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水巅之燕过环山》 正文 引子 引子 阮氏族,地处京辎,乃是始明望族,洪武以后,名气渐衰,人丁不旺,几代单传至今,视为没落之象。 然,当年军功之所至盛,故蒽荫之所至厚,如今尚有良田美宅,官冠加身,可谓富足。 今说到大明孝宗一朝,阮氏传承唯留有一子,名作阮荆,以武功智算见长,舒展于社稷,为国效力,阮氏有中兴之望。 阮荆少时便效力于孝宗,阮氏又有蒽荫,诚然早已加爵,后念与张皇后是阴亲,尽力于社稷,故在孝宗一朝已封王。 当年建明之时,虽然朱氏为主,但辅臣不和,阮氏与王庭无缘,阮氏先人奉他人为主,以明大义,然,落他人鞍马之下尽遭管束,虽历代姻亲,仍非所愿,阮氏先辈便祈求后代儿孙能有朝一日,光宗耀祖,立万人之上,这才有后日信奉佛道,与大明列位君主倒也不谋而合,有巫师算得阮氏百年之内,必遭没落,如若香火不断,百年之后,子嗣之中,方可出龙有凤!又道,此龙乃是蛟龙,而非真龙天子,业盛成不得皇,势大立不得国,仍为人臣,然而,蛟龙既出,真龙不远,若得蛟龙,必要成气,往后方可助真龙一步登天,否则天算人乏,不过是樊烟一缈,即吹即散,事在人为,巫算批语如此,阮氏祖中代代相传,如今阮荆腾飞,位高权重,可谓是蛟龙。他心中有数,只缺一子,若是真龙,则有心要改朝换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 弘治二十年 季入霜腊,寒雪将落,阮荆早过而立之年,虽有一女,但如年得子,却是长子,无比珍爱。 王府上下同庆,赶巧当日孝宗张皇后的宦臣正在府上,于张皇后,阮荆私下是要叫一声长姐的,往日多有来往,宦官不日即呈报上主,道是如今,了却阮郡王多年无子之痛,张皇后一喜之下,便要为小郡王采生,相见甚欢,采生时便留恋这个孩子,无比喜欢,张皇后与孝宗恩爱有加,史上难遇,然只留下一子(武宗),其他纷纷夭折,对这小郡王更是感到无比亲近,隔日便要赏。 阮荆此子,出于侧妃程氏,程氏不过民间女子,跟随阮荆不过一载,身家非富非贵,尚无正式名分,如今得子,多遭人忌。 历来妃子的前程乃是母凭子贵,她双十年华,美貌正佳,本就得宠,小王爷出生不到半月,后妃之中,已有骚动。 阮荆近身的,有两位侧妃,虽身家极好,但皆未扶正,而程氏相比之下,不过草芥。为首的乃是史妃,其次为楚妃。 阮王爷长女出自史妃,她年龄最长,身系朝中重臣,平日以后妃之长自居,妖娆傲慢。其次为楚妃,闺名楚湄,当年阮荆封王不久,楚湄为他功名而来,亦是朝臣之爱女,如此二妃,使阮荆在朝野根植巩固,然比起风口浪尖上的名门,还逊色些,是故未招风波。 阮荆得子之喜难却,日日陪伴小王子,致使史楚二妃檐孤影孑,黄昏之时,史妃镜中抚鬓,感叹朱颜易老,已不如人,偏偏十年前怀的又是女儿,兀自伤感,其侧,床榻之上十岁女童,金枝玉叶,正在熟睡,母女惬意,雕栏满屋,香鼎青烟缕缕,却愈发寂寥。 忽而,婢女入室,传到:“楚妃娘娘前来拜望,” 史妃细眉微蹙,低声道:“她来作何,见了就让人生厌。”史妃讲话不紧不慢,稳重带厉,城府极深。 “娘娘是见见,还是奴婢给回了?” 史妃竖起手指在口前,“嘘”示意正在小憩的女儿,叫婢子不要再讲,随手捡了一件红紫大袍子披在身上;婢女道楚湄尚在院子里恭候,不曾入厅堂,史妃脸上阴晴不定,望着外面的大雪,她脸上故作矜持,似是已知她的来意! 转过几曲亭廊,便从后院绕到了堂前院子里,这几日风大,远见楚妃并一个丫鬟立在雪中直哆嗦,史妃还是走的不紧不慢的,她身材本就丰腴,走起路来风情万种,一身紫红大袍甚是惹眼,楚湄老远就瞧见了,一边迎上来,一边作揖,迎头便向史妃叫了声‘王妃’,听得史妃心里窃喜。 史妃道:“楚妃妹妹久等了,快随我入屋吧。” 方才稳中厉色全然不见了,却是一脸明媚笑颜,泛着女子的柔气,史妃拉着楚湄上座,直叫仆婢上茶,上好茶, 楚妃道:“王妃姐姐客气了,久来不见,莫是想妹妹了不成,妹妹今日特来拜会。” 史妃握着她的手,似是语重心长,道:“想,自然想,怎么不想妹妹,这屋子里日日就像个尼姑庵,静的痒。” 楚湄闻言,忙接道:“呦,瞧王妃姐姐说的,哪是想妹妹啊,是想咱们王爷吧。” 史妃眉眼一转,道:“哎,不如妹妹今夜就留在我这小象斋里,我二人今夜叙叙话。” 楚妃以襦袖严口轻笑,史妃耻她惺惺作态,侧面饮茶,并未正视。 楚湄:“王妃姐姐,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史妃:“什么王妃,我姐妹二人都是侧妃,上入不得宗庙,下不入典籍,妹妹哄我几句罢了,王妃之称,可担不起。” 楚湄确是在作态,双手一合肩一怂,嗔怒道:“咱们小郡主聪明可人疼,封赏名位早该有了,若没有程氏,姐姐王妃之位应是稳坐的。” 她这一语刺痛史妃,王府里明眼人都明白,小郡主为王爷长女,且已满十岁,至今无封位,史妃十年如一日,十年不加封,如今看来更无追封之理,史妃遭人冷眼也不是头一回了,如今若不是王爷新晋带回来的女子程氏得子,眼看要越过她俩去,楚湄也不敢如此大胆的来刺痛处。 史妃一张利口也不愿饶人,道:“罢,苦命如斯,又能如何,倒是妹妹你年轻貌美,身系朝中楚大人和于大人,王爷以后重用二位大人,还是得宠着妹妹你啊。” 楚湄面色一僵,竟无语相对,自呷起茶来,缓缓才道:“哪里,哪里。” 史妃所说的楚大人,乃是楚湄父亲,其家世其实远不及史妃,若从家世谈起恩宠,史妃都不得宠,楚湄更提不上了,何况所连带提起的于大人,于清渠,内里声名并不十分的好,与楚湄是表兄妹,曾经论过亲事的,楚湄待字闺中当小姐时,他俩便有疯传纠缠不清,史妃想,如此女子,王爷又岂会留恋。楚湄脸上僵色不减,稍有怒意, 史妃道:“呦,楚妃妹妹带来的侍女真是好看,眉清目秀的。” 史妃指着与楚湄一同而来的青衣婢女。 楚妃:“姐姐也觉得好?这是总管给我新晋的,甚是听话,姐姐喜欢就给姐姐使唤吧。” 史妃打量婢子一遍,道:“我看不必了吧,就这个丫头的身材,看来也是刚生过孩儿不久的,在我这里别累坏了身子。” 楚湄:“是啊,管家说给她配的是府中侍卫,这辈子要在王府,安分的很,只可惜孩子夭折了,也是苦命。” 那青衣婢女眶中含泪,别过脸去,似是还没过了失子之痛,史妃道:“那边小王爷正缺个乳娘呢。” 史妃假装是随口说出,说的极为含糊,转而急急收口,让楚湄以为自己果真是无意间说的,如此一来,只要楚妃将这奴婢引去给小王子当奶娘,必然取悦王爷欢心。 楚湄转目一喜,道:“妹妹稍感不适,今夜就不打扰姐姐了。”说罢起身,披上裘袄,急急走了。 史妃与楚湄身侧的青衣婢子悄悄相视一眼,史妃嘴角也是暗暗一笑。 方才那青衣侍女名作‘单莲’,看起来清欲寡欢,并不招人猜忌,她乃是史妃的心腹老柯之妻,自然早与史家是一条心,如今楚湄只要力保单莲去做小王子的奶娘,便是万事具备,只差东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程氏,芳名凝心二字,乃是南海江浙一带人氏,早年阮荆在南方平乱之时,偶得了她。人说苏杭江浙一带盛产美人,阮荆本不以为意,只想着江南织绣出众,便派人寻了些工艺精湛的绣娘,欲带回京城贡献给宫廷,而程凝心并非兵士寻得,是阮荆独自游赏之时,发现的名坊绣女,便一并带了回来。当年带回的绣娘也有二十余人,阮荆本意敬献皇庭给后妃们使用,偏偏史妃当年得宠,自己这里要留下三个绣娘为自己绣襦裙,而程凝心就是其中之一,而今史妃岂能不悔。 程凝心皮肤白皙,性情清净软弱,与这些自恃门庭,高官家的小姐自是不同,我见犹怜,渐渐得了阮荆的钟爱,于王府中赐她一阁,名曰‘姑苏阁’,是在赞赏她姑苏美人的意思。此刻阮荆正在姑苏阁中与程氏一同听高僧为小王爷批命。阮氏几代人丁不旺,每每有子嗣出世,便会批命,驱邪避凶,害怕小儿夭折。今次,和尚批词使阮荆大震,阮荆从不敢相信祖上传下来的蛟龙之说,但和尚偏偏又说阮氏家道当兴,帝王之气盘旋帝王之气,不由得阮荆不信。他一边抱着怀中小儿发笑,一边灼灼目光看着程氏,良久,高僧言毕退下,阮荆便着急起草上书,要通禀皇庭请封,欲立程凝心为王府正妃,程氏闻言虽高兴,但也惧怕高僧所言是真,若果真可成帝业,这孩子她唯有轻轻一叹,素手扶额间,一时静若处子,一时妩媚幽怨,难以自持,愁从中来。 阮荆起草文书写毕,侍卫匆匆来求见, 阮荆:“正好,快把这封信函送往宫中。” 侍卫接下,又道:“宫中张公公来传圣旨,王爷快去接驾吧。” 阮荆想这信不妨由张公公带回给皇后,复又接回书信,觉得且先听听张公公传的什么旨意。 圣旨乃是为贺阮荆得子之喜,封阮荆长女阮姝颜为姝颜郡主。张公公另透露,快则小王爷满月,只待小王爷长大些许,另有封赏。如此这些可算是顾全了阮王爷的面子,以安慰他多年向朝之心,张公公私下里与阮荆并不生疏,也不妨多透露几句,说道小王爷满月的封赏,张公公感叹道:“明制诸侯王子嗣十岁加封,小王爷年岁尚小,但可先裁定封号,只待长大啊。” 阮荆惊喜间,问道:“难道说,封号已经裁定了?” 张公公:“我看皇后在‘厦’‘宁’二字徘徊,这几日恐怕就是在琢磨这件事,若然厦郡王及冠,以后在袭了您的爵位,可是非同一般啊” 旦看张公公眉色,阮荆自是欣喜无比,这欣喜,藏都藏不住了。 史妃闻此,先为女儿高兴,但心中难掩隐隐作痛,皇庭都这般看中这个小王子,自己的女儿十年才等来这个姝颜郡主的名位,小王爷的封赏绝不会比姝颜底,那便也是加爵的世子或郡王,她又岂能安心。那句‘对小王爷另有封赏的话’细细想来,久久萦绕在史妃内心。 程凝心尚在床褥月子里,红绸锦帐下,她幽幽小调已将怀中婴孩哄睡,看着孩子眉目清秀,即非像她一样的南方面孔,又不像他父亲北方枭雄的霸气,但却十分的好看,好似刚柔相溶,越是不凡,程凝心内心越是不安,越是无由的恐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楚侧妃力荐之下,单莲果真成了小王子的奶娘,正应了史妃的意思。 小王爷满月之日,已近除夕,正是弥天大雪,奇寒无比的时候,王爷日日都要与程凝心在一起,日日都要与小王爷抱上一抱,但今日尤其雪大天寒,若让奶娘抱过来,怕会感染风寒,阮王爷一时事忙走不开,这一整日便未去惊动。 小象斋中史妃正坐堂中,她膝下跪了一名王府侍卫,一看便是会武的,眉宇间挺拔气质,正是先前所说的史妃心腹,与单莲是夫妇的老柯,老柯也不过二十来岁,之所以叫老柯,是因他本不知姓氏,当年史妃赐他一个柯字,就叫了老柯。 史妃望门外大雪弥天,久久不语,她眸中轻颤,似是纠结惧怕什么事情,转而她目中又坚定起来,对老柯不紧不慢道:“就今日吧。”就这一句话,好似做了多大的决定,老柯在她膝下无声连连磕头,这才起身离去。史妃复而喊住他,告诉道:“老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今日我便赐你一姓。” 老柯恭敬回身,道:“请王妃示下。” 史妃:“我赐你姓‘阮’。” 老柯一惊,竟为了小王爷赐自己王爷的本家姓氏,老柯遂又拜了三拜。 阮柯:“不知小王爷的名字,王爷定了没有?” 史妃闻言错愕间摇了摇头,阮荆为了选个好名字,至今还在挑选,尚未明确,史妃颤声道:“‘达’,就取一个达字,取义通达而去,清颖明达,飞黄腾升。”她岂能不纠结,她又何尝不是深深爱着王爷。 当夜雪停风止,是个晴夜,内廷张公公又来传旨,正逢阮王府大摆筵席庆贺,一派喜气冲天,阮王爷心里喜上加喜的是,张公公透露,上头明确了给小王爷以后加封厦郡王的事,字都是由张皇后亲自说出口的,可见隆恩,阮荆速速派人去抱小王爷前来谢恩,然而四处寻找,全王府上下,已无婴啼。 小王爷凭空消失,不胫而走,奶娘也一同不见了,若说奶娘是获罪头一人,那楚侧妃便是第二人,单莲毕竟是她刚刚进献的奶娘,她的贴身婢女,责无旁贷。史妃眸中做贼心虚,却因没有真凭实据,一时也不敢冲楚妃发难,只叫楚湄求死不能,以后便像打入冷宫一样就好。王爷好不容易有的这么一个儿子,足够至她入死地了。而小王子生母程氏听闻,瞬间心如死灰,芳容一夜败去,憔悴不堪,以致重病缠身,久久难以自拔。她本无什么身家,全指望这么一个儿子,虽未想要一步登天,却到底是心头肉,儿子丢失怎能不叫人伤透骨血。 日后阮荆倾力寻找孩儿下落,久久杳无音讯,程氏自此便下不得床,寝食难安,阮荆唯有史妃料理王府事物,大女儿常常陪伴在侧,方觉少许安慰。看着程凝心失子之痛,阮荆再也没有接受选秀之念,如此多番,正称史妃心意。 无奈人力有限,一直没有小王爷的音讯,又请来了得道高僧,那僧人又留下一番言语,道是说小王爷厦郡王,命星未陨落,命盘开的太早,太过坎坷,一切事在人为,不是可以巨细算得到的。待阮荆求问寻找方向之时,那高僧本不欲说明,看王爷焦急,程氏卧病,便在阮王爷耳侧小声告诉,小王爷命盘开的太早,已去寻天下兵马去了。 阮荆闻言已无法再往下问,高人另作指点,道是小王爷厦郡王是贵子,阮王爷若再有子嗣,也无人可及大业,唯此一子,若带天下兵马归来,则,阮荆心里明白,做个样子,轰走了僧人,心中万分郁结难泯。 而后若干年中,阮荆官道通达,势力更大,然无以为继,他总相信蛟龙之说,认为这个儿子会回来的。 阮荆对那批命的和尚,实是相信的,他深知此子可能失不再来,无可替代,然而不忍见程氏就此憔悴一世,百般怜爱,在看自己手里未发出去的请封函,王妃之位,阮荆也不知这程氏是该立还是不该立,史妃知此中事由后,从中作梗不少,然阮荆心意已决,儿子虽丢了,还是立程氏为正妃,底下一众不服,三载之后,程氏又得一子,方能堵住众人口舌,程氏亲自抚养,再也信不得旁人,然而每每念及长子,亦是苦泪。阮荆口中不提,心中亦是如此,将二儿子取名敬安,阮敬安,也请和尚批过命了,说是平凡富贵之人,阮荆又怎能高兴的起来。 底下众人都说,小王子厦郡王是喜气冲的大了,给冲走了,是故阮二公子敬安,王庭没有在加厚宠,依祖制,直到十岁作满,也只是赏了金银器物作罢,封爵容后再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踉跄觅旅啁哳步,曲溪枝苇残阳雾, 蝉呵鹊蹄复日暮,辛苦人行辛苦路。 雨泣庭梨琳琅树,辗转舟水满桐梧, 池黛眉清撩看处,左右徘徊皆不顾。 湘西武陵境 黄昏来时,漫天炊烟筏锦,红云如缎绣一般,好似赤炎凌空,仰头仰的久了,脚下苍土显得越发弥足珍贵。 市井人寰喧嚣,富人自有富人的夕阳景,农家贫乐也自有农家芦苇荡里的情景,单莲和老柯这一路逃来,实在是不想走了。 为了怀中小儿,他俩不敢往沿海富庶之地去,一连多日逃命,便走到了这里,一面是湘西土家苗族聚居地,一面是武陵山区,此地闭塞,郊野乡僻之地,一双辛苦夫妇,为这血色残阳,便隐居于此。 阮柯打猎,单莲耕织,倒也能自给自足,当年王府里带出来的银票珠宝,一直不敢现于人前,单莲将这些东西封入陶罐中,埋于院落之下。 为着心中恐惧,另埋了许多坛酒,又植了树,就是怕被人发现。 八年后。 农家小院坐北朝南,面湖背邱,四季可见山中景色,自是闲情养生之地。梁上挂着米斗,一触之下旋转似舞,夫妇协力,育子相辅,辗转八载,小儿已初见模样。 乳儿性情,三岁便可看到老,他生性乖静,尤其喜欢观望自然景物,秋山冬云,夏竹春笋,雨泥旱日,都觉趣乐,其他事由,便略显得寡言。自出逃这些年,十分好管教,从无顽劣,与别家孩子甚是不同,单莲对他视若己出,一度担忧这孩子心气太高。 阮柯为不耽搁他学业,自他乳发齐案之时,便开始教他认字读书,前两年起了上学堂的打算,往苗寨里的学堂送去一年多了,实在是不敢带他去县镇的学堂,路途虽不远,由于惧怕事发,还是不敢去的,隐姓埋名,隐的十分谨慎。 单莲和老柯随了苗寨里称呼的习惯,都叫他“阿达”。 为着隐蔽,当年老柯和单莲将阿达的生辰改了日子,改到夏日里,改成六月十五,十五就是既望,既望这一日也是祈求他们三口之家团圆。一切都是怕被人找到冬日里生的厦小郡王,惧怕得连生辰都改了,也算尽心了。 时光如梭,好景不长,在阿达十岁生辰这日,终于东窗事发。 既望这日,阮柯去县镇市集交换猎物,一整日都没有回来。 午后开始落雨,渐渐下的沸腾起来,天色也昏暗不已,单莲持伞提灯,在门口焦急等待,心下从略略不安,几个时辰下来,还不见人,便是焦急万分了。 阿达这日没有上学,午睡起来看时辰天色已快黑下,院子里雨水冲洗泥土,溅的有些脏乱,母亲仍站在门口,那背影尽是翘盼,提灯也在风中摇曳,不一刻风雨太大,也灭了,阿达便靠着内室的门梁,远远观望着,母亲似是丝毫感觉不到外头的凉风,直到多年后,阿达也无法忘记这副无声的背影。 阿达犹记得父亲回来时,已是深夜,一身血迹,好似从血泊中打滚出来一样。他醒来揉着眼睛瞧了一眼,父亲一双灼灼眼眸,在烛火下正深深望着自己,什么也没有说,母亲却已是满面泪痕,母亲直催他睡觉,用棉被盖住他的脸,什么也不许看。 阿达记得那夜,父亲一身的血,母亲没有嚎叫,他俩的对话极其简单,阿达犹记得母亲问父亲‘怎么样’,父亲并没有解释什么,只说解决了。 自此,阿达只记得父亲的伤势没有再好,母亲也从不许他靠近,第二年,父亲便去了。 母亲就这么嘶嚎过一回,这一回就哭伤了眼睛,再也不动针黹了,他俩的日子越发紧凑,母亲说他正是读书的年纪,不让他这黄口小儿为家计犯愁,可是阿达眼见,母亲一日多过一日的白发,也不知怎么就从头上冒出来这么多,小小的心中也尽是隐忧。 临近的村子,不知怎么的,对他家传着非议!单莲怕再惹来事端,何尝不曾想过换一处居所,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哀大莫过心死,时日不多,她已经走不动了。 恍惚又过了一年,单莲操持之下,又见消瘦,除了每日催阿达上学,仍是什么都不让他管,眼见着儿子眉宇间越发清朗,只是一时脱不掉稚气,单莲只期望,在她死去以后,阿达可以平安长大,留下这一处房舍,只希望他能平安一生,这辈子若有机会在回王府,单莲私心里,仍是怕史妃容不得他,是故并不打算告诉他身世。 孤儿寡母,怎能不凄苦,这一年阿达十一岁,单莲终于卧床不起了。 夏末,黄昏时骄阳火色鲜艳,屋中西窗敞着,单莲干咳一阵,阿达在院子里就听见了,忙奔到榻前,单莲见儿子脸上,一脸的无可奈何,自知自己必然是一副‘膏肓’样子,强做出喜色,去拂他凌乱的头发。 单莲:“大夫不请也罢了,今日为娘身子爽快,给你顺顺头发,去拿梳篦来。” 单莲胳膊肘架在阿达肩膀上借力,她没有多少力气了,阿达知道母亲梳的勉强,转口道 阮达:“母亲梳的真细致。” 单莲:“这几年,我儿长进不少。” 阿达闻言,附上干净笑声,似为搏母亲言笑,一时脸上却高兴不起来。 单莲:“甚好的夕阳,我儿扶娘出去望一望。” 阿达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椅子,缓缓扶单莲坐在院中,远处邱下湖水正暖,水光潋滟,单莲勉强哼起了小调,这小调是阿达在襁褓之时,哄他入睡的,这些年自从孩子上了学堂,懂得了文墨,便不敢在哼唱,是怕叫人听出,这是京中盛行之曲。 单莲:“阿达,可曾看见那湖对岸有渔家?” 阿达:“看见了,诗中曾吟过渔樵。” 单莲:“我儿长进了,你父亲曾说过,想去迎山游水,为渔樵之家,可惜。” 阿达:“往后,儿子带您去做渔家。” 单莲:“好,渔家游走四方,渔家好。” 单莲言语声渐小,欣慰合目之时,一行清泪流下,阿达还在望天边的暮色,见母亲小憩,一时不敢出声打扰。阿达想回身先去备下晚饭,看母亲孱弱模样,一时又不敢离开。 直到日下云升,天边泛起月色,月侧长耕星已隐隐可见,山风也凉下来,阿达有意唤醒母亲回屋,才惊觉发现,母亲这一睡,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阮达撕心裂肺,仰天哭泣一阵,却也无力回天。 前年,辞父那夜,幕幕还在眼前,那时不知事重,而今懂了,却这般嘶痛。 夜间北斗星明亮,不知可是母亲回眸一望,泪润星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这季节多雨,那夜阮达拖着母亲遗体上了山丘,想与父亲合葬。 细密雨水打在脸上,正好可以隐藏泪水,雨水浸润了泥土,他还未长成的身体,又有多少蛮力,多亏了这雨水浸的泥土,也软了一些,不然他悲从中来,以手掘土,又要到什么时候! 他恨不得将自己一同埋下去,心中对家中过往的幻念,徘徊不去,埋好了墓却忘了还没有碑文,直在雨中傻傻跪了一夜。 辰时只觉浑身燥热,眼前一阵黑影虚晃,耳中也尽是嗡鸣声,无奈乱径下了山丘,他只觉十分的燥热难受,也不知此刻,是否进了自己的院中,口中无比干渴,却来不及到水缸,人已经昏厥倒地。 在醒来时,已是夜幕,自己躺在地上,倒是记得倒下时头重重磕了地面,这时伸手去摸,头下摸到的确是自家的枕头,着实一阵惊奇,口中也没有了苦涩,再一看自己身上盖着本该在炕上的棉被,这房里居然有人照顾了他。 且说是当日晌午,一狼狈幼稚小童,辗转误打误撞进了他阮家的院落。本想讨些吃食抵御饥渴,询问并无回声,水缸虽高,还算够得着,就在眼前还未及以瓢取水,便听见屋里有人呓语,想必是懂得规矩的,便先进屋寻主人,怎料进来一看,有个邋遢少年昏厥在地上,一边呓语不断,一边可见面色烧的通红,必然是病了。 小童喂了阮达些水,实在不会照顾什么,便给他垫了一个枕头,又拉了一床被子,眼见这个脏兮兮的小哥哥,睡梦中还在呓语抽搐,甚是伤心的样子,便心中不忍,自己反正是无处可去,心想等一等他家的大人,便没有离去。 阮达夜下醒来,脸上的燥热退了,头脑清明几分,想起自己刚刚算是父母双亡,心中又是一阵悲愤,直起了身子,便粗声呼喊,不知是谁进了他家的房子,从来没这么凶过,似是明知道礼数,此刻却不想讲礼数。 他不料,闻声进来的不是什么大人,而是一个头上梳着小髻的小童,一身也脏兮兮的,脸却长得挺秀气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是听着他粗声大气的喊叫,把这小童吓得不敢做声了。 阮达再看这小童身量不高,年纪六七岁模样,头上就一个小髻,穿的又是青色合卺的常服,一时倒看不出什么,只是他这衣服虽很脏了,料子倒是看着比普通棉布好些,不像是破落户家的孩子。 阮达:“是你帮我?” 小童:“小哥哥,我只是想讨些水喝,看你躺在地上,好像风寒了,就没有走。” 阮达方退了烧,一脸还有些僵硬不自然,只是他眉目如洗,几多清遂,一时对这小童,也发不起脾气了。 阮达:“这么晚你不回家,可知你家人要着急的。” 小童摇头,似是无家可归。 阮达又问:“那你从哪来?” 小童摇头,自是说不明白。 阮达再问:“丫头,那你这是要去哪?” 原来她头上虽是一个小髻,男孩子打扮,阮达还是看出她这番无知模样是个小丫头,要不是冲这一身的衣料,脏兮兮的还以为是个小叫花子呢。 丫头:“小哥哥我不叫丫头。” 阮达一听她还会回嘴,觉着有意思,小人不大,还会回嘴,便问:“那你叫什么?” 丫头:“我叫琬儿。” 阮达:“你姓什么?” 琬儿:“母亲说不能告诉别人。” 阮达:“姓氏怎么不能说,你这样我怎么帮你找家人,这一带好多民族,要往哪里寻?” 琬儿:“那小哥哥,你不能告诉别人,我姓慕容。” 阮达一心听着这个复姓少见,心想或许好寻,他一个乡村少年,岂知这个姓氏的金贵与厉害。 阮达:“这样,明日待我好些,我去镇上,帮你寻官,官家自然不会亏待你,算我谢你相助之义,如何?” 琬儿一听,寻娘亲有望,甚是高兴。 琬儿:“小哥哥,谢谢你。” 阮达:“琬儿,你几岁了,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琬儿只是摇头,她如小乞丐一般与母亲走失也近一个月了,逢人不敢求助,因母亲早就告诉过不许自己在人前多言,不许透露自己的姓氏,父亲的身份特殊,仇家亦多,要不是看阮达一个落魄少年,自己也决计不敢求助。 次日晌午他俩吃了斗中余粮,便走小路进了市井,去镇上官府门前寻觅,阮达因未见告示上有寻人的,便上了官府的台阶,想求告一二,谁知守门的官爷见他俩破旧,如小叫花子一般,阮达的衣衫也并未换过,乍一看可不是一对叫花子兄妹一般,直把阮达轰出去老远。 衙门街前空空如也,倒像是在‘粉饰太平’,他二人也没有办法了,郁郁打道回府。 回到农院也是闲着,阮达用石头在地上比划,琬儿上前一瞧, 琬儿:“阮?小哥哥姓阮?” 阮达甚是惊奇:“丫头,你识字?” 琬儿:“娘亲教的,不信你考我。” 阮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还真的念得出来,想自己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未必认得这么多字,她必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小姐,极重教养的,书香门第也未可知,只可惜了在自己身边,自己恐怕照顾不好她。 琬儿:“娘亲说了,认字如进门,进了门,便可自通,自通了,才是练家子。” 阮达:“那你的娘亲,必也是知书达理的。” 他俩日日筹划,也无甚大用,总要生计的,二人渐渐没了张罗,在镇上果真照顾不好自己,渐渐沦落行乞一般,露宿街头,也不回郊外房舍了。 却说他俩不与其他乞儿一道,自有风骨,虽连日下来已是‘风中见骨’,清瘦的很。 秋凉渐渐,还在饥苦中,见空中月圆才知应是十四五六的日子,想那寺庙街前应有些典礼,他俩便去看看,正好有法会的,寺庙街前人山人海,见各处团圆彩灯,甚是喜庆,街上糖人c猜谜的都出来了,原来这月圆之夜,正是八月的十五,他俩直道好生糊涂,这下可要好好游览一番。 谁知本该乐呵的,却是人满为患,溜达不多时,人流就将他俩冲散了,琬儿年纪小,本不算太记得路,胡乱寻觅,这边阮达也是着急,怕她一个小女孩被人撸了去。街上众人中孩童太多,一时叫人眼花缭乱,加上这漫天的灯笼烛火,实在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一般,阮达心中焦急,这点子臭墨文采,这个时候想什么诗句呢。 命运又给他俩开了一次偌大的玩笑。 他俩实是寻反了方向,若等人群散了也好找,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人潮中隐藏了些江湖人,庙门这边有些骚乱起来,众人一阵惊乱之间,只见一长衫少年趁乱抓起琬儿,不及看的明白,已然凭轻功快速飞跃出人群,翻越到了大庙后的暗巷里。 这般俊的轻功,先不说是如何练得,却说这事荒唐至极,既然是江湖人办江湖事,虽这江湖人也是少年模样,万不该如此糊涂,携错了人。只见这长衫少年,面色清亮,宽额下眉如剑锋,目如星辰,眸子极其明亮灵活,一看便是练武的好手,回眸之间,他看着琬儿的脸也是惊讶良久,始才发现自己携错了人,待要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暗巷里他的族人正在这里等他。 琬儿心里虽念着阮达,此刻却是屏气凝神,一句大声也不敢放出来,什么也不敢问,眼前暗巷里远处走来的,尽是这个高手少年一伙的,一个个通身的气派,一片凉意。 琬儿瞧着他们,比曾经在家时父亲的手下还要吓人,一时瞪圆了眼睛,一声也不敢吱,只想他们赶紧放了自己。 当下还有四人,另有一个玄衣青年人,年纪应和这个长衫少年相仿,衣服也穿的差不多,另外还有三个成年男人,在远处旁观,长衫少年无言,一把将琬儿推进贴墙的阴影里,不想被别人看见,琬儿贴墙捂住口,似是明白了他想隐藏自己,只得配合。 阵阵秋凉袭来,此刻墙头又有人飞跃过来,跃过来的居然是个女孩子,琬儿惊奇极了,这个女孩的脸怎么和自己这般的像,一时屏气屏的好似要窒息一般。 琬儿看这女孩子,与自己身量差不多,与这俩少年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没有揭发自己,只当没看见,怎料还是被人发现了,那边一成年魁梧男子,好似耳力相当,听罢便冲着这边过来,他抬腿倒快,伸手就要抓到琬儿了。 长衫少年:“且慢。” 少年出手先拦下了这个魁梧之人,转而撩起衣阙,单膝跪下行礼,冲着远处那个灰衫男人。他口中叫的却是‘叔父’。 少年:“禀叔父,子信一时冒失,方才人前有些纰漏,情急之下携错了人,还以为她是四妹,求叔父放她一条生路。”原来他叫子信。 灰衫人应是这几人的尊长,闻言正走过来,子信示意琬儿从阴影中走出,他想好好求一求叔父,放掉这个女孩,不想因自己的过失,白白牺牲一个女孩的生命。 灰衫人腰间并无兵器,一派自在样子,脸在月光下,却显得极清瘦,虽看眼眸应知年纪不轻了,可是看脸并不觉得是‘叔父’该有的年纪。 琬儿从阴影里走出的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她和身旁这位子信公子,口中的四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众人一时都看的哑口无言。 这时旁边的女孩子,也下跪行礼,道:“明源求主父开恩,愿替信二哥领罚。” 这个自称明源的女孩,就是子信口中的四妹,灰衫人当下将她俩一阵比对,实在是太像了。因他知道明源今日,其实易容了,只是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能有与明源易容后,这么像的同龄女孩,惊的着实不轻。 灰衫人使了一个眼色,那魁梧大汉便把琬儿提到近前,子信忙又来劝:“叔父罚吧,是子信失手,与她无关。” 琬儿尚不知自己的性命,在游刃之间,只是怕极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声也不敢吭。 灰衫人:“黎凫” 黎凫:“手下替主人下手。” 说罢侧掌已挥到琬儿脖颈旁,灰衫人快速阻住了他的掌,眉目中尽是纠结。 灰衫人:“不,黎凫。”一语之下,旁人不敢在插手。 灰衫人:“孩子,莫怕,你爹娘呢?” 琬儿并没看清刚才,那瞬间的掌风,小声道:“走散了。” 灰衫人:“方才走散的?” 琬儿:“走散月余了。” 可见灰衫人眼中一颤,思虑良久,又问道:“你叫什么名?” 琬儿细微回答:“琬儿。” 灰衫人见她一身的泥污,道:“黎凫,要将她带回去。” 说罢过来牵起琬儿的小手,大步朝前而去,其余几人都尾随在后。 从此琬儿便被他收养,跟随了这家的姓氏,赐‘祁’姓,赐名‘祁琳’。 阮达日日在庙前等琬儿,佛缘注了不少,老僧有意度化他出家,辞谢后,终不见琬儿的踪影。 辗转几日间,正逢官家在道路上抓乞儿,阮达不由身做主的,下了牢狱,原来是豪富与官家勾结,要抓乞儿做劳力,自此,阮达便得了辛苦,不几日就下放到了本地大户岑氏为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十一年后 嘉靖二年 春深怨柳,隔雾飘飘,凝翠不语; 雕栏静谧,琴声满园 恰似那弥烟绕梁,稀松轻缈而不绝, 清晨,天色又恰似那眉黛脂粉。 池畔佳人,珠绮加身,玉指缭琴,脂粉嫣红。红樱面色之下,倾国倾城,染尽世态浮华;眉梢神转,曲艺回旋。 池中流水外泄,崎岖水阁之水,不知沿向何方,江南古阁,果然的杨柳凝烟,别具风味。楼高檐角之处微风过,清铃响,风无意间扰了琴声,妖娆女子清怨之下琴声断绝。 晨风无知,使她百媚频生。竹园对角阁楼上,传来中庸的妇人之声,唤道:‘缘玉,好好的玉词,怎么不弹了?’缘玉慌忙起立,一时未答,侧头想想,这琴,原是不该摆在院子里的缘玉悄悄叠着小步子,朝对角萧落的小阁而去。她也算是美人,尤似清风云月,狐仙媚女,不知何人一句轻问,叫她如此慌张。 她白裳红裙微敛,在小阁下呻吟一声作揖,阁中的妇人看她如此规矩,待她越发轻暖‘快进来吧,何必多礼’。风过柳,缘玉入阁,她今年有二十岁了,已非豆蔻梢头,若说雍容,也有几分,但就这举手投足,稍露偏颇,便是脱不掉的婢人婢像。 唤她的妇人,气势华贵,声音却总有些许瑕疵,细听来,似是假音,然言语沉稳霸道,更像主人。想来,这声音轻简得很,便是主人,年岁应也不大。缘玉攀上阁梯,上到二层,迎面是廊台,明窗大敞,好大一扇窗,可看尽这宅院中的烟柳。缘玉面生喜色,似为美景动容,她手抚过肩前的长发,雀跃欢喜的望向阁厅深处的屏风,本是要对主人说道,美景如何如何,就这回转的一瞬,她面色暗下,似将人世间欢喜,尽数泯灭 只因她看见屏风外,客堂交椅上还坐着一人,本以为女主人一人在听琴,怎料到,主人的客,竟是他。 交椅上的男人,同样绚丽的红色服饰。他与缘玉相视一眼,流光一转,缘玉便垂下眼,那男人也随之垂目,似是要永不相见,两人目光余处,都有几分尴尬。缘玉心中,怀揣了顾念,回话道‘小姐不妨出去走走,春景。。好看。。好看。。’她此刻言语反复,乃是六神无主,主人久未应她迟迟,三人隔着屏风,迟迟未语。 交椅上的男子手中有一盏茶,并不接二女的话,只是偶尔呷茶。他一身金袍,红服衬在里面,腰束红带,倒是腰上系的玉玦非同一般,老远就看得见是上乘的品色,且是半边的玉髓,红丝带血。这一副纨绔不羁的公子样子,他好像还嫌不够,茶案上放着他的宝箫,也是玉石的质地,想来这个人,也许喜欢石器。就连翠玉宝箫上也不系红缨,系的是一枚镂雕的紫石扳指,俗金做链,这纨绔子弟每每神色闲了,便盯着玉箫发呆,看着看着,一双明眸,便像是哲人的脸,清澈好看。 女主人缓才回她‘缘玉跟我也有三四年了,春色再好,莫不是还没见过花草,瞧你这份耐不住性子,传出去,使人笑话了’ 缘玉与那公子,本是一个避头,一个避脸,一个垂目,一个呷茶,女主人一开口,却齐齐望向屏风,好像那是神祗一样。 然而,那莲鹤屏风,虚白一片,看不到后面的主人,仿佛有揣不尽的莫测。 主人忽而又道‘缘玉,坐下吧。’ 缘玉不与那人同坐,八张交椅,缘玉选了最后一张,而那人坐的是第一张。 不一刻,檐角清玲又响,缘玉痴痴望向明窗,天色将醒。 纨绔子弟耸耸肩,找了一个沉稳的姿势,道:“燕儿们回来了” 缘玉:‘主人,请了两遍了,是不是见一见?’ 半晌,主人应一声:“进来吧” 缘玉与那纨绔子弟站作一并,齐齐跪下,宝箫也放在地下,染着世上的尘土,这才听见阁下有脚步声,很轻,衣袍细碎的声音。 前后上来六个人,一并跪在纨绔公子身后,各有其序,整整八个人,屏风下跪了一地,这便是主人的——八只燕儿 八只燕儿虽未穿夜行衣,保持了各自的打扮,但耳侧都挂着一缕黑纱,下跪前才齐齐解开。八张面目,肃然出现。 纨绔子弟身后,并排跪着三个男人,右首的一身武者打扮,身材魁梧,面目透着威气,虽垂目,威不减,——萧红亭;中间的书生打扮,清风面目,好在没有穷酸相,这人,看一眼便觉得严谨——钱子哀,左手边是个半文不武的,脸面上浑浊的气质,透着桀骜,有那么一瞬,仿佛隐藏了佛光——宋颖全,这三人之后,依次跪着四人,两男两女,二女之一便是缘玉,另一位看不见面目,黑纱之下,仍是黑纱,只露出双眼,孩子般的眼神,乌发高高竖起,长剑在鞘,一身的暗绸束衣,亦是武者的打扮——徐简玫;两名男子,一作平民打扮,粗布麻衫,草鞋布履——邹宁,另一位未喜似笑,满脸的春风得意,更似风月场上的豪客——尹庆友。 此八燕各个不同,为首的正是玉箫主人——明阛。 明阛在苏浙,邹宁在滇南,红亭在陕北,庆友在蜀中,颖全在湘西,子哀在关外,简枚驻在山东,缘玉游走两广。八人漫散八省,也是年初刚刚下派的,时至入夏,不过半载,内廷急诏,才匆匆汇于江浙水阁,为主效力而来。 主人从不近苏浙,向来少见明阛,是因这里的水气。 主人越发的温声细语了‘如何?’ 她似乎早有规矩,此刻八人是复命一般,几人闻言相视,无一开口,齐齐看着明阛。 女主人似不耐烦,声音低涩下来,“明阛,你是八燕之首,你说究竟如何了” 她的声音再凌厉,细听来不过是孱弱的声音,方才雍容也好,华丽也罢,瑕疵终究是瑕疵,凌厉起来,便要恢复原本的声音的。 外人称赞的明阛公子,此刻也是一颤,自己方才明明是守在阁中的,却 明阛自知,不能说不知,放下手中的宝箫,环视一眼其余七人,道:“娇主放心,万事备已,只欠东风。”此时,那黑纱小女儿徐简玫妄自出口道:“万一闪失了,该当如何?”,余七人背脊一寒,就连明阛,神色也变,娇主:“箭在弦上只此一回,势在必得如有闪失,”“你们坐吧。” 八人分作两侧,缘玉为左四,为最末,屏风无力自移,主人走出,绕过八张交椅,走向明窗,站在廊台上望一阵,阴云将雨,:“若有闪失,你们随明阛,先回来。”平静的声音,似是说着无关的事,她一身青苏袍,头上没有金银,似是隔世的脸,消瘦透着阴气,细看便可看出体态似残,是久病之人! 徐简玫:‘我们死不足惜,留下娇主,也太” 娇主,是对女主人的敬称, “简玫,这是命令。” 简玫垂目,再无二话 “若有闪失,你们分散开来,各自寻路,到太湖去等我,事若败,就算了结,尔等切不可心存兴复之念,应隐身于世,八省事物照常,不可画地为牢,自圈自念。” 娇主望向豪客,道:“庆友,到时你留下” 明阛闻言一惊,紫玉扳指,一时从手中落下。 尹庆友论位,排在第六,八燕之中,武功已算极差,地位也低,向来没被重用,这风趣之人,时下笑容,有些僵硬,对坐邹宁瞟一眼明阛,恰被明阛的冷光封住了视线。 尹庆友在蜀中得了元代奶白釉的僧帽壶,这次汇聚于此,本想献给明阛,因得知明阛爱宝器,便又准备了几款红釉瓷器,其中正色的不乏有凝如牛血的,因不知明阛识不识彩瓷,这次带来的皆非赝品。 人说,元人以奶为食,崇尚白色,是故瓷器也要烧成白色,而这釉,便是提色的材料,有了它才能使瓷器的色彩明亮,尹庆友颇是一番研究,才敢送这样的礼,现在看来,纵是稀世珍宝,也不及主人一句半句的言语,尹庆友一时还想不明白,这礼,是该送不该送。 众人散去,唯明阛仍呷旧茶,不曾离开,主人不赶他走,只是望窗 久久,茶碗已空,百无聊赖,这便吹起萧来,自得其乐,主人明白他心中不平。 箫声引来一位紫衣姑娘,圆目俏脸,这才像个现世的人,她手执杯盏,茶香四溢,入阁便是笑意,对明阛视而不见,似是怕扰他的箫声,只把茶敬到主人面前,偷望一眼明阛,主人已伸出手臂,紫衣姑娘却一回身,小辫子一甩,向着明阛走去,恭恭敬敬,请他用茶,寒萧乍停,明窗外飞走一些鸟雀,明阛忙起身给她作揖,紫衣姑娘还是笑意。 笑着,笑着 明窗下烟柳无数 娇主的面庞,白日氤氲之下,更显出世,久不见天日。 她站的很久了。 紫衣姑娘:“娇主,起风了,” 搀着主人,再回头,明阛已不见踪影,只是阁外落雨,远处传来箫声。 主人:“湘儿,只有你敢戏弄他” 主人面对着她,竟有人世的笑容,夹杂着隔世的阴重。 那杯茶并无特异,乍看是蓝釉杯,色彩不正,不算上品,只是端在明阛面前的时候,热茶烫透了杯子,杯子渐渐透出了珊瑚红的龙纹,惹了明阛的眼。他本已犯上,经不起湘儿的闹腾,自己知趣,退下了,紫衣的姑娘便是主人的三名近婢之一——允湘。 湘儿比明阛,位要高,权要重,若说明阛是执法,主人的近身三婢则是主政,然允姓并非族中的大姓,只有两个人姓允,一个是湘儿,另一个是湘儿的哥哥允泽,他俩是上代允氏的遗孤,其他族人具已不再了,允泽不是女主人的手下,却是明阛忌惮的人物,虽不共事,然每每见到允湘,明阛总是敬几分。 主人咳了一阵,喘得很厉害,主人从不咳血,只是动武便喘,方才在窗前,应该是动了内力调息的,不然,站不了那么久,近年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自从去年娇主独自外出,年前回来以后,便常常发病,允湘跟着她这五六年之中,今年的病情是最重的,没人知道娇主外出的理由,只是她回来的时候,带回来辉煌的成绩,所以没有被主公追究,这是逃避解释最好的办法,只是太过彰显,不明白张扬的原因,一直不明白,然后就等到了今天。 这次来江南,办着棘手的任务,按例,只求血腥,为的是扬名立威,但主人这次不想杀人,来得太快,本以为自己的身体熬不到出道立威,但是来便来了,主公要她今年出道,便是命令,她是隔世的人,她的命不能用时间来算,十七岁了,主公已经留了她两年,已是莫大的恩许,事临头,经营起来,便会有自己的手段,族中每当有少主出尊,便是一股血味,这次轮到自己,竟会不忍。 允湘:“娇主是不是住不惯江南?” 主人只是唇边惨淡的笑,允湘皱眉的时候,竟也看不到方才玲珑的样子,女人的眉毛一旦拧起来,便要区分两样东西,眉毛以上,是平实的汗水,眉毛以下,是踌躇的泪水,对于这样屠字当头的女人,如果选择了泪水,那她的心,一定满怀报恩。 湘儿见主人不语,猜她应是在调息,她跪在她膝下,湿了睫毛。 湘儿:“若是肖缨姐姐在,就好了。” 娇主缓才开口道:“你认为你与肖缨c归鹤,何异?” 允湘,肖缨,归鹤,正是主人的三婢。 湘儿:‘只有肖姐姐,才会明白主人的意。’ 主人:“归鹤c肖缨,你知道为何委任于她们,却总要留你在身边?” 湘儿:“因为湘儿不成才。” 主人:“因你最大胆,不然,谁敢去惹明阛。” 湘儿似是想起方才明阛的表情,扑哧笑了出来。 似不情愿:“明阛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是娇主纵容他太过,总有人要挫挫他的锐气。” 主人:“湘儿,怪我?” 湘儿:“岂敢。” 主人:“是我养出来的燕儿,怨不得别人。” 湘儿:“湘儿失言了。” 主人:‘燕儿们,湘儿喜欢哪只” 湘儿:“罪过,哪里是湘儿能品评的,主人这些年养了燕儿,再到下放各省,多大的心血” 主人:“这话,肖缨教你说的?” 允湘:“瞒不过娇主,是肖姐姐教诲的。’ 肖缨常随娇主在外,见识多些,说话的分寸,自然要比湘儿多拿捏一些,何况她是主人最贴心的婢子,只需张张口,动动眉色,娇主也便了然。 阁外细雨,有些缠绵,于湘儿趣聊一阵,也不知何时下的春雨,湘儿喜吟:“真是‘润物细无声’啊”,娇主斜看她一眼,猜到这丫头不知上句。 允湘怯怯别过头去,娇主方要督促她专学,忽闻雨有异声,阁外有人缓行久已,另有些细碎声响,想必来者一人,步伐未听出矫健,难道是油纸撑伞不成?这哪里是族里人的习惯!允湘似也闻见,:“湘儿下去看看。”未及允湘起身,阁下来人,扬声道:‘梅花墓座下使者黎凫,请见凤衣小姐。” 是有力的声音,力气而霸道,凤衣正是小主人在族中的封号。族中的杀手仆婢,多是只知各个尊主的封号,而不知名姓,即便知道了名姓,也没有见过面目。 凤衣一听来人是黎凫,急切扬声道:‘快请。’顾不得让允湘如何如何,此刻毫不见病患蓄力的模样,不知哪来的力气,那中庸的声音再次出现,直从明窗传到黎凫的耳里。她冲出纱帐,坐堂下交椅之上,待求见之人入,果然是黎凫,这些年虽苍老了些,不过也是四十,身材未多变,比凤衣曾经见他,多些风尘而已。 黎凫的身份正如允湘一般,是尊主近身的心腹,黎凫如今的主人,正是凤衣族中的姐姐,名祁芙,封号为明源,袭梅花墓主之位,权力非凡。 允湘看黎凫手提油纸伞,轻装来此,想必不会有极其重要的事,故此当先一句问候,在主人交椅之后,代主发言:“明源小姐可好?”黎凫未答,将面上黑纱除去,这才浅声道‘好’,同时与凤衣双目对视一眼,凤衣便明了,冷斜一眼允湘,湘儿不再造次,又道:“主公,北祁可都好?”族姓为‘祁’,世人多敬称北祁,而族人也俱以北祁二字为傲。 黎凫面上稍露安色,稳答道:‘好’,“此遭是明源小姐派老奴来助凤衣小姐一臂之力,略表探望,族中一切安泰,请凤衣小姐放心。 “先生坐”,黎凫谢过,二人保持着君臣之礼。 “主公受命于我,只怪形式所逼,迟迟未能了结,也是凤衣能力有限,想必姐姐是怕主公催促责怪,才派您来相助的。” “凤衣小姐过谦了,明源小姐知您势在必得,定然是在伺机而动,派老仆来,多为探望您身体安好,若有所需,老仆亦然该当尽力。” “即是姐姐心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为不愧对主公,此次定然大捷而归。” “听凭调遣” “黎先生,这是我心腹允湘,上代允氏的遗孤,小丫头未经世,行动事宜,尽可差她去做,有不妥的,尽可教训。” “一定,即是上代允氏遗孀,那与主公座下不年亭的贡人” “不错,是主公座下力将允泽的胞妹。” 这样一来,无异于为黎凫与允湘牵了一条线,交涉之线,允湘心中明白,娇主对她的栽培,黎凫如今是梅花墓的上尊,多年前又曾是不年亭主公身边的贡人,只因主公疼惜明源小姐,才将这贡人安置在梅花墓,黎凫是何等重要的社交之人!湘儿知道,自己若是再不长进,就说不通了。 此时阁外传来阵阵箫声,凄清婉转,悠悠不绝。凤衣面有嗔怒之色,道:‘湘儿,带先生下去,过一刻,我在与先生私下谈谈。’黎凫听着箫声,看着风衣的眉色,这无端而终的谈话,黎凫没有说什么,临走行一个大礼,凤衣还他一簇云眉。 允湘知是明阛惹了娇主,便不敢做声,想象不到明阛的命运。这些年,也就只有明阛在娇主面前,还能让娇主有些耐性,如今戳破了 凤衣掌中发力,一道真气从廊台大窗而出,是力令,雨线一斜,檐角清玲作响,明阛如听令,断绝箫声,不过一阵,便出现在阁内。 他已然换过衣裳,一身黄袍,如天子降临,腰系玉玦也已换过,依然价值连城,蚕丝黄袍,几分镂空质感,内衬是件紫晶大褂,袍袖上绣满明珠,宝光灼眼,宝箫没有换过,但他头上系了红英冠,冠顶,珍珠在下,夜明珠在上,二珠鼎立,竟是一样的大小,实属难得。 明阛目光深邃,望着交椅上的主人,凤衣本是怒气,见着他,又消去一半,缓步到他面前,望他这一身珠光宝气,如视无物,久久不语,只是越看,眉头间,越重的愁浓。 凤衣不过是个十六岁的丫头,纵是尊主,八燕若不持礼,怎么看她也不像能镇住别人的人物,凤衣距离他这般近,只想看清他的尊容,这就是自己千辛万苦养出的燕儿吗,明阛不躲,同样看着尊主的脸,可见自负,这已是大不敬,明阛似乎还没感觉道主人的怒。 凤衣:“湘儿说我太过宠你。” 当头一棒,明阛一时哑口无言, 凤衣又道:“黎先生来了,你可认得他?” 明阛:“梅花墓的上尊,是明源小姐派他来帮助娇主的吧。” 凤衣:“你说说,梅花墓中,姐姐除了派黎凫,还会有何人选?” 凤衣的话,是隔世轻简的声音,好像疑惑着,而他,就真的没有发现她的怒意。 明阛:“再者,应当是康叱,康先生,康黎这二老最为资深,是老辈,又是明源小姐的心腹。” 凤衣冷笑道:“在者呢?” 她阴冷的几分妩媚,迷离双眼,雾泪弥烟, 明源手下另有五名近身死士,与凤衣手下的八只燕儿是同级的,这五人中,为首的是个风流浪子,名叫江歆,他看似不羁,实是个忠仆,明阛前后思量,江歆武艺不精,但除他之外,明源手下再没得力的了,便回复道 明阛:“属下不知。” 凤衣闻言,厉色:“不知?姐姐是派不出别人了,你可知为何?” 明阛惊惧,娇主待他,从未如此,惶恐道 :“请娇主示下。” 凤衣目光幽幽转转,放轻了口气 凤衣:“是因为你别人,谁还镇得住你,无怪别人说我太过纵容你!” 一语轻入耳,明阛扑通跪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凤衣:“自八只燕儿随我以来,我知你最负盛气,故而纵容你,是怕你盛气难平,受人排挤,你本就这般脾气,我不怪你,但如今黎凫来了,你若不想梅花墓办你,黎凫在时,你最好安分些,不然,我不会保你。” 明阛跪了又跪,一身珠玉乱响,:‘明阛知错,娇主息怒。’ 凤衣的姐姐与凤衣同是祁姓,名祁芙,封号明源,乃是长女之衔,人称明源小姐,或称长小姐,虽排行在四,但主公重用,族中是由,皆由她掌管,梅花墓让她掌管以来,乃是司法重地,想来还哪有她管不得的! 凤衣名琳,尊主中排行第五,上头另有三个哥哥,女儿中她排行在二,人称凤衣小姐,近身死士多称五小姐;他姐妹俩再往下,还有六妹祁嫣,封号静和,七弟子观,封号未拟,这俩还是学业未精的无名尊主,少小儿郎,祁嫣纵使顺利,也要在两年才够出道立尊的份量。 明源往上三位俱是兄长。共七位尊主,听命主父,外加一些外姓族长,分层论级,组成北祁杀手之邦。 祁琳轻身出阁,往黎凫处去,方才他来时,祁琳听出他脚步稍缓,必然是有伤在身,此行,是要探望。 祁琳持伞出阁,那伞正衬她瘦弱模样,白地红梅,傲雪凌霜。烟雨下,那伞面绣的细致非常,她身法特别,轻似无声,又因雨倾天下,石板路更显孤清,是故祁琳途见缘玉独自淋雨,在后方久久观望,缘玉都不曾发觉。看她一纸红颜,在雨中变得枝叶凌乱,红裙湿透,祁琳面无颜色,只是望着,思忖着,许有大半个时辰,雨水渐小了,微微细细,细细微微,祁琳手中红梅伞落地,这时才被缘玉发现,娇主寒气侵体,倒地瞬间,相距太远,缘玉扶救不及。 忽地从园中山石间飞驰一人,将祁琳稳稳托住,祁琳尚有神智,只是眉泛轻愁,便似身负无量痛楚,最后只化作无奈,她口中虚力,道一声:“子哀”。 如此作罢,便不再启口,来人正是八燕之一的钱子哀,他便是那个清风面目,假装书生打扮的燕儿,八燕之中排行第三,他甚是有自知之明,转手将娇主交给缘玉,钱子哀本是念着男女有别才如此,缘玉反倒斜他一眼,钱子哀顿时明白过来,也顾不得许多。 复将娇主接过来,抱回阁上,正逢近婢允湘人在阁中,如此一来,一切事便好办了,万一娇主有所闪失,也不会落下一个谋害乱上的罪名。缘玉一身湿涩未干,便跪在娇主榻下,荒色未定,钱子哀站在旁侧,斜眼看她,心道‘算你有些良知。’钱子哀回身向阁外走去,允湘并不以为然,但缘玉瞬间起身,劈掌就将钱子哀拦住,道:‘你不能走,娇主病情不可外泄。’允湘看两人剑拔弩张,开口道:‘娇主不适,你二人这是为何,还不快快退下。’缘玉忙道:‘湘姑娘请慢嗔怪,如今娇主病发,已有我三人知晓,是还嫌不够吗,要使人心大乱吗?’允湘一时踌躇,道;‘子哀公子请您避口舌之嫌,就留在此处帮允湘照料娇主吧。’钱子哀怒视缘玉,红颜又如何,对允湘道:‘我钱子哀对娇主如何,湘姑娘最为清楚。’他又冷口对缘玉道;‘凭你,拦得住我么?’缘玉惊惧,她远不是钱子哀的对手,堂下如若与允湘联手,方可擒下钱子哀,但允湘位高,缘玉又岂能开这个口,缘玉目光未消,手臂还挡在钱子哀身前,久久,钱子哀终于长呼一口闷气,道;‘总要有人守着阁外吧,不然被人打扰。。。’原来钱子哀是要出去淋雨守阁,缘玉甚是惭愧,竟误会了他,琢磨着,反正自己已经湿透,不如让她到外面守着,方要与钱子哀说道,子哀指着缘玉阻挡的手臂,;‘还不放行?换你守阁,你能挡得住谁?’缘玉在八燕之中排行第八,确实的武功不济,这才怯怯收了手,钱子哀临走叹一声淤塞,缘玉听了是气也不是,急也不是,只得又跪到榻下。 允湘将凤衣安置好,却不懂如何施救,她忽见跪地忏悔的缘玉,喝道;“缘玉,娇主为何会如此?不得隐瞒!”缘玉脸上雨痕泪痕都未干,此刻更是惊慌之象,清晨那绝世佳人已不复存在,她泪如雨下,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什么,反而转口问道;“湘姑娘,子哀可靠么?’她可真是清醒一时糊涂一时, 允湘广袖一甩,道:‘同根八燕,过蒙拔擢,纵是尔虞我诈,娇主病发,非同一般,你就这般不信他,现下,是要如何救娇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子哀若非我族类,方才早已下手,果然的美人无才思,还是快想救人之计吧。’ 缘玉经允湘骂过,才清醒些,道:‘敢问湘姑娘,此遭来此,随行可有医者?’ 允湘道:“娇主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医者能医治,娇主精通天下奇术,又何须带医者,只是这次没想到!” 眼见祁琳气息渐无,这时带娇主回去见主公,已然是来不及了,允湘无奈左右顿足之时,阁外雷霆乍作,昏暗一片,雨水又下起来,阁下也暗如昏夜,允湘掌灯,灯烛也是微弱摇曳,她又将缘玉扶起, 允湘道:‘缘玉,你速去走一遭,去请东坊黎凫黎先生,他是老辈人物了,许是会有些办法。’ 缘玉;‘黎先生?那可是明源小姐梅花墓的人,不能请啊。’ 不等缘玉驳回允湘的犹豫,钱子哀一身湿漉漉闯入,急道:‘看我带谁来了!’ 钱子哀身后是两名湿漉漉的女子,一个蓝衣束辫,一个粉绣加身,来人正是肖缨与归鹤,允湘看到两位姐姐恰好赶回来,无比喜悦,忙来求救,蓝衣束辫的肖缨面泛青气,大有嗔怪之意,怒道:“难道你不知有罗止员先生同行?竟拖到这般境地!”允湘讶然:“有止员先生同行?我怎不知?在何处?”那份红袍的归鹤不顾一身湿漉,泯着口上的雨水急道:‘罢,我去请。’言毕,人已经穿窗而出,隐于昏暗雨雾之中,此刻终于有了着落。 允湘回过神来,道:“肖姐姐为何回来这般巧?” 肖缨:“我与归鹤尚在城外,见雨倾天下,路途难走,便想隔夜在入城,但见空中烟花四起,虽非我族特定,但此时城中,北祁尊主,只有我家娇主,我与归鹤便是十分不安,赶到城门口一看,果然有死士奉子哀之命在那里迎接,我俩知事有不妙,才匆匆赶回。” 允湘:‘子哀,你怎么知道?’ 子哀:“娇主有令,八燕需在后天之前,离开此城,所以娇主执行任务,必在明日,我猜想肖姑娘回返,不是今夜,就是明朝!” 允湘点头称是,对钱子哀刮目相看。 肖缨:‘好个子哀公子,不枉娇主往日赞你。’ 钱子哀闻言娇主曾经赞许他,却不喜,浓眉紧锁,走近屏风,似想探望,然知晓娇主武功法门奇特,调息不可打扰,又见缘玉跪在屏风侧面,钱子哀这才止步,缘玉目光如乞如求,钱子哀望她一眼,心中明镜。钱子哀若说出祁琳病发因由,缘玉怕是活不过今夜了,肖缨问起,子哀无语,久久,垂目,是在耐心等医者前来,看来他对缘玉并无敌意,此遭,算放她一马了。 风先到,卷的阁内纱物飘起,众人衣衫被一阵沉风吹起,雨夜的风。‘止员’先生随风而至,轻功加身,自廊窗入,直穿纱帐,人已经跪在凤衣病榻前,众人也只看见一阵虚影,肖缨忙入帐协助,其余众人不禁一叹,这止员先生,好俊的轻功,尊主得治有望,当下无人在言语开来,俱是屏气凝望。 许时,归鹤乃从明窗奔入,环顾众人面目,知晓止员先生已到,稍稍安心,方才雨中,止员先生是嫌归鹤轻功太慢,先一步赶来,归鹤自知被落在后面,只是没料到会这般远,心中暗暗佩服罗止员的功夫。 罗止员身是北祁的仆从,若论位,也是北祁的师尊,专司教授死士武功阅历之职,北祁历代尊祁姓为尊姓,至于为何冠以北字,无从得知,历代传承至今,被世人传的久了,也就成了今日的北祁;而族中大姓,这罗氏,可算其一,可惜纵是罗氏曾经在万姓之上,本代也不过只有两个人,罗止员本是罗氏兄弟之一,他兄弟两人,止员先生为次,另有一兄长,名为罗云杉,如今尚留在内宗,若说罗止员或说罗氏兄弟的身份特殊,这其中乃是有莫大缘故的。 上代罗氏先人为北祁殉职而死,却遭人排挤,一时间惨死迷案,没能还以清白c施以恩荫。北祁宗内愧对罗氏,后才发现罗氏有一双男婴存活,为避奸人追杀,主公当年,也不过只是少主,私自做主将婴儿藏起来,直至两载以后铲除异势,正逢上代师尊遴选传位弟子,主公才私下将这一对男孩举荐到上代师尊面前,介于主公当年是嫡传少主的颜面,师尊便扶持这俩罗氏遗孤做接位之人,一晃也已二十载了。 罗氏与北祁如今七位少尊主,同拜上代两位师尊为师,私下里可论同门之谊,然,北祁论权,是少尊主更尊贵些,而同门之中,罗氏是嫡传弟子,师父面前,罗氏更得宠。少尊主于师尊学艺,不过载光景,弹指一挥间,不过是履行祖制,招纳心腹的工具。 历代师尊皆是两位,人称昭穆先生,取左昭右穆之意,七位少主按单双之序,分立昭先生和穆先生门下,而罗氏是嫡传,故而同门也并不常常相见,“同门之谊”,也便只是四个毫无疑义的大字,师尊是调教死士的上尊,虽也是北祁的仆,但若等到罗氏兄弟上位,能给少尊主几分颜面,便不好说了。师尊,是唯一可以牵制族姓权力的特殊地位,师尊若是哪位少尊主的心腹,少尊主便很有可能在逐鹿中胜出,而成为下代的主公。 投身师门,尊主之争,也不过,争在此处。 罗止员与凤衣小姐,同是昭先生门下,如今施救,不枉当日些许交情,凤衣多年久病缠身,早知命不久矣,当年也并未打算争什么,于止员先生,当年也不过萍萍之交;这些年纵使安排了人马,名声在外,实也是没打算争什么的,他今天即能来救,祁琳谨记此恩,往后少不了的要谢,当下帐外肖缨几人,也便心中想着结盟的事情。 凤衣是少尊主,罗止员没有吝啬真气,时入子夜,罗止员跪守榻下,祁琳苏醒,不及对他道谢,止员先生似是因她清醒,十分惊喜欣慰,当先到:“今日有幸替主公,帮助凤衣小姐调息,一来,少许报答当年主公相救之恩,二来,罗止员惭愧不已!” 祁琳一旦发病,若自身无法控制,则是会死人的大事,必要有个内力深厚的人帮助引渡,而每次都是主公为之调息,今日身在异乡,罗止员便是救命的恩人。 肖缨闻言,面带喜色:“止员先生今日大功一件,何来的惭愧?” 罗止员惭愧道:“凤衣小姐何等的造诣,真是深不可测,孱弱的身体怎能负荷的了?若有下次,止员再也不敢妄自动手了。” 肖缨:“这怎么讲?” 罗止员蹙眉恭道:“止员仗着师尊传授的深厚内力,没想到在娇主昏迷之时,都不能将内力逼进您的身体,真是惭愧啊,方才若不是看您寒染双眉,不得不做,止员说什么也不敢强行将内力灌入。” 罗止员折服于眼前这个隔世久病的女子,这病势汹涌难测,是多一分功力,就多一分痛苦,历代师尊与少主,武功本应相当,才可牵制,罗止员现下想的,应是自叹不如吧。 祁琳卧榻望他一阵,眼中升起雾气,还虚弱的很,结盟之事在头脑中一过,另有打算 凤衣:“先生谬赞了,此恩祁琳永记。” 凤衣以真名谢他,罗止员颔首以礼,其他几人在帐外闻言,本以为结盟不远,应是和乐之象,只有肖缨在他俩近处,才看见娇主与先生的冷面,两人都是清寂异常,肖缨不明白,这是惺惺相惜藏而不露,还是另有隐忧 罗止员交代了保重之类的话,便退出纱帐;众人看清了罗止员,不禁哑然,如说年纪,他也不过与明阛相当的年纪,甚至比明阛还要年轻些,一身白袍素衣,额发遮鬓,面颊很瘦,双目流光,好像溢着水气,像极了江南地域水烟似的人物,少年文人的样子,这书生气不同于钱子哀,子哀细看显得心思矫健,而罗止员,怎么揣测,也是一个‘寂’字。此刻,就连对祁琳的折服都是一脸冷寂。 子哀有些肃然起敬,自以为是的又有些英雄相惜,罗止员无语离去,单单只看了子哀一眼。 阁中微烛闪烁,钱子哀单膝跪在莲鹤屏风外,道:“娇主明日计划,是否应当缓停?” 凤衣这才想起,病发之时是钱子哀救她,但琢磨一阵,终是没有提及什么,祁琳侧目,只见缘玉立在屏风外,神情何等凌乱缘玉淋雨,则必有心事,身为八燕死士,心中不能清净,是大忌,便要罚她,也是应该,但终究是主仆有情,祁琳放着她,不如等她以后自己来澄清,更何况祁琳早已意料到,那些儿女情长的所谓。 凤衣:‘我已经无碍,计划照常肖缨归鹤留下,他人,就退下吧。’ 缘玉,子哀,允湘,依次退下;湘儿走的及不情愿,但命令难违,钱子哀一心念着明日成败,又忧小主人身体,但回望缘玉,顿时面目稍缓,也觉欣慰,娇主竟没有一句责问,正合子哀之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 祁琳独自调息了一个时辰,见肖缨归鹤还远远站着,全身湿透,便心生怜意,轻声叫她俩进来,好似待自家的姐妹,就在祁琳榻上,叫她俩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又道:‘你俩就在我这睡会儿吧,待天亮,怕就要出发了。’肖缨归鹤说不出的感动,自从服侍娇主以来,娇主向来少言寡语,虽对属下不薄,但从未如此亲近过,此刻,肖缨归鹤依傍着祁琳,三女一榻,十分惬意,夜中,雨渐淅沥,寒风吹雨而入,纱帐轻荡,祁琳半倚锣床,靠坐在二女中间,望着窗外星辰,了无倦意。 肖缨细心,此时便不敢睡,只要娇主未合眼,肖缨便会静静守着,而归鹤纵是红粉佳人的打扮,但是性情却是直脾气,不像肖缨只知道静静陪着。 归鹤开口道:“娇主,鹤儿睡不着。” 祁琳与她执手,:‘怎么?’ 归鹤又道:‘此行,是娇主出尊,第一遭立威开拔,势在必得,娇主又说不让杀戮,岂能不担心?’ 归鹤轻叹一声,引得祁琳一笑,道:‘罢了,往日何等场面,可让你们见得少了?今次,不过多了这条缘由罢了,又不是第一回见血。’ 肖缨心中明镜,娇主性情虽冷,身在杀邦,却不是爱杀人见血的脾性,如此说话,多有自嘲意味。肖缨不想娇主兀自神伤,以防动了心性,又引发旧病,故而转言道:‘鹤儿,还没向娇主回禀我二人的任务呢。’ 归鹤忙道:‘是啊,娇主发病,将鹤儿吓得忘了’ 不待她启口,祁琳却道:‘你二人平安回来,必然事以办成,不必回了。’ 归鹤俏皮道:‘还是娇主了解肖姐姐啊。’ 肖缨:‘娇主不知,运河商贾,过于精明,我俩此遭在其中不少周旋,方可成事,譬如那漕运c茶贩,黑黑白白,竟是联合起来的,与他们说成买卖,要经过他们百般口舌,远比从前兵器过招,要难许多。’ 祁琳轻笑的妩媚:‘难为你俩了。’ 肖缨故作生气模样:‘娇主觉得有趣?’ 祁琳知她辛劳,并不想折她的颜面,道:‘此遭,关键在于此地,我不便与你俩北上,再者,除了你俩,其余就是八燕,俱是武夫,何况八燕那些小性子,也未必帮得上你俩,也只能如此。’ 归鹤接道:‘哪里会都是武将,八燕不只是昭穆之师的弟子,一个个都是娇主点化的。’ 祁琳:‘那又如何?归鹤说说,八燕之中,谁不是武夫?’ 归鹤:‘肖姐姐说呢?’ 肖缨思忖道:‘子哀,娇主觉得呢?’ 祁琳心中略感安慰,道:‘你们都是遗孤,自从主公废了族制,上一代的遗孤,也少有人查证具体身份了,八燕并上你俩的名字,都是我拟的,可知钱子哀为何会取名子哀? 肖缨归鹤洗耳恭听 祁琳:‘无情之哀便是思,子哀虽重义,却也寡情,既然如此,不如满腹才思,望他能沉着冷静,或许有用武之地。从少时见他,到如今长成,总算不枉我用心。’ 归鹤:‘那肖姐姐呢?’ 祁琳:‘红缨配宝剑,方显锋芒,肖缨的脾性,外刚内柔,太软弱,不适合北祁争斗,世间不过声色犬马,焉知非福,既然在此,望你早日得到宝剑。’ 肖缨:‘是软弱了些,不过肖缨不要什么宝器庇护,能在娇主身侧已是庆幸,当年若无娇主过蒙拔擢,命,早已非今日所有。’ 归鹤听出了端倪,忙接道:‘肖姐姐,娇主让你找到宝剑,是让你承袭‘曲南殿宫守’之职,你怎么听不出来?’ 肖缨神色大变,一时间一动未动。 祁琳:‘你太软弱,纵我有此意,你尚不是火候,至于如何做,话已至此,要看你自己的了。我今在江南出尊,各省事物会纷至沓来,宫守空缺不可长久,你已是我左膀右臂,正是建立声名的时候,难道要做一辈子的暗人吗?’ 肖缨额头下汗,此事若不应,必遭所累,纵是私下如姐妹,此刻也容不得放肆。 肖缨:‘肖缨铭记。’ 凤衣;‘与你,我无期;纵我无期限,与我,你又要如何’ 肖缨:‘肖缨铭记,必严于律己,不负所望娇主不妨说说鹤儿。’ 凤衣:‘鹤儿浮躁不羁,像极了主公养的红鹤,若能“不惜不遑”,才算长进。’ 肖缨:‘原来如此,娇主对我等这般用心,允湘知道自己的本家姓名,那八燕之首,明阛呢?明,可是上一代的大姓。’ 祁琳:‘明明乾坤,人寰市阛,取这个阛字,期望他胸中开阔一些,少些郁结,就算我没有白宠他一回。正所谓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明阛过于玩物,难免丧志。’ 归鹤:‘听闻,明阛因为一些事情,才做到八燕之首的?’ 肖缨:‘鹤儿!你问了不该问的话你我交好,你这话可别害了我!’ 祁琳歇了一声,看了一眼鹤儿 祁琳:‘鹤儿都知道的事情,小肖就撇的开么?’ 肖缨:‘娇主息怒,这下鹤儿可是真害了我,这等大逆不道的是由,小肖从不敢谈论的。’ 归鹤:‘当真不是肖姐姐说的,是鹤儿道听途说的!’ 祁琳:‘你听谁说的?’ 归鹤:‘娇主,只是下头游走的贡人传说的。’ 祁琳:‘我不怪你,休在胡说,下次你在如此,你的肖姐姐,我便不饶她!’ 归鹤:‘鹤儿再也不敢了!’ 祁琳;‘你这丫头,在我面前口角便如此不老实,在外面不知说了我多少事,你要我如何重用你!’ 肖缨:‘娇主息怒,小肖自身难保,但还是斗胆要保鹤儿,就求娇主网开一面吧,给她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祁琳:‘你还知道自己难辞其咎,那你还保她?’ 肖缨:‘娇主也说小肖懦弱,但小肖最重感情,鹤儿和湘儿就如同我的妹妹 祁琳:‘罢了,罢了,明阛名声不好,也是他自作孽,怪不得别人说他,我看如今风水轮流转,黎先生掌了权,他要怎么活命!’ 归鹤:‘难道,他与黎先生有嫌隙?’ 祁琳:‘当年不年亭下派贡人给姐姐’ 肖缨:‘明源小姐?’ 祁琳:‘黎凫曾是主父不年亭的贡人,下放到了姐姐的梅花墓,虽是为了辅佐姐姐,降了级别,谁会愿意!’ 归鹤:‘他不服?’ 祁琳:‘那时姐姐刚刚出道立尊,手下只有一个‘江歆’可用,不过是少小儿郎,不算得力,不年亭明着,是给姐姐发派精锐的老者帮衬,其实不乏有不年亭安插在姐姐身边的耳目。’ 肖缨:‘怎么会,长小姐是嫡出,是主公的掌上明珠,安排的也一定是嫡系啊!’ 祁琳;‘你不懂,这些人,姐姐若是收复不好,那梅花墓,如今就不是姐姐的了。’ 归鹤:‘那是谁的?’ 肖缨:‘难道是考验?有德者居之?’ 归鹤一时还没绕明白。 肖缨:‘主公下派的有心腹,也有耳目,长小姐要是不能分出来,那就会失了在主公心中的分量,也没有掌管好梅花墓的能力!‘ 归鹤:‘原来如此。’ 祁琳:‘我自然要帮,不然必会大权旁落,那次一共六个贡人,江歆欲暗杀三个,他岂能做的到,即便做到了,后来惹出了非议,姐姐差一点惹火烧身,剩下的三个,姐姐向我求收复之法,我本是叫明阛都杀了的,可是最后没狠下这个心’ 肖缨:‘都杀了?那怎么行,那不是打了主公的脸。’ 祁琳:‘主父的试炼而已,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心腹,心腹是需要姐姐自己炼化的,岂这六个人可以足够,这就是血的教训?’ 肖缨:‘那为何还留下今日的黎先生和康先生?’ 祁琳:‘小肖的想法错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主父要一个杀的精明的梅花墓主,还是要一个得道多助的梅花墓主呢?’ 肖缨:‘杀光是打了主公的脸,不杀光,也不是自己的心腹,明源小姐左右都交不了差!’ 祁琳:‘明阛平了江歆暗杀的官司,又杀了第四个人,你说黎先生康先生,明不明白自打下派那时起,他们心里就明白!’ 肖缨:‘娇主是说,他们怕了?’ 祁琳:‘岂能不怕,已死了四个,姐姐杀的太快,他们再不变节,变节晚了,就没命了,所以逼着他们,不得不表衷心。那前四个就是不明白立竿见影的缘故,连变节的机会都没有了。’ 肖缨:‘小肖明白了,是主公逼着长小姐学会度人!’ 祁琳:‘是黎凫脑子还好使,看见了速度,在晚一步,我便告诉明阛杀他。’ 肖缨:‘为什么杀的这么快呢?’ 祁琳:‘那时我和姐姐太年少,现在想想也后悔,不过也对,那六人心中其实清楚自己的位置,更应该明白主公的用意,他们却不积极辅佐姐姐,在姐姐看来,留着是祸害,在主公看来,’ 肖缨:‘娇主是说,主公有意借刀杀人?’ 祁琳:‘那是主公懒得动手,他们要不是心术不正,没有早早履行了主公辅佐的用意,也不会死那么快,姐姐杀的快,也是为能留的下活口,你信不信,要是留上一年半载,就谁也洗不清了。’ 肖缨:‘小肖今日听了此事,获益匪浅,平日只是知道北祁远胜朝廷东西内厂,宦海无边,怎料!’ 祁琳:‘我让明阛为八燕之首,是想有后面七人帮衬他,当年留黎凫c康叱的命,心知必要掌权,他们若知我当年本意要全部革除,必不会待见明阛,也是冲着我。! 归鹤:“那黎凫有一天,也会冲着娇主?” 祁琳:‘鹤儿最是不羁,见不得这些事。’ 归鹤:‘不说这个了,不是说八燕么,娇主说说那个不文不武的宋颖全吧,他最是孤僻傲慢,与风流豪客尹庆友真是大相径庭,还有那个武夫萧红庭,也不知为何那般噬武,论粗气,他到与邹宁几分像,只是邹宁整日的山野村夫的扮相,即是八燕,哪里能那般穷酸。’ 祁琳听了归鹤对八燕的评论,着实要笑,这些话倒是更像出自允湘那丫头之口,肖缨不插嘴,怕是心中也有疑问, 祁琳:‘颖全自从成为八燕之一,便有避世之心,我本有心放他远去,但他不肯,可见忠义,我不过是希望他早日功成名就,放他自由,肖缨若再不长进,那宋颖全就是我曲南殿的宫守人选。’ 肖缨眉色一提,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一时也不知该争不该争。 祁琳:‘鹤儿说他与庆友相反,却不然,庆友广识天下,又何止红颜无数,却不是个知道珍惜的人,虽古语情缘一物只三秋,既不是曹操能负天下人,便要忠厚些才好。我的燕儿们,我只拿惜人当惜命,也不算辜负。’ 肖缨:‘那另两位呢?’ 祁琳:‘至于红亭和邹宁,便没什么好说,宁燕,好便好在一个宁字,是堪当大用的人,赐他宁字,我想他早已明白自己的出路,红亭最简单,噬武罢了!’ 旭日东升,祁琳缓缓说完便飞身一跃而起,冲窗而出,人已经立在阁下曲水岸旁。她用灰纱遮面,对着排成人字的八只燕儿,黎凫也在侧。 肖缨没能马上反应过来,正迟迟从榻上起身,出阁才见八燕已经整装待发,肖缨只觉得头脑昏涨,回头看阁楼,归鹤竟然没有跟出来,尚在熟睡,不禁讶然于心,转念一想,这才明白过来,催眠术。 她与祁琳对视许久,虽然只相距几步之遥,但隔着面纱,单单露出的那一双眼,如若平常,是隔世的眼,仿佛是处事不惊,辗转的眼神好似又藏着杀机。就是这双眼,时时可以欣喜,时时可以忧伤,分分秒秒不曾疲惫过,温柔时可以像白驹,冷厉时可以像苍鹰,肖缨明明已经提心吊胆的守了她五年,却还是觉得看不清。 此刻,她清凉严厉的眼神,肖缨不敢尾随,目送娇主和燕儿们离开视线,却什么话也不敢说。肖缨头重脚轻,迷迷糊糊回到阁里,缓了大半个时辰才清醒些,归鹤尚在熟睡,原来昨夜她与归鹤专心听祁琳解说之时,祁琳用摄心之法将他俩神智套牢,归鹤本就是躁动的丫头,心念不足,又与祁琳执手,自然摄的更深,睡的尤其沉稳,至于肖缨,她早已习惯陪伴祁琳左右,无论寒暑,或她病发的时候,一颗心与她同眠同休,自然能敏感些。 肖缨明白娇主摄心的用意,方才与祁琳对视之时,目光扫过八燕,悄悄与子哀目光相交,子哀与她意领神会,纵然肖缨不暗示他,他也自然明白,护主是八燕的首要责任,谁会不明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呢! 允湘入阁,她看天已大亮,娇主已然出发,却不料肖缨归鹤在榻,不禁哑然!忙问道:‘肖姐姐怎么没一同去?’ 肖缨:‘娇主不许’肖缨远远见着允湘走来,还是满眼的云山雾绕。 允湘:‘这是为何?’允湘见榻上的归鹤纹丝不动,不敢去扰,俯身在肖缨膝下,看着她冥顶的愁浓! 肖缨:‘我来问你,娇主这几天是不是漏了身份?’ 允湘:‘我也不是很清楚,娇主不曾提起。’ 肖缨:‘最近可有什么人来过?’ 允湘:‘怎么?只是日前黎先生来了,到现在也没见走,线人回报,也没说出什么!’ 肖缨:‘定是有人漏了娇主的身份,世人不会想到北祁上尊之中会有女流之辈。’ 允湘:‘这又是为何?男女又如何,我等的武艺,不比寻常男儿要好?’ 肖缨:‘对方察觉了,娇主的声名一定是传到了对方耳中,你我几人年纪体貌相似,娇主不想让我等替死’ 允湘:‘娇主是不想我们为她填血?’ 