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锋》 正文 关于本文的一点设定 函锋:将利刃放在盒子之中。 所以本文又名: 其实我很dia一但我就是不秀,等到合适时机可以秀一脸的操作 本文背景为经数代穿越者影响的古代世界,因此会出现阿拉伯数字,四大发明,四大名著,各种诗词乃至于流行语等乱入之物。 将会出现身穿者,魂穿者(夺舍),重生者,神棍,预言家,神怪之物等等。 将会出现各种神展开,套路与反套路。 只希望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都会给你一些不一样的感触。 至于性向问题,大喵觉得无论哪一种感情都是值得喜欢与尊重的,主cp大概是清水到极点的纯爱向,也可以干脆看做无cp,不会造成阅读的困扰。 预计40左右完本,前篇节奏较慢,后期节奏加快,世界观会二次展开。 基本上每个人物都有二次出场的机会,但有的人物初次出场和主场会拖的长一些,蠢作者会提醒哒() 轻松向,轻松向,其实在一本正经c严肃认真的欢脱,作者也是很皮的。 无论有什么疑问还是建议,都欢迎留评,还有大喵的捉虫号召,欢迎响应。 18320 我用我的血泪教训为大家做一下提醒:在电脑重做系统前一定一定要将重要文件的加密解开,否则就会无权访问哈!10字的存稿和番外啊,四分之一的书都被我锁在了u盘里,这两天试图补救,救不了就要重码了 哭死 18415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 文仁元年 淡薄的冬阳投在昨夜覆下的雪盖之上,映下单薄的一抹浅金色。 细微的温暖将绵白色的雪床融化,汇成无色溪流,或是将它们凝实收拢,变为更为坚硬的剔透冰壳。 今日门前无人扫雪。 寂落无人的街道落下了满地残红,鞭炮的碎屑带着特有的硫磺味道,却掩盖不住更为浓重的血腥气。 文仁元年元日,家家户户门扉紧掩,即便是最长舌的妇人都不敢串门搬弄是非,最顽皮的孩童亦被这个凛冬中的肃杀之意骇得不敢外出嬉闹。 紫宸城中有粉色的雪,其下是湖泊般的血洼。 “起来吧,自家人,无须多礼。”银霜炭在壁炉中静静的烧着,沈渊却依旧抱着一只精巧的镂空手炉——京城姑娘家都有的东西。 他好像格外畏寒,即便在同一屋宇下,解掉披风的女子的鼻尖已然沁出点点细汗。 “是,舅舅。”女子似乎并不习惯这般称呼这个太过年轻的男人,也不敢正视他的面容。 她怯怯低垂的目光只看见搭在暗金色朝颜花上的几根手指,它们修长莹白,有冷玉般的质感。 沈渊垂下眼睛,漫不经心的亲自为两人斟了茶,白玉兰瓣在热水中卷舒。 “梅儿。你是出嫁女,阮家的事与你并无直接牵连。”花茶丝丝袅袅的飘着水汽,沾染了桌侧盛开正灿烂的帝宵花。 “本朝自曜帝年间改刑制,废九族改三族之刑,株族内三代男丁,未嫁女充入教坊,仆婢充军役。”沈渊垂着眼摆弄沾了些许水露的帝宵花瓣,唇角挑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 曜帝向来想法惊人,最初更是倡导所谓“个人责任”,但很快便被无情的现实给击败——曜帝后期引发的朝堂动荡,几乎碾灭了那位伟大帝王分离个人与宗族的心思。 而当今圣上赤心,正肖似高祖。 阮素梅怔怔的坐着,听着,看杯中柔白花瓣沉浮,终于因他的话语从胸臆中找到一丝热气。 沈渊是他名义上的小舅舅,同她并没有血缘,而是她外祖自抱生堂中抱回的弃儿。 如今阮家一朝散尽,她竟只剩下这么一个陌生的依靠。 母族覆灭,父亲被斩首,母亲与弟弟被流放,新婚丈夫愈发难堪的疏冷,还有眼前这位陌生人一般,有从龙之功c俨然是新贵的小舅舅一时间飘忽无依的无力感令她摇摇欲坠,险些滚下泪来。阮素梅涂了丹蔻的手指掐紧了帕子,她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将盈盈热泪锁在羽睫之间。“谢舅舅提点梅儿。” 她是出嫁女,无罪。怕的却是夫族的休弃,若不是当真怕的很,她也不可能来求这个冷心冷肺,眼看着母亲被流放的小舅舅。 “别跪了。”沈渊在她行动之前便出言,神色和眼神都淡淡,不似照面时的关切。 但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冷漠令人女子难堪,沈渊以金剪折了一朵紫金色的帝宵花,轻轻放到她手心中。 他沉沉地看着阮素梅肖似长姐的美丽面容,神色有一瞬的柔和。 “帝宵遇龙气而生,如今初开,日后也定是常开不败——”他这句话中透着冰冷的警告,却又在下一句柔了语气,“无论如何,一切还有我在。” 女子抚住胸口,一滴眼泪混着面上的脂粉,急急地扑落在茶杯之中,她嘶哑道:“梅儿多谢——舅舅。” 她想要的便是这句承诺,有了这句承诺,即便她是罪女,在夫家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婢女扶着阮素梅在青石径上缓步慢行。 “回去寻个水晶瓶,将这只花儿摆起来。”左边的那个侍女见她终是想开,心中也跟着高兴。右边那个也上前宽慰她,“少夫人总算是开解了,毕竟咱们未出世的小少爷也舍不得娘亲日日悲痛”她惯来说话不惹人听。不过被磋磨过一段时日的阮素梅也没了初嫁时的敏感和傲气,闻言不由得抚了抚完全没有显怀的肚子。 “要我说,沈大人生的可当真是芝兰玉树,我只是远远的看见一眼,便似见了神仙下凡一般。”左边的婢女是阮素梅的陪嫁丫鬟,此时笑吟吟的为自家小姐紧了紧披风和手护,温言提醒,“娘子当心了些脚底。” “你呀——”阮素梅摇了摇头,正想要说些什么,就见一列人影正向这边行来。 竟是四五十个孩童,都不过七八岁大,穿着同色的粗蓝短衣,在寒风中鹌鹑般瑟缩着。 “想来是采买的小厮和奴才——圣上赐了沈大人府邸,修葺后便要添人的。”婢女笑着指了指做管事打扮的人。另一个却立时驳她:“你怎知不是沈大人寻的龙鳞卫,为建这卫营需征五千孩童,再一一遴选,似是设敢死先锋哩。”但至于这新设的龙鳞卫是何意何为,却不是两个小婢女能从百晓生的报刊那处知道的了。 雪花竟又飘散下来,片片若轻鸿,阮素梅呆呆地目光凝不到一处。 “钧” “娘子?” “少夫人?” 阮素梅猛然回神,清丽绝伦的脸上苍白中带出一丝急促的红晕,“不。没什么,只是有些恍惚罢了”如破碎的花瓣般的虚弱表情只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咱们走吧。” 她又回头望了望那孩子,有一丝不解。 男童二百,女童五十齐齐站好。沈渊抱着手炉,悠悠然走出了温暖如春的暖阁,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些懵懂又好奇的孩子。此时他们都填饱了肚子,无措的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被一袭墨竹锦缎披风衬的格外年轻,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少年人”的沈渊抬起白玉般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几下。 “三,五,二,十一,七,最南整列。”他语气平平,很快便将受了凉的手搭回了雕花手炉,身侧的姚总管自然会将他指出的人挑出记下。 孩童们隐隐骚动起来,他们多数比同龄人更为敏锐早慧,大概知道从他们中脱出了一部分“特别”的人。 遴选已经结束,沈渊却没有离去,反而眯起了眼睛。 他的眼睛极黑,极凛冽,似是酝酿着什么风暴。他想:“世间,竟有这等咄咄怪事。” “少爷?”姚千山是永昌侯府出来的老人,有时依旧按习惯称呼他。 “他。”沈渊将初初回暖的手指再次伸出,点了一个垂首瑟缩的孩子,“备选。鸿鸣。” “将他们洗涮一下,提来见我。” “哎。” 这些孩童们本就是胡乱凑在一处,彼此都不如何熟悉,睁着眼睛互相打量一番,便老老实实的按吩咐搓洗自己。 清澈的池水很快变为黑灰色,仍有孩子在热水中磨磨蹭蹭不愿上岸。因严寒而压抑的臭味随着缭绕的水汽一同蔓延,熏的人脑仁儿疼。 “真是一群泥地里打滚的脏猴子。”负责打扫水池的粗使下人咒骂了一声,将水中的“猴子”拖拽上来,开始清理积在水底的污泥。 孩子们抖着身子揩干自己,才发现之后更大的惊喜——新衣。一时间欢欣都涌上了他们稚嫩的脸蛋,洁净,厚实,似乎是崭新的棉服点亮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欢呼起来,纷纷换上石黑色的棉衣。 姚千山侧耳听了听其内沸反盈天的声势,叹了一口气,打开了门。 沈渊的“提来见我”果然是说到做到,不过十九个孩子,他便当真让强壮的男仆抓小鸡崽般提着入门,挨个儿见。 见完十八个,他漫不经心的表情终于拢了拢,一反常态的拿了鹅毛笔。 在最后一刻才被选中的男童瞪大一双漂亮的浅色眼睛,似乎被这天神般漂亮尊贵的人给吓呆了。 这种蠢表情沈渊已然见了十几次,只是瞧了瞧他的棉衣——棉衣的款式一致,男童的手腕却没有完全掩在袖中,本应合身的衣服在他身上却显得短小了些。 沈渊召他过来,鹰抓兔般猛然擒住他瘦骨伶仃的手腕,强硬的翻开他的手掌。 沈渊感受到那绝不是一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堆就出来的手,从指尖至手心都生着粗糙的茧。男童却只感到那纤长的手指带着从炭火处得来的高温,烫热惊人。 他忍不住小小的“啊”了一声,旋即羞赧的低下头。 “名字。” 男孩抖了抖,半晌才轮转过来,立时觉得羞愧欲死:“狗狗儿。”似乎觉得这名字不应在这焚香饰玉的华屋中出现,更不应入这尊贵人之耳,他难堪的低下头,抬脸时已经满是泪水。 沈渊的长眉抖了抖,表情高深莫测。 “退下吧。” 男童恍恍惚惚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的听见身后一声“狗儿。”他全身剧震,险些被那清润声音压得跪倒。沈渊冷眼看他张皇失措的情状,回到案边将鹅毛笔插好。 “继续退。”沈渊目送他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跌跌撞撞的滚了出去。 姚千山向沈渊做了个揖,沈渊示意他开口。 “少老爷,这个鸿鸣” “我见他相貌顺眼,名字顺耳——再者,只是备役罢了。”姚千山难得的得了解释,却生出了更多令他心忧的不解。 狗儿素来喜洁的少爷竟觉得这是个好名字?那周侍郎家的二娘子费尽心思改名,岂不是阴差阳错,投错君意? 姚总管心中总坠着些什么,想着沈渊也临近娶妻成家的年纪,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将周娘子滚了几圈,:那身材看着便是个有福气易生养的。 而小小姐虽然好,总归说起来伦理上便不相配呢正在这老头心中比照京中各色闺秀之时,蓦然间听到了自家主子清冷的声音:“备车入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天子夜谈 乾坤殿。 皇帝已备好棋盘,自己摘了十二冕,散发不束,有宫女上前为他轻柔的按摩头部。 “陛下辛苦。”沈渊幼时便是皇帝的伴读,知道他有头痛的痼疾,这沉甸甸的冠冕一日带下来,自然很是遭罪。 皇帝睁开眼,眼神清亮,目光幽远,最终却只是直直的落在棋盘之上:“明玄陪朕手谈一局。”明玄是沈渊的字,闻言他觉得万分头痛:皇帝精于射术和算筹,博闻强识,雄韬伟略,却是不折不扣个臭棋篓子。 偏他浑然不自知。沈渊顾忌着天家颜面,为了同他多下一会儿不知要耗掉多少心神。 “臣有事求陛下。”沈渊没有去执棋子,反而提起条件来。皇帝叹了一声,将指间的玉石棋子放下,“是为了周家娘子的事?” “不仅如此。还有刘家二娘,公孙娘子,齐大人的千金,吴大人的明珠”沈渊顿了顿,无奈苦笑,“当然当务之急便是周二娘子,盖因周大人爱女如命,很是为女儿恨嫁。” 周二娘子膂力惊人,其他千金最多为他扔个桃子,这胖美人儿只手便能掷出一只滚圆硕大的番瓜,险些惊了马,即便是饱经风浪的沈渊都不由得自脊背生出一股子寒气来。 “爱卿年少风流,又素有德才之名,年少慕艾,此乃佳事。”话虽如此说,皇帝瞧见沈渊郑重的脸色,含笑答应道,“既如此,朕允了你便是。” 得了承诺的沈渊落了一子,淡笑道:“陛下说笑了,论起绝世风流,臣远不及陛下。” “明玄没有红颜相伴,而朕还有琳琅。”皇帝也笑着落了一子。贞妃顾氏出身将门,一路来陪伴他成就大业,是眼下后宫中唯一的得意人。 同先帝好美姬不同,新帝长沈渊两岁,正是弱冠之年,后宫却只有一人之数。 然而即便顾琳琅出身显赫,但无奈身子羸弱,皇帝在朝堂上承受的压力尤胜沈渊。 朝臣中家里有适龄女子的,无不期待着他能充盈后宫,最好也生出十个八个不同母族的儿子来。 皇帝摩挲着棋子,目光渐渐冷沉下来。 见到他眼底积着淡淡的青黑色,沈渊打起精神,绞尽脑汁的与他对弈。好在皇帝立身自持,态度端正,从不悔棋,只是下的极慢,一盘棋局好似静止一般,或者说,这个天下一等尊贵的人只是借此消磨心底填不满的空洞。 自鸣钟响了九下,皇帝将猫眼般黑亮的棋子翻到厢竹丝篓中。殿中唯有灯花凋落的噼啪声,灯火乍暗忽明。 “陛下” 皇帝疲惫至极的阖了阖眼,只是盯住了那朵摇摇欲坠的灯花,许久涩然开口。 “朕派人打扫了冷霜宫那里已是一片焦土。”正如他们在寒鸾寺听到那般,大火将偌大的冷宫焚为虚无——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母后,只找到几段碎裂的焦骨,连一个完整的人都拼凑不齐。 “朕打算——追封母后为容德孝贤太后,纯妃娘娘照旧例升太妃,还有封小九安乐亲王。”容皇后在先帝时便被废,但皇帝依旧称呼自己的生母为“母后”,沈渊没有丝毫犹豫:“臣认为,陛下当如此。” 他清楚皇帝一路走来的执念,也断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先帝遗下的内宠十不存一,朝堂上也无人敢于反对新帝为自己的生母追封。 沈渊这般想,自然也知道群臣会何般想,几个虚衔罢了,掀不出大的风浪,朝堂上最多是对不怎么熟悉的“安乐亲王”议论一阵。 沧澜的亲王爵位顶封三人,原本是绰绰有余的名额,但因为先帝后宫充盈,子嗣繁盛而显得僧多粥少。 但陛下又分明并不想给剩下的几个弟弟这般大的体面,尤其是最小的那个。 皇帝沉吟了一下,却猛然一颤。 沈渊跪地,低声道:“陛下。”他顾不得君臣之礼,直接上前为皇帝的几处穴道送去绵热的内力,皇帝倚在交椅上,手中捏着圆润的棋子,捏得骨节发白,许久才平息下来。闻讯而来的太医随即上前为他切脉。 “不必。”头风如梦魇般如影随形了皇帝多年,无法根治,只能依赖阿芙蓉之类的瘾药强行压制。 痛苦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痛苦让他足够清醒。皇帝借着宫女的手饮下一盏茶,觉得好了些许,“都退下。吵。”有头疾的人都怕吵闹,所有人纷纷噤声,低声告退。 沈渊落后一步,见各路的人马都分批离去,将殿内灯火挑的更暗些。皇帝下了软榻,虽然依旧带着些许虚弱,却也不是适才的病态。 据说柏姓皇室从太祖时起便带着来自百里皇后的紫眸血统,男子或深或浅,都在眼眸中带着紫意,皇帝眼神冷下来时,那种飘忽不定的紫色显得格外浓重。 “两个。”五个太医中有两个开了特别的药方,一个给他荐了仙乐芙蓉露,另一个是玉香丸。 “当真将朕傻子似的糊弄。”他这么多年在外谋划,旁门左道,鬼蜮伎俩只是冷眼看着就见得许多——皇帝心中冷笑,坐在案前将那些歌颂功德的奏折捡着分到一旁。 他知道这些臣子心中所想。 他登临帝位,的确有太多的侥幸之处。 在与他的皇兄最终交战时,他们遇到了“曜日”,除此之外,还有一只“吞”。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危险至极的东西开始在沧澜的山河上游荡,钢铁巨人般的曜日狂暴凶戾,毫无理智;而吞诡异至极,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而那一日他们竟同这两者同时撞上,双方兵卒未开战便吓失了魂魄。只是他运气向来不算差,他的皇兄却一时不慎,被卷入吞的口中,转瞬便湮没不见。 此后两日,都是狼狈至极的奔逃,身后穷追不舍的吞便是毁灭的化身,但凡一二人脱队,无一不被吞噬殆尽,尸骨无存。 纷乱的脚步混着惨叫破开重重夜色,千钧一发之际,皇帝用随身的弓弩射出一箭。在此之前,除了同他同进同出的沈渊,无人知道他的箭法绝世,纵马亦能拉开六石弓弩。 那一箭,弓如满月,箭若雷霆,缀着颖和金的箭头击中了吞的外皮,发出金戈相击之声,甚至擦出了一道明亮的火花。但明明毫发无损的吞,竟然就势调转了方向,一口吞下了汹汹扑来的曜日! 两虎之争之际,他们趁机脱逃,得以回到这阔别多年的紫宵城。 从那时起沈渊便认定,能登上这个位子的只有皇帝一人而已。此后这一观点也在此后藩王的死上得到了更深的印证。甚至有几次他们并未出手,藩王们便自相残杀,或离奇殒命。 实际上只要坐上这个位子,不免要背上屠戮手足的名声,即便不是现在,也会在百年后的史书之中。 皇帝用朱笔慢慢批阅着折子,乌发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他身影挺拔,似乎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便扛起这整个王朝般。 沈渊心头生出一分苦涩,他默然看了两三息,将灯火挑的更明亮些,退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铲屎奴才 时间弹指而过,不过转瞬,便到了文仁七年。 沈府。 沈渊下了马车,将在车中便解下的佩刀给了迎上来的青松,舒了舒身上的筋骨。动作虽然不优雅,但他做起来却如行云流水一般,格外的风流潇洒。 早已候在府门前的管家姚千山眉头一皱,让一旁的青竹将马车外的瓜果汁液清理一番,又遣了另一个小厮请工匠前来检修车辆。 而他自己则小步迎了上去,等候吩咐。 七年过去,除了沈渊加冠,得来无数扑面桃花,日子似乎也如之前一般平静。 “府中诸事可好?” “诸事安好,只是又有多位娘子向府内投了帖子”沈渊例行发问,得到了例行的回复,又例行的摆摆手截断了姚管家喋喋不休的话头。 在姚千山心中,如今府上可算不上“安好”,府内始终差了一位女主人。偌大一个府邸,往来备礼,宴会,管家,交游之事不是沈渊一个男子该做的,即便他尽量细密安排,也比不得女主子的周全。 何况这府中孤孤单单的,缺些个小主子的娇声嬉闹。 也不知家主如何作想的,对女娘们不假辞色,难不成要一辈子都不娶妻生子了? 沈渊不用多想,便能将他的心思猜了通透。 不过沈渊知道他会按自己的吩咐拦住那些小娘子的桃花帖子,就也不愿与他多说,利落的走了。 独留姚千山一人在原地,愁眉不展又长吁短叹。 “虎圣人。”沈渊开口时才觉得这名字很是羞耻,却遍地寻不到那只黄色大猫。 他耐着性子等了几息,只听得头顶哗啦作响,从树枝上垂下条毛牀牀的尾巴来,黄白相间,俨然是沈渊熟悉至极的那一条。 只是这猫尾巴上不知为何少了一圈毛,显得远不如往日那般蓬松神气。 沈渊沿着尾巴找到了自家胖猫,却发现一个面生的黑衣青年也坐在树上,还用手心小心的摩挲着猫头。 “虎圣人”咕噜咕噜的叫了两声,嘴里还衔着半条银鱼,惬意的用满脸的滚肉享受着绝顶舒适的按摩。 看到枝叶间露出了沈渊来,它眯了眯眼睛,娇声娇气的“喵”了一声,声如洪钟。球一般的身子向下一扑,沈渊将内力凝在掌上接住它,接住后嫌弃的向地上一扔。 虎圣人懊恼的呲了呲牙,将试图跟愚蠢的人类分享的银鱼向地上一啐,扭着胖屁股跳到树荫之中,耳朵已经悠然飞了起来。 青年也顺势从树上下来,半跪在地上接受沈渊的审视。 沈渊的目光水一般滑过他锻炼得宜的肩膀和手臂,此人生的极高,只有一张脸略带些稚气,同沈渊相比更是显得高大强壮。 此刻青年似乎知道自己的身板会惹恼了眼前的大人,便微微的佝偻起来。 “你是谁?”虎圣人虽然看起来憨态可爱,却有着族亲所有的缺点总和,譬如记仇小气挑食懒惰没耐心等等,怎么会独独与这个人亲近。 青年颤了颤,浅棕色的眸子深处似是闪过一丝委屈:“属下鸿鸣。” 鸿鸣“鸿鸣”乃龙鳞卫之首,他如何会不认得。 这不是鸿鸣。沈渊的眼神幽暗,正要将这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擒获,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是他。那个狗蛋c不狗子什么来着。沈渊皱了皱眉,不想让这些糟糕的名字在脑中徘徊了,既然身份明了,他还有话要问。 “既然你为下一任鸿鸣,为何还未去赴任?”他记得,“鸿鸣”已经换过数代,这个备选还无事人一般立在这里,甚至有闲暇玩他的猫。 鸿鸣抖了抖,本就不太标准的半跪礼几乎要被抖散了。 他羞愧至极道:“属下无能!天资所限,学艺不精,如今仍是替席之位,实在愧对大人栽培之恩!”他说完,便深深躬下脊背,一副听凭处置的样子。 但对方久久都未有回音。 鸿鸣不敢起身,只得继续狼狈的跪着,斑驳的树影落在他刚刚长成的肩背之上。 “你。如何笼络的虎那只猫。”沈渊幽黑的眼睛落到地面之上,绕过了大汗淋漓的鸿鸣,同一双绿莹莹的猫眼睛对视。 青年讶然的飞快抬了一下头,这才发现他从未敢正视过的人有一双漫不经心又漆黑漂亮的眼睛。 虎圣人比往日都要柔顺,一身油亮的皮子更显得水滑,他随意地用爪子洗了洗脸,悍然无畏地滚到了最近的树荫中,摊了一地的棉白色肚皮。 鸿鸣想了一会,觉得“笼络”似乎也没有给自己定罪的意思,才一点一点的说了:“属下今日不过见他第一面,因为没有任务,所以暂代了府内巡逻。属下路过紫藤阁时听到了几声声响,便见这猫,这位,嗯大人正守在水池边捞鱼。”鸿鸣艰难地顿了顿,似乎觉察出某种不详的气息,“水深池广,外面还设有一道水槽,属下见他十分为难,便帮他” “紫藤阁?水池?”虎圣人见沈渊脸色变了变,兴奋的喵呜了一声,噗的吐出一只小兽来,那小怪物圆胖无毛,有尾无足,气息奄奄,正是本应在水池中悠哉畅游的“水兔”。 鸿鸣见到这情景,也明白自己似是闯了大祸,放了一只恶鬼入池杀生。 望见半死不活的水兔,沈渊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 水兔极为珍贵,又在水中全然透明,鸿鸣未曾想到那无人居住的小院养了这般珍兽,一时间心中又惊又惧,冷汗如浆,双膝跪地。 “属下铸下大错!请家主责罚!” 沈渊摊开手心,仔细查看水兔的体征,烦躁的杀手正暴躁地甩动着长尾,贴手贴尾地挨蹭着帮凶。 “罢了。”还有些用的人,“日后你便去侍候虎圣人。” “是。” 沈渊将水兔掬在手中,轻轻湃在水中静养了一会儿,才唤来自知大祸临头的紫藤阁管事。 “所有守卫,饲者,以及他,”沈渊将已经活转过来的水兔放入侍女捧来的翠瓷荷叶碗中,口气隐含怒意:“加罪一等,罚钱三月,各领二十鞭。”受罚的人无一不面色发白,鸿鸣同众人一道跪地,心中并不太过慌张。 二十鞭,对于普通人来说或是一场不小的皮肉之苦,对他却不过是小刑罢了;月钱对他这种光棍青年也无甚重要。 鸿鸣战战兢兢地同众人一同谢过“恩赐”,虎圣人已经在拿爪子勾他的衣摆,麻制的衣料几乎要被扯开线。 他轻轻抚摸这只傲慢而暴躁的肥猫的皮毛,令他舒服的呼呼叹气。沈渊意味不明的看他将虎圣人伺候的舒适,轻轻哼了一声。 “嘻嘻笨手笨脚的男人,怎么懂得照顾小主子嘛” “就是,听说是龙鳞卫呢,那些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不过这位呢,难说” “哎呀,萍姐姐,快说嘛,我看他虽然远不及家主大人,可也是难得的清俊人物呢。” “听说这个鸿鸣啊,连着三次考核都落了选,‘替补’一做便是五年。不是不行便是贪生怕死之徒。” “也是呢。” “毕竟‘鸿鸣’,便是稍面熟的便更替了五次了。” “即便这样,据说他长得也真是俊” “诶呦呦,这小浪蹄子想要和人家相好哩!” “咯咯——哎呀别闹了,仔细被人听了去” “哎,我可没见过啊,都是听大厨房的小桃儿说的——” 侍女们说的欢快,突然听到一声响动。 水蒸房蓦然安静了一瞬,抱着猫,缓步进来的男人,或者说是趋于男人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怪异的气氛和或放肆或戏谑或羞涩的探究目光,行了一个算是尊敬的礼。 他笑起来时深褐色的眼睛微眯起来,露出两颗并不乖张的犬齿——这让他过分俊朗憨厚的面孔多了一些说不明的气质。 侍女们便都噤了声,红了脸。毕竟除了那位可望不可即的大人,她们可少见这般齐整的人物。 鸿鸣将见了水盆便试图逃跑的猫咪用柔劲扣住,轻声道:“姐姐们可方便取些鹿皮巾给虎圣人擦擦身?它沾了水。”这般说着,他尽力搂住胖猫,动作间褐色麻袍下面透出些血迹来,他似有所觉,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能否向各位姐姐们讨些创伤药?” “啊!你受伤了!” 一位衣饰举止看起来地位稍高,鸿鸣猜她便是那个“萍姐姐”的女子走上来,用纤细的手臂想要接过胖猫,“我是青萍,那是白荷,交由我们来吧,白荷,取好的伤药来。” 鸿鸣发现被她吩咐的女子同她是一般的穿戴,面色说不上好看。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便摇了摇头:“它力气大得很,姐姐们纤弱,这种容易受伤的粗活我来吧。”正要举步出门的白荷转头看他,只觉那双褐色眼睛里似是星辰流转,令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指。 鸿鸣坐在水蒸房中,除了染血的衣物,已经被擦拭,梳拢好毛发的猫窝在沾了血污的旧衣团中昏昏睡睡,鸿鸣瞥了一眼,用热水和了清香的药物清洗伤口。他想到自发避出去的侍女,又想到入门前听到的调笑嬉闹,觉得女人果然是十分神奇。 所以啊所以虎圣人,你可是我的贵人啊。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温顺无比的猫,温柔的笑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守宫之体 如今春风得意的沈渊并不傻,做了天子近臣,便从不主动结交旧日勋贵,即便是以往姻亲也日益疏远。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因为天子践祚后即震怒,本就低调的旧日勋贵愈发的没落消沉下来。想要自沈渊这处搭线的大有其人,但沈渊似乎什么爱好也没有,简直是一个毫无破绽的铁人。 不,破绽或许是有的。沈渊爱那些个四足走兽,毛茸茸的最佳。但他独宠一只不知从何处捡来的胖狸猫却是这府中不能说的秘密了。 鸿鸣抱起毛发上又沾了脏污的虎圣人,——这府中公认的小主子——给那丛毛上浇了一泼热水。 虎圣人赫赫的“哈”了一声,复而迷醉的抱着被挠下的布条。“果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鸿鸣再次给它擦干毛,将它放在了锦彩软藤垫上。 他穿上靴子,靴子经了水和泥变得脏兮兮的,但他今日有了“职务”,明天便会有新的衣物送过来。 鸿鸣穿过中厅,来到游廊上,几个侍女在前一刻还切切私私地咬耳朵,见到他便很快站直了身身子,生怕他看不出是在议论谁一般。 “多谢各位姐姐了。”实际上侍女比他还略小一些,正是及笄芳年,鸿鸣并不心虚,侧了侧身请她们先过去。 “真是个体贴人儿。”青萍看着已经打扫干净水渍的地板,毛发半干的猫儿正窝在正中的软毯上好眠,难得的舒了一口气。 虎圣人虽说是个“主子”,但毕竟不是人,有了粗实的男子相帮,想来是要好一些的。 “白荷,向总管大人备报一下,又碎了两个瓶,清风露也耗了大半,还有,去催一下衣裳。” “好姐姐,这”以往上报的数目可没有这般多,若上面生疑盘查下来可如何是好,姐姐的胆子有些太大了。 “怕甚么,我们伺候的主子”有口不能言,如何说得。将两只珐琅小瓶收起的女子摇了摇头,“莫非你不挂念你爹娘,不想他们能除了月例还能得些细碎银子的补贴,你阿弟也快要进学了吧?” 年轻一些的女子吸了一口气,觉得手臂上的前几日留下的抓伤更痛了。而这种疼痛似乎给了她些许胆气和底气般,她咬了咬唇,旋身而走。 时值深秋,门外已然夜色如水,月光皎皎。沈渊的书房还亮着灯,他偶尔停歇一会儿,揉一揉下意识皱紧的眉心。 紫州当真是冷,夜夜如此,竟已经有七年了,他裹紧身上的披风,但奈何体质虚寒,手足早已冰冷。 沈府的炭火还未开,但此时他当真需要些毛货捂捂手,虎圣人罢了罢了,虽然毛软皮暖,但那只泼皮东西,此时抱来不挠花了他才怪。 这般想着,他不免浮现出一个微末笑意,又瞬间收拢。 “何人?!”他手中的笔杆稍抬,笔杆其中是一把轻小的弹刀,他另一手已经放至腰间,摸到了惯用的长鞭。 门簌簌而动,挤进来一只圆胖的脑袋。 虎圣人大概也知道自己今日闯了祸,丧头耷脑,并无往日的跋扈神气。它款款踱步,拾柜而上,将自己整个瘫倒沈大家主的手侧,露出大片温暖美好的皮毛。 “瞧着到像是当真知错了。”沈渊摇摇头,使了他煨手,一边公务不停。直到婢子悄无声息地更换了一遍香饼,他才弃了笔,懒懒端详墙角的立钟。 “进来。” 换了一身劲装的青年闻言进来,低眉顺眼,不敢与他对视,神态好不恭谨。 “夜半更深,你又为何在此?”沈渊语气闲淡,手边便是一团肥猫。他拿起饱蘸墨汁的笔虚空中比划了几下,目光幽远。 “护卫虎圣人,是属下的职责。”鸿鸣似乎并未觉得保护的对象从人变作猫有何不妥,连语气都是龙鳞卫惯常的古板语气。 所以这人是被练傻了么。 沈渊面无表情,见那墨水悬在笔端,将落未落险之又险,便手腕一抖,将清香的墨珠挑到了最趁手的毛皮上——恰恰好落在那绒毛的正中,晕开了半幅水墨江山。 一双幽绿的兽瞳凛然睁开! “家主小心!”沈渊还未有所反应,就被一个比他还高大些许的身体覆住,陌生的气息拥上来。鸿鸣的背上被暴躁的虎圣人抓了数道沟壑,因疼痛微眯起来的褐瞳刚睁开,迎头便是一抡鞭影。 “放肆!” 几道鞭影落在他完全暴露的胸膛上,带来的痛苦胜抓伤百倍。沈渊的软鞭乃秘法特制,柔韧轻便,鞭身带着勾刺,几乎每一鞭都会拉扯下皮肉来。 鸿鸣的身体震了震,闷哼一声,缓缓跪倒。血流顺着他被划伤的左耳滑下来,显得狰狞可怖。 又有些可怜。尤其是他的目光格外清澈,没有怨忿,只有因疼痛引发的微颤。这种眼神,令沈渊不愿再看。 沈渊抚了抚被扯皱的衣袖,对着匆忙而来的护卫和管家吩咐:“带他下去。”鸿鸣依旧执拗地看着他,眼神像是乞怜的家犬。 机灵的书僮忙着规整被打乱的书案,按着锦色花纹将折子分门别类。 荷叶碗里本优哉游哉的水兔突然惊乍起来,半透明的身体划出几轮涟漪,似乎能读懂主人的犹疑。 在一片寂静之中,姚千山低声请示沈渊如何处置鸿鸣。 虽说是家主亲点的饲者,但此人近几天惹事太过,似乎又有些留不得了。 姚千山近日正在打理团栾的节礼,再再次感慨沈府的女主人的重要性,正是长吁短叹又焦头烂额的时候。另外手里还有府下的珍兽院子和各院的支用采买的各样府务,零碎不堪,即便如此勉力支应着也能平地生波:这个鸿鸣怎么这般事多! 可他虽然是看着沈渊长大,也不敢自称了解沈渊的性子,尤其是霞州伴驾当时的肃王而今圣上的那几年,或许连老侯爷也不知道他们的境遇。 沈渊作为家主并不太管这些后宅琐事,只是这些年他愈发沉稳自持,或明或暗,让姚千山感觉到隐隐约约的敲打,随着沈府的开府时日愈发的长,更加不敢越过他自专。 但另一面,姚千山也是格外委屈的。 身为家仆,侯爷夫人都去的早,他也不过是心急,想早些延续沈家的血脉罢了。 虽说皇家向来多挑身世清白的平民女子,选妃不羁家世,但谁不知道勋贵间的结合才更为纯粹金贵,互相照应?何况家主小时一块好好玩耍过的小小姐,的确是一个做主母的好人选。 姚千山心里叫了几声冤,见沈渊面容冰冷而并不言语,一颗老心跳了跳,好一番思量后才让人将鸿鸣押到闭室中看管——在闭室里除了没有行动自由,饮食药物都不缺,还有大夫看诊:这算得上是最为妥帖的安排了。 只是他的安排,沈渊并未点头应允。 鸿鸣低下头,敛了面上各般神色。 一只明云纹的折子还在书僮们视线的死角,大概因为笔者心内纠结,上好的纸料上连着几处涂改,不知阅者接到后又是怎样一番想法。 不过因为亲厚,大抵是不羁这些的吧。 灯火由明转暗,一拨人自去领罚,又有前来扫洒归置c接鱼抱猫的侍女若干。沈渊向来的清净的书房因为这些人来来去去,乱的不成样子。 鸿鸣察言观色,知他虽然面上不显,但已经暗生恼火,抖得更为厉害了。 始作俑者虎圣人胆大心黑,已经伸了毛爪捞取那些个柔弱水兔,后者惊骇地左奔右跳。前来抱猫的侍女拿了些绒球团子唤他也不应。那团子据说是缝了特制的薄荷香片,外面是月华绒锦,稀奇巧致的很,对猫倒是二般货色,比不上碗盏中的油亮鲜鱼。 虎圣人行事乖张跋扈,向来爱利齿伤人,心疼皮肉的侍女一时竟奈何不得他。 这匹毛货,果然是没心没肺的东西。 鸿鸣心下腹诽,又打起精神应对眼下。他年轻体健,可怖的伤口不过短短数息便止住血流,沈渊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只盯着他的血痂。 “将他留下。”沈渊眼神微凝,说了挥鞭伤人后的第一句话,音色如他脸色一般清冷。 总管虽然满腹诉求,却不敢忤逆他,只是用鸿鸣可以听到的音量,为书房多加了四名守卫。 鸿鸣跪下谢恩时,顺势擦了一把崩开的伤口溢出的血,恭谨地垂头不语。 灯花骤然爆开一抹光亮,复而黯淡下来。 沈渊站在灯火前,玄衣乌发,恍若门外夜色。鸿鸣只觉得伤口在他的注视下更痛了,他猛地一震,险些哼出声来——原是沈渊用白玉般的手指隔着帕子揭下了他的血痂。 沈渊后退一步,用桌上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指尖的污渍,他虽没什么大的表情,却让鸿鸣觉察出些他有些饶有趣味的意思。 “你。是‘守宫之体’?” 守宫这种爬虫在遇到敌人时能够断尾而逃,愈伤能力更是惊人。 鸿鸣又行了一个礼,才敢回答:“回家主,属下本并非守宫之体,只是因为某些际遇才会如此。”他虽然看起来并不游刃于这种情形,却也说的坦荡,就在对话间,再次被撕开的伤口缓缓止住了血流。 这般到没有什么疏漏,毕竟倘若他真的身怀异能,早在训练间便会暴露。沈渊下意识的挑了帕子的另一角揉搓指尖的血痕,再将那方云纹青竹帕擎到灯盏之上。 火苗很快便吞没了精细绣工的翠叶流云,最后是帕角上的“明玄”。 “以往如何,当今又如何?该你的便是你的,谁也抢夺不走。”鸿鸣忙应了一声是,小心的让自己的血都滴落在自己的衣服上。 “守宫之体稀世珍贵,以我所见也不过二人罢了。” 大将军顾鹰困守函玉关,啮指欲书,数息血凝,早已不是军中的神话,更是百姓茶余饭后的美谈。 这种体质,即便只是相类的体质,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鸿鸣当下知晓他应如何做了。 果然,沈渊烧完了脏污了的帕子,慢条斯理地用另一块暗纹福字帕拭了拭手上残留的烟火烧燎气,“你可当为我所用,鸿鸣?” 鸿鸣慢慢挺直脊背,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属下,定不辱使命!” 沈渊骤然出手如电,鞭影蛇魅般缠上鸿鸣的手腕。那些细碎倒刺似乎也因力道的不同而收拢,鸿鸣感受到了鞭身的粗粝鳞片。 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的身体带起,向地面砸去! 鸿鸣在空中尽力旋身,最终膝骨堪堪着地,避免了脊柱被砸断的危险。他奋力撑住上身,不肯露出些许脆弱。 “实在不堪。”沈渊收起鞭子,淡淡的评论着鸿鸣的能力。资质平平而已,基础也是相当普通。 沈渊暗忖他有如此天赋却连着三年顶任不了鸿鸣,并非是有人上下其手——毕竟历任鸿鸣都是天资过人之辈,而鸿鸣虽有天生的长处,但功力实在糟糕。 哼,当真是个庸才。 鸿鸣低眉顺眼,连腰都软了三分,退出去时手腕还在痛苦中回味着那雷霆一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冷面阎罗 刺探完鸿鸣的老底,翌日恰是休沐之日。但沈渊是不得休息的,在这两日中亦要负责京畿卫的调度指挥以及每日的警戒巡逻。 好在沈渊年轻,面冷,势大,无亲,兼之性格冷淡,便没什么为难的做了这鬼面阎罗的差使——不过在京城少女的眼中,是“玉面阎罗”。 沈渊闭目听着瓜果砸在到车棚四壁的噔噔之声,香脂味堆在鼻尖之上,只觉得郁躁又多了几分,这般拖延下去也算不上正经办法。 马车方停在大理寺门口,少卿尘柏舟迎上来,“沈大人快请。”沈渊解下腰上红鞭,对他微微颔首,“许久不见了,尘大人。” 能劳动他来大理寺走一趟的人,多是些出身勋贵的纨绔子弟,打不得动不得,只好先扣在大理寺旁的寒鸾寺中好生看管。 寒鸾寺,沈渊并不陌生,无需带路也走到了禁室处。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便知道那些气短或气足的呼痛声多半是装出来的。 听到有人来,几个身份贵重的小郎君都纷纷从垫子上坐起来,对着领着两个杂役走过来的尘柏舟喊了一声:“尘世叔———” 尘柏舟板着脸道:“不敢当。”他虽出身一门双侯的尘家,却并不打算靠祖上蒙恩泽被,否则便不会在这辛苦又无油水的大理寺了。 郎君中有一个穿了蓝羽裘的少年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冷不丁便见了之后跟上来的沈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见过舅舅。” 沈渊虽非侯爷亲子,却是那一代唯一的男丁,上面有数个姐姐,按礼数应叫他舅舅的人不知凡几。 他打量了几眼开屏锦鸡般的少年,终于想起了这个便宜外甥的名字,“董轩。” 少年羞惭地掩住了面容,他的同伴却都无暇嘲笑他见了长辈胆小似鼠,有些紧张又有些期许的盯着沈渊腰侧的云面虎纹佩:只要这人能够首肯,放了他们走,自然是万事大吉。 “尘少卿,他们是因何被京畿卫拿下的?” “闹市纵马,踏伤了百姓。” “伤者如何了?” “已经送诊,没什么大碍。” “哦?董轩,这事你父亲母亲知道吗?可是他们允许的?”沈渊坐在禁室围栏前的椅子上,似是闲聊一般“审”着自己的外甥。 董小郎君的脸都青了,他早先便从表兄那儿听过,这小舅舅性子古怪孤鬼,若是他父亲得知此事,定是要揭下他一层皮! 虽然心中不忿,董轩不得不觍着脸道,“舅舅,我们知错了,造成的损失和医资也一定会尽价赔付” 沈渊挑了挑眉,爱惜地抚了抚自己的长鞭,“既然你叫我一声舅舅,而郎君们称呼我一声世叔,我今日便教导你们三则口令,该如何使唤烈马——” 这件事的起因便是这群小郎君中的头首苏小郎君新得了一匹踏云驹。“踏云”虽然不若“流云”“飞云”般世间罕有,却也格外难得。 因存了几分炫耀的心思,几个少年竟按捺不住,直接在闹市中跑起马来,鲜衣怒马,好不快活。但踏云受驯日短,突然失控,直接冲向了街市旁的蔬果摊,踩伤数人。 听他并未发怒,反而开始说到驯马之道,几个少年心中稍定,心中还惦记着自己新到手的爱马的苏玉珏更是行了晚辈礼:“多谢世叔赐教。” 唯有董轩脸色煞白,讨饶道:“舅舅,我们知错了。” “第一则,劝训。” 这是要让畜生听训?闻所未闻。少年们心中不屑,口中却奉承道:“秒极,只是畜生不通灵智,本性桀骜,如何能训得?” 只有马主人苏玉珏听出了些弦外之意,青了脸:“世叔何至如此。”不过是踩伤了人,踩烂了几个摊子,多给些银钱便打发了。 这般做,大家都没脸面。 “第二则,责罚。” “本该如此。” “世叔此法甚好。”虽然甚好,但也平平无奇,凡是个弼马温都知道要用水食鞭罚二法来驯马,这也算不上什么独出心裁的法子。 沈渊虽然生的貌若好女,但曾在北漠磨砺数年,是个武行高手。其他几个没有定性只有玩心的小郎君们还以为万事大吉,便都期待着他最后一则石破天惊。 “第三则,”沈渊顿了顿,灯火灼灼跳动,映的他的黑瞳如无底深渊,诡魅异常,“虽然是名驹良马,但实在顽劣不堪,与其反噬自身,苦耗精力,倒不如——杀。”细长的辫梢在他手心中微转,噌然弹出一把一掌有余的细刃,迎着禁室内黯淡的灯火显得光寒如水。 少年们骤然噤声,无一人不觉受到了莫大屈辱,但更多的,是隐隐一分胆怯。 毕竟眼前之人,是真正做过收割人命营生的恶鬼,钟鸣鼎食之家养出的矜贵公子,也绝无沈渊那般疯癫,以及肆无忌惮。 他们更小时便听说过,按沈渊的功绩和与今上的交情,当封爵位。 今上虽然没有赐出一个王爵,却将京畿的安全交予他管制,此中信任之深,不言而喻。 “你———”身份最金贵的苏玉珏开口,却很快住口不言。只是用一双犹带稚气和戾气的眼睛看他的好皮囊,最终沉声冷笑道:“果然万般周全,沉澈多谢世叔指点。” “世侄无须多礼,只望不会到那般境地。” 其他少年也纷纷醒悟过来他的含沙射影,但首领已服,只好憋着一股郁气:“自然不会,世叔多虑了。” 隔壁的小房中突的传来一声轻笑,嘲弄之意甚重:“见识了真的佳公子,青瓜蛋子便全部成狗熊了。” “小妹!” 怏怏的少年中一个眉目秀气,穿猩红披风的少年有些面善,沈渊思索了一番,想起此人正是承恩侯第三子,陛下的亲表弟。 承恩侯本人行事低调,子女却十分招摇,实属家门的幸与不幸。而听了少年这般斥责,沈渊马上得知另一面小房中是何方神圣了。 小房里的娇客正是安和乡君。她一身红衣招摇,俊眼眉飞,薄施粉黛,手中捏着一段红色细鞭,正抱臂看向沈渊,眼神热烈而放肆。 沈渊顿时便想旋身而走。 “渊哥哥。”少女轻唤了一声,声音婉转,带着少女的情意。 安和乡君乃陛下亲表妹,因皇室“封”字一代没有公主,陛下对她总有些对姊妹的爱护的移情。又因为自身资质不凡,创了一套体操术,故而这位容家娘子被破例封做异姓乡君。 如果说京中权少当属苏相的嫡孙苏玉珏,那闺秀中的头筹自然是颇得盛宠的安和乡君容姝。 “渊哥哥,你不同我比试一下吗?我可是帮着制服了踏云驹。”少女的语气娇娇软软,和她飞扬的眉眼又不太相合,另一旁的少年更是对这个女霸王投以诡异的注视。 沈渊骤然想到昨日也这般诡异的软绵绵的的鸿鸣,但即便是鸿鸣,至少皮糙肉厚不是这娇养又被吹捧的少女可比的。 对容姝,倘若他真的使出一分力气,恐怕就能酿成命案。 “今日之事多谢乡君,本官会悉数向陛下言明始末。” 容姝有些失落地撇撇嘴,对他的冷淡很是不满。 听闻此事许是会上达天听,少年们脸色猛然一沉,但本身的傲气却不允许他们求饶,苏玉珏围观了一场“奸夫”,更是怒火攻心:“沈明玄!容姝!” 承恩侯府同苏府有婚约在前,不出意外便会落在乡君和苏玉珏头上,。但此时看来两人可没有什么欢喜,只是一对冤家。 但以苏小郎君的傲气,即便对婚约不满,也绝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夺。 何况安和乡君心属的,是他惯来不顺眼却奈何不得的沈渊。又这般不知廉耻,公然勾搭“奸夫”。 安和乡君不理会未婚夫和哥哥的神色如何难看,目光还在追逐着沈渊迅速离开的背影。 董轩坐在软垫上,思索着之后如何向父亲母亲交代。 “少卿大人辛苦。”沈渊一入一出也有半个时辰,却不见另一位少卿牧逸的身影,未免有些纳罕。这位新提上来的少卿可不是个喜好躲清闲的人,“牧大人竟不在?” “这些贵人家的子女,处理起来最为难做,还是我来好些。”尘柏舟倒是爽直,直接将理由和盘托出。 牧逸出身平民,以科举入仕,在京中无根无基,为人又耿直,如何斗得过这张巨大的关系网?这京中的勋贵俱是盘根错节,互为姻亲,守望相助。 闻言沈渊不由得多看了这老好人几眼,“尘大人倒是和同僚相处不错。”甚至颇有爱护之心。 “理应如此。”尘柏舟不明所以,拱手回道。 “尘大人无须客气,大理寺对京畿卫之事襄助良多。” “分内之事。” 沈渊拜别了尘柏舟,便向宫内而去。马车辘辘驶过甜酒胡同,正是他的府邸所在。 他叫停了马车,招手吩咐身边的耳苍:“让姚管家送些补品给鸿鸣,好生调养,他三日后便要当值,不得出纰漏。” 耳苍应了声是,又为他殷勤地取出暖裘,举止间很是磨蹭了几下,并不想离开。 沈渊抓紧了暖丸,觉得这些内宅之事丝丝缕缕c实在令人心烦意乱。他虽然父母早亡,但姻缘之事还轮不上姐姐插手,姚千山同他背后的人心也太大了。 倘若不是还得些用处,呵。 他今日的要紧事可不是姚千山,只是不知鸿鸣之事,陛下能够如何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各怀鬼胎 “轩儿,你受苦了,娘竟不知你那小舅舅那般狠心无情,可怜我的儿。”沈董氏抱着才从寒鸾寺放出的宝贝儿子,呜呜咽咽哭起来时,可不管自己房内还有两个女孩儿正在做绣活。 董素樱坐在一旁听着亲大哥和亲娘抱头痛哭,冷着脸扔了手中的绣活儿。执着绣棚子的庶妹扯了扯她的袖子,身子慢慢缩到帐子后面掩起来,生怕被妇人瞧见她看了这“家丑”去。 “你那是什么眼神?董素樱,你哥哥是董府的嫡长孙,董氏的继承人,沈渊竟然当众羞辱他,这可是他的外甥。”妇人不满女儿的冷淡,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娘,怎么就不能和她一条心呢? “阿娘”董轩见了妹妹带着嘲弄的眼神也心生不快,但当务之急是瞒过父亲归家震怒后的家法。 苏府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自觉大失颜面的苏玉珏颇为硬气,回去便自领了家法。足足挨了二十杖,少说十天半月都下不来床。 他赶回府便将这事先向母亲说了,希望有人帮忙拿拿主意。可她却自顾哭自己命苦,没有兄弟帮衬,沈渊狼心狗肺不顾情面等等,眼下涕泪横流——哪里有当家主母的沉稳样子! “他便是这等无心之人!当年天心夫人入侯府时,我们姐妹哪里有半分不满,都侍奉她如正头的夫人。父亲当他做老来子教养,却养不熟!”董沈氏的声音又急又厉,似乎丈夫万年不动的官职,儿子的白身,二房的势大,女儿的顶撞都是因着不肯如一般贵族子弟帮衬她的沈渊而起。 女儿带着哀求和些许嫌怨的目光更是令她怒火中烧。 “丫头片子果然是吃里爬外,你不过见了他几面?母亲也想为你打算,可人家却已经记不得你了!” “母亲!”董素樱一个未出阁的妙龄女娘,哪里听得这种话。她又羞又愤,心中更加难堪,一下子流下两行泪来。 “你指望什么?你的大姐姐遭了那样大的灾祸,他又关照了多少?往日你大姨娘那般疼爱他,出事时他在御前连半句都” “母亲慎言!”董素樱高声喝止她,又转头向已经惊愣住的董轩快声道,“母亲这般言行无状,想来是病了,哥哥,请向老祖宗请示,让母亲闭门好生休息吧。” 董轩也出了一身冷汗,复杂的看向用帕子掩口不言的贵妇,他的亲娘,低声道:“阮家可是助藩王谋逆!您——当真糊涂!”沈董氏软在榻上,惨白着脸摇摇头,女儿已经在她手心悄悄画了一个“龙”字。 龙鳞卫! 她慢慢慢慢坐下去,抖着手拿起粉彩小彩盅,喝了一口青果蜜茶。 滋味沁凉入骨。 “我乏了,都下去吧。” “明日不必请安了。” “是,母亲。”看了许久光景的庶女眉眼低顺,将未完成的绣品放到袖袋里,福了福身匆匆去了。 沈府。 沈渊抽了一只竹筒中的麻纸,放在烛火上一烤,一行黛青色的字迹浮现了出来。他一目三行的看完了董家的一场闹剧,没甚滋味的摇了摇头,将密信在香烛上点燃。 沈府的祠堂荒冷,因着他这姐姐闹腾不休,倒让他生起祭祀父母亲的念头。 当年沈氏宗族内无人看好沈渊追随的肃王。故而除了上一任老永昌侯,历代侯爷及侯夫人的灵位已经回归了主宗。换言之,沈府留下的只有两座灵牌罢了,百年之后便是他与他夫人的灵牌,也可在此处并肩而立,享子孙后代的供奉。 沈渊拢了拢大麾,目光幽远,没有落到实处。 他的夫人吗? 此时是文仁七年,阮家c罗家谋逆之祸的余威犹在,这两个已经归于尘土的姓氏似是什么禁忌一般,无人敢提起。似乎七年前滚落的头颅和冲天的血腥还未被时间完全淡忘。 而他这个姐姐还是这副假精明c真愚蠢的样子,只恨不得一人将这世间的好处全都占了。沈渊把玩着手中刚刚抄写过经文的鹅毛笔的毛序,唇边扯出些冷笑。 他有多张扬孤鬼,便能有多忍耐,连姚千山他都放在府内跳脚,恨不得他横死的人更是不知凡几,无知妇人的几句咒骂罢了。 至少看在父亲和大姐的面子上,眼下他还不会对这个姐姐做些什么。 但她将父亲的最后一任夫人算作他的“母亲”? 老永昌侯的续弦是名动天下的云州女天心夫人。奈何慧极而伤,红颜薄命,沈渊最初的记忆便是老态尽显的永昌侯抱着他坐在天心夫人的灵牌之前,在遥遥的日景下说着“你母亲当年”这般的话。 天心夫人是他的母亲,却又不是。 沈渊看向手侧的灵牌,代表着女子的莲花牌比之前几代侯夫人的制式都要精致,花蕊中灌注的是燃则长明的鱼脂。 沈渊将珍贵的油脂滴入已经有些黯淡的花蕊之中,明亮瞬间爆开,也引动了属于老侯爷的那朵火焰。两朵火焰偎依着跳动,宛如一朵双生并蒂莲。 当年天心夫人的荣誉是皇家所赐,但丈夫的贴心和思虑远比这些哀荣更为绵长。 沈渊挽了衣袖,取了帕子仔细擦拭了这对伉俪的灵牌。 “父亲。母亲。”他将往生经筒送入焰火深处,听着竹节噼啪声,望着火舌舔了经文,除此之外也无其他的话。及至经筒一一投完,沈渊只觉得火令人暖,烧灼的四周融融。 飨牲醴,愿逝者能忘今朝悲苦,入来世喜乐。如此种种不知可信与否,即便如此,生者还是不敢相轻。 沈渊点了一柱奉亲香,他被记在天心夫人名下,也有资格为她奉上这样一柱香。 “母亲。”他这般唤着,心尖不由随之一颤。为这个万般美好而不得一见的奇女子,也为他们间分明无缘的万缕联系。 这般想着还是有些荒唐,又觉得遗憾,以及一些微妙的庆幸—— 可惜的是天心夫人并无子嗣。 他沈渊,便是老侯爷抱养来,为她供奉香火之人。 鸿鸣果真无愧于“守宫”之名,销声匿迹了不过两日,便能抱着猫招摇过市。而虎圣人口嚼着一只鱼尾,舒舒坦坦的窝在鸿鸣的怀里,脸上满是慵懒与惬意。 沈渊见这一人一猫皆神清气爽,待到他们走近了才嗅到一种奇异之味。 他微微扭了头,只欲把这气味甩出鼻端。 “家主大人。”鸿鸣行了礼,放了猫下地。他等了一会儿,见沈渊并无指派,又从悬在腰间的一枚木盒里拿出一条形容扭曲的鱼来准备为自己的正头主子虎圣人投食。 四周味道愈发浓郁,似乎都来自他手中的鱼。 “这是什么?”虎圣人比沈渊的反应更为热切,早就声如洪钟的叫起来,连一双莹绿兽瞳都缩为一道线,满是期待之色。 鸿鸣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鱼干,老实答:“回家主,这是秘制鱼干,取上等黄鱼混着内脏熬煮,加少许粗盐c白糖”他答起来也不管什么“秘制”与否了,说着还要将那腥臭水货举得更近些来展示自己的炮制手艺。 沈渊不由后退一步,眉尾轻抖。 “退两步。”鸿鸣闭了嘴,僵着手臂后退两步,满面茫然无措。 虎圣人的一颗心都在臭咸鱼之上,瞅见空隙便急急地扑过去,将鱼干夺下,拔爪疾走。留了铲屎仆独身一人面对似乎已经不悦起来的铲屎官。 沈渊本是要日常抚摸他那柔滑皮子一番的,此时只余嫌弃和郁闷之意。 鸿鸣收回已经空无一物的手,讪讪:“大人?”沈渊对他绝无对自己的爱猫的爱护之心,在原本距离的基础上又后退几步,猛然抬腿便踢上了青年的腿。他的身量在男子中的确有些难以启齿,但也因此显得格外的轻盈,飞身如柳叶入水般飘然。 只是这下了力道的一脚绝不算轻。 鸿鸣无缘无故,生生吃下这一脚。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勉强保持了站立。 “哼。”自己的营中磨出个这般差劲的朽木奇才!自从知道他的存在后沈渊便存了一道暗火,此时心中的火气总算舒顺了一些。 虽说根底差悟性低,但至少不算毫无可取之处。鸿鸣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大磋磨的腿骨碎裂般疼痛,血液似乎全部汇到伤处,似乎有血随着剧痛之处一汩一汩地泵了出来,却不敢去看。 鸿鸣习武至今,最多领悟参透的便是一个“忍”字。 沈渊嫌恶的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只觉得鱼干的味道绵延不绝:“以后来见,任何随身物品都要用皂豆涮洗三遍,否则便不必来了。”沈渊攥了攥手指,冷声道:“劣质的香料也不许再焚,不然就滚出府去。” “属下不敢!属下谨记”鸿鸣捂着小腿,惶恐称是。 “下去养伤吧。” “是,属下谨” 待到沈渊的身影最终行远不见,鸿鸣才苦笑着抱了鱼干盒子嗅嗅,发现果然有一种香味刺鼻的香粉混了腥臭的味道,只是绝无沈渊说的那般浓烈。 这熏鱼干用皂角洗了,哪里还能入嘴?他掏出偷藏的伤药打开,一颗穷苦的心似是剜了肉般疼。见左右无人,定了定神才挽起裤脚探查伤势。 却见布料下的蜜色肌肤柔韧无暇,只现一点浅浅红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天子密令 鸿鸣被“揍”了一顿之后,也捉摸不透沈渊到底是何等用意。 但姚千山那处次次都送来了好药,他便忐忑的抱着腿又装了几日病,拿了些色粉调了虚弱的病容来。 夜中星子清冷,皎月如盘,在月下独自练刀的鸿鸣恍然回头,只见一个黑衣人在树影下悠然而立,戴着一副暗色的斗笠,正倚着树枝看他动作。 鸿鸣一惊,口鼻中便吸进一口凉薄的空气:“家主!” 他虽然有些失态,声音也算不得高,何况这里地处偏僻,引不来什么人。 “跟我走。”熟悉的音色果然从斗笠下传来,鸿鸣收刀入鞘,不言不语地跟他的背影疾行。 鸿鸣心中并非没有涟漪。 这宅子被赐下来,修葺到而今不过七年,秘密却如最深沉的泥沼,同紫宸城中最尊贵的那座四方城遥遥相望。 辟如说管家的异心,皇恩的持重,未见端倪的侯夫人以及似乎没有什么弄够动摇的家主本人。 鸿鸣擦了一把额上因气力不足而涌出的冷汗,努力再次提气紧跟身前的玄色身影。为了练功而特意换上的短衫都被他湿透,正当他第一次懊悔自己对这保命功夫的荒废之时,沈渊已然放慢了速度。 鸿鸣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前跳动着星星点点,好不璀璨。 “!!”平复下呼吸的鸿鸣眼瞳微微一缩,发现二人竟停驻在最为热闹的朱雀街沿途房屋的屋顶之上。 这等时节,朱雀街还未宵禁,寒夜也无损游逛街市之人的热情。 更有受了新思潮影响的妙龄少女,披风下只着一件绮罗薄纱,还要露出两条白嫩玉藕,行走间光彩熠熠。幸而她们多戴着面具,窥不见真实的面容。 鸿鸣那曾见过这等繁华光景,窘迫的垂下头,将街上的各种不端庄抛掷到脑后,开始思虑现下处境。 他倒是十分知机,飞快的猫身躲到飞檐的阴影处,还自以为分忧的招呼沈渊:“大人。这边。” 想来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行多了,躲藏的十分熟练。沈渊怎么也料不到他竟如此自信,又因这蠢货多受了几道凉风,浑身都不痛快起来。 “蠢材。”沈渊脱了最外看起来十分低调的黑袍,露出之下的玄色竹叶锦衣。衣料上的叶片全是隐绣,只有风摇广袖之间才有片片竹叶映着月辉飞入飞出,暗色衬的沈渊格外的眉目清冷;他又腰有青玉c白玉的配环,纹饰俱是一套,更有银香囊一丸,葡萄花鸟缠枝纹样。 沈渊常日绝不会这般繁琐打扮,叮当作响很是不便,而鸿鸣对此更是全然不懂。 只是痴看着,有些傻眼。 整个紫宸城,无人不知沈明玄是京都才俊榜的榜首,少女恨嫁第一人。 沈渊打开流云折扇,用扇面掩住自身太过锋锐的表情,他从一个冷面杀材,摇身一变便成了同这街上也无大差的贵公子——清贵冷峻,不苟言笑的那种。 鸿鸣低头看了看自己新领用的短衫,只觉得羞耻的堪比穿上亵衣游街的大家闺秀。 沈渊将黑袍注了内劲,糊了痴痴傻傻的鸿鸣一脸。鸿鸣揉了揉发痛的脸皮,展开被香料熏制香暖的外袍穿好:虽然短了一截,但不妨事。 鸿鸣将两只手爪子向内缩了缩,带着必修的“家丁式”忠厚冷面跟了上去。沈渊在房顶上逡巡一圈,又眯起眼睛静立了几息,径直揭开了几块瓦片。 室内正忙乱不已。 “快,这边!”青衣人拿了砚台铿锵击桌,呼和着来往者,“明日便要出的东西,拖到亥时!便是不要吃饭了!大家一道去城东的贫者窟讨粥喝也不妨——李兄!还是不得?!不得便无钱财结算!——阿蛮!投字池在这边,你便是眼睛打了脚后跟,净拿墨汁祸祸我的稿子!≈ap;≈ap;” 鸿鸣目力极好,一眼便打见青衣人亦佩着双玉环,乌发束的一丝不苟,此刻他行动如风c横刀立马的坐下,用优雅的仪态用了一口茶,又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折扇来为自己打风,扇面上还绘着细致的水墨竹影——这人举手投足间,端的是风仪谦谦,温润如玉。 几个壮年男子俯身在墨池中挑拣字块,另有几个书生打扮的正在对着几张纸研究。而几个婆子在另一架屏风之后绣着荷包衣裳:场景可谓极其怪异。 沈渊摸到了后墙上倒悬的软梯,入手只觉得触感奇怪,借着月光一看,手心里尽是蛛网与污渍。 “!!”他将手指在鸿鸣的袍角上蹭干净,直接借力从墙上翻了下去。 鸿鸣瞧了瞧被万分嫌弃c不知是否堪用的简易绳梯,定定神也直接翻了下去。他身强体壮,落地做不到沈渊那般轻盈,便使一招笨拙的“狮子滚绣球”,辘辘滚到了墙上,震得檐下的灯笼都颤动了几下。 所幸室内兵荒马乱,无人察觉到这只险些坏了事儿的笨狮。 “竹大人。”沈渊站在紧闭的门前,拿扇面遮了面上神色,一句便引得室内青衣人脸皮一抽,惶惶站了起来。 “沈郎君!请入”他挥挥手,几个护院打扮的汉子合力抬了屏风,快速将线团般杂乱的阔室隔断出一个小室,之后有伶俐书僮上前洒水焚香,奉茶送果。 青竹香燃起来,混着墨池中淡墨的独有气味,丝丝袅袅,十分风雅。 却不知这一切的前幕都早已落在二人眼中,鸿鸣瞧着他温文尔雅的笑都觉得掺了各种心虚。 “沈郎君今日这般打扮,甚好甚好,啊,这位郎君也是青年才俊,敢问是哪里人士”沈渊此般费事,本就是为了堵他惯来东拉西扯,卖弄斯文的嘴,此时更不欲与他废话,直截了当:“明日的《人物》,《杂志》和《时谈》——” 竹横江每听得一个,脊背便低一分,额上也沁出几滴冷汗。他摇了摇折扇,瞥见桌上更漏已尽,不由得愤愤爆喝一声:“李兄!” “得了得了,先生,这下是真的得了。”一个儒生打扮的粗壮郎君高呼一声,执了一沓字迹斑驳的纸张进来献宝,右手上衔着的鹅毛笔还在滴着墨汁。 见两位打扮不俗(披了沈渊外袍的鸿鸣也颇为有模有样)的生人,这手忙脚乱的儒生更是拘谨。 鸿鸣的眼神飞快的掠过他手中的稿子,便见顶端写着“京都才俊榜总106期评定”,下面是一排诸如“尘飞白雪,品重红绫”(何氏糕点铺。蜜水巷39号)以及“乌金墨玉,石光火恒”(都丰煤铺。元盛大道东侧)的小幅广告,虽然是商人铜臭之事,做出来竟有诗歌韵味。 