人。所以,你的表演,模仿的痕迹太重,却没有表现出耿先生这出戏的精髓。小姑娘,我欣赏你,才给你个建议。你还年轻,要学会做自己,演出自己的风格。模仿的路其实更难走,那并不是一条捷径。” 台上的贵妃戴着沉重的凤冠,平静看着台下,心里却嘀咕,这货明显没按剧本走啊。 镜头又对准了乐易平,乐易平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像一座蜡像。 其中一个评审老师站出来解了围:“我不同意楚老师的看法。我觉得,这小姑娘个人特色挺明显的。这样,南星,你再清唱一段,我还没听够呢。” 南星借着这身行头,又唱了一段《大登殿》里,正宫娘娘王宝钏的选段。 不卑不亢。情绪没有受到一丝干扰。 耿先生说过,不能欺场。她还在台上一分钟,就要做好这一分钟的大青衣,美美地唱下去。 又是一片叫好声。 四个评委,三盏灯亮。楚纯一脸心安理得:“今天我这盏灯不能给你。一个是不想让你顺风顺水,得让你接受点挫折教育;一个是,我们都想下一轮再多听你唱几段,”她一转头,对着观众席问,“大家说,对不对啊?” 正好对上了乐易平的视线。 楚纯心虚地一偏头。 南星一言不发,只用手支着凤冠,对着大家鞠了一躬,默默地下了场。 后面的几个选手,楚纯再没点评过一个字。 前一晚,楚纯慌了。 回到家,吓出的那身冷汗退下去,她才能静下心来琢磨。在耿园,她被乐易平给绕来绕去的,这笔帐算得有点糊涂。 她和乐鸣的事,她是明知故犯的大人,而乐鸣是愣头愣脑的毛孩子,横竖是她不占理。 如今这事被翻出来,貌似乐鸣那边,有乐易平c白艾薇和耿先生三个人护着,而她呢,只有一个她自己。实力悬殊,她只能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可这天进了录影棚,一看到乐易平人模狗样地站在那儿,她就笃定,她和乐鸣这事儿,乐易平一定没有告诉耿先生。 师父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大孝子乐易平能不清楚?有什么事,乐易平捂着还来不及,还能巴巴地去告状? 看来,双方的实力,需要重新计算。 乐鸣那边,其实只有乐易平和白艾薇两个人,而她呢,眼下只有一个机会,就是把她师父耿先生,划到自己这边儿。 事到如今,乐易平已经不是她的大树,而是她的天敌,只有争取做耿先生的继承人,她才能继续在这行里混下去。 也对,她不再是像南星一样的小姑娘,哪能靠着乐易平一辈子呢。她这么忍气吞声伏低做小,还不如另谋一条更强大更顺遂的生路。 于是,“自己人”楚纯,临阵倒戈了。 乐易平计划缜密,只漏了一样,她师妹可比他会算账。 他找来的记者,当然是真心帮他的。可剩下那些,也有跟他关系不熟不买账的。尤其是那些娱乐记者,跟这行没什么交集,自然敢说敢写,把他被迫离开师门的陈年旧事当成八卦,就着南星新出炉热乎乎的落选消息,一起放送给观众。 耿先生书房。 一叠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砸了乐易平满头满脸。 乐易平膝盖一软,就势跪在了地上。 耿先生把剩下的报纸卷成个筒,“啪啪啪”用力抽在乐易平脑门上。“算计!让你连自己的老子都算计!” 乐易平一个屁都不敢放。 老先生在他面前,气急败坏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用报纸筒指着他的鼻尖说:“我还没死,你就跪上了?你除了会跪,还会什么,啊?” 乐易平佝偻着,轻声说:“爸,您别发这么大脾气,对身体不好。这记者可能不了解我们梨园行,觉得应该跟娱乐圈差不多,才这么不负责任地报了。我马上去找他,尽力弥补,争取把影响降到最小。” “不了解?要我说,他可太了解这行了。你以为他报这个,是冲你乐易平呢?还是冲那个小丫头呢?”老先生把报纸筒一丢,坐下缓了口气,“这是冲我呢。” 乐易平忽地把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爸,我犯了大错了。” 老先生一双凤眼炯炯,耄耋之年,岁月赠予他的,是历经沧桑换来的尊严和雌雄莫辨沉淀的气场。 一声感叹,像是韵白一般,吐了出来:“你以为,我会怕么?” 人生最好的二十年,因为不能唱戏,经历了两次倒仓和身材变形,再开口被人丢臭鸡蛋吐口水喝倒彩,他怕过么? 因为男旦的身份,一辈子被人误解嘲弄,男人女人都把他当怪物,他怕过么? 什么风浪他没见过,这屁大点事,又算什么! 父子间,再无人开口。 秘书敲门进来,看到这场景,赶紧转身往回走。 耿先生手掌在桌上轻击一下,问:“你有事么?” 秘书小心道:“楚老师来了。” “让她进来。”耿先生眼看着秘书,放在桌上的手指,却冲着乐易平抬了抬。 乐易平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楚纯走进书房,喊:“师父,师哥。” 乐易平波澜不惊望着她,半天,冲她点了点头。 耿先生早收了脾气,只是脸上的表情还严肃。他抬眼看看对面的两个人,说:“都别站着了,坐。” 楚纯杵在那儿没动。 乐易平拉拉她的胳膊:“坐吧。” 师兄妹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 耿先生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南星参加的,那叫什么比赛?对手不出状态,都跟过家家一样,她就是赢了,这冠军,能有什么成色?” 这节目是录播,两周后才放,可从耿先生话里的意思看,他老人家已经看过那场比赛的视频。乐易平鼻翼翕动,赶紧说:“爸,我让南星马上退赛。” 耿先生哼道:“不是可以让孩子保研么,为什么要退赛?”他话锋一转,“我看,小纯以后,就不要去当那个评审了。” 老先生心里,跟明镜似的。 楚纯满口答应,表现得很坦荡。比赛的事,她做得不能算错,是乐易平算计耿先生在先。而那件她做错了的事,乐易平是永远也不可能让耿先生知道的。 “小韩,”耿先生叫秘书进来,对着一书房三个人说,“时间对于我,变得越来越金贵了。我不想再拖。继承人的事,可以宣布了。” 乐易平和楚纯齐齐屏住呼吸。秘书也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书房里,只听得到耿先生一个人深重的呼吸声。 “三天之内,让南星那孩子,搬到我这里来。”说罢,老先生脚步利落地离开书房,没有一丝不忍和留恋。 楚纯长久地陷在那个沙发里。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 是,她是比乐易平更会算账,可她却算不对这时时刻刻都在变的人心。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从她答应帮耿先生拿戏服,跨进耿园的那一刻。不,不,从乐易平跪在耿先生门口那三天,她就已经掉了进去。 她没做过别人师父,没有乐易平了解师父的心。在这挑选继承人的关键时刻,师父更想看到的,不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而是那么点人性。这样,百年之后,他才能安心闭上眼睛。 鹬蚌相争,向来是渔翁得利。 南星这小丫头,算是捡了漏了。 是她楚纯漏的,乐易平让捡的。 乐易平这样的资质,已经达不到耿先生继承人的标准了。这事实难免让楚纯掉以轻心。 原来,她这位看起来野心勃勃的师哥,从头到尾,都是在为自己的徒弟谋划。 这继承人的资格,本来已经是楚纯的囊中之物。可那晚在耿园,乐易平硬是用她和乐鸣那段往事,逼出了她背水一战的决心。 第二天就是比赛,她来不及多想。如果再给她几天时间,估计她会更加地保守谨慎。 连时间,都在乐易平的计划之中。 楚纯浑身冰凉,皮囊之下所有的东西,仿佛在耿先生宣布的那一瞬间,被全部抽空。 乐易平拍拍她的肩膀:“小纯,起来吧。我开车来的,正好送你回家。” 楚纯抬起头,半晌道:“师哥,那就麻烦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酒嗓子 南星拖着一个行李箱,走出房门。 三年前,走投无路的她背着个小背包,来到了耿园,没想到,离开的时候,却是为了更好的出路。 乐易平这几天一直没有回家,甚至连电话都不接。南星明白,师父这是害怕,怕她问出的问题,他一样都没办法回答。 她是知道好歹的。 她明白,师父膝盖上的两块大膏药,不是为自个儿,而是为她这个徒弟贴上的。 亲儿子的那块旧疮,他一直不听不信,甚至自欺欺人地不愿看上一眼。那晚,当着楚纯的面,师父是为了她这个徒弟才揭开的。 还有,那让他郁郁了几十年,离开师门永不能回的心结,师父也是心甘情愿的,为了她这个徒弟而公之于众的。 最终,乐易平的其他师弟师妹们,因为同情,而选择了放弃同他竞争;仅剩下的楚纯慌乱之下原形毕露;耿先生有机会关注到南星在比赛中的表现;同行和戏迷通过这场有争议的比赛发现,他乐易平的徒弟所具有的资质和潜力,已经超过了耿先生的所有学生。 师父根本就不是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他想让南星得到的,也需要拿他最重要的东西去交换。 而他所谓的保护,其实只是蒙上了南星的眼睛而已。 对着偌大的耿园,小姑娘不舍又难过。 她放下行李箱的拉杆,学着师父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眼前的耿园,并没有什么不同。 作为一个家境优渥的公子哥,一个受人尊敬的大牛博导,她的师父,本应该把日子过得像这耿园一样美好。就因为那份从没放下过的执念,他跟自己较劲,跟父亲较劲,跟妻子儿子较劲,如今,又跟徒弟较上了劲。从五岁开始,这个温顺得有点窝囊的男人,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着。 南星打开大门,一个街坊正站在耿园门口,拍门的手差点拍在南星脸上。 那人看见南星,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咋呼道:“正找你呢,快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吧。” 她跟着那人出了胡同,突然发现,连槐树胡同这份从不隐藏无需猜测的直白,都让她割舍不下。 沿着大路跑了六七百米,南星老远就看见,前边人行道上,满满当当站的都是人。 走近了些才看明白,大家在围观的,是一个醉汉。 那醉酒的人站在天桥上,对着熙来攘往的车流和行人,莲花慢步,云手盘腕,转身“啪”一个亮相——眼波流转,指捏兰花,满脸喜笑嗔痴怨 南星轻呼:“师父。” 天桥上那因为醉酒,显得格外妖娆的,正是乐易平。 他醉得不轻,看着那霓虹一样的车灯,黑压压的人头,以为这里就是戏台。他张口就唱,《霸王别姬》里的虞姬c《二进宫》里的李艳妃c《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c《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连几个管片的民警也赶了过来。 南星凑过去跟人敬了个礼,赔笑指指乐易平说:“我师父今儿喝得有点多。” 那几个瞅着老炮乐易平,绷不住也乐了:“这唱戏的人,哪儿能这么喝酒呢,把嗓子都喝倒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成‘云遮月’了。” 南星有点小得意:“我师父这人,一喝酒,嗓子就清亮。警察叔叔您不知道,这叫酒嗓子,跟汪笑侬汪先生一样,得拿酒饮场。” “嗨,”几个民警都是老熟人了,“这一说,还真是。奇人呐。” 从人堆里挤出来一个乐易平的博士,冲着南星说:“我俩得想个折把乐老师给弄下来。他这么要面子的一个人,等酒一醒,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南星转过头问身边的民警:“我师父这样,不阻碍交通吧?” 仰着头听戏的民警纷纷摆手:“都这个点儿了,没事儿,别唱太晚就行。” 南星撇下那个博士,对着听戏的人群,摸了摸钱包里刚取的生活费,大声说:“大伙都别散啊,一会儿跟着我喊好儿,完事了我给大家发红包。” 天桥上的人兀自唱着。 他的嗓子,只有喝了酒才能清亮一阵,可喝了酒,他的胃又受不了。 他的身段已经僵硬,可那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洒脱。 南星领头叫好。 人行道上,大伙听痛快了,也跟着扯着嗓子喊好。 有人叫好,他就是角儿。 有人听戏,这就是舞台。 昔日的四九城,如今快节奏的大都市,因着这久违的西皮二黄,让匆匆的行人放慢了脚步,让那日渐稀薄的京味儿蓦地浓郁起来。 临了,人群意犹未尽散去,来领红包的,却只有寥寥几个。 南星和那博士搀着乐易平往耿园走。 乐易平双手按在胃上,絮叨问:“南星,我唱得怎么样?” “好。” “是不是气口不对?”气口是行话,就是指换气的方法。 “对着的。”南星答。 “今儿有个票友,当着我的面,说我气口不对。” “哪孙子啊?他气口才不对,他全家气口都不对。” 乐易平不再闹腾。 南星和博士把人平放在床上。 乐易平醉得一塌糊涂,两个鼻孔里一出气,恨不得跟牛魔王一样喷出火来。 南星捂着鼻子,一阵心疼:“师父,您气口是没错儿,可这心眼却越来越小了。路人甲的一句批评,值得您喝成这样?” 是啊,谁没被批评过呢?善意的,恶意的,连梅祖,还被鲁迅先生批评过呢。 可谁又真能动了气,上了心? 可乐易平动气了,上心了。这些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名不副实,力不从心,之所以会在乎一句无关紧要的批评,就是因为,那些褒奖越来越冠冕堂皇,而那些批评,却越来越一针见血。 他退步得厉害。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 耿先生有五十三个学生,也不是个个都强,有些人的资质,还远不如乐易平。只是因为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固执,他就把乐易平永远地关在门外。 他以为给了乐易平一个家,就算是弥补。可那分明是在同一颗心上挖了一个洞,再去填另一个洞。 乐易平用了大半生的时间,笨手拙脚地对着那个洞缝补,却发现,那根本就是在做无用功。 在挚爱的京剧面前,乐易平这辈子,根本就是个笑话。 等南星和那博士出了门,乐易平躺在床上,面对着墙,压抑地抽泣起来。 再转头,南星正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的后背。 漂亮精神的小姑娘,小心端着一杯水,另一只手掌窝着,里面放着两粒胶囊。 她说:“师父,把胃药吃了吧。” 乐易平坐起身,用抠眼屎的手法,掩饰地按了按眼角。他接过南星手里的水杯,把药塞进嘴里。 面前的小姑娘已经跪好,对着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乐易平赶紧把南星拉起来,宠爱地把她额头上的灰尘擦去,问:“什么时候去耿爷爷那儿?” 小姑娘眼睛黑幽幽的,一脸严肃答:“明天一早就过去。” 乐易平说:“傻丫头,磕什么头呐?我是你师父,你是我第一个徒弟,也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徒弟。我不疼你疼谁?学业c前途,师父竭尽所能帮你,就连这耿园,我死了以后,也是你的。” “师父”南星呜呜地哭出声来。 乐易平揉着胃,挤出一脸褶子笑:“厉害着呢,师父可不如你唱得好。” 戏剧学院,京剧系办公室。 南星站在门口叫:“老师。” 如今她在学校已经小有名气,办公室主任杨老师一见她就眉开眼笑:“南星呀,什么事?” 南星走了进去,把一本打印装订好的论文交上去:“我前一段时间因为比赛缺了作业。姜老师这两天没在,就让我把作业补交到系办公室。” “放我这儿吧。”杨老师接过论文,一指面前的办公台,“喏,楚老师演出回来,给我们带的羊羹,快点吃,不然一会儿就没有了。” 南星这才看到坐在办公台后面跟几个行政老师聊天的楚纯。 楚纯抬头看了看南星。自从这小丫头住到耿先生那里,连学校的老师都对她高看一眼。楚纯酸溜溜地笑了:“对,多拿几个。” 南星拿了一个,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杨老师的粗声大嗓传到走廊里:“楚老师这次可厉害了。听说三个人竞选团长,你的支持率占到百分之八十,这可是板上钉钉再没有那么牢靠的事儿。以后见面,我得尊称你一声楚团长了。” 楚纯嗓音低低的,不知说了句什么谦虚的话。 南星在心里算了一下,三个人竞选,就打一个人支持率为零,那剩下的两个,只要超过百分之五十,就算稳赢。可这位楚老师,竟然占了百分之八十。 不用想,一听这数字,她就知道是乐易平的手笔。 她师父年纪越大,强迫症就越严重。手机但凡电量掉到百分之八十以下,在他眼里,就是没电了,得赶紧充电。 乐易平明白,耿先生不喜欢他把楚纯赶尽杀绝。 于是,他给楚纯找了条绝好的出路。 大家长,强迫症,总想让事事都圆满。 楚纯从办公楼走出来的时候,南星正站在楼外的花坛前打电话。 她看到楚纯,匆忙收了线:“楚老师——” 楚纯停下脚步。 南星问:“楚老师,下学期有你一门专业课,你还教我们么?” 既然学生挺关心这个问题,楚纯也不介意透露一下:“虽然剧团的工作要忙一些,不过下学期排好的课,我会把它上完的。” 南星脚尖一划,猛地踢走一个石子:“可我不想让你教我。你不配。” “什么?”楚纯深吸一口气,压住火气,“继承人也让给你当了,你这小丫头,可是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了。” “谁规定说得了便宜,就不能卖乖了?”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楚纯。 好一会儿,南星又郑重开口:“阿鸣他落到这一步,你脱不了干系。” 楚纯枕住脸,回望向她。 “他刚去找你的时候,情况还远没有这么糟。他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把那个连他父母都不知道的秘密告诉了你。没想到,你没帮他,反而利用了他。你让他知道,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接受那样的他。他喜欢什么,不论对错,你都由着他顺着他,甚至还开发了些更刺激的玩法。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上了瘾,单纯地越陷越深。”南星的怒意,让她的脸渐渐涨红,“阿鸣他那么好,他是让人爱的,不是给你玩的。” 楚纯慌慌张张看了眼四周,把南星拉到没人的角落,厉声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竟然猜对了。 没有人告诉南星,这些都是前几天在放行头的房间再一次碰上楚纯,南星琢磨出来的。 楚纯一直强调,她和乐鸣分手,不是出于自愿。那是因为,这个游戏,她还没玩够呢,怎么舍得结束? 之所以答应白艾薇和乐鸣分手的要求,那是因为,楚纯笃定,乐鸣的瘾一时半会儿根本戒不掉,即使她放手,乐鸣也不会轻易地离开。 不是楚纯提醒,南星还真想不起来,三年前在同一间房里,两人被她撞见的情景。 楚纯作为师妹,居然跑到乐易平的行头房里,特意扮给乐鸣看,这行为,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最重要的是,楚纯亲口承认,她确实清楚乐鸣的秘密。 楚纯又问了一遍:“是阿鸣说的么?” 南星冷脸:“我会告诉你?” 楚纯语气里带着防备:“你还知道些什么?” 南星心里一颤,还有?她愈发不能淡定,强忍住难过,瞎说一气:“多着呢。” 楚纯省略掉解释她对乐鸣的那种感情就是爱这个环节。她和南星之间的关系,实在不适合掏心掏肺。她直接问:“你打算怎么样?” 这小丫头,又熊又作。楚纯领教过。 此刻,楚纯眼前滚动着的弹幕里,是自己的一百种死法。 南星哼了一声,把楚纯的丑陋和自私尽收眼底:“我怎么打算的,当然不会让你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想再看见你。离开帝都,滚出我生活的城市!连跟你偶遇这事儿,都让我恶心。” 说完,南星加快脚步离开。 三年前,她撞见楚纯和乐鸣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用这个要挟谁。可现在,她想了。 她做不到像乐易平那样息事宁人天下太平。 她忘不了乐鸣。 不愿意。她就是不愿意看到,乐鸣还在饱受煎熬,而楚纯却可以心安理得的生活,当老师,当团长,最无耻的是,还要当一个京剧演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新年音乐会 一场初雪,天彻底冷了。 周围的一切都随着天气萧索起来。 当然,喜事还是有的——楚纯结婚了。 或许,是对那个她从襁褓里看着长大的少年心存歉疚,又或许,是怕有把柄攥在南星这个熊孩子手里夜长梦多,楚纯的让步,迅速又彻底。 南星的面前,是一张摊开的婚柬。 据说,新郎是海外房地产新贵,身家不菲,三年前在一次剧团演出后的聚会上,对楚纯一见钟情,从此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求,被拒绝过不知多少次仍不放弃,靠着感人的厚脸皮,最终抱得美人归。 到底是唱惯了才子佳人的老手,这故事,编得还行。 这是一场极传统的中式婚礼。 婚礼场所是男方家亲戚的餐厅。虽然餐厅规格不算高,可短时间内能找到这么个靠谱的地方,已经很难得。 新郎文质彬彬c温文尔雅,只是稍稍显老,看起来,比乐易平还要大上几岁。 南星的目光,落在穿了一身红的新娘身上。 都说婚礼是一个女人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刻,可楚纯的笑却淡得像杯白开水,配合身边的新郎和正在进行的典礼,连她的妆容和礼服,都显得有些凑合。 没想到,一个爱情上的异类,失败的姿势居然如此潦草。 楚纯站在台上。主持人插科打诨,声情并茂,讲的,是她所谓的“爱情故事”。 她一一数着下面的人。 老团长c副团长c书记c系主任c副系主任c办公室主任c同事们耿先生c乐易平c南星c师兄师姐们 当然,还有从远道来的,她的父母亲戚。 一个婚礼,人来得跟遗体告别一样齐。 确实,她是来跟这些人告别的。 耿先生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盘棋局里,选择了南星,她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而乐易平,也是最后一次帮她。 单位里争斗频繁,有人在局里,就有人出局。那个团长,即使乐易平让她当上了,也会有人让她下来。往后,谁会管她? 她看着身边的这个老男人,心说,起码,她还有个追求者。 于是,她辞去工作,决心孤注一掷,跟随她的新婚丈夫远赴海外,去过衣食无忧相夫教子的生活。 除了没有爱情,没有京剧,她的归宿还算不赖。而爱情和京剧,不正是伤她最深的两样东西么? 视线一遍遍扫过这些人。 这些抛弃了她,也被她抛弃了的人。 她给这些人一一敬酒。 趁着楚纯跟同桌客人假意客套的当口,南星离席去了洗手间。 没过多久,洗手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确认里面除了南星再没有别人,那人反手锁上了门。 南星和楚纯对视。 楚纯平静说:“小姑娘,我们两清了。” 南星忿忿走向门口:“两清?你跟阿鸣能两清么?你跟你自己的良心能两清么?” 楚纯迅速用身体挡在南星和门之间。“你不是来给我送祝福的,你是怕我在婚礼上出什么幺蛾子,要亲眼看着我走才放心,对么?” 南星挑衅地瞟了她一眼:“你想怎么着吧?” “放心吧,我认输。”楚纯贴在门上,新换上的鱼尾礼服被压出皱褶,“无意冒犯,只是我走了以后,希望你跟阿鸣能和好如初,因为只有你才能给他幸福。” “管好你自己吧。”南星嫌弃说,“‘阿鸣’俩字,从今往后,不许再从你嘴里冒出来。你说得倒是爽了,也不问问,我们听的人高不高兴,阿鸣他高不高兴,还有你新结婚的老公高不高兴?” 南星走到门边上,捏着门把手,偏头对着楚纯一瞪眼:“让让,别让我动手啊!” 楚纯往旁边让了一步。 南星走出洗手间,直接离开酒店。 ——跟阿鸣和好如初? 最不想看到南星跟乐鸣在一起的,就是楚纯了。 ——只有你才能给阿鸣幸福? 楚纯这是在提醒南星,乐鸣之所以选择南星,仅仅是因为南星会唱戏。 楚纯是被南星逼走的,她能让南星好过?她要让南星时时刻刻谨记,和乐鸣重新在一起,就是在重蹈她楚纯的覆辙。 她走了,南星也休想和乐鸣在一起。 她不幸福,南星要比她更不幸福。 这才算真正两清。 楚纯终于可以安心地走了。 两个月过去,南星跟着耿先生,学了不少干货。 以前她没什么竞争对手,觉得自己挺不错。可见识了耿先生的学识之后她才发现,她懂的,原来只有沧海一粟。 好在南星一点就透,精力又好,进步非常明显。 大家都很忙,没人再提楚纯的名字。才两个月,她好像就从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消失了。 期末考试周,耿先生给南星放了假,让她专心复习考试,还给她发了一个大红包。 这已经是两个多月以来,耿先生第不知道多少次,给南星发红包了。 老头有时候看着南星刷个牙洗个脸,都感概万千:“天伦之乐啊。”还不忘补上一句,“要是阿鸣也在就好了。” 然后,随手给南星一个大红包 关于给红包这事,南星刚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她跑去问乐易平,乐易平告诉她:“拿着吧,你拿着,耿爷爷就高兴,这也算尽孝了。别不好意思,你想想,你耿爷爷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的不就是我的么?而我就你这一个徒弟,阿鸣不需要我管,那我的,将来还不都是你的么?反正,迟早也都是你的。” 南星:还有这种操作? 考完当天,南星又不出意外地,有了个大红包。她打算奢侈一把,跟同寝室的同学一起去吃饭逛街。 几个漂亮的小姑娘精心打扮,叽叽喳喳走在路上,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那闹腾劲儿,让路上行人纷纷有点找不着北。 大冷天,一人拿一甜筒,走着吃着。 公交站灯箱海报上,是一张英俊的侧脸。 黑色西服,黑色领结。 额前碎发下,是锋利的眉,冷静的眼。 几个女孩站在海报前,舔一口冰激凌,舔一下屏。 南星呆呆望着海报里的人,盯得久了,似乎那人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嘴唇微翘,连喉结都动了一动,像平时一样叫她:“南星。” 她垂下眼。 身边一个女孩读着上面的字:“乐鸣新年音乐会。” 听见“乐鸣”两个字的时候,南星心里扑棱棱打了个颤。 健身馆里。 乐鸣正在一个跑步机上让人拍照。 造型师往他脸上补了点水当汗,看了一会儿,仍不满意,摇摇头说:“乐总,你穿背心得了,把胸肌露出来。” 乐鸣在跑步机上吭哧吭哧蹬着:“我一身都是腱子肉,要露,你干脆给我拍成裸/照呗。就不能含蓄点,让人有个脑补的空间?” 晏磊笑着把造型师推走:“脑补,脑补听见没?光打上,快拍吧。” 摄影师冲上去,抱着相机一通狂按 拍照间隙,晏磊拿着平板快步进来,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给乐鸣看:“音乐会发过来的通稿,阿鸣你看,这人是谁?” 这是散场时的采访。背景里,不少观众正从走廊往外走,有人那张拽得像二五八万一样的脸,有点好认。 乐鸣把照片上的脸放大,再放大,放大到糊成一片他轻轻笑了一声。 拍摄完,晏磊跟大家让了几根烟,有说有笑聊了会儿。 把人送走,他抬眼看了看健身馆的门。乐鸣一直没出来。 晏磊赶紧过去,打开门,看见健身教练正在给乐鸣调整跑步机的角度。 乐鸣食指啪啪啪几下,把速度调快,再调快,两腿在上面像蹬风火轮一样,狂喊:“啊” 晏磊走到一旁,跟教练使了个眼色,让人出去。怕乐鸣听不到,他提高嗓门说:“差不多行了。下来吧。” 乐鸣扭头看了晏磊一眼,回过头:“啊啊啊啊” 紧接着,划船机c卧推c深蹲c下拉c沙袋乐鸣一直保持亢奋:“啊嗷” 晏磊怕他受伤,几乎是平着把他压在沙袋上,说:“疯了?说好的摆拍呢?你今天只睡了一个小时,说话舌头根都硬了,还不抓紧时间回去补觉?” 乐鸣抱着沙袋,像个巨型考拉。他被晏磊按着后背,费劲扭过脑袋说:“磊哥,南星居然会花钱买票,去听我的音乐会?”他回过头,嘴啃着沙袋,喘着粗气笑,“那么抠门的一个人。” 晏磊松开手,盘腿坐在地毯上。 乐鸣也转过身,后背顺着沙袋滑下去。 晏磊目不转睛盯着他。 乐鸣伸手,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 他看着窗外,咧开嘴,露出大白牙,无声地笑。 晏磊看得眼疼:“傻逼。”他往乐鸣肩膀上拽了一把,“走了。” 乐鸣没动,只有t恤袖口被扯了下去,胸口的纹身露出半截。 晏磊“嗤”的一声,像是嘲讽,又像哀叹。他蹲到乐鸣面前说:“阿鸣,听哥一句话,别这么憋着。真受不了,就去,”他清清嗓子,“找个女人。” 乐鸣工作太多,睡得太少,人有些迟钝。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猛地从原地弹起来:“我找你个前门楼子,胯骨轴子!”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没影了 。 耿园的大门被推开。 柿子树的枝桠上,挂满了熟透的柿子,却不剩一片树叶。 假山下的涌泉已经关上,山石下面,只有一个枯水池。 走廊的廊柱上,红漆斑驳。 台阶的拐角,还隐约有几小堆脏兮兮的积雪。 风吹过,枯黄的花茎随着轻轻摆动。 脚步越来越急促,径直去往那间客房。客房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头柜和写字台干净得像被狗舔过一样,除了台灯,什么都没有。床头摆着一个白色的枕头芯,床单被收起来,床垫上只有一层防滑的小毯子。 乐鸣用两个手指,捏起那个枕头芯,狠狠砸在墙上。 他冲出客房,站在走廊上,冲着园子里扯着嗓子喊:“南星!” 嘴里呼出的一大团白气,伴着他粗重的呼吸,在空气中消散。 记忆里那久违的画面又回来了。那年他离开的时候,耿园也是这副凋零的模样。 白艾薇和晏磊出出进进,一趟趟往车上搬东西。他在房间里,把肉眼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扫进箱子里。 最后,晏磊在门外催了声:“阿鸣” 他才拖着箱子闷头走了出来。四周的一切,他都不敢看,只敢沿着那条不算笔直的条石缝往前走。 跨过门槛,转过身的时候,耿园在他眼里,只剩下门缝那么大。 他顺着门缝,往里面吼了一嗓子:“我走了,啊” 乐易平没在,耿园里没人,连乐鸣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跟谁道别。 他抹了把脸,想尽量把那些难过的回忆抹去。 身后猛地有人说话:“阿鸣。” 乐鸣的胸腔里突然冲出一团热气。这热气瞬间膨胀,像是要把胸口撕开一样。 他吞了口口水,回过头。 南星穿着件毛茸茸的大衣,围着条毛茸茸的围巾,戴着顶有个毛绒球的帽子。 他的心里也变得毛茸茸的,又软又乱,痒得很,真想伸手用力攥一把。 “你,搬走了?”乐鸣问。 “嗯。”南星看着乐鸣两眼的红血丝说,“我现在住在耿爷爷那里,跟他学戏。师父不在家,耿爷爷让我过来拿茶叶。” “爷爷?”乐鸣沉吟一阵,明白过来,“那他是选你当继承人了。” 南星点头:“你在北京开音乐会,怎么也没回来住?” 这个问题,乐鸣没有回答。此刻的他,正执着于另一个已知答案的问题:“你去看我弹琴了?” 南星愣了一下,随即承认:“嗯。” 乐鸣看着她傻笑。连熬了几天的大脑,果然已经不需要充血,他浑身的热血,全都在往下面涌。 幸亏他穿着外套,没人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激动。 他的声音都快化了:“南星。” 南星的脑子里,像是被电流猛地击中。那天在海报前,看着他的侧脸,她耳边响的,就是这个声音。 抠门的南星终于决定砸下“血本”买票,去听乐鸣的新年音乐会。 她实在有太多的话,想对乐鸣说。 坐在不算近的观众席上,南星眼里的乐鸣,小得像个黑点。 她在钢琴声中默念:“阿鸣,楚纯对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一个比乐鸣大了几乎一倍的女人,看起来温柔体贴,比自己的亲妈还会疼人,乐鸣一定会认为,身边最值得信任的就是楚纯。 于是,青春期遇到困惑的问题,乐鸣自己无力解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找楚纯。 对于心智成熟的正常女人来说,遇上这样的问题,肯定先想办法,利用人生的经验去帮助他,即使帮不上忙,也会极力去开导他,如果他做了让人觉得不妥的事,则定然立刻上前去劝阻制止他。 可楚纯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利用这点,蒙上乐鸣的眼睛,让乐鸣觉得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理解他,也只有她可以抚慰他。 楚纯是一个京剧演员,是京剧给了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她,却利用一个少年对京剧的痴迷,让他一点点上瘾,越来越依赖于她。就这样,她占有控制了这个少年很多年。 南星又在心里暗自说:“楚纯再也不会出现,我给你报了仇。” 乐鸣和京剧,这两件南星最在意的事,同时被楚纯给亵渎了。她恨不得拿加特林把楚纯给突突成筛子,或者钻进新闻联播里让楚纯在全国人民面前身败名裂。 可她不能,这件事如果公之于众,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乐鸣。 乐鸣吃了个哑巴亏,只能死撑到现在。除了远离楚纯,不再跟她有瓜葛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南星可以,尽管没下死手,起码楚纯在大家的视线里,永远地消失了。 临散场,南星对着钢琴前的男人默默道:“楚纯让你染上了瘾,你很有骨气地没有再回去找她。可你的瘾还在,一时半会儿戒不了,所以,你很快找上了我。无论是为了戒断还是延续那种瘾,我都只是个工具而已。我那会儿得多智障,才能喜滋滋以为,你突然灵光一现就爱上了我?” 南星不是没发现过问题,她心里有堆积成山的疑问。可人生头一次的恋爱,她还是一次次选择了自欺欺人。谁让对方是乐鸣呢?她再也挑不出一个,比他更善良更优秀的男人。 台上的人依旧闪着光。演出完毕,台下掌声雷动。南星也无声地,把她一直想当着他的面说的话,全部说完。 耿园里,看着乐鸣大步朝她走过来,这会儿的南星,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她嗓音嘶哑:“你别过来!” 乐鸣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两步。 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南星,低声哄她:“大眼贼,别哭啊。我不过去。” 南星转身走进月亮门,从橱柜里拿了一提碧螺春,走到前院时,乐鸣还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动。 从乐鸣身边经过,她说:“我回去了。” 乐鸣拉住她的手臂:“别,既然那么久没回来了,你就住这儿吧。我今天想去看看爷爷。”想了想,他又补了句,“你睡我那屋,里面什么都有。” 南星站定了,闷声不响。 握着她手臂的大手一点点松开,乐鸣埋头径直走到朱红的大门前。 南星问:“过年还回来么?” “不回了,春晚有我节目,第二天我就得赶回去。” “春晚?” “可不,老艺人了都,”十三岁正式登台,到现在也有快九年了,乐鸣背对着她笑,“我粉丝的小孩儿,都会组团开黑了。” 身后没有反应,乐鸣等了一会儿,转过身。南星还在他视野之内,他稍稍出口气,说:“南星,我把烟戒了。” 南星抬起头,大眼睛里,黑白分明。 “酒也不喝了。那天我去打针,医生要给我涂那个酒精片,我说,别了,您就直接扎吧,我不用消毒。” “打针?”南星紧张起来。 “感冒针。”乐鸣赶紧解释,“对了,我不游泳了,现在连打嗝我都不憋气了,都等它自然停。” 南星想笑,却有点笑不出来。 “戏我也不听了。”乐鸣故作轻松状,“我多忙呐,觉都睡不够,哪有空听戏?磊哥嫌烦,直接把他叫/床的声音录成闹铃了都。” 刚说完,他猛一顿,“叫我,起床。” 两个人一起沉默。 好半天,南星终于开口:“你注意身体。” “唉。”乐鸣答应着,打开门,走了出去。 车开到胡同口,车窗降下。被冬天的斜阳一照,车里那人的脸上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更显得棱角分明。 爱情电影里,女孩打开大门,飞奔出来的画面,终究没有成真。 而那句“南星,再给我一次机会”,他也没能说出口。 乐鸣深深望向那扇红漆大门。 她可真轴。 跟他一样。 不像乐易平c楚纯c白艾薇那样,轻易妥协或改变。 他们还年轻,心里仍会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因此,他们绝不会轻易跟这个丑陋的世界,握手言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闲情赋 南星在乐鸣房间里站了很久。 这房间里的一切,都写满了“乐鸣”两个字。 可这两个字直教她委屈。以她少得可怜的恋爱经验,根本无法判断,那个让十六岁的她不顾一切陷进去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爱;那个让她毫无保留信任过的男人,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个女人,或者只是一个会唱戏的人形玩偶。 南星心已经凉透了。 即使再给她一次乐鸣同款的结实怀抱,有力双臂,滚烫又黏腻的汗水和亲吻,也不一定能把那颗心给捂热回来。 最后,南星抱走了乐鸣的枕头。 那上面有股被阳光曝晒之后,干燥掺杂着清爽的男人味。 就算是她初恋的纪念品吧。 耿先生家。 看见南星抱着个枕头回来,老头就开始围着南星唠叨。 “买枕头干什么?你现在用的那个不舒服?那可是我专门让人给你买的大羽绒枕,不然,你试试我用的那种荞麦皮的?” 南星放下枕头,把茶叶放到橱柜里,含糊答:“没有。我刚回了趟耿园。” 老头凑近那枕头闻了闻,一撇嘴:“一股陈年的汗味。”停了一会儿,又自个儿笑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我大孙子,冬天每次晨跑回来,他一脱外套,就是这个味儿。” 唱戏的好处真不少,人到耄耋,五感还如此敏锐。南星怕越说越说不清,抱着枕头径自进了自己屋。 敲门声响起,耿先生站在门口,递进来一个大红包:“去,多买几个枕头回来。” 南星愁得嘴角直抽抽:“爷爷,真不用。” “拿着,别让乐易平以为,耿园的那些玩意儿,比我这儿的强。” 南星没办法,只好接了红包:“谢谢爷爷。” 老头心满意足,却背着手在南星门外转来转去。 南星:“爷爷?” 耿先生挠挠头:“那个,你那枕头,再让我闻闻。” 南星: 秘书在客厅往屋里叫了声:“耿先生。” 