肖缨:‘填血本就是死士的宿命’ 允湘:‘那娇主明知如此,岂不是硬碰硬?’ 肖缨:‘是我等武功不济,娇主心中一定很悔’ 说着,肖缨泪湿双颊,又道:‘湘儿,娇主已然出尊立威,如今她需要的是扶持她的左膀右臂,是我等太不长进,娇主没少为我们费心力,现在看着她如此掣肘,叫我怎么能忍心!’ 允湘:‘我们已经是娇主掣肘的废肋了么?’ 肖缨:‘湘儿也不必兀自感伤,没见罗先生,我们现在就去拜见吧,八燕虽有嫌隙,希望这次能同心同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九 北祁少尊主历来都是十五岁出道立威,佼佼者甚至更早,因为祁琳的病,和她三哥突然离世的丧期问题,主公的命令已经托了两年,这回好不容易出道立威,多少双眼睛等着看,决计不能出差错,尊主的声名可全系在这一回。 江南有一处寒黄斋,人道岁末寒黄;往年岁末严冬,这里便属于江湖,而一年之间其他时候,算上春c夏c秋三季都是商贾买卖的风水宝地,另算上文词阙赋,也是文人骚客聚集之地,极尽名人轶事c古董珍玩c珠丝绫罗。 寒黄斋地处水市中央,斋四周皆有水路可通,也是与外界相隔,故此小斋即古又尊,成为聚贤之地!现下正直夏末雨季,今年的江湖之士来的也忒早,正与时令商贾冲突,一个小小的寒黄阁岂能容得下! 临近客栈据说都已住满,几条街沸沸扬扬,鱼龙混杂。 寒黄阁阁主,名魏音,实是北祁麾下之士。三年前他本在西南,却惹了苗疆人,因他没有故意伤人,此事好斡旋,祁琳当年,年岁尚小,以为他是仁义之辈,便在主公面前求情,开脱了他的罪责,后调到江南来,袭了寒黄阁主的缺。他这倒是捡了个大便宜,从士卒到阁主,不是平调,而是荣升,更算是祁琳曲南殿的门生,凤衣小姐谁人不知,这莫大的殊荣,可惜了这鼠辈不义! 当年祁琳保他原因有二,一则算是慈悲,为他这一条命,二则当年正值北祁西南边防布局之际,西南方夷人繁多,民族庞杂,不好驾驭,是怕杀了一个魏音,动了西南死士军心,措了士气,往后死士不愿去西南留守,烙下根病。这也本是出于大义,为北祁着想才调回重用。万没料到,魏音身在这富倾天下的宝地植根,而今不过出了些皮毛琐事,因一些江湖动乱聚到寒黄阁,他便撒手逃了,既是半文半武的江湖之地,又哪能年年是顺遂的,出些事情也是正常,只能证明他在此三年未谋人脉,未建功业,单单还是那副士卒的坯子,北祁失财是小,寒黄阁名声也罢,今年正是祁琳出道头岁,还未过了这个夏,却被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辱了威严,凤衣小姐的威名,还要是不要?叫她以后如何服众!此人不除不快,祁琳心中明镜,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怕是早就有了后手,不然他就算是自刎在阁里,也不敢落下这个株连的罪名。当年祁琳虽知他份量不足,但情势所需,在其他发往西南的死士身上也确实见效,只是没料到会在自己出道立威的节骨眼儿上,魏音唱了这么一出儿,他的靠山,想必不简单! 死士不可易主,魏音却投了别人,这事已然这般明白,那便是人人得而诛之。这事本不应祁琳亲自查办,该由内宗司法查办的,可惜他投又投错了主,他所投的是江南武林为首的世家,韩氏! 韩氏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北祁瓜葛倒也瓜葛不上,江湖事上从不相干,但如若说起争食,则是暗暗争在京城的大事上,韩氏与北祁早已暗结锋芒,是故,不如趁魏音之事一次铲除干净。韩氏人人会武,最忌干戈相见明刀明枪,所以要暗中画眉,祁琳这才将八燕从四面八方召来江南,又遣肖缨归鹤北上联系商贾,一来为疏散韩氏精力,二来商贾重利之下,并不希望相互贼害,聚于江南也好平寒黄斋之乱。 江湖上虽惧怕北祁,但四方武士唯韩氏马首是瞻多年,一时半刻在此地不敢变节,韩氏纵然壮大,也难在纷乱之中承受多方重击,唯有如此,才有望削枝断叶! 查得魏音,最近藏身于韩氏城郊私宅中,八燕从四个方向,按照计划,用一个时辰分别潜入,目的在于,一为除奸臣逆子,二为寻韩氏勾结番邦叛朝的饵证。八燕经过祁琳的特殊训练,这些正是八燕最拿手的,一般死士恐怕做不好,是故亲点了八燕,从各省召回。此刻,黎凫守在韩宅后丘山上,并未直接参与,八燕如发现蛛丝马迹,便相互传达,在聚于丘山商议,轻易不要打草惊蛇。 此处私宅临郊,周遭风吹草动颇为敏感,不知他家是否留有暗道,不要引来其他帮手才好。看这地势,韩式府中若藏了大批高手,即便明攻,一时半刻也很难攻下,还落得强盗名声,落于世人眼中,不算仗义。祁琳思量也没有小偷小摸的必要,是故亦没做掩护准备,何况猜想对方,早就提刀等着呢,不明攻,因醉翁之意不单单是得到魏音! 待抓了魏音之后,区别只是在于立斩,还是交由梅花墓发落,后者是北祁正道,是名正言顺的做法,只是如若这般循例,就少了许些玄虚而已!是故祁琳下令生擒! 八燕一行的底线即是得到魏音,如若并未查得韩氏勾结番邦叛朝的饵证,那便更要生擒魏音,抓活的才有意义。首先顾全凤衣小姐出道立威,至于家国大事,缓缓也罢。祁琳早有指令,若然今日成功,八燕即可回行馆待命,如若此次失败,拿他不下,擒而不成,便要回太湖暗庄等候发落,不可与凤衣一同留在江南,避免后患;祁琳心中明镜,与韩氏的打法,便应是玄虚的,并不想立竿见影,头破血流,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怕便宜了别人。 八燕进宅已经一个时辰了,半个时辰以前开始分别从八人手中传出韩宅图纸,只是久久没有听见行动的力令。凤衣自打目送八只燕儿分别入宅,心中即想起死士的宿命来,没来由的头脑纷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对,自己没出道以前,他们是各省的领事,总不用他们填血的,如今为了自己出尊立威,却要叫燕儿们填血,多少有些不舍,凤衣随即飘然潜入,是要亲眼鉴证八燕的成功!她手中的图纸脱手,寥寥草草,怕迷了心智,黎凫在后未敢拦,她的身影不一会儿就隐腻于那些山山柳柳。 黎凫一直没有听见什么骚动,直到这安静骤然被打破,有人以柳叶传音,那是北祁的召唤之令,黎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柳叶传音不断,不一刻,连续的力令在风中传来传去,世人怕是只会以为是风声,然而叫黎凫听得触目惊心,燕儿们纷纷回来,唯不见祁琳,定睛看看只回来了五个人,少了钱子哀c明阛和邹宁。黎凫当机立断要亲自折回去找凤衣,倒不怕她遇上劲敌,是怕她发病,黎凫担不起这个责任,起步之时,恰邹宁也回来了,却带回来一个不堪入耳的消息——明阛被擒! 黎凫三思之下,还是要救,本不在乎一个明阛,只是凤衣太宠他,怕她执意。祁琳正隐没于一处房脊之上,尚不知这柳音何意,以为八燕得手,而这叶子传音,怕也只有明阛能做出如此张狂的事,头脑中转念,明阛虽然盛气凌人,自侍高傲,但也不至于不守法纪,心下便犹疑着是否出了事,悄悄寻声找去。 燕儿分散开来,再次潜入,一时间瓦檐之上像是多了许些的鸟儿,并无波澜。燕儿逐渐相会,继续向前,看见了前头祁琳行在最先,心中默念便是祸事也要共同承担,眼看着快寻到声源,那声音却戛然而止,祁琳追着尾声,用轻功猛地踏出一段,再细看,已走入一片花园,燕儿们没敢再跟进,就近伏在远处房脊上。高柳成荫,池潭景榭,美景虽美,却并不是兵家的安身之所祁琳面前有一处傍水凉亭,亭前明阛肃然而立,望着她,一动不动 明阛远远目视祁琳,目眦张裂,待祁琳一步步走近细看,一根极细极长的钢针直抵明阛喉口,那兵器有两丈长,也算兵器中的一绝,而手执钢针之人隐藏在旁侧高柳之后,祁琳自知已无法藏身,何况这个人以明阛为饵,又能以音律召唤,本就是在引祁琳前来。 奸人从柳后走出,依旧是背对着祁琳,他走近明阛,用钢针比量着明阛的喉咙,暗自发笑,笑声越来越狂野,应是小人得志!只听他嘲笑道:‘好个明阛公子,名满江南,也有今日,说说看,后面这些人,哪个是你主子?’原来他已经听出了远处燕儿们的脚步声,知道来人不少,可笑的是,他竟然没有听到祁琳的脚步,就在他背后丈远!这奸人一直不曾回头,也看不见背后堂堂正正站着个白纱少女,祁琳得此良机瞬间出手,她从背影已认出那人就是魏音,是故下手不软,直奔魏音后脑。 可惜明阛面目上变了脸色,口角抽动,似是被人点了哑穴,有话又说不出来,却使得魏音当先一躲,拿明阛来挡,与祁琳掌风错过,算他捡了一条命!回过头来再看,哪里是魏音,明明是假发和草草贴上的人皮面具,祁琳与他正面相对,认出了这人的眉目,正是韩氏三公子韩亦波,祁琳怒上心头,心知中计,掌中发力,乃是发给燕儿的力令,命他们火速撤退,不想叫韩氏后发制人。 再看,已经有大批人马包抄过来,方才八燕在韩氏宅中潜伏,连草图都画出来了,竟没发现这里藏了这么多人,他们也算有手段。耳后有打斗声,祁琳远远听见有北祁的步术,怕是连黎凫都已陷入阵中,对方准备的如此周全,祁琳此刻忽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什么魏音易主,寒黄阁落败,不过是韩氏向北祁挑衅的由头罢了,是自己小看了韩氏的谋略,输人一筹,魏音已冤死也未可知!祁琳一击不中,韩亦波以明阛为盾,兀自不怕祁琳再攻。 韩亦波后脑还能感觉到刚才致命的掌气,心有余悸,忽然他手腕一动,丈长钢针缩短,变为利锥,一手逼着明阛脖颈,一手发力向祁琳面门扫来,祁琳顾忌着明阛,不太敢发力击他,但论速度轻巧,要大大胜过韩亦波,便在打斗间顺手往明阛身上一扫,从明阛珍珠宝衣上夺下五颗珍珠,又急急向后飞退,韩亦波这掌也落空,这两掌之间也算平手。 韩亦波面目上忽地一笑,对明阛戏谑道:‘明阛公子可瞧见了在下和您主子可成了平手,韩某何其荣耀。’ 这两招本是祁琳要看看他的路数,不过几个回合而已,正待再击,韩亦波却无心再打,又道:‘小姐别乱动,若在往前,明阛死,不如先去救那些燕儿,或能救出几个。’ 说罢,韩亦波扬眉示意,祁琳深知若然去救燕儿们,明阛在他手中也难活命,本以为燕儿们没那么容易被困住,不过拖延些时间,祁琳岂料回头之时,看罢七燕,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阵法! 七燕危险相当,一时间她虽无畏惧,倒是不知该如何选择。明阛性命在一线之间,而七燕形式又太过危险,这是他们从未训练过的阵法,何况燕儿们经验不足,韩亦波见祁琳未动,在一旁嬉笑道:‘这就是明阛公子上位的原因吗?一个明燕,抵过七燕性命!有趣有趣,今日没有擒错人!哈哈哈’ 祁琳认得这个阵法,此阵俗叫‘纵鱼入网’,意思是繁多的鱼儿密在一处,形成一团,张开网络,互为犄角,无论如何冲撞,网随鱼动,则无法冲出,这网的力量便是鱼儿本身相互阻挡所产生,就像人潮涌动,到一定规模就会推着前进,随波逐流。韩氏这阵还有些技巧,想必是特意修习的,双人打斗之间,与另一对形成一线,永远让对手在内,这并不利于对方逃脱,而是一圈圈越缠越紧,相互不停交换对手,打的目不暇接,越来越向中心靠近,不得不中了牵制的圈套,耗其体力,终因疲累而不敌。 凤衣在北祁翻阅百家卷宗,自然知晓这纵鱼入网的破解之法,这个阵困不住高手,恰似为八燕量身定做的,何况这个阵不好练就,韩氏应是早就准备这一天了。至于解法,正如石子入水,惊散鱼儿一般,而对于今日这样的群斗,这颗石子,必得是块试金石! 祁琳环顾四周,她身侧是一片小湖,湖上水草鸣鸳,美丽宜人,岸上有一只罕见的红额仙鹤,正啄食于岸。它白羽圣洁,凤衣故作喜欢,再也不看明阛,再也不看七燕,朝白鹤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 她步轻息淡,白鹤未察,直到触碰鹤羽,那牲畜才察觉,它屈膝在地,似是臣服于凤衣的一身白绸,此刻,凤衣自是痴迷,亦矮身在鹤儿身旁蹲下,韩亦波一时流连,静静看着美人抚鹤,只一刻,那鹤儿起身,便多了分凌人气宇,祁琳仰头望它,无语,极静美好,韩亦波望她双眼如日下潋滟水波,日光影戳,光若琳琅,更显出骨子里的脱兔质感,毫无杀气,便猜不出她要作何! 只见那白鹤忽地飞起,又急又稳,展翅之时,恰如飞仙,韩亦波从未见过自家的宝贝飞仙模样,一时间不敢相信这是自家锦衣玉食养出的俗物,谁料白鹤儿不偏不倚,正飞到七燕困局之上,祁琳手中两颗珍珠同时脱手而出,一颗打在鹤翅上,一颗正中韩亦波眉心。韩亦波因专注于鹤,漏下缺口,祁琳一击,他便没有回旋的余地,若让他有回旋之力,怕明阛不保,将是一场硬战! 仙鹤受伤坠地,冲散阵势,这鹤儿是韩家宝贝,临近戍卒不敢刀剑相向,自然有人向前迎接,一时走错了步位,七燕借机转势,似要一下子冲破局势,同时祁琳第三颗珍珠探出,为明阛解穴,毕竟明阛是八燕之首!明阛几步赶到水边,祁琳还是跪着,别人或许不明白,他最怕不过是祁琳发病,这凤衣小姐最闻名的不仅仅是封号,更是她这治不好的寒病。不待明阛开口,祁琳如扶鹤一般,送他一程,这一次倾注许多内力,明阛借力已经飞身湖水对岸,与七燕会同,却不敢回头,他若此时回头望祁琳,祁琳会怪他,七燕也会担心娇主发病! 眼下看那眉心流血的韩亦波,祁琳向前一步,韩亦波仰身向后退了几寸。 惊慌道:‘为何不一击毙命?’ 祁琳:‘叫他们停手吧。’ 异常的淡定,她真该杀了韩亦波,以除后患,但还是不愿杀人!韩亦波临死直道“荒唐”,祁琳无语,眼见着对岸八燕又被困阵中,她舍了韩亦波,飞过湖水,待要落地,黎凫在祁琳足下一顶,将她顺势送到房檐之上,道:‘您先走,此阵,入不得。’瞬时对手已将仙鹤和韩亦波转移,又是一阵猛攻。凤衣再要下去,却已力不从心!方才湖鹤近身,湿气太重,昨夜刚刚发过病,祁琳周身寒气涌动,此刻已难驾驭,久久立在檐顶,不敢妄动。八燕并黎先生,已将此阵拖到北墙墙角,只要翻过这面墙,就有喘息的机会!然而不是阵中士卒武功高强,而是八燕受不了这种打法,交手太快,在厉害的人也会被托疲累,疲则钝,迟则败,败则遭擒,眼下诸人皆已看出了自己的下场,交手太多,连抽身也无暇顾及! 耗在北墙之下久久未决,祁琳无奈手中发力,第四颗珍珠出手,正解黎凫之围,黎凫若是这么走了,也无脸面,他随即趁着空挡插手到围攻萧红庭的恶圈之中,和二人之力冲破了萧红庭的束缚。红亭也不走,直奔近处的徐简玫,要给她解围,以一己之身挡下众敌,一手托起简玫,将她半扶半推上墙,祁琳居高,见有一人得救也欣慰,她知道徐简玫武功不济,再斗下去,怕就要先被擒。祁琳第五颗珍珠脱手时,已然没有什么底气,气息都端不稳了,只是将急攻邹宁的几人一惊,邹宁趁机与钱子哀会同,与钱子哀背靠背,合二为一,瞬时他俩又陷入围攻之中。这边钱子哀解围之际,媛玉借势,欲冲破桎梏,子哀一眼瞧见了先机,顺势为媛玉解了围,他心中明镜,自己不过与邹宁一样,将复陷入围攻,是故自身替媛玉挡下两个闷掌,双手送媛玉飞出北墙。祁琳周身寒气凝聚,身不能动,手中五珠散尽,人如落叶般从阁顶落下,将将坠地。就连那五颗珍珠也是攻韩亦波时,从明阛衣服上拿的,她总是这样,身无一物的来,哪里像是久经沙场的人! 娇主坠落,八燕见状惊慌失手,被套的更牢,恰此刻北墙外飞来一片白影,将祁琳在半空接住,明阛一时看不清,欲上不能,还以为有人劫走了主人, 钱子哀大喝一声:‘止员先生,速去江东调集人马。’ 此人正是罗止员,他横抱着祁琳刚跃出北墙,便见徐简玫迎上来,说媛玉已经前去江东求救。罗止员即是北祁师尊,调兵遣将本是分内之事,却怕自己直接出面,伤了祁琳此遭的颜面,要知道师尊调兵不在战时,仅为战前备兵,若战时调兵帮了哪位尊主,先斩后奏,怕是重罪!然而罗止员不在乎,这个时候,娇主性命攸关,也在乎不得。 罗止员挥袖间,兵符已然交给徐简玫,道:‘媛玉若成,你即返回,她不成,以我兵符调兵,务必带兵前来。’ 凤衣无力拦着,直道不许,徐简玫不敢违抗娇主,一时没有动。 罗止员对祁琳劝道:‘我随你南下,是主公口谕特许,保你安身,谁敢非议,今即犯戒,不会受过。’ 祁琳:‘我怎么对的起师尊的声名。’ 罗止员使了一个眉色,徐简玫不敢再拖延,见状转身要离去,祁琳瑟瑟发抖,又生生给叫了回来。 祁琳道:‘不必,肖缨手中,另有三百私卫。’ 徐简玫惊讶,恍然大悟,闻言朝水阁奔去!罗止员嫌她太慢,放下祁琳,一手搀着祁琳,一手拉着简玫,大开大合飞身而去。 媛玉的级别不够,调兵不成,十分焦急,折回在后山上远观,见娇主c徐简玫都不在,她心中几分了然;又见余下的几人渐渐疲惫,好不容易明阛c萧红庭c宋颖全三人背靠背合在一起,而韩氏人多,阵势更多变化,将他三人围的水泄不通,明阛若见谁招架不住便也学凤衣,用一身珠宝为器,以解一时之急。钱子哀与邹宁凑在北墙角,虽后方无敌,但因前方对手冗杂,依旧只能耗着。黎凫与尹庆友被困湖边,距北墙甚远,更别提翻墙脱身了。 韩氏虽然早就想到,与北祁械斗,兵丁杀手都是填血而已,不仅耗费不起资源人脉,更不想牵连着武林人士白白牺牲,这回才苦练了这个阵法,儿郎们日夜苦练才练就今日的速度,纵鱼入网,是指望入阵之后,全部困住,现在还是跑出去了几个人。 湖那岸韩亦波带伤远观形式,自知大势已去,连北祁尊主都让人接出去了,必有后手,与北祁八燕相斗,如今只剩几个喽啰,看来最怕耗时,而他眉心眩晕,此刻又无力指挥,任凭手下士卒以为水泄不通便可取胜,韩亦波无奈,心知大势已去,再不走,一会儿就走不了了。他心中只是愤,祁琳伤他而不杀他,好好打一架都不愿和他交手,好歹保住一条命。本以为对方多大的阵仗,然而今日北祁少尊主及八燕只身而来,并未带兵攻之,他韩亦波自损,就为料理一个明寰公子,何其荒唐!现在思量起来,本就是韩氏挑衅在先,真是何其荒唐! 韩亦波仰躺在地,望高空悠悠,他眉心犹痛,一时如幻,怕是祁琳这颗珠子脱手时力道大了,伤了他的神庭穴位,韩亦波不知躺了多久才被人抬走,他本意是用阵法将燕儿困住,一燕为饵,折辱北祁,不料全盘皆输,因他控制不住祁琳,万没料到,听闻中这少尊主是个久病女子,时常发病,武功竟这般凌人,都不屑与他打斗!此刻细细想来,他岂能不犹疑,祁琳今日这散漫的打法,又是为了什么! 正所谓,池畔伊人烟雨乱,一时独落风中矣 水阁中,罗止员将她带回来,祁琳身卧榻上,人已清醒,只是久久躺着,不曾动弹。榻前止员先生侧立着,肖缨c归鹤c允湘三女并排跪于榻下,屏风外黎凫和八燕零散跪着,八人身上都未见明显血迹,可见诸位气力损耗,应有内伤,面目几分憔悴。 肖缨手下三百余私卫,将八燕救出,血洗了韩式,死士死伤是小,然而肖缨替祁琳私藏人马之事,已然败露,一时间也难辞其咎!此事祁琳不提,罗氏轻易也不会开口,她与罗止员目光相对,一清一寒,皆毫无情意,然而罗止员一连救她两次,如今则不可同日而语! 罗止员见祁琳眸中清光,不知她是否调息妥当,久久无语,此刻却道:‘止员功力有限,有悖主公之托,怕是压不住少尊主的寒,昨夜今朝这都犯了两次了,还望五主早日归宗!’ 祁琳:‘先生多劳了,烦请为黎先生看看伤势。’难为她犯着病,又惦记着肖缨私藏人马的事,还要做黎凫这个人情。 罗氏无奈望一眼这凤衣小姐,如此说来,自然无妨的,黎凫本身就代表了明源小姐来此,面子大的很,纵是此次他回禀了上头,不愿饶人,仍也是客! 黎凫原就有伤在身,此刻未添新伤,但引发旧疾,脸色尤其青白。罗止员以内力相送,黎凫体力回复不少,不待他谢师尊之德,止员已将手探在子哀脉上,罗止员只需在九人面上扫过,便知黎凫和钱子哀的伤重些。子哀正是送媛玉翻墙之时,替她挡下两掌,实实在在的硬伤,然而子哀练得本就是硬功,不是巧变的花拳绣腿,这点力道也算不得什么,止员欲以内力相送,子哀拱手一抚,目光谢过,胸中长舒一口淤气,却道:‘不必。’ 祁琳终于下了榻,身披一件冬日青袄,身侧三女扶在左右,缓步走出屏风房中平添许些药味。 祁琳将九人一一扶起,道:‘尔等首次合作,着实不易,今虽韩氏以音律为诈,但入敌计,第一人,便是我。’ 她异常平淡,当着黎先生的面,有意自责,多少还是在为明阛开脱。 徐简玫:‘若非明阛,娇主也不会疏忽。’ 钱子哀使了一个白眼,恰叫简玫看见了,一时掩口,却又见子哀面目上,几分无奈犹豫。 萧红庭是个粗人,一语无意驳了简玫,道:‘明阛是八燕之首,声名在外,多遭人暗算,罪不致此!好在大家都已脱险。’ 今日萧红庭救简玫在先,此刻简玫也不好驳他面子,她黑纱掩面,也看不出生气与否,红亭不察! 黎凫愤道:‘既然受制于人,又怎可以牵连上主,奈何不自己了断!’ 明阛无语,北祁治略严谨,恰是那时自刎,也就少了这些事端!祁琳心知黎先生对明阛早有不满,然而一旦黎凫回禀了姐姐的梅花墓,派司查使罚处,明阛怕也是时日无多! 祁琳无奈又得为他开脱几句:‘韩亦波本就伤不了明阛,明阛周身皮肤涂有特制珍珠膏粉,一般的利器因他细滑,是无法直接刺入的,战时,我手中的暗器,就是那时从明阛袍子上卸的珍珠,是故韩亦波用明阛并不可以牵制我,我留守明阛,只为一击韩亦波,他是韩氏嫡储,颇有用处。’ 肖缨听出端倪,在祁琳耳边小声道:‘韩亦波已被擒回。’ 祁琳心中一沉,转口道:‘北祁在此地留有多少暗庄?’ 肖缨:‘巨贾却无,小有名气的,不足十人。’ 祁琳道:‘他韩氏今日干戈,可见气焰不足已,我已不想再以武克制。’ 肖缨:‘小肖明白,寒黄阁乱局未歇,这祸水是韩氏惹的,便由韩式来圆,我们把大权交给韩氏,到头来我们若失了寒黄阁,那韩氏还未必敢接呢!那魏音呢?’ 祁琳:‘他若是叛徒,这寒黄阁不可失,他若是被韩氏利用,这寒黄阁,也算葬他了!只怕他早已不在。’ 钱子哀:‘娇主总是留有余地!’ 他这‘余地’二字说的格外不同,似有何隐意。 祁琳听得这话,转口对肖缨道:‘谈妥了,放回去吧!’ 众人一惊,似有非议,宋颖全为驳众议,当先开口道:‘若那韩亦波是狂躁之人,放他回去,对我们倒是有推波助澜之功效。’ 邹宁:‘莫不是娇主要反过来利之用之?’ 罗止员望颖全一眼,禀道:‘曲南殿内务,不便在此,止员去为五小姐配些汤药,先行退下了。’ 罗止员已感觉到,当下的八燕已不是对敌时同仇敌忾的义气,,八燕的家务事,他不想多牵涉,寻个借口便退下了。 临走祁琳奉上一句‘不送’与罗止员清寒相视一眼,两双眼眸之间,罗止员会意,便转口道:‘黎先生随我来,我这有几个偏来方子,您瞧瞧,正适合您的内伤。’ 黎凫心知肚明又不好不走,也离去了。 八燕一时沉寂,祁琳久久望着他们,思忖方才她在韩宅阁顶居高临下所见,明明是义气,现在却又各有心思,祁琳尤记得,几年前与八人在内宗宫中,未出道时的情景,那时八人冷漠,没想到今日克敌之时,能生出丝丝情分,也是含情不露的一支队伍,此刻,祁琳只是在想,当年将他们天南地北的分派出去,是否错了! 自从这代主公登上大位,废了族制c族姓,这些年,新晋成长的死士,就很不好融合,好似不用为族姓尽力之后,大家都各有心思。 祁琳:‘简玫c庆友c红亭,你三人明日启程到太湖小榭,我随后就到。’ 这三人领命,祁琳又道:‘两日后,邹宁替我送送黎先生,然后到太湖汇合。’ 邹宁领命,转口道:‘娇主这就叫黎先生回去么?’ 邹宁这话是假,为探探虚实,他心中自然明白自己的作用,不敢不尽力,这一刻明阛望着他,邹宁如若不问这一句,也便不会去看明阛。 祁琳:‘宁燕,我心中有数,如此,许能多换些时机。’ 邹宁不再细问,虽然祁琳的话有些含糊,他却也算明白,黎先生是明源小姐心腹,从来看不上曲南殿,力争要治明阛罪的,一旦上禀明源小姐,就不得不治罪,也就没有明阛的活路了。 若让黎凫早早归去,留时间让他在路上斟酌,未见得会急着开口,若在留下他,他倒是觉得刻不容缓了,万一飞鸽传书,也是不一定的事,这一步是退亦进,何况肖缨藏兵,必已经是他的心病!他看得上邹宁,路上邹宁在好好送送,探探他的口风,为明阛周全几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 祁琳:‘肖缨c归鹤c颖全c子哀,你四人留守商市,监视韩氏收尾,你四人办妥便回太湖小榭汇合。’宋颖全无意商市,也只得应了。 祁琳:‘想必大家觉得不该,今日的打法,愚钝了些,实不相瞒,这是主公授意,为拖延京城政变,现在只要逼韩氏去了结,八燕和我曲南殿,就算是京中大计的鞍马之臣,封奖自不会亏待明阛c媛玉留下,其余燕儿退下吧。’ 祁琳坐在榻上,三女在侧,透过屏风,隐约可以看见座中明阛和媛玉的面目。一个坐在近处,一个坐在远处,祁琳长吁一叹,极是无奈;媛玉c明阛闻声双双到屏风下跪着。祁琳看着他俩,一个怯懦,一个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明阛的赤金宝珠发冠乱了,发丝凌乱,一身锦缎也未见整齐,即便跪着,还是那张盛气凌人的脸,肖缨知道祁琳要处置内务,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鹤儿c允湘退下,三女无声恭敬离去。 案上的檀香正浓,三人冷寂一刻,祁琳当先开口。 祁琳:‘明源小姐待我如何?’ 明阛知道祁琳由有所指,是故并不接话,亦不抬头。 祁琳:‘姐姐不会怪我藏兵,倒是你,黎先生不待见你,没有什么脱罪的由子,追究下来’ 娇主的声音,历来慵懒中带着伶俐,明阛倒是没动,缘玉一双眼眸却满是触动。 祁琳:‘姐姐哪怕是向我开口问上一句,明阛,你可知其中厉害?’ 明阛眉色凝重,肃穆道:‘明阛知错。’ 祁琳:‘我和姐姐,从主之间,甚是敏感,又是姐妹,不可有嫌隙,一旦姐姐要办你,我便不能说个不字!’ 媛玉听到这里,急道:‘八燕之中,娇主最重明阛,媛玉斗胆,请娇主与黎先生开恩。’ 纵是媛玉为他求情,明阛还是满脸不悦神色,祁琳看在眼中,猜出因由,内心鄙薄,极其不快。 祁琳:‘笑话,黎先生是姐姐的心腹,又是主父的老臣,怎会听我的,他不敢直接查我,自然要封你的口,杀鸡儆猴,明阛,你说是么?’ 明阛:‘听凭处置。’ 明阛到现在还是不肯服软,祁琳又气又悔,悔这些年太过宠他,自负成这个样子。 祁琳:‘如今若你离开北祁,我便可以说你畏罪暴毙姐姐或许会看我薄面,留你一命,你可愿带媛玉走?’ 明阛和缘玉,说到底,不过是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媛玉一惊,原来娇主都知道,双目止不住的落泪,脉脉望着明阛,她心知他无情,早已成离恨,并不抱希望,只是想在这时,再看看无情的脸,果然,明阛双目无神,一时未作答。 祁琳:‘你对媛玉,若说不算始乱终弃,也与之相差无几,难道你果真绝情,我放你俩去长相思守,你也不愿?’ 明阛神色怔忡恍惚,一时望着娇主的屏风,道:‘娇主,杀手私情,这是重罪,哪有娇主这般开恩的,明阛,心也难安!’ 祁琳太了解他,知他这是托词,口不从心。 祁琳一时怒了,愤道:‘莫不是那日,媛玉雨中挥泪,是错了?你已遭殃,她不弃你,你还嫌弃,是要我杀了媛玉葬你是不是?’ 明阛闻此一颤,不敢看身侧佳人,似是回忆过去种种,往往思绪,叫他驾驭不了,倔强道:‘错了,明阛一切尽是错了。’ 这话别人听了,倒是会以为明阛绝情,誓死不容媛玉,但祁琳明白他,他实是怯懦! 祁琳一气之下挥掌将屏风震开,要看看明阛这张脸!屏风正撞在明阛头上,他头上有珍珠粉,没有流血,只是额头上瞬时泛起一片於红。 祁琳道:‘我知道你俩错已铸成,后来才知道是同宗兄妹,也不必悔恨如此,寻一片天涯海角,岂不好?’ 媛玉早已没了脸面,又压抑不住惊慌,道:‘娇主是如何知道的?’ 祁琳:‘你俩足底刺青,同是一个池字,是上代死士遗留的遗子,成长在不同的宗室,互不相知,那年却又一同被选中,成为我八燕之一。’ 话已说的再明白不过,祁琳早知道他俩有些血缘亲属关系,只是并未料到,会产生私情,而明阛又这般大胆。 明阛:‘娇主希望我俩何时离去?’ 明阛这算是答应下来,媛玉喜上眉头,又是一阵酸楚,直在祁琳膝下不住磕头,明阛将她扶起,终于萧然泪下,尽是悔恨。 祁琳:‘你俩只管活命去吧,池氏的荣辱,不必再管,我来平反。’ 入夜,祁琳将子哀请入,肖缨在内帐中,并不妨碍。阁中香木静谧,珠帘卧纱,暗暗暾黄烛光之下,祁琳清理着座上的棋盘,一切格外安静。 子哀站在远处无声望着,望着自己的主人,还是个少女模样,病魔缠身的面容,承受一身内功的压迫,何其不容易。相较于八燕,祁琳的外貌纤细,确实可以称作半大的丫头,十五岁就让她跋涉天南地北,算尽他人珠玑,想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残酷,这两年,她在这种压迫下,显得愈发消瘦了!子哀轻叹,对于眼前的丫头,他更明白不该有审视,唯有效忠,她既然是北祁十几年心血,培养出的尊主,她的躯体本身,就代表了权力与杀戮。 祁琳轻声问道:‘你不送送邹宁么?日后,他怕是要送黎先生好一程呢!’ 钱子哀忽然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义,眼前的她不只是权力,还有一副无法摆脱的病弱皮囊,这皮囊亦是权术。 子哀答道:‘是该送送。’ 祁琳一时不语,间或望子哀一眼,还是不语,子哀思忖着,奈何要送黎先生好远,此处已经离宗室不远!其实早已明白,子哀是未敢相信,她在这么短的路途中也会有安排。 祁琳淡淡一笑,不答,等待子哀自己参悟,转言道:‘子哀可愿对奕一局?’ 钱子哀上座,他手执黑子,下的十分仔细。 祁琳:‘今日见晋中以冷血闻名的子哀公子,舍身去救媛玉,真是难得啊!’ 钱子哀面如缓霜,面色从容了些,道:‘唯主心系,唯仆所为,娇主当时最在意媛玉吧,子哀救她,也是自然。’ 祁琳:‘难得你会为我,去顾全我在明阛面前的面子,上次没有办她,你也看出我的怜意,我若不能还明阛一个媛玉,倒不如早治了她的罪,贬回去算了,八燕之中,媛玉论武,资质最差,总是叫人担心的,子哀对她果真如此从容么?’ 钱子哀:‘从容?从容如何说起?’ 祁琳:‘那子哀是说不从容喽?’ 子哀:‘请娇主示下。’ 祁琳此时白子正将黑子围住,水泄不通,钱子哀始才明白其中厉害,不得不去深想这‘从容’二字 祁琳:‘是为我,还是明阛的缘故?所以你想力保媛玉。’ 子哀恍悟,自己又哪里有那份心肠! 祁琳的从容二字,子哀心中明白,是指自己一再帮助媛玉,是否因对明阛还有不满呢?先前媛玉被明阛所弃,难道如今,便见不得媛玉遭殃,这是在扫明阛的颜面么,是故才事事帮她;祁琳雨中受寒那一回,子哀也生生咽下那些闲言碎语,没有治媛玉的罪,任凭她屡次犯戒! 钱子哀虽没那样的小心肠,但祁琳既然已经知道他心中不平,钱子哀也不怕娇主嗔怪,对明阛确有不满。 他知道祁琳对八燕从不严苛厉行,只是感叹,这丫头在别人的立场上看的倒是清明,八燕在她掌中毫无隐遁的可能。钱子哀又念起方才提起邹宁,心中猜到,邹宁怕是就要上位了! 子哀道:‘难道邹大哥是去劝黎先生的?怎么可能劝的动呢!’ 祁琳:‘若换是你,恐怕不会为明阛求情,若换是宋颖全,又未必劝的动,若是庆友和红亭,又怕黎先生不会当真理睬,想来邹宁最为合适!’ 子哀:‘子哀来看,只要是命令,子哀都会尽力,娇主不必顾忌子哀的情愫,杀职便没有情愫。’ 祁琳:‘我明白子哀很出色。’ 子哀:‘邹大哥爱山水,最为宽广,如黎先生一般的老辈,或许与他谈些真话。’ 祁琳:‘我希望子哀能送送邹宁,往后许会更投缘。’ 祁琳虽没言明,然而子哀明白,自己将是邹宁之后,也要被提拔的人,她求的是另一番和睦,棋早已非棋,子哀恭敬退下,深知今日对邹宁有所重用,则往后提携,也不远矣。 肖缨在帐中轻唤一声娇主,祁琳应声入帐,帐下纱榻之中烛光更暗,她俩如同秉夜而谈,十分惬意。肖缨手上是一本李后主的集子,她并不爱看‘春花秋月’,也不爱读‘相见时难’,只是想叫祁琳看着欢喜。 凤衣接过集子,道:‘缨儿倾赏李后主?不嫌太过华丽么?’ 肖缨:‘随手拾来而已,娇主呢?’ 祁琳:‘这集子自然看过,倒是没记得多少。’ 肖缨:‘娇主过谦了。小姐今日先诏明阛,又诏子哀,小肖看来,娇主是要有所变动’ 祁琳浅笑,道:‘不急,明日,还要见一见黎先生。’ 肖缨:‘见黎先生?娇主不是已劝明阛出北祁了么?已在八燕中除名,奈何娇主还要亲自去谈?又要邹宁之后在劝!’ 祁琳:‘黎先生你当那么好劝!他毕竟是姐姐最为得力的心腹,小肖不知道,黎先生是十几年前长兄祁森引荐提拔的,根基深着呢。’ 祁森是主公长子,诸位尊主都要叫一句大哥的,只是大哥年长,早年就发配到京中任职去了,是故不多见。祁琳其实另有隐意,只是不想多说, 转口道:‘你看这集子许久了,我倒是来考考你?’ 她提及长兄祁森,肖缨不敢在多问,祁森是北祁放在京畿的脉络,本身就是绝密,何况现在京畿动荡,北祁正在搅合政局,当下的北祁族人,谁敢提起京畿!恍若不知还来不急呢! 祁琳:‘杜公“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肖缨:‘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祁琳:‘对于韩氏呢?’ 肖缨:‘韩氏?韩亦波不足挂齿,韩氏在京中,小肖不敢说,只是线人早探得韩亦波之兄长,身涉武林,暗结商匪,正中吾道!’ 祁琳:‘哪里用探,斗了这么久,还用现在给敌人安置个身份么!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肖缨:‘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祁琳:‘不错,岂在多杀伤腹中贮书一万卷,岂肯低头在草莽。’ 肖缨:‘娇主哪里话,北祁又不是草莽。’ 祁琳:‘只是这杀人之事,又和草莽有何区别!只是多一些手段。’ 肖缨:‘肖缨自幼习武,待熬到小姐身边,才知有书墨,若说不能通文达理,这怕是我与鹤儿c湘儿的通病了。’ 祁琳:‘鹤儿c湘儿若不习文,便不知事,你若不愿,也便罢了,只是后主的词,不宜你我看罢了,缨儿应该明白,北祁容不下第二个池明阛,也容不下第二个池媛玉了。’ 肖缨:‘小肖明白。’ 祁琳:‘你明白就好,明阛是我宠出来的错,如今我放了他,人与世互不相扰,方可从容相伴。’ 肖缨不住点头,祁琳:‘明白什么了?’ 肖缨:‘明白了人情绵长,不该侵扰,后主的词太过多情,难得从容,不宜杀手来读,为情所累,恰似那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祁琳:‘那对于韩氏呢?’ 肖缨:‘韩氏?’ 祁琳:‘若要从容处置,便不要绵长拖沓,所以你那三百死士解八燕之围是应该,然而擒了韩亦波,就是你办事不利了,北祁的操行,何时如此周折过!抓他是小,放回去,不等于卖了自己的用意,韩亦波已不可再用矣,他能造出多大的势,便是多少,往后哪来的用武之地!’ 祁琳今夜辞色渐渐严厉,肖缨看出端倪,心中思忖无果,又不敢多问,猜想着是否因为明阛和媛玉,一时忧在心头,直锁着纤眉退下。 祁琳并无睡意,听着肖缨浅浅退下的脚步声,便如同送她一程,此刻她应刚刚出阁,祁琳听见她足下一顿,不免心中一紧不一刻,肖缨起步离去,祁琳想来她只是望月而已。 然而阁外起风,又不止是风声,祁琳心中犹疑,是何人,方才明明现身,即不伤肖缨,肖缨也没阻拦呢?必然不会是八燕,八燕如若没有召唤,轻易不会前来,何况对方已与肖缨照面,若是八燕,肖缨不会不过问,也不会是归鹤和湘儿,她二人更明白不该擅自前来的道理,那又会是谁呢?是谁在引祁琳出去,耳际一声声的力令传入,皆为召唤之令。 祁琳并没掌灯,趁夜从大窗而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二 她轻盈落在阁院石阶之上。晚风袭人,曲水迎风,涟漪远波,月映其中,华覆其凉;青缎月袄的凤衣与柳林深处一个着黑丝袍的男人对望着,蝉鸣也停了。黑丝袍之人腰束长剑,红缨绫,一看便知是死士,却是一个兵刃外露,尚不得从容的死士。祁琳心中想罢,只见他单膝曲地,在水对岸向祁琳行礼,凤衣单掌暗送一股劲力迎他平身,尚未正视这人,她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对方明了,便转身欲回阁中。 眼前这着黑丝袍的人叫晏云白,与祁琳有过一面之缘,乃是祁琳二哥祁信座下心腹之一;子信公子近身死士有四人,晏云白排在最末,年纪最小,资历最浅。四人中为首的名作张踏,张踏是子信公子天健都的宫守,他与子信年纪相仿,这二人可谓不啻兄弟,同干戈,互提携,共患难,先成谊,后成仕,是故张踏受人尊敬,不比一般的奴仆死士。 祁信年长祁琳许多,因主公长子早早送入了京城,子信公子虽排行在二,但出道以后便是北祁的中流砥柱,当年主父亲自挑选十三名浔阳卫,给他近身调教使用,然子信自负才能,只由这十三人之中挑选出四人,为张踏c邬明尧c徐简婷c晏云白,而这之中的徐简婷便是祁琳手中徐简玫的孪生姐姐。 祁琳见着晏云白,便知张踏不远已,此趟前来,必是祁信有意帮她。只是晏云白不及黎凫资深,又无经验,且不谙熟凤衣的脾气,是故不敢牵涉别人,夜中前来,生怕子信公子相助之意,惹了别人的眼,给凤衣添置了麻烦。 然而对于子信潜人前来,这其中的玄妙,凤衣是明白的,事态若不紧迫,二哥是不会插手的,子信作为一向稳准,即出手,便不会只派个不经事的晏云白。晏云白与自己手中的八燕相比,还要年少些,他只有十六岁,少小儿郎。 祁琳心知,若自己不去叨扰,张踏且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肯现身。是故祁琳转身就走,于晏云白毫不留机会,可怜这孩子,表面上是欺他年少,实是在逼张踏现身。 果然,祁琳听见耳后有些声响,是铁器落地之声,回头一看,晏云白尚未敢动作,还在对岸傻站着,而湖边另有一黑丝袍影,已然倒映水中。而那铁器落地之声,可见水岸这边之人头上有一条长长的银质发鞭,发鞭落地,就会有拖拉的铁器之声!这人眉长宇淡,目阔神炯,鼻显勾翘,唇薄齿白,脸型又如江南人般小巧,似是异域来人,正是玩世不恭的张踏。男子之中,他头发算长的,束发之物是银链所制,银光闪闪,长链及地,许有两米长,更显得头发要比一般男子长一些。这银链子张踏管它叫发鞭,是他兵器之一,闻名在外。 张踏与祁琳只隔一弯曲水,却毫无敬色,相望一阵,他竟然扑哧一声嬉笑开来,目光更显得华炫灼人,只一瞬,他目眶温润之色已显,是脱去了人前的风流佯装,满面邪气也散了,竟有一瞬间的温如璞玉。祁琳面上也毫无厉色,张踏一手提起发鞭,绕在手里,转过头向晏云白微微颔首,示意他留守在外,他便大步入阁,走在祁琳之前,为她掌灯添蜡,从容的很。张踏的开阔,不只是开阔,更是他与尊主之间的默契,然而他毕竟是仆,是祁琳兄长的心腹,只是有着不同于黎凫的规矩,不同于明阛的放肆,不同于肖缨的尊敬,不同于燕儿的主主仆仆之谦。 张踏与祁琳落座,祁琳在上,张踏在下,然而这尊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张踏即是仆又是客,却先对阁中风水布置侃谈一番,具细之处如数家珍,说的头头是道,仿佛说着自家的宅子,祁琳言语虽如平日一般清冷,但张口便道了一声‘张大哥’。 祁琳:‘张大哥往岭南走一遭,越发爽趣了’ 祁琳意在于他的大开大合,过于贫嘴了。 张踏炫目一转,浅笑答道:‘一别五小姐也近三个月,小姐两个月前出道之际,张踏奉公子之命平复岭南事宜,未来得及送五小姐一程,恕罪恕罪’ 祁琳:‘哪里,见张大哥神采,岭南一遭定然立功不少!’ 张踏:‘五小姐谬赞了,都说我是个碌碌的脾性,容不得手下人磨蹭,虽见效,这手段却不比五小姐仁慈。’ 张踏的手段,便是一举:‘屠’。 祁琳声色暗下,浅声道:‘张大哥这话有趣,张大哥此遭怕不是来看小妹的吧?’ 祁琳言归正传,张踏也不好在打趣,忙接到:‘奉公子之命,助凤衣小姐建功而返。’ 祁琳:‘哪里是来助我,明明是别人说不得的,二哥才派张大哥来做说客。’ 张踏先前有话,夸赞祁琳仁慈,由有所指,祁琳哪还能听不清这话的端倪,张踏此遭必是来做说客的,不然必不会以他杀人成事的手段来与祁琳智取的手段相比。杀人成事之举,确有果效,见效且快,又少有损失,只因祁琳不屑;难耐空有一身武艺,要来做屠夫不成! 若论武艺,虽没正经比试过,祁琳若不犯病,眼前这张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吧。祁信会派张踏来做说客,必然是此事不便在拖延了,但凤衣最不愿见血腥,让她用武力解决,正中了心下‘胜之不武’四字! 祁琳又岂能不了解张踏,张踏出行带着晏云白在左右,那他从内宗到江浙必然也带了死士,祁琳明白只要近日之内她再无举措,张踏怕是就要以凤衣之名,为她建功立业了!祁琳一叹,这是二哥的意思,无论如何,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北祁人心不可散,是祖训,亦是这些年来她在维护的,兄妹亲疏自不可断!而今,便是子信为她立威,纵然手段狠厉,祁琳也万不能说个不字。今日来的若不是张踏,或是别人,祁琳必然会钳制住这说客,子信便左右不了什么,亦不会伤兄妹情分,可惜子信防即防在祁琳之智,偏偏把张踏从滇南撤回来,直奔这江浙而来! 祁琳思忖良久,张踏无声在侧,祁琳所想张踏又岂能不明白,但凭张踏没跪过凤衣,私下称着五小姐,但凭祁琳唤他一声张大哥,便可看出这之中的交情,对张踏当真是无措,祁琳一时不置可否! 张踏似是心知肚明,祁琳只有妥协,转口来解尴尬:‘我于滇南直抵此地,尚未回内宗,已有数月,内宗可好?’ 祁琳无奈放下心绪,此事先作罢,也怪不得张踏,今夜侃谈,不如像从前一样,以老友待他,倒是会惬意几分,听得张踏这话,祁琳故意打趣激他,直接道:‘四姐手下第一力将,黎先生也来助我,想必四姐十分安好!’祁芙虽是长小姐,号明源,但总体排行在四,祁琳排行在五,是故偶尔能听得她叫四姐。不难想到,只要黎凫能安心在外,那么其主必然处于顺境。 张踏略一安心,心知祁琳话中故意逗他,一瞥祁琳,欲冲口而出,却不知哪来的羞涩。 祁琳又打趣道:‘张大哥好自为之,流水有意,落花无情,难免终成悔恨。’ 张踏心中伊人,便是明源,他在外虽然玩世不恭惯了,但并不是放肆无度的人,他心中有数,他与祁芙毕竟是主仆,且永世主仆,并不会因子信与他兄弟相交,祁琳让他三分薄面,他就能平步青云;在主公面前他与黎凫c明阛c八燕,毫无差别,区区一个凤衣就可持他于股掌之中,他张踏又凭什么在主公面前立足呢?又凭什么可以配得上北祁的嫡女呢,那是主公的掌上明珠,亦是北祁权利的核心!何况北祁的女儿,何来的婚丧嫁娶,杀手大忌! 张踏沉声叹道:‘张踏明白,五小姐仁至义尽,张踏承恩了。’ 祁琳听这话,有些温怒,道:‘我并没有呵斥你的意思,张大哥对于四姐,过于敏感了。’ 张踏:‘恕罪。’此时的张踏,神情潇落,怕是别人都未见过! 祁琳:‘张大哥之所以要好自为之,小妹是怕对大哥有所伤害,四姐的脾气,张大哥是知道的。’ 这些年,明源对他无意,便不是朝夕可变的,张踏也算是与他们兄弟姐妹一起长大的,这些年来已非朝夕,然而祁芙仍是落花无意,张踏也该收收心了。祁芙年长祁琳两岁,年已十九,已非豆蔻梢头,已过女子立冠之龄,如张踏不早早挥剑断情,怕是要永无绝期了。 张踏长声一叹,道:‘罢,五小姐心意张踏心领了,今夜不劳小姐安置,我与晏云白自行安排,若叫黎先生看见了我,免不了的张罗,总是不如不见的,我名声在外,总有些不好听的! 祁琳微微颔首,亲自送张踏出阁,他的手将发鞭缠绕的更加紧了,那系着发鞭的头发被拉得笔直,想必他心中对于这份感情困苦极深,不然不会让自家头发受罪。祁琳眼中看着,心中明白,却无语可对,垂目送他,一时间心里也跟着苦涩。都说情债是双方傫下的,而明源对他本就无意,只是张踏守她多年,如今叫祁琳这旁人看来,倒像是姐姐负了张踏,这又能怨谁,是情债,却非两情相悦之情,于杀手来说无异于流血舍命,大忌!叫张踏心中怎能无火,他是仆,是忠,谁叫他又不是个愚忠无情的仆! 清晨肖缨再来,又是这小桥流水,曲水岸,华筝古琴犹在,仙乐随风傍水远去,青柳新芽,肖缨延廊寻声而来,本以为是媛玉为别娇主特来献曲,怎料得这曲弹得不同于往常,时而山草水歌,时而枭雄争霸,时而柳榭伊人,时而后庭落花,往日里,媛玉所弹奏的并不会如此庞杂,待肖缨走近见着琴女,却是祁琳。她退去月袄,披着夏纱,长发散着,如痴如念。肖缨本是不愿打扰,然而祁琳琴音铿然而断。 祁琳:‘弦断为知音’ 肖缨知道祁琳耳力相当,必然是她的心气儿扰了娇主,待她走近,道:‘小肖哪里算什么知音!’ 祁琳对她浅笑,便又催她对韩氏查的在快些,肖缨只知昨夜张踏来了,猜想这其中有些缘故,却又不好直接问,只得颔首应道:‘过一刻,我便与鹤儿前去。’ 祁琳离琴起身,沿曲水前行,肖缨在后随几步,道:‘天清气凉,娇主又近琴逢水的,不如小肖去取件衣裳’ 祁琳不知何来的笑意,兀自一笑,微风迎面,丝发轻轻舞起,道:‘不必,小肖退下吧。’肖缨察觉祁琳神色不对,心知有事难平,一时猜不透是张踏?是韩氏?或是又有了什么动静。 祁琳沿水走了百步,便到了一处小斋,宅院不大树木却多,有一白袍之人立在树下。待祁琳抬眼去看那树木,正是两棵同根梧桐交在一起,枝丫交错,互相遮掩。祁琳好似受了凉,浅咳一声,罗止员闻声开启小斋门扉将她迎入,道:‘黎先生清早出去了,五主稍等片刻。’ 祁琳:‘止员先生怎知我为黎先生而来?’ 罗止员:‘娇主是为属下操心来了,娇主是怕今日尚可,往后在难启齿。’ 祁琳:‘罗先生知我。’ 罗氏:‘明燕有娇主,莫大的福祉,换了别人,怕已立毙。’ 祁琳:‘不枉这一场主仆。’ 罗氏:‘却不知小姐有没有动人的说辞,明燕毕竟是犯了错。’ 祁琳没有顺言而攀,只是开门见山:‘先生以为,如若我解散八燕,可否换得黎先生对明阛间接施恩?’ 罗止员有些不太好说了,也没想到祁琳舍得下这样的赌注,这哪里是她处事的方法。罗止员心中虽早已选定了祁琳,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投奔的时候,看向那两棵相交的梧桐,悠悠然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冷看祁琳一眼,祁琳便不自在,待风声吹过,祁琳付之笑意,道:‘止员先生说的有道理,黎先生自然不会为难了小辈,想凤衣今日来的唐突。’ 罗止员:‘小姐解散八燕,无异于自断羽翼,止员此话不敬,您斟酌才是。’ 祁琳泯笑,似是此事轻佻,实则不然,道:‘这倒不是羽翼之事,保明阛一命,我势在必得,黎先生是姐姐梅花墓中人,主管司法,无论谁人犯错,向来没饶过谁,如今难道要叫我削了姐姐的羽翼吗!罗先生是怕我以八燕相逼与黎先生僵持了吧。’ 罗止员缓缓颔首,道:‘于我等眼中,小姐此举,是。’ 祁琳:‘如何?’ 罗止员:‘不该’ 祁琳:‘若非黎先生,我也不会如此这般,若对别人,我知道这逼人太甚,黎先生是姐姐派来帮我的,我自然不该拿出这些利弊。’ 罗止员:‘止员不明白,既然冲着黎先生,又为何不叫逼了?’ 祁琳:‘黎先生是元老,不会计较,自然明白我这是敬他,并非相逼,何况我拥戴姐姐,早有解散八燕之意。’ 罗止员无奈:‘黎先生若得知小姐百般信任,定然效身以报主恩了。’ 罗止员明白,八燕一散,明源手下近年培养出的五人随即便可成名,黎凫又岂能不为自家主人某个美名!祁琳这个买卖,做的也太仁义了,罗止员想不明白,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祁琳:‘黎先生是两代旧故了,即是主父挑选的,又随了姐姐这些年,哪有不信任的道理,何况听闻黎先生与康先生都随过长兄,便都是我北祁的忠贞之士。’ 罗止员:‘快哉,五主今若交下黎先生,那与风鹿台之间便又多了个帮手。’罗止员无奈之言,祁琳倒也明白他的心机。 祁琳浅道:‘待我遣散了八燕,倒是要常常打扰罗先生了。’ 罗止员:‘岂敢。’ 祁琳:‘凤衣来的唐突,即想明白了黎先生的为人,今日倒也不必打扰了。’ 祁琳方离开小斋,内宅房门自开,黎凫走出,目送祁琳背影,直至她隐没于烟柳,黎凫胸中自肺腑发出一阵粗嘘,明源小姐美名在望,黎凫身为人奴,怎能不为主人摘取,祁琳拱手让出,便没有不要的道理,然而凤衣舍了八燕,并非逼到了黎凫,恰是逼着她自己,黎凫对明源有护主私心,但并不是妄佞小人,并不希望凤衣自断羽翼来奠基明源的仕途,何况自家的主人对凤衣不啻亲妹,这姐妹二人之间,黎凫在做的多了,也显得太不仁义,只是事已至此,他欠了人情! 往后黎凫在她与明源之间少不得的人前马后。祁琳得了黎先生自然是好事,只是八燕一旦解散,外人看来,又将是一片嘘声;当年主公因偏爱明源才将黎凫安置在明源手下,如今难免叫外人多猜一分,祁琳是服与不服! 纵然罗止员是明眼人,方才用的是障眼法,顺手帮衬着这二人和睦,但他未必有黎凫明白,凤衣与明源之间,纵然是利弊纵横,也算得是礼尚往来,这姐妹终无嫌隙一说,相互补给也是惯了的。 罗止员:‘黎先生还是难决不是?凤衣小姐今次刚刚出道立尊,虽八燕成名也有几年,但在用武之时遣散,黎先生不如让出几分颜面,放明阛一马。’ 黎凫:‘放,也便是放了,五小姐在他身上下了这般赌注,到底是个祸害。’ 罗止员:‘那先生还有何郁结’ 罗止员笑面对他,于树下采摘一片青叶,至于掌中,清闲不理黎凫的郁结,黎凫望他不答,转口道:‘今日之后,罗先生与凤衣小姐亲近不少。’ 罗止员被他一激,道:‘止员的身份,不敢造次。’他心中倒是喜悦,黎凫妥协了。 罗止员是北祁师尊的嫡传弟子,早晚要即师尊的位,别人看来地位远高于黎凫,无可厚非,黎凫是两代老臣,到今日不过是从主心腹,只是罗止员年纪不足,上代师尊尚未传位,罗止员也只落得个先生的声名,黎凫若有儿女,也该如他一般大了,是故罗止员见他还是要敬三分的,黎凫发现,罗止员看似清风云月,却与凤衣之淡然,差了千百之别。黎凫已经隐隐感觉到,罗止员向凤衣的投诚之意,下代师尊投主,将兴改朝换代,若这事昭然若揭,叫旁人知道了,于凤衣c于罗氏都是致命的不利,黎凫不明白凤衣为何要留个尾巴给他,恰又是个致命的尾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三 肖缨一路往西厢而去,正待召唤归鹤c子哀c颖全,途经一片小林,青竹油然,白云似帆。风声竹声不止,她身后又多了铁链之声,肖缨猜到是张踏,她脚步放缓,只是始终不曾回头。 他俩虽是一衣带水的北祁死士,有些瓜葛,但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肖缨难免猜忌,纵然娇主与张踏熟络,但肖缨明白,主与仆,仆与仆,是不同的!张踏行事,从未涉及过肖缨,他与凤衣从来都是私下单独谈话,便如昨夜,肖缨一直觉得,若不是把自己当成外人,又怎会如此,就连明源小姐手下的康c黎两位先生,也不会如此对她不敬,却不知张踏今日特地前来,究竟为了何事! 归鹤此时恰迎上肖缨,她听得林中藏了人,因她不认得张踏的步术声音,以为是杀手之争,屠命来的,瞬时腾身而起,欲与张踏斗在竹巅,肖缨并未唤她住手,也想见见张踏的本事,归鹤只见一个黑影一躲,在无人烟,竹巅青翠白云压下,一片清明景色。 待归鹤翻身下来,望一眼肖缨,二人踟蹰一阵,铁链声又起,却是在极远处。张踏这回悠悠步行而来,大摇大摆,一派游园的兴致。张踏料定了肖缨方才不敢回头,此遭是想和她谈谈剿灭韩氏,凤衣一直没有明示,纵然肖缨心里也这么想想,但却不敢提,此刻巴不得张踏来找她。张踏不想失了和睦,来找肖缨,是希望她能从旁帮衬,张踏是打定了先斩后奏的主意。 归鹤眼见他人已大摇大摆走到面前,肖缨不动,一时也未敢出手。 肖缨:‘踏雪寻梅,不进则退,是张先生。’ 归鹤并不知道什么张先生,气不过他方才的戏耍,此刻别过脸去,不肯正面看他。 张踏:‘看来得罪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往南百步有一处玉宽亭,姑娘们可否赏光一聚?’ 肖缨没料到以顽劣著称的张踏会单刀直入,想来自身对他来说也是毫无价值,没有攀交的必要,启齿间归鹤却不愿, 归鹤:‘谁要去,你又是谁,即进的来,却未必出的去。’ 正待长剑出鞘,只听肖缨在她耳后小声喝道:‘胡闹。’归鹤不得已罢手,无奈撒娇叫了一声姐姐,她似是不依,却也不同于允湘的小孩子脾气,心中怀疑起眼前这人的身份。 张踏看着,目生笑意,单臂擎出来,道了一声请。二女随在其后,往南百步还真有个玉宽亭,棕木简约,匹配了‘息事宁人’的匾额,不乏是个清幽之地。肖缨没料到张踏对此处的地形如此熟悉,此地是北祁在苏塘的暗庄范围以内,犹如皇室游行的行宫,并不见得人人都熟悉。玉宽亭石阶以外仍是竹林,此亭算是竹林深处,正方便讲话,只是此刻,亭下还有一人。 这人面镜无暇,少年模样又呆板些,相貌并不张扬,使人过目便易忘,就凭这点便可成为一个极称职的杀手,只因相貌张扬美丽的杀手,都太容易被杀。他同张踏穿一样的黑绸锦袍,张踏唤一声‘云白’,肖缨便猜出他是晏云白,子信公子手下最年少的心腹,姑且算个半大孩子,杀戮中磨练,却也算长成了。 四人坐定,张踏敬道:‘素闻曲南殿座下八燕是辅,另有三位姑娘才是心腹之重,今日得见肖姑娘,真是幸事。’ 晏云白:‘原来姑娘就是五主座下第一人,失敬失敬。’ 肖缨一言未发,只看看晏云白的谈吐,这孩子怕是叫张踏一手教出来的,又觉得这孩子太早世故了,正待肖缨启齿,鹤儿耐不住了,听得晏云白称凤衣为五主,知是北祁中人,颜色稍缓,道:‘你是谁?究竟何事?’归鹤好不礼貌,张踏一时讶然,他在外是人中翘楚,何时受过这般‘礼遇’,一时间倒觉得有趣。 肖缨无奈,正色道:‘鹤儿无礼,这是子信公子天建都座下张先生,休得无礼。’ 归鹤一时恍惚,张踏在死士之中太过闻名,她心下怎能不乱,张踏见她是个冒失无心的丫头,并不计较,给晏云白一个眼色,晏云白当即又躬身作揖,道:‘今日烦请张大哥请肖姑娘来,实是晏云白有事请教。’ 肖缨:‘哦?肖缨一届女流,身居内廷,云白公子当年力破九位死士上位前四,得子信公子收用,肖缨与鹤儿早就佩服不已。’ 张踏复开口道:‘若非当年二爷有意留住他,这厮怕也未必。’ 张踏打个哈哈,晏云白自然颔首,面带谦色应了一声‘是’,这二人倒是舒爽,自得其乐一般。 肖:‘二爷可是有何吩咐?肖缨愿做使臣。’ 张踏:‘是也,非也,今日前来是望与肖姑娘共谋大事。’ 归鹤不敢在开口,本以为对张踏只需一个敬字即可,然而听得这话,大有离经叛道之嫌,又怕是来害她俩的,宗族之中党派之争,这样互除禀异之事,并不少见,何况来的是张踏。这样的闻名人物,少不了的手段! 归鹤一时心中慌弥,直待肖缨的意思。 肖缨与张踏四目相对,张踏‘共谋大事’一说,是故意说的模棱两可,为的便是探探肖缨的底气,这可直接关系到这个女人能不能合作,能怎样合作。何况凤衣手下第一人未必胆色过人,总得试试这个女子,若探得肖缨的虚实,由表及里由此及彼,便不难揣测祁琳的意图,这是张踏所要掌握的契机,也便是为了这个契机,多年来拜谒祁琳,都不曾经过肖缨的门楣。 张踏常常有这样反复玩味的心机,若非如此也不会和凤衣攀上交情,祁琳虽然视他如友,有些时候还是要忌惮他的,心术而已,张踏于子信c凤衣之处见得惯了,如今眼下一个肖缨一个归鹤,自然在他股掌之中,很是自信。 肖缨许久未语,后接道:‘昨夜即已秉过娇主,今日肖缨哪里有这个权柄,肖缨只为北祁效犬马之劳,可惜我这妹妹笨拙毛躁,甚是不可靠,就不留她在此碍了大事了吧。’ 说罢让归鹤退下,张踏阻道:‘云白是要先请教肖姑娘,还是先送送鹤儿姑娘?’ 未待晏云白开口,肖缨见脱身不得,复开口道:‘云白公子还是先说说今日所托吧。’ 晏云白目一转,见张踏点头,始才开口:‘想必肖姑娘知二爷有相助之意,若然我与张大哥也不会在此。’ 肖缨:‘不知二位要如何相助,肖缨尚未接到娇主命令。’ 晏云白:‘五主不便开口,何况这也是你我暗中之事,肖姑娘要多体会才是。’ 肖缨:‘那要小肖如何效力。’ 张踏:‘哦,不瞒肖姑娘,五小姐其实已经允了,至于下头人如何做,只待肖姑娘点头,就让云白去安排。’ 肖缨:‘抬举了,那便是没有我等的相干了?’ 云白:‘岂敢,云白只是效劳罢了,生怕无礼莽撞,伤了五小姐和二爷的和气。’ 肖缨忽然明白了,以张踏闻名已久的作风,如今脱不开一个‘屠’字,祁琳既然允了,肖缨无可厚非,平静下来道:‘具细要我如何?’ 张踏:‘一来,对于五主,肖姑娘要多劝慰,小姐仁慈下不得手,肖姑娘是知道的。’肖缨听来,虽是废话,也不禁颔首。 张踏:‘二来,倒是次要的,若肖姑娘肯出面调动东江八百死士,自然最好,如有难处,也便罢了,只是。’ 肖缨:‘小肖明白,日前对江东死士,欲抬出师尊罗氏的令,今次张先生代表二爷,便不方便在出手,也免得辱了二爷的名声,张先生知道二爷根基稳固,纵然传了令也没人敢挤兑二爷,这才说谁出面是次要的,小肖这里先谢过张先生好意了。’ 张踏:‘哪里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二爷执意帮衬着五小姐,张踏这里舍身舍命也是应该的。’ 小肖:‘不瞒张先生,上次并未用那江东死士,另有人帮衬。’ 张踏:‘哦?从未听提起,是谁?’张踏已猜到祁琳藏兵,只是不好开口戳破。 肖缨笑似非笑,道:‘张先生是消息太过灵通,听了太多,才不知从哪里误听了来,不过张先生是自己人,这过错也不怕您听去。’ 张踏:‘张踏哪里是那乱嚼舌的人,姑娘放心。’ 肖缨:‘倒是说句不该说的。’ 张踏:‘什么话?’ 肖缨:‘娇主说最信得过张先生,也最信不过张先生,娇主曾对我说,如果张先生在娇主此次出道之际,或不饶人,或出力多了,就告诉您一件事,您自然听话了。’ 张踏:‘什么话。’ 肖缨:‘这话就是,在张先生不听话的时候,娇主让我告诉你,黎先生代表明源小姐来过了,叫张先生斟酌。’ 肖缨有些笑意,张踏却有些嗔怪,当着晏云白的面,说的这是哪里话,云白往日里见着的张踏,便都是风花雪月里的,又有几人知道张踏钟情在长小姐,这话分明是祁琳教肖缨去治他的。晏云白心中是知道一些的,他视张踏如父兄,只是从未敢细问。 肖缨:‘这遭大事,难道只是要我放手,劝慰小姐?成与不成?’ 张踏:‘说是不错,张某也并非宣兵夺主,肖姑娘见谅是一说,高抬贵手又是一说。’ 肖缨无奈:‘即是二爷要助我家小姐,与张先生又何来的难为一说,自然都是为了我家凤衣小姐,只是张先生何来必胜的把握?何况凭肖缨,也是调不出江东死士的。’ 晏云白:‘知会肖姑娘一声,也算致礼,完事了别叫五主伤心那些人命,但求肖姑娘应允明白就好,至于把握,张大哥自然是有的,肖姑娘换来想想,张大哥若没这般果效,又有何颜面去见二爷呢。’ 肖缨:‘是这个道理。’ 张踏:‘想必肖姑娘也是要从那韩氏长兄韩千杭入手。’ 肖缨:‘不错,只是还尚未查明。’ 张踏:‘韩氏与北祁在京城之搏,不敢说,韩氏下头的人,也就韩千杭算个广交博识的,不过通些商匪,半脚踏在江湖里,论起来,能帮衬他,又属得上的,也就是湖广新亲王府,到头来也未必保的了他。’ 肖缨:‘不需肖缨细说,张先生也是明白的,不该与皇亲王庭牵连的。’ 张踏:‘自然,北祁势大,不留神便是祸,不可多招人眼,肖姑娘放心,待事成叫云白向肖姑娘细禀。’ 张踏无意在细说,肖缨也不便再问,与归鹤草草退下了,肖缨想着,若非张踏有意相交,断不会说这许多,也不会当面指示晏云白日后回禀,肖缨心下一松,好在今日之事办的还算妥帖。只是不知娇主心中有几分意思。 次日邹宁送黎先生往东而去,萧红庭c徐简玫c尹庆友c钱子哀c允湘往太湖向北,留归鹤c宋颖全在江浙辅助张踏,而祁琳携肖缨往湖北灵水而去。 邹宁与黎先生谈的却是投机,临别黎凫送他一句,意在莫要辜负了上主栽培之意,邹宁并不明白其中大意,便也只是恭顺迎着。不出祁琳所料,黎凫看好了邹宁,就凭邹宁一身的粗布麻衣,便不同于内宗的习气,邹宁与明阛正是相对的两种人,一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是田园隐士,舒畅自然。回说凤衣解散八燕,黎凫心中是有谱的,凤衣开了口,那就必然会做,也必然是她想这样做。区区一个明阛,没有这么大的因果,何况黎凫心知肚明,就算用八燕换取了明阛的性命,凤衣也会驱他出宗,到头来凤衣是两手空空,得不偿失。然而这之中还有另一个必然,那便是凤衣还有不舍,祁琳将邹宁送到黎凫面前,便如那日将允湘送到黎凫面前,礼尚往来是要他多栽培邹宁,允湘不过是学学邹宁的技艺,而邹宁要的是黎凫以资深老辈向主公推荐邹宁的一纸信函。但凡是黎先生要做的,长小姐明源便会力保,祁琳真正要的,是将邹宁送到主公身边,对黎凫来说,不如让自己的人上位,但明源小姐风鹿台暂时没有可取代邹宁的人,只要帮了这个忙,也算对他是提携之恩,也算利人利己,何乐而不为呢!何况凤衣要做的事,又何须通过黎凫,黎凫是有自知之明的,她若肯开口,便是她一句话,明源小姐便会力挺,只是碍于颜面,死士的事,尊主去开口,岂不扫了颜面。 不出半月,凤衣与肖缨刚进湖北境界,便已然听到了风声,江湖传言多是说那倚仗京畿的韩氏破灭,这且不足为奇,张踏手段向来利索的,然而祁琳没料到的是,他张踏底气这般足,毫不忌惮人言可畏,也不忌惮叫人发现了子信公子在插手,竟在北祁内宗之中大肆为凤衣宣扬,宣扬什么出道立威c大功将返。一旦被人知道了是天健都插手,那便是陷凤衣于不义啊! 肖缨心中忧心难泯:‘这可如何是好,娇主确实胜了,但这箭在弦上,是发与不发,由不得咱们,真叫人悬心。’ 祁琳信得过张踏,顿了足,决了心,且容张踏这玩世不恭的性子,好歹如今也是逢在喜事头上。 祁琳:‘小肖不必责备他,就凭二哥的脾气作风,饶不了他,张踏回去也是免不了挨一顿的。’ 他二人走在官道上,遥见那灵水县城门已不远,肖缨头脑里想到城中庶士,便仿佛看见了正在大肆庆贺的江东死士!她心中乱如草绳,绞在一起,似是放不下祁琳这份得来不易的殊荣;听见祁琳嗔讽张踏胡闹,却有几分调侃口气,心想娇主自有分寸,这才平缓几分。 肖缨:‘娇主自然拿的准子信公子,倒叫小肖白白提心吊胆。’ 祁琳一笑收缰勒马,遥望着灵水地势,肖缨不再说闲话,道:‘此城不大,城北郊有些零散人手,田园为生,北祁未建行馆,我们投栈便是。’ 祁琳:‘此遭是私行,不必惊动了。’ 肖缨:‘此遭究竟为何? 祁琳并不知要如何作答,亦不知今日涉山涉水的前来究竟在担心什么,只觉得该来,恰在这立功之时,仿佛冥冥引路一般。 祁琳道:‘此地也算江左重镇,连接大明南北道,近年北祁用之不爽,我想来此地看看,用以沟通南北死士。’ 肖缨自然不懂这些,只能迎着,凤衣只是自嘲,从不为这些,到如今却要为自己找个缘由了。 祁琳带上斗笠,略略乔装,肖缨不需多变,只要收起她那柄纹龙画蟠的宝剑便可,随即入城投栈。 她二人只要了一间上房,祁琳住不惯市井,在窗下坐了许久不曾动弹。肖缨知她在等天色入夜,怕扰了娇主清净,也久未敢动。暮入昏黄,肖缨起身为她斟些茶水,祁琳心知她的忐忑,宽慰几句道:‘江东自有张踏和颖全料理,鹤儿办起事来,不留后患也是利索的,恰我的性子颖全是明白的,该做的不该做的,张踏未必拗的过他,小肖的担忧,倒是大可不必的。’ 肖缨却也不是为此,听得娇主来劝,口中一叹,疏出一口长气,祁琳有意逗她:‘莫非另有事端?近日你都在我身边,若说有其他,张踏找过你吧?’ 肖缨:‘,瞒不过娇主,如今事已了结,小肖心中并无多牵挂。’ 祁琳:‘你授意于他,张踏胜,则我胜;张踏败,则小肖抵罪,小肖怕的,不是为我解困,怕的是张踏要你的命。’ 肖缨:‘原来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娇主既然说出来了,倒是有些怕了。’ 祁琳:‘小肖不必害怕,他不敢。’ 肖缨:‘奈何不敢?’ 祁琳:‘他若找了你的麻烦,我与二哥岂不是要翻脸。’ 肖缨:‘我怎值得娇主如此。’ 祁琳:‘我对二哥不同于对四姐,说句大不敬的话,姐姐若与二哥有争,那我是守望和睦的。 肖缨:‘然后呢?’ 祁琳:‘姐姐若与二哥争得紧了,那我忠的,是姐姐。张踏心中明白,我三方削了哪一方的臂膀,即是开战的烽火。而现在他不敢动,是因时候尚早,那一刻,少说也还要十年。’ 肖缨:‘小肖知错,这些话,娇主只当没说过,小肖也没听过。’ 祁琳:‘我这病,尚不知有没有十年的命!’ 肖缨:‘难道明源小姐与二爷之间一定会有那一搏?’ 祁琳:‘不见得,张踏爱姐姐如此之深,你说张踏会帮二哥还是会帮姐姐?’ 肖缨:‘张踏与二爷情似亲兄弟,偏又爱上长小姐,小肖不知。’ 祁琳:‘我怕的不是他会帮了谁,叛了谁,我怕的是,他如我一般,也没这个命!’ 肖缨:‘二爷?’ 祁琳:‘我不知道二哥会不会杀他,我只知道他的情愫会害了他。’ 肖缨:‘小肖知错,不该问我不在见他,在见怕露了娇主的心思’ 祁琳:‘哈哈,小肖啊小肖,以上所言,是吓你的。’ 肖缨:‘娇主也有妄言不成?’ 祁琳:‘你随我六年了,张踏纵然自幼生长北祁,名声不好,便叫你如此不安吗?’ 肖缨:‘肖缨自小便知娇主无意争权,所以娇主说长小姐与二爷有争,小肖自然就信了。’ 祁琳:‘可见你心中有多迷糊,即知我只为北祁,二哥又于我有恩,我又岂会纵着这样的事!张踏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的,他求和还来不急,除了必要的东西,又岂会巧取豪夺。’ 肖缨:‘小肖人微言轻,不是他必要的东西。’ 祁琳:‘换言之,这也是吓你。’ 肖缨:‘又是吓我?’ 祁琳:‘二哥对姐姐亲的一言难尽,就像我对姐姐一般,姐姐若要我的权,我便拱手送上,就像遣散八燕一般,我相信二哥亦会如此。你我假设的那些杀戮,也就随着你我嬉笑烟消云散。若张踏欺了你,第一个不饶他的,是他的二爷,以上这些捏造故事,小肖听着可有趣?’ 肖缨:‘娇主拿我取笑,取笑得一而再,再而三。’ 祁琳:‘只吓了你两次,你说说哪里还有三?’ 肖缨:‘罢了,娇主说这些,就不怕隔墙有耳?’ 祁琳:‘窃听无处不在,就看这耳朵听了该不该活。’ 肖缨恍然明白,原来娇主早就发现隔墙有耳,奔出查看却黑影也未见,徒劳听见逃脱的风声! 肖缨:‘娇主既然知晓,为何不早抓了他,小肖武功不济’ 祁琳:‘让他逃吧,你说一而再再而三,他不就是三’ 肖缨:‘娇主是在给他讲故事?’ 祁琳笑而不答,换言道了一些其他。肖缨一时云山雾绕,不明白娇主无争之人,为何要在他人心中留下个诛戮的影子。 祁琳:‘你我湖广一行,一是我想来,二是为姐姐。’ 肖缨:‘这与明源小姐何干?’ 祁琳:‘姐姐不易,出道两载,并无机会。当年纵是天骄风采,如今也难服众,是主父太过爱戴,总不希望姐姐填血,如今好不容易要来个机会,却赶上姐姐私事未了。之前姐姐走的太过仓促,早在我江南一行之前,姐姐已露疲色,我想晚些归宗,想必我归宗之后,主父就会急召姐姐。’ 肖缨:‘北祁向来严谨,张踏已然放出口风,功成将返,娇主时限即到,再不回去复命,岂不是自辱了门楣。就算为了长小姐,也不能以时换时啊!’ 祁琳:‘我还能叛了不成?纪律纵然严明,开阖总还是有的。’ 祁琳心中事由不便再往下说,肖缨听出她转了话锋,不便在驳。 肖缨:‘早些回去总是好的,您的病早就不该再托了,想想这一遭,该带上罗先生的。’ 祁琳:‘小肖又说玩笑话了,罗先生身份何其特殊,将即师尊之位,怎可轻易远行,主父私下派他随我来江浙,已是莫大的殊荣,即已事成,怎有不早早请归的道理,夜长梦多只会害了彼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四 天色黑透了,市中华灯初上,她二人行于夜市,人寰如海,却恰似各色阎罗,各有张罗。 想必方才隔墙之耳就在左右,虽无可畏惧,只是不料夜风起,祁琳却在这时发了病;一时无处可避,偏这时来了个酒肉和尚挡住去路。乍一看,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却是疯癫满口胡诌,原来真是个疯子。肖缨在人前不便动手,那和尚似醉似醒,只对祁琳一人讲话,旁人扰他,他也不理,只道自己会批命,说这灵水县有女施主需要的东西,不要草草经过,他又嘘声道东西在灵水士绅梁氏手中,是一把宝剑。 肖缨的盘龙剑已是宝剑中的宝剑,北祁若要宝剑,岂有得不到的,区区士绅,闻所未闻,肖缨并不信他,只是他又做出批语,‘那宝剑不为诛戮,女施主手染鲜血,却无缘杀戒’,听得祁琳一时心安,他又道求得宝剑有利于与爱侣相逢,若不然便会早早分散,如预言一般,听了不禁让人后知后觉。 和尚说完便走,在不认得谁是谁,又去缠上别人,同样是只与一人讲话,讲完便走,只有他说的道理,不许别人去问。祁琳原路折返,派肖缨去了东郊田。 想来也是必然,当年放在灵水的死士不再少数,只因是南北枢要之地,虽可见阡陌无数,但其间尽是杀戮,多年来未干涉经营,是不想露出北祁行迹,是故只有死士,并无组织,当年人事,亦不知如今在与不在。主父多年未有新建设,又岂会是真的看不到! 肖缨过了城外马行吊桥,四野皆田,天色已深,正不知如何去寻零散死士,她自知一双凡人眼目,难看出所以,又怕无果而终。城门快关了,擦肩的尽是农人商贩,肖缨背后有人从容走来,肖缨未动,那人便从容超过,怎料是一袭黑袍!肖缨看了黑袍的裁剪和针法,是同道中人,只是不敢相信那裁剪的规格与张踏的一样。他与肖缨并肩之时,须眉一紧,足下生风,引得肖缨去追。 肖缨认得,那是天建都的脚下功夫,也猜到是祁信的人。肖缨一番设想,子信公子心腹有四人,刨去张踏和晏云白,便只有徐简婷和邬明尧。光看这人的身段,比张踏还要高一些,肖缨断定是邬明尧,只因徐简婷是女子,但又不敢用性命开玩笑;如若是邬明尧,那他在四人中排在第二,武功自然高过自己!这人鬼鬼祟祟,方才窃听若也是他,肖缨心中怕的是子信也藏兵。 追了片刻已至无人之境,肖缨心知不该在往前追,这人明明是在引她!但她太好奇了,方才祁琳一番话,使她想探寻究竟,这灵水县,到底有怎样的秘密呢?她希望眼前这人不是邬明尧,这样或许能探寻到一些结果,也希望这人是邬明尧,若是邬明尧,虽是荒郊野岭,自己的身家,便可性命无忧! 不能在追了,在追便会引起东郊死士的的注意,但肖缨还想追逐,那人虽在前,但留心着肖缨的速度,肖缨自知凭自己的轻功根本不可能追上,但眼前这人就像在考察自己的轻功,亦快亦慢才拖延至此。他若反扑,肖缨必死无疑,在这乌黑月下又有谁知,想到此处,恐怕尸体都不足以来做娇主的饵证,这才停下了脚步。 肖缨已不敢将这,看做一种戏弄,因从没在这般劲敌面前不顾忌生前身后! 那人遮着面目,回眸间似是决定反击,却没发力,回身一击之下又叫肖缨避过,儿戏般几个回合草草而过,肖缨渐渐体力不支,闪躲亦慢了,肖缨只是悲愤这种死法,连武器都用不上,要宝剑何用!她这时目光阴柔含恨,临死的风声使她瞬间长大了,自裁的想法油然而生,躲闪间田间麦叶划过她的手腕,溢出一圈殷红,宝剑脱手,本以为死到临头,敌人却不再进攻。 邬明尧:‘蟠龙落地,原来是肖姑娘。’ 肖缨:‘邬明尧?’ 邬明尧:‘正是,得罪。’ 肖缨:‘为什么?’ 邬明尧:‘是肖姑娘放不下诛戮,邬某以为是什么招了您。’ 