内里内容不必说,单是第一位的沈渊,竟有十之三四的篇幅写他,遣词几乎酸胃。 负责敲板的竹横江细看一遍,提笔补了一则朱批:“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红豆不堪看,满目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仁儿在心里。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便让那“李兄”带出去,交与后面的秀才校验去了。 实则看到这首满是意淫之意的诗的正主沈渊:“” 竹横江卖弄了一手玲珑秀致的簪花小楷,笑眯眯饮了一口清茶:“我对女娘们的心思揣摩的如何?只是因着礼教,不能太露骨。”他看着山水屏风,怅然道,“能来这里抛头露面的识字女娘还是不见。” 莫非我还要感谢你没写出那原本“早晚连理”之类的话吗?沈渊不动声色,推了屏风见又开始忙碌起来的各拨人马。 稿子校对完,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需用的字要被翻捡出来排版,印制,新印出的纸张再送与案架上微火烘烤留色。婆子们停了手中的绣活,手脚麻利的将按次下架的纸张整理成册,每册便有半指之厚,前后封了油纸,拿了粗麻线和大针“嗤嗤”几声穿好——这便是明日的《人物》一刊了。外封上印了两个大字,后列编号,最后是一枚小小的繁丽花印——五十五文一册,官家印制,风靡京城的新潮读物。 沈渊抱臂而立,直到竹横江亲自阖上屏风,探究的目光直直落到鸿鸣身上。 “说吧,不必避他。” 竹横江便依言从袖袋中拿出一只竹筒来,拆开,从中取出一只香囊来,拆开,又从囊中取出一只玲珑百宝机关盒来,调了机关榫头,盒子轻巧的弹开。 最终躺在盒内丝绒之上的是一叠封了火漆的纸,颜色洁白略带青意,和市面上通行的纸张有些微不同。 “这是霞州来的稿件,是投给专门载录奇闻异事风土人情的《杂志》一刊的。”沈渊看见那火漆已毁,想来已经被审阅过。 京内发行的三种月刊征收整个沧澜的投稿,因几乎每一州都有水道相间,紫宸城正坐在水道交汇的紫州,西依各江c东临沧海,往来运输便利。 这些轻小物件倘若选择快船,几日便可到紫宸城的杂志署,故而三样月刊上有不少京外的来稿。 沈渊戴了冰丝手套,接过那份被竹横江重视非常的稿件,一目三行的读下去。末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竟有这种事?”竹横江面露不忍,“同来的封纸上有霞州大儒贤士的合印,这些俱做不得伪,还有近百个血指印,都已经交由宋仵作验看”他顿了顿,两人神情微妙,“系是人血。” “天府之国,风调雨顺,四时相合,州中却有人造谣生事,哄抬米价,迫害米农辖地如此,霞州郡守何在?为何欺上罔下,不肯令此事上达天听?!”沈渊目光冰寒,左手握紧了桌角,桌角险些被他捏碎。 竹横江叹了一口气,“沈郎君,戚公子,应有所托。” 沈渊坐下来,斟酌而答:“毕竟是故土所在,难免更为牵系。”他刚说完便在心中猛然一凛,突然想到那日围棋座谈时皇帝提及的只言片语。 竹横江又抬眼看了一眼肃立一旁的鸿鸣,后者依旧直直板板矗立此间,令他不得不将些话语隐去:“此事诡谲,公子希望明玄能查明始末。” 沈渊哑然,良久才道:“原来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 赴往霞州 正在两人隐晦谈话之间,还泛着油墨特有的香气的《时谈》与《杂志》便已然制好,数千册堆起来整齐的码在后门处。 待到天明,从紫州向各州贩书的船只便会起航,正是随着护送书刊之人,混入霞州的时机 拜别竹横江,沈渊握紧了手中折扇扇骨,霜降带来的冷意让他的手足俱冰,他在月光下前行了几步,才沉声道:“回府。” 回府。自然不是寻常样子回府。 眼下已经宵禁,近侍他的青松与翠柏二人也已然歇下。兹事体大,虽说姚千山还干涉不到他的公务之事,但既然陛下派遣他暗查,知晓他详细动向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沈渊瞟了一眼尾巴一般默默跟上的青年,既然是鸿鸣,那便是鸿鸣罢了,只要不拖后腿就行。 沈渊虽然心中为这种慌促的决定多有不满,却也知道自己需尽快动身了。他并没有什么心腹之人,只有一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肩负重任的鸿鸣在他身后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去收你的行李,勿要惊动他人。” 沈渊说完向书房去了。年少时那些艰难的时节与往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刻痕,就连他曾信任过的姚千山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在卧房c书房乃至祠堂中都留有一个封好的铁箱。 沈渊拨动木楔,已经静置了许多时日的箱中发出一阵机括运作声,在短暂的静默后“嗒”的一声弹开。箱子虽然不小,但内里显得空空荡荡,只有垫了月华绒的箱底躺着一枚铁质护腕,一柄软剑,几块小巧木牌,还有一枚光华生晕的珍珠。角落里还倚着一只小袋,袋面上落了些许灰尘。 沈渊取了护腕和剑,想了想又拿起了带着配线的珍珠,那珍珠当真是光彩莹然,颜色更是独特的红粉色,只是个头不足大c形状也不够圆润,否则定然是女娘眼中的绝世之宝。 沈渊将珍珠佩戴好,之后是更像是装饰品的护腕,本就冰冷的手腕接触到冷铁,激起了一片冷粟。他手中持了软剑把玩,难得的犹豫了一会儿。 偌大的箱子,唯有木牌和绣袋还静静的躺在箱底。 沈渊冷了脸,将两者一捞再粗略一看,最终还是都取了出来,才踢了箱盖又将这已经空掉的铁皮箱推回暗门后,飞身到了院墙之上。 鸿鸣的房内依旧晃着昏暗的灯火,未收拾停当的样子。 这狗儿,怎么这般轻慢?! 沈渊心中暗暗恼火,脑中竟然一划而过鸿鸣的本名,忽然又想起了他不是“沈渊”的那些日子,这一下便不得了,他觉得怀中的木牌都开始烫起来,还有曾经在箱中,后来被他恼火下烧成飞灰的一些衣裳 作为府中“小主子”钦定的头号铲屎仆,又是院中唯一住下的年青男性,鸿鸣的房间自然不与侍女们相连。他的归来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鸿鸣打开立柜取了自己的数套制服,都是按季发下来的,有些还很是簇新,有些已经浆洗缝补的十分陈旧;之后是(总想给他介绍女娘认识的)大厨房马大娘给他的,虽然不够精致但分量十足的粗制点心;伤药,近期任何来处得的全拿上了;压在上面的是身份牌和一些碎银子以及拿线穿好的几贯铜钱,一点子碎银子,最贵重的便是家主随手赏下来的金瓜子数枚——虽然名目繁多,但都被压成一只小小包裹,并不显得臃肿。 所谓穷家富路,鸿鸣盯着金银二色好一阵心痛,又将这些钱分出些贴着胸膛放起来。 他将自己洗刷得干净芳香的木匣子捧过来,转身便见到了披了一件暗色斗篷倚在窗棂上的沈渊。 “家主!”鸿鸣将手中的匣子放下,眼见着家主翻看他遗在包裹里的一些银子和铜钱。 “”沈渊没见过这样零碎的银钱,但大概知道一锭足银的价值几何,而碎银子,他现在没有,恰恰又少不得用。 鸿鸣僵硬着捧着自己的宝贝盒子,听到沈渊清泠的声音像是天边飘下来般:“这个。多带些。” 鸿鸣讷讷,麻木的从床底下取出了另外一小袋铜钱和碎银,抖着手放在了行李包裹之上。 沈渊尤有些嫌弃数目不足,不过考虑到重量问题,不再纠结此事。 他捡起身份令牌,瞧见上面是“沈鸿鸣”三个字,户籍是“翠州边柳县安和镇,此后不详”,左下角是标示身份的“游工”二字。无甚表情。 这狗儿配了他的姓氏,听起来居然十分人模狗样。 “家c家主?”难道有什么不妥?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代出去的鸿·适婚男青年·此时一贫如洗·鸣骇然失色。 “这个。可还有多的?”鸿鸣见他手中的身份牌,慌忙道,“这鱼符,属下每一季都会上交,绝不敢藏私。” 鱼符,指的是经过验证,发放给需要在州间频繁往来通行的商客,使吏,僧侣,优伎,或是辗转各地劳作的游工等的一种特殊牌证。鱼符正面载身份籍贯,背面是体态形容。 持鱼符者虽然往来如鱼,鱼符却必须要每年都要在现居地的官署更新一次。只是除了这些备案的鱼符,还有一部分的鱼符,正是发放给鸿鸣这种“身份不明”,又需要身份行事之人。 沈渊动身匆忙,眼下另制一块怕是来不及。 沈渊将鸿鸣的鱼符放回原处,挑了挑眉。 就算是有多余的,他也同背后记述的“形容俊朗,身长六尺二寸”出入颇大,徒增别人怀疑罢了。 鸿鸣见他犹自郁郁,神色不虞,根本不敢试其锋芒,将包裹一系,便随他跳墙而出。 次时正是月朗风清,万籁俱寂之时,沈渊立在他步外,“你的武器在何处?”鸿鸣怔愣,许久从包裹中最底下的布团中掏出一把短刀来,说是短刀,实则是半截长刀,断口锋寒。也不知他是从何处见到这种破铜烂铁。 鸿鸣又在袖袋中摸索了一阵,悉悉索索,摊开手是几枚蝴蝶镖之类的暗器。 霞州密行的第一项支出,便是在最早开张的张氏铁匠铺那淘换了一柄带鞘的刀。 价格,一两。 “嘿,郎君当真有眼光,这鸿鸣刀,端的是‘吹发立断,削铁如泥’的神兵,还用了天心夫人的秘法防锈——您回去开过刃后试试,绝对物美价廉杀人越物美价廉,行走防身的好东西。” 鸿鸣摸了摸那篆刻的“鸿鸣”二字,“鸿”因为字形复杂,遇上不识字的铁匠便缺胳膊少腿成了“氵鸟”,他心疼地直哆嗦,只得提了新得的刀跟上了已经行远的家主。他在心头安慰自己,总之一个鸟是鸟两个鸟是鸟——鸿鹄也是鸟嘛,好大一只白鸟。 沈渊在成衣铺里挑了一顶最寻常的帷帽戴在头上,将一张鱼符挂在腰间,鸿鸣便追上去掏出银子付了钱,正要迅速离开,却发现成衣铺角落里的某样东西。 “店家,包那个给我。” 紫州。 码头。 杂志署的工人将协议批售的书码上了数艘轻船,不多时又每艘船都上了一个监督护送的青壮男子。 沈渊略微扫了一眼泊在码头上大大小小的船只,觉得唯有“济沧号”还算顺眼,便抬手指了指发愁的船家,选定是他了。 “济沧号”是私人船只,船家姓佟,带着二个儿子自霞州行船而来,来时运贩了好些赤辣椒以及辛香料。 只是他们远道而来,却未料到行情并不走俏。 佟船家人微言轻,在酒楼中又没有太广的门道,上好的辣椒香料只得在菜市低价抛售才勉强赚了些路费。他也同杂志署也打了一段时日的交道,但因为船的规制所限,始终都走不了大单子——要知道去霞州各县顺道贩书的大船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家根本争不过。 此时佟船家脸上愁云密布,隶属杂志署c随船做督工的男子见沈渊从远处走来,路经了许多停在渡口的商船,最终隐晦的指了指这艘小船,马上对即将开船离岸的佟船家道:“稍等。竹先生的远亲可否与我们同去霞州?” 沈渊伸出手,鸿鸣愣了一下,马上上手扶他走上被江水渐湿的码头。 “这”船家知道这戴黑色帷帽c始终不肯开口的人不一定是竹先生真的远亲,但督工向来对他不假颜色,如今这般热络,心下知道对方不可轻视。 他犹豫了一下,手心里被塞了一块银子——足足二两有余。 “这位钱夫人不慎误了船,我们先生又打了包票送她平安回去,希望船家能行个便利。” 钱家?商女? 虚扶着沈大老爷的鸿鸣僵了僵,将头深深的埋下去,生怕自己破功坏了家主的事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九 女装大佬 两人上了船,船轻轻颤了颤,船尾便传来一个小子的欢欣声:“阿爹!吃水了!——吃水了!”一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青年跑将过来,正是船家的长子。而他的弟弟守在船头也很是振奋:他们知道,一旦船吃了水深,便是运上了书,回霞州便能赚了钱,装了书后他们也能家去了。 青年踢踢踏踏而来,同船舱中的生客狭路相逢,他如同被捏了脖子的鸡一般僵住了,他爹迎头呵斥他:“还不滚去开船!”他才如蒙大赦般溜走了。 鸿鸣眼观鼻鼻观心,虽说心中对家主的古怪鱼符也是有几分惊异,但也想到了此时家主是不便说话的。 鸿鸣轻咳了一声,主动道:“船家,这船上的舱房可足够?”本来船家见他打扮举止似是那女商身旁的奴仆,并不起眼,此时他开口才仔细见到他的容貌几何,当下觉得他生的有十分精神,真算得上是难得的漂亮人物。 他看了一眼蒙得严严实实的沈渊,心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此时鸿鸣还不知,自己在佟姓船家心中已经从“商女的奴仆”变作了“商女的情郎”亦或“商女的娈宠”,全副精神还在注意着家主的微妙情绪。 不用揣测,鸿鸣觉得沈渊必定不太快活。 沈渊的手指不着痕迹的在鸿鸣的手腕上点了点,力道不重,应该是满意他的发问的意思。 “济沧号”的舱房只有两间,若按以往,本是父子三人一间大,监工独占一间小。 此刻多了一个“娇客”,便要匀出一间来:“钱夫人”一间小,其余人再行分配。 鸿鸣揣摩着沈渊的力道,听了这安排摇头道:“我与夫人一道。”两人便一道进了小一些的舱室中。 船家的小儿子佟银环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这次是第一次跟船。 他踩了一阵水便被阿爹换下来吃果喝水。可佟银环觉得平日里最爱吃的果子也没了什么滋味,眼下只顾看着没有什么声响的小舱,好奇巴巴的红着脸问:“他们是夫妻啊?”无论是他母亲还是他丑巴巴的刚生下来的小妹妹,或是整个村子里的大小女子们,都不及那个商户女精致好看。 虽然他只见了对方一双手罢了,却是一双从未见过的好看的手。 监工也不明所以,那个商女一直不声不响,只有那个不知是仆从还是幸宠的青年前后张罗。只是竹先生吩咐下来的人他也不便过问,他又给了这虎头虎脑的孩子一枚“天心果”,对方立马便被这十分少见的鲜嫩果子勾走了。“哇,这颗是甜的!”佟银环将这小小的果子塞到嘴里品尝,一时也忘了身在几何了。 “家主还得忍耐一会儿。”码头上人多眼杂,总得等到入了霞州才成。沈渊如何不知他的劝慰,微微颔首。 虽然两间舱房大小不同,但相差并不大,只有一张窄床,一张地席。监工用的小舱自然要比佟家自家用的整齐洁净许多,甚至床脚还有一只不知在哪里淘换来的一只工艺粗劣的兽首小香壶,里面是一点刚盖住壶底的白草香。 沈渊看了那灰白色c香得腻鼻子的香料粉末,将香壶扫的更远些。 鸿鸣连着几次相处,知道他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内心却是骄傲喜洁的脾性。他自发将床铺收整了一番,又将自己备上的鱼皮睡囊放在床上。他的睡囊许久不用了,但上一次收起时便用皂豆之物狠狠地刷了一遍,断然不会有什么异味。 沈渊不由看了他一眼,褐瞳的青年小心的跪在床铺上,将一件软软的棉服鞣软拍松,塞进了睡囊之中,表情十分认真。 “请睡吧,属下在此守夜。”沈渊墨黑的眼睛看他,这个同样一夜未睡的可怜人,大概还不知道此行到底要做什么,又将面临怎样的危险。沈渊在睡囊中翻了个身,将自己的细鞭也收进囊中握好。 夜色渐重,船随水摇摇,舱外的父子三人都喝了一点点烧酒,正在合力踩过这方极为湍急的河段,轻船划破飘着一两星灯火的水面,正在平稳的逆流而上。 船底的机括匝匝作响,千万道白浪拥出了江中一点小舟,监工在地铺上呼呼大睡,沈渊在睡囊中手足冰冷不得入寐,鸿鸣持刀而立,实则已经发出了细小的鼾声,脖子支着头颅,一点又一点,就是不肯倒下。 “”这狗儿。沈渊翻了个身,听了一会半点都不动听的鼾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水路上饮食粗俭,早饭是捞起的新鲜江鱼加上米饼。沈渊向来便不喜这些鱼腥,鸿鸣放在包中的粗点心便立了大功。鸿鸣早起时发现自己倚在门框上睡了一夜,心中自然十分窘迫。 此时他想要将功补过,得了沈渊的授意,到船尾找正在卖力网鱼的佟银环。 少年人的皮肤被江上的日光晒成了蜜色,虽然身量未成,却也有一身流畅漂亮的肌肉。他正将一只被缠住的水鸟从网上解下来,望见鸿鸣便嘿嘿一笑,“沈大哥。给,午饭。” 少年的手一松,鸿鸣却没有接,两人一放一松之间,那可怜的盘中餐呼啦啦的飞远了。 “啊!逃走了”银环很是可惜这只逃脱的鸟儿,鸿鸣便打开怀中的木匣,取了小半块桂花酥递给他。两个人坐在船头之上,慢悠悠地叙起了话。 银环吃的脸上全是渣子,又捻起掉在衣襟上的油酥皮塞到嘴里。 在这小少年眼中,鸿鸣虽然长得比他见过的汉子都要齐整好看,但并不是“白净”,连做的活计都差不多,也能喝他爹打的粗酒。他在心底觉得鸿鸣是与他们一般的人,自然少了一份拘谨,多了许多自在。 鸿鸣递给他水囊,“佟小郎,我家夫人许久未归乡了。霞州最近可有大事发生吗?” 佟银环噎了噎,他长了十五年,自来是被“二环”“银环”的叫,还未被人称呼为“小郎君”呢! 似乎他都被连带着显得娇贵了不少。 “你来问我便对了,霞州我懂得很——”他住了口,眼巴巴地又看被掰开的酥糕,还有不大不小的一半多,沈大哥怎么举在手中不吃,不吃可就绵软了呀。 但鸿鸣只是笑着看他,他咽了咽口水,缓缓道,“我这次随阿爹贩赤辣椒和香辛料,霞州码头的辣椒多得很哼,香料也多多的。” “不过赤椒也不只是霞州种的,京中人都说素州产的更‘热’些,祛湿发汗。还有香料,各州都有自己的特色。”说起京中最盛行的香料,自然是云州来的那几种熏香 一品的挂绿荔枝,酸甜的天心果,还有产量极高的番薯,玉米。香料,阿拉伯数,鹅毛笔,自行钟似乎这些惊奇之物,都是从那片最神秘又诡谲的土地而来。只是不知这世上是否还会有第二个自云州而来的天心夫人。 佟银环马上立眉竖目,为自己的故乡受了这等轻慢很是不平:“霞州的赤椒!青麻椒!在曜帝时期是得过圣上嘉奖的,麻而不冲,口留余香,即便是连吃三顿也不会腹痛——”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后半段却急转直下,显得仄仄的,“只是最近的赤辣椒似乎多了许多,卖价比往日低哩。我还见着有人往河中倒。” 虽然数量并不多,但红彤彤的一片顺着江流而去,好不吓人。 若不是赤椒的价格实在贱,阿爹也不会决心整船运这些辣乎乎的东西,今年雨水好,赤椒的成色也特别好,每一颗都红亮饱满,坐在船内便似是进了火锅炉子里一般。 没想到虽是装了船,在皇帝脚下却卖不上什么好价钱,只得贱价抛了出去。佟银环愁苦道,“这次又白出了一趟船,大哥转过年还要娶小翠姐,眼下没挣下钱,阿爹的头发都愁白了。” 鸿鸣将余下的糕饼又掰了一块给他:“是种田得银子还是种赤椒得银子?”银环歪着脑袋想了想,用两条光腿踢了一回水,“我家在江边,地少,就不怎么种东西。但听阿娘说最近米贵了,香料和赤椒又落了价,许是种地得吧。”他乌溜溜的眼睛期盼的看着鸿鸣,露出小兽般讨好又狡黠的神色,“对了!听说霞州来了个神仙姐姐。” “神仙?”鸿鸣挑了挑眉,完全不信。 “是啊,都说她很美。一举一动也不像是寻常人呢” 鸿鸣看了看四周,无人在左右,便笑眯眯道,“有我家夫人美吗?”银环鼓起嘴:“你家夫人又没有露脸,也没说话,我哪里知道!”何况他也没见过那传闻中极为漂亮的仙子,但他可不想露怯,“不过哥哥说你家夫人看上去便是个大美人。”鸿鸣点了点头 。 嗯。大美人。 可不是么。 银环抻长了脖子再去看他的匣子,抬头才发现还剩半块的糕饼已经在对方嘴里咬着了。 “” 欺负够了半大娃娃又得了些有用无用的情报,鸿鸣觉得心头十分舒爽,忍不住又体贴了自己几块碎掉的糕块。 他自来是绝对不挑吃食的,吃江鱼,吃糙米,吃饼子,吃糕点都是一副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的享受样子,还将指间的碎渣子都一扫而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 云州往事(穿越者) 船小舟轻,行速更快。沈渊只吃了两三日的鱼汤,便到了岸。 鸿鸣本以为如他这般的挑剔贵人,中途会耐守不住在沿岸停靠一二。没想他竟一言不发,只是对着鱼肉显出极厌恶的神色。 “二位可有通州荐令?”这事本不是该着船家管的,只是见那俊朗的年轻人性子好,和他家的小子耍做一处,不少的吃食也贪进了混小子的肚内,便不由提醒了一句,“霞州的州隘就在柳叶堤那处,使鱼符就能办。” 鸿鸣道了一声谢,便与佟家父子和竹横江使派的监工分道扬镳了。 “大人,我们应如何”鸿鸣那夜一五一十说了佟家父子的见闻,都是些大同小异的事,只是紧接着沈渊让他吞了一颗药丸子,红如丹砂。 这药丸子他不陌生,几年前,他身边的人都要定时服下另外一丸黑药,没人告诉他不服会如何,只是有时总管的放药盒子会余下几枚,没取用的人都不会再回来。 思及此,鸿鸣只觉得那些细微的温情都凝成了畏惧与冰寒。 果然如此么他垂了总是含着笑意的眼,拿了腰间铜钱去招用马车。柳叶堤实则距码头不远,然而车马费用颇贵,沈渊在简陋马车上摘下帷帽,弹了弹袖口的微尘——连着数天没有更衣,虽然用江水漂过几次,但也已经到了他忍耐的极限了。 鸿鸣见他动作,不由得可惜那身极漂亮衣袍,因为用内力烘干,下摆飘逸的金线竹叶都扭了。沈渊此时也不像是个翩翩公子,倒像是个落魄公子。 马车辘辘向柳叶堤的关隘处行去,因着沧澜河道宽广,大小洪泛频繁,几乎各州都是这般布局:江岸两侧数百米都是“潮区”,泥土湿滑软烂,又容易被江水倒灌。 少有的居民几乎都如佟家一般主行水上营生,住的也是木头做的屋,说是房屋,其实是船。住船屋的人家只是在江水安稳的年份泊了船屋,耕种些耐涝的作物补贴家用——算是有了落脚生根之地。再有便是漂流至此的流民,不过是凭运气占些土地种。江岸上有大片的无主湿地可以随意耕种,如果得了运道也能积下些银钱,在堤内的州郡中置买上土地:有了肥沃干燥的地,才算是真正在霞州落住根脚。 柳叶堤是临这处码头最近的州隘,像只鱼嘴般深入“潮区”中。鸿鸣捡了用沙土铺出的干燥处走,远远便望见了排队入州的人影长长绰绰,似乎没有尽头般。 此时天色稍晚,日薄西山,鸿鸣摸了摸腰间瘪掉大半的钱袋,神色一垮,却见沈渊已经悠然向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在沈渊朝向的远方,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楼矗立在湿泥中,顶上飘出一缕青烟。 “呵!只见那骁勇大将军,左手持湛然一口九环刀,右手捉了罪王青蟒袍,虎目若铜铃,容颜若闪电,眼角一道男儿疤——”说书人正要将书册合上,突然听到木门一声响动,一对男女相携而来。 “啊”她轻呼一声,殊不知沈渊也在帷帽下看她,并凝住了向来淡漠的眉眼。无需他心念转动,少女身上的淡青色烟雾在他眼前铺开,又很快消散。 这女娘有武功? 说书人声音娇脆可人,正是一位容颜极美的姑娘,不过十五六岁,身姿亦如兰信初发,五官娇俏,杏眼灵动,如京中的姑娘们般在初秋赤着一对白嫩的手臂,兴致起来便在空中恣意舞动。 沈渊微皱眉头,对方竟有一头已经凌乱的短发。 墨刑,髡刑已然废弃不用,但也不会有寻常姑娘愿意轻易了断自己一头青丝。寻常姑娘也不会这般大呼小叫,袒露手臂:而这处座上的老少男子,超过半数不是来听说书的。那姑娘经了他们打搅,有些无措的站在那里,没有听到听众们的催促声。 “各位可是不想听骁勇将军。”她几分失落的问,急急挽救起来。沈渊难受的吸入几口浊气,便觉到身旁鸿鸣的各种好处,不由得向他身边靠拢些许。 对方身上是阳光和糕饼的味道,还有一种皂豆混某种香料的味道,至少并不难闻。 少女无法,虽然客人并未走,但她已经可以预见自己的赏钱缩水又缩水,成了可怜巴巴的几个铜钱,不由得在心中哀鸣一声。 “我为大家说道说道沈郎君如何?”她搓了搓手,举起一册轻薄的书册,正是一本最新的《人物》。 只是在紫州沈明玄是万应药,是如梦似幻的佳公子,此时霞州父老却对这白面郎君嗤之以鼻:“那都是婆娘惦记的小白脸儿,不如你同我们讲讲那国色天香的天心夫人。” “或者是皇帝老”过着嘴瘾的细长脸男人被同伴捣了一手肘。 “你个瓜皮,不要命啦!”沈渊看准那个嘴欠的男人,在帷帽底下默然冷笑一声。 “啪。”一颗酥炸花生飞到了碎嘴者的肩头,引得他哎呦痛叫一声,不明所以地捉住了那花生吹吹,塞进嘴里。 少女沉思片刻,露出一副柔软的追忆神色:“夫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这句话是当真的废话。 天心夫人是稀世的美人,又是举动惊世,福泽万民的云州女。据说先帝也曾一度十分迷恋和信任她,甚至试图将她纳入后宫。 神女一般的云州女。 霞州往南是赤州,越过赤州再往南便是云州,云州之南是素州,素州之下是镇南王的辖地,亦是沧澜的南疆所在。 云州在南北两方分别同赤州和素州相接,但每一个沧澜人,甚至是南面与沧澜接壤的南国都知道,云州是一片失落的土地。 有形的瘴气,包裹在云州外侧,像是一只巨大的毒茧,触之数息而死;无形的屏障则更为骇人:曾有胆大善泅者携了气囊,试图从水底避毒气c渡江入云州,再后来人们发现他时,他的尸身已被齐整的劈成两段,余存的下肢连同旗帜被冲上了赤州的滩涂,那断口处整齐如刀切。 之后又有种种验证,无论是赤州还是素州,云州的“边界”正在江面之半,不差毫厘。 云州从未见生者出,也无生者入,逐渐成了一片裹着白纱的“死地”。即便是最富经验和胆识的老管带也只敢沿着江侧行船,万不敢靠临云州一分。 直到天心夫人入世。 她自称来自云州时,所有人都不肯相信,只当是美人欺世。 但香甜的番薯来了,鲜嫩多汁的果子来了,还有各色香料,更方便记录的计数方法她当真是从那片密土来的绝世女子,带了云种和嫩苗,知识和无与伦比的巨大秘密。 她貌美而心慈,人们将她当做神女朝拜,她却总觉得自己出力甚小,郁郁不乐。直到引得先帝震动不已,连着三日传召她入宫面圣。 当时坊间便有言语:“得云州女者得天下。” 本以为天心夫人会成为王妃甚至王后,但最终折桂的竟是鳏居近十载,爵位也不出众,甚至有“克妻”恶名的永昌侯,除了一连串的女儿,似乎与这京中一抓一把的侯爵王公并无不同。 甚至这段姻缘给天心夫人带来的诰命,还不如她自身被赐下的位分高。 可惜好人无好命,被立了许多生祠的夫人久病沉疴,之后不过短短五六年光景,便在冬景中去了,又六年永昌侯也去世,只遗了一个尚且幼小的儿子抱着灵盆恸哭。 后来便有人说,红颜伴白发,这对举世闻名的老夫少妻,说不定是当真有如鱼饮水之乐。 因为稍有些心思的人便能发现沈渊的年龄月份有问题,应是永昌侯抱来为妻人供香火的嗣子。而确实在一段时间中,永昌侯曾多次出入京中的抱生堂。 然而天心夫人已亡,云州的联系亦断。云州的瑰丽与珍奇,只能从遗下的痕迹中寻觅一二。 “夫人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少女抖了抖唇瓣,重复着这无端哀伤的话,抽了抽鼻子,声音哽咽。 完啦。她想,却不愿意重拾那欢快的语调张牙舞爪,只是拿了一只格外小的棋篓子(是一只成色唬人的玉脂棋篓子)抻了嫩生生的胳膊向四方游走。她委屈巴巴,像是斗败的猫儿:“请老爷小姐们赏一些吧。”一路的赏钱零碎,还不足以盖住篓子底。沈渊眼见得这不凡的要饭容器伸到自己鼻子下了。 “漂亮姐姐,请赏一些吧,我已经几日米水没有打牙啦。”真是个撒谎精,鸿鸣方才还见她喝了茶,茶水中好大一枚腌果子,这姑娘囫囵着也吞了下去。沈渊听到“赏”字,他往日里也是赏人的,因着仔细端详少女姣好的容貌,连生气也不顾及了。 他随意伸出手,手腕轻轻一颤。 叮。一枚小巧的金叶子打着旋,挤开了周遭的霉锈铜钱,在玉色的映衬下发出夺目的光辉。 少女手脚极快,将篓子轻轻一斜,那枚叶子滑入尽数堆到一边的铜钱堆中。 “好姐姐!雪中送炭之恩没齿难忘!”她语速飞快,生怕沈渊反悔收回了这枚小叶子一般,脚底生风的奔到另一侧去了。 少女又在那一侧得了几枚钱,连说辞都是一套的,待到她用眼角偷偷乜斜到先前坐着女商和她的赘婿的角落,那处已经空无一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 古怪少女 哎? 她灵动的眼眸转了转,兜了自己的棋篓子,又摸了自己的书本子,溜得脚底生风。如今这金叶子在手,姑奶奶先走了。 分明说好了的,怎么还无人来接她啊。 “无论是谁都快来,我快要饿死啦”她碎碎念叨着,人虽瘦小,但即便抱着外衣并一只篓子,速度半点不慢。少女正埋头快行,倏忽一道细影悄无声息的卷上了她的肩膀,她惊叫一声,便歪歪斜斜的摔倒在烂泥滩上。 “啊!”她惊叫一声,忙着捡散落一地的钱,抬眼便看见眼前一双锦缎靴子,材质不凡,纤尘不染。 她揉着肩膀,另一手死死捏着薄薄一片金叶子,脸上笑的谄媚,“我还当是谁呢,是美人姐姐啊。”对方手中还握着一道细鳞红鞭,此刻垂软静谧,像是一条安静下来的红蛇。 鸿鸣此刻有些苦闷:这丫头连道皮肉伤都无,想来是家主收了力道,不过是拉扯她一下罢了:他可是尝过那鞭刺着肉的苦楚。 沈渊低下头,黑纱挡住了他的表情,只是传来他又低又冷的问话:“你是谁?” 小丫头听得他的声音,瞪大杏眼,半是讶然半是失落道,“原来是哥哥啊,不过也是个美人。” “小女子姓百”沈渊眼神一凛,鞭梢向着那张小脸飞去,却在对方的惊叫中堪堪顿在她面容之前。 “放肆!” 鸿鸣随他动怒屏气凝神,挠了挠头,小丫头片子已经皱了脸讨饶道,“大老爷大老爷,饶了奴的嘴欠吧,小女姓白总可以吧。”她虽然语调惊惶,表情却全然不似。 她这时才想起来她不能姓“百”,“柏”乃国姓,可是不能随意用的。 “你自何处来?” “白鹭洲。” “与你接应的是何人?” 白小娘没想到他竟然听到了自己刻意压低的抱怨,嘻嘻堆笑道:“这个其实我也不认得”她似乎知道自己的说辞实在无法使人满意,忙道,“我和蔺小弟还有师兄一起来霞州寻剑谱,师兄家传的剑谱,落到贼人手上。美人哥哥,你知道的,传家宝除了给妻子就只能给儿子啦,师兄又不想娶一个贼人,只能费好大力气寻回来了。”她举了手掌对天,发誓道,“我说的可全都是真话呀。” 鸿鸣觉得她这般避重就轻,眼神纯良的像是偷了鱼干后抹嘴的虎圣人。 沈渊隐在纱后的眼神一沉,心中已经决定将这可疑的少女制住盘问霞州之事,他刚刚抬手,只觉眼前一大片炸起的薄蓝色雾气,生生逼退他数步。 鸿鸣则不明所以,正要扑上前将她缚住。少女单薄的脊背后突然展开一副巨大的机关翅,轰然一声嗡鸣,她轻巧的身子便已经猛然蹿出数丈,之后便迎风而起,扶摇而上。 “家主!” 沈渊松开下意识攥紧的双手,左手的手背上赫然一道寸长的伤口,血珠正在缓缓涌出:鸿鸣呆住了,若不是这人拉他后退一步,那薄利翅角划过的便是他的腹部了。 “啊!对不起,美人哥哥——”天空上的人影越来越高,但她似乎还能看到地面的情景,“以后我会报偿”翅膀拍打几下,很快便带着她远去了,只留下些残破难辨的声音。 “我给您上药!”他欲解开行囊,却被一只犹染鲜血的手阻挡,“不必。”沈渊自问自己还没娇弱到担不起一点伤口,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莹白修长,几年下来当真养成了金尊玉贵c不知世事的的模样。 “可家主” “你要忤逆我?”沈渊的语调浅淡,内容却让鸿鸣颤抖了一下。鸿鸣心中发苦,微微咬着牙疾行几步,突然发现了湿泥中生长的某种植物,急忙将它采下,献宝一般送到沈渊眼前。 “这是什么?”沈渊看着那貌不惊人的草叶,同寻常水边杂草几乎没有差别。 “是‘沼泽疗’,咱们竟然这般运气”他转动着那串草给沈渊看,“它的汁液能止血消毒,这样便不必耗费伤药。”沈渊只觉得属下蠢一些也不是毫无用处,竟然以为他疼惜那几罐子伤药,他不过是厌恶现在的自己罢了。 鸿鸣见他便气势如鼠,此时见他闭口不答,自行挤了汁液用在创处,再取了包裹里(保证干净整洁崭新)的布条要给他包扎。 他折腾时,沈渊的视线转向他想要的东西,“我来。”鸿鸣将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跑到更污烂的泥地中将将被污湿的书捡起来。在污泥中躺了许久的书册上面尽是泥沙草叶,淋淋漉漉,好不丰盛。 鸿鸣展开书册,发现不是那丫头举起来读过的《人物》,而是一本尚带油墨气味的《杂志》。 “翻开。”鸿鸣得令翻开,给他看第二页的名录,还好内里还算得以保留。沈渊并未在杂志署中读过“杂志”,本身对鬼神杂谈兴致不高,他平平浏览下去,目光突然顿住了。 最后一篇,《出霞州记·山野之恸》,笔者百晓生。 鸿鸣将书翻到尾页,略有些歪扭的字闯入沈渊眼中,一字一句,分离不差! 这是在京城杂志署被扣留,陛下委任他前来索查真相的那篇投稿! 竟然堂而皇之地被印在了《杂志》之中!到底 “家主。”鸿鸣轻声提醒道,“这书似乎有些不妥。” 鸿鸣修剪的干净圆润的指甲搭在了被侵污得五颜六色的封面之上,因为外封是油纸,上面的内容还能窥出一二名目。 鸿鸣所指之处,少了那枚繁复小巧的花章。 沈渊手上的小伤口已凝了血,但就算此时再如何坏也顾不得了,他直接用手指抹开了书面上的稀泥,发现上面印的并非“杂志”,尾字多了一横,细细小小,变成了一个欲盖弥彰的别字:绝不是已经立刊三年,每次都要反复校验的杂志署的产物。 一篇被扣留的稿件,竟然在一本模仿意味颇重,目的可疑的杂志上出现。 沈渊立在霞州鱼嘴般突出的苍青色州墙之上,微微眯起眼睛:远处河水中漂来一群鲜艳红鲤,细看竟是一片火霞般的赤辣椒,它们不知从何而来,只顾顺流而下,沉沉浮浮向远方而去。 鸿鸣拿水囊在百米外取了江中清水,又好好洗了自己的手掌和鞋子,才提了鼓胀的水囊回来给沈渊清洗。 他的轻功也糟得很,像是塘里欲飞不飞的胖鸭,飞两步便要找个石块之类的借力点。 沈渊倾了水囊,洗了手指,他的脚几乎没有沾到污泥,锦缎玄云靴纤尘不染。鸿鸣将剩余的江水淋到了不需要他浇灌的“沼泽疗”中,犹豫了一下是否要采一些备用,他似乎又在那些草中发现了些什么宝贝,但最终还是垂手放弃了。 沈渊对野外的草药并非一无所知,但看那丛草又看不出所以然。 “你懂药理?”他语气平平,却令鸿鸣的脊背绷了起来,“属下不过是略懂”他这般开口,却小心的瞥了一眼沈渊的脸——被隐藏在帷帽之后,神色晦暗不明。 鸿鸣握了握拳,终是带着几分自暴自弃道,“属下学艺未成,只想要有一技傍身,故而平日多用了些功。”他飞快的又补缀一句,“不过是认些药材,背些药典里的寻常药方。属下还每日都负重练功,只希望勤能补拙。”这当真是发自肺腑,很有自知之明了。 不过能想到取长补短,倒还有几分他的手下的样子。 鸿鸣觉得他的情绪不再那般尖锐,终于也放松下来,将水囊收回包裹之中,跟着他在刚刚笼上的月色之下翻过州墙。 泥泽的湿烂味道似乎被这墙隔开一般,墙中的霞州依旧是初秋的微冷天气,较紫州还要温暖些。执夜的守卫发现了此处的异动,骤然拉响了成串的铜铃。 “有人闯”守卫的高喝被堵在了喉咙深处,鸿鸣将他扶到城墙边靠好,神色有些惴然:“属下下手似乎有些重了”明日这守卫醒了摸到自己头上的包,也断然知道自己的昏睡是“人为”的了。 沈渊懒得骂他如何废物,如果不是他手脚拖累,他们如何被觉察?只是当务之急是处理眼下之事。 他取了一直放在袖袋中的绣囊,拿出一支细长的哨吹响。 呖——哨声细微,但鸿鸣听到了回应的,不同寻常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刚刚沉寂的霞州边际无边的夜色。 “喵呜~”随着一声洪亮的猫叫,黑暗中亮起一对莹绿色的兽瞳——一只猫。大脸肥臀,神色倨傲。 “虎圣人!?”鸿鸣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木匣子自卫,却见那猫人性的鄙夷眼神,哪有往日痴恋。 不,这不是沈渊豢养的虎圣人,一只猫也不可能自己从紫州寻到霞州。 很快鸿鸣便无暇多想,他发现两人被牙尖齿利的毛皮小兽们包围了,各色各异,大小花色不一的猫儿围拢上来,此起彼伏的嚎叫着。 “噤声。”这些畜生们似通人言,竟然全都收声顿足,安坐于地,唯有尾巴一甩一甩,饶有兴趣的样子。 沈渊撩起面前纱料,同那只俨然首领的大猫对视,鸿鸣看清它是一只金橘色的狸猫,虽然身形饱满,四肢却覆着流畅的肌肉,像是一只强壮威风的虎崽。 “呼呼。喵——喵——”金色的猫昂起头,似乎呼唤了什么。 但鸿鸣只能听懂沈渊的话:“去。” “走。”这一句,是对自己的呆头下属说的,鸿鸣已经呆了,余光还能瞥到几只花猫绕到晕过去的守卫身前,伸了爪扇了他一巴掌。 更多的猫儿轻松跳上围墙,上蹿下跳,偏生能避过墙头荆刺,搅动着那一段悬挂的铃铛叮当作响。 “死畜生,白日打盹,夜里上墙——等被爷捉到了剥了你们的皮!”终于被吵闹声唤醒的守卫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赶猫,时不时揉一下鼓着一个肿包的脑壳,“疼死爷爷了!”显然将这飞来横祸也归咎到了夜闹的猫儿身上。 霞州边隘的夜色中,两个人影倏忽一晃,便没了踪迹。 猫老大:啧,愚蠢的凡人,是你在召唤我们吗? 鸿鸣(横刀):保护鱼干!不,保护家主! 猫老大:兄弟们很贵的,至少一猫两条鱼干,晓得啦? 沈渊(使眼色):鸿鸣。 鸿鸣(横刀,抱木匣):保c保护鱼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二 张家异事 柳叶堤只是距离渡口较近的一座小城门罢了,四周尽是衰草和荒石,连寻常人家的屋舍也没有几座,这里住的多是些穷苦人,夜里都没有上灯。 “家主,我这里还有些糕点。”鸿鸣将最后几块糕点掏出来,是四角不全的藕糕。藕糕四四方方,滋味寡淡,向来只做填肚子用的,便被遗到了最后。 沈渊看了许久,拿了一块,面无表情的咬了一口。 他这是真的饿了。鸿鸣这般想着,十分谨慎的只捏了边角的几块大一些的碎糕,为他们领路的那只“雪里拖枪”突然盯着他的手叫了一声,吓得他一哆嗦,漏了一块藕糕下去。 雪里拖枪凑上去舔了舔,大概觉得没有肉味,并不可口,便又闲闲的走开了。 鸿鸣瞧着那一大块糕点,痛惜得像是心头被挖了一刀子,沈渊早就料到他的下一步举动,“不许。”鸿鸣已经紧了布袋蹲下了,手还在向地上的藕糕探。 “脏。” 鸿鸣苦笑一声,仍不肯放弃那好大一块藕糕。 “家主。”鸿鸣拔出匕首,已经捞起了糕。这处的土地依旧湿滑,他便将底下的一层薄泥一道铲出来。“面上脏了,内里却还是干净的,只要切一切外面就成。属下脾胃粗糙,还是能吃得的。”沈渊凝然不动的看着他,鸿鸣片了上边一层,才发现这块糕除却最上面一层还维持着一整块的形状,底下都摔裂了,污泥渍到了糕里面,哪里吃的得? “现下面上干净,内里却脏。”沈渊握着自己那块几乎未动的糕,黑眸里似乎有些闪动的笑意。 鸿鸣闻言大窘,不知如何作答。沈渊将自己留下齿印的一小半掰开,剩余的扔回鸿鸣的布袋里。 “这糕,很是难吃。”他虽然这般嫌弃着说,鸿鸣却看到他咀嚼了七八下才咽下。他幼时也经历过刻骨铭心的饥饿,知道这是相当有效的填腹方法,只是绝非真正的饱腹,而是骗过了辘辘作响的肠胃。 鸿鸣不敢仔细揣测家主的过往经历,又觉得藕糕的确干涩难吃,的确是十文两斤的东西,就也学他这般斯文地吃着糕。很快他那副更加愚笨的肠胃便上当了,产生了充盈温暖的满足感。他舒了一口气,将剩下的残渣都收回瘪下去的点心袋中。 雪里拖枪领了一会儿路,灯火渐起,人家也多了起来。前方突然溜过一只三花毛色的痩猫,这收不到领路费又弄脏了白爪儿的向导便兴致勃勃地嚎叫了数声,甩了两只丑陋的两脚兽随着对方向远处奔去了。 “这里的猫怎么这般多。”鸿鸣有些惊讶,入霞州来似乎都没断过照面。还有柳叶堤那边,荒僻无人,短时间内竟然赶到了那般多的毛兽。 沈渊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他刚刚又嗅到了一股咸鱼的味道,不过这次还好,还不至于让他想要将人踹开。 但刚一转弯,迎面忽然出现的屋舍令沈渊微微一愣。 鸿鸣也随着他顿住了,两人停在一户人家前。三间瓦房大屋,外面还有鸡羊圈舍,想来是富裕的农家。 鸿鸣去敲门,他在这上面经验尚少,手劲儿便稍微大了些。惊了鸡鸭群咯咯哒哒的叫唤,再并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黄狗。 黄狗对这两个生客极感兴趣,张嘴便是“汪汪!汪呜——”沈渊手指间捏了一枚边角被磨圆的蝴蝶镖,蹭楞一下敲在了狗头上,“别吵。” 受了这一击的黄狗顶着铁片,怔然不动,再也叫不出声来。鸿鸣觉得他此时的语调和教训他时别无二致,正要稍稍表现一下不满(他也有了这么几分胆色),门一下子便开了。 十三四岁的少女,乱发飞着一根银钗,中衣外披着一件花袄子,右手秉烛,左手握刀,见来者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便从嗓子眼里要挤出一个尖叫来。沈渊把玩着的另一块柳叶镖轻轻打在她身上,封住了她的声音。 别吵。鸿鸣在心中替气定神闲的家主向这小女娘说了一句。 那女娘呆立着举起了菜刀,却又马上沉下了胳膊。一双眼睛轻盈盈的眨了眨,似乎在紧急思量着眼下的情形。她很快便发现了攻击了她的沈渊,轻轻颤抖了一下。 “这位小娘,可否请你出来父母一谈,我们错过了入都的舟车,想要在贵舍投宿一晚,宿费好商量。” 內间已经传来了响动,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子声不满道:“阿英,怎么那般的慢,若是狗惊了门,打它出去就是——还不回去歇了,仔细着灯油钱!”女人的声音则慈爱的多,“莫听你爹瞎说,好孩子,栓了门便回房吧,冻着就不好了。” 似乎见女儿依旧没有回应,夫妻二人似乎也心生担忧,披了外袍出来。 沈渊随手拾了一颗石子,解了阿英的穴道。 “阿英?——你们是谁?!”作为一家之主,又是村中少有的富农,张老汉——当然他其实算不得老——抓起立在门口充作挡木的爬犁在身前一横,另一只手已经拉住了自己轻瘦的如花枝般的女儿。 横刀立马,气势凛然。 张家的爬犁是新打的,饶是鸿鸣,被这寒光闪闪的农具指着鼻子也有些发憷。 “这位乡老。”他见家主似乎半句话也不愿说,只得慌忙作礼,“是我们冒犯了。”他这话十分舒心,那爬犁便晃悠悠的低了低,鸿鸣恳切万分,将诉求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当真过意不去,还冲撞了女公子。” 他将一串铜钱双手奉过去,对方却摇了摇头,“哪里,乡下丫头。两位的穿戴不凡,老汉我倒不怕你们是歹人。” 他说的坦坦荡荡,脸上露出一个十分赤诚的笑意。鸿鸣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马上正色道:“歹人?莫非现下州中不太平吗?” “倒也说不上,我们只管养鸡鸭猪牛,开春种地,再如何也关不得我们的事。”这时他饱经风霜日晒的古铜色的脸显露出了某种紧张而神秘的神色,“只是听说州太爷那里掉了什么东西” “州太爷?”鸿鸣还没将沧澜各州的大小官员全记下来,只记得他似乎姓朱,是霞州的大姓之一。 “哦。是啊。” 朱——朱长哉丢了东西?沈渊只觉得这真是天下奇谈,凭他秉性,便是一阵风将霞州的青岚山掀走,也刮不掉朱郡守肚子上的一层肥膏。只是因着陛下即位后有意弹压他,本来平分秋色的容家一朝成了皇亲,他自己又懂得审时度势圆滑处事,除了胖的不像是个好官,其他到没有引起州中百姓的愤怨。 张老汉想要细说,又觉得此事还是小心些为妙,便喊了妻子和女儿去下些汤饼给二人用。 小女娘阿英在灶间得了母亲的赦令,嘻嘻回房梳拢去了。与她同住的姐姐还在灯下绣着嫁衣,见她脚步轻快的进来,纳罕道:“我怎么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小姑娘爬上了床,晃了晃腿,“可不是,你可别出去,爹留宿了一对赶夜路的夫妻,你眼见着就要出门子了,别撞到那个男人。” “碎嘴厚皮的丫头,你倒是不知羞,自己巴巴去看了——”即将成为少妇的女子笑着打了她一下,却忍不住问,“俊吗?” “可俊啦,以往我倒是想象不出来,话本子里说的人是什么样子呢。” “还不是嘴巴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出奇的,都说京中沈郎君相貌最好,难道他真是仙人,会生紫烟吗?你向来惊惊乍乍的,只是编好了来诓我” “不是啊,姐姐,”小小的女娘在发黄的小铜镜中细细的照,悉心的插正银簪子,只觉得自己脸不够白嫩c头发不够乌黑,在黯淡昏黄的底色中十分憔悴,“他真的像仙人一样,对他的妻子也很好,两人在桌下还扯着衣袖。” 啪。一滴鲜红的血珠染在了淡红色的嫁衣上,好在位置并不显眼。 “阿英。”女子试探着唤她,“他是赘婿?你莫要再想了,再过几年,你也嫁进乌塘渡,姐姐还可以护着你,侍奉同一个婆婆,咱们这一辈子都要在一块儿。” 少女将镜子扣放在桌子上,嗯了一声,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娘。” “皮猴子,进来做什么,不是去帮你姐姐绣花?毛手毛脚的,不用帮灶。” “她嫌我碍事嘛。娘,你什么时候煨了鸡肉?又瞒着我要给他们吃啊。” 她捧着那碗蘑菇炖鸡肉嘀咕,手一抖,鸡肉连汤带水都进了锅里。妇人横了她一眼,“那是你哥哥,就算他”她飞快的抹了一下脸,灶火照亮了眼底的一抹泪光,“那也是我张家的大郎。” 母女二人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闪动着细微光亮的灰败。阿英对着红亮的灶火捏着一缕辫梢把玩,指尖慢慢将几根分了叉的枯发绞成一小段疙疙瘩瘩的粗线。 碰!一声巨大的声响从更里间传出来,母女两僵立在当场,张叶氏已经顾不得灶上的滚水翻腾,铁器相击的声音是她这一个月来恒久的噩梦。 “哥哥!”少女的眼泪流出来,紧随着她阿娘急急奔去的脚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三 小侠瑶光 这番声响实在太过骇人。鸿鸣和沈渊不得不放下了几乎未动的茶杯,思考着是否要主动避开别人的家事。 异动比他们料想来得更为迅速,铁链哗然作响声,门板断裂声,几声高低惊叫之后,一团泥泞脏臭c缚满叮当锁链的物事直直向大门冲去! “我制不住他了!来人!都聋了吗?!快些!”一声呐喊让有些发懵的鸿鸣定了定神,这才看出那团飓风般迅疾又巨大的东西是团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形。 下边的那个污衣赤足,乱发遮面,正在不停嘶吼。上面的一个却穿着一团富贵的攒花宝蓝小袍,紫红鎏金腰带,还戴一顶精致的镶宝红牙小头冠,端的一副京中小郎君的打扮。 方才那声呼喝,正是这小郎君发出的。 此时两人搅做一处扭成一团,花花绿绿的卓然富贵立马沾了许多褶皱污渍。 而此刻鸿鸣能看清,是因为站在一旁被张老汉以爬犁护住的沈家主,蓦然出手拽住了拇指粗细的锁链,一拉一扯之下,将欲夺门而出的两个人都狠狠掼在了地上。 “大郎啊——!” 一身花花绿绿的小郎君将险些勒死自己的粗铁锁链从脖子上解下来,瞟了一眼被自己坐晕过去的另一个少年,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儿。 此时张家已经全扑上去,为那昏迷的少年捶胸送气,抹泪探伤。 他看得心头一梗,一句“还没死”几乎就要冲口而出。 此时他一本正经的小发冠歪了,掉下好些松脱的鬓发来,垂在稚气满满的脸颊两侧,显得他愈发年纪小了。 沈渊将手收回袖中,刚才那股力道似乎还缠在他隐隐作痛的指尖之上。 就算是壮年男子,也极少有这般大的力气。 “在下流丹阁蔺瑶光,多谢前辈出手相助。”穿的花花绿绿也不失漂亮的小郎君虽这般说,神情却是带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微小倨傲。 鸿鸣心中不由得暗想:这小郎君恰如家主小时,都是骄傲又难以让人讨厌的模样。 可这矜持又骄傲的小郎君遇上的并非常人。沈渊点了点头,突然开了口。 “有一少女,身高五尺上下,短发,面容娇俏,你可认得?”他自入霞州便一路缄默,此时一开口,惊得少年跳了起来。此时整个张家都未关注这边,小少年的脸涨的通红:“前辈怎么打扮成”他语气和脸色一同古怪起来,欲言又止“不过,她——如何了?” 看来他同那个古怪少女的关系并不密切,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鸿鸣将包了布的冒牌杂志拿出来,对方一见这东西,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她没什么大碍。”何止如此,还能上天入地,可是好的很呢。鸿鸣猜他既然在此地看守张家大郎,多半没见到那气势万千飞入霞州的“鸟人”。 果然瑶光紧张起来:“她受伤了?现下如何?那我们——”他飞快住了口,眼神却在虽笑着却感觉莫名敷衍的鸿鸣和完全见不到脸的沈渊身上逡巡,犹疑又焦灼。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去落霞都。”沈渊一个字也不多说。而鸿鸣在后面笑道,“‘身高四尺八,戴红牙小冠,十分可爱’,我们本还要在路中寻你,这般相遇,真是无巧不成书。”瑶光显然还在将信将疑,神色有些动摇,尤其听到那声“可爱”时,带着孩童特有的丰润的脸颊微微鼓动了一下。 可二人再也不多说些什么,好似完成了什么为难任务般去看还在晕厥的张大郎。 “等等——”瑶光上前一步,挣扎的仰视更令他信服的沈渊。沈渊随手将杂志塞到了他手中,扯了鸿鸣的衣襟擦拭手指上并不存在的污泥。 瑶光看了看这眼熟至极的书册,心头仍将信将疑,一时间气氛僵持不已。 正在此时,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突然挣扎起来。 “呜呜呜!嗷!”一声比张家妇人的哭泣声更为高亢的呜咽声从地上的污团中发出。 “娘!”小女娘高叫一声,缩到了桌子后面。 “当家的,快离远些!” 瑶光不再纠缠此事,脸色一变,急冲过去! “退后!”他自指尖弹出几枚细针,意图封塞住张大郎的四肢。但他力量尚欠,穴位找的也并不准,并未完全剥夺张大郎行动的能力,只是一个疏忽,便被那力道可怕的拳头砸中了腰腹。 张大郎的乱发中露出一只赤红色的眼珠来,自疯傻后便只能爬行伏走的人突然站立起来。 “大郎?大郎?你醒了”妇人惊恐的掩住口,一只赤色眼珠在眼眶中倏然转了一轮,最后一点黑色也被血色吞没。 已经十分高大的少年一点一点裂开嘴,似乎笑了。他手中的一段铁链勾在还未爬起来的瑶光的脖子之上,慢慢锁紧。 “哥哥——哥哥!不要!不要害人!——”阿英尖叫起来,张老汉已经不握爬犁了,他接过妻子抖着手递过来的柴刀,每一块耕田养出的腱子肉都在痛的嘶吼。 不能了,大郎。鸡,鸭,鹅,甚至牛也好,他大半生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无论要吃多少都能尽力供给他。 但是人绝对不行。 这大概便是多年前那个老道士所说的,他没有得儿子的命,即便生下来,也是业障。他闭了眼,冲着背对自己,完全沉浸在杀人中的独子举起了刀。 啪!一枚圆黑硬物击中了他的柴刀,撞击震得他虎口发麻,那物也因此折了方向,复而击中了他儿子的后脑。 张大郎一个踉跄,手中的铁索一松,瑶光趁机就势翻滚,脱离了他的桎梏。“前辈!” 一只乌黑饱满的栗子滚到了墙角,沈渊手中拿着第二枚,见张大郎挨了一击并未倒下,便弃之不用。 张大郎拖着铁索,速度半点不慢,只余兽性的赤色血瞳令人心生寒意。 鸿鸣无需沈渊再度出手,立时横刀身前,用刀鞘击中这少年的两侧肩膀,又一脚踢中他的腿弯。张大郎再也站不稳,轰然委地。 虽然双臂右腿关节错位,他却不知疼痛般继续伸着左腿想要上前,鸿鸣避开他不断开合的嘴巴,护着沈渊退了两步。 之后众人合力,将被折了四肢,只能荷荷嘶吼的张大郎送回房中锁起来。 瑶光横遭一劫,此时摩挲着自己遭了大难的脖子,低声道:“我不能去落霞都。”他此刻对着沈渊的眼神满是尊敬和感激,“张家之事牵扯到江湖恩怨,我需要处理妥善才能离开。” 鸿鸣见他刚才便已经左支右绌,哪里能“妥善”了。 沈渊却反问道:“江湖恩怨?”他指了指桌案上的书册,“这也是江湖恩怨?”他到不知道这些人敢这般胆大,敢于直取杂志署,光天化日之下滋事生非。 瑶光得沈渊相救,此时对他更是多了一份依赖和濡慕,当下直言不讳道:“哼,百晓生自己没什么大本事,非要同别人打擂台,印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我的银子都被她掏空了。”他的头冠坏了,却没有银子找补,真当他流丹阁是冤大头吗?! 沈渊在他颇为怨愤的脸上观察,默然听他说下去。 瑶光听了大哥的命令,整日和一个根本无法交流的疯子待在一处,张家小妹说话又夹枪带棒——他自小也被呵护着长大,虽然心性善良,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倾诉和抱怨就在恩人面前竹筒倒豆子一般滚了出来。 “一路行来少不了惹是生非,哥哥干嘛带着她——我就没见过这般烦人的师妹!”原来那少女是瑶光兄长的师妹,沈渊记得按那少女所言,他们是来寻“传家宝”的。 只是传家之物,不足为外人道也。 鸿鸣一路来越来越机敏了,见家主久久未言,又听房中骚动渐息,便伸了一根手指指了指瑶光和张大郎一起滚出来的那个房间:“他” 瑶光咔嚓咬了颗栗子:“应是中了毒或者蛊。”他皱紧眉头,也奇怪这个普通的少年怎么会被这些鬼蜮伎俩缠上,只希望眼前的两位前辈能同出主意,解了眼下困境。 “在下略通药理,能否清楚些说?”鸿鸣被沈渊在桌下踩得脚痛,抽着嘴角勉强道。 “我和大哥到时,便已经发病了。”瑶光吐出栗子壳,仔细回忆那日的情形,“发作时嗜生血,神志昏沉,眼睛也有些红。我们来时,他正提着一只被扭掉脑袋的鸡喝血。大哥说很可能是鬼手老人的手笔,奈何没有解药,便留我在这里看守等候,必要时周旋一二。” 他秀气的眉毛几乎拧成疙瘩:“我见张大郎时他还有意识,清醒时叫我将他锁起来,我便托他父亲打了这副链子。但不过六七日功夫,张大郎便完全疯魔了,力气也出奇的大。”连他也险些中了招。 “前辈有何高见?”他这般说,眼睛看的是沈渊。 这小子。鸿鸣心中有些郁闷,脚上又挨了一连串的踩踏,顺势接过话头:“我倒觉得,像是惊魂症。” “怎么会是离魂症!他伤人饮血!举止比常人还要敏捷!怎么会是丢了魂呢?你这仆从好会大放厥词!”瑶光霍然站起,激动地冲鸿鸣拍桌子,好似要张嘴吃了这庸医似得。 鸿鸣磕磕巴巴:“我说的是‘惊魂症’而且为何不能是张大郎失了魂才会疯癫?佛祖也说过人性便是魂,若是丢了善魂,化作修罗恶鬼也不稀奇吧?” “哼。想不到你还信佛陀呢。”那些虚妄的东西,难怪痴痴蠢蠢。 瑶光(叉腰大笑):小爷我来啦!我要做人气男主角——我—— 鸿鸣:闭嘴,团宠。 瑶光:闭嘴,仆从。 瑶光:北斗七星的第七星,古代认为象征祥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四 惊魂药引 对于他的奚落,鸿鸣只做没有听见。 张家老小却听见了两人的争论,都上前急急道,“我家大郎当真是犯了失魂症?”他们越想便越觉得鸿鸣得出的结论可靠,当初大郎发作时他们便要当失魂症医治,再请法师前来作法。虽说不一定好,至少也尽了一份心力。 只是被那武艺高强的小郎君拦住了才作罢。此时想起这件事来难免有些戚戚然——可对方脖子上还有深深的扼痕,都是为了他家大郎。 “罢了罢了,”张老汉坐下喝了一口不知是谁的冷茶,叹,“真是孽障。虽然是家丑,但为了我儿的命,我的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只希望不要污了几位大人的耳朵。” “乡老请讲。” “我家大郎打小便极为聪敏,又是个老来的儿子,就宠溺了些。”在一旁听着的瑶光掏了掏耳朵,又晃了晃腿,觉得这说辞十分十分耳熟。 而对面那个向来阴阳怪气的小女娘却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厌烦的样子。 “前几年大郎入了乡学,从乡学先生那处识得了几个字,便有些无法无天,十天前竟然自己背上篓子,说是跑去鬼面林中捡菇子去了”鸿鸣望了望一头雾水的瑶光和不为所动的家主,只得出言问:“令郎只是去林中采摘些山菌补贴家中罢了,哪里算是” “鬼面林!——鬼面林是他一个孩子能去的地方吗?那里有妖女——未成亲的男娃娃怎么能去!他定是看了几本旁门脏书,被旁人蛊惑了去。大郎就背着半筐菇子晕在林子里,又被人发现了才侥幸抬了回来!”张老汉气的双目通红,这才想起在一旁听着的还有个年轻女人,虽说是个行走在外的商户女,但就这般听着,实在是不像样子! 瑶光倏然坐直身子,插嘴:“那林子是不是湿漉漉,阴森森,还有漂亮的女人赤身穿着半透明的黑袍子在其中游荡?” “我儿是被林中妖女勾了魂魄去了。”张老汉对着这一派天然的小小少年咳了几声,只是一再强调。 “一定是鬼手老人那奸邪之辈那老贼不仅自己喜欢女娇娘,还喜欢拿她们当做饵诱骗青壮男子前去,供他采补阳气。这老匹夫最爱湿冷阴森之处,而且,据说他手中有一种‘偶蛊’可以控人心志!老伯,你应早些同我大哥说这些,我大哥更清楚。”他说的兴致勃勃,停顿间突然又想到其中还是有诸多可疑之处,譬如落入鬼手老人毒手的青年无人能够生还,都是阳气耗尽而亡,又譬如偶蛊并不会令人凶性大增,力大无穷。 “前辈?”他殷勤转到始终不发一词的沈渊身侧,讨好的替对方剥了一颗煮栗子,对面竖了耳朵听的小女娘却哼了一声,“我倒是没听说树林子里还有美女,你说的都是话本子里编的。”她眼珠一转,“像你这般毛都没长” “阿英!” 阿英悻悻道,“像你这般你这般小,听了这些话便当了真。” 听着小女娘的嘲弄,瑶光气的厉害,这边鸿鸣慢条斯理的说:“炒僵蚕,全蝎,黄芪,茯苓,冰片,甘草,栀子,薄荷,天麻,金礞石还有一味朱砂。” “朱砂?”其他药材倒还好,但这朱砂可有毒性,入药要十分谨慎。 “在下也只是在古药方中见过,背了下来。”这几天张家不知是求问了多少方子,寻了多少医,抓了多少药。而大女儿又恰好被许了开生药铺的人家,聘礼里添了不少药材。除了那些顶金贵的人参灵芝等后面用的滋润补品没有备齐,这方子眼下竟也凑了个齐全。 只是从没听说医失魂症不是饮符水而是要喝汤药的,尤其里面还有带毒的朱砂! “不是失魂,而是惊魂症。”鸿鸣感受着自己已经被践踏得麻木的脚,耐心解释,“这种‘病’多半是惊吓所致,再者朱砂祛邪秽,各位也是知道的。”他笨拙的抬起右脚,轻轻碰了碰家主尊贵洁净的靴子,示意他自己尚有分寸。 