老头又使劲吸了口枕头,才不舍走了出来。 秘书问:“您找我有事?” 老先生脸上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上次春晚节目组,跟你联系的是谁?” 秘书说:“是总导演亲自打的电话。” “答应他,就说我去。” “几个月前,我给人推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余地没留。”秘书一脸为难,“这会儿,没几天就开演了,人节目时间线都定好了,再说去,恐怕” “恐怕什么?我倒要看看,谁会不给我这个面子?”老头脾气忽地上来,枕着脸,就跟真有人敢不答应似的。 秘书赶紧应下来。 等人走后,南星才端着一碗花旗参绿茶,递到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正对着博古架上的一张照片出神,接过参茶喝了一口,却没把眼睛从照片上移开。 南星站在耿先生身后问:“爷爷,你突然决定上春晚,是为了我么?” 耿先生转过身,笑了:“嘿,精得你。我定继承人,在整个梨园行都是件大事,不能这么闷声不响偷偷摸摸的。爷爷得带你露露脸去。” 南星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看得出来,这两个多月过去,耿先生对南星各方面都很满意。 忧的是,自从离开了舞台,耿老先生为人一直十分低调,极少在这种场合亮相,但为了南星,这么多年的清高人设说崩就崩,他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说闲话。 南星犹豫:“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人说我倚老卖老c哗众取宠c假矜持真得瑟对不对?”耿先生柳眉星眼,沉静地对着南星,“那他们可没说错。” “爷爷”南星失声。 老先生指着博古架上那张照片说:“这里是苏州,我出生的地方。” “这个瘦猴是我,”兰花细指,在一个人头上点了点,又移向另一个,“我旁边这个小牛犊子,原来是个武生,可他没像我一样,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而是半路改行,成了警察,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他从小特怕死,可为了别人的生命,他却心甘情愿去死。” 老先生的眼里,温柔地闪着光:“孩子你要知道,人这一辈子,总会有些人,有些事,比他自己还重要。” 有些话,只适合放在心里头。南星这丫头,就是耿先生等了一辈子,以为再也等不来的那个人。 如乐易平,如老先生的其他徒弟,爱京剧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很多,可真正被这门古老的艺术爱上的,又有几个? 而南星,恰恰是被京剧偏爱的那个不可多得的孩子。 传承这种事,总是要广而告之,才能被世人认可。 寒冷的加拿大。 曾经的纤纤玉手,如今有些浮肿。那手按开了遥控器。已经一二十年不看春晚,如今她成了海外华人,反倒关注起来。 想家啊。 电视里,那些相声小品一点都不好笑,可乐鸣刚一出场,她就笑了。 乐鸣演奏的,是他新出炉的钢琴协奏曲,和影视巨星合作演绎的《闲情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 这字字句句,荡气回肠,都是他想对南星说的话。 初相识,她是二八熊少女,作天作地,每次见面都想打一架。以至于她情窦初开,他还浑浑噩噩。 早了。 如今,她亭亭玉立,成了优雅端方的大青衣,而他却在这女孩面前,暴露了自己最暗黑最隐秘的那一面,永远抬不起头来。 晚了。 乐鸣的琴声中,终于有了催人眼泪的深情,而不仅仅是男人的情/欲和躁动。 这倒是刚刚好。 演出完毕,主持人走出来说:“乐鸣这一年作品演出不断,是个丰收年,可好不容易回了趟家,大过年的,却不能跟家人团聚,我们打算,送乐鸣个新春大礼包。” 这是准备煽情了。 乐鸣露出个毫不知情的痴呆表情。 “观众朋友里有谁知道,乐鸣的爷爷是谁?”主持人把话筒伸向观众席。 有人喊了句:“耿福林先生!” 主持人笑着说:“都会抢答了!对,乐鸣的爷爷,就是京剧名旦,耿老先生。今天,我们把耿先生也请到了现场。”他转向乐鸣,“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乐鸣的痴呆表情稍稍变化——把嘴张成了一个“一”型。 “和耿先生一起来的,还有乐鸣的家人!” 乐鸣的“一”型嘴张得更大。 南星一脸嫌弃,跟看弱智一样看着他,都能看见小舌头了喂,这演技真恶心。 乐鸣像是有感应一样,赶紧拿手捂上,做出个更惊讶更感动的表情。 主持人走到台下的圆桌边,问说:“耿老,这位,是您孙女?” 耿先生扭头乐呵呵说:“这是我的继承人。” “好啊!观众朋友们,和我们春晚今年的主题一样,这,就是传承!我们的国粹京剧,继往开来,薪火相传,这也是所有中国人的心愿。”主持人煽情过后,立刻杵上一个话筒,对着耿先生问,“您觉得,您的宝贝孙子,今天表现的怎么样?” 耿先生端坐,嗓音柔美:“一个字,好!两个字,很好!三个字,非常好!四个字,无与伦比!” 主持人打诨:“无与伦比,没‘好’字儿啊?” 耿先生一手拉着乐鸣,一手拉着南星:“这不就是‘好’字么?” 几个区的领掌一起,把胳膊举过头顶拍手,大家的掌声,一瞬间响了起来。 镜头里,穿红色唐装的耿先生和乐鸣,还有穿大红旗袍的南星在一起,活脱脱一幅年画,再加上耿先生身后穿黑色唐装的乐易平,一个门神。好一个一家人! 新春快乐! 壁炉里噼里啪啦响着,虽不如鞭炮声,好歹有个动静。楚纯对着电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泪流着流着,她就干呕起来。 楚纯怀孕了。因着这个,她除夕当晚,从一个几十口人的大家庭聚会上逃离,回到她异国他乡的小家。 她可真蠢,从来没想着给自己留条退路。那个她爱的男人,被她玩坏了,这个她不爱的男人,却让她怀孕了。 可日子不等人,只能这么将错就错地往下活。 “色令智昏!”晏磊开车,带乐鸣往机场方向走。乐易平他们早就离开。乐鸣演出完,还有好几个采访排队等着,他几乎整宿都没合眼。 乐鸣摸摸脸:“那么明显?” “可不,”晏磊哼道,“你那脸红得,跟喝了二两酒上头了似的。从头到尾,你就没看你爷爷你爸爸一眼,心思全在南星身上,可人小姑娘,愣是眼皮都没眨一下。我对车发誓,你那个,百分百是春晚最搞笑的节目,没有之一。” “有那么丢人么?”乐鸣不以为然闭目养神,“幸亏现在,根本没有多少人看春晚。” “谁说的?”晏磊打开车窗,呼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霾,“你上网查查就知道了,这会儿某宝上,乐鸣同款唐装一定都卖脱了。” 冬去春来。 凯文家。 正吃早餐的男人突然问身边的白艾薇:“鸣真有那么忙么?他已经大半年没在这个家出现过了。” 白艾薇放下餐巾,看似若无其事地搅着咖啡说:“我一会儿就打电话,叫他过来。” 两人心知肚明。儿子大了,越来越不服管教;他们老了,却愈发地沉不住气。双方的力量和地位,正在潜移默化地反转。 凯文把手掌按在白艾薇拿着茶匙的手上:“他是大人了,这种事,还是让当爹的来。” 室内的篮球场。凯文看着独自投篮的乐鸣,从里面锁上了门。 运球,带球,上篮。 乐鸣的注意力并没有一丝改变。 凯文在地板上席地而坐。“这个篮球场,是专门为你设计的。你的弟弟们,可没这特权。那会儿,就是因为你太爱篮球了,我不忍心限制你打球,只好退一步,让你在家打,肯定比在外面,受伤的几率要小。” “是么?”乐鸣抬手,“唰”的一个三分。 凯文干脆躺在了地板上。 几乎和心跳同步的运球声,震得他心慌,可表面上,他仍保持镇定:“你在中国的活动越来越多了。” 运球声,仿佛永远不会停。 “你签了中国的经济公司?这是要把工作转移到中国去了?” 乐鸣一把抱住球:“因为那是我家。” “这才是你的家,鸣,”凯文坐起身来,“中国只是你的退路而已。” 乐鸣毫无反应,脊背微弯,继续运球。 “把该死的篮球放下!”凯文大喝一声。 用力一掷。篮球砸在篮板上,一声巨响,又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才渐渐滚走。 凯文闭上了眼睛。“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一个人才会为自己找好退路。一个,是你已经预知自己必败,一个,是你准备放手一搏。”他突然睁开眼,“鸣,你是哪种?” 回应他的,只有乐鸣沉重的呼吸声。 有些时候,沉默就是答案。凯文并没有纠缠,只是幽幽问:“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吗?” 乐鸣一屁股坐在地上:“记得。” “那会儿,我带着乐团去你们学校访问。刚下车,给我献花的,是你,小学的文艺表演,一开始,唱京剧的是你,后来弹钢琴的,还是你,演出结束后,我们乐团和你们市里的承办单位一起吃晚饭,你妈是负责人,她身后跟着的,还是你。” 乐鸣低头整着球鞋的鞋带:“我是我们小学第一帅,中国话叫校草,可不哪儿哪儿都是我。我还记得,我京剧唱的是《智取威虎山》,钢琴弹的,是《月光奏鸣曲》。那时候的造型特傻,”他拿手指指眉心,“这儿,还让老师给画了个红点。” 凯文笑了起来:“那曲子,你弹得可真不赖。跟你妈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和你一握手,发现你的手特别大。我就问,你信不信任我?想不想跟我去美国学钢琴?” 乐鸣肩膀轻轻耸了一下。 凯文无奈摇摇头:“那时的你,就很有个性。你妈以为你不会说那个英语单词,一个劲用英语提醒你,‘信任’,说‘信任’。结果,你站起来就走,头都不回。” 乐鸣说:“那是因为你跟我妈眉来眼去的,看得我心烦。”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今天才知道。”凯文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停了一阵,他冷不丁问,“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信任我的?” 乐鸣站起来,走到凯文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板上的人:“从亚丁那件事开始。” “我的朋友,是间接被你害死的。”乐鸣的声音渐渐沙哑,他痛苦地深吸口气,不愿回忆,又不得不去回忆,“那次我被绑架,是亚丁冒死冲进车库,救了我一命。为了抓住绑匪,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把那些人的信息透露给警方。结果,嫌犯被一网打尽。你却把他揭发那些人的事露出口风,让监狱里的犯人反咬他一口,说他是主谋。亚丁出事那天,他完全可以让警察把他带走,起码能留条命。可是他不想错过在林肯中心唱歌的唯一机会。他想抓紧时间跑出来,至少把那首歌唱完。所以,他才会拒捕,最后被警察击毙。” 凯文把两手枕在头下,面无表情听聆听。 乐鸣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无力地跪坐下去,双手低垂:“你还骗我,说亚丁亲手策划的绑架案,再假装去救我,借以骗取我的信任,还有感谢的酬金。”他一抹脸,难过摇头,“就亚丁那智商,连歌词都记不住,还策划这个,你以为我真会相信?”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却让他送了命。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却抹黑我们的友情。你当我后爹,到底是不是因为跟我有仇?”乐鸣仰头,脸红脖子粗地怒吼。 凯文起身,两手按在乐鸣肩上,说:“冷静点,鸣。这件事,虽然我到现在仍然认为,那个亚丁不适合跟你做朋友,但是我承认,我做得确实有点过。你知道,作为一个钢琴天才的父亲,我每天要考虑的事很多。虽然我不保证每一件事,我的决断都百分百正确,但我可以发誓,我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爱你。” “为了我?还爱?”乐鸣反手扳着凯文的肩膀,跟他目不转睛地对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让一个无辜的人失去生命的借口。” 说着,乐鸣松手站了起来:“谢谢你今天让我过来,给我这个机会告诉你,”他顿了顿,“我恨你。” 脚步声在整个篮球场里响起,听起来瓮瓮的。随后,就是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钢琴房,一阵乱糟糟的琴声传了出来。 乐鸣停下脚步,推门走了进去。 钢琴后面坐着的,是十六岁的少年,乔。 乐鸣把手扶在另一架钢琴上,说:“嗨。” 乔从钢琴上抬起头,露出一个我并不想跟你说话,还想向你扔一坨屎的表情。 每次演出,不管跟乐鸣谁先谁后,乔都免不了被人跟乐鸣对比一番。关键是,他一次都没赢过,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给乐鸣做陪衬的。 这让热爱钢琴心气又高的男孩,变得郁郁不得志。 接下来,又要开始演出,就又是一轮比较。 乔低头,歇斯底里地狂虐钢琴发泄。 乐鸣走过去,直接拎着乔后颈的领子,像拎一个肥猫一样,把人甩了出去。他自己坐在钢琴凳上,把那首被乔乱弹的《悲怆第三乐章》,重新演绎了一遍。 最后一个音符演奏完毕,房间里悄然无声。 乔被镇住了。 乐鸣转身,看着乔,声音冷厉:“听到没,这曲子,就应该像我这样弹。千年老二不能怨钢琴,你给我过来,把这曲子重新弹一遍。” “不,”乔说,“我再也不想碰任何带黑白格的东西。” “那好。去喝一杯?” 乔睁大眼,看着乐鸣:“可是” “可是爹地不让你喝酒,对么?”乐鸣揶揄。 乔两眼一暗:“走吧。” 乐鸣带乔来到亚丁曾驻唱的那个小酒馆。 那扇玻璃门永远蒙着一层油,让里面的世界变得又脏又糊。不用打开门,酒馆里招牌炸鸡的那股地沟油味,就噌噌地直往鼻子里钻。 乐鸣领着乔尽量坐到吧台前。那些阴暗的角落里,不晓得正在进行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给乔和自己各点了一杯扎啤。他自己的那杯,他一滴都没沾,原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喝酒的。 乔第一次喝酒,虽然是比水稍微有点味的啤酒,但仍觉得得瑟,灌了自己一口之后,拍桌子骂道:“你带我来的,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妈什么鬼地方?乐鸣闷头想,他第一次拉着这油乎乎的玻璃门上油乎乎的把手的时候,不也在骂着这句么?可他那时,就是想喘口气,过哪怕一个小时这种不一样的生活。 他自说自话,语意不明:“其实我也后悔了。” 为什么要来?如果他从没有拉开过这扇门,亚丁一定还坐在这里,唱着他那首忘词的《弹钢琴的男人》 乐鸣指着钢琴,看看酒保:“可以么?” 调酒的男人点了点头。 乐鸣走到那架有年头的钢琴前,按响了琴键。 “星期六的九点,这里坐满了熟客。一个老头就坐我身边,跟他手里的酒难分难舍为我们唱一首,弹钢琴的男人,今晚为我们唱一首。我们都想听点旋律,正好你懂得我们的感觉” 一曲完毕,台下的酒鬼里,居然有人叫好。 乐鸣冲着那人说:“为什么要听我唱歌?难道你的酒不好喝么?” 台下的人大笑,还有人给他丢了小费。 那个喊好的人,扎着一头脏辫,眼珠子油汪汪的,跟这里的环境挺搭。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乐鸣身边,流里流气说:“哟,我认识你。” 一看就是个地头蛇。 乔往乐鸣身后躲了躲。 在外面等着的晏磊快步走了进来,和乐鸣一起护着乔往外走。 那人追了出来:“你他妈把我哥们害死了,他老婆孩子怎么办?” 晏磊和乐鸣都一言不发。 那人叫得愈发直白:“哟他的家人需要钱。” 乐鸣把乔塞进车里,自己堵在靠外的座位上,迅速关上车门。晏磊已经发动好车子,一脚油门,车子急驰而去,只留下一连串越来越模糊的叫骂。 乔战战兢兢问:“到底怎么回事?” 车里的气氛十分沉重。 刚才,晏磊一眼就认出,那人曾经在亚丁刚出事的时候,就跟他要过钱。 而乐鸣,则是好几眼之后才想起来,有次他找亚丁打球,那人偷偷翻找他外套里的钱包,被亚丁发现。亚丁发脾气,一球把那人给砸跑了。 所以,那人根本不是亚丁的朋友。无赖而已,多说无益。要真的透出来亚丁的前妻和儿子,如今是乐鸣在养着,估计这娘儿俩也得跟着遭殃。 于是晏磊c乐鸣两人,同时沉默。 乔两手抱胸直嚷嚷:“你这是谋杀懂么?先把我带到一个破得根本不该在地球上存在的小酒馆里,然后又跑出来一个流氓,说你害死过人还欠人钱?我本来活得好好的,就这么被你扯了进来。你欠我一个解释!倒是说啊!” 车子很快就开到凯文的家门口。 乐鸣突然开口:“死的那个,是我朋友。他为了上一次真正的舞台,为了有人真正为他鼓一次掌,把命都丢了。你呢?好吃好喝,机会大把,还他妈跟全世界都欠你的一样。弹琴,不是奥林匹克,非要争冠军得金牌,而是为了那些真正愿意听你弹琴的人而弹。” 乔似懂非懂解开安全带,正要开门,被乐鸣一胳膊肘怼回座位上。 “以后出门,记得穿上纸尿片,免得随时被吓尿。听好了,这世上,没什么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国家和国家还打仗呐。就是输了也不怕,只要没被打死,就站起来再打一场。”说着,乐鸣收回手臂,狠狠瞥了眼那气派精致的私人住宅区,“地球到了,滚吧。” 回去的路上,乐鸣闭眼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原以为乔跟我有很多地方很像,现在才知道,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晏磊笑:“丫就是个小公举。” “本来今天准备把他从凯文那儿带走的。” “以后少管闲事。”晏磊说,“对了,我得请几天假,陪我爸妈一起回去祭祖。” 乐鸣点点头。 晏磊不放心,又嘱咐:“我把保镖安排好,这几天,你还是当心着点。那人再找你,你就,多少给他点儿吧,关键时候别惹事。” 乐鸣一摆手:“我给他个罗圈儿屁。那孙子尝着甜头,还不得一辈子赖着我?” 曼哈顿知名的百货大楼顶层,晏磊正请白艾薇吃下午茶。 精巧的描金英式茶具,被晏磊这糙汉子握在手里,多少有点s/的意思。 白艾薇低头偷偷笑了下,说:“磊子,你祭祖回来了?” 晏磊捏了块司康饼塞进嘴里,嚼蜡一般。 “叔叔阿姨最近身体怎么样?” “唔,挺好”晏磊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才把嘴里的东西彻底送下去,“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我爸妈年纪大了,总想着落叶归根。这次回去祭祖,俩人连房子都看好了。”晏磊望向白艾薇,“最近阿鸣混得不错,我觉得,他也不大用得上我了。白姐,我” “不行。”白艾薇立刻打断。 晏磊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什么都不行。”白艾薇赶紧说,“阿鸣离不开你,我也离不开你。凯文在公司出了点麻烦,你再在这个时候撂挑子,我连个信得过的人都不好找了。” 晏磊留下小费,说:“我送你回去吧。” 白艾薇优雅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说:“磊子,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你对我的那点意思,我懂。这些年,我就是用这个,把你牢牢栓在了我身边。” 晏磊摇头:“谁都有心累的时候。” 白艾薇望着晏磊,神情急切,语气却仍优雅:“磊子,能不能再给我半年的时间?不,三个月。就三个月,成么?” 晏磊宽厚笑笑:“白姐,说好了。三个月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乐鸣家。 晏磊急匆匆开门进来。 乐鸣正往衬衣上配领带,从镜子里看着他问:“后面有狗追你是吧?” 晏磊没接话茬,劈头盖脸说:“好机会,凯文公司派系斗争,他的左膀右臂都被对手砍掉,如今他是个光杆司令,公司的位子摇摇欲坠,每天忙得亲妈都不认了。成败,也就在这三个月。我们要赶紧行动,三个月之内,要把一切都搞定不容易,一丝儿差错都不能出。” 乐鸣愣在那里。 晏磊脸都急红了:“你这反应,对得起我的智商么?” “磊哥,”乐鸣轻声说,“你是不是,去找我妈了?” 晏磊有些不好意思。 乐鸣叹口气,直接把领带从脖子上抽了出来,往地上一扔:“先把经纪人给换了,现在那个,就是只凯文养的哈士奇。我们抓紧跟新东家谈着,只等凯文那边的合约一到期,就立刻和新公司签约。顺利的话,时间够用。” 晏磊激动点点头,一拳砸在乐鸣肩上:“阿鸣,三个月后,你就自由了。” 三个月后,他自己,也自由了。 “不是,”乐鸣对这事,不太好描述,算是美男计么?他呆呆说,“磊哥,你” 晏磊马上说:“没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变态钢琴家 天色暗了下来。 刚下了一场雨。街灯下,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都是积水。 小酒馆门前,一辆有些扎眼的跑车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一双眼隔着油乎乎的玻璃门向里面张望。酒馆里,橘色的灯光也油乎乎的。 有人推门从酒馆里出来。 等那人快要走远了,车里的人才松了刹车,往前开了几步,隔着窗户喊:“哟!” 从酒馆出来的那人,梳着一头脏辫。他停下来四下望望,一眼就看到了那辆跑车。 车里的人缩了缩头,把脸藏在阴影里:“想不想,替你的朋友报仇?” 脏辫耸耸肩,晃晃悠悠继续往前走:“我没朋友。” 那辆车跟着他。 车里的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叠钞票,扔在脏辫脚边。 脏辫差点一脚踩在钱上。 那些钞票都散开来,浸染上地上的污水。他收回脚,猛地转头。油汪汪的眼珠紧盯着那辆扎眼的跑车。 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脏辫才弯腰拾起了那些钞票,在裤脚上一张张蹭干净后,装进口袋里。 刚结束一场演出,乐鸣回家有点晚。 下了高速,大路口被一辆挖掘机堵上。挖掘机前摆了一排路锥,还竖了个牌子——“封路”。 这一带正在修路,为了不影响白天的交通,施工一般都在晚上。乐鸣无奈,打了一把方向盘,就近拐到一条小路上。 路灯的光显然不够亮。道路两边静悄悄掩埋在混沌的阴影里。乐鸣松了一下油门。车子减速,在车灯的指引下谨慎前行。 转过一个弯,乐鸣猛然踩住刹车。 车头前方的路面上,正横卧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有胳膊有腿,像是个人。 乐鸣按了一下喇叭。趴着的人动了几下,艰难翻过身,竟然是个孕妇。 他降下车窗,探出半截身子,大声问:“需要帮忙吗?” 那孕妇虚弱点点头:“需要谢谢。” 乐鸣下车,走到孕妇身边,蹲下查看。车灯照射到的区域内,一个黑影忽地盖在他的影子上。 他心说不好,侧身往旁边一滚,用手撑住地面一跃而起,瞅准了身后那人的位置飞踢一脚。那人手中的铁棍掉落,当啷一声。 偷袭者黑色的卫衣帽子里还有一顶棒球帽,把头脸扣得严严实实,只有那双油汪汪的眼珠格外打眼。 那人跟乐鸣对上眼,自知不是乐鸣对手,一个转身拔腿就跑,被乐鸣一脚踏在膝盖窝里,整个人失去平衡,单腿跪倒在地上,瞬间就被紧紧攥住了后颈,动弹不得。 车头前躺着的孕妇已经不知所踪。 乐鸣一边把手里的人脸朝下按在地上吃土,一边四处搜寻冒牌孕妇的下落。 后脑一声空洞的闷响,他眼前一黑,牙关里慢慢渗出一股血腥气。 他回头,正对上那冒牌孕妇手握同伙掉落的铁棍,眼看又要挥下。情急之下,乐鸣把手里的人朝着那铁棍的落点推了出去。惨叫声中,他从地上吃力爬起来,头重脚轻地往车子的方向跑。 刚拉开车门,从车子的另一侧又闪出一个人影,一闷棍砸在他左臂上。 骨头裂开的声音,从他的身体里传出,又在他身体里消逝。乐鸣已经不知道疼,面朝车身护住手臂,把后背完全暴露出来。 头上c背上又挨了几下。他用右手费力摸到车子的遥控钥匙,按响了车子的报警器。 警报高声嗡鸣。 趁几个人愣神的那一刹那,乐鸣钻进了车里,踩油门冲了出去,一路按响喇叭,直接开到最近的大路上,才停下来。 车子停在马路中间,人也松懈下来。 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流了他满脸,又热又黏。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世界一度一度地暗淡下去,偶尔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一闪而过,像流星,又像萤火虫。 左手已经不能动,他用右手摸索了好一阵,仍找不到手机。 乐鸣瘫坐在座椅上,头上的血干了,又有新的盖上去,他的头发被粘成乱糟糟的一片。 “报应。”他闭上眼。 那双油汪汪的眼太好认,跟那个小酒馆,简直是标配。 迟早要还的。他到底还是还给了亚丁。 刚才那些人目的明确,直奔主题,不图财,不要命,只为了夺走他比命还贵重的东西。 他试着动了动左手麻木的手指,没有成功。 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弹琴了。 身子一个劲往下滑,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劲儿。乐鸣没来由地想起了耿园。这要是在耿园里,他肯定是一遍遍喊:“南星南星抓点紧嘿,我快掉下去了。” 她可真好,漂亮c聪明c勤快c懂事儿哪儿都好,跟她在一起,感觉特踏实。 缺点么,也有那么几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傻,然后就是,傻,还有么,嗯,傻 一双凉鞋都舍不得买,她却舍得花钱去听他的音乐会。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在南星心里,他虽然变态,可终归是个出色的钢琴家。可现在呢?他嘴角轻微抽动——只剩下变态了。 乐鸣是被车子的报警器震醒的。 一侧车窗玻璃被敲破,车门大开。 面前人影晃动,如同魑魅魍魉。耳边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瓮瓮的,带着回声。乐鸣半天才弄懂,那些人是警察,救护车已经到了。 被人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他嘴唇费力翕动,近乎无声地报出一个十位数的号码。 那是晏磊的手机号。除了晏磊,他谁都不信。 槐树胡同。 天热起来了。一只大着肚子的野猫摊开了躺在路中间,谁从这条胡同过,都要绕着走。 南星经过,蹲下身子逗猫:“您几个月了?预产期几号啊?” 猫眯着眼,除了胡须,身体剩下的部分一动不动。 南星作不经意状,笑着回头瞅了一眼。身后有个人,跟了她一路。她站起身走了几步,顺手抄起墙边不知谁家还在滴答水的拖把,反手抡了过去。 身后扑通一声倒下个人。那人伏在地上,捂着脸凄惨怒吼:“打人呐!” 南星用拖把头指指他:“打的就是你。” 街坊们呼呼啦啦围了过来,有人问:“南星,怎么回事?” “这人耍流氓。在公车上他就偷拍我,下了车又尾随我,以为我不知道呢。” “嘿,揍他丫的,臭流氓!” “把他送派出所去。” “相机呢?交出来。把他相机给砸喽!” 围上来的街坊越来越多。胡同里的人,秉承没事不惹事,事来了不怕事的一贯传统,女人指着那人七嘴八舌,从他家女性长辈骂到他没出生的小孩,更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的已经压在那人身上,劈头盖脸连扇带踹。 “误会,误会”那人一手抱着头,一只手翻出一个记者证,往头顶一举,“我是记者。” 人群静了一秒,转眼又喧闹起来。“记者了不起啊!” “记者就能耍流氓了?” “国家怎么培养你的,啊?我就不信国家能教你怎么耍流氓!” “这可是记者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也有个把稍稍明白点的,挠挠头说:“说不定,这人是狗仔吧。” “狗崽儿?” “这样的还想当狗崽,也不问问狗乐不乐意?” 踢够骂够了,一众人手里举着缴获的相机和记者证等赃物,雄赳赳气昂昂把那人扭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把相机里的照片翻了翻,没发现特别不堪入目的,心里也相信了,这人可能真的是记者。但偷拍和尾随都是违法的,况且对方是南星,民警就更火大了,直接立案,把那人记者证和相机扣下,说:“明天让你们领导带着单位证明过来说清楚。” 一直沉默的南星,这会儿突然走到那人面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盯着他问:“谁出事了?” 她一个大学生,即使是当了耿先生的继承人,即使有个京剧电影正在宣传,可也不太会是被狗仔盯梢的对象。毕竟梨园行这些年一直高高在上端着,跟娱乐圈泾渭分明,不大惹这样的官司。 可越这么想,南星就越紧张,比起身边的人,她更希望出事的是她自己。 那人终于抓住机会拿了次乔,特有职业素养地说:“反正不是你。” 耿园里。 乐易平找了几个园艺工人来修剪补栽花木。他太忙,没时间,就让南星回来帮他盯着。 南星给工人端茶送水,还陪着聊天,帮着干活。以致于工人们的热情极为高涨,比以前乐易平在这儿看着的时候,效率翻了好几倍。 如今打球还得有美女当啦啦队不是。 南星看人干得卖力,想给几个人买包烟,走到胡同口,她才想起来,那小卖店,关了得有半年了。 大热天的,她脸上的笑意却结成了冰花。 南星从小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管出了多大事,对不相干的人,她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因为她怕有人问她,你怎么了?她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别人听,也明白,关心她的人,其实并不能真正帮她解决问题。 女人的第六感,绝对是神一般的存在。南星这次,破天荒没沉住气。 回到耿先生那里,她发现乐易平也在。两个人都在看见南星的那一瞬间收了声,可笼罩在这整间房子里的低气压,却久久不见消退。 乐易平说:“南星回来了。” “嗯。”南星答应了一声,换了鞋,把脱下来的鞋放进鞋柜。 “工人干完了么?” “干完了。我都打扫干净了。” “你干那个干什么,下次我找个钟点工收拾就行。” 南星不再说话。 耿先生给乐易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到书房接着说话。 两个人站起来,耿先生说:“南星,厨房有汤,有米饭,都还插着电,热乎着呢。” “爷爷,”南星叫住正往书房走的耿先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耿先生和乐易平对看一眼,都不做声。 “是不是阿鸣?”南星声音都在打颤,“你们可别骗我。” “唉——”耿先生点了点头。 出事的的确是乐鸣,但不是因为手臂受伤,而是他独特的“性/癖好”。 耿先生和乐易平保守,有些话,不是他们不愿意跟南星说,而是他们说不出口。 可只要知道是谁的问题,剩下的,还是不难查的。南星很快就从彼岸的八卦软件上查到了乐鸣的新闻。 她不由感叹,乐易平和耿先生的能量还是不小的,那边,乐鸣的新闻头条已经出来整整一天,国内这边居然还没多大动静。 可丑闻比洪水可怕,堵是堵不住的。 乐鸣一直走的是“音乐神童”“天才钢琴家”这种小鲜肉清纯路线,吸引粉丝的,不单单是他的才华,也包括他没被污染过的少年荷尔蒙。可“只有对着京剧扮相的女人才硬得起来”,“瘾很大”,“对女伴变态的要求”,甚至“召妓并强制对方角色扮演”这些传闻漂洋过海登陆,乐鸣的人设便瞬间崩塌。 舆论极易被煽动,美国已经有女权组织向乐鸣的公司提出抗议。而在国内梨园行里,也掀起来不小的风浪。京剧是国粹,是世界文化遗产,容不得半点亵渎。 这几天,南星不停搜索乐鸣的新闻,恨不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那些八卦消息,把真的假的揉在一起,不断发酵涨大,越传越邪乎。到最后,南星都不敢确定,她认识的那个,和新闻里的那个,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乐鸣。 连京剧电影的发布会上,都有记者提问:“我的问题是问南星,请问你和乐鸣是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南星抬头,面无表情说:“关你什么事儿?” “那请问你对制服癖怎么看?” 南星眼神干干净净看着下面的人:“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懂。你自己百度去呀。” 导演赶紧把话题拉回到电影本身。 这部电影耿先生十分重视,主创的团队也是老先生亲自拉来的。发布会结束后,在回去的路上,耿先生的秘书跟南星说:“你没经验。下回有人这么问,你就什么也别说就行了。” 南星点头,咬牙说:“我生气。” 这演艺圈,什么尊严c隐私,简直连厕纸都不如。 韩秘书说:“用不着生气。”过了一会儿,又嘱咐,“多句嘴啊,你是京剧演员,现在这话题敏感,你最好跟这事撇清关系。” 南星不置可否。 听南星没反应,韩秘书扭过头看,这小姑娘正安静地垂着眼。太阳太毒,强光照在她脸上,她脸色白得吓人。 司机接到电话,直接把车开到耿园。 耿园门口,停着两辆车,再加上耿先生这辆,就是三辆。这槐树胡同顿时狭仄了许多。 耿园有客人。 南星走进耿园,和韩秘书一起来到大客厅外。 门开着,耿先生c乐易平和晏磊坐在三把红木太师椅上。 南星走了进去。 韩秘书探了个头。耿先生跟他挥挥手:“你先回去吧。” 南星左右看看,大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她一一打了招呼,找了把椅子坐下。 乐易平继续南星来之前的话题:“现在阿鸣那儿的状况怎么样?” 晏磊次次见乐易平都发怵,更何况这回旁边还坐着耿先生,他说话更没底气:“已经请了危机公关公司处理,暂时控制住了事态。这事吧,都赶一块儿了。阿鸣琴弹得好人也红,本来就挺招人恨,凯文公司派系斗争,有人又想借打压阿鸣来削弱凯文的影响力。阿鸣这儿呢,他最近动了离开凯文的念头。凯文知道了,当然不高兴,所以阿鸣出了事,他也管得不怎么上心。” 耿先生问:“他情绪上呢?” 晏磊的脸,跟朵苦菜花似的,一看就知道乐鸣好不到哪儿去。“阿鸣他,现在看起来还算正常。不过也不敢让他出门,网上那些,也让他尽量别看,怕他受不了。他反倒是挺担心你们,怕他的事,对耿先生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我这儿还可以应付,不用担心。”耿先生一摆手,一辈子清亮的嗓音,突然变得涩涩的,“这孩子,他担心我们,我们也担心他。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过来。” 客厅里静默了一阵。几个人都清楚,乐鸣没脸打这个电话。他或许能够鼓起勇气面对所有人,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爷爷。 “行,我回去跟他说。”晏磊厚着脸皮答应,主要是因为,他有事要求人,“我,我这次来,是想跟两位商量商量,能不能让南星跟我回去,帮阿鸣这个忙。毕竟,阿鸣不能躲在家里一辈子,他总得站出来表个态。如果南星能跟他站在一起,支持他,这张感情牌一出,那些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绝对不行。”晏磊话音刚落,乐易平就表了态。 梨园行,是一个道德规范狭窄严苛的地方,要求台前台后都要清清白白做人,容不得一丁半点的瑕疵。像娱乐圈那种靠绯闻自黑炒作的行为,在梨园行是绝不允许的。 “小晏,我跟你这么说吧,”乐易平措辞挺客气,语气却非常强硬,“南星在我们的眼里,就跟大熊猫差不多,无论从身段c扮相c唱腔,还是精力c体力c领悟力,和对京剧的热情上,都是出类拔萃,没人能比得上的。我们现在非常需要这样的苗子,京剧还是要有人传承下去,发扬光大的,不能到最后,只变成为一个符号。而我这个师父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不让南星涉险,让她顺顺当当把这条路走下去。” 晏磊显然没听进去,他不死心,仍在争取:“乐老师,您说得对,这要是别人,我一定不会把南星给拖下水。可这是阿鸣,咱不是一家人么。” 乐易平鄙夷地哼了一声,像是在说,谁跟你是一家人。“阿鸣是阿鸣,南星是南星,不能混为一谈。那些新闻我看了,说实话,我始终不相信京剧能让我儿子变得那么堕落,但我也不会同意,为了救我儿子而毁掉一个京剧天才。” “可是” “没有可是。” 耿老先生终于发话:“这样吧小晏,阿鸣那边离不开你,你先回去。这边呢,让我们再想想办法,尽量既能保护南星,又能帮到阿鸣。你也说了,都是一家人。” 老爷子都发话了,晏磊也不敢再多说,乖乖地夹着尾巴走了。 大家心情都很沉重,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有人一言不发,自始至终都红着眼眶低着头。 乐易平和耿先生还在商量着什么,乐易平时不时拿手机打个电话。 南星悄悄站起来,走出客厅,走出耿园。 大门外,晏磊正要发动车子。看见南星出来,他推开一侧车门喊:“美女。” 南星跳下台阶,打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 晏磊问:“阿鸣那些八卦,你看了吗?” 南星点头:“看了。” “你可别信啊。都是假的,阿鸣不是会找女人过夜的人,更别说找那什么鸡回家了。” 南星笑了:“我相信他。” 晏磊也跟着咧咧嘴:“那你,是怎么想的啊?” “什么?” “你愿不愿意帮阿鸣啊,毕竟你们以前那么好。” 愿意啊。可那是以前。 师父在儿子和京剧之间,毅然决然选了京剧。她何尝不是呢?半年前乐鸣回国那次,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为了让她当耿先生的继承人,乐易平殚精竭虑。为了培养她,耿先生也煞费苦心。如今的她,肩负着太多的责任和期望,已经没有可能随随便便冲动,由着性子乱来。 南星愣了会儿神,推开车门出去:“我听我师父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大罗汉2(捉虫) 晏磊回到乐鸣那儿的时候,乐鸣刚刚起床,正坐在餐桌边。从背后望过去,就是个缠得像木乃伊一样的人,在用僵尸咬人的姿势吃麦片。 晏磊闷声苦笑,走进餐厅,把胳肢窝下面的一份杂志扔到一边,熟门熟道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乐鸣往杂志上瞥了一眼:“这里面有我吧?” “少打听。” 