肖缨:‘你以为是什么?’ 邬明尧代她拾起宝剑交还,道:‘邬某次来是为见五主,想不明白该不该见,这才得罪了肖姑娘,烦请肖姑娘引荐。’ 肖缨:‘你以为是你带的东西,招了我?是什么?’ 邬明尧:‘这东西只能给五主看。’ 肖缨:‘我若不从呢?’ 肖缨直起身,伤口亦在流血,看着邬明尧的神色,肖缨已感不详,只是不敢言。他能从内宗赶到此地,此事堪重! 邬明尧:‘蟠龙落地,肖姑娘是五主心腹,邬某得罪了。’ 邬明尧长身作揖,肖缨不好在说什么。 肖缨:‘二爷派你来的?’ 邬明尧:‘是也非也’ 肖缨:‘张踏同晏云白尚未归宗,你如同宫守,二爷岂会派你远行!’ 邬明尧:‘邬某有求五主,事态紧急,但求一见。’ 肖缨终是允了,不敢怠慢。 邬明尧随肖缨回到客栈,祁琳发病之后调息屏气,邬明尧在榻下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将怀中书信乘上。祁琳看完转手递在红烛之上,那书信虽已化灰,可这二人愁涩满面,四目相对,终是连叹也叹不出,肖缨看在眼里,不敢做声。 祁琳叫邬明尧落座,久未言语,红烛侧影,终是急怒攻心,呛出一口鲜血,邬明尧坐而又跪,不敢多言,祁琳放出话来:‘明日归宗’ 邬明尧神色辗转,书信传达,事已脱口,便有些乱。肖缨在一旁又燃起一根蜡烛,凤衣望她一眼,她便都熄灭了。房中乌黑一片,只是窗口有些月影,眼前倒觉得清明了,只剩蝉声。 邬明尧:‘实不相瞒,日前为遮盖此事,我亲手了结了梅花墓一位司查使,外头的人听风就是雨现在宗里也正查着呢,我只怕遮不住此事。’ 肖缨不禁哑然,虽未曾见信,却疑究竟是何事?岂能犯下如此重罪,杀司查使可视为叛逆,邬明尧待罪之身,如今远行奈何未逃;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他杀司查在先,日后此事败露,亦是梅花墓审他,又岂会有好果。 祁琳在座上一动未曾动过,肖缨只觉得一股煞气,不敢去扰,小心听着娇主喘息之气。 信笺并非祁信所书,邬明尧此遭却为子信而来,却并未受命,他是一颗护主之心难泯,受徐简婷所托,不得不来。徐简婷在子信手下排行第三,跟随子信少说也有七八年了,日久生情也是在所难免。祁琳想着想着,生出一股思绪,当年他们出道之时,便如同今日的自己,心生不忍,感叹死士风光不过七八载,但凡有个一星半点的纰漏,也是一晃烟云岁月风吹散。凤衣明白徐简婷对于子信的意义,只是这一主一仆,终是罪过,恍然间恰似看到血泊。 徐简婷这封书信,是向祁琳请死的,因她腹中已有了子信的胎儿,不忍自裁,又惹出事端,害了司查使的性命,为人母者无非是想留孩儿一条性命!徐简婷思前想后,她害了梅花墓的司查,就不敢去求长小姐,能求到邬明尧,就不敢去求张踏,因她太了解张踏的脾性,她怕脱口之时,就会一尸两命,能求的只有凤衣。 月影下邬明尧跪的虔诚,祁琳想迎他起身,却满脑子的徐简婷,思虑之下为她想好了替罪之身,只是犹豫。缓缓的气息,凤衣终于开口,只是这一时三刻之间,她的声音变得平淡无力,没有语气,只是诉说,这声音,一夜白头之感,并不符合她的年纪。 祁琳:‘是我报恩的时候到了,天建都要我用命来还。’ 邬明尧:‘惭愧,明尧斗胆。’ 邬明尧听着这样无力的苛责只有惭愧,重新审视着这些年,从张踏口中听来的凤衣,渐渐地想看着她的脸,因为变换得无从分辨。 祁琳:‘奈何是我?姐姐嫡出尊贵,为何不去求求姐姐。’ 邬明尧:‘简婷说她不敢,我亦无法强求,何况已经害了梅花墓一位司查使,公子不知道,近日又要去见长小姐,实在是不敢。’ 祁琳:‘二哥还不知道,你们就不想以后,会害了我?’ 邬明尧:‘惭愧,委实想保住这两条性命。’ 凤衣问的很不留情面,严厉却平淡亲切,邬明尧似乎分辨的出来,此时此刻不该有华丽言语阿谀奉承,记得张踏以前曾说‘不要多说,也不要给她开口的机会’。此刻,这句话在邬明尧耳际盘旋。 祁琳:‘我当是二哥要除我,这般事,也来拉我下水,你可知此事若不妥,我与二哥,在难相处!’ 邬明尧:‘邬某明白,只求小姐看在是北祁血脉,放下这些邬某经手此事,便是东窗事发,邬某罪责当先,绝不连累您。’ 邬明尧深知自己挡不住东窗事发,此刻不该言语周旋,他出口便后悔了,只是祁琳并没怪他。 祁琳:‘徐氏,你大可以骗着子信公子,藏了她,待小儿落地,也就好办了。她难不成还妄想着名分?’ 邬明尧:‘公子一日都离不开她,邬某只是知道,不能扰了公子,五主所说的藏人也好,名分也罢,邬某怕的是人微力薄,保不住这母子,至于名分,未曾奢望,不过毕竟是北祁血脉,能名正言顺,自然是更好。总不至于落地便做了死士吧。’他的口气也渐渐平静,这二人的谈话越来越像,肖缨听来听去,最担心的还是凤衣的病。 祁琳:‘你看她发信之时,已有几个月身孕?’ 邬明尧:‘看来她是铁了心要为公子生下这个孩子,求我之时也有四个月,只是借着衣衫遮挡。’ 祁琳:‘你为何杀司查?被他知晓了?’祁琳第一句轻佻的言语始才而出。 邬明尧:‘是,明尧是怕封不住他的口,害了公子,毕竟这事公子还不知。’ 祁琳:‘先不要告诉你家公子,二哥心急意切,有所作为便会授人以柄。’ 邬明尧:‘简婷在内宗是留不得了,若在叫人发现’ 祁琳:‘徐简婷身在炼狱,她信我,也是无由,我比她多的是权柄,亦不敢说十拿九稳,邬先生岂能也由着她,要知道二哥之势如日中天,是北祁的中流砥柱,我毕竟不是嫡宗,如若没有了哥哥,便是我得了最大的好处,我排挤还来不急,你们岂能来拉拢我。’ 邬明尧:‘邬某即冒这一遭风险,又岂有不信之理,尊主明白明哲保身,亦该明白寻时借势,我天建都在他人看来若遭此不测,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不能灭的干净利落,您得到了亦用之不爽,尊主不如扶持一把’ 祁琳:‘烦邬先生先走一步,将简婷接到太湖小榭,让她与简玫姐妹相聚,我随后便到。’ 邬明尧只是磕头,不知如何言谢,亦不知这是几分救命稻草。 祁琳:‘你能留着姐姐的清白名誉,我谢谢你。’ 邬明尧:‘今日若不成,或我求了长小姐也说不定。’ 祁琳:‘我当为姐姐减去麻烦,或今日你连累了姐姐,留下了我,我未必是权衡之人;今连累了我,未去招惹姐姐,才是长久之计,若我不成了,姐姐与二哥,尚可互为犄角。’ 邬明尧不是不明白,只是管不得这些,装着云山雾绕,不知生路何从,自从他绕过张踏求见凤衣,便再无退路。祁琳比徐简婷晚一日到太湖,几只燕儿由肖缨引去了他处,允湘陪伴左右,内廷沉寂,阴云浓重,恰是雨露时节,纸窗之下晦暗闷热,待徐氏二姐妹扶持入室,简玫理当行礼,便当先跪了。徐简婷泪眼相望,如乞如求,她本不该直视祁琳,但因心事繁重,含泪上前几步,看着祁琳双眸,望一刻,读懂了什么,便再无言无语,只是闷声欲跪。允湘一个箭步给迎了起来,亦没有半分言语,只觉着简婷双手汗水似要将袖口浸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五 向来少有人知晓,徐氏姐妹是孪生。简婷这七八年,跟着子信公子忙于天建都建树,而简玫自幼习武就爱蒙面,后来便常年在省外活动,姐妹二人各忠其主,亦少有相见。今日至此,就连祁琳也久未见着简婷,这一遭,越发觉着非常相像,偷龙转凤一般! 祁琳淡然在喉口挤出一句:‘你要我如何踏实叫你一声兄嫂呢?’ 徐简婷瞬时落泪,扑通一声从座上跪倒:‘岂敢,简婷但求一死!’ 徐简玫不敢言语,心知姐姐杀祸不远,看着姐姐泪雨惊鸿,不在乎去扶与不扶,拧起眉毛,看不透生前身后,只希望娇主能帮一帮。眼看着允湘扶起姐姐,自己也麻木了。 祁琳:‘二哥的婚聘,论不到你徐氏,若然揭发了,许多人在背后不会容你,你这一胎是长子,那么多人,盯着二哥‘天健都主母’的位子,试问谁会容你?’ 这倒是最实在的话了,天健都那块风水宝地,多少女子的梦想,北祁那些大族姓里的嫡女,又有多少在背后盯着!长公子祁森早已发派入京,现在就是祁信锋芒正劲,多少姑娘的春归梦里人。 祁琳:‘你随二哥多年,他可曾说过对你的安排?’ 简婷:‘不曾想’ 祁琳:‘你可愿意放弃多年功名,退出北祁,自此与我二哥再无相干,如此或可保你母子一命。’ 这一问,祁琳是在诈她,要看她求死之心有多绝。 徐简婷:‘毕竟是二爷的骨肉,只怕简婷愿意,屈了二爷。’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怕的是远行后遭杀戮,保不住孩子。 祁琳:‘莫不是要子信公子随了你隐退不成?’ 徐简婷:‘简婷不敢,已是待罪之身,岂敢痴心妄想。’ 祁琳:‘那你说如何,此事涉及之广,又是重罪,我杀你不成,留你不得,如今又搭上了邬先生,若东窗事发,二哥又少了个左右臂膀,我也未必顾的周全了。’ 徐简婷:‘是我拖累了五主与邬先生,简婷心生一计!’ 祁琳:‘如何?’ 徐简婷:‘我若受五主命令,外出操持任务,便可名正言顺出宗,待到了外头,五主便以江湖杀戮为名,暗里赐我一死,发报死讯若能假死,便可安心产子。’ 祁琳怒道:‘你要置子信于何处?’ 徐简婷:‘我已累下一身罪孽,想必公子不会在有怪罪,只求五主成全。’ 徐简婷是想假死脱身,又想要个名正言顺。她想安心产子,又想事后求祁琳还她母子名分,只是此计霸道无礼,一时生者痛死快,要子信何以自持,纵然以后帮徐简婷回来了,祁琳也是罪人,里外不得脸。 只为这小儿,若不在控制之内,流落市井,又哪里算留下这条血脉,只怕是再无归期,祁琳难以成仁。 到时若无力操持使之归宗,便等于授徐简婷以柄,甘担风险,又无法与子信交代,熟不知要费多大周折,但凡这事了结之前有一点风声,祁琳亦难自保!是费百力而不讨好的差事。 祁琳:‘请起。’ 徐简玫上前扶着姐姐,却见五主久久凝视自己,难免一身惊觉,徐简婷见祁琳如此神态,恍悟一些玄机,忽道:‘五小姐,万万使不得啊。’她还未坐定,便又站了起来,人面桃花,泪洗容颜,祁琳触目之下,终还是决了心,开口道:‘简玫,你愿意吗’ 徐简玫尚不明白,却答道:‘愿意,我为姐姐什么都愿意。’ 徐简婷自然明白,哭诉‘不要’,祁琳下座与简婷执手,却不敢对视,依旧瞥着地面,一如往常,道:‘你还是留在我的身边吧,总不能问你,要保孩子还是要保二哥吧,你在外面,我不放心。’ 简婷:‘不要,简玫是我妹妹,亲妹妹啊。’ 祁琳:‘孩儿也是你的亲孩儿,不是么?’ 简婷:‘我如何来还简玫这一生,简玫亦是五主臂膀,简玫若不免一死,岂不是连累五主。’ 听到此处,徐简玫始才明白过来,从今往后她便是姐姐,姐姐便是她,她要替姐姐做子信的女人,为姐姐上位,待以后有了名分,便是再一次偷龙转凤,物归原主,神不知鬼不觉,保住了姐姐与那未出世的侄儿,亦保住了姐姐在天健都的名分。 简玫终还是允了,为了姐姐她说过什么都愿意,换过姐姐的衣裳,当夜便跟着邬明尧走了,她心中铭记,再无孪生姐妹,这世上只有姐姐,她是影子,再不能叫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自己。简玫再也不用那黑巾遮盖面目,曾经这世上本没有几人见过她的脸,她有的只是名字,如今露出来的脸,却是姐姐的,这世上仍然没有她。 再过六个月,祁琳要等徐简婷怀胎十月,婴儿落地,好叫她母凭子贵,只要她母子平安,于子信也算无愧了。 等到那时,在还简玫的自由。日后若东窗事发,引起事端,便送简玫到另一个世界。 祁琳何其明白,主父容不得这样的事,此事若败露,自己多年建设便毁于一旦;或本无这一桩事,势力相争,是天建都私宦设计陷害,就算徐简婷用亲妹妹做饵,如今也是一遭浑水要蹚到底的。 祁琳想得明白生前身后,摇摇头,心念张踏不会。 邬明尧将徐简玫带入青峦宫中,亭台池阁一并交代了,最难不过是子信的起居,还有徐简婷平日的交往脉络,简玫不以为然,触手间却似已无魂魄,逢人逢事又怕做不出姐姐的样子,弥乱于心。 邬明尧将她送进闺房,自己却止于门外,千叮万嘱,终化作愁眉凝目。暮色叫人难耐愁浓。 徐简玫:‘邬大哥去吧,无碍。’ 邬明尧:‘公子今夜归宗。’‘是从长小姐那回来,一定急于见你,免不了和你说些事情’ 徐简玫只怕这一夜,就要陷姐姐于不义,自己实在笨拙,何况活生生的两个人,纵然一副模子,至爱之人面前,要去哪里藏匿?她环视着姐姐的房间,无奈之下只是开口来问:‘姐姐夜里,掌灯么?’ 邬明尧听着她的声音,只是无奈点头,许久才道:‘公子若来过夜,你姐姐便没有死士习气,亦不守夜,你在公子面前,千万要放下死士的习惯,你与简婷极像,公子与你姐姐只需喘息回眸,便可达意,你不妨只作无声应答,万事不要刻意。’ 徐简玫:‘谢过邬大哥,若然发现了呢?’ 邬明尧:‘千万不要动武,谎话或可圆说纵然没有发现,青峦宫之内,你亦不可在动武,你姐姐的习性,是公子一手教的,招招势势自有玄妙,你自此不可再动武,抱病也无妨。’ 从此没有了自己的名字,没有了简玫这个人,作为姐姐而活着,就连生来作为死士这样的角色,如今竟然不能动武了。简玫此刻想起萧红庭,想起那种噬武的快乐。简玫虽不残忍,同样也是噬武的。 暮入夜,夜入紫,时过三更简玫才听见稀松脚步,天色微启简玫不知是不是子信,只是坐了一夜,反倒寂静,头脑中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这一刻听到声响也不知怕了。 简玫思绪辗转还是起身去开门,只想在这第一眼中,以自己的眼睛,远远的看看他。门扉开启之时凉风袭来,简玫越发的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场戏目之中,就如同在市井所见,如今自己也成了台上的人物,远远的想看看对面的人。 简玫一时恍惚,远处的影子,好像是明阛来了,白袍红巾色彩异常鲜明,再看看仍是觉得像,只是远远看着神色不同;想起媛玉,想起琴声与烟柳,她从未见过子信公子,亦不知那是怎样的人,不知姐姐见着,跪还是不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六 在简玫看来,子信公子的脸端正而又透着丝丝邪气,与张踏的脸,是同一股邪气,也许那只是些许玩世不恭,也许转瞬即逝的神情,什么也说明不了。 只是张踏的邪气重些,可能因他是苗族,本就生在异域,生来带着异样风华,而子信的邪气像是后染的,本不该出现在那样端正的脸上。 子信越走越近,简玫可以确定,来者必是子信公子。 她想起娇主曾经的话,想起内宗许多纷乱,所以也想起子信与张踏二人之间那相似的邪气,到底是子信学了张踏,还是张踏学了子信,现在看来,必然来自于子信公子;只因娇主说神情这个东西,染的越深,看上去越像后天塑造之物,而天然的神色,往往并不十分深刻。 这一时臆想,使简玫眉目生情,子信走到面前,细细的看着她的神色,简玫始才想起了自己,一分也不敢多做,只是将面前之人迎进来。 子信:‘张踏回信了,即日折返,简婷可往北去接应,若不嫌,也好早些启程,代替我去看看五妹。’ 子信满脸喜色,只自顾自说着;简玫听着陌生之人一句句叫着姐姐的名字,简玫一句未敢应答,目光交汇处,只学着姐姐的眉色,嘴角温温的笑意,亦不知自己学的像不像。 听着公子喊着姐姐的名字,心中肃然腾起一种情愫,她不知那是什么,胸腔中有些激动,继而想起邬先生的叮嘱,转而又是温温的笑意,正想应子信一声‘是’,却不知姐姐平日里,会不会答个是否,她隐于自己的面具之下,诸多不敢碰触,只能转口道 徐简玫:‘张大哥安好?’ 子信:‘自然,他能如何,舍了他,岂不是丢了我,简婷怎么问这个。’ 简玫听见自己问错了,心中一紧,恰好子信抬了手臂,简玫回头见榻边衣橱,便起身为他更衣,子信今日倒真是被高兴冲了头脑,还自顾自的说着:‘你可知张踏与五妹一回来,便是四妹北上之日,叔父给了新任务,我知道她不愿意,自己的事还没了干净,听闻黎先生之前也去助五妹一臂之力,你说四妹是何苦,难不成还不放心我这个做哥哥的。’ 简玫:‘哪里,公子也是有脾气了。’ 简玫试探着和子信说话,这一句还算对上了脾气,子信随着她的话来答。 子信:‘我知四妹没这些意思,只是她何必苦了自己,我听见四妹有些内因’ 简玫:‘哦?’ 子信:‘罢了罢了,不知是不是内人撤出来的谎,我打四妹那回来,倒也没看出什么,当面我问不得,向来这种回头事,只有我去问五妹,简婷何时能为我去问一问呢?’ 简玫:‘一个张先生,一个黎先生,五主岂会好过,倒像是天建都和梅花墓互相比着。’ 子信:‘呵!你这五主叫的,从没听过你叫?’ 子信倒回过头来笑她,这一笑,简玫不敢应了,只抱着衣裳回身去叠。 姐姐对于公子究竟是什么呢?自己用这幅与姐姐一样的面孔扮演着姐姐的角色,即为了保住姐姐的性命,又不得不做局外的判官,子信跟自己吐露的,都是体己话,觉着太亲近,太过招摇,就像是一台极为惹眼的戏,纵然自己知道台上是有扮相的,也忍不住回身去偷看他,这戏码很难保不穿帮。 简玫:‘简婷岂敢。’ 子信:‘你有什么不敢,倒是我看你明日去迎张踏一趟,只为代我去看看五妹,你总不能只活在这天建都里,你代替我去,身份自然不同,你这一去,五妹也就明白了,往后自然有你的颜面在。’ 简玫:‘我去就是了,倒不敢图别的。’ 子信:‘你啊你啊,打小儿就让你跟张踏出去就好了,把宴云白给我留下,也让你出落出落,让那个淘小子安静安静。’ 简玫:‘若没有公子,简婷倒是没有今日了。’ 子信:‘我走这几日,婷儿伤感许多,今日又像转了性子,这几日有事儿? 简玫:‘没有,哪来的事儿能架着天建都呢。’ 子信:‘这倒是像句你说的话,往日都是你劝我,若没有你,或不知要平添多少罪孽,到没见过婷儿今日这幅稀松样子。’ 简玫:‘我明日便动身,公子可有何交代? 子信:‘呵,你倒是想想,我平日总提起什么?’ 这一问简玫冥顶眩晕,最忌讳不过是提起往事,简玫思前想后,又不敢拖延迟疑,只学着姐姐的笑意。 子信:‘哎,你笑什么’ 简玫:‘笑我所笑’ 子信:‘你这丫头,这次且要帮我取得,不然饶不了你。’ 简玫还是似懂非懂的笑意来掩饰弥乱,她要把眼前的人瞬间看做相仿十几年的爱人,说着他的秘密,转过脸去却是满脸的迟疑,简玫觉得,这有悖自己。 交谈许久,简玫始才敢去打量这个人;今日相见以前,子信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权力的统治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她从未见过,亦很少言论,今日相见之时,便要化作相思浓泪,在心底把那张脸,当作看了十几年的脸,把这个人当作可以付出生命的爱人,这一切就像自己迫使自己陷于迷幻,否则将会是硕大的破绽,今日一见 子信随意修剪着窗沿下的花草,那花草茂密而从容,像是他亲手所栽,亲手所剪,只有他背对她的这一刻,简玫才敢完全睁开笑意的双眼,来审视他的生活,他修建花草时的身体,好像可以融入树木,这种感觉告诉简玫两个字‘主人’,他是姐姐房间的主人。 子信:‘婷儿,你要快快的建立自己的势力。’ 子信打断了简玫的意想,不紧不慢的说着这样的话,说着说着从后面抱住了简玫。 子信:‘婷儿这些年,太过销声匿迹,如若你永远在我这天建都中,何时能名正言顺,出现在人前做我的手臂呢?’ 简玫:‘公子’ 子信:‘你很清楚,如若我有不测,便没人能保护你,你早晚要靠己。’ 简玫:‘公子,是尊主中的尊主’ 子信:‘不要忘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不缺我这样的尊主,死去的亦不多我一个,你明白我是嗜血的人,早晚躲不过血泊,你若出息了,亦可以帮我,让张踏帮帮你。’ 简玫:‘张先生还不够么?’ 子信:‘张踏是张踏,他名声在大,中原人看他,也是异域之人,他是兄弟,你是妻子;今日若娶你,外人看来,你是婢,纵然当年为你杀了那么多人,罪孽我来承担,也不及你有朝一日可以自立。’ 简玫:‘婷儿明白了。’ 子信:‘你还有个妹妹不是?’ 简玫:‘公子怎么知道。’ 简玫吓得着实不轻,原来他知道,子信却不提。 子信:‘听闻她是凤衣的燕儿,你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了你妹妹不是。’ 简玫:‘怎么说?’ 子信:‘四妹派出黎先生,你当黎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玫:‘什么样的人?’ 子信:‘也就婷儿还能问出这般话语,不管黎先生是怎样的人,我这次派你去看望五妹,也是叫你探望你妹妹,时之将至啊’ 简玫知自己不能这么个问法,又迫于急切,转口道:‘公子几时这般讲话,纵我与妹妹只有血缘并无感情,自小活在两处,妹妹有难,公子怎能说的不紧不慢 简玫假装生气,试探着子信的脾气。 子信:‘你不说这辈子只有我,还管你妹妹做什么。’ 简玫:‘那公子还叫我去探望什么’ 子信:‘我只告诉你一句。’ 简玫:‘快说。’ 子信觉得今日简婷极为有趣,道:‘黎先生与凤衣,自然与我们兄弟姐妹相见不同。’ 简玫:‘怎么不同?’ 子信:‘我说过只告诉你一句。’ 简玫不再做声,子信摇了摇她的肩膀,简玫只是笑,想着姐姐的笑意,子信以为她生气了,望了许久, 子信:‘好吧好吧,黎先生算是两朝老臣,是长公子年少时入坠朝廷阮王府时引荐于北祁的,追随主公多年,主公因四妹是掌上明珠之故,才将四妹托付于黎先生,先生是辅佐之臣,自然是搜罗一切为四妹所用,四妹将凤衣看做嫡亲挚友,黎先生却不会,黎先生带伤走这一遭,他岂会甘心。’ 简玫:‘那公子说说,黎先生最想要什么?’ 子信:‘你且去就是了,回头自然明白。’ 简玫:‘妹妹会如何?’ 子信:‘你就不想想,黎先生如此这般争势,他会陷主公于不义吗?’ 简玫:‘尊主不会说。’ 简玫想起祁琳,竟回答的如此肯定,子信听得,也是一惊!简玫忽地想起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自知失言 子信:‘怎想起妹妹这般清醒,你们最近见过?’ 简玫:‘哪有,公子’ 子信:‘什么?’ 简玫:‘如若我想将妹妹引荐于天建都,请公子收容。’ 子信:‘我只怜你这一次,再说这样的话’ 简玫自知犯了死士忌讳,却扭不过自己的心,虽这句话是谎,自己哪能再带回来一个简玫,但却想阻止黎先生的掠夺,才说了这样没有边际的话。 简玫:‘婷儿知错,好歹是个妹妹。’ 子信并没有怪她:‘五妹不喜欢血泊,纵然黎先生威胁到燕儿,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倒不如乖乖回来,你若早日自立’ 简玫:‘婷儿明白’ 子信:‘我嗜血多年,真怕有一日我不在了,都报在你身上,倒不如我还在,便成就了你,到时我也没有遗憾。’ 简玫感觉到身后的子信,有多么爱着自己的姐姐,终于明白姐姐在野火烧身之时,为什么剥离了自己的一切,隐藏起来,放弃身份地位和可以成就许多的位置。然后又让一母同胞的自己出现在子信的生活,仅仅是在保护着他,不可以存在一丝的褒贬。 简玫觉得姐姐的作为,可以说完全是‘有今朝没来日’,也许会丧生在自己的选择里,但还是义无反顾的,不允许有一点缺失,刹那间好像明白了姐姐脸上常年的笑意。 简玫:‘我要如何做,如何可以成为公子的臂膀?’ 简玫心中默念,若成就了自己,虽别人眼中看到的永远是简婷,但可以保护姐姐,不死于那般的悲哀,因简玫觉得姐姐而今的境况,无异于一种别样的屈辱。 子信:‘你去见我五妹,她便会懂,她若肯帮你,明源便会愿意,你若得到梅花墓的帮助,便是以后没有了我,也’ 简玫含情,侧目望着他,子信不再这么说话,简玫很想流泪,但不知该不该,她不知姐姐面对子信,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惜了与姐姐长着一摸一样的脸,却是不一样的心。 子信已回来几日了,并不曾想过简婷的变故,近日虽与过往有些不同,但始终并无疑虑,直到偷看她平日练武。 子信不得不疑了,徐简婷的武功套路,是他一手调教的,就如曲乐有抑扬顿挫,简婷招招势势的习惯,几日间竟不翼而飞,难不成是短时,成就了新的路数? 祁琳在先,张踏在后,二人分别回归北祁,一切尽已平息了,四妹明源领了任务,虽北上走了,但并没有求援事宜,也未打扰天健都,可算一切安好,唯独自己的简婷,变了味道。 待子信与张踏说起此事,张踏只是不言不语,他在江南,是见过简玫的,乍听此事,便已然猜的不离十,张踏心知此事,和祁琳脱不开关系,不便当下就回禀主子,需得查证清楚,方可言语,何况还有诸多不明之处。 这等大事,祁琳怎能不知张踏,是见过徐简玫的,所以张踏犹疑的就是,祁琳为何卖给自己一个纰漏,又不除之后快呢? 天建都刚刚帮她,她回头就是设计,好没道理,若公子身边的女人是简玫,那简婷又在哪里?邬明尧是公子的内侍官,他又岂会不知。张踏思前想后,便想到了今日听闻的风声,在脑中一来二去,便明白邬明尧的心思了,当夜便将邬明尧提到竹林深处问话。 邬明尧虽是忠的,但他是天建都的内侍官,身份不低于宫守,张踏虽功高于人,但无正经名份,只要邬明尧想死守这个秘密,张踏逼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然而邬明尧知道张踏与祁琳的交情,纵然各有所图,立场不同,但遇此事,执拗不过,终将汇作一江之流,张踏是公子眼中第一忠臣力将,安抚子信公子,尚需借助张踏之力,是故张踏启口之时,邬明尧也便全盘托出 张踏闻言,对邬明尧怒在一时,但想想如此,息事宁人,罢了,罢了,只是他执意要亲自去见祁琳。如今在北祁境内,鱼龙混杂,刚刚见过,不便执意再去见,邬明尧自知阻拦不住,但他对张踏是尊敬的,虽不想因此拉他下水;然张踏只留下一句话,邬明尧便不得不放手。 张踏:‘明尧,云白往后,托付于你了!此事与你再无干系,你日前为公子所作所为,尽算在张踏名下,你以后也无需招认,我与五小姐总还有些交情,我不瞒你,公子已然怀疑,想等到简婷产子,恐怕不能了。’ 邬明尧想着张踏平日浪子模样,玩世不恭,就算神仙来劝他改邪归正,都不会立见果效,如今却凝眉深目这般模样。 想自己与张踏,往日人前的公子力将,开口闭口的自家兄弟,却从不想大祸临头,真会有今日代人受过的情分在。 邬明尧视其为兄,若往日兄要担待,为弟可以作罢,只需铭记恩情便可,然今日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朝廷,以社稷为本,所谓北祁,法不容情,这事不偏不倚,就栽在一个法字上。 但凡邬明尧是有良心的人,都不会让张踏去承担,然而不知是此事太过紧要,还是张踏从来说一不二,邬明尧心中不忍,但口中却不知要如何劝辩了。 在张踏身后跟了几步,道:‘我跟大哥一起去。’ 张踏一双清目回眸望他,月色之下好像他一身黑锦是夜,一双冰目是溪,溪从月夜空中流,邬明尧心知张踏也是虚虚实实的人,义气是义气,除了他对子信的忠心,他定然也没有几分把握。 张踏:‘你不要随我去,我去拜访,身边无论有谁,五小姐都不会真开口。’张踏心知肚明他此去,祁琳并不想见他,只是非见不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七 回归北祁以前,在那太湖小榭,祁琳已解散了其余燕儿,唯独悄悄带回了邹宁;如今迟迟递不到主父跟前,并非是黎凫办事不利,而是祁琳有意暂缓。 不难想象,如今祁琳身陷泥泞,只要徐简婷东窗事发,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祁琳死罪免去活罪也难逃,朝夕之间而已,岂能不提心吊胆。如若现在将邹宁献给主父,谁人不知那是祁琳嫡信,邹宁难保矣! 如想让他站稳脚跟,绝非朝夕可成之事,更非今时今日的作为。邹宁心中明镜,谁人不想上位,他不是痴心妄梦的愚人,不但不急于一时,倒有几分感怀,几日之间,八燕之名已除,他自知已是闲云野鹤,留得性命亦失去了名分,也只能以图后报。 其余燕儿们是带着命令离去的,如若遣散,谁人如愿。他们自幼在北祁生长,黄山营受训,黑纱藏面,夜行刺人,那才是过惯了的日子,何况杀手一生,最重上主。祁琳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不仅为了对黎凫的一句诺言,也为了尔等性命自由,她深知自己寒病深重,并不能得多时。 尹庆友大江南北无数的知己红颜,豪客之名加身,往后但求他隐姓埋名,也好快活。 而萧红亭噬武重义,起初说起遣散这事,死活不从,祁琳下了死令,他才无可厚非。祁琳言语上也是激他,若不从就让他自废武功,改名换姓重新来投效,却又不一定要拜在北祁哪一宗了,萧红亭哪里甘心,只能再无言语。 如说祁琳舍不得宋颖权,总还有些劝念话语,当年颖权已非红尘中人,毕竟是自己拉他入世,迫他杀戮,如今半路而已,总是觉着对不住。但要说起钱子哀,祁琳却说不出什么,子哀最明理,祁琳遣散八燕之时,他一张利口就在伺机质问,祁琳避讳了也就避讳了。祁琳对于宋颖权是愧,想他当世佛陀,出世之心再难融杀戮,只是为了自己,抛却了佛陀,甘愿一世为仆,生生被祁琳拉回人世,决心做了阎罗,如今又要他这般回归菩提,哪里的道理。钱子哀可以沉浮宦海,萧红亭可以武夫一世,尹庆友可寻遍天下花柳,唯有宋颖权没有着落,无法猜测这大善大恶之人,恐怕又与空门结缘去了。 张踏来到曲南殿外,经允湘三次通报,祁琳三次答复“不见”,他本是不用经过允湘通报的,但此时心事太重,做事也没有了凌厉,等待时分,思绪不饶人。 张踏,这名声在外的踏雪寻梅,竟也有这般时候。 邹宁与祁琳在殿中,邹宁也是实在看不过,带他在江东点兵的踏雪寻梅,已在殿外站了两个时辰。 张踏第四次请命了,允湘急急跑进殿来,呼道:“张先生跪了”允湘就跪在祁琳膝下回话,希望娇主饶一回。 祁琳闻言微怒,道:“他是怕别人看不见么?” 邹宁:‘娇主自然有不见得道理,张先生自然有要见的道理’ 不待说完,祁琳胸中一口闷气,已然飞身出殿,待将人迎进来,邹宁已然退去。 张踏发鞭作响,听的祁琳心烦,张踏往往在觐见之时,会将发鞭缠于手腕,此次他几欲启齿,终是无言。 祁琳只是觉得这哪里是张踏,好不像他,想来他哪次不是滔滔不绝,此次见他清目之上一双淡眉似是虚物,气色极差,不由得人心中暗凛,平日里总是把他当个叱咤人物,今日见他无言无措,岂不觉得丧气。 张踏终于开口:‘我要见一见简婷。’ 祁琳:‘大祸之时,百难丛生,这个道理大哥是明白的,我看不必了。’ 张踏:‘人之将去,我带公子见见她。’ 祁琳:‘你与二哥是什么交情,我还是知道的,告诉了你即瞒不住二哥了,何必自找’麻烦二字还没说出口,张踏眉便皱起。 张踏:‘公子已然生疑,不如合我二人之力,对公子讲明了,公子也好早些脱身。趁外头还不知道,我奉劝五小姐一句,小姐要是真怜公子,还是早早把简玫撤回来的好公子视简婷为妻,往后知晓了,公子悔恨不起这个。’ 张踏想及此事对于子信太过锋利,胸中已是满腔的气愤。 祁琳:‘我要保的是人命,也顾不得太多,天健都盛世,有多少眼睛,你们藏不住的。’ 张踏:‘你要张踏如何信你。’ 祁琳:‘邬明尧和徐简婷来找我,他们信我,你却不信?’ 张踏:‘小姐若不是要夺子信公子之位,岂会一开始就是一招偷龙转凤,但凡孩子落地,公子愧对徐氏,北祁一切自然留他不住,去势已定,小姐苦苦为公子操劳,终无果效,又是何必。叫张踏如何信你。’ 祁琳忿道:‘你不信我也罢,万事不到最后,张大哥岂能如此轻言放弃。’ 张踏:‘那小姐是不与张踏同路了?’ 祁琳:‘你见简婷,她岂非送死,你岂会留她。’ 他俩终还是太过了解对方,毕竟也是交过手的。 张踏独自一声抽搐:‘五小姐哪里话。’ 张踏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觉得自己好笑,方才谈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说讹诈有欺也罢,她还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错,子信公子的祸害,张踏心硬,愿做万古不复,岂会留她性命! 祁琳:‘张大哥,那好歹是二哥的骨肉,不是二哥建功立业的利弊工具,有用则用,无用则弃。无论如何都得叫孩子落地,我报二哥的恩情,为那孩子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应该。在此事上,张大哥无法用自己来抵换二哥的前途。若此事真废在我手上,凤衣也绝不独自喘息,张大哥亦不必再激我。’ 张踏启口要再次来驳,祁琳才不得已又补上一句,插在张踏心窝。 祁琳:‘若换做姐姐,姐姐也会如我这般’ 想起祁芙,张踏顿时再无功利话语激她,背脊瞬时的冷汗。祁琳言下之意在明白不过,若还不早早息事宁人,随了她的意思,到时纷乱四起,张踏至爱之人卷进来,不过多一条无辜性命,何况张踏岂能不知,祁琳所作所为多半是为了祁芙,将自己置身险境,也就断了姐姐的险路。 他何曾没想过,当时若邬明尧求了祁芙,堂堂明源小姐,是否能处理得当,如今他自己,又是如何境地! 祁琳:‘我今日用自己,来保姐姐平安,也请张大哥留徐氏一条命,我知你张踏立斩之念,从不留活口,我所作所为还不够交换么?’ 张踏:‘张踏唯五小姐是从。’ 张踏立时言听计从,再无半分争议。 若主公追究下来,只因他们都不想陷祁芙于泥泞,就算双双毙命,也是在值得不过了,此事上,他俩是绝对的共识。 祁琳:‘久在沙场,何处为疆,张大哥不便在来见我,若历尽万事,张大哥还有性命,游历到岭南,要记得一处地方。’ 张踏:‘哪里?’ 祁琳:‘岭南密山,离人居。’ 张踏无由一声笑:‘原来是离人居,多谢小姐肯留得一处青山绿水葬我。’ 祁琳:‘张大哥哪里话,安身之所。’ 张踏:‘公子也未必记得,为张踏留得一处东山再起的所在。’ 祁琳:‘二哥既是张大哥永远的旭日,又何须东山。’ 张踏:‘今日又认识了五小姐一层。’ 祁琳:‘怎么。’ 张踏:‘五小姐的居所,都像小姐,曲南殿是,江南那水阁也是。’ 祁琳:‘如何?’ 张踏:‘清素c烈性。’ 祁琳只是望他,不做回应。 张踏:‘我与五主也算是暮交了’ 硬着头皮挺下去,张踏已经做好了代罪的打算,一时沧暮之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八 二个月后,因祁芙北上日久,子信为之担忧,又不知北方情况具细如何,探子回报多是无用的,念着妹妹的脾气,是故迟迟未敢动作。 日前由北方来了密信,好一封适时的折子信,想必是十万火急,张踏做主把信笺截了下来,天健都里子信当先拆看,呈于面前的却只有五个大字‘定不辱使命’!子信本以为是一函求援的兵书,怎料不远万里,送回五个荒唐字。 他心知这个妹妹的脾性,脾气大一些,向来少出去历练,主公当掌上明珠一样宠着,其实骨子里并没有凤衣有主见,她性子要厉一些,今有此等决心,不知是不是迷了心窍,指不定她在远方遇上了什么事端,张踏在一旁搁下信件,左思右想又顾及不透彻,子信更有些坐不住了,执意要访曲南殿! 天健都的使者早早去传话,说是正午拜访,这一刻子信心中犹疑辗转这密信由秘史传递,直达主公,张踏即便有这个能力截获,也不会如此轻巧 曲南殿内,祁琳听天建都传讯使者言罢,打发了使者,搁下手中笔墨,唤来肖缨为她沐浴更衣。 祁琳在帐内自退净衣裳,见肖缨在浴桶中撒了花草中药,正对着方子拿捏分量,便忙唤她道:‘今日不必加药了’。 祁琳从帐后走出,肖缨眼见她消瘦模样,愁色浸眉,执意来劝:‘这是张先生之前送的苗药,说一定要试一试。’ 她入水后乌发浮在水上,听到张踏的名字,一时百感交集,又道:‘今日不必用药了,二哥久久不来一回,来了难不成叫他闻我一身药味么,本已是病秧子’ 肖缨用花瓣代替了药草,卷起袖子转头唤着归鹤:‘鹤儿,将大殿上的鼎香艾叶全换了,换玉檀吧,晌午二爷要来。’ 平日大殿的焚香都是有助于祁琳御寒的,她们伺候惯了,知道祁琳寒病的厉害,艾叶常年不断的。 祁琳:“玉檀不好,二哥喜欢松柏,换洞庭崖柏吧。” 归鹤闻言始才敢进来,见着祁琳在盈盈水波里,嬉笑着道:‘小姐神色清欢,沐浴更衣的,似是世人出嫁,呵呵’ 肖缨白她一眼,目送她嬉笑而去,道:‘小姐要是有朝一日继了大统,又何止是沐浴更衣。’ 祁琳一阵咳,面色泛红,肖缨自知失言,祁琳却与她执手道:‘你最懂我,今日哪来的这些话,你若心存这些,我也不会饶你。’ 肖缨:‘我向来知晓,但哪个死士不惦记着自己的尊主能’ 祁琳:‘我非主公嫡亲,能有今日,得来不易,只念报恩,你是我左膀右臂,你若如此,叫别人如何看我。’ 肖缨:‘小肖知错。’ 祁琳:‘我这病,也就是三年五载的事了,有生之年不应叫二哥再挂心,想儿时若非二哥相救,又哪有我。有时想想,我与张踏经历十分相似,皆因二哥一念之间,我俩入了北祁,论命运c论情分,都该辅佐的。’ 肖缨:‘肖缨不提了就是。’ 祁琳:“主父收我这个义女,待我不薄,你也知道;两年前我在湖广安陆州,又得了张踏的恩惠,你当不是二哥授意?三哥不在了,二哥心里待我如同四姐,我亦十分的感激。” 肖缨:“娇主去了湖广安陆州?从没听您说过。” 祁琳:“你不是好奇那年我去了哪么。” 肖缨:“小肖不敢。” 祁琳:“你好奇的事多了去了,你还好奇为何主公没有追究。” 肖缨:“肖缨不敢说,总之回来就好。” 肖缨思忖之下,实在是不敢再说了,两年前的湖广安陆州发生了什么大事,想必市井小儿都是知道的。如今是嘉靖二年,嘉靖元年之前的安陆州,最出名的不过一个庆义王府,走出了嘉靖帝,算算时间,肖缨实在是不敢去想,娇主在那个时间,到底干了什么。回说张踏在那个风口浪尖的时候也去,此事辎重。 午时,子信和张踏入曲南殿,祁琳心头晃着徐简婷的样子,也不知简玫如何了,又看见张踏,心头压抑紧张,却不敢表现出来。 亲手奉上甘茶,接过信笺定睛看罢,果然是姐姐的亲笔字迹,道:‘确是长姐笔迹,既是说不辱使命,便是有十分的把握,平安直言又有何不妥?’ 子信应声一笑,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又能问出什么,自是他们姐妹之间的默契。 祁琳心知二哥的想法,怕自己知而不言,心念一转,道:‘不如,让张大哥辛苦一下,北上走一遭,助姐姐一臂之力。’ 张踏在侧闻言一惊,想来那日,二人言语立场已经算清,祁琳此刻,不应再借此事撇开自己,张踏想着徐氏的事还没完,知道自己走不得,心里何曾不想再见祁芙一面,一时间有些糊涂了。张踏沉声欲禀,子信看他眉色,知他有话拒绝, 子信转言道:‘五妹还不知你姐姐的脾气么,我若真派个什么人去助她,怕是回不来了的。’ 祁琳闻言,不好在劝,既是客套,道:‘罢了,长姐是和二哥义气相投,闹得久了,二哥总是让着她,见了真章,也不见得会那般执拗。’ 祁琳本想说二哥不便小妹代为看望,谁知话到嘴边,怕子信问起八燕事宜,又生生咽了回去, 子信:‘还是凤衣了解明源,难怪张踏常常来这曲南殿打听着。’ 这话是取笑了,张踏c祁琳兀自一笑,都明白子信是嫌他们走的太近了,然而在话中,还是听得出来子信对他俩是信任的, 子信片刻又道:‘三日后我北祁有喜。’ 祁琳:‘何喜之有?’ 张踏:‘是长公子祁森在京中得了喜。’ 祁琳:‘长兄又升迁了?’ 子信:‘何止!是我等那小侄儿年满十载,朝廷给加了封号了。’ 祁琳:‘莫大殊荣,长兄当年娶了郡主,如今自己官爵也升,小侄儿加封也是迟早的事。’ 小侄儿名为祁谦,是当朝安东王的外孙,姝颜郡主的独子,恰姝颜郡主又是安东王的独女,安东王爷本家姓阮,除了早年夭折的,现在即无嫡子又无嫡孙。谦儿便如祁c阮两家之宝一般。 祁琳转问:‘兄嫂侄儿可会回北祁一聚?’ 子信:‘才封了,往后日程未定,何况安全尚是疑虑,你我不过是江湖之地,不来也罢,大哥是喜上眉梢,才飞鸽与我。’ 祁琳:‘不回来也好也好只是大哥自小入京,便没回来过了,一晃十几年了。’ 张踏:‘五小姐还不知呢,这封号还很厚重的,日后要是受了朝廷重用,小爷这一生自是戎马金鞍。’ 祁琳:‘什么封号?’c 张踏:‘裕谦郡王,五小姐觉得如何?’ 未待祁琳启齿,子信道:‘听闻那阮王爷次子夭折,曾有一长子,可惜二十年前丢了,偏偏是个贵子,极为得宠,越过祖制,刚刚满月就拟了封号,叫厦宁王,若不是丢了,袭了爵位,保不准就是厦宁安东阮郡王’ 祁琳:‘哪里有给婴孩,下这么大封号的,果真是喜事给冲走了的。’ 子信:‘可惜了,好歹是谦儿的大舅父,也不知还在不在世。’ 祁琳:‘裕谦与厦宁比起来,是逊些,但谦儿是唯一的传人,袭爵位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兄嫂也算’ 待子信退却,祁琳想想张踏,无奈又是一叹,叹张踏不够灵光! 想来明源小姐在主父面前如同掌上明珠,位高权重,张踏平日对她纵然千般爱慕,也并无果效;如今可能要身陷泥泞,生死一线之间,纵然抛下爱慕之心,加以利用,也并不为过,方才让他北上,他竟不肯。 姐姐毕竟是个分量极重的人物,张踏却偏不舍得利用,这可不像是张踏了。若然有明源的侧面庇护,纵然以后徐简婷的事要发作,梅花墓拦一把,处分下来,那起码能保住他这条命了。 张踏纵然舍命陪君子不在乎自己,却应该北上走这一遭的,不为自己也要为邬明尧和晏云白啊!可惜如今错失良机,在无缘提起此事,子信如今是蒙在鼓里,若是他能置身事外,怕也会数落张踏的笨拙,不去想想明源若真无事端,奈何要送五个大字回来! 算算日子,如今的徐简婷已经是七个月的身孕了只要在藏三个月,三个月后,一切便好办了。 昨日祁琳受琰公之命,在身侧挑选一名近身死士,以曲南殿名义,陪送北祁另一只人马北上剿匪。掂量之下,祁琳实难取舍,但最终将允湘留下,派归鹤去了。 临行前祁琳再三不舍,她心中深知这趟事不利落,上头的派遣陪送事宜,多离不开权利倾轧,这些死士,主公也是权衡调度的。是故千叮万嘱归鹤,事后不要直抵北祁,要她在太湖小榭看着形式,等候命令。临行又耳语不断,言明此行不必顾及纪律,定要自保! 归鹤明白其中隐言,兀自去了,眼中不舍不敢流露,临行不忘对祁琳三拜九叩,背影毫不留恋,生怕不明原委的允湘突然唤她一声姐姐,怕就失了骨气,祁琳心中难平,却此刻由不得伤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九 羽化斋是当今主母郎氏的一处旧邸,由于二十年前郎氏北迁,这里已经废弃多年。 祁琳亲自去了羽化斋探望徐简婷,一来是为看她,二来是为肖缨。徐简婷临产在即,断然没有自裁的想法了,心中满是母性,祁琳看到这些始才放心,换允湘于此处照应,引着肖缨到了太湖小榭,以作诀别! 肖缨不知祁琳为何要叫允湘替换她,但一别祁琳已近四个月,满心欢喜溢于言表,祁琳见她如此,诀别言语愈加难以启齿! 水榭近水,祁琳引着她步出阁台,看这清波碧水,远处好似蝴蝶翻飞,清泉在岸,竟似挠花愁泪,“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算算与肖缨有缘相处这些年,日日幻影,历历在目,又如何一言之下抛到九霄云外。 正是思绪霏霁之时,肖缨却沉声开口,祁琳自然察觉到了,方才她还欢喜着,这一刻却是满心氤氲了。 祁琳心下冷不防一颤,肖缨的一颗心,是完全系着自己的,纵然自己方才眉目上声色未见,云海日升,平漠无惶,肖缨又是何等亲近之人,她怎可能无知无觉! 肖缨沉声道:‘娇主’ 祁琳:‘什么’ 肖缨:‘是娇主遣散了燕儿?’ 祁琳:‘自然是我,并没有什么过余的因由,是乏了。’ 如此搪塞,谁能听不出! 肖缨:‘自有娇主的道理,只是’ 祁琳:‘如何’? 肖缨:‘既能传到小肖耳朵里,别人怕都知道了这也罢了只是八燕的声名’ 祁琳:‘声名如何?不好么?’ 肖缨:‘传言里多说是是“叛”。 这些传言是无法可免的,祁琳早有耳闻,却没想到自己区区凤衣,小小的名气,却也有人在背后给料理着,只是当时决断之时初涉险,顾不得太多,一心想着不要牵连八燕,但没想到保住的,真真只有性命而已,祁琳自省,就此节上,自己与张踏比起来,却是逊了些,不比他周全,转念想及邬明尧与宴云白,却不知张踏到如今还在等什么!莫不是连他的心也浮了。不待她多想,言归正传, 祁琳:‘如今我四姐在甘陕一带,你带着自家手中的三百名死士,往北去寻她吧,若有需,倾力相助!’ 肖缨单膝欲跪,本以为是命令,却听来又不像,思忖一阵,又察祁琳相望神色,道:‘肖缨辈小力微,怕是不会有用武之地,何况四小姐明源,是北祁的长小姐,不差小肖这三百家众,小肖斗胆,不明娇主用意!’ 祁琳:‘你北上走一遭,但求名正言顺,于外你对北祁效力而终,于内你不必再回来见我’ 肖缨闻言,双膝扑通跪地,惊得池上荷退鱼走,肖缨粉泪凄然,哑然无语!毕竟八燕遣散在先,归鹤北上在后,肖缨本以为不会轮到自己,怎料 八燕声名祁琳未能顾及,便已然下放,富贵天定吧。 归鹤因赶上主公有令,需要牺牲,并未给她多大活命的机会,便等于已然尽忠,如今叫肖缨北上助明源一臂之力,去假意殉职,也算顾及她颜面声名了。肖缨并无驳怨,只是娇主待她如此,惦念她生前身后,肖缨满心对不起归鹤,只化作三拜九叩,在祁琳身后拜不停歇,以谢恩荣。 肖缨挥泪起身,却见祁琳背对她不肯相见,忽闻:‘莫忘了北上要疏通关节,叫世人知你是北上相助明源小姐的,你不需要非得助她一臂之力,寻不到她,待她回来,我自然会求她给你做个因功而殉的名楣!’ 肖缨心想:‘我若得闻名而远去,那娇主在八燕心中岂不是偏心了。’ 她暗自下定主意,偏不北上而要南下,别人看来,若说叛逆也便是叛了。 肖缨哭腔平息略略,满目遗恨问道:‘那湘儿娇主要如何发落?’ 祁琳:‘湘儿有她自家兄弟可以投奔,不必你担心。’ 这正是说的允湘的同胞哥哥允泽,此人跻身于主公身侧,常受指点,武功不凡,与张踏相比也是不相上下,年纪也相仿,允湘虽与他投主不同,倒是不会不顾兄妹血性之情,也算湘儿一条出路。 次日,肖缨人尚在太湖小榭,正待远去,却见晏云白匆匆来见。 自从上次肖缨与张踏在江南间接合作,她与晏云白也有了来往。八燕之名瞬时遭人讹传,祁琳无力多驳,张踏早已料到,迟迟不肯安排晏云白走,正是命他来查此事的,希望有所裨益。今日正好有了眉目,晏云白并不好出面,又不好直接拿这事去见祁琳,这才想到肖缨,是故一早往这太湖水榭前来。 二人不加避讳谈起此事,肖缨一心想为八燕平反昭雪,却听得此事来历觉得棘手无比。原来是有人故弄玄虚,散播谣言,而非众人之罪,这人便是六小姐祁嫣坐下一员女将。六小姐年纪尚小,也是今年才拟的封号‘静和’,士卒常称她为静和小姐,只因静和是她的封号而已,还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 静和小姐初长成,并不过问北祁事务,整日活在书墨里,但她手下这女将可不一般,此女是静和手下唯一的心腹之人,比六小姐大了许些岁,若细细算来,比长小姐祁芙还长一岁,名叫孟翎。 肖缨未及多想,便料得此人狡诈,晏云白年纪轻,心慈手软得很,唯恐诬陷了人家,那是查而再三,就连孟翎身家也查了出来。肖缨不解,与孟翎能有多大干系,要她不顾尊主之间颜面,做出讹传之事,要知道她所作所为,若是叫她家小姐知晓,便绝不会留她。 晏云白:‘孟翎原是明源小姐座下,是长小姐当年为庆贺六小姐及冠之喜,送予六小姐的,她想出头也难,肖姐姐如今可明白了?’ 肖缨悟道:‘从长小姐那里到了六小姐这里,地位自然是要一落千丈的,也难怪她不服,但死士命运,又岂能如此不甘,终还是她自己不安分。’ 晏云白戏道:‘如今长小姐身侧,都是跟随过主公的老辈人物,即便留有长小姐自己培养的,那也是武艺超群,她孟翎在其中,哪能活到今天。她自是有福之人,留在长小姐身侧不过是血洗一生,未知全尸,可留在六小姐身侧,她就是唯一的用武之人,她怎就不明白。’ 肖缨:‘孟翎如今身在何处?’ 晏云白:‘肖姐姐不宜动手,姐姐是凤衣小姐近身之人,孟翎毕竟是六小姐的人,六小姐前后不知情,必然生出误会。’ 肖缨:‘那云白,你随我走一趟,予以警示也好,我虽不算什么,我想她也忌讳五主的声名,从此不敢了。’ 晏云白:‘那厮武功不济,你我不必迫她。’ 说着二人前去寻人,探子回报,孟翎也在太湖附近镇上,肖缨不好直接露面,晏云白远远传张纸条给她,孟翎走在市中,无意间有人飞书给她,她一时间不敢追赶,生怕露了动作,当即拆开来看了,只有一句话:‘所作所为,莫连累了自家主子。’肖缨这句话说的颇重,不由得孟翎不忌惮,孟翎撕了纸条,顿足撇袖,径直往一条小巷穿去。肖缨与宴云白在远处看着,看她的样子,也知做不出什么好事,便暗中尾随。 孟翎此举几分神秘,肖缨还以为是自己在欲擒故纵,带着宴云白跟在其后,怎料孟翎这小妮子阴毒得很,直往城外大竹林里跑,没边没限的一大片竹林,一顿疾走,孟翎双脚着地,只需辨别方向,但肖缨二人可是受了苦,二人未免被发现,以轻功腾身于竹巅,甚是费力气。走有大半片竹林,终于眼见前方要出竹林了,是一片大湖,但此刻肖缨和宴云白已有些体力困乏了,宴云白敬称肖缨一声姐姐,自然什么都由着她,这会儿宴云白顿足,暗骂自己失算,这孟翎明明是在耗费他俩的内力,一会儿若交手,便难保她不会使出败类手段,宴云白此刻才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吃一堑长一智吧,他把所悟悄悄对肖缨说了,肖缨恍然间明白了其中所以,本就心绪不佳,竟一怒攻心,非要会会这个放出讹传的毒蝎之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 这世间并不缺乐府旧题,曹诗汉赋,想负天下者众多,未可见都能负得起。 眼见这孟翎不走了,坐在前边乱石上,解开腰上水囊,正在傍湖洗脸,肖缨见她佯装不知不闻,更是生气,想必她是故意引自身来这儿的,不然何必要跑十几里路,来取这里的水,还能就差这一口么! 肖缨倒是想着,自己若不现身就这般退去,倒要叫这个小妮子看扁了。肖缨放出脚步声,缓步走出林木,迎面走向孟翎,宴云白待要看戏,尚在林中藏着。孟翎一边洗脸,眼角余光可见只有一个女人走过来,略略放心。其实以她的耳力,本就难以听出尾随的人数,何况宴云白是张踏点化的,练得是天健都的上乘轻功,一般人都是听不出所以然的。 宴云白是一副少年心肠,怕诬陷了别人,将孟翎好一番调查,才敢确信。他心想孟翎是奸恶讹传之人,灵机一动,她不仁我不义,便转身轻轻飞旋于枝干之间,悄悄往上游走了百步,肖缨斜眼瞟见了宴云白的动作,明白了他的用意,时下也不急着追讨眼前人,想起宴云白之前说过孟翎的来历,此刻便先打量一番。 孟翎并不是个美人坯子,肖缨却觉得奇了,北祁之中的女儿,就算不论相貌,她这样身材的其实是不多。她外头穿着暗色衣裳,可见內衿露出黑段,里头应该是穿着她这个品级的黑段中衫,到底是六小姐身边的人,黑锦缎的品级应与肖缨是差不多的,可见她骨骼较大,个子都要比一般的女子高些,按世俗传统来说,这叫大脚女儿,愁嫁的。 既都是相似品阶的,都穿黑锦中衫,他俩倒不必论谁该拜谁了。 肖缨只想,如今这边是倭人作乱,滨海地界若说有外族,多是倭国或高丽的女人,但看孟翎一身上下,满是北边蒙族旗人的气质,才想起来方才宴云白透露过,内宗记载孟翎的受训地,并非大多数死士受训的黄山营,而是在主公新建的关外辽东营受训的。肖缨心道原来如此,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主公厉治建了新的受训营,可是教出了好徒弟,不然就在这几省,这些年,倒是没看见有这么大胆子敢犯死罪的。 肖缨略略自嘲,也不着急上去搭讪,一会儿自是要审她的。孟翎虽知有人在后尾随,自恃内力充盈,好大的架子,洗面饮水,偏不回头,一时叫人觉得有些好功托大。肖缨只管等着她,思量宴云白已经到了上游,她所饮之水,又如何干净的了! 宴云白在上游,飞身隐藏在大石之后,拿着手中的几个小瓶子,抉择之下,还是挑了一瓶差不多的,洒在了水里。不过是一债抵一债,不想太过毒辣,在水里撒的是化功粉,叫她一时之内发不出内力罢了。 撒完之后,倒是轻轻从上游漫步而下,仰面赏这片湖光山色,平日里他并不把玩什么,今日却将一直带在身上的折扇甩开,潇洒于这一片湖光之前。孟翎忽然觉察还有一人将她包抄,自知失算,怎能不气,看着眼前自己的面容倒映水中,没来由的伸手一甩,打破了水影,回身直冲肖缨赏了一句:“卑鄙。” 宴云白倒是看着好戏,只怕肖姐姐太直白,若拿自家的名头压她,结下这个明白的梁子,又有多大意义。 当即替肖缨先开口,道:“彼此,彼此,孟姑娘承让了。” 孟翎见后头来的宴云白穿着黑锦长衫,料到是在北祁内宗有些职位的,一时不敢言语相激。但看眼前的绿衣女肖缨无言,目光便又转向宴云白,细看之下,折扇上画的是古枝红梅,题字可见踏雪寻梅四字,这四个字可要灼伤人眼,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再看宴云白的脸面头发,并没有传言里的发鞭银链,始才略略放心。不过已猜想到眼前的少年可能是天健都的人,心底微微怯凉。 回说这扇子的来历,是张踏送的不假,但平时办事多由张踏亲自带着宴云白,用不上什么信物,这纸折扇也只是备需之物,并不常常示人,一旦没有张踏相伴,宴云白办起事来,就凭踏雪寻梅四字,宴云白于北祁,于江湖,通官通匪通州界,打着张踏的旗号,都要方便许多。 孟翎此刻虽叫不出肖缨的名姓,但在北祁是见过的,有些印象,刚才还念及可能是子信公子身边的徐氏,这会儿却想起来是凤衣小姐曲南殿的人了,更知道她是凤衣的左膀右臂,料到是为八燕讹传一事来寻仇的,是故孟翎一双冷目,知道此番不会好过,半分杀意隐藏心中,只是怕不敌。 就凭她的冷目幽幽,宴云白已然察觉了那心思,到底是被张踏训练的久了的,极是灵敏,这冷冷目光引得他很是不爽,早知道何必在湖水里撒化功粉,不如当头一掌,出手切实来斗,叫她长点教训!只要孟翎不运功,也不会知晓中了化功粉,宴云白虽已算手下留情,这人情果真是浪费了。 宴云白撂下扇子,在无心看这片湖色,无多言语,有些手痒是真的。因是曲南殿的家事,自己即便想动手,还是得看肖缨的意思。 宴云白:“所作所为,不要连累主人,你自己了结吧。” 孟翎一双眼难免幽怨,一直瞪着他,宴云白说出口的,可比刚才递上的纸条狠厉多了,子信公子青峦宫天健都的人放话出来,她又岂能不怕! 此刻,肖缨忽然想起娇主,转而想到那日在灵水县追邬明尧,便如今日追孟翎,心中难免自嘲,果真如娇主平日所说,自己败就败在这副性子上了,当日穷追不舍邬明尧,追来的尚算半个朋友,今日苦追孟翎,追到的确是个阴狠的麻烦,自己的腿脚总要走在头脑之前,可怎么是好。本就心绪不佳,自己对自己一番寒心酸苦,这满腹的愧对,也不知是愧对了娇主,还是愧对了自己,心道罢了。 肖缨无言开了宝剑,盘龙剑鞘落地,璇身已功向孟翎。她并没有孟翎高大,璇身又可见轻巧,宴云白虽有心看,但肖缨起势之时,宴云白心中明镜,她不会下杀手,可见优柔,料定了这个肖姐姐必然寡断之人啊! 孟翎身上无长剑,脊背后却有两把小太刀,蒙古人多称作马刀,因为多佩戴于肋下,是故也有称肋下插,这边中原腹地,倒是不常见,可见孟翎在辽宁营里所学的,也是够尽力了,大多数死士还是会选长剑,因为向往天健都的众多秘籍,许多人都期望拜读一日,是故都苦练剑术。 小太刀应是肖缨没有训练过的吧,此刻,打斗间也有些显得生疏,只见肖缨功势不断,斩杀却无,宴云白更感觉她是在难为她自己。 孟翎身材虽然高大,双手小太刀却耍的很好,肖缨的轻巧占不上什么便宜,力道又没有对手大,现在看来,可是多亏了宴云白的化功粉,肖缨加快速度之后,孟翎几次想运功,却运不起来,头上已经惊出了冷汗,就看她大手大脚的力度,要是在用上内力,肖缨此刻心神不稳,恍急之下,可能是要受伤的。打斗间孟翎狠狠瞅着宴云白,深知他动了手脚,又什么都不能说,旦看那嘻哈模样,问了也是遭人笑话而已,一时杀意露着满眼。 肖缨的剑法,多出于苦练,也只能自保而已,祁琳今年才出道,她们又能有多大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如主公身侧的老臣‘果老’年纪大呢。 当年祁琳并未教她们什么上乘武学,拣选了一些适宜女子的内功剑术,便给了她们,从小因为病势汹涌,未做长久打算,亦不希望她们以后敢为曲南殿争势,回说这几年祁琳除了发病救治,就是训练八燕,还有在北祁调度安置人脉,为明源做过几次谋臣,不过是与张踏斗一斗手段,调剂平衡势力,前两年赶上她三哥祁鸣丧死,死的突然,伤心了这两年,还不算那次独自外出湖广安陆州;这些年看似没怎么样,生生死死,实在是折腾的人心浮动,肖缨她们在北祁之内,位置虽高,算不得什么高手。 斗了一刻,肖缨也累了,孟翎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她不知曲南殿是否下了命令要格杀,此刻仍然惊惧的很,背对湖水,一双眼睛盯着两个人,一丝也不敢松懈,不待肖缨喘口气,忽然,她又探出两把小太刀攻来,一阵猛攻之下,竟能叫肖缨退却了几步,孟翎急速回身高跳,宴云白阻挡不及,眼看着孟翎已经远远的跳入湖中,潜底一般扎了下去,天色暗下,湖面许久都没有人浮起来,想必她水性极好,已经游远了吧,肖缨一身汗已将衣服湿透,喘着粗气,此刻却没来由的觉得委屈,区区一个孟翎,自己都处置成这个样子。 肖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莫名跑走了,宴云白无法,在湖边也是抓不回孟翎了,飞步追上,急切问道:“肖姐姐,肖姐姐这是怎么了?” 肖缨才将已经被娇主革除遣散之事,告知了他。如此这般,全都说了,难免又是一阵心绪不佳,眼眶中再也藏不住泪水,宴云白听了,好不惋惜,自知已无法在和肖缨共事,转念还怕她也如八燕一般,最后落下个叛逆的风闻,就不好了,是故陪着她往回走,一路劝慰。 肖缨自知没有必要再回水榭了,待到市井中取了马,只道:“云白,今日就是你我别期,此行就当送行了。”转头策马南去,宴云白自知一己之力,不可能力挽狂澜,长声一叹,见她走远,便往东而去,两人分道扬镳,一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想那玉宽亭下一见,不过月余,五主出道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张踏那里,必然知情,一时也说不好,这是一副什么心情,只觉得烦。 离愁别绪,看官们待要看看,而今这些多情儿女,能有幸存活几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一 宋朝周邦彦作的西河金陵怀古,佳丽地,南朝盛世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c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c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肖缨走得急,难耐满腔心绪义气,并没看见祁琳为她提的这一首词,虽是咏史之作,冥冥之中吧,也许宋时言语,肖缨终是无缘得见的。 太湖水榭内阁焚香已尽,镂雕文案上,这一首洒金宣纸默的金陵怀古,待字迹干透,就那样在没动过,旁侧紫檀木的镇纸也未曾再移动。祁琳为肖缨留下的不只是这一首诗词,还有旁侧放着的几本内功秘籍,并一套自绘的须臾剑法。 一切好似不得缘法,本想叫她拿走,赶紧炼化自身,或许归鹤侥幸不死,能在之后二人有所帮衬,到底是已经交代过离绪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也只能如此了。 回说那孟翎托大,虽潜水逃走了,又岂能甘心?她不自知要有个限度,心可是大的很,仗着自家主子祁嫣年幼,尚未出道,以为万事不会引火烧身,仍打起肖缨的主意,窥伺内宗风声,可见报复心机深重。 孟翎倒是聪明着没敢去找宴云白的麻烦,想必在张踏眼皮底下,量她也不敢,她是以一人之视角,这几年在祁嫣身边,资源有限,必然是不知道凤衣的厉害。人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既有这个心,伺机而动,还真让她钻了空子。 就借着日前允湘接替肖缨统管羽化斋附近死士的契机,肖缨在没回来过,守护徐简婷的一众死士中,传出一些流言蜚语,也是祁琳一时疏忽,那些死士一直都是肖缨亲自带着出生入死的,如今没个交代,平白易主,怎能安生?死士不明所以,是故有些蜚语。说来也奇怪,都是曲南殿的家务事,能有多大的风声,可巧就被孟翎听到了耳朵里,她本就留心着,这下又探听到肖缨已经被曲南殿除名,这还了得,一来她的仇还没来得及报,犹恨心中,二来,肖缨多年来好似曲南殿宫守一般,除谁也不可能除她,这里边一定有事,八燕如今是何声名,她又怎么能放弃这个让肖缨声名狼藉的机会! 起初几日,还略略忌惮着宴云白,不敢在背后毁谤讹传,却是天时地利,天也纵她;这边死士流言蜚语之潮刚过,那边青峦宫张踏却平白无故将宴云白支到大西北去了。虽然是张踏下的私令,但宴云白授命在身,不得不走,青峦宫天健都是北祁内的大宫宇,事物交杂,对孟翎来说,并不难打听。 就为此,为了宴云白的这一去,祁琳十万火急的亲自召了一回张踏,内外不太平,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候,她俩到曲南殿叙了一回话。孟翎时刻打探着,自然更是察觉了异端。又见没几日,曲南殿和天健都的守宫卒众都有所变化,孟翎看着,此次变化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了,孟翎心知机会来了,她满心念着要翻身,想要在祁嫣身边得不到的功成名就,也没算清这其中能得多少利弊,只想把事情捅开,宣扬出去,可谓诸果由此因而起啊。 看官们猜猜张踏为何会被祁琳召去?那便要论起肖缨与宴云白的去向,这其中到底有何不同了。 祁琳在事发之前遣散众人,是一招绝手,此乃除名,纵是风声传言一时有些骂名,那也是小人谗言,一时周旋不及所致,到底是曲南殿的家务事,待此事过去,时局好转,遣散诸人便不需太躲藏,从此自由。 而宴云白的下场却不同,他此次往西北而去,是张踏下的私令,无人知晓因由,就连祁信都不明所以,张踏若不保,往后也是难以平反的,若事后有谗言诬告,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宴云白的下场恐怕只有一个,既然张踏不让他死在北祁,那在外头多少年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一世流亡难免! 祁琳不只是怜宴云白一个少年,而是张踏为何要选一个下下之策,祁琳猜想他如今掣肘,是否受迫?这次急忙召见,又得知了徐简玫已遭祁信猜疑,心中一时间竟有些乱了。 张踏向祁琳提出一问,问对徐简玫的处置,张踏有意让她为时局而殉,祁琳未置可否。毕竟已是自身难保之人。 孟翎斗胆在子信公子面前参了一本,神不知鬼不觉,料定碍于六小姐的面子不会处置她,算她有心机,并没叫张踏发现,孟翎不敢直呼祁琳名讳,只道曲南殿和张踏之间卒众调配多有变化!只此一句,祁信又怎能不明白,自然要查一查祁琳,他深知张踏与祁琳走得近,此事便绕过张踏,又嫌邬明尧办起事来不利落,怕伤了兄妹和气,是故也没用邬明尧,亲自暗查起来。这还了得,祁信素来以轻功闻名,北祁纵然是藏龙卧虎,但以他的轻功,首屈一指,是故论世上天罗地网,对他而言又有何惧,到处都是无人之境罢了。 话说北祁历来用兵调度都是有章法可循,死士去向都是有条有理的,卒众守内的是内宗藏兵,在外的也名目清楚,分派驻守各地,不可混淆,大家虽都是暗人,但路途不同,也分明暗之说。不难想象,朝廷自古用兵,都会忌惮将领拥兵自重,北祁亦然,不然要这些章法作甚。北祁所有死士听命主公,主公下头义子女共有七位,士卒称为少尊主,除了内宗藏兵和各驻地人马,另有一部分受特别训练的游走于内外,主公将游走仕宦分派给各个少尊主,各行其是,拱卫北祁。而少尊主之间不允许有人员调配,一旦相互勾连,被人发现便免不了受惩处,是故若是哪家死士传言一阵,若不严重,嘘声一过,也便罢了,这嘘声也有厉害的时候,一旦声势大噪,无论何人何事,都会惊动司查使查证,主公若有意放过,也便过去了,如果主公有意借声势查明,便不会好过,就算有八方党羽从中谋划,各为其主也好,司查使那里都不好蒙骗过去的。七位尊主虽有手足之情,并无明显嫌隙,但卒众庞杂,族姓混乱,属下繁多,利益格局戡乱,有些事相互疏远也是难免,若说例子,那便如肖缨起初会防着张踏一般。 祁信就趁着死士最近的一片嘘声,查到了曲南殿最近调度人手一事上。之前听闻祁琳藏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又有哪一只没有藏兵呢?主公又何尝不知道,主公都没论下来,祁信并不以为意。这其中可疑的是‘调度’,听闻祁琳藏兵总也有三百之数,奈何最近的调度只有区区二十人,若说为了补齐数量,那还差二百八十之多,从此来看,并不为了数量,明晃晃的盈无几,虚无数,祁信不得不疑! 祁信心中思量,祁琳不比张踏,她今年刚刚出道立尊,并无太多交际,张踏年岁长,人在江湖时日也长,各处关节打点多,自然费人力,而曲南殿今年不会有这档子事,真不知她二人到底勾结了什么,是故凭空消失的二百八十人,就这般查无出处,万没有这个道理! 祁信单单查了卒众,已是一处大缺口,并没在意祁琳身侧只剩允湘一人,因之前听闻黎凫代表明源小姐造访过,不想涉及明源,也没太在意八燕的去向,是故到了无迹可寻的时候,便查起了新晋的这二十名死士。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这二十人尚未录入北祁编制,虽有北祁死士之名,但尚不可称之为死士,因他们是从黄山营调来的,即无主人,也尚未完成黄山营的受训,不难想象,此事离不开师尊罗氏的帮衬! 北祁师尊历来是两位,昭c穆之师,左昭右穆之分,论序收了七位尊主并一对罗氏兄弟做关门弟子,罗氏兄弟早晚要即位师尊的,师尊已上了年纪,这几年都是罗云杉c罗止员兄弟在管理黄山营和辽东营的受训,给祁琳拨一批士卒,区区二十个新面孔,又算的了什么!只是不知相与的是哪位罗先生!祁信猜测,不会是罗云杉,罗云杉刚直不阿,唯主公是从,反而罗止员受命帮过曲南殿,可能性比较大。 这二十个新面孔,正用在保护徐简婷的羽化斋附近,替换了曾经的人手,这叫祁信查出来还得了?更何况羽化斋平日无人问津,但凡知道的,都知道是主母郎氏的旧邸,祁信查来查去,这一处可得亲自看看了。 祁琳早有察觉孟翎的不知天高地厚,但碍于祁嫣年纪还小,不该管的太宽,一直没有办她。听闻孟翎出自辽东营,曾师承罗止员,那日才托付了罗止员稍加警示;见了罗止员,耐不住开了调度人手的口,尊主们都长大了,各家都有借兵凑数的行为,这其中的道理,罗止员又怎会不给,也不是头一次了。就说祁信也曾找过罗氏兄弟给补足缺口,有任务外出之时,死伤是在所难免的,总不好每次都禀明主公,等待查实批复又要到什么时候,主公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若说起与罗止员的交情,祁信与他交往了这么些年,青峦宫天健都如日中天,子信公子如北祁中流砥柱,罗氏自然是要给面子的。祁琳刚刚出道立尊,与祁信相比不过是他当年的雏形,祁信今日去问罗氏给曲南殿的调度一事,无论出于私交还是立场,罗止员必然会坦白相告,与天健都结不起梁子的! 祁琳当时求罗止员的时候,早已想过种种结果,但并未想过有祁信这一遭。她想过一旦事情败露,东窗事发,如何能不牵连罗止员,这二十人当时说的也是借的,用几个月就还回去,罗止员又不迟钝,自然知道借要比给省事,这一借也提醒了罗止员,这其中恐怕有事!他身为北祁师尊,要对死士负责,当时便多问了一句,死士用处何在?祁琳当时回答的是用于滇南疏通南郡关节,需要新面孔,罗止员心中疑惑,碍于颜面,也便罢了,到底不是什么大事,但偏偏是天意吧,祁琳带人走后,因有一人派遣有误,待罗止员追出去的时候,却见他们一干人没有南下,而是北上,有悖祁琳所言,罗止员出于好奇,便偷偷尾随在后,一直跟到了羽化斋附近。 这二十人其中有一人其实已经录入北祁编制,是为内宗准备的,这辈子没有召令不可以出省,罗止员这才追出去的,怕祁琳日后引起麻烦,怎料却发现祁琳说谎,这其中更是诡秘了!今日既然祁信亲自来问,罗止员全盘托出,给孟翎的话做下铁证,真是天不随人愿。不是祁琳百密一疏,那又是什么?以罗止员的品行,那日万万不该尾随在后的,他理应明白自己的立场,他这也是难得的糊涂,糊涂的可恨,枉费了祁琳对他的保全之心,还是默契不够,信任不够,若换做张踏,想必张踏必然能感知此事查不得吧。 罗止员当日尾随至羽化斋附近,见有一处邻水的大宅院,已是黄昏暮色,他这时倒是有了自知之明,并未潜入宅中。但罗止员若不是疑心太重,也不会向祁信说的毫无保留,让祁信往羽化斋去查,那宅子里是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北祁珠玉宝器无数,人人视资财如粪土,不可能是用来藏东西的,又需要外围人手守护的,必然是在藏人。 祁信倒是来了兴致,能让祁琳藏起来的会是什么人,她一个女孩子又不需要金屋藏娇,祁信实在不解这五妹能藏下什么厉害角色? 祁信本想罢了,祁琳做事稳重,不需要他担心,藏也便藏吧,但思量之下实在好奇,黄昏时分,终于还是童心未泯,好奇心作祟,待他打算潜入的时候,宅外正迎溪山芳草,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天空绯红,霞光万丈,他心想明日定是个好天气,一时胸中舒畅,也不在乎顾虑了,双足相互借力,轻飞渡过潺溪,落地无声,远观眼前的深宅,那匾额上题字‘羽化’二字,妙哉,羽化斋取羽化登仙之意,神仙之乐也,祁信兴致大发,足下生风,轻轻松松便潜入了。 待祁信游了大半个宅子,空寥如此,并未有什么人,潜入深处后院,却见院外有三名黑衣死士守在院外,金屋藏娇原来在此。 此时天色也暗,后院满是庭树,葡萄架也青葱丰茂,那树下石凳上有人坐着,祁信伏在高瓦之上,那人背对着,被枝叶挡着,俯视也看不太清,忽然此院西厢房掌灯,有个紫衣女子开门而出,竟是允湘,祁信虽觉面熟,一时叫不出名字,只听她对树下坐着的倩影道:“姑娘,身子要紧,早点回屋歇吧。”祁信想来无趣,方起身欲走,不解祁琳为何要藏两个女人,忽闻一阵熟悉声音,道:“好,湘姑娘多劳了,这便回去。”祁信心中巨震,这明明是简婷的声音,他在房檐上看树下朦胧背影起身,待她走出树下,祁信耳中轰隆嗡鸣,怎么可能,从北祁出来的时候,简婷就在天健都寝宫中,看眼前这个背影,又怎么可能会是她,祁信只是觉得太像了,这声音比寝宫里的简婷还要像,寝宫里的爱妾近来郁郁寡欢,性情大变,而眼前确是活生生从前那温柔的声音。 