瑶光本想说谁会信这种蠢话,却见沉默不言的前辈竟然向他摇了摇头。昏暗的灯光穿过黑色的帽纱,勾出一个隐匿在光影下的流畅美好的轮廓,他抿了唇,不说话了。 “当家的咱们?””妇人胸腔中生出一股温热的希冀,颤抖着嘴唇的唤她的丈夫。 “唉”张老汉仍有所犹豫,阿英咬了咬唇,突然道:“阿爹,我们试一试吧,先少进一点,看一看也好。” “这里哪里有你这妮子说话的份,回房去!”小女娘挨了吼,并不退让,声音却渐渐高急了起来,“连姐夫请来的人都没办法不是吗?!你说那蔺大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也让他瞧过了,但哥哥还是这般,一日比一日坏!” 瑶光怒道:“不许说我大哥!你怎么这般坏!”他大哥并不通晓医理,本就拿捏不准,才使他守在这处帮助张家。真真是不识好人心! 女孩惨然而笑:“就让哥哥吃药吧,多半他并不怕的——我在昨日的早粥里投了足以麻倒三四人的‘软筋粉’,但他今日的力气还是这般大。”难怪她那般热心的去看姐姐的聘礼,原来是动过了家中的药材。 “阿英!!”妇人没想到她竟然敢这般大胆,举起手便要打她。 张老汉听着又开始嘶吼闹腾的里房,和不哭不闹,仰着尖尖下巴含着泪水看他的小女儿,转过身对着鸿鸣,屈膝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鸿鸣忙将他扶起来,“我也无法保证能医好”他后脑冒出一股冷汗来,显然对着情况有些发懵。沈渊冷哼一声,真真切切的传到他耳中。 炒僵蚕,全蝎,黄芪,茯苓,冰片,甘草,栀子,薄荷,天麻,金礞石一味一味的药材依次加入,熬出的药汁散发着比寻常汤药更为古怪的味道,再三碗煎为一碗,变作漆黑辛苦的汤药。 鸿鸣取了筷子,在阿英捧来的朱砂盒子中点了一筷头,涤荡入药中。 “就这样?”用的并不多。鸿鸣笑着向她点点头,而她阿爹在一旁瞪她,示意她快些。她便端着这碗汤药踟蹰了一会儿,去了张大郎的房间。 屋内,张叶氏正在给毫无知觉的儿子擦身,听到女儿的脚步忙给他盖上被子。母女两用小酒盅匀了些药汁,待到温热便凑到张大郎的嘴边。 “大郎,大郎,张嘴,吃药了。”张大郎微微动了动头,母女两便一个托身一个送药,将那一点点药汁送了下去。 少年的脸颊突然烧红起来,张叶氏正要喊,便听到儿子喃喃道:“娘。甜。还要”她惊喜万分,女儿却已经拿了药碗放到他的唇边,他似乎有意识一般张开嘴猛喝下去,之后手一松,碗便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一声瓷器碎裂声,外面等候的人都闻声而动,张老汉直接拿着柴刀冲了进来。 “当家的”张叶氏惶惶的指着被窝,“方才大郎同我说话了——只是现下,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她说着,便用手捂脸,呜呜的哭了起来。被团中的人似乎入了沸水煮过一般,赤红一片,神色却十分安然。与他同住已久的瑶光谨慎着走过去,试探着摸了摸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好烫!——诶?!”他又将手放上去,好像方才的热只是错觉一般,明明只是正常的温热。在场所有人都目睹了张大郎皮肤上的赤红迅速退去,化为原色。他呼吸平缓,神色安然,像是只是睡着了一般,张叶氏抖着手翻开他的眼皮,两只眼睛都是原本的黑色。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生出一种宛若新生一般的大欢喜。似乎感应到母亲在身旁,张大郎慢慢坐起来,叫了一声“娘。”他迷迷糊糊,似乎只是从一个无梦的睡眠中醒来,黑眸里是些许疲惫和不满,他如往日那般对着自己的阿娘哼道,“我饿。我要吃汤饼。” 灶上的汤饼早就冷成一团浆糊了,此时也已经是三更深夜。 这是张大郎经历的最为怪诞的一夜。 从来有求必应的娘并未快快去给他做汤饼,只是又哭又笑不停摸着他的脸,父亲却扭过头去,严厉道:“跪下。给恩人磕头。”张大郎恍恍惚惚的在床上跪下时,才发现自己手脚上的锁链,更是混混沌沌,不明所以。 连张家要出嫁的大女儿都出来了,一家人要都给鸿鸣磕头谢恩,鸿鸣那里受得起这种大礼,忙一个一个的劝下,又叮嘱他们多看顾刚刚苏醒的病人。 他此时肚中饥饿,解决了一桩事只想倒头睡下。此时还未从狂喜和感激中走出来的张家人总算想起了恩人至此时都还未用饭,还要洗浴休息,明日便要启程。 瑶光默默取了自己的小包裹,此间事了,他正好可以去落霞都了。他在光芒万丈的鸿鸣身边光芒黯淡,闷着脸跟着两人草草的垫了些精细糕点茶果。 沈渊要的热水更是飞速的烧出来,张氏夫妇还在对张大郎低声的问东问西,东厢房的沈渊和鸿鸣已经闭了眼,沈渊在床,鸿鸣在地。 一夜无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五 宝寺神灰 天明时三人便打算继续赶路,沈渊走到院门旁的杏树前,将写的满满的竹筒拴在送信的鹞子的脚上。这乱毛丑鸟盘旋了一阵,见这人没有用糕饼打点,气呼呼的站在树枝上怒视他。 突然,它半晌不动了,沈渊绕到后院,看见瑶光的臂上落了一只海东青。 瑶光今日穿了一件葱绿外袍,腰带是鹅黄色,还是束着昨日被摔了几道裂纹的红牙小冠。 虽然落脚处万紫千红,但海东青安然蹲坐其上,斑斓的色彩映衬完全无损它的俊美。 瑶光给海东青喂了一枚饴糖,它便清唳一声,带着一枚竹筒扶摇而上。 蹲踞在杏花树上的鹞子突然呼号而起,就要去扑那海东青。沈渊捡了一块石子在手心中,却见那傻鸟在空中展开并不艳丽的尾羽,翩跹翻飞,跳出求偶的舞蹈。 这蠢材,连雌雄都分不清。 沈渊手中的石子很快便丢了,而那拦路衰才被愤怒的海东青连啄了数口,断羽纷飞,只得捂着秃掉的尾巴逃走了。 沈渊: 瑶光大乐,犹带笑意的从后院绕出来,便撞见了依旧一身黑衣的前辈,不由生起几分心虚。 “我们恰好同路,你年纪尚小,随我们一起走吧。你身上可有联络兄长之物?”瑶光闻言十分惊喜,抓紧了自己的小包裹皮连连点头,只是看见抱着一只羊羔走过来的鸿鸣,脸色又说不上开心了。 他觉得这人相当讨厌!虽然瑶光还是觉得这事另有蹊跷,但这人的药的确救了张家大郎,由不得他不信。 想到这里,瑶光忍不住问:“那解药到底是怎么配的?” 如果有了药,给柳神医研究一番,说不得真能救下不少人。 鸿鸣虽然说了药材,剂量却是自己亲手配的。 瑶光忍不住跑上前去:“仆从,你那药方” 鸿鸣只承认自己是沈府沈大老爷的仆从,但大老爷也从不唤他仆从,所以此时他便觉得这个江湖来的小鬼好生没有礼貌。 “我从古籍上见的。”鸿鸣笑眯眯,权当不知道他抓耳挠腮所想。 “唔,我知道。”瑶光换了个对策,“什么古籍?”他家书阁中亦有不少藏书,自己去翻找总可以了吧。 “无名氏著的无名古籍。”鸿鸣提了提手中羊羔,懒懒地回应。 知道自己被耍弄的瑶光气了个倒仰,但在前辈面前不敢太过放肆。他本也不想伸手便要,奈何好一点的伤药都用给了张大郎,银钱都给了烦人精,此刻身无长物。 哼。等他同大哥见面还有前辈,也应该将大哥引见给他。不过前辈好像对流丹阁不感兴趣?不应该呀,大哥虽然低调,但他家在江湖上绝对是排的上名号的,否则云中君也不会派女使前来襄助。 张家大郎自转醒过来后神志清楚,脉象平稳康健,早粥足足食了三大碗,脾气也如原来那般,是个被宠坏了的样子。 此时看,他也不过是个平常儿郎。除了没有发病时的记忆,实在看不出异常来。 鸿鸣代沈渊问了张大郎几句话,而沈渊自己也被另一个小尾巴缠住了。 那个叫阿英的小女娘为他端茶送果后旁敲侧击,偷偷问了好些关于开女户的事。 本朝许立女户,随母姓的孩童也不是没有。只是这次他并未将那女子姓名的鱼符挂出,如何便被认错了性别? 沈渊被问的僵硬,透过黑纱审视自己的肩膀。虽说不上宽阔,但也不能说是单薄。这小娘年纪小小,眼神竟然这般不好。 女娘纠缠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并不肯答,便郁郁失落地走了。 临行前鸿鸣推拒了银钱,张家便非要送他一只羊。成羊的味道太重,鸿鸣便抱了一只皮毛干净的小羊羔。 这皮毛如新雪的羊儿咩咩,一路屙屎。 猪牛羊都是贵重牲畜,这么一只漂亮的半大羊羔,少说要值八百文银子,瑶光呷呷嘴,想着八百文足够买一双新靴了。 “很吵。鸿鸣,处理一下。”沈渊一路被这羊吵得头痛,二来他们要入落霞都,总不能抱着一只羊进去。鸿鸣心惊胆战的走了一会,之后几个人生了火,吃了一顿烤羊羔。 瑶光抱着沈渊分给他的一条羊腿吃的嘴角流油,好奇道,“鸿鸣哥,你不是信佛吗?”和尚可都是不杀生,不吃肉,不留发的。 瑶光此时占了别人便利身暖肚饱,觉得眼下鸿鸣也尚算顺眼。毕竟鸿鸣生的也算是温煦俊朗,眉眼轮廓出奇英俊,又常带着温和的笑意,很难让人不喜。 “都信都信。”鸿鸣敷衍着说,却猛然想起他们能够忠诚的只有家主一人,忙噤了声。但见家主举止如常,气定神闲,并没有找他清算的意思。 瑶光摇摇头,却见前辈将被鸿鸣殷勤地片的小小的肉伸到帷帽下食用,连咀嚼都自带优雅从容,沉静如水。 唉,果然前辈高人,都是神秘如许。 沈渊趁热吃了几块炮制的不算腥膻的羊肉,觉得身上稍微回暖。而鸿鸣在那边同瑶光说起羊肉锅子,说着说着便吵了起来,两人都好像变成了三岁孩童,非要让对方服软不可。 “鸿鸣。”鸿鸣听得这一声,马上停下争吵,取水给他净手。 沈渊却不是要这个,他分明还遮着面容,眼神却似乎能透过他的皮囊直指进青年的心中一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救不起张大郎会如何。” 鸿鸣被他质问的微愣,许久才道:“我那时”救人心切? 沈渊冰冷的手指已经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玉雕雪做的手指顺着腕骨滑到他的虎口处,按到了那道隐秘的伤口,使鸿鸣疼得瑟缩了一下。 即便伤口已经凝了血,却留下受创的疼痛依旧。 瑶光自然从他这处得不到用之有效的药方,方中他擅自加入的一味药材,是他的血。 天下几乎独一无二的血。 “我不需要自作主张的属下。”两人凑得格外近,看上去竟似是在耳鬓厮磨一般的亲昵,鸿鸣透过黑纱,看到了一双比夜色更为深沉冷郁的眼睛。 “属下知错!”瑶光口中咬着羊腿,想看又不敢细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只得先扑灭了火堆,踩熄火种,抬头望天。 所幸两人很快分开,鸿鸣弯着腰收拣清洗工具,掩埋羊骨。瑶光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前辈。他好像哭了诶。” 沈渊觉得荒谬,十三年前,在父亲灵前,他哭了最后一场,自此从一个幼童不得不变为冷硬的成人。 此后无论是被其他皇子后妃排挤毒祸,还是跳入冬日的冰湖救下至关重要的顾鹰,长姐卷入谋逆的牵连之中也未曾动摇他。 他沈渊自最后那场仓皇无措的痛哭之后,不惧亦不痛。 鸿鸣是他的手中刀,他是陛下的掌中刃,他虽比不上陛下圣明悯善,但下属的反应,让他十分茫然以及微妙的愤怒。 鸿鸣当然不是嚎啕洒泪,眼圈却是浅浅的一轮红。 瞧这样子,可真是天大的委屈啊。 沈渊心中冷笑,向前走去,鸿鸣抱紧了又塞满糕果等吃食的包裹,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瑶光瞻前顾后,头脑空空,也跟在后面。 他们脚力远超常人,赶在日薄西山之时,逼近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建筑,钟磬清远,灯火辉煌,浓郁的檀香味从巨大的露天莲花香鼎中飘出。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紫烟之中。 !! “这是菩提寺。”瑶光口中含着一片饴糖,含含糊糊地解说,“是今年新建的寺院。” “今年?”今年不过过了大半之数。瑶光使一根手指点了点寺院大门,此时他们站在高处鸟瞰,可以轻易看到内里人头攒动,“这么多的信徒,日以夜继的前来帮忙,捐赠的香火更有百万之巨,什么事做不成?现世安稳的,要乞求来世平安,生来苦难的,要修后世喜乐。即便是平日里种种小事,也要求上一根‘上签’才安心。如此种种,便都来了。” 沈渊见这小孩语气平平,表情还稍带些不屑,似乎并不为所动。 “他们所求,可得?”沈渊知这世上或有些奇异难明之物,却不信当真有有求必应的神灵。 “他们所言,可实?”更不信天命注定。 瑶光深吸一口气,山风夹杂着土木和飘来的檀木香料的味道,芬芳缥缈。他咬了咬唇,对着华美灿烂的菩提宝寺,“既灵且实。” “”沈渊握紧腰间佩刀,久久无话。 “听说菩提寺的命签很是灵验。虽然每日只有极少的几人抽中批命的签子,但据说中签的人无一不按签语有了种种遭遇。”瑶光语速飞快,“还有传闻,只要足够虔诚祷告,一切心愿都会成真。” “但这些也不过是口耳相传之事。我同大哥来,还为了取这寺中的一件无价之宝”沈渊抬眼看他兴奋扭动的薄弱小身板,不作任何表态。 “是——香灰。”瑶光指着还在夜色中袅袅燃香的铜制鎏金莲花巨鼎,“菩提寺的香灰,对破蛊毒雾瘴有奇效,千草峰峰主柳静思托我大哥顺路带一些,本来也是要试着给张大郎用一用的。” “只是僧多粥少。唉,他们只是带了这些灰回去塞了香囊防蚊鼠虫蛇,柳神医却能用它制药救人。他们都当神医是江湖草莽,还真是可惜。” “不过是香灰罢了。”沈渊目光冰寒一片,语气淡淡,惹得少年急道,“当然不是寻常香灰!即便是这麦积山上的本生檀香,一样的香料和烧法,一样的时间烧出来,都不行。只有那鼎中燃出的才作用!” 鼎? “好,我可以让你拿到香灰。”沈渊停顿了许久,瑶光露出一种小奶狗乞食一般讨好的神情,“说吧,要我如何做?” 瑶光心花怒放,心想有前辈相助,或许能比大哥还要早的弄到这神奇的香灰。他心头一动,几乎要扑到沈渊身上晃他的袖子,在觉察到不妥的同时,一只刻了字的刀柄打在他的手上。 “嘶——痛啊!”鸿鸣收回未出鞘的刀,默然朝向绘着彩绘图腾和莲花的寺院静静眺望,他深褐色的眼睛此时又清又亮,映出俗世中的灯火辉煌,和头顶九天长河中的寥落星子。 鹞子(翩然起舞):e 一n,美人!跟哥哥我去快活啊,哥可是九品使吏,三餐都是大地龙,吏禄一千条,岁末有余粮! 海东青:不要挡路,智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六 锦囊妙计 长乐宫。 “娘娘,陛下今夜歇在了那边。”贞妃闻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托着香腮凝神不动。 “月嫔刚入宫,想来她明日便会来拜会本宫。”贞妃顾氏只着一件银纹月白裙,雪色衬着蜿蜒的如云乌发,愈发显得她身姿纤纤楚楚,恍若月下仙子。 眼下她一双美目只胶在棋盘之上,令身旁的女官为她心急如焚。 “可是,娘娘——”往日除了按规矩独留给帝后相处的之夜,陛下除了乾坤殿也只歇在娘娘这边,她家娘娘是前所未有的恩宠无双。 月嫔那小蹄子不过初来,便夺了一夜去——娘娘这些年虽盛宠加身,得以代掌凤印,却还未有一子一女,与娘家的关系更是出奇的平淡,在宫中的地位绝非坚不可摧:这一切令她们如何能不恐慌?! “那又如何?”贞妃将棋子在苍冷的指间把玩,浅浅浮出了一个笑容,“还是你——在教唆本宫给月嫔妹妹立个下马威呢?嗯?葳蕤姑姑?” 那女官重重跪下,额角近乎要嗑出血来,连声哭喊不敢,却很快被捂了嘴拖下去处置。整个长乐宫的宫人俱是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这是陛下的喜事。”贞妃微微僵了僵喉咙,声音冰寒一片,许久才落了那颗猫眼儿一般的黑子。 “陛下如何做,本宫如何做,你们只需听着,见着,一丝不差的落到实处,如此而已。”贞妃的眼中含着冷意,唇边噙着冷笑,此时不再像那个空灵疏冷的月中仙,反而如同一个杀戮果决的女将军,“再有无端妄议挑唆者——” 她樱唇吐出冰冷的一个字:“杀。” 沈渊从来都不会过分犹豫,几乎吞没寺院的浓郁紫雾,让他如遇到敌人的猫一般紧绷起来。 菩提寺,他只是有所耳闻。发展到如此规模,定然是上下其手,内外勾通。 霞州郡守朱长哉是块滚刀肉,能令他冒风险欺瞒罔上的,绝非小恩小利。 载着信的鹞子从他手臂上腾空而起,向着天宇尽头飞去。 “这菩提寺香火旺盛,规矩也不同寻常,足到戌时才会闭锁寺门打扫。”瑶光的目光追着那秃了屁股毛的鹞子许久,总算绷住了自己没有狂笑出来。 他摸着下巴,以不符合年纪的故作深沉感慨道,“连带着周围一片的逆旅宿馆都兴盛起来,好些人都为抢这最后一炉香灰,不得不留宿此处。” “这般麻烦,为何不发排序的签子?”鸿鸣伸出手拍断面前的一根香木,上面挂着一枚嫩黄色果实,他将那果实在瑶光的鼻子下一过,“我考一考你,这是什么?” “这门中万般事自然都要讲究缘法——是野生香椽,好东西。”瑶光赶紧接过那段木头,忍不住对着这牛嚼牡丹的人大吼,“别劈了!” 鸿鸣却将断木捏住往回一收,纠正他,“是佛手。佛手香椽。很是珍贵奇怪,看起来不像是野生的。” 鸿鸣轻巧地将那颗珍贵无比的异化果实摘下来,瑶光嘟囔着“佛的指头怎么能这般的胖短”,而对方已经将这形状奇怪的东西一抬手塞到袖袋中去了。 “这种怪模怪样的东西,谁会同你抢。”瑶光就是看不惯他这小气吧啦的样子,这种人做前辈的仆从,真是相当不体面。 他兀自生着气,却发现三人正站在一片稀稀疏疏的香椽林中,突然浓烈起来的是柑橘气息混着焚烧某种香料的味道。 “唔!”瑶光捂住了鼻子,表情兴奋,“檀香!是湿檀香的味道!”他比划着解释,“麦积山产白檀香,每日傍晚都有僧人入山伐木,将木料粗略烘烤烧制,然后再运回寺中制成巨大的木香烛” 他们许是撞上菩提寺的僧人了! 瑶光无意识地抓住沈渊的袖子,“前辈,我们可以入寺!就这般”他附在二人的耳上悄悄说了一番话语,便双眼亮晶晶地等着,直到沈渊开口说了一句—— “或许可行。”鸿鸣听到家主发话,也无可奈何。他想了想,掏出包裹中从张家顺来的几枚栗子,让瑶光使力气夹在腋窝里。 瑶光夹了一会儿毛栗子,发现自己的脉象竟然渐渐衰弱下来,似有似无。 “太好了。往后我便这般装病,想来连大哥也看不破。” 沈渊:“”这两位当真是偷奸耍滑,鸡鸣狗盗的老手。 瑶光反复试了几次,兴致勃勃的收了他一枚栗子,悄悄的使了云梯纵,飞到山崖那边去。 他自崖边瞧见了两颗僧人的光头,便猛然闭了气,涨青了脸,一个滚落滴滴溜溜滚下了山崖。 戒痴和戒嗔正在采白檀木,都是平日做惯了的活计,两人干的得心应手,动作飞快。 “好香。”戒痴迷恋地嗅了嗅白檀木的独特香气,心想果然是上好的香料,比那些星星香c小山香之流都好闻了太多,“这可是白檀木啊。”他咂咂舌,不由自主的抚摸这些价值千金的木材——饶是他天生带了些痴性,也被这触手可及的俗世烟尘,泼天富贵惊得说不出话来。 “少多嘴。”他的师兄戒嗔受不了他这般惊乍,兀自选了他劈好的一捆木料,走到石坑那边烘烤。 两人并不是第一次出来伐木,多少还算有几分交情,他便耐着性子警告发了痴的同伴,“吩咐的活计,做便是了,既然入了清净地,莫要想红尘之事。” 戒痴自然算不上奸恶之人,只是俗不可耐。 而戒嗔是菩提寺住持的首徒,自襁褓中便被遗弃在破庙之中。 那时麦积山旁还没有这金碧辉煌的菩提寺,破庙内只有一尊不知何人铸的石头大佛。住持在残砖断瓦中发现了哇哇哭号的婴儿,便抱回去用米糊喂大。 他天生便有佛缘,又有灵根。 此时看到那痴儿口中不断念叨的不是经律佛号,而是“一场法事做下来也有不少进账”和“香油钱一定很是可观”之类的虚言妄语,自小伴着吟诵经文声长大的戒嗔觉得自己几乎又要控制不住心中的嗔念。 师父如何想的,让这些俗世中滚过的大俗人入这清灵之地? 眼前的戒痴是为了有口饭吃才入了佛门,甚至还要攒几个银钱后便还俗讨媳妇;三师弟戒欲是因为体态痴肥家人扭送进来茹素修行的;四师弟戒乱愚笨不堪,一年半都诵不下一本经书像他们这些人,担得住“有缘法”三个字吗? 师父总说“变了”,放了这些人进来祸乱,不招惹了祸端才奇怪! 不可不可。从戾气中恍然回神的戒嗔按住自己的胸口,宣了一声佛号试图使内心平静。 他是师父最有悟性,最具灵根的弟子,他不能也让师父失了脸面。 而另一厢,他聒噪的师弟依旧满腹牢骚:“嗔师兄,我看师父修行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被无尘小师叔压了一头没做成方丈。小师叔可当真厉害,他” 戒嗔不想再听,手下烤着清香的木料,内心却不复平静。 上回小师叔与师父论法,只有他随着侍候,也知晓这场论法最终不欢而散——他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失态,甚至动用了禅杖。 那日被师父赶出门的师叔倚在门上,笑吟吟地看他。无尘师叔的身量高挑修长,用的自然是俯视的姿态。这个年轻的过分的方丈眉心一点澄然朱砂莲花印,身披绣隐字纹袈。裟,面如朗月,目似晴空,湛然若神。 无尘师叔走后,师父似是一夜便老了十岁。而将这番话听入耳中的戒嗔,一连几日无法安眠。 而戒痴还在独自絮絮:“师父真是古板,难怪在‘无’字一辈出不了头。要我说,他就应该学——啊啊!” 戒痴骤然挨了一拳,猛地奔起来,躲避戒嗔的拳头,颤声讨饶道,“师兄!我可没有得罪你啊!”两人正扭打作一团,突然听的一声高声呼救,便是一阵噼里啪啦作响声。 “有人坠崖了!”戒痴将身子从他的拳脚中逃出来,慌张的向异响处冲去。 被滚乱的草丛深处,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小少年正面色青紫的躺在地上。他双目紧闭,左手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胸口已经没了起伏。 “师c师兄!他这是摔死了么?该如何是好啊”戒痴惨叫过后,慌张的拿起劈木的斧头,“我瞧着这里风水不错,不如我们将他埋葬了罢!” 辛苦装晕的瑶光:“!” 戒嗔深吸一口气,谨慎的伸手探他的呼吸,还好还有呼吸;之后他又探这孩子的脉象,脉象似有还无。 他松了一口气,怒然的打下蠢师弟添乱的手:“他还没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戒嗔拍拍胸脯连念了三声,将斧子丢在地上。 “晕过去了,脉息不稳。去找两根结实的长树枝来。我们将他抬回去。”戒痴定了定神,晓得完全指望不上这个师弟,只能全靠自己拿主意。 沈渊(冷笑):好一对槽兄烂弟,要我给小花吗? 鸿鸣:多谢家主!(超级期待地伸手) 瑶光:小花花!是绿的吗?闪吗?可以搭衣服吗?可以吃吗? 沈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七 兵分两路 朗月清风,暗香浮动。莲花宝鼎中的焰火终于熄灭,高阔厚重的寺门由机括拉动,正缓缓阖起。 “戒嗔和戒痴师叔今日回来真晚。”扫地的小沙弥朝他的同伴抱怨,“连带着收香的时辰也往后边儿延了半个时辰。” “嘘。噤声。”另一个小僧轻声提醒他,对于他们这些还未有法号的小僧人,寺内的几个师叔是万万开罪不得的。 两人一同扫完了地,便挨在香鼎下面,仰望着这足有三丈高的巨大烧器,觉得它方方阔阔好似房子般。 “香炉不用扫吧?”他们还是习惯称呼这莲花鼎作“香炉”,虽说是个极大的炉子。 “不用。灰全被那些香客掏出来了,里面干净得很。” “那我们交了今日的份例便走吧。”小僧们将东西仔细包起来装好,便拄着扫帚站着,等到寺门只剩下中间一道手指宽的缝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关上了,走吧。”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毫无章法的砸门声在夜色中显得惊心动魄。 “谁?!”小僧们勃然色变,却又禁不住拿一双眼睛向缝隙中看—— 一张脸毫无遮挡的显露在月光之下,带着焦灼和畏惧,是他们熟悉的香客们的表情。 门外生的十分俊朗温和的青年急道:“实在得罪,在下的幼弟在这附近走失了,不知两位大师可曾见得?” “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小郎君!”他补充道。 “我们寺内也有规矩,菩提寺辰时才”其中一个小僧冷冷道。 “等等。你说是一个十多岁的小郎?”另一个小僧有些不赞同的扯了扯同伴的袖子,忍不住开口问。 “身高五尺上下,葱绿袍子,戴红色牙冠,腰黄腰带。”鸿鸣忍着辣眼睛的痛苦回忆了一番瑶光的衣着,这描述果然打动了那陷入沉思的小僧。 小僧想起今日两位师叔去麦积山伐檀木,却风风火火带回来的一团人,就是绿袍子黄腰带的。脸倒是没能看清,只是打扮的直扎人眼睛,令他印象极深。 “小郎君是在寺中,被带回来疗伤。”他有些同情的看着脸色从释然到煞白的青年。 “他受伤了?!几时受的?严重吗?”青年一副天都要崩塌下来的样子,急急发问。 “这”那古道热肠的小僧犯了难。 他们也有规矩,寺中清严,只要入了禁,外人是不能进的。但师叔今日将一个昏迷不醒的小郎带回来,现下人家兄长连夜找来 他没有戒嗔师叔的身世缘法,也是俗世出身,有兄弟姐妹,理解这青年的心焦。 “请等我们去请示一二,这位施主先等上一等可好?” 那小僧是个热心肠,果真向寺内去了,另一个却扶着扫帚望着星斗,许久无言。 不多时,那好心的小僧回来了,将表现的自始至终都十分冷漠的另一个拉到一边。 沈渊和鸿鸣是何等耳力,自然将他们的低语听的一清二楚。 “师叔们如何说的?” “还能如何说。住持师祖许久都不理事,还在禅房之中修行。戒嗔师叔正在忙那小郎的事,戒痴师叔倒是不同意,其他师叔要么不在,要么只忙自己的事爱搭不理的” 他自然信服戒嗔师叔,但此刻他忙着救人,他们哪里敢叨扰。 “这寺院虽然富丽堂皇,但都是些土木重物。香火供奉早就被师叔们收了库,连我们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我们跟他一道去,能出什么事儿?——要我说,这寺中也没什么可图谋的,方才我观戒痴师叔神色不对,想来里面有些曲折呢!” 至于是什么曲折,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便对了。 指不定那小郎君的伤是同他有干系,他瞧着,戒嗔师叔的脸色可是铁青铁青的! “那。豆子,你说该怎么办?” 寡言的小僧哼了一声,并不回他。 两人这般一个说着一个听着,慢慢又折回了依旧开着一道缝隙的大门那边,钥匙仍挂在那冷漠小僧腰间,他神色也依旧冷冷淡淡。 鸿鸣向手心之中呵了一口气,心道人心果然不好谋算,又多哀求了几句就作势要走,便听见身后机括匝匝运作声。 沈渊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收了回去,鸿鸣看看他两指间的间距大小,推测了一下这份“打赏”的价值几何,只觉得天昏地暗。 他这几年的积蓄只在几日便如流水般花去,也不知家主能否回去后想起他这鞠躬尽瘁,有求必应的品格一二,稍微体恤体恤他的贫穷。 热心的小僧未曾看见这速度极快的“交易”,只是为鸿鸣这个半夜寻人的“好哥哥”,以及尚有悲悯之心的同伴高兴。 他忙热情地迎那青年进来,冷不丁发现这青年后面还有一个纤瘦人影。 “等”他眨了眨眼,又揉了揉眼,哪有什么黑影?真是怪哉。 鸿鸣十分客气的同二人行礼,视线在那收了贿赂却神色未动的小僧身上胶着了几息,才在二人的陪同c或者说是监视下向僧房而去。 菩提寺面积广阔,莲花宝鼎正在最中央,同样巨大的经筒伫立在黑黢黢的夜中,像是一只蛰伏着的c铁流浇灌的猛兽。 巨鼎四周铺设的细碎卵石都被往来不绝的香客们磨得格外圆滑莹亮,月光照射其上,投出些细碎的光斑。 沈渊在鼎前微眯双眼看了几息,便飞身而上,立在巨鼎的一片花瓣上。他扬手向鼎中抛了一片注了内力的柳叶镖,听得一声扎入什么绵密东西的闷响。 这下面有灰?他闻到好大的烟尘味。浓郁的紫色和蓬起的尘埃搅动在一处,令他视线有些模糊。沈渊扶着作飘烟用的c仿莲蓬孔的圆形开口,将自己悬吊了下去,那开口仰面朝上,经年累月从未清扫过,触手便是一掌烟尘。 沈渊按捺着自己,另一只手顺着内壁摸索,突然抓到一条细软的藤索,竟是一具从不远处的另外一只开口上垂下的软梯,被人刻意埋在极厚的灰层中,不留神就无法察觉。 他的眼睛顺着软梯延伸的轨迹寻去,发现在尽头有半枚脚印,看那半个脚掌是成年男子的大小,痕迹却极浅。 沈渊侧耳,又微垂了眼睛,并未发现鼎中还有第二人。 但是—— 他松开手,任由自己自高处坠落,袖间银光一闪,自护腕上弹出一枚连着透明丝线的镐银钩。 莲花巨鼎这般大的物件自然不是一整模铸成的,内壁上布满接点。那银色的弯钩如生了眼睛一般轻轻击在了一只接点之上,如刀尖入豆腐般深深扎了进去。 细细一缕天蚕丝足以担起沈渊的重量,他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轻盈一荡,从最为宽阔的中腔翻入侧边的一个小室——莲花的十二个花瓣之一所在。 沈渊伸手抓住了瑟瑟发抖的白皮小兽的后颈皮,对方已然悚然炸起毛来,一双爪子依旧牢牢的扒着金属内壁,黑亮的眼睛浸着水光。 它的耳朵动了动,突然张嘴将口中含着的一段东西吐在他的手中。 沾了粘稠口水的温热骨殖,在沈渊的手心中缓缓摊开一团水渍。 “!” 另一面。在僧房里等来“亲哥哥”的小郎君总算从“深深”的昏迷之中醒来。 戒嗔在一旁,打发了惯会惹人生气的戒痴和只知憨憨傻笑的戒乱,听这兄弟二人从今日午膳用的饱不饱说到方才喝的药苦不苦。 那孩子不像是摔傻摔坏了的样子,这让他总算是放下心来。 这小郎君当真大幸,伤到的只有手腕和一点点擦伤。戒嗔为那小孩正好了骨头,便安排这兄弟二人移到客房中去了。 “前辈应该需要你去助力吧。”很大一只的瑶光做亲密依赖状窝在鸿鸣的怀中,鬼鬼祟祟地用密音传话。他才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却又在下一瞬断然摇头,“算了,你去估计只是添乱。” 鸿鸣:“” “前辈这次助我,算是我们流丹阁欠了人情”他说着,哆哆嗦嗦地用另一只还保留完好的爪子抠腰带上的暗金色钱袋。那钱袋如今扁扁的,他掏了许久,最终只拿出一支细细的竹签来。 鸿鸣拿着那一指长,画着一只圆壳生物的青签,大为惊奇,“竟然还有人——”拿手画的王八做信物? “这是玄武!玄武!!见识短浅的仆从!”瑶光抽回自己的签子,飞快的看了一眼自己画的神兽,圆壳四脚,蛇首龟身,当真是威风c亲和又潇洒。 他扬起头,哼了一声,郁郁道,“不要算了,还给我。”说罢便伸手要将自己的玄武青签夺回来。 鸿鸣啧了一声,将到手的东西又蹭的一下装进自己腰间的木匣子中了,整个过程完成的飞快。 瑶光失了手,狂躁地摇了摇那似乎海纳百川的木头匣子,“佛的那个胖指头你让我看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八 寺底宝库 这竟是一只极为少见的雪貂。 沈渊擒了雪貂的颈皮,发现它厚毛中有一条金色细链,上面缀着一枚闪亮亮的银牌:应是饲主做下的标记。 雪貂老老实实,在他手中没有半点挣扎。沈渊见它这般柔顺乖巧,便将拘束它的布条放松一些,不至于勒疼了它。 他虽知道这这东西叫声并不响亮,但这鼎内就似钟磬和鸣一般,一旦有了响动便是大事:一来容易引来人,二来会震落鼎壁的灰层。 将小兽驯服妥当,沈渊眼神微沉,环视一圈周遭情景。 那截爬着奇异花纹的断骨被他收到了那只绣花荷囊中,荷囊内里的衬布是一层比鱼皮更为隔水的绡纱。 沈渊放了腕上丝线,悄无声息的落入鼎底。 他绕着中央的香堆走了一圈,才将随身钱袋翻过来,充作手套抓起灰白色的香灰查看。 香料的碎屑沉重,又往往燃烧的不够充分,都沉淀在香鼎底部,故而鼎底的灰尘才有如此浓重的香味。 沈渊刚取了香灰入手,便觉得这些已经熄灭多时的灰烬仍有余温,内里似乎还夹着些许闪动的光点。 他心中生疑,拉开衣袖借着手腕上明珠的光晕细看,发现这一袋灰中有几枚颜色奇异的碎屑。 是金色同他荷囊中的骨上的气是相同的颜色,莫非是什么神兽的骨渣?沈渊定了定翻涌的心神,逡巡着脚底积尘,他比先前那人的轻功更好,在厚重的灰盖上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沈渊凝神细看,一路拾遗,金色的闪动并不多,他很快便将这些金气缭绕的骨渣都收拢了起来,一起投入荷囊。又沿着那浅淡若无的足印到了鼎底的另一侧,立耳听音。 当————————!!!!! 正在凝神细听的沈渊头颅内嗡的一声炸响,眼前金星缭乱! 原来竟是鼎外的晚钟敲响,本就悠远的声音在内里放大了数十倍,声势如同惊雷一般! 无数积附在内壁的灰尘纷纷崩落,轰然坠入炉底。 “咳咳c咳。”沈渊皱眉捂住蜂鸣的双耳,所幸他在巨响之时快速张开了口,眼下虽然吃了些许灰尘,但耳膜还算安然无恙。 灰层也随着震动剥落。沈渊默立了片刻,试探着伸手敲中了一个样式特别的疤坑。随着一阵细密的机关运作声,地面微微颤动,引得灰尘簌簌,现出一道狭小的缺口。 原来这里竟有一张暗门,不知通往何处。 不过说是“暗门”,实际上是一个走势垂直向下的孔洞,一种浅淡独特的香味从这缺口处飘出来。 沈渊看着边沿上的一只十分显眼的掌印,知晓他的前面还有那个更为大胆的小贼人。 他放出腕上的钩与线,迎着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一点一点滑了下去。 好深。想来足有十几丈。沈渊刚触到地面,觉得脚底一片软烂潮湿,泥土特有的腥潮味道灌入他的鼻腔,连可以破开浓雾的明珠都在这极度潮湿的气中黯淡了许多。 他跟着前面一人的足迹继续走,那人看起来已经有些力疲,脚印深深浅浅,但步法依旧很是灵巧,避开了许多机关所在。 倘若这人还没有死,单凭这份胆气,也让他当真想要见上一见了。 沈渊行了几息,突然抬眸向路尽头的转角凝视,觉得视野中充塞了许多色彩,尽是珠光宝气,异色纷呈。 “”他握了软鞭正要上前,一双手突然从黑暗中探出,捂住他的口鼻向后一拖!那手的力气极大,沈渊挣扎了几下后就顺势卸了力道。 “放开。”他不喜欢与旁人肢体接触。 “”那人已经抬手封住了沈渊的各大穴位,之后才将他倚靠在石壁上,低声道:“得罪了。”听声音是个年轻的青年,语调中带着几分虚弱,几丝淡淡的血腥味自青年的身上散发出来。 两个闯入此地之人相对而坐,一时间都默然无语。 那青年用气音说了第二句:“有人在此。”他从袖口拿出一只纱袋,内里是些蛹动的发光小虫,一只小虫飘飘向拐角处飞去,又晃悠悠地飞了回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此处有两人,一胖一瘦。”光线昏暗,沈渊略扫了一眼此人的相貌,不由得有些讶然。 此人生的剑眉星目,正气浩然,眉眼之间还隐隐有几分熟悉。此刻这做少侠打扮的人收了手中小虫,正色道:“不知阁下所来何事?” 沈渊如今手上额上都滚了许多香灰,灰头土脸,堪称此生最为狼狈时刻:看着便不像什么好人。 沈渊几乎要被他这不知所谓的质问气笑了,这不知怀着如何目的,受困于此的另一人,竟然有立场来审他? 似乎听到了沈渊略带嘲讽的低低哼笑,青年不太自在的解释:“在下开阳,因听的异动来此探查,误入此地,”他捂着左腹,语调恳切,“若阁下是正派人士,还望出手相助一二。”他立场这般清楚,若沈渊是邪道人士,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他。 沈渊思量了不过一瞬,直接说:“你引人,我偷袭。” 这计谋听起来可不算光明磊落,那叫开阳的青年皱紧了剑眉,咬了咬已经干裂的沁出血来的唇,似乎仍有犹豫。 虽说这菩提寺底下似是有阴邪之气,但他还未曾想要直接出手伤人。 沈渊已经执鞭冲了出去,临近了光亮处更是觉得眼前一片金玉璀璨。原来此处贮存着大量的金银和宝石,一胖一瘦的两个僧人正蹲在其中清点财宝。 沈渊微眯黑眸,腕间银钩蓦然弹出,勾住胖僧人的布袍又向后猛然回缩。沈渊擒住了这胖僧人,觉的沉重无比,便一脚将他踢在石壁上摔晕。 瘦一些的僧人已然反应过来,踏着琉璃翡翠虎虎扑来,一把降魔杖舞的不见残影,显然是个绝世高手! 沈渊同他交手几式,已经被对方的掌风掠到洞口死角之处,眼见杖头已经冲他的右腿砸来——一阵金戈相接声,激得一阵火花,那自称开阳的少侠脸色惨白,双手握剑挡住禅杖,而后使巧劲一挑,替沈渊化解了这惊天一击。 “好剑法!”戒痴见青年虽然因失血而无力,却也很有几分功底,兴奋地大笑。戒痴的禅杖愈发横冲直撞,遇上因伤而迟滞的开阳,逼得后者连连躲闪。 “小耗子,只有这点本事吗?爷爷我还不痛快呐!”戒痴狂笑着舒展了手臂,惊喜之下又多使了三分功力。 被摔晕在石壁上的胖僧已经醒将过来,也不上前相帮同伴,而是呆呆地立定那处,用手中双截棒在自己周身护卫着挥舞,轻易便将沈渊堵在那狭窄之处。 开阳见沈渊手中未有什么长兵c又被这不得近身的东西困住,心下焦急之余更要时时警惕眼前疯和尚砸来的重杖。 他艰难地呼吸挪动,觉得伤口的血似是要流尽一般,眼前也浮出黑斑来。 他不能死他还没能完成父亲的嘱托,他还有弟弟 沈渊借着石壁上的一块凸石躲开了胖僧有千钧之力的棍棒,眼角忽的撇到一层浓郁的紫色。 似乎已经要倒下的开阳举起了剑,剑身上似有流雪。 只有一剑,满月般的弧度,看似脆弱的剑尖与气势恢宏的禅杖顶相接,戒痴已经不笑了,以一种怪异的神色看他,却旋即色变。 似乎有一道滚烫的气顺着禅杖刺入他脆弱的气海,他哎呦痛叫一声,竟扔了手中禅杖。 “武器可是不能丢的。”开阳嘴角涌出血,将剑尖悬在这僧人的喉口之上,双唇在鲜血之中微弱地开合,“你输了。” “既然都这般说了为什么不直接刺下去。”径直走上前拨开剑尖的沈渊淡淡道,全做看不见青年更加苍白的脸色和万分震惊的眼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九 起死回生 “夜安啊,沈大人。”戒痴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龇牙咧嘴。 “十七,收手吧。”暗十七在这寺中,说明事态比他所料想的还要严重。 “我见含章离了郡守府前来,便跟了过来。”暗十七挠了挠自己烧了戒疤的光头,连连苦笑道,“瞧,代价惨重。“沈渊瞧着他的戒疤,沉吟不语。 开阳此时哪里还会不明白?这两人是里外接应的同伴,眼下他落入这二人手中,不知他们要如何处置自己。 此时暗十七想起他来,衷心夸赞道:“你的武功挺不错。” 开阳能以弱冠之年担起流丹阁,从来都是带着“青年才俊”的桂冠。但此时他才知自己是如何孤陋寡闻c自鸣得意:“前辈武功担得上独步天下。” “那是你见识太浅,这位的武功才称得上”戒痴摆摆手,热心不已地想要介绍一番。 沈渊又想起来暗十七在影卫中排行十七,位列倒数第二,不是因为武功不济,而是嘴巴太贱惹人讨厌,次次考核都要向后滚上几个排位。 “他见识浅,你见识如何不浅。”沈渊冷笑一声,使这夸夸其谈的手下败将悻悻闭了嘴。 开阳见两人还算和善,似乎没有伤人意图,心内稍定。 “那一位,也是前辈们的”开阳捂住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渊看了一眼还在对着石壁攻击的胖僧,看了一眼暗十七。后者正了正神色,挥杖向背对他们,后门皆空的胖僧人一砸,后者颤了几下便轰然倒地。 “大人请看。”此时金玉石堆一片狼藉,好些珍宝都染了血:都是开阳的血。而看起来格外肥胖的戒欲整个颅骨都瘪下去,却没有任何东西流出来。 暗十七一脚踢在尸身的后颅之上,给他们看内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开阳服了一颗凝血的药丸,见两人都不方便,狠了心用珍爱的青霜剑挑了一下那几根线一样的东西。 “当心!”暗十七无言地看这位胆识惊人的青年人,“你倒是好胆量。” 开阳闻言停了剑尖,细看那材质怪异的彩色线流,上面流动着一种不容易察觉的暗紫色光弧。 “这一下子可能会死掉的呦~”暗十七笑眯眯,“得拿干木头来弄。” “是电。”沈渊蹲下身,手指悬在被彩色线流拥簇其中的黑色薄片之上,“给我鱼皮手套。” 说完,他才意识到鸿鸣并未在身边。暗十七摊了摊手,插了一句:“是电啊,这么说倒是贴切,只是威力到不能和闪电雷霆相比。” 开阳倒是听进了他的索求,思考了一下,将自己的一双鱼皮袜子递了过去。 “” “这是用来渡水的,用过就会清洗。” 沈渊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忍耐着。 暗十七没见过足有五层高楼般大小的“曜日”,自然不知道这些由这种奇特能量控制行动的物体的可怕。 这只为何如此小莫非曜日当真可以繁殖,这是幼体? 沈渊心头一片冰冷,直接抓住还十分云淡风轻的暗十七,逼问:“这东西你是如何识破的?这寺中还有几何?其他龙鳞卫和影卫还有上报吗?” 暗十七将自己的脖子解救下来,连声求饶:“沈大人冷静些!——这寺中自然已经没有了,这东西本就异人,看起来十分精巧但实际上并非天衣无缝。” 他飞快地解释了一番,“这东西本就异于常人,体貌行为也都怪异的很”他语速飞快,手下狠狠一拽那胖僧人伤口处的皮肉。 只见那团肥肉竟被他撕了一道裂口,胖僧的整副皮肉都随之从肩头上脱了下来,露出内里。 一只孩童高矮,棱角分明的拼合铁器袒露在灯火下,四肢头颅胸腹分布俱全,连关节所在处也有转枢。铁器呈白银色,面上没有五官,只有眼窝处有两个黑洞。 开阳护着沈渊后退了两步,险些踩在了沈渊的脚上。 “好精密的自动偶人”开阳喃喃道,似乎想要上前摸两把。 暗十七以指力削下一块那种似肉非肉的东西来,用燧石烧燎,一种难以言喻的臭味蔓延开来。 “这些肉也不是真的皮肉,倒是很有弹性,烧焦后却没有肉味。” “再者这铁人举止僵板,灵智极低,长得也十分不堪,故而作局者将它套进一团假肉中来掩饰一二。” 作局者。沈渊心中一动,“这东西往日的身份是什么。”这寺中事,是为人所害,还是别有阴私图谋? 暗十七笑一声:“这种怪物,我那自视甚高的‘大师兄’竟派他来清点香火供奉,果然是视钱财为粪土的出家人呵。” 他们身处的宝室极为宽阔,金银烧铸的莲花福牌随手可拾,有些都生出了锈;淡水珍珠,海珍珠,珊瑚遍地;玉脂佛像,佛手无数;还有更多的各色宝石如石子一般堆成座座小山。 “此处为何有这般多的宝石?”遍地都是刚刚擦出的块块裸石,若捡了去雕琢,不知会出多少珍品。 “菩提寺底下有一道玉脉,还有几个小宝石矿,都是住持在管控。”暗十七捡起几枚碎琉璃珠,心疼不已,“这事我已报给了五妹,不日就应有行动了。哦,你还没见过我五妹月儿吧,可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得陛下的用也算是她的大造化” 沈渊不欲理会他的嘴贫,垂眸思索。 玉脉,矿脉,盐铁,铸币,马匹,海运等都是官家掌控,国库在先帝时挥霍过度,连着这几年都很是空虚,陛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日思夜寐的都是银钱,竟有人有胆量将主意打到这上面。 沈渊眯了幽深的眼眸,将玉块随意放了回去。 “你又如何入了这门中?”菩提寺的住持私开矿脉c广招弟子,又怎么会真正莽撞行事。 “这便是怪事之二了,”暗十七竖了两根手指,“老和尚好说话的很。只要会些拳脚功夫就能入门,进了这佛门后既不诵经也不作法,我在他弟子之中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了,你瞧瞧这些,”他指着那堆烂肉,“站在外面,香客还以为是要杀来祭天的猪呢,切。” “”沈渊知这一次同他共事的含章是冷淡无言的性子,暗十七憋得狠了,恨不得扯着他将所有的资讯都倒出来。 好在他还有些分寸。 “还有些,都是家务事。”暗十七悻悻收了嘴,容色微肃。家务事,指的便是要避开那边的开阳的了。 开阳在两人开口时便点了穴道,封了听觉。 服过回春丹后,他的脸色已经好转了许多,微一错眼,发现宝石山中有一块亮晶晶的东西。 开阳心跳如擂,拿了青霜将它挑了出来,发现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琉璃——清亮透明的质地当真是难得一见,里面封着一段暗金色的断骨。 开阳大惊,沈渊已经先一步捡起来,发现果然是同一种骨头。在四周的灯火照耀下,他能分明看到骨上缠绕着一种金色藤蔓纹样。 “麒麟骨?!前辈,可否容我一观?”沈渊将玻璃给欲言又止的开阳,青年从怀中掏出一面水晶放大镜细细端详,耳边冷不丁传来那假僧人的询问,“小子,这是作什么用的?” “果然是麒麟骨。”开阳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许多,“这是可以起死回生的邪物。已经销声匿迹了数十年,没想到还是现世了。” 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放在外面的灵宠寻到了什么东西大嚼,眉宇紧锁。 “起死回生邪物?”暗十七抓了抓光头,不小心抓到了自己的戒疤,一瞬间疼得五官都扭了。 “各位可知道云州?”整个沧澜无人不知道云州。 开阳撕了一段袍子包好玻璃,略犹豫了一下,才娓娓道来,“据说,这骨头是云州的来物,只要一点粉末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即便是死去数日的人,只要服用便能够恢复生机。”他苦笑了一下,笑容缥缈,“初现世时它还足有丈长,即便被江湖上的四大势力协议瓜分,每一段也足有手臂那般长。” “起死回生?胡言乱语。”沈渊心头微动,将琉璃自他手中取过来端详。内里短短的一截骨段,只有半只手掌长,纤细玲珑。 “是。醒过来的,根本算不得人了。”开阳点点头,低声道。 “不是人那是什么?白毛僵尸?嘶——那不是志怪小说里的东西嘛?” “不知饥渴,不知痛苦,对着至亲之人也一点反应都无。就像不会继续腐烂的尸体一般,可身体明明又柔软温暖c还会走动。”开阳痛苦万分的回忆着,“那种东西那种东西” “后来呢?” “自然是死了。”这种诡异的东西,自然是被抓到一处,当众销毁。 李老宫主,柳爷爷,还有他父亲悲怆的脸,小小的弟弟抓着他的袖子,将脸埋在他的衣袍里四处都是冲天而起的火光。 噌——! 开阳抓住青霜,下意识的挡住攻来的禅杖。暴起伤人的暗十七讥讽道:“小子,你在我二人面前说谎,好大的底气。” “”开阳持剑抵挡,咬牙不答。 沈渊见他这般决心,幽幽道,“你弟弟可是瑶光?” 青年的瞳孔微缩,眼底一片冰寒,厉声道:“你们要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 手足情深 “唔”暗十七暴躁道,“我们还没有‘要如何’,是你欺瞒在先,我”沈渊抬手打断他,沉声道“其实还有被复活之人逃脱了去,你们一直在追踪;而张家的事你们那般关注,到底是因为与当年逃脱之人有几分相像之处。我说的是或不是?” “张家大郎不是因为麒麟骨。”开阳艰难道,“更像是蛊毒。他和瑶光,如何了?” “自然是很好。”倘若他们未及时赶到,可能在这几日便又是一出惨剧了。 “这是流丹阁的家事,两位看来并非江湖人士。”他握紧了从父亲手上传下来的宝剑,神色挣扎许久,最终颓然道,“那逃脱之人是我的双亲。” 他轻轻嘘了一口气,说不出心里个中滋味,“自小光出生后,母亲的身子便一日比一日不好,即便是神医一脉也救不得了。那时经由父亲和几个世叔运作,麒麟骨很快便有了几家归宿,阁里得了一段麒麟骨。”他看着沈渊手中纤细的骨头,眼睛已经涩然,“父亲告诉我们母亲会活过来的,还会给我们做衣裳,缝香囊,如往日那般拦住父亲的责罚,我们一家人就像以前一样,这让我和瑶光都十分开心。”那日他与弟弟早早的在冰室中等着,帮着父亲给她喂下一碗骨粉熬成的汤药。 但从冰床上坐起的女子,却不会温柔的喊他和弟弟的名字,似乎忘了一切往事和喜怒哀乐,眼睛是一口枯死的井。瑶光扑过去喊娘的时候,险些将她撞倒。 他在夜里听见父亲抚摸她,亲吻她,叫她“素儿”,不停的说他们在白鹭洲上的那次初见,而后是压抑的哭声。 所谓由死复生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是活着的一具尸体而已。只是父亲不肯信,只觉得母亲的魂灵散落在某处,他要带着她去寻找。 那一日,阁主带着似人似鬼的妖物自火场中逃走,失去掌舵人的流丹阁的声望也因此一落千丈。 那时他还幼小,弟弟更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开始是那般艰难,靠他的师门和几个交好的世叔相帮才慢慢有了起色。他勉力接过些这延绵了数百年的基业,又为弟弟择选师门,直到云中君派使者找上他。 他的父亲与母亲还在沧澜这片土地上游荡。 这么多年,往日的温暖与和乐早已干涸成了苍白的旧影,他却仍旧忍不住想要找回记忆中仍旧顶天立地的父亲和温婉柔和的母亲。不巧的是与偷偷下山的瑶光碰上,他只好托词去找传家剑谱,带着总是要生乱的幼弟一道探查,又将他寻机安顿下。望着依旧不知敌友的两人,开阳心中似是被烧了一把火。 “所以这东西,还在你们手中?”沈渊看他默然不语,知道这东西绝非被尽数销毁——这般危险又不明的骨头拿来服用,这些江湖中人当真是心宽。 “我要的是,全部。若是找齐了,便来接瑶光吧,我那得力下属同他相处不错。”沈渊说到鸿鸣算得上“得力”——虽是夸大用以威胁——便觉得很是疲弱,至于“相处不错”,菜鸡互啄的感情应该也算的上好。 少侠的额头沁出一颗汗珠来,很快便低下了头:“望前辈护瑶光周全,麒麟骨晚辈会悉数奉上。”他低声恳求道,“只是久日不见,希望能见上一面,也交代些事务,免得他少不更事,冒犯了前辈。” “这是自然。” 暗十七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叹,同情的看了一眼憔悴的如风中摇晃的黄花菜的俊逸青年。 比起姓沈的大魔王,这小子还是生嫩的很啊 开阳觉得今日遭受了堪比少年时的无力与震动,又觉得相较起始终平静无波的沈渊和笑意殷殷的暗十七,自己无论是修身还是养性,都实在不堪。往日受到的赞誉都像落在他脸上的巴掌一般,抽的他晕头转向,羞惭不已。 开阳好不容易守住心智,从袖中掏出一块青牌来,上面画着两只角。 “这是在下的信令,前辈于我有恩,在下承诺前辈一件事,只是不能犯法失道。” 青年说的郑重,暗十七笑道:“你倒是性子好极。我还以为你会怨恨沈大人。” 青年的眼神中毫无戾气和不甘,只是有些黯淡。 “前辈们绝非恶人。”只是感觉罢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背叛和倾轧,也见过深不见底的恶。他知道两人并无杀心,对瑶光也是。 罢了罢了,瑶光同他们一处,或许比待在他这个不称职的大哥身边还要好些。 “敢问前辈名讳?” “微名不足道,在下姓沈。” 三人仔细收好了麒麟骨和胖僧的部件,顺着僧侣们走的暗道回到地面,夜色深沉,巨大的莲花鼎依旧屹立如初,饱满的花瓣上折着冰冷月光,凝着夜露。 无人知其下掩藏着巨大的秘密和宝藏。 开阳伤的实在重,暗十七便帮他将藏匿在鼎中的小兽拎了出来,还好一顿撸弄,将小兽揉得毛牀牀的。“辛苦了。”开阳对着自己的宠兽和暗十七说。沈渊见他这般爱重自家的毛兽,觉得他莫名顺眼了许多。 “说起来,小子,你半夜跑到香炉中做什么?” 开阳抱着自己的爱宠,它显然被吓得不轻:“这是雪貂,我养的这只不同寻常,能寻宝。”亦能感应危险。香炉有异,他年轻气盛,便这般下去了。 只是入了香炉,才是这一夜惊险的真正开端。 “那小孩就在这寺中,在客房那处——只是在此之前,我们去清洗一番吧。”暗十七知道沈渊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幸而寺中常备温水,此时他超常发挥了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令沈渊抬眸扫了他一眼。 “诶好好好,您这般金镶玉做的体面人,合该单用一间房。”暗十七拍了拍傻愣的正阳的肩膀,“咱到那边儿去吧。” 沈渊很快便清理好自己,只是无衣可换,又无人可用。他将衣服浸入水中,使内力烘干。暗十七那般磨蹭,他缓步穿过空寂无人的庭院,却无意中碰到了也十分巨大的签轮。千万只签在其内跳动起来,沈渊略一扫便知道里面的签文各异,绝非是那些半数都是“上上签”的把戏。 沈渊伸手稳住签轮,手心却恰好接到一只掉落的竹签。 月色下,深黑色的一行签文显得格外阴冷。 “”他沉了脸,将那不详的签文整个捏碎。 兄弟重逢的前一刻,瑶光还在乐此不疲的玩儿栗子压脉的把戏。他的手是自己使力脱下来的,半点不疼,按上就好。他同鸿鸣这处讨了好些个弄虚作假的小把戏,两人看起来到真成了“相处融洽”了。 沈渊带着皂角味进来时,这小郎君的眼睛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一只馒头。而他大哥甫一露面,他身体里被不断巩固了近十年的反射神经依旧生理性的做出了反应。本来倚在迎枕上,只穿着白色中衣,手上缠着绷带还举着栗子的瑶光,噌楞一下挺直了脊背,整个人如即将出鞘的新刃——鸿鸣还能听见他背上的一串脊骨“咔哒”几声作响。 他颤巍巍地,挤出一个混着拘谨c畏惧和丧气的表情:“大哥,你你来啦——”说完他才想起来这不是在白鹭洲的日常,这是在寺院的房中,他是跟着前辈同来的,他应该问的是,“你c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开阳向他招招手。这小少年已经磕磕巴巴地开始说:“大哥走后不久,张大郎恶化的厉害,我险些制不住他,幸好遇上前辈,他的仆从治好了张大郎的病,只是听说麻烦精又有了新的安排,我便和前辈一道来了”他说完才觉到称呼不妥,表情就和见了猫的耗子一般c悚然炸起了一身的绒毛,眼巴巴的看着沈渊。 开阳瞧他这般怯怯,不由得反思自己平日训导弟弟是否过于严厉。他这世上只余这一个亲人,便禁不住有些恨铁不成钢,一心想要让他快些长大懂事。 “百晓生让你来落霞都?我倒是不知。”开阳皱起眉,对这个实际并不熟悉的小师妹有些不满:瑶光还是个半大孩子,让他来做什么。开阳本就多日未见幼弟,又想到他因自己思虑不周在张家也吃了苦头,连脸色都柔和许多。 “我将你托付给沈前辈,他会护你安危。等到过些时日,我来接你。记得不要过分叨扰前辈,要按时练功。” 瑶光的一张脸几乎是掩饰不住的喜色,他本还在玩性大的年纪,哪里肯被拘在青羊山或是白鹭洲上对着无趣的师父和大哥,连声说:“好好好。”他偷偷睨他大哥的脸色,飞快地补充,“前辈艺高德重,小弟一定会潜心学习。”何况还生的那般年轻美貌,什么江湖第一美人儿李水儿方娉婷,全都靠边儿站。想到自家大哥的婚约,瑶光皱了一张漂亮的小脸,内心哼了一声。 开阳自然是不知道他苦着脸的弟弟心中所想,简单的交代了些行程:“我将香灰给柳静思带去,之后便去菱花宫找李世叔” “不许去!你去做什么——那李水儿又要纠缠你!”瑶光跳起来阻止他,菱花宫欺人太甚,一个空有皮囊没有德行的女子,哪里配得上他大哥——他一定得搅了这遭婚事才行! “之后去找络星山庄的管事,大概两三个月,便来接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一 离愁别绪 遇到大哥便呆头呆脑的瑶光终于听出些许不对了,纳罕道:“大哥,你干嘛要都走一遭啊?” 神医谷c菱花宫c络星山庄和他们流丹阁,都是江湖上的顶尖势力。 神医谷是有香灰要送c又同他流丹阁交好也便算了;菱花宫嘛少不得是李水儿找事c他大哥不得不去;可络星山庄最近才崛起,同他们没什么大的交情过往,大哥又为何要到那处去? 鸿鸣侧了侧耳朵,猜到这青年多是被家主胁迫有苦难言,只等蠢弟弟自己明白过来。 “莫不是为了什么宝贝?”瑶光竟当真猜中了,看着在一旁吃鸿鸣剥出来的栗子肉的前辈,眼珠一转,“该不会是给前辈的报酬吧?该不会是真的吧?大哥——” 瑶光眼睛撒娇卖乖道,“一定要多给点儿啊——前辈他可好啦,说不得还能教我些武功”显然他已经深深陷入了对沈渊的个人崇拜之中,不可自拔。 悠然看戏的暗十七颓然捂住了脸:这谁家的赔钱兔崽子,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开阳知道自己弟弟的秉性便是如此天真烂漫,只觉得心情微妙。他不舍地摸了摸肩头的白貂,将它扯下来“我将雪奴赠与前辈。”这是他从小便养在身边的灵宠,世间仅有一只。 被扯落的雪奴还在张着爪子挽留他的怀抱,乌黑的眼睛中噙满泪水,嘤嘤嘤的哭泣。 沈渊懒懒地看了两兄弟一眼,“不必。” 他自己的眼睛比这一脸柔弱委屈的小东西当用一万倍,三个人已经足够惹眼,加上一只宠兽少不得麻烦。 再者,他没有夺人所爱的的癖好。 “你不必担心,瑶光很好,不会麻烦。”他给开阳吃了一颗定心丸,使他将白貂快快地收了回去。 瑶光看这一送一推,知道大哥是真要走了,心底浮起了一丝不舍和不安,他抓紧时机弱弱的补了一句,“哥那个我没钱了。” “你不是带了——” “是是是,我带了足足五百两银子,是麻烦精将大多数要走了,谁让她又乱办了什么野鸡杂志——我真的没有乱买东西啊大哥!你看,我的头冠都摔坏了”他将勉强维持着功用的头冠给他哥看,此时他头上是一具小巧的紫金镂冠,摔得坑坑洼洼的,好不可怜。 开阳深吸了几口气,取出几张银票—— 郑重地递给了沈渊。 鸿鸣一看上面的数字,眼神都直了:他便是在家主的麾下不吃不喝铲五十年的猫屎,也不过这些积蓄了。 “请前辈收好。”开阳揍了蠢弟弟的脑袋一下,看着对方幼犬一般的眼神,又揉了揉。 瑶光吸了吸鼻子,殷切叮嘱道:“那——那你得记得来接我,带我回白鹭洲,三个月,我肯定玩累了。你要是将我抛了,就是对不起爹娘。” “好,肯定来。” “一定要找回《正阳剑谱》,千万别落在李家人手上,我才不要李水儿做嫂子,她是个母老虎。” “”这小子管的有些多吧。开阳又揉了一把弟弟的狗头,无奈至极。 “前辈。后会有期。” 开阳使了云梯纵,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瑶光扭捏地拉了拉沈渊的袖子,“明玄前辈”暗十七噗的吐出一口茶水来。 “小孩,别这么叫。”沈大人的字乃陛下亲赐,姓沈的多,但能叫“沈明玄”的只有这一个。小孩既然要跟着,便要将暗中逼近朱郡守的沈大人的身份掩好不是? “哦”瑶光有些失落道,“沈前辈。 长乐宫。 殿顶的夜明珠发出柔和明亮的光芒,贞妃端坐在水晶镜前,任由婢子为她梳妆打扮。 “娘子,要不要戴这一支荷叶滴翠步摇?再在发间埋些小明珠,绝对清雅好看。” “娘子,这次便用些海棠胭脂吧,看起来气色好。”