乐鸣伸手:“拿来,我看看。” 晏磊没搭理。 “不然,你给我读一下?” 可拉倒吧。晏磊犹豫了一下,正对上乐鸣笃定的眼神。他无奈摇头,把杂志抓起来,往餐桌上扔了过去。 乐鸣单手接住,只看了眼封面,脸色就已经不好了。再翻开几页看到里面的内容,他气得直接把杂志砸在桌上。 精致的汤匙被掀了起来,“当”的一下,磕在碗沿上。麦片洒得到处都是。杂志上那个不入流小演员的脸,被一块块打湿,看起来挺恐怖的。 “这谁?”乐鸣往那脸上一戳,“说我一看见她就让她换衣服,还说我摸她,我摸她哪儿了我?”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现在连搞栽赃陷害的,都知道控制成本了。“晏磊皱着眉,半是调侃半是心酸,”我看这事过去,你说不定能当个小黄片男主什么的,没准能火。” “就她这样的?”乐鸣鄙夷地指着客厅里一排《星战》绝地武士人偶,“我宁可去摸尤达大师。” 晏磊顺着他的手指往外瞄了一眼。 拿着光剑的尤达大师: 早饭也没心情吃了,乐鸣从餐桌边站起来,下楼往琴房走去。 一只手,残缺的音符。 乐鸣全情投入,仿佛弹奏的只是平常乐谱。 “够了!”推门而入的晏磊压着嗓子喊。 音乐停止,乐鸣的指尖,还停在琴键上。他沉默地看着这黑白键盘,眼神不由失了焦。 晏磊叹口气:“杀人不过头点地。到底是谁那么狠,手断了还怕没死透,还要污蔑人格?这是想让你彻底翻不了身呐。” 乐鸣的视线,慢慢交汇在钢琴后虚空的一点:“总会弄清楚的。” 晏磊压抑地点点头。 没有了音乐的琴房,静得沉闷。两个人都僵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晏磊终于开口:“f公司那边打电话了。” 这是乐鸣联系的新公司。他本打算跟凯文公司的合约一到期,就跟f公司签约。无缝衔接,合同都已经谈好。这天一早,新公司高层专门为乐鸣的签约问题进行了投票表决。晏磊就在进琴房之前,刚刚接到通知。 乐鸣慢慢抬起头,直勾勾望着晏磊,眼神中带着那么一丝丝侥幸。 晏磊摇头。 乐鸣低下头,轻笑一声,无奈又无助。 晏磊清清嗓子说:“阿鸣,你想过没有,有个你信任的人,可能出卖了你。” 乐鸣扭过头跟他对视。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话晏磊早就想说。虽然那个隐形的加害者还没有头绪,可出卖乐鸣的自己人,倒是有迹可循。毕竟,知道乐鸣那档子事的,也没几个。 乐鸣闭上了眼,五根手指,仍在琴键上轻轻摩搓。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而是压根就不愿去想。 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和出卖已经足够可怜,再把那些人一个个怀疑一遍的过程,对他来说,就显得更加残忍。 晏磊却不能不去面对。现在乐鸣身边的人,他一个都信不过。为了乐鸣,做坏人,装孙子,事无巨细,他都要亲力亲为。 晏磊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死心塌地护着乐鸣。他现在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份工作。可他就是放不下。 每次对着乐鸣,晏磊就想,如果他有这么个亲弟弟,或者将来有个儿子,他一定不会让自己最疼爱的人,走上乐鸣这条路。什么天才,什么大师,什么音乐家钢琴家,都不如开开心心活着。为了让世人给点个赞,乐鸣这孩子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太惨烈。 乐鸣并不弱,可就是金刚,也敌不过这么一对n地被人轮番群殴。 晏磊心一横,把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个个点了出来:“你妈可以排除了。没有谁的妈能对自己儿子下这种毒手。可凯文呢?楚纯呢?还有,南星呢?” “南星?”乐鸣喃喃重复。 晏磊点点头。从耿园回来之后,晏磊深以为,南星这丫头可一点都不简单。“不能在一起就毁了你”“分手之日就是你的忌日”这种事,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磊哥,”乐鸣一挥手,“南星她,想怎么弄死我,我都愿意。” 晏磊深吸口气,伸手摸了摸乐鸣脑门:“你没事吧?找个女人就是为了弄死你自己?这恋爱让你谈的。” “南星”两个字,让乐鸣脸上的表情都融化了。他起身快步向外走。 晏磊跟在他身后问:“你这急急慌慌的,是要去哪儿啊?” “煮面。” “煮面?” 两个鸡蛋一碗面,南星的生日。 耿园。 耿老先生仰着头,眯眼望着屋脊上那一大片火烧云。 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太阳落山,生命消逝,一切事情快要走到终点时,总是最美好的。 他有多久,没好好看看这耿园的日落了? 当年学昆曲的他,跟着父母从江南北上,来到这四九城,投奔的是胡同口大槐树旁的四合院里,那个唱老生的。 唱老生的儿子资质不好,改行做了琴师。而他却一步步踏实又顺遂,唱起了正旦。 那时的他们可真年轻,还不到二十。 那可是他们最好的时候。化妆,上台,下台,卸妆他们像蚂蚁,围着戏园子这一爿天地,忙碌地打着转。 人生如戏。戏文里那两个愣头青同时爱上一个世家小姐的剧情,真真在他的身上上演了。 他和姓连的琴师同时爱上的那个姑娘,是他的师妹,大银行家的千金。 解放了。昔日的千金小姐也跟他们一样,过着平凡朴素的生活。她唱戏,姓连的琴师就为她伴奏。近水楼台,两人渐渐走到了一起。即便他是师哥,终究还是疏远了。 他曾发狠,如果他硬要争取,未必追不回师妹。可也只是心里想想,两人结婚,他在耿园找了几个有口碑的木匠,打了一整套的红木家具给师妹做嫁妆。 有些时候,得到并不一定比放手要幸福。他放手了,还是三个人,不放手,就只剩下两个人,甚至他一个了。 师妹说,她想送琴师一把好琴。 他记得来着。 可动荡的时代到来,三个人分隔在天南地北。这一记就是十年。 重回帝都。他做的头一件事,是用补发的工资换回了只有两间破瓦房的耿园。第二件事,就是去找那个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的制琴大师。 跑折了腿,磨破了嘴,终于,他在一个大杂院里,找到了那个曾名噪一时的大师。 那人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胖了。” 对于一个男旦来说,身材变形,就是再扮,也不会像女人了。 那人从箱子里翻出一把担子都裂了的旧琴,说:“来,唱一段。” 他一开口,那人就停下不拉了:“你嗓子也倒了。” 他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出个价吧。卖把琴而已,又不是让你卖身。事儿不拉叽的。” 那人笑了:“出价行,怕你买不起。” 最后,那人出的价还算公道。他果然买不起,找了好几个朋友,才借够了钱。 于是,就有了那把大罗汉——担子c筒子c轴子,全是上好的东西,整个琴身没有一丝杂质,真是要样有样,要声有声,用了大半辈子,都不见塌调。 可师妹不唱了。琴师也不拉了。两个人在胡同口开了个小卖店,又租了个自行车库,给人看自行车。 他把那大罗汉留给两人,说:“我是死也要死在戏台上的人。身材走样了,嗓子倒了,我都能给它找回来。要是真找不回来,我就是给人拉大幕,也得站在台上。” 师妹在那场动荡中,失去了生孩子的能力,已经心灰意冷。而琴师却被他打动,接过了那把大罗汉。 前后二十年,他终于又上了台,唱了戏,成了角儿。 琴师也功成名就,一把胡琴拉响了整个四九城。 天色暗了下来。 人老了,总喜欢怀旧。人老了,又特别容易感动。 温良面孔,缱绻双眼,不知何时,多了两行浊泪。 如今,师妹没了,琴师也没了。三个人,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了。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 槐树胡同口那棵儿时的大槐树,已经成了老槐树,没准百年千年之后,它也会枯死,或被砍掉。 老人浑身一凛。 那他一心一意要传承下去的京剧呢? 还有,那把他心心念念记了十年的大罗汉呢? 不似在台上莲步轻移,老先生此时的脚步,显得有些胶着。 他推开了那间行头房的房门。 里面没开大灯,只有墙壁上一盏小灯亮着。扎着马尾的女孩轻声喊:“爷爷。” 南星生日。虽然大家都没有过生日的心情,却还是在耿园简单吃了一顿。 乐易平正在给几个新闻媒体的熟人打电话。南星独自走进了行头房。这间行头房里,有不少关于乐鸣的回忆。可这些回忆,未必全是好的。 她打开一个琴盒,拿出那把大罗汉。琴上跟人身体接触的那些地方,被磨得温润透亮,像是打了层蜡。 那个在老槐树下拉琴的老人,已经不在了。在南星心目中,八爷是身边最像亲人的那个人。 南星的影子,被不太亮的灯光打在墙壁上,像一张细长纸片,颤抖,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寻不见。 耿先生笑着说:“看来,我俩是来找同一样东西的。” 南星把那个大罗汉胡琴抱在怀里:“我想八爷爷了。” 举棋不定的时候,总想找个最信得过的人聊两句,南星是这样,耿先生也是这样。他们都有烦心的事。 虽然八爷人已经不在,但在他们心里,这个人,总是会无条件地支持他们。这就够了。他们眼下需要的,就是无条件的支持。 耿先生在化妆台边,找了个座位坐下。“南星,你拉拉试试。” 南星坐下,学着八爷的架子,把胡琴放在腿上,一手拉弓,一手按弦,屏住气用力拉了几下。 耿先生看笑话:“哈,不响——” “原来拉京胡这么难。” “不容易,”耿先生半眯着眼,回想八爷的模样,“老话说,千日笛子百日箫,一把京胡拉断腰呐。” 南星也学着八爷的口气说:“会拉一条线,不会拉一大片。” 爷孙俩对着笑了起来。一个初生牛犊,一个老骥伏枥,都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乐易平开车,把一老一小送回去。 路上,南星平板上的微信提示音响了—— 一张照片,明显被p过图。贝壳形状的红色汤碗简单漂亮,下面垫着描金边的一小一大两个盘子。 碗里的,应该是面吧。 如果一样东西,连美图软件都救不回来,那它就是真的丑。比如,这碗“面”。 乐鸣还记得。 南星的上个生日,在她的指导下,乐鸣做了一碗颜值还勉强在线的面。他说过,以后每年都会为南星做一碗面。他还说过,会娶她。 南星也记得。 微信提示音又响。 南星把平板放回手袋。车窗外的灯光像被雨水打过,那些潮湿的光晕渐渐放大,模糊,重叠。 她低下头,双手盖在脸上。温热的泪水,在手指间积起来,又顺着指缝渗出。 分都分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半夜,南星拿出手机。乐鸣的话题已经上了热搜,时不时会有媒体打过来,南星不胜其扰。因此,她的手机在白天,一直是关机状态。 这会儿,她悄悄开机,给晏磊拨了个电话。 晏磊的号码还是上次南星去找乐鸣的时候留下的,她回来后,就一直没再打过。但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美女,你那儿大半夜的,怎么,有心事睡不着?” 夜深人静,南星怕吵到别人睡觉,小声问:“阿鸣那事,情况怎么样?” “这种事,跟打架一样,都是一波一波的。眼下形势是控制住了,没准明天对方就又出什么大招,不好说。不过中国的经济公司很给力,那些大v公众号把粉丝的情绪给安抚得很好,情况比这边要好得多。就是耿老板你师父还有你这一支,没准会受到波及。” “那他人呢?”南星语气焦灼。 晏磊答非所问:“诶,你看见他给你煮的面了吗?” “看见了。” “感动么?” 南星:“” 晏磊阴阳怪气地笑了。 “大叔,”南星说,“你怎么不自己谈个恋爱?” “啊?” “没准,就没这么讨厌了。” “嘿,你个小丫头。”晏磊拿熊孩子一向没辙,斟酌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南星,阿鸣他,手断了。” “什么?”南星的声音,随着她吁出的一口气一起,变得荡荡悠悠的。 “左胳膊里打了一块钢板,手腕那儿还裂了,胳膊上打着石膏。” “那他以后——”还能不能弹琴了? “不知道。医生再高明,也不是搞音乐的,只能看他好了以后恢复的状况再说。” “怎么,”南星哽咽,“怎么弄成这样了?” 晏磊那边车喇叭响了一声:“南星,我还有事,以后再跟你说。还有啊,这个事,别说出去,尤其是阿鸣家里的人,别让他们担心。” 南星乖乖的:“我明白。” 电话快要挂断,南星又拿起手机喊:“大叔——” “怎么?” “上次你说,让我跟你回去帮阿鸣,这事,阿鸣他知道么?” “怎么可能让他知道。就这小爷那脾气,还不得把我给爆喽。” “嗯。那我挂了。” 电话挂上,晏磊默默出了口气。 他这也是孤注一掷。一个京剧演员女友的支持,幸福虐狗的人设,可以最迅速最有效地挽回乐鸣的形象。但另一方面,在国内梨园界,南星极有可能饱受非议。 晏磊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救乐鸣,其他人的牺牲,在他看来在所难免。 乐鸣手受伤这事,从上了救护车开始,就对外保着密。毕竟丑闻都是一时的,风波过去,就会渐渐被人淡忘。可不能弹钢琴却是一辈子的事。 乐鸣车里有摄像头。偷袭的人之中,那个曾经在小酒馆里勒索过乐鸣的人最先被指认出来。那些穷凶极恶却没受过什么训练的歹徒,很快就被逮捕。 可他们没有供出指使的人,只说没看清。这也不难理解,不说才能活。他们不仅能得到一个优秀的律师为他们辩护,在监狱里,也能受到优待,出来以后,说不定还能有个不错的出路。可要是说了,一切就都完了。 不约而同的是,那个别有用心买凶的人,居然也没把这事漏出去。 看样子,那人圆滑得很。在这种节骨眼上,乐鸣受伤这个消息传出来,反而会分散众人的视线,甚至激起粉丝的同情心,还极容易让凶手暴露。反正乐鸣的手断了是事实,那人已经达到目的。 晏磊不傻。对手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只准备抓住乐鸣的丑闻这一点来集中全力攻击。而乐鸣这边儿要做的,就是在这一点上进行防御甚至反击。 南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从刚才那个电话来看,南星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晏磊把手机揣进兜里想,最不济,就像乐鸣说的那样,让南星来把乐鸣弄死。反正,那小子乐意。 南星坐在床上,大热天,身上却越来越凉。她抓起遥控器,把空调关上。 她又翻出那张照片。怪不得,两只手煮面还手残呢,一只手煮的,会吃死吧?一滴泪打在平板上。她用手一抹,照片翻动,却又回到那碗面上。原来,两人的照片,仅此一张。 南星仰脸,把后脑勺抵在床头,瞪大眼,望着天花板。 人受伤的时候,自己能忍得住的那点疼,在爱人心里,总会被无限放大又放大。没人能在这种级数的疼痛里保持理智和淡定。 一股疯劲儿不受控制地从她身体里窜上来,像烟花一样,在她的头脑里炸开。她上网挑了最早的一班直达纽约的机票,用冰凉的手指僵硬地填写着个人信息,然后付了钱。 南星动用了南妈的那笔钱。她曾赌过誓,这钱绝不能动,除非救命。可现在,就是要用来救命的,不只是救乐鸣,也是救南星自己。 她心里默念,妈,这钱,我会打工补上。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这种事,这辈子只一次就够了,谁还想要下次? 订票的短信发过来。她对着这些字看了好久,看得眼眶酸疼。 那股疯劲儿已经蔓延到全身。这让南星微微发抖。一天之后,她就要去找乐鸣了。也许是光明正大地走,也许,是偷偷摸摸地走。人生头一次,她为了一个男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像是到了他那里,人生就是终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男旦 乐易平一大早就来到耿先生的住处,手里提溜着从牛街买的生豆汁儿和焦圈儿。 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保姆,拉过南星,朝老先生的房门瞅了一眼,小声问:“平时这个点儿,你耿爷爷不是早该醒了么?” “啊,”南星也压低嗓门答,“昨晚上从耿园回来就这样,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见他出来。” 乐易平刚开始还没留意,这会儿南星说话的时候把脸对着他,他吓了一跳:“南星,你病了?” “没有。” “你这黑眼圈,快赶上焦圈儿那么大了。” 南星拿手背用力揉揉眼。一夜没睡,天亮后,她反倒冷静下来。 她指指自己的房间:“师父,我有事跟你商量。” 乐易平跟着南星走进她的房间。 她轻轻把门关上,转过身,眼仁黑幽幽盯着乐易平:“师父,我要去找阿鸣。” “不行。我不同意。”乐易平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商量,“你想过没有,你这一走,这个继承人,可能就——” 当不成了。 乐易平摘下眼镜,拿眼镜腿指着南星:“你一个京剧演员,刚当上你耿爷爷的继承人,刚上了春晚,就主动往丑闻上撞。不管丑闻的主角是不是阿鸣,这里面是不是有被人陷害的成分,可这丑闻本身,确实是抹黑了京剧表演艺术。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你这是顶风作案。 “如今,体制内的京剧院团上万,不缺一个青衣。学校的保研机会,将来的职业规划,都会因为这件事而落空。到时候,即使你耿爷爷不说什么,可梨园行里,也容不下你来当这个继承人了。 “南星,你还小,有些事见得少,没经验。我跟你说啊,那些人躲在暗处,就是卯足了劲儿要置阿鸣于死地的。你去了,很可能不但救不了阿鸣,还得把你自己给搭进去。 “你喜欢阿鸣,我心里清楚。但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毁了自己前途的理由。只有让你更上进更快乐的喜欢,才是值得的。” 乐易平急了。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个社会的规则,一个个讲给南星听,告诉她,怎么做会吃亏,怎么做会受益。 他活到五十出头,活得有头有脸,恣意纵横。这都是因为,他熟悉这个社会血淋淋的规则而已。不单单是熟悉,他还遵从,还拥护,甚至捍卫。因为他尝到了跪舔规则的甜头。 可乐易平心里怎么能不明白,他捍卫的,向来都不是规则本身,而是制定规则的那群人。那些人从这套规则中,获得了极大的利益,却只从牙缝里取出些残渣剩饭,投喂他们这些忠犬。 羞耻么?谈不上。生存而已。 如今,面对着南星这么个熊得反社会反人类的小丫头片子,他的心里,其实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欣赏的,而随之涌出的保护欲,却更加强烈。 训诫c规劝c引导c止损,这不正是一个师父应该对学生做的么? 他嘴都快说干了,拿手指用力点着桌面,像是在点南星的脑袋一样:“我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听没听进去?” 去去去去去。 南星这么半天就听进去这一个字。她是铁了心要去的。 她不敢告诉乐易平,她已经买好了机票,只低着头老老实实说:“师父,对不起。” “别这么说,毕竟那是我儿子。”乐易平沉默一阵,又发狠道,“我现在,最恨的就是那个楚纯,还有白艾薇跟她那个男人。他们可把我儿子给害惨了。” 南星咬着嘴唇,有句话憋在心里,却不忍心对着师父说出来——不,不是“他们”,而是“我们”。 害了乐鸣的,还有乐易平,还有南星自己。 “我们”每一个人都头顶一个“爱”字,却在千方百计逼迫乐鸣,成为“我们”各自心中设想的那个人。 一棵好好的树苗,被人无节制无规律地拼命施肥c浇水,随心所欲地修剪c管理,最终,从里面一点点烂掉了。 但他的心地还是善良的,他的灵魂还是干净的,他还有救。 爱不仅可以毁灭,也可以治愈。南星愿意不顾一切试一回。 一大一小的拉锯战还在进行中。一个是师父我知道错了,可我就是不改。一个是你的心思我可以理解,可我就是不同意。 直到房门被人推开。 南星循声望过去,喊:“爷爷。” 乐易平也收起了一脸愤怒的褶子,夹着尾巴说:“爸。” 耿先生走了进来。一晚过去,老人憔悴了许多。 “让南星走吧。”他望着南星,满眼都是心疼,“忍了这么多天,吃不好睡不好,再不放她走,这孩子就瘦脱形了。” 南星摸摸自己的脸。这些天,她还哪顾得上看自己呢。 耿先生戚声问:“孩子,如果你从阿鸣那儿回来,这边的舆论反弹比较大,你还唱戏么?” “唱。当然唱。最差就是不让我上台,那我就自己在家练,一直等到我可以重新上台的那一天。” “嗯爷爷也等过。一等,就是将近二十年。”耿先生语速很慢。一双凤眼之中,大半个世纪的时光在缓缓倒带。 二十年,相当于南星整个生命的长度,那是个怎样漫长又绝望的等待!南星可以想像,但没经历过,她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那种切肤之痛。 她笃定点点头,如果真的让她碰上,那她一定会用接下来这大半生的勇气去面对。 “爷爷支持你。戏里的女人,哪个不是有情有义敢爱敢恨?懂爱的人,才能真正地唱好戏呐。”耿先生掏出一个红包,厚厚的,搁在桌角,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老先生停下来,又喊了一声:“易平。” 乐易平伸手整理了一下眼镜,说:“南星,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你师父。” 这话,是说给南星听的,也是说给耿先生听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轻易放弃一个徒弟。 站在门口的老人身体一僵。这事儿就是他爷儿俩之间的一根刺。几十年了,乐易平动不动就得拿起来,在他心里扎一扎。 临走,南星把那个红包原封不动放在床头柜上。她打开看过,里面的数目,对她来说,是笔巨款。 但她其实用不着什么钱。乐易平前一天跟晏磊联系过,她从出门开始,一路都有人护送。 飞机上,两脚不着地,南星也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有些事情很微妙,虽然结果相同,但过程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如果刚开始,晏磊到耿园求助的时候,耿先生和乐易平就答应让南星跟晏磊走,那他们一定是为了乐鸣,毕竟是一家人,无可厚非。 可他们没有这么做,从开始的绝无可能,到现在的无奈应允,全都是为了南星。甚至到了南星临走,他们都没再流露出一点惋惜的情绪,生怕南星离开的脚步,走得太沉重。 对于南星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 她明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疼爱。耿先生和乐易平疼她,那是因为在他们眼中,她是一棵好苗子,需要特别呵护。而她这一走,他们自然非常失望。 可反过来,如果南星明知道乐鸣现在非常需要她的支持,却不伸出援手,如果南星不但不告诉他们乐鸣手臂受伤的消息,还装作若无其事,那他们也会感到失望透顶吧。 横竖都是失望了,那她干嘛不遵从自己的内心呢? 哦,她的内心。 南星睁大眼,有种一道微积分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通透和疲倦。原来,她心里,这么在乎乐鸣。 不去想从前和以后,甚至忘了她自己。她就想着能马上看到乐鸣,即使明知道她看了,也不会把他的胳膊给“看”好。理智是个好东西,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住宅外面安保严密,车子直接开到车库。 晏磊带着南星走进去,冲着二楼喊了声:“阿鸣,快下来,看看谁来了。” 楼梯上脚步声响,南星的心也跟着那脚步的频率剧烈跳动。 楼上的人刚一露头,看见是南星,立马停在那里,愣住了。 晏磊笑:“怎么,傻了?不认识了?” 南星朝楼梯的方向望过去。乐鸣的身上,披着一件松垮的运动夹克。高高大大的一个人,非要佝偻着,生怕那夹克遮不全他受伤的手臂。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可比她想象中要强不少。南星稍稍放心了点。 乐鸣从剩下的几级台阶跳下,虽然是调侃,却还是掩盖不住他那股子兴奋:“认识,这不是我前女友么?您不远万里跑过来看我笑话,这是个什么精神呐?” 南星嘴上是不会吃亏的:“开玩笑,我早就盼着能看我前男友笑话的那天了。还别说,终于让我给盼来了。” 晏磊揉了把自己的圆寸头,对这两个欠抽的玩意儿说:“那什么,你们聊着。我出去冷静冷静。” 外面阳光正好,南星站在大窗旁边,浑身像是在发光。 乐鸣试探着一步步往前,边走边挑着嘴角说:“看,看,随便看。我的笑话,不让你看让谁看?” 腿长步子又快,转眼他就走到了南星面前。 南星看了看他藏在夹克外套里的手,想着他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弹琴,不能弹琴他还能干点什么,心里就不由难受起来。她明知故问:“你手怎么了?” “没怎么。” 南星一把把夹克掀开。 搭在乐鸣身上的夹克掉落在地上,他打着石膏固定在脖子上的手臂露了出来。乐鸣不再说话,伸出右手,按着南星的后背,把人按进他的怀里。 南星的身体在他怀里一颤,两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乐鸣闭上眼一动不动,仿佛他怀里抱着的,是他自己身体最柔软的一部分。 那部分曾经被硬生生扯下来,血肉模糊,疼痛不止,终于,又被严丝合缝接了上去。他完整了,舒坦了,也踏实了。 南星把半边脸枕在他肩窝里。那里又热又硌。乐鸣也瘦了。 她托着乐鸣受伤的手臂,问:“疼得厉害么?” 乐鸣摇头。 “怎么弄的?” “唔”乐鸣闷闷说,“别担心,我的医生是哈佛医学院的大牛教授。他说手术非常成功,我身体好,恢复得也比正常人要快。” 怕南星多问,乐鸣用右手提着她的行李,领着她往楼上走:“你先洗个澡,换件衣服。不知道你要来,也没准备什么。我让他们帮你买点常用的东西。”他俯下身,贴着南星耳朵问,“姨妈巾,要不要?” “不要。” 乐鸣一顿:“真汉子啊。” “我带的有!” 走在前头的人,赖兮兮地笑了起来,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浴室有个圆形的按摩浴缸,很宽大,上面还装了个电视。乐鸣帮南星放好水还不走,被南星一把给推了出去。 他扒着门缝:“我专业搓澡” 南星关门上锁。 乐鸣摸着差点被门挤成米奇老鼠的鼻尖,对着那扇门默默地笑。 南星洗完澡,把头发吹干,从浴室出来,听到外面响起了琴声。 她顺着琴声走过去。琴房门没关,估计是乐鸣怕她洗完澡找不着他。 钢琴上只有一只手,灵活c流畅。南星倚在门口当一个安静的观众。 乐鸣手上动作没停,抬头望着她,眼睛早已黏在她身上移不开。 刚洗完澡的女孩,精神c清爽c白嫩。她长大了,个子高了,五官也越来越柔美精致,长发从一侧肩头垂在胸前,气质里带有东方特色的婉约妩媚。关键是,这身材也长开了,有前有后,胸以下都是腿。 南星被他直勾勾看着,有些脸热,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 大眼睛里水光微闪:“一只手还要练?” 乐鸣看得心颤,低头笑笑说:“嗯。一天不摸琴就浑身难受,虽然左手暂时不能用了,可如果因为这个不练琴,对右手太不公平。” 说着,他从钢琴前站起身,两腿往南星正坐着的那把椅子上一跨,紧贴着她的后背,坐在了她的身后。 南星问:“左手以后还能弹琴么?” 乐鸣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一手环过她的腰,在她耳边瓮瓮说:“谁知道呢?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吧。” 南星从面前的桌子上拿了支笔,在乐鸣的石膏上乱七八糟地写着: “加油!” “快点好起来。” “一定可以弹得更好。” “乐鸣和南星”,还在两人名字外面,画了一个心。 字还真丑。 等等,这“十瓶黑玉断续膏”,是什么鬼? 乐鸣咧嘴笑,把手臂箍得更紧。“以前我妈总说什么,钢琴是我的情人。我对这话特别反感。可如今,要说我以后都不能弹钢琴了,这事儿,我想都不敢想。” 失去过,才知道有多在乎。他割舍不下的,除了钢琴,还有南星。 南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都快要疯了。 高兴,也害怕。 如果他没出点儿什么事,南星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理他。一个男人,在成功巅峰的时候,不一定能遇上真心的女人;可当这个男的走背字陷低谷的时候,身边总会有那么一个傻女人,不离不弃地陪着他,等着他。 乐鸣呆呆看着南星的侧脸。她可真傻。走路没留神掉进坑里的那都不算傻,明知是个坑还往里跳,才是真的傻。 乐鸣怕,总有一天,这丫头会把她自己给傻死。 南星在他怀里动了动:“热死了。” 乐鸣耍赖:“没办法,我就是一大片口香糖,嚼过的那种,贴上撕都撕不下来。” 南星笑:“真恶心。” 乐鸣使劲亲在她脸颊:“让你嫌我。” “没有。”她这会儿觉得在他怀里有点粘。 乐鸣在怀里把人转了个九十度,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嘴。 那柔嫩诱人的唇舌,被他蹂/躏,也被他滋润。 南星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把手抵在他胸口,刚想后退,又被一只大手捞进怀里。长发沾了他满脸。 手机铃响。 南星猛地挣开,唇角和耳侧,都被他吻得湿漉漉的。 乐鸣拿手背一抹嘴,眉眼还挂着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接通。 晏磊在外面,问他们要吃什么。 乐鸣看着南星说:“馋饺子了,南星,我们包饺子吧。我喜欢吃大白菜牛肉馅的,汁儿多。行么?” 南星点点头。 乐鸣得令:“磊哥,你帮忙把材料买回来就行。” 乐鸣那里的保姆大妈辞职了,生活多少有点不方便。但乐鸣心大,觉得确实不能因为一份工作每天让家人担心。 眼下是多事之秋,晏磊看谁都像狗仔,进乐鸣家当保姆,比进fbi都难。于是,日常的做饭清洁,干脆由几个助理代劳。 自从乐鸣的事一出来,晏磊就住进了乐鸣家。他不愿当电灯泡,把从中国超市买的食材放到厨房里,就直接上了楼。 乐鸣和南星两个人,在厨房热热闹闹地包起了饺子。 ——乐鸣负责热热闹闹。南星负责包饺子。 乐鸣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这样纯粹的,忘乎所以的高兴。 人的心只有巴掌大,南星一个人,就把它给填满了。 饺子热气腾腾地出了锅。 南星手巧,包出的饺子都像她那么好看。 乐鸣兴冲冲跑上楼,敲响晏磊的房门:“磊哥,下来,吃饺子了。” 晏磊正跟人打电话,听见乐鸣叫他,开门说:“你们吃吧,我回来的时候在外面吃过了。” “吃什么了?” “狗粮。” 乐鸣: 打完电话,晏磊走出房门,顺着楼梯的栏杆往下看。 餐厅里,两个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餐桌上搁着一大盘饺子,碗筷和几个蘸料碟子。水晶吊灯的灯光照着饺子上蒸腾的水汽 他由衷地笑了。 餐桌边的两个人,在晏磊的眼里,虽然已经成人,却还稚嫩。可他们现在的样子,真的过成了一个小家。一个自然而然组成的,再平常不过的,又让人艳羡的小家。 这些天的奔波操劳,晏磊倦了。他在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地方,没有钢琴家,没有大青衣,只有这样平淡又鲜活的画面每天上演,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两个活宝给送过去。 他摇摇头,哪有这样的地方呐?平凡的人生,也有平凡的烦恼。 大洋彼岸,正是早晨。 耿园客厅。 条案上方的墙上,挂着装裱讲究的中堂和条幅。字画都是梅祖真迹。 条案上是紫檀屏风和上好的青花瓷瓶。两侧摆放着耿先生最爱的兰花。 八仙桌右手主座上,老先生正襟危坐,一双眼炯炯望向对面的人。 对面的几位,全在几大主流媒体担任要职,是乐易平精挑细选的自己人,不但跟乐易平交好多年,更是耿先生的铁杆戏迷。 耿先生开口,语气平和:“早上好。感谢诸位给我这个面子,肯来耿园跟我这个糟老头子叙叙旧。 “我老了,对于那些新媒体,我是一窍不通。不懂的东西,总是让人心存敬畏,所以这大半辈子,我信得过的,一直都是纸媒。而诸位,都是各大纸媒的精英。 “我今天要谈的,其实是我的一桩家事。” 对面的几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不是遗言就好。 上半年他们听说,有几个同行被叫到宣武门外的一位老生表演艺术家的家里。老先生九十八岁高龄,跟大家留了遗言,没多久就过世了。 如今这梨园界的几尊神,一位位相继老去,这京剧艺术的前景,就更岌岌可危了。 家事还好,孙子惹了事,爷爷出来赔个不是,人之常情。 乐易平站在一边,给大家添茶倒水。 茶是上好的龙井,满室清香。 老先生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仪态端方,雌雄莫辨。 美。 耄耋老人,浑身没有一丝腐朽之气,就如同这茶,淡雅,悠长,回甘。 再开口,老先生眉宇间多了些许严肃:“尤其是近几年,很多人说要给我出自传,我都拒绝了,没必要。我的人生其实很简单,就是唱戏。虞姬的痴,杨玉环的嗔,穆桂英的飒,赵艳容的癫,王宝钏的贞我演绎过数不清的女性形象,可以说,比女人更了解女人。 “正因为我了解女性,所以,我就更清楚,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性作为伴侣。但现实和理想之间,总是有差距的。我这一生,也没能娶到我想要娶的那一个。”老先生眼前,闪过师妹的容颜。十五岁,十八岁,二十五岁,三十五岁,五十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在耿先生的心里,依旧是美的。 “我的孙子,自打在娘胎里就开始听戏,长大了更是成天地泡戏园子,可以说,他是锣鼓点儿和胡琴声儿给托大的。对京剧,这孩子有种出与生俱来的好感。 “我们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我终身未娶,他爸爸早年离婚。因此,对于女性,对于爱情的认知,我孙子只能从他最熟悉的戏里面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对戏里那些优秀女性的幻想,其实再正常不过。因为这个,就说他亵渎了京剧,甚至折辱了女性,我不能苟同。 “总而言之,我的孙子没有错。他对京剧艺术,只有爱,那种艺术家敏感又偏执的爱。如果说有错,那么错在我和他的父亲。我们都没能在现实中找到一个完美的女性,为那孩子的人生做个参照。结果,让他人戏不分了。 “但我理解他。如今的他,就是二十几岁的我。没有这份与众不同的爱,我不可能唱出大家伙叫好的戏来,我孙子也不可能作出一部部中西c古今融合的曲子来。那些曲子我听过,可不是时下流行的古风,而是真正的严肃音乐。” 耿先生对着大家点了点头,示意他想说的已经说完了:“话不长,老头子在这儿恳请各位不要删改。至于能不能刊登,就请各位回去再作定夺。” 在座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孙子闯祸,爷爷赔罪当然好,澄清解释也正常,可这位,不但一口咬定孙子没错,还把自己也拖下水。这可不是单纯的护短,这,可是要豁出去晚节不保的节奏了。 主座的老先生神色如常。几个人又转头去看乐易平。乐易平只好硬着头皮跟大家闲扯了几句,缓和一下气氛,再送人出门。 乐易平能怎么办呢?面对儿子和京剧,他毅然决然选了京剧。可如果是父亲和京剧呢? 他选师父。 在乐易平心里,师父是永远的师父,师父就是京剧。 师父的话都不听,还反了天了? 这天邀请来的几位,不但是铁杆戏迷,更是京剧研究的专家。耿先生这几句话,里面的利害关系,他们非常清楚。 京剧演员里,男旦对于自己的私生活,一向谈得很少。毕竟是男演女,演员本身觉得是艺术,而观众更关注的,却是演员本身。性向c伴侣c子女,即便是私密,仍免不了被人津津乐道。 这就让男旦和他的家人对于隐私更加保护。 再加上,草根出身的京剧,在早年有一段被人诟病的“相姑堂子”的风尘历史。虽然时代不同了,京剧早已成了国粹,可这种对私生活的讳莫如深,却早已成了男旦的一种传统。 这回,耿先生把自己的事摊开了讲,实属史上头一次,指定会招风惹雨,甚至在梨园界引起争论和震动。 乐易平送人回来,耿先生还坐在那里喝茶。 乐易平清清嗓子,忍不住说:“爸,何苦呢?你可是一辈子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 “一辈子?”耿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杯,抬头坦然道,“我就不信,我这一辈子的声望,救不了我的孙子。” 乐易平叹了口气:“南星这小丫头,平时得理不饶人,没理也得狡三分。这回走之前,她那蔫儿不啦叽的样儿,让我有点不放心。我感觉,阿鸣那儿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糟。” 耿先生搭在桌上的手指一紧:“你再跟小晏联系一下。事到如今,我们这边,必须得表明态度。就是外人不理解,我也要让阿鸣知道,让南星知道,在我们心里,他们没错。如果连你我都放弃他们,那这俩孩子这辈子,估计都抬不起头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夜深沉(微修) 山雨欲来。 等待,是最紧张最磨人的时刻。 耿先生把自己关在耿园的行头房里,没完没了地拉着那把大罗汉。 早上那几句惹争议的话,此刻还没公之于众,事态还没开始发酵。乐易平赶紧给晏磊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了事情经过,让他积极准备,趁热打铁,为乐鸣争取更多舆论支持。 晏磊捏着手机,听出一头汗来。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比起凯文白艾薇这边的不作为,国内那头,简直是拼了老命了。 晏磊一口应承下来:“行,乐老师,我马上去安排。” 乐易平不放心问:“南星好么?” “挺好。”晏磊虽然话不多说,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能让人觉得踏实。 以前,乐易平从心里不待见晏磊,觉得他这人,活得从里到外都透着股奴才气。可这会儿,乐易平也顾不上扮高冷了,丝毫不吝啬感激之辞:“小晏,阿鸣那边,幸亏有你啊。大恩不言谢,我们家每个人心里,都记着你的好呢。这些天,你辛苦了。” 