祁信飞身下去,定要看看她的正脸,待他白袍红缨落地,允湘慌乱间一个箭步冲上来,用身体挡在徐简婷身前,她比徐简婷略高一些,祁信还没看到什么,只是这么近,躲不过了吧,允湘由惊觉到恐惧,瞳仁都放大了几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二 允湘惊呆在当场,进退无由,没有拔剑的理由,也丝毫不敢退,心中千万层涟漪激荡,紧张到了极点。眼前的子信公子就那样立在面前,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他腰上的璎珞还未稳,那一脸的审视却叫人不敢直视。 徐简婷在允湘身后自知无法躲过此节,抬手轻抚了一下允湘的脊背,示意她让开吧。祁信看见徐简婷眉目的时候,身躯一震,脚步都向后斜了一步,从头到脚哪里有一丝的差别,只是只是打量到她腹部的时候,那明明是个身怀六甲待产的身子,祁信不敢信,也不敢不信,眼前的徐简婷一双泪眼在说话,说尽两人的默契,说尽相互的感知,说尽缠绵苍然,更有徐简婷手腕上所戴的那一串白菩提根穿白玉手链,白玉环铮铮作响,那白玉是祁信送的,当世也只有七块,是北祁七位尊主所有,亦是各家号令死士的凭证,兵符一般统领地位的标志,何其重要!在青峦宫中的徐简婷身上并没有,祁信以为她不想招摇收起来了,不露白而已,怎料这羽化斋中的徐简婷却戴在手上!祁信错愕未消,允湘趁其不备,袖中一枚小小的青烟花,冲天而出,刹那间在空中炸裂成一缕繁花,瞬间就化作青闪的繁星散去,徐简婷举目望烟花唇齿也颤,口中吱唔道:“五小姐与我俩有恩,莫忘!”人便如那一瞬的光华消逝般倒下了。 西厢房中,允湘长跪门外,房中枯烛阑珊,灯影幢幢,徐简婷在榻上,祁信开口无语,哑然不能自持,徐简婷转醒,不顾其他,带着沉重的身子下榻,深深跪下,这才在口中悄声吟了一声“公子”。 寂夜所见,祁信已无可遁形,仿佛置身无妄梦界,无法逃避。自他见着这个简婷,对此事也算能明白个大概,碍于精神上一时无法承受,有痛c有悔c有惧c有怜,百感交集,他竟不知去扶简婷,就与她面对面,也跪下了。 徐简婷自知处境,手扯着祁信的衣襟不敢松手,她已然心力交瘁,有些哑然,凭最后一口力气,只道:“切莫怪罪五小姐和简玫,简婷贪心,对不起公子。”祁信听了怎能不悔,只问:“是简玫?” 徐简婷人已经难受的不行了,心绪伤痛,难以自持,将手腕上的白玉手串退下来,双手奉上,道:“简婷戴罪之身,不配”不待她说完,祁信好似大梦初醒,吼道:“我带你走,婷儿,我与你同去。” 徐简婷自己都没敢料到事临头祁信能做到至情至性,果然让张踏说准了,祁信会以徐简婷为妻,抛弃地位荣华,然而天健都和北祁都并非虚物,更不可能说弃就弃的,徐简婷临产在即,气丝力竭,祁信已然带不动她,将她打横抱起,直冲门外。 庭院稀松月影之下,允湘身侧,乌发青蝉纱的人儿,迎着祁信面前跪下,正是祁琳。此刻并非是解释的时候,徐简婷气息乱的惊人,引得祁琳周身寒气涌动,难以控制,四人无语,祁琳倒是当先涌出一口热血,是寒气疾走而攻心,她面白如纸,却跪的纹丝不动,这时风骨又要如何高耸,就这般相漠无言,硬生生把祁信拦下了,只要今夜不出这羽化斋,北祁便是能平静的,若非祁琳双膝落地,若非是无语涌血,怕是说什么也拦不住祁信这一股冲怒! 这几日祁琳未敢远走,方才就在羽化斋附近,见允湘的青烟花闪耀于空,火速到指定地点以焰火传讯,想必此刻已然通知到青峦宫中的张踏了,张踏要做的就是赶紧将徐简玫藏起来,那可是活着的铁证。只这来回路上,祁琳运功太急,此刻寒劲已无法把持,直至跪下拦住人,心中才略略踏实。然而祁信灼愤目光,终是让祁琳这口血浇灭了,灭的是一塌糊涂,祁信虽恨,但也知感恩,抱着简婷心绪澎湃,也给祁琳跪了,徐简婷迷蒙双眼见此,心知祁信无怨,终于安心合上了双眼。 西厢中祁信祁琳二人合功护住徐简婷的心脉,她昏沉在榻,祁琳又为她悬脉而诊,祁琳点头时,祁信始才略略放心。 祁信:“好妹妹。” 祁琳愁容难退,实在也是自身寒劲难持,却道:“那就听琳儿一句。” 祁信:“二哥承恩,却办不到抛妻弃子。” 祁琳:“旦请二哥不要在乎名分,先放她母子在市间,待孩子落地才好。” 祁信不待她说完,却道:“我这是死罪,已是身不由已,上代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朝不保夕,不能让她母子性命悬在外头,那是必死无疑,难以保全,若然如此,不如远走高飞。” 祁琳:“二哥不求这一时之安,当真要在流亡中团圆一世?” 祁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祁琳:“罢了,那便等到孩子落地,琳儿为您送行开路。” 祁琳已然铁了心舍命陪君子,还有张踏亦会如此,是故对这之中牵累的人,只字未提。一旦祁信失踪,北祁哗然不止,青峦宫仕宦必遭诛杀,祁琳必然先与张踏阴阳两隔,天健都在无人能周旋,随后就是祁琳要买通追缉死士,在其中做些手脚,以助祁信远逃,用不了多久,这一切都会被主公发现,许是用尽所剩不多的残生,来助二哥一臂之力,至于宴云白能活到哪一日,就全凭他的造化了。只要凤衣一日不倒,八燕和肖缨暂时还不至于有杀身之祸缠身。 祁信转问:“八燕是为我遣散吗?” 祁琳无语,知道祁信心中承恩,转口道:“二哥既要搏一世,来生,可要记得张踏和邬先生。” 祁信一吐胸中郁气,道:“我会力保他俩,明日天亮回青峦宫,立即遣散,逃命去吧。” 之所以说张踏必死,不是因为他没有一丝逃命的机会,而是以张踏对祁信的感情,不啻嫡亲兄弟,更似祁信的忍者,誓死不会离开祁信,若不能随他流亡,则必然留下来填血断后,此事一旦败露,主公面前若不见血,难以服众如何掩悠悠众口,张踏必以‘血祭’,祁琳早就明白的,最苦不过相知多年! 她兄妹二人交谈一阵,允湘侍候榻上的徐简婷,忽见她裙内大片血迹,惊叫祁琳,谁能料到徐简婷人在昏迷,而她腹中胎儿此刻就要出世,祁琳毕竟是个丫头,会治一些病症而已,望闻问切罢了,岂能会接生,何况徐简婷的身子一丝也拖延不得,她这一口气要是断了,大罗神仙恐怕也难以回天!祁信驭步奔出,顾不上太多了,去市井寻接生婆,祁琳提起看家内劲为简婷调息,外头漂泊雨中,祁信穿街走巷,他是天健都的少尊主,何曾如此,雨夜沦落至此,纵有北祁死士发现了他,也认不出这个乱袍乱发的疯人了吧。寒风吹雨入窗,徐简婷有内力护体,渐渐转醒,顿时腹中剧痛难耐,人滚到了地上,祁琳命允湘席地而坐,赶紧继续为她输送内力,并为她点穴止痛,然而祁琳周身彻骨奇寒,已不能靠近徐简婷的身了,祁琳自知大限将至,怕也过不了今晚,一时极寒攻心,也从榻上翻落,悄然倒在允湘身后,不想叫她分心! 羽化斋静寂如往,人在其中,却挣扎不出这个雨夜。而北祁张踏一面藏好了徐简婷,也是夜静而人不静,独自在青峦大殿上徘徊踱步。 巧了,前半夜明源小姐祁芙北上归来,带着胜利的死士们,那边风鹿台上已经庆贺上了,今夜的北祁尤其的热闹。 张踏闭门不出,祁芙寻祁琳c子信未得,自然想起来要找张踏,张踏囫囵着只字未提,心念临死前能再见心中伊人一面,也无怨无悔了,祁芙的风鹿台上,北祁内宗上下同庆,就这样一面庆贺,一面冷寂,张踏赶紧送走了亲自来报喜的祁芙,在青峦宫顶已换好了夜行长衫,向东最后望一眼那欢庆的风鹿台,向西望一眼那山海绝壁,天空迟迟不见祁琳安置的平安焰火,张踏一颗心又要何去何从? 时近子夜,风鹿台上欢火未歇,寂寂青峦大殿,危烛残影摇曳,宫门大锁,想必曲南殿亦是如此,张踏遥遥看着风鹿台上火光,便打算趁夜潜出北祁。 无可厚非的不放心,自然是要去看一看,祁琳临行不是没有交代过羽化斋,实也是暗示张踏必要时刻接应,然而祁芙北上这一趟,回来的蹊跷,主公的不年亭下了晓谕,论功也是头等,只怕这一夜风鹿台烟火难熄啊,这一夜醒着的人太多了。张踏左右顿足徘徊,等不下去了,要铤而走险! 正待张踏起步之时,祁芙却在青峦宫大殿的大梁上坐不住了,她将手中羊鞭一甩,直去掀张踏的发鞭,张踏一惊,脖颈甩巧劲,那发鞭立即活了起来,一点也不示弱祁芙手上的羊鞭,扰的祁芙坐不住梁上,无奈翻身跳了下来,只见祁芙裙裾绯红,面上难掩喜色,身上穿的也是彩头,不愧这凯旋而归的领帅模样,她这是换过了衣裳又来的,方才头一回来的时候,明明还是一身束身的夜行锦缎,张踏见是她,松了一口气,抑郁道一声:“冒犯长小姐了。”倒也没见张踏拘礼,却惹了祁芙嗔怪:“冒犯,可不敢当。”祁芙收起羊鞭,倒是看上了张踏的发鞭,扯起来瞧着,张踏转问道:“长小姐怎么又折回来了?风鹿台上怎么能少了您?”张踏但凡不与她戏耍,谁都看得出来不应该,祁芙瞧出来张踏藏着恍慌之象,用力一扯发鞭,叫他生生作痛。张踏心中百般焦急,这一刻虽爱怜伊人,却也没有耐性陪她顺心气,祁芙见他痛煞模样,笑道:“我这刚来,就赶我回去,怕是二哥有事不留我吧。”张踏心道是瞒不住这个丫头了,纵使自己能空口白话,让她问的不知天高地厚,怕今夜之事就包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三 青峦宫大殿上阵阵风声,呼啸人心。 祁芙见他思前想后,动了怒,道:“我这刚回来,哪哪都没人,青峦宫就这般待我,我倒要去主父的不年亭告一状。” 张踏忙对付了一句“怠慢了。” 祁芙:“滚出来。” 张踏:“什么?” 祁芙:“张踏你一个人怠慢我还不够,还要藏一个瞄着我的么?” 想必是祁芙发现了殿中藏了人,果然,邬明尧隐没于角落梁柱之后,祁芙见是邬先生,这气也消淡了些。 张踏私自放走了宴云白,也并非没有为邬明尧打算,只是张踏见得祁琳遣散八燕之后的下场,一来八燕名声败了性命堪忧,二来祁琳如今也没有什么帮手,是故邬明尧今日私自回来,一直藏在青峦宫中,张踏也并没揭穿他,只是不做声。此刻,只道邬明尧手脚不利索,这会儿叫祁芙发现了他,邬明尧见了长小姐自然跪拜,三跪九叩少不得,张踏见着一股怒气攻心,真是满心火急火燎的,自家该走的走不得,祁芙不该来的来了,邬明尧不该回来的回来了,如今多搭上一个,又有什么意义。想来祁琳那边久久未报平安,想必是出了事,真叫人无法举措!祁芙趁着邬明尧在,问了一些长短,比如子信和凤衣的去向,却见邬明尧跪着还不知道警醒,吱吱呜呜的说不清楚,时不时的向张踏递眼色,祁芙皮鞭一甩,是真想赏他一鞭子。她虽然骄横了些,也并不真是这么个脾气,没下去这个手,北祁向来讲究人心向背的。 祁芙这时也不冲邬明尧了,对着张踏开了阔口道:“张踏,我也不必跟你耗着,你这身夜行衣裳不是白换的,能请得动你张踏的,即时只要你说个大概,我立马走人,绝不扰你。” 这事儿没法说,张踏斗胆道:“此事请得动子信公子,也请去了凤衣小姐,不必惊动旁人了,却不知长小姐愿否共赴?” 祁芙讽笑道:“何必你来托我下水,好,我一兄一妹在其中,我自当效力。” 张踏:“您问都不问事由,就有这般把握?” 祁芙:“少啰嗦,琳儿在哪?” 张踏本是故作硬气,却忘了祁芙这些年有多么的依赖着凤衣,张踏希望祁芙今日得胜归来,能凭主公眷顾,以长小姐梅花墓主之尊保全一二,张踏为了子信,此刻向着祁芙跪了。要知道在张踏心中,祁芙是多年伊人,他从不愿承认这其中的主仆伦常,但为今故,应当为子信再做周旋。 张踏:“青峦有难,公子遭劫,那就请长小姐尽力吧。” 说罢发鞭甩入掌中,提起发鞭,携着祁芙飞身而起,掠入了漫漫黑夜。 张踏临行的一个眼神,邬明尧即时明白了大殿暗格里藏着徐简玫,只是他也难以下手。 时迫三更,允湘气力竭尽,徐简婷身上游走着祁琳方才的内力,允湘驾驭不住,回身见祁琳倒在身后,寒到极处,一时眼泪如珠子不绝落下,再也没有办法。三女伏地,允湘爬向祁琳,伸手却不敢碰触她,祁琳双目紧闭,眉毛上已经结了一层霜,但能听见允湘气息微弱喘息,能听见简婷在腹痛嘶嚎,心中明白允湘已然尽力,难道果真是天意,让北祁代代香火难继,是手中血腥太多,还是悟道珠玑不够,总无法叫人看破那天地。 徐简婷无外力护体,自家这口气渐渐薄弱,硬撑到五更,只待见祁信最后一面,祁信迫五更时分归来,西厢门窗大敞,雨后氤氲水汽,徐简婷本是想用两条胳膊撑起自己,子信进门之时,寒风一入仿佛吹散了她这口气,人重重跌下去。 祁信疯子一般湿漉漉的回来,见着的确是徐简婷刚刚断气的尸体,再看允湘口角流血,祁琳病发面白如纸,他双膝落地,无比狼狈,深知一切已无法回天,一个都救不及了。徐简婷身下殷红,血流满地,那是他妻儿的血,历历在目,刺的他瞳仁惊惧,失心而疯! 张踏与祁芙正当此时闯入,张踏没见着羽化斋外有死士守护,心中一空,心道不好,不及转动脑筋,眼前一个疯人与他交手,张踏见祁琳伏在血泊中发了病,自然接招时也下了狠手,西厢昏暗,对了几掌,才见一身泥泞的原来是子信,匆匆收手躲闪不及,生生受了子信一掌。祁芙虽对眼下乱象不甚清楚,但看子信六亲不认,祁芙手中发出力令,连发七道力令,才叫子信平息,转回了心意。此力令是以内劲之声为令,北祁之人日日在听,耳力之内皆明所以,祁信自小听到大,平日也发号这样的施令,是故熟悉遵命,比语言嘶吼要有用,听得命令平静待命,安静了不少,但转目看见徐简婷的尸身,又待发疯,被祁芙眼疾手快的点了穴道,祁芙跪地与他四目相对,他始才认得人,便是吱呜大嚎,令闻者伤心。 祁芙顾不得许多,转身扑向祁琳,待将她抱在怀里,触手之寒实难相信。祁芙对着她的脊背源源不断输送真气,却如奔流向海,并无果效,她不仅没有苏醒,祁芙反倒被一股定若磐石的狂寒吸着,祁芙无奈抽手,回见张踏看着徐简婷隆起的腹部,还有一地将凝的鲜血也有些惊呆,祁芙大喝一声,张踏才转过神来,不顾子信张牙舞爪的悲嚎,背起子信便往外跑。祁芙此刻要抬祁琳,触手寒劲太盛,她抬不动,何况旁侧允湘顾不上是小,徐简婷的尸身必须马上处理妥当,方才张踏进来没看见守斋护院的死士,必有蹊跷,皆是未知,此刻必须争分夺秒,但凡这西厢房中事仪慢了半刻,在迎来的,可不一定是谁了。 张踏已然走远,祁芙左右无措之际,厢房外一阵疾风,有一着夜行长衫的蒙面之人快速潜入院落,祁芙耳力闻声惊惧,心道:难道来的这般快?这黑衣人明明穿的是北祁衣衫,身法却奇快,并非今日的祁芙可以比拟,祁芙做好应战准备,然并没有把握,更无从权衡,好在来者只有一人,这人并不恋战,不欲与祁芙多交手,只把她逼开,打横抱起祁琳便走,这可如何是好,祁芙不得不出掌夺人,黑衣人变换步术躲闪,无奈开口:“明源小姐料理此地。”祁芙一惊,此人身法奇快,并不是北祁死士修炼的武功,而又叫得上她的封号,祁芙哪里肯信,打斗间怒道:“纵你是北祁中人,我也不能信你。”蒙面人急道:“听我一言,天亮后,西鹫宫来见她。”说罢已经飞身出去,祁芙追到房瓦之上便不追了,追也追不上了,心念西鹫宫主母或许能够施为,略略安心,想必主母若肯相帮,祁琳或能得救,毕竟今日事发突然,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听蒙面人所说‘料理’一事,尸身的确不能留。 那蒙面人随身带着针灸,在祁琳身上五处大穴位下了针,不多时祁琳得以苏醒一刻,她虽双目紧闭,也能感觉到是个陌生人在抱着自己疾走狂奔,惊问:“是谁?”蒙面人见她转醒,已能说话,瞬时大笑,暗示道:“凤衣小姐今夜在风鹿台玩的累了,这会儿就近送您去西鹫宫歇歇。” 祁琳:“你不是主母的人。” 蒙面人倒是不惊奇,道:“不错,小姐去拜谒夫人途中发病,只有这样,才好赶紧上报主公施救。” 祁琳听到这里,心知是个高人,羽化斋在自己晕倒之后,必然还有牵累,区区暗人,几支银针便能叫自己转醒,如此医术,可见对自己知之甚深!若然只是死士,心机深厚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四 祁琳迷惘间,好似堕落于一场梦境,梦里好似是一年前,她坐在水阁里,张踏难得来一次,案上也不是那首洒金宣墨的金陵怀古,而是一封信函,梦境里张踏没什么表情,亦不言语,旁侧什么都没变,只是案上的信函已被拆看,祁琳在梦中很想看一看那信纸上的字迹,到底透露了什么珠玑,可惜梦境毕竟是梦境,看不清的,只记得题头有‘陈氏’二字,不一刻祁琳便要转醒了。 渐渐醒来,自己还在蒙面人的臂弯上抱着疾走,不知怎么的会做这个梦,梦里的情境是一年前张踏给她带来的密信,朝廷打算通告为嘉靖帝立后,最终可能定的是陈氏女,张踏因由祁琳在湖广安陆做过半年嘉靖门客,虽后来遭人诛杀,并未成什么因果,心知她未必放下了,特地给她送来的这份密报,是以记忆犹新吧。 祁琳能感觉得到,这个陌生人并不是主母西鹫宫的人,主母避嫌多年,从不管这些闲事。自己方才明明是晕死在羽化斋,却被他说成是在风鹿台发的病,如今这个蒙面人又刻意要把自己往西鹫宫主母跟前送,为何?自然是要利用主母的面子,由主母把自己送往不年亭主公跟前救治,祁琳只是想,这个人好通透,通透的过分,难道差了这一层,没有主母的面子,自己这条命,主父就能不救了吗?自然不会,难道说方才自己晕死之后,羽化斋中出了不可控制的事端?若是徐简婷产子之事败露,正当主公兴师问罪之时,罚处还来不及,又怎么好堵住悠悠众口,闭关来救自己呢,恐怕只有这么一桩事,需要利用主母来求情吧。祁琳自知寒病多年,这么一时半刻死不了人,若果真猜测不错,到时难免叫她受尽苦头,若然主母求得动主公,则不然,能少受些苦吧。 祁琳只是不解,这蒙面人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心机和了解,又肯为她打算,数数北祁上下形形色色,怎么也猜不出他是何方高明之人。但若论医术,这些年当举之人,不过四人,主父为首,昭穆之师为其次,罗止员能排在第四,但绝不是前三人,但看蒙面人的身法,也绝不可能是罗氏,罗止员的轻功以一个‘逸’字形容才恰切,大开大合著称,而当下这个人步行之快,似是碌碌茫茫,生猛的很,便是抱着一个大活人,足下也显得霸道,不是什么善茬,叫祁琳怎能不疑?祁琳方才力竭在先,发病在后,尚不确定简婷丧死,祁信失心,张踏恍然,祁芙深陷,是故才有心来猜测这个蒙面之人,若叫她看见方才几人的状况,恐怕又不知将是何种心境,终是难以调息吧。 天健都是祁信平日练功的僻处,在青峦宫深处,与他的寝宫泛沧溟相对,再加上前头的青峦大殿,三处宫宇环成一座青峦宫。却说徐简玫还藏在青峦大殿的暗格里,张踏捂着藏着的将祁信背回了寝宫,直至送进泛沧溟才松了一口郁气,着实是措手不及,尚未想明白怎么掩盖,也未来得及给邬明尧一声交代,只得在这边先将子信安抚安抚,满脑子惦记着徐简玫留不得,是一处死穴,张踏也算不及分身已遭横祸,这边还没安抚完,外边来报青峦大殿上就有梅花墓司查使前来提人,正是要提张踏前去受审。梅花墓是主公座下宫宇,养的都是嫡系之人,张踏冷不防他们来的如此之快,转念一想,那梅花墓专职刑审之事,执杖的应是祁芙,如今祁芙正在羽化斋,来的又是谁呢,这些人岂不是师出无名来的太怪! 待张踏整理心绪,堂堂正正阔步来到大殿,本想按照礼法,与梅花墓各位司查使交际一番,但见邬明尧身上已经戴上了枷锁,张踏一怒攻心,言语上直掀起珠玑,道:“叛了不成?风鹿台歌舞未歇,来此坏了长小姐的声名吗?这岂是梅花墓该有的作为?”来提人的司查使自知没有长小姐的令,一时一干人听得哑口无言,张踏心知有人在背后加害,这些梅花墓的宫人也是受人指使,只是不知道是谁!所谓出师无名,名不正,言不顺,是故巧舌相抗,是想给祁芙多换取些时间,只要祁芙回到风鹿台,就不会听不到梅花墓的动静,可惜时运该当如此,张踏辩不多时,不得不跟去。梅花墓就是梅花墓,刑审司法重地,地位该当高于青峦宫,张踏只要不是叛了,就必须屈于梅花墓司查使之下,就如同对祁芙,在有必要表现尊卑的时候,张踏也不得不跪。青峦宫与梅花墓的关系就是如此,区区一个张踏又怎么拗得过! 这一干人吧并不敢动张踏,把张踏请在中间,也未上枷锁,一群人围着去了,徐简玫在暗格里看的真切,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至少如今没人敢闯子信公子的寝宫,不然就不会只带走张踏和邬明尧了,她深知子信公子不同于其他养子养女,背地里是要叫主公一声叔父的,此刻也只为姐姐徐简婷担忧,担忧也是徒劳了,正所谓姐妹连心,孪生姐姐已经撒手人寰,徐简玫虽然不知,但无冥忧痛泛滥于怀中,难道要在这暗格里苦苦受死? 祁芙无法回风鹿台置身事外,眼前一边是徐简婷的尸身,一边是允湘残喘待救的伤身,叫她一个人怎么处理干净。祁芙毕竟是局外人,纵使她有心要帮一帮这一兄一妹,但不知前因后果,深怕此时身处要穴,怕做错,怕不经意戳破玄机反倒麻烦,一时慌急的进退两难。 北祁纵然卒众众多,但此时要藏这两个人,必不能用北祁的地方,羽化斋此地更是片刻不能多呆,祁芙思前想后,想找个帮手,就近可以召唤的有黎凫和康叱,但黎先生和康先生忠心可昭日月,忠的也是主公,此刻用不得,难保不会上报,在想其他亲信,那便只有江歆靠得住些,但江歆当下正在风鹿台上替自己迎来送往,人多眼杂不说,距离远需要过海,时间上也不允许,自然是无法传唤的!想起方才那个劫走祁琳的蒙面人,祁芙习惯性猜测附近戡乱,也不知有几方势力在窥视着羽化斋的风吹草动,正是难以抉择之时,暗风又起,外头可听见又进来一人,祁芙无奈藏也不是,准备应战,真不知此番来人,又是何人? 祁芙心中也犹疑,来的都是单打独斗的,尊主出了这样的事,不是都安奈不住吗?奈何迟迟没有大队人马杀来,若然祁信祁琳果然有不可告人之处,反动之势即听到了风声,奈何还会如此安生! 可见当下闯来这人也是独自,飘逸而来,脚步极轻,但见他进来飘逸而跪,原来是罗止员。他俩抬着二女先是寻了一处荒芜山岭将徐简婷秘密掩埋,别人找不到尸身,或许对大家都是有利的,而允湘先跟着祁芙回风鹿台暂避即可,这也是明摆着的路了,如今残局不能说不因罗止员而起,若不是罗止员的好奇,也不会设计了祁信来查访羽化斋,以至于徐简婷羽化而登仙去了!但他与祁芙也算不得局中人,是故他俩说起此事,也是各凭己见,终是互相不太敢说透的! 寥落草甸之上,远山在望,旭日将升,罗止员寒吐一句:“怕是我们动作再慢一些,就会被我兄长撞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五 罗止员有个同胞哥哥叫罗云杉,拜在穆先生门下,与罗止员同是昭穆两位师尊的接班之人,罗止员素来轻渺淡雅,而罗云杉却是个刚直不阿的性子,危言危行惯了的。 祁芙惊道:“难道云杉师兄也会往羽化斋而来?” 昭穆之师中,穆先生借‘穆右’之意,专门教授尊主中排位在双数的几位,祁芙排在第四,与罗云杉正好是同门同师之谊,祁芙敬称他一声师兄也是自然。 罗止员道:“我本与兄长在一处议事,看守羽化斋的徒儿突然回来报讯,说羽化斋中子信公子失心而疯,凤衣小姐发病将死,我知此事叫我哥知道,必定要彻查上报,是故先他一步溜过来看看。” 祁芙:“你与你哥此时不是一心的,可见你事先知道些,叫我如何信你?” 罗止员躬身一拜,道:“长小姐何来此话,如今尸也埋了,人也救了,却又不信我了?” 祁芙:“今夜又非良宵,此等事端,怎能不疑?” 罗止员:“直说无妨。” 祁芙:“你哥是个什么脾气,能叫你溜得出来?你并没有这个时机!” 罗止员:“不瞒长小姐,如今你我站在外头,北祁已经石破天惊也未可知,我兄长身份不方便,才不敢惊动主公,因这毕竟是几名徒儿回报,恐有讹传,我哥没有亲眼看见是不敢有所作为的,我趁我哥去上报梅花墓的空档,才溜了出来,想必梅花墓司查使如今已不敢坐以待毙了。” 祁芙:“照你这么说,此刻我不在内宗,主公已经知道消息了?” 罗止员:“十有,我让哥哥先去通报梅花墓,也是念着小姐就在内宗,自会料理一些,谁知您也在此处趟这趟浑水,可见时不与我。” 祁芙知道,只要司查使挨个宫宇寻人不得,基本上就是要上报主公的,下一步就是寻人巡查,‘自身难保’四个字游入脑中,恐怕必得是一番周旋啊!只是懊悔自己非但没帮上什么忙,反被其累! 此刻罗止员有些愧疚,转言道:“长小姐只要反咬一口,说自己就在北祁,是他们办事不利没有找到,以您的地位终究要一直掌管司查刑审,他们必不敢在直言纠缠,另外您在归咎他们今夜越级上报,没有通过您就上报主公,是居心不正,他们多半不敢再辖制您,您便可自保。” 罗止员虽有意叫她逐渐撤换司查使,始终是没敢直接说出口的。 祁芙:“我虽接管时日不长,此举岂不是要寒了众司查使的心,再说梅花墓多有主公心腹,要是往后再辩白,那不也连累了云杉师兄。” 罗止员:“凭他们说什么,长小姐是嫡出,主公必然不想办您就是了,日后若戳出来,我与我哥身形相似,我出首担下来,自然与我哥哥没什么干系了。” 祁芙:“止员你来助我,如今证据已埋入黄土,我本疑你,你却打算好了要以命相抵,难道这事情里也有你一份?” 罗止员一时哑口无言,祁芙也不再问他转身欲走。祁芙并不怕什么自身负累,撤上官司,北祁长小姐谁人敢多说什么呢。祁芙无奈叹一声:“我只是想知道此节原委,你们的事我并不上心。” 罗止员自嘲一笑:“但凡我若是局中人,知道前因后果,知道帮小姐埋人,还不知道阻止我哥去与梅花墓交涉吗?孰轻孰重?” 罗止员也只是撇清了自己不是局中人,祁芙却难耐不想在听,耽搁不得了,纵马而去。罗止员和允湘共骑一骥,心中犹疑,奈何没看见过祁琳,这会儿问了允湘,忽地头脑中想起一人,也便不觉奇怪了。 这边那个蒙面人的确没有骗人,祁琳被送进了主母郎氏的西鹫宫云岫阁。主母闺名郎莞,莞尔一笑的莞,北祁中已近二十年没有人敢直呼名讳了吧,这些年下来,除了知道郎氏,主母并不曾招摇显赫。祁琳此刻就歇在云岫阁中,主母迟迟不敢把她往主公的不年亭送,是因郎莞听到了梅花墓的风声,已派贴身侍女前去打探,没有万全的把握,一时也是举棋不定,祁琳虽非亲生,但这些年相待的尤其慎重,并不薄于己出,是故虽在权宜之下,并不怕牵累。 祁琳除了这病,其实造诣不浅,只躺了一刻,便又转醒,恐怕是有主母相助,此刻双目尚且睁得开,可朦胧视物。 但见远处屏风后,有一素衣禅影的妇人正背对祁琳,不待祁琳要下榻行礼,那背影已经察觉动静,开口唤了婢子去扶她,祁琳周身气息之寒,婢子伸手却没敢碰触,这边妇人见状白鬓一紧,柳眉有些蹙起。 妇人背着脸,双目含痛合上,又缓缓睁开,望窗外天光微合,星辰遥退,却是满心哀愁不愿与祁琳四目相见,短短这么一瞬,殿内烛火映射到屏风上,青灯佛影已显几分意思,那屏风似乎太过清透,祁琳借着晨光看着幽影,恭谨唤了一声:“主母。” 祁琳面目非笑,见了主母却恰似温柔,道:“琳儿行将就木之人,何必来打扰主母清修。” 言下之意在于并非要存心利用西鹫宫,只是祁琳发病至此,梅花墓半夜就有了一些风声,谁看不出这其中要出大事呢?后半夜就有暗人上报梅花墓有异,方才又来报,郎莞听得,祁琳也听得,左右是包不住了的。 郎莞清颜寡淡,未动神色,只是在远处背对,口唇开合道:“性命要紧,既是凤衣,必要凤羽为衣,你放心,一切有我。” 郎莞话中深意就在眼前,却叫人一时不能参透,祁琳心中一悬,心道主母就是主母,便不是我等黄毛丫头可以猜测的。“凤羽为衣”本应是说容颜形貌美丽,但如今如何凭这副身骨,万事顺达呢?听起来难免叫人觉得荒诞! 郎莞气质清雅淡定,在这轩然大波前竟似一道心盾,好似可以阻住一切恐惧,必定修炼佛法无边吧,不容祁琳不信她这句话。 祁琳:“多谢主母。” 郎莞:“琳儿不必谢我,我虽不知是谁带你来此,你我尚且有人牵线搭桥就好,我需知今日事原委,以图周全,只是苦了你的病痛,需现在就道来。” 祁琳心中一惊,她深知主母不管闲事,亦不是拖拉无序之人,一定是自己昏迷后出了事,现在必须权衡利弊,才会将救治自己放在后边,先要听回话。如此想来羽化斋中徐简婷一干人想必已经暴露祁琳一时哑然无语,方才听得暗人回报梅花墓有异,难道羽化斋石破天惊,连二哥子信一并暴露了出去?眼下自己在云岫阁避得一时之安,却已是穷途末路么?哪里还有闲暇在盘算! 祁琳颤道:“我本在羽化斋守护一位产妇,因瞒骗了罗止员借了一些人手,待我发病之时,产妇惊惧” 郎莞:“够了,张踏已被提审。” 祁琳未能探得主母言辞,未能打听外头的情境,主母却不容她在吱呜了。 祁琳再无法掩盖,只得全盘托出,顾不得寒痛,祁琳起身重重跪下,沉声道:“事已至此,凤衣撒手人寰也罢,全凭主母为二哥周全。” 郎莞见她跪了,这才惊觉回头,见祁琳已是一脸苍白无血色,跪也跪不成样子了,双臂拄着,将要倒下。祁琳透过屏风,看那朦胧中主母的惊觉脸色,心中顿时凉了一半,一望之下,倍感无望,岂能不寒心。 主母曾是多么淡定的人,方才还叫她放心,本该是万人之上淡定不屑的女人,此刻却喘息不均,许久才道:“我本以为是冲你来的,不料是冲子信。”未及祁琳应声,主母自言自语道:“奈何要步这后尘?” 祁琳凭借一口寒气撑着,久久调息不能得救。郎莞安排了数十位医者在榻前伺候,祁琳一身的金针,塌下此刻跪了一地的人。她双目睁着不敢合,望那主母匆匆而出,向着主父的不年亭而去,那屏风后渐远的人,和屏风上渐淡的影,随着云岫阁门的开合而消逝。祁琳泪仅有一滴,落在枕上,落在这云岫殿的严肃与医者的担忧之间,深感残身无奈,一双眼目只想瞪着,却是因这一身寒痛难耐,成败与否,便在于主母往不年亭此行,主父若肯相救,此事或可周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六 郎莞久居西鹫宫不问世事,长年不出,早已没有带随从的习惯,不像豪门里嫡母夫人一般,身前身后有使唤不完的人,近年也只留了几个服侍。主母之尊本是该有这些的,她是北祁唯一的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尝不曾有过山呼海啸般的追奉,只是都已是曾经。 待郎莞到了不年亭外,祁芙正在不年亭外跪着,祁芙着实一惊,不知主母已有多少年没有走出西鹫宫了,何等的新鲜事。待祁芙想要上前攀谈一句,郎莞也是一惊,因祁芙跪在不年亭长阶之下,不得召见,长小姐从未受过主公的冷遇。而恰恰郎莞怀揣着心事,祁琳所述的那一段祁信的故事,并未涉及祁芙,郎莞整理思绪,不年亭外不敢多言,一时掂量着要如何招架,这不年亭自己进还是不进不得不进! 徘徊之时,长阶上头有一白鬓老者迎出来,正是‘果老’。 果老:“主公请夫人上来。” 郎莞应声称是,心中有数,那白鬓红袍的老者,正是主公祁琰的随身内侍,人称‘果老’。 果老已近九十岁,曾侍三代北祁宗主,在琰公祖父一代就已经近身入仕,从琰公父辈一代开始,果老不在承接虚职,只做内侍不问其他,极受人尊重。正因果老身份尊贵特殊,历任尽忠尽职,异势从来不得利用,是故能长寿至今,安然侍奉。 郎莞见这三朝元老,自然比作心腹,应声飞上长阶,欠身先施了一礼,果老笑面谦恭直道使不得,忙把主母扶了一下,道:“折煞老奴了。” 郎莞也是久未与他相见,只道:“日久不见,果老越发矍铄了不少。” 果老笑面将郎莞往不年亭正殿里迎,边走边道:“琰公厚待,才敢有今日,夫人常驻西鹫宫,今日怎么过来了?” 郎莞:“果老还用问我,自然为了孩子们,听得梅花墓的风声,您老处事不惊,一会儿可得帮衬我几句,我虽这些年青灯佛影,到底是舍不得如今这些孩子。” 果老:“自然,今时下头流言凶狠,主公正琢磨着,还请夫人进殿才好。” 郎莞:“明源跪在阶下,难道主公果真不理会?” 果老:“明源小姐执意求见,老奴禀过,可是主公不见。” 郎氏:“为何?果老不妨透露一二。” 果老:“传言与长小姐并无关,何况传言中的两位尊主到现在还没露面,老奴猜测主公一来为长小姐避嫌,二来也要看看还有多少人牵连其中,主公心意大致如此吧。” 郎莞:“原来如此,不知主公气色如何?” 果老:“老奴不敢揣测。” 郎莞知道不该再问,又听果老嘱咐了一句‘家和’,便不再说话。 不年亭名为亭阁,实为宫宇,与西鹫宫c青峦宫c曲南殿并无太大区别,但‘不年’意在无疆,取永世长存之意,给人的感觉便十分的悠远。宫殿内累世积攒的华丽尘封,便是如何清理出去,如今还是难掩,琰公在这些雕琢间相伴了几十年,自身仍是一派清逸闲散,仍不能和这些雕琢之物似称,郎莞也是见怪不怪了。 郎莞慢慢走进不年亭,身子便有些发软,身心难得一份真诚清净,好似比在自己寝宫还得安宁,旧梁c旧柱c旧宫,一时物是人之感非泛上心头,双眸中一江春水,又换做几许愁肠泪,难免思忆少时情怀,心中想到琰公真心并非与卿,想及此处赶紧收拾了心绪,不敢再多流露出来。 她穿过大殿,又过了几许亭阁,未看见一个人,若是有护卫在周围隐没,也不会静匿至斯,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仆婢一个也没看见,才肯相信,近年不年亭中连竖卫都省了,无一闲人之说恐怕是真的,历代主公跟前并非如此,这是琰公越发不喜欢人服侍的缘故吧,除了果老c明源c亲信,便不愿多见谁人。 郎莞一直走到不年亭后殿,殿门虚掩着,琰公恐怕在这里。在郎莞看来殿内一切如旧,四周用浣纱装点,盛唐的风物,一应多余摆设全请了出去,极是肃静,大窗全部敞着,浣纱随四方清风飞斜,中间案上供着一把古琴,焚香在望,一派飘逸的所在。郎莞透过朦朦浣纱可见东窗棂上似有人影,推纱走近,遥见琰公坐在东窗棂上,一如往昔,他仍是一派灰色绸衫,并无束带,手中也空空,像极了一个刚刚晨起的人,一派闲散倦逸。还有什么比望日听风更使人倦逸的呢?郎莞已久未见他,此时看见心中还是难免一番澎湃,念佛许多年,心绪终是难平,沉声唤了一声:“主公。” 郎莞只是觉得,无论是如何要紧的事,别人无论如何狼狈,永远也扰不到他这一层。琰公的灰绸衫虽也是丝绸,和这殿里的浣纱比起来,还是逊了些,只是难掩他身上那一份清逸。这些年下来,孩子们都长大了,彼此年纪也都经历了这番岁月,他越发瘦了,而郎莞也在没有当年那些焦灼的情怀。 他背对郎莞,面向窗外迎风,应一声:“你来了。”他的发与袍迎风吹拂,郎莞一如从前,如待神祗,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知道窗前观雾的他,当下心并未在此处,是故并不作应答,静静等着。郎莞知道,纵然许多故人早已离去,自己这些年又没怎么见他,今日相见也不过就是如此,他心中到底还是没有自己的,即便这些年岁月相伴也还是强求不得。郎莞一叹,琰公终于回身,他的面容刻在郎莞心中三十余年,早已无需再看,但是久未相见,今日来了,郎莞还是忍不住要看一看的,即便已是满目苍然。琰公没怎变,脸上从来都是再清淡不过的气质,无多表情,好似埋没着一脸的山水气质,山又无云,水又无波,总是难以揣测的。郎莞从少时便不能猜透,果老常说不敢揣测,到底果老是否能懂,就不得而知了。除了明源常被招来回话,几个义子女早早就分派了出去,琰公膝前一个也没留,这些孩子尚且还悟不到这一层吧。若说郎莞介意的,曾有一个女子可以懂得琰公的神思,只是早已如梦般消逝了。 琰公对郎莞浅声道:“凤衣在西鹫宫?” 郎莞:“是。” 郎莞无力否定什么,亦无法发问,一如从前,可是她并非无由而来。 琰公:“梅花墓来报传言子信失心,凤衣丧死,就在你郎氏的旧邸里,司查使要去查,我总不能替他们遮掩着,此刻这两个孩子都悄悄回来了,却在两处,和你有无关系?” 虽是查问口气,郎莞自恃无关,低头没有言语,琰公也不在逼问,顷刻琰公唤了一声‘莞儿’,郎莞心知肚明,琰公对他不会有柔情,这一声莞儿是在催她开口,郎莞在他面前,总是思前不得,想后不能,对着琰公只有实话实说,含糊不了半分,郎莞似是求他:“此事主公查不得。”言语间,一双泪眼深深暗示着他 琰公深知郎莞的性子,从未开口求过什么,正色道:“就因为是子信和凤衣?若是别的孩儿,你可还会如此?” 一语道破郎莞的心思,郎莞见他并无平和之色,阴晴间有些动气,扑通跪下,也顾不得身份了,左右这偌大的不年亭也只有她两个人。 郎莞声音有些颤抖哽咽,话语却很实在:“求主公莫要追查,莫叫子信步了他生父的后尘。” 祁琰闻声一震,难道又出了当年的事? 祁信是要叫他一声叔父的,其实是他的亲侄儿,至于子信的生父,便是琰公的嫡亲兄长,原来天健都的旧主人,二十年前与祁琰齐名,北祁人人称道的云峥公子。 当年响当当的声名与权力,就是败在一段不合时宜的姻缘上,以至于后来风波太大,内外不容又遭异势残杀,最终折损了,到如今琰公思忆兄长,久久不能忘怀那场角逐,是以成了琰公一大心病。 大约二十年前,上代北祁主公禅位,在宗主传承上还颇有些凄惨故事,若没有那些是非,琰公绝不会袭位,到如今子信的身世也只有琰公c郎莞c果老三人知晓,其余知晓的人,俱已不再了!底下氏族加上外头的各方人马,虽多有传言,也都是眼看着这几年,子信公子的地位日上,青峦宫恢复了上代的风采,讨论起嫡庶饶舌而已。 若说祁信如他父亲一般更钦羡于一段不合时宜的姻缘,而非立命北祁,便如同在揭琰公的伤疤一样。 琰公追忆当年,久久无言,无奈问道:“是内宗的还是外头的?”这是在问徐氏。 郎莞:“凤衣发了病,还没问明白。” 琰公有些微怒,郎莞凭着这张老脸,其实想压制下来这件事,只是不知主公肯不肯。 琰公:“凤衣怎么也在其中?这几年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郎莞:“求主公将此事交由我来处理。” 琰公:“你可舍得严办?” 郎莞:“凤衣病势汹涌,求主公先救人。” 琰公:“底下已经一片哗然,你要知道,梅花墓刚刚下放到明源手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但凡有证据呈上来,就将坐实了,我虽不便说什么,你就方便了么?司查使刚刚报备过,全瞅着呢,我怎么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七 西鹫宫常年寂寥,青灯古佛下的郎莞,这些年眉目间越发的虚淡,虽然年华已逝,仍可见眼眸中有几分当年的流连。礼佛之人,怅然下稀松平常,看尽云卷云舒,她的面相本该是柔弱女子,命运亦或应该如普通氏族女子一般,却在琰公身侧一晃三十几年,除了所剩的根骨气息,半老徐娘遑论风韵。 若论起郎莞的出身,本是不可能成为主母的,郎氏低微,在北祁根本算不得什么名门。 二十年前,其父郎潇,得上代用仕,半道升任宗主,郎氏这才从无数死士氏族中脱颖而出,填血杀戮十分的不易。郎莞虽是郎氏嫡女,但琰公的婚配是不可能论起郎氏的,郎潇为了郎氏的兴盛,早早就将她送进了不年亭,成为了琰公为少主时,郎氏进献的内侍婢。机缘致使吧,就这样走到了琰公身边,郎莞也是唯一的内侍婢,琰公十五岁立尊开拔之后,再也不允许氏族进献内侍,除了她一个都没留下。 当年许多人猜测过郎莞存在的原因,他俩的氏族地位悬殊,根本没有留用的必要,当年琰公的心腹氏族颇多,地位皆高于郎氏,不年亭主母之位,更是被这些氏族觊觎了多年。虽然他们争了许久终未成功,但郎莞深知琰公对她并无情爱,权当命运使然吧,当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制衡。 不过琰公对郎莞算是不错的,羽翼之下一直带在身边,这些年对郎氏也多有庇护,年轻时权当弥补郎莞的爱慕之情,如今也一直尊重并无苛责。 琰公:“你看她怎么样?” 郎莞:“脸上没有血色,站不住了,她自己可能压不住了。” 琰公:“你起来,不要跪了。” 琰公自知不便出面,并非想撒手不管,权衡着郎莞会将此事办到什么程度。 郎莞:“求主公先救下来吧,救下来也好辟谣。” 琰公:“辟谣?士卒上报的清楚,司查使但凡要是查出什么证据,我也不好包庇,他们大了,越发没有分寸。” 听到这里,郎莞算是安了一半的心,凭多年了解,主公少言寡语雷厉风行,如想真惩处,便不会说这些话了,想来也是,虽非亲生,毕竟都是这些年精心培育的子女,更何况是祁琳。郎莞缓缓起身,转了话锋,有几分劝下台阶的意思。 郎莞:“他们才多大年纪,不过是我入不年亭的样子。” 琰公:“你入不年亭早,也没有过这样的事。” 郎莞:“不如交给我西鹫宫监审,主公不要出面了。” 琰公:“枉费我亲自带了子信这些年。” 郎莞:“主公少时,不也是扬鞭就到了南疆么,他们毕竟才多大,有几人能如主公一般伏心,主公又何必,这些年主公不易,且由着他们吧,便是一如主公当年厉治,也是苦闷了些。” 琰公:“这些孩子里琳儿最有分寸,她自知病重,委实不该搅和进来。” 祁琰缓缓踱步于浣纱之间,声音寡淡,好似讲述着别人的事,郎莞一时觉得,琰公也许有一天,也是会累的吧,人生匆匆四十余载,琰公已操心太过,只是子信又出了这样的事。 郎莞:“她已走了十年,您也培育了琳儿十年,您舍不得,救治还是趁早吧。” 郎莞虽是劝救,忍不住提到了祁琳的生母。那个曾经能得祁琰心意,又背叛了祁琰的女子,她未曾稀罕北祁,下嫁了旁人,并且早早陨逝。琰公的这一段情太过曲折,如今斯人已逝,又何必多情。 琰公抬了一下眼色,郎莞算是会意了,不在提及。 北祁的主公,何尝不清楚祁琳的身世,何尝不知晓她应姓慕容,若论从前,难称故人。 慕容氏也已在江湖上找了她许多年,只是琰公从来不许提起。义女之名,收的是当年遇见的那个婉儿,而不是慕容婉儿。当年她的母亲何其大胆,选择背弃琰公,毅然下嫁给岭南慕容氏,何等薄情!琰公将祁琳收作义女之时,因得知她的母亲刚刚离世,竟有如此机缘能够与她的女儿相遇,琰公便毅然收作了义女,其他的对婉儿只字未提,赐名祁琳。 不知是否介意琰公册立了郎莞,只是觉得‘婉儿’这个名字可笑至极,明明知道郎莞也叫莞儿,居然会给女儿取这样的名字。 琰公的心情忽然有些抑郁,掌中发出一道力令,传唤了果老进来,示意果老打开了密道的机关,吩咐郎莞将祁琳从密道带到不年亭,郎莞如或大赦。 郎莞自出了不年亭,便匆匆下了长阶,将祁芙带回了西鹫宫云岫阁,让她姐妹俩先见了一面。待拔出祁琳身上的针灸,遣散了殿中的医师,也并不容这姐妹二人多叙,那边郎莞的内侍婢已经在收拾祁琳用的针灸,马上就要抬走。 郎莞只道:“你姐妹二人速将此事梳理通顺讲与我听,不一刻就要送凤衣到不年亭救治,时间不多不容耽搁。” 祁芙在榻下与祁琳执手相握,听得主母此话,回头才见郎莞仍在屏风之后,不愿相见,但见祁琳面无血色,一身寒气凝聚,也顾不得许多礼数, 祁芙直言:“主母明鉴,此事明源也是昨夜始知,不瞒主母,羽化斋惨象虽是目睹,但之前因由确实不知。” 祁琳无力开口,只能听她俩对答。 郎莞:“你昨夜归来,便昨夜事发,你也难逃干系。” 祁芙:“主母不信明源?” 郎莞:“并非我不信,你身为长女名声在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事发之时司查使寻你不得,若不交代妥帖难以服众。” 祁芙:“但凭主母处置。” 郎莞:“此刻不是分论的时候,你可知是何人请动了梅花墓?” 祁芙:“是师尊弟子罗氏。” 郎莞:“哪位师尊?” 祁芙:“是罗云杉,是明源疏忽,昨夜风鹿台歌舞未休,一时疏忽了梅花墓。” 郎莞:“梅花墓虽已越权,但不敢拿你,听闻他们已向羽化斋去了,还缉拿了青峦宫张踏和邬明尧。” 祁芙:“后半夜,罗止员助我消逝灭迹,梅花墓不会有证据。” 郎莞略略放心,祁琳听到这里,越发的难受,似乎明白了罗止员在其中的作用。 郎莞:“昨夜送祁琳来此的人是谁?” 祁芙:“不知。” 郎莞:“也就是说还有人目睹?” 祁芙:“不错。” 郎莞:“可能不妙,不然梅花墓岂敢去青峦宫拿人?” 祁琳听到这里,喘息不及,恐怕无论是子信还是张踏都已经无力在周旋,梅花墓从不轻易拿人,向来有进无出,见血封喉,张踏树敌众多,难保百口莫辩。祁琳念及罗止员,心中嗟叹,已无法去算这人情是该谁欠谁的,若没有他推波助澜,他又何从知晓羽化斋,子信奈何会查访到羽化斋,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了,唯有一叹!古今春秋如此,巨细哪里算的清楚。 祁琳寒气入心,胸中闷痛,自知无法调息,将陷入沉迷,集结最后的力气,叫了:“主母。” 祁琳:“可是主母主理?” 郎莞听着她如此难受,不免揪心。祁芙紧贴着,听她讲话。那边侍婢已经收拾妥当,担架已经备好,待她们说完便要下密道了。 祁芙:“琳儿尽可交代。” 祁琳:“叫二哥移往西鹫宫看押,我宫中邹宁和允湘送往风鹿台,康c黎两位先生,长姐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祁琳一阵急喘之下,话还没说完 祁琳:“张踏难以保全,先救邬明尧” 不及说完,还是先晕死过去了,这口气不要断了才好。 众人慌急将她送下密道,却未见抬她的一个婢女已泪流满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八 琰公善待,可谓过蒙拔擢,给了郎氏至高的地位,从无动摇之举。 为尊上者从无狰狞祸害,说句不敬的话,就算郎氏低微,郎莞当年并非琰公良配,但是时间也已过了这么些年,话说郎莞守着一个自己爱慕的男人,三十余年,又极力以琰公作为标榜,静修齐身,她又何尝不明白琰公的心呢? 正所谓,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郎莞虽做了多年的闷葫芦不言不语,却深知琰公情在何处,这里头更是无法细想的,若说琰公留恋之人已在隔世,郎莞心下实在是没什么颜面,多年陪伴如此,不知何处立足了,各自安好便好,本就是内侍婢上位,何谈奢望。 这些年不年亭还是不年亭,虽然当年故旧一个一个离世,但琰公这些年废除族制,革除旧弊,用仕之人虽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果老屹立不倒,孩子们也日渐长成,郎莞对得起这个主母的位置,近二十年间帮琰公抚养了一众义子义女,他也终于给了郎莞一个亲生的女儿为继,这就够了。 七名子女的嫡庶问题,从来不许下头议论,吸取了上代的教训,主公主母对于这个问题从未公开,下头的传言多也是私下的,没有敢喧哗的,众所周知的只是凤衣小姐祁琳是十年前主公亲自收养的,这是确实,不必在议论,至于其他子女是否亲生,现在除了眼见各宫渐渐飞扬的势力,斟酌投效还来不及,底下士卒没人顾得上言论吧。 这其中只有六小姐祁嫣,是十四年前郎莞生在西鹫宫的,也是众人看得见出身的,至于其他子女,比如送入京师的长子祁森,老早就是流言蜚语中的主角,除了能确定长子的身份外,其他的一无所知,即无法确定生母,亦无法确定亲疏,再比如祁信,流言中有人知道他要叫主公一声叔父,仅此而已,具体来历,底下人也无从确定,诸如此类主公从无明示。若论明召,只有长小姐祁芙,从小就拟定封号为‘明源’,早早明示过是嫡女,宠爱如掌上明珠,但是祁芙内心早就明白,自己绝非郎氏所出。 这些子女出身如何,最难耐不过是郎莞的感受,难免自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许多力不从心。从做内侍婢开始,到后来成为北祁主母,帮助琰公分别认下了这么多孩子,全部记载主母名位之下,主母郎氏地位巩固,无人可动,可谓金玉其外,自己是他们的嫡母,却无论多少年陪伴,都不能得琰公所爱,一颗心早已枯萎,这不是败絮其中又是什么。 派了两名西鹫宫侍婢,已将祁琳抬下密道,郎莞自身并没有跟过去。 郎莞看见了那个泪流满面的侍婢,一时放不下多年心结,也不想去讨没趣,是故在屏风后依旧端坐着。思虑往往回忆,愁肠又起,依旧拿起念珠经文读罢,心里清楚得很,只要有那个侍婢在,琰公断然不会亏待了祁琳。 说起这个内侍婢,自从八年前被琰公亲自带入北祁,就是个活哑巴,不曾说话,不知道到底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连本家的名字都没言语一声,琰公就替她改了,留在西鹫宫陪伴郎莞礼佛。 琰公赐的名讳,叫她莫闻,她是有了一些年纪的女人了,虽然不会武功,和北祁格格不入,但是陪伴郎莞这八年间,并不曾出西鹫宫,是以性命无忧。 十年前自从收养了祁琳,在后来的教习中发现了她先天不足,竟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琰公便没有一日废忘,亲自更改了祁琳的课业,以至于她现在的武艺,与别人十分的不同,叫人难以琢磨。 祁琳儿时,没练武的时候与常人无异,不曾发现,自从练武以后,便孱弱的不成样子,为此八年前,琰公便把莫闻带了回来。 莫闻曾是祁琳生母身边的人,更是慕容族中的婢子,莫闻深知当年的这段情,所以自从被琰公带回北祁,她就选择无言,不敢表露出这份对祁琳阁外的疼爱。 郎莞虽然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明白一二的,琰公能追逐至斯,郎莞想来婉儿虽是慕容婉儿,但琰公难以割舍,不会轻易叫祁琳殒命。 郎莞将祁芙留下,不许她跟去,郎莞猜想,不年亭里琰公此刻并无心见她。祁芙随郎莞到了云兴小殿,这里隐蔽,是郎莞寝宫,就在西鹫宫深处。 入殿后郎莞并未上座,引着祁芙到殿侧的棋台旁一并坐下,祁芙眼见这棋盘上有局,想着主母可能独自对弈,略略有些吃惊,这可是闻所未闻,便道:“主母喜好独自对弈?” 郎莞心中盘算着子信的处境,听祁芙一问,转过神来,道:“这是十四年前,与你主父未下完的棋局,保存至今而已。” 祁芙难免惊讶,不禁道:“六妹降生那一年?” 郎莞垂目,悲从中来:“正是。”复又陷入沉思。 祁芙心知不便再问,本是个急脾气,让她这般静坐,自然是坐不住,更何况还有祁琳方才的托付未做,虽然对那些托付不能尽数明白,奈何要放弃张踏而解救邬明尧,子信公子青峦宫的事,又要如何启用黎凫和康叱两位先生,祁芙一时只觉得难办。 祁芙:“主母还有何思虑不妥?” 郎莞:“青峦宫的事,凤衣包庇之嫌难免,牵连甚广,此刻已惊动了梅花墓在查,你这个梅花墓执杖,能否大义灭亲?” 祁芙听到此处,心也沉实了,身也沉实了,惊惧上心头,全看主母的意思,再也不会坐不住了。 祁芙转口道:“主母主理监审,主母认为呢?” 郎莞也是犹豫了一下,道:“凤衣的话,你且照做。” 郎莞这算是给了态度,祁芙闻言,如获大赦,赶紧跪于郎莞膝下:“我去青峦宫将二哥带来,还请主母的西鹫宫收容一阵子。” 郎莞几分愕然,道:“你要梅花墓众司查使,罢免了你不成?多少人盯着呢,青峦宫这一层,还是我去吧。” 郎莞自知言重了些,但此时有些焦头烂额,也顾不得许多。 郎莞:“愿梅花墓没有找到证据,而今他们无凭据已经缉拿了张踏和邬明尧,巡查刑审不会空穴来风,你刚刚接管梅花墓,主公不好回护。” 祁芙:“明源这个执杖,刚刚上任,张踏与二哥不啻兄弟,还请主母尽力留张踏一条性命。” 郎莞:“这个时候,你还能为他说一句,可见亲厚。” 祁芙:“孩儿不敢言谢,惟命便是。” 说罢各自着手去办。 祁琳悄悄入不年亭后,日夜加紧救治调息,今次发病尤其的严重,琰公也是几个日夜下来不眠不休了。 果老在侧越发不忍,看着琰公源源不断的为祁琳输送真气,屡次劝谏琰公休息,然琰公不允。 就这般毫无懈怠的熬到第六日,果老随侍汤药,祁琳刚刚转醒,才算告一段落。祁琳在榻上无力动弹,看着床帐知道自己又到了不年亭偏殿,没有力气言语,只有一双眉目与琰公相见,开合间诸多话语,化作无声。 从不敢想青峦宫发生了这样的事,主公还会这般疼惜,花费大量真气替自己压制寒症,一时心中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她是戴罪之身,如何承这份恩情?祁琳久久望着,但见琰公一双瞳仁深邃无边,定若磐石,祁琳看着心惊,怕主父此时审问,便是这十年来的悉心养育之恩,相较于这副孱弱身骨,祁琳亦是深深自觉一个‘愧’字。 祁琳目光闪躲之时,琰公的目光也避开了,一旁站着的莫闻不敢多看,莫闻却深知祁琳的面容,已有八分似她的生母。一时思绪念及故人,不敢多想。琰公起身抖了抖衣袍,阔步走到果老身侧,俯耳对果老交代了几句,果老不禁变色,扑通就跪在了旁侧。 果老这一举动,引得莫闻和榻上的祁琳惊觉,琰公见果老太激动,白眉白须都在颤动,挥挥手叫他起来,他又不起来,才伸手扶了他一把,带他出了偏殿说话。 原来是这几日琰公已经消耗了不少的内力,而祁琳转醒不易,琰公想趁热打铁,替祁琳冲破经脉上的束缚,打通任督二脉,叫果老护法,只是不知这样又要耗费琰公多少的修为,果老为北祁计,极力阻止,不敢从命。 半生修为谈何容易,这些年,年年祁琳犯病,琰公就要一番耗费,近几年他体质已大不如从前,都是被这个义女拖累的,果老深知,北祁辎重,不敢从命。话说祁琳这个寒病也太过厉害,根本不可能是娘胎里带来的,若是娘胎里带来的,如此折磨人,断不会活到今日。 果老不从,琰公一时也没说什么,果老复又进殿,只是无声伺候着,什么也不敢表现出来。 祁琳吱呜开口:“果老年事已高请上座。” 祁琳缓了许久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果老见她能够言语了,喜极而泣,速速过来躬身垂问:“五小姐,能够开口了?” 祁琳孱弱道:“果老面前,妄称小姐。” 果老喜上眉梢,想这六个日夜没有徒劳,不枉主公不眠不休。 祁琳这个寒病,叫做寒病,其实不止这一项上难熬,自打七岁入北祁开始,练武之后,没有一年是安生的,医官仕宦全不能救,次次都要主公亲力亲为,以强劲内力压制,病危病危,年年危,众人都没做长久打算。这次花了六个日夜才转醒,可见随着祁琳造诣的上升,越发严重了。 果老笑脸安慰道:“小姐折煞了,主公救了六个日夜了,小姐如此说,老仆真是无颜了。” 祁琳听他说的慈祥,正像寻常人家的老者,心中感激宽慰不少,缓了几口长气,道:“果老历经三代,大姑姑少时,您也称小姐,凤衣自愧弗如。” 祁琳提及的是琰公的长姐,祁琳自然不敢比拟。 祁琳:“竟六日夜,凤衣无以为报。” 果老:“小姐可记得十年前,如何被主公带回来的?” 祁琳:“凤衣犹记得,十年前古巷中,初遇主父。” 果老坐在榻边,祁琳嘴角含笑,自知无力说太多话语,这番刚刚醒来,就能与果老言谈,实在是惬意。 果老:“当年子信公子误将小姐带到主公面前,黎凫在侧,为保行踪,险些伤了小姐,黎凫年轻,小姐莫怪。” 黎凫就是当年在琰公身侧的死士,初遇婉儿那一夜,为保行踪,以除后患,若非子信插手,差点就一掌劈死了祁琳。 黎凫当年是琰公不年亭的人,曾经受过果老指点,算得是半路师徒,如今下放到明源小姐身边,效力于琰公的掌上明珠,也算顺理成章! 如今果老及近百岁,人老惜人,爱惜徒儿,分辨几句,也是有的。祁琳本对黎凫无怨,既然偶然间知晓了这一层,顺水人情,又何妨?祁琳顺言开解了几句,果老便躬身而退,临行瞧了一眼旁侧的莫闻,果老眼光里并未表现什么,然祁琳何等惊觉,只闭幕调息,不在多看。 祁琳虽头脑清醒,然身体倦乏虚无,头脑中思忆起十年前,犹记得曾几何时,作为市井乞儿,曾有个少年同伴,也是同舟共济过的,这是没来由的想起了阮达。犹记得在古巷中,被琰公带走的那一夜,古巷昏暗恐怖,惊慌心绪之下,那时的小小女童,竟在替阮达打算,因知晓阮达必然在找她,心心念念的在心中反复祈祷:‘不要过来。’并不希望当年的阮达找到古巷,虽从此一别十年,早已过了几番人事,两重世界,却至今记得,自己那时直觉,就已懂得分辨危与险。一场回忆一场梦,再醒来已是午夜。 莫闻仍在榻前,她就跪在祁琳的榻下,从未离开,她是劳累的睡着了,祁琳无力呜咽一声,莫闻马上转醒,抬手取了杯盏,盈盈危烛之下,小心翼翼的给祁琳喂水。 祁琳润了嗓子,提起几分力气,小声道:“你是莫闻?” 莫闻无言,只有点头,并不像北祁其他死士,祁琳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伺候自己,那神态虽拘谨藏着,却更像一个妇人。祁琳冷着脸,小声冷言。 祁琳:“你回西鹫宫吧不要再见果老,果老近百岁,这几年你陪主母,要形影不离。” 话已至此,再明白不过,下午果老看莫闻的眼神虽平常,祁琳病中孱弱,但眼光心神清灵,还是看出了杀意。 就为莫闻眼中这份忠魂,祁琳并不希望她遭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九 北祁与慕容氏,虽然隐晦,但这其间的关系,一直难以用简单的话语描述。比如祁琳的生母,当年弃琰公而去,就是下嫁了慕容氏嫡子慕容淼。事已至此,琰公和慕容淼,何谈故人。或许有人会说,琰公将她的女儿改成祁姓,太过荒唐,因为婉儿毕竟姓的是慕容,然时光荏苒,祁琳已经带病长到了十七岁,一身习性,也已是地道的北祁暗人,慕容氏寻了十年未曾找到的女儿,也已无法再回归这个姓氏。 十年前的北祁和慕容氏,遵循上代遗留的事项,仍在暗中保留一些商贸上的交易,也是十年前的一封密报,让琰公得知,慕容氏丢了孩子,正在寻人。就是这封,一直密不敢发的情报,深深刺激了琰公的神经。 后来,听闻慕容氏的孩子,许久都没有找到,当琰公又得到密保,祁琳的生母,已然悲愤故去的消息,虽然她已离开祁琰七年之久,不该再多有牵连,但在那一年,北祁还是断绝了与慕容氏的一切往来。 琰公也不自觉的,开始派人替她寻找孩子,琰公从未曾想过,士卒找来找去,她的女儿,却能直接站到自己的面前,犹记得初见祁琳的时候,小女孩的灼灼眼眸,竟能与她的母亲有七成相似。 莫闻仍是慕容氏族的婢子,她以前是曾伺候过祁琳的生母的。 八年前发现祁琳经脉有异,当年她被琰公抓回来,也不过只是想问清楚祁琳的病势来源,谁知当她认出眼前的女孩,就是走失的琬儿时,便自请不想离去,琰公碍于她的身份,还是不能将她放在祁琳身边,若要遂她的愿,便将她安排在西鹫宫郎莞身侧,这也算不得已。 莫闻本应有她自己本来的名字,只是琰公更希望她在北祁不闻不问吧。 这夜静的出奇,或许不年亭的夜都是静的出奇的,整个不年亭宫宇内,没有几个人,曾经的暗卫这几年也都打发了出去,就连通向各处的密道,都在琰公的示意下,关闭了许多年。 祁琳浑浑噩噩间又睡了过去,天困人乏的感觉,肆无忌惮的蔓延在全身,实在是精神不济,难以控制这副身躯。莫闻在一边守着,虽然担心却不敢过多流露出这种亲近的担忧,她深知自己曾经伺候过的小小琬儿,如今已经长大,并且遗传了她母亲的伶俐,不过莫闻又有一瞬的安心,因她知道琬儿亦如当年她的生母,同样有意回护于自己这个侍婢。 莫闻悄声出了偏殿,殿外庭院里栽了几颗稀有树木,植被虽好,却难掩寂寞。她自从进入北祁,其实也没见过琰公几面,曾经伺候祁琳生母的时候,因是在慕容家,并不曾多听闻过琰公的事,只是此刻她有所求,必须要掂量一下这其间的厉害,为了身后殿里的女孩,搏上一搏。 莫闻并找不到琰公的寝殿,她在不年亭里走了一阵,除了路旁零星的灯笼,只有后殿燃着烛火。莫闻怀着忐忑,轻轻开启了后殿的门扉,里面烛光昏暗,却见一地的浣纱随风摇曳间,更显得烛火幽微,这么暗的烛火随风,真不知还点来做什么。 莫闻看着眼前的布置,心知来对了地方,这里必然是主人呆的地方,只要没有碰上刚才殿里的白鬓老者就好。 琰公在东窗下的木榻上躺着,躺的十分的安然,也不知有没有睡着,莫闻轻轻走近,见琰公身上并没盖被子,更像是小憩,便轻手利脚的站定,除了喘息并无动作。 琰公:“你来了。” 莫闻无言,她已经无言惯了,无言了八年。 琰公:“你这些年都做哑巴,到了这里,既然有事,你就说吧。” 琰公也早已中年半百,没有了那么多的严厉,听着她的脚步,也放她进来,此刻才幽幽睁开眼睛,只是那眼神仍然冰冷清净,并不似刚刚睡醒的样子。 莫闻试着清了清嗓子,自知他问就要赶紧说,深知自己并没有在他面前说话的位置。莫闻回头却见那边案上供了一把琴,一时看的呆了,心头涌上来一阵悲悯。 莫闻:“我来找你想问她的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好?” 琰公:“是什么病,你应该知道。” 莫闻:“我就问你,还能不能治好。” 琰公:“若我输送一半内力给她,她自己若能驾驭,往后就不怕在发病。” 莫闻:“若不能驾驭呢?” 琰公:“看机缘吧。” 琰公起身,说到这里也有几分无奈,依旧不愿示人的时候,就会回身观雾。莫闻有些哽咽,满脑子都是祁琳生母当年的样子,回想那样灵慧的人,可惜了这份骨血,竟也是半只脚踏在世间。 莫闻:“这些年,你待她,是够的。” 琰公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她,也不想答话。 莫闻:“我有话对你说。” 琰公:“你放心,我会尽力。” 莫闻:“有一句话,今天可以告诉你了。” 琰公一听,原来当年她是有所保留的。 莫闻不再说话,去琰公案上沾了笔墨,弯腰写了下来。 写罢最后看了琰公一眼,只道:“此后,我的死活,都没有留恋了,只望你能善待琬儿。” 莫闻无声退下,她深知有人想要杀她,今夜能把这个秘密写在琰公的纸上,琰公看了,就够了。今夜能平安,足矣。 琰公在东窗前默默看着莫闻离去的背影,黑夜下潇寂质朴,十分符合一个哑巴的样子,当然莫闻,也已不在年轻。 琰公回身去取微微烛火,到案前去看莫闻的字迹,她留下的竟是几句不搭垄诗文。 “披榛拢芝兰,断石收琰琬。” “丰碑磨琰琬,潜德播芳馨。”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厌白玉以为面兮,怀琬琰以为心。” “官联天府璇玑象,帝阐河图琬琰文。” “崇琬琰于怀抱之内,吐琳琅于毛墨之端” “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 留下的全部都是与琬琰有关的字句,琰公忽然明白了所谓,站在案前一动未动,手上的烛台蜡油,不住的滴在纸上,如同流血。凭莫闻的学识,绝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各朝各代的诗句,何况都是与琬琰相关。 琰公细看,最后的署名小字,莫闻签的却是慕容兰琬。原来当年的婉儿年幼,不曾说明白这个琬字,并非从女从宛! 琰公不敢想象,亦不敢揣测慕容氏的玉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 郎莞与祁芙自然不想将此事闹大,只是事情经历了这几方人马,议论喧天,都瞅着呢,息事宁人的意思不好明说。何况单凭传言,梅花墓至今无一处证据,而今这内乱之名,更是无人敢诬陷出口的。梅花墓众司查使自知理亏,也不好和顶头上司明源小姐针锋相对,是故略显得疲软。郎莞以主母之尊,道一句‘内部调停’,一时无人敢有异议,主公琰公不出面听审,大家互相猜忌之下,不敢造次,如今可谓是静水行舟,只需要掌舵人多花些力气调停便好了。就在梅花墓的刑审堂中,郎莞今日开堂问话,祁芙为了避嫌,此刻不便上座,只做执杖官,坐在郎莞的座下。 主母郎莞一一训话,道:“这几日间,可见此遭传言凶险,不免有诅咒上主之嫌,主公不忍,已将此事交于西鹫宫查处。” 罗云杉自知是引线之人,听得此话,自然要先开脱责任,当先道:“主母明断,罗氏定全力相助,据实以言。” 郎莞转向梅花墓,道:“好,尔等又如何?” 梅花墓司查使,上下几十人在此,跪在座下,无一人敢言,为首的几名宫人推让之下,忙应声道:“请主母明察。” 想来而今梅花墓也都是小辈多,不曾和西鹫宫主母打过交道,北祁之人又怎能少得了血腥手段,众人遥想当年主母身为琰公贴身内侍婢,若说她一双手掌是干净的,便是天大的笑话,也无人敢笑罢!查也无果,更无凭据,到如今一阵险恶风波,梅花墓虽是秉公,这事难奈何! 郎莞与祁芙神色相交,端着主母的架子,当着众人嗔怪了一句,道:“你梅花墓就是司法重地,岂还能流露出这般谗言恶露。” 当着梅花墓几十名司查使嗔怪了他们的顶头上司,梅花墓众司查使顿时各个噤如寒蝉。 郎莞又道:“听闻梅花墓早有了头绪,已经抓了贼人?” 为首的一名梅花墓司查使故作镇定,眼见他实是有些畏缩的,并不想发言,祁芙瞪了他一眼,他便也只能当自己是口无遮拦了,惊道:“是抓了青峦宫的张踏与邬明尧。”祁芙冷哼了一声,场下无人不动容,这便是长小姐表了态了。 祁芙借机起了个高调:“就凭讹传,奈何不连子信公子一起速速下牢?” 此话正是等着郎莞来给台阶下。 郎莞接道:“哪里的话,梅花墓都是北祁的中流砥柱,既是抓了人,自然有因由。” 祁芙:“那倒要说个明白,堂堂司查使,不然今日提审了青峦宫,明日我的风鹿台一并下审,后日便是要处置了我。” 梅花墓无人敢言,面有难色,郎莞见状他们不敢言辞,可见心中发虚,必是拿了青峦宫的人,也没逼出什么证据来。 郎莞又道:“明源,何必为难他们,梅花墓自有章程,提人上来,我一并审过。” 主母威严,气氛十分紧张,众人都没有真凭实据,都悬着心,不想吃不了兜着走。谁知一会儿提上犯人来,又能咬出什么事! 这段双簧唱的尚可,郎莞有意惩治谣言,而非尊主,这一刻对梅花墓多有回护之意,才能轻易将张踏和邬明尧提审上堂,而场下诸人相互攀比琢磨,惧怕论罪,都想给自己找条后路,一时鸦雀无声。梅花墓牢狱向来都是有去无回的,若不是主母出面明堂开审,几时曾顺利提出人来? 等了一刻,可见张踏和邬明尧被关在两处,邬明尧足下区区一副铁链而已,张踏则不同,所谓树大招风吧,张踏名声在外,如今入了牢狱,又怎会有好果子吃。邬明尧被押解至堂下,已跪了许久,堂外才又听到铁链哐当之声。祁芙本以为是张踏头上的发鞭作响,怎料得来人身上,从头到脚一片湿漉漉,他乌发凌乱贴在脸上,狼狈至极,正是张踏。他头上的发鞭依然被他缠在手腕上,不曾发声,而那些铁链哐当之声,发于押解张踏的梅花墓宫人之手,可想而知,那些枷锁是刚刚卸下来的,可见张踏手脚无力疲乏的样子,祁芙便知张踏原来是在水牢被浸了六日,起初为了避嫌,并不曾去看,不由得怒从中来。 北祁上下谁人不知张踏的地位,如今案子未查实,审未果,已将张踏羞辱折损至此,明摆着是要与青峦宫结梁子!追究刑罚这事,当下又责不到梅花墓里,本就是个这样的地方,然可见风波必起于内宗,还有羽化斋跑了的那些死士,祁芙疑上心头。 人数已齐,郎莞问道:“传言从何处起?” 罗云杉为维护罗止员,道:“数月前,凤衣小姐自罗氏借用数十名死士,经多方查访,用于羽化斋守斋之职。” 郎莞:“那与讹传何干?” 罗云杉言下直逼祁琳,已是大大的不敬,他虽是直言,此刻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缓了一瞬,道:“正是这些死士于六日前夜里,回禀道羽化斋有重大惨事,才至今日外头非议不断。” 郎莞:“这便是了,原来是从你罗氏门下传扬出来的。” 罗云杉岂能认罪,道:“当时罗氏不敢造次,是以上报梅花墓,请求查实,罗氏确实有怠惰之责,没能封锁住消息,但那些死士也已自刎谢罪,若论怠惰之责,却也非罗氏一支。” 郎莞听得此话,他是要往梅花墓退却责任,郎莞非但不气愤,反倒一瞥之下,以质问眼神扫过梅花墓众司查使。 方才被祁芙瞪了一眼,吓得几分畏缩的那个人,依旧有些畏缩,这时更不想开口,他稍往后退了退,激的他身后那人起立,可见起立这人一身蓝衫,额发负面,以前从未注意过,想来在梅花墓的职分也低,他声音有些沙哑,道:“当夜长小姐正在风鹿台欢庆,想是人多口杂,梅花墓一时不敢惊扰,是以派了几员人马前去羽化斋访查,也并没有肆意宣扬这些,何况羽化斋空无一人一畜,梅花墓的宫人又能传出什么呢?” 他斗胆,撇的倒是极干净的。 祁芙愤然:“既然无一所获,为何要到青峦宫提人?” 蓝衫司查使一顿,道:“是先提的人,主母明鉴,若说传言是子虚乌有,却不见得。” 郎莞:“梅花墓既然查访过了,又无所获,自然是子虚乌有,这其中必有人在兴风作浪。” 蓝衫人:“当夜梅花墓并不是没有寻长小姐,而是各宫都找不到诸位尊主,无奈之下,听得有人在羽化斋见到过张踏,是以才抓了人。” 众人深谙水牢的滋味,浸泡折磨六日,想来都是难熬,见了张踏皆是眉头一锁。 张踏已是一脸的憔悴倦怠,了无生色,他抬眼见座上是祁芙和主母,他目中才回了一些神色,他这一跪,跪的相当的有力,祁芙看的于心不忍,张踏必然是下了代罪的决心,如今看见生机,才提起了几分力气,梅花墓对张踏有愧,是故无一人敢与之正视。郎莞越是见得梅花墓心虚,越是不好在明着打压了,若是梅花墓字正腔圆,她也好驳判,但如今梅花墓口中无词,并无实据,但求个事情清白,叫郎莞对孩儿们这一颗偏袒之心,难以言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梅花墓虽然刚刚下放到祁芙手里,也已是她的人臣,即便行为一时非人臣之举,郎莞毕竟是外人,不好严厉惩处,这其中的火候,实是难以拿捏。 郎莞温而不怒,俯瞰所跪的这些人,右侧梅花墓诸人最为冷寂,左侧罗氏有几分躁气,想来也是必然,罗氏是昭穆之师的入室弟子,总要顾忌些师门的门楣。居中跪的是张踏与邬明尧,郎莞久视他俩,渐渐神色飘虚,竟不是在望他俩,而是出了神。 郎莞缓道:“梅花墓与罗氏请起。”两方闻声起立。 郎莞:“两宫都是旧人了,今日若有不服我的,大可不必在此。” 闻此,自然是无人敢退出,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多言。 郎莞:“第一,既是服我,那便服我今日审判之果,其二,既是服我,那便不可欺瞒取诈,据实以禀,其三,今日既是服我,明日亦是,若有异心,他日在背后非议,自咎其罪!” 众人听得教训,自然鸦雀无声。 郎莞:“诸位都是北祁的中流砥柱,大可不必畏惧那些流言,惶恐人心,传言便是传言,几位尊主安好,可见传言不攻自破,子虚乌有,尽可以放宽心。” 郎莞这话说的狠厉,恐怕没人会认为是宽慰,不过这一颗定心丸给诸位吃的很是时候,无非暗示着‘宽恕’二字,既不打算怪罪罗氏走漏风声,也不打算怪罪梅花墓滥用私刑。 罗云杉趁热打铁,道:“谗言出于羽化,罗氏门下弟子已然谢罪,但求清白。” 郎莞:“罗先生似有不服?那就是说你罗氏弟子死的不够清白?” 罗止员在罗云杉身后,不住的拽他的衣襟,叫他住口,然又怎么能遏制得住他这个‘正经’的脾气,那些自刎谢罪的死士,实是被罗止员藏了起来,又怎么会真叫他们成了死无对证。 罗止员:“禀主母,如今北祁上下嘘声四溢,这些死士有罪在身,罗氏并无不服。” 郎莞:“传言四起却是一处关节所在,然而梅花墓抓人亦是一处惹眼的关节。” 梅花墓开口辩道:“主母,非也,梅花墓本有提刑之权,若论讹传,不可相提并论。” 郎莞:“你怎么讲?” 司查使:“梅花墓是长小姐座下,拿人提审本是寻常事,主母若只断言从梅花墓谣言四起,一一审问又能如何,未免太过潦草。” 罗云杉插口道:“当夜死士来报,两位尊主在羽化斋受难,罗氏无权私自动兵,上报梅花墓,然当夜风鹿台盛欢,寻不着长小姐,迫在眉睫,才私自出动,也是护主心切。” 罗云杉竟为梅花墓开罪,眼前这司查使却不领情。 司查使道:“罗先生此言疏漏了,梅花墓急于护主不假,然你罗氏死士传言并不会空穴来风,另说,当夜罗先生也在场看见了,梅花墓悄悄去风鹿台求见长小姐,也并未求到人,转到曲南殿亦是空空,到了青峦宫,并未得见二公子,罗先生就不疑么?” 罗云杉:“这位先生的意思是,传言非虚?那凭据又在何处?” 郎莞:“明源,当夜你在何处?” 