贞妃今日刚犯了一次病,病容还堆积在眉眼深处,镜中的女子容颜苍白缥缈,好像随时可以羽化登仙。 贞妃依旧端坐,只瞧静静着镜中的美人,未说好亦或是不好。 妆未成,人已至。 “陛下!”女子一扫眉目间的清寒之意,露出了小女儿家的欢欣神色,她提了裙角跑过去,清冷精致的五官也显出别样的娇美,“您来看我了。” 她极力庄重地行了个礼,又被对方有力的手扶住。 “你在病中,不必拘泥这些礼节——可好些了?” “老毛病,且已经好了。”实际上她仍有些心口疼,可那又如何呢,她不想失去同这人相处的时间。 他们互相陪伴了那么多年,直到有了月嫔入宫,她才恍然发现这个世间第一尊贵的男子不是她独有的。 通晓她心意的女官已经上前摆好了棋盘,便同所有的宫人一起退了出去。 “陛下,我们来围棋。”她执了琉璃做的棋子,先行了一步。 可皇帝却没有动作。 “陛下?”她握紧了手中棋子,笑道,“我的棋艺难道入不了陛下的眼吗?” 她可比沈渊的段位高多了,陛下的棋,唯有到一定境界才能见出玄妙之处。 皇帝倚在交椅上,他及下朝便取了冠冕,又除了朝服,眼下只是最普通舒适的穿戴,家常的沉紫色外衫,却不能将他的威仪减损一分一毫。 皇帝垂下深紫色的凤目,夜明珠的柔光衬的他别样温柔,“琳琅,你可怨我?” 贞妃便知道他为何而来了。“我怎么会怨陛下”她微微仰起头,是一如往昔的仰望和憧憬的姿态,只是眼底泊着一点微微的水光,“得遇陛下,是琳琅一生之幸。” “月嫔出身不高,宫中也没什么人,就不要太过苛责她。”皇帝落了一子。 “是。”贞妃觉得冷意从指尖的琉璃棋子上涌上来,脑海中尽是月嫔端美秀丽的面容。 到底,还是有一点点不甘心啊。 “凤印还是交由你掌管,月嫔也无需在一旁协理了。”皇帝说完,她又紧接着落下一子,心中稍定。 皇帝慢慢落下一子。 棋盘上的白子早已方寸大乱,他只将手中的黑子落在一个边角处,似乎并不在乎输赢如何。 “顾家毕竟是你的母族,不要过了。”女子的身子紧绷起来,轻轻的喘息了两下。面上却更加温柔地笑起来。 “琳琅记住了。” 皇帝同她闲谈了几句,未至就寝时便走了。贞妃被拥着卸妆梳洗时,清莹的眼泪猛地涌出来,将面上薄薄的胭脂色晕开,显得狼狈又可怜。 “我的娘娘诶”这次说话的是她从家中带来的老嬷嬷,用一只红润的胖手小心的替她擦掉颊上泪痕,“您这样是不行的。顾家哪里不盼着娘娘好,早日生下皇子呢?——新人总是有的,如今有了一个月嫔,日后还有楼然c南疆各国来的公主,这宫中就是这般,几年一选,渐渐就填满了人。娘娘出身高贵,陛下也看重,让娘娘理事,但毕竟”毕竟不是入住中宫的正头大妇,虽掌着凤印,也只是妃位罢了。 这长乐宫再如何热闹,也盖不过现今空置的昭阳宫。 嬷嬷压低了声音,“娘娘可不能舍了娘家的助力啊。顾家和娘娘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老祖宗除了大将军,惦念最多的便是您了!” 贞妃猛然将水晶镜摔了下去,尖声喝道:“滚!!”她痛苦地捂住心口,软在软榻上喘息不已。 那搬弄口舌的嬷嬷很快便被拉扯了下去,女官青书喂她药丸,又送水拍背,拿绢帕为她拭面。 “不要不要让陛下知道我的毛病又犯了”贞妃嘶哑道,只觉得心口撕裂的痛楚和恨意,她艰难地呼吸着,突然又伸出手。 “娘子,可需要什么东西?” “取纸笔来,我要向北疆去信。”她顾琳琅生来便孑然一身,遭人厌弃,唯一的一点温暖所在除了陛下,只余她这个堂哥哥了。 顾家仰仗的,不就是她与堂哥? 她不会令陛下失望的。 沈渊在暗十七的协助下将规模不小的菩提寺上上下下翻找一番,却再也无所收获。 “含章,你继续在此处监守。” 暗十七需得回京复命,还要将那铁人分毫不差的运回去,比沈渊走的还要早。临走前他特意拿了遇水腥红的血乌贼作弄了一番地库,伪造了杀人夺宝的场面。 这嘴贱的家伙在作怪方面,可以说是心思缜密的很。 “不久之后寺内就应知晓地库之事,你要详细记录他们如何反应。” “是!”沈渊看了看白杨般挺拔可靠的含章,又瞥了一眼那边不成样子的鸿鸣,脸色十分不好的出了寺。 鸿鸣却走上去打招呼:“小豆子,你有钱吧。” “我是含章。”含章握紧了手中的扫把,冷着脸,只想将他扫地出门。 “你不是以前叫豆子?” “你还叫狗蛋儿。”面冷心冷的含章终于忍不住回他一句,换来对方开开心心的回答,“你果然记得哥哥我,不过哥的原名是‘狗儿’——哦,狗儿哥哥问你,你有钱吗?” 含章不堪其扰,狠狠甩出一只荷包砸他,鸿鸣捡起来道了谢,慢悠悠的出去了。 “真是一条癞皮狗。”含章看着他喜不自胜的身影,心中怒然骂道。 瑶光(洒泪):大哥,你快走——————不!大哥你别走,你快回来,想你嘤嘤。 鸿鸣:真是小孩儿多作怪。 瑶光(羞恼):闭嘴,狗子。 含章(冷冷):这位的尊名是狗儿。记住了,小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二 滚刀烂肉 “那么,前辈,下面我们去哪里啊?”瑶光辞别了自家兄长,此时无拘无束,简直快活成了一只小鸟。 “去朱府。” 瑶光正翻看着州志,闻言啊呜一口咬了一颗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含混着问道,“是霞州朱家还是州郡府?” “去见朱长哉。” “哦。”是去见霞州郡守啊,瑶光有些好奇前辈的身份,却识趣地闭口不问。 朱长哉这个即将见沈渊的人绝对比沈渊紧张,连着晚饭朝饭都没用,最宠爱的胡姨娘都劝不动他。 “是沈明玄啊是沈明玄。”他长叹一声,觉得这事必然不能善了。 当年他怎么就瞎了眼失了心,怠慢了圣上呢?虽然圣上登基后依旧指他做霞州郡守,历年考核也没见到什么故意责难,但放在他身边的龙鳞卫多的令人发毛,容家更是借势挤兑的他本家在霞州抬不起头来。 但又能如何,容家出了一位太后,成了皇亲国戚,又封了破例一位异姓乡君,俨然简在帝心的模样,而他朱家又得罪狠了圣上。 他只得多方周旋,战战兢兢的理事,只巴望着圣上忘了他这号人物。 沈渊是谁?当然不是当年那个即便不甘却不敢反驳的漂亮孩童了,要知道沈渊的性子向来都说不上好,他便是想要客套都要斟酌一二,说不得会被当场掀了脸皮。 “老爷,您便用一些吧,这是妾亲手炖的,您这般妾身看的心里疼啊老爷”朱长哉一把推开蛇一般媚缠上来的胡姨娘,怒叱道,“婆娘家少来生事。”先帝好美色,今上却并非如此,沈渊更是到如今未有一妻一妾。 若是沈渊觉得扎眼起来,参他一个荒淫无度治家不严,他找谁评理去? “那个朱郡守是怎样的人?”瑶光一路做着尾巴,很想同沈渊亲近。 他倒是有些小小的狡猾,给自己的好奇找了个还算立得住脚的理由,“我和仆从可都要见前辈的态度行事,不能误了您的事。” 鸿鸣笑着插嘴:“人如其姓。”只是这朱郡守虽然相貌欠奉些,却有一身的滚刀肉。 “还有,仆从是有名字的,你唤我一声‘鸿鸣大哥’也使得。”他说的端庄,令瑶光翻了个白眼儿。 沈渊横了鸿鸣一眼,对瑶光正色道:“朱家是霞州一霸,我们正是来此处查明一桩或许与朱家有所牵扯的案件。” 即使容家顺势而起,陛下多方削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家仍旧是霞州的地头蛇。 倘若真有胆量做下那等事,合力粉饰太平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朱长哉的郡守之位虽然坐的胆战心惊,到底还是坐在上面握有实权,能与朱家守望相助。 至于陛下为何没有罢了朱长哉,自然是考虑到霞州势力的相互牵制 他心中忽微微一动,突然想到了昨日被他毁去的签子,漆黑的签文如同一道蛇信,让他自指尖冷到心底。 不。不会。他按住有些失序的心情,让瑶光自己去领会他的意思。 “好哒,前辈既然不方便,便端起架子来,我和鸿鸣哥就任性一点帮您打探。”瑶光马上明白了自己的任务,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娇蛮妄为的纨绔小郎君了:他是自小在锦绣堆里养大的,只是被他严格古板的大哥教导着要明义知礼,真真烦死个人——如今有了借口,他便要放肆胡为一把! 沈渊并未反驳他,鸿鸣只好也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如何拳打郡守府c脚踢落霞都的“纨绔计划”。 三人正大光明地向位于落霞都正中的州郡府行去,而朱郡守早已开了州府正门迎接他们。 “沈大人——”他圆胖的身材一叹三抖,好生滑稽,险些逗笑了一旁板着小脸做倨傲状的瑶光。 “朱郡守倒像是苍老了许多。”沈渊行了半礼,打量这看来没有睡好c比他更憔悴的朱胖子。 “岁月如刀啊还是沈大人,风姿更甚当年。”朱长哉似是听不见沈渊话中的嘲讽之意,赞美的真心实意。 “这次沈大人来,是为何事?”朱长哉先示了好,也示了弱,“可是因为我那侄儿?他年轻气盛,未免行事莽撞了些,入京这般久也没个消息,让我们都担忧得很啊。” “沈某倒未曾听说过还有一个朱姓的同僚。”假笑沈渊也不是不会,他生的一副世间罕有的好皮囊,故而即便只是微微勾了眼睛,也令人移不开视线,“大人当真是在说笑了。” 朱长哉心头微惊,知道是生了什么变故了,“我那侄儿可是得了探花郎” 沈渊只是笑而不语,眼神分明带着些奚落。 朱长哉尴尬不已,只得咬紧了牙关收了闲谈,面色如常的请他们入府。 “这位小郎君当真是少年美质,日后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娘。”朱长哉的师爷姚黍在一旁打圆场,只是他心中敲着小鼓,并不能确定这少年和沈渊的关系,“敢问沈大人,这位小郎君是——” 姚黍细长身材,总眯着眼睛,不太像老鼠倒像个给耗子拜年的黄鼠狼。 沈渊不接他的话,反倒是被夸奖了的摇光很是喜滋滋。 “这是当然。”瑶光脑袋一昂,得意道,“也不看看我娘亲是谁。”他娘亲未出阁前可是公认的江湖第一美人,他和大哥都在“江湖才俊榜”上有名有号。 朱长哉听他这般开怀又自夸,毫不避讳地提及母亲,心中一惊。 莫非——莫非是沈明玄的——可沈渊并未婚娶。 沈渊就是不接话,看起来颇有兴致的环视院落。 瑶光还不知道他一番话就搅乱了二人的心神,鸿鸣在一边低头行路,嘴角微抽。 为何他就这般没有存在感(因为你是仆从喂) 霞州郡守府在曜帝时便由工部起建,面积和格局自然是按规制来的,朱长哉也没有胆量公然逾制。 这老院子瞧上去还算素净,垂花门后面便是女眷的居所,沈渊等人不方便进。这般看着,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昔年阮c罗两家为虎作伥,因谋逆而获罪。 那时沈渊作为督官,亲眼见过罗家的府库。罗家也算是绵延了近百年的簪缨世家,积累下的底蕴也不过是同菩提寺的地底宝库不相上下而已。 若朱家同菩提寺勾结,那宝库倾到郡守府来,单凭朱长哉和朱家可是没有法子花用完的。 沈渊缄默而行,走在这一别多年的石板路上,慢慢想起一遭他不愿意回忆的旧事来:自曜帝设了州郡制来,多从各州挑选身世清白c品貌端丽的适龄女子供妃。虽说不拘家世,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州中选妃演变成了州中大家族相互博弈的缩影。而霞州的豪族便是朱家和容家,两家精心培养的小姐都入了宫,朱家小姐先有了二皇子,容家小姐几年后才得了陛下。 那时元后还在,容妃的性子和顺温良,比起性情张扬的朱贵妃更得元后喜欢。 元后去后,容妃便成了先帝的继后。 只是宫中向来都是吃人的地方,陛下遭先帝厌弃,又受言官攻讦,容皇后也遭到冷遇。 那时最为风光的便是朱贵妃的二皇子。也是他亲入寒鸾寺,告诉了陛下那场大火,给陛下留下了至今无法愈合的心病。 陛下被迁到霞州,艰难无比地做肃王的时候,冒头挑衅的便是这朱长哉。朱长哉身后站的是风光无两的朱家,也是踌躇满志的二皇子。 只是,即便千难万险,最后接过宝印的可不是二皇子——那个被卷入“墟”中,连骨头都烂没了的“忠王”——所以即便是龟缩在霞州,他朱家也必须将头继续缩下去! 沈渊将冰冷的手指放在嘴唇上,牵出一抹动人心弦的冷笑来:给朱家胆量的,莫非是忠王的鬼魂吗? 朱长哉拿了妾室蝶儿给绣的福字纹帕子好一顿擦自己的额头,磨得那处油光锃亮。 嗬,当真了不得! 他的六七个妾室都听过沈渊这玉面阎王的名号,都拿帕子半掩着面貌挤在藤萝后面相看。 连带着他那小闺女,袜小鞋弓也要赶将出来,都让她娘教坏了,真是丢人至极。 朱长哉正气恼着,这厢沈渊已经凉凉开口。 “朱大人好艳福。”沈渊似笑非笑,神情难辨。 朱长哉抖了抖身子,知道掩不过去,只得腆着脸道,“这——朱某许是前世修了福缘。”他当真不要了脸面,沈渊也奈何不了他。 何况这些女人还真是自愿的。 “我瞧着大人的艳福们在这府中生活的都很舒心。” “这是自然,郡守府历久弥坚,又有圣上体恤,每两年都有工部派人来审理修缮。”面对毫无贵族自矜的沈渊,朱长哉应对的很是小心,凡事都赞美到当今圣上身上,任谁也挑不出差错来。 “这位是女公子?”沈渊看了一眼那小小女娘,真是万幸,这小女娘长得不肖父,一双杏仁眼秋水瞳,懵懵懂懂的乖巧相貌。 “是小女,山野里的毛丫头,没规矩。带她回去!”沈渊见那女童依依不舍地被拉走,才慢悠悠的开口:“令爱若是山野村妇,京中的贵女也就是如此了。” 沈渊说的可是真话,京中的贵女向来狂放不羁c群魔乱舞,这般乖巧的倒是少数。 朱长哉的心中“咯噔”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三 慢声细语 朱长哉心中警铃大作,心律失齐,心道这你来我往的扯皮,怎么就拉扯到了他闺女身上? 沈渊还未婚娶,莫不是——莫不是 沈渊是个二十四五的老光棍儿,他闺女才十一岁,真真是个禽兽! 他正以一种隐约的c恶狠狠的眼光打量着沈渊白玉雕就般的清冷面容,便听到幽幽一句—— “毕竟朱家也是险些出了一位皇后的清贵门庭,对女儿的规矩如何能不好。” 朱长哉的一口气还没送下去,便倒上来,整个人险些厥回去。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们朱家往日那般行事,沈渊焉能不记恨? 可这种恨意同他大姐除掉容皇后的恨又如何能相提并论!他宁愿圣上记得是他朱家乖张跋扈,也万不愿勾起那段似乎已经被尘封了的旧事。 可说到底,丧母之痛,如何能忘。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朱长哉两股战战,连道不敢不敢。 “唔,我见大人家的几位都满头珠翠,遍身绮罗,连今年新上的含香翡翠步摇也一人有一只,不知大人的俸禄可够供养?”沈渊却不再步步紧逼,反而换了闲问的语气。 瑶光张大嘴,也不知道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经手采买的前辈如何能准确辨认出这些时兴首饰的。 “沈大人言重!下官怎敢——”即便前一刻心神巨震,瞬间明白他弦外之音的朱郡守依旧表现出了官场沉浮几十年的素养,他极快地镇定下来,缓声道,“下官的俸禄自然不够,只是有幸有个善于经营的贤妻。好在神灵庇佑,近几年风调雨顺,田庄和夫人的陪嫁铺子的收益都好;那些不好的时候,只是勉强饱腹罢了。” “哦?”沈渊似笑非笑,“朱大人何必紧张,陛下并未禁止官员拥有部分私产。”何况是官员夫人的嫁妆,“尊夫人不愧是钱家出的女儿,果然不凡。” 朱长哉的正妻是赫赫有名的钱家女。如今钱家做着市舶皇商的领头人,钱家的女儿都是经商的好手。 钱家格外看重自家女儿,只是这朱钱氏同朱长哉结发二十余载,又有所养育——如若不是因此,以商人逐利又护短的性格,早就解了这两姓姻缘了。 “只是我听大人说了数次神灵之事,原来朱大人也信鬼神吗?” 钱。神。 朱长哉深吸了一口气,秋中寒气泊泊,他被接连的惊吓冲撞的疲惫僵硬的头脑突然将沈渊的问话串联了起来,打通了关节所在—— 沈渊所来并非是为了旧事重提,而是许是入了州就见过的菩提寺。 他默然不语的几息之间,沈渊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朱长哉和他的师爷亦是心腹身上缠绕的气,渐渐萎靡下来,变成了灰白色。但这主从二人虽因此心魂震动,却闭口不言。 沈渊召了鸿鸣过来,姚黍也极有眼色的搀扶住自家上峰。 瑶光还忍不住瞥那道垂花门,那些漂亮的小妇人们大抵是觉得气氛不对,便都散去了。只留一个姿容艳丽的似乎很有胆量,临走前还闲闲向瑶光抛了个媚眼儿。 “啊呀!”瑶光这次便不是装的了,是当真被这眼钩子吓到了。鸿鸣便板着脸上报:“家主,小少爷乏了。” “沈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修整一二。”朱长哉忙道,又在心底想这小少年的身份,似是沈渊的外甥,但沈渊的外甥实在是多,也没有哪个是这般亲近的。 沈渊看他一眼,许久才浮出一个幽微笑意,“也好。” 沈渊受命来霞州探查,理应避嫌宿逆旅。只是当下情况复杂,又少不得要与这胖狗官“秉烛夜游”。 在正事面前,私人恩怨也不必斤斤计较了。沈渊靠在榻上,仔细回想梳拢着一路的见闻,忽然门轻轻响动了一声。 他已经除了外袍,散了发,当下瞳孔一缩,将床帐扯下潦草披上,琉璃香木制的帐坠子已然飞了过去。 鸿鸣避开了这没有太大杀意的一击,却被头顶擎着的略热的水浇了半个身子。他闷哼了一声,将盛满热水的巨大木桶放下,眉眼神色间带着些邀功的意味:“我去讨了新的浴桶,水也是盯着烧的,温度刚好。” 他说完便垂着眼伫立在那处,灯火下睫毛很长,竟显出几分温柔,令沈渊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心里微微一窒。 果然,还是有些像。 沈府的当家人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女,鸿鸣应并非不知道。 此时他将清香柔软的干帕搭在桶壁上,确保新浴桶的边沿绝不会刺伤皮肤,才解开了衣领上的一枚盘扣,俨然要服侍沈渊洗浴,只待沈渊入内的样子。 “滚出去。”沈渊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鸿鸣滚了,干脆利落,沈渊看他的背影,不用猜也知道那张脸上的委屈。 他是要教养可用的恶犬的,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出来一只惯会厚着脸皮做些逢迎小事的奶狗。他盯了那袅袅水汽一会儿,才舒畅至极的享用了这热汤。 热浴带来的热度很快便散去,沈渊微微阖了眼,舒展微僵的手指。 自从京城行来,他似乎一夜也未睡好。 霞州较紫州位置偏南,冬日却一样寒冷。沈渊静卧了一会儿,不得不运起内力取暖。 有人正向此处而来。 步法还算有章法,内息稳健,但呼吸不够轻盈。 果然是鸿鸣。他扣了扣门,轻声细语,“家主?”门内没有回音,但鸿鸣知道他还醒着。 入了门,鸿鸣才发现这人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却穿戴严整,连腰带都扣得一丝不苟。 鸿鸣小心的察言观色,将自己在成衣铺捎带的小暖丸奉上,里面竟然还燃了几颗花样香团,芳香浅浅,很是可人。 沈渊从他手中接过有些烫的暖丸,鸿鸣觉得那触到他掌心的指尖像是一段寒玉般脆弱又冰冷,不由得将那不够精致的暖丸向上托了托。 “是属下思虑不周,本应早些奉给家主。”他愧疚不已。 “你有心了。” “属下这便去再要些暖炉”朱府女眷众多,想来这些当季的供物都是早早备下的。 “不必。”沈渊从博古架上取了一卷竹简翻看。 他想到紫州的人家,这等时节应该已经燃起了暖香。而沈府更早一些就会烧炭,用的是最为上乘的银霜炭。 陛下心存愧疚,每季都会拨下足量的炭火与毛料供例。 冬日的他,当真慵懒的展不开身体。他在掌心中团着开始发烫的暖丸,温暖从渐渐游走到各处,令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沈渊随手将暖丸放入薄毯之中,触手的暖与柔让他想到那姚千山数年如一日的唱念做打,想让他娶一位沈夫人入门。 女人 一个轻柔的女声突然震响。 谁?!沈渊下意识的环顾左右,直到意识到这是他脑内自发响起的声音,又从微惊中迅速镇定下来。 眼前依旧是原先的屋设摆件,依旧是正在铺被子的鸿鸣。 “家主,这样睡比较暖和。”鸿鸣将被子折成一个袋子般的形状,踌躇了一下,“若您不嫌弃,我的被子”沈渊坐在榻上默然不语,虽然只有一声,但他绝不会听错。 那是谁? 大姐姐?天心夫人? 不。不是大姐姐的声音。他也从未同天心夫人有过那般亲密无间的对话。 当年天心夫人与老侯爷同住在晖草堂,这本不合规矩。但她安静得像是一颗缓缓凋零的花树,又似乎是透明的一般,从未出现在姐姐们的口中:天心夫人虽说是父亲的妻子,但毕竟是比姐姐们大不了多少的继母。 陪沈渊玩耍的是阮钧和还未出阁的三姐,与天心夫人相隔了整个侯府的沈渊,虽然是她名义上的儿子,也只能同这世间其他孩子一般,猜测着她的容貌与温柔。 “家主?”鸿鸣探了探被窝,已经热了起来。而男人却依旧塑像般凝在那里,黑眸中闪动着他从未见过的迷茫,又很快变作常有的幽深。 鸿鸣小心地将门阖上,听得里面铿然落锁的声音,才向在小跨院另一侧的房舍走去。 瑶光的房同沈渊的挨着,此时已经熄了灯。他走得很慢,漫天星光都陈铺于他肩上。 沈渊倚在迎枕上,苍冷的星子从窗棂顶泄了进来,伴着泠泠月色。 他再也无寐,只是望着帐顶等待着。 许久他听到翅膀的拍打声,窗户被一只脚爪拉开,又被一只手拉住,原来这只鹞子还带了一个人来。 那人屈起手指做了“九”的手势,将信筒和另一份看起来颇沉的东西一并投进来,便同鹞子一道离开了。 是在此地监视朱长哉的暗九。 沈渊第一次没有迅速打开火漆,解读紫州来的消息,只是眯着眼睛遥望着皎皎月盘。 但无论如何默想,那女声并未再次响起,似乎当真是他的一场错觉,或是极短的梦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四 风云变幻 娘? 他也是有娘的沈渊将手虚拢在双眼之上,似乎想要透过漫长的时光,见到那个不知名的女子。 是不是她给了他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还会温柔至极地叫他“渊儿”? 若她当真在乎他,又为何将他遗弃在抱生堂中,就此再也无迹可寻? 沈渊在被铺中蜷了一会儿,才拆了竹筒取出情报。 积香寺。曲檀寺。菩提寺。伽蓝寺无声无息,竟然涌出了这般多的大寺,且各州都未详实地递出消息到底是自认为仍有把握管制还是故意欺瞒不报?无怪乎陛下这般心急。 沈渊将用暗语写下的信封入筒内,又提了一次那古怪少女的机巧羽翼,他总有些预感,那羽翼同菩提地地库中的铁人必然有所关联。 只是从瑶光和开阳那里得到的资讯太少,而茫茫人海中也难以找寻这样一个女娘。 此处没有他惯用的鹅毛笔,沈渊写了一会儿,墨乌贼汁便有些冷硬干涩,连着笔至他手肘一侧都僵冷起来,几乎失去感知。 以一枚火漆印封好密信,沈渊才小心地打开那个包裹。 里面是一枚枚精致小巧的香木球,正是十分耐燃的炽黎木,大小恰好可以嵌在通行规制的暖丸之中。 炽黎在这个时令很是难得,想来是陛下安排暗九给他的。 沈渊抚摸了一下经过特殊处理的木球,触手光滑,手指上只留了一点香气。还未燃起,便让他不再觉得冷了。 令沈渊惊异的是,除了这包炭,包裹里还另有一封信。信纸入手极为厚重,沈渊花了大力气才将里面真正的内容显出来。 其实这封密信上只有一句话罢了。 他反复读过这句话,掌灯烧毁了纸张,在月色与灯火下思量了许久才十分谨慎的提笔。 当今圣上二十又七,即位七年未有子嗣。国不可无延,故欲择宗室中适龄孩童为嗣子,抱于膝下亲自教养,当是为皇孙。 竹横江接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一个烟花在脑海内炸响,炸得他头脑昏昏,张口结舌,可偏生身体还保持着练拳法的动作僵立着,似是风中一只冲冠怒目的斗鸡。 “啥啥啥哈?!”什么?皇皇孙? “陛下的意思,应广而告之。”暂代沈渊职责的巡城都督路今白,冷着面撂下这句话和一枚令牌,旋身便走。 竹横江拿起那令牌满面纠结。这立皇孙的事儿,怎么能像娘娘们喜欢哪种丝绸织料,什么花型的花钿,什么样的妆样之类的红粉消息一般轻巧处理啊! 且不说这次知会他的是路今白而不是以往的黄门侍郎,他家陛下当真会向他委以重任——他按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口,随手接过茶杯牛饮了一大口茶水,才发现清茶中腌了他最爱的酸甜梅子果,而前来送茶的人正是他的姨娘。 现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称呼她一声娘了。 “娘,此处风寒,您怎的来了?怎么出门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斤两几何,但在自己的娘面前一直是个顶天立地有作为的儿郎,一惊一乍之下不免落了一头的汗。 墨氏笑吟吟的,拿了绢子为他擦汗,仍能看得出年轻时风姿的脸上显出些庄重来,“鹤儿,听说从霞州哪儿来了一部自动偶人?” “娘——您提这个做什么,您当初就是因为”何况这稀奇东西又来自于霞州。 墨氏叹道,“你这孩子,以往的事休要再提。如今你连姓氏都改了,都已经过去了。”她这般说着,仍有些悲苦堆上了眼角,“我已听说了,几个仵作都验过,工部相干的大人也还未探明出一个所以然来。” 她抿了抿唇,眼眸似是穿越了光阴抓到了什么一般,竟染上了一层骄傲的笑意“许是他们也未曾见过这般精巧的偶人吧。” 竹横江蓦然想起他与他娘第一次见面。那时他被引到一宅结满绿荫的小院中,穿着细麻衣打磨木料的女子还十分年轻貌美,急急地过来抱他。 小院里没有太多的侍女,却有两个精巧绝伦的木头小人坐着轮子,一路捧着点心盘过来,招待他享用并不十分可口的糕点。 想到那两个小人纤细的肢体和大大的碗碟相映成趣的情景,竹横江也不禁笑了:“是,说起来,当年娘房里的那个偶人才是最为细致的。” 据说是他未曾蒙面的外公赠给娘的嫁妆。 墨氏笑道:“以后你成了家,娘也送你和你的娘子一对小人,你倒是不知道这小人儿成婚时的妙用” “娘!”竹横江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儿这般好,便是尚公主也是足够的。” 竹横江慌忙掩住了她的嘴,这可当真是太过大胆的话,若被有心人听去还得了?他娘总以为他是探花郎,便要尚个娇蛮公主回来(且不说沧澜的公主是多么稀有又尊贵)——这不是杂志话本子看多了是什么? 真真是害人不浅! 沈渊的耐心很好,尤其是在发现事实并未有那文章中说的那般骇人之后。 三人继续待在郡守府,白日便带着朱长哉配给的护卫三两只去周遭酒楼听书喝茶,或是围观一下偶有的案审,甚至还去菩提寺礼了一次佛:日子瞧上去快活的很。 “啊。好无聊”瑶光扫荡了一圈霞州夜市的小吃,手里拿着袖子里揣着,嘴里还咯吱咯吱的嚼着油豆腐,一边长吁短叹,“前辈,我还以为我们会和那位斗智斗勇——结果日日都能睡到寅时,真是好懈怠啊。” 就连他在山上对着老头儿时,都还有个松鼠山猫师弟师妹之类的摔打摔打,如今连骨头都放养的懒散了许多。 听得他抱怨连连,沈渊面无表情,鸿鸣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只有这个小鬼能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他与家主那一日不是极早便出了门?只有需要的时候才将这小懒货强拉起来,这小鬼还好生不乐意。 当真矫情到酸牙。 “菩提寺一切如常,两名记名弟子失踪,连丝涟漪也未泛起来。”鸿鸣替沈渊倒了一盏酒酿暖胃,听着他说着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这次他们直接以香客的身份进了菩提寺,寺里依旧是晨钟暮鼓,焚香袅袅,信徒香客络绎不绝。 依含章的情报所言,老住持自建起这座大寺后便不再露面,只在自己的禅房中清修。 掌管菩提寺的实则是戒字一辈中最得意的戒嗔。 陛下轻轻拿起c略作警告后,菩提寺将寺下的几条矿脉都申明上交朝廷,换得轻轻放下。 寺院底下的矿藏已经载录入案,香火供奉取五成入国库,三成襄助贫民,剩下的用于维持平日运作——可以说菩提寺被狠狠剐了一层油脂。 而那无尘方丈接受了去紫州论法的邀请。只是无尘还有一场重要的祈雨要做,此事只能暂缓一二。 而陛下,自然也是十分大度的接受了他的拖延。 陛下是要招安?那极年轻的方丈是要寻求朝廷的庇护?可说不准。 沈渊喝了一口甜酒酿,胃里有热气涌上来。 这件事菩提寺做的极漂亮,即便是因施压而割舍了部分利益,在信徒心中也是一种主动为善的形象。 倘若不是陛下执政以来体恤民情,轻徭薄役,修生养息,又向来注意掌控舆论,怕是暗暗埋下了百姓的积怨之心。 何况还有香灰。只要有神乎其神的香灰,菩提寺便几乎立于不败之地。沈渊不禁隔着荷囊捏了捏那块骨段,竟还觉得有些发烫。 令他最为警惕的是,那些散落的骨渣都自发吸附在了断骨之上,若非他事先牢记了断茬处的形状,恐怕难以发现这种异变。 这种怪异现象令他不得不将“麒麟骨”放在身边监视,但上面始终笼罩着温和璀璨的淡金色光芒,看起来十分无害。 不过,这至少证明香灰中混杂的骨渣的确与断骨是同一物。 至于香灰,暗十七也带回去一包。想来不久后就可以验明能“起死回生”的,是否是掺在其中的骨渣。 骨殖。铁翼。偶人。还有惊魂症和死而不僵的朱家霞州这片土地上当真热闹。 霞州豪族之中,菩提寺的流言只行了半天,便被一个令他们措手不及的巨大消息击溃:皇孙!真正有继承权,将被圣上抚育在膝下的皇孙!他们已无暇顾及为何选的是“皇孙”,反应也不尽相同。 朱长哉瘫软在椅子上,心口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而千里之外的紫州,文仁帝摆驾天坛行昭天礼的同日,疏远母族多年的贞妃顾氏,省亲将军府。 墨氏:“儿砸你不知道,这偶人成亲时可是有大用处的,呵呵” 竹横江(七岁,眼神闪亮):昂? 墨氏(掩口偷笑):自然是你长大了才知道若是你成亲了,娘送你一整套,什么样子的都有。 竹横江(二十二岁,羞愤不已):娘!求您别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五 贞妃省亲 因着贞妃突然有意临驾,迎接鸾舆的置办显出了几分慌促。 为了接迎皇妃,整个顾府彻夜未眠,忙着修葺整饰,力求能做到《石头记》中所载的“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注1]”的热闹排场。 贞妃省亲时虽是青天白日,仍有彩灯沿路而铺,直入顾府正门。 顾府府匾旁齐挂着一方灯匾,写着“体仁沐德”四字,用来昭示皇恩浩荡。 仪仗的礼乐声声,由远及近。 顾家男丁,凡有爵者都在府门侧垂手恭迎,各内命妇皆按品服大装,聚在一处肃立等待。无论男女都品冠华服,严整有序。 其他未出阁的女眷们站在围幕之后,偶尔有年轻俏丽的女子眉眼闪动,又或频频掩帕,擦拭额上细汗。 但就这样等了跪了许多时侯,依旧未见着贵人下舆。最终还是贞妃的亲祖母,府内的老祖宗拄着杖上前,对着悄无声息的金顶嫩鹅黄绣彩鸾舆哭了一声:“莺莺,我的莺莺啊” 后面的命妇,女眷都跟着她提了帕子拭起泪来。 “祖母。”舆帘终于缓缓掀开,露出一张空灵秀美的面容来。 这日贞妃不是以往月白,天蓝的素净打扮,穿的是极似册封那日的金织鸾鸟吉服,簪着一支五凤五宝簪,广袖招招摇摇,似是要冯虚御风,向九天青云而去。 那宝簪由五种色宝雕成,虽是镶嵌而成,却因巧手工匠的神技显出浑然一体的样子。五只凤鸟姿态各异,缠绕翻飞,熠熠生辉。 瞧见她这只当得上国之重宝的簪子,顾家还未出嫁的女孩儿们都浮现出了隐晦的羡艳之色。 但即便通身服饰妍丽鲜艳,贞妃顾氏的眉眼依旧清淡如初。 “都是一家子骨肉。无须多礼。”她虚虚扶了一把老太太,她的大伯母和三婶娘知机,左右搀扶起了自己的婆母。 “还请娘娘入府。” 即便隔着屏风,顾琳琅也闻到了大伯父身上那种浓重的丹药味,古怪的气味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莺莺,你在宫中受苦了。”即便对顾琳琅并不顾念顾家的行为不满,顾言面上也和气的很,似是对她在宫中的日子很是关切。 “伯父言重了。入宫侍奉陛下,是本宫,是顾家的福分,不是吗?”贞妃拿了一块沾了茉莉花露的丝帕擦了擦触碰过老太太的手,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香茶。 此刻她的品级可比这几位男性长辈高多了,但叔伯却并未行大礼,当真是不知好歹的。 她握着珐琅小盅,终于吐露了一点他们期盼的消息:“皇孙是陛下亲自选的,没有记在谁的名下。”能选作皇孙的,自然不是强有力的几支近枝血脉。陛下的亲弟弟,现今的鲁王,建王,宁王近几年都零零星星有了世子,陛下的皇位也不会通过抚养世子交予这些弟弟之手。 且鲁王耿直莽撞,建王怯懦避事,宁王为人放浪——都难托大任。 柏皇室子嗣稀薄,毫无倚靠又年幼的宗室子并不多,而一个没有记在妃嫔名下的皇孙,偏偏又在各国公主入沧澜前过继便另有深意了。 那些外藩公主即便入了后宫,也不会诞下真正的继承人,而他顾家,还是同圣上紧紧绑在一起——虽说这个侄女并不令他们放心。 顾海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拨弄茶盏,已然参透了其中圣上的意思。 圣上他只是想让一部分人死心,一部分人安心罢了。 所谓皇孙,只是皇孙,又并非皇太孙,更不是太子。 可莺莺这丫头入宫这般久,却还没能有联系着顾家与皇室血脉的孩子,当真是可惜了 他有心为顾家谋划,但他二哥遗下的这个女儿,可并不完全受他摆布。 “请娘娘宽心,顾家自然是忠于柏家,忠于圣上的。”顾海又恢复了恭敬的态度,举了茶盏敬了贞妃一杯。 顾言有些茫然的看了看他,这个弟弟自小便聪明,若不是有了个争气的儿子,他大房大概也会同当年二房一般。 顾琳琅便举了盏回敬,温声细语道:“大伯父,怎的不见大哥哥回府?本宫可是同他去了信。”顾言听到有大出息的侄女竟主动与自己说话,精神一振。 没错。这顾府已不是神威将军府,是他的好儿子在边关撑起了整个顾家。 连娘娘都更为看重他这一房,娘娘的意思,不就是圣上的意思? 当年玄州之盟也是,圣上看重他家小子啊! 想到儿子那些话里隐约的意思,顾言腰背挺直了些许,心里有些埋怨儿子大了便管不住行踪:既然娘娘已经同他去了信,怎么这时还没回来呢?他那媳妇也是个愚钝的,无论是在娘娘面前还是老太太面前都十分木讷,生生成了妯娌的陪衬,到头来脸面全让三房挣得了! 此时边陲的结盟之势愈发明显,想来这几年都会安定,有副将镇守,那混小子暂且回来一二日,又有何妨? 顾琳琅轻轻点了一句,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不多时,门外候着的婢子进来请安,引了这叔侄三个去主堂吃午后茶点。 顾琳琅乃正二品的妃位,出入至少两个女官c四个宫婢,顾府训练有素的丫头近不了身,只得在几米开外垂手带路。 那两个人精一般的女官似是看不出顾家的尴尬一般,将自家娘娘隔得密不透风。 少食寡言,是大户人家的规矩。顾琳琅方用了一块蝴蝶酥,便有一色深青果子被呈在水晶盘上端上来。 “娘娘,这是樱桃。”婢女坠玉拿银针刺探一番,拱手回报道。 樱桃?樱桃却不生这个颜色。 坐在老太太右手边,一个长相明丽装扮更是明丽的女娘抿唇一笑,声音如鹂鸣深涧般清脆娇美,“大姐姐,这是翡翠樱。” “取冬日花枝最上层的雪水,封在老瓮中,要足足的樱花花苞,配上琥珀蜜水,砂糖,做成淡白色的花酱。再将剖了核的鲜樱桃和春草芷汁一道腌渍,成鲜碧色后再埋入花酱中,待到团栾节便成了翡翠色,尝起来却是樱花的味道。” “只是大姐姐回来,大哥哥也将回来,便不拘于团栾节了。大姐姐能尝上一尝,我们一家满门便是真的团圆了。”她微微笑起来,面容比那还未完成的翡翠樱动人的多。 “你这丫头,尽会讨人开心,不是说这樱桃是要奉给老祖宗的?”顾琳琅看那开口的妇人,是她的三婶娘。 原来这容貌不俗的女娘是已经长大的丽姐儿,三房唯一的嫡女。 “我知道老祖宗疼大姐姐,所以借花献佛,聊表一二心意。”顾琳俪微微仰首,笑容娇俏可人。 好一番天伦和乐的场景,也不知道排演了多久? 顾琳琅心底冷笑。果然看见她的祖母抬手止住了年轻女孩们的玩闹声,她也屏退了女官,静静听她如何说。 “莺莺我知道陛下怜惜顾家,你又是这一代顶顶有福气的孩子,但女人家命苦当年你祖父去的急,宗室里相逼,我便靠着几个孩子和头上的诰命才勉强将顾家立了起来。莺莺,你已经入了宫门,当务之急是得一个同陛下血脉相通的孩子”顾老太太苦口婆心,却见这久未蒙面的孙女依旧不言不语,连表情都毫无动容。 是了。这个孙女,她是亏待了的。 但那时又有什么法子——老二家出了事,她是想替这丫头择一个好人家。 可偏偏又是一个病弱的女娃娃,普通的人家哪里供养得起。 那年罗家又出了事,被许了罗家的萱姐儿作天作地地闹。那是她养在膝下,当做皇子妃培养的孙女儿,是要为她家奔前程的——如何舍得出去?而莺姐儿那时又重病不起,眼看便要不成了,罗家逼得紧,即便罗近松没了,也一定要结上阴亲。 唉她不过c不过是为了顾家女孩儿的名声,也为了顾家的百年基业。 只是谁都料想不到,最后成的是被先帝厌弃的肃王。 维系着他顾家和圣上的也是她这个同她离了心的孙女儿,入宫做了贞妃,又同陛下多年的情分。 若说她不怨,又从不给家中来信,赏赐也见所未见,每月一遭的诏命令更是石沉大海。 顾老太太这一生见过很多娇丽可人的小女娘,善于逢迎的其他后辈也有不少。她的院里从来不缺鲜妍如花朵般的少女,也实在喜欢不起来孤冷的顾琳琅——即便她的相貌最出挑。 自这孩子从王府入宫那时她便打算了,将她养在身边的姐儿送入宫去。莺姐儿身体不好是天生的,其他的姐儿却都是健康又活泼的孩子,人也机灵。若是有姐姐帮扶,以她这些孙女儿的资质和身份,定能入了皇上的眼。 只是连着几次大选,竟都错了过去。 这整整七年,除了一个地位卑微的月嫔,内宫中竟再无谁家女儿进去! 莺姐儿这孩子也是,若是不喜他人,能守望相助的自家姐妹也不考量一二? 老太太有自己的算盘,那些外邦的公主虽说是公主,但万万不能与沧澜的正统闺秀相匹。皇帝不过二十又七,身体康健,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的很。 丽姐儿今年十六,若姐儿也十五了,等不及下一次大选。 只能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趁此送进宫去。 “这是丽姐儿,这是若姐儿。”老太太将两个孙女扳过脸来给她相看,一面笑道,“娘娘走时还都是桌子高的小姑娘,现在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娘了。” “都是我家的好女娘,尤其是丽姐儿,做的一手花馔。” 丽姐儿颇有胆识,仰脸直视这个美得令她心惊,身份尊贵的姐姐。不一会儿她便不由自主的看那流光溢彩的五凤簪,她毫不怀疑若是她戴上,定然会再增三分颜色。 虽说大姐姐领带了京内的妆样潮流,但真正的好东西是不会被那些贱民们所得知的,譬如这只镇库之宝五凤簪。 若她入了宫绮年玉貌的女娘矜持的低下头,可野心和信心还不是她这个年岁可以掩藏住的。 另一个女娘年纪稍小些,是大房的庶女,举止间不甚大方。不过也算是个婉静秀致的小美人。 贞妃也扯了一抹笑,玉手移到发上,直指那五凤簪,引得丽姐儿屏了呼吸。贞妃越过五凤簪,取了两只精巧的花钗下来,赠与两位妹妹。 晚景很快升了起来,沿路的彩灯绚烂,装点的青石大道一派辉煌。 坐在舆车上返宫的贞妃倚在缀满皮毛的迎枕上,拿了沾了清水的丝帕又擦了擦碰过老太太的手。 “老狐狸。” 她念了一句,犹不解气。 “老狐狸,小狐狸,真是一窝狐狸。” 但若是能帮到陛下安抚这些狐狸,也不枉她忍受了这般久。 “瞧那样子,哪里配得上陛下。”她念到这里,忽又微微的笑了,摘了发髻上的宝簪,端详着那翱翔五凤:赤者朱雀,青者鸾,黄者鹓鶵,紫者鸑鷟,白者鸿鹄,是应交给陛下妻子的镇库珍宝。贞妃恍然笑道:“好些收着,这东西本宫可受用不得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六 故人旧影 倾泻如瀑的浓艳的紫色藤萝,自断瓦残垣处攀进窄院。女人们在花架下绣着花,时而絮絮低语,暑气暄热浮躁,是历年来他最难耐的时节,寂静的院中突然惊起一声清脆的童音。 一个软软小小的身影扑将过来,小手小脚都沾了泥土,那手中还攥着一只黑色的蠕虫。 有着碧绿眼瞳的孩子咧开嘴灿然大笑起来,虎牙尖尖,眼角的两颗泪痣盈盈,白嫩的脸蛋上也沾染了泥巴,他亲昵地蹭了蹭少年的腰腹,张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有火焰掩住了他尚带稚气的面容—— 皇帝猛然睁开双眼,接踵而至的晕眩让他只能勉强撑起自己。 “陛下?陛下的头疾发作了?可要请太医?”月嫔的声音似是刺破了一层水雾,将多年后的现实清晰的展露在皇帝眼前。 原是他在榻上睡着了,又梦到了他的小九。 帐角上垂着的香球还燃着息神香,他每日都伴着这香入睡,唯独今夜,小九又一次潜入了梦境。 是因为他选中的那个孩子和小九有几分相像,连看向他的眼神都神似的原因吗? 皇帝一阵恍惚,半点都不怕的将手指伸入烛火中,“陛下!”月嫔急道,不顾礼数将烛火打翻,急急查看他的伤势。 皇帝的手指完好如初,连烫红都无一处,他却觉得有刺骨的疼痛从那片皮肤上传了出来。 火伤不了他,却带走了他最为重要之人。 他的小九。那般小的孩子,生长在这华美皇宫中最不详的死地,不会叫父皇,只会叫“皇兄”。 皇兄 哥哥 是他没有保护好小九,让他沦为了斗争的牺牲品。 这孩子短短的一生只在那一方庭院之中,还未见过他统御的各色州郡,未见过这土地的华美与灿烂,还未见过山峦湖泊,甚至未见过真正的飞鸟与游鱼。 那死死拉着他衣袖的小手,含笑仰望他的一双眼睛,总是闲不住跑动的一对脚丫,曾经用最诚挚c最依赖的语调呼唤他的那个小童,化为了一具焦骨,一抔灰烬。 哪怕他此后富有四海c但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唯一眷恋他的人,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明明承诺过,会护他一生安稳! 啪。一滴泪从皇帝的眼角坠落,此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在辉煌的彩绣上泅开水迹。 月嫔屏气凝神,修剪的圆润的指甲捏紧了绣帕。 息神香快要燃尽了,捧着香盒的宫人瑟瑟发抖的跪在殿外,看那轻薄的软烟缠绵着最后的丝缕。 “陛下” 锦瑟阁外的阶前,一个矮小的身影提着宫灯,歪歪扭扭的上了台阶,身后跟着一个不过豆蔻年华的小女官和一个太监。守夜的宫人大惊,“小殿下!” 来人俨然是刚刚册封的小皇孙,此时他竟只穿寝袍,歪歪扭扭穿着一双紫云快靴,一双沾了些泥巴的手亲自打着灯,满脸惊惶,“陛c陛下”他声音小小,细若蚊蚋,满是胆怯和羞涩之意。 惊梦的皇帝已然累极,净了面后在榻上昏沉,额上沁出细微的汗水。 月嫔拿了一柄美人飞天的团扇为他轻轻送风,在夜明珠的影中一瞬不瞬地看他不复安然的面容。 直到一阵清脆的破裂声,惊醒了疲惫的锦瑟阁。 “如何?朱大人还是不肯多说吗?”沈渊慢慢饮着热茶,对面坐着的朱长哉似是苍老了十岁,一双眼睛黯淡的落在气色良好的鸿鸣和喜滋滋吃着腌辣椒的瑶光身上。 瑶光吃了几颗,便将装腌辣椒的袋子退回给鸿鸣,抱怨道:“又是一股子香味。” 瑶光今日穿了一双宝蓝色尖头马靴,麦黄色铺翠松纹小袍,不知哪里扯来的布料,里面还嵌了好些闪亮的金线,像是猛然生出了两条蓝脚的葱油饼,鲜亮夺目的很。 朱长哉张了张嘴,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此时他身边难得没有那个美艳轻浮的小妾,倒是站着姚黍,两人都是皱巴巴的苦相。沈渊歪歪头,张嘴接过鸿鸣递过来一只雪媚娘。“朱大人?沈某这几日倒是记起一件事。” “” “虽说不是我的职责,但我不由得多言两句——椒料和香料的赋税以及产量,似乎同植稻的不尽相同。”沈渊凉凉道。 自新帝登基以来,赖以生存的粮米税收是最低的,牟利最大的香料则极高。 “”朱长哉的脸颊上慢慢留下一道冷汗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侧姚黍。 “不知大人上报时划定的良田其中种的,究竟是什么?” 鸿鸣将袖中藏匿许久的佛手香椽扔到桌上,佛手此时失了水分干萎,散发着一种柑橘独有的香气。 “据说这东西极为罕见,但与菩提寺毗邻的山野上很是不少。只是朱大人未免不够谨慎了些。”连只在暗处的暗九都能轻易得来御供品级的炽黎,他只要抓住机会打探一下州内的香料价格是否走低c供量是否大增,甚至只通过糖糕铺子里竟奢侈的用香料熏染糕点,大致也能猜想一二。 实在是——不太高明。 欣赏了一会儿死胖子的面无人色,沈渊把玩着一柄刺柳叶,一点一点的逼迫着他。 “违背了陛下的信任大人真的,不为自己辩解一二吗?譬如说——大人这般辛苦,是为了南还是北?”沈渊容颜本就脱俗,冰冷的表情让他平添一份鬼魅之色。 霞州已是偏南之地,北面是尚存的三位郡王,南面便是镇南王府。朱长哉瑟缩了一下,像是融化了的猪油一般软在交椅之中。 沈渊哼然冷笑,这些扎根在州上的豪族倒不会蠢到投奔镇南王府,而北面的三王 先帝在子嗣方面,算得上是历任帝王中的佼佼者,足有十个儿子。 现今仍留存的建王行五,鲁王行六,宁王行十,是受尽宠爱的幺子。 鲁王本身便是非帝王之材的直性子,母族又被牵连入谋逆之中,羽翼大伤后在朝上向来不如何发声;建王是宫婢所出,性格卑懦又有口吃的毛病,自小不得先帝宠爱;至于宁王沈渊想到宁王那双肖似芙妃的妩媚眼睛和极度偏斜的性子便头痛。 除了如先帝一般喜好奢华游宴,宁王更兼好南风,府内男宠无数,惹得向来敦厚沉稳c素有贤名的王妃忍不住向贞妃娘娘诉苦:这一点连陛下都觉得棘手,只得下明旨禁止他豢养c强抢民男。 三位王爷的王妃都是圣旨赐婚,除了宁王夫妇,各位王爷和王妃的关系也都算稳固,平日行事也算安分守己。 那么。能说动蛰伏已久的朱家的,到底是韬光养晦的哪一位? “沈明玄。”朱长哉颓然的叹了一口气,盯着自己保养得红润的手。此时这双手抖得厉害,“我会死的。”即便不是他所为,覆巢之下并无完卵,他身负朱家血脉,必然要同这艘大船同时覆灭。 就像阮家和罗家之祸,成年男丁皆斩,妇孺流放,根系无存。而更早之前三江溃堤c青田王造反,顾家虽然当机立断自断臂膀,也大伤元气,不复昔年。 “不会。”沈渊的声音清冷若玉石相击,无端给人信服的力量。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鸿鸣再喂他一块茶点,对方却似是沉浸在这对峙之中,慢手慢脚,令他有些生恼。 朱长哉终于克制住手指的颤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表情并无变化的沈渊,玉石雕作的人隐在一身玄黑色中,似乎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决心。 即便要被斩首的是自己的外甥,即便将逃脱死罪的憎恶已久的仇人。都没有挑起他任何情绪。 这种人,到底有没有心? “不会。”沈渊又重复了一遍,冰冷的黑瞳直视着朱长哉。虽然还是那般肥胖笨重,但他老了。少年时翻越不过的大山,这样狡猾无耻的一个人,向师爷交换眼神时面上满是苍凉,老态尽显。 但若不是鸿鸣辨出了香料,同极有默契地瑶光一唱一和的装疯卖傻,他们抓不住霞州这微妙的端倪。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封引他而来的稿件——究竟是何人所写? 那封投稿的背后之人,或许才是这迷雾中关键的一环。 沈渊等着朱长哉的回答,却许久都没有回音。 正在两人僵持之时,忽听得檐角一阵清越铃声,鸣冤鼓的闷沉声响犹如平地惊雷一般,令朱长哉猛然一震。 “朱大人?”沈渊放下杯盏,指了指檐角的铜铃。 铜铃连接着府外的鼓架,此时铃声声声不绝,显然有人在击鼓,想来外面已然大乱。 这可不是他的安排。 瑶光(吃冻豆腐):“哇!辣椒好辣不要钱吗,怎么忍心放这般多” 瑶光(吃糕点):“呕~~~为什么绿豆糕里是星星香的怪腻味道,我要投诉,投诉!!店家呢?!” 瑶光(买头冠):“你说这檀香头冠只要三百文?我没听错吧,这——是真的嘛?” 沈渊鸿鸣:!突然t√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七 师徒同台 鼓声不绝于耳,几乎要将听者的一颗心都震碎了。 朱长哉仍带着些恍惚的站起来,沈渊迎将鸿鸣的手爪子推开,“大人还是洁身自好些更好,至少不必左右受挟不是吗?” 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声音极轻地在朱长哉的身边掠过。 镇南王府的女细作都敢放在身边宠幸,果然是嫌得命长了。 至少在朱长哉肯完全开口之前,他还需保他这条命。 朱长哉粗粗喘了一口气,慌乱地看了一眼自己用来拭汗的刺绣方巾,干笑了几声,勉强维持着一州郡守的威严走出内室。 鸣鼓喊冤的的确并非一人。入目尽是华发白髯,从褐衣布履到锦帽貂裘皆有。霞州的各位大儒文客齐聚郡守府,可谓是济济一堂。 沈渊心中一跳,僵了一僵后才下阶对着一位著四色葛巾,留一把雪色美髯的胖老头拜道:“师父。” 那胖白老头眉毛一扬,再一瞥,手已经自发下去摸自家的酒壶——这才想起因要上堂,酒壶便随手撂在了家里。 唉呀!啊呀呀老头瞧着这有几分眼熟c俊俏绝顶的后生,没有美酒入口配此时情境,很是丧气。 “当真好俊的小子你是我哪位学生?”他今日便带来四个徒儿,都是年富力强的好儿郎,此时正排着队替他挨板子。 徒儿多好处也多,就是偶尔对不上号儿罢了。 老头儿将这自鸣得意的念头在脑内一过,对眼前的美郎君更是慈眉善目,“乖徒儿啊,你如今年方几何?作何营生?可有婚配?师父近几年也收了几个女娘做女弟子,正是你的小师妹” 他似是没见着沈渊越来越糟的表情一般,一边无视几个同行的眼神做着拉媒说纤的活计,一边苦苦思索这是谁。 做师父的将徒儿给忘了,似乎也是极不体面的事——突然他猛然瞧见对方袖口上露出的一截金属护腕,脑内灵光一闪—— “哈哈!玄儿,多年不见,你如今颇有长进啊。”他蔼然含笑,目光中满是欣慰和感慨。 “师父过誉了,明玄不过是力求不忝列门墙而已。”见他这般辛苦掩饰个中尴尬,沈渊焉能不配合他。 一直做尾巴状的瑶光表情都要掉下来了,前辈的师父,怎么,看起来,比他家的白胡子老头儿还要不靠谱呢? 老头想起了这是他亲爱的“明玄徒儿”,自然也勾连起一段多年往事,“你入门时不过桌子一般高呢你师兄呢?” 沈渊忍不住想要叹气。 彼时他与陛下刚被困居霞州,群狼环伺之中,陛下特意拜师霞州大儒黄守拙学写“百寿图”为先帝祝寿。 至于拜师礼只需替这嗜酒如命的老头儿酿一坛四时酒即可。 于是肃王和他的伴读就戮力同心地炮制一番,献了半坛亲手酿造的“金樽绿蚁酿”,色泽和老头儿开瓮时的脸色一样青翠欲滴,饶是饮者是解甲归田的太师大人也没能消受住这一片拳拳赤子之心,险些死在茅房里。 当年陛下为写“百寿图”而去,只是此时功力已成,却也没了祝寿的人。 不过那段被这疯老头追着手腕上坠沙习字,替他沽酒的时光,当真是难得的快乐。 沈渊忆及往事,眉眼柔和了些许,屈膝行礼道,“师兄俗务繁忙,我替师兄向师父问好。” 老头微微颔首,心下欣慰。他虽然是清雅文士,到底是在官场里打过滚的,一双眼睛自然捉到了自家亲亲徒儿和朱郡守联袂(并不)而来,马上按住徒儿的肩膀哭诉:“师父如今可不如何好徒儿,你需得为师父做主啊。” “” 锦瑟阁。 黄老头儿口中的另一个徒儿幽幽转醒,正眼前立着一个泪眼朦胧的孩子,有些怯懦地看着他。 皇帝想起这是他今日立的皇孙,在这样的灯火下看,又不再像他的小九了。 “陛下。皇孙殿下求见,方才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琉璃瓶,惊扰了陛下。”月嫔将皇帝扶起来,将一只装了冰的小纱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皇孙此时惶惶地立在那里,吓得厉害的样子。 “到朕这边来。”皇帝唤那个孩子,望见一双紫意莹莹c泪意盈盈的眼睛。 “住的不舒服?”琳琅出宫前就已经安排了诸多宫务,她做事向来都是妥帖的,如今怎么出了事端。 皇孙听到可能牵涉贞妃,心间又急又怕,猛然摇了摇头。他显得畏惧又慌乱,却依旧使出了百倍努力想让自己清楚的说明出现的原因。 “陛c陛下。”他幼小的头脑中的认知令他不愿用更亲密的“皇祖父”称呼这样一个男子,“俨儿错了。”他低下小小的脑袋,微微颤抖地啜泣道,“俨儿不过是发了梦有些害怕,半夜来打扰了陛下清净。” 那双光彩惊人的凤眼就那样凝视在他身上,令他禁不住魂魄颤动,忘了令他惊起的噩梦。 这突然降临的富贵与尊荣令他噩梦连连,逼得他疯跑出来。 这便是皇帝吗? 即便皇族人口不算繁盛,但爵位向来贵重。他因祖辈之上并无功德,只有一个最小的爵位,又无父母加护庇佑,不过是池塘里被淹没的一枚花苞。 为何选上了我?皇孙依旧定定地立在皇帝身前两步开外,一双眼睛泪光敛然。而收完碎瓷片c上前侍奉的女官都禁不住为他暗暗叹息:这孩子竟是这般愚钝。 陛下年岁已长又未有子女,平日见了世子们都要格外疼惜些,小殿下此时不抓紧时间与陛下亲近,还要等到何时? “你又如何错了?”辉煌灯火中的皇帝伸出手自语,像是对待一只怕生的小兽一般,轻轻抚住了他柔软又毛躁的发顶,“是做了噩梦吗?”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每一处都极尽无暇,让手底下的孩子感到无穷的温暖与慰藉,似是随他遨游过温暖的云层,他猛然想起了只读过一遍的那首诗: 天上白玉京,十四城五楼。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老先生莫要心急。”鸿鸣稳稳扶住老头的手爪子,当下便发现此人脉象稳健,气息平和,身体好得很,疯老头见他便眼前一亮,凑到鸿鸣耳边喋喋道,“你这小子也是我的徒弟?又是哪一年入的门?今年何等年岁?做何种营生?可曾婚配?”,这孩子瞧上去比明玄还好,一看就是个知道知冷知热知道疼人的! “不c不曾。”鸿鸣傻眼道。 “老头子这些年倒是收了几个女弟子,她们都” “他是我的仆从。”沈渊总算善心大发,试图挽救垂死挣扎的鸿鸣,就被老头气呼呼道,“莫欺少年穷!你当时也不过是个仆罢了!” “”唉,他也时尊师重道的,随意吧。 公堂之上毫无肃静威严,乱做一团。 沈渊实在受不了自己师父胡来,一旁另有一个看起来精神矍铄,颇有几分仙人之气的老先生开了口,“黄酒鬼的徒弟,我们也不想来这公堂之上但也无法。” 他一昂首,向着好不容易将自己塞进椅中的朱长哉朗声道:“郡守大人,请按约归还我等的印章!” 他甫一说完,身后的两个徒弟便将齐抬的东西一揭,正是金光灿灿的“光风霁月”四个大字,因保养得宜,牌匾的木料还泛着桐油的光亮。 “鄙人的印章,同这四字,是先帝一同赐下的。本为了祝贺陛下万寿,借用郡守大人一二也无妨,但御赐之物轻慢不得,大人——” 沈渊听得自己那便宜师父见着旁人使了第一杀,当下已然怫然怒道:“胡老头这老东西,竟然拿先帝赐下的东西压人,可惜为师却没有什么御赐的身家!” 沈渊嘴角抽动,无奈应承道:“我会回告师兄,我保证,您绝对比张老体面百倍。” 他此时也算听明白了。 朱长哉拍马溜须一流,不及万寿节便急急做了万寿礼,又收了许多大儒文士,才子贤老的印章打算一并拓上去讨陛下欢心,也顺带表明自己得民心。 只是眼下这些印章竟有借无还,又恰逢立皇孙这种入史册的紧要事,逼得印章的主人们前来郡守府讨要,演了这一场好戏。 只是陛下的万寿还远的很,朱长哉的拍马之心,当真太过急躁。 但说到印章 印章?他突然想到了密密盖满印章的“霞州哭闻”。 朱长哉欲哭无泪: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些有声望又有脾气的儒士们,他既动不得亦不敢动,打不得又骂不过。 说来也怪,那些印章在库房上了三道锁,就那般凭空不见了——他的郡守印就撂在桌子上也无人动,莫非这些穷酸老货的一只破章子有什么可谋求的不成? “您少安勿躁,朱郡守定然会给您一个说法。”沈渊摊摊手后退一步,气定神闲地听两方继续撕扯。 虽说朱长哉此时不能出事,但惹下的祸端,他可不想分担一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八 绝色美人 因年岁小逃过一劫的瑶光倒是极有兴趣,竖耳倾听着这场纷争,勉强听出了些脉络,摸了摸鼻子对着沈渊轻声耳语:“老先生们的东西放在一处被偷了?密室偷窃?嗯?怎么有些像——” “怎么?可是有什么玄机?”沈渊心中生疑,转头询问这鼻子都要飞上天的小侠。 “这手法听起来倒是像盗圣,夜风大大。”瑶光难得能做一次小先生,得意之余忙说了自己的猜测。 大大?沈渊记得这是某些州内对伯父的称呼,但看上去又不像,莫非是江湖称呼? 沈渊颔首,心间记下此人,继续冷眼看朱长哉勉力应付各种怒言。不由有些佩服此人心性之坚韧。 他知道陛下绝不会无的放矢,将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人放在郡守的位置上。 虽然朱长哉并非善类,但在霞州的统御之事上还算是有他c以及朱家的一部分用处。 朱长哉自然主张赔偿,统一从自家俸禄里出资篆刻新章,对此满意的人意料之中的寥寥无几。 朱长哉几乎要被逼出一口老血来:什么叫做“年岁的刻痕无法再次重现”,什么叫“老物有灵”,难道还要逼他将印章上的那些坑洼纹路都仿出来? 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时间,沸反盈天。 沈渊瞟了一眼这嘈杂场面,低声问自家老头:“师父莫急,这章子又是何人收走的?你们又为何将章子借出去?” 朱长哉急心办了坏事不假,但他仍有些不明白:一则朱长哉在陛下心中如何地位,这些人再清楚不过;二则本非一路之人,就算他以郡守之威威胁,这些老先生大多德高望重,轻易逼迫不得。 