晏磊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摆手:“乐老师,您说的哪里话,就甭跟我客气了。” 乐易平话锋一转,冷不丁儿问:“小晏你老实告诉我,除了这个事,阿鸣没出什么别的事吧?” “没有,有什么我能不告诉你们嘛。” “没事就好。”乐易平挂上电话,心一沉,“知道我怕听实话,都不敢说呐” 乐鸣家。 地下室的音响室里,房门紧闭。晏磊捂着嘴,嘀嘀咕咕地,小声把事情给乐鸣讲了一遍。 乐鸣靠在墙边,勾着头,好半天才沉沉叫了一声:“爷爷。” 十岁之后就没再流过泪的人,眼眶蓦地红了。 他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说他没有错的人,是他的爷爷,是丑闻出来之后,他觉得最应该愤怒,他最不敢面对的那个人,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一辈子没有污点的老人。 乐鸣顺着墙无力地滑下去,一屁股摔在地上,有些迷糊。 原来,他没有错啊。 这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最后变成疯狂的嘶喊:“我他妈——没!错!” 他伸出右手,从脑后紧紧抱住头。 没错,他没错。这是他爷爷说的。他爷爷在一场一赔十几亿的赌局上,把筹码押给了他。那沉甸甸的筹码,是一个老艺术家一生的名誉。 晏磊点着根烟,走到乐鸣身边。捏着烟盒的手,碰了碰乐鸣的胳膊。“抽一根?” 乐鸣摆手:“我现在没心情装逼。” 晏磊哼了一声,把烟塞进嘴里,深深装了一大口逼,才问:“是为了她?” 一个男人戒烟戒酒没准还戒欲,这自虐的意志力,一准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在这男人心里高高在上的女人。 乐鸣稍稍缓过来点儿,轻声答:“是为了我自己。” 偏过头,望着晏磊弹落的烟灰,他又说:“她也是为了我。” 晏磊笑笑:“我好像明白,我为什么是单身狗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乐鸣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南星一会儿该等急了。” 晏磊看着乐鸣匆匆上楼的背影,脑子里突然冒出赵忠祥老师的魔性嗓音:“这个三条腿的雄性,正准备去征服一个四条腿的雌性。而这雄性傻逼的身后,却早已经危机四伏。” 晏磊揪心地皱起了眉。 乐鸣的房间里,南星正窝在沙发一角上网。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抬头,被乐鸣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你脸怎么这么白?你俩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乐鸣随口敷衍,整个人往沙发上一横,头枕在南星腿上。 南星俯下身,拿手心在他下巴的胡茬上轻轻磨蹭。她身体的曲线,随着动作轻微起伏。 乐鸣睁大双眼,静静看着她。他没错,那是不是,就可以爱她了? 他悄悄把侧脸贴上她的小腹,又顺着向下亲吻。 南星身体猛地绷紧,急促地喊了一声:“阿鸣。” “唔。”他答应着,翻身跪坐在她身边,把沙发调成半躺的角度。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匀称,不粗糙,也不纤弱。典型的男人手。 这样的手,正慢慢推开南星的衣服。她呼吸加重,睫毛不停颤动。 看着她白皙的肌肤一寸寸露了出来,乐鸣按捺不住,把脸埋了进去。 亲吻,吸吮,甚至是细碎的噬咬。他就像只嗜血的僵尸。在人类的世界,他饿了太久。可他没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大手在滑嫩的皮肤上反复磨搓。乐鸣伏在她身上,声音瓮瓮的:“南星,你怎么那么凉。” 南星微微张开嘴,呼出了她体内最后一口人气。 爱上乐鸣那年,她才多大? 十六岁。 那时的她,还没有成熟到因为欲望而爱上一个男人。 一个缺爱的女孩,傻傻的以为得到了全宇宙最好的礼物。直到乐鸣一点点教给她什么是男人,她才发觉,原来这最好的礼物,居然还有个邪恶的赠品。 南星疑惑过,否定过,也拒绝过。 这次乐鸣出事,她才明白,她的感情仍然彻头彻尾的属于他。可再狂热的感情,也说服不了她的身体。 无论乐鸣怎么暖都无济于事,南星身上越发冷了,僵硬得像个假人。 她的爱和欲分开了。 既然乐鸣爱上的,不是完整的她,那她就只把自己无法被替代的那部分交给他。 身上的人费力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他傻傻地对着南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关掉房间的空调,随手扯下沙发靠背上的一条毯子,笨拙地把南星裹了进去,紧紧搂在怀里。 两人都一动不动,可他身体的那部分,却还没停止变化。她腰被越来越用力地抵住。也许是她自己的身体太凉,即使隔着一层薄毯,腰间那处的温度依然烫人。 南星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原来,你正常的也可以,不需要京剧的刺激。” 乐鸣低头在她头顶啄了一下,无奈憨笑:“别人可能不行,但只要是你就可以。” “如果我不会唱戏,你还可以吗?” 乐鸣也不知道。他想了好久,才回答:“不会唱戏,你就不是你了。” 南星翻过身,手指在他额前的头发里钻来钻去。他出了很多汗,头发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憋的。 她突然问:“你爱我吗?” “爱。”他现在有多疼,就有多爱。为了南星,他甘愿忍着。 “如果我不会唱戏,你还爱我吗?” “” 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问。南星这是非要把他逼到无路可退。 乐鸣亲了亲她的额头:“去泡个热水澡,身上就舒服了。” 南星站起来,打开门,准备去客房洗澡。 “南星,”乐鸣叫住她,“就在我这个浴室洗。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睡。” 南星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我去把换洗的衣服拿过来。” 算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睡觉。 同床共枕,两人却都睡不着。南星是因为时差,乐鸣比倒时差还兴奋。 他们说了好久的话。 乐鸣跟南星讲他喜欢看的电影c小说,还有他家以前的那个爱讲八卦的保姆大妈。南星讲了槐树胡同的街坊c学校的舍友和同学。 南星讲到同学的时候,乐鸣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 南星侧过脸,看着他说:“我们学校,有好多人追我。” 半阖未阖的眼睛猛地睁开,在夜色中又亮又狠。像鹰也像狼。 “别的学校也有。” 他抿住嘴,一翻身,在床上直挺挺躺平,发狠说:“哪孙子啊这都——” 南星依旧用那种讲睡前故事的蔫啦吧唧的语调说:“跟你说了你也不认识。” 乐鸣不再说话。 黑暗中,一只大手放在她的腰上揉捏。 南星伸手,想要推开他,他却把南星的手用力抓住。南星手一缩,他立刻攥得更紧。几番拉扯,南星的手被捏得生疼。 乐鸣生气了。 和南星在一起,乐鸣很少真的生气。南星说分手那天,是他第一次生气。这晚,是第二次。 南星就是要让他生气。她要让乐鸣明白,人不能活在戏里,只照着写好的故事演一遍,爱恨悲喜,结局已定。 无限的可能,数不清的变数,充斥着挑战和陷阱,这才是他们每天要面对的活生生的日子。 他不能要求一个女人按照他想要的方式跟他在一起,他也不能阻止他爱的女人有更多甚至更好的选择。 残酷吧。 真实的人生,比戏要残酷多了。 周遭寂静,只有乐鸣的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 这喘息声就响在南星的耳边,犹如一块粗砺的石子,在一下下打磨着她的心。 血肉模糊。 他的大手抓着南星的手,顺着他柔软的裤边滑了进去,引导着动作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对着天花板一声狼嚎:“南星!” 两人沦陷进一片泥泞。 南星撑起来,想去找点东西帮他清理。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她又躺下,把头枕在上面。 滚烫的体温,浸透汗水的t恤,结实的肌肉,欢蹦活跳的心脏,未息的喘息南星在这一刻,迷失了。 清晨,两个人以一对正常情侣在床上的姿势醒来——乐鸣抱着南星,南星抱着石膏。 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素面朝天甚至还有眼屎。可在他们心目中,这才是对方最美好的形象。 乐鸣拿下巴蹭了蹭南星的一头杂草:“早。” 南星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往他的怀里拱了拱。 手机铃响,乐鸣抱着南星不愿意动。 考虑到他是个残疾人,虽然是临时残疾的,但唯一的那只手在她的头底下,南星只好半睁开眼,迷迷糊糊伸手,从乐鸣那边的床头柜上,摸到了他的手机。 是晏磊。 南星帮他接通,放在他耳边。 晏磊催促:“我买了早点,放在饭厅了。你快点起床,别磨蹭,一会儿要去看医生。” 乐鸣单手伸了个懒腰,边答应边挂上电话。 南星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一脸担心望着他。 乐鸣扣着她的脑袋,把她的脸在他胸口使劲蹭了蹭,笑着说:“没事儿。就是去检查检查,看看能不能早点把这石膏给拆了。大热天的,捂着这么个玩意儿,可真够活受罪的。” 说着,他走进洗手间,直接脱了裤子放水。 南星在外面喊:“你好歹也关个门啊大兄弟。” 乐鸣冲了水,边洗手边说:“没必要,大兄弟小兄弟都不怕你看。” 南星走进洗手间,弯了弯嘴角,帮残疾人挤好牙膏,换来了残疾人身残志坚的一个吻。 洗漱完,南星又帮乐鸣刮了胡子梳了头。正准备脱下他的上衣帮他换衣服,本来一脸享受的乐鸣,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南星好笑:“还害羞啦?你这脸一会儿要一会儿不要的,到底有准儿没准儿?” 乐鸣深深望着她,捏着她的手一咧嘴:“我怕痒。” “那行,你自己换吧,需要帮忙叫我。”南星走了出去,还给他带上门。 乐鸣一只手拉着t恤慢慢脱掉。他转头,镜子里,胸口的纹身正随着胸腔里的心跳微微震动。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真的没错么?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也许是没错。可对南星呢?他一定错了。不然,南星不可能一直不肯真正原谅他。 从更衣室出来,乐鸣手里多了个盒子。 他下楼,径直走到南星面前,把盒子递给她。 南星接过来,打开。 盒子里装着一双凉鞋。红色,线条简单,设计时尚又性感。鞋的一侧,还刻着南星的名字,和一句“我爱你”。 “喜欢吗?”乐鸣问。 南星点头:“眼光不错。” 乐鸣单膝跪在地上,捧着南星的脚,单手费力帮她把鞋换上。“去年在耿园,偷偷看了你的鞋码。今年买了这双鞋,本来打算当生日礼物送给你的,结果怕你脚长大,又加了半码还挺合适。” 晏磊冷眼旁观,心说童话都特么是骗人的。这哪是王子和灰姑娘呢,这分明就是一只狗和他的主人。 乐鸣瞥见晏磊嫌弃的眼神,解释道:“我一只手,是笨了点儿。” “不是,”晏磊赶紧说,“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用嘴叼着,能快点儿。” 乐鸣:“汪” 乐鸣看个医生,跟结婚一样,车库里开出去整整一个迎亲队伍。 晏磊负责指挥调度,开道的,引开狗仔的,假的,真的,还有保镖的。 看似风光,可真要是跨出个门槛都得如此大费周章,这跟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人去楼空。 南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没有了乐鸣的房子,突然变得很大很空。这牢房,也从双人间,变成单人间了。 脚步声从车库的方向响起来,南星战战兢兢从沙发上站起身,回头看,晏磊推门走了进来。 晏磊走到餐厅,从餐桌上拿起半块三明治,一口塞进嘴里,又倒了杯咖啡,走到南星身边,边嚼边说:“你怎么不吃点东西?” “不用了。” 晏磊把嘴里东西咽了,坐在南星对面,郑重其事说:“耿先生那边,估计要不太平了。” 南星走的时候,耿先生的举止就有些反常。这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出什么事了?” 晏磊把耿园早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南星。 南星眼睛一眨不眨听着。对于一个从出生开始,就在这一行里爬着长大的孩子来说,耿先生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南星比晏磊要更清楚。 耿先生是为了乐鸣,也是为了她。 南星闭上眼,出事不要再出事了。她担心耿爷爷和师父,担心乐鸣。他们呢,一定也很担心她。 她心里乱糟糟的,望着对面的晏磊问:“你不跟阿鸣一起去医院吗?” “不去,我一会儿还有事。”晏磊犹豫了一下,“我们这边,得配合耿老爷子,提前发表声明。” “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南星深深吸口气,越快越好,只希望能早一点击碎那些攻击乐鸣的谣言。 她点点头:“大叔,需要我怎么做,你直接告诉我就行。” 晏磊走了以后,让人买了不少菜送回家。南星边煲牛排骨汤,边在家等乐鸣。 家?她对家的记忆,还停留在五岁以前。 可现在,只要跟乐鸣呆在一起,她就会产生一种有家的感觉。 乐鸣从医院回来,喝着南星煲的汤,吃着南星炒的菜,就着南星蒸的米,兴冲冲跟南星汇报:“医生说我骨骼清奇,断了的骨头停不下来疯长,这石膏,下周就可以拆了。” 南星撇撇嘴:“你少蒙我,这都是医生说的?” “嗯。” “骨骼清奇,英语怎么说?” “”乐鸣只管咧着嘴笑,“就是那个意思。我恢复得比别人快,胳膊长好,就可以开始复健训练了。” “你别大意。” “放心吧。”乐鸣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若无其事说,“南星,你该回去了。” 南星盛汤的手一滑,汤勺当的一声掉落。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迷糊问:“什么?” “我这儿真没事。你都看见了,也就放心了。回去吧。” 南星一仰脸,一瞪眼:“我不走。” 乐鸣故意高声说:“别让我生气啊。” 南星彪悍地一推碗:“你吓唬谁呢。” 乐鸣擦擦嘴,把餐巾往桌上一丢,拉着南星到客厅沙发上坐好。“爷爷那边” “我听说了。” “你先回去,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就回去。爷爷那么大岁数了,我怕有人说话不好听,他听了再气坏身子。” 南星马上说:“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发表那个声明。还有个什么电视台的专访,做完我就走。” 乐鸣没表态,只是侧过身,默默看着南星。他自己有什么事都能扛,可他看不得别人因为他受一点委屈,做出丝毫的牺牲,尤其是那些本该由他保护的人。 他问:“你想好了?” 南星笑了,双手捧着他的下巴,把脸凑近,轻轻吻住他的嘴。 想好了。 上次你从耿园走的时候,还问我是不是不管你了。 说这话的时候,看把你给气得,恨不得把一嘴牙嚼吧嚼吧咬碎了。 我不会不管你的。我欺负你可以,可我看不得别人欺负你。 乐鸣的手按在她柔软的脖颈上,唇舌热气腾腾地缠了上去。 一边是分别在即的不舍,一边是孤注一掷的坚决,这个吻纠结又长久。 如果这是场博弈,那总归是霸道的一方赢,心软的一方输。 南星输了,两眼亮晶晶对着他,胸口起伏,想哭又想笑。 乐鸣把下巴硌在她颈窝,在她耳边说:“真想现在就娶你。” 南星伸手揉着他后脑勺的头发。 他说:“回去吧。你走了,我就按磊哥他们的剧本走;你不走,我可就自己随便发挥了。” 南星推他一把:“你想干什么?” “那些人说我什么,我都认。” “乐鸣你疯了?”南星声音都变了。 “你想好什么了?你就那么怕我不出名了,不优秀了?为了不让我摔下来,你宁愿牺牲自己给我垫着。等将来,我好了,你配不上我了,你就离开我,这就是你想的,对不对?”乐鸣跟她对视,“一个真正愿意跟我过一辈子的女人,就应该不管我什么样,她都能接受。我好我坏,出色或平庸,在台上还是台下,对她来说,那都是我。” 女人什么时候最愤怒? 那肯定是被男人指出她的错误,而她又无力反驳的时候。 因为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错了。 南星一直想着怎么帮乐鸣,却忘了他的脾气。就他那能踢死一头倔驴的臭德行,击垮他的,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一定是他的亲人c爱人。 女人词穷的时候,就开始不讲理:“耿爷爷是梨园泰斗,比我高不只十万八千个档次。他一站出来,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干脆一脚把我踢开,还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干什么?真虚伪。” 乐鸣被她气得不轻,拿起手机拨出个电话:“磊哥,你准备一下,一会儿把南星送走。” 南星飞快地上了楼。 南星走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默默出门上车,一个站在门口看着。 车子开走,南星面无表情地安静坐着。 一片树叶沾在车窗上。它不是枯叶,还是绿的,不知为什么,就从树上掉落下来。它没有眼,辨不清方向,没有嘴,不能求救呐喊,也没有手,连挣扎一下都不可能。 瞬间就被风吹走。 命运就是这样,有时重得像山,有时又轻得像一片落叶,谁知道下一秒会是什么模样。 南星隔着车窗,顺着盘旋的公路往上看。乐鸣家门口,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晏磊从来不多话,可这会儿,也忍不住说:“你刚一来,阿鸣就已经决定把你送走了。就是你去洗澡那时候,他发了挺大脾气,怨我瞒着他把你接来。” 南星说:“他发脾气干什么?你也是为了他好。” 晏磊笑:“让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点委屈。反正你别怪他。他发脾气,还不是因为他舍不得你来,更舍不得你走么。” 南星的眼神柔软起来。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跟乐鸣纠缠了这么久,这居然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乐鸣是真正在乎她的。 可命运如此,别人表达在乎的方式,可能是“我爱你”,或者“嫁给我”,而乐鸣的,却是“放你走”。 她说:“我不怪他。” 晏磊回去的时候,乐鸣正坐在门厅,对着那双南星没有带走的凉鞋出神。 他问晏磊:“送走了?” “送走了。”晏磊扯开话题,“回来的路特别难开,刚堵得跟坨屎似的。” 乐鸣笑:“那你怎么没放水把自己冲下去?” “你小子。” 乐鸣振作精神,往楼上走去:“一会儿叫他们过来开个会,再把明天要说的稿子过一遍。” 晏磊答应了一声,又问:“阿鸣,你没事吧?” “没事。” 只是觉得亏待了南星。每次她来,他都没能带她出来,像正常男女朋友那样,逛逛街吃吃吃饭。也许南星不会介意,可她介不介意,跟他有没有能力给,是两码事。 乐鸣走到二楼,从护栏往下探着身子说:“哦,对了。我想起一件事。那天我胳膊被打伤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乔了。” 那晚,当乐鸣在车里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有车灯闪过,他看到一个少年跑过来的身影。只是一晃,他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南星走之后,他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包括那个少年的身影。 晏磊皱眉:“是他?” 乐鸣却摇头:“不会是乔。他那怂样你也见了。他知道如果他打我的主意,凯文和我妈一定饶不了他。他不敢。” 但是,他一定知情。 乐鸣大步走进琴房。 纽约的正午,依然是单手的乐章。 耿园。那《夜深沉》横刀立马的京胡声,响彻夏夜高悬的天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十年 第二天,乐鸣接受了《纽约时报》记者的电话专访。他声明自己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错的是如今还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那只吸血鬼,以为咬他一口,他就会成为一样的鬼魅。 他的律师也站出来宣称,这件事警察已经介入,他们一定会通过法律手段,把所有栽赃陷害c肆意抹黑的罪恶之源找出来,让那人受到法律制裁。 因为乐鸣的医生坚持最早下周才能拆掉石膏,结果,事先定好的电视访谈,被他的公关团队推迟到了下周。 乐鸣自始至终不同意把他手臂受伤的事公之于众。比起丑闻,他更在意的是不能弹琴对他造成的影响。 当记者问到他在中国的那个京剧演员女朋友时,乐鸣没有一丝犹豫,立刻答:“我没有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凯文边吃早餐,边看手机上《纽约时报》推送的新闻。他放下手机,转头对坐在身边的白艾薇揶揄,“鸣都那么大了,怎么还没学会爱一个女人?” 白艾薇也在看这则新闻:“他这么做,是对那女孩最大的保护。” 凯文擦了擦嘴,轻轻捏着白艾薇的下巴,目光温柔看着她:“有的女人,你对她太好,她反而不会领情。” “是么?”白艾薇跟他对视,“为了往你的战壕里输送新战友,我去加拿大照顾本杰明的老婆和他们新出生的孩子,给人当了一个月的老妈子;陪着贝斯那婊/子去维加斯发疯,喝酒喝到吐;跟你们董事长一家去滑雪,太累伤了腰。这,算领情么?” 凯文把人按在怀里吻:“别这么看着我,我怕我会忍不住弄疼你的腰。” 白艾薇伸手搂住他的后背:“阿鸣的事,你也该管管了吧。” 凯文顿住,松开她笑了:“我们在这行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懂得,丑闻就像是个泼妇。她在气头上,你说什么她都会歪曲放大。你没办法对她喊停,只能等她发泄完,自己平静下来。” 白艾薇脸色不太好看:“所以说,你是真的撒手不管了对么?” 凯文揉着她的肩安抚道:“我是不会放弃鸣的,但他实在太叛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个教训,让他怎么离开的,还怎么回来。亲爱的,我觉得是时候和你讨论一下教育理念的问题了。一个听话的孩子,从来都不是家长唠叨出来的,而是他们在外面碰壁吃亏之后,自己做出的选择。”说完,他吻了一下白艾薇的额头,走了出去。 白艾薇有些无力地望着凯文的背影。 凯文这意思,乐鸣的事,他不但自己不想管,连白艾薇这个当妈的,也不让插手。 客厅里,乔匆匆忙忙追上凯文,喊说:“爹地!” 凯文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宽敞的大客厅里,乔这个大块头身上均匀地洒着一层阳光,像极了一个裹了层焦糖的巨型面包。 他忍俊不禁:“乔,你十六岁了,不能再叫我爹地了。你要叫爸爸。” 乔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直接说:“下个月音乐节,我想跟指挥家乔治穆德合作演出。” 凯文听完后看了眼手表,语气虽柔和,却容不得半点拒绝:“乔,爸爸急着出门,这些以后再谈。这个时间,你应该洗好手坐在餐桌边才对。” 司机把车开了出来。凯文拿起外套推门出去。 乔失落地转身,跟站在他身后的白艾薇四目相对。 乔治这个名字,触动了白艾薇敏感的神经。 古典圈子里,乔治的地位在那儿摆着,能跟他合作,就意味着一个乐手到一个音乐家的成功蜕变。虽说乔治对于演奏者非常严苛甚至挑剔,可他对乐鸣却有种无以言表的偏爱。在凯文背后的这些孩子里,一直跟乔治合作的,只有乐鸣一个。 白艾薇问:“怎么突然想跟乔治合作了?” 乔低下头:“不要你管。” 白艾薇仍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好半天才说:“去吃早餐吧。” 乔被白艾薇看得浑身发毛,大声嚷嚷:“我不想吃!” 白艾薇还想再说什么,乔已经跑上了楼。 乐鸣家。 白艾薇买了不少东西,让晏磊帮她一起提进去。她边放东西边说:“磊子,这也太不方便了,还是得找个保姆,不然你也累。” 晏磊点头:“再等等吧。这才刚开了一个助理,趁打扫卫生在阿鸣房间里偷偷乱翻。” 他说着,抬头冲楼上扯着喉咙喊了声:“阿鸣” 乐鸣半天才从护栏上探出脑袋:“我当出什么事儿了呢。这不是,‘质子’么?” 白艾薇怒道:“怎么说话呢。” “不是么?我人都跑了,我自己妈还搁他那儿死心塌地跟着他。这不叫质子叫什么?” “你懂个屁。”白艾薇扶着腰慢慢上楼,走到乐鸣身边,拉着他的手左右看看,“胳膊好点了么?” 乐鸣问:“你腰怎么了?” 白艾薇没搭茬。 “阿鸣问你话呢,你腰到底怎么回事?”晏磊站在楼梯上,关切又焦急地望着白艾薇。 “没什么,滑雪摔了一跤,扭着了。” 乐鸣哼道:“是为了凯文吧?” 前一阵子,凯文在公司的左膀右臂被对手不动声色地砍掉,他的地位岌岌可危。为了保住在公司的位子,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拉拢一拨新的亲信。他在公司被人盯着不好动作,白艾薇走太太路线,成果倒非常显著。 白艾薇气得指着他:“你个白眼狼。” 她下那么大功夫帮凯文,还不是因为乐鸣刚背叛凯文就出了这档子事,她想让凯文看在她的面子上,再拉乐鸣一把。 楼梯上,晏磊微微仰着下巴,沉默地对着这母子俩。 白艾薇转身问晏磊:“他那手,医生怎么说的?” “一切正常,下星期就可以拆石膏,然后开始复健训练。” 白艾薇对着乐鸣叹了口气:“手受伤的事,凯文还不知道。我来就是要跟你说一声,凯文还没彻底对你失望,只是想给你个惩罚让你吃点苦头而已。” 乐鸣说:“妈,我是不会回去的。” 白艾薇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晏磊也在一边帮腔道:“阿鸣,现在不是你争这口气的时候。凯文松口愿意帮你,这事就好办多了。你现在势弱,不屈不挠什么的,咱得先往后放放。” 看晏磊站在她这边,白艾薇稍稍放心,对他说:“磊子,幸亏你没跟着阿鸣一起糊涂。这孩子脾气像他爸,比驴都倔,你平时多劝劝他。趁这一段时间工作停了,让他抓紧时间复健。凯文那边,我先把受伤的事瞒着。等他手不用吊着,看不出来了,就让他去跟凯文服个软。” “好。”晏磊沉声答应。 “好什么好?”乐鸣说,“妈,你能不能别把凯文当成救世主?他要真是救世主,为什么有事还得让自己老婆冲在前面?你也不想想你的腰是怎么伤的?” 白艾薇没等他说完就直接下了楼。 “哎,”乐鸣跟着往楼下跑,“你去哪儿啊还?” 他一把拉住白艾薇的手:“你今天就住在我这儿,有什么东西要拿,让磊哥明天替你跑一趟。妈,你不能回去。” 白艾薇不耐烦说:“松手松手。你都不听我的,凭什么让我听你的?” 乐鸣松开手,即刻又从背后单手搂住白艾薇的腰。“十多年了,你是为了我嫁的凯文,凯文因为我娶的你,这事我一直都明白。你别犯傻,没有我,他还能疼你么?” 白艾薇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当初,她为了儿子的前程,跟一个她从来没爱过的男人结了婚。而且她心知肚明,那男的也没有很爱她,他爱的,仅仅是她儿子的音乐才华而已。而这场不以爱为基础的婚姻,居然维系了超过十年。她是个功利心很强的女人,反正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就不会觉得委屈。 时间好像这么一眨眼就过去了。这一刻,她的儿子跟她前心贴着后背,俨然成了一个大男人。白艾薇这十多年来头一次,委屈了。 乐鸣已经很久没跟自己的妈如此亲密过。从很小的时候,白艾薇和乐易平不停争吵开始,他就渐渐跟父母变得疏离。 对这个女人,乐鸣一方面非常抵触她表达爱的方式,一方面,又会因为她为了爱他而做出的牺牲感到痛苦。 这十多年来,乐鸣没有一次因为白艾薇的牺牲感激过,他只是不停地埋怨自己,没有强到足以让白艾薇停下来。 很多时候,爱比恨,要更沉重,更让人心累。 他硬硬的胡茬蹭在白艾薇的鬓角。“妈,就因为你,我也不能再回凯文那儿去。我得看着你过上你自己的人生。” 白艾薇的泪水已经不着痕迹收起。如果不是脸上的泪痕,甚至没人能看得出,她曾在刚才的一瞬间脆弱过。 铁石一般的心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她不图儿子的感激,不需要别人的赞美。乐鸣c乐易平c凯文,还有晏磊,这些男人都恨她也没关系。她始终没忘,她活着的目的,不是做一个好母亲,而是让儿子成为一个空前绝后的巨人。 她拽开乐鸣的手,把两颊擦干,整了整头发,走到门口,换上鞋,拿起手袋。她没有回头:“阿鸣,我在凯文那儿等你回来。” 门被打开。门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夜色潮湿又清冷。 白艾薇的车停在大门口。路灯的光把她走出去的身影映在每一滴雨滴上。这些雨滴又迅速汇集到地面,形成一个畸形的,不停变幻的影子。 乐鸣冲出去,对着雨幕嘶吼:“妈——” 白艾薇高跟鞋的声音纹丝不乱。 晏磊撑着伞出来,把伞罩在乐鸣头上。他轻拍乐鸣的后背:“拿着,你的石膏不能见水。” 乐鸣接过伞,望着前方亮起的车灯,闷声说:“磊哥,没能帮上你,把我妈留下来。” 晏磊没所谓摇头:“算了,你也别太难受了。一个女的能跟一个男的在同一张床上睡十年,你想想,这能叫没感情么?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车引擎响,晏磊大步走了过去。 他敲敲白艾薇的车窗。 车窗落下来,晏磊弯下腰说:“白姐。” 白艾薇抬眼对着他,语气坚决又冰冷:“磊子,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离不开凯文。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是他,也不会是你。” 晏磊笑笑:“你终于肯给我一个准话,这也算是对我好了。不过我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个。”他回头看看还站在门口的乐鸣,又对着车窗里的人说,“阿鸣说,他被人打伤的那天,看见乔了。” “乔”白艾薇若有所思重复。 “嗯。你回去对那小兔崽子多留点心。”晏磊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玻璃瓶,递给白艾薇,“这是我妈上次给我带的药油。你那腰,先热敷,然后把这个抹上去,多按摩一会儿,出不了一周准好。” 白艾薇安静看着他。 晏磊把药瓶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车子开走。车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在雨夜里格外刺耳,仿佛在磋磨着人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太上皇 耿园。 京胡声打破了园子的沉闷与压抑。 出版社的人过来送样书,乐易平把人迎进前院的客厅。 那人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在案头,小心翼翼打开,两根手指轻敲在上面:“耿先生改的旧戏和编的新戏,所有的都在这里头了。这是dvd,这个,是电子版本。哦,还有图册。” 乐易平一页页翻看。 “乐老师,您瞅瞅,国画大师画的丹青作封面,杨老和黄老十三位老先生写的序,央美胡教授做的设计,无论封皮c图册,还是内页,全是最高规格,就连印刷和纸张都丝毫不含糊。” 乐易平不住点头:“费心了。” 那人又抽出另一本:“《京剧百年人物》,里面对耿先生的评价,一早就给您过过目了,剧照也一张没落。” 乐易平把两本书摞好,一个劲儿跟人道谢,因为跟那人相熟,又说:“我爸出了那档子事,我还琢磨,他的书兴许会被压着出不了了。” 那人直摆手:“实话跟您说吧,出书的时候,是有点阻力。可他们也不想想这位是谁?这可是咱耿爷。在这行里,想跟他过不去的,都没他那辈分;跟他老人家一个辈分的,又有谁愿意跟他过不去呢?不过,耿先生这次可真敢说,就是——”那人凑近了,“大家伙儿都不敢听呐。” 乐易平叹气,摇头。 那人起身:“我去看看耿先生再走。” 乐易平赶忙拦住:“我爸现在,谁也不愿见。我这儿过意不去了,本该留你吃顿饭的,可家里现在人仰马翻的,不成个样子,你看” “诶,跟我就甭客气了。”那人笑着往外走,想想又回头问,“老先生那儿,情绪怎么样?” “情绪倒是没什么,只是他岁数大了,一有事儿,就喜欢怀旧,这不,成天的抱着八爷那把胡琴不撒手,也不听人劝。” 那人安慰道:“您这一边儿是父亲,一边儿是儿子,两头操心,可得保重身体,把心放宽点儿。耿先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你我面前那些跨不过去的坎儿,对他老人家来说,那也就是一抬脚的事儿。” 乐易平点头称是。可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隐隐担忧。现在的环境,跟过去不同。如今是网络时代,八卦丑闻,可是网上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万一被有心的人利用,雇水军制造事端,给梨园界施压,这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乐易平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网上出现了不少反对耿先生的言论,甚至多年前李x江儿子的那桩旧案,都被人翻出来又轮了一回,跟乐鸣耿先生的案例放在一起分析论证。 耿先生的性向也成了网上热议的话题。一辈子没有成家,没有绯闻,收养一个徒弟作为儿子传宗接代,比女人更懂女人,这些,都成了屏幕背后那些或穷极无聊,或别有用心的键盘侠们捕风捉影的证据。 经不起考验的,从来都不是人性,而是一个人的真心。 那些跟耿先生一起走过动荡年代而惺惺相惜的老一辈艺术家们,一生中早已经见识过父子师徒之间的反目,朋友的疏离和陷害,至爱的背叛和出卖,又有谁会多说一句?反倒是一些想要出名想疯了,却苦于没有门路的小人,死命地抓住这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借题发挥,妄想踩在巨人的头上而一夜成名。 比如有位副主编在专栏中批评:“男旦虚凰假凤,内乾外坤,是历史和文化畸形的产物。戏剧的舞台形式已经落伍,想要得到传承,必须摒弃这些本就不该在当代存在的糟粕。” 一句话,把一位历经绝望蹉跎,却仍然视舞台为生命的老人的一生,就这样不留情面地否定了。 耿先生看完后淡然一笑:“这位,可是老相识了。” 这人叫柳书成,当年因为用同样的文体,文绉绉地攻击过耿先生,还被乐鸣在他后脑勺拍了几板砖。 这位柳书成先生,虽然勉强称得上是个文人,但却沾染了不少社会上的劣习,一贯爱投机取巧,趁人之危,人品跟身边众人都格格不入,在杂志社一直不太受重用,大半辈子过去,好不容易混上个副主编,却被丢到一个快要停掉的刊物,人生颇有些不得志。 可就是因为专栏这篇文章,柳书成终于等来了他人生的伯乐。一个规模挺大的文化传媒公司,想高薪聘请柳书成作ce一。 英语不好的柳书成,每天纠正ce一这仨字的发音,26个英文字母,他终于念对了二十六分之三。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月后,他把杂志社的工作交接完成,便兴冲冲离了职,西装革履到新公司办手续就任。 清新可人的小秘书把他领到一间豪华的会客室,给他倒上新煮的咖啡,笑眯眯说:“柳先生,请您稍等一下,老板要见见您。” 老板?柳书成眼皮一跳。 “老板轻易不来一次,这次,可是专程为了欢迎您回来的。真不用紧张,老板人很好。” 柳书成受宠若惊点点头,贼眉鼠眼目送小秘书踩着高跟鞋扭着屁股出了门,顺手端起咖啡杯咽了一口,“嘶——”,嘴里烫掉了一层皮。 不一会儿老板进来,一身便装,三十出头,看着精明干练,倒是没什么架子。 两人握了握手。 老板说:“柳先生。” “柳书成。” “快请坐。” 这老板特别能说,老婆孩子学区房,把柳书成聊得都忘了嘴里刚秃撸掉一层皮,可好半天过去,人就是只字不提公司。 柳书成惴惴提醒:“那ce一的工作” “啊,”老板顿了顿,神秘道,“柳先生,王平你知道吗?就是那个知名的媒体人。他上星期已经答应,下个月一号来公司走马上任。他要是来了,就是公司最年轻的一任ce一。” “那我——”柳书成冒了一脑门的汗。 “你呢?我还没想好,等我问问hr,看看公司还有没有什么空缺。” 柳书成迷迷糊糊盯着那人瞅了半晌,总算明白过来一点儿,气得声音发抖说:“不是,你什么意思,耍着人玩儿呢是吧?” 老板神色泰然,笑眯眯地拿手机发了条短信,浑身上下都透着任君观赏的不要脸。 过了没多久,门被人推开。老板赶紧站了起来。原来,老板背后,还有个更大的老板。 大老板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他径自走到大班台前坐下,一手放在桌上,习惯性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半笑不笑对柳书成说:“老柳,货到地头死,这道理,你不明白?” “啊。”柳书成不由站起身,又猛然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这公司他之前调查过,可公司网站上那些名字,跟实际出钱的金主,其实是两码事。 太大意了。这臭小子,不就是那谁的孙子,如今正在风口浪尖的乐鸣嘛。 乐鸣见他的反应,扬起下巴说:“磊哥,这孙子记性不错,想起来了。” 刚跟柳书成侃得口沫横飞的“老板”晏磊,伸手比了个八:“十年前,你一副眼镜就八千。我们赔你两万医疗费还不够,眼镜是你自己弄掉的,也得我们赔。你说就你这张老脸,值当戴那么好眼镜么?人眼镜生产商要是看见你这买家秀,指定不乐意做你的生意。” 柳书成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现如今工作也丢了,再找的话,想当个副主编也难。 怪他,被ce一这三个英文字母冲昏了头脑。