祁芙:“明源醉在风鹿台,可能是梅花墓不敢惊动,泛泛寻了一遍。” 罗云杉:“那子信公子和凤衣小姐又在何处?” 郎莞:“在我西鹫宫。” 司查使眼眸瞬间低下,不敢再言,缓缓退入梅花墓司查使众人中。 祁芙:“既是无凭无据,又无我的应允,梅花墓奈何抓人,我有何颜面再见二哥?” 梅花墓另一司查使道:“在羽化斋和青峦宫,都有人见过张踏进出。” 梅花墓多有不服,其中又有人道:“梅花墓查访事后,从羽化斋回来,也已实情上报主公。” 眼见众人将不服,郎莞开口道:“张踏,当夜你在何处?” 张踏如说也在风鹿台,便可推得一干二净,然而邬明尧的清白就没人可以澄清了,总不能也说是在风鹿台吧,眼见着调剂罗氏和梅花墓的利弊不成了,这会儿都对主母不敢言,很是不利。张踏此刻左右是无法开脱了,他若说一直在青峦宫,那也是蒙骗不过去了的,若承认是在羽化斋出现过,风言风语自然也要担下的,何况梅花墓已将此事越级上报主公,今日若没个了断,怕很难息事宁人,祁芙主理梅花墓之事,恐要有变动。 所谓进退维谷就是当下。 张踏:“禀主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一 张踏被捕这六日夜,深知自己死不足惜,青峦宫中的子信公子,还不知‘失心疯’何时能振作的起来,而邬明尧是必须要替公子保住的。 虽说相处下来这些年,张踏待邬明尧如同小弟情分不假,但关键时刻,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为了青峦宫未来的布置,还是要凭借‘族姓门第’的!而邬明尧是邬氏子弟,邬氏又是北祁中的大姓,即便主公已经废了族制多年,今日看来,于邬氏并没有什么削弱,更何况主公座前的果老,亦是邬姓,邬明尧算是他半个族孙,保住邬明尧的必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邬氏是比郎氏更贴近主公的心腹氏族,这些年邬氏随着主公的意思,有几分隐退之感,但若论起实力来,不容小觑,在青峦宫放着一个邬氏族孙,也是主公当年的意思,这安排必是嫡系啊,张踏岂能不明白。 何况眼见着梅花墓众司查使将有不服,可见今日之事,外头形成了多大的风波讹传,这些年主公管的松泛,尊主们又渐渐成年,许多权利将逐个下放,底下各方势力按捺不住的比比皆是,又将是一派厮杀诡斗的年景。若动摇了长小姐祁芙梅花墓主的身份,可谓是得不偿失,又何谈子信公子即将得到的滇南军权! 张踏自知此时不得不开口了,低头顺眉隐忍,满心皆是拿捏,故意收敛着容颜,不想叫旁人看出来,亦不想祁芙和梅花墓闹得太僵。 张踏:“禀主母” 张踏做出一副禀报模样,再无后话,趁诸位待他开口的空档,瞬间飞身而起,旋转脖颈,发鞭清扫之下,逼退近身众人,趁祁芙不备,一掌当头劈向祁芙面门,事出突然,祁芙并无心他会如此,才不得已抬起无劲手掌准备招架,却见得座上主母郎莞的掌劲已经发急探出,怎知张踏这一掌竟是虚的,他见郎莞掌劲非虚,便顺势璇身一转躲过,抬掌劈向主母的脖颈,距离逼得如此之近,祁芙惊恐之下,并没看出张踏是连环两掌的虚无,以为他将对主母不利,电光时火间祁芙提起一掌,顺势劈向张踏腰间,虽未尽全力,一掌之下,却感知张踏的身体被浸的湿漉漉软绵绵的,根本不是曾经那个踏雪寻梅该有的力道! 只见张踏硬生生受了祁芙与主母两人的掌力,重重向后跌去,身体似无力的棉花,在掌力的催发下弹出丈远,正落在罗氏兄弟和梅花墓宫人之间。一时梅花墓众人分作两边,一边合围在主母座下,一边已经齐齐攻向落地的张踏。 祁芙心下惊呼间,喉头却不能发出声,才明白过来张踏是假装受郎莞所迫,转而攻向郎莞,为的是露出破绽给自己。直到张踏无力向后跌落,露出的那一抹惨淡笑容,祁芙刺心之痛,犹然袭来。 张踏发出最后的内力,自己震断了发鞭,受那几十人合攻之痛,想必待到人群疏散开,地上剩的,也不过是一副散发尸身。 祁芙在台上喝止已是来不及的,看得清楚,唯有寥寥几人没有上去合围,罗止员就是其一,又有何庆幸,这个阵仗,张踏不死也必残,何况他要承担下这个叛逆的罪名,昔日神采乾坤的‘踏雪寻梅’奄然已逝,绝期便是今日。 祁芙念及他对自己一片痴心,自十几年前初相识便从未改变。犹记得儿时随父兄游历在外,行至偏远岭南的时候,二哥祁信拜了一个异域兄弟,从此忠心满腹,天涯海角追随,纵然后来知道了祁信身份特殊,张踏宁愿为仆,背井离乡,从云南追至漠北,最后又追到江南,凭谁想到这份情谊能置若罔闻! 祁芙那一掌并不重,然足够让张踏跌落,这一跌虽不算失足,却成千古恨,祁芙惶惶间深觉张踏的命迫在眉睫,心念再不救,可能就一丝活命的机会都没了,只是惶恐中手臂被主母郎莞狠狠摁着,主母随之给予的一个眼神,叫祁芙无法动弹。 少顷,祁芙终是没忍住,喊了一声住手,用怒火掩盖惊恐,目眦欲裂。 罗止员观察之下,遥见祁芙已不会动弹,便来打这个圆场,上前跪于主母膝下。 罗止员沉声道:“主母,事已至此,子信公子的声名,必叫此人讹传所害啊,若念长小姐与子信公子的兄妹之谊,就请梅花墓将张踏交与子信公子,亲自处理吧。” 梅花墓众人思忖子信公子都避到了西鹫宫,猜想这里头的事,上头必然有包庇的意思,再不能多提,一时竟也无人反驳,都不欲在辩了。今日折损了一个张踏,相当于青峦宫为流言折损了宫守,代价已算十分的难看了。本就是流言讹传起的争端,既没有真凭实据,众司查使深怕得罪了子信公子往后遭殃,更何况明源小姐也是被逼到愤怒,这是何苦来的呢。 郎莞眼光扫过祁芙,祁芙眶中血丝凝结,直瞪着罗止员,沉声应道:“允了,抬过去吧。” 罗止员招呼了自家的人手进殿,抬起张踏尸身下去,虽不知是死是活,总要跟去看一看。 祁芙顾不得太多了,也跟了出来,但见张踏手腕上,断了的最后一节发鞭,沾满了血液。他迷惘间不愿合上双眼,张踏这最后一口气,是不放心祁信吧,想再见最后一面的吧,毕竟这辈子匆匆这些年,好似为他而来的,实难割舍! 梅花墓得了主母的指令,将邬明尧交付给西鹫宫宫人,先押解入西鹫宫地牢,等待处置再做定夺。在西鹫宫外,梅花墓司查使不便入内,想来就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司查使也不敢进主母的宫宇吧,来押解的几名司查使深谙仕官规则,赶紧就退下了。 邬明尧在地牢关不多时,就有人给他送进来一包东西,里头一把地牢钥匙,另外一个白瓷瓶,打开可见单单就滑出一粒红褐色大丹丸,不言而喻,邬明尧自知再晚就来不及了,必是给张踏预备的救命稻草,能给张踏送药的,只有自己,是故刻不容缓,打晕了看守,直奔西鹫宫后殿 祁芙c罗止员派人将张踏抬到西鹫宫后殿,把殿门轰然推开,然殿内漆黑一片,似是空鸾,祁芙见张踏气息渐无,赶紧冲着殿内大喝一声:“二哥”。回声也罢了,并没有人应答,张踏闻声却颤颤巍巍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蝇:“公子来见我最后一面。” 殿内仍是无声,好似并没有人,祁芙欲抬他走,张踏忽的手一松,半截银质发鞭啪的一声落地,这声清脆响声传于大殿,张踏又道:“他在”。祁芙想这将死之人许是会有感应,罗止员也是惊奇,祁芙又冲漆黑大殿扬声道:“二哥,张踏将死,来见你了。”只听殿中闷响一声,似是有人用拳击打地面,渐渐又有些窸窣嘘声,似是有人向着殿门口的光亮过来。 张踏似能感应,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罗止员,他自己也倒下,向这漆黑大殿的深黑处爬去,搅和着满身的血水,口角亦在不住流血。直到有人与他双手相握,才停止了攀爬,祁芙在这边目光所及,才看见原来里面的祁信也是爬出来的。大殿深处两个伏地的身体,两双眼睛相对,祁信的眼睛凉得更像鹰,张踏似是他的猎物一般,被他狠狠的盯着。好似一定要见证张踏的生命,一定要看清张踏的眼神是如何散去,看着他渐渐合目,祁芙和罗止员谁也不敢近前,谁也不敢动弹,这好像是他们兄弟间的祭礼,谁也不敢打破。 这大殿太空c太静c太黑,吱呜痛哭的呜咽听得太过清楚,张踏合眼前,只是看见子信那双鹰一样的双眼清亮到了极致,那眼神因看到自己的模样,而变得刻骨的锋利,张踏的神智开始迷惘了,也不知道落在自己脸上的泪水是谁的了,若是子信的,他便死而无怨了,此刻的张踏已经甘愿沦落为公子的死士,不求兄弟之义,但求主人的泪,迷惘是个好东西,总能让人看清最本质的自己,子信能够明白张踏迷惘间的神色,所以子信恨,所以目如孤鹰般锋利,张踏随侍入北祁这些年,到如今只敢要‘主仆’,而祁信要的却一直都是‘兄弟’。 邬明尧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哀伤的沉寂。邬明尧什么都没顾,面红耳赤的直接跑进大殿,想必是飞奔过来的,邬明尧也没管地上趴着的两个人是什么情势,搬起张踏的脸,看的明白随即撬开了张踏的嘴,就将那枚丹药塞进了张踏的喉咙。 待将药丸塞进了张踏的嘴,邬明尧瞬时坐到地上,才看见张踏的眼只剩最后的一条缝了,只会瞅着公子的双眼,一动都不会动了,邬明尧以为还是来晚了,子信本也以为他来晚了,然岂料张踏的眼神忽地转向邬明尧,迷惘间,将合的眼眸随即睁大了些,子信看得出来,张踏的瞳仁还未散去,望着望着,祁信大嚎一声:“快进来。”罗止员飞身进去,但见祁信不知哪来的力气,坐起身来,将张踏也搬起来,提起浑厚内力,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张踏的脊背。子信这是要合几人之力的意思,祁芙和邬明尧也瞬时明白过来,一时间几人席地连坐,子信c罗止员c邬明尧坐在张踏背后,祁芙一人坐在张踏身前,不一刻张踏受用这些内力,脑子清醒了几分,虽重伤极痛,不能动弹分毫,但见面前坐着努力施救的祁芙,张踏一行清泪留下,才知方才自己脸上的泪,竟是公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二 张踏一滴清泪流下,须弥间眉毛拧起,看见面前的祁芙眼眸中藏不住的血丝,他似十分不愿,有太多话此刻说不出口,情绪激动致使体内真气游走的很不顺畅,祁信c祁芙c邬明尧的内力渐渐难以渡入,只有罗止员内力清逸一些,张踏似是还不算抵触,不多时张踏自己闭气锁了筋脉,终止了真气运行,罗止员也不得不退了下来。难道他果真不稀罕自己这条命? 主母郎莞做了和事老,撤了西鹫宫守卫,并不想打扰他们救人,她这佛门居士甚是体谅孩儿们的人情,也舍了那颗回天丸药,如此宝贵的丸药,给了区区一个张踏,尚不知救不救得回来,算是极其顾着子信的心了。 几人在大殿深处,就这般席地而坐,睁大眼睛,静静守着,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都在细听张踏的喘息,等了一会儿,张踏的呼吸已经从有进无出,变成能够呼气,又等了一会儿,张踏额头流出热汗,这便好了,他自己气血能够循环,这条命多半是不会断气了,至于其他伤势,实在不敢想象,亦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祁信见此状况,心下略略放松,因本来就是伤了七情,大悲损了心神,身体并无大碍,这会儿又未发失心疯,故而借着今天张踏的惨事,对外面的状况可以料想一二,鹰一般的眼眸中渐渐发了狠,这又是生了大气,动了大怒的,此刻对着孱弱的张踏,也只能藏在眼眸中,一时没有发作。 张踏尚不自知能活命,他的伤太重了,全身赤痛灼热,满身血水,此刻便有三分清醒,二分力气,迷茫中的眼眸也是望着子信公子的,对他而言,这世界上的人并不多,若论有什么能够超越他对祁芙的一片痴心,也只有对子信的这段相依为命的情谊能够比拟。他为了子信,自知杀孽太重,并不抱期望能够得活。 张踏缓过这口气,眼眸缓缓转向邬明尧,孱弱道:“救她简婷。” 邬明尧贴在他嘴边细细听着,错愕间重复了他的话:“简婷?” 祁信闻声目眦欲裂,心间好似被一把剑戟忽地狠狠刺入一般,凉凉的酸痛,胸中一浪一浪的干呕,迅速逼近骨髓和大脑,子信还是没忍住,大吐了一口鲜血,纵是有罗止员护在一旁,也是压不住这口鲜血的,祁信吱呜似又要发疯,痛道:“他说的是简玫。” 邬明尧恍然间明白了,徐简玫在青峦宫暗格已经憋了六个日夜,可别出什么事才好。邬明尧抬脚飞奔出去,待要出了殿门,张踏斜了一眼子信,子信痛极,趁此刻还没有失心,痛苦嘶嚎般替张踏大喝了一声,将邬明尧喊了回来。 张踏双眸转向祁芙,好似累极,缓了几口气,颤道:“他不便。” 祁芙明白,邬明尧戴罪之身,得主母保荐才拘留在此,的确行踪不宜暴露,身份很是不方便。便是深夜夜行,邬明尧的武功都不算多么上乘,时至今日,青峦宫遭此大劫,再出了事就不该了。 祁芙:“好,我去,你放心。”祁芙在张踏耳边小声安慰,眸中的血丝渐渐被湿泪浸染,血丝又浓了几分。 说罢,听邬明尧讲明了暗格的方位,祁芙便赶紧去了。想必只要主公今日不干涉,别人更不敢提出什么异议,在西鹫宫中,这几个人就都是安全的吧。 不一刻,祁信再一旁吱呜嘶嚎的久了,又用尽了力气,人也倦怠下来,这一刻渐渐回过心神,算是个清醒人了。殿门外悄声走进来一个清素的身影,竟是主母郎莞,她亲自来看一看几人的状况,也想知道自己这颗回天丹,到底有没有来晚,当她看见殿中漆黑,一地拖拽般的血水,血腥扑鼻而来,便有些揪心,当她又看见祁信痛苦嘶绝的模样时,无奈拾起手指间的佛珠,习惯性的念着‘阿弥陀’佛号,合目长叹。 祁信见张踏眼眸微合间,有所示意,他俩似能无言达意,子信踉跄起身,面向主母行三拜九叩大礼,磕头不止。郎莞似是极累,无言也并不离去,难道这婶c侄之间,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除了西鹫宫外,风鹿台c青峦宫c曲南殿,三宫心腹暗人,已经趁夜无声遣来,都在西鹫宫外围隐藏待命,因得知西鹫宫相帮,此刻暗人们都不敢造次,一时西鹫宫周遭虽被围起,然并无嘈杂声响。 主母郎莞白日里在梅花墓的堂判,彰显出太多庇护,一日光景,底下又平添了许多非议,竟有糊涂传言,说是西鹫宫实际是和不年亭起了争执暗斗,甚至有人传言教唆‘宝红楼’应择不年亭而非西鹫宫,天大的笑话,宝红楼是琰公小女儿,六小姐祁嫣的寝宫,祁嫣年纪尚小,岂能卷入这些风波,此刻却把祁嫣座下的孟翎急的坐不住了,此等小肖总是能在大风波之中漏网的,底下既然传开了西鹫宫和不年亭的嘘声,这便等同于郎莞的失职失责,可贵的是琰公不曾过问一句,这也算是奇了。 祁芙救了简玫也是惊得不轻,几日前简婷的尸身是她亲自埋葬的,如今面前的简玫竟和尸身如此相像,恰似还魂,罗止员悄悄将简玫带出了北祁,带她到了羽化斋后的那座孤山上,偷偷去祭那无字碑,正是她姐姐简婷的归处。简玫悲愤之余已不打算在回北祁,苦苦央求师尊罗止员开恩,就这么将她放逐了吧! 罗止员不曾想过,刚刚放了徐简玫一个,第二日晌午回到北祁,就接到了暗人的密报,怎料这些人都不愿留下,听闻当夜子信公子支走了邬明尧,第二日那大殿已人去楼空,子信和张踏都如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有了踪影,西鹫宫对外只能秘而不发,众人都无法理解子信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张踏,是如何离开这水泄不通的西鹫宫的,毕竟外围藏了三宫的暗人,西鹫宫那夜是何等的瞩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三 劫后,郎莞向琰公倾吐了徐简婷之事,连带着祁信失踪的消息,琰公因念对兄长祁崢的缅怀之情,当下无怒,就在不年亭偏殿,在祁琳榻前,祁琳假做昏迷,听得两人的谈话,猜得原委始末,心知张踏的武功必废,恐怕再难以常人论之,不死也残,祁琳泪在眶中,转而又恨自己这残躯还动弹不得,听得郎莞末了一句子信失踪的话,祁琳心气难平,一口鲜血呛出,再也假装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原来子信也化作燕儿,飞出了北祁,从始至终,祁琳所作所为便是要保二哥子信的声名地位,他毕竟是北祁的中流砥柱,祁琳深知,青峦宫天健都非嫡传可以入主,这些年,在长兄入仕c三哥丧死之后,他是唯一的成年男儿,祁琳认为将来北祁传承不过是在子信与明源之间,明源又是女子,是故早就立定主意,保了二哥就是顺应北祁大统,谁知今日劫后余生,却将二哥直接逼出了北祁,他几日之间历经这些,损妻丧子伤友,叫他一个人于这世间,如何是好。 琰公回见祁琳咳血不止,深知她早就醒了,也顾不上与郎莞多说什么,赶紧过去以强劲内力先安抚住祁琳的气血,眼看这症状病势汹涌,这些天的努力好似都要被这股气冲垮,专注调息她的经脉,一丝不敢懈怠。 琰公漠漠回了一个眼神给郎莞,示意她退下,郎莞远见琰公提起浑厚内力,如此费力救治这个养女,竟是多年闲逸之下,从未见过的全神贯注,她一时胸中感叹时光蹉跎,人面桃花相竞,流年飞逝,脸上斑驳细纹坦然出现,故人焉能知如今事,是故思虑往往,面泛红泪,难免酸涩,琰公冷瞧她一眼,郎莞不敢再看,转身退去。 十日后,祁琳略略得愈,先往西鹫宫拜谢主母,然郎莞并不多开口,只道一些安抚之言,祁信的去向丝毫没有打听出来。另外暗人密报,风鹿台明源小姐已闭门十日,十日不曾出风鹿台了。祁琳借道直接去风鹿台求见,怎知里头回话连她也不见,风鹿台外围隐藏着几十名死士暗中把守,祁琳不好硬闯,待入夜潜入,果不出所料,祁芙并不在封宫之中。 无奈,祁琳只得带邹宁和允湘回了曲南殿,又命邹宁暗中去寻康叱c黎凫两位先生,只要找到他俩,也便知道了祁芙的去向,然而如今做这些安排,还不足以断后,师尊罗止员那里,是不得不去的,事出那夜,送祁琳到西鹫宫的蒙面人,是不得不查的,更有张踏的去向还不敢着手去查,并非祁琳不顾张踏,而是区区十日时间,还不足以让张踏安置残生,张踏但凡活着,他的目的地,祁琳基本可以猜个大概,是故如今不妨等待时机,再过三个月,张踏纵是残身,应也到了那里。祁芙暗中离开北祁,不过是为了找寻张踏和子信的下落,如今祁琳可以料想到张踏的去向,便想召回祁芙,并不想让她白费力气,至于子信会不会陪伴张踏同往,这就不好说了。他丧妻丧子,离开一段时间也是好的,祁琳一直认为子信的身份太过重要,主公一道召令,迟早是要回来的,是故此刻思虑并不强求,只在江湖中下放了一些暗人,听着风声就好。 第十八日晨,曲南殿一如往寂,天已大亮,允湘带着零星几个盥洗宫女,一干人侯在殿外,却久久未见祁琳开启殿门,允湘溜入殿中,见祁琳凤鸾上整齐无人,在空空大殿中央,轻声唤了一声:“娇主。”回声在耳,却无人应答,允湘转身欲走,这才见大殿角落东窗下,依着梁柱有一袭白纱,允湘缓缓走近,祁琳无力唤了一声:“湘儿。”然而并未转目,仍望窗外晨云,允湘过去,将扶她的手臂,忽见她眉头皱起,允湘遂又不敢了,赶紧将手缩回,想来以前祁琳的早晚起居,是离不开肖缨的,此刻只不想勾起娇主的伤心。 允湘怯道:“娇主,窗前风大,小心受寒。” 祁琳缓缓转头看她,口角泛着笑意,一时叫人觉得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如这些年头中的哪一日,无比寻常,允湘渐渐注意到祁琳双眉间略有霜色,也顾不得许多了,硬将祁琳扶到鸾榻上,唤了盥洗宫女进来,备上热水食物,主要是为了让她喝下那些温补汤药,允湘直在榻下嘤嘤关切,直言道若在不知保养将息,便要去禀告主公,祁琳训斥了一句:“谈何容易。”允湘不敢在多言,祁琳这一句谈何容易,承的是主母的恩情,若没有主母的庇佑,琰公这一干儿女,早按照祖制处置了,如今不仅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又未败坏二哥的声名,若不吹毛求疵,已算最好的安排。那些温补汤药中有许多苗疆药材,都是张踏过去送来的,这又叫祁琳怎能不思忆过往,故人焉去矣,疲累间又沉沉睡去。 时过午,邹宁回报,道明源小姐此刻身在北祁,正在罗氏那里,祁琳调息已闭,闻此心中释怀,便匆匆赶去,但求一见,祁琳心下明白,祁芙身系梅花墓,是不该在罗氏门中现身的,这其中必有因由。 罗氏兄弟向来以闲云野鹤自居,是故罗氏地界中会客之地称之“草堂”,周边竹林密径,祁琳命允湘侯在草堂之外,独自步入,日光正好,本该扬扬洒洒叫一声罗先生的,但不及她开口招呼,罗止员已看见她进来,忽地从座上起立,难掩几分惊觉模样,祁芙坐在正堂右座,倒是叫祁琳看见了正脸,神色一如往常,祁琳一眼之下,可见她这个姐姐实是有些疲累的。 罗止员好歹也是在江浙帮过祁琳的,且探过祁琳的病,虽无私交,情义还是该有些的,但凭罗止员一脸惊觉难掩,祁琳心下已料定七分,又见祁芙疲惫模样,并不似罗止员的惊觉,便知祁芙心中思忖的是另一码事,这才略略放心。 祁芙下座迎她,体察她气息尚稳,赶紧将她迎到座上,一时百感交集,相对无言,自小最怕失去这个妹妹,如今虽又清瘦了,只要活着就好。 祁琳见姐姐眼角难掩泪丧,便知她去寻子信c张踏无果,回见罗止员在当下,平添的几分恭顺实在讽刺。祁琳与祁芙自然要长话,是故此刻不急在一时。 先对罗止员启口道:“罗先生,请坐。” 罗止员提一口气,尚未敢言,祁芙忙开口解释:“琳儿,羽化那夜,你被人劫走后,是罗先生帮我埋葬徐氏。” 祁琳闻此,已明白了十分,心中怒气难平,对祁芙乍看是莞儿温笑,细看却又不似微笑了。 祁琳轻声道:“原来如此” 祁芙抬眼默默望着祁琳,也觉得她笑的怪异,一时十分的不解。 祁琳悦色道:“原来如此,姐姐来罗氏草堂,原是该道谢的。” 罗止员冷汗在头,瞬间湿了鬓角,忙道:“折煞了。” 他已没有脸面在多说什么,他岂是怕,那冷汗明明是愧!纵是闲逸之人,若论明眼明心,以物降物,他虽有归顺之念,但也愧对祁琳。 祁琳心下只是怒气难消,耗了半条命,如今重见天日,事已至此,已然平息,实际也并不愿多怪罪于他,这一刻又何必推脱自身的责任,罢了,是故缓了一些脾气。 祁琳:“先生,累及先生,委实不该。” 罗止员:“五主哪里话,止员不敢。” 祁琳:“不知那借用的二十名死士,如何处置?若殒命,便是凤衣的罪孽了。” 罗止员:“五主放心,藏起来了,过些年派做边远事物,也就是了。” 祁琳:“有劳先生了,那另无他事,不如改日再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四 姐妹二人一路直奔回风鹿台,入了祁芙的内室,没了外人,祁芙忍不住,已然泪流满面,祁琳入北祁十载,始见长姐祁芙落泪,祁琳静静替她拭去泪水,浅声试探问道:“没寻到张踏与二哥的踪迹么?”祁芙默然点头,祁琳又道:“我与张踏私交颇深,知他去向,长姐宽心。” 祁芙瞬时停了泪水,问道:“会去何处?” 祁琳:“密山中有他一处故居,他是苗人,自然往苗疆而去。” 祁芙惊而又喜,道:“琳儿如何知晓的?” 祁琳:“不急,往后在论此处居所,至于信二哥迟早是要回来的,祁姓男子怎能漂泊无度,长姐宽心才好,暗人我已放出去,一有消息会立刻回报。” 祁琳先劝慰了一时,又看出些许端倪,耐不住要问,但见祁芙悲情伤心,力虚神乏,便不好直接问出口,将祁芙从座上扶到妆镜前,让她自己也对镜看一看这难得的落泪模样,北祁向来是以血换泪,宁流血不流泪的,无论男女都是刚柔同济之辈,此刻张踏若能得知祁芙为他落泪,悲天悯人,想必要感动的以死来谢吧。 祁琳冥思一阵,寒声道:“姐姐,难道舍不得了?平日里可是毫无展露啊!” 祁芙嘘了她一口气,嗔道:“我只是愧,对他并非爱慕,这近十年来,他对我实在是不易。” 祁琳:“姐姐记着他的恩情是应该,张踏对姐姐心比天诚,往事可鉴。他虽嘴上顽劣,实际对于二哥和我,都是以命相交,胜过亲人,可怜他自小孤寡” 祁芙闻此又是一阵袭心感触,呼出一口长气,歇了一刻,怯声道:“琳儿没看见,张踏是被我亲手废了亲手!” 祁芙手掌也颤,仍记得一掌打下去,张踏被浸泡的,一身软绵绵的湿漉,毫无力气。祁芙越想越窝心,泪流的有些抽搐,她抱着祁琳,她俩一个痛彻心扉,哭的浑身火热,一个心寒彻骨,引得周身虚乏,真不知是谁痛的要更多些。 祁琳:“邬先生呢?” 祁芙:“他一个人难以支撑青峦,又惦念二哥,我下放他到江湖中去了。” 祁琳心想,若邬明尧能替张踏找到宴云白,那便又保住了一份青峦宫的势力,毕竟宴姓也是北祁大姓,此事要从长计议。 罢了,祁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展开却是‘定不辱使命’五个大字,正是祁芙曾经传回来的那封家书,几个月前祁信在时,还特意往曲南殿走了一遭,便是那时候将这封信留在了祁琳手中。 不及祁琳开口要问,似是又触了祁芙的伤处,祁芙合目不答,伸手将信纸攒起来,团成废纸,不在哭泣,恨犹未泯的样子,久久未睁开双眼。 祁琳:“主公派姐姐北上讨伐沈族,虽是大功一件,不知姐姐可否顺利?” 祁芙:“婚丧嫁娶,世人之举,不过尔尔,看破便罢了,我骗婚混入,虽是下下策,如今都已杀绝,纵留有活口,也不成后患。” 祁琳:“见长姐将康c黎两位先生齐齐派出,小妹便猜测另有其他事未了,果然,罢了,我不提便是。” 祁芙:“琳儿,我伤人太多,负累一身罪孽,已难自清。” 祁琳:“伤人?” 祁芙用的这一个‘伤’字,便意味着留了不该留的活口,若是杀人,只是留下血腥之味,何来的伤人自伤,这样的即时果报呢。伤心之前若不动心,又何来的伤心呢。 祁琳试图点醒她,道一句:“姐姐伤了人心,琳儿不问,但凭谁人能与张踏一样,同为姐姐所伤,琳儿愿敬他几分。” 祁芙果然一震,任谁也难与张踏比拟,目送祁琳无声离去,张踏的情谊又有几人可比,如今若拿别人与张踏来比,虽同是一个‘伤’字,不免折了张踏的高义,祁琳此话不过是要让她认识到,区区一个局外之人,并不足矣。 已谈到此处,祁芙也明白了琳儿的用意,一时间觉得这个妹妹已长大,如今满心向着北祁,竟比自己更像个暗人,只是如此这般,于这迢迢世间,太过霸道了去,祁芙自知,不如她那般泯得了七情六欲,心中伤痛的累了,脑子里琢磨着许多冗繁渊源,就这般睡了过去。 祁琳出了风鹿台,允湘瞧出她气色并不均匀,自打晌午从寝宫出来,祁琳就一直压抑着丝丝寒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纵是脸上强颜欢笑,也还是难掩一副奄然病弱的样子,允湘早有准备,一手搀扶着,一手赶紧奉上丹药。 只听祁琳边走边悄声对她道:“续命续了这些年也罢了,却如今遭此大劫,又叫我阳寿未尽,少不得又要养上几年,今年这病才能缓些厉害。“ 允湘接道:“这些年来,娇主的寒气是越发重了。” 祁琳口角略略浅笑,算是对她笑过了,道:“不错,儿时行乞,不需要练武,倒是也无这些病。” 允湘:“哪有这般道理,练武强身,娇主却是造诣越高,寒病越重。” 祁琳:“主父渡我,实不敢受,我已对主父言明,只望葬于半顶山佛寺之畔,不敢奢望入北祁陵寝。” 允湘闻此,不敢答话,眶中湿了睫毛。 祁琳:“罢了,世事渊源,湘儿可是好多年没见过你那本家兄长了吧?” 允湘:“我哥?他能有幸跟随主公,湘儿不敢僭越了规矩。” 祁琳:“时而见见,也是应该,待往后我不在了,你允氏凋零,于你也好投靠收容。” 允湘心头一凛,嗔道:“有主公在一天,便不会叫娇主不测,娇主但凡发病,主公没有不救的道理。” 祁琳面色苍然欲雪一般,惨白一片,允湘带着她轻飞瓦上,倒是不用祁琳费多大力气,只是高处不胜寒,呼吸之间气息渐凉,祁琳合目之际,望一眼紫夜星辰。 浅声道:“三哥子鸣已逝,我与他相去不远矣。” 好冷的一句话,她如今缓过这口气,并不在生死大限上,等于已经还魂,却竟是说道这些行将就木的话语,允湘听在耳里心里,也无计可施,她不似肖缨那般贴心,亦没有归鹤的大气性情,又怎能完全感知祁琳此刻心比身寒。 祁琳遥想那玉龙苍山上的玉带云朵,张踏说过,到了大理,他就在玉带云下,到了雪山,他就在东巴庙里,到了苗寨,他就在山前,到了洱海,他就在海里。 这些话是前年,祁琳单身闯庆义王府的时候,听张踏讲的,句句犹在耳际,当时不明所以,今日想来无非是他留恋的几个去处,只恨如今人已远去,才明所以! 思绪往往,思忆起三哥子鸣,便是前年撒手逝去的,当时祁琳身在湖广,未能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得了三哥子鸣病危的家书,心知北祁生了变故,险些做出祸事,也是多得二哥庇佑,张踏的帮衬。当年年幼,定力不足,因子鸣之死,看破许多俗事,一时生出叛念,若非张踏援手相助,将她引至苗疆行走,便没有今日的凤衣了。 犹记得那些滇南风土和张踏挽救之义,今日听见祁芙说道亲手废了他,心绪又如何能平息,往事太多,今犹灭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五 祁琳的寒病需要将息静养,是故久守曲南殿,不在多作为,天困人乏了三个春秋,一卧又是三年,始才可以运行气脉,行动自如,复效力北祁,扬凤衣之名。 看官们可还记得十年前,那个丧了养父母的厦郡王阮达,与当年的琬儿在集会上走散,看官们只知琬儿入了北祁,锦衣玉食所学无数,寓于曲南大殿,却不知阮达的遭遇,他俩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阮达被当做乞儿,缉拿转卖数次,纵然小郡王生来富贵,又怎奈命运无穷劫数,阴霾着这十数个春秋。 我们便从他俩走散开始说起。 十年前 小阮达日日在庙前徘徊,佛缘注了不少,老僧要化他出家,却辞谢了,终日不见琬儿的影子。 辗转官家抓人,所抓的都是乞儿,不由身做主的下了牢狱,画了押,原来是士绅豪富与官家勾结,在街上明抢一些无家世的乞讨之人去做奴役,自此阮达便得了辛苦。 阮达最后落得这家豪富姓岑,在此地极具威名,数十乞儿转眼间就成了最低级的奴役,扬鞭驱赶进了岑府奴役大院,青石灰的斜长梁房,倒是比外头农家的土宅子好,长房下左右两排大炕,乍一看数十人是躺得下的,但是他们这批来到之前,这里本就有不少人了,如今看来挤凑些,想全都躺下也难,恐怕要有睡地上的了。 当日岑府中一贼眉鼠眼的男子,言辞犀利的讲了规矩,一众乞儿本就紧张,听了如此苛刻的规矩,一个个全都不敢做声。想必这园子里原本剩下的奴役,都是好不容易得活的,才致使一双双呆遂的眼眸,这帮人整日整日的互相都没有言语,一院子的死灰模样,岑府正在扩建宅院,劈石伐木,是故才抓乞儿的吧。 劳役了几日,阮达知道了那日讲规矩的是岑府大管家,名叫赵坤,大家对他是敢怒不敢言,他心狠手辣,拿奴役的命从来不当命,院中若说有谁没受过他的鞭子,恐怕屈指可数吧。小阮达虽无怨由,却心念琬儿幸好和自己走散了,不然女孩子被抓到这种地方,多半也不会有好下场。但凭奴役们警醒的眼神,还有出奇的少言寡语,阮达虽年少,也不难猜出,此处是个经常死人的地方,草革裹尸都是未必。 来的那日,赵坤见阮达年纪最小,天知道他哪来的怜悯,把阮达支出了这个院子,去做些轻的活计,一干就干了好几年清扫的活儿,却说这般无望的日子,能叫人放逐了心神,阮达扫了这些年落叶,扫盲了心,竟也同其他人一样,终日不会言语了,主子问话来去都是点头摇头,赵坤说他是愚傻,格外放心不少。 阿达十三岁那年冬天,一日迫暮之时,还是一脸灰土的刚刚扫完园子,待回到奴役大院,正赶上赵坤在这里发作,挥鞭殃人,阿达躲闪不及,也牵连上了。 众人都是受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二鞭子下去泣声满园,三鞭子下去,没有不嚎天肺嚷的,只是如何哭嚎,都传不出这堵高墙,既是人间血泊,又会有谁会问闻呢,只有满眼血色中阴灰天幕的寂凉,尚算一抹孤清颜色。 夜里,一院子的奴役皮开肉绽叫嚷喊痛,凄煞人心,皆被无声夜雪掩盖,外头只留下凄霎霎的白。阮达的记忆里,今夜外头北风呼啸,可怜身上单薄,回望屋中,满眼两个凉炕上,有不少人的脊背还在流血,只能趴着,与外头的飘雪相比,此等红白画意,当真是讽刺。 赵坤刚才一脸佞相,造作几分愤恨样子,泄了愤,倒是欢摇着马鞭径自去了,并不觉得,该愤恨的应是众人。 奴役们一个个弓着身子,见他走远了,才敢展开身子,有两个人赶紧去关上了奴役大院的院门,一个个渐渐放松了肩膀,互相搀扶着进了长房,各个都是血浸着薄衫,又疼又冷,冬夏就这么一条褂子,眼见要深冬了,尚不知能不能活到开春,那边有几个安奈不住的,嘴里嘟囔着骂着赵坤,众人齐齐惊恐的看着他们,这几人也只得封住嘴,要是叫赵坤听见,就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再也无人敢言。 阮达见有人缓缓脱了褂子,一脊背的血痕,手中还不忘抖擞抖擞褂子,好似试图拧下血水,阿达坐在角落,被这一幕深深刺痛双眼,抱着膀子缩的更深了,说不怕是假的,阿达犹记得父亲在时,也流过极多的血,父亲的音容笑貌,依稀又要想起,就如今情势,不知将来自己是怎样的血河冥灯,他独自颤抖了好些时候,黑静夜已深,一旁渐渐起了鼾声,阿达才觉得自己面目口中都干涩,竟不曾淌泪。 他心中忧惧执念渐渐消去,只劝慰自己不要去怨怼恶霸,就穿着这件血衫子,悄声下了炕,独自出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六 偌大的岑府,深宅广院不亚于半个庄园,人际交杂,杂役这样的蝼蚁,莫说触怒了主子,光是碍着了赵坤,许是连副尸骨都无处寻了,出了杂役院子,最好连声响都别有,一身的破烂影子如果惊到了哪个主子,就是事端,是故一众杂役无人愿意出这个大院子,纵然外头锦阁雕梁,奴役眼中还是更看重自家性命的。 这奴役院子锁了不少的人命,傫下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期盼的,一个个同命同囚,各自间照不照应的,已落得这步田地,也不甚重要了。 却说阮达当初来到这里时,无意间莽撞了一位白鬓老先生,机缘之下竟得了老先生不少照应,常常给他讲些规矩。 一日,老者见阮达清扫长阶落叶,便引着他往人工湖这边扫,如此才知,湖侧面的多层角楼便是藏书阁,白鬓老者正是守阁之人,两人约定,不对外人提起,便同意阮达可以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此修习。 如此两人径自小心着,秉烛夜读也有些时候了,渐渐熟络起来,老者并无儿女,见阮达资质礼仪并非不通,多有回护之意。 阮达自从父母仙逝便离开了学堂,嫡亲故友一个都没有,乞讨下狱,混迹于世间,从前的学识虽不精,但也无用武之地,这回纵然要利用睡眠时间,他也想修习自身。 识文断字之后,更希望自己有一日也能舞文弄墨,虽历来对于舞弄文墨上多有诟病,但总好过目不识丁,曾经父母管教之下可见,这也是父母遗愿。 是故小小年纪略略懂些奋发图强,老者欣慰,并不需要多么费力去教他,渐渐已可自学。阮达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每当夜深人静,偷偷潜入湖畔角楼,便异常潜心修持,纵然逃不出这岑府,只此一项上,也做到了四季无阻。 忽地有一天,白鬓老者一夜沧暮,不知如何就坏了喉咙,一夜之间成了哑伯,想在与阮达作诗吟对,已是不能,阮达问他,他亦不答,便是问的急了,他启笔沾墨,只道一些‘幸而教会了你’之类的话,在逼问他便也是‘为尔生声为尔生哑’,全是敷衍,他并不想透露,阮达也无法了。 至此,哑伯比划着,劝阮达坚持修学,角楼后门会为他而开,除此之外,再也帮扶不了更多了。 嘉靖五年 阮达在杂役大院活了下来,岑氏扩建宅院也早已完工,算算零散无举的日子,时至今日,阮达在岑府中,从了近十三年的奴役,只知府中人心凉绝,世态炎凉四个字虽不恰切,却也意犹未尽,如今看惯了这些,对世态这个东西,也没存几分好奇,守着哑伯,好歹觉得还有个故友。 看着杂役大院日渐凋敝,一墙阴晦湿涩,阿达偶然生出一丝盼念,也不过是想去城外山丘上,去看一看父母的坟头,是否已荒草丛生。 这个念想一晃而过,只剩自嘲,一日为奴,一生将奴,何况当年是抓进来的,赵坤定不会放自己出去,哪怕只有一日,又何来的自由。回想这几年逃出去的奴役,可谓逃出去的少,逃得掉的更少,倘若被抓回来的,能苟活残喘的更是没有,要直接打死,杀鸡儆猴。 岑氏在当地是大户,怕败坏声名,一般都是将逃逸的奴仆直接打死,若说果真能逃掉,炎凉世间早无亲故,阮达这些年有些受了惊吓,迷了心神,言语都少,风萧江滚尤泛惊惧,心中何来冲破束缚之念,束身束的久了,怎可谓活着,这一院子都是活死人罢了。 入了夏,这日在来庭湖附近,方见哑伯在门口,便见哑伯挥手叫他退下,原来是管家赵坤正在阁下会账,险些冲撞了,赵坤抬了眼,正见哑伯跟阮达使眼色,便出了声,唤阮达过去,难免要一番审问。 阮达远见赵坤一脸的燥热,心知不妙,猜出不离十应是账目合不上。哑伯在旁侧忙给添置了茶水,想叫他消火,这边又比划叫阮达好好跪下,心中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不及管家赵坤教训,倒是又有人进来,赵坤吐回去刚呷的半口凉茶,忙起身迎人,阮达不敢直视,但知道刚坐下的必是主子,阮达低下头去,眼角余光扫过来人,是个女子,并未盘发,并非姬妾,应是小姐之类的正经主子,一身娇黄的裙裾,说话倒快,还没坐定,便对赵坤吩咐道:“赵伯会账呢?” 赵坤:“正是,三小姐来找书?那我别处去会账。” 小姐:“不必,来找您的。” 赵坤:“找我?三小姐吩咐。” 小姐:“夫人私订了一批麻缎,上月晦日的帐,就不必清算了” 话说到一半,瞧着跪地的阮达,不言语了。 赵坤:“三小姐但说无妨,他俩不碍事。” 小姐:“那也好,你即信得过,就让他去吧,莫声张,母亲清早派了赵伯您那侄儿,去城郊迎货,到现在也没回来,方才派人回话,说缺个人手,要懂事少话的。” 这三小姐一边言语,一边打量着伏地的阮达,见他脊背清瘦,跪的规整安静,侧眼瞧着赵坤的反应。 赵坤:“好,好,账目的事好办,老赵替侄儿谢夫人提携。” 赵坤看三小姐脸上没什么神色,指着阮达又道:“这小子从小做杂役,我看着他长大的,不多话,又灵巧,三小姐挑对了人,这就让他去,夫人的事儿一定稳妥。” 小姐:“没什么稳不稳妥,想起来支应一声,方便赵伯会账。” 赵坤:“小姐想的周全。” 赵坤给三小姐吃下定心丸,三小姐转身也不与他多计较,径自去了。哑伯听得这两人珠玑伏笔般的寥寥几句,知其中有悬疑,料定此事不妙,牵连阮达,以后这小命还要不要,便在赵坤面前比划着,要替阮达前去。 却见赵坤瞪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允许的意思,哑伯眼看赵坤的暴脾气要发作,赶紧拽起了阮达,推着他出去,赶紧办事去吧。阮达不懂了,明明要替自己前去,这一会儿又将自己推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听他还没走远,阁子里头赵坤就在嗔骂哑伯,一如既往的咆哮,哑伯是哑巴,无法应答,闷头听着。 赵坤:“你还想替他去?你去黄花菜都凉了,三小姐哪是真要人去?巴掌大的事儿,还用知会我?” 哑伯让他消气,扶他坐下。 赵坤:“你莫急,那小东西哑不得,哑了也如你这般守阁,报应不错了,在说这小东西好使唤,以后放在我侄儿身边,我也放心。” 赵坤说的小东西,指的就是阮达。 哑伯听这话是要重用,虽然忧惧,却知不会因此毁掉阮达的舌头,赶紧跪下叩头。 方才三小姐来此言语折腾一番,不过是叫赵坤少会一天的帐,赵坤顺着打些哈哈,这会儿便是一腔小人得志的样子,见这嶙峋老骨在底下俯拜,他在交椅上顿觉受用,一脸阴笑模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七 阮达顺着官马大道一路朝南,顾望着街上熙攘,落日及近西斜,黄昏时分到了郊外,并未见有岑府锦旗,也没有货运商队,这个时候,出城口来往人流稀落,一眼便可看的全面。 迎面青葱油绿,不似市井间,虽已十几年没有出来过,最动心还是这派自然景象,落日下尽洒金幕,自在翩飞的绣蝶,恍忆幼年,寻径游走,这一刻忘了赵坤的吩咐,却说冥冥含缘,几弯回转到了邱角,地势也开始上坡,十几年间虽说市井渐有变化,但郊外一切依稀如昨日,翠溪脉脉,引人催泪。 阮达直接上了山丘顶,想拜一拜父母那简陋的陵墓,那陵墓后已灌木杨柳庇荫,夏日里青葱油绿,自有一番深静意象,阮达心中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言说,抚了灰尘,深深跪下,眉眼苦无冗杂情愫可以宣泄,眉目上只三分寒霜,渐渐头脑中忧思往复,回忆十三年为奴生涯,满脑子这些年读的经纶纲常,就这般跪了一夜,竟有一些了悟。 若不是晨曦露雨袭来,还不知要跪到何时,心中恐怕还有几分当年的念想,当年年幼,悲痛之下心念为何不与父母同去,亦是跪了整夜,后来遇到琬儿才将这种悲绝想法作罢。 这会儿阮达起身避雨,无处可避,脑中苍白,乱径竟寻着记忆,回了曾经的阮家农院,推门又是一番记忆思潮,旧梁依旧,物是人非,灰尘若能闲置,便如此刻定格一般,一切都好似未曾变过,外头淅淅沥沥,阮达心间也似下了心雨,于这房檐下心曲沸腾,袭心之痛。 天雨心雨两相洗礼,外头的雨可算停了,念曾经父母模样,心雨中格外清晰,难以消去,阮达心底一团燥火浸染全身,扶了一下炕榻,瞬时收了手,深知自己若就这么跑了,哑伯必然遭殃。 想起当年的小小琬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不知如今又是何等命运,与亲人是否已经团聚?自从在市集走散,在庙前徘徊数日后,遭了官家迫害,下狱成了奴役,时常觉得那日走散,实在是好,不然将如自己一般,无数燋燎劳苦相随,她一个女孩,必然受不住,念此眼眸清澈深邃了几分。 阮达深知赵坤心狠手辣,自己若逃,哑伯极有可能会致残,自己本就骨瘦如柴,此刻浑身发热,可能淋雨淋病了,若逃也无法尽全力,体力太不济了,更何况阮达深深自知,这十来年无言无笑,好似入境,在这世间并无心讨活,其实是这些年形成的心病,若想重拾人间烟火,又不知要多少年月,实在不易得。 发热有些上了头,满心惦记着哑伯,算计起自己离开的时间,迷迷糊糊间,双腿自觉回了岑府。 现在已是第二日午时,阮达踉踉跄跄入了岑府角门,守门的小厮看的傻了眼,赶紧阖上了门,怕阮达再跑了他们要遭殃,小厮都知道府里关着不少抢来的杂役,从没见过跑了还自己回来的。 阮达头脑有些不清,一路穿着角门,走了大半个岑府,也不知该先见哑伯,还是先见赵坤,不多时,许是不少小厮都看见了他,这些话也就传到了赵坤的耳朵里,四面潜人去提人,将阮达带到了膝下。 园子中不少仆婢私下指指点点,不过是没见过逃了一宿的,还有自己回来的,若是为了逃命,脚步快些的,一宿时间能翻过几个乡村了,昨夜府上管家生了大气,派出去寻他的爪牙还都没回来,他自己竟会回来受死,历来‘午时’,于这囚徒,并不是什么好时候。 奴仆私下议语喧天,说是几分佩服,实际都想抢个热闹来看,瞧瞧有没有破天荒的处置,赵坤在西花园下支了椅子,正在乘凉,让阮达就跪在面前许步远,旁侧假山庭廊里窝着不少仆婢小厮在偷看,各个兴致高昂,唯恐天下不乱,想看看这个为赵坤扫了十几年庭院的小子,是什么下场。 赵坤乘凉乘的的惬意,不问也无答,见哑伯风风火火的跑过来,烦得很,叫人将哑伯赶回了藏书阁,锁了起来,好歹算是没牵连老人家。赵坤有些不耐烦了,心道头一遭有敢回来的,侧目瞟了一眼这个小东西,见阮达一脸气虚样子,脸上烧的通红,被这日头旱天气一晒,竟是不得已的眩晕。 阮达只觉头脑迷蒙,心中记得方才哑伯被赶出去,心中略略放心,管家不过杀鸡儆猴,自己受了便是。此刻头顶灼烫,不知是发热的缘故,还是今日的日头太毒了,头顶实在是烫灿灿的,晒的人觉得五脏泛寒,体内不知哪里来的寒劲,想必也有肠胃里风寒的缘故,竟有些全身颤抖的意思。 旁人偷窥见阮达哆嗦,以为他必然是吓得怕了,花园各个角落旮旯都积了不少人,小声议论着,却说赵坤在树荫下,又呷了一口茶,好似正在品味茶汤,阿达明白他在琢磨在众目睽睽下如何立威,阿达自知自己心性清明,看了十三年,太了解赵坤,只是清明又如何,此刻看着他,无法畅快,一切也是罔及,便合上了双眼,跪的更低,腹中寒凉,蜷缩模样,只剩一副坚瘦的脊背,旁人无知,并不能明白。 赵坤难得今日没有折腾人,许久没发一言,午后骄阳似火,赵坤叫人收了椅子,不乘凉了,临走瞧了一眼阮达,见他跪的伏地虔诚,就跪着吧,扶柳撸下几片柳叶,照着阮达的脊背一扬,拂袖去了。 阮达听着头上的脚步声,知道赵坤离去了,渐渐抬起眼目,看见面前洒落的几片柳叶,目送赵坤的背影,心知这柳叶意在留下,是要罚跪的吧,不必言语解释,倒是省心,没有审问与皮鞭,只有柳叶与罚跪,赵坤今日抽了什么风,何来的风度,阮达头脑迷蒙,不知昨日岑府商队,早已回来,实在没猜出赵坤看好了他这个自己走回来的小子,有留用之意。 一日下来,府上对阮达这个复入虎穴之举,传的沸沸扬扬,这西花园往日还见得人,今日都不敢近前了。 阮达有些跪不住了,常人饥渴两日也是受不住,何况阮达高烧不退,又经暴晒,这会儿已经无多神智,抬眼骄阳依旧似火,满脸的干裂之感,遂迷迷蒙蒙踏着旱日,起身径自趔趄游走起来,只想找口水,步伐比醉拳也直不了多少,想必也是实在无力,只能乱甩起步子,一脊背皮包骨像要散架子,唇上干裂已然渗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八 阮达眼有些睁不开,闻着水汽,想必是靠近了后花园庭湖,迷迷蒙蒙的抬眼瞧了个大概,明明靠近了水岸,霎时转头离去,心中知道,旁边就是藏书阁,断然不能再连累哑伯,心下坚实,实在不愿累及旁人,这般隐忍晃荡下去,好似就要丢掉大半条性命,不知又走了多久,应已经绕过大半个湖面,才敢朝西面巷子走去。 这个巷子的石砌与其他巷子没什么不同,阮达迷惘间,没看出来东南西北,却偶然抬头,见一个篱笆院子中,挂满了洗好的帐幔,一院子满是帐幔和各种帘子,帘后有庇荫不说,湿湿的帐幔竟还都在滴水,阮达浑浑噩噩的顾不了许多,见四下无人,半推半倚着开了门扉,踉踉跄跄仰躺到帘子底下,气还没喘匀,就迫不及待的张开了嘴,接了好一会儿水滴,虽然难免有些皂角味道,总比一滴水都没有的好,水滴虽少,阴湿了干裂嘴唇,头脑里似乎明白了一分,遂又往里面挪了挪,换了一副帐幔继续仰躺着,用嘴接水滴,就这么换了两三个帘子,身子就没有力气了,挪不动了,纵是地面,也想躺一躺,无奈要避灼灼日光,这日头太烤得慌,就近往一张大帐幔底下一滚,把脸藏在庇荫里,在这阴凉下喘息了几口气,渐渐昏厥了过去。 再清醒时,睁眼便见漫天星辰,望天色应已近午夜,阮达手指触碰地面,见自己是背土面天仰躺在帘帐下,一时有些惊奇,渐渐坐起身,只觉头脑空泛,见自己一身的泥污,大概想起了白日里的经过,不知道哑伯是否安好。 他抬头见面前的帐幔不似白天,好像被人重新挪动过,帘帐放的够底,正好将自己的腿脚全部挡在帘帐之后,想必这个院子来过人。 阮达伸手触碰了一下帘帐,并不湿漉,只是潮涩,应该快晾干了,想必自己昏厥的时间并未超过一日,若论岑府上下正在找自己,那这个帮自己挪动帘帐的人,何其大胆,竟会帮自己藏起来,得这一份晕厥的清闲,这份安生又能安生到几时,赵坤必定已经派人草草找过,找不到自己,现下已经午夜,正不知方才是发了怎样的火呢,阮达拄着地面,缓缓起身,忽觉全身松软赤痛,才见头顶原来有一个瓷碗,瓷碗里竟是一碗清水,赶紧端起来一饮而尽,犹如甘泉,急饮之下,才见这篱笆院落后头,小角门后有一排长房,长房第一间窗里似有烛光。 阮达猜想此地浣洗帘帐衣物,应多是女工,午夜能如此大胆明烛火,留门等人的,应就是相助之人,与她挪动帘帐相助之举合乎一人的道理,遂持碗走近,缓缓举步,到了长房之前,轻叩两下门扉,只听闻里面果然传来女子之声,声音清楚道:“醒了,就走吧。” 阮达:“总要谢过。” 女子:“一碗清水,不必言谢,你去吧。” 阮达:“水也作罢,另谢移帘照应,夜里早些阖门才好,告辞。” 啪的一声,忽闻碗碎之声,使屋中女子惊觉,起身欲出,又思忖之下未敢举步,细听了一时,夜里除却蝉鸣,毫无人声,这才敢出门一看,果然,端碗的这个人,又晕厥了过去,这回倒在门槛下,手臂搁在一地碎瓷上,已经滑出了血,总不能由着他就这么趴在门口,无奈抬入了屋内。 所谓人晕一日,三秋不知,阮达再醒来已是第二日辰时,睁眼瞧了一遍周遭景物,看陈设猜测应是府内普通仆婢的工房,炕榻在西窗角落,中央一副残木圆桌,并几张椅子,旁侧简陋柜子上尽是杂七杂八的,那边有梳妆镜篦,并未见珠匣,阮达炕边便是西窗,他赶紧凑近西窗,趴在上面看了一会儿,外头天色刚蒙蒙亮,飞鸟也还歇着,在树梢上勃勃啼鸣,就这么抻着身子望了一会儿,便觉一身酸痛,一身的虚无力气,开口也难,喉口晦涩,声音极是沙哑,必是风寒上了喉咙,阮达只觉全身冷的很,抬手扶额,果然还在发烧,喉咙里好似窜着火苗,只听咯吱一声,门扉被开启,想必此刻来的,应当是恩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十九 进屋的是个女子,穿一身墨白泛青的素衣,布料陈旧但并无褶皱,阮达看的清楚,她此刻手上端着一碗水,端的甚稳当,霎时想起昨夜喝的那一碗,尤其的甘甜。 她耳后向身前梳着一条斜长的编辫,甚是简洁,额头上斜分的刘海,盖着半张脸,可见口鼻眉眼还算清秀,只是一脸苍白,眉目虚淡,领口合的甚紧,肩胛骨薄削,清瘦的很。 她双手捧着一碗水前来,奉在阮达面前示意他饮下,一句言语也无,才又出去取来一些吃食,放在榻边。 不过是一些清粥咸饼,阮达道了声谢,这女子低头在旁侧收拾杯碟碗盏,冷言道:“不必再谢,你既然瞧出帘帐移动过,想必心中清明。” 阮达:“谬赞了。” 女子:“府上传的沸扬,你既逃了,为何还回来?” 她问的突然,语调难免阴柔,阮达一时没张开口,不知如何作答,猜想昨夜赵坤必然派人巡查过,摆出一副惊异模样。 女子:“对不住,问的唐突,只是府上派人找过,小先生姓阮吧?” 阮达想来,人不可貌相,她言语虽冷,应是热心肠,毕竟是女工,不同于岑府中其他夫人上主们的尔虞我诈,倒是不必害怕会有构陷。 她问话时虽言简意赅,还是叫阮达看出来她有些避头避脸,眉梢暗自收敛了几分神色。 阮达:“不敢当,不是姑娘唐突,一时口干,没张开口。” 阮达急饮下这碗水,身体又在发烧,一时冰火两重天,难免气虚,她问这样的问题,阮达一时脑子里不够灵光,话语声音比他的脊背,还要显得单薄。 女子:“你休息一日,自去想个托词吧。” 阮达:“在下阮达,在东边杂役所,不知姑娘芳名,此处又是岑府何地?” 女子:“我叫尹燕,这里是岑府西巷,多是长工,你且放心,这里不常有人来。” 阮达:“待恢复一些气力,马上离开,断不会连累恩人。” 尹燕欲言又止,本不愿意提及,还是忍不住要说。 尹燕:“你即出自东边那个杂役大院,想必是抓来的,活到今日,不容易吧。” 阮达一派萧索,点头应是。 尹燕:“尔等为役夫,又不是钱财互易正当契约,即逃出去了,为何回来,便是报官,今日官府或许不同于当年。” 阮达:“哀莫大于心死,出去也无心生计。” 阮达其实也有些后悔回来,只是赵坤如同索命一般暴戾,实在不放心哑伯,他毕竟是自己半个授业恩师,并不想让他晚年为了自己折损。 此时虽心有不甘,略略有些恍悟,只是时机已过,不想也罢,对这个瘦削女子,生出几分敬然,引得心中肺火上行,干咳一阵,脸色都咳得泛红起来,尹燕回身取了一条热帕子递给他。 尹燕浅言道:“是我说的多了,你歇着吧。” 话毕,她捧着碗碟而去,看她干活手脚麻利,倒是洗衣女工的样子,阮达只是觉得既是洗衣女工,又如此讲究言语礼数的,倒是不多见。 阮达思虑昨日境况,自己戴罪之身,昨日罚跪于西花园中,几个时辰下来,只见旁人多是绕行,没有不躲着走的,西花园来往穿行,本来应是个繁闹的地方,昨日便如绝迹了一般,除了零星入耳的非议,实在没看见谁敢靠前。 却说为何这个尹燕姑娘,居然敢收留自己呢?赵管家暴戾,难道她就不畏惧牵连? 洗衣长工并非是岑府效力的死奴,主顾之间是签了契约的,恐怕轻易不能为难身寿,与阮达这样抓来的杂役不同吧,穷门小户,若是寻常人,亦不敢趟这趟浑水吧。 如此想来,环视这屋中床榻茶水器具,炕炉等等,虽无异象,却又难免觉得哪里好似不对。左思右想,难免犹疑。 天下纵有好生之德,不论世间声色犬马,阮达想来她不过一介女流,虽是热心肠冷性子,言语中又有几番提点,只是语气何其萧索,倒是不该了。 一时头脑纷飞杂绪,回头念及人家有相救之义,阮达思绪虽然想的远了,一时又嫌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即是恩人,便不该妄自揣度,心下愧然,打定主意,待恩人再来,必不敢在这般吱呜谨慎了。 阮达只觉眼皮困倦沉重,疲乏袭上大脑,便又有些迷蒙昏沉,虽一边深知自己头颅许是这些年有些不对劲,心下料想可能是幽思惊惧成疾,一边已经不受控制昏睡了过去,神志不清似的去追逐头脑中的梦境,梦中犹疑渐渐消去,自己区区一个杂役,已无安生立命之德,生死早已度外,何必去叨扰别人,何人又能叨扰自己梦入深境,后来便连犹疑也忘了。 阮达一觉睡到午后,渐自蒙醒,听见窗外枝头上有鸟雀啼鸣,望了一眼窗外,外头半扇篱笆蕉叶,挡住了大半的视线,篱笆镂空处可见些许人影,虽看不清,猜测大概是女工们正悬挂竹竿晾晒被褥帐幔,虽睡眼朦胧,但见空中日光明媚,便借着昏沉销匿声息,静静合目躺着,直到黄昏。 门扉轻开,脚步气息都极轻,应是尹燕进来瞧他,并无一人一语,阮达没睁眼,却闻见一股花香。 尹燕见他还没醒,将臂弯上的一捧白芙蓉撩在陋漆圆桌上,轻轻给自己斟了一杯桌上的茶水,举杯未及饮下,斜眼瞧了一眼阮达,见他睡着,斗胆更是放轻了脚步,持着杯子过来看他,之前给他递上过热帕子,擦了脸,如今脸上干净,休养了这几个时辰,这会儿看起来,有了一些气色,倒是清俊不少。 如此来瞧他,倒不光为了瞧眉眼,尹燕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双手连带手臂上的粗糙烙印,必是这些年不少劳作,手臂线条瘦削,想必饥寒交加吧,渐渐有些伤神,思虑之下竟没注意到阮达的呼吸重了几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 阮达呼吸渐重,有些装不住了,闻着空气中慢慢溢过来的花香清气,渐渐睁开了双眼。 却见尹燕就坐在榻边出神,那么近,她手中的杯盏里茶水很满,可见还未及饮下。阮达定了定神,虚咳了一声,尹燕才回过神来,忽地回眸间致使他俩四目对上,两方眼眸清光交流,竟有一瞬的似曾相识之感。阮达见她的瞳仁中幽凉一转,猜测她必另有心念,一时不敢作声,略看了看刘海之下她的另一半脸,尹燕瞬时敛下眼眸,故作一派自然,劝慰得顺其自然。 尹燕浅声道:“你醒啦,喝口茶吧。” 阮达缓缓坐起身,略欠身接下了杯盏,抬眼扫了一眼,见圆桌上放着一捧未及插瓶的白色花束,花朵硕大洁白,老远就能感知花束上那一份幽微的泣凉,白色的蕊瓣皎洁如微微珠光,只是这花并不常见,香气轻渺如飞尘,气味极其幽微清雅,只有在沉静之中,这份气息才难掩吧,周遭景物若有一点纷乱,想必都要亵渎了它。 阮达思忖,遂道:“莫不是芙蓉?” 尹燕起身去取陶罐插花,一边净了手,并未回眸。 尹燕浅声道:“不错,是芙蓉。” 阮达:“倒是少见,竟有人用它插瓶,芝兰玉树总相宜,虽未见过,却知它是水陆草木之花,出淤泥而不染,尹姑娘必是清心寡欲之人。” 尹燕:“你也读经么?” 阮达:“读过,不过佛祖箴言,并不能领会。” 尹燕:“无上甚深微妙法,世人所向,研读即可。” 阮达:“尹姑娘读经文?” 尹燕:“这几年,静心时,偶尔会读,若得一日点化,便觉安好。” 阮达:“道心可鉴,阮达受教了。” 尹燕:“经文又非治世经纶,哪里就受教了?” 阮达:“尹姑娘虽是一介女流,却不畏权势,救阮达于风寒饥苦,正是道心使然,阮达岂能不受教。” 尹燕:“这也要谢,那也要谢,堂堂男儿,未免扭捏。” 引得阮达几分不好意思,尹燕又看他的手臂,昨日被瓷碗划破的血口子已经结痂,只是手臂线条清简,想必这些年他一定有不少的饥寒交迫吧。 尹燕:“你体质看着不好,可是劳作奴役使然?” 阮达:“好在没什么病根。” 尹燕:“人吃五谷杂粮,年年岁岁,你如今的年纪就这般,如何足年?” 阮达:“尹姑娘可知,那杂役大院里,并没有能寿终之人。” 尹燕:“赵坤若要罚你,便不是昨天那个找法了” 尹燕言下之意,并未说下去,阮达有些惊讶,这姑娘未免太有见识了一些,她竟能揣度赵坤的思虑,竟还如此肯定。 尹燕:“你若有力气,不妨给我讲讲,是怎么被抓来此地的?” 阮达:“斯人斯命,考妣仙逝之后,并无其他亲眷,以致流落城中大庙门前,被衙门当做乞儿,下狱贩卖至此吧。” 尹燕:“你也算辛苦,若赵坤有意留用你,你可愿意?” 阮达顿了一下,还是打算直言。 阮达:“不愿意。” 尹燕:“你们虽不同道,但你并无其他选择,我劝你换一种活法。” 阮达:“虽不知姑娘为何如此设想,阮达为杂役多年,管家又如何看得上在下。” 尹燕:“或许因为你生长在这里,或许我的猜测并不能应验。” 尹燕在圆桌前整理花束,陶罐质朴,更衬得白芙蓉明亮荧光,尹燕在一旁坐下,气息简单轻柔,纤纤玉指拂过芙蓉瓣,可见她指尖一派禅境,他俩一言一语的侃谈了许多,尹燕似是很关心他的事情,坦白直言,便是揣测也没留半分隐晦的意思,阮达从未与这样的女子交谈过,简单而直接,如清风徐来,言辞简洁爽快的很,丝毫不愿藏拙,便似交心之感。 阮达:“姑娘常常插花么?” 尹燕:“房间晦暗,添些花色,添些精神罢了。” 阮达:“若有为难,无需包涵。” 尹燕:“你放心,赵坤轻易不会往这边来。” 阮达甚是诧异,道:“为何如此说?” 尹燕:“你当知晓,赵坤续弦的那位夫人,是岑老爷的干女儿,这边女工多,赵坤向来都是避嫌的。” 阮达:“竟还有这么回事。” 尹燕:“女工中议论多,没想到你竟不知。” 阮达:“久居杂役大院,闭塞了一些。” 尹燕:“你的谈吐” 阮达:“进来十三年了,承蒙书阁老人照拂,受教一些,阮达自认此生多贵人。” 尹燕:“原来如此,我也算是你的贵人么?” 阮达:“与人为贵,于己偕贵。” 尹燕:“花落柴门掩夕晖,昏鸦数点傍林飞。吟馀小立阑干外,遥见樵渔一路归。” 阮达:“是周敦颐的《春晚》?” 尹燕:“不错,你若逃得出去,不如去做渔樵少年。” 阮达:“不瞒尹姑娘,家母临行前,最是羡慕渔樵,渔樵二字,便是我最铭记的文辞之一。” 尹燕:“见你的脾性,应也是疏文阔绰之人,所谓医者攻心,你的症结只怕在这里。” 说罢,尹燕捂住自己的心口,言下之意是说阮达无心。 阮达着实被她惊得不轻,眼前的瘦削姑娘,竟能明镜至此,如此就了解了他起初的一句‘哀莫大于心死’,想必她定然禅境至深吧,竟能如此清明。 阮达所谓的无心生计,其实并不在于生计,而是无心,从少时入岑府为杂役,多年下来,活下来实在不容易。他七尺男儿,外在虽看不出什么,内里其实见世态炎凉,伤了心智,头脑中多年忧思惊惧成疾,已并非劳作奴役可以驱使,近几年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已如死灰一般,不知要多少年头才能恢复如常人,是故实在不愿意累及哑伯,得了机会逃跑,才会又回来,成了破天荒的一件事,诸多非议又如何,这尹姑娘的心,也太清明了些。 阮达顺着白芙蓉花瓣,想看一看花瓣后的那张脸,却觉得看不清了,又不好太过注视,遂收了眼眸,深知府中池塘并没有养芙蓉花,女工不能出府,这一日间,她又如何得到这么硕大的白芙蓉呢?芙蓉花多是水粉色,如这般冰澌洁白的,若说不是名种陪护,当真能开的如此硕大绚烂么?阮达深知,此处不便再问,此地也不便久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一 阮达:“今日昏睡至此时,不知外头可有竖卫再找过我?” 尹燕:“昨夜巡查过这边了,今日听闻往东府去过几个人。” 阮达:“未免以后牵连尹姑娘,今夜我便回去。” 尹燕:“明日,听闻明日岑府二小姐带着新姑爷回府省亲,你且在修养一晚,明日事忙,赵坤无暇罚处于你,你且说晕倒在花园假山之中;他对你若有委派,你只管接手应是。” 阮达:“难得姑娘为我着想,赵管家若动了怒,皮鞭之下恐怕白费了这一番打算。” 尹燕:“他若不饶你,你只管求他他这些年树敌不少,缺个可靠之人你生长于他手下,如今长成,他会留你的。” 阮达:“学贤入仕罔论,却先要与他为伍么?” 阮达实在不愿意跟眼前的女子提及,赵坤在杂役大院中,欺凌了多少人命。 尹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若不保全这一身的皮肉,如何有朝一日来医你的心,可见你并非当真稀罕出仕之名。” 阮达:“仕与出仕,是何分别?” 尹燕:“仕为己,为修身,出仕为人,为江山百姓。” 阮达:“世人只知出仕为己,姑娘却存天下为公之心。” 尹燕:“月落乌啼,无奈宿江风,枫桥夜泊,渔火山钟曾梦。” 阮达:“姑娘想吟张继的枫桥夜泊?” 尹燕:“张继尚且弃笔从戎,可见这世上因缘际会,并无定论。” 阮达:“你这是劝我。” 尹燕:“可见你的师父,教的不好。” 阮达:“书阁老人已尽量提携于我,他伤了喉咙,哑了多年,这些年多是独自夜读。” 尹燕:“你读尽书阁藏书又如何,要我看,皆无用武之地,便是让你寻条出路,你尚且不愿与宵小为伍。” 阮达:“我” 尹燕:“张骞出使西域,尚且忍辱负重,匈奴逼迫通婚匈奴女子,结婚生子寄人篱下,最后回大汉,可知他有多少隐忍?” 阮达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迈不出心中这道坎,这些年从未有人这样劝谏自己,像个老朋友一般毫不避讳。 尹姑娘毫不吝啬自己的清明言谈,他俩隔着一束白芙蓉,阮达深觉遇到了贵人,何等机缘能得此一见,却又如此关怀着自己,操心着自己的出路;阮达虽想与她知心知交,但也料想得到她并非普通人。 自古豪门深庭里是非多,岑府是大族,东西宅院相当于半个庄园,人事戡乱,这也是阮达一开始并不敢信任的原因,她现在虽是洗衣长工的样子,但这番觉悟见识,绝非一般,便是如今侃侃而谈,也丝毫没有隐匿心机的意思,可见并不在乎。若以后展露锋芒,阮达也并不会感到惊奇。 白芙蓉后,看不清她的神色,脸面清瘦晦暗,依旧是清净的五官,毫不惹人,阮达深知这样的人,或许并非洗衣婢女,今夜交谈之后,自己也只能离去,两番人事,并无交集,遂想在看一看她。 阮达静静的抬眼望过去,硕大的白芙蓉花瓣隐隐约约挡着她的脸,她身前斜着的辫子上,只在辫子尾巴上,斜插了一只古朴的木制短钗,木雕钗上刻画的是什么花,阮达看不清,却古朴自然,比府中穿戴金银玉骨的夫人们素雅得多。再看她的身量,未免太消瘦了一些,言辞如此锋芒,体态清瘦至斯,恐怕是早有一副与年纪不相符的头脑,棉质衣衫下,尚且隐约可见肩胛骨薄如枝叶,只恐风来吧。 尹燕:“你在书阁中,可读过地质图略?” 阮达:“不曾,多攻读用仕文章。” 尹燕:“你即是本地人,当知此地山水风物,河流交纵,就没想过” 尹燕声音清简温柔,却没有明说。 阮达:“你是说水路?” 尹燕:“陆路出逃,以你的脚力,太容易被抓回来。” 阮达闻此,头脑瞬间清明,掀开被子,赶紧下榻,躬身施了一礼。 阮达:“为何如此为在下着想。” 尹燕:“看见你,想起了一位故人。” 阮达:“什么样的故人?” 门扉轻叩,正有人来敲门,时下入夜已深,不知这会儿是谁会来,尹燕抬抬手,示意阮达躲到柜子后面,起身去开门。 烛火随风抖了抖,是有人送来一盘馕饼,尹燕取进东西,并没对来人说话,想必是极熟悉的人。 尹燕将这一盘热腾腾的馕饼递到阮达手上,便不再说话,静静退了出去。阮达看着手中的饼,虽未见过,心中料想书上讲过,只有胡人才爱吃这样的饼,回见烛火摇曳,自身隐匿于此,要什么灯火阑珊呢,遂吹灭了烛火,只剩窗外照进来的点点月光,幽微泣凉,还有一屋子的芙蓉香味。 肚子确实饿了,只是还有未曾思索明白的残生,月光花香配着馕饼和思绪,从未有过这样的夜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二 尹燕,隐藏的燕儿 祁琳从未想过会再次遇见阮达,从未想过时隔多年能一眼认出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套用这样一个名字出现在世人面前。 所谓‘尹燕’,意在隐藏的燕儿,她内心里竟把自己也当做燕儿,而不是琬儿,这世界上早已没有琬儿了吧。 可是阮达的存在,直接印证了当年那小小琬儿是存在过的。 祁琳心中磐定,纵是不愿多做回忆,阮达就像活生生的铁证,思绪所及之内,谁还没有一点惦念呢? 当她看见阮达的时候,就无法不去惦念自己的身世,只是多年病痛折磨间听见的那些传言和非议,叫她觉得心力交瘁又何必枉然。 她终是太过敬爱主父琰公,对于北祁的流言,十几年间她从没有问过一句。 八燕和肖缨c归鹤解散已经三载有余,祁琳久居曲南殿,‘颐养天年’一般地修养,这几年断了一切操持,只为省心,除了将邹宁贡上不年亭去做贡人,这三年间对八燕从未召唤过。 这次借用了八只燕儿的名号,拟化了尹燕这个名字,来到湘西武陵境内,虽然是为了陪伴六妹祁嫣,不得不说一旦出了北祁,纵马江湖之下,对燕儿们还是甚是想念的。 一朝散尽,并无暇顾及太多,无暇顾及他们以后的死活,回忆种种,只是觉得当年毕竟年轻。 混入岑府不久,那日日光正盛,祁琳从未敢想象能与阮达再次相见,仍然是湘西武陵,他竟然时隔多年仍然留在此地,并且过的饥寒交迫。 犹记得那天很燥热,骄阳似火,院子里倒地一个男人,她看了许久,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不是晕厥就是死了,日渐西斜时,听见外头嘈杂,似有侍卫询问,才草草走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叫她认出了阮达。赶紧移动了帘帐,将阮达挡在阴影里。 不得不说能一眼认出故人,或许是一种别样的缘分。心下五味陈杂,只觉得第一眼就看出他太瘦了,通红的脸发着烧,额头上还是细密的冷汗,亦如儿时第一次相见,只是那时的他,还没有这般瘦。 已不记得是隔了十三年,还是十四年,如今看他瘦的这般可怜,心中难免苦涩,一瞥之下,有如看尽世间繁华,人面桃花相竟去,竟有缘深缘浅之感,一时别样滋味。 这种感觉让祁琳觉得时光飞逝c似曾相识,亦如当年特例拔擢宋颖权之时。 宋颖权是八燕之一,也是祁琳最觉愧对的一只燕儿。 当年的颖权虽从小受训,身在北祁为死士,但并无声名,他磐心修行,已近知微境界,可谓道心高洁,觉悟甚高。 他身旁死士及一众知情人士,对他都不做他想了,众人念及颖权是当世佛陀,浴血顿悟,便是以后不离开北祁,早晚也要上半顶山寺庙出家,可是造化弄人,偏偏叫他遇见了祁琳。 颖权与祁琳,攀谈于一场论道。 师尊的高徒罗氏,引荐了颖权与祁琳的相遇。 那一场攀谈对他俩来说,近似于论法,颖权虽虚长几岁,但当年的他们,年纪并不大,其实也论不出什么宏论,只是祁琳的几道题目,都难倒了颖权。 当年,宋颖权本已计划好的剃度,就此耽搁了。祁琳有意收他入曲南殿修习上乘武学,曾对他说过,修行之于境地,并无门槛,并非诸人皆宜,论法不通,是他修行机缘不到,便是剃度了,也是枉然。 后来颖权闭关了几日,终有顿悟,自知境界不够,劫数未完,听罗氏说,来论法的女子是五主凤衣小姐,便欣然入了祁琳的麾下。 祁琳思虑往往,往事湮灭,不论也罢,阮达与颖权并不相同,若说有相似的地方,可能只是那一股佛性的禅静吧。 祁琳得了主公渡给她的一半内力,武功又有进境,养病三年,寒病得以压制,最近一年已渐渐了却生死之念。 六妹祁嫣初长成,北祁内宗拟的封号是‘静和’,若按照祖制来看,虽她如今只有十五岁,却已到了该立尊开拔的年纪了,主公并不会过多的干涉,只是她是主母郎莞唯一的亲生女儿,郎莞对她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这次之所以说是陪伴祁嫣来到湘西,不过是为报主母的恩德,主母郎莞私下里授意,并不希望祁嫣立尊开拔,意思再明白不过,主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出道立威,视为一种保护吧,所以给祁嫣安排了这么一趟任务,说是小试牛刀,其实主母是不希望北祁诸多长老再议论祁嫣立尊之事,所以直接将她姐妹二人支出了北祁,混入这武陵岑府,市井之地,也不过是在寻找一本账册。 这对于祁琳来说太过容易,她只在此陪伴嫣儿,是另一种修养,并不会插手,虽应了主母的请求,一开始也只是想回到这个地方看一看,这个地方叫她走散了家人,这个地方叫她初遇了主公,今次,又岂料冥冥中会再遇故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三 且说之前提到的,那岑府二小姐归来省亲,她所联姻的正是京中庄氏,嫁的是庄家二公子,名叫庄广铭。 庄氏虽非名门,祖辈曾官拜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也算官爵人家,虽到这代多是文官用仕,朝廷三孤六部不敢提,到底还是有不少用仕的阴亲子侄,算作门庭大户人家,岑府二小姐攀上这门亲,尚算满意。 庄氏阴亲交杂,关系多还是在提刑按察使司或者礼部之间。 单凭一个庄氏来看,与朝廷大员c王亲国戚相比的话,差得远呢,尚不算枝繁叶茂,未可见什么兴衰成败,只能说庄氏根系发达,有些来头罢了,表面看不过是大户大府人家,多一些资财家私,朝廷中权势多也是依傍阴亲脉络,不过尔尔。 又说庄家的庄老爷,辞世也有几年了,只留下个庄老夫人,在阴亲晚辈面前却十分有说话的分量,庄老夫人偏爱次子,渐渐将家事交于次子,这岑二小姐嫁过去便是要管家的,一时风光无限,两边庆贺,这趟省亲的排场c气度更是不凡,与岑家百般和气,一派荣升景象。 省亲人马到来的这一日,管家赵坤并没料到庄家会带来这么大的排场,婢女家丁在算上随行仆妇,总也有百八十号人,岑府并没预备这么大的用度,赵坤让他的侄儿赵三赶紧出去置办,怕在新姑爷面前失礼,能调拨的人手都调拨出去了,阮达回来解释跪拜的时候,赵坤果真没有处罚他的空档,直接将他拨给赵三使唤,一同跟出去采办用品去了,眼看着起码半个月的宴席需要置备,还不算二小姐启程的回礼,赵坤忙的实在有些焦灼。 岑老太爷在山寺清修闭关,这一趟二小姐回来省亲,还不知老太爷会否下山一见,但赵坤料想,新姑爷必然奉承岑老太爷,不几日间必然要做法事礼佛,府里东西虽不缺,到底夫人们也得跟着,又得是一番置办,便有意将阮达留在自己身边,赵坤看阮达实诚少言,交代事情,倒是比那几个油滑的账房先生要放心,便让他采办了几日,跟着跑跑腿,不几日间就将他提到身边,随在赵坤身后。 