最后一点,就算是所有人都不愿与他生事,他这极为护犊子的师父又怎么会这般好说话? 当年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帝师,彼此心照不宣。这老头儿连陛下的手心都打过,连先帝都指着鼻子骂过,怎么会怕区区一个郡守。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既然不是朱长哉的脸面,便应是朱夫人的脸面了。 朱长哉的夫人出身皇商钱家,年轻时便是难得的爽利人,无论是打点人情还是拟定礼单都是有名的长袖善舞。 只是向来是“脂粉英雄”的朱钱氏今年却为自己的丈夫出了个顶顶糟糕的馊主意。 老头闻言挠了挠头,翻了个白眼,恨声道:“自然是因为卿姑娘愿意为他走这一遭,老头子看在她的面子上便朱郡守当年欺辱我乖徒儿的仇还未报呢,哼。”他嘀嘀咕咕,闲眼看一个儒生拖了脚上的快靴罗袜,夹带着数日风尘与气息砸了过去,引得又是一阵混乱。 “卿不是郡守夫人?”竟然不是朱夫人钱氏。沈渊略有些惊讶,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家师父生了一把美髯的嘴。 “卿!”黄守拙是正宗的京城人士,怎么会被霞州的方言绕住嘴。 “可是大司农,卿大人的卿?”沈渊难得沉默了稍许,肃容沉声。大司农又称治粟内吏,自沧澜开国来便司掌仓廪和监督官田的耕作,以及救荒。 大司农,瞒报耕种,印章,霞州哭闻四者似乎被串联到了一处。 “正是那位卿大人。”老头儿叹道,“卿姑娘是他的女儿。” 即便是沈渊,闻言也不由得微微疑惑。 若大司农当真对霞州的田作起了疑心,又为何要采取这种迂回的暗示手段,引陛下遣人来此亲探? 除非引他来的并非是拥有开仓廪权柄的大司农或是他手下的令丞与长丞,而是一个空有高贵身份却没有太大权力的女人? 一个应如霞州贵女般娇养在深闺,或是像京中贵女般喜爱花钿玉钗,熏香绫罗以及各色俊俏郎君的女人? “大司农没有女儿。”沈渊沉吟片刻,低声道。 “咦?!”黄守拙大惊,他久不在圈中交际,对各家的家事也不甚清楚。 卿至礼有三个儿子,两嫡一庶,并无亲生女儿。就算他当真有女儿,也总不能如三个儿子一般轻轻松松打发到外面,放任她游走,乃至于客居异乡。 沈渊微微皱起眉,眼瞳幽深:“这女娘在你们当中,似乎颇有影响力。” 身份是大司农之“女”,客居在满地大儒的霞州,又能在两边都得了脸面,当真了不起的女娘。 “这是自然,那姑娘生的当真是”黄守拙正想细致的描述一番那女娇娘的姿容,突然眼神在深渊身上定住了,连连慨叹道,“啊呀,玄儿,绝色配绝色,当真般配啊。” 沈渊被他哈哈大笑地拍着肩膀,心中一阵痛苦。 “师父。”老头被他一个冷冷眼神扫过来,悻悻之下一阵恶寒,想起了多年前的惨事,慌忙道,“为师与你说笑呢,不要当真呀玄儿。” 而他这了不得的徒儿已经整了袖口,一张面容即使无甚表情也有十分俊俏,夺了满室光华。 他当年便是被这样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欺骗,浑不知这孩子的皮囊下掩盖的如何“凶猛”秉性。 这玉面郎君施施然开口了。“卿姑娘住在何处?” “” 鸿鸣终于得以从几乎失控的州郡府脱身,擦了擦额上冷汗。 “家主,朱郡守他”当真不用保护一二吗?感觉他快要被人活撕了一般,处境堪忧啊。 “无妨。”注视着朱长哉的眼睛多的很,不差他这一双。 沈渊挥挥手,再看过去眼神中很是嫌弃:“有这等力气闲话,不如跟紧一些。”连年纪尚小的瑶光都比他强上些许,这等属下,当真给他丢脸! 瑶光实际也不轻松,但为了自己的脸面默不作声使了十二分的力气,被拖得眼冒金星头脑昏沉:学轻功不是用来赶路的好累赶路不是骑马吗为什么没有马呼呼好累呜哇前辈好强!恶!要吐了 鸿鸣:其实这位死要面子的蔺小侠也没有强上太多吧? 其实三人此时银钱满满,并不差一匹马的钱。 只是沈渊心急之下一路以轻功前去,拖得后面两只尾巴只好继续疲惫至极的跟紧他,一路向落霞都的南郊绝尘奔去。 一树粉樱正是荼蘼之时,远望如妃色雪浪涌动,零星有几片花瓣被西风漫卷,送入青云。 “啊,呼呼这里怎么这般暖和。”瑶光扶着双膝喘息,诧异地看那樱花,“这种樱花十分娇贵,极不易活,此处竟有这般大的一颗,看起来足有有几百岁了。”他兴奋地触了触树干,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徐徐飘落的粉色花瓣。 “此处是一道热泉地脉,自然湿暖。”闻到硫磺味道的鸿鸣接口,抬手扣了门。 那褪色门环上已有湿绿铜锈,似是已经荒败,但缤纷花径上又分明踏着一对新屐印,昭示着仍有人迹。 瑶光探首探脑,目光追随着开始随风摇乱的出墙杏枝摆动,不时看一眼毫无响动的门扉。 如今霞州已是深秋晚景,这宜人暖地却有天然的花木扶疏,未经修折,真纯自然,似是春神私辟出的一院柔嫩桃源。 鸿鸣将手指从铜环上移开,上面沾了一指绿痕,院落的主人却无所回应。 “家主”莫不是那个女子已经离开了?这种地方看起来不似有人居住。 沈渊移开他的手,亲自扣响了门环。 门闸骤然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似是经历万千艰难,终于得以缓缓开启。沈渊和鸿鸣久居京内,熟知这种最为常见的四方院的格局,四只眼睛直索院中。 西墙一面攀援花树,红粉溶溶;东有芭蕉庇荫,树下一张白石石桌,两对石凳;亭廊小巧,往日朱漆已然斑驳,藤萝双绕,一个身影从紫藤萝瀑布中显现出来。 神色慵懒,乌发堆云,她似是在这以花为穹的廊中留驻许久,有深浅的紫色花片落在她的衣裙之上,仿佛眷恋上这素淡的青色,纠缠着不肯跌落。 她皱眉拂去这些花片时,千万道阳光都落在她的发丝之上。 女娘无需展颜取媚,只要静立此间,罗衣风动,足以倾倒众生。 沈渊见过太多的大小美人,都各有风姿。京中的郎君自诩风流,常以花赞誉美人:清丽似落雨梨花,灵秀若兰信初发,美艳如灼眼蔷薇虽然听起来极美,但他从未有所动容。 昔年他还是小小一名伴读,陛下曾领他去看纯太妃殿中的一盆昙华,乃南疆珍品,太妃性子古怪乖僻,两人便在半夜秉着蜡烛,偷守在绿叶之间屏息凝神,等待着垂首的神秘蓓蕾展开它的第一片芳华 经年已久,沈渊已经忘记那有“花中仙姬”之称的昙华是何等样貌风姿,却还能回想起那久久等待之后的惊鸿一现所引发的心神悸动。 美丽至极,总归易逝;又或许因了易逝,所以才被骚人们推崇为美丽至极。 而此时那转瞬即逝的神秘与瑰美,在这女子身上定格了。 美的不似真人的女娘打扫净身上的花瓣,手中把玩着左腕上一串红宝手链,倚在廊柱打量这陌生的大大小小三个男子,语气已是带着些睡意惺忪的警惕。 “你们,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九 青鸟殷勤 “在下沈明玄,与卿大人共事。”沈渊的微怔只有短短半息,便已平复如常;瑶光也被这美人的夺目容华所慑,但他到底年岁尚小,对女子魅力一知半解而已。 转醒过来的瑶光默默伸出爪子,求救般抓住了木鸡般的鸿鸣,后者悚然一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埋下头颅。 卿姑娘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们很是有趣,是打听了住址吗?竟这般莽撞地闯了进来。” 被美人指责冒犯,沈渊的气量都好了许多:“攸关重大,望姑娘海涵。”整日被他欺压的鸿鸣见状有些傻眼,哀怨的摸了摸自己的一张糙脸。 沈渊直视着眼前的女娘,对方的周身笼着淡青色的气,表明她绝不是一个病美人,甚至较寻常女子还要强健一些。 “啊呀。”女子突然轻呼了一声,沈渊还未理解她的惊讶,视线却猛然被占满,女娘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放大,依旧美玉无暇。 沈渊只听到耳边响起略带轻佻的清越女声:“沈大人是个大美人呢~” 瑶光抓紧了手边鸿鸣的衣袖,为这绝世二美图心旌摇动,只恨自己未生的一双丹青妙手,将这绝色景致记入画卷之中。 沈渊向旁侧一偏,神色平淡:“姑娘说笑了。可否到桌边一叙?” “哦。好啊,你说你认识我爹可是他有事知会我?”女娘分花拂柳,引众人向翠绿芭蕉下的石桌而去,一面含笑发问。 “卿大人只是让沈某顺路探望他的侄女,姑娘为何说是——女儿?”沈渊的神情十分惊讶。 瑶光和鸿鸣默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解读出了某种“惊恐”。 尤其是瑶光,向来认知前辈是霞姿月韵,长歌采薇之人,此时只觉得心头百味杂陈。 这跟说好的德艺双馨(啥?)的前辈大大不一样,嘤嘤! “哦。他这样说啊,那便是叔叔了,”卿姑娘无所谓的摆摆手,“总归又不是亲爹。” 沈渊:“” 鸿鸣戳了暗自神伤的瑶光一把,示意他弄出些把戏来解救家主的尴尬。 蔺小侠便仗着一张嫩而坚韧的脸皮发功:“愿闻其详。”鸿鸣便一把捂住他的嘴:这小崽子,这种东西是能“愿闻其详”的吗?! 沈渊不着痕迹的揉了揉眉心:“家眷无状,请卿娘子恕罪。” 女娘却不在意这个,萎靡道:“不要这般叫我难受。”她率先坐在了石凳上,拉过桌上的糕点,“没有茶水,请将就一二——其实这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久后便会传开了吧,您若怜悯小女子,到时还请帮我说上几句。” 沈渊低头瞧了一眼她垫点心盘的簿册,正是一本当期“杂志”,底封上有一枚繁丽的花章。 “我姓卿,义父也姓卿,我认他作父既不用改掉姓氏,眼下不仅饱暖无忧生活富足,还能避免沦为禁脔的命运。”女娘托着腮,笑眯眯地说着惊险避过的残酷命运。 沈渊看着容颜如花,正在灼眼风华的女娘在棋篓中把玩一枚猫眼石棋子,清淡的话语间她的唇角翘起,勾出一个微妙的弯弧,有无尽嘲讽。 “只是义父找上我,自然是因为卿家需要一个女儿,一个送入道馆修养,生死俱无人知的“庶女”,一个可以在婚嫁中发挥最大价值的女儿。”她抬手捻起棋盘上一枚白子随意摆弄,又突然手腕翻飞,白子落入黑子篓中,无暇的白被幽深的黑蚀染。 再过一年年中便是大选,天下都知皇帝内宫空虚,妃位尚且不齐,又没有子嗣。 既然她的身份所归都是做妾,为何不去做那天下最为尊贵人的。若能有福分产下皇子 空有美貌的花朵失去名为“权利”的枝梢的庇佑,会被粗暴的手碾碎,零落成泥。 沈渊有些许不忍:“你何必将这些都说出来。”陛下这些年都爱重一路来相携相伴的琳琅,又对情色无意,即便明年的大选也并无着落。 何况美色这等东西,在陛下那处是断然走不通的。 女娘默然望他,哀怅道:“沈大人不想听吗?莫非是小女子不够美?”她苦恼道,“莫非我不是这世间的第一美人?”她咬了咬唇,眼神幽幽,不甘地妥协道,“并列第一也算。” “姐姐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怎么会不够美?依我看那些自称第一美人的女子,连为姐姐提鞋都不配。”恐惧着命定大嫂的瑶光马上和丝毫不知谦逊的女娘达成共识,两人一番相互吹捧,气氛融洽至极。 向来担纲交际的鸿鸣一反常态的没有出言,沈渊抬手止住瑶光的添乱:“沈某来还有一事相问。” 他抬起盛着糕点的瓷盘,将被压皱的书册拿出来,还未等他翻开,里面飘然掉出来几张薄纸,蝴蝶般扑落在卵石地上。 “拙作罢了。”女娘的脸色浮出慌乱羞赧之色,手忙脚乱的要将纸张捡起来,沈渊快她一步,早已看清纸上行文。分明是应陈在杂志署密柜中的‘霞州哭闻’的续作。 “这是姑娘写的?为何要写这等事?”沈渊皱紧眉宇端详那一页簪花小楷,辞藻飞扬,文采斐然。 而其中的内容虽然多是杜撰,却与实际有些若有若无的联系。 正是这些隐约的联系,惊动了陛下。 女娘垂眸恍惚道:“就是随便写一写呀,杂志不是要征那些耸人听闻的事吗?” 哪里是这般沈渊心中暗道自己一路奔波,引子便是这样一篇耸人听闻的文章。 她神色自如,沈渊竟看不出她是否在说谎,便又看那几页字迹格外秀气的文稿。 在未认下义父前,当真是一个平民女娘?她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卿姑娘带着几分颓然抱怨着:“我倒是原本向‘杂志’投了稿件。义父因我忤逆便断了供给,我那些首饰变卖的七七八八才勉强落住脚,前两日连婢女也病死,需要银钱为她安葬。” 她拉住自己的淡青色衣袖,袖口已被浆洗的有些发白,“只是杂志署那边瞧不上我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银票寄过来。” 她尚且不知自己笔端生出的风浪,也不知眼前之人与京中杂志署的那位“竹大人”交情匪浅。 她兀自恼恨着,说起这些铜臭之事倒是激动地很:“不过侥幸还是找到了买家。” 她满是庆幸的话引得沈渊骤然一凛,当即问道:“是谁?” “他自称为云中君,虽然遮着面,但我觉得他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沈渊的美太过精致纤巧,总让她警惕,但她自然也乐于欣赏得男子的俊美的。 瑶光:“”好姐姐,你是有多在意这种名头啊。 云中君。传说中的屏翳之神,想来只是个假名罢了,只是单单一个名字,沈渊就隐隐感受到对方的戏弄之意。 “姑娘又为何收集各位大儒名士的印章?”沈渊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啊这个。”她笑起来韶华盛极,却迷惑不了沈渊,对方一双黑沉的眸子依旧带着冷意投向她,令她不得不坦白了自己的小心思,“我投奔郡守府时做了些小小的隐瞒,自然要为朱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她游走在外面的身份高贵,又有才华,兼之年轻貌美,即便是最难以融入的霞州文士圈,也有了立足之地。 以朱郡守的声名,自然是集不到那些名章,但一个美貌多才,又独居在州中的后辈女娘,任谁都想照拂一二。 谁曾想这次本称得上互利互惠的相帮,竟出了这般大的纰漏。 印章的事调查起来倒是便利,只是之后无论沈渊再如何相问,也探不出半点与那“云中君”相关的信息。 “沈大人,我们一个递稿一个递钱,他还戴着一整副黄金面具,面具上还有一层斗笠,我怎能看清他相貌如何?”女娘抱着一沓金叶子细细抚摸,最终无奈道,“我掀起斗笠便已惹恼了他了!” 瑶光:“”好姐姐,你又为何要掀他斗笠啊啊? “是直接的银两,没有荷囊。” “嗯菩提寺我倒是去过几遭,毕竟声名太盛。我这里有旁人送的香灰,可以匀一些给大人。听说可以驱赶蚊虫蚁鼠呢。” “惊魂症?没有听过。” 女娘有问必答,言词清楚大方,态度更是上佳。 “今日多有冒犯,沈某先行恕罪。”沈渊终于停住了再也无所收获的问话,依旧兴致高昂的女娘攥紧了金叶子,笑得花枝乱颤:“哪里哪里,还请大人常来此间看望小女子,这样小女子的首饰衣裳也有所着落。” 她一身青碧素色,只因为容貌极盛才未显出寡淡乃至于寒酸,周身无所装饰,唯有凝霜的皓腕间一串金丝串联的红宝在衣袖中闪现,许是十分珍爱之物。 “”沈渊从未同这般性格的女娘,偏生是个美得恣意又活得恣意的女娘打过交道,连告辞都显出难得的狼狈。 印章之事并非至关重要,调查起来也不难,只要再求证朱长哉便能榫卯相接,真相大白;菩提寺的异动也被训诫,处于监控之下。 似乎事情已经被解决了大半。 但他却觉得其下还有纷杂的谜团,像是细小纠缠的线头,若朱长哉肯开口,不知能否找到破冰之处。 霞州之事,他已经在尽力而为,却分明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力量让他与想要探知之处剥离,令他心烦意乱。 当夜,正在他准备就寝之时,却发现枕下有些异样之处。 沈渊握着从枕下得来的字条,提了一盏昏灯步入庭中。 瑶光的房间已经灭了灯,这孩子虽然玩性大,却莫名的信赖他,听了他的话早早睡下。 鸿鸣房内亦是一片漆黑。 今夜是一片暗夜,无星无月,阴沉压抑。 沈渊于院中静立了片刻,便向院外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 郡守之死 朱长哉这几日下来,真是衣带渐宽,消得憔悴。连两枚眼眶都是骇人的乌紫色,像是被人揍了一对黑眼圈儿。 这次只有他一人立在清冷的堂中,只秉着一只蜡烛,神色惨淡苍白。 “大人何必如此。”沈渊在他对侧坐下,脊背上穿过阴冷的风,令他不由得握紧了手中暖丸。 朱长哉半晌无言,只是遥望着窗外的暗夜。 “沈某所求,不过大人一个答案罢了,甚至,只要一个数字。”至少在表面上,他看不出诸王中哪一个有能耐说动游走在刀锋上的朱家。 但不管是哪一位,心思之深沉,不可小觑。 朱长哉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玉面郎君,年青,位重,简在帝心,连造势时都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岁月当真神妙,他已经在对方身上找不到当年拙嫩气盛的痕迹。他和春娘的儿子若是能长大,大概也这般风华。可他福气薄胆气小,到头来只有一个年幼柔嫩的女儿,而他已经垂垂老矣。 想到小小的花枝一般柔嫩的女儿,他的表情松动了一瞬。 “朱大人?”沈渊耐着性子发问。 “沈大人相信吗这世间的鬼神之事?”他消瘦的飞快,皮松肉弛,开口时坠在颊上的肉随之抖动,在烛光中说不出的阴森衰败。 沈渊立时觉得不妥,不着痕迹的拉开了座椅间的距离,一丝微弱的黑气突然从眼前之人的齿间弹出,像是一张利口,瞬间吞掉了他比旁人要庞大许多的身形! “要小心”朱长哉持着蜡烛,对自身的异变浑然无察。 !!—— 沈渊下意识的后退,又在转瞬意识到要保住朱长哉!一道黑影却比他更快,直直撞向他的胸口,抱着他一个利落的翻滚——刺目耀眼的光亮点燃了整座居善堂,沈渊分明听到了“刺啦”的灼烧声,紧锁着他的人微微发抖,皮肉焦烂的烧燎味道混着硝油气,熏蒸的他头脑发昏。 沈渊缓缓推开身上的鸿鸣,掉落在地的半截黄蜡还在徐徐跳动着,一个格外巨大的人影安静地倒卧在家具的废墟上,周身连最虚弱的白色气息都消失了,只剩下寂寥的虚无。 略慢了一步的暗九扑灭了再无声息的人身上的火,似乎在黑暗中看了沈渊一眼,又迅速自窗口翻了出去。 被火油灼伤了半个脊背的鸿鸣几乎支不起上身,沈渊将他靠在墙角,连压了四处大穴才止住他背上的滚滚血流。 “没事”青年歪在冰冷的壁角上,深琥珀色的眼睛里似是含着泪映着跳动的烛火,“保护您的安危,属下万死不辞。” 若他不冲过来,沈渊自有法子保全自己。听得这动情的话,沈渊不禁有些懊恼,但又念及对方毕竟为自己受了伤。 “蠢货,之后再同你清算。” 鸿鸣:“?!” 霞州最高地方官员,稳坐官位二十余年的一州郡守,就这样被炸死在了被封住多年的居善堂中。 朱长哉尸身上的四肢只剩下一半,又在倒地时撞倒了博古架,洒落了满头满身的虎头鞋和花兜兜,他残存的右手中恰好掉入了一只老旧的拨浪鼓,死状既凄惨又可笑。 而事发当时同他共处的,是京中派来的暗查使和他的随行护卫,护卫被波及重伤,暗查使安然无恙。 此事暂时封锁消息,等候上报天听。 五日后,天使亲临,一为抚恤郡守遗孤,二为宣昭调令。 在冰室内停驻了许久的朱郡守最终以高出半级,殉职规制发丧。一切都井然有序。 一个缠绕着太多谜团,险些酿成大祸的男人,死后得到了自己未敢期待的哀荣。 但这一切,与一个死人又有什么相干呢。 而郡守府中的丧礼早已无声无息的开始了。 朱夫人钱氏拿出了府内积下的白缎子,用已经哭成肿桃儿一般的眼睛在灯火下亲手裁了两身孝衣,给她自己和女儿套上。 母女两个就跪在冰室门前哀哀哭泣,无论如何劝阻都不肯起来。 她哭,小小的女娘也跟着她一道抽噎。 戴着白兔毛儿小珠花的小女娘跪在冰冷的地上,像是饱经摧折的白色小花。 瑶光几次走过去撞到这母女二人悲声哭灵,都要换路而行。 即便他相信前辈不是那有心加害之人,心里也总有几分被仇视的发虚。 心中嘀咕的绝非他一个,知晓此事不足两手之数的人中,一大半都在心中打鼓。 但沈渊这般年轻,仕途还长久,又有从龙之功;对比做了两朝郡守却不温不火的朱长哉——现在人也已经凉透了——这些聪明人都不会为一个死人去打抱不平。 据说朱郡守得罪过圣上呢,他本家还不怕死的挤兑圣上的母族,说不定沈大人此行便是为了将他从位子上拉下来更为捕风捉影的念头在这些人心中游荡,却无人敢真正说出口。 那些过久了滋润日子的小妾们则多数准备离去。本朝不倡守节,夫亡再嫁也不过是寻常事,何况是这些妾室。 这些女子中只有两个留了下来,都穿了素淡的衣裳,挽了袖子帮朱钱氏在火盆中添纸钱。 感受到某种凝视的沈渊微微偏头,看到垂花门中有一道格格不入的妍丽身影。他还记得这个名唤“蝶儿”的女子,镇南王府的眼线。 此时这个“胡蝶儿”竟穿着一件橘红的衣衫,眼波流转,神情妩媚风流,正婉转地看过来。 沈渊下意识聚起眉峰,之后才发现对方看的并不是他,他顺着这女子的视线一寻,发现她含情凝视的竟是吊着一只臂膀的鸿鸣。 ? 哼。 现在女子的眼光都这般瞎了。 鸿鸣的伤势在医师的精心料理c瑶光的笨手关怀以及沈渊的内力温养下飞快痊愈着。 等到天使行来之时,他竟可以大动了。 随来的还有另两人。 “沈大人。”大理寺少卿尘柏舟下了马车,向沈渊行礼,“我奉大理寺卿之命来此立案。” 他具是细细听说了,但少不得要调沈渊和他的护卫问度,府内相干人员一系也要问询记录,还有仵作的档案也要一同归入案中。 虽然他并不熟知这位朱郡守,但对方死法如此意外和不堪,即便是经手太多案情的他也忍不住为这离奇案情忧心一二。 当真是多事之秋。 “为何仅是少卿来?”沈渊这般说,是因为朱长哉再如何不堪,也是从二品的一州郡守,又这般蹊跷地惨死在任上,先例上是大理寺卿亲自立案。 可如今大理寺卿何瓒未来,来的是做少卿的尘柏舟。 莫非是陛下的授意?他心头微微一窒,指尖扣入手心。 尘柏舟摇了摇头,叹道:“因前几日大司农也出了事,何大人分身乏术,便只得在下来了。” 大司农!沈渊微惊,心思百转,口中已经问了出来:“他如今” “被人投了毒物,凶手已经被缉拿,卿大人也已经发丧了。” “” “卿大人的长子和次子都向陛下请求夺情,如今一道暂代他的职责,但毕竟勉强了些,想来陛下另有安排。”尘柏舟管理的是案判,对各种委任也不甚了解,只略微说了说这几日的迁调。 “如今只有牧逸在大理寺中,幸而最近京中事务不多。”沈渊知道尘柏舟是担心牧逸势单力薄,可能压制不住正在受罚的各门公子。 想到董轩那个小兔崽子,他就忍不住心里发笑:“我那外甥的事,又是如何处置的?” 闹市纵马是明令禁止的恶行,断然没有轻轻揭过的道理。 尘柏舟忍笑道:“现在用上的法子是牧逸出的,倒不是什么重刑。不过是让小郎君们暂入了编外的巡城小吏,差事全排在白日,做够一个月便可。只是毕竟不是正经编制,可没有银钱俸禄。” 巡城小吏算不上品阶,但要负责协助城内的治安维序,是真正在外面跑的差事,绝对不会拘了这些正是好动年龄的郎君天性。 “苏郎君很是受女娘的欢迎呢。”尘柏舟说起这些少年郎,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这法子陛下很是赞赏,至于苏相也自然是赞赏了。” “陛下自然是关心这些郎君的。” 沈渊颔首,少顷便转向另一位,他看起来不足而立,眉眼间颇为冷僻。 “这是宋澄,宋仵作,京中最有经验的仵作。”尘柏舟以为两人并不相识,主动为两人引见。 沈渊自然认得宋澄,此时甚至有些两眼发黑站立不稳。 果然,宋澄一展衣袖,将一只怪模怪样的人偶递给沈渊:“许久不见,这是见面礼。” 沈渊后退一步,没接。 “这是我今年改良出来的,四肢关节都可以拆下来。”宋澄微微一用力,便掰下了人偶的一条大腿给两人看,那大腿的断口处还露出骨节和血管来,称得上是“栩栩如生”。 “大人们请再看看,若将它的肚腹这般剖开,内里还有做出来的内脏,可以用来辨明脏器的位置,最是适合教化孩童的东西。” 宋澄展示完内部的构造,将掏出的微型脏器一个个推回去合拢,很是得意的看着沈渊。 “当真稀奇。”尘柏舟向来性子和软,很是勉强道。 宋澄的眼睛便倏然转向他,认真道:“尘大人若是给我些血乌贼,做出血脉的样子,还能更逼真些。” “我带你们去见郡守一面。” 宋仵作(眼前一亮):“小孩,小孩,你过来些。” 瑶光(走近):“昂?” 宋仵作:“这是我亲手制成的人偶,你看,手脚都可以拆下来看!肚子也可以刨开,是不是很有趣?送给” 瑶光(默默后退):“前辈!前辈!!有怪蜀黍,救命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一 验尸异象 三人向冰室去时,看见朱钱氏仍跪在路中央蒲团上,低低哀泣。 这几日她虽然不曾撕扯逼问什么,但沈渊却无端从她偶尔的眼神中看到一些奇异的东西——忍耐和等待。 她在等什么?钱氏身上的气越发浅淡了,几乎要跌到惨淡的白色。 而朱小姐最为令人担心,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磋磨,即便是身为普通人的鸿鸣和瑶光,也能看出她的一身病态。 他们外人都能看出来的惨白虚弱,沈渊不相信做母亲的对此一无所知。但他并不知道朱夫人如何做想,更没有立场制止这母女二人的哭灵。 “死者霞州朱郡守长哉,年四七,死于霞州州郡府居善堂正堂,左手碳化,右腿炸裂离体,皮肤大量灼伤。” “据事发地组织残留及尸身残余肢体对照,朱郡守四肢及腹部沾有微量硝油,体脂融化四成。” “初判系蜡烛引发体表燃烧,触及体脂爆炸。” “伤者一人,经验查伤者伤口创面,系火油脂灼蚀烧伤无疑。” 宋澄写下案卷,戴了厚鱼皮做成的手套轻轻翻动被冻得白硬发青的尸体,喃喃自语:“匪夷所思。” 的确匪夷所思,谁能想到一个体态肥胖的人只是因为遇到了明火,便在夜中燃成了人形火炬。 硝油是熏香中极易沾染的一种成分,沧澜盛产香料,焚香的胖人亦不少,但从未听说过这般骇人的案件。 宋澄经手的稀奇古怪的尸体不知凡几,眼下也有些没有头绪。 他又仔细验看了胃部和肝脏以及口腔,内脏处的收获不大,大多都被当场烧焦。 沈渊见他掰看尸身的口鼻,将舌头拉起来,检查是否在舌下藏物。 最先异变的口部,沈渊早先一步便验查过,但没有什么收获。 宋澄对待尸体向来是兴致斐然,连他的齿缝都一个个的看过。 突然他皱了眉头,低声道:“大人。冒犯了。”在一旁的沈渊,尘柏舟和做副手的几名仵作都一愣,才意识到他是在向朱长哉的尸身告罪。 若说朱长哉唯一完整的,便是这颗头颅了。 宋澄解开腰带上的鱼皮囊袋,拿出包了鞘的细长银匕和镊子,有仵作捧来了一枚瓷盘。 “可是发现了什么?”问话的老仵作的年岁足以当宋澄的老爹,眼神却很是崇敬和恭谨。 宋澄微微摇头,沉手拉出已经冻得发白变色的硬舌,从下侧切入一道细口,拿了银针和骨质镊子轻探。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直至他终于夹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没有砒霜类毒物。”他看了一眼依旧光亮的银镊尖,无比小心地将取出的异物放到盘中,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一个从未见过的机巧物件,铜黄色的圆盘,盘上镂刻着细小却清晰的阿拉伯数字,环成一个圈状,两根细如毛发的针拥在一处,根部有一个轴点。 这是—— 做副手的老仵作将它沾上的腐血冲洗干净,众人才发现这东西之外还有一层剔透玲珑的透明外壳。 圆盘,透明外壳,两者合起来也没有半枚指节长,超出当世工艺的技艺显得美丽又森冷。 “有些眼熟。”尘柏舟只觉得隐隐熟悉,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相似之物。 从朱长哉舌中取出的这东西着实古怪,分明是被植入的硬物,尸体的舌部却没有过多的肿胀,甚至有些筋肉都同它生在了一处,甚至粘连了少许攀爬的红色肉芽——但恰恰是开始出现溃败的另一些血肉,昭明了它并非当真对人体全然无害。 “像是自行钟。”沈渊看了许久,才道。 但这钟盘比沈渊见过的微缩了百倍有余,现在市面上通行的自行钟都有一人之高,甚至宫中之物,也不过是装饰的更为华美一些,再加上一个木鸟报时的功能罢了。 而即便是最简单的自行钟也需要至少三名熟练的老工匠配合制作两年以上,造价昂贵,连燃料也是寻常人家担负不起的。 如这般只有指甲般大小的钟盘,当得上是无价之宝了,不知是怎样的能工巧匠才将它造出。 沈渊微眯双目,小钟依旧明明白白袒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周身没有任何颜色的气息环绕。 也是,无论如何巧夺天工,也只是一件看似“自行”的死物罢了。 尘柏舟显然有些惊讶于沈渊的结论,当下更仔细的看了一次。 虽然心中惊异不定,但他不至于看不出这器物运行的原理,的确同他所熟悉的自行钟十分相似。 竟然真的是一只小钟?这般尺寸,怕是最耐燃的鲛鱼油脂都装不进去! “宋仵作,你能否判断,这自行钟,与朱郡守的死因是否有干系。” 一种时兴且奢侈,用来计录明示时刻的器物,自死因离奇的一州郡守舌中取出,且似乎已经埋藏多时。 若说毫不相干,几乎无人能信。 但若说相干,却又毫无头绪。 铁被铸成剑,剑可以凭锋杀人;烧成锤,锤可以重击杀人;甚至红滚的铁水本身也能够伤人——但打成弓形的马蹄铁便失去了锋刃和棱角。 圆滑的形态和轻小的体积会削弱金属固有的锋利坚硬,何况这是完美的圆。 而在场的仵作虽然不常见自行钟,却也从未听说过因用了一件新奇的时刻计而横死的。 “沈大人,”尘柏舟问了宋澄一句后便一起皱眉思索,他克制住喉头的不适审视着这奇异的钟,突然发现了一个微小之处,忙指给沈渊看,“你看这处。” 他隔空指着圆盘四周浮雕着四只花铃,或绽放或含苞,姿态异常生动。 “是月季。”沈渊顺着尘柏舟保养精细的手看过去,才发现他指的是唯一一朵盛放的月季中心,花蕊处被镂空了几个孔洞,明明微小的几点圆孔,竟然让不经意凝视的他突然一阵恐惧。 造型饱满的花瓣,此时竟像是几块沉沉的肉瘤般,直压得他心中冰寒。 花瓣——花瓣—— 他骤然间想起在菩提寺的莲花鼎中的际遇,似乎恍惚间又回到了当日,变得无端巨大的钟声响起之时,无数的香灰扑落到他的面上,避无可避—— !! 即便眼前如常,沈渊依旧感受到了某种危险。仵作们同样纷纷变了脸色,常年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比常人的知觉更为敏锐。 “噤声。”宋澄取出一只圆筒,将内里层层相套的空心圆杆抽出,足接出三丈余长。 宋澄摸了摸还光亮如新的“百尺竿”,挂满肃穆的冰霜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心疼。 其余仵作们c沈渊和尘柏舟都在他的示意下退远,所有的目光都凝着在被放置在墙角上的瓷盘中。 宋澄是第一次对战这般细小之物,十分力不从心。杆头几次从小钟之上掠过,却并未真正触到那透明的外壳。 众人的心随着抖动的杆头摇摆沉浮,一轻一沉。 “让沈某来吧。”沈渊拍了拍宋慈的肩膀,自他手中接过了银杆。 银杆蜻蜓点水,落在了薄壳之上,发出一声细弱的“嗒”。 嗒。 嗒。 嗒! 沈渊逐渐加重力道,无比精准的把握着那条旁人见不到的准线,直到他顺着银杆感受到某种微乎其微的颤动。 咔。咔。咔。咔细小的声响经过寂阙的空气放大,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已经停止的自行钟在一次敲击之后,自发运作起来。 “!!”所有人都有些色变,纷纷一退再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过几息之后,走针声消失,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再次聚拢——沈渊微微抖手,再次施力: 嗒! 咔。咔。咔。咔! 经过敲击后再次行走起来的钟再次很快停止,这次,沈渊留意到其中的间隔正是三个呼吸。 尘柏舟苦笑道:“这是———”他倒是希望这钟是真的出了故障。身为大理寺卿,他最怕的便是这种毫无头绪,却处处透着诡奇的案子。 他可不是那些名动一州的神探,而是一介处处劳心劳力c只想天下太平的官吏罢了。 “既然敲击可以催动,放在舌内,想来大一些的声音也可以催动。”宋澄的话让其余仵作纷纷点头,可话虽这般说着,众人却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东西同朱郡守的舌头相处过一段时日,据沈渊的叙述,郡守可没变作口不能言的哑巴。 莫非是郡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招至死地仵作们虽心中各有猜测,却不敢逼问在场的沈渊。 “我提议。验过毒后将东西封在此处,再次封锁这座庭院。”尘柏舟惯来态度和悦,又是奉旨行事,便也自觉做了这主持之人,“沈大人意下如何?” 这种未知又让人隐隐感觉危险的东西,能不劳动最好不过。 长久的沉默中,无人异议。 [死者霞州朱郡守长哉,年四七,死于州郡府居善堂正堂,左手碳化,右腿炸裂离体,皮肤五成灼伤。据事发地组织残留及尸身残余肢体对照,朱郡守四肢及腹部沾有微量硝油,体脂融化减少四成,初判系蜡烛引发体表燃烧,触及体脂爆炸。 伤者一人,经验查伤者伤口创面,系火油脂灼蚀烧伤。 另注:从死者舌内取出一圆形钟盘,径长约一寸,厚十毫,铜钱大小。外有透明全包罩壳,触之即走,三息而停。无毒,作用不明。] 宋澄细细验看一遍确保已无疏漏之处,便在档案后签了自己的名字,递给众人依次审阅署名。 他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朱长哉,这才抬头看了沈渊一眼。 “大人。尸体是会说话的,即便看起来有许多古怪之处,也只不过是在用我们此时并不通晓的语言发声而已。”另一个年长些的仵作急忙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不要再说这般冒犯的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二 尘埃落定 沈渊见他仍旧这般端肃认真,忍不住头痛:“我知晓了。” 尘柏舟将档案收好,拿出已经拟好的案文交与沈渊。 沈渊细细扫了一遍,签下名字,印下信印。 “此间事了,职丧还要主持丧礼,我与宋仵作先去为郡守敬一柱往生香。”尘柏舟有意邀他同去,沈渊却并未回应。 “请大人自去吧。我在这处待一会儿。” “也好。”尘柏舟知他经了这般变数,许是心中并不好受。这位善解人意的少卿了然地点点头,便与结束了验尸后就变回闷声不响宋澄联袂而去。 其他仵作不敢打扰沈渊的清净,也都陆续离去了。 沈渊立在破败的房内,遥望着那不详的白色瓷碟,突然捡起一只磕坏边角的瓷瓶——砰!瓷器碎裂的声响余嚣未尽,滴答声应然而起。 花心上细小的空洞,正如微缩了无数倍的黑色眼睛。 “” 乾坤殿。 宫人悄无声息的换了一轮香饼,清淡渺远的香气俱从一人身上飘来。 “陛下。”顾寒钺跪在棋盘前的软垫之上,皇帝正正襟危坐,左手执白,右手执黑,手下的暖玉棋盘落满了棋子。 连皇孙也有一个专用的小垫子坐着观棋,而这孩子见了满身杀戮之气的将军,怯怯地缩在帝王身后,只握紧了小手里被体温攥热的宝贝。 “陛下。”顾寒钺又轻唤了他一声,皇帝才微微偏头,自胶着的“长生”之中抽身。 骁勇大将军顾鹰,字寒钺。人如其名,可谓是昂藏英伟,一表人才。帝王与他识于微末,在年少时关系极好。 “娘娘蒙陛下看重,承恩回府省亲。但臣回来的迟了,竟未能同她见上一面。”顾寒钺屏气敛神,万般小心道。 “雁妹竟未与你同来么。”皇帝淡淡一笑,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回匣中,暗紫色的眼睛里光华微动,“朕还特意让膳房备了蜜橙糕。”蜜橙糕是雁雁曾吵嚷着要吃的点心,并且指名要紫州出的。如今,那段短暂的相聚时光已经过去将近十年,陛下依旧记得这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顾寒钺见他并不回应,半晌无言,又在心中惊疑不定。 记忆中那个同他们击掌为誓,即便身处落魄也难掩风华的单薄少年,似乎早已湮没在永逝的时光之中,只剩下些许稀薄的残像。眼前之人早已长成世间独尊的帝王,唯独那双紫意深沉的眼睛依旧深邃宁静,自始至终,都似是深不见底的致命旋涡。 顾鹰心头微惊,又不动声色的平复了心绪,手指下意识的微动,却没有碰到熟悉的另一人的手指。 他又思念他的雁雁了,每次他的心绪波动,雁雁总能觉察,将手指与他纠缠,以无声的关怀安抚着他的失态。 若雁雁还在他身边,自然是吵嚷着要来,吃这份蜜橙糕,但雁雁她在家中拒绝他娶雁雁的书信传回后,便消失在营中。 与其说是失踪,不如说是留了字据出走。 这个长了一身硬刺,骄傲又柔软的丫头,即便因自觉被羞辱而愤然出走,仍旧五六日便一封鸿雁传书,叮嘱他添饭加衣,令他好笑又心疼,但更多的,是愈发深沉如海的思念。 皇帝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地了解一番故人的近况,并未再向下追问薄安雁之事。他摸了摸皇孙带了小冠的脑袋,对方也羞怯又濡慕地向他展颜一笑,一时间倒很是和乐融融。 “虫。虫。陛下”皇孙突然叫起来,提醒他还有一枚不起眼的黑棋子遗漏在棋盘之上,伸长了手要将它从遥远的对侧捡拾回来。顾寒钺凝神,抬手,轻轻将那枚黑曜石棋子推到皇孙力所能及之处。 “钱百万的商船前几日回来,带回不少好东西。”皇帝将最后一枚棋子收拢,“有几件倒是有趣,你自去挑些。”皇帝直视着表面平静,心中波澜的顾寒钺,线条凌厉的凤眼带来的威压因为平和的眼神消解了许多,甚至似乎透出了一丝笑意,“就算是朕提前给顾卿的贺礼。” 顾寒钺心中一动,听得男子的声音是那般的低悦醉人:“你与雁妹的事,朕已听琳琅说过。朕认下的妹妹,如何不尊贵。” 听到其中隐含的意思,顾鹰几乎是惊喜的难以自制。 陛下 有了陛下支持,家中再无人能阻止他娶雁雁。 “臣,谢陛下。” 皇孙还趴在棋盘上四处寻找“虫子”,兴奋下小手挥高,一枚光亮的东西自他掌心中落了下来。 一枚只比铜钱略大,精巧绝伦的圆盘,铿然一声砸在暖玉棋盘之上。 “啊跑跑钟坏c坏了。”皇孙傻傻的看自己已然空空的手心,想着皇帝的多次训导,强忍着自己即将汹涌的眼泪。皇帝扶他站起来,叹息般看着裂开的棋盘和玻璃碎裂的自行钟盘。 “罢了。”他对掌他私库的玉府女官书夏道,“再取副木质的棋盘来,这些残料交由内务府打几样玉件。” “陛下”皇孙抽了抽鼻子,知道自己得了宽恕,便没有那种闯下弥天大祸的慌张了。 “遇事不要哭。”皇帝看着眼睛湿漉漉c因他的话而欲哭不哭的小孩子,耐心道:“要想。” 霞州,落霞都。 郡守府。 “他乡遇故知,姚大人,恭喜恭喜。” “同喜。黄大人,说起来我们还是同科。”姚黍道了谢,与新上任的黄寿一道垂手而立,虽互相道贺,却都从对方脸上看不出太大喜色来。 是了,朱长哉与大司农都死了,人死而灯灭,但遗下的霞州不会因他们的死有半分好转。 这曾经最为丰饶的州郡只余表面光鲜,内里早已疲弱不堪。 前大司农暴毙在任上,走马上任的黄寿虽觉得自己一朝夙愿成真,身侧却多了如狼似虎的两位卿公子,单是那阴测测的眼神便是恨不得食他肉寝他皮。 每每对着这两个郎君,再想起八面玲珑又有八面威风的前上司,他不由得叹一声虎父犬子。 陛下是多么聪明的人呐。卿至礼死了,留下的儿子却是刚刚好用以牵制他;而他黄寿人单势薄,不成气候,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第二个卿家。 如今除了陛下,他谁也无法依靠。黄寿弹了弹官帽,再默默戴好。 他们都是那第一尊贵人的棋子,以天地为棋盘,捭阖着这苍生万民。为权者,本就不可真正仁慈。 姚黍此时脊背端直,连向来没生气地眯在一处的眼睛都睁开些许:他的眼睛虽然已不再年轻,眼神却十分清明。 当年朱家本家指派了毫无根基的姚黍做鹰犬,制约妄图脱身不得的朱长哉,反而反噬自身,让这人全然学了去,偷了去,报了去,此时不知是否在捶胸顿足。如今霞州的天色已变,朱容二姓“平分秋色”匆匆落幕,只剩下身为皇戚的容家“一家独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是最后的黄雀呢? 两人饮了相知酒,都有些临风醺然:“为这太平盛世!” “为太平盛世!” 两人等了一会儿,见了还十分面生的御史大夫,三路人马一并向最近的粮仓行去。 “开仓——!” “开仓。” “开吧,到底要瞧瞧是什么样子。”三把钥匙并做一把,打开了落霞都内最大的“红”字仓,霉烂的味道隐隐飘出,内里还有几声尖锐的鼠叫。 黄寿从担篮里摸了一把米细细看,细细嗅闻,许久才道:“是久积的陈米。” 他又抓了满满一把,再松开手指,让这些干瘪晦暗的珍珠在手心中缓缓流泻。姚黍跪在潮湿霉烂的地面上,捏着陈旧的米,如十多年前的那个无助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没有经历过饥馑的人,永远不懂这仓中的米一粒又一粒,全是荒民的命。 三人用了一整日巡查了所有粮仓,空仓,霉坏,鼠患情况大抵差不多。陈米只有少部分能流入市内平抑米价,还有瞒报的各种香木与番椒一旦开了口子就难以收住,白生生的让上好的耕地被这些干树枝子占了去。 钱能买来粮米,那是在太平之时。 这改香木为田的烂摊子自然是新上任的霞州郡守的劳累,待到二人相携离去,姚黍坐在庭中拿着冷帕子敷着哭红的眼睛。 天色近黄昏,红霞凋残,落了他满身。 职丧:掌管官员丧礼的职务。 长生局:因胶着而没有胜负的棋局。 菜人肉:荒年当做食物贩卖的人肉,史料记载中,“大荒,人食人”时有发生。不过大家不要查啊,图片忒吓人 因为写的隐晦,在此注明一下实际上霞州的情况和经历是: 1郡守瞒报作物种类,骗取耕种田地的低税率(田地的赋税低,经济作物的赋税高)。(沈渊与郡守对峙时提及。) ↓ 2经过试种后百姓尝到甜头,放弃耕种谷物,开始大量种植香木c番椒。(与银环的谈话,在菩提寺麦积山所见) ↓ 3大米产量减少,州内米价升高,香木番椒的价格走低,形成囤积,甚至直接倾倒。(与银环的谈话,霞州码头见闻) ↓ 4无法完成正常仓储和仓储的更新,霞州仓中陈米也被鼠类搬空。(新任郡守查看粮仓) ↓ 5造成洪泛荒年的救荒危机。(未来) 因为没有土地和种子改良,土地的产粮能力有限,加之灾害频繁,虽然即便至霞州卷结束也没有真正出现荒灾,《霞州哭闻》也只是一篇预见性的文章,但因为香料,辣椒价格已经出现了崩溃危机,风险的确存在,且不容忽视,所以皇帝十分重视。 沈渊因此而来。 以上。 大家可以找一下线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三 余霞成绮 一桨轻摇,天高水阔,两鬓风醺。 小舟荡在河面之上,悠然顺水而行。 “唔啊,就这般结束了。”瑶光漫不经心的吃着冬菱,手臂上一只海东青抢食着甜脆的菱皮,尖喙将他啄痛。瑶光怒喝道,“你这只臭鸟”只得舍了冬菱放任这鸟儿大吃特吃。 沈渊将墨迹已干的字条塞进信筒中,遭到海东青警惕的怒目而视。 “乖啦乖啦,去找大哥去,让他喂你吃笋。”瑶光放了海东青,这威武漂亮的飞禽又猛然一个回旋,自他手中偷了好几枚菱,才翩然远去。 “前辈。”瑶光骂了一会儿自家的鸟儿,才纳罕道,“我们为何不与卿姐姐同船?明明更方便些。” 鸿鸣见他轻轻松松便被卿鸾迷住,恨铁不成钢地横了他一眼:“那是女渡客专用的船,船上皆是女子,你上去岂不是讨人嫌?再则,我们在后面也能一路照看着。”他睨了一眼小鬼,笑道,“她是‘卿姐姐’,又不是你的‘亲姐姐’,你巴巴地往上凑什么。” 鸿鸣埋汰完小孩,抱着自己的宝贝木盒子吃里面新添的红豆饼,又掰下粒粒红豆喂江河里的银鱼,玩够了才过洗手取出一只豌豆黄儿,“家主要不要吃?” 沈渊看那江水,扭过面去不理他。 “可是”可是极度美貌总是很危险啊,如果有嫉妒的女人毁了美人姐姐的容酷爱各种话本子的瑶光脑洞大开,恨不得飞身前去做护花使者。 前辈人虽好却也冷淡,鸿鸣是家仆c整个人都蠢兮兮地围着前辈打转,算来算去只有卿姐姐貌美又柔弱。 让他想到了他已经记不清面容的娘亲 沈渊此时望着不断浮动的江水滔滔,一只耳朵倒也听进去了一些“光言光语”。 说到底,他信不过卿鸾。 新的郡守走马上任,朱钱氏被钱家的商船接回去静养,而朱长哉唯一的女儿因煎熬的重病垂垂,经过多方斡旋,也得以跟随母亲同去。 朱钱氏这般急切,让沈渊觉得古怪,多方打听后方知小姑娘原有一个养在本家的哥哥。堂堂郡守公子,只因同堂兄弟起了龃龉,便不明不白的暴病而亡。 同宗同缘的血亲间已然如此残酷,他便不能也不敢只听信这身份存疑的女娘的一言之词。 他亦去询问掌了大司农案断的尘柏舟。对方倒是一贯的和气:“卿大人的族系上倒是没有女儿的,但沈大人也知道,每到这等时令,有些大人家也会多出一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儿。” 尘柏舟与沈渊也算有些交情,还以为他因朱长哉一事郁郁寡欢,特意宽慰他:“沈大人不必为霞州之事忧怀,陛下也只是让大理寺立了案,让郡守早日入土罢了。” 沈渊点头,他心中清明,朱长哉之事本就令陛下厌弃,又犯下了欺君罔上的死罪,陛下只是引而不发,不然这般多暗中的人,如何救不回一个严加看管之人。 朱长哉死了。的确是他该死。 只是如此惨烈死状,令他竟有一阵齿寒。 尘柏舟语调轻快,“不过说到前大司农收养义女一事,我倒似是在牧逸那处有所耳闻。牧逸曾受过卿大人的照拂,想来是熟络一些的。”少卿牧逸乃是新科探花,算得上是抢手的“青年才俊”,说不得还被榜下捉过婿,许是知道一二内情。 因采选皇妃不羁门庭,那些已经意识到被冷落,日益心慌的老牌勋贵,甚至早早的挑选相貌好c资质好的年轻女子做养女,调教一段时日送进宫去,只谋她顾念着利益一体,为府中奔出前程。 这些女子此生最大的目标自然是入宫为妃,次者还有另外的婚配安排,再差也会为自家收用。 大选,这是文仁年的第三遭。很多人依旧踮脚观望,宁愿抢着做押注之人。 沈渊决意带那卿鸾回紫州,是因为心中总是莫名警惕,怕她也横死。 郡守之死草草了结,带来的影响还未消散,但隐隐捉到的线索竟只剩下残线。 朱长哉临死前,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 若是陛下动的手,又为何这般迂回?那自行的钟盘,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却只得将所有的疑问一同咽下,尘封入心中。 他竟也怕了,怕的正是他这几日苦苦思索的真相。 鬼神鬼神他默念着朱长哉临死前的话,心头烦闷,低头望着江水。江水缥碧,千丈见底,银色的游鱼在石缝见倏忽闪现,引得前面小小不绝的欢呼。 但无论如何,霞州已经不是朱家的天地。 沈渊长舒一口气,眉宇稍展。 瑶光安静了足有一盏茶,还是忍不住就着“卿姐姐”的美貌吃了三四块点心。 “第一美人这便是你少见多怪了。”沈渊啜了一口茶,懒散道。 大司农不再,卿家又或将面临门庭分裂。若没有他干预,也许这卿家精心培养的女娘会被当做弃子转投,又或许被更急切的送到陛下身边。 她确实国色天香,那又如何?真正绝俗极致的美,尚且还不自知。 瑶光耳朵一动,显然对这个称号敏感极了:“据说唯一被世人公认的第一美人是天心夫人!” 天心夫人。沈渊心中微微一动。 “只是天心夫人故去之后,便是百花争妍,再也没有争出花中魁首了。” 瑶光一叠三叹,怅望着不远处的船,眼前却突然飘来一片雾气,“诶?”他正要用指尖挑一挑这不知何处飘来的轻薄水雾,却猛然愣住。 本是宽阔的江面上赫然在正中出现一道红色的绳索,绳索内云絮缠绕,连绵无垠! 是云州!!一时间江面上尖叫炸起,雾气徐徐飘散,眼见那用于警戒的红色绳索慢慢逼近船只,前行的女客渡船更是肉眼可见的摇晃了一下,惊恐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云州雾障,触之即死! 瑶光惨叫一声,颤抖道:“不霞州对岸是赤州啊,怎么会是云州?!——前辈!”在他不可置信的喊叫声中,沈渊竟将手直接伸入缓慢飘动的薄雾中。 “是蜃汽。”沈渊抽回完好无缺的手指,凝望着几乎要吞掉小舟的雾盖“坐好!切勿慌乱!” 女客船上。 “姐姐们当心脚下!”短发少女丢了手中吃个不停的莲蓬,将一枚莲子投入雾中。青碧色的小果实越过雾障,一下三弹地落在地板之上。 少女旋转如风,在惊叫声中冲入了浓雾:“姐姐们!这只是江面上飘来的水汽造成的幻影罢了,我们还航在霞州赤州交界的赤霞江上!请过来些人在这一侧坐,否则船两侧不稳,会扣翻![注]” 她这般焦灼着说着,首先第一个坐在了被白雾吞噬的一侧,向对面的女娘们招手,喊得唇焦口燥。 胆怯的女娘们有几个知道船只在江上侧翻的可怕,面对来历奇怪的雾障却依旧有些踟蹰。 其中唯独有一个穿着渺青色衣裙的高挑女子看了她一眼,一手抚摸着自己腕上的金丝红宝手串,终于缓步走了过去。 “姐姐们这边来!”少女拢了拢短发,看着三三两两跟来的其他女子,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雾气散去,金日高举,映的江面上波光粼粼。 “呀,后面的那艘小舟”有女子见那小舟飘飘荡荡,向岸边泊去,“我记得后面有一艘小舟啊?” “姐姐们方才受惊了,吃些花糖吧。”少女分了一小把糖果,又捡起方才滚落地面莲蓬来吃。 少女嘻嘻笑着问受她邀约c第一个走来的女子:“姐姐你也是要去紫州吗?” “唔。姐姐你好闷啊,我也是要去京都的,正好有缘可以结伴同行啊。”少女浑然不觉自己受到了冷落,依旧纠缠不休“我们都没有男伴嘛,姐姐你不害怕吗?哎,姐姐!” 青衣女子在码头上伫立了一会儿,又在城外的皇榜上停留了一刻,逐字逐句的读了大司农卿至礼于任内暴毙的通则,才甩下少女一人入城。 “州际往来,请出示荐令或鱼符。”女子怔了一下,拿出一枚镶金错银的小巧信令。 戍城兵卫都瞪大眼睛看那个绝不会认错的“沈”字,又上下打量着这罩着面纱,穿戴普通的女娘,“既然是沈大人的信令,请。” 她低声道了谢,随着水一般涌动的人流汇入集天下繁华的紫霄城。 可谓是—— 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注] 喧闹,繁盛,又气象威严——便是天下人为之向往的紫霄城。 一群俊秀挺拔,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郎君正拿着木刀疏散人群,身边有一群女娘嘻笑着将花朵与香囊抛在他身上。 “这些疯女人”董小郎君赶走了一群给他抛花的小老女娘,回身看向苏玉珏。容貌最为出众的苏小郎君已经快被香囊淹没,幸而这里并不是交通枢纽,不至于引发大的骚动。 “我们去那边,有不少女子是参选女官,避开她们便是。”苏玉珏始终沉着面容,用尽所有耐性将人流引散。因着是中选的正日子,今日京中的人潮比往日还要多。 “你小舅舅似乎有段时日未见了。”苏玉珏语气散漫,实则心中牢牢记着沈渊这个罪魁祸首。 “谁知道呢。”董轩斟酌着回了一句。董轩虽然纨绔但并不傻,也知道沈渊被苏小霸王记挂上,于他并无好处,“沉澈,他毕竟是我唯一的舅舅,便给我几分薄面如何?” 苏玉珏上下打量他,扯开薄唇微微一笑:“这是自然,我苏家哪里会这般小器,不过是好奇沈大人的行踪罢了。”他说的大度,眼神却划过一抹淡淡嘲弄。 你的脸面?有趣,你哪里来的脸面? 随着人潮拥挤的碧裙女子小心的拉着耳边的纱幔,低声问路边卖豆汁儿烧饼的大娘:“请问” “沿棋盘大路直行。”那大娘以为她是来参选的,还未听清她的诉求,提前便回了她。 青衣的女娘歪了歪头,终是道了谢,漫无目的地随着女娘们一道向前而去。 0 榜下捉婿:即在发榜之日各地富绅们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 1 坐船时集中在船的一侧,易发生船体受力不均侧翻,乃至于扣翻。 2。 引用自 唐朝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略作修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四 云中君子 “这是桃花鱼。”绵软的鱼肉还带着火的气息,冲盈了他的口腔。 “这是白虾。”虾肉鲜香弹牙,带着恰到好处的咸甜。 “好吃吗?”有手指划过手心,激起一连串闪电般的酥麻,正如他好奇的抚摸着那人眼睛之时,纤密细软的睫毛让他觉得心尖被小虫轻轻噬咬,既麻又疼。 在黑暗中沉沦的每一日,他都无比渴望能真正睁开眼睛看看,被放在自己手心中的虾和鱼,还有,这个人。 “哥哥,我想看看桃花江——” “哥哥,我能不能再看一看桃花江”梦中他仍是那个任性的孩子,凭感觉捉住了一段凉滑衣袖,奋力摇动着,恳求着。 所以他是在做梦吗?好长的一个清明梦。 梦里的他哭号的厉害,泄愤般嘶吼着抓伤自己的眼睛,那人将他抱在怀中安慰,似是犹豫了许久——才轻轻写下。 “我带你看看。” 寂长的黑暗突然有了破晓的光,宛若一幅古丽壮阔的长卷在眼睫前徐徐展开。 江水是湖金色的。浮光粼粼,一碧万顷。千丈宽阔的江水中无数淡粉色的游鱼流窜,当真有白色的虾在沙层上跳跃。 “这里是海。”他们轻盈地飞起来,迎向更恢宏的水流。 接天的海水喧喧,簇拥着海面中心的岛屿视线随着他迫切贪婪的目光更拉近了些。他突然发现那并不是一座岛屿,而是一棵苍古的巨树。青翠的枝叶耸入云霄,宛若登天之梯。 “好大的树!哥哥,那是什么树?” 他心中微动,仰头看向那人,眼睛却只来得及捉到一只绣着金纹的纯白衣袖,和蜿蜒而下的黑发。 眼前又变作连绵的夜色,那人吹起一支箫曲,他开始昏昏欲睡。 唯有白衣与乌发在灿烂辉煌的日光中交映,生辉熠熠。 海东青舒展双翼,落在了主人的臂上,想从他手中讨些吃食。 高座上浅寐的男人倏然睁开眼睛,浓绿色的双眸中似有水波轻荡,犹如一汪翠湖,却在温柔缱绻之中带着明显的冰寒之意。 居然又梦到了许久之前的事。那相互依偎的漫长时光 有着碧色眼睛的男人温柔至极地笑了,笑容却一分一分的减淡,直至唇角化作一抹冷硬的直线。 他不懂。 那般温柔的哥哥,为什么不等一等他,等他长大,等到他足以保护他。可无论他如何发问,都不会有任何回应。 哥哥留他一个人。 哥哥已经死了。 男人抬手轻轻拂过胸前冰玉色的羽毛,将怀中的肉身抱得更紧,像是孤单的孩子抱住了唯一可以慰藉的娃娃。 明明心中疼痛难忍,可嘴角却依旧挑起一个笑容。 他现在,很不开心呢。 “” 蔺开阳摸了摸海东青润泽的背毛,为自家信鹰的打扰告了一声抱歉。 他身边姿容灼目的女子带着一分愁怨九分思念地看他,试探着伸出的手却被鸟儿挥翅避开。 “水儿,不得无礼。”李老宫主声音洪亮地责备独女,警惕地看着座上的碧瞳男子。 这个妖人! “既然是小少主来了信,做长兄的当下读了也无妨,孤不在意。”男子踞在首座之上,语调懒散像是闲拨琴弦,他也像是拨弄琴弦一般轻柔地为怀中的素衣人修整长发。 蔺开阳握紧了信筒,额上蜿蜒下一滴冷汗,李水儿扁了扁嘴,看着自己向来威严,此时却不敢反驳的父亲,亦不敢直视座上恣睢桀骜的男子。 藏头露尾,步步紧逼的小人!李水儿伸手握住了蔺开阳的衣袖,就像两人第一次在无边的绝望下相见时那般紧密相依。 只是这一次并非希望寻求慰藉,而是给予这个还未完全长成的青年一些支持。哪怕她自身难全,哪怕这安慰如此微不足道。 蔺开阳无法拒绝这披着赦免外衣的命令,深深看了座上人一眼,才凝着脸打开了信筒。 里面竟有一厚一薄两封来信。瑶光的信依旧洋洋洒洒,衣食住行,调皮惹祸,趣闻趣事无所不包,即便粗略读来,竟让他在这刺骨冰寒的室内感觉到些微暖意。 沈明玄虽胁迫他在先,但这人外冷心热,对瑶光照顾有加,此时更是恰恰解了他的困境:若这妖人以瑶光为质,眼下他也会落入李老宫主的境地当中。 以老宫主的手腕智谋犹不可脱,何况他还相差太远。 “小公子当真是天真烂漫。”翠瞳男子满不在乎地听着旁人的家信,心情似乎很是不错,又将自己整个靠在手边男子的怀中,软软的似是缺了一根脊骨,“就像我当年同哥哥在一起时一般。” 他亲昵地把玩着始终不言不语的男子的一缕柔润乌发,神思似乎也隐刺沉浸其中,唯有出口的话语变得犀利起来,“李小姐,我倒是对另一封更感兴趣些。” 他含笑殷殷,面上一张黄金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流畅冷冽,唇角的笑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李水儿只得移开脚,露出裙裾下一张薄纸,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引得对方畅快大笑。 开阳将捡起的薄纸展平,果然不是瑶光的字,虽略带潦草,却自有风骨。想来是沈前辈的字迹。 第一行只有两个墨字。 夜风。 虽不知他因何问起盗圣夜风,开阳微微松了一口气,接着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击下! 云中君。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坐首上似笑非笑,又沉浸在为自己的兄长整衣这项繁琐活动中的男人,对方却恰恰好看过来,似乎已经参透了他所有心绪。 那对墨翠色的眸子秾艳绝俗,是潋滟含笑的桃花形状,偏生内里盛的眼神阴冷寒酷,像是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五 入府为宠 沈渊已经没了那千钧一发时的清晰记忆。 只记得腰侧荷囊里的麒麟骨突然滚烫,似是一洼融化的铁水,在触碰到雾气时骤然发出无与伦比的灿烈金芒。 蜃汽被金芒逼退数丈,又在转瞬间反扑而来,他只来得及抓住手边的鸿鸣,又用长鞭一卷不远处的瑶光耳中倒灌江水,天地翻覆:他们分明一连串儿地落了水。 好冷 他还在江中吗? 他在哪? 他的腿好痛 沈渊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鸿鸣的一张脸。 这张脸既不憔悴也不落魄,反而润泽生光,此时见他转醒,激动神色难掩。沈渊被鸿鸣扶起来靠在迎枕之上,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卿鸾给他做的伪饰仍在,只是泡过水c如今略有些翘起,他只是想象便知道此时自己大抵顶着一张皮肉凹凸的面皮,不由得心间一阵不爽。 “先不要揭下”鸿鸣顾不得礼数分寸,抢先按住他的手。 沈渊只觉得江中无边的冷还停留在四肢之上,而身上衣裳整齐干爽。他心中一凝,一手已经掐住了鸿鸣的脖颈,厉声诘问:“谁为我更的衣?”鸿鸣被他掐的生痛,沈渊略微松了力道,阴晴不定地注视他咳喘连连。 “属下无能,只能找到些自己的衣衫至于内里贴身的衣物,因为不敢玷污了家主,便未曾更换,只是用内力烘干”鸿鸣心下惴惴,毕竟贴身的衣物对又洁症的家主比外衣更为重要。沈渊量他也是不敢,便冷哼了一声作罢。抬手检查身上的荷囊,袖中的暗袋,手腕上的粉珠等物。 “信令少了一个。”许是被水流冲走了,他向来不常用这信令,若被人捡到不知要生出多少祸端。沈渊只觉得江水泡得他旧疾复发,似是受了伤的小腿更是疼痛的厉害。 “鸿鸿鸣!”鸿鸣本以为自己又要被怒火牵连,见他容色惨白,冷汗连连,忙端起小案上的汤药,“您的伤这里是药。”沈渊掀开厚实的锦被,看着自己打了夹板的腿:“我的腿如何了。” “在江中受了伤,撞到了江石。”鸿鸣小心道,“家主别动。” 沈渊握住枕角:“这里是何处?”鸿鸣坐在床榻一侧,用短暂的沉默安抚他,“我们上岸后便被带到州中最豪贵的门庭,家主彼时昏迷未醒,身上有伤,不敢妄动。我和小孩一番商讨,便先同意了寄居在此处,等您醒来,幸而您不过一天便醒来了。” 沈渊看着他容色前所未有的鲜亮,并非往常的灰黑褐色的暗色劲装,反而穿了一身钴蓝锦袍,袖口有藤萝状的精细刺绣,鸿鸣相貌本就俊逸脱俗,这一身倒是衬得他如庭中玉树,很是有些风姿。 等等,风姿? 沈渊心里猛然一跳。鸿鸣察言观色,万分为难,却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们现下在墨州,宁王府东苑,瑶光住的不远,在南院。” 赤霞江和墨州相隔千山万水,他们怎会到了墨州?又沦落到了宁王的王府? 莫非是那人的手笔沈渊欲起身,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几乎要直不起身来。“此处是墨州?!”他黑沉的双眸直视捧着汤药顾看着他腿上夹板的鸿鸣,想要找出谎言的痕迹来。 自然没有。 冰冷干燥的空气,窗外的松叶树,熊熊燃烧的炭火在炭盆中“噼剥”作响——这里是极偏北的墨州,宁王封地。 “沈大哥,我能进来吗。”门外响起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沈渊听出那是刻意压低了清亮音色的瑶光,只是这声音怯怯的,不似以往张牙舞爪。 “你进来吧,家主已经醒了。”鸿鸣将汤药举过去,“喝一口便可以吃一口蜜饯。” “”沈渊冷冷看过去,后者瞬间吓得缩了爪子,讪讪地将药碗送到他手上。 “啊!真哒”瑶光惊喜不已,大力推开木门,兴奋的扑到床边,“前辈,嘤嘤,呜呜呜,你昏迷不醒,当时真是吓死我了,我们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便装作同乡来这里来这投奔”他虽说的面皮泛红,语调却兴奋地微微上扬。显得十分欢快。 “前辈,王爷也生的十分美,他还冲我笑呢”见他还是这般见色生意,沈渊忍不住心中又气又笑。 小孩儿的头发被一只檀木小冠束得整齐,秋麒麟色披风上一圈白色绒毛,衬得他小脸丰润可爱。 “过来。”沈渊招他过来,随手察看他那价值不菲的头冠,赫然刻着宁王府制。 鸿鸣瞧着快要冷掉的汤药,搅了又搅。瑶光倒是喊了起来:“原来你跑回来煎药倒是撇了我在那里帮你应付那些香喷喷软绵绵的男子!罢了罢了”小孩哪里是真生气,不过作势叫喊了几句,又忙对着沈渊恳求道,“既然前辈醒了,我们不若早些回去吧。” 瑶光早些知晓了他们这一落水上岸是有多么离奇,哪怕王爷人美,当男宠又有趣,这事也令他有些惧意。何况他当真怕自己也变的喷香绵软,到时他大哥非得打死他不可! “家主的腿伤不便移动,这几日尤其要能躺则躺,怕引得骨头长歪。”鸿鸣放了碗,沈渊看了他几眼,拿起那苦药汁强咽了几口,皱眉咬住了送在嘴边的蜜饯。 四只眼睛都看着他喝药,沈渊便将最后一口咽了下去,鸿鸣赶紧捡了蜜饯再递上去,取了腰间新备的帕子给他擦拭。沈渊拂开他,“此事不急。” “” “啊?”瑶光看着前辈嘴边喝出来的一圈褐色胡子,“为何现在不急着擦?前辈还要用饭吗?您饿啦?” “回去的事不急。”沈渊慢慢坐起来,黑沉的眸子投向鸿鸣,“先将这几日的事讲给我听。” 宁王好南风,已经是整个沧澜公知的笑柄,宁王府内除了王妃和几个滕姬住在西苑,东苑收着许多姿韵各异的男子,人口比寥寥的西苑密集得多c也复杂得多。 鸿鸣和瑶光俱是一天前入府的新人,经了今夜的“烧尾宴”[注1]后便是王府内的人了。 烧尾宴好大的胆量。沈渊心中冷笑一声,对宁王的感官更差。 “我可能短时间不能正式入府。”瑶光把玩着枕头上褪色的流苏穗子,“他们说我年岁不够,可以先在旁处充用两三年再定夺。”瑶光转过年才满十二岁,只是他常年习武,又衣食无缺,生的比那些投奔王府的男童高壮许多,看起来足有十三四岁。 本朝例法严禁,男女勿论。宁王身为郡王,看来也不敢自触王法。 “前辈不如让鸿鸣哥去看呀。”瑶光又轻松又有些微妙的失落,“他今夜便要去宴上了。”宁王妃向来不愿管这些事,鸿鸣去见的只有那些“同僚”或几个“得意人儿”,宁王的行踪倒是说不准。 鸿鸣脊背猛地绷起来,面上显出羞恼和忐忑来。 “家主!” “小公子,您得出来了。”瑶光的侍童紫琴在心中估摸着时间,拍着门板催他。 “我开玩笑呐。啊,我的侍从叫我呢,先走了。前辈,好好休息。”瑶光使完坏便一步三蹦的溜了。 沈渊看着鸿鸣,这次他看的分明,这人有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浸在浅浅的水光中,四周都是微红色。 “家主”他的语调像是秋夜中的蝉,几乎是哀求了,可沈渊的神色分明是认真的,只要眼前人下令,他只能万死不辞。 玉树般清朗俊秀的青年撑着身体,绝望的灰白色在他脸上蔓延。 “瞧瞧你这愚蠢软弱的样子。”沈渊冷笑,“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我” “你的家在哪里?” “是沈府。” 沈渊忍着痛楚扯住他的衣领,将滑挺的钴蓝色缎料扯皱:“宁王?我沈渊会怕他?” “” “你是我沈府的狗,自然从头到脚都是我的。”冷汗从沈渊的背上滑下来,“打狗也要看主人,谁动了我沈渊的狗,我也要撕他一块肉下来!” 鸿鸣的喜色还完全未展开,脸颊上便挨了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皮肉火烧一般疼,将他眼眶里先前屈辱恐惧的泪全都震了出来。 “你若不敢信,此时便可以滚了。” 烧尾宴 鲤鱼跃龙门,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 常用作登科,升迁等,形容比较正式的宴会。 花大喵:去吧,小鸿鸣!努力的成为王的男人!(啥?) 鸿鸣:乱点cp,咬死你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六 烧尾之宴 瑶光实际并未走,此时正在墙角上摸着下巴,听得鸿鸣是如何软哒哒地道歉表忠心,听得是一阵又一阵的牙酸。 “”前辈果然气势逼人。 他新上任的侍童比他还略大些,名唤紫琴,此时怯怯诺诺地劝道:“公子,我们得回了,时辰已经过了”这些将养在府上的小主子们最是不好侍弄,且不说这般养几年后脾气秉性如何,上个月还有大公子欲拐了小公子同去的丑事,被双重背叛的王爷怫然震怒,两人连带着院中的侍童和婢女都当庭打死了。 这新来的鸿鸣公子还未开面,便收了个人在这破落院中。虽说是同乡一同前来投奔,又是个满脸坑洼麻子的矮小丑鬼,但小公子与鸿鸣公子这般要好,总让他内心惴惴惶惶,恨不得将两人入府前的联系扫断干净。 瑶光自是不明白他心中是如何恐惧,抖了抖崭新的秋麒麟绣花披风,遥望着远苑辉煌的灯火和绰绰人影,为新宠设下的“烧尾宴”正在紧张的筹备之中。 不多时,鸿鸣便从小室内出来,整了整宽大的衣袖,广袖当风,令他好生不自在。他并未觉察到暗角处暗中观察的小孩,思绪重重的离去。 “小公子这里走。”侍童紫琴面色大变,生怕二人又冲撞到一起,“诶诶?”瑶光爱惜的拉着自己的披风,被这突然强硬起来的小童扯着走。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瑶光自然可以微微使力甩开他,但这人太过瘦弱,令他心生不忍。 “公子刚刚入府,还不知府中规矩,今夜总归要好好打扮一二的,还有好多新裁的漂亮衣裳都要试身,公子快些去试试吧。”紫琴尽量捡着些他爱听的说,但对方的追求显然已经超脱了衣裳首饰之类。 “我,我也可以去吗”瑶光大为惊喜,“我可以去看?” 他想到了只见了一眼的美人王爷:“那王爷也会来吗?”眼神闪闪,紫琴不知他如何恋慕上王爷,又觉得他应当恋慕上王爷,心中卸下一口气来。 “那我们快些!”瑶光激动不已,足下生风向自己南苑的小院子奔去。入了花隔便是侍童碧琴一声划破云霄的尖叫声。 “公子!!!”原来是比他先入府三四个月c与他同院居住的丹心公子使了一根绳子,将自己的脖子在树枝上荡起了秋千。瑶光见他两脚在虚空中踢蹬挣扎,又拿了一双手死命牵扯收紧的脖索,知道他这是生了悔意:便一个云梯纵飞上去将小臂粗的枝丫踢断,树枝连着绳索上的人形一道摔入旁边的湖中,岸上一连串的人纷纷跳入湖中凫水救人。 那小公子却慢慢自个儿便浮了上来,被人七手八脚的拉上来卷进被子中,虽然被乱哄哄地围住,他一路都倔强地昂着头,一双猫儿般的眼睛满是怨愤:“你何必救我,与其拘在着牢笼中等待受辱,不若让我一条贱命了结在今日便是!”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便随着呜咽落了下来。 瑶光惊疑不定地看他,“当真?” 他大哥说过,若有义士有这般决心赴死,他本不应该阻拦的。 “我” “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折节求荣!”丹心形容狼狈,声音却是中气的很,只是十分凄厉。 瑶光歉疚道:“是我不对,下次我便不会这般莽撞了,定然遂了你的心意。” 那小公子脑子内进了冷水,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你你竟然逼我去死?当真好狠毒的心肠!”瑶光被他指责的发愣,侍卫们生怕这二人吵闹起来,抬了卷着湿漉漉的丹心的被子便走。 丹心连连落泪,又蹬又踢,尖声道:“我要见王爷!放下我!我要见王爷!”碧琴上来安抚他,被他一个窝心脚狠踢到一侧去。 紫琴此时才敢低声道:“小公子莫要气恼,这丹心公子每隔七八日都要闹上一遭的,装些乔致巧样儿他胞兄是东苑里的贵人”他们根基尚浅,目前还是寄住在这丹心小公子的院中呢! “鸿鸣哥也在东苑。”瑶光卷了垂在脸边的一缕发,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 “呃”怎么又回到东苑来的那个新来的哥儿身上了?那人生的虽尚可入眼,却好生愚钝,不知能在这府中活下几日,可千万莫要牵连了他们。 “所以他,那个丹心,不是求死?” “这自然不是” “那他干嘛要将自己吊起来,很容易死掉。”瑶光抓了抓完全散开的发髻,心道虽然王爷也好看,但比起前辈来还相差些。而这座王府虽然又大又热闹,他却喜欢不起来。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九折游廊连深曲,海棠次第接芙蓉,四季绚烂具有;水晶瓜儿云子饭,橙蟹分甘莼鲈美,四时鲜享皆备;又有幽微声中,丝竹动管弦,左右笙瑟渐起。[注1] 自来简朴度日的鸿鸣有些紧张的抓着衣摆,从未见过的欢宴情景。景,食,乐,人都像是画出来一般,连着比这些更要鲜活多姿的(男)美人,令他在此时便微出了些汗,只能紧盯着面前包金镶玉的象牙筷。 这府中的人物都聚了个齐整。今夜只有一件大事,宁王来了。 王妃向来不愿让这些人污了自己的眼睛,专心在西苑掌管中馈,教养儿子,她的座位在宁王的右手一侧,此时自然是空着。 宁王虽坐在首座,却如一条无骨软蛇一般弯入身旁貌美男子的怀中,他生得肖似他的母妃芙妃,曾经京城有名的美人儿。一双眼睛妩媚妖娆,带着一抹无声魅惑的轻薄紫意,唇瓣酥润,风流天成。单论起皮相,宁王并不输他男宠中的任一人,只是他宠的多,却大多长久不得,对比起今上和另两位王爷的寡欲长情,便得下一个淫乱风流的名号。 此时他只穿一件杏子红的单衣,衣襟松乱,连衣带都松松垮垮,露出内里肌骨均亭,肌肤莹雪,举手投足间牵动无数火热的眼睛。 四周烧着足足火炭,鸿鸣几乎要被炙下大滴的汗来,眼睛不敢看他袒露的胸膛。 他这般瑟缩青涩,宁王反而生了几分趣味。 “为何不敢看本王?”宁王衣袖翻飞,绕过停云翠柱,翩然停在换了一身湖蓝织纹裳的鸿鸣面前,鸿鸣身上服饰虽比席上各位公子朴素许多,却在灯光浮动下便显出了内里奢华。 “这‘云织锦’极衬你,就应这般才是。”宁王似是对这新裁就的衣衫很是满意,“便将剩下的几匹都赐给你吧。” 身后某个管事般的人似乎急急说了些什么,便听得宁王不悦道:“那又如何?既然是赐给我的,便是我做主,让她再想办法。” 鸿鸣盯着各路或羡或妒的目光讷讷,用半吊子礼仪低声道谢,引得席间一阵骚动。 这种精美巧致的织料,他只在家主身上见过,只是那件玄色穿竹叶的衣袍在霞州时便被蹂·躏废了,没想到竟这般珍贵。他僵硬的反应似乎令宁王有些失望,瑶光捏着洁净的帕子盯着鸿鸣那一张似乎涂抹过的脸上逡巡一二,发现他只是被略修了鬓角剑眉,换了一身气派衣服,未被涂抹成一副唇红齿白,翻袖香风的奇怪样子,便一心一意的盯着桌上餐食等着用饭。 他早就和紫琴商议好了,抢先收拾些点心出来带去给前辈。 可一直等到热乎的香气全都散去,宁王也未执起筷来,只托着腮看各位公子为鸿鸣恭贺,有幸入府做小星[注2]伴在他身侧左右,鸿鸣面皮涨红,左支右绌,词不达意,大为窘迫。宁王虽然眼睛慵懒地垂着,唇角的笑意却因此越泛越深。 正是这般,他要看的正是这般。他这般看着,也想着,又突然抿起了唇角,随便勾了一个人便走了。 “王爷!” “王爷” 鸿鸣松了一口气,众人分了一半刀剑般的眼神给他,另一半自然是投向了撞了大运被王爷带走的那位。瑶光见宁王一走,也顾不得欣赏他云一般袅袅游动的背影,发挥自山上争食时练就的眼疾手快,转瞬间夹了几枚馓子糖饼,又瞄上了正中只有一盘,一盘只有六个不知什么馅料的笼饼,一筷子便串了三个去。 “各位哥哥,丹心哥今日落了水,我去看望他一二。”说罢他便溜了。 “这小蹄子。”东侧的茜衣公子本还因着和王爷穿了同色而窃喜不已,此时整张脸都阴沉了下来,“手倒是快,整整半盘九珍雪团!”要知道这东西虽看起来平平无奇,却需鲍鱼,海参,鱼腹肉,虾仁,蟹肉,云腿,炮制豆干,鲜菇子一道和鸡汤做馅,费时费料的很,平日里大厨房即便使了银子也不轻易做,他已经近一年未尝过这雪团的滋味了。 “还有芙蓉酥糖馓子,先抢着伸手拿了一沓去,真是没见过体面的下作人!” 那边书生打扮的清冷公子听得他的抱怨,哼然冷笑道:“你眼中盯着这些口腹吃食,便是上流了?自己根脚如何,如今竟都忘了,还真当自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人了。” 这下便是捅下篓子了,两人早就不和已久,便就此吵嚷了起来,鸿鸣慢慢缩到幔帐之后,也随意招呼了一句便也悄然溜走了。 1改写自自多句诗句。 2小星,古时指妾,这里也做“男宠”用。 3笼饼,包子 鸿鸣:“家主,我要完饭陪完王爷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表现怎么样。” 耀光(吃糖饼):“感觉太生涩啦,果然是青瓜蛋子。” 废话,哥哥我还纯情的很呢。 宁王:“不错,孤很满意。” 沈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七 双簧琵琶 拎着满手喷香吃食的瑶光经过自己的小院,想了想将尚待温热的笼饼从怀中分出一只来。那少年刚落了水,再饿了肚子更是雪上加霜,这笼饼匀给鸿鸣一只,前辈一只,他罢了罢了,一只笼饼,他还不至于这般争食。 鸿鸣赶回来时,沈渊正倚在枕上听得瑶光手舞足蹈的讲述,即便吃着酥皮的点心也绝不狼狈,举手投足间仪态无可挑剔。鸿鸣坐下来,只觉得这破败的狭室实在是委屈了他,瞧了瞧纸包里还有一个玉雪可爱的笼饼,便很是小心地捧了出来。 “我用过了。”沈渊瞧着瑶光眼巴巴的样子,后者马上用水润了润嘴唇,“这点心太干啦!不过蜜放得恰恰好,不淡也不腻,还有一股子甜甜的牛乳味。”他家老头子养了几头牛,他便总能分到些牛乳喝,只是没有炮制的这般香甜可口。 鸿鸣笑道:“你的涎水都要落到脚背上了,同我这般客气做什么,若你真的过意不去,咱们便分食了这笼饼”说着,他两手使力一掰,柔软的面皮分裂,内里骤然喷涌出浓郁的汤汁来! “不要!” “不可!” 早已晚了,鲜香的汤汁像是一道喷薄的小泉,波及了鸿鸣站立的床尾,地面,和一方被角。他听得制止声便将四分五裂的汤包利索地丢出了窗外,此时久久无言,整个人呆若木鸡。瑶光摸了一把脸上的汁水,崩溃不已:“这可是汤包啊”虽然沈渊倚靠着枕头,全身并未沾上一点一滴,却仍觉得足部湿湿黏黏。 “混账”他面色阴沉,鼻端萦绕不去的鲜香味让他难受不已。 “家主勿动,我”鸿鸣忙拿了新配的帕子擦拭污迹,又取了香口的香丸和陈在小琉璃瓶中的香露。他正卖力的融开香丸时,听得耳端冷冷飘来一句:“你倒是适应良好。”以往这人最宝贝的便是那只木头匣子,并不用袖袋:此时看来也只是没能用过罢了。 他的狗,怎能看上别人赏的烂骨头,不过是几身衣裳,一些稀奇东西罢了。 沈渊心底嗤笑,难得想起了这一路花应都落在这狗儿身上,心下想着自己回去开了府库,将自家的狗喂胖一些。 鸿鸣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如何的泼天恩赏,此时内心颇有些惴惴不安。 “咦,我为何没有这些小瓶子?好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瑶光凑过去嗅了嗅琉璃瓶的清莹液体,陶醉道,“像是雨后竹叶的味道。”鸿鸣将瓶子封好,随口答,“我倒不知道,不过想来只是定例的东西罢了,说不定每人都有。”他很是不愿提及自己当前的男宠身份,语调也很是不快活。 三人正因一只笼饼的处置而焦头烂额,外面候着的流景叩了叩门,急声道:“公子,方才玉竹来传唤,王爷命你去侍候沐浴。” “公子!” “我知晓了。”鸿鸣自觉大难临头,心里狂跳,忙去看家主,对方眼神深沉。 “家主。”我到底要如何做?您到底要让我如何做? 沈渊看了烛火四五息,缓声慢语:“鸿鸣,宁王是郡王,是天家血脉,也是陛下为数不多的手足之一,身份尊贵无比。” 鸿鸣艰涩的点点头,垂下眼,手指微颤。 “我知你在营中多年,也是受过相关训练的。” 鸿鸣已经无法点头,只觉得全身血液逆流,僵硬从指尖漫上心底。 “所以,注意分寸,不要伤及他的性命。”沈渊说完便靠回迎枕之上,气定神闲地喝着一盏汤。这下连瑶光都听出他隐在话语底下的纵容,心中轻轻一震。 那可是王爷呀。即便不是一等尊贵的亲王,也是正统的郡王,皇帝的亲弟弟。前辈他,即便惹恼王爷,也要保住家仆吗? “快些去吧。”沈渊挥手,鸿鸣拉紧了衣襟,在门外等候的流景慌忙放下手中灯笼,为他在外披上一件素雅的凫靥裘:“公子我们快些,王爷等久了是要发怒的。”他低声交待了些,两人便匆匆而去。 瑶光挑着自己的发尾,哭丧着脸道:“前辈我先回去换洗,哦,还有您的被铺,我会想办法的。” “你不必为此操心。有人在外,早些回吧。” “哦。那我走啦。”瑶光提着灯笼,一边挽着战战兢兢的紫琴,一边说着那琉璃瓶中的香露的事。紫琴还以为他因此不平,忙小心翼翼地解释:“南苑中的小公子都是没有这些香料香水的,不单您一个。” “为什么?”小爷我也是男宠预备役啊? “这只是府上规矩罢了,也不是多珍奇的东西,好些公子也不爱用,都是自己调了香用,这样也显得特别些。”他尽量说的婉转。 抬眼见自家主子依旧木呆呆,正在自言自语,“那味道就很特别,我还没从别处闻过。” 他只能微叹了一口气,暗自摇头。 墨州偏北,此时已是要隐隐落雪的气候,州内有三两口温泉,其中最大的一个泉眼上便建了宁王府。因此虽然已是秋末,府中却比旁处温暖许多,正是仰仗着府内的这口热气泊泊的兰汤池。 软轿将鸿鸣抬到了秋水榭,此处雾气朦胧,烟水缥缈,正是王爷专用沐浴欢宴之所,连王妃都不可轻易踏足。 鸿鸣下了轿,只感觉许久没能落到实地,连脚底都有些飘忽,流景忙扶住他,引他入到内室去。 “主子,该更衣了。”鸿鸣今夜便已被折腾了三回衣裳,苦笑着随他上下摆弄,这兰汤侍浴的衣饰竟不是他所想的那般轻薄露骨,反而是一色极深的蓝,深沉的如同一抹夜色。玉竹篦了篦他的头发,以一条金织发带束好,才引他入汤池旁的临水亭中。 亭子四周挂着纱幔,拱顶正中有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一种雨后竹叶的清浅香气晕染在空气之中,一呼一吸皆是那种氤氲香气。 不知池中人看着亭中,又是何等模样。 “您在此处坐好便是,不要走动。”玉竹塞给鸿鸣一副琵琶,示意他抱好,“这样握,持好,不要出声,王爷的怒火你可担不起。”鸿鸣随言身体紧绷,死死捏住了这漂亮乐器的一角,险些将它掰下一块来。 宁王这是做什么? 略带着硫磺味道的风拂开了轻纱一角,没有一粒星子的夜色浓重,透着隐隐的蓝,深邃无比。宁王红色的衣袍实在太过灼眼,他似是有所震动,猛力抛开手边挽着他的美人,只在临岸静立不动,鸿鸣隔着无数的雾障,无法分辨他的神色,却能听到他独有的,带着轻佻沙哑的嗓音: “——为何不奏?” 鸿鸣惊了一下,耳边却传来了一声清润的拨弦之声,随后大弦嘈嘈c小弦切切,往来相应。如清泉石流叮咚,又如莺啭花谷呖呖。 鸿鸣讶然地歪了歪头,才发现竟是那生的妩媚动人的茜衣公子正在他的身后素手拨弦,十指翻飞,鬓角亦因汗湿粘了几缕黑发,呼吸频乱。瞧见鸿鸣傻傻抱琵琶的蠢样,这公子给了他凶狠的一眼。 他张了因精神紧绷而苍白的唇,若不是还有指端的琵琶要弹,说不得要上前厮打他一番。 不过是不过是神态上有几分相似 宁王定定许久,忽然扑入池水之中,踉跄的涉水而来。他艳丽无比的衣袖飘摇在水中,是两尾翩然的红鲤,衬得他苍白又热烈,像是一朵几乎要凋残的罂粟花。 鸿鸣握紧了袖中的短剑,宁王就站在池水之中,与他仅一纱之隔,那脾气暴躁的茜衣公子亦正隐在他的影中,或是因为思绪飘乱,前面那流畅c漂亮至极的曲子也有了几处喑哑,几处乱弦。 宁王怔怔看着亭中的人影,那道影子正清晰地投在纱帘之上:脊背挺直,姿态如青松入云,冷锋出鞘,唯一纰漏的是略显单薄的繁丽曲子正从他手底飘出,让他不肯前行,伸手揭开那层朦胧的纱,真正看清这煞费苦心的幻境。 “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宁王呢喃了一句,带着大片的红慢慢没入了只有半人高的池水之中。 “王爷!” 流景:你坐在这里,不要走动。 鸿鸣:好,等会儿有橘子吃? 流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八 血色凝滴 另一边,沈渊正在遭受某个影卫的骚扰。 “啊呀。躺在这里的这不是武功盖世的沈大人吗?”暗二坐在沈渊狼藉的床尾之上,观摩着他被缠得白胖可人的腿,啧啧称奇,“啧啧,好生肥美的腿。”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滚了。” “我可是给你送了药,物资和消息来。当真绝情,”暗二摇了摇手指,“你知道帮你招来那破鸟有多么费事吗?还有让你停在这王府混日子,告知你这府中的各种秘密——你以为先帝留下来护他宝贝小儿子的人很容易对付?这可都是我职责之外的劳动,所以你应当报偿我。” 沈渊眉心直跳,看了他几眼,“我可以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但,也仅此而已。”他此时竟有些同情这任期最久c却不肯离去的影卫了,对方却表情未变,似乎并不因此黯然神伤:恋慕上九天之上c触不可及的人,明知道终究是绝路,却无法控制自己注定无所回应的心意——大抵是这世间最为苦痛却甘之如饴的事。 暗二无所谓地伸了个懒腰,笑容真诚了几分:“我知道。多谢。”他转了一轮桌上的细瓷茶壶,这是王府内退下来的陈物件,端的精巧雅致,不似凡品。 又不知这堂皇富丽的王府之中有多少珠玉惹尘,锦绣堆灰? “陛下委派给我的任务,是保护好王妃和小公子。”至于宁王本人,当是在玩火。暗二手下转着茶壶,翘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渊,并未得到沈渊的回应,才无味地离去。 沈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倚着床头展开竹横江的来信。 这老小子,给他送去了朝思梦寐的女先生,竟然受不住这陡然的富贵起来,信中吵吵嚷嚷尽是不情愿。 令沈渊惊讶的是竹横江的母亲墨氏,竟解开了工部的一应难题,成功拆解了那只铁皮偶人,还做出了他向陛下提及的飞行铁翼献上,陛下嘉奖她,亲自册封了光华夫人——因着母亲的诰命竟不是因自己而得,而是自己挣来的,这也令这人好生羞愧了一番。下面所讲,都是琐碎小事,许是睡前随意提笔,末尾的几个字都被沾成了墨圈。 若墨夫人有这等本事,的确于陛下大为可用。 沈渊握紧手中暖丸,推开手边的窗,放了鹞子远去。 这屋舍本是建做下人的居所,不知工匠当时如何设计的,窗户正对着女眷的西苑。此刻窗外不是开阔的窗景,而是一面灰色的隔墙。西苑内的滕姬和王妃都灭了灯盏,禁闭门扉,不再理会府中持续到中宵的荒唐闹剧。沈渊看着隐在夜中的楼阁,手指触到的是带着湿气的冷风。 整个宁王府,华美,透着隐隐腐坏的气息,如宁王一般。 这世上没有秘密,只是有想要拼命隐瞒的人。 “王爷!”鸿鸣只觉得耳边一声巨响,地上只剩下一把被丢弃的琵琶,弦上凝着几滴血滴。跳入水中的茜衣公子搀起宁王,两匹色泽不同的艳色被水流合为一笼,风流的衣摆纠缠一处,此后是赶来的着松绿色的王府侍卫,将一池氤氲搅得浑浊不堪。 “王爷醒了可是呛着水了——”宁王如同被冒犯的猫一般,甩开爱宠的手,“滚!”声音又高又利,轻蔑混着厌恶,让男子瑟然发抖。 他将人踹到一旁,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轻纱后的人影之上。 “弹!给我弹!不许停!不然我杀了他们!”宁王勃然大怒,乌发上的水珠簌簌而下,直到将闯入他领地的人全部赶出去,才坐在池水中捂着胸口吃力的喘息。 但琵琶声已经停了许久了,鸿鸣握着家主交予他的烟瘴丸,看着发完脾气c湿透而虚弱的宁王,在暴怒之后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注视此处。就像是哀求一般。 哀求?鸿鸣握紧了手中的丸子,鼻端嗅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香脂味,去而复返的茜衣公子轻轻捡起琵琶,脸上带着一枚鲜红的掌印,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拨动朱弦。夜风透凉,入骨入肉,不多时便只剩下清越的乐声,和宁王清浅的呼吸。 他睡着了。 瑶光被紫琴摇起来时正睡意深沉,睁着无神的眼睛,口中喃喃道:“小琴儿鸿鸣说我睡不足是长不高的。”见他一软要睡下,紫琴慌忙又摇了一摇,语调略高了些,“公子!” “啊!”瑶光骇然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紫琴忙将他的软枕移开,换了靠枕来,又搬了一张小几,点上一柱清神香。 “哈——”瑶光困倦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挤下一滴泪来,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怎么啦?”他也没听到喧闹声,王府中风平浪静。 紫琴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郑重的放在桌上。 “今夜可是出了大事。你那同乡哥哥的确是个有福气的,竟让王爷上了心思,特意赐他抚琵琶。可他竟然不会” 瑶光迷迷糊糊,鸿鸣是前辈的家仆,又不是家伎,本身的武功就是三流,让他弹奏乐器不是让莽汉去穿绣花针吗?——不会是自然的。 “许是他的确不会。”瑶光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也没能想出鸿鸣抚琵琶的情景来。 “唉,不是这个,是丹砂公子为了争宠,竟然让你那哥哥在前做样子,他在后弹奏,王爷是何等人物,这种班门弄斧的小手段逃不过他的眼,自然一下子就拿住了他。瞧,丹心公子正在那厢哭呢,自家哥哥做了这等没脸的事,他的前途也完了。”紫琴借着灯火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的样貌和神情,又想到他那个争气的同乡哥哥,心中大感安定。 “呃那他们,我是说鸿鸣和那个丹砂公子。” “鸿鸣公子无事,但王爷发了怒,砍了丹砂的手,要将他逐出王府去这还是头一遭”紫琴抖了一下,终于说到自己的重点之上,“这是那边儿的碧琴递给公子的,说先给公子看上一看,以后的日子要多托您的照应了。” 碧琴是今日那小公子的仆从,瑶光还记得宴前他还和紫琴吵过一架,怎么转瞬这般要好了起来。 “还有这些,”紫琴将袖中的东西笑眯眯地提出来,一一指给他看,“都是没有王府制印的好东西,都是和册子一起给的,小的不敢藏私。” “”瑶光摸了摸那漂亮的锞子,“干嘛给我压岁钱?”他有七成的岁月都在山里,只知道这是老头子给他们压岁用的漂亮东西,也可以兑银钱使。他摸完锞子和玉石珠宝,对几把小剑爱不释手,最终还是拿起了轻薄的册子翻开。 “诶?!” 鸿鸣只觉得人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明明只有一层薄纱遮挡,眼前却是大片的红色,床上翻滚的两个人躯干四肢缠绕,像是两条竭尽全力攀附对方的蛇。 男子沙哑的嗓音在甜蜜与痛苦间挣扎,却偏偏透着三分错觉般的冷淡。 鸿鸣鼻腔一热,竟有血流涌了下来。 “”他并非是不知事的人,但身之所处,哪怕是千辛万苦入的沈府,也绝不会出现府主不喜的这等荒唐事,更不用说亲身上阵了。沈渊清心寡欲到了让他相信,家主绝对会一人独身终老的地步。鸿鸣随手用衣袖拭净鼻血,眼神不敢飘去。 方才丹砂绝望的哭嚎和哀求,犹在耳畔。 同宁王纠缠一处的正是他从宴上带走的那位公子,虽然看上去文雅俊秀,肌肉却流畅饱满,并没有他面容一样瘦弱;方才的茜衣男子也是,衣衫沾水贴身,他便窥出对方一副锻炼得宜的身材。 真正瘦弱的,是宁王。 鸿鸣飞快的扫了一眼忘情长吟,因欢愉而颤抖喘息的宁王,这偷也似的一眼却被对方轻易捕获。 宁王面上犹带红潮,狐狸般的眼睛依旧半阖着,眼珠却转到了床边的看众上。 他随意推开纠缠的男人,冷笑道:“为何不肯看本王?” 鸿鸣慌忙低下头,袖中剑已经落到手心之中。宁王却这般看了他几息,声音更冷更寒,“你给本王看着看本王是如何同别人快活缠绵的哈哈”他这般说着,将手边的男人拖过来,“本王现在,当真快活的很哈哈哈哈连那女人都觉得本王疯了!本王早就疯了!”他笑得几乎狰狞,指甲深深刺入男子的胸膛之中,一路抓下五道血痕来。 “王爷。”男子痛得挣扎了一下,宁王厉声道:“你这下贱的东西,也想背叛我吗!”,垂在床帐上滚烧的香球,散发着雨后竹叶的香气,下一瞬便被暴怒的主人掷到了那张清雅温文的面容之上,发出“刺啦”一声,皮肉焦灼的臭气令人欲呕。 “来人!”宁王赤着身子,只松松的搭一件红衣,漫步到鸿鸣的帘前,把玩那轻薄的丹纱,哼笑道,“打扫干净些,今夜我乏了。”残破的玩物很快被处理掉,他被侍女团团围住,极尽轻柔的清理,更衣,被簇拥着离开。 鸿鸣依旧坐在原处,许久才松了绷紧的脊背。 花大喵(吃瓜):宁王呀,感觉写到他和间隔的几率都高了,一力让这清水文变了色,佩服佩服。 鸿鸣(捂胸瑟瑟发抖):汪汪汪?——请求支援!家主请求支援! 沈渊:乖,先忍着。 鸿鸣:那我牺牲色相以后,可以申请摸一摸家主的 沈渊:给我滚。 瑶光(吃果子):哎,鸿鸣,你的橘子分我一点。 暗二(托腮看戏):啧啧。有趣,有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九 求而不得 “此事有蹊跷。”沈渊喝着鸿鸣顺过来的牛乳粥,吃着鸿鸣储备的糕点,鸿鸣带着露水归来,拘谨地坐在软凳上,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鸿鸣大哥,我和前辈正说到那本册子的事。那不是避火图[注1],而是一本基础心法,你说奇不奇怪?虽然这东西在江湖上烂大街,但流出来的可不多。”鸿鸣其实没听下去,随意点点头,拿了手边的冷茶灌下去。 那是前辈的茶杯瑶光瞟了他好几眼,只觉得他印堂发黑,面色忽青忽白忽。 “过来。”沈渊招了招手,鸿鸣依言而动,将软凳搬到沈渊的床头去,一双眼睛不敢直视他。沈渊将手放到他肩膀之上,鸿鸣还未从一轮爆裂的眩晕中缓过来,全身筋骨都被捏了一个遍。 “家c家主!” “怎么?”沈渊瞧他衣襟齐整,只是有些失魂落魄,“张嘴。” “前辈,你是怕美人下毒吗?”瑶光入了这王府之中,便用“美人”替代了宁王,沈渊微微蹙了眉宇,将玉一般的手指探入鸿鸣口中,按压了几下便收了回来,等着鸿鸣拿沾了清水的帕子为他清理。面上一派嫌弃之色。 “家主,可有什么不妥?我今夜并未能近得宁王的身。” “我只是想到宁王的母妃罢了。”沈渊嘴角勾起一丝讽笑,“一个可怕的女人。” 芙妃乃乐籍出身,曾以一支《金缕玉芙蓉》一舞倾城,引得先帝龙心大悦。她亦是有了运道,入宫第二年便有了皇子傍身。 芙妃最为得宠的那段时日,他和陛下虽被囚在寒鸾寺中,却也耳闻过这母子二人居住的芙蓉台常抬出被凌虐致死的宫女太监。 这种丑事甚至有市井流言传出:“香风金缕不忍看,楼台倒影芙蓉沼”,宁王幼年便跟随她身边,性情又如此阴毒暴戾,谁知会做出什么事。 屋内的炭火已经不足,沈渊紧了紧被子,鸿鸣忙将那袭凫靥裘给他披上,又坐回软凳之上。 “说吧,今夜宁王找你何事?” 鸿鸣斟酌了一番,开口将水边琵琶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瑶光也是听得紫琴转述,里面不知歪曲了多少东西,此时便津津有味地听着当事人的陈述。 “宁王听完后,那茜衣的公子对,丹砂便被人捉了出来,拖下去,属下并不知道他之后如何了。” 瑶光咽了咽口水,脸色苍白:“紫琴说他被砍了手臂,还说他完了,他弟弟屋中的人才将功法和一些钱财给我,要我照应他们一二美人怎么” 沈渊叹了一口气。 这事倒是听起来颇为耳熟。 当年在乐团中为芙妃伴奏的琵琶女,因先帝无意中说了一句“美人好手”,芙妃便嫉妒的发狂,使人在琵琶弦上涂了松毛刺,又让这那琵琶女在宴会上演奏,想令她因惹恼了贵妃而获罪。 可那琵琶女技艺了得,竟忍着刺痒疼痛未弹错一声音弦,反倒赢得了朱贵妃的赞赏。而那时宁王不过五六岁,知晓了自己母妃的怒意,宴后直接将那双手砍了下来,盛在金盘中进献给母妃。 陛下也曾听过那琵琶女的演奏,说是繁丽大气,当得国手,只是无论多么神乎其神的技艺才能,也抵不过权势的摧折倾轧,最终不过沦为唇边的几声叹息罢了。 当年宁王不过是一介总角小童,就能因“孝心”毫不动容地斩他人手臂,今日未尝不能因一点不悦残害身边的爱宠。 “还有之后”鸿鸣艰涩道,看了看眼前的瑶光,“瑶光,你先出去?” “我干嘛要出去啊!”瑶光郁闷道,“我心里很烦闷!”美人在他心中一下子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他现在是苦闷的个体! “你这般看重皮囊,日后自然有苦头要吃。”沈渊随意品评了一句,“你继续,让他听着。” “之后宁王便和男宠一处欢好玩乐,勒令我在一侧观看。他说”鸿鸣抬眼窥他脸色,不由得怔住了。 “”家主此刻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羞恼之色,甚至素白的脸颊都浮上红霞,让他被清冷气质遮掩住的精致面容突然清晰起来。 一旁的瑶光呆若木鸡,只觉得耳朵和眼睛都不够用了,尴尬地讷讷不已,“前c前辈”前辈可真好看啊 “他说,‘你便这般看着,本王现在快活的很’,但却是要哭了的样子。所以属下觉得——” “你觉得他在透过你,看一个或许同你有某些相似之处的人?”沈渊吸了一口窗外的冷涩空气,“猜的不错。” 向来恣意放纵的宁王,也有了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一个同鸿鸣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瑶光甩了甩头,突然听到窗外一阵翅膀拍打声,他忙短促地吹了声口哨掩盖自己的凌乱心思,将毛羽都凌乱的海东青招到手臂之上,“辛苦了辛苦了,来来来,吃糕。” 海东青衔着一块核桃糕,又叩了叩桌面上的榛子,十分通人性的斜了一眼,瑶光只好手剥榛子伺候这位鸟大爷。海东青吃的舒心了,才将绑着信筒的脚伸过去,瑶光忙解下来。 内里竟只有张一指长的字条,字条上也只有两个字罢了: ‘杂志’ “王妃,今夜东边那里出了事王爷发了怒,您要不要去看一看?”宁王妃田氏瞧见自己的侍女青樱趿着软鞋,慌慌张张的提着一盏灯,面色便冷了下来。 “这样莽撞,平日的规矩哪去了?”她摸着儿子睡得香甜的小脸,“惊了瑜哥儿,仔细着你的皮!” 话虽如此,她却知道青樱向来伶俐聪慧,行事有度,这般必然有什么事发生了,“何事如此慌张?”王妃虽已经关起门来过日许久,府中的大小事务却还悉数掌握在她手中。 宁王十岁开府,婚,毫不避讳地厌烦西苑的女子,倒是顺了她的心意,左右也不会有旁的蹦出来碍着她母子二人的路。王妃爱怜的看着自己的心肝肉,待到陛下封了瑜儿世子,她才能真正的放下心来。 至于宁王他哪一日不是发起狂来,便要热热闹闹地打杀了谁。 “若是王爷又要杀人,便将人拖下去再给些银钱放了,这还用我来教吗?”田氏拿了小鼓咚咚的摇着,柏瑜醒将过来,并没有哭,睁着黑亮的眼睛瞪着母亲的轮廓,一副睡眼惺忪的憨态。 青樱一顿,面色惨白,猛然哭出来:“王c王妃王爷他直接拔出剑来,砍了一人的手!”她也是听王爷声旁的小福子说的,宁王的剑法疏松,足足深深浅浅地砍了五六下,末了还使了一个金盘装起来 田家百年簪缨,家族绵延不衰,王妃生于府内,阴司也见过不少,听得这三言两语的描述,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一阵晕眩。 “娘子!”青樱慌忙撑住她,喂给她理气丸,又找了玫瑰露送服。 宁王妃只觉得全身冰冷,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瑜儿,“他竟然魔鬼!当真是魔鬼他一人死了便罢了,只怕报应找上我的瑜儿!”瑜哥卖力地拿了胖短的小手给母亲拭泪,却惊奇的发现那处是一汪温热汹涌的泉,便咯咯的笑了起来。 “娘子!”青樱也顾不得旁的,忙虚虚捂住她的嘴,曾经娇柔的双唇此时渗出血滴来,宁王妃狠狠咬在唇瓣上,贝齿都浸了血色。 “如何说不得?”王妃冷笑连连,苍白的面上浮出一种苍冷麻木的笑来,“若不是我替他处理了那些人,他便是十世的业障也该轮完了!如今坐在上面的,可不是将他当做老来幺子疼宠的先帝!”柏家的男子都有一副锦绣皮囊,她年轻时总认为自己是独一份儿,即便是宁王恶名久播,却只凭着那冷冷一眼,便让她昏了头脑要去争这王妃的位子。 她也是痴愚无脑,竟看不出同她一道争的是何等人家的何种女儿!她甚至冥冥中觉得宁王是同芙妃一道死的,俱死在先帝的棺前,之后便没了心失了魂,只留一个令人侧目的躯壳在外游荡。 婚后近两年,她离开熟识的一切困守在这府中,除了空有的王妃尊衔,从慌张到冷淡的处理着宁王的祸事,操持着府务,一颗做女儿时雀跃多情的心早已化作了冰。 哪怕是之夜,宁王也不愿给她哪怕一点儿尊严和体面。 只是意外,她有了瑜儿,她尽力的调养身心,无限期待的等待着自己的骨肉降临,给这孩子做小兜兜,小鞋子,敲打那些同样无宠的女子,生怕孕中遭受了暗算和不测。 瑜儿降生时,宁王正在饮酒玩乐,却突然摔了酒盏发狂要将一旁侍奉的人全都杖毙。他对瑜儿毫不掩饰的厌恶,让王妃心如刀绞,连最后一丝希冀也飞烟般消散,决心只守着儿子过活:王妃抓过儿子的小手亲了亲,“瑜儿乖,阿娘去去就回。”她将这小小的一团软肉放在床榻上,唤了八名女侍和自己的嬷嬷来,又调了侍卫看守此处,才放心离开。 真是一位忧心忡忡的好母亲。 暗二踞在阴影之中,望着对空气抓握不休的幼童,百无聊赖的数着灯上的穗子,突然他耳上的空明石震了震,沈渊的声音懒洋洋地在他耳侧响起:“给我买一本最新的‘杂志’。” 暗二险些从梁上摔下来,不过沈渊的声音本就轻,这屋梁离地又足够高,连几个有功底的侍卫都无所觉察。 “最新的。” “”暗二又看了一眼成众星拱月之状的小娃娃,依旧默然隐在阴影之中。 避火图:又称“秘戏图”,也就是羞羞的画。说法之一是火神乃闺阁女子,在房梁上张贴小黄兔可以令她羞窘而去,避免火灾,故此得名。 鸿鸣:家主摸了我!家主摸了我,我今晚怕是要 花大喵:嗯,作者金口玉言,您会做噩梦。 鸿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 连夜急救 鸿鸣未曾料到瑶光交换完情报,方回到院中,竟又急急冲来,将他扯了过去。 “您快去看看那人,就在我们院中,他出了好多血!” 鸿鸣以针法勉强封住了丹砂的血流,额上已经冒出纷密冷汗。丹心的弟弟丹砂一边哭一边拿绸布为他裹伤,瑶光忙将这华美却不浸润的软绸移开,使了半卷纱布缠上去。 “别哭了。” 丹砂没有死,或者说,现下还没有死。宁王本已将他驱出府去,但因王妃平日行事有例,侍卫多是将人放回院中,再在夜中随着采买的车送走:丹砂当时便因大失血厥了过去,侍卫们左右无法,便想到他还有一个同来投奔的亲弟弟,将血人送到了丹心与瑶光同住的小院之中。 连带那双手。 府医也来了,却止不住血。虽然血在他们回前并未止住,但丹砂依旧撑到了他前来救治。 “简直是奇迹。”瑶光这般说着,走上前瞧了瞧那盘里的断手,心中有些怕。丹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哥会死吗?他的手——” “能活下来便是万幸了。”丹砂的呼吸微弱不堪,似乎下一瞬便会轻飘飘地断掉,但他依旧艰难的翕动着鼻翼,显然求生欲极为强烈。 瑶光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张玄武,却又飞快的替了一张白虎的青牌:“若他好转些,可以拿着这个去回春谷找柳神医,这手先妥善冰起来,或许可以再接回去。” 有这般顽强生志的人,他不敢轻视。 这个人挣扎着不肯死去,是因为人世间还有他眷恋之物。 丹心涕泪横流,大声呜咽道:“若哥哥没了手,要如何弹琵琶于他当真生不如死。”鸿鸣见那断口处筋肉尽毁,接回去的机会十分渺茫,更不用说拨弄朱弦了。在半个时辰之前,这双手还好好的生在腕上,十指纤长,即便是属于男子,也称得上是芊芊玉手。 “我哥哥我哥哥的琵琶弹得好,在这一带都有名气,但只是在江上听了宁王的几弦琵琶,见了他一面,便如痴如醉地想要入府——”那时他们只是伎而不是倡,新帝销了贱籍,日子分明好过了起来,只要再积攒四五年,便能置下房产,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你哥哥的琵琶的确弹得好。”除了技法纯熟,还有缱绻情意,被注入情感的乐曲,才像是有了真正的灵魂一般。一轮复一轮,哪怕倾其所有,也要为所恋慕之人编织一场梦境。 “真的?”丹心狠狠抹了一把泪水,恍惚地喃喃,“若他听了定然很是开心,他自小便学的琵琶,我们同习的有几十人,就数哥哥的天资最高。” 他抖着手封好了冰盒,看着披风上一片血污的瑶光,猛然跪下。 “哇!你别这样!”瑶光蹭的抱住了鸿鸣,“鸿鸣哥的作用比我大”且丹砂公子能否真正的活转过来都不可知,瑶光忍不住道:“用些老参灵芝之类的,或许可以熬过这段。” “哥哥屋里有一棵灵芝,但如今这般,许是东西都被人收了去。谁愿意对我们施以援手”鸿鸣净了手,正在慢慢喝一杯茶。果然听到小孩儿古道热肠地跳了起来:“我那里有一枚老参——”瑶光脱口而出,又马上哑了声音,想起那近百年份的参是那个碧琴带来的,漂漂亮亮地装在一个檀木匣子中:是让他“关照”的。 即便瑶光在山中教养长大,本性天真纯善,也隐隐知道星落身边的人背叛了他,那参便是拿不出手的“赃物”。 鸿鸣瞧着已经收敛了泪水,只比瑶光略大一点的丹心,他的一双眼睛含着悲痛和泪水,又荡着一些光芒,他低低自语,“你们肯帮我已经感激不尽,如何能受的住这般的恩惠我这里还有哥哥交予我的一只老参,我令碧琴好好收起来了,现下正好可用——” “等一下!”瑶光忙抓着鸿鸣的衣袖,险些滚下汗珠来,“我c我只是想到鸿鸣哥方才对我说,若是用参便和药性冲了,还是应用灵芝,鸿鸣哥最是悲天悯人,他那里恰好还有几颗灵芝是不是?”鸿鸣瞧着窘迫的小孩和马上看向他的丹心,慢慢道:“是如此。我已让我的侍从去取了。” 瑶光松了一口气。 “夜色已深,我们便先回去了,府医会在此处侍候。”直到王府真正的掌权人王妃做出处置的决断。 “恕我不能恭送,”丹心挤出一个艰难的笑来,“鸿鸣公子,星辰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若有缘再见,丹心定当为恩公结草衔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丹心与瑶光同住的院子西侧到东侧短短的几十步路,瑶光走的相当慢。 “鸿鸣哥,你真是侠士。” 他的称赞可是极为难得,鸿鸣忍不住狐疑。 “嘴这般甜,我又是哪里讨到了你的欢心?”因为帮了丹砂止血;还是帮他遮掩住了碧琴偷窃的丑事,保全了两人的颜面;或是顺着他的心思被坑了一颗灵芝? “哪里都有,我今夜救了一人,往后要讲给大哥听。” 鸿鸣沉默了一瞬,哑然失笑,“你在意你大哥,又何苦同他处处做对。”瑶光虽幼年便失亲失怙,却被保护的这般纯良天真,实在令人羡慕又迷茫。 丹心和丹砂,瑶光和开阳,这两对兄弟似乎都是在微妙的抗拒中彼此依赖——这便是同胞兄弟之间的血脉之情吗? 鸿鸣掩住胸口,许久摇了摇头。 他仍是不懂。 “我!我只是,只是想向他证明我长大了罢了,他却总是当我是娘亲怀中的奶娃娃。”瑶光愤愤的握紧拳头,却是脚步欢快的入了内室。 鸿鸣在他的门前静立了片刻,突然门又被猛地打开了,露出小孩有些脆弱的小脸来,连声音都有些嘶哑:“我们几时才能走啊?”这个四处弥散着阴冷血气的地方,令这个孩子感受到直面残酷的不安。更为绝望的是,他此刻没有什么力量抗衡,只能帮助心灰意冷的人出逃,看某些人继续在其中迷醉沉沦。 “我只是一个仆从罢了,蔺小侠。而且家主的腿上未愈,总是走不得的。”鸿鸣叹了一口气,瑶光失落地看着自己穿着锦靴的脚,慢慢掩上了门。 鸿鸣拿着新分下来的炭例回到沈渊的破屋中,支了炉子烧水熬药,地方实在是太狭窄,沈渊躺在床上被炭烟呛了几下。 “宁王擅长琵琶?” “是丹砂的弟弟说的,丹砂本就精于琵琶,他推崇的宁王应比他的技艺还要好。”鸿鸣给他一颗桔汁软糖,忍不住问,“此事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渊捏着糖球,冷淡无比:“宁王的生母痛恨自己的乐籍出身,产下宁王后虽不曾严格管教他,唯独不许他接触乐舞,动辄便叱责这些都是淫巧下流。” “可君子六艺” “芙妃并不管这些。她的儿子身份尊贵,即便目不识丁也能一世富贵荣华。宁王自小便被她这般教养,又是能如何学得一手好琵琶?” 鸿鸣点点头,将盛着软糖的托盘又递过去,沈渊凝着表情连吃了四五颗,才漱了口净了面。 “回去吧,明日说不得要闹出什么。” “是。” 鸿鸣回到院中睡下,梦中并没有任何今日耳闻的血色,反而是在斑斓底色中纠缠了两条男子的身形。鸿鸣远远瞧着便觉得呼吸急促,口中却是一片冰凉,他凝神一看,竟是两根白玉般的手指。 突然现在他面前的家主冷笑道。 !!鸿鸣猛然坐起来:“家主!”月光漫过锦被,唯有外间紫琴带着困倦的询问声传来。 鸿鸣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他默默捂住了嘴,仿佛口中还残留着手指的冰冷温度,眼前还立着笑吟吟的人。他颓然的弯了脊背,更换了一床被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一 王妃田氏 王妃听到丹砂的命保住的消息,总算能歇上一歇。除了派人松了药材和银钱过去,她还要尽快安排人出府。 但这只是暗处做的事,作为王府王妃,做下这令人发指的行径之人的正妻,她更应做的是安抚宁王。 宁王躺在汤池之中,身边四五个刚足十五岁的美少年正为他轻柔的搓洗乌发。王妃别开眼去,她此时已经不再因没有丝毫感情与亲近的婚姻垂泪,眼眸深处是稀薄的怜悯和嘲弄。尽管如此,她的语调是温和婉转的,若让不知情的人听来,说不得要以为这对尊贵的夫妻是多么伉俪情深:“殿下为何这般动怒?不过是个侍宠,何必让他的血脏了您的手。” 宁王冷哼一声,借着夜明珠看岸边身姿绰约的女子,她的确生的不差,也足够有手段管理这王府:正如所有“合格”的世家女子一般,无论何时都不失那套虚伪的精致体面。 “王妃也要教训孤吗?”宁王懒散低哼。说到底不过是个女子罢了,还不是攀附着他生存!“这些贱人,不过是猪狗罢了,竟也敢愚弄孤!孤要如何处置宠物,还轮不到王妃插手!”自向来深居简出的王妃出现,宁王散漫的眼眸便如受了挑衅的猫儿一般缩起来,抓起浮在水面之上的竹盘掷了过去。 王妃移步避开茶盘,心中一阵反胃:“陛下赐婚你我,不过为了规束王爷往日的行事荒唐,如今我们夫妻一体,我自然无法过分指责王爷。只是陛下万寿在即,还希望王爷能多考量一二,不要损了兄弟间的情分。” 说罢她便带着青樱轻松离去。让身后的一串紫玉葡萄失了目标,摔碎在水中。 宁王将盘内剩余的瓜果全部捏烂,目光森冷,语气却是淡淡的:“拿皇兄来压孤?如今这世上可只剩下我们兄弟四人了。”他看着指间樱桃地汁浆,顽劣地将剩余的果肉涂满盘底,抬头才发现王妃已经走远了。宁王瞧着自己色泽鲜浓的作品,红唇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可舍不得。” 先帝育有十子,现今竟只余四个。偏生留下的又是他们这几个草包王爷,如今皇兄想的不应是如何剪灭他们,而是应是想办法保全皇族,也保全自己的名声。 宁王轻笑着吮净指上的汁液,对着空气似是低声自语:“皇兄当真英明神武。五哥莽直,便得带上一段拇指粗的鞭子上京,又被逼着娶了一名无颜悍妇;六哥软弱,府中的相c丞便教他如何立起来同驼州的匪类斗,呵呵,”宁王将头颅枕在美少年的香肩上,随意抚弄着对方粉嫩柔软的唇瓣,“唯独我,却是不用吃这些苦头的。” “陛下很是爱重王爷,自然不忍心苛责”美少年忙奉承他,却发现对方的眼神冰冷讥诮,衬得眸中那抹紫意更加飘忽不定。 “王爷恕罪!”少年们纷纷下跪,俱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宁王披上山水锦绣的大麾,手指缠绕着领口的软毛,面色阴冷:“都滚。” 宁王府中的府丞与府相皆不敢招惹这个活阎王,即便是已到中宵还要陪他胡闹。 “王爷,夜色深沉,风露寒重,您该歇下了。”虽说宁王向来诸事不理,却是墨州的郡王,怎么也得规劝一二。 宁王置若罔闻,赤足行在雨花卵石台上,感受着脚底石子的冰冷之意:“去将新来的那个带过来。” 紫州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午后下了场绵软细密的雨。已经入了冬,谁知从天而降的并非雪片,而是一场刚刚够沾湿地面的雨水。女官接了这新冬的无根之水,送入辛香库中同露水,泉水一道备用。 经历了晴朗冷冽的秋,这场突如其来的薄雨似乎将日后的昏沉一并带来,阴霾盘踞在京都上空,数日都不肯离散。 皇帝看着钦天监递上的折子,手侧的香壶中是息神香清淡渺远的味道,明珠盈盈,映的满室光华。他将折子轻轻放到一侧,以手支住了开始涨热的头颅。榻上的皇孙睡得香甜沉静,自相处过一段时间后,皇孙便常来殿中伴他,却到底只是个熬不过天性的孩子。 皇帝将他的一对小手掩到锦毯之下,靠在椅中闭目安神,紧缩的眉宇略略放松。 香雾翻卷缠绕,在半空中凝出一个个诡奇的白影。虽然还未睁眼,他却已分明听到殿外纷乱的脚步。 “禀陛下!芙蓉台中进了刺客!”昏睡中的皇孙听得这些嘈杂,不安的动了动,慌张而来的女官招袖见状压低了声音,“殿中走水了。” “火势如何?” “回陛下,已经扑灭,只是殿内有些损失,尤其是内库。”芙蓉台内库中的珍宝已经全入了宫中玉府,剩下的不过是些旧衣旧物,这般算来倒也没什么大的损失。 “刺客在何处?”皇帝沉声发问,却早已从跪在地上的侍卫长那处知道了回答,急愤之下只觉得酸胀之意从左眼不绝涌出,似是要留出泪来一般。一双素手忙扶住他,是月嫔。月嫔应是惊起,甚至还穿着一双轻便软鞋,她柔声安慰道,“陛下当心夜风寒露,贞妃姐姐已经晓得此事,正往此处来。” “陛下忧思国事以足够劳神,此事请交予我们查明。”月嫔话音未落,贞妃恰好携风而来,神色难掩焦急震惊:“陛下可是受了什么伤?宫中守卫森严,竟闯入了这等贼子!”她面色如雪,双目含泪,连双唇都泛出苍白的病色,“陛下受惊了吗?太医!去为陛下诊脉,你们几个,都同本宫来。” 芙蓉台刺客一案中的相关人员都肃粟瑟缩,跟随她去了。王太医刚悬了丝线,皇帝笑道:“今日才断了平安脉,朕这是沉疴旧疾。王太医c章太医,李太医都不必畏惧。” 太医们未曾料到看起来威仪深重的国君这般温和,太医院少说也有数百人,陛下竟能记得他们的名讳。三位临值的太医诚惶诚恐,仔细听了他的脉象,讨论一番,皆松了一口气:“陛下身体康健。”皇帝正值盛年,脉象甚至比平常男子还要稳健有力,在“御病”颇多的皇族中十分难得。 “稍后再去瞧瞧贞妃。” 皇帝颔首,太医们谢恩告退。息神香继续徐徐燃着,皇孙像只小猫一般蜷在毯中,将自己闷醒,睁眼便是陛下正看着他,惊得他缩了又缩。 “要练武。从明日开始。” 皇孙又缩了缩,虽然不明所以也依旧乖乖点了点头,风帘被侍女挑起,皇孙瞧见袅袅婷婷步入门来的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对前事一无所知的他带着三分惊讶:“贞妃娘娘夜安!” “皇孙殿下夜安。”贞妃的俏脸被风展了晕红,靠到香壶前汲暖,“陛下,我已查明了芙蓉台内库的损失。箱笼中的有一样金丝芙蓉撒曳,一双红丝玉鞋,一件霓裳羽衣被烧毁。还有几匹微霉的锦料”她轻轻顿了顿,“还丢失了一把香木琵琶。” “琵琶?”皇孙素来不被皇帝拘着,此时也跟着皱紧了寡淡的眉毛,“娘娘特意提了这琵琶,可是有什么稀奇?” “这把琵琶,叫‘行霜’。” 香木琵琶本没什么稀奇,只是库单上记得却是“香木琵琶,名行霜”。她掌凤印后重新登记了各宫的宫库,断是出不了差错的。 一把有名字的琵琶,必定曾有一个主人。 而这个主人不会是厌恶舞乐的芙蓉台旧主芙妃,又会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二 往来密信 暗二将一本墨香浓郁的“杂志”甩在沈渊的被子上,瞧见对方波澜不惊的表情,反复踱步后终于找到了反击之策:“沈大人在此处果然舒心,只是此处毕竟荒僻,连热水都送不到。在下出身卑贱,身旁一季不洗不沐的人比比皆是,竟是嗅不出什么气味来。” “!”沈渊的脸色青黑,捡了书册翻动,实则心绪浮动。 鸿鸣近些时日颇得宁王“宠爱”,恨不得拴在身上时时相见,连用膳饮酒亵美都要他在一旁侍弄陪同,却不碰他一根手指。鸿鸣怀中的迷丸c麻药c血乌贼之类物器越积越多,却未能真正送出过一回——忍得他内伤不已。 瑶光的生活则格外恣意,他根骨上佳,基础扎实,丹心带着丹砂悄悄离去后略表现一些,俨然是南苑得(练)宠(功)第一人。 沈渊吃着米花糖,两人围拢在他身侧一道欣赏最新月份的“杂志”。 “哇啊啊,这是真的?宫中用的是这种香丸?”瑶光大呼小叫,“果然精巧绝伦,只是有些昂贵。”他的花销几乎都在前辈手中,虽然这宁王府富丽堂皇,用度奢靡,但赏赐也十分随意:他入府便只见过那宁王一面,还没得过什么赏呢! 这样说起来,鸿鸣哥他应是得了瑶光的眼珠一转,但碍于前辈在此,不敢多言。 “卿鸾和竹横江一道,果然成果奇妙。”沈渊扫了几眼,想到竹横江百般抱怨的词句中隐藏的微末情意,总觉得有些在意。毕竟卿鸾姿容称得上倾城绝色,太容易引起祸端。 他捻着米花,指端沾了蜜汁,鸿鸣便看着他的眼神扫动翻页。 “我还没看完!”瑶光抓心挠肺的抱怨道。 “之后再看,净看些子虚乌有的怪谈。家主还有正事。”瑶光被他的话刺的炸毛:“前辈也在看嘛!”沈渊放下指间的米花糖,“翻到最后几页。” 鸿鸣忙将书页翻过去。 “云中君” 沈渊似笑非笑:“她此时倒是肯多说了。” 这便是了。他不信赖卿鸾,对方自然也一样不信任他。 “瑶光,你来看看。”鸿鸣将小孩拽过来,瑶光逐行读下来,嗯哪嗯哪,“虽说我一直在山中,寒暑极日也会回白鹭洲,云中君大概是前段时间开始有了名声前辈你也知道,名震江湖的人物组织不过手数,默默无闻的多。这人之前做什么,哪里人士,师门亲人如何,他自己不讲便都一应不知。许是大哥掌握的也只是他成名后的经历。但是夜风大大年少成名,又盗亦有道有自己的原则,自然资料更丰富些。”瑶光一本正经,实则心里暗暗泛起了嘀咕。 大哥可从来都不会这般迂回的,可那字迹分明就又是他,后面还盖着印呢。 “你倒是护着你哥哥。”沈渊拿了帕子拭手,“只是你大哥为何与京中杂志署又干联?” “我不知道呀。”瑶光瞪大眼睛,“不然我给他去封信?”瑶光从未想过自家古板又严肃的大哥会做什么恶事勾当,表情除了无辜便是十分的坦荡。 信?沈渊一怔。“去取那字条来,搬来炭炉,再取些皂水。”当时并未在意,但仔细回想起来,信纸的触感有些怪异,上面写过的应并非仅仅二字! 沾了皂水的纸张在火上烘烤,慢慢风逸的“杂志”二字褪去,露出一行字迹截然不同的小字来:十五日后辰时,橘子岛,麒麟骨。 果然牵扯到又麒麟骨,这空有起死回生之名的妖物。 “这是”瑶光凑上去看那一行小字,又惊又惧,“这不是大哥的字,麒麟骨他提这晦气的东西做什么?!我大哥”小孩竟一下子红了眼眶。“你哥哥应当无事。”