他回头指着乐鸣和晏磊:“你们,你们别欺人太甚!” 乐鸣一拍桌子一瞪眼:“就欺负你了,你怕不怕?” “你他事儿可不能做绝喽。”柳书成指了一遍会客室里的人,气得摔门离去。 乐鸣和晏磊相视一笑。 “磊哥,这公司怎么样?” “不错。”晏磊扶着大班椅,“其实你用不着为我做这些。” 乐鸣摆手:“跟我还客气?” 这公司,是乐鸣早就为晏磊准备好的“退路”,早年是个不太成器的小娱乐公司,后来由乐鸣注资,先后并购了几家行业内的竞争对手,规模越来越大,公司也越来越成熟。 乐鸣看得出来,晏磊迟早会走。从前的晏磊,话少,本分,不跟别人交心,也绝不多管闲事。但对待一份值得长期干下去的工作,这才是最合理的态度。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晏磊不知不觉越了线。他为乐鸣所做的一切,早已不能用一份工作去定义。他牺牲的,不仅是时间c精力,甚至是感情。日复一日的不计得失c设身处地,即便亲兄弟之间,又有几个能做得到呢?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一个人没把工作当成工作,不论是干得太好还是太差,都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不想再干下去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晏磊去意已定。上次白艾薇向他表明态度,让他死了心,他更是留不住。 十年,就是养只狗养只猫,也早该有感情了。晏磊觉得,给他一间公司并不算多。他只是舍不得走。 他是个尽责的助理,凡事都要站在老板的角度多想几种可能,再选择最佳方案,每天也总是会细心观察老板的情绪,揣摩老板的心理。时间长了,驾轻就熟,无论是对白艾薇,还是对乐鸣,他看得越来越多,理解得也越来越透。 铁汉柔情,晏磊每次面对着这母子俩,心都会隐隐作痛。如果这是种职业病,那么助理晏磊,可病得不轻。 他把自己的感情一点点融进这母子俩的生活,渐渐地入了戏。他明白自己不能跟着这俩人一起沦陷,可想要抽身,那感觉就像是在抽筋剥骨。 眼下,乐鸣交给他这个公司,就等于向他挑明,他随时都可以走。 他明白乐鸣这是为他好,离开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只有一个感觉,他完了。一出他演了十年的戏,就这么散场了。不仅仅是空虚和失落,而是人生的终结。 晏磊压抑着心里无法言说的情绪,垂着手说:“阿鸣,你记住,无论走到哪儿,你磊哥,都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乐鸣沉声说:“磊哥,我从来没把你当朋友看过。” 晏磊抬起头。 “你就是我亲哥。”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闷闷的嗓音。两人手臂交错,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又相互用力拉了几下。 乐鸣笑了:“走,去看看爷爷。” 一场秋雨一场寒。 倒霉催的柳书成没带雨伞,被浇了个透湿。刚走到楼门口,只听后脑勺上一声钝响,他都没来及疼,就躺在了地上。 身后的人穿着厚重的老式雨衣,干净利索地把半块板砖扔进树池子里。 柳书成伸手摸了把后脑勺。手上全是血。 他吓得嗷嗷乱叫:“救命啊!我,我报警!” 穿雨衣的人没回头,撂下一句:“随便。” 柳书成脸色一白,终于闭上了嘴。 是个女人。 他欠的风流债不少,女人可没少得罪。为了躲那些女的,他连手机号都换了好几个。这要是闹起来,不但老婆没了,工作不好再找,说不定,吃官司赔钱的,还得是他自己。 只能自认倒霉。 耿园书房。 耿先生端坐在书桌前,一页页翻着那本《百年人物》。上面的每一个人名,他都要认真端详半天。这个老生,去了。这个是武旦,也没了。还有这个,少年成名,后来流落海外,断了音讯。 终于,他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连定钧。 连八爷。 耿先生拿手指轻轻拂过这三个字。曾经的发小,一辈子的老友,如今,变成了书上的三个字。 他眼眶热了。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活了太久。漫长的岁月里,他送走了他的父母c师父,送走了他爱的那个人,送走了一个个挚友。一次又一次的分离,并没有让他变得麻木,反而愈发令他揪心。 可他又怕自己活得不够久。在还没只剩下一个名字之前,他有大把的事情要做。 老先生把书往桌上一推,急匆匆走了出来。 他站在走廊上,对着赶上前的乐易平问:“南星呢?” 乐易平说:“南星在学校,今天有考试。” “考试才几个小时,你问问她,这戏还学不学?” “爸,你也得让孩子休息休息。” “休息?等我长眠了,她再休息也不迟。”老先生紧抿着嘴,发起了脾气。 乐易平杵在那儿,对着这固执的老头,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 天下着雨,乐易平自己又走不开,只得跟他的博士生谭松打了个电话,让谭松开车,把南星接过来。 谭松只有24岁,是乐易平最年轻的博士,小伙子人品过硬,因为经常帮乐易平跑腿,跟南星挺熟,又会开车,长得也魁梧。在这样的雨夜里,让谭松护送南星回来,乐易平比较放心。 南星坐在车里,静静看着手机。 谭松边开车边问:“你刚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害我在你们宿舍外面被一拨又一拨女生围观。” 南星仍低着头看手机,好半天才耸肩笑笑,算是回应。 “诶,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话都不跟我说,跟你友尽了啊。”谭松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一把抢过了南星的手机。 南星这才答:“科幻小说。” 谭松把手机还给南星,轻声笑了。 南星问:“你笑什么?” “笑你跟我想的不一样。”谭松扭过头,笑容还挂在脸上,“跟你在一起,总有惊喜。” 南星并没有接着问,她在谭松的想象中是什么样。这让谭松有些失望。 他匆匆看了南星一眼。车里昏暗,她的脸浸在一片阴影之中。这让她看起来没有平日那么锐利,而是多了些柔软和脆弱。 男人都想当英雄。这样的南星,激起了谭松的保护欲。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酸又一阵甜。 车子快开到耿园的时候,南星把手机收了起来。 谭松没话找话问:“你喜欢科幻小说?” “嗯。” “你觉不觉得,地球其实是外星人的监狱。有谁在他们那儿犯了事儿,就被流放到地球上,只能等他们那儿有人来接才能回去,用这招防止越狱。” 南星:“” 博士的脑洞,果然 谭松继续:“活得长的,是犯事大的,就像你家‘太上皇’那样。你一定是在你们那儿不好好给领导唱戏,领导怒了,就罚你在地球上天天唱,练好了才准回去。我呢?绝对是弱智加学渣,翘课挂科,拉低了全星球的平均分,所以罚我在地球上上十八年学还未完待续。还有,那些有好几个娃的,肯定是在他们自己星球欺负过小孩儿的。那些铲屎官,准是虐待小动物了” 南星打断,手指着前边说:“到了到了。” 谭松把车停在耿园门口,和南星一起下了车。 风住,云散,雨停。 耿园里,被雨水冲刷过的黛瓦粉墙c雕栏流丹,显得格外清透。 假山前,谭松一把拽住南星,小声提了个醒:“诶,别说我不关心你啊。听乐老师说,你家太上皇刚发脾气了,好像是怨你没回来接着学戏。你当心着点,别顶嘴知道么?” 南星点头:“知道了。” 谭松贱贱的:“乖啊。” 一个人影突然从假山后闪了出来。谭松一愣,抓着南星胳膊的那只手还没顾上松开。 南星瞟了那人一眼:“每次都用同一招吓人。” 那人不讲理说:“我爷爷是太上皇,那我好歹也是个太子,你一平头老百姓,我吓你怎么了?” 说着,他看向谭松,伸出右手说:“我怎么看你眼生?” 谭松这才松开抓着南星的手,刚要握上去,对方把手又收了回去。 悬空的手无处安放,谭松只好摸了摸鼻尖,讪讪道:“我叫谭松,是乐老师的博士生,刚博一。咱俩还没见过呢。你是乐鸣吧?” 对面的大高个儿黑着脸点了点头。 谭松的目光,落在乐鸣吊着的左手上。 乐鸣恢复得不错,但医生却一再叮嘱,最开始尽可能还是把胳膊吊起来,可以减少肿胀和疼痛,只有在外面不方便的时候,才能暂时把胳膊垂下来。 谭松问:“你这手,还好吗?” “少打听。再多问一句我就灭口。” “”谭松被噎得说不出话。 这天是没法聊了。谭松用仅剩的那一点涵养,勉强笑笑说:“天不早了,我先走了啊。” 乐鸣点头:“行,你们博一不是课挺多的么?你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点儿,少操闲心,省得到时候毕不了业。” 谭松背过身,忿忿叹出口气,推开沉重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南星跟着追了出去。 谭松坐在车里,脸色挺难看。 南星开门上车,拿起车上的一瓶纯净水,帮他拧开盖子,递了过去:“用你刚才那理论分析分析,像这种拽得跟二五八万一样的,到底在他们那星球上犯的是什么错?” 谭松没心情开玩笑,顶着一张怨妇脸说:“天天帮导师跑腿打杂,还得受他儿子挤兑,这博士让我给当的,也太失败了。南星,你最好离他远点儿。这样的富二代,专横跋扈,根本配不上你这样的好女孩儿。” 南星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谁说不是呢?你喝口水,消消气。” 谭松灌了一大口水,在美女面前也不能表现得太过记仇,只得无奈说:“行吧。” 南星推开车门说:“那你赶紧回家吧。” 谭松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会儿神,突然打开车门,冲外面低声喊:“南星——” 南星转身。 谭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们是不是还在一块儿呢?” 南星不想跟不相干的人解释那么多,只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台阶。 谭松眼神一暗。如果一个女的想跟他好,肯定早就痛快否认了。 南星走下台阶,按着车门说:“你大晚上的,还冒雨接我,辛苦了,又因为我受了这么大委屈。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吧。” 这样客套而疏离的语气,让谭松更加心灰意冷。他摇摇苦笑:“算了,横竖也得是我掏钱。” 南星听了,眯起眼笑起来,挥挥手说:“小心开车。” 车子开走。南星推开耿园的大门。 红漆木门上,水珠扑簌簌滚落。假山上新起了一层青苔。地上,是一片片雨打的落叶。 乐鸣在假山边坐着,胳膊吊在胸前,头靠在假山石上,仰脸望着天,不知在想什么。 南星从他身边经过,他闷闷开口:“我还以为你跟他走了呢。” 南星被气乐了:“多废话啊,我还得回来跟爷爷学戏呢。” “你俩是怎么回事?”乐鸣语气酸溜溜的。 南星哼了一声:“你一个没有女朋友的人,管别人闲事干什么?” “你”乐鸣突然收了声,深深地望着她,像只可怜的大狗。 南星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一个时时处处都为她着想的男人,却因为“不是女朋友”这句话,自责到现在,生怕这句话伤了她的心。 她不该用这个怼乐鸣的。 她和乐鸣并排坐下,歪头看他,轻声说:“喂。” 乐鸣身体向她这边转了个角度。南星舒服地把头枕在他的胸前。 乐鸣伸手把南星搂进怀里,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低声说:“南星,我那句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我怎么可能我,只想告诉你,爷爷和我爸疼你,我也一样疼你。” 一向伶牙俐齿的人,变得笨嘴拙舌起来,还挺可爱的。 南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抚摸着他吊着的手臂,问:“现在怎么样?” “好多了。” “爷爷和师父知道了?” “瞒不住,都跟他们说了,就说得轻点而已。” “他们又要难过了。” “是啊,我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货。” 南星唇角挑起来,手指轻轻柔柔地揉捏着他的手臂。曾被石膏封了三个月的手臂,如今变得格外敏感,乐鸣的呼吸渐渐粗重了起来。 他低下头,轻轻咬住了南星的唇瓣,不经意间不断加力研磨。 南星吃痛,又不敢喊出声,反手紧紧拉住他肌肉隆起的肩头。 她越是克制,乐鸣就越觉得刺激。他霸道地撬开她的唇齿,吻得愈发凶猛而热烈。那只好看的大手也不老实起来,放肆地滑过南星身体的起伏。 南星费了好大力才把他推开。 乐鸣看着这个被他吻得眼神都散了的女孩,坏笑说:“我发现,你这人特没意思。我没事的时候你就各种嫌弃我,一有事,你跑来得比谁都快。我这才刚好一点儿,你就又翻脸不认人了。这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还不得嫁给我的骨灰盒啊?” “说的是什么话?”南星搡了他一下,“爷爷和师父都在,你就不能自觉点儿?” “没事,”乐鸣大大咧咧说,“你没听见么?太上皇在拉胡琴呢,都没断过。皇上去上厕所,哦不对,去更衣了。你也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更衣,回回都得折腾好一会儿。这儿只有我一个光杆太子,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有用。” 南星被逗笑了。 乐鸣把人压在假山石上,手指轻轻拉开她的裙边。 月亮门边响起了乐易平清嗓子的声音。 南星整了整头发和衣服站起来:“师父。” 乐易平嗯了一声,眼睛瞅向南星身边。 他对着吊着手臂的儿子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痛苦地眯成一条线,又缓缓睁开。 乐鸣嬉皮笑脸道:“爸,你这嗓子,从我跟南星在一块儿那天开始,就没好过。” 乐易平难过的情绪稍稍得到缓解,脸上的褶子绷不住,全都挤在了一起。他骂道:“你个混帐东西。”又对着南星说,“你耿爷爷刚跟我说,让你早点睡。他今晚上要改一下阿鸣写那谱子的民乐部分,明天一早再让你练戏。” 南星和乐鸣对视一眼。 在耿先生心目中,练戏就是天大的事,能比练戏还重要的,那一定是比天还大的事。而这事和乐鸣有关,就好理解了。老先生这是被孙子手上的伤给刺激的。 乐鸣悄悄捏住南星的手。 南星把他的大手握紧,重重点头。 秋夜。 寒意已经开始凛冽,让人的头脑变得格外清醒。 一个清瘦笔挺的身影离开书房,踱到前院。 夜里清净,站在走廊上,似乎能听到各个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耿先生走到孙子的房间门口,心疼得想,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孩子,为什么要受这么些的罪? 耿先生是个经受过大磨难的人,那些事摊在自己身上,撑不过的时候,就用“天将降大任”来安慰自己。可如今,事情一件件搁在他孙子身上,耿先生却再也说不出那句“天将降大任”来。他只恨,受罪的为什么不是将要入土的自己,而是这个朝气蓬勃的孩子! 乐鸣的梦话隔着门清楚地传了出来,“南星!别走嘿。” 耿先生摊开双手搓了搓脸,无奈地笑出声来。 他笑着,视线扫过耿园的每一个角落,又伸出手掌,拍打着有些斑驳的廊柱,和爬着常春藤的院墙。 “好啊。这园子让易平给修得好啊。”耿先生用脚尖抵了抵园子里的条石地面,石头是硬的,石头缝里的草,却无比柔软。 想不到,原先的两间千疮百孔的破平房,如今居然成了这么美这么自然的一个园子。这让耿老板想到了他儿时的家乡。 他口中喃喃:“真好。我以后,一定要死在这园子里。这辈子,就算圆满咯。” 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似是这园子作出的回应 清晨,南星早早起来练功。她不敢吵到耿先生休息,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公园里练,回耿园的时候,刚好碰上乐易平从市场回来,手里拎着一大袋大骨头。 两人一起进了耿园。耿先生已经起床,乐鸣也破天荒地早起,爷孙俩正有说有笑。 乐鸣问:“我说什么梦话了?没骂脏话吧?” 耿先生越老越调皮,笑呵呵对着他,就是不说。 南星跟乐易平也被这气氛感染,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 南星对乐易平说:“都起来了,我现在就去买早饭。” 乐易平把那袋大骨头递给她说:“昨天阿鸣一来,家里房间不够住,你耿爷爷就让保姆回去住了。今天就麻烦你,帮我把这骨头汤炖上。早餐我去买。” 对乐鸣的伤,耿先生和乐易平虽然嘴上不说,但却都在用各自的方式,默默表达着他们的疼惜和愧疚。 南星接过袋子说:“对不起,师父,阿鸣的伤,我一直瞒着你。” 乐易平一摆手:“都是一家人,你为我跟你耿爷爷着想,我怎么能怪你?” 南星吸了吸鼻子。 乐易平拍拍她肩膀:“傻丫头。” 三代五口人一起吃早餐,对耿老板说,是不可多得的天伦之乐。 他胃口好得很,光豆汁就喝了三大碗。 吃着饭,他问南星:“总在家看不着你,你这戏还练不练?” 南星做出严肃状:“练。” “昨天考试了?” “考了。” “考完试呢?” “去拍人板砖了。”南星解气说。 “噗——”乐鸣嘴里的东西差点喷出来。 “拍谁了?” “柳书成。” “谁?”耿老板刚开始还以为南星在开玩笑,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书成,就是那个副主编。”乐易平一边给耿老板提醒,一边扭头训斥南星,“胡闹!” 乐鸣这个有前科人士说:“那货该拍。” 乐易平一拍桌子:“你住嘴。” 耿老板哼了一声:“我一大活人在这儿坐着吃饭,哪儿轮得着你拍桌子?” 乐易平怂了,一言不发开始吃焦圈儿。 耿老板又问南星:“拍成什么样儿了?” “肯定有气儿。” 乐易平又想发作,扭头看到耿先生,往嘴里塞了口咸菜,忍住了。 耿先生用半个焦圈儿指指乐易平:“听见没?还有气儿。这真要找上门了,你赔。” 南星和乐鸣得瑟地笑。 乐易平喝了口豆浆,不满说:“爸,你这护短儿,也不能总隔辈儿护呐。你什么时候也像这样惯我一回?” 耿先生乐了:“你多大岁数了,还吃小孩儿的醋,臊不臊?” 南星和乐鸣埋着头憋笑。 压抑了一整个夏天的耿园,终于在这秋日的早晨,迎来了属于它的温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廉锦枫 雨后清爽,耿先生索性带着南星在院子里练戏。 “更衣改扮出家门,想起了从前事好不伤情” 这场唱的是孝女廉锦枫。因为母亲生病要吃海参,而家道贫寒,她只能练就一身好水性,自己潜下海去取。 耿先生要求严格,无论发音还是身段,他每一处都要细细考究。 “天连水水连天迷茫不定,有几个小渔舟只见帆影” 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在院子里婉转吟叹,一唱一和,而另两个紧闭的房门里,有人却备受煎熬。 “这里,腰要再往后一点,对,这就更美了。” 乐易平终于忍不住,推门走了出去。 他有些恍惚。面前这张老人的脸,和他记忆中师父年轻时的面容一点点重合。 下雨天,平房里有一处老是漏水,师父却顾不得修。雨水滴在搪瓷盆里,发出一声声脆响。师父捏着他肉乎乎的小手,柔和的嗓音中透着股严厉:“易平,你要好好练功,不能偷懒呐。到现在还吃栗子呢,什么时候能上台?赶紧的,先把词背熟了,才能吃饭。” 穿着一身崭新的衬衣背带裤的小男孩揉着肚子问:“师父,今天吃什么?” 师父离开的背影僵了一僵,想要发脾气,却终究只丢下三个字:“红烧肉。” 画面越美好,就让人越心痛。几十年过去,这种揪心的疼痛已经慢慢淡化,成为他心头一个永远都填不上的空洞。 思绪收回,视线清明,他眼前的南星,正拔剑起舞,刺蚌取珠。 耿先生击掌:“好!这折戏唱做并重,特别吃功。到底是年轻啊。” 乐易平也点头:“这孩子悟性不错。”他说着,不着痕迹扫了南星一眼。这廉锦枫父亲去世,母亲病重,跟南星的身世是何其相似。可南星却并没有把这个角色演绎成一个缘浅福薄的苦命人,她展现出的,反而是一个英姿飒爽的俏佳人模样。 乐易平叹了口气。他这个徒弟,大大咧咧的,看起来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她烦心。这样一来,总会让身边的人忘记,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承受过那么多。 来到耿园之前,南星的人生用一个字概括,就是“饿”。南爸经常不回家,即使后来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南星还是经常吃不上饭。每天晚上她躺在床上,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睡着的,还是饿晕过去的。 吃不饱饭的人,根本没力气伤春悲秋。这个道理,南星比谁都明白。所以,“廉锦枫”这个角色,不可能表现得太过伤感。 可自从来到耿园之后,她的人生就像开了挂一样。不但吃饱了,还有人疼了,就连她这个年纪还想不太远的前程,似乎都有人替她包圆了。 于是,现在的南星,终于有力气想得多了。她转头看向乐鸣的房间。那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乐易平和耿先生进书房去商量事情,南星轻轻敲了敲乐鸣房间的门。 没人答应。 南星打开门进去,乐鸣正背对着房门躺着,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 南星轻声叫:“阿鸣,别睡了,马上就吃饭了。” 乐鸣的后背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看起来睡得很熟。 南星无奈,转身带上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响。床上的人忽地睁开了眼。 京戏,家人,南星,耿园,深秋的四九城这些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人和事,这一刻全都出现在他的身边,这感觉,如同温柔的舌尖,在轻轻舔舐着他身上和心里的伤口,让他舒服,更让他战栗和冲动。 可他却要竭力克制。他的舒服,会让外面的人,尤其是南星,感觉不舒服。 为了南星,一切的忍耐,他都觉得值。 又停了一会儿,他才翻过身,让自己身体充血的地方不那么憋屈。 眼睛的余光不经意瞥向门口,他突然顿在那里。南星还站在原地,贴着门静静对着他。 他穿着软料的棉质运动裤,身下的突起特别明显。 南星咧开嘴笑。 他有些窘,恼羞成怒道:“骗子。” 阳光从窗口明晃晃地照进来,南星黑眼仁里一闪,歪头说:“装睡的人,哪有资格说别人是骗子?” 乐鸣躺在床上,转过头,沉默地望着她。 南星说:“快起来吃饭了。” 乐鸣没动。 南星拉开门,刚要离开,乐鸣突然在她身后叫:“南星。” 南星转身瞅他。 “我平时用的那个枕头哪儿去了?”乐鸣把一条胳膊垫在脑袋底下,意味深长问。 “”南星脸有些红,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狗德行。” 房门被急慌慌地掩上。乐鸣对着天花板张着嘴无声地傻乐了半天。 南星刚走到客厅,手机铃响。她接了电话就往外赶。 乐易平正好从客厅门外经过,拉着南星问:“去哪儿啊这是?” “送盒饭的在门口。” “盒饭?买给谁的?” “阿鸣的粉丝。她们在胡同里站了大半天了,还没吃东西呢。” 乐鸣的事情还在持续发酵,可这些粉丝们,仍然坚持相信和支持他。每次看到这些“嫂子”们,南星总有种她们比自己有勇气的感觉。 “也是,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支持阿鸣不容易。”乐易平琢磨了一阵,“我去吧。” 他摸出钱包,推开耿园的大门,直接走出去,跟送盒饭的结了帐,对着那些粉丝说:“姑娘们,你们听叔叔一句话,把饭吃了,然后回家。这天儿黑得越来越早,太晚回去,路上不安全,你们家里人该着急了。” 那些粉丝们拉着乐易平问:“乐爸爸,小鸣现在情绪怎么样?” “他没事,大家伙儿放心吧。” “你跟小鸣说,我们会一直陪着他走下去的,让他一定不要灰心。他是最棒的!” “谢谢大家。”乐易平郑重地跟这些粉丝握手,“非常感谢。” 里头一个粉头说:“乐爸爸很忙的,我们在这儿,他又要操心我们的安全,又要管饭,大伙儿还是回家吧,让乐爸爸安心照顾小鸣。” 女孩儿们擦擦眼泪,不舍地冲着耿园望了几眼,才三三两两离开。 乐易平站在台阶上,摇头笑着自言自语:“这些孩子啊,她们自己的爹妈估计都不知道,她们能这么懂事儿。” 晚上,耿先生照常熬夜帮乐鸣改谱子。乐易平伺候到半夜,被赶去睡觉。 四五点钟的时候,耿先生房间的灯关了。有人悄悄溜到走廊上。南星的房门被打开。 作为在耿园常住的唯一女性,南星睡觉的时候,一直穿戴得非常整齐。不是因为乐易平和耿先生不够君子,而是出于对别人和对自己的尊重。 可当她睁开眼发现床前站着个人的时候,还是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乐鸣特意压低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浑浊:“别怕,是我。” 南星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坐起身,按亮了床头的台灯。 乐鸣从身后伸出右手,手指上挂着一双红色的鞋子。那双鞋在他指节间晃来晃去,暖黄的灯光下,有种暧昧的意味。“认识吗?” “认识。你送我的礼物。” “你忘了带走,怎么,不喜欢?” “喜欢。”南星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射出一片深深的阴影。 乐鸣把鞋放到地上,蹲在床边,大手捧着南星的半边脸,拇指轻轻揉捏着她柔软的唇瓣。“没关系,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南星没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上乐鸣买的礼物。如果她有个正正常常的男朋友,她也就是个连收到包包口红都会大声尖叫的俗妞儿而已。可现在,她最想要的,却是乐鸣永远都给不了她的东西。 乐鸣噙住她的唇,大手滑进她的衣服,含含糊糊问:“是什么?唔?” 南星条件反射一样,一把把他推开。 乐鸣站起来,喘息着瞪着她。南星却异常冷静。 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的,是她十六岁时爱上的那个不够真实的乐鸣,那个在她眼里温柔c帅气c才华爆表c非人类一样完美的男人。她只想做他的脑残粉,和外面站着的那些女孩一样,甚至不求乐鸣会在众多的爱慕者中选中她。 乐鸣猛地把她按在床上,欺身上去。左手被顶了一下,他疼得用力皱了皱眉,隔了几秒,才闷声对压在身下的人说:“南星,你不能总是这样。” 乐鸣轻轻拉开她睡衣的拉链,他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她的脖颈和胸口。他柔声哄着她:“你得让我碰你。” 南星偏过脸,躲着他的亲吻。“我我不愿意。” 乐鸣停了一下,把头埋在她的胸口粗声问:“什么?” 屋子里很静,南星的呼吸在他耳边,显得清清淡淡的。 乐鸣恼了,他顾不得手肘的疼痛,费力撑在床上,另一只手胡乱拉扯开她的衣服。 南星身上冰凉,露在外面的皮肤微微颤抖。 乐鸣终于卸了力,翻身仰躺在南星身边,压低嗓门吼道:“你就是看我离了你不行,在这儿拿起乔来了。” 男女之间,有欲望才有依赖。乐鸣的欲望,只有南星可以满足,所以乐鸣非常依赖南星。而南星对乐鸣的爱,就像是个身体已经成熟,心智却迟迟不见成长的残疾,只有爱,没有欲望。南星对乐鸣并没有依赖心理,因此,她总是在离开他和舍不得之间徘徊,让乐鸣感到深深的不安。 南星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我害怕。阿鸣,我害怕。” 乐鸣见不得她流泪,心疼地把她搂进怀里。 是他疏忽了。 这个熊孩子早已长大。她知道身边的人都活得挺不容易,所以就把自己的那些小心思给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每天跟个坚强勇敢浑身正能量的女壮士一样,让别人认为,她没什么好操心的。 可那些心思,却在她的身体里越埋越深,终于成了一个毒痈,一点点红肿c溃烂 她人生的第一个男人,爱她的方式却如此奇葩,身边的人都不能问,她迷茫又恐惧,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乐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怀里流泪的女孩,他第一次起了是不是该放手的念头。 只是一个念头,就让他眼眶酸疼。 南星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环在他的腰上。她整张脸都埋在他的怀里,只露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 乐鸣问:“我今天一早就要回去了,可能有一阵子不能回来。南星,你会想我么?” 他怀里的那双大眼又红了。 乐鸣对上这样的一双眼,脑子里陷入一阵”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嘛“的短暂懵圈。他乱七八糟吻着南星的头顶说:“我会给你打电话。每天都打。” “不用。”南星赶紧说。她怕无休止的等待和等不到的失望,会占据她以后的全部生活。 乐鸣拍拍她:“你等着瞧吧,我说打就一定会打。” 南星仰起脸,唇瓣轻轻蹭了蹭他的嘴。 乐鸣临走的时候,耿先生c乐易平和南星站在假山前,齐齐望向他受伤的手臂。这会儿乐鸣没把手吊起来,塞进衬衣衣袖里的手臂勉强能伸直。 看他们忧心忡忡的样子,乐鸣反倒乐了:“要不都说老实人更坑队友呢。搁在战争年代,就你们仨这一个眼神,可就把同志给出卖了。” 耿先生摆摆手:“走吧,看着你闹心。” 门外,粉丝们里三层外三层,站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挤。不少人脸上都挂着泪,手里高高举着乐鸣的照片。 一大早就起了风,皇城根儿的阳光在风沙里显得有些黯淡。乐鸣高高地站在台阶上,额前软韧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盖在脸上。他第一回认真看这些粉丝,她们的脸对他来说是如此的陌生。 可就是这些他生命中的陌生人,却在拿真感情支持着他。乐鸣想说点什么,刚张嘴,一阵风过来,灌了他满嘴的沙。他咳了几下。也好,说什么呢?说你们支持的,其实是个假乐鸣,那些传闻,其实也不是全错? 他说不出口,只得弯下腰,对着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耳畔是时远时近的带着哭腔的“小鸣”,乐鸣低下头,快步随保镖坐进车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你媳妇儿 十月末的纽约,下了第一场雪。 天黑透了。音乐学院的一个停车场里,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车。 一辆车从停车场开出来。车轮碾压在薄薄的积雪上,吱呀作响。 车灯照着前方的人影。 那人高大,短发,穿着长长的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 车猛地停下,车里的人半开车门,对外面喊:“鸣?” 连声音都被风雪卷了去。 车前站着的那个高个子抖了抖身上的雪,大步走到车边,对着车里金发的作曲家约翰点头致意:“教授。” 约翰从车里走了出来。恣意的雪片模糊了两人的轮廓。 约翰提高嗓门问:“你还好吗?” “不算好,但起码没变得更糟。”乐鸣直奔主题,“教授,我要得这次的古典作曲大奖。” 伊戈尔古典音乐大奖,是古典圈的顶级奖项。 约翰用力摆手,立马说:“我左右不了评选结果。” “可你的推荐会很管用。” 约翰站在雪里,紧了紧领口。以他在这个圈子里的分量,被他推荐的人,基本可以去准备获奖感言了。在约翰的人生中,他没被任何人“推荐”过,也没“推荐”过任何人。在他看来,“推荐”这个词,就像是游戏里的作弊器,从一众人中把其中一个拎出来,放在评委的眼前。 可关键是,这操作还特么不能算犯规,只能算是一个灰色地带而已。 约翰盯着乐鸣:“我为什么要帮你?” 乐鸣伸出拇指,戳戳自己的胸口,笃定答:“因为我想等我死了之后,在‘音乐家乐鸣’前面,人们加的形容词不是‘著名’,而是‘伟大’。约翰,我不想总是弹别人的曲子,我要让别人爱上我乐鸣的音乐。” 约翰沉吟一阵。他在迟疑,在权衡利弊。 乐鸣又加了一句:“你明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约翰长出了口气,话锋一转,问起了不相干的事:“外面关于你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么?” 乐鸣毫不隐瞒:“我是那样的人,但我没做那样的事。” “无意冒犯,”约翰感觉自己打听别人的隐私不太礼貌,于是解释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认为你的那些‘癖好’有多羞耻,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一直这么压抑自己的本性,对于你的创作,是种遗憾。” 乐鸣冲他点点头,道了声晚安,转身钻进停车场外小路边一辆一直没熄火的车里。 压抑。 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活成她心里想要的那个人,他可真难受。 乐鸣望向车窗外,整座城市都湮没在风雪之中。什么事都讲求个缘分,他在纽约生活了十几年,却没跟这城市培养出一丝感情。不爱,也不恨。 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大概,是少了棵柿子树吧,还有树下那个不管不顾从背后搂紧他的女孩儿。 手机响了起来。乐鸣拿起来一看,是南星。 这些天,不管再忙再烦,乐鸣也会记得每天给南星打个电话。他看了看表,这会儿,地球另一端天刚亮。 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就涌了出来,他轻声问:“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还早,都练完功了。”南星软绵绵地撒着娇,“在哪儿呢?” 乐鸣喉结动了动,半天才说:“还在路上,本来打算到家里再给你打电话的。”接着又笑,“想我了?这一会儿都等不得?” “怎么?我不能给你打?” “能。打打打打打。”他立马说。 南星在那头笑了。 乐鸣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座椅靠背上,问:“干什么呢?” “在宿舍洗衣服。”南星穿着练功裤,把手机卡在裤腰里,边吭哧吭哧搓着一件t恤,边对着耳机话筒打电话。 “费这劲儿干嘛?耿园的洗衣机新换的,你直接把脏衣服带回去洗不就得了。” “瞧你说的,就跟耿园的水不要钱似的。” 乐鸣乐了:“你这么贤惠干什么?” “当你媳妇儿啊。”南星那头又传出极有节奏感的搓衣服的声音。 “”乐鸣呆呆对着车窗外的一片混沌,呼吸愈发不顺畅起来。 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让南星的脸蓦地一下就红了。她卖力干着手里的活来掩饰,干了一阵,又用手背拨拉了几下粘在脸颊的头发,停下来出神。 她抬头对着墙上的镜子,看着自己满脸的肥皂沫,清清嗓子说:“没别的事,我挂了。” 乐鸣伸出好看的手指,轻贴在车窗上:“唔。” 一路笑到家。 车库里,连开车的晏磊都看不下去了:“有病啊!让人点笑穴了?不就是打了个电话嘛,至于么?” 乐鸣用一种单身狗看不懂的诡异笑容冲晏磊说:“磊哥,我有媳妇儿了。” “哟,”晏磊也笑了,“南星那小丫头答应嫁给你了?” “开玩笑。什么叫答应嫁给我了?我压根没开口,是她上杆子哭着喊着,非得要给我当媳妇儿。” “行。”晏磊点点头,掏出手机拨号。 “你干什么?”乐鸣转头警觉问。 “给南星打个电话核实一下情况。” “别,别别,”乐鸣一把夺过晏磊手里的手机,呲着大白牙说,“千万别,她发起脾气来特难哄。” 晏磊把手机抢回来,用手机点着乐鸣,好气又好笑:“你小子,个完蛋玩意儿。” 凯文破天荒在周末早回家一次,客厅里却空荡荡的。 他有些失落,摘下手表,脱了鞋,把外套随手扔在门厅的沙发上,冲着楼上喊:“哟,世界末日了吗?这房子里还有人么?” 白艾薇从楼梯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急急下楼:“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凯文一把把人抱住,吻了吻她的额头:“想你和孩子们了。” 白艾薇问:“吃饭了吗?” 凯文摇头。 白艾薇转身说:“我去叫人给你弄点吃的。” “孩子们呢?” “邻居刚带着他们去看电影了。”白艾薇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对着凯文说,“你去看看乔吧。这孩子从学校回家后就一直不开心,饭也不好好吃,看电影也没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跟我说话。” 凯文对着白艾薇摆摆手,让她不用担心。他抬头看了眼乔的房间,“我去跟他谈谈。” 凯文走到乔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人答应。 他推开门,往房间里走了几步。 乔一动不动仰躺在床上。 凯文笑眯眯看着床上的大块头说:“聊两句?” 乔不理他。 凯文也不生气,拉了个大豆袋,坐在上面问:“跟爸爸说说,是因为一个女孩儿?” “什么女孩儿,是因为你。”乔看到凯文居然一点都不觉悟,更生气了,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瞪着凯文,气呼呼道。 “我?” “对。就是你。明天的音乐节,为什么跟乔治合作的不是我?” 凯文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神情,笑着说:“以后机会还多着呢。”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从小到大,你说过太多的‘以后’,‘以后给你买游戏机’,‘以后会记得给你的考卷签字’,‘以后陪你看超级碗比赛’”,乔直视着凯文,“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你说的那些以后,其实你永远都做不到。” 