因岑氏周遭亲故都想来参加宴席,顺道拜望京中庄氏姑爷,庄氏虽非当世豪富名门,大家也都知晓他家势力盘根错节,不外乎都想结交一二,是故这一阵子的拜帖尤其的多,看的赵坤极是头痛,不仅要一一回复,还有分判其中利害关系,一时焦头烂额,得知阮达通文墨,便直接将阮达领在身边,笔墨纸砚全让他代笔,即便这样,赵坤一副暴脾气,还是无处发泄,这几日甚是上火。 匆匆十日间,阮达日日辰时要在赵坤院外等候,十日间忙的脚不离地,着实没有时间感知那日思忆的残生,难得空闲时,才摸了一摸自己身上的衣衫,早已并非褴褛,为着跟随赵坤出入内院,不知哪找来的,赵坤给了他一件中衫,这也是他第一次穿着中衫,心中虽无半分愉悦,但总想起那日赵坤的话,同时也依稀想起尹燕的脸。 赵坤:“你不必在做苦役,搬出来住,随我差使。” 阮达:“赵” 阮达低着头,不敢回绝。 赵坤:“你跟着我,搬到我的跨院里住,凡事多学多看,也帮我留心着,你自小寡言少语,是个聪明坯子,下头若有不服,尽可以问他们身上是如何开的口子。” 阮达:“是赵爷鞭子教训的。” 赵坤:“你在我这儿,倒是愚忠敢言啊,不枉自小就没舍得打你。” 哑伯在一旁赶紧按着阮达跪下磕头谢恩。 阮达:“承蒙赵爷眷顾” 阮达的话没说完,就看哑伯在一旁递眼色,叫他少说话,遂闭了嘴。 赵坤:“你入府时年纪小,舍不得打你,如今跟着我,倒也省了我这份舍不舍得的心,你若犯错自己掂量吧。” 阮达不及启口,又被哑伯按着磕头,哑伯不让他说话,赵坤只当他年少不懂事,便没在意,继续批复名帖,没看出阮达实是不太愿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四 这日夜里岑府挑灯宴饮,大摆酒席。 人头簇拥不说,光是在府门口接待的赵坤,便已经躬身寒暄了不下一个时辰了。 筵席从前院一直铺陈到中院,来的左右亲故,比想象中多了许多,家丁小厮赶紧多置办了几十桌,预备安置来客,眼看这筵席就要铺陈到花园亭湖附近,不过幸而都已落座,留得湖面一片安宁,唯有满梁红鸳倒影,染尽红灯影绰。 赵坤安排阮达到账房那边,登记那些堆积如山的贺礼,不外乎是叫他多看多学,几个老账房先生哪能不明白,由于对赵坤的忌惮,对阮达并不敢真心交谈,小小账房里,悄静的倒是一派古水无波,几位先生登记时连算盘都用不着,一时听着外面的人声鼎沸,便如隔花看雾,世间百态流连于阮达耳畔,今夜得闲,想在见一见尹燕,虽知最近府上人口较杂,也不知她那样的隐匿之人,还在与不在。 院中欢歌不断,几多嘈杂,人头攒动,曲艺杂技伶人穿梭,布菜倒酒的丫头小厮也忙活着,另有无事的仆妇也聚集在暗处偷看杂技表演的,众人推杯换盏间,月已上梢头,夜渐深浓。 阮达独自步行在内湖岸边,人都去了宴席上,更显得这边夜风泣凉,湖心亭空寂无人,渐渐走的远了,路过西花园西巷时,寻思想过去找找那个篱笆院子,脚便往那边走了,一时心下清净,并不知若是再见,又要说什么,这一身玄蓝中衫,与初见时很是不同吧。 方才眼见几个老账房先生,好似被自己拘着,阮达便悄悄出来了,那一间小小账房里,融汇了太多心思,阮达光是坐着,都有些坐不住了,寻着侧路角门,一路穿过筵席,只想往书阁这边走,好些天不曾夜读了。 当走到书阁门口,便又想起篱笆院子中的尹燕,不知该不该再见,顺着湖岸踱步,越走越远。 风过时,这富家宅院也是高树沙沙作响,树叶与风声,并不挑拣境地,便如自然日光,从不辜负韶华。 在湖心亭站了一刻,终还是朝着西巷走去,各个院子里,若贴着墙根细听,便可听见里头守门的仆妇交谈,各家家长里短,全收在耳,恐怕比宴席上的推杯换盏,还要热切呢。 阮达并未提灯,借着月色,在西巷的甬道上缓步前行,今夜虽非满月,却是晴夜,月光皎洁清亮,也许是阮达心静,一切看得倒是很真切,一砖一瓦如雨后清洗过,裸映入眼前,许久没有这么舒适的空气了,也许果真是喜宴能冲破晦涩,区区一个晴夜,能晴得这般泣人心脾。 犹记得刚才的湖岸边,水里放着几笼贝蚌,许有百十来只吧,听闻是新姑爷从姑苏订的,为了送给岑府这几个小姐玩,不几日便要叫小姐们开蚌取珠。这个新姑爷可是巧用心思之辈,想这大户里的小姐,珍珠首饰不缺,却一定没有亲自开蚌取珠过,必然觉得好玩吧,只是如此会笼络女孩的人,由此想来,倒是不知好不好了。 今夜洗衣女工的院子里没有晾晒衣物,阮达透过篱笆院子,遥见第一间房舍并未掌灯,除却第一间,后面几间也都没有掌灯,一时停驻了脚步,不敢近前,恐怕是睡了吧,或者早已不在。月光清朗,许是无缘。 阮达缓缓往回踱步,西巷今夜除却参加宴席的,便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自然是该赴宴的赴宴,该就寝的就寝,这一路没碰见什么人,何况这是西巷,西府这边向来没什么正经主子,要紧人物都在东府,今夜事忙,连庄家从京中带来的仆婢都要去伺候,这亭湖西巷,本该如此寂寥吧。 再回到岸边,月牙已高挂,除了飘过来的几缕酒香,风中亦如‘此番寂夜’,该有的潇落一分不少,该有的悄静一分不多,阮达却见湖心亭里,好似有人。 阮达依旧路过岸边系着的那几笼贝蚌,凭月望去,湖心亭里是个消瘦女人,是尹燕。 这湖心亭,是府里的景致,若非今夜,仆婢又岂敢来此游赏。阮达渐渐踱步,走上龙骨小桥,并没有隐藏的意思,尹燕回眸看了来人一眼,并不以为意,依旧在亭里坐着。 清风徐来,龙骨小桥蜿蜒,阮达缓缓走了一刻,才到亭下,湖里的锦鲤,似通人性,可能是平日主子喂得多了,这一刻都跟在阮达的脚步后,跟到了湖心亭下,有的在水面翻腾,有的打了水花,这几条锦鲤跟着凑热闹,使他俩听了一阵水波之声,才相视一礼。 微风渐渐幽凉,是要起风了。 尹燕穿了一身素布衣衫,淡青的着色,依旧是一条独辫,只配一支木簪,她不说话,一只手拄着脸颊,静静看着对岸烛火红灯,也并没赞叹一句阮达的中衫。 阮达:“如姑娘所料,今时不同往日矣。” 尹燕:“你可还顺心?” 阮达:“无心,如何顺与不顺。” 尹燕:“半月有余,你可还想出逃?” 阮达:“我” 尹燕:“起风了。” 尹燕与阮达且听风吟,没有什么必要的交谈。 眼见那边宴席欢歌高昂,许是快散了吧,这风瞬时有些冷厉,只怕要下雨了。 尹燕:“勉励而自强。” 阮达:“什么?” 尹燕:“书阁就在旁侧,可否请我去夜读一番,看一看你勉励自强的地方?” 阮达:“好。” 阮达先道了一声请,才见尹燕缓缓的站起身来,好似受了凉,虚咳了几声,动作清简而缓慢,低头顺眉跟在阮达身后,走上龙骨小桥。 小桥蜿蜒,月光清明,尹燕偷看了阮达清瘦的背影,见他四肢修长单薄,若是能得修养,应是不耽误练武的,只是不知这些年劳作,有没有伤了底气,内里没烙下病根才好。 阮达静静前行,听着耳后尹燕的脚步,许是身量单薄,竟连脚步都这般轻,一前一后的走着,又是木质龙骨小桥,不仔细听,竟听不到她的脚步和喘息。只是此刻的阮达并不了解何为武林武功,只当她太过消瘦,并非长寿之像。 书阁老人已经睡下,依旧给阮达留了后门,木质楼梯上到二层,阮达轻轻的走到桌边引烛,这才有了一点点光亮。回头照了照,又找来一根蜡烛引燃,这才将两根蜡烛立在桌子两边,回头看了看尹燕的脸。 她一身清雅气质,素衣穿的也极讲究,这般随人上了黑漆漆的阁楼,竟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眼眸清亮沉静,这份修持令阮达佩服。 她借着微微烛光,竟会喜欢摩挲这些书卷,好在是经史子集c天工开物,都不是闲书。 尹燕:“你就在这儿,读了十三年?” 阮达假借替她倒茶,自然“嗯”了一声,心下却已大骇,连茶杯都忘了清洗一下,直接就给这个恩人倒了茶。 阮达自知,并未告诉过她,入府的时间。 阮达只是敛着气息,不敢叫她看出来惊觉,依旧翻开了几日前读的那一本洪武治略。 尹燕取用了几本书,拿了一盏灯,去了小窗边,独自品读起来,这般夜半品读,许多年都没有过了。 看着阮达在那边的桌前无声落座,也闷头读书去了,一时竟觉得这两处微微烛火,就是阑珊。 环视这阁楼,书架排的倒是很满,总也有十余个书架子,恐怕府里藏书都在此,难怪阮达读了十三年,不曾读完。 尹燕看了个把时辰的昏暗字迹,听着那边宴席散尽的声音,拄着头小憩了片刻。 后半夜了,外头渐渐小雨淅沥起来,良辰美景还是落雨了。她再抬眼时,却见对面的阮达无声看着她,并未看书,静静的,只剩眨眼。 尹燕抬了抬眼色,好像再问,你看我做什么,阮达这才低头思忖,静静听雨,浅声来道。 阮达:“今年,是第十四年。” 尹燕闻言,自知已经露出痕迹,只是没有隐藏的必要,一时也不想再多说。 抬手缓缓合上了书籍,捋了捋书册的封面,她拿的竟是一册元曲,夜半耕读,倒是有雅兴。 尹燕饮了一口茶盏里的凉茶,引了一阵咳嗽,听了顷刻的雨声,外头雨声渐渐小了,许是快停了吧。 她缓缓起身,好似要走了,临行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静静搁在阮达书桌的烛火下,回身欲走。 阮达:“等等。” 尹燕侧了半张脸,等他的话,阮达终是不敢问她是谁。 尹燕:“勉励自持” 阮达试探性一问:“若我做不到呢?” 许久,尹燕并不想接这句话,知他有一份难解的心病,这个故人,终还是放不下,并不舍得叫他自生自灭。 尹燕轻声道:“你能勉励自持最好,若不能,当我离去时,可愿随我同去?” 她问完,已经启步离去,并未期许回答,自知此刻不能相认,也深知阮达不会应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五 阮达不敢应尹燕的话,因不清楚她的身份,虽然心里犹疑过琬儿的身影,可是想着琬儿的灼灼眼眸和尹燕晦涩的脸色,实在无法联想到一起。 阮达自知不过一身褴褛,毫无利用价值,最近岑府省亲的车马鸾队煊赫,纵然她是江湖之人,别有目的,也断不该查自己的底细,便是从前,自己也不过是流浪乞儿,又有什么值得稀罕的身家呢?她留下的小册子,不知里面记录了什么秘辛,如今她既有这番邀请,阮达决断之前,并不敢翻开这本小册子。 阮达再来书阁时,旁侧的榆木书架上多了几套旧书,看着虽不惹人,但他对这里太过熟悉,这几套旧书放的位置很讲究,挡了那边的光线,若非常坐在此书桌前的人,是不能发现的。 此地少有人来,平日赵坤即便来此,多也不会上到二层,往上还有一层阁楼,堆积的都是陈年旧账,已经许多年没开过门,也没有人来找旧账了。这处小小的书桌,阮达夜读了十三年,本就一无所有,所得不过是这一处日光月明,斑驳光影罢了。那夜阮达说了一半的真话,一半的假话,此处夜读,并非十四年,这么说只为诈她。只是尹燕并无反驳,此刻除了琬儿,阮达实在想不起来又与何人有渊源。 正值入岑府的第十三个年头,夜读总也有十二年了吧,阮达即便在年头上欲盖弥彰,终还是没能套出什么话,今次,却又得了她的恩惠。 她送来的竟是两套地质略文,一套是大名鼎鼎的《水经注》,另一套竟是《汉书西域记》,她可真是,不可谓不尽心。 书阁藏书里,并不曾有这样有意思的书,除了经史子集,用仕文章,还有一些话本子c警世通言,只不过阮达并不爱看。 地质略文最能舒展想象,文笔下所到之处,山川河流,戈壁沙漠,绿洲消逝,迁徙古国。这些美景,最能动摇人心,她这是想让他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结这段心病,豁然重生,只是单凭山川风物,果真能解‘人之无心’么?阮达多年幽思惊惧,自己深知非朝夕可解,她给的秘辛小册子不敢看,眼下的西域记,还是不错的,里面写尽楼兰。 阮达最爱其中所说的千年胡杨,人道胡杨生,三百年不死,死又三百年不倒,倒而三百年不朽,何其风骨,令人佩服。 每当想象骡马颠沛,胡杨在风沙中不腐朽的风姿,着实令人振奋,何人能得千年,自古皇家仙丹朱砂也难得百年,历朝历代,世世周折反复。自身历经如此,区区二十五载光阴荏苒,已经无心问世,千年胡杨看尽潇落起兴,又作何感叹。 阮达最近的感叹颇多,感叹市井车马煊赫,感叹岑府交杂,人情冷暖,感叹多年漂泊孤身无依,感叹劫难能遇贵人化解,感叹尹燕的身份,竟能不出岑府,几日间就送来这么两套书,求取无碍,必然身份特殊吧。 日前,岑府几位小姐开蚌取珠,阮达陪在赵坤后面,看了一会儿。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人开蚌取珠,新姑爷从姑苏订的这批贝蚌倒是极好的,打开之后珍珠硕大圆润,盈盈光泽,是上好的东珠。 阮达不懂这些,却听得这些女子私下悄悄议论,‘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几个灵巧的丫头,近前传递着眼色,不一刻就见那边嘻嘻哈哈哄笑开了,吵着让新姑爷下次再带合浦的南珠来。 阮达在赵坤身后,并不敢跟着休闲愉悦,低着头听凭派遣,只是觉得宝珠光华,珠玉饰品之于女子,必是不可或缺的吧,头脑中闪现的,确是尹燕所用的那一支木簪,雕得近似枝桠,斯人特异独行,别具风味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六 京中庄氏族既然缘起于提刑按察使司,至今尚留存了自己的势力,手中掐着的秘辛实是不少,两代人几十年的旧案也不是没有。 譬如最近这两年新帝登基,虽然有短暂的大赦天下,但京中整饬官员,整改之风盛行,有许多旧案可能被提起重审,为了避免麻烦,庄氏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众人皆知,提刑按察得罪人,不过也就是个三品官。 庄氏为了平稳度过改朝换代,嘉靖元年,已经私下烧了许多物证,省得各方人马的惦记,能含混过关的都已经摆平,再有就是不能含混过关的,便是一些秘辛中的秘辛,留作护身符,并不敢毁掉,譬如这次带回来的账册。 这本账册记录了当代秘事,是大明京畿道c南北道,许多官员互通惠好的记录,是庄氏卒众花了许多年搜集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至于这些南北官员背后,是否代表了朝中大员,庄广铭不敢妄加揣测,但却知道这个东西只要留存好,以后必能当护身符使用。 北祁主母郎莞,何曾需要女儿为她做这等事,不过有碍于自己的打算,不希望祁嫣出道立尊,她区区十五岁,又是几个兄长姐姐宠着的,说句白话,并不像明源与凤衣那样,早早深谙了仕宦的道理。 况且这些年主公祁琰常常闭关,也并没有对这个小女儿多做训练。高阶死士都知道,没有实战的训练,没有实际的游历,便妄称一个合格的暗人,是故祁嫣的宫宇‘宝红楼’,就如它的名字一般,像个皇庭公主的居处,并没有多少让人钦羡的势力。 而嫣儿本人,到底还是少小女儿,年少的很,主母郎莞开口,祁琳这才不得已来此作陪。 祁嫣在宝红楼,不过是北祁死士陪练,至于造诣到底如何,仿佛并不能与这两个姐姐同日而语。 今次这桩事,她初次体验月黑风高,在岑府寻找账册下落,已经近一个月,白日里伪装成盥洗婢女,夜里便穿上夜行衣独自出去巡查。 先不论岑府外头隐藏着多少北祁死士,就曲南殿来说,祁琳必是要带着允湘的,遑论宝红楼也带了人手,实在难为了这些死士,最近只能苦苦竖卫,并用不上他们什么。 祁琳用易容术化作尹燕,脸上的妆容戴了这般久,着实难受,但本着叫嫣儿晚些回去的打算,并未催促。 收到白芙蓉的那天,其实是祁芙到了,这个‘明源小姐’可真是一日也离不开这个妹妹,就这般也跟了过来。若说这三姐妹之间,祁嫣年少不知事,祁芙是尤其的离不开祁琳,多少年都是这样,如今也不算新鲜了。 岑府上下一派市井豪门模样,却不知早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批江湖人士。 岑府自从接纳了庄氏带来的百十名仆从,东西巷子里安置住下,便有些人满为患。 祁嫣最近探得,岑府上还隐藏着,另一股江湖势力,月黑风高时交过一次手,对方虽不敌,但也不是省油的灯,祁嫣在打斗间探知对方也是女子,只是不知对方是否另有帮手,账册只有一本,一时便有些急了。 隔日,阮达接了赵坤的命令,带着几个精悍的侍从婢子,悄声的挨个院子搜东西。 原来是岑府二小姐丢了昆山玉璧,那是极其名贵的一块玉璧,名家雕刻,仿的汉唐的形制,极其难得。 近年来昆山白玉的产量是越来越少了,名种更是不多见,这么大的玉璧必然价值连城,何况是名种中的戈壁籽料雕刻的,找行家看过,说是比戈壁籽料还要名贵的和田‘长流水’之名种,岑二小姐犹爱珠玉,怎能不重视,现下都要急死了。 不敢做声的原因,不过是身旁跟着庄氏姑爷,哪有省亲在自己家里丢东西的,这脸都要丢到公婆家了,是故暗暗命令赵坤,私下里悄悄的找,不许宣扬。 阮达早已被众人看做是赵坤一党,这一日搜罗下来,并没找到宝物,倒是叫阮达另有一番感叹。 一个月前,自己还是阶下囚一般的杂役,身处杂役大院,一身的褴褛,匆匆一月光景,得赵坤提拔,身上换了件中衫,搬了住所,全府上下的丫头小厮都不敢揶揄他了,虽是悄声寻东西,没有不配合的人,连一个敢大声的都没有,阮达倒不是怕搜不到东西,而是怕赵坤的脾气,那般暴脾气,要是搁在前几年,杂役大院便又要挨他一顿皮鞭。 今日即委派自己来搜寻,最省心的办法还是赶紧找到的好,不然赵坤发起飙来,要处置了哪里的仆人,或逼问了二小姐近身的奴婢,自己以后更是被视为赵坤一党了。 西府这边仆婢多,闲话也多,阮达到西巷的时候,时过午,并不张罗了。 身后的几个精悍侍从,都已经搜出了经验,阮达只管不做声,让他们挨个院子自己去策应一番,不曾想搜罗到盥洗大院的时候,阮达第一次见到了尹燕所谓的妹妹。 一众仆婢窃窃私语,都知道了阮达是赵管家新晋的心腹,一个个低头不敢做声,只管让他们打开哪间屋子,便去打开哪间屋子,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一番巡查竟也能这样悄然无声,这可不像是赵管家的作风了。 一院子盥洗婢女都站着,阮达远见着尹燕并不望他,此刻也并非说话的时候,她身旁站着个小姑娘,依旧是脸色晦暗,并不出众。她俩身量差不多,之所以说是小姑娘,是因看这个小姑娘的双眸,并不如尹燕的眼眸沉实,所以断定了年纪。 阮达心下不禁骇然,有片刻的思虑,似乎想到了今次的事件,或许并不简单,此刻他几乎断定尹燕是江湖中人,更何况尹燕身旁所谓的妹妹,和尹燕的肤色神态也太过相似,这世界上便没有两个人,能如此的神似,除非外形举止是故意为之,所谓真假之间,假亦真来真亦假,阮达心静如浮尘,只需在一众盥洗婢女脸上扫过,便可发现这些,不为人所查的细节。 尹燕悄声伏在祁嫣耳侧,耳语起来。 祁琳:“和你交手的人,急了。” 祁嫣不解,一双眼意味深长的挑了一下眉。 祁琳:“虽非和氏璧,能动手的必是京城跟来的,昨日发现你这个截胡的,能不急么。” 祁嫣眼看搜罗的人走了,在祁琳耳侧小声应了一句。 祁嫣:“想必,东西就在岑府。” 祁琳:“恭喜妹妹,大功将返。” 祁嫣:“但愿。” 祁琳:“尽快,对方想坏你的事,你瞧着吧,这几日安生不了。” 阮达并非没有看见他俩耳语,而是忌惮着尹燕耳语时嘴角的那一抹微笑,虽是第一次看见她有丝丝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阮达深知她身体不好,虚咳的厉害,书上所谓谋静而后动,大抵如此,她的眼眸太过凉浊,凉浊而沉实,阮达深知她俩不是一般人,自己却无任何立场,不过是一丝不合时宜的流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七 赵坤所住的是东府外间角门旁的侧院,虽非正位,却是出入必经之地,多少人流声响都要从这个门口过,说句实在的,他这些年当管家,着实也是个极操心的活计。 平日里赵坤并无太多时间在此院落,多是跟着老爷夫人跟前,不然就是游走于东西府或外间,再者就是偶尔盘查盘查账目,也不过就是挑个时候,在内廷湖畔书阁略坐一坐,因由续弦的是老爷的干女儿,一并都算作半个主子,管理家事也更是尽心劳力。 阮达自从见了尹燕所谓的妹妹,内心便感知到犹疑,料想二小姐丢了和田玉璧的缘故不会简单,不然那么大一块玉璧,又不是什么玉坠子,哪能丢的这么张狂。 是故这几日阮达并没去书阁,话本子西域记也搁下了,虽然已经读完,却难得一份安心,耳畔时常回想起尹燕的话语,此处虽非人生得益之地,却毕竟缺一个为她抛却的理由,什么都不显得足够,若说惬意,不过是那一份淡淡的关怀。 回说世人所念,是那和田玉璧的价值连城,即便是文华之人或古董玩家,也不过贪看那一抹洁白无瑕,阮达思来想去,尹燕并不会留恋这些,那一日所见的白芙蓉,轻渺高洁,就算是有心人所赠,也是斟酌了杳尘凡世,清净至极的。 阮达忘不掉的,是白芙蓉旁一切如旧的陈设,朴实无华,而芙蓉无怨,亦无所挑剔,就那般静立陶罐中,别有一番姿容,虽是稀世名种,并不显得突兀,颇随时事景致,必然是真心宁静吧! 连日都要辰时侯在赵坤门外,清早到日暮跟着忙活,难得一时清闲,阮达本应该睡的沉实的,最近却难以入睡,他常常会在意夜里的声音,夜晚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无法安心。起来便又要坐大半个时辰,自从搬到了这里住,夜里常常要备一大壶茶,否则便要孤坐到三更,曾经身为杂役,总是觉得夜读痛快,现在若说不可同日而语的,是觉得那边书阁老人年近古稀,越发的不敢多劳驾他了。 这日岑府又办宴席,欢宴之上是为了庆贺三小姐生辰,并不像上次那般排场,只在内廷湖畔摆了几十桌,多是宗族亲戚往来。 赵坤本应在此招呼,虽人头攒动,阮达并不敢大步朝前走近,远远扫了一眼,他眼光清明,发现当下并无赵坤,思虑所极,猜想恐怕是有了要紧的事,都没有嘱咐他一句就不知道去哪了,既然赵坤不在,阮达并不想入席伺候。 心念里,惦记着赵坤的几分提拔之意,最近忙活府内事宜,也算平心静气,甘愿受他差使,不料此刻看来,自己从心而已,赵坤不在,自己也学不得其他小厮一般行径,最是不愿意往主子身边凑,环视了一眼湖心亭,亭子小桥被喧闹包围,没什么意思。 阮达嗟叹之时,想来左右觉得不对,赵坤是何许人也,宴席上全是族中贵人,他偌大岑府掌事之管家,岂能不在!何况岑老爷就在席上,赵坤不顾如此这些,于主不恭,断非他所为。 正是惊疑未消之际,不知是谁丢弃了一把折扇,正好敲击了阮达的脊背。这敲击又快又准,倒是有几分力道,阮达拾起来细瞧,当即就认出来,这是赵坤平日用的折扇,平日赵坤呼喝之间,对仆从小厮呼来唤去,常常使用这把折扇,虽草草画着渔人垂钓,阮达平日是看不上这些假意做派的,是故留意过几分。 阮达回望自己这边的回廊下,并没其他人,也不是为了玩笑,人都在亭湖岸边,回望间并无微风惊鹊,身后寥寥院落巷陌,更是藏不得人的,又是何人击打他的脊背呢? 阮达心中不敢多做他想,手中持着折扇,回身将出角门,一边难耐揣测,渐行渐远,耳后嘈杂渐远,红灯影绰渐远,这边夜下,一切好似弥烟潇淡了,忽地黑寂之间,蹿出一抹人影,身法迅速,抢下了折扇,那脚力相当的快,几步之后已经翻了墙。 不出阮达所料,这府上果真隐匿了一些江湖人士在,赵管家不知现下如何了,心知要引自己前去,便明知是在引诱他,还是追了过去,那黑影若隐若现,就在不远处。 阮达深知自己于这世间并无斤两,更无利用价值,一条性命并不会被人稀罕,既然能这般引诱,追寻了这么长的路,想必是有所图的。阮达思量起尹燕的话语,若不日将与尹燕同去,此次帮得到赵坤,就算还他的提携之义吧。 那隐者脚力相当,速度不减,轻渺空灵,想必是个高手,来去无声,若非故意露出光影,阮达根本追不上的。那黑衣隐者故意露出身影,脚步多半是在走空绕圈,等着阮达呢,想必也是想试探阮达,到底有几分相救之意,恐怕赵坤是遇上什么事了。 黑衣隐者疾走了几次,见没有甩去阮达,可见阮达心意坚决,才择了岔路,引至一偏僻巷陌,腾升飞跃,忽地不知去向了。 这巷中冷月孤寂,不比宴席上看着欢愉,使人生出几分不寒而栗,顾不得凄煞人心,阮达心中清楚,岑府上逝去无数袭人,尽是扬血于这处巷陌,赵坤害人无数,今若枉死于此,恐怕也算不得冤枉。 阮达心中条条道理通晓,却不免为这一条人命慌乱,所谓内燥而外静,心中愤急而耳目更清,便是当下之感。 越走越深,听见前头有刀兵之声,又夹杂了一些人低语之声,阮达悄悄走近,果然瞧见赵坤,浑身绳索缠绕,被困在里头,惧怕颤抖得丝毫不敢动弹,他身前正有两个黑衣人,在冷月下撕斗的不可开交,一时难分胜负,这两个黑衣人回眸间,都感知到了阮达的气息,其中一人明显露出了杀意,长剑挑开了另一个黑衣人,抬步就朝阮达杀来。 这个黑衣人好重的杀气,阮达虽知,并非刚才故意引自己前来的黑衣人,但也无从遐想,被这一柄长剑吓得几乎踉跄,不曾料想这么无来由的就招了杀意。 后面的黑衣人顿了一刻,就这么被人挑开了,他好似在辨别阮达的眉目,并未阻拦,待看清了阮达月光下的脸,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眼前的这一柄长剑已经攻向了阮达的咽喉,长剑在月下泛着清亮的寒光,阮达虽未见过什么宝剑,却知道他们都是江湖上的练家子,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了。 阮达惊的瞳孔都放大了几分,脚下虽在后退,却始终快不过这寒剑的速度,眼看这剑就要刺入阮达的咽喉,忽然墙头不知从哪飞来一物,啪的一声打在了刺客的剑柄上,想必是融了内力的,力道堪大,打的这个刺客虎口生疼,差点就将剑柄脱手了。 后面的黑衣人趁机攻了上来,将这个满是杀意的刺客缠住,阮达才得一瞬的喘息,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正是赵坤的那柄折扇,想必方才引自己前来的暗人,就趴在巷子墙头上,原来除了自己和赵坤,他们竟是二打一,还有个未现身的。 赵坤在角落早已经吓得哆嗦,看见阮达来了,眼睛里才有了一点主心骨,只是不敢叫,也叫不出,他嘴里已经塞了东西,被人堵住了嗓子。 满是杀意的刺客,打斗间因为手已经受了伤,便渐渐不敌,落了下风,他几度欲逃,都被对手拦下,一时打不过,又逃不掉,回眸狠狠瞧了阮达一眼,都是拜他所赐,恨犹未泯的样子。 这名刺客倒是厉害,无奈换了左手拿剑,竟是左右手都会使剑的练家子。另一名黑衣人好似来了兴致,也变换了自己的剑法,两人斗得十分的焦灼。 不知两边墙头上各有多少人,对面墙头上忽的又翻过来一个人,帮着那名满是杀意的左手剑客攻过来,倒是没有敢再攻向阮达,好似知道动不得旁人,他俩只合力,齐齐攻向赵坤身前的黑衣人,也只不过相互助攻一瞬,眼见着对方的帮手也要下来了,便合力逼退了对手,深知不敌似的,赶紧提起身法翻上了墙头,逃了。 阮达在不远处看的傻了眼,这便是江湖仇杀么?打不过也是要跑的,只是自己方才忘了跑,这一刻,眼前所剩得一个黑衣人,在算上墙头上趴着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可还会放自己和赵坤走? 阮达眼见赵坤吓得目眦欲裂,倒在地上,从没这么狼狈过,并没舍得离去,上前捡起了折扇,与眼前的黑衣人对视良久,思虑他的同伴引自己前来,方才又出手救自己于危难之间,想必不是为了这条命而来。保不齐是要自己救赵坤的,因阮达已经看出来,方才的打斗来自于两方势力,这岑府上想必十分的不太平,江湖仇杀都不只是一支队伍。 阮达走近几步,想看他的意思,能不能允许自己救赵坤,却扫了一眼黑衣暗人的身形,并没有自己高,恐怕是个女子,又想起方才她的对手,也并不高,他们的脚力虽好,却并不像男子的脚,恐怕方才两方都是女子。 阮达头脑中虽能想起尹燕的脸,此刻惊觉,不免扫了一眼黑衣人的眼眸,想在心中略略分辨,但黑衣人不容他分辨,无言提起了长剑,指着阮达的胸膛,引得月光折射剑峰,折了一缕清寒月光,来晃阮达的眼。 阮达被光晃得赶紧退后了几步,避开了,眼前被光晃过,头脑有瞬间的眩晕,眼前甚是看不清楚了。他此刻心下却能确定,眼前的黑衣暗人,绝不是尹燕,因那双眼眸中,有太多的得失,尹燕的双眸凉浊如斯,满满的高处不胜寒,又岂能是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八 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阮达对面的黑衣暗人许久没有动弹,丝毫没有进攻或者撤离的意思,黑巾上的一双眼眸尽是思量,她手腕翻转,手中的长剑翻了几个剑花,依旧指向阮达的胸膛,月光下显得冷剑好似渡上了一层寒霜。 许久,忽闻墙头上传来一阵风声,眼前的死士好像接到了命令,才不得已撂下了剑峰,双目锁着阮达的双眼,一个旋身翻上了墙头,静悄悄退却了。 此时眼前再无刺客,阮达赶紧上前解开赵管家的绳索,踉踉跄跄将他沉重的身体背了起来,虽然已经将他嘴里塞的东西取出来了,可是赵坤吓得一句话也没有,便是现在,也只是喘着粗气。阮达并不问赵坤什么话,心知两家刺客争抢,必有所图。 他自己又岂能不怕,额头上早已是一片虚惊汗水,方才被两柄长剑指着,一柄都杀到眼前了,一柄还在思量是否要留有活口,这就叫剑有所指,想来若无人相帮,自己也已成为一副尸体了,又何谈解救赵坤。 方才丢弃折扇引阮达过来的人,的确是祁琳,而那个手执长剑的姑娘,确是祁嫣。 不过是今夜有宴席,两方人马都想到一起去了。 入夜,当祁嫣有意夜探庄广铭书房的时候,不小心先一步看到了伏在瓦上的对手,一路尾随之下,亲眼看见他们俘虏了管家赵坤,才有了巷陌里这么一遭。 大家都是明眼人,不管觊觎这本账册的是什么人,毕竟那是秘辛中的秘辛,谁也不会示弱,都是势在必得的。 祁嫣眼下,虽未查出来对手是谁,但日前传出来风声,刚刚丢了和田玉璧,已经人心惶惶了,岑府上下也已经有意翻查过这几个院子,说是在找东西,其实也是在盘查仆婢,不过是阮达没有上报罢了。 今日对手又掳走了管家赵坤,必是对手按耐不住了,害怕就算得了账册,也会被人劫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赶走截胡的人马,才会使出这般手段。 世上没有第二个诸葛亮,也没有第二个司马懿岐山之战,既非行军,这般计策手段,难免显得不入流。 夜风徐徐,祁嫣和祁琳穿着夜行锦衣,轻飘飘穿梭于房瓦之上,嫣儿忍不住,还是想问一问关于阮达的事。 祁嫣:“他就是姐姐的朋友?” 祁琳:“是。” 祁嫣:“他的脸被对手看见了,可能不保。” 祁琳:“对手按耐不住了,你今夜再去各个书房找一找,注意有没有暗格,到了明日赵坤或对手,都要有新的防备了。” 祁嫣:“他们也是女子,为何要杀赵坤?” 祁琳:“因为有利,她们能偷和田玉璧,必是岑二小姐近身之人,又引带着岑府翻查巡检,他们必是还没有得手,若逼问赵坤能得账册,也就没有咱们的用武之地了。” 祁嫣:“她们要是逼问无果,还要果真杀了赵坤么?那动静也太大了。” 祁琳:“我们若不插手,赵坤必死,你想想赵坤死后,会出什么事?” 祁嫣:“闹得满城风雨,岑府省亲的庄氏,必然早早回京。” 祁琳:“不错,这里再也不是安全的地方,庄广铭就不敢将东西留下。” 祁嫣:“若他们回程提前,又带走了东西,我俩确是无用武之地了。” 祁琳:“对手一定隐藏在庄氏京城跟来的仆从里,她们并不希望庄广铭把东西留下,何况对手发现了你的行迹。” 祁嫣:“那姐姐为何又要引阮达前来?” 祁琳:“他该还赵坤一次人情。” 祁嫣:“嫣儿不明白,有何好还,姐姐不如与我合力诛杀对手。” 祁琳:“你知我不愿血腥。” 祁嫣:“长姐来了许久了,她若知道,恐怕早已杀进来了,允湘姑娘早都急了,催了几次了。” 祁琳:“切不可与她多说,并不是江湖逐鹿,又非你出道立尊,不需要‘屠’字当头。” 祁嫣:“姐姐总是这般。” 祁琳:“嫣儿年幼,尽力而已,你从未以身为宦做饵,双手清白有何不好,你且去吧。” 祁嫣:“姐姐又是何时以身为宦?” 一语问的祁琳无法作答。 嫣儿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任务,难免新鲜,有两个姐姐保驾护航,外头又围着无数死士,难免心中轻狂了几分,本想祁琳多传授她一些实战经验,怎料几个月下来,姐姐不过是与母亲一样,并不希望她深谙仕官道理,不愿多教她,是故有几分小姐脾气。 若说祁琳何时以身为宦,那就要说起正德十六年的湖广安陆州了。 正德十六年,武宗暴毙突然,那时正巧祁琳跻身于湖广安陆州兴献王府,正是世宗嘉靖帝被议储的时候,祁琳那时就是这小兴献王的谋士,亦师亦友,回忆往往,也是五c六年前的事了。 朝廷内阁首辅杨廷和草拟‘兄终弟及’的召令,诏书颁布之后,祁琳也没料到会这般巧,心想跻身于王府,凭朱厚熜的信赖,不出意外的话,那一批谋士都是应该带进京中的,可惜人心不古,人心终还是易变的。 兴王世子也罢,小兴献王也罢,复议储君也罢,都是同一个人,当年的那一点少时情怀,终是经不起什么考验。虽为他出谋划策,助他一路入京,水路c陆路两只队伍混淆视听,最终保他平安入京,情谊终也不及世事变化!不论是谁凉薄,往事几许,一朝烟云风吹散罢了。 由于老兴献王已经故去,当年他立储之后,兴王府长使张景明和王妃蒋氏,对他身边的随从及王府门客,进行了严格的筛查,许多人觊觎储君对祁琳的信赖,她才招来了杀身之祸。世人岂会明白,北祁杀手之邦,若非祁琳忧思三哥祁鸣之死,又岂会出现在那里,何须贪图世人眼中的权贵,无奈,功未成,身须退,就随张踏远走,一路去了滇南。 光是内阁首辅杨廷和身边,就不知埋藏了多少暗人,诏书草拟之际,消息已经传回青峦宫,二哥子信手中掌管着不少京畿密信,不然张踏又是为何,那般巧合就去了安陆州,以防不测。 往事无须再提,说来话长都是无由。 且看赵坤是否敢张扬出去吧,他若不能守口如瓶,庄氏必然察觉,那就再也拖不得了。祁琳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并不想动用外头的北祁卒众,只是对手已经看清了阮达的脸,一切行事,少不得无可奈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十九 第二日天色有些阴沉,赵坤抱病未出,一应事由暂缓,紧要的事也只有阮达能进他的房间,来回传话而已。 自从岑二小姐丢了和田玉璧,赵坤便已经微微察觉异样,只是并不料事情能发展到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他无处揣测因由际会,一宿都没合眼,他思量自己手中掐着的岑府生意,即便这些年在市井中有买授人命的行径,却都不曾招惹江湖帮派,并没有这般立即要命的所谓。 只是在家宅之中,经此一事,赵坤能信得过的唯有阮达,他深觉自己当时留用这个小子,甚是明智,虽横行一生,却无子嗣,如今渐渐上了年纪,能得阮达相救性命,赵坤自己想及所作所为,自己都并不敢相信能如此命大。 阮达不欲与他说起昨夜之事,心知岑府将生变革,以阮达所想,赵坤不过几条出路,一来可能上报岑老爷,到底是这般商贾人家,做不出什么应急之举,其次可能是要报备给庄氏姑爷,叫他们早早离开,或许能平息此事,若非如此,赵坤若想携家眷独自潜逃,恐怕也是不能的,他手中掌管了太多岑府旧事,想从此天高海阔,并不易得。 阮达白日里在府中游走,却见赵坤未出院子,这府里的巡游竖卫倒是增加了不少,一时有几分好奇,插翅难飞的境地,他是如何凭空调来这么多人的呢? 远见前头亭湖在阴翳下微风徐徐,天空灰蒙,日光都不是很好,旁侧书阁外面倒是站着不少的仆婢,阮达远远望过去,那几个仆婢都是岑府小姐跟前的,有岑府本家的,也有二小姐从京中带来的,远看着他们在阁子里玩闹,门口匾额旁大红纸上提的是‘岑湘诗社’,想必几个主子在吟诗作对,一时就不好走过去了。 ‘更哪番好时节’,阮达头脑里倒是想的是这一句,这些岑府小姐尚不知府中存有异势,阴翳之下还是一派吟诗的雅兴,也算难得。 阮达看的真切,书阁里人不少,岑二小姐和庄广铭都在其列,哑伯独自坐在角楼后,半靠着亭湖岸边的礁石,老人家低着头,可能是望着湖中游鱼吧。这一府里形形色色,只是哑伯不会变,年近古稀而又苍白了些,不像那些婢子,自从阮达被提到赵坤身边,大家对他的口气态度一应变化,不过是带着几分恭维忌惮。婢子和小厮的态度极是不同,婢子恭维忌惮的多,小厮则不然,恭谨避讳的多。阮达时常觉得,到底是仆从年幼,未及长成,就已经混淆了人情世故,大抵都会如此吧。 小厮来报,山上清修的岑老太爷要下山回家,因赵坤抱病,庄氏提请了一个人,暂代赵管家的职务,这个人正是庄氏从京中带来的车马总管,名叫徐攸。 徐攸看着比赵坤略显老一些,五十岁上下,说的也是,这个年纪又有几人能比赵坤滋润,商贾家的大管家,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人物,恐怕这湘西境地要比京城里的形势,松泛一些。 徐攸接手几日,倒是不怎么差使阮达,一应事物并看不出什么特异,只是徐攸早晚是要被庄氏带走的,这一点赵坤并不担心会有人抢了自己的地位,更何况枪打出头鸟,有这么一个人接替着,又是庄氏自己的人,赵坤更是躺的放心了,偷偷知会了阮达,不许忤逆,由着徐攸安排。 庄氏从京中带来的车马粮草,近两日格外打点,阮达暗自留心,这百十号人马,恐怕是说走就能走的。 自从那日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书桌宣纸上凭空多出的一行涓涓小字,阮达便十分的警醒。 那一行涓涓小字,写的正是两句诗,虽不着边际,却看得阮达眼前尽是刀光血影,第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一句出自《冬夜读书示子聿》,此句一出,阮达大致明白了尹燕所指,恐怕这岑府要起刀兵了。 第二句诗文:“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出自《病起书怀》,阮达看着这一句,头脑中闪过的却是那首《太息宿青山铺作》,‘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 所谓隔空对诗,便是如此吧,不着边际的几句诗,就能心有灵犀,指点江山,将兴变革,不再是纸上谈兵,旁人看不懂的,阮达却已经深以为意,自知月黑风高少挪动,商贾之家已非从前。 忽地想起白日里新来的竖卫,数量不少,又从未见过,恐怕这庄氏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几夜之间,就能召集到这么多竖卫,非同一般吧。 本以为那夜是两家杀手暗人争夺,如今留心看着,若庄氏也有余力,恐怕最少也是有三方角逐的意思了。 阮达不曾见过这些,也始料不及,无法揣测,只是脊背有些不寒而栗,想起那夜的杀手对自己刺来,除之后快的眼眸,异常幽怨,便很不自在。 更何况此时想起的,还有尹燕看似孱弱的身体,和她相邀一同离去的话语,诸多是非,阮达未有决断,只是希望不要太过惨烈,刀剑虽饮血,人生却是无法转还的。 阮达趁夜去了一趟书阁,趁着东窗事发之前,还想见一见哑伯。 这边一路明灯高挂,阮达趁夜并未提灯,也是估量着,越是以后越不安全了,今夜便斗胆还是出来了。 身为杂役这些年,能得这处夜读所在,何等有幸,十几副书架子便不说览尽群书,好歹解了这些年的虚妄,想必在此处藏书的,并非这代人物,多半是岑氏上代留下的,只因这些书架上的藏书,多为用仕治略文章,经史子集,没有什么闲书的缘故,想来上代也是有过文豪人物的。 书阁后门,依旧没有上锁,东边夹板后,哑伯的房间已然吹了灯,想必是已经睡下了,据阮达所知,哑伯也已经守了十几年的书阁,白日里扫洒灰尘,逢上主子们过来,还要伺候书墨,实在是有些难为了这古稀老者,阮达一时不舍得吵醒他,虽想嘱咐几句,终还是没有去叩他的门,独自上了阁楼二层。 楼梯平仄吱呀,阮达渐渐上了二层,还是一如往昔的习惯,先点燃一根蜡烛,回身刚拿起第二根蜡烛,却见那边多了许多画作,散乱摆着,恐怕是白日里小姐们组的诗社留下的,哑伯一并收了上来。 用的都是洒金宣纸,除却一些只题了诗的,剩下的便是画作。这里头画的笔法尤其好的,是一副山水,题的名是‘涧桥西畔’,浓重笔墨下,画着青山眉黛,留白是一条溪水从山中下来,徐徐流过,山涧小桥上,一只鸟雀刚刚飞起,画的幽微,活灵活现,一看便是男人的手笔,用墨宣泄流淌,极是大气的挥毫,若然磅礴的气势可见一般。 此画若是别人看了,也是无用,因别人一定看不出玄机。这幅画未曾题诗,却有落款,落款处用的是印信,印信上刻的是‘念钰’二字,画侧微微印着这两个字,便是在说明画主人的身份。 岑三小姐名为岑玉熙,少时她在书阁作诗,留下的名帖上,自己题的念钰二字。 想必是岑字去山留今,熙字只留四点,四笔同心,便组成了念字,而岑字有山,加上玉熙的玉字,昆山之玉,极美者应是玉珏,而只好留个‘钰’字了,组成了如今的念钰,视为化名。 阮达耳后,木质楼梯之上吱吱呀呀,又有人上来,阮达望了一眼身旁的烛火,还是没有吹灭,惊觉回头,才见上来的却是尹燕。 光线晦暗,一只蜡烛而已,若不留意,在外头应该不算惹眼,尹燕兀自上来,浅浅看了阮达一眼,便不多说话,看着他手里的画作。 阮达想起书桌上那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何等孤绝! 陆游的这一首《病起书怀》全诗如下: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阮达再见尹燕,不知要如何说起,她这副孱弱身躯,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世事。 如今已不敢设想这副身骨,如何难以足年的消逝,只是伊人薄装,一语难尽,猜想绑架赵坤那夜,她必然是在的。 尹燕随意提起一幅画,画的真好,看似是桂枝黄莺,又见远处好似画着白玉兰,应当是有意,仿宋朝的黄鹂石榴工笔小品,底色渲染的极是内敛,配这幅画,当是极似称的。 阮达见画少,并不知他俩手中端着,品祥的这两幅画,都是仿宋的样子,若说起宋朝的画作,自是与别朝不同,宋朝出了个宋徽宗,爱乎山水胜过江山,自古皇帝谁能比拟?最是要看的还是宋徽宗的字,只是阮达不曾见过,而祁琳却早已通晓。 祁琳将这两幅画一起比对,无论是用笔还是着色,皆是不同,唯一相同的是这二者的画意,皆是仿宋的,如此喜好如出一辙,且朝代相似,必是知交故友,心有灵犀的两个人画的。 微微烛火下,祁琳轻轻叹了一句,仿得还是尹燕的嗓音。 尹燕:“念钰。” 阮达:“念钰,便是岑三小姐的化名。” 尹燕:“听闻今日岑府小姐们起诗社。” 阮达:“是,岑三小姐年岁不大,她的的笔力,越发苍劲了。” 尹燕:“苍劲工整,流水远观如活水,画的确实不错,涧桥西畔,古语桥梁通路,或许是个富贵之人。” 阮达:“尹姑娘懂相术?” 尹燕:“随意说的,是这幅画,看上了眼,入了心。 阮达:“这幅玉兰黄莺,也很传神。” 尹燕:“这幅未及画完,未及落款,不知是谁所作?” 阮达:“岑府二小姐和三小姐,自幼师从一人,画作想必能有如此笔意的,玉兰黄莺可能是二小姐所作。” 阮达话毕,自觉失言,一双灼灼眼眸,几分担忧,想起尹燕的身份,希望她不会殃及无辜。 眼前的尹燕姑娘,不知怎么,渐渐叫他难以设防。 尹燕会意,微微一撇微笑,略略点头。 尹燕:“你放心。” 此处无声胜有声,无需论知己知交。 尹燕:“你与赵坤有救命之恩,留下估计他也不会亏待你。” 阮达不曾想,尹燕连那日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事,都毫无避及的提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时没有作答。 阮达:“庄氏,已经备好车马粮草,随时启程。” 尹燕:“那夜挥剑刺你的人,噬血太急,难成气候。” 阮达:“赵坤不敢声张,但庄氏已然察觉。” 尹燕:“想必给你的小册子,你并未看。” 他俩说着,不着边际的对话,却沟通的甚好,尹燕知晓了阮达在窥视形势,阮达听出了尹燕并非普通暗人,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语,使互相各自放心吧,不知何时生出了淡淡的默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 夜半更漏,这书阁中只燃了一根蜡烛,光亮幽微,倒是叫祁琳看见了,旁侧摆着一签筒子算命抽签的竹签文,一旁隔着解签的册子,是平日里节庆玩闹的把戏吧,越是年节里,大户人家越是爱玩这些东西。 尹燕有些伤怀,道:“我给你的小册子,你就不曾看一看么?” 阮达微微颔首,思虑之下,吟了几句诗:“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尹燕不曾想到,他竟吟了这一首。 尹燕:“六朝诗句许多愁,阮先生也爱这首金陵怀古?” 阮达:“你给的册子里,我看说道的都是金陵城的古迹。” 尹燕几分打趣,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金陵浮华,吴侬软语,正好治一治你的心病。” 阮达:“册子里可是你的笔迹?” 尹燕:“自然是我的笔迹。” 阮达:“与我书案上的留字,很是不同,姑娘难道是临摹过多种笔体?” 尹燕:“看你今日的笃信,若我说双手梅花篆字,你可信得?” 阮达见她这是打趣了,颔首不曾言语。 尹燕:“六朝古都,你就不想去看一看么?当今天下,若论书籍,宁波天一阁的绝版藏书,你就不想看一眼?” 阮达听得她这一句‘当今天下’,由衷感慨,小小女子,果然不是一般的杀手暗人。 阮达:“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尹燕:“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虽然倒了,庙宇总是在的,开国成祖时的风化治略,你就不想领略一番?” 阮达:“劳姑娘费心了。” 尹燕:“听闻那里曾经灯火通明,通体琉璃,夜夜诵经,檐角铜铃必也深染佛性。” 阮达:“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声。” 一语如洪涛拍案,声音虽不大,却又是质疑了尹燕与自己的瓜葛。 尹燕想提起前朝的毓秀亭,也是不能了,阮达的声音沉实安静,果然是深染佛性,便是当年的宋颖权,身为八燕修行,也没有这份沉实宁静的嗓音。 祁琳此刻,无从分辨,除却满心想替他治一治心病,时隔多年,多番人事,并不需要世俗求取,相认与否,并没什么可以言说。 思忆里那个与自己共同乞食c游走的小哥哥,并没有眼前人这么瘦,当年共患难的记忆虽在,但热忱不在,唯有感叹。 脑海里翩翩飞过的湘西郊外景色,尤其遂心,虽然心知近些年看遍了名山大河,内心的体会也比不上在湘西的日子。 思虑深时,念及这些年修炼苦楚,身在北祁多年病痛折磨,终还是过去种种无法冲破这些年的冗杂,难以胜过这些年的生死徘徊,只求能帮他一二,还他一段乞食照料之恩。 祁琳随手拿起了签筒,摇晃过叫阮达来抽一签。这派自由随性,阮达并没见过这样的尹燕。 待签文抽出来,却是一个‘升’字,下头写着‘鱼跃龙门’四个字。 解签的册子正好在,阮达忍不住还是要翻一翻,从未抽过签,这一看,倒是不敢以玩味之心对待了。 却见这几句诗: 六年衣破帝成尘,一日天池水脱鳞。 遥见龙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 阮达不识,竟是个上上签,实难相信。 祁琳见是一个难得的好签,也是十分的高兴,见阮达思虑之下,眉色朦胧未懂,便来解释。 祁琳:“恭喜恭喜,状元及第,文华芳名永驻。” 阮达:“在下孤陋寡闻,请细讲讲。” 祁琳:“‘遥见龙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这是出自《及第谣》的句子。” 阮达:“及第谣?不曾读过。” 祁琳:“这是唐代周匡物的诗句。” 阮达:“全诗如何?” 祁琳去案上将这首《及第谣》墨了下来: 水国寒消春日长,燕莺催促花枝忙。 风吹金榜落凡世,三十三人名字香。 遥望龙墀新得意,九天敕下多狂醉。 骅骝一百三十蹄,踏破蓬莱五云地。 物经千载出尘埃,从此便为天下瑞。 阮达看着签文,心中激荡,几多感慨。却见眼下她亲笔书写的,应当是真实字迹吧,少许有些龙飞凤舞。 尹燕写罢,抬眼却道:“我国治略,早有绘制坤舆万国图,图纸尚且有用,何况是人,兄长既有这番机缘,如今新皇登基,还是心念革故鼎新,与民更始的好,从前潇落,不足以伤怀。” 尹燕这番言语,超脱了她的年纪,更像是个男子,好似阮达多年的知交故友所言,更让阮达惊奇的,是她自然叫的这一句‘兄长’。 阮达:“湘西风物犹在,故人安在?” 阮达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婉儿,又不敢直提珠玑,遂问了一句故人安在?只是婉儿已变换多重身份,岑府东窗事发之前,并不打算回应他。 尹燕:“城北漕运江岸,已为你备下船只。” 阮达:“你让我走?” 尹燕:“那边武陵山区难行,你还是走水路更好。” 阮达:“姑娘才说过救赵坤之后,若不走也将是善待,却连船只都已经备好。” 尹燕:“那夜刺杀你的人,噬血太急,她修为不够,行止由心,必伤人命,你还是早早离开,入仕去罢。” 阮达:“凭尹姑娘的修为,是否也伤人命?” 尹燕:“你倒是难得有一句质问。” 她虽未承认是故人,激的阮达几分烦躁,阮达自觉有些失礼,这些年都没这么急躁过,暗自颔首,不想再问。 尹燕:“氏族之间逐鹿这本不是你的流连,兄长听我一句,寻个时机,早些去吧。” 阮达:“明日岑老爷归来,带回寺庙僧人法事,必将忙乱” 阮达透露这一句,兀自离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一 唐朝有个岑参,做了一首诗《登千福寺楚金禅师法华院多宝塔》,其中有一句“焚香如云屯,幡盖珊珊垂”,大概可以形容今日岑府景象吧。 前几日,幡盖c香烛c莲灯等等物什,早就备下了,今日仆婢清晨便已经收拾好中庭院落,只待岑老爷一行大队人马的到来,便要在此举办祈福法事。连带着可能有半个月的斋戒,一应操持都已经备好,只看寺院大师傅的慧眼慧心要如何安排了。 半牙孤月凌空,岑老爷带着几十个小厮,于寅时便出发上山了,天没亮就要等在寺院门口,等着岑老太爷起身做早课,做足恭迎的姿态,正是大大的孝子。 几十个小厮不敢造次做声,全留在寺院青阶下,站作两排,以备不时之需,怕老太爷兴起,又要人抬东西,过去抬些经文诗书都是有过的,另有两次要请佛像,是故岑老爷上山从来都得多带一些人手,家丁沾染佛地清气,老太爷向来是高兴的。 岑老爷到的时候,老太爷还没做完早课,底下随从透露了老太爷跟庙宇买了一批供奉用的陈年金箔老檀香火,为了给家中的佛堂和祠堂用,总有几大箱子的数量,岑老爷一听,赶紧打发了小厮抬到门口,一会儿跟在大队人马后头,妥善抬回去。 那边又派了管事的小厮看着寺院大殿,等众僧人早课完毕,便赶紧过来通报,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大清早过来的,不跟主持打声招呼,就不好了。便是老太爷出发之前,也必定是要拜一拜主持方丈的门楣的。 卯时过后,寺院早饭已毕,法事所请的僧侣们都聚集在寺庙门口,里头岑老太爷和大师傅正在拜别主持方丈,小厮帮着抬了经幡物什跟在最后面,马上便要出发下山了。 因着是请来做祈福法事的,所用经幡华盖并随行马车,多是选用的明黄褐红色,一路诵经而来,略略显得车马煊赫。 岑老太爷和大师傅同在一辆马车里,因二位都年事已高,经不起马车颠簸,便让马儿慢些走,渐渐落在后面,岑老爷带着其他僧侣先行一步,这会儿已经进了岑府。 几十名僧侣于中庭休息,并没让仆婢上茶伺候,仆婢一律起开了,三小姐和徐攸在帐幔之后,暗暗调度人手,用的都是府里所剩的小厮,近前伺候打点僧侣事宜,以示尊重。 阮达因赵坤有指示,不可忤逆徐攸的安排,连日下来,徐攸也探查清楚了阮达是赵坤的人,便从没什么交集,也并不使唤他。阮达此刻远远看着中庭忙碌,无意上前招呼,难得的清闲。 阮达昨夜难眠,思虑着尹燕的话语,更看见了出自她手的三种笔体,那决非一日之功,一时说不明白胸中到底是感慨还是感叹,身为暗人,如此修习,必是佼佼之辈吧。她所说的城北漕运江岸,从前阮达是去过的,不过也只去过寥寥几次,那也是十三年前的记忆了,不知如今可有变化! 后半夜寥寥几个时辰的睡眠,虚空梦中,他好似又看见了曾经的漕运江岸,商贾货物船只交纵,梦中他不知如何分辨,哪只船是自己的,梦中一阵疾走,不曾看出船只的分别,只是抬头间,可见皓月当空,明亮皎洁,正是一轮满月,徐徐微风舒然。梦里好似看见一只正待起航的小船,本已经拔了锚,船头小渔夫却不走了,驻足抬头赏月,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眼前静谧,怎么看也都是自己和小渔夫,待要找第三个人的时候,却不得,梦中还不忘打趣自己,李白这首《月下独酌》本就没有别人,勉强算的是月影,果然是个糊涂梦。 若说十三年前,琬儿也是去过漕运江岸的,阮达和琬儿寥落行乞之前,阮达妄想凭一己之力养活他俩,是带她去过漕运江岸的,本想寻一份工作,但见自己身量不够,若然冒然留下,此地人杂,多是流通行众,男子居多,并不适宜琬儿生活,才不得已放弃的。若论当年,阮达待琬儿极好,虽只是少年,及近父兄所谋,所作所为,多是为了一力养活琬儿,是故后来即便行乞数月,也无不惬意,不与市井一般乞儿为伍。 若非如此善待,当年琬儿被祁信擒走那夜,也不会满心惦记着阮达不要找到自己,只因是一段难得善缘,儿时虽不懂太多,却当眼前暗巷里刺客丛生的时候,并不希望阮达涉险找过来。 庄氏今日的布置很是不同,清早大家都是知道要忙着迎接老太爷的,一上午的时间必是接待僧侣,宣扬法事,午间的膳食,更是全府素食,膳房那边早已经备好了,不知徐攸今日为何还要请来三小姐帮着调度,那边庄氏带来的小厮,不与岑府小厮一并使唤,全在自家车马旁边打点,论说也不应该急在今日,好生奇怪。 据阮达猜测,待午间素食斋戒宴席时,岑二小姐并庄氏姑爷必要觐见岑老太爷,至于启程回京,恐怕不是今日下午,便是明天卯晨,若所料不差,仓促虽然仓促了一些,也不是毫无可能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二 岑老太爷到府时,赵坤还是出来略迎了迎,只是他眼眸流转间,不似平日里的热络神色,多了几分观察周边人事的意思,别有一番留心吧!阮达远远看着,便看出来他不是十分的放心。 最近请来的这批带刀竖卫,都在各个角门外站岗,并不让他们进中庭院落,怕带刀竖卫的气势震慑了僧侣,院子里只留蒲团和一应用度。 岑府正经主子都跟在岑老太爷后,依次找准位置跪拜在僧侣旁侧,跟着念道经文,随缘随喜,并不作强求,旁侧西间厢房是休息的地方,各个夫人小姐如若跪拜的累了,便可以在西间稍坐,聆听诵念。 大师傅正坐中央,领着几十个僧侣祈福,老太爷这边为了安排,已经起身,此刻正在正厅接受众人觐见。二小姐这回带回了新姑爷,联姻的又是京中庄氏,世人眼中,正是一趟和美姻缘。他这趟下山团聚,若不是逢上岑氏每年做法事的日子,恐怕又要大摆筵席的,即便是斋戒在即,也是有心人的斋戒,对底下子侄儿女,并没有特定的要求。 赵坤抱病多日未出,老太爷回来还是要在的,毕竟他在老太爷面前得脸,若然不在,老太爷是一定要问的。 这边徐攸特意叫上三小姐一同操持,也是知道明日庄氏车马就要离府,若是赵坤在不出来,使斋戒众人乱了阵脚,就不好了。 徐攸其实早已打好了算盘,就是在等今日老太爷回来,算好了赵坤必然是要出现的,若在不出来,也是要找阮达去请的。 他是庄氏的车马总管,庄氏深谙个中道理,为岑府调度来这么多带刀侍卫,又替赵坤做了这几日的出头鸟,着实是很够意思了,赵坤借着徐攸出力,自己躲清闲,不过是一副商贾的算盘,赵坤其实并没料到,徐攸既然敢做出头鸟,必然是有些功夫手段的,庄广铭能提请徐攸暂代总管之职,实是知道问题出在自家身上,也是没想推诿,京城角色,到底是与赵坤之流不同。 阮达不曾看见,西府暗巷里,青天白日的,两个姑娘已经拔剑相向了。 祁嫣并未着夜行衣,而是常服,和一个庄氏婢女,不知怎么的,二人打斗起来,趁着旁侧没有别人,真刀真枪的交手,恐怕就是那夜的对手。 祁嫣穿着婢女的常服,腰间亮出软剑,这个随身带兵器的习惯,的确是随了她的两个姐姐,北祁为着这几个女儿设计的软剑,随在腰带里,并不容易发现,是故这个对手攻过来的时候,并不知祁嫣有兵器,方才亮出软剑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北祁上代的名剑是软剑菁荇剑,这代虽没将菁荇剑赐给哪位尊主,却是经师傅改良了几把女子适宜的软剑。她们从小练就,用起来并不比别的兵器差,反倒更是随身多年,更是灵巧上手,挥舞之下更是信手拈来。 这个对手此刻,怕是要后悔的,祁琳远远看着她二人打斗,这回可算是互相亮出了身份,只是祁嫣武功略略上乘,对手不敌,祁琳看的并不着急,远观如同在细细领略,揣测着对手的身份。 这个攻过来的女子,那日夜行衣蒙了面,今日看来,脸蛋自然,并没有易容的痕迹。她身量不高,更似江浙女子的眉目,除却一双眼中,微微跳脱的焦躁,并看不出太多的特异,她额发与双鬓整洁,脂粉不浓,只是怎么看也不像个杀手,倒像是哪个胡闹的小姐,连半个武林人士的气质都没有,恐怕到底也是因为太过年轻的缘故。 能与祁嫣交手过招的,必也是受过训练,师从什么练武的门第,不然早已败去。只是她的眼眸中,太不懂得藏拙,叫人轻易看出焦躁,恐怕是学得了武艺,并未修心,这又岂能不是杀手大忌! 所谓医者攻心,杀手暗人亦是攻心为上。祁琳想来,对手已然慌乱,嫣儿毕竟不是自己,便是错手将她杀了,也是有可能的。 祁琳虽是远观,好似能看透她心意一般,这一刻嫣儿的对手虽然势頽,但祁琳着实不太待见她。 远远看她那双眼睛,生的倒是好颜色,虽无盈盈水波,难得的杏核形状,只是略略阴狠了些,白白浪费了这一身的清骨。这般身段,若是能在北祁黄山营受训,想必要比她今日的造诣高出许多,说不定能与肖缨c归鹤不相上下。 不过若说起三年前来,就算是当年的肖缨c归鹤,连带上八燕中的女儿,缘玉和简玫,也没有叫祁琳这般不待见的,大家总还是都知道修心藏拙的。 祁琳这个向来喜欢怜惜女子的毛病,这些年不入眼的,也便只有一个宝红楼的孟翎,再无其他,今日见得这一副杏核眼,本应是灵慧的坯子,却难耐眼神焦躁空洞了些。 她穿的是庄氏婢子的浣纱,可见之前祁琳的猜测不错,她手中兵器拿得虽是短剑,但可见不像是她自己的东西,用着不算顺手。 在嫣儿软剑的挑拨下,她的短剑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嫣儿甩了一撇眼眸,看见祁琳在一边,便起意想收服对手,给姐姐看一看自己这些年练的武艺,一柄软剑舞的极是潇洒起来。其实她也只是仗着北祁势大,并不真的怕,再就是仗着武功略上乘一些,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内力,这些年勤修内功又如何,她也不过只有十五岁,且是没有深谙仕宦道理的十五岁,眼前的对手也不过是豆蔻梢头的年纪,即便已过了豆蔻,到底没大多少。 祁琳实在想不出,会是哪方势力能派出这么年轻的对手,便是豢养杀手的其他氏族也想要寻找那本账册,决计不可能派出这么年轻的仕宦,先不提她的背景势力不能靠近岑府,便是她有帮手靠近了,北祁外围暗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又岂会容她,若论她只是单枪匹马,又着实叫人难以思量。 虽不知嫣儿对手的名字,恐怕是得知庄氏即将启程,特意要在翻查一遍岑府,这才在西府叫他俩撞见了,可见她也并未得手。当下全看嫣儿愿不愿意放行,她的短剑被嫣儿的软剑勾了魂,实在是逃脱不出,真不知道她是师从哪一家,教得她近身搏斗,却没教她攻心之术,这个师傅必然不好。 趁祁嫣不备,对手撒手就甩出几枚暗器,原来并不是师傅不好,而是只能教她这些,祁嫣躲闪不及,袖子被一只暗器擦过,浅浅的透出淡淡的粉红,恐怕是划破了皮肉,这倒不算要紧,要紧的是对手那双焦躁的眼眸下,嘴角露出了淡淡的一抹微笑,祁琳心知不好,暗器必然有毒,只是不知有没有解药,忽地腾身而起,向这边飞身而来,远远提起内劲,一阵掌风扫过对手的面门,将她逼退,伸手揽着嫣儿的肩头,深深看了一眼祁嫣的眼眸,尚算清醒,想必不是剧毒,对手璇身便要翻墙,祁琳又提起一掌,隔着老远,恢弘内力之下,远远赏了她一掌,正扫在她的右肩。 那日打了她的虎口,今日她还敢伤了嫣儿,可见是个不知道怕的,掂量不出斤两,右肩这一掌,恐怕要使她短时间之内无法用右手臂提剑,她回眸狠狠瞟了一眼祁琳,脚下还不忘疾走狂奔,瞬间就闪过了房脊院墙,跑的倒快。 祁琳不欲伤她的性命,只是期盼嫣儿身上中的毒是好解的,毕竟祁芙就在外围,西鹫宫人也在外围,岑府几百口人,总不好发生血洗场面,主母若真动怒,嫣儿这两个姐姐还能阻拦么?恐怕推诿不过,必要出手的吧。 想张踏当年如此果报,安知不是曾经为祁信立威开路杀业太重的缘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三 祁嫣的头脑并未觉得迷蒙,只是提起内功,再运气时很不舒服,一时说不出哪里有异样。 祁琳心知毒物的厉害,并不似明刀明枪的伤害,是故心中焦急起来,不许她妄自运功了。本想撕去尹燕的这一身皮囊,无奈嫣儿心有不甘,还是想得到那寻找已久的账册。 祁琳无奈,看着周遭并无他人,听了一瞬空中的风声,知道他俩附近必定埋藏着隐身的暗人,抬手发出了一掌,力令传于空中,随风而去。这也是近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带着尹燕晦暗的脸色,在青天白日下,发出了自己的命令。 她的力令明晰,是召唤的掌风,自然是曲南殿的至高命令,不管潜伏在周遭的北祁暗人,是出自哪一个宫宇,只要力令一出,必来拜谒,若非近身死士,则必然已知悉了尹燕就是曲南殿的凤衣小姐,只是此刻嫣儿需要速速解毒,这一层隐晦,也顾全不上了。 她俩一路搀扶往篱笆院落里走,耳力之下,一旁果然有人在房檐上尾随,因这一刻西边巷子里有来往仆人,上头的暗人,想必是一时不敢现身。 祁琳侧目之下,瞟了一眼伏在瓦上的暗人,黑巾蒙面,身段颇高,可见并非允湘。这名暗人本以为发出力令的是宝红楼上主,伏在瓦上看见尹燕的脸时,一时也没敢认。 旁侧刚走过去几个岑府仆婢,祁琳侧目向着房檐,沉声道了一句:“去叫允湘过来。” 黑巾暗卫寻声而去,虽心中满是犹疑,难免要遵命,不敢造次。可见祁琳和祁嫣今次的易容,易得多么的逼真,满是洗衣婢女的身段气息。 待缓缓走回达篱笆院落,可见第一间屋子门扉轻掩,老远祁琳就感觉到里头有人,她将揽着嫣儿腰身的手臂放下,让嫣儿在院子里站一站,独自向前几步,听着风中声响,闻着风中气味,独自上前推了一下,开启了门扉。 允湘正站在房中,看开启门扉的是祁琳,内心无比激动,也有数月没有见到娇主了。允湘无声恭敬叩拜,眶中盈盈清亮,自是难掩激动。 这几个月娇主从不许她近前伺候,亦不许她踏入岑府半步,生怕她做的多了,影响到寻常巷陌人家,允湘亲自带领的私家竖卫,一律搁在城外恭候,不许进城的。 岑府外所有暗人,全部都是宝红楼和西鹫宫拔擢的,或者是明源小姐后来带来的风鹿台暗人,允湘代表曲南殿,独自在府外徘徊数月,人手安排调度全不让她做,是以使她十分的焦急。 据祁琳猜测,主母爱女在此,西鹫宫必有嫡系隐藏在外围。几个月下来,允湘都安奈不住了,一道力令叫她这么快就来了,外头的长姐祁芙,必然心急如焚,她最是急脾气,恐怕底下的暗人都被她调度了一遍又一遍,就等着接他俩出去,是故越是这么个时候,越是要静下心来。 虽然常常有暗人进来给祁琳送上白芙蓉,提醒她归期将至,然入市井为暗宦,变换身份,就如同一场春秋大梦,越是关键时刻,最是要在梦中保持清醒,人是做梦的人,又岂能被梦境牵引。 过了一刻,允湘悄悄带进来一名北祁医者,医者年迈,武功平平,祁琳猜测必是西鹫宫主母安排随行的医官,那也就是说眼前的老者,极有可能是郎氏,祁琳一时心中有了一些底,他医术必然高超,不然主母何故会调遣这么一名老者随行呢! 医者:“拜见凤衣小姐。” 祁琳望了允湘一眼,湘儿会意,赶紧上前扶了一下,就不必让老人家行礼了。 祁琳:“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这是在问他的族姓和出身。因这次是主母的派遣,并未像祁琳出道那年,劳驾了师尊高徒罗氏,话说回来,劳驾的了罗氏的,恐怕也只有主公的命令了,单单是郎氏的话,恐怕是劳驾不动的。这一回跟来的医者,一会儿必要治疗嫣儿的手臂,总要问一问。 医者:“老奴宴氏,从医四十二载了。” 祁琳:“原是宴氏。” 传言,自从二十年前主母入西鹫宫以来,郎氏做外戚也并未如何猖狂,曾经的几大族姓渐渐衰退,到如今宴氏子弟能甘愿入西鹫宫帮扶郎氏,也算是顺遂。 医者裁剪了祁嫣的袖子,露出手臂,可见伤口并不深,划破了而已,血液流的也不多,只是这一道伤痕四周,泛着浅浅的青晕,不仔细看并看不出来,医者望闻问切,多方试验,确定是中毒了。 祁琳:“是什么毒物?” 医者:“看着像青雀。” 祁琳:“可是盛传的青雀?可有解法?请医师详解。” 医者:“五主放心,可以解,若是五年前老夫不敢保证,如今的北祁已经可以解了。” 祁琳听得可以解毒,心中的虚惊渐渐可以放下,不仅嫣儿性命无虞,又省去好些麻烦,只是‘青雀’之毒,她也只是风闻过,并不了解。 祁琳:“太好了,湘儿,这便将六妹带出去吧。” 祁嫣头脑上并没有什么感觉,这会儿一听要抬出去解毒,并不乐意。 祁嫣:“姐姐就容我一次,在此解毒就好,嫣儿第一次就出师不利,实在无法向母亲交代。” 祁琳:“胡闹,主母又岂要你效什么力。” 祁嫣:“姐姐只问问医师,能不能在此解毒。” 祁琳拿她没有办法,将医者叫到近前,抬了抬眼色,本是想叫医者哄着这个丫头出去解毒,岂料医者不敢造次,直言了。 医者:“可以。” 祁琳无奈道:“细细讲来。” 医者:“‘青雀’原是蜀中唐门研制,近几年咱们也研制了解药,可以解毒了,这毒是专们对付女子的一种毒剂,萃取精华,涂抹在剑羽上,只要划破肌肤,便可渗入血液。” 祁琳:“对付女子,是什么毒剂?” 医者:“知道青雀的人,也给它起了另一个名字,名叫‘铜雀台’,起初中毒者并无异样,一般人不知道,恐怕就姑息了,却不知这毒可致使女子气血崩漏,待到血崩之时,一般人又会当做妇科血崩治疗,最终” 祁琳:“铜雀台?” 医者:“铜雀台是个典故,传言曹操决意建铜雀台于漳水之上,以彰显其平定四海之功。青雀有血崩之意,由有所指吧,后世有人就引用了这个典故,称之为铜雀台了。到如今我们也能够解毒了。唐门起初研究出来的时候,并不常用,到如今也是唐氏的秘辛配方,外人并不易得。” 祁琳:“‘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御龙旗以遨游兮,回鸾驾而周章。’曹植这句诗,竟被唐门毒物曲解至斯。” 医者:“幸而五主没有大意,只要给六小姐解了毒,就不必担心有血崩的一日了。” 允湘:“小小女子,竟与蜀中唐门有瓜葛,娇主也要小心保全自己,女子血崩岂非娇主体虚,最是受不得这些阴损的伎俩。” 医者:“此次带来的药物不足,并没带青雀的解药,让六小姐少挪动,不要运功冲血,请五主安排人手,飞鸽传书内宗,速速送来,或我们派人半路去接,五日内到达即可。” 允湘:“娇主,五日恐怕来不及回来。” 医者:“五日之内,必须服解药,女子浸润毒物,伤了脏腑再来解毒,就不好了。” 一时间医者和允湘都看着祁琳的神色,虽是尹燕的脸面,也看得出愁从中来。 允湘:“娇主,若不然叫湘儿去生擒了下毒之人,严刑之下,不怕她不交出解药。” 祁琳:“对手若是出自唐门,对于毒物身经百炼,恐怕不一定会带解药,勉强一试虽无不可,嫣儿的身体要紧,我北祁也该有自己的解药。” 允湘悄悄与祁琳对了一眼神色,他俩都知晓自从三年前遣散了八燕,祁琳病发修养,曲南殿近几年裁撤了大批人手,虽不至于无人可用,但大多死士不比八燕的身手,处置事由并不能放心。 湘西武陵地界,若论三年前,原也是宋颖权的地界,八燕分派下放的时候,明阛在苏浙,邹宁在滇南,红亭在陕北,庆友在蜀中,颖全在湘西,子哀在关外,简枚驻在山东,缘玉游走两广。虽不知遣散之后,他们都去了何处,祁琳私心里判断,他们或许不会轻易放下多年经营,此刻若能有宋颖权的协助,或许五日之内能拿回解药,只是这些都不过是想法罢了,又到何处去找宋颖权那半面佛陀呢? 若这么论起势力来,外围的风鹿台和西鹫宫的暗人,想必能有更多的人马可用,只是祁琳头脑思虑之下,此地距离海上内宗,相隔千里,无论哪一宗人马,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千里飞鸽传书,恐怕都要动用私密的暗庄势力。 祁芙掌管的‘风鹿台’和‘梅花墓’近几年刚刚稳当一些,祁芙也刚刚抓住了一些实权,切不要被有心人窥探了去!祁琳对她的这个姐姐,是极力回护的。 外头宝红楼的暗人,做不得什么,只看祁嫣少小女儿的样子,必然成不了什么事,难以信任。至于西鹫宫潜人,自然会为祁嫣效力,眼前这个医者虽是宴氏,但与宴云白这样的近身死士不同,医者是宴氏旁支,又效忠了郎氏,恐怕是主母的嫡系,自己的曲南殿此刻不效力,推诿出去,也是不太好。 祁琳:“五日时间,我们且要争一争。” 医者:“待老奴出去禀告一声,将西鹫宫暗人发派出去。” 祁琳:“此地与内宗距离千里,无论陆路水路皆是不易,便是打扰到漕运,顺江而下,五日回来也是难的。” 祁琳有意没有提起西鹫宫的暗庄,这也不是她该说的话。 祁琳:“即便水路过了岳阳,快马再到九江,往后就算顺流到了铜铃,也是要上岸换马的,至于飞鸽,这么远的距离,实难放心。” 医者毕竟是老者,看出了祁琳心中有所安排,并不敢造次。 医者:“还请五主示下。” 祁琳:“请问青雀此毒,只有老人家一人可解吗?” 医者:“非也,北祁自从前几年破解出来,所有培训医者,都明所以。” 祁琳:“那请问,黄山营可留有此毒的解药?” 医者:“传道授业所在,必然留有。” 黄山营是北祁培养驯化死士的地方,极有可能留有这些东西,用来教习子弟。 