沈渊看着泛出幽紫色的小字,“是之后添上的。” 只是这字迹—— 怎么可能? 沈渊定了定摇动的心神,将信纸交与依旧愁眉不展的瑶光。谁料这向来马马虎虎宽心大胆的孩子突然滚下几滴泪珠子来:“前c前辈,我哥哥若是死了该怎么办?当年父亲也说母亲会回来,如今我只剩哥哥了,我——”他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打嗝。 “”沈渊看了鸿鸣一眼,显然那这种棘手处境并无办法,直接推给身心俱疲的下属。 “那个,那个瑶光啊”鸿鸣硬着头皮迎上去,“你哥哥武艺高强” “才没有!他连《正阳剑谱》都丢了,他本来武功就远差于前辈,只是仰仗着世叔和师父的帮扶才呜呜”瑶光既懊恼又伤心,呜咽不止。 “”这小鬼倒是找的好标杆,他家家主是属于“百年一遇”天才流再加上艰苦卓绝勤奋流的妖怪,普通人如何比的过。那蔺开阳若是听了自家亲弟弟的评价,非要心塞致死不可。 “这个,啊,你们兄弟间难道没有些小约定,可以互相报平安的?去瞧瞧有没有。”瑶光忙将手中冷下来又变成二字的麻纸用明察秋毫之目验看了一遍,破涕为笑:“‘杂’字中‘九’的折勾没有卷起来,我大哥没什么事。” “那就好。”鸿鸣叹了一口气,愁苦地揉了一把头发。 瑶光将信收到怀中,哼道,“他就是个照顾不好自己的蠢蛋。” 沈渊打发了小孩离去,冷眼看着为他殷勤更换被褥的鸿鸣:“你如何知道蔺家的家事?” “我,属下只是一猜罢了。”鸿鸣只觉得蒙受了不白之冤,“属下对家主绝无异心!”沈渊本就不是问罪他,鼻端悠然触到了那种雨后竹叶的香料味,只觉得暗二的嘲讽在心中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去。他下意识的捏起衣襟小心的嗅了嗅,的确没有任何味道。 “家主可是要沐浴?”鸿鸣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他的洁症:只是沈渊连着多日都隐忍不发,竟让他将这事断然地抛在脑后。他偷偷睨沈渊的脸色,却未能从那张冷峻飞扬的脸上找到任何情绪。 “找些热水来。” 不多时便有热气腾腾的水和木浴桶送来,还有一套洁净的里衣和厚实的棉服。鸿鸣见到这灰蓝色的棉服就有些怀念。“当年我见家主时穿的便是这种样子的棉服。”那时他在这世间浑浑噩噩的独活,过着地铺穹盖,朝不保夕的日子,混沌间竟只知道奔向沈府。 结果他赌对了,虽然家主并不柔善,但也绝不如宁王一样狠戾骄纵。 时间,分明未曾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沈渊瞧着他便木头一般杵在水汽蒸腾的桶前,恳切无比:“您腿伤不便,便让我” “不需要。”沈渊冷淡地看他,“我不喜欢任何人碰我。”他在府中亦没有服侍他洗浴的婢女。 鸿鸣抓着香盒里的皂叶,坚持道:“您的腿” “出去。” “是。” 待到他出去,四下无人,沈渊扶着窗前的椅子着里衣入了热水,暖热的温流让他身心放松,他抓住桶壁,心中却泛起更大的惊疑:那字迹怎么会有些像—— 陛下。 是巧合吗? 被人拿捏的滋味让他的神经紧绷,许久才没入水之中。 藏在云中的人,哼。 故弄玄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三 残暴之人 宁王斜靠在美人榻上,吃着手边美少年素手剥开的紫玉葡萄,百无聊赖的听着水榭歌声。鸿鸣挂着两枚连粉都要遮盖不住的乌眼圈坐在一侧,神色很是萎靡。 宁王当他做一件不言不语的摆件来随意搬动,只要一时兴起,无论他在做什么都要被押过来——有时候他会有一种感觉,觉得宁王只是为了折磨他,或是借着折磨他来折磨臆想之中的人。 但实则只是在折磨宁王自己罢了。 鸿鸣向来不愿开口,但此时受到王府丞c相,还有匍匐在他足下数名美人的各方哀求眼色,只得硬着头皮出言劝慰这任性的小王爷:“此处风凉,王爷还是披件衣裳。”一位美人忙从琉璃金箔小茶壶中倾了一杯温酒送过去,剔透的壶柄中金屑随着他的动作摇动,纷落了一场绚烂的雨。 宁王听得他干巴巴的话,唇角挑起一抹轻笑,对那不够冰冷的琼浆视若无睹。他把玩着左手中的象牙烟枪,望着枪尾玉玲珑中金红色的香丝牵出一缕又一缕的薄烟,突然觉得十分有趣,连带着看那玉玲珑上镂刻的团花纹都十分喜爱。 眼下却无纸笔。虽说这府中所有的东西俱是他的,无需担忧,他此时却忍不住想要好好瞧一瞧这花样子了。他踢了一脚跪在他脚下的青年,瞧见他一副温顺柔弱的相貌一阵厌恶,扯了发将他拖曳起来,却猛然从手中那把乌丝中嗅到一股竹叶香味。 “谁允许你点这种香的!!”宁王双目微凝,喝声尖利入云,他反手将手中的烟枪深入亭壁的炭火之中,炙烤的象牙焦黄,玉球暗淡。鸿鸣攥紧了双拳,那向他讨要香露的青年死去般软绵绵地挂在宁王手中,唯独一双眼睛还哀求着投向他。鸿鸣避开他的眼神,只在心头苦笑。 “你这种卑贱的东西!竟敢愚弄孤?!”滚烫的镂空玉球已然落到了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因着念起了那人,宁王本是只想烫一下瞧瞧那朵花是否是他母妃最爱的芙蓉,此刻癫狂之下只想着——杀!杀了任何对他不够尊敬,不够畏惧的人! 瞧着表面上老实,实则暗中都有鬼——每个人!每个人都长了两副面孔,两双眼睛,两张嘴!!哈哈哈哈——熟悉的,略显湿润的香味撩拨的宁王双眸发红,炙热的玉球只砸了几下便化为碎屑,宁王挣扎着被束缚的手脚,居高临下的俯视身下那张肿胀不堪,满是烙痕的脸,尖声大笑。 “你——你们!全都看不起孤,看不起孤的母妃!以为孤不知道?孤是父皇最喜爱的皇子——孤是郡王!连柏封明都不敢动孤!你们敢?!”他回身看着身后死死锁住他的人,金色的日轮在他身后,只剪出一个高大的黑影。 他长期纵欲,内里虚弱疲软,发了狂之后很快便气喘不定。制住他的鸿鸣以为他要更加恼怒,却不想他竟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目光幽远的看向雾气泊泊的水面。 “王爷请入座。”鸿鸣尽力平静道,下一瞬,夹着香风的人形却扑到他怀中。宁王双臂抱紧了鸿鸣,贪婪地享受着那种悠长清醇的香气,出奇瘦弱的手脚都缠上了他。鸿鸣僵立当场,下意识的去握袖中的烟瘴丸。 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肩上人的呼吸节奏缓慢起来。 “王爷?”他试探道。 却没有回应。 宁王睡着了。 鸿鸣忙将他从身上摘下来,看着对方被前呼后拥地送到房中安顿,神色十分复杂。 “真是烦劳公子了,王爷已有两日未曾合眼,”府相一扫往日对这些以色侍君的佞宠的鄙夷之情,颇有些庆幸地拍了拍鸿鸣的肩,“鸿鸣公子真是王府的福星。”府相身上也有品级,但宁王府的府相与府丞被宁王折磨久了,在皇帝与王爷之间两端为难,早就顾不得其他,只求能让这小王爷如他的封号一般安分些。 鸿鸣没料到他会这般客气,忙道:“分内之事罢了。”他说的格外艰难,“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府相沉吟片刻,无奈哀叹,“若能抓到那人,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拘在府中,但他行迹缥缈,我等只是有心无力。” “哦?”鸿鸣整了整衣襟,“王爷这等风流人物,竟然也不能使他驻足?”他说的煞有其事,像是当真为宁王不平一般,惹得府相多看了他几眼。 他们自宁王开府便入府辅佐,其中颇多苦楚,但又不能在宁王的爱宠面前搬弄是非,只含糊道:“王爷同夜公子不过是因赛琵琶而结下的知己之交罢了。” 那人在王府中停留的几日,宁王只在水榭中拨弄琵琶,连饭也舍不得用。但待到此人悄无声息地离去后,宁王的性子便越发乖张荒唐了。 府丞回忆着那短暂时日中格外温顺的宁王,不由得有些心神恍惚。 “又是琵琶。”沈渊恢复的不错,已经可以短时间坐在椅上,略显臃肿的蓝色棉服无损他冷冽的气质,瑶光只感慨美人披着麻袋都是美人,伸手从他的盘中偷了几颗梅子糖吃,却被抓了个现行,得了一枚冷眼。 “我来讲一个猜测:宁王自小喜爱这种乐器,但他娘亲,哦,芙妃,并不让他碰,如今他做了王爷,才能顺从心意追求自己年少时荒废的梦想——恰好又遇到一个琵琶高手,便对他念念不忘,求贤若渴,思之如狂。”瑶光摇头晃脑,兴致勃勃,“不过男性的琵琶乐手似乎并不常见,宁王既然是半路入门,他弹得如何,应当不如何好吧?” “我未曾听过,又如何得知?”沈渊断然推翻了他的各种奇怪论断,瞧着瑶光苦巴巴的脸,“你不是对他推崇备至?”前两日还叫着“美人王爷”,如今态度怎么如此奇怪。 “我哪有”瑶光一下子便想到美人只有一张美人皮,内里凶猛如虎,不由得心头一阵闷闷不乐,默然不语地玩着手指。 鸿鸣叹了一口气,将整个盘子都塞给他,将人送了出去。因着小孩在此处,两人都不能尽兴交谈。 “属下从府相那处得知,那人应姓‘夜’。” “倒是不常见的姓氏,许是假名也说不定,”沈渊突然道,“他们当真是只是知音?”宁王生活放荡,但男宠也是寻得身家清楚的,鸿鸣和瑶光入府是例外。 “属下无能。”鸿鸣实在拿捏不准宁王要令他如何,若说不越雷池,他又分明从那个拥抱中读出了太多渴望——不知为何,此事他竟不愿同家主说。沈渊闻言低笑,脸色却是冷的:“我瞧着不仅如此,你身上可是沾了灵犀香的味道。” 这香料以珍贵的犀角入香,据说燃之可通鬼神,产量稀少,千金难求,尤得宁王喜爱。 这府中能沾染上灵犀香的来处,唯有宁王身上。 鸿鸣忙跪下告罪,将自己下意识的隐瞒和盘托出。沈渊面无表情,用脚挑起他深埋的头颅,他连这细微处都生的格外精致,指甲圆润洁净,泛着莹润浅淡的粉,“鸿鸣。若你背叛了我——” “属下不敢!” 沈渊冷哼了一声,掩饰自己心中的恼怒。他竟又有些失态了,许是少与人深交的缘由,鸿鸣也好,连带上瑶光也好,似乎都扰乱了他的心神。 鸿鸣不过是他手中的刀罢了,还是不甚锋利的那把。 哼。许是因为这王府中青天白日下净发生着荒谬之事,竟将他也一并染昏了头。 当夜,向来练就的好睡好醒的沈大人竟一夜无寐,睁着眼睛望着床帐上的流苏,直至天明。 第二日清晨,床头便冒出一份菜粥并几样小菜。殷勤而来的鸿鸣坐在凳上绞了热帕子,准备着手给他净面。 今日流景那边有消息传来,至少一整日都不必他去当值了。 “宁王病了。小公子似是也病了。”鸿鸣为沈渊摆好枕头,等了许久沈渊才拢好外袍钻出被子,靠在松软的迎枕上将粥碗接了过去。 他头发还未来得及整理,就这般暂且凌乱地披在肩上,竟有些可爱。鸿鸣呆呆地想着。 宁王的病,在鸿鸣的意料之中。 宁王虽贵为王爷,说到底却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又过早的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内里空乏的很。 昨日鸿鸣握住宁王手腕,便发现他的脉象虚浮不定,不过是一直被天材地宝不计代价的温养,尚且还能强撑下去。 沈渊听他附耳慢慢说来,不由得眉目微凝。 世人皆知先帝对幺子爱逾珍宝。积累了几十年的私人玉府未交付于陛下,也未用以充盈国库,而是因一颗私心昭告天下,留给了当时不过是总角小童的宁王。故而宁王府除了定例的郡王俸禄之外,还有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钱财珍宝用以挥霍玩乐。 沈渊心中微冷,却已不再愤怒伤怀。 连陛下都不愿再提及,他又何必再介怀此事。而那得到父亲偏爱的孩子当真快活吗?宁王性情异于常人,分明是引颈自戮的模样。 既然宁王不豫,那这几日总能太平一些。沈渊拨开粥上烫的翠绿欲滴的菜叶,徐徐喝了一口,缓声道:“既然宁王病重,总会牵动其他人的心思。” 譬如说那个是宁王良药的夜公子。 再譬如陛下亲自指婚,在王府中深居简出,却依旧掌控府务的宁王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四 世子垂危 宁王妃坐在床榻之上,只觉得心头有一簇火在燃烧。 从来都一丝不苟,优雅端庄的女子如今双目红肿,云鬓散乱,她干涩地眨了眨眼,滴不下一滴泪来。王妃伸出手,被她轻轻摇动的悠车里躺着小小的,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感受不到母亲的痛苦与急切,柏瑜依旧紧阖双目,只有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出的汗如同胶水一样粘手,被养的柔软白胖的面颊亦浮出不详的青黑色。 她的瑜儿,她的瑜儿! 夜间回来还睁着黑亮的眼睛和圆圆的脸笑着,拿莲藕般的小手拍打她想要逗笑她的瑜儿,突然在半夜发了高热,直到今晨喂奶时,连奶水都喝不进去。 就这般不吭不响地躺着,好像已经死去一般。 悠车上悬挂的五色绒球缓缓摇动,愈发衬得周遭死去一般冷寂。 宁王妃瞧着悠车中安静的儿子,心头的那团炽烈的火焰突然熄灭,好似有千万顷冰冷的水从她的头顶灌下。门窗分明紧闭,炭火燃烧的滚热,王妃却觉得周遭都是墨州的冬日寒风,摧折着她的五脏六腑。 “王妃,您已一夜未阖眼了,还请保重些身子,稍微休息一会儿吧。”王妃已辨不出耳边是哪名侍女的声音,已经僵冷的头脑却突然苏醒,她只如被激怒的雌兽一般尖叫起来——“谁来了?!告诉我!!谁来见了我的瑜儿!!”蓬头垢面的女人的指尖深深嵌入婢女腕中,嘶声力竭,令对方面色惨白的哭叫了出来。 “是是王爷!”带着酒气提着绢灯的宁王在夜中突然前来,即便小公子身边有千万人守卫,都没有道理阻止父亲见自己的儿子。即便自小公子降世,王爷都未曾来院中看望过一眼。 王妃怔然,双手的力道蓦然一松,整个身子滑坐下去。她万念俱灰地瘫软在软毯之上,手指攥着软毯的长毛,许久才癫狂的大笑起来,接连滑下面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出潮湿的毛簇:“柏封羽!!——”她用烂桃子一般的眼睛看着悠车里遭着苦难,昏迷不醒的骨肉,一时间竟无力支撑自己的双腿,一点一点的爬过去,伸出手温柔地摸着儿子滚烫的额角。 这小小的人儿是她在这府中唯一的慰藉。有瑜儿陪着她,即便是孤殿生凉,冷月寒漏,那被水漏滴透的夜晚也每时每刻都鲜活,有了难得的快活——瑜儿就是她的命啊。 “柏封羽你若恨我,便冲我来,”田氏抓着悠车边,凄声道,“你好狠的心”瑜儿也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如此待他! “王妃!”绣橘搀着几乎昏厥过去的王妃,急声道:“太医!太医!” 宁王妃全身战栗,眼神僵直,即便如此她还是奋力推开哭作一团的绣橘,她听见自己涩哑凄厉的声音竟出奇的平静:“去库中取府库和我陪嫁的所有药材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要保住我的瑜儿!” “西苑已经乱做一团,王爷。”府丞不敢置信的看着在床上带着笑拨弄琵琶的宁王,虽说对方在连续几夜的纵·欲后身体有些不豫,还特意请太医断过脉,但听得王妃那边的动静,小公子的病情危重。 这可是王府中唯一的孩子!还是嫡长子,不日便要封为世子,王爷竟一点也不看重?何况小公子的病,的确是王爷昨夜心血来潮的去了一遭便发作的。 府丞只这般想着,便有些不寒而栗,敛目低眉,不敢再看含笑殷殷的宁王。 小公子生下来还不足周岁,若是这般夭折了,连玉牒都上不去,也无法享受祭祀供养,只能做个孤魂野鬼——王妃的心情,便是他们这些不曾十月怀胎生养的男人也能体谅同情。可王爷并不是常人。 宁王以指抚住了颤抖的朱弦,语调轻慢道:“这事同孤有什么干系,田氏不是向来精明能干?这般便乱了阵脚,呵,不过如此罢了。”他执起琵琶又奏了一段,从手底流出的乐声像是珍珠雨泻,声声泠泠,他闭目听了一段,突然恼怒地将这精美绝伦的琵琶掷到地上,“拿阿芙蓉来!” “王爷”府相未曾想到他对待亲生骨肉亦是凉薄至此,小公子性命危急,做父亲的却依旧想方设法地寻欢作乐,何况阿芙蓉这种致幻成瘾的香料,是万万用不得的:王爷怕是已经疯了。 “孤现今竟然指使不动你们了吗?”宁王见他面色犹豫,不甚屈服的样子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修眉倒竖,抬手将手边的果盘打翻在地,七宝琉璃碎了一地,他厉声道:“点阿芙蓉!” 香甜惑人的烟升腾了起来,宁王抱了新琵琶于指间一抡,神色沉醉,府相和府丞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神色中的疲惫与无奈,联袂而出。 “如今万事俱备——你总会来了吧。”宁王喃喃低语,已坠入阿芙蓉的烟瘴幻境之中,“我近日又得了一支新曲子。夜风。” 正在府丞与府相对宁王束手无策之时,世子的急病终于出现了一丝转机。 柏瑜难耐的挣动已平息下来,一双软胖的小手被牵在母亲的手中,呼吸也渐趋沉缓。“阿娘在这儿呢。”宁王妃捏捏开始有了温度的小手,摇动着拨浪鼓,可悠车里的小童依旧未能睁开眼睛,只是下意识的呷了呷嘴。 宁王妃容色憔悴,轻柔地攥住了那只小胖手,柔声哄着,“瑜儿别怕,阿娘就在这儿呢。不怕不怕。”这般幼小的孩子,即便疼了痛了也说不出来,柏瑜听得熟悉的呼唤声,只是皱紧了浅淡的眉毛,不时轻轻的“嗯”一下,表明他此刻也不甚舒适。宁王妃看着儿子并不恬静的睡颜,心中大恸,只恨不得以身相替,带他受过这遭劫难。 “小公子已无性命之虞,只是若不能转醒过来”儿科圣手张太医斟酌着自己的词措,生怕再刺激到这位苦苦支撑c濒临极限的母亲 但兹事体大,他到底不敢断言,只能尽力将情况说的较为乐观一些。 手底的脉象有几分怪异,若小公子转醒不过来,怕是要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上苍保佑。”精神已经绷到极限的宁王妃只听进了前面半句,便展露出一个虚弱的笑颜,晕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五 梦中之人 “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 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 ”宁王的乌发行云般蜿蜒在沉香锦榻上,他且歌且奏,淡薄的日影透过窗棂,夹杂着俗世的光尘,悠然落在他着红衣的肩上。 琵琶声停,他缓缓弯起妩媚的眼睛,嗓音低沉柔媚,夹着一种别样的甜蜜,“你回来了。” 终于又回到了孤的梦中。 男人不簪不冠,只拿一条缎带尽数束起长发,他生的高大,手中珍重地抱着一具陈旧的琵琶,琵琶的箱壁上有一朵半开的兰花:“为什么?”来人黑沉的眼睛中翻涌着喧嚣的情绪,终于完完全全的落在了宁王身上。 宁王伸出手去,在不可置信间触到了真实的与温度,死死的抓住了眼前人有些脏乱的衣襟,像是寻觅了许久的孩子一般呜咽了起来。 因宁王从不理事,宁王妃便是王府的轴心。如今她一心扑在病重的儿子身上,无暇分心掌持诸多府务,整个府中都有了隐隐的骚动。 沈渊勉强走动了几步,虽说比起宁王府的腌臜事,他的腿更为重要,但而今小公子的病情不免让他生疑。 “的确像是张大郎的病症。”瑶光就着酱菜吃了半只炊饼,仔细回想着张家大郎发病时的症状,做深沉状,“但小儿病本就十分复杂,若要说准,总得看看后面如何。” 当初张大郎也只是昏睡和偶尔惊闹,并无其他异常之处,若不然他大哥也不会放心他一人守在那处。 “王妃已经去求香了。”鸿鸣现下很有些脸面,对王妃的行踪都能知晓一二,“墨州的积香寺香火鼎盛,据说奉长生灯和解命签也十分灵验。”而今小公子的病药石罔顾,又因着年纪太小,好些药都用不得,心急如焚的王妃寄托于神灵垂怜,也是情理之中。 “积香寺。”沈渊摇了摇头,忽对瑶光道,“能否替我去那寺中亲手扫些香灰来?”瑶光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放心吧前辈,你安心养伤便是。”说罢他颇为得意的扫了一眼有些怔愣的鸿鸣,连蹦带跳的走了。 “家主,为何不派我”鸿鸣心中乱跳,不敢相信家主这般谨慎的人竟愿意相信那跳脱小鬼。 “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府中来去自如?”沈渊哼笑一声,“你既然有现下身份的便利,小心些去宁王那处瞧上一瞧。”去瞧一瞧那夜公子到底是何方人物。 鸿鸣听得他这般说,虽心头存疑,却也领命去了。 沈渊撑着身子站起来,腿上的伤处倒不似他料想的那般疼痛,尚可忍耐。 至于他自己便去探望一番小世子。 悠车上垂的几只小巧精致的布老虎,五色绒球等物缓缓旋转着,在柏瑜的小脸上投下了飘忽不定的阴影。沈渊站在横梁上,望着这绫罗锦缎中的孩子,虎头虎脑,白胖可爱,看来王妃将他养的很好。 黑色的死气虚笼在他四周,但并不厚重,算是能支撑一段时日。沈渊一寸一寸巡视着孩童,并未发现其他可疑之处。连周遭的气,都是一致的莹白色,似乎也只是病了,所以略微有些虚弱一般。 沈渊沉思许久也未发现不妥,只得先行回去。他略有些笨拙的从檐上飞奔,突然听到一声清越的琵琶声,惊起飞鸟盘旋,令他猛然驻足。 鸿鸣听了沈渊吩咐,不想面对宁王的他是悄然而去的。乐声盈满了整座春晖堂,那日虽是情势危急,他听得丹砂的琵琶奏乐便觉得已是极好,而今才知道什么是珍珠鱼目,不可相较。 可谓是:四弦千遍语,一曲万重情。 如今弹奏的人,是宁王?无怪乎——他对丹砂的弹奏不屑而恼怒,鸿鸣避在门外廊柱之下,不敢再上前一步惊动了屋内之人。 堂内分别有第二个人! 宁王熄灭了阿芙蓉,舒展开身体,紧紧抱着目光清冷的男子,沉浸在他的气息之中。 仿制出来的香到底拙劣,这人身上除了雨后的竹叶,分明还有一种淡淡的烟草味,他闭目品评着,猫一般慵懒松懈,实则胸口中的心早就乱了节拍:“好听吗?我最近做出来的谱子。” 论起琵琶,宁王自知自己远逊于夜风,追赶他愈发吃力,可除了这一手琵琶,他还有什么能让这人动容的呢?世人皆因他的权势,身份,容貌而逢迎他,唯独这人敢于舍他而去。甚至他曾自诩国手的琵琶,在这人面前也不堪一击 当真是下贱啊,这一颗被践踏过的心,无可救药的沉沦下去。 偏偏,偏偏要爱上让自己痛苦万分的人。 果然,宁王的手臂吃痛,已被用力挥开,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中满是冷酷:“为什么?” 宁王歪了歪头,神色格外无辜。夜风后退半步,避开他扑上来的拥抱,厌恶之色早已涌了上来。 “你在说什么啊?”宁王抱紧了自己怀中的琵琶,像是拿起了自己勉强保持尊严的武器一般,“你在指责我吗?”他缓慢的眨着眼睛,一张芙蓉般妩媚的面容写满了委屈和心伤,“那我错了好不好?是我的不对。” “你不开心吗?” “” “夜风,”宁王小心的靠近,贪恋的看着他英挺的五官,只觉得心口一阵又一阵的抽痛,“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到。” 他的手指虚虚的搭在男子的肩上,却不敢再靠近分毫。 “父皇留给我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皇宫中的舆图,我也可以给你。” “你说你是江湖人士,我还为你选了些身体很好的男童,可以做你的徒弟。” “甚至你若是还喜欢田婉那个女人,我也可以”他急切无比,想要去碰一碰那薄薄的两片唇,看上去口感便很好,“虽然我对柏瑜用了些药,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若不是他病了,你是不是不肯回来?”宁王的手指百折不挠,终于碰到了唇瓣,如他料想中的那般冰冷,他苦笑着攥紧了手指,低声道,“可我也病了啊,你能回来看看我吗。” 听得这种秘密的鸿鸣猛的捂住嘴,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夜风的呼吸急促起来,终于忍无可忍:“你这个混账!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这样侮辱她?!” 宁王听得他话语中难掩的愤怒,大笑起来,双目中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滚落:“可你爱她。你就爱这种能够小意温柔的女人。” 宁王喉间发出古怪沙哑的笑音,又去瞧他护在怀中的老旧琵琶,“这是什么?”他自顾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霉烂的丝弦尽失的琵琶。 夜风倏然将琵琶收回,但宁王还是看到了在它的颈上篆刻着两个小字:“行霜”,笔迹飘逸,不似是女子的手笔。 被拒绝的宁王微微一怔,敛了面上的神色,打开榻上的一盒松香粉擦拭手上琵琶的丝弦。 “你要我如何?”夜风直直看他,眼神虽依旧森冷,却分明是妥协了的意思,“你要我如何才能救世子?” 宁王竖起琵琶,粲然一笑:“与我同奏。” 鸿鸣:家主,跟你说个事儿呗。 沈渊:吞吞吐吐的。说。 鸿鸣:这件事有些复杂,概括来说,宁王绿了绿了自己? 小剧场掉落。 求评论,求票票,求收藏,小可爱们不要让哭巴巴的作者单机啊,敲碗敲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六 皇家秘事 鸿鸣跪在沈渊面前,面上挂满了汗珠。他这副样子令沈渊之前的疑惑有少许解开。 那夜公子的画像正在宁王书房之内。若说鸿鸣和那夜公子何处相似,猛然看上去似乎是同为武者的身形体态举止,实际上最为相似的却是那双眼睛。鸿鸣的眼睛是一种较常人浅淡的棕色,灯火下像是两枚琥珀,常盛着笑意。但实际上他微肃容些,便会流露出些许说不出的冷厉来。 沈渊满意的便是这种不经意的冷厉,总算不辜负了他营中多年的磨砺,失了他的脸面。 “家主。”而此时的鸿鸣战战粟粟,讷讷不敢开口,“有些事,属下不敢说。” “做了恶事的又不是你。如何不敢说?”沈渊的腿又有些吃痛,坐在床上睨他,“是那夜公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还是你想说——王妃之子并非皇脉?” 鸿鸣不可置信的看他,沈渊依旧神色淡淡。 “家主!”这等秘事,家主怎可宣之于口呢?! 沈渊自幼陪伴在皇子身侧,又是天子近臣,知道的自然要比旁人多上许多。他轻声慢语,“当年太祖与百里皇后识于微末,携手开国,感情深笃,甚至不惜抛弃原有姓氏,立国姓为‘柏’。”为着此事,镇南王一脉愤懑许久,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将自己的“百”去了一笔,变作“白”。 沈渊想起许多尘封旧事,竟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引得鸿鸣呆怔看他。 “百里皇后出身已经断绝的月氏皇族,天生一双奇特紫眸。后来皇后难产薨逝,所出的尹衡长公主,也就是景瑶女帝和同胞弟弟昭王也俱是紫瞳。”沈渊缓声道,“柏氏的血脉便从这两位祖先开始,此后数代皇族中的男丁都或多或少带了些紫眸的影子,女子倒不尽然。而宁王府的小公子却是完全一双黑瞳,还有什么可说的?”若不是因为如此,当年的九皇子,如今的安乐亲王也不会因一双翠瞳招来先帝的猜忌与厌恶,出生便被抛弃在冷宫之中自生自灭,以致年幼夭折。 想来,陛下在见到柏瑜第一眼时便知晓了这桩丑事。但既然是宁王一手策划,当事人有心做只绿帽乌龟,陛下便装作无知无觉。 这皇室中种种乱象,与寻常人家的后院也没有太大差别。陛下对弟弟的私事也无可奈何,更插不上手,只得任由他去。 至于王妃和柏瑜,陛下更是派了人手前来保护。只是没想到对柏瑜投毒的不是别人,正是放任c甚至有意令柏瑜出生的宁王。 宁王妃当真是可惜了。沈渊喝了一口冷茶,鸿鸣擦了擦额上蜿蜒的汗水,整个人都有些发软。 “圣上他”他咽了咽口水,心道皇帝对皇家血脉竟这般随意,简直是匪夷所思——奈何宁王行事更加匪夷所思,鸿鸣思索片刻只得道,“圣上果然宽厚。” “罢了,此事以后勿要对外多言。你对那人的身份可听的清楚?”沈渊放下茶杯,余光瞧见窗外举着一包东西冲他招招手,欢快的跑过来的瑶光。 今日份的蔺小侠穿紫藤色短披风配橘红马裤,踩着一双竹绿弯尖翘头短靴:俱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古怪单品。 小孩腰上还挂了十几个不同形状材质的护身符,个绣袋香囊,周身好不气派繁华。 “!!”鸿鸣下意识地随着他的视线一看,险些将茶水喷了出来。 在这满载而归的小侠冲进来之前,鸿鸣忙说了一句:“属下听得他的名字,叫夜风。” “前辈——!”瑶光将包袱放在地上,忙着摘腰上的符牌分给他们二人,“王妃当真好大的手笔!将整个积香寺都包了场,幸好我轻功尚可便翻了进去。积香寺和菩提寺连那大莲花都一模一样呢,我很快便找着了施灰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瞧,我挖了许多,少说也有十几斤的分量。”他献宝一般将装满了香灰的布袋擎起来向他展示。 沈渊无需细看,灿烂的金色的气穿透布包,映得满室光华。 积香寺的炉中,也烧有麒麟骨。沈渊抓了香灰查看,发现相较菩提寺,积香寺的炉灰中的金屑分量更少些,许是因此才没有那般大的声名。 “你去了那般久,可还听了什么?”沈渊不信这心性好玩的小孩能老老实实的取到香灰便折回,若真如此,又怎会耽搁了这般久。 “嘿嘿,前辈果然懂我。”瑶光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我去的路上吃了一份年糕,一串糖葫芦,一份酸菱角。等我抓完了灰,想起我还从没见过王妃姐姐呢。”算起来他入府也已经有七八天了,见的除了那些公子,便是宁王,自然对王府中的女主人充满了好奇。 “你这小鬼。”鸿鸣无言以对,“你又翻到了招待女香客的房中去看王妃?” “是呀是呀,”瑶光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宁王妃姐姐也极端庄,就是瞧上去十分憔悴。”瑶光摇头叹道,“真真是所遇非人啊。” “”你懂得可真多,蔺小侠! “王妃可是同寺中的住持谈了些什么?”沈渊打断瑶光的幽怨,直奔自己心中猜想。 “前辈是说那个握着金禅杖,穿戴与常人不同的老头子?哦,他同王妃说无尘方丈正在玄州为丰年祈福,相距不远。如今听闻小公子的病情危重,愿意尽快来墨州替王府做一场法事。为小公子祛病祈福,大概不过一两日便可到了。王妃姐姐看起来十分激动,都哭了。”瑶光对这些事向来敬而远之,觉得格外无趣。 “不过,前辈” 沈渊见他难得吞吞吐吐,不由心中生疑:“不过什么?” “不过我怎么听见那老头子说他们奉养的不是佛陀,而是,羲和神呢?” “羲和神?” 瑶光对这些古怪故事如数家珍:“正是那羲和太阳神。据说他每日都架着九只金乌在天空上自东向西巡游,所以他的名字便是‘旭’。” 旭? “前辈,你相信世间有神灵吗?若真有,他们又似乎并不爱世人,生老病死,始终无人可以跳出。”瑶光扬起头,看着始终平静的沈渊。 他自小听老头子讲着神话故事:九色神鸟在天空盘旋哀泣,最后力竭而死。神鸟的双眼化为日月,尾羽化作大地,泪水化作湖泊与河流,最终以身躯塑造了沧澜——只是这种虚幻的故事,又如何做的了数呢? 鸿鸣听得他这般稚气又倔强的话语,无奈摇头。 沈渊幽幽望着窗外稀薄的日光,把玩着腕间的粉色珍珠,“谁知道呢?”而瑶光早就玩性大发,扯着鸿鸣看手相,又被他手心里纵贯的深红色伤痕骇得惊叫,并未听到他的叹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七 盗圣夜风 夜风望着那把从阴冷潮湿的库中抱出的琵琶,当他终于从陈积的乐器中翻出它时,丝弦尽毁,霉迹丛生,他花了许久才勉强让它现出原本的模样,自然比不得宁王手中千金难求的珍品琵琶。 此时这把被人刻意遗忘的陈旧乐器,被置在四时好琉璃香案上上,接了崭新的丝弦,涂了桐油,抹了松香粉,连斑残的兰花都被细致勾画,价值千金的灵犀香丝丝缕缕地浸润了每一个被时光驻出的孔洞残痕。 宁王的琵琶声向来清丽缥缈,尤擅长《春都》,《春江花月》等繁丽曲目,正如他的人生一般圆满无缺,绚烂至极;宁王十五岁才开始习琵琶,如今不过三年之数便有了如此成就,堪称天生奇才,若再经他成长四五年,大概也当得“国手”二字。 国手?夜风心头冰冷,手下突然拨了一弦。 铛—— 本正热烈的乐声竟生生被这充满杀戮之气的一指逼停,宁王捂住胸口激烈的喘息,指端勾织到半数的月夜花江被一道剑影划破,零落成泥碎作尘。宁王看着自己因震颤而划伤的的双手,颓然闭上眼睛—— 这便是他一生都不曾到达的境界。 琵琶天然清亮圆柔的音色,在奏者几乎看不清指法的促弦之下变得凄急而高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愁云惨淡,马嘶风鸣,赫然是两军交兵之处。 短暂的一息沉寂,俄而嘈嘈铮铮,金戈相接,马作的卢,弓如霹雳,旌旗蔽日,飞矢交坠血与铁的气息与声音从细细四弦上飞旋而出,声声锋利凝实,逼得人两股战战,胆碎心惊。 琵琶声稍停,宁王已弃了自己的琵琶,顾不得抚平心绪,心疼地瞧他微红的指端,似是要出言询问,但他很快便收了声音,因为夜风垂眸,换了小弦慢抚,切切簌簌,似有九天光尘旋转而下,晶莹的雪粒在朔风中飘荡,轻柔地结上了连天衰草。落雪声渐响,从幽微转为分明,逐渐覆住这世间万物,万籁俱寂。 宁王低声呢喃:“下雪了。” 他话音刚落,曲调陡转,变作明丽柔和,缓歌缦舞凝丝竹,正是宁王最熟悉的《春江花月》,却拨弄的敷衍轻慢,靡靡无力。宁王受着他嘲弄的目光,攥紧了琵琶不发一言。 不够啊,还是不够。因着有几日惫懒,竟便有些生疏了,这般的他,如何能入了这个人的眼睛呢? “夜风。”宁王抱着自己的琵琶,“我还是输了。”他虽这般说,神色却无一丝羞恼,反倒双颊生晕,目光莹莹。 他轻吐出一口气,“我这里,还有一曲,等到我习熟了便奏给你听。” 夜风定定的看他,宁王含笑吟吟:“这次不过是故友重逢的切磋,算不得的,等到我那一曲”他抚着心口,并不烦恼对方厌烦仇视的眼神。 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那般的好。 “留下来,夜风。”宁王一个飞扑抱住他,飞快的亲了一下这人的耳垂,果然被一掌扫开,宁王伏在榻上笑的打战,止不住一阵喘息,“我可是病人啊” “夜风?夜风?!夜风大大?!”瑶光声音亢奋,恨不得抓过鸿鸣来摇上一摇,“真的是‘盗圣’——夜风大大?” “这我们到不尽知,你若熟识此人,不妨捡些要紧的说上一说。”沈渊这几日吃糖吃得齿痛,小食便改为葵花子和板栗,三人围炉相谈,温暖融融。 “夜风,生年不详,师承‘盗侠’夜某,名不详。” 鸿鸣奇道:“这做小贼还需要有师门,当真是我沈某人孤陋寡闻。”沈渊横他一眼,桌下使力踩了他一脚。沈?当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 瑶光摇了摇手指:“非也非也,夜风并非小贼,而是‘盗圣’,因在十六岁时盗得放在三层密室中的《行傀抄》而名动江湖。”这些在开阳提供的资料中倒也齐全,只是沈渊见小孩眉飞色舞,兴致盎然,便由他说下去。 “鬼手老人的密库无人知晓在何处,因听得有人打他那宝贝邪书的主意,那老鬼便也放出消息,候他前来。实则暗地里加固库府,还在《行傀抄》外封了一只陨铁宝箱,夹层以水银封住,更是有种种机关。” 鸿鸣忍不住打断他:“鬼手老人是谁?”这小鬼讲故事前先明说背景如何?他现下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沈渊掷了他一枚板栗,简明扼要的提点他:“张家大郎。”瞧着呆笨的下属依旧抓着乱发苦苦思索,所幸不去管他,“说下去。” “果然前辈还记得,我才不说,你自己回去翻前文当夜黑云蔽月,夜枭寒号,夜风突然提着一盏琉璃灯落在众人眼前,老鬼当时便大惊失色,无他,那琉璃灯便是他宝库中藏着的一样珍爱。” “果然夜风将灯放下,从怀中拿出一卷残书来,笑骂道:‘你这老鬼好生狡诈,箱中空无一物,反倒将真本放在美妾身上!’那老鬼桀桀怪叫,一双嶙峋怪手便伸过来要捉他,另有白道之人劝他快带着邪书逃走,若是之后将此书献给当时盟主所用,便可以借盟主的势稳住根基。” 瑶光咽了咽口水,神情激昂:“夜风彼年不足十六,竟已心志坚若磐石,闻言不惑不惧,当下将邪书投入灯中,付之一炬!” 瑶光击案叫好:“正是这般!这等妖邪害人之物,本不该遗在世间!此后老鬼和前盟主都暗恨夜风行事过于直率磊落,多次暗中加害不得,反倒自伤羽毛,也助夜风得了‘盗圣’的名号。他虽行踪不定,却向来是盗不仁不义的恶徒之物,或是将不义之财物归原主,若当真是他入了王府——” 瑶光骤然不说话了,鸿鸣忙塞了他一把瓜子:“这是沈老爷赏给你的,歇会嗓子再说。” 瑶光:“” 沈渊:“”竟然还敢如此口出狂言,这狗儿好大的狗胆。 “你说密室窃宝,是否像是霞州百印失窃一案?”如今那些印章还未寻回,霞州的那些酸人们非要疯了不可。 瑶光好好想了一想:“似乎有些但我也不能确定下来。”这些东西都是他家糟老头子哄他睡觉时讲的,他哪里真正见过?当真说不准。 “如今的盟主又是何人?” “是现任菱花宫宫主,李世伯。” “哦,你的亲家父。”鸿鸣这次倒是反应的飞快,揶揄嬉笑。惹得小孩暴躁,“才不是!谁要李水儿那女人做大嫂!” “够了。安静些。”沈渊被这热热烈烈的吵闹声争得耳朵发麻。鸿鸣和瑶光马上做乖巧状,实际四条腿在桌下互踩。 “那你是否听说过,夜风擅琵琶?” 瑶光一缩脖子,表情老实,“当真没有。”他被沈渊瞧得心中有海东青乱扑腾,颤巍巍挤了一句,“前辈?” 沈渊见他小动物般不自觉团缩起来的模样,一下子便想起自家的虎圣人,虽说平日里少不了作威作福,但碰到陛下便是这等束手就擒的怂相。而今相隔千余里,府内又只剩下了那毛货一个,不知要怎样折磨姚千山呢。 “你无须害怕。” “我c我没怕。”瑶光快要哭出来了,这下连鸿鸣都不忍心踩他,“家主,可是又有什么任务?”他同家主的事,总是掺进这冒失小鬼做什么。 “瑶光,想不想去见夜风?” “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八 赝品小厮 墨州居北,半数地域都被山野覆盖,虽然寒冬未临,干冷c带着木枝味道的风却可以穿皮透骨。宁王居住的春晖堂内却温暖如春,这屋舍建造时便以椒涂壁,加以壁炉烘烤,自有一番香暖之意。 此刻兰草香粉浸润的温泉水被工匠设下的机巧机关引入白玉做床珍珠做底的渠中,人工凿出蜿蜒曲水之中。流水汤汤,极为动人。 宁王略带些困倦的靠在琉璃锦彩沉香榻上,墙角的花鸟纹鎏金大香鼎染着灵犀香,烟絮飘渺间他忍不住想要摸一摸近在咫尺的那具琵琶。 分明是朽烂凋残的模样,却总引得他猜测它昔日的精巧与容光。 “这琵琶,是你师父的?”宁王一日都在且歌且吟,此时嗓音嘶哑,爵中美酒饮下去,令他喉间愈发痛了。等待许久也得不到回答的宁王一阵气苦又无奈,挥袖牵动桌上的银铃,“给孤拿酒来!”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王c王爷饮些蜜露吧。”一个身量未足的小侍从从屏风后绕出来,双手不甚熟练地捧着一只金盘,里面不是宁王要的冻酒,而是两盏温蜜水。 赝品小厮瑶光战战兢兢,一双眼睛下意识的向垂幔后看去。那里果然端坐着另一人,藏衣乌发,双眸微阖,身影如同一具宁折不弯的寒锋宝剑。 而鸿鸣就在一墙之隔的朱柱前等候,游刃有余的同府相攀谈,手中一下一下的抛着圆滚滚的大号血乌贼:若宁王真犯了疯病,这玩意儿就得在这锦绣辉煌的室内砰然炸开,让他趁乱将“娇弱”的蔺小侠抱出来。 鸿鸣略带可惜的握住手中的污染物,心道宁王的老情人儿若当真是夜风便好了:这些宝器锦缎任意一样,便是他给虎圣人铲三辈子的屎也得不来。 若当真是那夜风,而夜风如果也正如小孩所说是位侠士,总不会放任宁王残害无辜——更何况,这可是赫赫有名的流丹阁小公子。 宁王凝视着两盏蜜水,瓷白的盏中两汪琥珀色的浆液,当真像是那一双眼睛。 他弯了眉眼,怒不可遏:“放肆!”他将瑶光一把抓过来——他的动作在习武之人眼中自然是慢的很,力道也像是孩子打闹一般虚软,只是戴了赤色琉璃甲的十指尖尖,抓痛了小孩。 “给孤拿酒来!”宁王正要发怒,突然一僵,默然松了手指,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忙将手背在身后,不敢看那人映在帘上的影子,从威风凛凛的虎转瞬变成了猫。 “夜风,我” 宁王还未能说出什么,手中的少年竟灵巧的从地上一跃而起,不似那些软弱胆怯的猪狗羊一般等他处置。 宁王不过一时怔愣,瑶光已轻轻推开他向里面冲去。 夜风端坐在银红帐幔之后,垂下的流苏半遮住他的视线,他在见到那瘦小的人影之时便皱起了眉头:宁王本答应过他不对孩子下手! 但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本就是这种人,否则又如何能只凭心情随意作践别人的命运呢。眼见宁王发威,夜风正要开口为这冒冒失失的孩子求情,忽又有一阵长风卷起,直向他而来! 瑶光只觉得身后的宁王会吃人一般可怕。虽然此刻他委顿在地上,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许动!”宁王低声竭力,急声道,“都不许动,孤无事。”瑶光已经冲了过去,只觉得肩头飘过去两道利风,他摸了摸肩膀,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把撩起纱帐,男人坐在绣垫之上,抱着一具彩宝琵琶正向他看过来,目若寒星。 这是——夜风? 瑶光只觉得他似是夜风,却又不尽然相似。他顿足在男人半步之外,脑内一片乱星。 “你是——”男人低沉的嗓音,像是抚开了室内的沉寂。 宁王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来,一张霜白芙蓉面又盈盈含笑:他总算及时阻止了那些疯狗,未铸下大错。 他慢慢站起来,赤着足款款走过去:“你瞧他如何?这是我替你找的徒弟,我今晨才吩咐下去你要来,便这般心急。” 宁王总算回忆起这少年身份,心中愈发开心:这孩子是南苑中资质最高的。夜风那般看重师徒情谊,又不肯轻易收徒,如今他替两人牵了师徒的缘分,总能让他少许开颜吧? 既然夜风高兴,这孩子便不必发落了。 “师父!”瑶光近日耳濡目染,愈发学了些鸿鸣的秉性,情急之下顺势动情地唤了一声,引得走上前来的宁王拍手轻笑。 “蔺小公子?”夜风临着宁王未近,声音低至只有两人可闻。 “夜风大大?”瑶光无声惊叫,心底呐喊。 骤然失言的夜风和涨红了面孔的瑶光对望一眼,面面相觑,只觉得无比荒唐。 门外鸿鸣笑着将血乌贼抛得更高些,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将府丞和府相说的宽心不已c连连拭泪。 “如今王爷心中有了寄托,总会收敛些行事,府内又有了世子,两位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现下虽然王府中唯一的继承人病重,宁王却很是安静了一些,总算没有压垮这二人。 只是待到小公子病愈,却又说不准了。 鸿鸣细细观察这两位为宁王府劳心劳力c殚精竭虑的先帝旧臣,言行都看不出异样,便也参不透他们是否清楚小公子的身世。 且不说这两个外人,许是连宁王妃都是被牵连入内,饱受蒙蔽的可怜人。 鸿鸣别了府丞府相,却绕到春晖堂临水一侧装作焦急等待的样子,侧耳细听屋内响动。 “蔺小公子可是为了《正阳剑谱》而来?”夜风随意放下琵琶,瞧着这不自在的小少年。逼音成线,激得瑶光一个激灵。 流丹阁的家传剑谱丢失,阁主蔺开阳亲自寻找而今已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流丹阁虽然遭重创,阁主失踪。却因与菱花宫李氏,神医柳氏世代交好而得以支撑下来。蔺家长子与李家大小姐幼时便有了婚约,本意是结两姓之好。可因麒麟骨之祸,李家公子少年夭折,流丹阁前阁主不知所踪。这联姻的情势和意义便大大不同了。 眼下李老宫主有心扶持当做半子的准女婿坐稳阁主之位,等到李小姐嫁入蔺家,老宫主百年之后,整个菱花宫势必会融入流丹阁中,逐渐化为一体,形成一个人人畏惧的庞然大物。 也是因了这层缘由,身为蔺开阳同胞亲弟的蔺瑶光虽常年在山中学艺,只有寒暑才回白鹭洲小住,却几乎无人不知晓他。 包括因好奇而特意看过一眼的夜风。 夜风看着这个依旧眉目稚嫩的孩子,心里苦笑:若是是蔺开阳坐上江湖首座,他倒是很是赞成。毕竟蔺家很会教养子弟,蔺开阳是难得的正直清明之人。 只是如今威震江湖的那个人 瑶光哪里知道他心中转瞬便划过那般多思绪,忙就着夜风给的借口点头。 他自从山上偷跑下来,先是被大哥抓包,又与前辈同行,又因鸿鸣鼓动入了宁王府做男宠——这般怎么能说出口呢!瑶光正在纠结,眼角忽见了款步而来c笑宴宴的宁王,悚然一惊,险些跳起来。 鸿鸣在墙外锤死他的心情暴涨,幸而宁王的全副心神只落在夜风身上,他托腮凝视,显然已经沉浸在面前人难得退去冰冷的表情中。 瑶光极力挤眉弄眼,夜风总算读懂了他的为难。 “可有吃的吗?” 瑶光忙抓起金盘子要撤退。宁王伸出一段素白色的手臂抓住夜风的衣角,像是撒娇一般:“你竟知道,孤我饿了。”他们合奏了整日,宁王五战五负,此时只觉得指尖烧灼,虚汗淋漓,心口翻涨,似乎要将心肝都吐出来了。他面不改色的说着谎话,“我还要吃醉蟹,酒酿圆子,饮梅子酒。” “”夜风抬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抿紧了唇角。 “来人,传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九 幻世黑鳞 已经探明宁王的心上人正是夜风,沈渊还未来得及与此人接触,柏瑜的病却眼看着不能再等了。 冬月十三午后。无尘方丈入宁王府,为病重垂危的宁王府小郎君袪邪除祟,祝祷祈福。 沈渊便落在王府正殿的飞檐之上,遥望着那一片金色梵文莲花, 绘满了莲花的法台足有三丈之高,虽然是匆匆搭建,却丝毫不显简陋,其上却空无一物。神像,香炉等物俱是不见,空旷的古怪。 无尘不过二十有余,生得一副清秀出尘的好相貌,又在眉目之间含着一段悲悯之色。他在眉心恰有一点澄然朱砂莲花印,眉眼间蔚然神秀,目似晴空,不染埃尘。 这般水一般澄净的男子,竟是眼盲之人,不由得让人心生遗憾。 沈渊上下打量他。这传闻中的高僧不比常人有什么异样,周身的气也不过浅黄色, 王妃对于无尘的盲症显然有些惊诧,忙吩咐婢女赐座,仆从也忙上前搀扶。 “无妨,小施主的病症要紧。”无尘虽眸中无神,却毫不慌乱,从容有度,似是依旧生着眼睛一般绕开了一切障碍,缓步登上法台。 法台中央,已经消瘦了许多,褪去了孩童奶膘的小公子被婢女抱着,正在襁褓中闭着眼睛挣扎,看起来很不安分。 沈渊见得他身边的气倒是凝实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虚弱。 王妃眼见祈福仪式就要开始,不由得攥紧了一旁绣橘的手,红肿的美目死死盯着法台上的两人。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无尘以一双空茫的眼眸环顾四周,许久才叹息道,“十步便有恶鬼伏地,怨气横生。杀戮之气对上新生稚儿,自然无可解。” “大师的意思,可是这府中有人招来了邪祟?是这府中有鬼魂缠上了我的瑜儿?”王妃听懂了他的意有所指,抖着声音发问,眼睛却似是透过九曲回廊,刺到正不断奏出清音的的春晖堂中。 若不是宁王杀戮成性,疯魔狂悖,她的瑜儿又如何会遭此劫数? 她的婚姻已经无药可救,只指望着守着儿子过活,又听从陛下的安排费尽心思不让这府中染血。等着瑜儿长成,她便也解脱了。 可柏封羽竟连这样的日子都不愿施舍给她!瑜儿的病出的这般古怪,即便不是他虎毒食子,也是那男宠断了手臂后才猛然发作起来的——莫不是连厉鬼也怕宁王这等活恶鬼,反倒缠上了她无辜年幼的瑜儿? “还请大师救救我儿!”王妃心中又急又恨,呜呜低泣,“我已为我儿在积香寺中燃了长生灯,也已经在城门外连日施粥布衣,若还有不足之处,求大师告知本妃!” “王妃有心了。王妃心性柔善,能想到冬日的灾民,想来有了墨州千万百姓的诚心感念,小公子得以积福,那此事应多了几分把握。”无尘双手合十,为王妃的福泽之心行了一个深礼。 在台下候着的沙弥忙将一只玲珑宝塔以檀木盘奉上,宝塔九层,半臂长短,塔身以白玉与象牙雕就,浑然一体,玉洁无暇。唯有塔顶敷金涂朱,描绘出数百盏簇拥着摇曳在业火中的金莲。 这般巧夺天工的宝器,引得王府中一些粗使的仆从掩口惊叹。 “神灵心怀万物苍生,自有恻隐之心。今此地有妖祸横行,稚子无辜,贫僧法力低微,唯望神君助我。” 沈渊听他念念有词,不由皱紧双眉。 莲花,梵文,浮屠本都是佛家之物。此人亦有方丈之衔,却又口称“神君”,实在令人费解。菩提寺本是佛寺根脚,但当日沈渊入菩提寺时未见到佛像,莫非如今这些寺院之中的信奉都能随意变更了? 这些寺院中信仰的,皆是羲和神“旭”。如此算来,那羲和神的神庙已经遍布沧澜。而这样一个从未听过c连教宗和象征物都是借来的神明,却凭着诸多的“神迹”和信徒骤然变得“全知全能”起来,简直令人警惕又好笑。 沈渊正沉沉地想着,法台之上无尘将手悬在柏瑜的头顶,许久才悲悯而欣喜道,“神君有好生之德。” 小僧托着塔底,神色凝重。他不知开启了哪处机关,塔顶的金莲竟似活物般在朱砂色的火纹上游走,又极快平息,整个穹盖自中轴裂开九道裂隙,一快幽黑的鳞片被托在猩红色圆台上缓缓升起。 小僧庄重地托着宝塔,口中喃喃低念着什么。若是瑶光在此,便能认出这穿了一色朴素灰袍,腕缠檀木珠的小僧正是菩提寺的首徒戒嗔,是个性情偏执的少年人。 无尘的灰眸半垂,微微侧首,毫厘无差的向宝塔的所向一指,那鳞片便似是有所神通一般,竟向他手中飞来,悬垂在奶娃娃的眉心之上! “是黑鳞!”已经有王府中人看了王妃因惊奇而稍霁c燃起了莫大欣喜的脸色,也纷纷高声说。 “莫非是那‘幻世黑鳞’?” “当真是神迹啊” 沈渊只觉得自己少活了十年,竟听不懂他们在慨叹什么。 他眯起黑瞳看了个分明,那手掌大小的鳞甲上攀延藤蔓着金纹,但散发出的气,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金碧色! 沈渊的眼中向来层次分明:白,黄,红,青,蓝,紫,金;以及象征凶恶的黑。称得上浓郁的金色,除了海中的“那位”,便只有来历尚且不明的麒麟骨。 即便是陛下,周身的金色也十分浅淡,只和紫色一道混成紫金色。 而今日在这片毫不起眼的鳞片之上,沈渊再一次看到了金色,如何不会因此心神颤动? 莫非这世间,当真存在着什么未知的神明么? 他按捺自己,静观其变。 无尘摩挲着黑鳞,轻轻吟诵经文,金碧色随着晦涩的声声梵语,如水一般流走在台上。常人的肉眼见不得,沈渊却清楚见到法台之上潮水起伏,缓缓浮出一只月白色的巨角,那角除了一层一掌多厚的细茸,极似一颗参天巨树,枝蔓丛生,枝干间似有霜华流动。 分明只是一只角而已。 沈渊被那灿烂的遮盖天地的碧色所逼,险些摔下去,忙扶着风檐上的嘲风雕饰稳住身形,吃力喘息。 这又是——什么怪物? 巨大的威压缓缓笼罩住了整座王府,一团灰黑色的雾气乍然从病童的眉心腾起,飞快蹿动,似乎想要逃窜出法坛,却无可避免的撞上了遮天蔽日的“树枝”,转瞬支离破碎。 王妃等人虽是常人,在这只角浮出之时也觉得陡生一阵透骨阴冷之意。似乎天地间的气象突变,待到细细体会时却只听到了绕梁而响的琵琶声,如倾泻了漫天花雨。 正是宁王的琵琶。只不过一日的光景,他的琵琶竟又精进了许多。沈渊遥望着雾霭沉沉,夕阳薄近的春晖堂,觉得连这王府中最为辉煌的建筑都暗淡了些许。 那巨角在坛上停留了几息,似乎等待着什么,缓缓沉了下去,只露着一点泠泠的角尖。 无尘似是力竭,额角已蜿蜒下数道冷汗,亲自抱了襁褓走下来交予王妃怀中。王妃顾不得其他,先看怀中的儿子,果然见他睁着圆圆的黑亮眼睛,小嘴空吮着:这是饿了,用一种令她心碎的委屈眼神看着自己的娘,张开小手要抱。 王妃抱着他不愿离手,对着无尘连连致谢,喜极而泣。 沈渊遥望着夕照中的春晖堂,墨州的黄昏,要到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 琵琶国手 宁王几乎倾尽所有,无数名家的曲调自他的弦上流利滑走,本应柔丽的乐声却渐渐变得愈发刺耳低砺,不堪倾听。 他因此情绪激荡,一怒之下连着摔碎了数把整条紫檀背料的名贵琵琶。 宁王穿着最爱的杏红色单衫,浑然不惧临水亭中风寒露重,只抱着琵琶喃喃自语道:“莫非我竟永远都胜不过?” 什么琵琶国手!什么举世无双!原来不过都是吹捧他的谎言罢了!这双手弹出的尽是连他都无法忍受的呕哑嘲哳的曲调,又如何打动那人? 宁王手上佩戴的琉璃甲狠狠刺入手心之中,他却浑然不知疼痛。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处啊。如今种种,竟与当初并无差别。可他们分明也曾是那般的好,互相引为知己,或是同坐赛技,或是陪着他对酒当歌,就蟹餐菊——而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全然变了的呢? 这个人开始冷落他,甚至于厌恶他,视他为无物。 只是因为他是宁王,仗着父皇的宠爱而荒唐到被天下人耻笑的宁王? 宁王抬手抚住了颤动不休的朱弦,只觉得头脑发热,一股气血滞在胸口,引得他连连喘息不休。他启唇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一阵凌乱的争执声。 宁王拧了细眉看向门口,向来古板麻烦的老东西突然打帘进来,连连垂首躬身地请罪。宁王因着心上人在场,满腔恼火只得隐忍不发,但语气已然极度不悦:“孤已经说过”这当真是一条蠢笨又不识趣的老狗! “恭喜王爷!恭喜王爷,小公子吉人天相,在无尘方丈祈福之后已经苏醒,想来不日便会痊愈!”府丞虽知道在宁王这处绝讨不到什么好脸色,却也不能不将这大喜事告知一二——他却是不知宁王到底做下何种荒谬之事,此时伏跪着,也未能窥见他骤然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 夜风闻言神色一动,手中的琵琶也随之发出“铛—”的一声轻响,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宁王本就僵冷的心脏。宁王转身凄惶地看着他,全身都因心悸而颤抖。 “——给孤滚!!!”宁王尖叫着,奋力将手边的香炉掷了出去。他此时虽未形销,内里已然骨立,连手臂的力气都小上许多,被摔扁的芙蓉纹小香炉在地上悠悠滚动着,其内价值千金的灵犀香洒落一地,散发出独有的绵密香气。 而立在门口讷讷告罪的府丞等的便是他的叱怒,忙顺势退了出去。 宁王以十指一并攥紧了琵琶玉颈,单薄的胸口因喘息而起伏不定。他一双狐狸般妩媚的眼睛死死望着岿然不动的夜风,竟慢慢蓄了泪水,红了眼眶。他如今还不足弱冠,当在舞象之年,在头脑空白的惶急之际,唯一的手段竟只剩下哀哀哭泣。 柏瑜被治好,他要如何留住这人呢? “夜风!不要——”不要走!不要走!! 宁王踉踉跄跄地扑过去,一手抓住男子的衣袖,另一手去抓那把对方十分珍视的旧琵琶。对方不知比他敏捷强壮多少,捏住他手腕如抓住一只绵软的小羊,残余的力道将他整个拖出亭台,轻飘飘地投入清池之中。 宁王被从水中拉扯起来时,宛若抓住了救命的绳索般向他怀中钻去,挂着泪水的脸颊上浮着欢欣的笑意,“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他身侧有五条还是六条黑狗,此时都被他打发到了别处去,但在夜风身边,他全然不怕。 如今的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夜风坐在浅浅的温水中,轻抚着手中未沾上一滴水迹的古旧乐器,似是同湮没在岁月中的人们轻轻对视。 只抱了一瞬便被拉扯开的宁王亦陪他坐在池水之中,惶惶不安地看着他的举动,却见他深吸一口气,将琵琶置于膝上,拨动了新续的朱弦。发出一声柔亮的清音。 宁王知道这具琵琶对他弥足珍贵,忙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一时间池中唯有流水渐渐,暗香浮动。 这次的乐声不再充满血腥与戾气,而是柔静平和,如声如诉。如同女子的纤纤玉手,缓缓揭开一场繁丽空前,风月无边的舞乐的帷幕。 宁王不由得有一阵放松,他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未曾见过的那一幕—— 筝,琵琶,月琴,阮咸,玉笛,还有轻快明动的牙板连同小鼓和鸣。身着秾丽舞衣的女子身影曼妙,缀满明珠的乌发随之摇摆,楚楚纤腰,金粉色飘摇流转的水袖,一片又一片艳粉色的芙蓉花瓣,都在朱梁翠柱间旋转不休。 丝丝袅袅的花瓣在昏黄却格外明亮的灯影中飘旋坠落,纷纷落入座上人的眼中。 容颜娇丽的灯下美人婉转一笑,媚眼中波光流转,脉脉含情。 “是芙蓉花开的声音。”与母妃一样喜欢芙蓉的宁王低声道,“好美。我竟未听得这般的曲子。” 曲子自然是极美的。而那般动人的舞姿,绝世的姿态,大好的双十年华,柔媚的娇颜,无不动人心弦。 咸亨二十一年,乐府教坊中声名赫赫的舞姬云芙蓉,只凭着这乐曲伴奏下的惊鸿一舞便直入青云,又在次年顺利产下皇子得封芙妃,俨然成了咸亨末年后宫之中灼灼盛放的红粉芙蓉。 恰是同年年中,赤霞江与青碧江同时泛滥,两条江水淹没了沿岸大片良田与耕地,流离失所的灾民纷纷涌入其余州郡,争抢粥食,卖儿鬻女,以求得一时苟活。 依旧难掩繁华的紫霄城城郊,三日间只吃了一口薄粥的男童在自己的发间插了一只草标,跪在卖鸡笼的一侧,睁着一双大而空茫的浅色眼睛,直直蹬视着街道上辘辘来去的车轮。 为了活命,他得将自己卖了,无论去做什么都好。 这座城是这般的大,这般的富丽堂皇,里面有那么多的豪贵之人,处处飘荡着丝竹管弦之声,却无人肯买走已经奄奄一息的他。 或是怜悯或是冷漠或是估量的眼光之中,男童饥饿的几近晕厥,满是希求的琥珀色眼睛渐渐变得干涩难耐,却滴不出一颗惹人垂怜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一个人上前来戳了戳他乱发上的草标。