大男孩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可这世上,不管孩子有多委屈,道理却仿佛总是在父母那边。凯文摆出为人父的威严:“你不要忘了,你马上有一场音乐会。你是签过协议的,演出前一个月内,你不能再接任何商演。” “可跟指挥家乔治合作的机会一辈子能有几次?你完全可以把这次的音乐会推掉,不就是付违约金么?等我跟乔治合作后一炮打响,还愁没有音乐会的邀约?” “不,不,乔,你听着,对一个男人来说,责任远比利益更重要。”凯文把两手重重按在乔的肩膀上,“你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了。” “够了!”乔拨开凯文的手,激动道,“我受够了跟他做比较。我心里清楚,这次跟乔治的合作机会,你一直给他留到最后一刻。结果呢?他背叛你了,他不会回来了。” 凯文的脸垮了下来。“不要这么说鸣,他是你的哥哥。” “不,他不是!他是你唯一的儿子。跟乔治合作的机会,他不要,你就随便给了别人。你根本记不起来,你还有一个儿子曾经求过你,也想要一次这样的机会。”累积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发泄出来,乔大吼着,像是失去了理智一样,“告诉你吧,即使鸣回来了,他也弹不了琴了。他的手断了,粉碎性骨折。哪怕恢复得再好,他也回不到从前了。” “手”凯文神色疲惫地重复了一句。他两手撑在乔的床边,连着使了好几次力,才从豆袋上站了起来。 他脚步虚浮地从乔的房间走了出去,正看到一直站在门外的白艾薇。 白艾薇轻声说:“吃饭吧。” 凯文自顾自往前走,突然转身一把把白艾薇甩到墙上,咬牙切齿问:“鸣的手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白艾薇说:“你听我解释。” 凯文一拳砸在白艾薇耳边的墙上:“不用。”说着,他直接走到大门口,穿上大衣,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白艾薇站在楼梯上,望着凯文离开的背影,她笑了。 十几年来,这是凯文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乐鸣的手一出事,把她和凯文绑在一起的那根绳也就断了。凯文这是,害怕了。怕失去乐鸣,也怕失去她。十几年的虚情假意,到最后,竟落得个谁也离不开谁。 白艾薇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乔,问说:“你晚饭没吃好,还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乔一脸惊恐说:“爸爸他” “他会回来的。”门铃响,去看电影的孩子们回来了。白艾薇急忙迎了出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跟邻居聊天c道谢。 夜深了。 凯文回到家里,身上有些酒气。 客厅只开了靠墙的一排小灯,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喊了声:“爸爸。” “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你。对不起,我今晚惹你生气了。” “没事,”凯文走到乔的面前,“爸爸要对你说,这个家里的每一个孩子,爸爸都爱。但乔你要清楚,在弹琴上,你没有鸣那样的天赋。所以并不是每一个给鸣的机会,都适合你。还有,以后,你就不要怨爸爸总拿你跟鸣做比较了。因为在爸爸这儿,你的定位,就是用来给鸣作比较的一个参数。”灯光下,凯文的脸上都是深深浅浅的阴影。他对着乔,声音异常冷酷,“离开了鸣,你什么都不是。” 说完,凯文大步走上了楼。身后传来闷闷的一声响,像是有人跌倒在地上。 凯文没有回头。失去了乐鸣,他也不能变得一无所有,他要用嫉妒和绝望,来推动另一个儿子快速成长。这样的方法,对于乔来说未免太过残酷,可谁知道呢?再一个十年之后,这个大块头的傻小子,没准会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感谢他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京剧娃娃 那天之后,凯文的口中,再也没出现过乐鸣的名字。这让白艾薇有些焦躁。 十年出头,就是养只小猫小狗,也该有感情了,何况是个人呢。白艾薇一直暗中观察凯文,想找出点蛛丝马迹,确认凯文对乐鸣还有感情。只要这父子之情没断,乐鸣就还有救。 可凯文表现出的,只有疲惫。 乔的音乐会异常成功,一个几乎要被忽略的钢琴手,一夜之间,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惊艳了。好评如潮,他的成长让人难以置信。 凯文依然沉默,没有丝毫的赞许,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乔默默收拾着演出的衣服。 过去的几天,他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疯狂地练琴。他敲疼了手指,也想通了一个道理,他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弃婴,如今,他仍然是。 陪伴他的只有钢琴。 乔的童年和少年没有快乐,只有无休止的练琴。别人都说,他成不了乐鸣,但只要他努力,起码可以成为乐鸣第二。骄傲的他,曾因为这个“第二”而失落纠结。 直到那天,凯文让他明白了,他其实只是个数字,一个用来代表天赋平庸的大多数人,和乐鸣这样的天才做对比的参数。 他多希望凯文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嘲讽,或者愤怒,这会让他觉得,凯文是在说气话,而不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因此,他永远都忘不了,他的爸爸当时的平静。 不甘,愤怒,垂死的挣扎。 乔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钢琴上。他要让凯文看着,让乐鸣看着,让所有人看着,即使他的努力只是一个参数,他也要做一个足以超越乐鸣,让乐鸣恐慌的参数。 音乐会后的派对,乔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一辆车缓缓驶来,白艾薇打开车门,对乔说:“跟妈妈一起回去吧。” 乔沉默地上了车,和白艾薇并肩,坐在后排的座椅上。 白艾薇从车上的小冰箱里取出一个蛋糕盒子,递给乔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口味,那家店7点钟关门,妈妈买了一直给你冰着。” 乔接过蛋糕盒子,降下车窗,把盒子从车窗里扔了出去。 白艾薇并不生气,反而拉住乔的手说:“你是头一个。妈妈从没为鸣做过这些。” 乔转头看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气,问说:“你难道不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鸣受伤的么?” “不,我不想问。因为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白艾薇试探着把这个大块头揽进怀里。 乔没有挣脱,他转过身子,深深望着白艾薇,目光中带着探究,还有不自信。 白艾薇轻轻地拍着乔的后背。 乔闭上眼睛,渐渐放松下来,他的声音很轻:“你是从中国的哪里来的?” 白艾薇拍着他:“北京。” “北京?美吗?” “当然。我最喜欢北京的秋天。鸽哨,红叶,阳光下,整个城市都是金黄的。等秋天到了,我带你回我的家乡看看。” “不,我想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我想知道,那里的秋天,是不是也是金黄的。” 白艾薇搂紧了乔。 乔把头枕在白艾薇的胸前,问:“妈妈,你在这个家里,快乐吗?” 白艾薇摇摇头。她用手指梳着乔的头发:“这就是大人的世界。从你长大的那一天起,你就开始不快乐了,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才算结束。大人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快乐,都是从别人身上得到的,比如今天,我为我在舞台上的儿子感到骄傲。”白艾薇目光温柔地望着乔,“就是这少得可怜的快乐,才是支撑着每一个大人活下去的动力。” “妈妈,”乔的眼睛湿润了,“我做了件错事。” 白艾薇眼皮微微跳了一下,她低头望着伏在她身上的大脑袋说:“不怕,有妈妈在。” “他跟我聊天,我太开心了,以为终于可以交到一个朋友。不知不觉地,我什么都说了。我告诉他鸣在小酒馆有一个仇人。我还跟他说,鸣在看心理医生。因为我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你跟那个姓郭的医生在打电话,说的是鸣的事。” 白艾薇拍在乔后背的手停了下来。车里一阵安静。 乔轻轻抬起头,大声辩解:“妈妈,你会不会生气?我发誓,我真不是有意要害鸣。” “妈妈都明白。”白艾薇又开始若无其事地拍着怀里的大孩子。她明白,乔跟人谈起乐鸣的时候,一定带着私心,盼着有人能做些他不敢做的事情,给乐鸣制造些麻烦。就像她明白,她从没有爱过这个叫她妈妈的孩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乐鸣一样。 有很多事,不必拆穿。骗骗别人,也骗骗自己,大家都好过。 白艾薇语气和缓问:“你跟妈妈说说,‘他’,是谁?” 一个流行歌手的派对上,娃娃设计师嘉敏喝得有些醉了,正跟身边刚认识的帅哥聊得高兴。那帅哥欧洲血统,不但脸好,嘴也甜,特别会哄人开心,不一会儿就能让人跟他掏心掏肺。 他前一天才跟曾在乐鸣家里做保姆的西裔大妈搭讪,轻而易举就从爱八卦的大妈嘴里打听到乐鸣那个京剧娃娃的秘密。这会儿,他正含情脉脉对着嘉敏,说:“亲爱的,我想看看你做的娃娃。” 嘉敏抿了口酒,言语轻佻:“这是你想跟我回家的另一种说法么?” 对面的帅哥拉着她的手笑:“你可真聪明。” 嘉敏站起身,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踉跄走到门口,接过侍应递上来的大衣。身边的人贴心替她披上,半搂着她,带她上了自己的车。 车上,半茫的女孩微眯上眼,舌尖挑逗地滑过嘴唇,对着风度翩翩的男伴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我做娃娃,从来每样只有一个,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个中国的京剧娃娃,她实在是太特别,太吸引我了,我舍不得,所以照着原样,又做了一个。” “是么?”那人揉捏着嘉敏的手指,“很开心跟你分享这个秘密。” 嘉敏到了家,酒好像醒了大半。她踢掉鞋子,抱起沙发上的一个娃娃,默默注视着跟着走进来的男人。 那人直接问:“亲爱的,你说的那个娃娃,能让我开开眼吗?” “当然,”嘉敏带他往房子里面走,“跟我来。” 嘉敏打开一个房间的房门,一侧身,把人让了进去。 那人还没站稳,就被人一拳砸在面门上,咣当一声巨响,顺着门摔了个四仰八叉。 乐鸣从里面出来,又对着地上的人一顿猛踹:“我还寻思是谁呢?特么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那人拿手挡着脸,弓起身子,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他不确定这房子里还藏没藏别人,本能地快步朝外走。走到院子里,他抹了一把鼻子里渗出的血,猛地转头。 乐鸣和嘉敏并排站在房子的门口。原来,这一切都是设好的局。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坑,还不知道是被谁坑的,未免太窝囊。乐鸣咽不下这口气。他得想办法,把这人给引出来。这会儿,他冷眼看着他狼狈的对手,一字一顿说:“肯尼。” 肯尼跟乐鸣差不多岁数,是凯文的学生,一直在西海岸上学。一年前,凯文把他带回纽约。 这次跟指挥家乔治合作的机会,凯文最后没留给乔,而是直接给了肯尼,可见,凯文对肯尼,还是挺重视的。 肯尼看到离自己的车不远了,心里有了底气,脸上现出一个阴鸷的笑容,专往乐鸣的痛处踩:“会打人有什么用,你的手弹不了钢琴,你就是个废物。” 乐鸣没被他激怒,沉声说:“少废话,等着明天见我的律师吧。” 肯尼伸出食指摇了摇:“你没有证据。” “我就是证据。”嘉敏轻快地说,说完,还跟乐鸣击了个掌。 晃眼的车灯照过来,三个人齐齐望过去。 一辆车开到院子外停下,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乐鸣无奈笑,是白艾薇和凯文。 嘉敏心虚道:“对不起,事先没跟你商量。我只是想帮你帮得更彻底一点。” 乐鸣轻轻叹了口气。 凯文从肯尼的身边走过,脚步没停,径直走到乐鸣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个他心目中百年不遇的天才。 肯尼在凯文身后,显得颇为着急:“先生,今天的事,我需要跟你谈谈。” 凯文没有回头,语气平淡道:“不用,你走吧。” “可是” 嘉敏立马说:“这是我的家,我现在请你离开。” 肯尼心事重重地走到车前。他回头看了看对面的那些人,又转身,从车窗模糊的影子里,看到了一个自己。他清楚他已经完了。不管乐鸣还是乔,他们可以犯错,因为即使凯文再生气,他们也是凯文的儿子。可他却不可以,他只要错一次,就什么都不是了。 看着车子开走,白艾薇呆呆定在那里,许久都回不过神。肯尼被利用了,如果不是有人给他画个大饼做后路,他不会铤而走险,在凯文的眼皮子底下害乐鸣。 凯文的敌人太聪明了。他们知道,在公司瓦解掉凯文的党羽,最多只能让他伤筋动骨,而只有搞垮乐鸣,才能斩草除根。不,不止乐鸣,甚至还有乔,还有肯尼。 在白艾薇眼里,凯文一直都是个斗士。他手腕很硬,能争取到的利益,一丝一毫都不会让步。这也是他招人恨的原因。 但能打有什么用呢?跟螃蟹一样,一钳子能把人给夹出血,但禁不住人不跟它打啊,直接撒上网,给它来个一锅端。 白艾薇站在凯文身边,听着他嘴里念念有词。 这些话,凯文也许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所以声音很轻,乐鸣没有听到,嘉敏也没有听到。可白艾薇听到了,或许,只是因为她对凯文太熟悉了,所以只是个口型,她就懂了。 凯文一遍遍念叨的是:“孩子。我的,孩子。” 嘉敏挺有眼力价地说:“我进去给你们倒点水。”说完,就钻进屋里。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 凯文说:“鸣,我是来接你的。” 乐鸣问:“去哪儿?” “回家。” “我有家。自己的家。”乐鸣说,“我大了,凯文,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土豆了。” 凯文笑:“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 乐鸣也笑了,他指指自己的左手:“我的手断了。我的状态,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白艾薇的视线,揪心地在两个人之间徘徊。 凯文的目光没有收回,反而变得更加坚定:“我知道。在这之前,我一直在等着你回头,甚至都想好了惩罚你的办法。可现在,我只想亲自把你接回家,以前的事,都无所谓了。” 这个他亲自挑选的孩子,这个他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凯文到底是舍不得。其实道理很简单,一件上好的瓷器,就是打碎了,他也要收起来放在身边。他见不得自己曾十几年如一日尽心竭力的成果,被人当垃圾糟蹋。 白艾薇终于松了这口气。感情这东西,可不是说没就没的,它比承诺要靠得住。乐鸣算是有救了。 乐鸣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显老的男人。天生的白金头发,依然英俊的面容,眼周的皱纹,冷酷的眼睛 就是这个人,成就了今天的他。也是这个人,亲手关上了他人生的开关,让他的生活从那一刻起一片黑暗,只剩下一架钢琴。因为这个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妈心甘情愿地受煎熬。也因为这个人,他最好的朋友,失去了生命。 “我,”乐鸣有些心烦地四处看看,高声喊,“磊哥!” 晏磊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走到白艾薇和凯文身边时,他转过头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随即又目视前方,走到乐鸣身边,说:“车准备好了。” 乐鸣说:“我们回去吧。” 凯文闭上眼,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他的头在轻轻摇晃。乐鸣对凯文说:“我走了。你好好对我妈。” 凯文往后退了两步,给乐鸣让出个出口,也表明了他的态度。走吧,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以后,也不用再回来。 白艾薇还不死心,一把扯住乐鸣的胳膊,说:“去,叫凯文一声爸爸。” 乐鸣低着头,嘴唇翕合,好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白艾薇咬着牙骂:“乐鸣,你他妈就是个白眼狼。” 晏磊赶紧走过去解围:“白姐,我先带阿鸣走了。今天的气氛有点尴尬。你们反正是一家子,有什么需要商量的,以后再说。” 白艾薇抬起头:“磊子,你又糊弄我?” 晏磊憨憨地笑了:“我这不是,怕你生气么?” 抓着乐鸣手臂的手松开了,白艾薇有些心不在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嘉敏家的,也不知道怎么跟凯文上的车。 “妈妈妈妈妈妈”夜晚空落落的街上,小孩儿的叫声,一声高似一声,激起一层层回声。天使般纯净的声音,让人心碎。 白艾薇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棉衣的小男孩,正站在她家门口的人行道上。 她蹲下身子,把围巾解下来,给小男孩系上,顺手摸了摸他冻红的小脸。 白艾薇嘴角翘了起来,二十年前,耿园里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也这么成天跟在她屁股后边,扯着嗓子喊妈妈。 心真累啊。没长大的时候,盼着他长大,长大了,又盼着他出息,出息了,又盼着他能一直这么出息下去。白艾薇早已经忘了,这值得怀念的简单的快乐。 她转念一想,又轻笑。谁又能从小到大这么一直快乐下去呢?既然注定了,每个人长大,都不会拥有真正的快乐,那为什么不能让这不快乐的人生,过得比别人更有意义一些呢? 她没有错。 身边有人一直在说话。好吵。“你好,谢谢你照顾我儿子。我们刚才在遛狗,一不小心他就走丢了。”“我们是邻居。我今天刚搬来,很高兴认识你。”“你好?”“喂,你还好吗?” 凯文的手,按在白艾薇的肩膀上:“艾薇。” 白艾薇站起身,也不理人,径自往大门口走。 凯文跟人道了歉,追了过去。他看着白艾薇的背影,突然想通了。一个比任何人都懂他,又对他不离不弃的女人,她的感情,恐怕早已经超越了男女之爱。原来,最应该珍惜的,不是乐鸣,不是那些孩子,不是任何人,而是这个从一开始就没跟他一心过的女人。 车里,乐鸣的两眼直勾勾盯着车顶的一个点,一盯就是半天。晏磊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问:“阿鸣,你没事吧?” “没事。”乐鸣坐正了,看了看时间。 太晚了,南星该着急了。他拿起手机,给南星拨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通。乐鸣问:“干什么呢?” 南星的声音清清亮亮的:“等你电话呢。” “我今天有点事。”外面的光影不时透过车窗跳进来,他闭上眼,又用一只手盖在眼上。 “累了?”南星问。 这两个字,让乐鸣身上的倦意铺天盖地涌上来。他嗓音低哑问:“最近,你去看过你爸吗?” “前天刚去过,一个月探视一次,给他卡上充点钱,再跟他聊两句。” “嗯。恨过他吗?”乐鸣这一句问得直白,这要是以前,他一定不会这么说话。可这会儿,他实在太累了,累得在最能让他放松的人面前,忘记了委婉。 “恨有用吗?谁让他是我爸呢?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那不成跟他一样了。再说,他也没真不要我。真不要我,就该跟我彻底断了联系,如果我去找他,他只要不给我开门就行。你见过哪家扔东西还带售后服务的?我刚住进耿园那会儿,他还是不忍心,非要再跑过去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亲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只是——” 南星没有再往下说。乐鸣却懂了。 只是,亲情这东西,禁不住打磨。失望的次数多了,亲,还是亲的,可情,却不知不觉淡了。 南星在那头问:“过年回来么?” 乐鸣迟疑了一秒。 “得,算我没问。”南星没好气说。 “你又犯浑”乐鸣话还没说完,那头就挂了电话。 他无奈笑笑,对晏磊说:“磊哥,初一是几号?” “16。” “我17号最后一次理疗,再理个发,帮我订18号的机票吧,我得回去一趟。” 晏磊哼了一声:“南星那小丫头,正常的时候都能上房揭瓦,你就惯着吧,早晚她得上天。” 乐鸣不做声。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惯呐。只是在一个地方亏欠得太多,就想在其他事儿上玩命找补回来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刺青(捉虫不用重复进) 下雪了。夏天的雷雨,冬天的风雪,总让人印象深刻。可大家真正想过的,还是那风和日丽的平淡日子。 南星走进槐树胡同,挨家挨户把乐易平让她从云南带回来的鲜花饼c竹荪和普洱茶分给街坊们。换来了打着红纸的老式点心c柑橘c糖炒栗子c大馅饺子c桂花年糕,实实在在装了几大袋子,还有硬塞进她羽绒服口袋里的压岁钱。 这胡同一时间热闹起来,南星都快走到耿园门口了,还有街坊问说:“哟,这耿老爷子当真年年都到云南过年呐。” 南星笑着回头:“嗯,那边暖和。”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那边今年盖了一栋新楼,师父就留下多住几天。” “要我说啊,你就在那边儿踏实过年得了,这耿园大家伙儿都帮你们看着呢。” “我呆不住。”南星费劲把耿园的大门推开一条缝,门里门外都是白的,只有乐易平亲手写的春联,红得刺眼。 她从门缝里挤了进去,一个没留神,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雪窝里,手上的东西散落一地。 南星索性往后一躺,整个人倒在雪里。雪片落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闭上眼。 来耿园的第四个年头,她终于把这儿当家了。过年,总是要回家的。 南星起了玩心,坐起身,两手捧着一捧雪,往头顶用力一撒。她仰头,那雪像散沙,落了她一头一脸。 她笑起来,嘴里呼着大口的白汽,一回头,发现门口正站着个人。 南星有些窘,红着脸站了起来。“阿鸣。” 门口的人答应一声,把行李箱往雪里一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她的面前。 脚踩在雪上,嘎吱作响。她脸上的雪化了,变成水珠湿漉漉挂着。 乐鸣用围巾把她脸上的水擦干,又去拍打她滚了一身的雪。 南星对着他出了半天神,猛然回过神来,伸出胳膊,整个人挂在他脖子上撒娇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俩人都穿着羽绒服,乐鸣像个大狗熊一样把人熊抱住,身上没来由燥热起来。他开口,嗓音有点哑:“还不是因为你黏人。” “我还黏人?我宿舍的室友找她们男朋友就跟gps定位一样,一会儿找不着信号就发脾气发得天崩地裂。” 乐鸣煞有介事点头:“原来还有不如你的。” “你怎么不说我比她们都强呢。”南星有点小得意,半天又觉出不对来,从他身上下来,大眼对着他说,“等等,我是不是被你给带沟里了?你是我男朋友,陪我不是应当应分的么。” 乐鸣笑着弯腰,把掉在雪地上的吃的捡起来,装进袋子里,抬头问说:“这么些好吃的,都哪儿来的?地里长的?” 南星让他给逗乐了,蹲在雪地里,一样一样跟他讲明来历。 乐鸣偏过脸,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的样子。 南星说了半天,看他没反应,用力搡了他一把:“你看什么呢?” 结果,乐鸣没推动,她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又一屁股摔进雪里。 乐鸣笑着伸手拉她:“你就不能做作点?把你看见我的兴奋劲儿收收?” 南星没伸手,把两手撑在身后的雪里,仰脸问他:“这回能呆几天?” 两天。 乐鸣说不出口。对着因为他的到来,开心到犯傻的南星,他好意思么。 南星把沾满雪的两只手搁在他颈窝,湿湿凉凉的雪水顺着他的脖梗流进领口。 她两眼亮晶晶地冲他笑:“没关系。” 耿园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乐鸣低下头,看着雪地上,两人浅淡的影子。他晃晃手中的袋子:“走,煮饺子去。” 南星耍赖:“我要摞着。” 乐鸣蹲下低头,“行行,上来吧。” 雪窝里留下两排深深的脚印。南星骑在乐鸣脖子上,忍不住回头去看。摞了两人高的铁塔摇摇欲坠。 “别乱动。”乐鸣托着她的后背,稳了稳脚步。南星手里拿的那袋速冻饺子“啪啪啪”糊了他一脸。 乐鸣自嘲般笑笑,自从这熊玩意儿进了耿园,像这样的虐法,虐他虐得还少?他怎么会越来越喜欢呢? 往事跑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那年南星被罚蹲马步,他跟狗一样趴在地上给她垫着。结果,南星的欲望被勾起来,第一次情动,他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那晚他回房后把衣服脱下来,对着后背的那一块痕迹,硬了。 路长,雪又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倒觉得没那么难走。 这天已经初三,这顿饺子,也算不得年夜饭了。南星却还是应景地换上了大红色的毛衣。毛衣是紧身短款,勾勒着她饱满的线条,稍稍一动,腰间就有一截白皙的皮肤露出来。 乐鸣觉得有些晃眼。 他嗓子眼里燥得慌,忙低头喝了口饺子汤,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包,递到南星面前。 南星没接,皱皱鼻子嫌弃说:“压岁钱?差两岁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长辈了?” “拿着,”乐鸣说,“这是给我媳妇儿的。” 听到“媳妇”这俩字,南星脸一红,垂下眼,视线落在红包上,半调侃说,“以后生日也有么?” “有。财迷。” 唱惯了戏的人,也说不清是生来带着媚态,还是那千娇百媚已经融入骨血,灯光下,她长发乌黑,五官精致,里里外外透着股抓人的韵味。乐鸣轻眯上眼,想象着那一头乌发高盘,上面插满珠钗,那毛衣也成了大红的嫁衣,眼前的人,美艳得让他恨不得揉碎。 他揽过南星的腰,大手落在她腰间滑腻的皮肤上,问说:“想吗?” 南星眼神一闪,是想他?还是想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转移话题,她掀起乐鸣t恤的一边,说:“阿鸣,你瘦了。” 乐鸣把衣服往下拉了拉,用手按在上面,摇头:“没瘦多少。” 不管是康复治疗的辛苦,还是忍着疼练琴的艰难,南星知道,她都是问不出来的。 她凑上去,心疼地吻着乐鸣下巴上的胡茬。 乐鸣一动不动由着她折腾,终于忍不住胸口一震,哼笑:“怎么跟个小猫一样乱拱?” “少废话,”南星离他很近,一说话,两人的鼻尖就碰在一起。这么近的距离,彼此反而看不真切。她女土匪的劲头上来,拎着乐鸣的领口说,“靠墙站着。” 乐鸣刚站起来,就被南星推到墙上。她玲珑有致的影子,轻飘飘叠在他身上。 乐鸣低头,对上她的大眼。她的眼神挺勾人,嗓音刻意压低,反倒挠着他的心:“把手举起来。” 乐鸣没动。像是剧本瞬间被调了包,正郎情妾意的时候,突然冒出个女流氓来。他抿住嘴角,忍着笑。 南星颤颤地出了口气,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嘴。她小巧的舌尖湿漉漉舔着乐鸣的下唇,没两下就被乐鸣给含进了嘴里。 这人像是要把这好几个月的吻一起补给她,她禁不住头昏脑胀,却还不忘两手发虚地把乐鸣的衣服一点点往上推。乐鸣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举起了手。两人的身体也随着唇舌紧紧缠在一起。 t恤不上不下卡住脖子,乐鸣索性一把把衣服从头顶拽了下来。 厚实的胸膛在她面前展露无遗,他自暴自弃说:“你不就想看这个么。” 他心口上刺着星星,极简的图案,却让人触目惊心。因为那不是一颗,而是七颗。 紧身毛衣裹着的胸口不均匀起伏着,她眼里有水光,却还要佯装淡定:“这是什么?北斗七星?美国国旗?” 乐鸣直勾勾瞪着她:“没良心的东西。” 她把脸贴在他胸口。 耿园静得出奇,在那刺青之下,心脏豁豁跳动,打雷一样响。 南星害怕了。 不是感动,是害怕。 她没有恋爱的经验,乐鸣是她的头一个男朋友。可她也能分辨的出,乐鸣为她吃醋,每天按时按点打电话,她一个不乐意他就从地球的另一头飞回来,还有给她的那个超大红包,这都是正常男朋友会做的事情。乐鸣甚至比她室友们的男朋友,做得都要好。 而这些刺青,却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乐鸣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她。他甚至都不想让她知道。他这么做,更像是一种自我惩罚。 南星用手指轻轻按在那些星星上,问说:“刺那么多,疼吗?” 乐鸣的声音很低:“不是一次弄的。” “还洗得掉吗?” “洗掉?为什么?” “我看网上说,只要有一方纹爱人的名字,两个人就会分。” 乐鸣笑着揉她脑后的头发:“你看那个,准是分手那人写的。” 太安静了,言语里那些细微的心思,极容易被捕捉到。乐鸣两手捧着南星的脸,叹口气说:“我就知道你会害怕,所以一直不敢给你看。” 南星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乐鸣的心一点点下沉。 他忘不了南星在他怀里那句:“阿鸣,我害怕。”他是最应该保护南星的那个人,却成了她恐惧的根源。 挫败感让他再一次想到了放手。他心像被紧紧攥了一把又松开,半天才开始空落落地疼。 他对南星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屋去。” 南星转过身,利索地把餐桌上的杯盘碗碟全收起来,说:“我把碗刷了再回。” 乐鸣把她的手按住,态度强硬:“放着吧,待会儿我刷。” 南星嘴唇动了动,还想再问什么,可仰头看了看乐鸣那张铁青的脸,不禁自我检讨,大过年的,他大老远跑回来陪她,那刺青是她的名字没毛病。她这人,怎么谈恋爱的技能点,全给加在扫兴上了呢? 南星叫他:“阿鸣” 乐鸣穿上衣服,又把南星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他拉起南星的手:“走吧。” 南星回房间收拾了一下屋子,听到外面铲雪的声音。她从窗口向外看,外面白的雪,黄的灯,却看不到乐鸣的身影。铁锹划过地面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一声声铲得她心里寸草不生,血肉模糊。 等她去洗澡的时候,铲雪的声音停了。南星在浴室门口站了会儿,依稀有灯光从那两排竹子里透出来,想是乐鸣在厨房里刷碗。 作为一个家,耿园太大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南星睡不踏实,梦里耿园成了无边无际的大冰原,她站在一块将碎的冰上,眼前孤零零立着大门外那两个黑漆门柱,门柱上的对联被冰雪上的反光晃得依稀难辨。那些拓刻的金字,南星曾用食指无数次地描画过,早已经烂熟于胸—— “戏里有乾坤嬉笑怒骂” “家中无大事 柴米油盐” 这是安居乐业的话。 南星在冰上动弹不得,四下张望,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耿园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哪叫家呢?她慌了,大声喊:“阿鸣!” 回应她的,不是乐鸣的声音,而是吊着嗓子悠长的“咿——呀——” 南星惊醒,披上羽绒服就往外跑。她推开乐鸣的房门,里面黑着灯,空无一人。 她穿过月亮门,走廊的灯光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被她跑得踢踢拉拉的拖鞋踩在脚下。 南星停下脚步,望着院墙边的那个人,突然冲了过去,紧紧把人抱住。羽绒服掉到半路,她也顾不得去捡。 乐鸣被她两只手臂箍得喘不上气,咳了几声,用自己的羽绒服把人裹起来。 南星气息不匀:“我做梦了。找不着你了。” 乐鸣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哄她:“没事。我在这儿。” 他怀里暖烘烘的。南星缓了一会儿,偏过头,看着他的另一只手,浓重的鼻音还没散去:“你又开始抽烟了?” 乐鸣这才想起来,把烟掐灭,扔在身边的雪窝里。“没人的时候,偶尔抽上一两根。” 南星没说话。噩梦戛然而止,她到这会儿才觉出头疼来。 “不高兴了?”乐鸣看她不吱声,手指绕着她披散的长发,丧气猜度着,“我做的事,你都不喜欢。” 他语气淡淡的。 南星抬起头,乌黑的眼仁上映着黄豆般大小的灯光。 乐鸣跟她对视,又换了种姿态更低的说法:“也不是,是我做了太多你不喜欢的事。” “想抽就抽吧。”每个人都需要个解压的方法。南星用手心摸搓着他的下巴c喉结c耳垂,“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喜欢你。” 也许在她的生命里,有太多人让她失望过了,她的妈妈c她的爸爸,还有,乐鸣。南妈去世,南爸坐牢,只剩下乐鸣,她已经舍不得再失去。 又或者,乐鸣太过优秀。南星很小的时候,南爸就教她说,好东西不是白得的,总是应该要付出点代价,做出些牺牲的。 南星跟乐鸣妥协了。 戏文里,大红盖头c洞房花烛,一个个不一样的爱情故事走到了同一个终点。南星的终点,不是耿园,而是有乐鸣在的那个耿园。 乐鸣把羽绒服脱下,盖在她身上,拉着她的手,穿过月亮门。 他问:“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 直截了当,男人果然都不擅长甜言蜜语。 南星还没回答,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还是去你那儿吧,我这也算是倒插门了。” 南星笑。 乐鸣推开门,拉着人进屋,又反手关上门,把人抵在门上。 “别笑。”他贴得更紧,“刚才酝酿的那点情绪,都被你笑没了。” 南星忍了一会儿,“噗哧”一声,又笑了出来。 乐鸣的眼里也噙着笑意。他跟南星头抵着头,威胁说:“不许笑了啊。” 南星愈发忍不住。 “还笑。”乐鸣抓起南星的手,惩罚性地按在他身下。 南星挣了挣,他按得更紧。 南星收了笑,黑黢黢的屋子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乐鸣吻上她的嘴。他很少主动剖白自己,小时候,耿先生被人抨击得体无完肤,乐鸣气得一脸反社会反人类的亡命徒模样,咬牙切齿问:“爷爷,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说句话?” 耿先生对他招招手,让他走近几步,把他搂进怀里说:“人呐,从不相信别人的嘴,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说越多,他越不信。想让他信,只有让他亲眼看到。” 乐鸣问:“那要是他看不到呢?” “你想让他看到,他总会看到的。” 总会看到的。 他把南星从羽绒服里剥出来,弯下腰,顺着那起伏有致的身体毫无章法地亲吻。 南星伸手,抓住他头顶的短发,脚下重心失衡,被他拦腰抱到床上。 他欺身上去,对着南星的鼻尖,这才开口:“南星,别怕。” 南星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一眨不眨对着他。 他笑,大手盖在她的眼上:“大眼贼。” 南星乖顺地把眼闭上。肌肤相接的感觉,变得更为敏感。他的嘴和那双退下她衣服的大手,让她的身体禁不住轻轻颤抖。 随着他的动作,南星“唔”的绷紧身子。 乐鸣封上她的嘴,随后就是一阵安抚。 如同他的琴声,除了激烈,还有温柔。 魔都。那个槐树胡同昔日的街坊,如今的中式服装设计大师胡思有,大年初三这天,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剃了个圆寸的柳书成直接推开胡思有工作室的玻璃门,一屁股坐在了胡思有大班台对面的那把椅子上。 胡思有跟柳书成是中学同学。毕业那么多年了,说不上熟,但一直还联系。 柳书成装模作样作了个揖:“胡总,新年好啊。看你这热火朝天的劲儿,是要走上人生巅峰了吧。” 胡思有一笑一脸褶子:“哟,柳大主编,什么风那么大,把您老人家从帝都给刮过来了?” 柳书成一摆手:“树挪死人挪活,在哪儿都是讨口饭吃。我就在离您这儿不远那栋大楼里上班,热风社,您听过吧。”他晃晃手里的记者证,“要不,你们那漂亮的小前台,刚怎么没舍得拦我呢?” 胡思有推门,叫外面的人送两杯茶进来,一转身,看到柳书成后脑勺上的一道疤。伤口挺新,旁边的头发还没完全长起来。他对着柳书成指指头:“怎么回事?” 柳书成尴尬一笑,死鸭子嘴硬说:“是惹了点官司。不过您想想,兄弟我都留疤了,那对方,得让我伤成什么样呐!” 胡思有一个劲儿点头:“是是是。” 柳书成借着这气势,一枕脸说:“老胡,兄弟有件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胡思有也严肃起来:“您说。” “两年前,你这儿,是不是有批纽约的大订单?一个叫华鑫文娱的公司,给牵线搭桥的?” 胡思有摸摸下巴,认真回忆了一下:“记不太清了,好像有,也好像没有。您也瞧见了,我这儿如今生意还行,尤其是过年,应时应景的,做些海外的生意,那也是常事儿。” 柳书成点头:“那还得让您受累给查查。” “什么事儿啊?”胡思有有点懵。 “我现在不是记者么,不比以前当编辑坐办公室。