祁琳:“那便好,不必回内宗去取,飞鸽黄山营师尊,派人送来,我们派人走漕运,到九江去接。” 允湘:“这么算,日之间,是应该来得及的。” 医者:“老奴不才,黄山营师尊如何调动。” 听得允湘一惊,没有主公的手谕,恐怕黄山营的统领,不会服从。而祁琳虽是少尊主,黄山营防卫的本就是异变,恐怕不会听从一位少主的命令。 那里历来是北祁主公的兵马库,得黄山营者得北祁政权,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黄山营统领唯北祁主公马首是瞻,也是历朝历代的老规矩,无论是各位尊主还是主母,此去恐怕都很难。 只是若要祁嫣就这么躺着,等主公的手谕发到黄山营,恐怕就不是五六日的时间了! 医者也是无奈,此行恐怕有越权之责,难以成功,一时三人有些僵持。 祁琳深知,不论自己与主母,祁芙梅花墓主的身份是最重的,且是北祁嫡系中的嫡系,或许黄山营统领会忌惮一二,可是她实在不想让姐姐去做此事,姐姐掌管两大宫宇,若然出了非议,姐姐恐怕又要费心劳神,若一不小心,成了第二个青峦宫就不好了。 祁琳从腰间取出一物,抬手递给了允湘,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小小白玉。 允湘看的惊了,不敢伸手接。 祁琳的这块白玉,是曲南殿的兵符,和当年子信给徐简婷的差不多,凭它可以调度曲南殿所有死士暗人,并暗庄事宜。没有尊主愿意交出自己的白玉,那等于交出身家性命,祁琳身在此地,若将白玉发派出去,确是大大的不妥,一旦出现危机,无人手可用,如何制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四 宴氏医官看见了祁琳的决心,这便算做足了面子,曲南殿的士卒都没有进城,宴氏医官是知道的,看祁琳当下要使用‘白玉’,质押给黄山营师尊,用以换取解药,彼此心中明镜,互相都不想太为难彼此。 医官用眼角打量着祁琳和允湘的神色,见那边允湘怎么都不肯接下兵符,想必曲南殿还没有用过白玉做这样的事,若是派发出去,必然要引起议论的。 医官老者思虑之下,和气的开口,打了个圆场,说道西鹫宫带了高阶暗人尾随,武艺高强,意思是想让长小姐做主下令,挑选裁夺出一个人就好,先派飞鸽传书,而后潜人连夜顺漕运而下。 事已至此,医官说的明白,西鹫宫若能独揽此事,是最好的安排。 虽说明面上大家和黄山营都没有什么瓜葛,但一路漕运重地,西鹫宫乃是做了二十几年的北祁外戚,西鹫宫的势力必定遍布沿线,这些都不必多说,谁心中都清楚的很,武林行事,自然是要比曲南殿和风鹿台方便的多。 祁嫣起身,用了她‘宝红楼’的印信,亲笔书信一封,求取解药,写毕让西鹫宫高阶暗人带走了。 这样曲南殿和风鹿台都不必往黄山营搅和,是最好的安排。当师尊接到信笺,又是西鹫宫高阶暗人呈递的,主母的亲生女儿求药,也是顺理成章。祁嫣在少尊主中排行第六,人称六小姐,是罗云杉的小师妹,也是师尊林定坤最小的徒弟,且是个女徒弟,从无用武之地,尚未出道,背后亦无多少势力,这一趟这么安排,最是得当,不会惹人怀疑。 暗人顺流直下,不知赶不赶得上快马八百里加急一般的速度,只是祁琳为保无虞,提议派出三队人马,以备不时之需。 若师尊林定坤肯相助,肯交出解药尚可,若然不能,其他两队人马也不会驻足,将直奔北祁内宗,以最快的速度带回解药。想必林定坤多半不会阻挠,即便是不肯,也会飞鸽传书给主公,以求应对,众人思虑之下,这样勉强算是两手准备吧。 今夜必将不凡,因得知庄氏明日启程,祁琳无奈给允湘下了命令,让她入夜悄悄去庄氏身边,找出那伪装的婢女,勉强一试,夺取解药!虽已经料想可能她们没有唐门解药,一来唐门之人身经百炼,极有可能没有带解药;二来也是思虑那个宵小女子,身形单薄,气质太过年轻,不可能是出自蜀中唐门。 回说,她们若是江湖上买卖所得的毒药,多半不一定有真的解药,还是要尽量等待黄山营师尊手里的解药!如此小小江湖儿女,跳脱乖张,纵是狠毒了一些,祁琳也并未以常理眼光视之! 次日,岑府的僧侣法事还要做,众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庄氏的行程已经悄悄定了下来。离程的‘宴席’就不打算摆了,一来因为不想冲突了祈福法事,二来庄氏对于岑府外围被合围的情势,也是知道一些的。他们待在这里即不敢造次,又无法安心,是故要悄悄离去吧,解一解岑氏的压力。 夜下,徐攸也偷偷地和赵坤碰了一次头,这回赵坤连阮达都没有留在近前,阮达听不到他们的交谈,猜测他俩所说必然是秘事,心下大致可以猜测,许是关于布防事宜,毕竟庄氏一走,庄氏借来的这些兵士,早晚是要处置的,岑府能否恢复往日的安宁,才是这两位总管该操心的事吧。阮达不才,还是明眼人,看得出来,调来的家丁身手伶俐,就算不是兵士,也是差不多的了。 祁琳命允湘安排了暗人,预计明晨趁乱将阮达带出岑府,护送他去城北漕运江岸,从此放他自由。 为防明日庄氏将账册带走,祁琳不放心的还是这本账册,虽然本无意,但能叫庄氏千里省亲藏起来的,必然不凡,何况还有另一方势力,千里跟随争抢。 这一切,最吸引祁琳的,其实是主母的意图,或说郎氏的意图。是故,若不替祁嫣得到,实在是不安心。 祁琳今夜不得不亲自搜查一番,若能得手于暴风之前,实在是不想在耗在此地了。 对手在庄氏身边,隐藏潜伏了那么久,近身伺候,从京城跟过来,都没有得手,账册必然不会在庄氏身边。祁琳直觉之下,如若所料不错,岑三小姐与二小姐的关系笃深,庄氏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藏起来,账册极有可能留在岑三小姐手里,这样最是隐没无声,销声匿迹,无人可以想到此处。祁琳有意,剑走偏锋,临走之前还是想试一试,如若得手,回归北祁物证在手,一切也好解释。 若说那东西在岑老爷那里,如今看来,是绝不可能的,并非因为岑老爷年事已高,而是暗人回报,并未见庄氏和二小姐单独进过岑老爷的内室,像此等庄氏的秘辛账册,更不可能经由别人传送,是无法假手他人的东西。 夜下黄昏,祁琳悄声隐匿在岑府东边房脊之上,只待入夜,要好好浏览一遍这边的布防。可见今次的布防,比之前密集多了,各个角门外都有带刀竖卫站岗。或许是会些武功的,外头暗人回报过,这些人都是从州府巡防营借的兵士,虽脱了军服,还是与一般家丁戍卒不同,祁琳私心里并不想起干戈,北祁也实在不需要在此地立威名。是故发了一掌力令,黑夜之下,所有隐没在岑府房脊之上的北祁暗人,全部消声待命,不许有所作为。 岑三小姐的院落着实隐蔽,这边角门外,循例有带刀竖卫,加上巷子里巡检的,总有六个人左右。入夜祁琳从袖子里扯出一条纱巾覆面,没有惊动戍卒,轻飘飘翻进了院落中的高树上。 这院中竟养蚕晒茶,倒是不像大户人家闺阁小姐的院落了。 北祁暗人曾经回报过,岑三小姐有时是替她的母亲岑夫人管家的,今日看来,闺阁院落竟然不是珠光宝气,也没有赏花文玩,只是养蚕晒茶。若说哪还有一丝深宅大院的气息,便是门庭之下挂着的一排鎏金鸟笼,里头像是金丝雀,几只吱吱鸣叫起来,声音清脆,夜下虽叫的少了,偶然几声,倒是难得的清宁。 天空此时飞过两只鸽子,翅膀扑打的伶俐,一瞬就划过了寂空,不知是谁豢养的鸽子,也不知外头的暗人会不会截下来看一看。祁琳躲在园中的一颗古树上,眼见着正房里已经掌灯,想必岑三小姐是在的。这院落廊下的几个仆婢,渐渐退了出去,小院还没有阖门,像是在等什么人。 祁琳心知要在高处伏一阵子了,岑三小姐遣散了仆婢还要留门等人,难道还能是在等自己么?眼看着最后一个仆婢出去,连带着将门口的戍卒都遣散了,这条巷子彻底是干净了。 祁琳思忆起这个岑三小姐的画作,笔墨恢弘,不拘小节,想必是有些气概的女子,不同于市井,化名念钰,隐隐透着一股灵秀静谧,眼前大致已经能感知她的形貌,此刻,对她夜下相邀的来客,便有些好奇。 古时汉朝与匈奴交战的多,那时的民族风物,多有乐姬会跳胡马舞,如今在这大明的天下,虽然不多了,但遥想汉女肢体,学胡人跃马的姿容,多有精魂融合之气,而今看这位念钰姑娘的喜好,身为富家小姐,能掌事又能养蚕,豢养着小巧的金丝雀,笔下山川河流又是磅礴之气,必也是个融合之人,有一句诗所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河流海汇,终不回头,人若能如此,融合之后,必见智慧。 祁琳思虑之下,对于这样的人,若单单是动武,威逼利用,恐怕将无用。何况念钰只是女子,祁琳若拔出软剑,未免有些胜之不武,若不拔剑,自己翻身下去,空口来说,又有什么意思。阮达曾说过三小姐名叫岑玉熙,玉熙是何等美丽的名字,‘熙’字指太阳,光明c兴起之意,玉之光辉在阳光之下,何等清灵耀眼,便是自己的名字‘祁琳’,这个琳字,取得也是美玉的意思,不及阳光下的玉影吧。 正房掌灯掌了有一刻了,东西厢房许久都没有人声,可能是没有别人了,正合祁琳的心意。忽地听吱嘎一声,正房的房门被开启,一名盘发女子出来,手中拿着烛台,竟在院子里依次点了许多烛火,忽然灯影摇曳,映着清凉月光下的石阶座椅,别有一番泣人心脾。灯影幢幢中,好似阑珊,显得高处的几支灯笼单调了,不过眼前景物配合的几分惬意,不知她蓦然回首,阑珊处是在等谁。 这女子便是岑玉熙,祁琳远观她身姿高挑清瘦,穿着月白缎的合衿中衫常服,裙子是烟青色的纱裙。她盘发盘的简单自然,留了一半的辫子在身前,洒脱恣意,引蜡吹灯毫不拘束,像极了宋朝坊间《侍女图》中的民间女子。她自身一派仿宋的清流气质,难怪作画的手笔,仿得都像极了宋代笔法,崇尚一个宋徽宗,想来也就在情理之中。祁琳看着这个岑玉熙,应是与自己年纪相仿,想来市井能有此等人物,已是十分的难得,佳人在此,祁琳向来不愿意难为女孩的毛病又来了,正是不知道该如何下去。 岑玉熙回房间取了几趟东西,来回几趟便将院中石桌堆满,祁琳远远看着,她捧出来的多半是书籍,院中灯火阑珊,莫不是要等人夜下品读?明日庄氏启程,她倒是有极好的雅兴。 巷子里有些微弱光芒,像是有人提了灯笼过来,祁琳往树头里躲了躲,将身形全部隐没在高树阴影里,屏气凝神,要看一看这个来客是谁。 大出所料,婢女提灯领入院中的,竟是一名留在岑府做法事的大和尚。实难相信,祁琳深知没有和尚会在夜下来女子的院落,除非关系匪浅。只见婢女将和尚领入院落便退下了,这边岑玉熙一脸的欢愉,起身相迎,恭恭敬敬双手合十,拜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即请师傅入座,就坐在堆满书籍的石案前,这一院子的烛火通明,那个退下的婢女也没有阖门,小院就这么敞着门扉,院内烛火幢幢,再也没有阑珊意味,反而瞬间多了一分禅境。 岑玉熙亲手给师傅添茶,祁琳远观,和尚也双手合十回礼,他们客套之后,岑玉熙便拿起石案上的书籍,启齿求教,问答之间,禅境欢愉,想必她是俗家弟子。若非深谙佛理,又如何发问,正如辩法,若然不懂,又如何辩。祁琳屏气凝神,并不敢乱动,因不知这个大师傅的境界,若然禅境极深,耳力是不比武林高手差的,祁琳深知禅修磐心的力量,心生敬畏,更是不敢随意现身了。 岑玉熙每每翻开一段经文发问,大师傅便耐心讲解,他俩四目交谈,声音时重时浅,祁琳并不能全部听清,一派随缘随喜的样子。 只是这个大师傅背对祁琳,从进门就没有看清他的脸,远见大师耳廓宽厚,身姿随行洒脱,想必慧根极深,只是声音虽小,听起来却让祁琳觉得耳熟。 月过高梢,及近午夜,他俩已经不适宜在谈下去,大和尚起身拘礼,是要告辞的意思,远见岑玉熙虽然还没有听够,脸上几分无奈不舍,也只得让大师先回去,她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午夜寒月高挂,她点了一柄提灯递给大师,作为映路之用。 祁琳看着院中人,灯火也都快燃尽了,忽觉背脊一寒,来不及回头,只得闪身躲过,身为杀手暗人多年的直觉告诉她,背后杀来的剑,趁自己不备,已经离得很近了。 回眸间,果然是寒剑映月,是用剑的高手。 岑玉熙和大和尚往这边看来,祁琳被这把寒剑逼迫,不得不翻下树头,待回身翻下树头,才见攻过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庄氏车马总管徐攸。 从未想过一个车马总管会是个用剑高手,而他今夜攻势极强,好似临行前的任务便是找出异势,今夜的徐攸没有总管的样子,满眼的杀气,是个武夫,想来庄广铭身边带个高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一时,院落中四人对峙,徐攸有意变换步术,将岑玉熙和大和尚挡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目,锁紧了祁琳纱巾上的眼眸,这一刻谁也没有乱动。 徐攸身后的岑玉熙没见过这些,有些惊恐;而大和尚却不然,站的纹丝未动。 徐攸不知,祁琳此刻,并非与他对峙。 讲经的大和尚,认出了祁琳闪身而下的步履,他此刻瞳孔惊觉,并非惊惧;而当祁琳看到大和尚的脸面时,亦是惊觉。 他不是别人,那大和尚正是宋颖权,面色虽有些发福苍然了,却面容未改。从前清瘦时是个半面佛陀,看如今的身姿,再也看不出曾经武者的样子,是决心出世弘法了吧。 祁琳此次画的易容装束,极是逼真,深知只要不动武,宋颖权便认不出自己。 可惜徐攸的剑,舞的着实不错,他年岁长,内功可能也是深厚的,祁琳一会儿若躲闪不过,拔出软剑,凭宋颖权的一双眼,必然要认出自己!断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相见,一别三载,愧对八燕,祁琳深觉自己何等凉薄,竟有些无言以对。 当年年少轻狂,拉了宋颖权入曲南殿,相当于是在拉他入世,到后来遣散了他们,虽是无奈,相当于送宋颖权出世,何其周折!今次,祁琳并不希望他出手帮自己,已经毁了一次颖权的修行,绝对不能毁第二次。 徐攸是老江湖了,祁琳虽与宋颖权面对面,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徐攸的剑太寒,想必不少杀人,既是个江湖角色,便应该用江湖上的谨慎处置,纵然宋颖权面目恳切,祁琳也不能回应于他。 祁琳缓缓从腰间抽出软剑,这是要正经打一架的样子,宋颖权在徐攸身后,看见北祁软剑的时候,清亮的眼眸为之一颤,手中菩提珠缓缓垂下,一院子的烛台好似虚无,他静静看着祁琳今日所带的这副妆容,百感交集。他心中默念:“颖权不才,要看一看对面女子的剑术,可果真是娇主?” 宋颖权从不敢想,娇主有朝一日,能与人对剑的样子,只因曾经祁琳寒病堪重,从来不会轻易选择近身搏斗。 徐攸攻了上去,毫无怯意,他是走过江湖的人,武功尚算不错,有些难缠。祁琳挽着剑花,先试探了他的剑术,又试探了他的内功,对手虽然老练,幸而祁琳能够招架,连环剑招之下,并无颓势,若要他知难而退,便是拆解了他的剑法,祁琳屏气凝神,思虑之下,渐渐心谙了一些招式。 徐攸打斗之下,心道不好,已经在想退路,今次碰上的并不似普通杀手,剑法上乘,没有杀意,交手了这么久难分胜负,最关键的还是这气息,眼前的蒙面女子,若有若无的内敛气息,毫不惹人,没有丝毫的慌乱,显得是那般的轻车熟路,徐攸越是进攻越是心里没底,渐渐看不透祁琳的打法了。 徐攸看不懂了,对手看起来明明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形,何来的静若潺溪的气魄,难道她就不怕么?不夺上风,不落下风,斗剑斗得中庸,意欲何为?徐攸有些心虚。 岑玉熙想喊人的一瞬,宋颖权想点了她的昏睡穴,与祁琳目光交汇,只短短一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宋颖权启齿劝住了岑玉熙,说道徐管家可能另有安排,岑玉熙很听师傅的话,这一刻,连宋颖权自己都没想到,和祁琳一瞬的眼神相交,就叫他欺骗了自己的俗家弟子! 宋颖权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虽有些卑微,愧对佛法,心意游走于两重身份之间徘徊,却因看见祁琳气息稳定深厚,内心此刻生出的,竟是愉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五 宋颖权手中攥着菩提珠,渐渐抬起了小臂,一时暗暗惊讶于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合目,心中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求五蕴皆空,世人最常常知道的便是那一句‘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然唯有修行之人才能真切感知如来真意,颖权早已过境,最能读诵受用,可是心中徘徊不去的情绪,确是因为眼前的旧主。 眼见祁琳还是那般孱弱瘦削,颖权不知她能斗剑到几时,多番人事,北祁之人命盘开的早,而今她才区区二十岁,颖权深感人世无常,竟在此相遇,幸好她总算是活了下来。 宋颖权的恳切,祁琳一丝也没有回应。少时彼此训练的默契,叫宋颖权渐渐放弃了心中默念的经文,也不必静心了,出于一名暗人的直觉,但见祁琳夜伏,徐攸在此盯梢攻击,宋颖权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个俗家弟子,岑玉熙的院子里,无论是人还是物,必然有北祁需要的什么金贵东西! 所谓‘谋而后动’,宋颖权暗自掂量自己能否为祁琳取得她所需要的东西,看了身旁的岑三小姐一眼,岑玉熙不明所以,只是惊惧。 宋颖权思忆权谋等等治略,还是当年在曲南殿里受的训。记忆里,那时脸色晦暗阴沉的‘凤衣小姐’,豆蔻年华,比之今日的沉静,要更有几分气派吧,私藏兵械,培养私宦,找师尊撺掇人马,安插八燕入各省,什么事没有做过,而今,风闻里曲南殿静默了三年,恐怕往日风姿已不再吧。 其实能在腰间拔出北祁软剑的人,不止一个凤衣小姐。而今各位少尊主武功大定,光看软剑和易容之后的脸面,宋颖权应该无法排除六小姐祁嫣和长小姐祁芙,毕竟她们姐妹三人身形相似,叫他一下子就能够断定祁琳身份的细节,是祁琳的剑法。 当年八燕训练之时,祁琳无法指点他们太多,原因就是祁琳体虚,所练武功与北祁大多数卒众都不同,也不同于其他尊主,是主公为了她的体质,特意改良过的,包括剑法和内功心法。所练全部都是上乘武学,这才致使后来祁琳发病,唯有主公可以解救,各地医官救不了,着实让八燕心惊胆战了许多年。 北祁修炼的是格杀术,因祁琳武功特异,只有她没有训练过格杀术,她自己若无杀念,动武斗剑更像是上乘武学的交流,加之祁琳心思沉静,一般人是不知道要如何下杀手的,她的剑意实难被人抓住契机。 祁琳璇身与徐攸的打斗间,除了吐纳气息,保持内功运行稳定之外,剑法招式上并不费脑子。到如今寒病得以压制,虽不在难以自持,这些年的习惯便是重视调节气息,怕再犯病而已。远远看去,倒是徐攸攻势未减,快攻之下有些喘粗气了。宋颖权劝着身旁的岑玉熙,叫她先回房间避一避,再三叮嘱要紧锁房门,今夜若不叫她,就不要出来了,如此也算是叫这个俗家弟子先躲着。 岑玉熙见武林人士杀伐在自己身旁,小院的院门口被他们的剑封住,出不去了,极是恐惧,一桌子经文也顾不得了,心念事从权宜,想叫宋颖权也进她的内室闺房躲一躲,宋颖权无奈,还想看一看徐攸的下场,假意推脱说没人会杀一个和尚,赶紧将她推入房中,让她落了锁。 徐攸引带着祁琳翻出了院落,他轻功不错,是个正经的对手。这边巷子里没有侍卫,徐攸好似不甚满意,引带着祁琳又往那边而去,徐攸岂会知晓,房脊上不乏北祁暗人,宋颖权听着此刻刚刚过去的一阵风声,便已经听出来是请求的力令,只是祁琳没有回应罢了。那边府中还是有一些侍卫的,祁琳一旦回应了力令,房脊上的北祁杀手全部现身的话,那又成了什么事,祁琳不想在添杀戮。 徐攸尤嫌不足,恐怕他也是难得见到这样的对手,是想抓活的吧。 宋颖权一路小跑跟过来,没有直接显露自己的武功,若用以前八只燕儿打趣他的话,那就叫带着一派脱俗的道貌岸然,这好像是以前萧红亭说他的话,颖权记不清了,那已是多年前的情怀。 时下是子夜,西花园中了无人影,知了蝉鸣都渐渐消停了,除了月光照应花坛,树影婆娑,再也没有什么,徐攸和祁琳的剑,斗得行云流水,悄无声息,互通了脾气,渐渐谁也不愿意放行了。 徐攸期盼着能有巡夜兵士路过,好通知赵坤集结人手抓人,单凭他一己之力,恐怕难以取胜。宋颖权赶到近前,远远看他俩打的焦灼,不明白祁琳为何即不下杀手,又不摆脱徐攸的缠斗,如若将事情闹大,岂不是要大打出手,宋颖权虽然不知道六小姐祁嫣也在岑府,凭往日推断,岑府外围,必定储着不少北祁暗人。 月过正中,祁琳突然改了剑意,霎时回旋间,提起强劲内力震了震徐攸,回手就一个假刺,反转间伤了徐攸的虎口。正如那年教允湘的那句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伤了徐攸的虎口,就是破了他的心盾,除非他左右手都会使剑,恐怕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多。而徐攸年长,身材已不清灵,他若想练就双手剑,那可是难上加难,掌握双手剑的机会,不会超过五成,除非是童子功,不然也是白费。 徐攸大惊,赶紧回眸看向这边廊下的宋颖权,想求这个大和尚去叫人,这一个眼眸也叫祁琳和宋颖权双双明白了一个道理,庄广铭身边,原来不止这一个高手。若是这样,也难怪祁嫣的对手,那个好似来自唐门的女孩,一直没有得手,原来如此。宋颖权一脸惊讶,自己虽是大和尚的样子,但想在徐攸面前装傻装到底,恐怕是装不住的。 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徐攸,三人都听见旁侧有脚步声过来,那脚步声转过树丛,来者正是阮达。 阮达转过树丛,看这边有三个人对峙,其中两个挥舞长剑,斗得一刻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边的大和尚好似是岑府请来的师父,师父看的傻眼了,阮达也有几分僵住了,庄氏的车马总管徐攸在节节败退,正在勉励支撑着这场角逐,他持剑的手在不住的滴血,他却不敢松弛半分。 祁琳瞥了一眼来人,冷月下见是阮达,心情便不是十分的好,祁琳有些走神,徐攸能感受到对手的心意,也瞟了阮达几眼,心念这不是赵坤身边的小子么。阮达看着这个纱巾覆面的女子,一时也是看傻了眼,心知是尹燕。今次她竟能伤的了徐攸。 徐攸大喝一声,叫阮达快去同知赵坤,集结人马抓刺客。 庄氏现在恨不得抓到几张王牌,想叫外围的杀手不敢妄动,只是他们低估了北祁暗人的武功,何况少尊主是暗人中的佼佼者,区区一个徐攸,只是碰见了不愿开杀戒的祁琳,不然早已将他送下黄泉。今夜若是祁芙出手,恐怕斗不到此刻。 阮达有些犹疑,双脚十分的沉实,徐攸见阮达没动,顿时起了疑心,此刻祁琳的进攻更是快准,徐攸无暇分心,自知命悬一线。 徐攸带着犹疑,无奈又大喝一声,催促阮达快去叫人。 宋颖权却站不住了,在那边应了一声,道:“小兄弟我同你一起去。” 祁琳闻言冲着徐攸发了一掌,打空了,宋颖权却听出是驻足的命令,祁琳不许他伤害阮达。 宋颖权闻令瞬时站住,徐攸听着那一掌的风声,神色大骇,明白了几分,他虽然不懂北祁力令,却知道那一掌是故意打空的,并没有一丝杀气,此刻他提起看家本领,只想逃跑,因徐攸实在不知,当下哪一位,是这个女子的同伙,或者都是,如此想来,走为上策,可惜不会遁地之术。 宋颖权岂会让阮达去喊人,他不知道祁琳与阮达的渊源,方才说要跟去,多半是要封阮达的嘴。 宋颖权深深打量了一遍阮达,没有暗人的习性,朴素中衫,清瘦的很,虽无特异,却自知动不得他,一时怀疑起阮达的身份来。 徐攸老练,开始往阮达身后躲,祁琳无法挥剑,露出一个空档,徐攸趁机翻墙而逃,祁琳没有再追,深知阮达明辰就会离开岑府,徐攸搜府之前,要赶紧将祁嫣转移出去。 院子里瞬时静了下来,廊下庭院犹在,一切未变,故人凝眸相望。 宋颖权纹丝未动,他已出居佛门,无法给祁琳见礼。 祁琳将软剑送回腰带里,解了面纱,无声无息的,有些疲累,果真诗中所言‘对影成三人’。宋颖权和阮达相互看了一眼,无言最是清明,原来都是一边的,不必言语,她也不必遮面,都是熟人吧。 祁琳戴着尹燕的面目,深深望了一刻宋颖权,终是腾身而走,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她深知,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此刻要去书阁三层阁楼查一遍,岑玉熙喜欢书阁,将东西藏在那里,也是极有可能的。 临行,讳莫如深的看了一眼宋颖权,不知时隔三年,颖权还是否有当年的默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六 西花园后半夜的月色极好,可谓是相当的讽刺。 月光没有了前半夜的寒凉,慢慢变成一种难懂的惬意,月亮是知道离破晓不远了吧,赶紧释放柔和地美好。 宋颖权无法忘记祁琳临走时的眼神,虽然她易容了,但最后的凝望一点也不陌生,她的眼眸‘皎洁而含笑’,‘惬意相知’之感袭来,何须论什么讳莫如深呢! 他俩论道论出来的交情,竟也是相见不能相认,相知无法相惜。幸而都活着吧。 其实也并非要看宋颖权有没有默契,曾经是近身的心腹,大家虽是曲南殿里的主仆,到底是少时情谊,眼神传递之间如同腹语,宋颖权又岂会不明白! 这是要利用宋颖权和岑玉熙之间的信任,不需明说,只看宋颖权为了北祁,肯不肯罢了。 又非儿女私情,月亮倒是也跟着凑热闹。颖权看着对面的阮达,抬眼扫了一眼月色,手中念珠有没有念力不知道,总归也是无用,颖权只剩自嘲,祁琳一个眼神,就叫他少做了一日的佛陀,今夜,他自知心中一不小心,还是做了她的燕儿。 颖权该明白,祁琳想让他利用岑小姐,这是最立见果效,又不必血流成河的方式。 可怜了他在岑玉熙那里,恐怕和尚也非和尚,要说一次罔语了吧! 老天好似总是眷顾这个凤衣小姐,心机罔语等等,颖权看来她常常要犯下诛心之罪,但每一次时局,好似又都应该如她这么做。 阮达不放心,趁夜回了一趟书阁。光看这个大和尚和尹燕能够用眼神交流,必不一般,尹燕自己解开面纱,对他俩不闻不问就走了,恐怕是着急的。徐攸虽受了伤,不用等天亮,一会儿必要张罗抓人的。 再来亭湖这边,黑漆漆的,连书阁外挂着的两盏纸灯都是熄灭的,阮达心道不好,她今夜打斗打顺手了,又着急找东西,恐怕不会轻手利脚,若是碰上哑伯起得早阮达不敢多想,一路跑到书阁下。 书阁后门大敞,年迈的哑伯倒在地上。 看得阮达瞳孔都扩大了几分,抬头看了一眼阁楼,果然有微微烛火。阮达赶紧上前,伸手探了探哑伯的脉息,幸而脉息还在,只是晕过去了,阮达惊坐在地,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她打晕了哑伯,又用了自己的烛火,正在找岑氏的机密,而徐攸必不是省油的灯。 祁琳听见了楼下阮达的脚步,其实很简单,脚步能从后门来,又能为哑伯驻足的人,绝不会是别人。 祁琳没有停手的意思,借着烛火迅速探查,从进入阁楼开始,对照门c窗c风向,观察灰尘,这里竟不像有人来过,难道祁琳想错了? 按照她的估计,账册绝不会被完整保留,极有可能被分成两半,难道果真是她想错了吗?也许市井平民,并没有她这样的习惯,也许岑玉熙的做派,不会懂这些,无奈,查而不得,只得退去,祁琳心下叹息,主母郎氏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 下来时正碰上阮达在二层等她,他知道她在上面巡查的样子,是杀手的样子,故而他没有直接上去。 阮达:“是你打晕了哑伯?” 祁琳冷言:“比醒着安全。” 阮达一时无言以对,若书阁丢了机密的东西,的确是比醒着安全。 祁琳:“我要找一本账册,你给我扫一眼这层的书架子,可有异常。” 祁琳没有放弃,深知阮达在此十几年,这些书好似是他的一般,最是熟悉这里,想让他帮着看一遍,有没有最近移动过的。 阮达此时的心情,几分复杂,默默望着她,只是不语。 祁琳一看他的样子,瞬时明白过来,深知他不是伤春悲秋的年纪,他恐怕是知道些什么。 祁琳低声道:“若是琬儿在问你呢?” 一语之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祁琳无奈,不知道这算不算动之以情。 阮达锁着她的眼睛,那明明不是琬儿的眼眸,她却知道这么多,试问易容之术,果真能如此逼真么? 只叫人忽然觉得时光如梭。 阮达的眼睛里,清亮无比,有一层不为人知的湿涩,自己当年想极力抚养的琬儿,就在这里,人生无常,犹记得她的凉浊眼眸,还有那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原来小小琬儿,并没有找到她的家人,而是病势缠绵,享尽孤绝。 阮达低声道:“最后一个架子《资治通鉴》。” 祁琳如获大赦,赶紧去翻了出来,虽只有半本,却已足够。 祁琳临走,他俩错身之时,特意交代道:“东方微启,月侧长耕星退去的时候,会有人来引你。” 这一瞬,她的话太凉,琬儿又不见了,又是一副凉浊的眼眸,不是琬儿,也不是尹燕,叫阮达看不懂了。 庄氏的仆婢,天没亮就已经整顿好车马,徐攸的聪明之处,可不只是想早早离去。 待祁琳赶回篱笆院落的时候,整个岑府都还没有醒,只有这里,一院子的火把,灯火通明,他们是抓到了要犯。 带刀侍卫的长刀下,刀锋架着祁嫣! 祁琳如刚刚归来,一步步沉静的往院子里走,路过一众侍卫,她连头都没抬,谁也不敢轻易来碰她,那边领头的虽是赵坤,可她知道,能擒得住祁嫣的,必然不是普通竖卫,此刻徐攸不在,正是不知唱的是哪出戏。 除了走进去,她无法弃嫣儿而去,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徐攸也算不傻。 半本账册,暗人已经带出岑府,不多时,阮达也将被人带出去,在没有什么牵挂。 想来,他们不敢手起刀落,祁琳不怕受制于人,这就够了。 北祁屠字当头,看如今情势,她不知要如何才能圆满此事,毕竟嫣儿有血崩的危险,不能大动,解药来之前,也只得甘愿,亲自做岑氏‘自以为是’的王牌。 ‘扣押’是个可以思怀的好时机,《资治通鉴》,这个岑三小姐还真是有意思。祁琳被扣押之后,脑子里倒是只剩儿时的那个名字,思忆里,阮达没有今日这般瘦,整日琬儿琬儿的叫着,那时不曾发病,也不曾担心过何为‘活着’。 耳朵里呼啸而过的风声,真是十分的任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七 阮达的记忆里,十三年前的夏日,琬儿的灼灼眼眸,清亮皎洁,也曾是杏核形状,满满地写着心思恪纯,只是而今,莫说阮达痴傻了这几年,难道就不认得世事了么?她的孤绝,绝非一般,她的凉浊,深浓不浅,她的病势,恍如隔世,那绝非气滞血瘀等等症状可以使然!原以为自己不由身做主的成为奴役,她若总算找到家人,他的心也算是平衡,岂料境遇无常,单看她一身的武艺,也一定是不少受罪吧。 阮达由此想来,其实想的不算通透,他不懂练武之人如有这般造诣,是不可能虚弱至斯的,换句话说,这么孱弱的人,是不应该有这般造诣的。琬儿所受之苦,何止于残,身世迷惘,寒病折磨,又逢三哥子鸣丧死,二哥子信失踪,挚友张踏,武功被废以致身残,这些年的诛心,还算少么! 那一年,好不容易相信了一回小兴献王,结果嘉靖纵也年少,为了顾全局势平衡,却终是没有选择留她一命,到底是谁凉薄,已不必论究,若非机缘,哪能活到今天。 第二日庄氏车马早早就启程,并没有为了昨夜的刺客驻足,徐攸一直没有出现过。 赵坤好像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私下里要提审阮达与和尚,只是和尚是来做法事的,他也不敢太过分。 赵坤人前人后的找过阮达,三番四次的言说阮达不会武功,又救过自己的性命,想叫大家排除对阮达的怀疑吧,只是人去楼空,赵坤没有找到阮达,而对于和尚也是查问无果。阮达的消失,好像正好解了宋颖权的嫌疑。 祁琳她俩被锁在岑府柴房,已经两日一夜,同来的死士,夜下游走于房脊之上,早已经按耐不住,只因顾忌着纪律,不敢妄自做主,更不敢多做事端,全竖着耳朵,等着听祁琳的力令,当下只做观察回复之用。 曲南殿死士的领头人是允湘,她是祁琳的近身心腹,若算起来,跟随祁琳少说也有八年之久,从祁琳在内宗练武之时,再到三年前出尊立威,无不左右随奉,从未离开过。 允湘生的筋骨灵巧,这些年经祁琳点拨,武艺得进境,一婢而跃至曲南殿统领,也算顺应时势。 既是近身心腹,祁琳周身形势自然打点的清楚,她犹知今日处境,已经僭越了该有的行止,并非主母郎氏信函中所交代,若有‘闪失’,必将重罚,是故,而今回复西鹫宫,不太敢张扬,她心知能助娇主一臂之力的,只有明源小姐祁芙。 祁芙虽排行在四,女儿中确是长女,众人称一句明源小姐,是主公亲自所拟定的封号,无人敢造次吧。 祁芙十四岁以‘风鹿台’为根基,出道立了尊位,却是主公的掌上明珠,这些年都不舍得利用,一直搁在身边,留她在北祁主理梅花墓,掌管司法刑事。 那里最是位高权重,她跻身于这个被人笼络的位置,已经有几年了,所以谋略上,应是上数的,允湘私心里掂量,长小姐出道立尊位,已经许多年,武功造诣上应该不比祁琳差,虽不知到底到了什么境界,必然是自己揣测不了的境界。 允湘分析周祥,想求一求祁芙!她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怕庄氏留了后手,是故娇主现在被扣押,总是难以放心的! 允湘深知,祁琳忌讳着六小姐的毒素,绝不会贸然移动,允湘想求祁芙亲自进去劝谏。她的实际意图,是想让长小姐下令,先将人带出岑府再说,可是她心中又太明白祁琳的倔强,她想办的事,自己不敢提,此刻就想让祁芙去劝,说到底,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僭越的心思,这也是第一次有人扣押得住祁琳。 允湘细细交代了一遍岑府的形势,使祁芙完全把握,这第二夜便不会坐以待毙。祁芙最是心系这个妹妹,深知祁琳不挪动的原因,只是抵不过允湘护主心切的苦苦哀求,想她是局中之人,一直在祁琳身边跟随多年,危机意识比较重,许是会有感应吧,祁芙无奈,一日几次的下派人手,去接九江的解药,只是这两日还没有到,真是急死人了。 月过高梢,祁芙换了一身素衣,便与穿着黑锦的允湘,潜入岑府,在祁琳的扣押小院外,伏了许久。祁芙侧目瞟了一眼允湘,看她有几分心虚,恐怕是在担心她主子要训她,便将她留在这庇荫里伏着,而后径自潜入了柴房。 祁芙腾身凌空踏风,几步跃上,轻伏瓦上。凭祁琳的耳力,便知今晚来的不是普通死士,是个高手,却不知这是姐姐故意露出的声响,祁芙脚步一停,祁琳断定来者一人,对旁侧的嫣儿使了一个眼色,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后发制人”。 祁芙无声从窗子扔进一朵芙蓉花,房间里虽然漆黑,花影落地之时,祁琳始才知道是姐姐来了,祁芙在瓦上许久没有下来,是在亲自为他俩守夜吧,要相见恐怕要等后半夜了。 大约守了两个时辰,月过中天,夜深人静了,祁芙终于肯下来了,三人好不容易叙一回话,却出现了分歧! 祁琳执意要缓留几日,不许嫣儿挪动,按照祁琳的意思,区区岑氏,北祁势大,只要不挪动,还怕保不住嫣儿吗? 而祁芙却觉得,祁嫣求药之事已经上达主公,北祁两位尊主被扣押在此,成何体统,像什么样子,不如先将嫣儿抬出去。 这分歧僵持不下也是不好,可惜解药也不知到没到九江,若是解药此时到了,也就不必产生分歧了。祁芙多也是被允湘给说动了,一来怕岑氏暗藏祸心,二来怕主公以后知晓了,要颁下饬命,到时候曲南殿和宝红楼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更无法各自担待。 三人说不通,祁芙拿出长姐的架子,呵斥了几句,终也是纸老虎,最是拿这个妹妹没有办法了。祁琳的倔强,恐怕主父杖罚都撼不动,祁芙思忖之下,嫣儿不能动武,光凭她自己,恐怕是架不动祁琳的,此刻只是无声无息,有些生她的气。 祁芙忽而竖起耳朵,夜风过,渐渐能听见有脚步声进入了这个院子,并不是北祁死士的步伐,好在房下没有掌灯,倒是很好隐藏,祁芙独自闭气,隐藏到门后,只等请君入瓮,要看一看来者何人。 鬼鬼祟祟潜入的,竟是一名女刺客,这得是何等的贪心,居然还敢打他俩的主意! 祁琳久久被绑在这里,眼睛在漆黑中呆的久了,十分的清明,待看清了来人的身段,好似是给祁嫣下毒的唐门女儿,祁琳的眼眸瞬间藏不住的笑意,再看她袖中好似藏了东西,忍不住浅声叫了她一声,这明摆着是在逗她,门后的祁芙瞬间出手,挥鞭就夺下了她袖中的东西,旋转鞭子,来了一个使她无法招架的开场,这个女子心知不好,没等正经露个脸,脚下就御风而逃,她总是逃得这般快,却惹得祁琳兀自笑个不停。 祁琳:“哈哈,嫣儿,看见了没有,贪心不足,今犹见已。” 祁芙不明白,打开抢下来的半本东西看,好似是另一半的账本,只是略薄了一些。 祁芙:“这不是你带出来的账册么,抢了她身上的,这回不知凑全了没有?” 祁琳:“还没凑全吧,要都是这么送回来的,我倒省心了。” 祁嫣:“姐姐是什么意思?” 祁琳:“她就是伤你的人,她以为我俩被绑了,她就能来占个便宜,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真替我省心。” 祁嫣:“原来她想要我们手上的账册,这回叫她连三分之一都丢了。” 祁芙好好将这几页账册收好。 祁芙:“听闻她伪装成庄氏婢女,庄氏早已启程,北祁已经放行,她怎么还在此地” 祁琳:“姐姐尚不知她是个美女。” 祁芙:“琳儿不要玩笑。” 祁琳:“姐姐今晚不要走了,庄氏车马总管还未现身,姐姐留下舒展筋骨可好?” 祁嫣:“徐攸?” 祁琳:“不错,徐攸销声匿迹,不正是在等待时机么。” 祁芙:“这么些危机,你还不走?” 祁琳几分打趣,几分恭维。 祁琳:“两个徐攸又如何,姐姐一人足矣,若不好玩,琳儿下来陪您。” 说罢动了动,这等锁链,又哪能真锁得住她。今夜她本是没什么心情,这么一闹,方才没忍住又一顿笑罢,兴致十分的不错,连长姐都打趣上了。 她少有这般高兴,恐怕今夜不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八 允湘没有穿最爱的紫衣,和死士一样只是穿了黑锦衣。 她伏在暗处,屏气凝神,双眼如鹰鸟,谨慎地一刻也不敢松懈,自然看见了这个女刺客一进一出的行径,眼见对方这么快就逃出来了,心知柴房里的三位姑娘,是有意放她走的。 夜黑风高,高月明兮,忽闻从旁侧房脊上,传来了请求的力令,是在那边伏击的北祁死士,想下去擒人吧,允湘没有回复,他们也没有动手。 允湘轻手利脚的从高树上下来,故意加重了自己的步伐,露出脚下北祁的步履之声,这声响是给柴房里的三位姑娘听的,只一瞬,允湘就悄声摸了进去。 祁琳被绑在角落的木架上,她手臂上绑着的铁链十分粗重,看得允湘霎时红了眼睛,自己的娇主,竟为了不挪动祁嫣小姐,要受这样的罪,论世上有谁能困得住曲南殿的主人,何其荒唐。 允湘见当下情势,连祁嫣小姐的伤势都忘了问一句,扑通就跪在了当下,欲言又止。 祁琳瞧她一眼,道:“解药到哪了?” 允湘:“已经派人到九江去接,娇主” 允湘是劝也不是,又不知该说什么,打量着旁侧祁芙小姐不算愉悦的神色,虽跪着,一时也有些情绪。 祁琳猜到允湘一定不少央求祁芙,难免要揶揄她几句。 祁琳:“以后抬了你的位置,让你跟了姐姐可好?” 允湘吓得不敢回嘴,跪着伏的又低了一些。祁芙听了,倒是还有些闲气。 祁芙接道:“这丫头可要不得,和妹妹一样倔强,不好调教。” 允湘看她姐妹二人闲磕牙,也不算真生气,斗胆来劝。 允湘:“那便请娇主跟明源小姐先挪出去再说” 不及允湘说完,祁琳望了她一眼,允湘兀自不敢在开口。 祁芙:“这账册,就算分成三份,也已经得手了三分之二,主母行事也足够用了。” 祁琳:“可有授意西鹫宫暗人上报多给一些时日?” 祁琳所指的是嫣儿中毒之事,心知允湘是不敢在西鹫宫面前多说话的,此话问的是长姐祁芙。 祁芙却道:“嫣儿报过,说琳儿在此遇上了知己故人,想来主母也不会吝惜时日。” 这话揶揄的几分小性子了,祁琳听得惊觉,面色有些苍白,倒是把允湘听得心中焦急,她姐妹二人,今日怎么就呛起来了呢,允湘怕的,还是祁琳游踪不定的急症。 祁琳面色苍白,不想他们都知道了阮达的存在。 祁芙:“琳儿何苦惊觉,已是事实。” 祁琳:“姐姐何苦激我,嫣儿才不会多言。” 祁芙:“你如此惊觉,自知其中厉害,什么曾经的知交故友,主父若是知道了,不论是谁,那人即死。” 祁琳深知有死士看见了她与阮达的交流,势必早就回复给祁芙,无异于在监视着她,只是不知此刻,阮达是否已经安全上船,她冷冷地看着允湘,在祁芙面前,这话又无法问,只等允湘的眼神。 允湘被娇主这样望着,满眼无知,亦无法回复,只知早上派了人去引阮达,旁的再也没有过问,此刻是真的无知,祁琳悔从心生,渐渐合上了一双寒目。北祁之下,人命太过草芥,不知阮达是生是死。 祁琳:“你这个丫头,不受调教,跟了我八年,还不让人省心,我当如何?” 允湘:“湘儿知错,求娇主不弃。” 祁琳:“是啊,我怎敢弃你,你的同胞哥哥,而今是主父不年亭的心腹,我要是废了你的职位,岂不是庸人自扰么。” 允湘:“湘儿知错,求娇主不弃。” 祁琳:“允湘听命,派你速去随护阮公子,如有闪失,就不要回来了。” 祁琳这是表了态,这话是说给祁芙听的,不许风鹿台动阮达,说的是十分的明白。 允湘方要起身,耳力之下,忽地听见院子里又有脚步声,且是北祁的步术之声,速度极快,当下几人霎时惊觉,互相对了一遍眼色,都纹丝未动,没有放出一丝气息,深知来者不善。 若是普通死士的步术,也就罢了,这个飞速靠近的人,步术太快,可见内功极其深厚,外围暗人中,并没有带这么厉害的人物,所以当下几人瞬时判断出不对劲,这也是出于多年修习的直觉,若不够敏锐,哪能混到今日。 谁能料到,等来的是这般强大的刺客,本以为不过是徐攸那个鼠辈在暗中窥视,岂料今日越是不想让祁嫣挪动,越是出了始料不及的事。 来者两人,同样的黑锦衣,的确是北祁的暗人,不过不知是哪一宫的高阶暗人,武功极高,破门而入之时,却不认尊主,挥剑便要刺杀,一派要屠尽的样子! 祁芙挡了几招,当下已经动了大怒,呵斥了几句,见对方没有停手的意思,确定了是冲几位尊主来的,要下杀手,引得祁芙一条皮鞭满是怒火,多少年都没有过这样的事了,这得多大的胆子,竟敢屠杀三位尊主,祁芙和允湘将祁嫣护在身后,这边祁琳被绑在角落里看着,是在分辨他们的身份,因看着其中一个人,略略有些眼熟。 来者两人,可见身量颇高,手法迅猛,一看便是北祁的高阶暗人,只是不知是哪一宫培养的,竟敢杀尊主。 祁芙动了大怒,一条皮鞭在手里舞的龙飞凤舞,允湘渐渐不敌,被打了几掌,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祁琳在后面因被铁链绑着,不想大动,随手使了几枚暗器,帮允湘躲过几次,终是因为对手太强,祁琳眼下看着,若再不出手,恐怕祁芙一人无法抵挡了。 两名杀手忽地停手,其中一人从腰间亮出一条繁绣红缨,竟是北祁大名鼎鼎的红缨血令! 时下几人大惊,北祁红缨血令,视为对重要人物的格杀索命,能颁布这个命令的,唯有主公。叫当下几女,情何以堪。 祁芙怒道:“你们疯了么。” 两名黑衣人无法答话,只是无言,祁芙深知,红缨一出,就是外头的一众死士,都不会在听命,唯血令侍从,此刻若这么算起来,她们能用的近身心腹,也不过区区几个人。 祁芙呵斥问道:“此红缨血令,系谁?” 一名杀手,借着月光,缓缓抬起寒剑,直指角落里的祁琳。 一时祁琳耳朵里好似轰隆隆天豗作响,轰涉人心,实在不敢相信。 祁芙:“你们异势谋反,居然还敢欺瞒” 杀手:“外头尽是北祁死士,明源小姐,一声令下,大可一试。” 话逼到这里,祁芙并不敢一试,若众人见到血令,若然遵命,琳儿又将如何?曲南殿必然被逼反,到时候坐实了,更是百口莫辩。 杀手的来意,多不必言语,他们能亮出血令,叫人死个明白,也算仁至义尽,此刻这条殷红血令在他腕上系着,对祁琳来说,无比的讽刺。 待这两名杀手又提起长剑,双双指向祁琳的时候,允湘提起最后的勇气,死死的守在祁琳身前,眼睛里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因她深知对手的武功,并不在祁琳之下,自己刀口填血,也不过是一瞬的事。 祁琳冲着月光,两行清泪,自知难逃,看着允湘的背影在颤抖,纵然是摄心之痛,还是要为湘儿周旋几句,终是开了口。 祁琳含着泪,沉声道:“久违了,允泽。” 允湘听见娇主在叫哥哥的名字,一时傻了眼,死死地盯着对手的双眼,难道刚才的掌力下,没劈死自己的原因,竟因为对面是哥哥么?自己都没看出来,竟被娇主看出来了么?对手迟迟没有应答。 祁琳又道:“你受主公之命,尾随我七年之久,今日来杀我,怎么也不换一换佩剑,起码换一换步术!” 对手之一,正是允泽,光看他方才打允湘的样子,就是手下留情,一直没让一同来的杀手去攻击允湘,祁琳看着就觉得眼熟,原来竟是允湘的同胞哥哥。 允泽是不年亭的高阶暗人,这么年轻就在不年亭做贡人,可见武功之高! 他这一身的轮廓,偷偷尾随了祁琳七年,就算祁琳不曾回头,又岂能不记得他的步伐。 当下祁芙一听他尾随了七年之久,一时也觉得费解。祁琳只知道,一开始主父是担心她的病势,才派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一直隐隐跟在她身后,后来这几年,都长大了,允泽再尾随的原因,祁琳也不敢深想了。只是没想到,会有他亲自格杀的这一日。祁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是顺应了一次主母郎氏的安排,不过是另一种闲散,实在是想不明白。念及多年前三哥子鸣的突然离世,这一刻,实在不敢深想。 允湘和允泽都是上代允氏的遗孤,允氏无人了,唯有他俩。 允湘嘶嚎起来:“哥哥,可知湘儿的立场?” 允泽沉声道:“红缨系五小姐,格杀令已出,请小姐遵命。” 允泽寒剑就这么指着,再无别的话,无比冷酷。 这夜,太艰难,难得叫人不想看见明日的朝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十九 小小柴房局促,竟也站着这么些高手。 念主父当年收养之恩,徘徊不绝,亦然惆怅。 祁芙趁着他们讲话,从方才就往祁琳这边递眼色,她一双眼眸静的虽没有一丝闪动,但凭默契使然,祁琳又怎会读不明白姐姐的神色! 危机之下,她深知姐姐动了杀念,已是满眼的杀机,区区两名不年亭贡人又如何,祁芙恐怕是在邀她一起杀人灭口。只是这件事太蹊跷,祁琳虽无暇思索,在言语上拖延着允泽,终是拿不定注意,迟迟没有回应她。 湘儿站在中间,眼角余光瞟着祁芙小姐的神色,吓得纹丝不敢动,她明白了祁芙的意思,也盯着哥哥的剑锋,两下里她一丝都不敢表现出来,何况哥哥旁边还站着一名死士,既然是能和哥哥一同执行红缨血令的,武艺必然高强,身后祁琳的目光,此刻对她来说,是何其的重要,只是她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一回头,两方就要刀兵相见了。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门口轻浅过来的一阵晚风,都让人觉得泣凉阴森,允泽拿剑指着祁琳,许久都没有动。 他受命暗中保护了她七年之久,多少该有些情愫在的吧,今日既然来执行格杀这样的命令,若是能做到说杀就杀,那可真是一个太合格的暗人。 嫣儿被绑在一旁的草垛上,一个姿势坐的久了,这一刻也是纹丝不敢动,生怕一叶衰草窸窣,引来杀祸,今次也算是把嫣儿吓住了。 即便主公的血令在此,祁芙还是更在意这个妹妹,祁芙心里是想合祁琳之力,杀人灭口,出逃保命,她心中的欲火不是别的,就是杀念,但祁琳却不然。 祁琳思索中,允泽暗中跟随了自己七年,主公可果真会派他来下杀手?不年亭贡人无数,区区一个允氏算什么!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红缨血令既出,若展露在外头北祁士卒面前,造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局面,的确对曲南殿和祁琳都很不利,若然曲南殿死士被逼反了,那就坐实了铁证,但允泽,他就果真有胆量,敢昭示于人前吗?这可不一定! 祁琳心中怀疑的,还是主公真实的意图。但无论如何,此刻,若不想浮法,只有逃离。 这不同于下棋,祁琳到底还是不敢‘将’他这一‘军’的。 祁琳轻浅开口道:“我与你,到底是情深缘浅的。” 所谓‘一语中的’,听得大家云山雾绕,允泽也有些痴然。 祁琳此刻的样子,谁也没有见过,此刻的声音,谁也没有听过,略略有些轻狂而自然。她幽幽慢慢的自己褪下了锁链,声音清楚而缱卷,缓缓站起身,没有丝毫抵抗的意思。带着满怀回忆般地温婉,若能叫人想起一首诗,定然是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刻好似她的梦境,也带着允泽做了一回梦。 凭多年尾随的感觉,祁琳能感知允泽对她有一份难言的情愫。此情追忆,最是引人惋惜吧。 祁琳温言又道:“那年我与张踏去滇南,东巴庙里,你本不必近前,你去求了一趟五指树,可是为我?” 别人或许不知,祁琳当年略扫了一眼,便知道五指树上挂满的红线,是求姻缘的。因当年被兴献王府谋杀,心情极差,她并没有靠前。 允泽回忆这些年彼此的境遇,黑巾上的一双眼眸清寒,点点闪烁思忆,这一剑,许久都没有刺过来。 允泽眼里,静静看着祁琳在给他讲故事,从未见过她现在这般样子,也许佳人难再得,再没有以后了! 月光偶尔照到她的衣襟上,像是市井话本子里描述的一只魅灵,显得那般晶莹。 祁琳:“那年我发病,你看出来,我发的是重症,亲自现身,进了羽化斋,将我抱回西鹫宫,相当于救我一命。” 祁芙听得震惊,原来三年前,那夜将祁琳劫走的,竟是他。这几年都没在听过羽化斋的闲话,可见允泽也是守口如瓶。 允泽只是听着,并没有回答,他身旁一同来执行格杀令的邵益生都有些站不住了,可是允泽不动,邵益生也不敢挥刀砍向尊主。 邵益生也是不年亭的贡人,位在允泽之下,是故允泽不动,他是不敢刺向尊主的。 祁琳讲着讲着,抬手撂下了允湘的胳膊,示意湘儿往后退一退,祁琳自己拔出了腰封中的软剑,剑晃寒月,她立了剑锋。 祁琳:“只此一次了,你不想和我过过招吗?” 所谓魅,言语清灵而满含珠玑。允泽深知她在引他,只是的确,此次若不过招,就没有下一次了,若然和邵益生合力诛杀了她,还不如亲自动手。 允泽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下杀手,抬手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红缨血令,若不从命,他自己和允氏,都将不复存在。 允泽:“你不是我的对手,你从未练过格杀术。” 祁琳:“那要看看,我想不想杀你。” 祁琳莞儿含笑,一双眼眸,讳莫如深的看了一眼祁芙,她从一只魅的眼眸,瞬间变成了自己的眼眸,祁芙品味着她眼眸中的意思,竟有些无法知悉,只是知道,她在求一种帮助,而非杀念。 祁琳手腕用了力,亮了剑锋,临开战,不忘问了一句:“盛传不年亭贡人八百,不知这一位是” 邵益生知道是在问自己,答道:“邵氏。” 北祁邵氏是前代人物,这一代出来用仕的并不多。 祁琳:“我与他,要了断,与旁人无关。” 邵益生在允泽的示意下,往后让了让,自知不便插手。旁侧长小姐祁芙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嫌他讨厌,邵益生自知动不得长小姐,只得往后退让,不敢生事。 祁琳:“静和小姐受了伤,你们不要扰了她。” 说罢轻飘飘璇身而起,这边允泽也迎上来,痴缠于一场剑法上的比试。 说是比试,是因为祁琳并无杀念,允泽太了解她,她的剑总是没有杀念的,跟随了她七年之久,都没见过杀念,更何况在局促的柴房之内,又如何使得出来。 允泽在等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才迟迟没有下杀手。他俩到底是谁能,更胜一筹呢?或许允泽只知道她有病,却不知道她已非昨日。 允泽的认识里,终还是不能认识到,三年不曾发病的祁琳,积蓄了怎样的力量。 他不明晰的,应是一句老话,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能真正明白的,是祁琳这颗对于世事,看似喜闻乐见的心,人若承受足够的诛心,必然也会诛别人的心。 剑锋相激,越挫越勇,他俩已经动了真格的,不像刚开始那般阴柔。 允泽在不年亭,学得也是上乘武学,更何况他年纪轻轻,就能跻身于不年亭,必是个武艺上的奇才,这一会儿的斗剑,要比跟徐攸打斗费脑子,因为大家都是北祁的打法,同门同派的顾忌,也便是相似的吧。 刀兵相见最是无情,交手中越是到最后,越是激烈,允泽第一次看见了祁琳剑下的格杀术,虽没有自己的阴狠,也是足够杀人扬血的了。 允湘在一旁看的有些吓破了胆,他俩速度太快,祁琳并没有机会喘息,允湘怕娇主撑不了多久,就要因为内功调息不匀而发病,三年未见的寒症若发了病,今次主公下了格杀令,这回又要谁来救呢? 湘儿有些泪崩,又不敢做声。若是娇主死了,她不会苟活,若是哥哥死了,她不敢想,最终她与娇主,也只能浪迹江湖。 允湘实在不忍见,嘶嚎起来,想劝一劝哥哥,话还没说完,忽地看见祁芙给她的一个眼神,寒凉而有深意。 允湘明白,她是想让自己上去挑开他俩,但是湘儿不敢。 祁芙狠狠瞪了她一眼,找了一个空档,挥剑夺了允湘此刻站的位置,柴房局促,湘儿不偏不倚的打扰了允泽的剑锋,差一点就将湘儿穿胸而过。 这把允泽吓得一惊,祁琳顺势向后落去,正在众人看的眼花缭乱的时候,忽然升起的,是一股迅猛的杀气,手起刀落之声传来,允泽心道不好,抬起眼眸在看时,后面的邵益生,已经被祁琳的长剑穿胸而过,邵益生不备,连回击,都没有一丝时间。邵益生还来不及痛苦,就已经断了心脉。 可见她的心,本来就是想要邵益生的命。 时下,她的软剑从邵益生的心间抽出,却无暇欣赏自己的杰作,她抬起眼眸,诚然接受允泽扭曲的脸色,又何止是一句‘始料不及’可以形容,她方才讲的故事,原来是想讲给邵益生听,用他们的故事,来邀买别人的人心。 祁琳给了允湘一个眼神,对她沉声道:“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要用那一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此刻邵益生已死,祁琳与祁芙是二对一,允泽又能有多少的胜算! 允泽:“你的心七年,我终是不能懂。” 祁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没来由的嗤之以鼻。 允湘没了立场,只想劝哥哥放过。又怕现在是娇主不会放过哥哥。 几人看着邵益生的尸体,许久没有动,允泽自知此刻的危险,不亚于身首异处。 允泽:“我若一个时辰未回去,下批执行格杀令的人就会到。”允泽用话语,警醒着彼此。 所剩时间不多,祁琳擦了擦剑上不多的血液,许久没有说话,她移步到柴房门口,是封门的意思,听着门外的脚步,不知此刻来的,又会是谁? 剑已经举在门口,若是再来允泽的帮手,就不必言说,她与祁芙,是必要开杀戒的。 能骗得了一个邵益生,却不能骗第二次,所谓在一没有在二,她和允泽的眼眸,深深的锁着彼此,一触即发。 允湘:“哥哥,就算为了湘儿,放过娇主吧,也放了我们。” 祁琳:“你允氏无人,你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氏族门第不能动摇你,你有的,只是对主父的忠心。” 祁芙诱惑道:“你放我们走,我收你妹妹入梅花墓,做司查使,你可愿意?。” 嫣儿在一旁听到了玄机,一心希望允泽能为允湘打算打算,但她也知晓,北祁培养出的死士,很难有异心,他从小跟在不年亭,恐怕无法撼动他的心。 允湘:“哥哥,邵氏已死,再无人看见,你为主公做了这样的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都回不去了。” 允泽低头思索,最是听不得允湘嘶嚎求他的声音。 祁琳:“我三哥祁鸣,不幸早逝,三哥的人手,这几年早已死绝,无异于屠戮,我若不在,曲南殿又将如何?湘儿又将如何?” 这是实话,当年祁鸣早逝,随着尊主的消逝,底下成名的心腹,很难存活。相信允泽不会一点也不明白,人去楼空,就连张踏当年都排挤过往事不必多虑! 正当允泽决断之时,忽地有人推门而入,门扉大开大合之间,孤月清光射入,祁琳的寒剑就比划着来人的喉口,却不料,敢这样大胆开门的,竟是不会武功的阮达。 祁琳回眸间,眼前映着月光和阮达惊觉的脸,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天知道他为什么还在岑府,索性他还不算太笨,若不是从大门进来,恐怕已是刀下亡魂。 幸而阮达没有遇上之前来的唐门女子,他也实在算是命大! 为着允泽还在决断,祁琳的寒剑就这般举着,没有撂下的意思。 阮达看了一眼祁琳这张脸,她的妆容略略有些掉了,此刻有些凌乱,但心里既然知道是那是琬儿,便多少是懂一些的,年少的琬儿,并不爱这些厮杀,阮达不怕她的寒剑,扫了一眼当下几人,他竟没有说话,一句都没有,无言语,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最惊讶的,当是允泽,他不知道来人的身份,没有武功,又能如此默契的无言,这是他这七年中,从未见过的人,祁琳竟能把背影给他,并且毫不设防! 允泽:“五小姐打算怎么办?” 祁琳:“你可以凭血令,振臂一呼,北祁所有死士,都会听命于你。” 允泽:“但是湘儿也会为你,身先士卒。” 祁琳:“梅花墓会不会为姐姐身先士卒,我不敢说,我保证曲南殿的人,都会。” 允泽:“你要挟我?” 祁琳:“这叫顺应时势。” 允泽:“我这是忠于主公。” 祁琳:“你可以忠于主公,但我若死了,只要姐姐一日不倒,必会追杀你兄妹,到天涯海角。” 允泽:“不要逼我。” 祁琳:“允氏,就在你的手中。” 允泽:“你这是在和主公,分庭抗礼么?” 祁琳:“凤衣岂敢,我只是教你一句话:‘子姑待之’。” 允湘跪于允泽的膝下,不住的泪水恳求。 允湘:“惟愿换得一世风平浪静,哥哥,应了吧。” 祁芙:“六妹若伤了,西鹫宫不会饶你,你认为主母的人,是先听命于你,还是嫣儿呢?” 允泽:“红缨血令,不过如此。” 祁琳:“多少年没见过这个令了,你也不必感怀。” 话虽如此,最是窝心,祁琳难免伤感,当年她顺应主公,送归鹤北上,何尝不是主公颁下了格杀令,她深知危险,不也让归鹤去了么,或许红缨长,能系两端,两头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归鹤一别,也杳无音讯了,或许早已不在这个世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 允湘虽哭嚎得有些激动,但也知道今次娇主是允许她这么做的,要是在往日,哪里能容她聒噪下去,她也不过是想保得哥哥一条命,时至今日,又与立场何辜!允氏如何,最终还是要哥哥活着才行。 允湘何尝不晓得,娇主和祁芙这两姐妹,默契之深,最是不需要话语,湘儿流涕间,回眸瞟了一眼娇主,她心里咯噔一下落了空,因她看见了祁琳眉毛上的一缕寒霜。 祁琳额发之下,的确起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若非允湘是近身伺候多年的婢子,别人是不易发觉的。她眉毛上的寒霜,正是发病的前兆,允湘深知,娇主的身形看似轻渺,神态虽近似魅灵,能欺瞒了一回众人,结果也定然是耐不住要伤心的。 这寒霜,若能赶紧得以调息才好,若不然,结成细密的冷汗,恐怕要引来头风,向来朝寒恶露怕头风,娇主却是这样的体质,寒病和头风集结于一体,可不是要命。 允湘跪着的双膝霎时立不住了,忽而瘫坐到地上,如今主公下了格杀令,娇主病发,又要谁能救。若是哥哥允泽知晓了娇主的异样,恐怕光是在此地虚耗着,都不必动手,就可以回去复命了,这可真是省事,若娇主自身病发而亡,外头的几殿人马,都不必纠结了,也不必纷争了。 允湘不自主的偷看了一眼阮达,赶紧又不敢看了,她这一滴泪,是窝心的痛,娇主的背脊,何曾留给外人,娇主的身后,又何尝站过什么人,便是自己往常,都并不敢轻易靠前。 若然主人的这副残躯,年年岁岁的要受病痛折磨,还不如能得一知心人,平安终年。人生足年当有足年的喜悦,不能足年,也当有不能足年的生活,娇主这些年,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允湘知道自己想的远了,整理整理思绪,抬手拽着哥哥的衣襟,一时低头不语,好似这一夜,瞬时叫她长进了几岁,脸上再也没有往日青葱的样子。 岁月最是无辜,年华不宜灼伤,娇主曾经,墨在书案上的诗句,允湘好似能明白一些了。 祁琳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湘儿,终是因为多年相伴,竟也了然。 早年就不让她们读太多的诗词歌赋,伤春悲秋,不料而今,都是为了自己。 祁琳:“北祁的人手和暗庄都不能用了,为了湘儿,你给我们安置一处所在吧。” 允泽听得一惊,他还没有答应,她却让自己来给她安置栖身之所,真是天大的笑话。最毒妇人心,她明明不是妇人,却总是熟谙人心。 祁芙:“琳儿你要带着他?” 祁琳:“姐姐,外头的暗庄和人手都不能用了,上代允氏在湘西地界,是有些势力的。” 允泽不曾料到,祁琳是查过允氏的,此刻,她竟想依傍允氏。 祁琳:“纵使允氏惨遭屠戮,允氏的产业,也不是一无所有,对吧,允泽。” 祁芙:“如何信他?” 祁琳:“湘儿,你可信他?” 问的允湘怔忡,她不知道这对姐妹,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允泽:“我总以为,今夜逼反的应是曲南殿,原来被逼反的,竟是允氏。” 祁琳:“我教你的这句‘子姑待之’,可还好用?” 允泽:“如今之计,我只有自裁以谢。” 允湘闻言,赶紧按住了哥哥的剑。 祁琳:“我并不觉得,你敢。” 祁琳一句话,激得允泽无地自容,若世上只留一个湘儿,他的确不敢。 允泽:“明源小姐果真姐妹情深,纵使邵益生已死,我也隐退,您如此做,又如何回得去,到时主公下派司查使暗查,长小姐还要从中作梗吗?” 嫣儿在一旁听得深以为意,即便今日逃了,以后的确是大大的不同了,凭长姐对五姐的回护,恐怕与主父抗衡,也是迟早的事。这其中,不知母亲西鹫宫要作何角色,嫣儿不敢想下去,深知自己难决。 祁芙不予答话,实也是被他戳中了要害,眼神清冷,整个人冷的没有一丝人气,不知她如今的高位,又能到几时! 恐怕若是别人,处在这样的处境下,要倒吸一口凉气吧,允泽这一句,虽非挑拨离间,到底是伤到了明源的痛处。 允泽:“长小姐凭着嫡出的身份,就不曾想一想么?” 允泽虽不是什么好话,祁芙心中明白,寒心不已,今夜却不得不拉拢他几句。 祁芙道:“你若肯帮,风鹿台在沿海的贸易你允氏可以挑选。” 祁琳听得,有些不顺心,风鹿台沿海的贸易承接的是邬氏,姐姐等了这些年,才从不年亭下放,可谓极好,姐姐为了自己也太抬举允泽了。 阮达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言语相激,虽没有立场,也听出嫡庶的问题,不禁想到琬儿的出身,他们这批人,恐怕不同于普通江湖儿女,只是今日看着,都是冲着琬儿来的,阮达转眸瞟了一眼琬儿的长发,青丝染了月华,好似霜鬓,心知她此刻恐怕是要伤心的。 祁琳撂下软剑,手腕翻转了一个剑花,忽地提起手臂,直直的指向允泽的咽喉,这一个提剑的姿势,丝毫看不出犹疑,毫无商量的余地,动作整齐而精简,极是利落,规矩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好似又要上演一遍刺死邵益生那般的手起刀落,把允泽的神经,深深的又刺激了一遍。 她的神态,足矣攻心。她深知若再让允泽开口,也多说无益。允泽黑巾上的眼眸还是为她颤了一颤,他不甘心又如何,终是不敢妄动,他的亲妹妹都不可能替他动手,何况他人。允泽缓缓抬手,自己解开面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似要解一解方才的憋闷,憋闷解得开,‘不甘’恐怕是无解的! 他倒是忘了一件事,自己跟随了七年的凤衣小姐,和明源的性格极是不同,言语相激并不能刺激她的神经,有一种徒劳感渐渐袭心,终是徒劳无奈浸染全身,无计可施。 祁琳:“你只说,肯还是不肯!” 斩杀的气势一丝也没有放下,是要逼他一个决断,不想再给他时间拖延了。 允泽胸口喘了几口闷气,他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死士杀者之志和妹妹的前途比起来,到底是论不出长短的。 允泽本来的意图,不过是提醒明源小姐,祁琳并非嫡出,不过是主公的一个养女,底下人常有议论,说是凤衣这个封号之下,又取名祁琳,音译麒麟,而麒麟是易水行天的灵兽,留不住早晚是要走的。可见允泽的提示并没有成功,他所笃信的那一点犹疑嫌隙,也并没有发生在这两姐妹身上。 祁琳环视了这个毕生难忘的局促柴房,青草覆阶,月光清灵,草垛上嫣儿静静坐着,没有什么比这些东西更干净了,干净平实的好似能坐化飞仙,只是躺在地上的邵益生是脏的,并不是邵益生身上的灰尘和血液脏,而是祁琳方才一瞬的斩杀用心,不干不净的无法言说。 外头近前的北祁暗人,还伏在不远处,众人蒙了面,勉强算是遮掩,祁芙当先压着允泽在前头悄声开路,祁琳和允湘将阮达带在中间,临行深深回眸望了一刻嫣儿,此去,终是不能带着她了。 以后逃亡浪迹也好,颠簸逐日也罢,再不能和嫣儿诉说,一会儿必然会有西鹫宫暗人进来接她,她是嫡出,又是主母心头肉,她何不趁着年少时光,多留一些烂漫美好,虽无一言半语的交代,这一望之下,千言万语汇于眼眸之中,嫣儿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姐姐,尚不知何为生离死别。祁琳无暇分心,无暇过多体会嫣儿期许的眼眸,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邵益生,无言离去。 黑夜里几人在半空穿行,阮达被两人夹在中间带着跃上房脊,十分的心惊,半路杀出来的徐攸自不量力,祁琳给了允湘一撇往生眼眸,湘儿这便撒开了扶着阮达的手,璇身跳了下去,立毙之声,已在耳后。 格杀术的厉害之处,不必言说,若不是今夜太难熬,祁琳或许还会容徐攸一次,只是他出现的太不自量力,阮达虽然心惊,也知道她今夜微怒。 立毙徐攸,也是给庄氏一个警醒,巡防司的兵士,是随便调度的么,竟敢调来抵抗北祁,区区一个三品提刑按察使,好大的排场,这里边官商勾结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湘儿赶上来的时候,几人刚刚跳出岑府高墙,湘儿赶紧从祁琳手上将阮达扶过来,眼见着前头允泽开路开的远了,三人赶紧跟上来,如若祁琳猜测不错,允泽在湘西一定有产业和暗庄,就连允湘都不一定知道,他们先藏匿几日,在图打算。 祁芙看允泽还算老实,没有要跑的意思,他妹妹在后头,估计他是不敢使诈的,逃亡中,祁芙遂慢了脚步等了等,亲自扶了一把祁琳,是怕她多年没有凭借轻功疾走,怕她受不了。 祁琳道:“是江歆,还是?” 祁芙接道:“是江歆,放心吧。” 祁琳听得见后头有脚步尾随,猜测是姐姐的近身死士江歆,可能是听见了祁芙的脚步声跟过来断后的。若没猜错,必是江歆,若然猜错了,恐怕难免要亲自去断后,此刻她的气息已经不稳,若要亲自断后,恐伤心脉。 东郊外二十里有山涧,夜下难行,好在入山涧的时候,东方微白兴起,有了一缕晨光。辰时的涧桥松石,别有一番清澈味道。 湘西之秀美,大抵因为疲累,此刻也无心观赏,山涧高处,有一处木质竹阁茅草叠拼的居所,此刻对着远方大泽,正起炊烟渺渺。 谁能料到允氏在山里,还有这样一处房舍,幽闭而自然,只是山里辰时腾升的寒气,深深侵袭着祁琳周身的气息,允泽似乎忘了她的旧疾。 渐渐地天色稍明,远处天际,淡云燕影,东方红日初升,叫人如身处大地绝崖之上,犹有穴风。祁琳的身体,已经十分的不适,并不适合来此荒郊野岭。允泽顾盼左右,攀山之时,渐渐与阮达走作一并,浅浅打量着身边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一 且入,炊备茶暖,正适合祁琳休养片刻,她却平卧在榻上,并不合眼,允湘担忧娇主,跪在榻下小声劝她先安养。 这毛竹阁子里,甚是敞亮,刚才在山涧下头看,高树丛生,勉强看到几处房檐,这回进来了,才见是个不错的竹制院落,正堂并东西厢房一应俱全,里头陈设着竹座吊炉,床榻并悬窗,都是质朴山户的样子。 方才上来时,在门口干活的,是一双白鬓老者,老两口年过古稀,均是一头的白发,农人装扮,并无特异,要说有什么特殊的,便是这对老夫妇俱是聋哑。 允泽刚才领着几人上来,也是在门口照面了,才算看见,若是说话呼喊,恐怕是听不见的。 正是因为这一双老人聋哑,此处山中幽静的很,山风清凉,一派气息静澈,伴着晨光中腾飞的鸟雀,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东边悬窗照进来的一律朝阳,正映着祁琳所躺着的床榻,外头鸟雀追逐光影,竟有几声欢愉鸣叫。 祁琳有些要发寒症的征兆,周身内力气息不匀,历经此夜,此刻心比身寒,何曾想过自己这残躯,还能招来格杀令,何其荒唐!红缨血令在此,实在是想不出原因。 允湘看着不敢作声,祁芙也是看出来了她力虚得很,方才进来时就将允泽拦在外头,此刻允泽独自坐在院子中思索,而今几人,恐怕只有长小姐祁芙,是回得去的,至于他们,许是从此要浪迹天涯。 祁琳进内室躺下前,嘱咐般的给了允湘一个眼神,湘儿立即会意,将阮达也请了进来,让他就坐在东窗边的竹椅上,寸步不离。 阮达本与祁芙坐在正堂,谁也没有说话,允湘请他入内室,也是引得他一阵怔忡,只得跟进来。