已经心魂飘忽的男童听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嘿,小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一 兰之猗猗 “我饿。”男童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子,气息奄奄道,“求善人买了我吧,我会做活,什么都能做。” 青年相貌斯文,手中还持着一柄折扇,天然带着一种轻佻气质。他后退几步将这泥壳子下套着的小鬼上下打量一番,心里一阵可惜,之后才摸着下巴叹道:“你是江岸逃来的流民?是要卖身安葬谁吗?如今冬日将近,这街上冻死的人愈发多了,巡城卫却只知胡乱驱赶。” 男童闻言瑟缩了一下,显然想起了冻死之人的惨状。他飞快地爬将过去,紧紧抱住这青年的小腿,动作虽然激烈,吐出的话却是绵软哀求的:“我——我不知道。”他早就没有娘了,如今也没了爹,他还能去哪儿呢? “虽然你生的还算不错,但男娃娃却是要卖不出去的。我孤家寡人一个,又为何要买你”男人笑眯眯地说着冷酷的话,直让男童悻悻松开了一对小黑手。青年似是为难地思索了一番,才悠然指了一指对面的街道,“这样好了。你去拦那个蓝衣的漂亮姑娘,若她不理你,你便去夺她的琵琶——这件事要是做好了,我便买了你。” 他在紫霄城的这处音缮坊旁留驻了十几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女娘再一次出现。 但胸前的“宝册”都快要被翻烂了,也没能想到一个完美的初遇方式,这让男子如何不着急呢。 穿着水蓝色裙衫的女子正行在大道的另一侧,臻首微垂,怀中抱着一具琵琶。她虽以轻纱覆面,但身姿窈窕动人,像是袅袅婷婷飘过的一朵轻云,秀美而不自知——整条街上一半的男子都在悄悄看她。 就在下一瞬,一双乌黑的小手扯住了水蓝色的云朵,在柔软洁净的裙摆上印下两大团污渍。骤然受到拉扯的女子轻轻惊呼一声,回身却看到一个小童仰着脏污的小脸,眼瞳闪亮,脆生生地唤她:“阿娘!” 女子又羞又恼,粉面绯红,目光下意识的落在那双扯住她的脏脏小手之上。 她俯身牵住那因畏惧而连连后缩,布满了伤口c青紫和皴裂的手,极为认真道:“孩子。你的这双手,天生是要用来弹琵琶的。”她的手比寻常的女子都要宽大,却也十指芊芊,修长莹白,中心生着茧。 男童被她这般握着,只觉得掌心里温暖洋洋。 两人正在僵持之时,那男子便理了理鬓发,自以为风度翩翩地踱步过来:“兰姑娘。” 听到此人知晓自己的名字,女子慌乱的看过去,却见对方挑了唇指了指自己怀中的琵琶,上面正绘着一只素色兰花。而眼前之人,分明入秋还要打扇,一副风流轻佻的贱坏样子。 “呸。哪里来的登徒子!下流坯子!”叫“兰”的女子抱紧了自己心爱的琵琶,她虽还未出阁,却早早随着乐府摔打,知自己这是受了调戏,当即冷脸怒喝。 “”男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只觉得自己瞬间变得无穷小,尴尬立在一旁看着心仪的女子俯身关照那孩子,她从袖中拿出香喷喷的帕子,打开,拿出些碎碎的麦芽糖给那小鬼吃。饿死鬼投胎的小孩含混着道谢,忙对着他的脸将糖块都舔了一遍,才美滋滋地往肚子里吞。 兰默默看着这小鬼,清美秀丽的眉眼满是怜悯c不舍以及叹息。 她自己便无依无靠,不知前程何在,又如何能收养一个这般大的男孩呢?——其他姐妹们都还算好,只怕乐府中头一个儿的云姑娘便是不许的,云姑娘本就势大,如今又得了京中贵人的青眼,她如何敢开罪她。 兰看着男童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只能带着万般遗憾,千种痛惜,十分无奈,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又拔下头上师傅赠与她的玉搔头,塞进那生来便是要弹琵琶,却又注定没有缘分的手中。 “来,你拿着。” 兰抱紧了琵琶,正要再嘱托他些什么,却觉得眼前一闪,不过眨眼之间,男童手中的糖,碎银和玉簪都落入了另一人的手中。 男子晃了晃手中带着似兰非兰的馨香气的玉簪,“姑娘。这东西可不能随便送。”这小鬼应有七八岁了吧? 男童失了吃食,攥紧了双拳打他,猛然嚎啕大哭起来。 “谁要你多管闲事!”兰攥紧了拳,“快还给我——” 男子轻松一躲,手不过似分花拂柳般轻松,将女子虚虚笼在怀中:“在下行霜,倾慕姑娘已久。”兰在他手臂间拼命挣扎,一巴掌便将他敷了粉的脸打偏到一侧,又自发髻上拔了一支珠花刺他的手掌,行霜正头晕目眩之间,那白眼狼的小鬼更是一鼓作气,冲上来连踩了他许多脚。 花贼当街被一个漂亮女娘暴打,引得方才便在偷瞄的人群一阵喝彩,三人扭着扭着,便到了一道巷道中去。众人多数散去,还有人引了城卫而来,留给这风流侠客的时辰已经不多。 “”行霜连连吃痛,连怀中的宝典册子都顾不上翻看,忙将已经由“羞”转“恼”的女子放开,反手抓过畏畏缩缩的小孩来。 “好孩子。”他挤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来,“我今日便收了你”兰听得这般污言秽语,尖叫一声,,一琵琶便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为徒。” “我方才还以为请见谅,这花簪是我上月才得的,还能兑些银钱。”兰瞧着他额上被轸子磕了一个伤口,正在缓缓流下血来,不由得有些惧怕,“不然我陪您去医馆?”她是乐府供职的琵琶乐师,若是因街头纷争留下了罪责污点,如今凭着十数年苦练得到的一切定然尽毁。 行霜只觉得头脑晕沉,双耳蜂鸣,他抹了一把血,爽朗笑道,“我无事,还能得个徒弟,旁人哪有我这般的运气。”他说着便飘然起来,目光尤为热切,“姑娘当真是我的福星。” 他眉眼含笑唤男童,“来,叫声师父听听。” 男童躲在兰的身后,像是找到了庇佑一般不肯出来。只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里满是哀怨。他才不要这种师父 “您才是以德报怨,当真是个心善之人。”兰看着他不似说谎,又听到这与她有缘又命苦的孩子有了归宿,当下舒了心,面上飞起两片红霞,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格外动人。 城卫来时,便见两人言笑晏晏,气氛欢馨,旁边一个小流民翻着白眼无聊的搓着自己手臂上的灰,便冷哼一身转身而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二 佳偶天成 男童很快便有了名字,有了师父,有了住处,连带着在心中也叫起了师娘。 因着一时的托词,他的便宜师父狠狠心掏空了积蓄,在寸土寸金的紫霄城郊置了一间小宅子,伪装起了失亲失怙,有宅有马的京都普通青年,身世编的毫无漏洞,身份是平日里靠刻字章谋生的手艺人。 唯独新得到了名字的夜风知道,师父的正业是江洋大盗,年少时颇爱那种杀富济贫,之后又被各路追杀的惊险生活。只是再如何随风飘荡,也能如诗歌话本般遇见那个让自己为之停驻的人。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倾慕,竟能这般的宛转如水又润泽无声。 那时乐府每十日放休一日,兰便会背着琵琶回这宅子中来,替他们浆衣煮饭,说着乐府见闻,笑着看一大一小低头扒饭。 “怎么不吃菜?不好吃吗?” 师父闻言忙夹了一筷子葱香苦瓜,又给夜风夹了一筷子糖醋羊肉,桌上的几盘子菜两人磨磨蹭蹭相互推诿,咽得满头细汗。 兰高兴时,便会弹琵琶;伤心时,便也要弹琵琶;若是师父嘴上没个消停,惹恼了她,她便能即刻做出一支曲子来噼噼啪啪的嘲讽他。 她虽自小见惯风霜冷暖,手下的曲子却是恢弘大气,平和明丽,从不哀叹苦吟。故而每每夜风拨弄她的琵琶,总是惹来她的叹息:“你虽技法已成,音调却过于沉郁,小小的年纪,哪来这么多的苦楚呢?” 哪里来的这般苦楚呢?他自生来失去母亲,又在洪灾中失去故乡,失去对他好坏平平的父亲,便是师父,也是机缘下得的,只差一步便将冻死饿死在京都街头。这世间自来险象环生,他早早领受的通透,又如何快活的起来? 夜风垂眼不答,定了一瞬,抬头看见女子自始至终,温柔而怜惜的目光,柔柔的光晕只勾出她的轮廓,似是要在阳光中羽化一般,突然鼻头一酸:“阿娘” “你罢了。”他师父忍不住打了帘子,端了涮好的碗筷走进来,嘀咕道,“反正早晚的事儿。” 晚间睡下时,夜风悄悄跑到大屋中从门缝中看,发现师娘在床上,师父委屈地在地上——还像以前一样“勉强凑活过一夜”。但此时两人都没睡着。 “云姑娘封了美人。”女子低声道,她在舞乐班子中与这位得宠的舞姬的关系寻常,也并不为此十分高兴,“她为圣上献了那支《金缕芙蓉》,圣上龙心大悦,前两日便受到了封赏。”咸亨帝已年近五十,连如今的太子也愈发大了,却还在广收美人。 “若她入了宫,你们这些同她一班的姐妹应被放出来了?”男子轻声道,夜风却听得他声音惊喜的颤抖,“莫非芙美人要带你们进宫吗?” 自然是不会的,且不说乐府中的舞乐班子都是同进同退,一拨又一拨的选拔培养,向来不会缺少技艺高超的乐师。便是那个身份不同往日,平步青云的芙美人,也不会容忍曾互称姐妹,一种身份的琵琶女出入宫廷与豪门献技。 如今盛宠在身的芙美人,最是见不得别人提及她的乐籍出身。 “我们应是被遣返吧。”兰抓着泛着皂香味的床单,望着窗外的月影儿,“我在素州还有一个异母弟弟,或许能投奔他。”她怅然遥望着窗棂外的圆月,计算着自己的积蓄,想着能否换来后半生的安宁日子。 乐籍乃下九流,不知那素未蒙面的弟弟能否接纳她。 从天际上飘来的一朵乌云遮住了圆月,躺在地上的男子呼吸急促起来,脸也涨的通红。夜风瞬间明白,放弃了那《采花宝典》的师父,打算凭着感觉来殊死一搏了。 “为何不留在紫州呢?小风才学了一年半的琵琶,还生疏的厉害,你当真要抛下他?” 兰闻言好笑道:“小风的资质百年难遇。眼下的技法已经到了,只是感情有些左了,你这双耳朵是怎么听的?好的坏的都分不出来?” 男子无言半晌,讷讷:“小风的琵琶霹雳乓啷的,我听着像隔壁刘大娘弹棉花,也就是那个样子。” “真是对猪猡耳朵!”兰向来不指望他能欣赏出这些,愤愤的一翻身,忽然又道,“他是我的徒弟,你以后可不许欺负他。” “你当真要走吗?” “不然我要如何,芙美人留不得我” 男子一鼓作气,高声道:“你可以嫁给我啊!” 兰怔怔地看着他,他自第一次见后便不搽粉,去了粉之后竟然生的半点也不难看,她似乎都要忘了初遇时这人油嘴滑舌的样子了。 她想起来了,那时这人便说:“仰慕姑娘已久”,她竟然还清楚的记得那双格外认真而清明的眼睛。 分明是知道的,也知道她这般独身的女子在陌生男子家过夜不成体统,但她又无处可去。就像蛾子遇到了火,仅一次,她便戒不了这种被人关心的感觉。 何况这里还有她的徒儿,小风性子激烈刚直,她总是放心不下。 她攥紧了衣襟,轻轻颤颤:“我是琵琶女,是乐籍。而且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她身份低贱,年岁也大了,早就不再肖想婚配。 男子坐起来,愧疚不已,“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做金石篆刻的,我是个,贼。”兰轻轻的啊了一声,以手指掩住樱唇。 “呃”男子一触到她水般清澈的双瞳,便磕磕巴巴的细数她的优点,“咱们身份相配,你生的不差,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做菜也好吃,而且倘若我们有了孩子可以直接扔给徒弟”他颓然捂住自己的头,觉得自己简直是世间极品。面前分明是他爱的姑娘啊,这至关重要之时,竟然满头浆糊! 兰红着的眼眶红不下去了,噗哧笑了出来:“真的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有芙美人美吗?”女人的重点总是不自觉的走偏。 男人可没见过那位美人的容貌,心下却知这种关键问题不可含糊其词,想也不想的点头,“若说美人,我只见过流丹阁的阁主夫人,清灵如仙子落凡,你比她可毫不逊色。” 兰苦恼的叹了一口气。 “好啊。”她一指头弹到了这傻掉的男人的额头上,“不过你得先写一百遍‘兰在我心中最美’才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三 金缕芙蓉 几日后,经历了一系列繁琐的嫁娶仪式,布下几桌酒席,简单的宴请了些乐坊中的姐妹和邻里之后,“师娘”便成了真的师娘。 师娘亲自操刀,宾客们吃的涕泪四下,都面有菜色的为她唱祝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夜风在心中亦是快活的很,甚至满足了蠢师父在婚宴上“天降花瓣”的要求,用内力将纷纷的桃花吹鼓到这对新人身边。那大红色的嫁衣,俱是师娘一针一线绣成,一双鸳鸯栩栩如生。 据说这种鸟儿最是忠贞,止则相耦,飞则成双。 红烛成双,半夜里琵琶声不停,不一会儿欢快的《桃夭》被打断,出了几个乱音,想来是被那个门外汉抚了几下。女子在东厢怒喝道:“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琵琶——行霜!你这个混账!” 第二日用早饭时,夜风咽着糖醋萝卜条,淡然随着他师父的目光看向师娘珍爱的不得了的那把琵琶,轸子上面刻着“行霜”两个小字,还被细细地涂了金粉。师娘气苦的抱着自己的爱物,忍了一会儿便拣了伤不了人的丝弦处打他。 夜风举起粥碗懒散的一垂眼,平淡欢喜的日子便像风一般在琵琶弦上滑了过去。 四五年不过弹指而过,师父与师娘两人愈发如胶似漆,除了子嗣上这么一点细微的遗憾之处,连脸红都不曾有过。而这五年间风云巨变,太子愈发遭到圣上厌弃,太子一系的九皇子和纯妃被打入冷宫,连中宫的皇后都遭到了牵连。 而另一面,真正春风得意的是昔年的芙美人,本已在嫔位的她在诞育了十皇子后便一举晋封芙妃,入住新起的芙蓉台,一时间宠冠六宫,风头无两。 而作为幺子降生的十皇子更是得到了兄长们都未过有的无尽宠爱,咸亨帝常将他抱在膝头上玩耍,无论是何种珍奇,哪怕是天上星辰,只要这小皇子有了兴趣,都能垂手而得。 “芙妃娘娘的性子,当真适合宫廷生活。”师娘每每这般说,“只是可惜了太子。”夜风记得她曾说过,在当年芙妃献舞的宮宴上,唯独太子提起了两江三州的赈灾之事,整个宴会上都未曾真正展颜。 只是储君到底不是君,太过尽心也是不成。 “那孩子当真是”师娘叹息一声,将琵琶置于膝上,信手弹拨了几下,突然身子微微一歪。 芙妃的诏令被快马送来,一队人马直直闯入宅院之时,师娘刚刚诊出喜脉。 听得那份诏令的内容,拥抱着欢喜的两人犹如被兜头的冷雨泼下。 深宫之中的芙妃因一个梦勾起许多往事,思念旧年一同习艺的姐妹,想要接她们入宫供养,希求能再重现往日《金缕芙蓉》的绝世荣光。 “内人已许久不碰琵琶,技艺已经生疏了,怕是担不起芙妃娘娘的舞宴,而且她现在身”师父说着婉转的回绝的话,师娘突然道:“待我梳洗一番,必定亲自去教坊之中与姐妹们会面。”她平静地接了旨,入到屋内去。 夜风抱着她的琵琶,也进了屋,听得师父急切的话语:“来者非善,你为何又应下来?我们就算是抵抗不得芙妃,你和徒儿随我到江湖中去。我与霁月岛还有几分交情,可以在那处落脚,我们的孩子也能” “让我去吧。”师娘的笑容缥缈,“我已与你成婚,只要奏一曲便可归家来,我们的家在这处,安安稳稳。我会将身子的事说给何姐姐听,她与芙妃娘娘素日交好,为人也很是可靠,能替我说上一说。” 师父永远都说不过师娘,正烦的挠头之时,夜风突然道:“让我也去吧,我是你的徒弟。” 那年夜风十三岁,抱着那绘兰花,刻着“行霜”二字的琵琶随师娘入了一砖一石都异常华美的深深宫廷,那具琵琶被男女主人精心养护,光辉熠熠。 临行前,师娘再三叮嘱宫禁森严,师父万不可在暗中随她入宫,她抚着半点都不显的小腹,“我现今可不是一个人,芙妃娘娘也会小心的。”毕竟本朝历法当中胎儿无辜,便是犯了罪责的妇人若身怀六甲,也需在分娩之后才可论罪动刑,即便是芙妃也不能藐视法令。 这显然说动了紧张无比的师父,也说服了他。 青帐的马车将他们载入宫中,听得接他们的嬷嬷的说法,皇后使尽最后伎俩弄了一个善舞的清白女子入宫,一曲水袖舞翩跹婉转,身姿楚楚,引得皇帝连着几夜都宿在这美人的阁中。 作为曾因舞姿得了陛下青睐的宠妃,被夺了宠的芙妃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誓要让狐媚子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舞姿绝世。 金缕芙蓉玉阑干,萦风回雪倾城舞。 夜风虽还是个小少年,却也要在这深宫中遵守男女大妨,只抱着琵琶在门外候着。他紧张又冷漠地看着自各地云集而来的女子。 筝,琵琶,月琴,阮咸,玉笛,还有轻快明动的牙板连同小鼓,抱着捧着乐器的女子,或是已挽了妇人发髻,或正在灼眼芳华。 一个鬓边斜插金簪,穿松香色的妇人笑道:“兰妹妹,数年不见,我早已人老珠黄,你倒是越发娇艳了。想来同夫君情投意合,才滋养的这般鲜嫩。” 师娘成婚五载,生活顺遂,如今换了单髻,容颜却还如做姑娘时一般清丽动人。 “何姐姐莫要笑话我,对了,姐姐,我还有一事同你说”听得她们的言语往来,夜风才知道师娘坚持助芙妃献艺,除了畏惧触怒皇妃,还因为—— “呀,你现下竟然是双身子?”那看起来亲善的娘子惊讶道,随即声音压低了许多,“但虽如此,这《金缕芙蓉》是你的杰作,请旁的琵琶女来却及不上你。不然芙妃娘娘也不会特意烦劳我们这几个姐妹。” 原来云芙蓉当年的舞乐是由师娘所作。 夜风想到数年前的那场惊世之舞,灯影中伴随着金粉芙蓉落地,似流水,又如珍珠一般的琵琶声倾洒滚落,不禁意动之下,心驰神往。 可师娘并未教过他这支曲子,只偶尔弹上一个段落,兀自神伤。 “我晓得的,”师娘的笑声中难掩艰涩,“芙妃娘娘的事更要紧,眼下已是来不及用上旁人,之后我会向芙妃娘娘献上这曲子。若娘娘又有兴,再由宫中乐府教导新人便是。我们到底年纪大了,论起技艺实在不及往日,怕是难托娘娘的雅兴。” 她们这些故人,若再脱不开身,怕是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何娘子握住她冰冷的手心,轻声附和:“谁说不是呢。” 夜风的心猛跳起来,抱紧了怀中刻着兰,刻着字的琵琶,慌乱间丝弦震颤,发出几声沉闷浊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四 美人好手 那一夜师娘临上场前,虽然自己分明是怕的,却还记得柔声安慰他:“小风莫要害怕。你只跟着我在后面拨小弦就行,旁人也听不出什么来,咱们娘俩说不得还能得双份的赏赐呢。” 夜风有些无言,都要做孩子的娘的人,还保留着漫长的少女稚气。 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了,但这掌心一直是这般暖,只是被握着,便似和这严寒冷酷的世间阻隔了一般。 芙妃的《金缕芙蓉》舞,数年后又得一现,当真流光溢彩,举世无双。漫天的鲜嫩芙蓉花瓣奋力扶摇而上,直入青云。妩媚的美人薄纱覆面,一对水袖亦刚亦柔,每一个翩跹的回旋都恰好压在师娘的琵琶c何娘子的筝中,似是踩了水波翩然而舞,纤腰间金铃清鸣,腕上环佩叮咚。 夜风担忧的看着挡在他面前,着蓝裙梳螺髻,比往日都要美,脸色却十分苍白的师娘,心中突然一沉,手下险些弹错了音调。 名动紫州的金缕芙蓉再次现世,竟引得彩蝶飞舞。芙妃的献舞异常成功,帝王龙心大悦:“爱妃舞姿一如当日倾城,赏。” 芙妃垂着一对媚眼,含笑婉转:“谢陛下。” “是朕这几日冷落了你。”帝王难得显出爱怜柔色,夜风下意识抬眼,飞快的略了一眼高座,凤座和太子的蛟座上都无人。 皇后与芙妃的此次斗法,显然落了下乘之地。 但既然芙妃已经如意,他们总算可以家去了。 不久之后他会有一个小师弟或小师妹,他将看着这孩子长大,给他讲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讲他的母亲是多么的温柔c耀眼而从容。冷汗津津的夜风抱着琵琶,全身的力气竟像是被突然抽干了一般。 他得同师父保护好师娘,他得护着她从这深不见底的沈渊中出去。 他当时,分明是这般想的。 多么美好圆满的结局,偏偏多了一句。 “朕看那琵琶女,倒是生了一双好手,虽然略显粗大了些,却也不难看。”咸亨帝笑道。 有的女子的手比常人更为宽大修长,生来便是要弹琵琶的。师娘的手心里全是薄茧,握起来又暖又柔,十指芊芊,修剪的圆润的指甲是漂亮健康的淡粉色。 耳边芙妃隐隐带着怒意的娇嗔声似乎都远离了,只剩下师娘突然沉重起来的呼吸声,和微微震粟的脊背。 夜风茫然地环视,发现何娘子持着筝的手发着抖。 芙妃送走君王,微笑僵在了芙蓉面上,酝酿着风雨欲来的阴沉。 无论何娘子如何斡旋,师娘与他被强行留了下来,为六宫贵人们演奏,日日夜夜不得休止。 即便因力竭昏迷,也被灌下汤药催醒。夜风只觉心如刀割,却被几个强壮的女官压着,塞着嘴巴,听着泠泠洒落,渐渐嘶厉的琵琶声。几乎要弦绝音散,却强撑着一根傲骨,还有一段苦苦挣扎的倔强之气。 即便步步行在刀尖之上,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纷繁的琵琶声如同泠泠清泉,洒落在暖殿之中。 夜风每听得一声,便滴下一颗眼泪,泪水早已将身下的玉板泅湿。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另一个傲慢的女声:“真是仙音入耳,世间绝响。芙妃,你这又是做什么,不过是陛下一句称赞罢了,也值得你这般恼怒跳脚,呵,当真是脱不去根脚——来人,给这位夫人看赏,让她歇上一歇。” “谨听贵妃娘娘吩咐。” 那一瞬间夜风骤然脱力,即便知道那贵妃也绝非是个纯善人物,却也对她生出了无上的感激之情。 他拼命挣开身上已经放松的束缚,突然见到曲折游廊中另一端突然热闹了起来。 “你们,给孤,滚开。”一个穿着鲜丽红袍,蹬着绒球小靴的孩子骑在纤柔美貌的婢女身上驰骋而来,不满的瞪了一眼团团围在门前的女官。 “小殿下日安。”女官纷纷畏惧地散开,跪在地上向他请安。孩子好奇的目光却落到了被抛在一侧的琵琶之上,还伸出一根小手指拨了拨弦,琵琶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引得孩子眼神闪动。 “小殿下当心!这东西丝弦锋利,会割伤了手。” 粉雕玉琢的小孩歪了歪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唱歌?” “回殿下,是琵琶。”夜风瘫在地,四肢关节尽折而不知疼痛,他突然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打算求一求这个看起来十分稚嫩c身份高贵的孩子,求他垂怜,发发慈悲放了他师娘。 之后他们可以离开紫霄城,离开紫州,去到无人在意的地方去。 而这孩子正好奇的看着他,“你为什么哭?”他的一双眼睛又黑又沉,却在眼底泛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幽微紫意。 夜风刚要开口,一位女官小跑出来,对着这孩子耳语了几句。 “什么?她竟敢,侮辱,娘娘?”那孩子怒然皱起了浅淡的眉,踢了踢脚下的婢女:“快些带孤冲进去,臭狗。”他又拉了另一名女官的佩刀,“给孤。” 夜风见暖阁的门扉大开,抱起琵琶正要没头没脑的随他其后,却听到了一声冻彻周身的惨叫。 绘着兰,刻着字的琵琶铿然落地,七月之中纷冉的蔷薇花朵被风卷起,落在少年蜷缩颤抖的身上,落在他泪水滂沱的面上,和已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双唇之上。 他跌跌撞撞地奔进殿中,妃嫔们或是震惊,或是厌恶或是快意的脸色,都映不入他眼中。 穿着蓝衣,如云朵又如兰花般的女子,半伏在地上尖声惨叫。 好疼啊,分明连喝药都嫌苦c最喜欢糖醋口味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断手之痛? 她因失血而溃散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他,失去血色的双唇一开一阖,很快便被布团塞住。夜风分明知道她不是要呼痛,是要让他快些逃走 金盘里盛着的那双手,生来便是要弹琵琶的。手心里全是薄茧,握起来又暖又柔,十指芊芊,指甲是漂亮健康的淡粉色。 这双手曾灵巧地拂过琵琶弦,温柔地为他补衣,顽劣地弹师父的眉心。 她死了。 死前苦苦挣扎,哀求,鲜血沾染了身下的金丝毯,却被毫不动容的拖曳了下去。 她死的时候还用断臂牢牢护着小腹,那里是湮没在无边血色中渺茫的未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五 黑云压城 黑云低垂,冷冽的风声四起。 宁王妃忙将儿子抱到房中去躲避,“天象忽然这般奇异,应是要变天了。这时令——恐怕是要降雪。”墨州今年的初雪,已经晚至了许久。 无尘喝着一杯暖茶,衷心道:“王妃仁厚贤德,布下的粥衣正好能助流民度过雪季。” 法台上无人,雪白的角尖却还未沉下去。沈渊被风吹得周身僵冷战栗,却依旧立在殿顶上看这辉光熠熠的角尖。耳边缠绵不休的琵琶声在风中撕扯的零散,充满了不详的意味。 沈渊在手心中呵了一口气,突然敏锐地发现琵琶声已然停了。 宁王? 宁王坐在夜风的面前,用自然而然的依偎的姿态,亲昵道:“怎么不弹了?很好听。”这般柔丽的乐曲,只是后面却变了调子,喑哑了弦音,“是想到什么旧事了吗?”他突然发现男人冷肃的面容上分明挂着晶莹的东西。 “你”哭了? 宁王方寸大乱,伸出手想要接他的泪水:“不要哭——” 他分明见多了泪水和哭号,却未曾想到这么柔软脆弱的小小两滴东西,竟似是有无边的锋利,落在他心里,将他本就抽痛的心脏割裂了一块。 宁王勉强去抱琵琶,却又畏惧地缩回手去,执起自己方才弃在水中的那把。琵琶的背面已经沾湿了,好在并不妨碍弹奏。宁王委屈的抱着那具琵琶,突然又展开笑颜:“我写了一只曲子,给你听。” 宁王以玉拨子调了朱弦,乌发柔软地落在红衣之上,黑与红浸满了浓艳之意。 人,到底是为什么而生的呢?即便他生来便轻而易举的拥有一切,权势,容貌,地位,却半点也不快乐。 说起父皇的宠爱,那个兄长都比不过他。 但这份宠爱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母妃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并不爱父皇,所以能冷眼周旋,小意逢迎,无往不胜。 而其他愚蠢的女子,是温室里的朵朵娇花,不过只能展开柔嫩的花瓣,摇曳着等待着被采撷。 譬如容皇后,出身良好,容貌秀美,绫罗锦绣堆出的金玉人,不识疾苦的大家闺秀,才有心思渴盼情爱,似乎情爱才是命中良药;又譬如纯妃,美艳冰冷,自持身份而拒人千里之外——这些的女子都自视太高,总以为自己能左右旁人c左右父皇的喜好。 自他生下来,先出口的便是“阿爹”;他敢在父皇的膝头玩耍,如寻常百姓家的父子般相处;每每用膳,他便点甜软的东西引得这世间最为尊贵的男人欢悦。在父皇面前他是乖巧可亲的幼子,他无法摆脱的另一半血脉,让他天生便知道如何讨好别人,而另一半又对任意一点轻视都无法忍耐。 这般浑浑噩噩,浑噩了那么多年。 父皇薨逝后,他暂时收敛,又在开府后做了张牙舞爪,混吃等死的宁王。 即便无人喜爱他,又如何?他已不需要委曲求全求什么喜爱,他是生来尊贵的宁王,无人可以令他收了尖牙利齿。 他折磨着王妃,折磨着周身所有的人,开始彻夜游乐欢宴,连当年母妃不让他触碰的乐器都开始弹奏了起来:反正也无人管教。 王府寻来的乐师寻常,很快便被他厌弃。 月下他信手拨着琵琶,觉得不过尔尔,枯燥乏味,一如他的人生一般,早已半朽在泥沼之中,即便不去刻意的闻嗅,也能闻到自魂灵深处散发出的腐烂味道。 他啊,将与这王府一道沉沦,最终烂死在府中。 可偏偏,他遇上了夜风。 他烦乱的乐音被打断,立在檐上的青年人,分明抱着他王府内的宝物,指上挑着他的梅子酒和荷叶醉蟹,却皱着眉训斥他:“若是弹成这般,便不要弹了。”他从未被人鄙夷过,陡然激起了全身傲气,又在一曲之后败得心服口服。 到今日,他已然忘了是因夜风爱上了琵琶,还是因琵琶眷恋上夜风。 夜风说,你的琵琶声华美而空虚,弹不出《高山》《流水》的意蕴。 可他生来便是华美而空虚的,像是随风飘转的飞蓬,随波逐流的飘萍,不知来处,不问归处。 而夜风的琵琶,高亢清奇,嘈嘈沉郁,刀光剑影之中埋着隐痛。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那悲壮声色令他久久失言,喟然叹道:我只读过“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之语,未料想能得以耳闻。只是为何总在弦上含着一种怯音,这可不像将军所为。 夜风默然,神色间的一抹悲凉转瞬即逝。 两人许久无言,又突然相视而笑。 每夜每夜,一人在殿顶,一人在宇下,荒僻的蓁草馆里落满了玉珠般清脆的绝响。 每个人都有独属的秘密,他从不敢问夜风为何而来。而他,从那时起便不再是乖张狠戾,厌倦漠视一切的宁王,断然抛却了世俗的身份和礼教,似是在这世间找到了唯一的牵连与难舍。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他从行尸走肉变成一个鲜活的人,患得患失,苦苦挽留,日夜思念,难以开口。可夜风却爱上了田婉,他名义上的妻子,那个他弃若敝屣,向来不屑于多看一眼的普通女人。 他又嫉又恨,最终不惜亲自入房灌醉了那蠢女人,心中流着血,“成全”了他的心愿c也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从宁王的“爱宠”,变回了尊贵无匹的宁王,可那颗心,在这人面前早就失去了盛气凌人的本能。 他分明是爱他的,为他,也可以做任何事。 连宫中舆图,他也欣然给出。 那人却万分暴怒,冷酷,决然的离开。如来时一般,风一般潇洒而去。 从那时起,他便垂垂病了,用尽力气磋磨着王府中无法弃他而去的人,而田婉那女人竟然有了身孕,他心头冷笑,特意留下那孩子,好加以利用。 他记得的,夜风离开了足足四百六十二个夜晚,他身边拥满了各色美人,心头夜夜孤冷枯寂。 那些宠物,气息要像他,声音要像他,眉眼要像他,抚琵琶的手势要像他,挑挑拣拣,却永远也填不平心中的那个大洞。 而如今,他回来了。 即便柏瑜的病症已解,他也未离他而去。 宁王缓缓靠过去,男人身上的暖意似是将升腾起来的严寒融化掉一般,令他无比的喜欢与眷念。 此时那双沉沉琥珀色的眸子之中,赫然映着他清晰的身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六 芙蓉凋残 宁王见他不言不语,只当他以沉默首肯,不由得甜蜜一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十指下音律齐齐飞出,且弹且吟: “五鹤西北来,飞飞凌太清。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 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 李太白的诗句写的这般好,不过寥寥几句勾出的神妙世界,让人为之神往。 只是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神灵,也自来没有神药仙丹。 夜风啊,我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同你一生厮守,哪怕不过是彼此折磨。 宁王凄惶吟唱,哀婉地拂过琵琶,嗓音已经开始颤抖。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他实在没有什么大的才学,无法以华丽辞藻诉说心头难解的悲凉。 他肆意胡为,仗着父皇的宠爱做一个任性的孩子,因为除了做一个任性胡为的孩子,他不知道还当如何。 父皇去了,母妃随之也去了,柏封明如何能容得下他?所以他病的太过相宜了,无需柏封明脏了手,他便可以无声无息的枯萎在这府中。 如果这是命运,他不甘心。 “我欲一问之,飘然若流星。 愿餐金光草,寿与天齐倾” 宁王强撑着腰背,觉得眼前模糊,口中一片腥甜。耳边却猛然听到另一种琵琶声循着他的曲调继续奏了下去。 是夜风 黑色的云悬在男人头顶,他却依旧脊背挺直,如出鞘的寒锋一般不肯摧折,指下愈拨愈快,最终变成一种冰冷的陈诉: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 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华鬓不耐秋,飒然已衰蓬,”夜风的指下几乎乱了章法,琥珀色的双眸变作冷厉的幽黑色。 嘲弄c讥讽和几不可查的颤抖从他不复沉静的眸中刺出,直直刺向面色苍白如纸的宁王。 “古来圣贤人,一一谁成功? 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 “夜风”你为什么哭?不要哭 “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一尺寒锋从绘着花,刻着字的琵琶后射了出来,宁王神色苍茫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口剧痛而冰冷。 他慢慢抬手,在胸前触到了冰冷的铁器,锋刃亦割伤了他的手指,赤红色的义甲被血流濡湿。 丝丝鲜血侵染了池水,骤然散作芙蓉花般娇艳的粉色。 “为什么——”夜风将他单薄的身体抵在亭柱之上,嘶声诘问,“为什么可以毫不愧疚的毁掉别人的幸福?!”他分明这般的愤怒,却有更多的泪水涌出来,沾染了宁王的乌发与红衣。 “夜风”宁王茫然地看着他,神色竟显得慌乱无辜,“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男人的声音极冷,眼眶怒红,声音却抖得如寒秋中的单薄蝉翼:“你不记得?你不记得!你杀了我娘,砍断她的双手,剖出了她腹中的胎儿丢去喂狗。你也害死了我师父,令他万念俱灰,含恨而终!你是一个魔鬼,不配活在这世间!” 他越说越齿冷,滔天的恨意在胸口翻涌,兰不是他的师娘,是他的娘,他贪念妄想了多年的温暖,抱住不过短短一瞬,便被轻而易举地毁掉了。 而罪魁祸首依旧活的潇洒恣意,煊赫滔天,甚至,甚至还故意欺瞒于他。 他等了许多年,却发现这世间竟没有报应,也因此决心化为修罗,投入王府之中。 可他却遇见了“小羽”,根本不存在的“小羽”。 想到曾与杀害他师娘的凶手把酒言欢,引为知音,夜风只觉得胸口翻江倒海,生不如死。 “是这样吗”宁王的声音喑哑,已然低不可闻,“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了。”这轻飘飘的话语果然激怒了身上之人,宁王心口的袖剑被猛地拔出,汩汩而出的鲜血混着他愈发稀薄的生机,大股大股的汇入温热的池水之中,如乱絮般丝丝缕缕涤散开来。 宁王已经失去了痛觉,竟觉得半点都不痛。 他只看着夜风因愤怒而微微抽搐的面庞沉静微笑,似乎想要在生命的最后求证什么,呢喃道:“好。你恨孤。那有没有,喜欢过,哪怕有一点喜欢过”宁王的唇角亦涌出血丝,堵住了他愈发低微的话语。 你恨孤。那有没有,哪怕有一点点喜欢过小羽。孤与你相见时化作的那个小羽。 或许早在你眼中死去的那个小羽。 你可知道,孤在你面前,从来都不是宁王只是那个小羽,孤不曾骗你。 那短短的相逢,胜却人间无数,真是他从未有过的快活呵。 夜风站在红粉色的血池之中,手心尽是宁王心脏中滚烫的鲜血。他后退几步,抱紧那具同样沾染了仇人鲜血的琵琶,心中封存多年的雨水纷然落下。 “你的一切,一切!都让我感觉无比的恶心!”他目眦尽裂,满是厌恶地看着宁王。 “是么”宁王怔怔地听着,眼眶因此慢慢湿红。血越流越多,残破的一颗心脏,竟然能让他再残喘了这般久。 “瞧,下雪了”宁王极度痛苦地喘息着,笑着,想要抚开他剑眉上无意沾染的雪屑,脱力的一只手臂最终无力垂入水中,除了历历风啸霜飞,再无声息。 文仁七年冬,墨州的第一场大雪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徐徐落下,莹洁的雪色渐渐掩住世间万物。 鹅毛般的雪片触水便溶于水中,又有几片飘摇而下,落在宁王永远凝固的妩媚眼之中。 黑云压城。随着雪花盘旋而下,整片墨州突然微微一震,无数淡紫色的气从宁王府的春晖堂中飞泄,最终汇入未来得及撤下的法台。 那角尖如旋涡般吸尽了紫色的气,心满意足的沉了下去,自此消失无踪。 见到这异象的沈渊心头一凛,忙纵身向南苑飞去。 王妃正抱着儿子柔声哄逗,在氤氲的烹茶的水雾中看着逐渐盖了地面的白雪,突然听到一阵慌乱无章的脚步声。 王妃将襁褓掩了掩,不由得冷了面容:“王爷又出了什么” “回禀王妃,王爷在流觞汤池遇刺!” 王妃心下一惊,忙道:“护卫何在?刺客可已擒住?王爷有无受伤?”虽心中已经恨透了他,但若是宁王受了伤,她亦不好交代。 那府卫猛然跪下,颤声道:“回王妃,王爷他已经薨逝了!” 弹唱内容来自李白的《古风》 卷首语来自曹丕《燕歌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七 后有千日 已经生乱的宁王府内,尖叫声和跑动声不绝于耳。沈渊只看了一眼伏在水中绝了气息的人影,便知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想到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角,他自南苑掠回,猛然飞冲下去寻找。但那雪色的角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被雪湮没的法台废墟。 王妃等人惊闻变故,早已匆匆离开。只剩下散漫而落的雪,一片片如同洁莹的轻羽,为这片林木苍郁的土地添上轻薄的素裹与银装。 不知何时赶到的鸿鸣忙替沈渊披上大麾,挡住似乎永不停息的风雪。 “家主?”他望着被雪盖覆压的法台,“宁王他”他顿了顿,似乎自沈渊的眸中读懂了什么,忙僵硬地转了话题,同他一同望着法台,“那处可是有什么不妥?” “无事。”沈渊接了一片晶莹寒凉的雪花,只觉得一股冷意从指尖透到心底。 “待到雪停,我们便启程回去。”沈渊的腿不过好了六七分,在这寒风中从骨髓深处都泛上痒痛。 宁王已逝,世子年幼,想来王妃和世子都将回紫州定居,而这无限华美的宁王府,大概也将留存不久。 这——是您期待的吗?陛下? 沈渊怅然望着逐渐被山峦吞没的浅淡冬阳,低声道,“记得要取道墨贺江,去橘子岛。”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在明处装神弄鬼。 文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宁王柏封羽于府内汤池旁遇刺。利剑刺中他的心脏,待到太医救治时宁王便已撒手人寰,长魂归天了。 一日之后御旨传到墨州,宁王的尸身连同被当场擒下的刺客一并送入紫州,宁王的棺椁在皇陵往生殿中暂停,刺客则被押送入大理寺候审。 事关亲弟,皇帝放下手中繁重的国事,亲自审问。 夜风本就不希冀能够逃脱生天。 他的师娘,他的师父,他还未能见这世间一眼的弟弟或是妹妹都已抱恨入了碧落黄泉,他不过是与相隔太久的亲人再一次团聚。 因他的一时懦弱,已经在这世间停留了太久,如今等着死罪加身,竟觉得无比释然。 世子将由王妃照料。这世间,他再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如今圣上便是昔年太子。即便心如死灰,夜风见到皇帝的第一眼,才知道什么是龙章凤姿,君王威仪。他跪在牢中,甚至不敢直视他表情平淡的面容。 皇帝身后还站着皇孙,正牵着皇帝的衣袖满是好奇的打量他。 皇帝握着他的供词卷案快速扫阅,又淡淡看他一眼,许久才道:“你便是夜风?” 夜风跪答:“草民夜风。” 皇帝许久都无言语,也未急声问罪。他只看着大理寺牢中跳动的壁火,突然道:“朕的这些弟弟,各自都有缺点。但朕总有方法教导,让他们担当起一州郡王的责任。唯独小十,生来便有心疾,又有先帝恩宠和遗命在前,朕也不便管束他。” “”夜风跪在潮湿的地上,还凝着干涸血迹的双手攥紧了膝上布料。 皇帝似是倦了,只沉声吩咐道:“既然你就是夜风,再去看他一眼,便走吧。朕不想再见你。” 皇孙蓦然仰着头,惊叫道:“陛下?!他可是刺客啊!” “这是宁王的心愿。”皇帝拍了拍还有些疑惑的皇孙的脑袋,在大理寺卿等人的恭送之下离去。 宁王停灵第三日,夜风被洗涮好带到皇陵处。因宁王棺椁停驻在此,本就荒凉肃穆的往生殿中挂满了新的白绫。唯一新添的是中心一座金丝楠木棺,棺盖是整片剔透水晶,从外便可以清楚看到棺内穿着郡王蟒袍,含笑阖着双目的郡王。 棺周镇着冰,大殿之中冰冷的令人发抖。宁王乌发束冠,周身整齐,神态安然,唯有面上透出了一丝失血过多的青白之色。 此刻他与人世已无干系,眉目间不复常用以示人的凶狠乖张,只遗下了这张漂亮单薄的皮囊。 皇帝在右,从封地赶来的鲁王和建王在左。 建王天生口吃,一旦说话便极为简练:“皇兄,节哀。”鲁王倒是口齿利索,亦是宽慰道:“封羽的病我们也是早年便知晓的,命中便有此劫数如今想来他已早入轮回,修得了安乐的来世。” 只是要说到命数,他这个弟弟生来身份贵重,幼年时尽得父皇宠爱,一世横行霸道,可比那些被他欺侮摧折的人好上太多。被王妃整日耳提面命着教导的鲁王如今心态已变,并不觉得这个并不相熟的弟弟可怜,只觉得报应如此。 “应是如此。”建王顺着他的话忙加了一句。 皇帝闻言轻轻颔首,略显疲惫的阖上了一双凤目。 鲁王这般敷衍说着,目光却忍不住看出现在此处c很是面生的夜风,心中暗自猜测着他的身份。 夜风将手扶在棺上,最后看了宁王的尸身一眼,只觉得心比那团冰还要清冷空旷。 “为什么?”他在心中忍不住低喃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凶狠的一个人,偏偏放过了他。而他分明手刃了仇敌,为何却并不痛快呢?他一时间分外茫然,只觉得某些东西永远留在了他手心之中,湿润滚烫。 他突然知道,这双手,大概再也不能摸琵琶了。 宁王妃向三位皇亲一一问安。她身着缟素,手中抱着白色襁褓,不环不钗,神色无喜无悲。 陛下已立了她的瑜儿为世子。如今世子又马上要成了新的宁王——因垂怜幼弟早殇,瑜儿还年稚,陛下恩准他们母子在京中置代宁王府,以后便留在这紫霄城中度日。 她只是二十刚过,便成了老王妃,可以在这安全之所沉心抚育她的瑜儿。 田氏一生的夙愿已极早达成,抿着唇瞧着宁王的棺椁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的丈夫,当年她曾被蟒座上恣意张扬的漂亮郎君深深吸引,不顾一切的想要成为王妃。而婚后两人互相厌憎,直到宁王死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懂他。 田氏将襁褓递给青樱抱着,净了手点了一支往生香,又将孩子接回来抱好。她转身时却见到一个陌生的男子正定定的看着她和她手中的瑜儿,眼神十分复杂。王妃并不认得他,想来是宁王在京中的旧识。 她虽只觉解脱,却总要做足表面功夫,便以袖掩面做出伤情抽泣的样子,翩然同这男子侧身而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八 与共平生 文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团栾节。 皇帝提着一盏宫灯,身旁无人扶持。 紫州已落满了雪,宫中地域广阔,一些早已荒败的宫殿少有人迹,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世间最为尊贵的人竟只披着一件薄衣,孤身漫步在飘摇大雪中,似乎浑然不知寒冷。 他走过颓邳的芙蓉台,顶上的粉红琉璃凋残,在深夜中黯淡无光;皇帝默然看了一会儿这曾繁华一时的艳粉色高楼,提灯向西行去。冷霜园仍是一片焦土,他特意下旨不改不建,此时只站在被白雪铺满的残骸上,似乎多年前的大火还在他哀伤的紫眸中跳动不息。 皇帝持着灯柄,纷纷扬扬的雪片混在他颤抖悠长的呼吸间,转瞬落满了他的肩头。 他抓住门环,轻轻扣响了唯一留存完好的院门。 “哥哥回来了” 早已无人回应。皇帝握紧了手中灯火,合眸听着风声呜咽,一步一步,走出了冷霜园,在阶上展开宁王留给他的信—— “夜风为臣弟知己,美质良玉,不忍毁弃。皇兄厚德仁善,愿臣弟终后,能阻拦父皇遗臣殉之,放其归于江湖来处;王妃乃臣弟所爱,婚后数载,琴瑟和鸣,感情深笃。然王妃不贞,世子亦非皇脉,臣弟闻此噩耗,心中悲痛震惊,然仍念其陪伴情谊。昔年曜帝崩,陈皇后亦随高祖而去,曾言‘结发夫妻,黄泉为友’,愿皇兄体谅臣弟心伤,准王妃追随,孽子殉” 皇帝又看了这封字迹虚浮,行文混乱难言的遗信许久,眼前渐渐浮出那个骄纵高傲,又令他无比羡艳过的弟弟。忽然又想到身后园中,他永远失去的小九。 他俯身将信纸投到宫灯之中,上面的金箔被燎得卷曲,很快化作无数萤灰流散。袖中琉璃樽已空,皇帝本就不善饮酒,如今已浮起浅淡醉意。 再向前是留宿臣子的东青阁,旁边是藏书小阁,竟亮着灯盏,灯光暖暖。 他本是不怕雪,亦不怕冷的,可此时竟感到格外的冷,格外的寒。酒液在他喉间滚动,眼前光暖的小屋也在夜色中熠熠分明。 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执着猫眼石棋子沉吟片刻,突然抬手打乱了棋盘。于他对侧的素衣男子不声不响的抓着棋子,还要执拗的将这滑溜溜的白子摆下去。 “不应当是这般下唉。”男子苦恼的眯了翠瞳,又起身向暗淡的天宇遥望,神色很是轻松,又是难言的冷漠,“郡王已死,龙脉震动,禁锢已开——你马上便可以回到我身边了,哥哥。” 他甜蜜的抱着这乖顺的肉身,将头颅在那腰腹间磨蹭,似乎又回到了久远的无法追溯的时光之中。两人互相依偎着,悠长的生命中只剩彼此。 “这一日,我已经等待了太久了。”甚至在等待中已经忘了心肺被绝望腐蚀的滋味。 他把玩着素衣人的一缕柔泽黑发,将它勾缠在指间,对着虚空低喃道:“权势,财富,容貌,名誉,还有爱一个人可不能要这么多,是吧,哥哥?” 他自心底哼笑一声。 一个人可不能要这么多啊凤明。 沈渊一行不欲多留,动身极快。 橘子岛虽有岛之名,细究起来不过是一块大一些的江中礁石罢了。鸿鸣在岸口许久才向老船家打听到它的位置。他提着肉干和糖果跳上乌篷船。 “家主,火炭还要再来些吗?”沈渊久在室内,现下面容笼在凫靥裘的领毛中,愈发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 “零嘴儿怎么只有咸口的,买点油糕和糖葫芦啊”瑶光翻了翻他手中的点心,将糖果打开放在几上。 小爷我也是要分内力掌船的人,吃些零嘴至于这般挖肉一般,当真是个小气鬼。瑶光撕了一根肉干填在嘴里,船中炉火烹煮的姜茶暖暖,湿润水汽在并不宽阔的船舱中升腾。沈渊将冰冷的手靠上去,面上稍微回转出了些血色。 “江面上的风比陆上更大是属下无能。”若不是落了水,他们还有许多炽黎可烧,比这种带着煤烟的炭要好上许多。沈渊按着自己发痛的腿,突然道:“又不是你的过错。不必再提。” 不曾停息的雪花没入江水之中,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一派昏沉日景。在暑季中尚湿润的江面雾气都被冷意凝成了流霜,唯有岸上长青不落的针叶松林还固守着最后的苍翠之色。 三人催动船身,船很快便入了寂阙的江中。 “呼。这江上当真荒凉”瑶光喃喃道,“原来这些靠北的州郡,冬日中这般少的人行水路。”这墨州南面的江道还好些,据柳哥说,北面的玄墨江入冬则冻,冰盖过寸。 江水间他们孤零零的,连向来喜欢同他斗嘴的鸿鸣都未应和他说话。前辈看上去兴致不高,他就着姜茶吃着肉干,不时偷看沈渊手中的罗盘和舆图。 瑶光在船上仄仄地坐了一会儿,正在穷极无聊之间,耳畔突然遇到了一声幽远的萧声。 接着又一声,朦胧幽邃,宛若悲鸣。 !!他忙站起来,竖了耳朵去听:“你听!江上有人吹箫!——唔!你做什”他奋力挣开鸿鸣捂他嘴的手,顺着对方格外柔和的眼睛,才发现前辈竟然倚在船厢上睡着了。 “不要吵。家主这些日子太累了。”鸿鸣将小炉移近,为即便入寐也神色高傲而倔强的人掩了掩裘衣。瑶光忙点点头,低声道:“江面上有萧声。”鸿鸣一愣,两人一道侧耳细听,瑶光只觉得那萧声渐远,余响却久久不散,声调愈发凄然愀怆,令人无端心烦苦痛。 “鸿鸣,你听到了吗?”他有些不安地拉住鸿鸣的衣袖,鸿鸣却茫然的看向他,“啊?箫声?你说在哪里?” “江上啊,就在方才。”瑶光几乎要哭出来了,“好悲伤的声音。”而就在他努力求证之时,萧声已经完全散去,只余江水低吟。 “没有。我没听到。”鸿鸣屏息瞧了片刻平静的如同凝固一般的江面,苍凉景致似乎百年无变。他拍了拍小孩微颤的肩膀,又看了一眼舱内似乎睡得平稳了一些的家主,“许是你听岔了。你看,以家主的警醒,也没有惊起。” 他这句话完全终止了小孩的后继辩驳,瑶光茫然的点了点头,又万分迷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连前辈都没有反应,莫非是他真的出了幻觉? 瑶光凝神看着江面,耳边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流霜飞雪声,再无其他。极远处突然有一只鸟腾起,清唳一声,没入天宇不见。叫声婉转悠长。 “唔。或许是鸟鸣吧。已入冬季了,来不及逃走了吗?”瑶光在舱外只站了一刻便被寒气沾了满身,忙缩回温暖的船舱中取暖。 一时间无人言语,唯有炉火沉静。倚在厢壁上做着清明梦的沈渊的鼻端分明嗅到了饴糖的味道,是鸿鸣买的饴糖,正在火上灼烤。香甜的丝缕却早已在他的梦境中拉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九 江中神女 【 “哎呀。小郎君,慢些。” “小郎君小郎君,你是要去夫人哪儿吗?” 短短的手脚还带着奶膘,沈渊看着自己生了肉窝的一对手,身体却全然不受他控制,梦中的“他”似乎走动了起来,视野随之晃动。 “娘——”这是他的声音?三岁还是五岁?可真尖啊。沈渊随意评价着,心口却剧烈地跳了起来。 “是小魔头来了。来,到娘这里来。”女子将他抱在怀中哄逗。可无论如何沈渊都无法控制身体抬起头,亦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感到她柔软的胸口震动,似是十分欢欣。 之后又有两块蜜色方糖落在他掌心,女子的声音很是温柔,耐心的一一指点道,“这个是橘子味的,酸酸甜甜的;而这个是荔枝味的,嗯荔枝,是一种甜甜的水果——宝贝还没吃过吧?” “夫人!”似有另一个声音焦急道,“让婢子们抱吧,您的身子” 女子却将怀中小小的人搂的更近些,似乎要将他再揉回身子中,再也不会分离。沈渊觉得一阵窒息之意,冰冷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 “娘好爱你,娘还想看你长大。可娘得走了,”女子的声音变得无比哀伤,伸出冰冷的手指摸上他的眼眶,似乎这诀别的话每一个字都凝重无比,“宝贝,做一个普通人,不要解开这双眼睛,不要——” 】 “家主!”鸿鸣焦灼的声音让着梦境如水一般浮动模糊起来,似乎下一秒便会碎裂无踪。 “前辈!” 沈渊倏然睁开眼睛,墨色的瞳因受惊而缩起。鸿鸣和瑶光俱松了一口气:“您方才魇住了,一直在流泪。” 还在叫“娘”说出来不会将我们灭口吧。瑶光抖了抖小身板,和鸿鸣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无事。”沈渊拿了帕子净脸,实则心口一阵又一阵的隐痛。他下意识的以掌心覆住自己的双眼,即便不用心中默想,眼前鸿鸣的深蓝和瑶光的浅蓝也映在他的眼中。 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他向来视作神赐,使用的愈发得心应手。 原来这双眼睛,是来自他的血亲么? 而当年的太子,便是如今的陛下。 到底为什么? 梦中那女子,便是自己的生母吗?他分明不记得她,为何又频频出现在他的幻梦之中;既然不舍,又为何弃他而去,将他抛在抱生堂中。 沈渊深深呼吸着干冷的空气,攥紧了手中的烤饴糖,焦黄色的糖块极接近蜜色,在他定定的眼中恍惚化成了那两块晶莹通透的方糖。 鸿鸣这个蠢狗子还在喋喋不休:“家主是不是气血不足,吃些糖块儿缓一缓。” “”沈渊不想看他蠢脸,只觉归心似箭,只想快些回紫州去,见陛下一面!但沈渊却在冥冥之中意识到,陛下也并非与他无话不谈。 原来即便是他,也并不能完全的与君王交心。 江上的风愈发猛烈,透过毛毡与麾衣,他只觉得有些透骨寒意。 “没事儿的前辈,做了噩梦而已。”瑶光见他怔忪出神,不复往日容光与从容,以为他因此羞恼,十分理解道,“虽然我连我娘的样子都记不清了,但有时候梦见被打掌心便会哭着叫她,然后醒过来发现自己真的在堂课上睡着了,被老头子打掌心。”他凑过去,夸张道,“打得可疼了。” 鸿鸣一脸想笑不敢笑的样子,“正是这个道理,小孩子嘛。我小时领罚时也会叫人。” “你娘吗?” “不。我没有爹娘。只有一个亲近一点儿的小舅舅,在家时还算一道玩过几次,每次被打时都会想着,若是喊小舅舅来能不能得救。”鸿鸣想到这些旧事,脸上模模糊糊的浮起一种奇异的笑意来。 可惜,一次都没有。 “你是个小孩,他也是小孩,那叫来有什么用——啊,这肉干好辣!”瑶光没有舅舅,但也知道那是不算近的亲戚,又想到鸿鸣这种家仆的童年绝算不上无忧无虑,忙扯开话题说起了肉干的口感。 “嗯。说的在理。”鸿鸣半点也不介意被勾起了伤心事,只当看不出小孩的小心翼翼,顺势批评起了奸商售给他的肉干柴硬无味。 气氛这才略微轻松起来。 此后又行了足有半日,三人眺望见远处的江水中突然生出一颗黑色的小点,再行近些才看清是一块光滑的礁石耸在江面之上。 石头不过两尺见方,十分平整,石沿上有凿刻痕迹,一侧装有十数枚大铁钉,铁钉被江水侵蚀,早已锈迹斑斑。 “好小的岛切,分明是块石头嘛!”瑶光待到凑的近了,忙将粗缆以内力挂在铁钉上,试图泊住船身。 “这块石头是这江中央的天然碇石。据说当年有一艘商船沉江,船上人拼命游了数里,竟有幸发现了这块江中石,便抱在石上等到了救援。后来当地县志记录这桩事时,笔误写作了‘岛’——等等,这石头上有东西。” 鸿鸣最是爱些杂七杂八的话本子,对这些逸闻怪谈信手拈来。 他本就留心观察,发现石头上果然有什么,正要借力跳到石上,突然听的家主一声“住手!”不假思索地慌倒进了船舱之中。 瑶光动了动耳朵,后知后觉的也向前辈身边靠。 不得不说。跟着前辈,有安全感啊 沈渊只觉得眼前有宏大无边的金色气流飞旋,几乎遮天蔽日,他冷着脸将僵硬的躺在自己怀中的鸿鸣拎起来。 就在沈渊警示的息之后,所有人都能见到水文的变化。广阔的江面上蓦然浮现出一个漩涡,瑶光惊叫起来,眼看着那漩涡越来越大,更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急速逼近他们的小船。 素色江水翻涌,沈渊深吸了一口气,挽起袖子看手腕上的粉珠,果然已经莹然生辉。 一道恢弘水柱托了一个曼妙绝伦的身影从江中浮出,无数的水流自天际泻下,声如惊雷。 茂矣美矣,盛矣丽矣,瑰姿玮态,上古既无,世所未见。 耀若白日初出;皎若明月舒光。五色并驰,不可殚形。 悠然悬在江中的女子周身只披着一条鲛绡,堆叠的薄纱掩住她的双腿。她虽殷殷含笑,金瞳却分外威严,眼角是几片水晶般的海蓝色鳞片,就连向来看重美貌的瑶光见到如斯倾世美人,还顾不得痴迷,便都被她不经意的威压逼得面色苍白,下意识抱紧了沈渊的胳膊。 女子卷了卷海蓝色的长发,摩挲着颈间的一枚月白色的挂饰,慵懒道: “呦,好久不见啊,小渊儿~” 你,相信这世间有神灵吗? 描写改写自宋玉《神女赋》 新人物登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上架感言 因为30号要上架了,就写一个感言吧。 最近一直在掉收藏,掉的满脸血嘤嘤。 公众章节恰好走到了一个小的结束,有读者反馈我一卷一便当的。咳咳,我觉得吧,便当这种东西热好了就要发,但也有可能没有,也有可能一卷两个呢,三个呢,万一蠢作者团灭呢,便当也有可能吐出来啊,所以薛定谔的便当,说不准说不准。 但对每个人物,蠢作者都是用心塑造的,心里超疼他们的。 1关于字数: 上架的字数基本不超会过30,全文不超过45完本,折合下来整本最多也只需要一杯奶茶钱哦,超合算的! (好吧,其实是因为蠢作者写不出大长篇嘤嘤。) 2关于更新: 蠢作者虽然懒兮兮,但是坑品还是很有保障的,自从开文后更新稳如老狗。而上架后的日更新会翻倍,每日2000+x2,就存稿来看保证全勤妥妥的。 3关于后续剧情: 后续剧情的节奏将会再一次加快,世界观再一次展开,仍会有新人物出场,包括之前出现但仅仅提及的人物,都有可能进入主场哦。 (1)将开启的新地图有:紫州,素州,云州,沧海。 将出场的重点人物有:沧海女王一枚,王爷两三枚,重生者一枚,复仇者一枚,神棍一枚,穿越女几枚,穿越者聚居组织一个,然后就是十分重要c藏头露尾的一ss了。 (2)将出现的主要剧情有:四国来朝,和亲公主的菜鸡宫斗,皇帝的恋爱日记,冷霜园火灾的后续事件,沈渊与鸿鸣的身世揭秘,镇南王府的造反指南,沈渊与鸿鸣大闹云州,还有简介上提及的“复生”局,等等等等,其实是个相当庞大的故事,可能会写成系列,就暂不透剧了。 (3)为了保证小可爱记得剧情人物,将时不时投放人设档案和小剧场巩固。还有前面的捉虫号召,在完本前大家一定要帮我把虫子捉出来啊啊啊! (4)最后会放上数个番外,小可爱们如果有想看的番外或者小档案可以留评,如果想看的人多就可以开始造了。 总之谢谢喜欢,希望能够继续陪伴,送上我的故事。 爱你们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