有时候找不着新闻,我都想脱光了在外滩跑一圈自个儿写自个儿咯。”柳书成凑近了,用手指点着桌面说,“听说了么,前一段时间,乐鸣那新闻,不是闹得挺大的么?后来被他们家拿钱拿关系给压下去了。我就想着,他那事,八成是真的。这不,让我给查着了。那华鑫文娱,背后的大b一ss,就是晏磊,他乐鸣的私人助理。” 柳书成一脸小人得志:“嗅出新闻点了吗?” 胡思有笑笑:“我鼻子不好。” “嘿!”柳书成急出一脑门子汗,“一个助理,能有那资本,投资一个那么大的文娱公司?您再想想,要真是乐鸣,他弄那么多唱戏的衣裳干什么?那不得让人穿么?穿上衣裳,他好跟人” “得叻,”胡思有打断他,“你这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咱哥俩什么关系,我好不容易能出头了,你不得帮衬帮衬?再说了,你们做生意的,也不舍得得罪我们媒体不是?”柳书成又晃了晃他那记者证,捏着嗓子唱了出来,“爱恨就在一瞬间——” 胡思有若有所思说:“是么?时间太久了,我得好好查查。这么着,你给我个名片,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柳书成从口袋掏出名片,拍在桌上:“兄弟,大恩不言谢啊。” “诶,”胡思有说,“办成办不成,还在两说呢。” 柳书成前脚刚走,胡思有就变了脸。他出来对秘书说:“通知人事,查查看哪孙子泄漏的客户信息?还有,通知保安,刚才那货再来,谁也不准再让他进门。另外,一人发一封邮件,以后有记者来采访,嘴都给我严实点,先问我再说话。” 他说完,重重带上办公室的门。“头上多道疤,就以为自己是社会人呢。你爷爷我厦(吓)大的。” 他坐在大班椅上想了想,从一堆设计稿里扒出手机,给乐易平打了个电话。 也顾不得寒暄,胡思有直接说:“现在有人正打阿鸣主意呢,你让他提防着点。还有”他吞吞吐吐,半天才说,“老弟,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做过一单纽约的大生意。当时我还琢磨,我这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呢,可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乐易平沉吟:“老胡,你有什么就直说吧。咱俩之间不需要避讳。” “别,”胡思有说,“还是避讳点吧,你是他爸,我可不是。这事,只能你怀疑,这话,也只能你问他。纽约那二十万美金的戏服,你问问阿鸣,知不知道,是谁买的?” 乐易平在那头一言不发。 胡思有叹口气,又说:“我这是多管闲事了。易平,我劝劝你,不管外面怎么说,咱自己个儿得多把孩子往好处想。兴许不是他呢,就算是他买的,兴许孩子只是因为崇拜你,想比着你的样儿,收藏点东西呢?” 乐易平道了声谢,心事重重挂上电话。 耿园。 南星窝在乐鸣怀里,迷迷糊糊问:“几点了?” 乐鸣也懒洋洋的:“不是中午,就是下午了。” “我还没练功呢。” “你还没练够呢?不然,我再陪你练会儿?” “德行。”南星怼了他一胳膊肘,“你去买饭吧。” 乐鸣半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下来。南星从被子里伸出手,手指轻轻蹭着他胸口的刺青。 乐鸣问:“想吃什么?” “褡裢火烧。他家往年都初五才开张,不过我昨天回来的时候路过,看见他家伙计正在擦炉子呢。” 乐鸣笑:“行,我去买。只要你让我抱,以后你想吃什么,我都伺候你。” 南星脸红了,背过身,窝在被子里,不理他。 乐鸣穿上衣服,推开门,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乐易平一进门,就看见伸着懒腰,从南星房里出来的乐鸣。 爷儿俩大眼瞪小眼,乐鸣问说:“爸,你怎么回来了?” 乐易平冲他一挥手:“你跟我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十八相送 耿园的书房。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 乐鸣大大咧咧问:“爸,什么事儿啊,你回回把我叫进书房,都跟审贼似的。” “没个正形,”乐易平拿起桌上的钢笔,点着乐鸣的鼻尖说,“抓紧时间,跟南星把证给领了。” “我还没求婚呢。” “免了吧。你们”乐易平顿了顿,“都那样了,南星还能不同意?” 乐鸣笑着站起身:“爸,一看你就没求过婚。当然是知道她会答应,才求婚的。谁求婚是为了被拒呐,那不是自虐么。” 乐易平眼看着乐鸣推门,突然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扔,说:“你等等。” 乐鸣转身:“还有事儿?” 乐易平略作斟酌,问说:“两年前,你胡思有胡伯伯那儿接了个纽约的大单子,订了不少京剧戏服,你知不知道这事儿?” “知道,他不是满世界嚷嚷么,跟路透社似的。” 乐易平盯着乐鸣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是谁买的?” 乐鸣不作声。 “花了20万美金,买了那么多新戏服,两年里再没下文,你觉不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乐鸣听完,反问:“爸,你怀疑我?” 乐易平没答,这,已经不只是怀疑了。 乐鸣深吸口气,平静说:“是我。” 没有推诿,没有托词,没有辩解。这答案,让乐易平有些措手不及。他摘下眼镜,拧了把眉心,问:“你买那些戏服,做什么?” “这是我的隐私。”乐鸣一句话就把他爹给怼了回去。 “阿鸣。”乐易平对着乐鸣,满脑子全是自责的话。 他恨自己。胡思有说得没错,他的儿子,是在有样学样。 那年,行头房里,他正把大红油彩细细抹在唇上,猛然瞥见窗户上多出个被玻璃挤扁的小脸,和一双瞪圆的眼睛。他转过身,那小子却早已转身逃离,只留下窗玻璃上那一圈因为不住喘息而留下的水呵气。 还有那次,白艾薇跟他大闹,把行头房里的东西像垃圾一样扔出来。他对着一地稀碎,痛心不已。儿子受不了两人的争吵,捂着耳朵往外跑。他本应把孩子拦下的,可偏巧白艾薇把一件通天教主穿过的旗蟒扔出来,他只顾去抢救那件宝贝戏服,再抬头,儿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那天,他找儿子找到后半夜,还是耿先生给他打电话,说孩子找着了,就是不愿回家。 或许,更早。为了不让孩子哭闹,他就放京剧给儿子听。可凡事都有度,对一个婴儿来说,不间断地播放这种全是重音的音乐,确实多了。 冷汗出了一脑门,乐易平把眼镜腿捏到变形。“你告诉我,为什么?” 乐鸣冷淡道:“爸,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你也别瞎猜了。没人能完全猜对别人的想法,即使是亲爹也不行。” 乐易平闭上眼:“是爸爸的错。” “嗬,”乐鸣仿佛听到了什么稀罕事,笑着从门口拐了回去,两手按在写字台上,凑近了乐易平说,“爸,您还知道自己有错?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就是自以为是。你做的都是对的,错全是别人的。你的东西都是香的,别人的都臭不可闻。可你有什么本事?你连自己仨人的一个家都守不住。你媳妇儿为了躲你,带着你的亲骨肉,跑了大半个地球。而你呢?爸,你连一次,都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话,说开了就没事了。但有些,说出来,伤得却更深。 乐易平黑着脸点头,“原来,你一直因为这个记恨我。” “没,”乐鸣说,“自从我长大以后,就没再怨过你。”他直起身子,走到门口,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褡裢火烧回来,南星该饿了。” 乐易平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手机铃响,他迷糊接起来,那头是个唱花脸的票友,打雷般嚷嚷:“唔哈哈哈哈哈!老乐,听说你回来了。明儿湖广会馆,我们——不见不散,呐!” 乐易平无精打采答应一声,随手挂上电话。他叹口气,头一次觉得没了兴致。 南星蹲在走廊边,用一根干树枝玩雪。 乐鸣走到她身边,一块儿蹲下,看她玩了一会儿,问说:“这是什么?” 南星头也不抬:“城堡。” 乐鸣嗤的笑了:“分明就是间平房。你这手艺差点。” 南星偏头看他一眼,“我小时候比现在垒得好。” 她小时候,南爸经常不回家。有时候周五放学,家里只有南爸留给她的一包方便面。她吃了面,不舍得放调料,于是周六一天,她的口粮就是一碗调料包冲的汤。 那会儿,她跟个巫婆一样,用各种形式许愿,冬天盖雪堡,夏天玩沙子。小小年纪,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祈祷天上的神仙看到,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有爸爸,有妈妈,有碗饭。可雪迟早会化,沙子更是风一刮就散,她许的愿,从来没实现过。 乐鸣说:“吃饭了。” 南星问:“师父呢?” “他一个人在书房吃。” 话音还没落,南星人已经趴到他背上了。乐鸣一使劲,把人背起来,往后院饭厅走。 南星在他背上轻声喊:“阿鸣。” “嗯?”她的手臂箍住他的脖子,乐鸣伸手拽了拽。 南星把头靠在他肩上:“你喂我。” “好。”对这个恨不得长在他身上的家伙,乐鸣还真舍不得把她给拨拉下去。 可晚上南星就翻了脸,说什么都不让乐鸣进屋。她把门错开一条缝,冲外面说:“师父在,我不好意思。” 乐鸣低声求她:“我明天就该走了。” 南星白他一眼:“又不赖我。” 乐鸣恼羞成怒:“我跟我爸,你到底听谁的?” “我听师父的。” “可我是你男人。” “你还不是呢,等你是了再说吧。”南星砰的一声关上门。 乐鸣摸着一脑门的灰,心说,得赶紧给自己个名分了。 南星在屋里,半天没听见门外的动静。她有点担心,怕把人欺负得太狠了。不一会儿钢琴声传出来,她松了口气,坐在床上听那琴声,又有些失落。 半夜,乐鸣轻轻推开南星的房门,走了进去。 他脱了鞋,侧身躺到床的一边。 南星睡得正香,条件反射朝着暖和的地方拱了拱。 乐鸣把人抱住,得意:“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早上,本打算把人抱够了再走,可却怎么也抱不够,直到晏磊实在忍不住,电话打过去,乐鸣才不情愿把人松开。 南星靠着他房间门口的廊柱,长发洒在雪白的羽绒服上。她一言不发,盯着房间里收拾东西的乐鸣。 只待了两天而已,乐鸣其实没拿出来几件衣服,可一收就是半天。 南星看出来了,他也舍不得。 耿园太美好,是个连点浪花都不起的避风港。就凭乐易平的关系,在这四九城里,乐鸣照样可以过得舒舒服服,混得风生水起。 然而,如同所有离开家出去自己打拼的人一样,走的时候,他就知道,家还在那里,可他回不去了。 耿园成了个念想,就跟猪八戒的高老庄一样。每次过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发狠道:“大不了老子卷铺盖卷滚回我的耿园去。” 猪八戒可从没回过高老庄。 谁也不愿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宁可输给风浪,也不能输给自己。 他收好,盖上箱子,走到南星面前,用拇指蹭着她的脸,轻声说:“别用看渣男的眼神看我。” 南星抬头问:“你是渣男么?” “我不是。”乐鸣吻她,她乖顺地微微张开嘴。 只是尝了尝,就让乐鸣有点上头。他对南星说:“我走了。” 南星的大眼水一样对着他。 走到门口,他又转身说:“等我回来。” 晏磊开着车,从后视镜看了乐鸣一眼,揶揄:“当心你回来的时候,耿园多出一双儿女来。戏文里不都这么写的么。古人诚不我欺,早就在暗示你们这些渣男了。你想想,一双儿女就那么好生?这里面,起码得有一个是隔壁老王的” “磊哥,”乐鸣打断,“你爸妈身体怎么样?” “挺好。我打算初八回去。” “不用。”乐鸣扭头看窗外,雍和宫从眼前一闪而过,“这次,你就别回了。” 车里静了下来。过了好半天,晏磊才开口:“我还是再陪你几天。” “这么十八相送,就没个头了。”乐鸣对着他的后脑勺笑,“我有我的考量。南星干的这行,不可能去那边跟着我,只能我将就她,把家安在这边。我先去把那头的事处理好,这边就交给你了。” “你们定下来了?”晏磊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得让南星将就你。” “我已经决定了。”乐鸣说得斩钉截铁。 他想给南星一个家。无条件给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三嫁 纽约。 乐鸣带着助理,参加指挥家乔治的不知第几次婚礼。 婚礼后的派对上,乐鸣正跟人有说有笑,转头看见自己的妈。他跟那人比了个手势,示意离开一下,立马被白艾薇拽到花园的角落。 白艾薇伸手帮他随意整了整领带,不着痕迹提醒:“凯文在那边,一会儿过去打个招呼。” 乐鸣点点头,问说:“下个月爷爷八十大寿,你回去吗?” “看情况吧。”夜风凉飕飕的,白艾薇轻轻缩了缩肩。乐鸣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白艾薇感动又无奈,吸吸鼻子说,“傻儿子。” 乐鸣冲不远处招了招手。一个跟乐鸣年纪相仿的男的嗖地跑了过来,头顶扎个小辫,皮肤有点黑。他跟白艾薇自我介绍说:“阿姨好,我叫艾伦,鸣儿哥的助理。你叫我大伦就行了。” 白艾薇脸色变了变。 乐鸣拿手肘怼了他一下,“叫姐。” “姐,”艾伦战战兢兢吞了口口水,“白姐。” 乐鸣看看表,对艾伦说:“你把车开过来吧,我去跟凯文打个招呼就走。” 艾伦对着白艾薇深深鞠了一躬,又嗖的一声遁了。 白艾薇对着艾伦离开的方向,眼神凌厉。她拿手一指,言语里带着十足的看不起:“现在阿猫阿狗都能请来当助理了是吧?” “多实在一孩子啊,刚还说新娘那范思哲的羽毛裙子穿上跟个鸵鸟似的。”乐鸣一脸坏笑,“谁不是从这时候过来的,磊哥跟大伦这么大的时候,说不定还不如他呢。” “放着现成的人不用,非得找个什么都不懂的重头教?”白艾薇从晚宴包里翻出手机,“我得跟磊子打个电话,我出三倍的价钱,让他回来帮你。” “妈!”乐鸣皱眉,“你可真会埋汰人。” 身边有人吹了声口哨说:“嘿,这个跟我的漂亮太太搭讪的家伙是谁?” 乐鸣笑了,伸手跟凯文的手用力握在一起。 白艾薇识趣道:“我去那边拿点喝的。” 凯文拉着乐鸣的手,拍着他的后背,一副亲密模样,凑近了,一字一句说:“差生。” 乐鸣脸色沉了下来。他松开手,对凯文说:“我该走了。” 凯文的声音追着他的身影:“差生!你不敢回到我身边,因为你弹不了琴,你害怕了,你做得了天才,做不了差生” 乐鸣的脚步越来越快,转眼消失在花园的转角。 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金发男人从一旁经过,凯文意兴阑珊,对着那人语气冷淡打了个招呼:“嗨,约翰。” 那人是作曲家约翰。他跟凯文不熟,礼貌对着凯文点了下头,便大步离开。 想不到的是,这从没有过交集的两个男人,很快就因为乐鸣又见面了。 伊戈尔古典音乐颁奖礼上,获得作曲大奖的,是乐鸣的那曲《三嫁》,讲述一个女人在梦境里c在现实生活中c在死去的另一个世界里,嫁了心爱的男人三次的故事。 指挥家乔治亲手为乐鸣颁奖。 台下,凯文和约翰并肩站起身鼓掌。台上,那个穿着淡蓝色西服,在万众瞩目中,帅气得仿佛在发光的大男孩,正波澜不惊念着长长的感谢名单。 那是一个人曾经的儿子。另一个人如今的学生。 当听到乐鸣说“感谢我的导师约翰”时,约翰冲着镜头举起了双手。 掌声雷动中,约翰跟凯文对视。两个眼里都噙着笑的老男人,视线相接,电光火石。一个游戏里,最高端的玩家,往往不轻易出手,他们懂得权衡,付出的代价到底值不值得玩下去。如果不是在婚礼派对上的偶遇,约翰或许还在观望,在犹豫。可恰恰就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约翰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几乎没人能听见:“你想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并不一定非得先把他给毁了。” 你在爱他,他却在恨你。这样的感情太痛。 耿园。乐易平仰着头坐在书房,一动不动。 窗外光影流转,房间里越来越暗。他有多久,没想过白艾薇了? 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人的争吵。也不知是为了京剧,还是为了儿子。他骂白艾薇泼妇,骂她无理取闹,不可理喻白艾薇哭得脸都变形了,长发被眼泪粘在脸上,哪还看得出好看? 他又想起刚认识的时候,一个是伯克利音乐学院毕业的白富美,一个是家学渊源的高富帅,两人简直是天生的一对。白艾薇对他可真好,尤其是她怀上儿子那会儿,俩人都以为,这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 乐易平叹了口气,乐鸣说得不错,她离开耿园的那天,他没有一点留恋,反而松了一口气,心说这鸡飞蛋打的日子,总算该消停了。 可那,是个曾经义无反顾跟了他的女人呐。她变成现在这样,他就没责任? 乐易平轻轻摘下眼镜,搁在书桌上。 那儿子呢?对儿子,他是不是更该负责?负全责? 还有南星。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走上白艾薇那条路,做一个戏迷戏痴戏疯子的女人么? 不,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把这姑娘给毁了。 南星从小就是个缺人疼少人爱的孩子,她就该谈场正常的恋爱,嫁个正常的男人,过个正常的人生。 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南星的师父,乐易平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南星提个醒。 他站起来,推开窗冲着外面喊:“南星?” “哎。”南星不知道在哪儿答应了一声。 “你到书房来一下。” “马上。” 手机铃响,乐易平顺手接了起来,那头是耿先生的几个徒弟,七嘴八舌说:“师哥,你们家阿鸣拿奖了!”“那可是比彩票都难中的大奖!”“师哥,你得请客。” 乐易平有些迷糊,挂上电话,打开手机搜索引擎,又急急慌慌从桌上摸着眼镜戴上,输入“乐鸣”“得奖”,屏幕上,好消息铺天盖地冒出来,乐易平“哼”的笑了,笑里还带着点儿哭腔,“这臭小子,打个电话报个喜能累着你?还得让你爸爸搜你。” 书房门被推开,南星刚刚在洗衣服,这会儿边走,边把还泛着潮的两只手在衣服上抹着,问:“师父,你找我有事?” 乐易平看着南星,五官都被脸上的褶子给挤没了。他一指对面,说:“坐。” 南星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乐易平把手机上的新闻给南星看。她又把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两手捧着手机眯眼笑:“阿鸣得奖了。” 否极泰来,这个家,终于迎来一件喜事。 乐易平起身,从密码柜里拿出两个红本,放在书桌上,推到南星面前,说:“这是耿园的房产证和土地证。” 南星猛地抬起头,“师父?” 乐易平坐好,两手放在桌上,笑盈盈望着南星。他改主意了。乐鸣和南星,必须要绑在一起。他们秀恩爱,他们闹别扭,他们结婚,他们生子,哪样不是粉丝们热议的话题?乐易平懂得,这叫流量。 京剧是个一直端着的高雅艺术。这门高雅的艺术,申请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的那天,梨园行像打了鸡血,兴奋狂欢的热闹场面,他到现在还记得。主流媒体整版的头条争相报道,梅兰芳大剧院连着三天,推出五场豪华庆典。 可静下心来想想,什么样的东西需要保护?只有濒临灭绝的东西,才需要保护。 京剧没多少人听了,这胡同里满嘴京片子的小青年们,他们哼的,却是欧美的放克c说唱和摇滚。 乐易平怕,耿先生迟早会离开,老一辈的京剧演员越来越少,年轻一代又不喜欢,京剧艺术迟早得青黄不接。 这个当口,年轻的血液,对这门古老的艺术而言,显得如此重要。 南星和乐鸣,就像是为了这个使命而生的两个孩子。 乐易平扶了扶眼镜,对南星说:“我跟阿鸣说过,你俩的事,趁早给办了吧。南星,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第一疼你,第二才是阿鸣。这耿园,师父就送给你当嫁妆了。你哪天有空,我们带着证件,把过户手续给办了。” 南星看着桌上的两个证,伸手去摸。手指还没碰到,就像被烫着了一样,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乐易平说:“拿着吧,这,也是你耿爷爷的意思。” “我”南星为难看向乐易平。 “拿着。”乐易平的语气不容拒绝。 南星把两个本本叠在一起。乐易平一辈子的心血,耿先生本打算在这里度过人生最后一刻的园子,此刻,就捏在她的手里。 况且,乐易平说了,这是嫁妆,不是彩礼,他们,都是娘家人。 南星并不激动,只觉得手里的东西,太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龙凤呈祥 耿园。 马上就是耿老先生的八十大寿。 老先生是风浪里过来的人,人生起落,让他真正明白了两个字——低调,可禁不住同行的抬举c领导的器重c学生们的孝心。 用乐易平的话说,为了耿先生门下的徒子徒孙,为了“国剧泰斗”四个字的名号,这场面也小不了。 天刚暖耿园就开始装修,水池边的草坪里多了铺装c踏步和一个凉亭,前院青砖青瓦的女儿墙上,也加了不少雕饰,还应时应景修剪补栽了喜庆的花木。 外地的弟子们陆陆续续赶来。耿园里前所未有的混乱与喧闹。 南星把一箱纯净水从客厅拖到院子里,再一瓶瓶分发给负责工程扫尾c清理垃圾的师傅们。来电铃响,她站定了,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接通。 乐易平的博士谭松推门进了园子,对着前方微微出神。 正在打电话的女孩绑着马尾,额角淌着汗。正午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钻出来,金灿灿碎了她一脸。 南星挂上电话,递给谭松一瓶水。 谭松拧开瓶盖猛灌了大半瓶,又从屋子里搬出一箱水,放在南星脚边,说:“我来吧。” 南星往后撤了一步,问:“今天来的人多吗?” 谭松的责任是把客人从机场c火车站接到订好的酒店。他弯腰把两箱水摞在一起,“不多,我刚从酒店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这儿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有人吆喝一声,从房顶扔下几包废料。砰砰几下,尘土立时在地上炸开。南星匆匆跑过去,带上乐鸣房间的房门,提高音量说:“这儿没什么事,你来得正好,刚师父让我们6点去找他。” 隔着一片氤氲,谭松问:“去哪儿?” “前门。” 车上,南星有点累,歪头靠在椅背上养神。 谭松挤兑她:“看你这拼劲儿,是要当他家少奶奶了吧。” 南星用手背挡住窗外的太阳,眯眼说:“网上那些八卦,少看。” “没想到,你这戏还没红,人先红了。” 南星白他一眼,转过身不再理人。 又开了一会儿,他仍不依不饶:“外面那些有关乐鸣的传言,不全是假的吧?” 南星权当没听到。 车子突然往右一拐,猛地停了下来。 谭松把车临时停在路边,打着双闪,终于忍不住发飙,“你少给我装睡。要是能打,我真想打你一顿,把你给打醒。你身边没有父母可以商量,作为朋友,我必须给你提这个醒。” 南星受了惊吓,身子渐渐坐直,一双大眼黑白分明。 “你这是为了什么?前程?虚荣?他们逼你了?还是许给你什么了?”他对着那双眼心软叹气,恨铁不成钢道,“南星,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在感情上非常单纯的女孩。” 南星没为自己辩解,车内的两个人无声地僵持着。 直到手机铃响,南星接通。乐易平在那头催促:“南星,你跟小谭堵车了么?” 她抬头瞥谭松一眼,“我们这就到。” 电话挂断的当口,车子已然重新上路。 “谢谢,”南星的声音,几乎要湮没在引擎声中,“没有谁,是真正单纯的。” 谭松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 前门全聚德。 高门楼c石狮子c雕梁画栋c烫金的牌匾,这是全聚德的第一家店,炉里的火,从没熄灭过。南星跟谭松赶到包间的时候,其他人都到了。 谭松忙不迭道歉:“乐老师,不好意思,让大家等我们。” 乐易平一摆手,眼里带着笑意:“是我们早到了。交通问题,大家都理解。”这些都是小事,他看上去真没介意,拉着两人,和在座的宾客互相介绍。 两位外宾赴华开会,特意从魔都赶到帝都,提前给耿老先生祝寿。年长的那位是耿先生当年赴美演出时百老汇的故交。如今旧雨重逢,这洋老头还特意带来了他在世界知名音乐厅作厅长的学生。 当然,还有作陪的两位领导,其中一位是负责演艺事务的主任,另一位是乐易平的老相识,那位曾经的团长,如今的院长。 耿先生坐在主座,身边坐着韩秘书。 南星和谭松跟客人握手寒暄,最后落座。 一餐饭,谭松表现得热情又得体,根本不劳服务员之手,又是倒茶,又是添酒,又是布菜,还全程充当翻译,来路上那段阴云密布的插曲,眼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乐易平高兴,特意敬了他一杯。 谭松诚惶诚恐接过。 酒杯里,他大半张脸随着酒液轻晃。谭松闭上眼,一饮而尽。一边跟人装孝子贤孙,博取导师信任,一边又打着朋友的名义,酸溜溜地劝人分手。他谭松就单纯? 借着酒劲,他低头自嘲笑了。 这世上,没谁是单纯的。 她说得没错。 乐易平更不单纯。他跟对面京剧院院长使了个眼色。几十年如一日发型固定的老院长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着痕迹就把话题引到了乐鸣得奖上,然后又是一通恰到好处的吹捧。 那俩老外立马会意,接过话茬说,乐鸣的优秀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世上,一切东西都可以靠努力得到,只有这天才不能强求,自然会招人嫉妒。乐鸣得奖的作品,之前已经被邀约演出过,可他们愿意为乐鸣贡献出他得奖过后的第一场大型音乐会。 乐易平和光头院长四目相对,都松了口气。如今,乐鸣作曲得了奖,再来一场开门红的音乐会,以前的绯闻c解约,就都不算事儿了。 当然,这些老外也不是吃素的,话赶话提了一个附加条件,希望耿老先生能跟孙子同台演出。 《三嫁》这支曲子,以戏曲为主干,有唱也有白。老外不傻,有老爷子这个噱头,绝对可以值回票价,万无一失。 耿老先生端着茶杯,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对着这些人,心里清明得很。 他这哪是今天的主角,分明是今天的诱饵。这些人哪是给他祝寿,分明是一人一边,挖了个大坑,把他结结实实给埋咯。 他儿子借着他80大寿,跟这俩老美寄了请柬,就为了帮他孙子争取一个能够一炮而红的音乐会机会。 而那个年长的洋鬼子几乎年年跟耿先生约戏,都被他给婉拒了。这回,跟乐鸣有关,他不但不能拒,乐鸣的音乐会过后,绝对还有几场演出等着他,他得还这个人情。 耿先生抬头,端起酒杯,仪态万方,言辞却强硬:“人老了,腿脚不灵便,连国门都出不了,别说演出了。” 说着,他视线一转,目光炯炯看向乐易平。 嘴里还噙着半个荷叶饼的乐易平吓得一激灵。别人看不出,乐易平却一目了然,老爷子这是,怒了。他一仰脖子,把嘴里的东西硬吞进肚,赶紧往回找补:“我父亲的腿年轻时受过伤,现在病情恶化,医生不建议他走远道儿。” 俩老外听了谭松的翻译,面露难色。 乐易平手伸向南星说:“我父亲早在去年,就选好了继承人。南星可以全权代表我父亲。” 对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年轻些的洋鬼子露出男人本性,似乎想借这个话题多聊一会儿:“能不能有这个荣幸,听这位女士清唱几句?” 南星跟人敬了杯酒,笑着说:“不如两位多留几天,下周爷爷做寿,我们这些徒子徒孙们都要演出。” 言下之意,她现在不唱。 耿先生这才露出个占了上风的笑模样,心说这一屋子人,也就南星这孩子还算机灵贴心。他亲自挑的继承人,还轮不着旁人替他检验。 乐易平再加一码:“这位,还是乐鸣的未婚妻。我儿子的得奖作品,就是为她而写。” 年长些的洋鬼子也觉得他学生这句话有些冒失,听了乐易平的话,赶紧打岔:“真是太棒了。只可惜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东道主们纷纷表示,应该留下多玩几天的,一屋子人瞬间开启了瞎扯淡的谈话模式,把中国好吃好玩的介绍个遍。 把人送走,主任又拉着乐易平偷偷念叨:“人是专为耿先生而来的,这要是耿先生不演,阿鸣的事,我有点拿不准呐。” “那就让他们自己斟酌吧。话都说到了,也不能太跌份。老爷子的情绪,我也得顾。”乐易平跟人四手交叠用力握了握,“为你那个不争气的侄儿,老兄费心费力了。” 耿先生的书房。 乐易平跟着耿先生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耿先生坐在书桌前,朝对面的椅子一抬下巴,“坐。” 乐易平“噗哧”一声,乐了。 耿先生面色不虞:“你少嬉皮笑脸。” “不是,爸,”乐易平一屁股坐下,“我终于知道坐这个位子是什么感觉了。一般,都是您孙子坐这儿,我,坐在您那儿。” “那咱俩换换?” “别别,”乐易平老实坐好,“您说。” 被乐易平这么一闹,耿先生的火气倒是消了大半。他揉了揉太阳穴:“还是你说吧。” 乐易平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说:“我知道,您不高兴了。阿鸣的事,我有点着急。这孩子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我以前一直以为是他妈没教好,可这些天,我才明白,这全都赖我。” 耿先生微仰着身子,倚在座椅宽大的靠背上,凝神思考一阵,幽幽道:“你这么做,我觉得不妥。我倒是没什么,退一万步,各取所需,也算不上求人。可你考虑过阿鸣么?考虑过南星么?为什么要在征得两个孩子同意之前,先替他们做了决定?” “阿鸣眼下事业走低,正是需要有人帮把手的时候,凭什么只许他那个后爹给他争取演出机会,我这个亲爹就做不得?我想好了,到时候,让白艾薇找他谈,不透露这机会是我们这边给他争取的,免得节外生枝。这孩子是有些傲气,要我说,打击打击他,也是好事,能让他学会跟现实低头。至于南星么,就更不用担心了。今天您也看到了,这小丫头撑得起‘继承人’仨字,您横竖没选错人。而且,她可比我们,更愿意帮阿鸣。” “这正是我担心的,”耿先生坐直了,两手撑在书桌上,问,“你刚在饭桌上说,南星是阿鸣的未婚妻。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订的婚?我怎么不知道?” “日子还没定,不过也快了。俩人都,”乐易平声音放轻了点,“住一起了。” “阿鸣的那些毛病,南星都知道?” “爸,那算什么毛病呐,您不是说过,您孙子没错嘛。” “我可以对所有人这么说,可唯独对南星,我没办法开这个口。”耿先生手指敲敲桌面,“当初阿鸣他妈,也是死心塌地跟你好的,可最后呢,你俩闹得跟仇人似的。我不想看孩子们走你们的老路。” “孩子的事,今天好明天歹的,我们就甭跟着操心了。再说南星可精着呢,她心里什么不清楚?”乐易平推推眼镜腿,凑近了说,“爸,有件事,我擅自替您拿了主意。我把耿园送给南星当嫁妆了。我跟她说,这也是您的意思。” “你”耿先生对着如此会算计的儿子,心中一阵无力,他一拍桌子,问,“南星怎么说?” 乐易平取下眼镜,双眼略带疲惫,“南星她收下了。” 父子俩四目相对,耿先生终究摇了摇头,“糊涂。” 耿先生八十大寿。 从一大早开始,耿园里的人就没断过。 除了全程跟拍的摄像,还有来自各大媒体架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 耿老板的学生直接在园子里开起同学会。不少人从外地回京,大家好久不见,少不了热闹寒暄,草地上到处都是烟头c糖纸c瓜子皮。 有人现场排起了下午要演的《麻姑献寿》,光头院长用嘴模仿锣鼓点:“匡七台七,匡七台七台——”然后伸手一比划,“快,八仙赶紧上来了。” 大厅已装潢成寿堂,耿先生穿着订做的唐装,坐在刻着“寿”字铺着红垫的寿椅上,接待一拨一拨的领导和亲友。 乐易平从人缝里快步挤进客厅,拿进来一个包裹,递给耿先生,在他耳边说:“小纯寄过来的。师弟师妹里面,只她没有来。说是怀了二胎,需要休养。” 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师徒情分,耿老板听到楚纯的名字,低下头,眼圈不由红了。他摆摆手:“师徒一场,也是缘分。不管选了哪条路,只要她过得好,我这个作师父的,就放心了。” 外面老生依稀在唱:“众仙齐庆瑶池界,海屋添寿祝圣诞。”乐易平向门外瞅了一眼,心说,不来最好,知道避嫌,这是比以前,要脸了。 槐树胡同一直堵到三环上。 乐鸣的车正跟着车流一寸一寸往前蹭。 乐鸣把手放在口袋里,有一搭没一搭捏着里面的丝绒盒子,突然问:“大伦,你爱玩,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种冰雪盖的城堡?” “我去年和我前女友一起去过加拿大那个冰雪城堡,是按照迪斯尼那个《冰雪奇缘》动画片里头的宫殿建的。”艾伦问,“鸣哥,你问这个干嘛?” “求婚。” “那不太适合,瑞士雪山不错,女孩儿都喜欢浪漫。我找人给你策划一下,多找点亲友团,再放口风给记者,大家一起给你助阵,不怕我未来的嫂子不答应。” “还是算了。”乐鸣摇摇头,他不想给南星压力。 艾伦突然没头没脑问:“鸣哥,我不是要当叔了吧。” 乐鸣被他逗乐了,对着车窗外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蹭到胡同口,却找不到地方停车。艾伦给早他们一步来到耿园的晏磊打了个电话,含泪把乐鸣放下来,自己开着车龟速找停车位去了。 晏磊好几个月没见乐鸣,攥紧拳头,对着他的胸口来了一下,兴奋道:“小子气色不错。” 胡同里混乱,粉丝夹在人群里,不时喊着乐鸣的名字。 乐鸣跟大家挥挥手,搬着送给耿老板的寿礼,边走边说:“磊哥,让她们回去吧,今天车多人杂,小心混进坏人,再出什么危险。” 晏磊点点头。 耿园大门一开,里面的人兴奋起哄:“阿鸣回来了嘿!” 乐鸣跟长辈们打着招呼,径直往客厅走,笑着说:“我去找爷爷要红包去。” 看见乐鸣,乐易平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嘴上还不忘数落:“怎么才到。” 乐鸣大步走到耿先生跟前,旁边工作人员赶紧拿出垫子。乐鸣跪在上面,给耿先生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才开始说拜寿的吉祥话,说一句,耿先生就赏个红包。 南星站在耿先生身边,把红包一个个往乐鸣怀里塞。 乐鸣看见南星,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装着那个丝绒盒子的口袋,愈发显得沉甸甸的。 乐易平在一旁提醒,快,把礼物送给爷爷。 乐鸣回过神来,跟晏磊把几个箱子抬过去,说:“爷爷,我刚从非洲回来,这些是他们当地的乐器,我选了几样,带回来给您玩玩。” 乐鸣拿出最大的非洲鼓,还有最袖珍的拇指琴,一样样给耿先生演示,哄老爷子开心。 乐易平问:“去非洲做什么?” “文化亲善大使。”乐鸣的视线,就没从南星身上移开过。 乐易平满意点头,这个时候,是需要做些慈善,把人设竖起来。 他看记者都在,对着乐鸣把得奖的事又唠叨了一遍,明着是让儿子别骄傲,找不足,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暗着是让几个相熟的媒体趁着耿先生做寿,再拿得奖的事做个宣传,算是双喜临门。 乐鸣一边哼哼哈哈应付着,一边跟南星眉来眼去。 耿先生笑着拿出个红包说:“来,我考考你,刚才你爸爸的话,你但凡能复述出一句,这个红包就归你。” 南星的脸一下就红了。 乐鸣飞快把红包抢了过去,耍赖:“爷爷,您这是拿我寻开心呢。” 耿先生笑眯眯的:“大家伙都在外面嗑瓜子,就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当吉祥物,我就不能自己找点乐子了?” 这话虽是调侃,却也带着无奈。 中午乐易平包了饭店,几层坐得是满满当当。酒足饭饱,耿先生的学生们早就排好了几台大戏等着向恩师献礼。 南星演的,是耿先生最喜欢的那出《龙凤呈祥》。这戏热闹,什么行当都有,逢喜事必演,唱的是孙权他妹孙尚香和刘备成亲后随老公返回荆州,周瑜孙权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 演完回到后台,乐易平叮嘱大家不要卸妆,一会儿还有节目。 后台师弟师妹们不住恭维:“师哥,你今天辛苦了。”“师哥,多亏有你,师父这边,我们才安心。”“师哥,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今天这场面,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安排得面面俱到的。” 乐易平脸上挂着笑。 是,他如今是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c顶梁柱。可不管他多重要,细想想,也不过是耿老板的儿子,南星的师父,乐鸣的父亲,后台这些人的师哥而已。 多想也为自己活上一回,多想,也站在同一个台上,唱上一出自己的拿手戏。 他越笑,心里就越不甘。一脸褶子都给笑拧巴了。 人去园空,热闹了一天的耿园,终于冷清下来。 大红的灯笼沿着走廊挂起,墙上裱着知名书法家专为耿先生一笔写出的八十个寿字。 白墙c红纸c金字。上面映出一个狭长身影,正百无聊赖把手中的东西一遍遍高高抛起,再接住。 夜里,木门开合的响声,沉重而清晰。 墙上的影子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口袋,沿着晦暗的白墙向外移动。那身影被一溜红灯笼洒下的光撕扯拖拽,已然变了形。 南星站在院子里,对着那个影子喊:“喂——” 乐鸣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不是一会儿还有节目么,你怎么早回来了?” “远香近臭。让那些远道来的客人趁着今天的机会,多跟爷爷说说话,我这天天见面的,上不上场没关系。”南星往她的房间走去,“今天有个阿姨飞机晚点,下午才到,师父让她跟我睡一屋,我得赶紧去收拾收拾。” 乐鸣跟着她进了屋。 南星关上门,把脸贴在他怀里,说:“阿鸣。” 乐鸣不说话,对着她颈边的头发撩拨几下,又一把攥进手里。 南星的长发一紧。她仰起头,唇瓣猛地被他含进嘴里研磨。 越吻越狠。南星被一步步逼退,整个人贴在门板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周遭陷进黑暗里,一双大眼睁开又闭上。她根本没办法呼吸,整个肺里都是呛人的烟味。 他的大手隔着衣料在她身上摸索。似在宣泄,又似在克制。 南星的双手在他背后,把他的衬衣揉成一团。 她知道错了。错就错在她的通情达理。或许她应该像乐鸣问她那样问一句,你怎么也回来了? 可她却表现得太过若无其事,连个说谎的机会都没给他。 偏就是这种“我什么都知道”的态度最伤人,如同拿针去挑那根深陷皮肉的陈年老刺,刺没出来,却针针见血。 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响着,每一个下一秒仿佛都是极限。直到他怀里的人无力垂下双手,乐鸣才把人松开,怔忪的双眼许久才聚上焦。 他把额头抵在南星头顶的门板上,大口的热气喷在她头上。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今天先饶了你” 南星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她反手锁上门,又去手忙脚乱拉他的皮带,气息不稳道:“一会儿就有人回来了,我们抓紧时间——” 蓦地,她作乱的手被一双大手捉住,混乱中有人笑了:“今天就算了。” 南星仍贴在门上一动不动。 乐鸣用拇指抚弄着她的睫毛,借以平复他的欲望。努力了一阵,他意识到这样做根本徒劳无功,这才放开怀里的人,打开门锁,走了出去。 南星把灯按亮,干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去把沙发床撑起来,又铺上干净的床单,放一套枕头和薄被。 乐鸣回来,转在沙发床另一头,帮她把被子铺好,问:“你饿吗?” 他知道,南星演出之前是不喜欢吃东西的。 南星说:“早饿了。中午你也没吃好吧,我看师父只顾着拉你到处敬酒了。一会儿,我去厨房弄点东西吃。” 乐鸣手插在口袋里,摩搓着那个盒子,说:“出去吃吧。” “好,我想吃三环那家炒肝。” 乐鸣:这好像跟他指的“出去吃”有点落差。 南星抬头,眼睛里亮光一闪:“我还想吃草莓糖葫芦,糖火烧,大馅包子”她一歪头,后面像是还有大串的名单。 乐鸣打断她说:“快走吧。” 两人一起出了门。 很快路上就有人大声喊着乐鸣的名字,还有人拿手机拍照。南星放慢脚步,刻意跟乐鸣保持一段距离。 当然也有人喊“南星”。但她心虚地认为,那肯定不是她的戏迷。听那哀怨的语气,她猜潜台词一定是:“口口声声叫我们嫂子的你,居然暗搓搓成了自己嫂子,人干事?” 她想了一下,顿时觉得后背一凉。 乐鸣转身,等得不耐烦说:“出去吃个饭,你跟我排得跟行军仪仗队一样整齐,是不是我还得给你喊着口号踢个正步啊?”说着,拉起南星的手,心安理得迈开大步往前走。 乐鸣的手干燥又温暖,南星跟他并肩走着,第一次产生了那种老夫老妻散步的感觉。 她低下头弯着嘴角笑了。那个握着她的大手却越收越紧。 她望向乐鸣:“怎么了?紧张?” 乐鸣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抠着那个丝绒盒子,感觉再使使劲就能把盒盖抠穿,把里面的东西套到他自己手上了,才长出口气:“到了。” 店不大,南星往里看了一眼,坐得人挨人,都看不出哪儿是过道来。她有些犹豫,跟乐鸣说:“要不算了吧。” 乐鸣还紧攥着她的手,用另一只手从两人身前绕过去,别扭地从南星那边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号码纸,顺手放进了口袋里对折,再对折,终于不再跟那盒子死磕了。 两人沉默地坐在一起等位,南星忍不住瞟他一眼,心说你这只手捏我都快捏出汗了,那只手能有多冷啊一直揣在口袋里。 不时有人过来要求跟乐鸣合影,乐鸣把那只酷帅地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跟人做了个拒绝的手势:“今天不行。” 有人特彬彬有礼地打听八卦:“我看你们二位是好事将近了吧?” 乐鸣瞥了那人一眼,心说你他妈都提前剧透了,我这东西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正尴尬着,带位的服务员叫到两人的号,带着他俩上了二楼。 二楼只有一楼的一半,靠窗被隔成一个个小隔间,美其名曰“包间”,加收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 看他俩是公众人物,服务员特贴心把人领到了“包间”。 一顿饭乐鸣吃得心不在焉,一直找机会想把口袋里那个盒子掏出来,可在一桌子猪肝肥肠之间定了好几次位,总觉得放哪儿都不妥。 南星吃得一头汗,抬头看着靠在包间隔板上连筷子都没动的乐鸣,问:“你不爱吃这个?” 乐鸣一双眼深不见底望着她:“你爱吃就行。” “我爱吃的东西多着呢。” “我都陪你吃。” 南星拨拉着碗里的一次性塑料勺,半天问:“陪我吃一辈子么?” 乐鸣弯腰对着她的脑门弹了一下:“当然。” 吃完这家吃那家,到最后,南星都已经适应了被人围观的感觉。乐鸣去买大馅包子的时候,南星正举着串糖葫芦,站在一家婚纱摄影店门口出神。 隔着橱窗,南星琢磨,穿这套婚纱的假人模特可真高。快跟乐鸣一样高了。 乐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南星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纸袋。 南星转过身。橱窗里变幻的灯光在她脸上一晃而过。 乐鸣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大包子,又喧又软,还冒着热气。他自己先咬了一口才递给南星:“到馅了,快吃吧。” 南星没接,把糖葫芦也塞进他手里,走在他前边说:“这会儿不想吃了。” 耿园里的灯亮着。耿先生和乐易平都已经到家。老人家被折腾一天,疲累不堪,早早上床睡觉。乐易平还在跟一拨又一拨的客人话别。 暂住在南星房间的那位,是乐易平的三师妹,如今在地方剧团混得风生水起,南星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整行李找睡衣了。 乐易平看见跟牛嚼牡丹一样大口啃糖葫芦的乐鸣,不由替儿子齁得慌,猜着这是又让南星给欺负了。他边送客人往外走边回头说:“阿鸣,你三姑来了,去跟你三姑打个招呼。” 乐鸣答应一声,探头往南星房间瞅了眼,低声对南星说:“不行你今晚睡我那儿得了。” 南星摇头:“那么多人看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才不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傻子也该明白了,也就差问那句,你什么时候娶我了。 乐鸣看了眼这一园子的人,略一迟疑,南星已经进了房间。 他对着南星的背影出神。 房门口人影一晃。乐鸣大步迎上去,看清对面的人,眼神明显暗淡下来。 那人拉着乐鸣的手,又去捏他的脸,激动得声音都有些抖:“阿鸣,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认识你三姑了?” 说完,她略一含胸,衣袖轻颤挡住脸,一个云手,千娇百媚抹了下眼角。 乐鸣又往房间瞥了眼,才沉声说:“三姑,上个月你们团去纽约演出我们刚见过面,你还让我请你吃的牛排。” “可不,这才几天呐,就不认人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三姑又凑近捏了捏乐鸣的脸,才心满意足进了屋。 南星已经换上t恤短裤,披散开头发,隔着窗户看他。 乐鸣尴尬笑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刚差点被捏成汉堡肉的脸颊。 窗帘刷啦一下被拉上。 房间里,三姑的鼾声此起彼伏,一个人承包了好几个声部。 南星用被子把头包起来,声儿变小了。她刚在被子里滑开手机,三姑突然山崩地裂的来了一下,吓得她猛地坐了起来。 三姑磨了两下牙,迷迷糊糊问:“南星,阿姨是不是打鼾了?” “是。” “那一会儿我再打,你推推我。” “好。” 话音刚落,鼾声紧接着就响了起来,一秒都没浪费。 南星坐到床边,伸长胳膊在三姑的肩膀上晃了晃。 三姑翻了个身,接着打。 再晃。 居然晃出几句戏词来。 南星索性披上件外套出了门。 走廊的另一头,乐鸣正坐在台阶上抽烟。 半夜起了风,红灯笼在他头顶似群魔乱舞。 南星不禁想起白天的戏里,孙尚香那句“耳畔又听得笙歌亮,想是刘王入洞房”。夜色里,她意兴阑珊。这都什么狗屁规则,即使是结婚了,也还是女人在等男人。 乐鸣抬头看见她,说:“过来坐。” “你抽烟。” 他赶紧把烟熄灭:“不抽了。” 南星还是没动,“谁说不让你抽了?” 乐鸣突然笑了起来。 南星还别扭着:“笑个屁啊。” 乐鸣伸长腿,笑着看她:“厉害成这样,谁敢娶你啊。” 屋里又冒出几句念白。 南星低下头,眼眶一酸,快步走到大门口,打开门,跑进胡同里。 乐鸣撒腿就追,没留意脚下台阶,一个趔趄。得亏是半夜,除了那一溜红灯笼,没人见证他的狼狈。 大槐树下,南星停了脚步。 那个在大槐树下拉胡琴的老头,早就不在了。南星眼泪流了出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美好的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总是留不住。 乐鸣大步走了过来。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面是一个盒子,和一个被叠成硬邦邦小球的小吃店号码纸。 他心说,这怎么不是个炸/药/包呢。要是个炸/药/包,他估计早就扔出来了。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没有底气。 南星抹了把眼泪,说:“滚滚滚,我不想看见你。又没逼着你娶我,看把你吓得。” 乐鸣走近了些。 一个盒子递到南星面前。 “别人不敢娶,我娶。”乐鸣一只手举着盒子,一只手搭在南星肩上。也许是因为紧张,他的手指冰凉,却还故作从容,“你18那年,我就说过我会娶你。这句话,你年龄不合法我都敢说,现在合法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泪眼里,那棵大槐树成了模糊不清的重影。 南星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在戏台上锵锵锵锵走着圆场,念着那句:“龙凤呈祥非偶然,千里姻缘一线牵。” 她背过身。 乐鸣用力把她抱进怀里。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第一次登台的时候,是不是像现在这样怯场。他知道此时他求婚的姿势不够酷帅,甚至有些蠢,但他也顾不上了,嘴唇贴在南星耳边说:“南星,南星,你,你听我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又离不开你。也许我早该放手,让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嫁给我,是我太自私。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真舍不得——” 他把盒子打开,一枚鹅蛋形状的钻戒露了出来。跟把一个女孩儿套圈儿一样套进他半是光鲜半是黑暗的人生,对方所做的牺牲比起来,这枚戒指是出自哪个名家之手,上面的钻石多少克拉,价值几何,已经一点儿都不重要了。 南星伸手接过那个盒子,盯着那枚戒指看了半天,说:“给我戴上。” 乐鸣手忙脚乱把戒指从盒子里抠出来,正要去捏南星的左手无名指,南星一缩手,说:“跪下。” 乐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把戒指套在南星手指上。他仰头,吼了一嗓子:“嘿!八爷,您看见了么?南星答应嫁给我了!” 笔直的胡同,这一声响亮地从一头传到另一头。耿园里,红灯笼轻轻碰在一起。 南星搡了他一把:“平身吧。” 乐鸣执意跪着,“我知道我这人有毛病,我都改。我不让你为我受委屈。” 街坊有几家亮了灯,南星有些窘,转身往回走。乐鸣这才起身跟上。 耿园门口,南星“呀”了一声,“你锁门了?” “嗯,都做好追你一夜的打算了。”乐鸣从口袋掏出钥匙,从南星背后伸手,环着她的腰去开门。 南星笑:“你是猴儿吗?手那么长。” 乐鸣贴着门,低声说:“现在名正言顺了,能去我那儿睡了么,媳妇儿?” 南星打他手,“快开门。” 耿园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八十大寿c作曲大奖c求婚成功,这园子迎来了三喜临门。 胡同里,有人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这个时候过来,她图的是碰不上熟人。 隔着大门,楚纯捂着自己隆起的肚尖,跪在台阶上。本想磕一个头,可这对于一个孕妇来说,就是个难度系数80的体操动作,她只好作罢。 肚子里一阵拳打脚踢,她轻轻用手摸了摸:“你才多大点,就想学武戏?今天,是你师爷爷做寿” 早起的鸟零零落落叫了几声。这胡同里,有人甜蜜,也有人落魄。 乐鸣的吻并不似他看起来那么轻松。被子下,他的汗水打湿了她身上未完全褪下的衣裳,她乌黑的长发黏在他的肩背上。 身体混沌,头脑却清醒。“我把耿园给你做嫁妆。”“这也是你耿爷爷的意思。”“我配不上你,又离不开你。”这几句话,在南星耳边一直反复重放。 没有人是单纯的。 如果是一只小可怜儿流浪狗,有一天突然发现,她可以拯救地球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你叫我什么 南星是被鸟叫醒的。窗帘被乐鸣拉开,她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那只胖得像要临产一样的肥猫大摇大摆跨过耿园的屋脊,顺着围墙出溜到胡同里的时候,还踢掉了一片青色瓦片。 “啪!”瓦片在地上一分为二。 南星看得入了神。 刚那只肥猫叫黑猫警长,她男朋友叫白雪公主。俩猫在大槐树底下扒了个窝,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神不知鬼不觉地结婚了。终于在一天晚上,黑猫警长扯着嗓子叫了几声chuang之后,这胡同里多了一窝小猫。从此,这一家成了槐树胡同的地头蛇,慢悠悠横穿马路c挠花新油漆的大门c拱倒垃圾桶c啃坏车轮胎之类事件时有发生,街坊们忍无可忍,众筹带他们做了手术。 这些混混虽可恨,却不会轻易溜进别人家里撒野。因为街坊们都是在胡同里喂流浪的猫狗,在吃喝这种严肃的生存问题面前,这群反社会反人类的小家伙很快就学会了规矩。 笔直的一条胡同,只有耿园一家,对南星这只被遗弃的小流浪狗敞开了大门。 于是,南星的生活里,多了一个美得像水墨画一样的房子,一个慈祥又严厉的爷爷,一个好脾气又有担当的师父,一个真男神男朋友。可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她始终不敢在周末离开宿舍的时候,跟室友理直气壮说一句,“我回家。” 直到她成了耿先生的继承人,直到乐易平把耿园交到她的手里,直到,乐鸣单膝跪地说,“我离不开你”。 曾经一无所有的她,突然比任何时候c任何人都要强烈的想“拥有”,想“获得”。房本c钻戒,这些东西她不会卖掉,她自然也不知道它们确切的价值,可既然她在意的人想要用这么贵重的方式留住她,那大概,她是配得上的吧。 婚姻二字,不论以她的年龄,还是她的阅历来讲,都太陌生。可戏词里,有一个同义词南星倒熟悉得很——“成家”。 家,家,家,家,家结了婚,耿园就成了她的家。 乐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光着膀子,穿着条运动短裤,一身肌肉匀称厚实。大概是前一晚刚答应南星他的坏毛病都会改,这会儿,他只拿着个电子烟,在房间外面抽几口过瘾。 一团白雾从他口中呼出,在金色的阳光里晕染开来。 南星揉了揉眼睛,喊他:“阿鸣。” 乐鸣吊儿郎当没有动。 “阿鸣。”南星又喊了一声。 乐鸣这才回头,问:“你叫我什么?” 南星被问住。该叫什么?老公,相公,官人,夫君 她打了个寒颤,在思考我妈是怎么叫我爸的,和你妈是怎么叫你爸的这两个问题无果之后,瞪着大眼对着乐鸣发呆。 乐鸣起身进屋,半压在她身上又揉了一会儿,突然抱着她问:“你怎么没戴戒指?” 南星猛地坐起身,一脸严肃问:“不能摘吗?我是昨晚上怕戴着划伤你” 说到这儿,她住了嘴。 对着这个答应当他媳妇儿之后智商自降100的傻妞,乐鸣忍不住乐了。 南星用力捶他一拳:“笑个屁。” 紧接着,又紧紧抱住他结实的胸膛。 乐鸣无声地回抱着她。他的皮肤有些凉,跟她的贴在一起,很快又有暖和的温度泛上来,让人心安。 阳光太亮,一园子的人都醒得早。两个磨磨蹭蹭刚起了意思的人,只得不情不愿起床收拾。 耿园又有客来。 白艾薇一身贵妇打扮,一进门,倒把这前一天还风光无限的耿园衬得太过朴素。 她走进客厅,跟乐易平心照不宣对看一眼,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耿先生叹口气,一眼看出,这俩人准是因为他前一天做寿白艾薇没到场吵过架,白艾薇这是带着气来的。 老寿星幽幽道:“活这么大岁数干什么?什么都明白,心烦。” 乐易平赶紧打断:“爸,您说的是什么话。” 白艾薇也上前一步,叫:“爸。” 她尾音有些抖,从前那些好的,不好的回忆,全都因为这个“爸”字,刷刷地涌了出来。 耿先生点点头。 “其实我昨儿就到了,结果下飞机一耽搁都八点多了,怕再赶过来影响您休息。”她咬了咬嘴唇,好像在长辈面前变回了那个刚嫁进门的少女,“那边家里,有点事,我飞机推迟了一天。” “有事打个电话就好,不用特地过来。”耿先生笑着塞给她一个红包,“既然你还愿意叫我一声爸,那爸当然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也希望你的家庭,你的爱人,还有孩子们,都好。” 白艾薇精致的妆容下,难得显出些真性情。她拿出一个设计古朴的木匣子,递上去说:“爸,这是我让人从京都给您定做的和果子。” 老先生接过来,直接打开塞一个入口,品了品说:“不错,就是有点甜,比不上你以前下班路上总给我捎的那个沙琪玛。” 白艾薇抬头看他,眼圈微红。 南星和乐鸣一起晨跑完买早点回来,正赶上白艾薇走出客厅准备离开。 乐鸣拎着一袋油条,说:“妈,要走啊。” 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没打算留她。 白艾薇没搭理他,倒是低头盯着南星手上的戒指瞧了半天。 乐鸣笑着拉住南星的手,对着从客厅里出来的乐易平说:“正好,大家都在,我宣布一件事儿啊,南星昨晚上,已经答应嫁给我了。” 乐易平脸上的菊花立马绽放开来。“嘿!” 老先生也坐不住了,急急慌慌从屋里出来,对着两个孩子谨慎地端详了几圈,才好似松口气一样说:“好啊,好。” 乐易平问:“什么时候领证?” 乐鸣说:“我那边还要准备些文件,下月回来领。” 乐易平点头:“南星是个好孩子,这媳妇儿是再好不过,我们都喜欢。你那边加点紧,争取国庆,最晚过年,把事办了。” 南星望了乐鸣一眼。乐鸣赶紧说:“她想毕业再办事。先把证领了就行。” 乐易平还想再说什么,耿先生接过话茬说:“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定吧。” 乐鸣笑:“谢谢爷爷。” 到底还是女人了解女人,就在这几个老爷们儿一通傻乐的当口,南星抬头,看了眼白艾薇。 一张落寞的脸上渐渐生了寒意,白艾薇回望南星一眼,转身离开。 书房。 耿先生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睡到日上三竿,一夜打鼾磨牙外加说梦话口干舌燥不停往嘴里灌水的三姑,对面是乐鸣和南星,乐易平坐在书桌后的大班椅上。 三姑听说喜讯,一番“恭喜”之后,乐易平看了看耿先生,又对着南星说:“孩子,既然你要嫁人,那我就想当着大伙儿的面问问你的想法。现在,有几条路供你选,一个,你可以跟阿鸣去国外发展。再一个,我有几个朋友一直跟我打听你,想让你去跟着他们拍电影,他们跟我打过包票,说以你的资质,换个圈子,发展空间更大,他们一准能把你捧红。当然,如果你还想留下来继续唱戏,我这个作师父的,一定第一个赞成。” 三姑一听急了:“不是,什么意思,南星,虽然你还年轻,可也不能说走就走啊。你要是走了,师父还得重新选继承人。这才把你教会,师父这身子骨,还能再折腾几轮呢?” 三姑的意思挺明显,耿先生的徒弟里,并不是人人像她这样佛系。上次选继承人,鸡飞蛋打之后,走了一个楚纯,这次,没准又得出什么幺蛾子。南星被选上,其实是渔翁之利。可仗着年轻,又是乐易平的人,大家伙都没什么意见。这南星要是不干了,选谁不选谁呢? 耿先生一摆手:“旧时不收女徒弟,是因为师父怕女孩儿一嫁人就不唱了,教起来不划算。可现在不兴这个了。我还不是收了你们这么些小女孩儿?你那会儿说要回老家结婚,我是高高兴兴把你嫁出去的,现在,你在老家不也小有成就?孩子们的路,得让他们自己选。只要是正道,我都支持。” 刚还急赤白脸的三姑莫名被“小女孩儿”这个词儿治愈,灌了口凉白开,不言语了。 乐鸣突然开口:“我赞成南星接一些有水准的电影,甚至以后有条件可以做一些高品质的代言。娱乐圈虽然良莠不齐,但多接触一些你们圈子外的东西,确实可以开阔眼界。这点,我爸跟磊哥都能帮南星把关。” 乐易平摇摇头。梨园这个圈子,这些年是有些端着,市场别说饱和了,开发出来的只有十之一二。如果能通过娱乐圈当红的明星带来一批新的戏迷,那数量一定极为可观。可谁说他们没试过呢?那些打着我混得好了一定回来的大旗出去的,又有几个真的回来过?乐鸣还是太年轻。想得多,见得少。 当然,作为师父,乐易平对南星的选择,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当初他为了这孩子的前程机关算尽,如果她只是因为嫁人就放弃,那这个继承人,她不当也罢。这么正式地让南星表态,一个是怕乐鸣非让南星跟他走,一个,是怕耿先生的徒弟们因为继承人的事闹起来,没完没了。 正好,没什么心机的三姑,可以做个见证人,堵住所有人的嘴。 终于轮到正主开口。南星一双大眼黑亮:“该嫁人嫁人,该唱戏唱戏,我不觉得有什么冲突。我能看见的,从来都只有一条路,就是唱戏。没办法,我眼界只有这么大,只想站在台上,听下面给我喊好。再说了,我师父想让我留下,我一定会留下,师父的话都不听,反了天了。” 耿先生边点头,边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沙发扶手。 未来的老公公脸上的菊花跟不要钱似的一朵接一朵,乐易平恨不得自己下巴上立马长一撮山羊胡子出来,能让他得意地使劲撸两把。 乐鸣捏了捏南星的手表态:“我听南星的。” 未来的公公乐易平嫌弃地瞟了乐鸣一眼,心说,完蛋玩意儿,还没登记呢,在求婚这一步就投降了,以后那么长的路,要跪着走完么? 三姑瞅着乐易平,又灌了几口凉水,人格分裂什么的,好可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锁麟囊 车上,乐鸣锁着眉,闭目养神。艾伦的声音在公路嘈杂的环境中变得断断续续,时远时近。 “鸣哥,你这些天走路都有风。” “鸣哥,我嫂子可真漂亮。” “鸣哥,我们好男人,要么,像你这样,结婚特别早,要么,像我这样,结婚特别晚。” 乐鸣脸上起了些笑意,“闭嘴吧。” 音乐会正在紧张排练中。指挥家乔治执棒,不仅有知名交响乐团作陪,民乐声部也全是名家大腕。这阵仗难得一见,人心振奋。 耿先生的面子。 白艾薇三缄其口,乐鸣心知肚明,这机会,一定是耿先生为他争取的。明摆着,如果是凯文,白艾薇早说了,没必要瞒着。 他有些无奈,眼下,他还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但他也不可能任性,说出“我要靠自己,不能靠爷爷。这狗屁演出机会我不稀罕”这样幼稚的话来。 他只能加倍努力,不让爷爷失望,不给爷爷丢脸,不在任何关节出现哪怕一丝差错。为了保持耿先生孙子该有的风度,他的压力呈级数疯涨。 南星的到来对他来说是意料之中,却也是一个天大的惊喜。 虽然在这场音乐会里,南星的唱白分量不大,但她还是一考完试就匆匆赶了过来。 直到见到南星的那一刻,乐鸣才放松了一些。 乐队第一次合练,他终于鼓起勇气跟乔治讨论。两人边走边聊,来到排练的音乐厅后街,乐鸣问:“怎么样?” “非常棒。”乔治微笑。 乐鸣摸出两支烟,把其中一支递给乔治,给他点上火,停了一会儿,看向他说:“我在等你说可是。” 乔治笑得呛住,咳了几声之后说:“没有可是。” “我心里清楚,现在的我,跟一年前相比,差得太远了。” “不,不,鸣,做这种比较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就事论事,以前的你很好,现在的你,依然光芒四射。” “谢谢。”乐鸣跟人摆了摆手,走了几步,把手里压根没点着的那支烟丢进身边的垃圾桶里。 一向挑剔的乔治,居然对他只说了“非常棒”三个字,他明白,这是对一个极度没有自信的人最好的回答。 乐鸣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自负c目空一切c能被自己的琴声所陶醉的傻逼。 多想再做回那个中二的傻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吃力的成熟。 回到休息室,南星正乖乖地趴在桌上玩着游戏等他。 乐鸣摸摸她的头,问:“困吗?时差倒过来一点没有?” 南星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我根本没时差,可精神了。” “是么?那是谁每天半夜练功的?” 南星低头,不说话了。 那根本不是因为时差好么,那是纯睡不着。乐鸣每天回家都要练琴练到半夜,南星听艾伦说,医生一直担心这么练,他的手会再次受伤。 乐鸣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这点,愧疚地吻了吻她的嘴。 一嘴电子烟的香精味。 南星偏过头去。 乐鸣起了游戏的意思追着她吻,连说话都要几片嘴唇贴在一起说:“晚上包饺子吧。” 真赖。南星索性咬了他一口。 没想到,趁她张嘴的当口,他已经趁虚而入,一路长驱直入,致使敌方彻底沦陷。 他的吻很深,却不是缠绵,更像是一种发泄。是一个人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隐秘环境里,撒着欢的那种发泄。 是他最真实最不加约束的欲望。 其实那天,为耿先生做寿的演出,乐鸣去了。他是看了南星的那出戏之后才离开的。 今天,和南星一起排练之后,他又生出和那天一模一样的感觉——即使是拿一块沉重的大石块紧紧压住,他身体里的那颗种子,还是顽强地把石块顶出一条裂缝,破土而出了。 一种偏执的,近乎邪恶的生命力。 意识到这一点,乐鸣猛地松了嘴。 南星大口喘息,半天,才用手按着刺痛的嘴唇,气息不均道:“都快被你亲出包浆了。” 乐鸣笑着把她揽进怀里。 南星的脸颊贴着他的脖梗:“怎么总要吃饺子。” 她能感觉到乐鸣的喉结在轻轻滚动:“嗯。” “吃不烦么?” “不烦。” 南星反手从背后挂住他的肩膀,大眼睛水汪汪对着他:“走吧,回家,我给你包饺子。” 乐鸣的唇碾平了她的睫毛:“大眼贼。” 这顿饺子,乐鸣吃了很多。他的胃口好得让南星害怕。 南星猜,其实乐鸣也不懂什么是婚姻,他只是装作比她懂而已。所以,他才会格外执着于包饺子这种在家庭生活中很有仪式感的活动。 吃完饭,乐鸣打着饺子嗝溜达到琴房。 南星追到琴房门口问:“这会儿还要练琴么?” 乐鸣坐在钢琴凳上,回头对她笑:“对,吃多了,正好消化一下。” 南星走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啪的一声,把琴盖上。 乐鸣嗤的笑了:“媳妇儿,你哪儿都好,就是有点不讲理。” 南星没理他,板着脸道:“你干嘛要让自己绷这么紧?这样的日子,还有乐趣么?” 乐鸣又把琴盖打开,手指在琴键敲出一串零散音符,声音干脆节奏俏皮,倒是挺好听的。 他避重就轻:“刺激呗。跟打游戏一样。赢得多了更怕死,输得多了更想赢。连屁大点的小孩都明白,打游戏那么好玩,谁还想学习呐?” 南星不再说话,坐在另一台琴边,陪着他。 她这回,彻底妥协了。 谁说妥协就不是爱了? 这是种牺牲了自己的原则,只为让对方快乐的爱。 明知道这种不对等的关系非常危险,南星此刻,还是沉浸其中。 第二次彩排。 乐鸣的情绪还算稳定,话却很少。 压力面前,有些人会爆发,有些人却沉默。 跨界就是半个外行,在南星的眼里,彩排的效果还是蛮不错的。几晚上钢琴陪练下来,南星渐渐也听出了点门道,她挺想就谱子的事跟乐鸣聊聊的,可看见他闷着的样子,又怕他嫌烦。 一场完整的彩排下来,乐鸣体力消耗巨大,衬衣都湿透了。 南星带人跟民乐声部古琴和二胡老师试衣服,转身瞥见人群里的乐鸣由艾伦陪着,直接进了休息室。也许是因为疲劳,他的眼眶很深,鬓角有汗水滑下的痕迹。 南星抿住嘴,站在原地,有些愣怔。 休息室里,白艾薇早已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等人。 乐鸣推门进来,无奈笑笑:“妈,您在这儿守株待兔呢?” 白艾薇放下咖啡杯,站起来,眼神凌厉,“你少嬉皮笑脸的。昨天托马斯录访谈节目,你怎么没去?” 艾伦在旁边一哆嗦。白艾薇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他翘课出去玩被他妈逮着,那“看我不打死你”的眼神,跟白艾薇的,简直如出一辙。他两条腿像蹬着风火轮一样往外走,“那什么,你们聊,我去上个厕所。” 乐鸣懒洋洋靠在沙发上,把衬衣领口的扣子往下松了两个,敞着怀,长长吁出口气。 白艾薇抽了片纸巾,坐到乐鸣身边,帮他擦着额角的汗,“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节目——” 乐鸣哼了一声:“哗众取宠,自己卖自己。” 白艾薇戚声道:“妈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社会就是这么现实。如果是以前,你还有任性的资本,可如今,人那么火的节目邀请你,你就偷着乐吧。” “我现在怎么了,我就该偷着乐?”乐鸣一下就炸了,手往空气里用力一点,压着嗓子低吼,“让那长得跟红毛唐老鸭似的傻逼问我根本不想答的问题,就为了讨观众一乐呵,我还得谢谢他?我爷爷都说了,我没错,我用不着这么惩罚我自己。” 白艾薇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那就为了你爷爷。” 一句话,就让乐鸣静了下来。他低下头,两只手肘搭在腿上,无声地对着地毯上的纹路。 “你爷爷做寿前,刚查出白血病,医生说,他这个岁数,发病慢,发现已经是晚期,八十的人了,治疗也不能太积极,只能好药好设备维持着,说不好还能剩下多少日子。” 乐鸣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抬起头来,对着白艾薇,两眼血红。 他张张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怎么才让我知道?” 白艾薇也有些失神,随口说:“我也是才知道。现在对外都保着密呢,你爸连南星都没说。” 乐鸣点头,白艾薇说得不错,社会就是这么现实。别人抬举你,尊敬你,是因为你强大。但凡你有一点软弱,就会有人趁机兴风作浪,到最后,变成墙倒众人推。 这个节骨眼上,耿先生隐瞒病情,是在护着谁呢?除了那站了满满一耿园的徒子徒孙们,他现在最担心的,恐怕就是他倒下了,他孙子怎么办。 白艾薇说:“阿鸣,你什么都懂,不用妈妈把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讲给你听。别让你爷爷失望,说不准,这是他能看到的,你的最后一场音乐会了。” 乐鸣能感觉得到,有一只手正紧紧攥在他心上,像是撸一根长条茄子一样,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捋着拽着。 疼。这只手,是白艾薇的。 他不明白乐易平为什么在离婚那么多年之后还能信得过白艾薇,把这种连南星都要瞒着的事说给她听。大概是因为耿先生做寿那天,白艾薇没露面,把乐易平给急得。 明摆着,这事瞒着南星,就是怕乐鸣知道。 白艾薇也一定被乐易平叮嘱过。 可乐鸣还是知道了。 作爷爷的,只是单纯想让孙子好,并不是非得让孙子为了谁好。可眼下,连他的病情,都能被白艾薇当作敦促乐鸣不成功便成仁的利器。 可真是乐鸣把后脑勺重重磕在沙发靠背上,冲着天花板压抑地喊:“妈!” 他咬牙,不解恨似的又是一声:“妈!” 白艾薇默默看着乐鸣,想说你这会儿知道我是你妈了,跟南星订婚这么大的事,就随口那么通知了我一声,你当我是你妈了吗? 她走出去,在人堆里,一眼就认出了南星。白嫩柔软的小姑娘,穿着紧身的衬衣长裤,衬出饱满的身材,长发挽起,露出细长的脖颈。白艾薇哼了一声,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 她冲着南星招了招手。 虽然她对于如今儿子需要另一个女人安抚的事实十分耿耿于怀,但当妈的,知道儿子这会儿心情不好,终归是于心不忍的。 南星正跟几个老师聊天,看见对面跟她招手的未来的婆婆,第一二三四五六感一块儿告诉她,那人葫芦里,准没什么好药。于是,她一偏头,权当没看见。 偏身边一个弹古琴的跟乐易平挺熟,碰了碰南星胳膊:“南星,阿鸣他妈在那边叫你呢。” 南星挠挠头,只好答应一声,转身走到白艾薇面前。 白艾薇问:“今天排得怎么样?” 南星说:“还行。” 白艾薇对着休息室的方向一努嘴,因为心不甘情不愿,不自觉带上命令的口吻:“去陪陪阿鸣。” “等我忙完吧。”南星淡淡回答,做了个告辞的手势,大步离开。 白艾薇站在原地,望着这女孩的背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虚化了,这世界上,只剩下她,还有她的这个,对手 南星虽然对白艾薇跟人说话的态度感到不爽,但心里其实挺担心乐鸣的。 从大厅拐到走廊,正碰上艾伦跟只鹅一样在外面闲庭信步溜达,南星才稍稍放心,过去拜托艾伦替她带着几个老师去定服装,她自己径直往乐鸣的休息室走。 休息室里,乐鸣跟乔治正在讨论着什么。南星敲了敲门,乔治跟南星简单拥抱了一下,客套几句后就跟两人拜拜了。 南星的视线从乐鸣脸上扫过,他的情绪还行,刚跟乔治谈事的笑容还在。 她往门外瞅了一眼,得便宜卖乖:“我一来,他就走,多不好意思。” 乐鸣笑:“都结了多少次婚的人了,这点觉悟还能没有?” 南星站到他面前,清清嗓子:“正好,我找你有点事。” “什么事?” “那个,我觉得谱子里,有点问题。”南星说,“就是我那段韵白前边,应该有一段四击头(锣鼓点)。” 乐鸣对她的话有些意外:“什么?” “这段虽然只有女人的戏,但她这些词儿,是见了那个让她一见钟情的人之后才有的。加一段四击头就代表了这个男人的亮相,不然,你后面写的这女的爱得死去活来的,就没有了根基。” 南星的大眼这会儿格外亮。 这种感觉,乐鸣不懂,甚至帮乐鸣改过乐谱的耿先生也不懂。她第一次见乐鸣,还不到17岁,从那时起,乐鸣每次出现在她面前,都像是自带这段bg。锵才锵才锵,锣鼓点又脆又响,像她的心在嗓子眼,剧烈地一上一下。 乐鸣听完突然烦躁起来:“你到这会儿才说?” 这反应,南星心里有数,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她辩道:“我又不是作曲家,这也是我才琢磨出来的。” “这一段一加不要紧,总谱分谱都要改,大家还要再重新合,这里面牵扯了多少工作,你知不知道?”乐鸣不耐烦地一挥手。 “我不懂什么总谱分谱,我只知道我们唱戏的,只要角儿在台上不开口,锣鼓胡琴,就都得在下面垫着。”南星一拍桌子,一脸的混不吝。 乐鸣摊手:“不讲理了不是?” “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么?” “你这是商量事儿的态度么?” “什么是商量事儿的态度?”南星仰头盯着乐鸣,一步步逼近,“什么是商量事儿的态度?”她猛然踮脚,吻住乐鸣的嘴,“这算商量事儿的态度么?” 乐鸣闭上眼,把人搂紧了,无奈地妥协:“我去跟乔治商量。”想了想,又加一句,“一会儿别等我,你先回去。” 乐鸣开车,在一条条大路小道上瞎转。 夜幕笼罩着这座不夜城。 游弋的车灯,东倒西歪的醉汉,嗑药之后脸上的假笑,超短裙高跟鞋和大白腿 正是白天的压抑,才造就了夜晚的亢奋,因为对别人的无力,才有了对自己的放纵。 他不愿意回家。 即使是他爱的人,也没办法让他感到安慰。 这座城市里多的是像以前亚丁待的那种小酒馆,乐鸣却没再进去过。在那里,他失去过一个最好的朋友,还差点失去一只手。 他打开车里的收音机,里面正在放怀旧主题的老歌,麦克杰克逊的歌之后,就是那首《弹钢琴的男人》。这曾是一首他最喜欢的歌,也曾是他最向往的生活。 弹一支曲子,点一杯酒,可以帮那些客人暂时忘记现在,找回逝去的回忆,实现遥不可及的梦想。没办法,人总是以为,现在的自己,是最痛苦的,正在过着的日子,是最不美好的。 如今,他已经不再喜欢这首歌。他长大了。他看懂了亚丁那种看他永远像看儿子一样的眼神,他也明白了,也许弹钢琴的男人一辈子也弹不出一支,可以安慰自己的曲子。 他把车停在那个小剧场后面的小路上,溜达着打开剧场的大门,走了进去。 从他出事之后,他就没再来过这里。打开门走进去,里面都是灰尘的味道。 细长的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抹过,划下一条清晰的痕迹,乐鸣笑:“你也不吃喝拉撒,怎么跟人一样容易脏呢?” 他打开音响,里面还是上次没放完的那出《锁麟囊》。“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大门紧闭,外面的繁华c惊涛,都与他无关。 他关上灯,黑暗里,只有听觉被无限放大。像一场熟悉又遥远的梦。这个剧场,如同梦里面,母亲的子宫。 在娘肚子里,别人听的是儿歌,他听的,是戏。 乐鸣点上一支烟,红光一闪,年轻俊俏的脸上,添了份困倦。 原来,演别人是最容易的。抹上油彩,穿戴好行头,或喜或悲,要表演到极致,一丝都不用隐藏。 只有做自己,才是最难的。 或许身边的人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个丑陋的“我”,那个罪恶的“我”,那个怯懦的“我”,那个真实的“我”。人生如戏。藏的是自己,演的是别人。 他闭上眼,想着人生快要走到尽头的爷爷,想着在红灯笼底下心急嫁给他的南星,想起挤在耿园的台阶上,那一张张不愿放弃他的陌生脸孔。 真累。人真累,连活着,也不能全为自己。 一曲放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大门发出些微声响,像是有人推门,又没推开。 乐鸣警觉,关上音响,轻手轻脚来到门口,贴在墙边。 这一带比较空旷,前边是个体育场,后面临着高速路有一个加油站,最近的居民区离这里也有一段距离。 乐鸣等了半天,再没动静。 或许是野猫或者浣熊,他戴上棒球帽和口罩,把门错一条缝,观察了一阵,确定没人在外面,才迅速锁上大门离开。 一条下坡路,车轮飞快地碾压在路上,沙沙作响,那荒废的剧场从后视镜里一点点消失。 到家时南星安静睡着。 乐鸣在客房的浴室洗了澡才进屋,蹑手蹑脚躺在南星身边。 背着南星去那个剧场,他到底是心虚,凑近了从后背把人熊抱在怀里。 南星一个侧翻加飞腿,差点把他踹下床。 行,这一波操作很稳。 乐鸣靠在床头笑了笑,她始终没睁眼,也不知是醒了还是睡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