这一刻看琬儿卧榻思索,都不曾合眼的样子,也明白了几分她的难处!想必他们都是杀手暗人的习惯,祁琳是怕姐姐有了脾气,或者允泽起了心思,看着阮达这个外人碍事,或许过一刻,他们都不想留他。 阮达头脑中的清明,并不比琬儿差,儿时默契使然吧,他离琬儿的心并不远,只是如今她换了名字,她的姐姐叫她琳儿,也便有了更多的立场忧思吧。 阮达还是一袭中衫,在竹椅子上坐得坦然,眼光清明,一缕晨光在他背后射来,照进悬窗,与他竟是道不出的古朴禅境。他静静看着晨光中的琬儿,心下思索,就这么陪着她也好,恐怕也陪不了多久了,她如今的性情和习惯,不知道还会不会一起作伴,不过就如今的年纪来看,确是不太合适了。 允氏无人了,只剩允湘和允泽这对兄妹,祁芙从刚才进来时,就觉得这对白发夫妇十分的眼熟,一时却思索不起来。 他们一来,也不见老人家的身影了,许是不敢刻意打扰吧。祁芙独自坐在堂下,倒是静心一刻有了一些回忆,那还是她十四岁出尊立威时的事,总也得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出尊立威,得到了极好的声势,不外乎是铲除了与北祁为敌的沈氏。 沈氏原来也是武林人家,可惜得罪了北祁,祁芙犹记得沈氏有一把名剑,如今虽早已经归入北祁兵器库,但是当年的那一对护剑老人,与今日的老人,极为相似,也是聋哑。 祁芙不禁骇然,沈氏早已历经灭顶之灾,所有人畜,都已经屠尽,若是沈氏的护剑老人在此,那么当年的允泽,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念及方才允泽攀山,顾盼寻径,引众人前行,是何等的熟悉此地道路,那便是常来的缘故吧。 沈氏扬血于江湖,早已经不复存在,早应该白骨铺地,埋也埋了七八年了,如今这对护剑老人竟能安在,可见当年的纰漏,可能不止这一星半点,祁芙思绪里不禁有些紧张,忌惮起允泽的用心。 即便老人家善良,祁芙容允泽自作主张,但从此一事上,可见允泽并非与北祁一心,纵使当年屠戮沈氏血腥了些,北祁暗人,又有哪个敢忤逆呢?允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插手,可见他的心自古寒客多寒骨,不年亭贡人不比一般普通暗人,许是寒客傲骨,心性不比普通暗人一腔热血只为上主。允泽却是僭越了,祁芙思索之下几分凛然,不知他可还有藏了别的什么人?主公近年的敕令极少,安排他暗中尾随祁琳也有六七年了,祁琳向来行事仁谨,不愿起刀兵杀戮,允泽若也有助善之意,这里头,就不好言说了。 想起琳儿多年历经的任务,只是她行事向来周密,允泽若也想从中挥霍手段,倒是也很难。 祁芙踱步到院中,听了一刻风声,心知自己的贴身暗人‘江歆’,一路跟过来,一定就伏在不远处,允泽的这张脸面,他可得好好看看。 允泽身材颇高,四肢矫健,身后的宽幅宝剑,一看就是重型武器,一般人用不了的,他这些年练武,也算不容易。祁芙不敢想象祁琳方才凭一把软剑跟他斗剑,会是怎样的感受,除了心下唏嘘,便是有些自愧弗如。 祁芙问道:“你俩作何打算?” 允泽:“我俩?湘儿自然要跟着五小姐。” 祁芙:“你兄妹一并去吧,祁琳身边,自不必留她。” 允泽:“五主身系允湘性命,杀者之志,我兄妹情分不抵,长小姐虽是梅花墓执杖,且请维系杀者之志。” 祁芙:“允湘不随你离去,怎断你之念!” 一语戳破了允泽的心,允泽也只能付之一笑,他的须眉深而宽,此刻笑的却是苦楚。 允泽:“长小姐多虑了,已是血腥之人,不敢奢求。” 祁芙:“你岂不是将我一军,当下几人皆是血腥之人。” 允泽:“此言差矣,她寸步不离的,檐下不是还有一人吗?” 说罢朝竹阁望了一眼,意指阮达。又回味悠长的给了祁芙一个眼色,不过是想告诉她,祁琳防的,也有她这个姐姐。 祁芙:“你觉得” 允泽:“是君子非知己” 允泽已经下了定论。 不是知己还能是什么,允泽这话说给祁芙听,也算是直接。 他说罢拖着长剑,行于云端,不曾回顾,意在去也,他与其他杀手的确不同,毫无敬意。 祁琳在阁里听着允泽长剑拖地而去的声音,这才合上了双眼,阮达看着她呼出的一口长气,心知她在等待。 不一刻,祁琳缓缓起身,静静整了整衣襟,撂下小腿,侧身坐在榻边,允湘上前本想扶一扶,祁琳抬手作罢,低头捋了捋头发,摸了摸脸上的脂粉,她的耳际已经起了一片疹子,浅浅的绯红,恐怕是易容的妆容戴的太久了,允湘赶紧取了一块湿手帕帮她擦脸,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 晨光明亮,打在她脸上,阮达静静看着她擦脸,额发沾了水,淡淡的眉色下,还是那双灼灼眼眸,和儿时变化并不大,若说不同,当是卸妆后的气色,不比儿时颜色好,几许苍白阴沉之气,恍惚而过,好在身处晨光折射的光影里,阮达不敢想象,她这些年若是‘幽居’,又是怎样的境况!当年走散的时候,虽是乞儿,灼灼眼眸下的精灵神色,这些年都未忘记过,如今只剩苍白,几许清灵回转间,又难免深邃,别样的脱胎换骨吧,唯一不变的,只剩相望时,眼眸中不必言说的信任,像是一种自然的归宿。 祁琳侧目,无言望了一阵阮达,望了一阵他渐渐蹙起的眉色,和几分担忧的眼眸,无声低了头,相知最凉,当属无言。世事变迁,这幅残躯,早已不如当年。 她看着阮达静静对望,他眼眸中腾升而起的水雾,那份担忧参杂着他脸上的潇淡,是不想惹出悲情情愫吧,一别多年,时过境迁,一望之下还能这般信任的,当世无双吧。 允湘跪在她榻下,痴痴望着他俩,不知这个人,能否与娇主同济天涯。 祁琳:“湘儿起来。” 允湘:“与小姐想必持不了几时规矩了,又何妨?” 祁琳:“即称小姐,并非昔日上主,你我不啻姐妹,快起来。” 允湘自知娇主不会留她,此刻斗胆,抱着祁琳的双膝,哭泣不绝。 允湘:“哥哥走了,娇主这便要处置了我” 祁琳:“血令之红缨,虽能付之一炬,北祁天下兵马追杀,往后坎坷,若你相随,不过多添一条无辜性命,你又何苦奔波呢?” 允湘:“湘儿愿随娇主浪迹。” 祁琳:“这是我的劫数,你已不该在经历,你哥哥希望你平安,你不妨为我俩守一方归处,陪伴这对聋哑老人,自由山涧可好?” 允湘:“娇主当年,也是这么劝肖姐姐的么?” 祁琳:“这一劫,并非你我几人之力,可解。” 允湘含着泪,颤道:“不需小姐苦口婆心,湘儿在不争气,也不会在此时使性子,唯命便是。” 祁琳:“好妹妹,你我八年情分,莫要以为姐姐至你荒凉一生,风鹿台和宝红楼若要收用,我不建议你再次用仕北祁。” 允湘几分怔忡,不太明白,曲南殿若是倒了,长小姐和六小姐必会回护于她,她不明白娇主为何不许她再度用仕。 祁琳:“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个报字,当是报效的报。 的确,若格杀令遍布天下,北祁的手段她们最清楚不过,祁琳一日没有血染红缨,此事就不算完,曲南殿上下的人,都是如履薄冰,唇亡齿寒的。 允湘在她膝下最后行三拜九叩大礼,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意义,扬名天下的凤衣小姐,从此湮灭。 祁琳:“你向来冒失,不会因我一次遥去,就得长进,多年后,若六妹宝红楼成为北祁中流砥柱,你勉强可以出仕,其他宫宇,莫做徒劳。” 允湘听得明白,娇主没有选择风鹿台,而是即便以后风平浪静,也是将她给了宝红楼了,今日留下了话,不知能否成为往后谶语,一语成谶虽痛,娇主的选择,向来不会错,除非不用仕,若复效力北祁,唯有宝红楼可保她无虞,允湘明白。 祁芙在外间听得她们的对话,自知此次回去面对主父,也是艰难,心头百感焦急,今日与琳儿一别,不知再见何期,遂抬掌发出一道力令,是叫外头的江歆,在暗中搜山,以保祁琳退路无人知晓。 待将允湘遣出去,祁琳缓缓起身,向着门口,知道祁芙就在门板之后,是不忍短暂相见,然后离别。 山中青草香味,随风而入,外头对着山谷,高树密林,风一过,林叶沙沙作响时,声响尤其的内敛深邃,《周易三命汇通论》有所记载,大林木者枝干撼风,柯条撑月,耸壑昂霄之德,凌云蔽日之功,想必世事相通,这里众多大林之木,磅礴气势可见一般,不同于市中柳木隽烟。 祁芙也知道琳儿在等她,只是在门板后,僵持了许久,掂量着她这一身病痛,以后可怎么办。主父下了斩杀令,谁人敢多问,她自己又何尝不心寒,只是无法言说,那是多说无益的话,平添彼此伤心。这十几年虽不算相依为命,她俩的情份尤其深厚,自从琬儿进了北祁,祁芙便十分的喜爱这个妹妹,依赖得有些过分,过分后依旧依赖,竟也这么多年。 祁琳一双眼眸,多想送姐姐一些惜别的泪花,只是此刻,还不是时候。 祁琳:“姐姐,近前说话。” 祁芙别过门板,低头不忍相见。 祁芙:“江歆,已去搜山。” 祁琳着急的拉了姐姐入怀,相拥只为耳语,恐怕这声音小的只有旁侧的阮达可以听见。 祁琳:“心肺之间,大约六寸。” 阮达还不解,祁芙听得却惊得睁大了一双眼。祁琳所说的,正是刺向邵益生的那一剑。此刻允泽已去,允湘不在身边,想必当时留下的嫣儿也不会发现,邵益生并没有死。 祁琳:“姐姐不便。” 祁芙:“江歆,让江歆去。” 祁琳:“可以,若能活,直接送往岭南。” 祁芙又是一惊,岭南有谁,自不必说。时过三年,祁芙心中只是掂量,张踏若还活着,应是隐居在岭南吧。 祁琳抱着姐姐不住的颤抖,祁芙来不及思索太多,安抚着她的脊背,只是拧着眉毛,望着她。 祁琳:“此去经年,姐姐保重,邵益生若活,我或许还有回去的一日。” 祁芙:“若他是活着的人,死了的嘴呢?” 祁琳:“交给张踏,必能叫他开口。” 祁芙:“你不信的是允氏?” 祁琳有些愤然,道:“都料允氏不敢,嫡庶又能如何?” 今次的事端,谁也无法言说,祁琳不信允氏,也在情理之中,性命事由,必须逃离,谁能有胆子回北祁,当面问一句琰公呢? 告诉允湘的那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虽一语双关,却并不想让湘儿伤怀。 祁芙急道:“你去找信二哥吧。” 祁琳眼角终是见泪,沉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阮达不明白她们的话,只是看着她姐姐的神色,渐渐懂了其中不得已的决绝,感觉得到,方才在院子里提剑的那个人对她有情,只是看她姐妹如今的处置,这份情又何其凉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二 有一句老话,许是大家都听过,叫做蛇打七寸,这个七寸就正是心脏的位置。 而刺向邵益生的那一剑,难就难在看似穿心,又不能真的贯穿心脏,否则就是真的一命呜呼了。 所谓心肺之间,还能有些空档,曾经听得二寸诊病,五寸伤之,七寸绝命,大抵就是不允许手抖的意思,对祁琳来说,这一回力度的拿捏,实在是可恨。 天知道到底有没有伤到邵益生的心脏,赌这件事,像是无名的豪客,赌他能有朝一日,为己所用。 想北祁势力交纵,资财兵卒从来不缺,好比邬氏和宴氏等等,几大族姓渐渐隐匿不出,实在也是足够殷实了。 主父厉治之下,一年更胜于一年,朝廷宦臣,熟悉江湖事务的,但凡有想攀笼的,主父多年下来,一直不予回应。 念及主父一身质朴长衫,从不沾染繁华,连露面的机会都少之又少,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所需要的呢? 何必要她这一条命! 像这样利用邵益生,无非也是确定了允泽身上有疑点,虽然一时不能用话语说明白,祁琳内心里终是找不到主父要格杀她的理由,纵然薄命,这份信任不啻于亲生父女。这便能解释,她那一句‘嫡庶又如何’的愤怒。 自从七岁将她带回北祁收作义女,四目相对时,最是坦诚的看着彼此的双眼。主父这些年又平白废了多少内力救她,先不论以前为她寻找名医,三年前为了保密,一直秘而不发的,偷偷耗了一半内力为她救命,内宗除了果老无人知晓,就连这几个姊妹也是知之甚少,今日遑论杀机。 祁芙临行,用手指在祁琳手心里,草草写下几个字,连阮达都没能看见,随即将祁琳的掌心合上,叫她牢牢抓在手里。 不用言语也能明白,写下的这处所在,正是‘祁信’如今的位置,祁芙终是希望她能到子信的身边,怕她独自寥落时发病,无人照拂。 子信公子,终是觉得悔恨吧,看似杳无音讯,近三年联络过的,也只有祁芙这一个妹妹。 而张踏独自远在岭南,联络的确是祁琳,并没有联络心中所爱! 如不是悔恨太深,为何张踏没有留在子信身边呢?不难料想,恐怕不是张踏不想留下,而是子信不愿留他。子信心头难泯的,终是那一句‘往事不堪’。 阮达扶祁琳坐到木榻上,只觉得她周身行气,气息寒彻骨,猜测她应是犯了不足之症,只是在她榻下凝望不语。 祁琳回眸间,眼眸中犹如一弯清洪之水,欲要宣泄而坠,仿佛要谢尽这一盏朝华,静坐许久,可见她已十分疲累。 祁琳:“在见你时,匆匆一十三载,你像是被掏空了神智,看破了心悬,我总想帮一帮你” 阮达:“你自己久病缠身,如何帮我?” 祁琳:“我此去荆棘密布,兄长的路途,不能儿戏。” 阮达:“我若执意,随你而去呢?” 祁琳:“以我为例,家中昭穆散尽,北祁必败,如所料不错,今次异势攒动,经年杀伐,从此开始。” 阮达:“怎么讲?” 祁琳:“昭穆二师誓言不在收徒,族中姊妹一言难尽,今日之事,恐生变故,我此去难安,乃是朝不保夕之人。” 阮达:“‘昭穆’是在论序?” 祁琳:“不错,族中是有论序,我排行第五,你我走散那年,我被北祁收作义女。” 阮达浅言劝慰道:“那我们,萍踪侠影?” 祁琳:“唯有兄长此刻还能玩笑。” 阮达:“荒山自有曲溪径,燕季归巢各有天。” 祁琳:“确是我心高气傲,原不该争论,万事也不过顺其自然。” 阮达:“你已尽力,莫多顾忌。” 祁琳:“岂料我俩当年乞儿,如今境遇,更是不如当年。” 祁琳此话一出,颇有惆怅之味,似叹人生,好像这一十三载,白驹过隙。 阮达:“你少时并不如此悲郁” 祁琳:“你那时一饮一食,不也是极爱张罗的么,即爱张罗又不愿与市井乞儿同流,与如今的性情比,少许的判若两人。” 阮达:“恍若隔世,若然不见,怎么也想象不到你而今的模样。” 祁琳:“你可听闻过‘北祁’的虚名?” 阮达:“不曾听过,不过你说是虚名,所谓浪得虚名,恐怕虚名难浪得吧。” 祁琳:“这些年所学之术庞杂繁密,样样用心血来换,方可成器,若要成杀者人杰,充盈一身,心性终也是落得空空如也。” 阮达:“你儿时并不爱这些,方才见你敕令模样,想你这些年付出的心血,必然十分的不易。” 祁琳:“杀者之道,随行就市罢了。” 阮达:“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宋代‘易安居士’的话,倒是呼应了你的志气。” 阮达颔首思索,不愿看她眼中的苦涩,心知她这些年极苦。 祁琳:“易安故里” 听她这半句话,阮达忽地抬起头,望着她:“章丘?” 祁琳摇了摇头,章丘虽是一代词人易安居士的故里,但并不是她故去的地方。 阮达小声又道:“临安府?” 易安居士晚年卒于临安府,这也是书籍史册里记载过的,冥冥中心有灵犀吧,他随便吟了一句诗,就道出了祁芙写在祁琳手心里的地方。 祁琳目光流转,没有说话,他们要去临安府,她这算同意带着他了。阮达眼眸中晶灿灿的喜悦,这份信任,终没叫他失望。 阮达守着她,叫她安睡,兀自起身坐近东窗,山原草色,远无边际,愁不尽雾斜织画里,风袭叶,叶袭风,劲风吹劲草,吹合了悬窗,阻断了阮达眼前的景物,阮达未动,耳鬓闻风,不知茶香,念究着昨夜今朝,和这半个月里的变化,好似身在天地阴阳之界,任尔一步,便踏出无数! 不知他俩往后境遇如何,他合目养神,如缕盲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三 若说同龄人中,祁琳近些年自愧弗如的,当是新帝朱厚熜。 嘉靖登基这几年,‘议礼之争’不断,从对‘兴献王’和‘王妃蒋氏’的称谓来看,可谓是一波将平,一波又起,多少人兴衰成败。 朝廷三孤六部并上内阁首辅,这里头不知道戕害了多少人,从北祁暗人的调度和折损上看,都不是小数目。 何须论一个庄广铭,使出利用阴亲的手段,这又算的了什么! 对于‘庄氏’来说,在这等‘闻风掌舵’,‘各寻其主’的时候,又要惦记着生前身后的事情,庄氏也很不容易的,难怪要豢养着徐攸这样的武夫。 祁琳无法在当下参透的,是主母西鹫宫的意图,或说是郎氏的意图。 如果北祁当真需要庄氏手中的账册,恐怕主父琰公,会亲自下令谋取,断然不会用主母郎氏,这个外戚发号施令,更不会只派遣祁嫣出手谋取,再加上,此次对祁琳突然下的格杀令,恐怕这事情并不简单。 若分析透彻,方可活命,便又是一局聪明人的局,祁琳此刻头脑里,思绪太多,纷乱杂绪,北祁如同宦海,叫人看不透这一局。 前代人物,早有流言,说是北祁如同魔咒,势力交杂,远大过朝廷东c西c内厂,谁要抽身而出,便是自取灭亡。这句话虽糙,确是许多人,到死也解不开的魔咒。 祁琳而今,已经并不怪罪嘉靖的狠心,也没有怨恨,只是当年太年轻,机缘巧合入了庆义王府,机缘巧合成了庆义门客,好在是性命无伤的情况下,叫她独自领略了一回真实的政治,尚且算不上什么政治实事。 当年或许不懂,朝廷政事法度不容,王府长使,张景明欲要杀她的理由,而今看来,又是何其的充分!当年确是看得太浅了! 前两年议礼,议论的那般激烈,血染左顺门,内阁首辅杨廷和并礼部c户部c刑部c兵部,九卿c科道官c诸司郎官,多少人员更替;杨廷和c蒋冕c毛澄都相继致仕归家! 祁琳每每收到京中密报,何曾没有掂量过自己,她深知自己至今接触到的,也不过只是一方江湖。 故而,自愧弗如吧。 她这一代北祁儿女,除了长兄祁森舍身,为北祁娶了姝颜郡主以外,恐怕其他人,都远不及主父年轻的时候。 更让主父费神的,还有一个‘祁信’,就这么两个男儿,祁信却没有挚爱‘家国天下’,修身之后,独独流连于一个‘齐家’,祁信的婚事,岂能他自己做主,这也是徐氏简婷,当年尤其惧怕的原因之一。 一失足成千古恨,终究不怪别人。 祁琳睡梦中思绪反复,唯一让祁琳欣慰的,是长姐祁芙,这个在人前,名声大噪的明源小姐,对自己真是万分的依赖,今次就连主父的格杀命令,都违背了,还违背得毫不眨眼,可见姐姐是真的姐姐,情分是真的情分,一派血泊之中,这已算难得。 犹记得祁芙临走的眼神,一半疑惑一半无奈的,扫了一眼阮达,祁琳知晓,姐姐掌管两大宫宇,近些年,最会的就是相互制衡,当她疑惑的看向阮达的时候,祁琳就知道,她想‘要挟’于他,只是苦苦没有筹码,唯有信他,才最终没有开口。 这又岂能不好笑,一个半痴半傻的阮达,就叫姐姐没了办法,祁琳看在眼里,心头也就只剩这么一点欢愉,能够宣泄了。 阮达:“你此刻,觉着调息的可好?” 祁琳:“许久没有发病了,自己都有些不太习惯了。” 阮达:“我看你调息的还算顺遂,曾经。” 阮达本想问她,曾经是否极是痛苦,话到嘴边,又不想提及了,到如今,她二十岁了,还有这一份致残致伤的气息,可见是多么的不易。 祁琳:“兄长放心。” 阮达:“我看你的软剑使得很好。” 祁琳:“昨夜,我们相见之前,打了一架,才会发病的。” 阮达:“为什么要和他交手?” 阮达感知得到‘允泽’对她有情,也在偷偷留意自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拔剑相向。 祁琳:“虽是一言难尽,兄长只要知道我必须那样做就是了。” 阮达:“你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啊!” 祁琳:“我虽是软剑,不比他的玄铁宝剑,若昨夜不拿出强势内力压制他,他不知怕,恐生变故,我与兄长,便会十分危险。” 阮达:“你是为了压制他?” 祁琳:“不错,以强制强。” 阮达:“就是这样,才引发了旧疾吧?” 祁琳:“不错。” 阮达:“他他对你应是有些情愫的。” 阮达不好意思提起,却总是想问上一句。 祁琳低头不语,眼眸中确是笑意。 祁琳:“兄长这是傻话,他的心太大,我可不敢估量。” 阮达:“此话怎讲?” 祁琳:“他偷偷尾随了我七年,彼此脾性,也是知道一些的。大事临头,你可见他对我姐妹俩,予取予求了吗?” 阮达思量了一下,道:“并没有。” 祁琳:“我在等他予取予求,他却直接走了,兄长说说,这是为什么?” 阮达:“是不敢?” 祁琳:“不错,是不敢,湘儿是他亲妹妹,他若然坦白,就算为了湘儿,这最后一面,他允氏,也该对我予取予求,毕竟我能为湘儿争取更多的东西。” 阮达:“不错,能利用时,而不利用,果真能高洁如斯么?” 祁琳:“残垣断势,允氏孤寡,没得选,所以我想允泽,自视甚高,也并未坦白。” 阮达没有再往下聊,心念她这十几年,都起了怎样的变化,这一颗心,实难捉摸。 想起昨夜,允湘回身,瞬间杀死徐攸的样子,遵从于祁琳给她的那一撇眼神,何其轻蔑凉浊。 是什么眼神,在那一刻,能称作‘往生’? 阮达虽未言语,却也有些懂了。 阮达深知,她并未像看起来那般仁慈,往生之后,悔与不悔,已没有人替徐攸回答,已成刀下亡魂,她即便并不嗜血,恐怕并不代表仁慈。 他要接受怎样的琬儿,没得选,就正如祁琳此刻,是在故意告诉他这些。 有一种时过境迁,终是回不到当年了。 祁琳:“少时,兄长教我的韬光养晦,琬儿终没有学会。” 阮达:“我明白。” 祁琳:“这世上,已经没有琬儿,遑论姓氏。” 祁琳记得,自己只告诉过阮达,自己姓慕容,北祁所有姊妹,至今都不知晓。 阮达:“你不想提,便不再有慕容琬儿。告诉我,你现在的名字。” 祁琳记忆里,母亲的样子已经模糊,多年没有查实的慕容氏,她也不想多言。这些年最深沉的忠心,都归于她的义父。 祁琳思怀主父琰公,沉声道:“这世上有的,只是祁琳。” 阮达:“好琳儿,唯你唯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四 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数月前,为了陪六妹祁嫣入湘西武陵,祁琳当时计划离开北祁内宗,其实是做了应急部署的,这也归功于她自己往日的习惯。 当时临行前,归纳‘曲南殿’事务的时候,所读的最后一封‘密函’,来自于长兄祁森。 长兄祁森是琰公的长子,先不论出身嫡庶,早年并未拟定封号,也没有封宫,早早就被主公派遣到京城了,论起来,比祁琳足足要年长‘十四岁’,而今,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吧。 祁琳所读的最后一封密函,是长兄截获的蜀中唐门的一封密信,这封密信的内容,倒是可以理解,是唐门内乱,唐门嫡子的求援信,有意思的是这封信,到底是要发给谁呢? 当年辅佐主公上位的几大氏族,相继隐退,如今还看得见踪影的,便只有一个主母郎氏,而这封唐门的秘密信笺,就是发给辽北郎氏统领‘郎展’的! 主母郎莞虽是外戚,得主公庇佑,但这些年,从没有逾规逾矩过,除却效力主公,其他江湖势力一律不敢沾染的。 唐门的这封信笺有意思,就是在于,居然会向主母的亲弟弟郎展求援,岂不是怪哉! 二十年前,为着郎莞的面子,主公过蒙拔擢,将郎莞的亲弟弟郎展,远调辽北,为的就是,还郎莞一段心愿,让她弟弟避过北祁改朝换代的锋芒,远居辽北,偏安一隅。 郎莞心系这么一个弟弟,也是为郎氏保存血脉,至今感恩戴德。琰公也算是为了全她的一片心,这些年从无回调打算,郎展也算偏安了一辈子,保他无虞。 信中言辞恳切,若只从字面意思理解,当是唐门嫡子,势单力孤,想攀附北祁的帮衬,因攀附不上主要人物,便想从北祁辽北统领郎氏入手,希望郎展引荐,或直接施以援手也好,若然不能成功,便是不成功则成仁,唐门内乱,且不知往后要落到什么人手里了。 唐门这一封请求拨乱反正,用以立身的信函,也算倒霉,竟被远在京城的祁森截获,姑且不论北祁的消息网络多么发达,祁琳看到此信函的时候,当即明白了,长兄祁森多年为宦,绝不会理会唐门。 当时的付之一笑,并未上心,而今想起在岑府,唐门杀手与北祁有必争之物,可见这里头并不简单。 祁森少年成器,早早就顺应主公的意思,入朝为官,门楣上看,当年娶了阮王府姝颜郡主,而今也算是半个皇亲驸马,他掌管北祁在京中的调度事务,也已经多年。 虽经年已去,时光飞逝,并未回过北祁几次,兄妹之间,也并未有过几面之缘,然祁琳对他的印象,却是很不错的。 祁琳七岁被收作北祁义女的时候,那时的祁森已然是二十二岁了,正是他迎娶京城阮王府,姝颜郡主的时候。 当年,姝颜郡主比祁森还要大一岁,姝颜郡主择婿,择了好几年,逢上阮王爷次子阮敬安坠马夭折,办理丧事,阮王妃大病,是故,耽误了阮姝颜好几年。 阮王爷不愿委屈女儿,嘉靖新帝朱厚熜,登基之前的几年,正是武宗皇帝朱厚照喜爱玩乐,宦官当道的时候,时局几分动荡,朝臣之中,摘选之下,也都不过如此。 阮王爷也是有意,私下里联合北祁,这才给了祁森这样一个机会,成为皇亲驸马,联合了北祁,这才能有机会见一见久久不出的琰公。 祁琳对于祁森的印象,虽不深,却极好。 祁森多年回不来一趟,却是和祁信c祁鸣一样,对这几个妹妹极好。 如何论断,且看祁森的密信会送往哪里。 即会送往主父琰公手里,后来又送过青峦宫天健都,后来偶尔也会送往祁琳手中,就此事来看,祁森虽然多年掌权,对这几个姊妹,却并不专权。 祁琳记忆里,犹记得对于长兄的印象,遥遥一见便觉得踏实。可惜算不得同龄人,不然以长兄的气质,祁琳必是要攀附一二的,。 长兄长得十分周正,朝廷大员的面相,难得的是,深目阔眉下,神思皎洁,毫不张扬,内里的内敛气质,像极了主父,好似一句话,‘木欲秀于林,风必摧之’,长兄的气质,好似森林之磅礴,如今的年纪,所剩尽是风摧之后的秀丽,不愧主父为他取得这一个‘森’字。 虽从未言明,当年张踏受命去湖广安陆州,照管祁琳,不外乎是长兄祁森偷偷传给青峦宫的消息,不然,如何能在改朝换代之前,张踏就到了庆义王府呢? 从前遥遥一见,长兄与主父一般内敛,他们的眼神深邃,最是不敢看祁琳这一身伤寒残躯,恐是心头遗憾吧。 祁森给祁琳的曲南殿传递信函,历来用的,只是一个人,且是个半大孩子,叫裔燮。 裔燮这个孩子,祁森用了好几年了,甚是稳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早早就得了祁森的信任,做起事来隐蔽的很,很是稳当。若不是年纪太小,武功还未成,恐怕做的就不只是传递消息,这样的隐匿之事了,北祁并没有裔这个姓氏,他是祁森入京后训练的死士,如今身处京畿之地,不知道这个孩子算不算北祁之人,过蒙拔擢一说,因长兄是王府快婿,并没有北祁封宫,也不必论提拔与否了,毕竟长兄沉浮宦海,用人之计,最是筹谋! 回说祁芙带着江歆回来,往北祁内宗走的路途,因心中有所图,竟走了半个月才离开武陵境。 推说惦记着祁嫣中毒的解药,虽并未与嫣儿同路,那边派人去九江c铜陵,不知接了多少次,用以避人耳目。 世人不知,祁芙其实是偷偷带着邵益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五 祁芙给自己的贴身心腹‘江歆’,下过一道命令,着实把江歆吓得不轻。 江歆是最早拨给风鹿台的暗人,祁芙十四岁出道之前,就有意培养江歆,后来因为主公爱戴,发派了黎凫和康叱这样的老臣,才渐渐看不出江歆的锋芒。 原来张踏在时,那是集许多东西于一身,为了祁信的青峦宫建功立业,名声大噪,像江歆和曲南殿的肖缨c归鹤,这等近身侍者,因有张踏比着,便很难成名。 近几年事情多,康叱c黎凫多要在外,为明源小姐奔波,内宗风鹿台来看,倒是用江歆颇多,祁芙也最是放心。 江歆唯祁芙侍从,本就听命,偷偷救了一个邵益生,祁芙最近的敕令里,居然还让他窥视内宗风声! 以前虽也要这么做,但是从来不会真出什么事,祁芙也不会过问。 最近若说,最能吓唬江歆的,当属祁芙问过几句主父琰公的动向。 江歆作为风鹿台顶尖的暗人,这些消息自然一直打探着,他断没有料到,祁芙有朝一日会问他,是故近几日十分的紧张。 祁芙问起来,他也只是拣选着说来,并不敢多说,因为要是以祁芙以前的脾气来看,谁敢打探内宗主父的消息,她盛怒之下,那可是死罪。 祁芙没敢用北祁的暗庄,私自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风鹿台的医者,已经在此救了邵益生三个日夜,邵益生一口气闷在胸中,一直没有脱离危险。 江歆:“小姐,咱们不得不启程了,不然,难免要遭到怀疑的。” 祁芙:“里头怎么样了?” 江歆:“他这一口气,还没断,只是心脉伤了,恐难保全。” 祁芙听得无奈惆怅,单手扶额,尽是心烦。祁琳用计留着邵益生,心肺之间,谁能有把握,这个人可别死了才好。 祁芙:“九江的人马,接到解药了?” 江歆:“早都到了,西鹫宫暗人,自是马不停蹄,为六小姐解毒。” 祁芙:“他们走到哪里了?” 江歆:“他们脚步快,主母要见六小姐,都快到沿海了。” 祁芙:“你也别藏着掖着了,近几日就你还掂量着,我即问你,你还跟我藏什么!” 祁芙所指,意在主公。 江歆:“是。” 祁芙:“内宗到底有什么动向?” 江歆:“并无特异,听闻蜀中唐门向郎氏示好。” 祁芙:“这又能如何?主父呢?” 祁芙低声这么一问,江歆跪拜间颔首,不知该说多少,实在是怕祁芙动怒。 江歆:“探子回报,主公在秦岭的盛唐水榭” 琰公年年上秦岭,居住在前代留下的盛唐水榭,这有什么稀奇。 祁芙见江歆的神色,欲言又止,瞪了他一眼,江歆不敢造次,才又怯怯说道。 江歆:“探子回报,主公在秦岭派出了浔阳卫,回程还见了什么外人。” 祁芙:“什么外人?” 江歆:“这咱们就不得而知了。” 祁芙想了一遍浔阳卫的布置,首领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辛炙烈。那一批人即便没有年迈,到底是比主公还要年长几岁的老臣了。 祁芙:“浔阳卫不是十来年,都没用过了么?怎么突然调派了?” 江歆:“主公手底下的氏族,江歆哪敢伸手?” 此次,可是把江歆吓出了一身冷汗,才敢说这么多,要是以前叫祁芙知道了,他敢窥视主公不年亭,祁芙还不活扒了他的皮! 说到底,各宫暗人也都是做这些事。 祁芙:“你继续查,秦岭清净,主父从不见客” 江歆:“小姐的意思是?” 祁芙:“悄悄的,派人去查,主父手下氏族查不得,来客总得有回程,在对方回程路上,想想办法。” 江歆:“秦岭是上代长小姐的宫宇,恐怕咱们使不上力。” 祁芙:“让你查你就查,要是琳儿在此,我岂还用你去查?” 江歆:“是。” 江歆深知祁芙这些年,对于凤衣小姐的依赖,只得颔首称是。 祁芙:“你可知避及谁?” 江歆和祁芙对了一眼神色,小声道:“江歆明白,避及果老。” 这便是他明白,要避及主公心腹邬氏。 祁芙:“你且往北去查,往南先不要惊动,我有安排。” 祁芙这是动了送邵益生南下的心思,死马当活马医吧,送到张踏手中再说吧,邵益生这些天,不死不活的,实在是折磨人。 祁芙瞬时有些想念祁琳,按着这个妹妹的思路,定然不需要查那么多事,主父偷偷见客,又是在北祁之外,从来没有过。 若一定说有过,那便只是当年,见过京中阮王府的阮王爷,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阮王爷是长兄祁森的岳丈,算是阴亲,主父见与不见,都好理解,只是当年既然见了,想必是有所安排的,不知近日在秦岭约见的,可会是王爷? 十年前就听闻,京中的阮王府办丧事,是王府次子坠马夭折,祁芙本不关心他们,长兄祁森如今的位置稳固,与姝颜郡主已经得子,且小世子已经加封,何必顾虑其他。 祁芙心下思忖,若是突然见了阮王爷,北祁恐要生变。 不几日间,接到主公召令,是要召祁芙觐见,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祁嫣已经归宗,祁芙心下难安,只是嫣儿已经归宗,对自己的召见,也是理所应当,不知主父要如何解释,对祁琳下的‘红缨血令’,祁芙心中澎湃纠结,自己可敢一问呢? 理智之下,她深知不能问。 主父要在江浙暗庄召见她,经此一事,正在当口,祁芙不敢去,也不敢不去。 最近风鹿台的暗人,被她调拨的一遍又一遍,不知她身边的梅花墓有没有察觉,经此一事,害了她最爱的妹妹,可是把祁芙惊得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六 晓梦深沉,扰人心神。 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远虑近忧’的缘故,记忆里明明有一种,难以割舍的苦楚,却好似能够叫人遗忘。 这些年,祁琳不是没有思虑过‘慕容氏’,只是儿时,初入北祁时,少小女儿,自己并不敢言说;后来,学了武功,稍有学成时,随着武艺的进境,连年发病,孱弱似残,心知行将就木,这副残躯,不过三年五载的光景,也就不做多余打算了。 祁琳心下岂能不知,慕容氏何堪与北祁相比。 这或许就是多年下来,并没有慕容氏族的人,能够找寻到自己的原因。 祁琳梦中犹疑而过的,是母亲不太清晰的幻影,渐渐展现清晰的,却是北祁主父的眼眸,沉静而凉华,恍若神祗。 风吹晓梦,天边青际渐醒。 祁琳缓缓从梦中醒来,身下的木榻上,床褥很薄,她没有翻身,细细听了一刻大山中,清晨的风声。 居于山涧这一双孤寡老人处,这已经是第三日了,他们尚且不知祁芙那边也出了变故,此刻且算偏安一隅吧。 祁琳的打算里,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因身边带着阮达,她的寒症刚刚压下去,是故没有着急启程。 此地只有允泽知晓,如若出去,在半路上遇到追兵,且还不如在此地谪居几天。 量允泽还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来加害,如若遇到追兵,那可就说不清是哪方势力了。 却说自从那日从岑府出来,攀山越岭的清晨,有些阴风呼啸,因耳际风声阻力不断,各自心事沉重,故而,自从入了山涧,便没有特别注意身后的声响,以为尾随之人,只有江歆,便有些松懈。 今朝祁琳醒得早,听见风声中似有杂音,心念阮达睡在外间,一时没有惊动他,细细听着。 心念,来者若是高手,她与阮达的性命,早已呜呼,如今来者,自己放出脚步,必有所图,祁琳自出道以来,未逢敌手,今次算是大意了,兀自有几分,开罪自己的意思,只因与阮达在一处,半点儿戏不得,若不然引来杀身之祸,恐怕要殃及阮达,心下才会如此开罪自己。 不多时,可见来者两人,奇怪的是,竟是在岑府时,嫣儿的对手,正是交过手的那两名女子。虽然夺了她们手上的账册,难不成还要来此报仇么? 祁琳悄声从榻上起来,透过竹窗看见她们已经进到院子里,院中清早起来干活的聋哑老人,并不敢阻拦。 天还青际着,未大亮,祁琳脚下极轻,悄声走向外间,本是不想吵醒阮达,谁知路过外间的时候,阮达合衣坐在榻上,一宿未合眼的样子,坐的倒是极安静。 她俩相视一眼,便能达意,互相并未言语。 外头的两个姑娘,和嫣儿交手,给嫣儿下毒的那一位,叫林昭,杏核眼眸,眉目修长,便是祁琳赏过她两掌的那一位!而林昭手臂扶着的那一位,此刻显得有些虚弱,名叫惠娘,她并没怎么露过面,恐怕就是在岑府,林昭不敌祁嫣的时候,帮过林昭逃跑的黑衣人。 祁琳看在眼里,多少有些不待见她俩,有西鹫宫暗人在,嫣儿此刻,已经解毒,只是这般结下的梁子,她俩来此作何?还在期许她想要的账册不成? 此地是山涧高处,夜里寒风呼啸之地,她俩若是这三日里,都伏在这草障枯风里,恐怕而今的脸色这般须弥,是内功不济,触了伤患,无奈之下,山野之地,不得已,只得来此处暖阁求救。 她俩还是那夜的夜行衣,质地轻薄,而今秋寒腾升,又是山中,本就年纪不大,才会相互扶持,勉强敢来,露一露脸。 林昭和惠娘自报了名姓之后,便不敢言,立场如此,是有些不好意思。 祁琳看他俩少小女儿,做了杀手,也是可怜,不想过多计较,站在阁前,挥手示意了聋哑老人,无言准了给他俩一些热水吃食。 聋哑老人也是明白得很,看见祁琳随手指派了,才敢招呼。 事已如此,看着也是可怜,她俩若不起刀兵,且独自调息性命去吧。 祁琳扫了一眼惠娘的眉色,也是虚白泛青的寒气,只是她内功不济,恐怕很是难受吧。 时至今日,若还为了账册,倒是大可不必。账册已然得手,未得手的那一部分,宋颖权也会帮自己得手,祁琳调息了三日,内宫充盈,寒症得到压制,不管刺向邵益生的那一剑,算不算开了杀戒,今日这两个唐门女子,可算是毫无威胁了。 祁琳回头,深深瞟了一眼阮达,叫他警醒着,她们善于用毒,祁琳只不希望再见阴损手段。 过不多时,怎料惠娘的伤寒十分怪异,已经到了食水不进的地步,暖阁西厢房借她俩使用,惠娘却是连火炉帐暖都感觉不到了,形如死绝。 林昭惊慌失措,弃了食水,奔出厢房,当下跪拜在祁琳的暖阁门外,极力呼喊求救。 她为了惠娘,也算肯尽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七 听见林昭呼嚎,求告得十分惊惧,略略有些聒噪,有悖山中清宁!祁琳闻声与阮达双双出迎,没有端着架子,出来看一看是怎么回事。虽然大可不必以诚敬待之,听得这般撕心裂肺的求告,也姑且算是出来稳一稳她的心境。 祁琳料得,能如此放下身段,苦口来求的,必是顶要紧的事,从前的对立立场,应不在有其他觊觎,一时胸中坦荡。 林昭哭诉抬头间,也是惊奇他俩居然会双双迎出来,行为举止如出一辙,宛如璧人。因看了一刻阮达的脸,林昭遂又低头,不敢直视了,毕竟前几日,她的剑差点置阮达于死地,此刻难免有些不自然,虽不敢言,到底现在对于她来说,也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林昭缓一沉头,顾不得许多,还是抬起眼眸,一双杏核眼,深深祈望着祁琳,顾不上行礼,跪的十分的警醒,好似势必要得到祁琳一个答复,到底是肯不肯相救。 她这也是难得的倔强,祁琳向来归心于别人的倔强,只因世间人情冷暖,执着不易,故而向来喜欢有所图,又不失为执拗的人。 今日看林昭的执拗,虽有些幼稚,却比那晚她提剑杀人时,那一双愤恨眼眸,要高洁许多。 好歹是一双美目杏核眼,最是不该沾染无妄杀念。 她跪的笔直,倒没看出来江湖做派,像个门庭小姐,不知林昭出自怎样的家境。 祁琳瞟了一眼身侧的阮达,不知他现在,有没有认出面前的林昭是谁。 阮达不比武林人士,恐怕林昭都揭开面纱,跪在脚下了,他也没有看出来是那夜要刺死他的杀手吧。 祁琳见林昭此刻虔诚,也算顺了祁琳给她的这次机会,佛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番立场下,山中旷野,她虽是不得已,为了惠娘肯屈尊下跪,却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她俩必然关系匪浅。 她也不算太糊涂,在岑府,祁琳打了她两次,都手下留情,没有伤她的性命,她无异于也是在‘赌’。 这份心思,说句实在话,虽不得已,却赌得有些不太识时务。 一来她在赌祁琳不会嗜杀,二来,恐怕一般人想不到,她在赌祁琳没有发现青雀之毒。试想,如若她知晓了北祁对于青雀的了解,或者,若然被祁琳看见祁嫣已经毒发血崩,林昭可还敢来求吗? 两下里,不必说的太明白,是故此刻,林昭一双凄凄然的眼眸,煞是可怜的望着阮达,期望他能帮衬着,说几句好话。 阮达岂敢应她,阮达这些年活的有些痴人说梦的意思,最是喜怒不会形于色,即便没认出她这个杀手,却认出了林昭这张脸,也是在岑府小姐跟前出现过的,阮达深知来者不善,自是无法出言置喙的。 那边一双聋哑老人虽听不见,却在院子里看见了,双双站在院中朝这边张望,祁琳与阮达立于阁台之上,三人一时无言,僵持了许久,风吹过草,林昭求得迫切,一双杏核眼眸,最是动人心弦,凭祁琳的直觉,其实并不该救她。 阮达想起的,却是儿时,琬儿的那一双杏核眼眸,林昭的眼虽无灼灼华光,却足够叫他忆一回过往,阮达不做声,且看一看今日的琬儿,还剩几许的慈悲。 祁琳提了一口气,知道阮达在等她的处置,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是不可以救她的姐妹,举手之劳而已,只是身为暗人多年,还从未做过这等操心别人的事。 祁琳轻抬手,随意摆了摆,示意聋哑老人退下。 山涧起风了,今日云气重,没有日出,前头望不尽的山峦空谷,吹过来狂草欢风般的秋凉。 这秋凉,引得祁琳一阵虚咳,她捂嘴虚咳了几声,遂抬了一撇凉绝眼色给林昭,霎时封住了林昭的苦泪,惊得林昭纹丝不敢动。 这份凌人的气魄,其实并不真的属于琬儿,论起来,应当属于曲南殿主。 祁琳做了多少年的曲南殿主,前后送了多少人去‘往生’,林昭没见过北祁血泊,这一份凉绝眼眸,可不是要吓得不敢动了。 林昭或许杀过人,却未必懂得何为杀人成性,更不会懂得何为北祁! 祁琳还是收了收心,浅言道:“你怎知我能救她?” 林昭斗胆,惠娘危在旦夕,在怎么样,也要为惠娘搏一搏。此刻她已感知,眼前这位能手下留情的姑娘,并不慈悲。 林昭:“你我皆伏于岑府甚久,莫不是还各不所知?” 言下之意,互相多少是有些了解的。说罢抬起眼眸,凄凄然望着阮达,眉目苦楚,希望他能帮衬几句。 阮达却在这时,认出了她的眼。 阮达:“是你?” 阮达想起了惊魂未消的那一夜,赵坤被五花大绑的绑在暗巷里,那时的她,又是何等的杀意。 祁琳:“既然知道我俩的立场,还敢来求?” 祁琳冷言决绝,但见林昭闻言,纤细面孔骤然憔悴,受惊的一双眸子自知无望,眉目紧锁,慌急之下,为着惠娘,不知该如何祈求了。 林昭意欲变通,道:“敢问,如今是何立场?” 她扶着阁台缓缓起身,嘴上虽还在辩驳,手中却无力,险些没站住。阮达上前扶了一把,回眸看了一眼祁琳,并不想逼人太甚。 祁琳:“即拜在我门外,也便由你一回,你且说说,我们之间,如今作何立场?” 林昭:“家妹危在旦夕,事已至此,我一无所得,姑娘卓才,还请摒弃前嫌,救人一命,再造浮屠。” 林昭话虽如此,却不敢再看祁琳的眼眸,她自知恐难施救,看得出祁琳并无心施救。 林昭深知祁琳内功深厚,来求救,不过是想用一用她的内功,既然敌对,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不救也是理所应当。林昭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执拗。 祁琳瞧她是个硬气的女儿,嘴上的话,不过留三分颜面,眼睛里的执拗,却是藏也藏不住的,一时生出几分倾心。况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谁没有个至亲姐妹,如今既然已经放逐出北祁,在无立场可言,多说不过自嘲。 没有要救的道理,也没有不救的道理。 遂跟她来到了西厢。 西厢昏暗,火光正浓,吊炉上一锅热水沸腾,室内也更暖和。可惜躺着的惠娘,并不知冷暖了。 祁琳:“林姑娘觉得我治的了,还是治不了?” 林昭又跪了,也不抬眼,无甚表情,她求告的这半个时辰,仿佛转了性子。懂了一回何为无奈凉浊。 林昭:“承恩,但请一试。” 祁琳退了惠娘的外衫,触手时惠娘的黑衣有些刺痛祁琳的手指,想起北祁暗人的衣料纹样,以后却是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自己多年未上身的尊主服饰,黑锦繁绣长衫,再也穿不上了吧。 祁琳看着惠娘的寒症,和自己的比起来,虽是小巫见大巫,却是有几分相似的。一时竟也好奇起来,自己是娘胎里带的寒症,眼前的这个姑娘,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能受如此大寒呢?一时竟起了好奇。眼见惠娘眉目紧锁,恐怕也是难免犯了头风,朝寒恶露染着头风,最是可怜。 聋哑老人捧了一些药材进来,不知用得上用不上,祁琳借口少了一味药,将阮达支了出去,叫他临山而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八 木榻上的惠娘,好似知晓了身旁有人,有些要醒了的意思,却也实在难受,嗓子里嘤嘤嗡嗡的喊不出声来。 祁琳侧头,温言道:“阿达过目已经备下的药材,去山坡上在配来一味,让老人家煮了便是,不必再来问我。” 这一句阿达,倒是叫出来儿时的味道。 此话蹊跷,引得林昭一双惊慌眸子,不知道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祁琳知道阮达是读过医书的,略略通晓药理,是故这么支他出去,也算合情合理。山涧老人备下的药,寥寥几味,还得是拣选着用,其实算不得有用。 阮达明知她另有意思,虽潜心思索,又有些拿不准她的想法。 林昭方要起身,想看一遍现下的药材,再跟着阮达出去,怕他使诈,却见这边祁琳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布袋,好似要做什么,两边顾及不上,便又不敢动了,瞪着眼睛好好看着。 祁琳好似知晓她的担心,也不避及,缓缓打开小布袋,正是藏于怀中的特制金针,每一支都细如牛毛,是北祁能工巧匠的特制品。 林昭殷勤,打着下手,亲自引了烛火,帮忙将金针在火上烤了一遍,回身才递给祁琳下针。 她怕祁琳暗中走穴,伤了惠娘,这一刻也顾不上药材了,不敢挪步。 她只略知体位大穴,具细也是不知,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刻越发不敢松懈了。其实她看不出所以然,只是徒劳的提心吊胆。 这金针是北祁能工巧匠特制,精巧无比,撵来是针,借力是器,缠绕似细软,弹出则脆利,正应那一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林昭看祁琳下针手法熟练,行针速度极快,是个行家,看了许久,才敢在一旁说话发问。 林昭小声道:“姑娘为何要那东西?” 她指的是岑府账册,祁琳还没有问她,她倒是来发问, 祁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林昭一时无言。 祁琳:“你这个姐妹好福气,可知我从未给别人行过针灸。” 祁琳难免自嘲,自己这副残躯,没想到还能有朝一日给别人行针灸,活得久了,什么事都有。 林昭也是聪明,不敢轻易接话,只得听着。 时下阮达出了西厢,有些摸不着头脑,前尘往事在头脑中过了一遍,听着屋里祁琳的浅言,会心一笑,兀自往山坡上去了。 阮达听得祁琳的浅言,知晓她有些放不下执拗,对眼前的林昭还是不放心,让自己去做药材配伍这样的事,虽不至于如何,但要是配错了,可是要伤人性命的,想起那夜月黑风高,自己命将不保的时刻,如今想来,其实阮达并不想报这个仇。 到底是江湖人的习气,一报还一报,这是给他留了报仇的机会。 可惜若让阮达来决断,他心中只看见一山坡的烂漫秋草,药材苦涩,配伍一些芳香茗露,才见适宜,含香草就正合适。 含香草赶在秋凉之时,百花凋敝,它应该还未凋谢,配伍一般药材都不是问题,正可调味,以助药性。 祁琳虽是考他药理,江湖人仇怨清晰,对他也算尊重。 从此他俩所遇的事,都要共同担待,而今救人,祁琳纵是应了救人之事,但毕竟阮达险些丧命,而今也希望阮达自己决断生杀。 林昭:“罢了,各为其主,终是我俩人不济。” 祁琳不欲接她的话,多说无益。 祁琳:“你这个姐妹,眼目受过重创。” 林昭:“怎么会?” 林昭转念,怕祁琳治不好,有推脱之意,却不敢言说,一时有些拿不准惠娘有没有受过重创。 祁琳的金针已经针灸到惠娘的头上,惠娘显得越发难受,祁琳隐隐感觉到在这里行针的异样,才会如此说。 祁琳:“何止身上,你瞧她眉上,已有颜色,我以真气缓推不展,她眼目受过重创,至今未愈。” 林昭听得将信将疑,一时不敢确定。 林昭:“怎么可能,我俩一同长大” 祁琳白了她一眼,自己从未给人治病,这么费力,从头诊到脚,还能说假不成! 祁琳:“你二人是何关系?这么大的隐患,你竟不知?该不是林姑娘所伤,不敢承认吧” 祁琳有意激她一句。 林昭:“她是我师兄的侍婢,我岂会伤她?若然是我,何苦苦口相求?” 林昭说着惠娘的事,倒是真着急,说着湿了睫毛。 祁琳识人,尚且有些门道,觉得这姐妹情深,却也不尽能相知,不知可果真是蜀中唐门?林昭所提及的师兄,不知可是唐门嫡子,北祁刚截了他的信函,这可算有缘? 祁琳:“金针上,各有我几分力道,气行不通,金针便会自己退出,你来看看,她哪里有伤患,一看便知。” 林昭上前,轻抚了抚惠娘的手腕,叫她安心睡着,不必紧张,又睁大了眼睛,亲自细细看了一遍,果然惠娘身上,多处金针已经缓缓退了出来。 祁琳:“你还说不知,必是外力所伤,她定然也是多年的药罐子,吃尽了药的。” 林昭这次算是信了。 林昭:“承恩了,不知尊姓大名。” 祁琳:“我兄妹姓尹。” 林昭:“竟是兄妹,还以为” 不及言毕,祁琳手上快速收了金针,惠娘便有些转醒,迷迷蒙蒙睁了眼。 林昭赶紧跪在她榻下,细声来问。 林昭:“惠姐姐,惠姐姐觉得如何?” 对她师兄的侍婢,能这般好的,也算难得。 惠娘微弱喃喃道:“叫小姐挂心了。” 林昭一时想起来她的伤,问道:“告诉我,是谁伤了你?这些年,我都不知道。” 惠娘气力不支,口中呜咽不成声。 这感觉祁琳最是知道,寒症过后,如死绝方醒,最是无力。 阮达端着药碗进来,自觉应当回避,放在一旁便出去了。药味好不到哪里,略有清冽而已,阮达回避,也是不希望祁琳再为他的立场周全。 祁琳端过来药碗,闻了一遍,便知阮达配了香草,还调了药量,方才聋哑老人拿来的药材,确实药量太大了。若是浓浓熬出来,恐怕这小女子消受不起。 阮达也算精心,亦如儿时对自己一般,心肠总是太好。 祁琳挥手封了惠娘几处穴道,让林昭将药送入她喉口,就此休息。 救与不救,不过是吊住惠娘这一口气,荒郊野岭的,也只能如此。 祁琳缓缓出了西厢,去寻阮达,自知该启程了,这个地方,已经不能在呆下去了。 回忆那日出逃,江歆断后,林昭与惠娘,这等身手,绝不可能是那夜跟来的,允泽此地,必有蹊跷。 祁琳心思深沉,今日为别人施了针灸,头脑里却没忘记立场,账册并不在自己身上,林昭跟来做什么? 祁琳身为暗人多年,警觉犹在,唐门弟子都能轻易找到此地,允泽其心必异。 那一双聋哑老人,岂能不知,此刻已不再可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十九 春寒料峭,秋凉冬藏。 祁芙不顾仲秋寒暑,一路快马加鞭赶至秦岭之下的暗庄,这里她再熟悉不过。 纵观秦岭上下,北祁主公‘琰公’常去的,有两处暗庄,一个是秦岭山坳里,大名鼎鼎的盛唐水榭,是琰公恩师赐予。另一处暗庄,便是在秦岭之下,百里之内的琰公行驿。 行驿本来没有名字,后来底下人谈论起来,有管这处地方叫‘百里驿’的,大家便都跟着这么叫,也都是底下人的议论,内宗主公近前的内仕宦,是不敢乱叫的。 因为这处‘百里驿’,曾经的故事颇多,主公近身的都是老臣,知晓厉害,故而没有人敢跟着风声乱叫名字。 统管‘百里驿’的,是主公曾经的近身侍卫队‘浔阳卫’,浔阳卫的统领是‘辛炙烈’,辛炙烈也算少年成名,可惜有邬氏和宴氏比着,主公登位,果老掌权,辛炙烈也就省了一些,所谓的力气和名位。 虽说后来,琰公登上北祁至高之尊,已经不太使用浔阳卫了,此地却是除了‘不年亭’之外,第二个如同潜龙邸的地方。 因辛炙烈犯过大错,琰公处置了他几年,是故祁芙儿时,跟着主公到百里驿的时候,并没怎么见过他。辛炙烈自然也没见过这北祁的长小姐。后来祁芙独当一面,封宫风鹿台以后,便很少来此了。 说起琰公荣登大位之前,除了不年亭和百里驿,还应当提起来的,还有那山坳里的‘盛唐水榭’,不过而今是没有人敢提及的。 当年纷争不断,盛唐水榭里出过大事,琰公不提,琰公近前的邬氏和宴氏不敢提,往下族人都不去提及,别的姓氏卒众见此,闻风使舵,心中明白,近二十年下来,竟没有人敢言论。 后来琰公废了族姓制度,改了黄山营c辽东营的编制,各个族姓的北祁弟子,都不好混,又有谁会,找这个不痛快呢? 回说百里驿,这里是主公曾调兵遣将的地方,祁芙儿时,主公常常带她来此地,那时,但凡主公进秦岭盛唐水榭的时候,祁芙都是在秦岭下的这处暗庄等候的。 祁芙并没有跟随琰公,进过秦岭山坳,都是在百里之外等着,即便是她,主父都没有带她进过盛唐水榭。 不过这处岭下的暗庄,这处‘百里驿’,别人也没有来过,连‘子信公子’都没有领来过,唯独带祁芙来过。 祁芙回忆中,主父历来寡言,待她却极好,儿时少不经事,自己那时凭着主父的宠爱,还甚是骄傲过。 此次前来,祁芙心中惊涛骇浪,心气难平。 这是她曾经无比骄傲的地方,除了内宗,这是主父权力核心的位置,主父多少召令,都是从此处发出的。 这是主公最爱的地方,只是不知,此次对于祁琳所下的红缨血令,是否也是在此地下达的呢? 祁芙心中澎湃,不敢多想,那日允泽独自离去,不曾对自己予取予求,如果允泽守信,已经隐退,那暗庄之中的主父,迟迟没有收到回报,是否表示她此次回去,要遭受盘问呢? 如果允泽没有守信呢?是否主公座下的暗人已经天罗地网的去寻找琳儿了呢? 祁芙不敢多想,唯有带着这颗忠心,主公盘问也好,怪罪也罢,她就算认罪,又如何,回忆中,那夜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就决定站在祁琳那一边,这个决定,她无比笃信,绝不后悔。 一路归来,关塞必经之地都没有异样,一切如常。 若非是主公下的红缨血令,果真能做得这么滴水不露么? 祁芙心头隐隐的气愤,却不敢发泄。 一路听到的回禀力令,使祁芙确信,主父就驻足在百里驿。说是等她也好,反正是没有移动,有没有其他动作,祁芙看不出来,心里打鼓着一个词语:“守株待兔。”她快马加鞭而来,心中却早已崩溃,满是犹疑。 百里驿外十里处,密林交织,仲秋的青葱油绿,阔叶障目,正是一年中最繁盛的季节。祁芙在这里驻足,下了马。 虽看不见什么人,但却已经是百里驿的势力范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祁芙梳理心神,特意换了一身常人装束,脱了夜行衣,换了一身大家闺秀的广袖合欢襦,她在百里驿外十里处,站了许久,这几日江歆的暗探都没有回来,她对于百里驿里的境况,一无所知。 林子里都是不年亭暗探,祁芙深知江歆无法靠近,今次只能靠她自己了。不过思量里,也是空担心,她并不信主公会降罪于她,琳儿虽已经遭祸,她最后的底气,是对主公残存的信任。 她一分偏颇也不敢表露,一如往常来此觐见,深深吸了一口气,端出梅花墓主的架子,在密林里发出了觐见的力令,空空风声在耳际,就这么端着气势等待里头的回令。 祁芙到底是当长小姐当得惯了,性子倔强了一些,时至今日,并没有学会柔软处置。 她选择在林中请见,便是要一步一步的走进百里驿,心路与脚下的路,何尝不是太长了。以至于在地下密道接应她的江歆,与她错失了见面的机会。 江歆本以为祁芙会一如往常,着夜行衣,走密道觐见,不料祁芙心气难平,这次走树林,走的竟是正门。 祁芙怀揣着心事进了大门,便见传令的人躬身侯在门口,拘礼后无言带路,祁芙输出一口长气,整顿心绪,放下胸中忐忑,展开步子,故作爽朗跟了进去。念及主父行事无常,祁芙本有心为琳儿分辨几句,此刻却又不敢了。若使主父生出疑虑,恐怕红缨血令将催的更急了。 待跟着传令人到了内院,才见不知怎么的,内院地上,摆着无数大红妆奁,十分的喜庆,祁芙随意打开一箱,其中珠宝璀璨,并不是普通货色。 琰公向来不爱珠玉,琰公若不发话,也没有人敢给北祁送礼,祁芙不明白这些妆奁,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 主公寡淡,除了主母郎氏,从无妾室,更何况这是北祁,并不是普通豪门大户。 妆奁系红绸,条条红绸刺痛祁芙双眼,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那夜所见的红缨血令,好一番红色洗礼,竟能如此威慑于人心! 祁芙不知道眼下的红绸,是不是主父有意警醒自己,只是抬头间,见园子那边回廊里过去的身影,十分眼熟,好似曾经训练过的风鹿台暗人-孟翎。 祁芙思绪电光石火间,想起孟翎,不是早就给了宝红楼了吗?想起祁嫣正经用过孟翎几年,后来不知怎么的,师尊极力调度,将孟翎调度回了辽宁营,这本是降级发派了她,这辈子是不可能回来的啊,更不可能进主公的百里驿,祁芙这下想不通了,思绪缠绕,在这院子里驻足了许久,不敢妄动。 那边传令人来报,叫祁芙在外候着,主公的厅堂里有客。 这着实把祁芙吓了一跳,北祁珠玑重地,琰公从不见客。这里头从没有进来过什么外人,祁芙霎时白了脸色,想起地上的红绸资财,低声问了一句:“是谁?” 传令人不敢多嘴,低头顺眉不答。 祁芙含混问不出所以然,当即趁着旁侧廊下无人,抬手掐了传令人的下巴,狠狠拽着,透着一派杀气。 传令的一般都是底下的氏族,能跟着主公的,可见是大姓的子弟,是大姓却不一定是什么重要角色,祁芙端着梅花墓执杖的架子,心中焦急,脸上便拿杀气来掩盖,她抬手狠狠掐着传令人的下巴,威慑之力远胜于仗剑,哪个暗人敢得罪长小姐呢? 传令人不敢说,也不敢不说,这虽无关前程,此刻却好似关乎性命! 传令人小声在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严氏。” 祁芙没有撒手,思虑北祁里,到底有没有严氏。思虑之下,北祁严氏早已死绝,遂瞪了传令人一眼。 祁芙:“哪来的严氏?” 传令人小声道:“阮王府引荐的,朝臣。” 身为朝臣,能进入到这里的,从未有过。 祁芙断定,北祁必是要有大动作。 思虑中,这几年朝臣升迁罢黜频繁,朝臣里韬光养晦,从能留下的来看,长兄密信里提及过的严氏官宦,并不多,唯有一个与阮王府过从甚密的,难道是严惟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 严惟中此人,倒是要好好说一说了,论起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当属厉害角色。 时局动荡,如今新帝登基也不过五年,虽不知严惟中是何年何月搭上阮王府的,却不难看出,能叫阮王爷提携至北祁面前的人,对于严氏,恐怕是要有大用。 自从祁森入赘王府,成为皇亲驸马,阮王爷也没能见琰公几面,多是祁森在其中传讯,北祁不勾结朝臣,这也是几代人的习惯了。 而今祁森与姝颜郡主,生下了阮王府唯一的传人,虽是北祁外孙,琰公为着幼儿,才见了阮王爷几面。 严惟中此人,生于成化十六年,比琰公还要年长两岁。 他是江西分宜人,人称介溪先生,弘治十一年乡试中举,弘治十八年会试,考中二甲进士,就此入仕,若只看到此处,便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祁芙平日不算留意朝中人,思忖着头脑中无法周全的信息,再看一地的大红妆奁,心下暗暗惊异,该不会是要联姻吧? 严惟中弘治十八年,考中‘乙丑科进士’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六岁,如今,是嘉靖五年,他已经接近五十岁,应该不会是和严惟中联姻,年纪上不符合,若说是与严氏其他子弟婚聘,这就不好说了。 祁芙想到此处,背脊已经是一片凉汗! 嫣儿年幼,是主母幼女,琳儿已经被视为格杀,二哥子信放逐在外,三哥子鸣英年早逝,看来主公能用武的只有自己! 相传严惟中唯一的儿子有疾,不是眼疾就是耳疾,如此残缺之人,祁芙不敢想下去。 她始终无法相信主父会做这样的安排,可是朝臣,已经带着大红妆奁进了‘百里驿’,还能有什么变动呢? 就算不是严惟忠的儿子,是严氏子侄,祁芙看遍了世间佼佼之辈,张踏亦为她折损,如此骄傲的北祁嫡女,让她就此联姻朝臣,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这绝不可能。 传令的暗人下巴被揪着生疼,却一声也不敢发出,祁芙一直没有撒手。 传令人看着明源小姐琥珀色的眸子装满愤恨,传令人心知自身难保,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手已经握住了腰中佩剑,只是他深知不能动手,如若在‘百里驿’里挥剑与明源小姐动武,他就相当于叛逆,他的族人,都将遭祸。 他只是怕明源小姐发难,只想关键时,格挡一下,为了自己的小命,毕竟明源小姐若是错手杀了不年亭的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未免有些太冤了。 传令人恐惧之下,心生一计。 他开始小声说话,说不了别的,就说一件明源小姐感兴趣的事吧。 他也算聪明,具细介绍了一下严惟中。 传令人:“严惟中长得又高又瘦,大眼睛疏眉毛,声音洪亮” 祁芙渐渐松开了手,收敛了心绪,琥珀色的眸子将恐惧和杀气都隐匿了起来,深知此时的百里驿并不太平。 如若辛炙烈在,她堂堂北祁的大小姐,辛炙烈方才就应该来迎她,可见辛炙烈并不在行驿之内。 辛炙烈不在,主公必有安排,祁芙私心里最怕的,不过是怕主公派遣浔阳卫,绞杀祁琳,那琳儿可谓是九死一生,希望自己猜的不对。 祁芙转眸,压抑声音,小声道:“你很好,继续说下去。” 传令人:“严惟中被选为庶吉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曾丁忧归里,回了老家八年” 祁芙:“八年?” 八年的确是太长了,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八年可以做太多的事情,谋仕谋国谋天下,八年可不算短,严惟中这八年,果真能如此安逸么?祁芙真正担心的,是严惟中与主父相当的年纪,恐怕早就留作备用的。 祁芙:“说下去。” 传令人拣选着,又道:“正德十一年,充任礼部会试同考官,执教过皇宫太监,与司礼中贵和皇帝近侍都有交往。” 祁芙问道:“你是什么族姓的?” 传令人赶紧接道:“宴氏。” 明源小姐可算问了他的姓氏,说是‘宴氏’,这下可算不会太为难自己了吧,自己虽是宴氏旁支,到底是大姓! 祁芙听他说是宴氏,可见必是不年亭里常用的,他的话,也算有几分可信。量他也不敢欺瞒。 传令人:“正德十三年,严惟中往广西靖江王府办理袭封公务,途中遇上宁王朱宸濠反叛,他又告假养病,回归家乡了。” 严惟中此人,确实诡谲,哪里是一句韬光养晦可以言说的呢? 做官做的这么明白的,也是少有。 祁芙没了耐心周旋,不太待见这个严氏,又问:“近几年呢?” 传令人小声道:“新帝登基后,任南京翰林院侍读,去年调回来,直接升任国子监祭酒。” 祁芙并不稀奇,如若他真是受阮王府的庇佑,仕途远大着呢,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长兄在京城这半辈子,遍地是北祁暗人,还能不明白这之中的关节么。 严惟中如今若投了北祁的门楣,想成为天子近臣,又有何难? 祁芙只是好奇,严氏何等子侄,能入了主父的眼呢? 此刻唯恨自己这一身广袖合欢襦,竟有几分,为他人做嫁衣的意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一 祁芙怔忡间,伸手好似想抓住什么,眼前浮现的却是祁琳的脸,多年依傍的妹妹不在身边,好似丢了救命稻草,全身袭来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一地大红妆奁,一地珠玉烂漫,今日这里,哪里是百里驿,倒像是林中别院,这别院里的霏光,何其异常璀璨。 不知儿时,独自穿梭此地的‘骄傲’,是否在今日,便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联姻的代价,即便自己勉强算个侠女,又何尝不是剜心之痛。 祁芙清泪一点,不敢流下,合目间,嘴角泯不尽的悔恨,恨没能跟着琳儿一同隐退。压抑着侧脸的神经,不想在暗人面前抽搐。 前头几箱子,有描金画彩的,传令人看长小姐痛彻心扉,悄声不敢在言语,去将描金画彩的箱子打开,这箱子里头的意思,最是明白! 描金箱子里,不是珠玉,是两株植物。 祁芙寥寥看了一眼,白色的好似是花,盛开了一朵,其余还是花苞,若培育得当,这几日就要都盛开了吧,正是西域芙蓉名种白翅龙。 这白翅龙祁芙是知道的,大抵和西域壁画故事里的意思差不多,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祥瑞之照,严氏能送来这西域名种,也算尽心尽力了。 白翅龙是白芙蓉的一种,生的娇小,却清灵洁白如龙骨,花瓣花枝整体形貌,显得纤弱如娇柔女子,斑驳光影之下,花瓣半透微光,最是动人好看。 祁芙冥顶抽痛,抬手抚了抚额头,这‘江西严氏’,区区国子监的官爵,就敢送这样的礼,可见并不如市井流言中,所传言的那般,竟懂这些祸心的东西! 祁芙抬眼,又看了看白翅龙旁边的青翠植物,瞬时头更疼了。 这描金的箱子正是一剂猛药,看得祁芙头颅生疼。 青翠植物远看像是矮子松,祁芙却认得它! 此矮子松并非真的矮子松,叶子廓形不同,这一株更是特别育种的吧,竟有红色枝干,如同含血。 宝马有汗血宝马,松枝如今也含了血,便要改了称呼,江浙院子里多见差不多的,却比这一株要大很多,叫麒麟树。 祁芙无奈在心中打趣了自己一番,好一株赤血青葱,该不会他们特别培育的,而今要叫火麒麟了吧。 想想也是无奈,虽不知阮王爷和主父怎么谈的,恐怕严氏现在还迷糊着呢。 他们要是随便送一匹大宛国的天马‘狮子骢’,说不定还能得了祁芙的感谢,如今昭昭野心,公诸于世,还没定下来倒底是要祁芙还是祁琳,可不是太好笑了。 祁芙不禁感叹,弄权无情,祁琳的病势缠绵,江湖上都是有名的,居然还敢打琳儿的主意!真是无情得可笑。 可见主父并未裁定应允,祁芙虽自知难逃,此刻,竟有一瞬的慰藉。 祁芙头脑里,妹妹的品貌,自然无可挑剔,只是恐怕严氏不知道,琳儿与新帝同龄,曾是庆义门客,严氏虽做过翰林院编修,到底编修的都是纸上的文墨。 正应了琳儿最喜欢用的一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一方江湖,他们尚且不知自己这个妹妹,曾是天子门客,他们无异于在找死。 琳儿如今在外面,算他严氏气数未尽。 当年嘉靖是否有悔,不好说,祁芙只是记得,当年连张踏,都没看上那一份狠厉绝情,可见红墙黄瓦之内,内金水桥之后,都比不上他的梦中滇南。 若然张踏看上了嘉靖的狠绝,何辜只用几许滇南风光,就解了琳儿的诛心呢? 说到底,北祁日复一日,杀伐不断,何日不是开蒙之师呢? 想到此处,祁芙的思绪,戛然而止,眼前浮现的却是阮达的脸,他就静默在祁琳的背后,一言不发,他俩的神态,宛如璧人,竟是那么的如出一辙。 祁芙心头腾升的,是一种无法说明白的宿命感,再抬头间,角落里站着的孟翎,在深深望着她,微微颔首。 祁芙无法专心,攥紧拳头,此刻在心中盘旋的唯有一个名字—辛炙烈。 浔阳卫统领辛炙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二 孟翎想得到祁芙的召见,此心昭昭,她是想回到祁芙身边的,所念不是风鹿台就是梅花墓,想投一投‘故主’的门楣,她真是十分的上进啊。 放不下地位与名利的人,最容易制衡利用,只是祁芙此刻,并无心招架。 这几年孟翎脸上,多了几分苍然,连眼窝都深了。皮肤又黑了几分,可能是练武所致。 她躲在几株灌丛之后,灌丛青葱,祁芙看见了,内心却不想与之攀谈。 旁侧的传令人也已经察觉,只是传令人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不敢做声,自知应当回避。 他是宴氏后人,尊主跟前这点事,他倒是极明白的。 虽不知孟翎是如何进入百里驿的,祁芙这一瞥之下,确确实实看见了她脸上的风霜。 论起来,从风鹿台将她发派出去,算一算时间,也不过六七年的光景,纵然古语有云,‘朱颜暗换年华’,祁芙此刻却是无心感叹,想必自己的容颜,也已经不再年轻了吧。她比祁琳大两岁,已是二十二岁的年纪,转过这个秋冬,明年就二十三了,今日看来,等来的却是联姻的命运。 祁芙的记忆里,三年前,罗止员一意孤行,极力调度,将孟翎调回了辽东营。 祁芙深知,师尊的高徒‘罗氏’,从小受教于北祁师尊跟前,唯师尊和主公马首是瞻,绝不会胡作非为。 ‘罗止员’上头还有他哥哥‘罗云杉’压着他呢,那么试想,当年罗止员为何要隔着宝红楼,不顾祁嫣的面子,非得处置了孟翎呢? 这不难想象,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一定是孟翎犯了什么事,查有实据,被人掌握了饵证!罗氏才不得不撂下面子,发配回去的。 发配回去的这一处置,比秘密处死,还要折磨人!声名狼藉矣。 向来师尊,只有暗中给各个尊主送人,用以补足人数,哪有往回撤的!孟翎的名声,如今可见一般。 三年前祁芙听过风闻,当年的体会,也有几分。 那时正是祁信放逐出逃之后,孟翎随即就被罗氏发配回辽东营,连去辽东统领麾下,做个戍卒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可见并非地域调配,直接发配回营,是怪罪营里驯化的不好,这是极重的处分! 辽东营里的诸位老师,但凡不傻,都应知晓,此女不能在启用了,直至亡故。 如今孟翎活生生站在百里驿里,祁芙实在想不出,她走了什么门路,这关系可是通了天啊! 当年能劳驾得动罗先生的,还能有谁,统共这几个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总不会是罗止员自己看孟翎不顺眼就是了。 主公劳驾得动罗氏,但主公管不着这等小卒,长兄祁森劳驾得动罗氏,但孟翎没有资格犯到长兄手里,三年前嫣儿年幼,主母西鹫宫常年无事,能请得动罗止员的,便只剩祁琳。 祁芙至今还记得,罗止员每每见到祁琳,鬓角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总是一头虚汗。 后院来人通传,里头请祁芙进去呢,正解了此刻对于孟翎的尴尬,祁芙若直接表现出来不愿见她,也是不好,等于表了态,往昔主仆一场,若把孟翎逼得急了,回头也是给江歆添麻烦。 祁芙转身往后院而去,后院是琰公平日赏玩的地方,地方不大,有一小池塘的锦鲤,里头空场处,前后摆着几个石桌石凳,祁芙心中扑通扑通的,一会儿进去若是站着别人,恐怕琰公就是允了,不然不会允许客人进后院的。 祁芙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毛竹林,今年的毛竹长得忒密实,林后好似站着几个人,祁芙瞬时心口突跳,不必猜测了,后院站着的,必然是严氏。 阮王爷决计不会久留就是了,江歆那日刚报备了阮王爷来过,这会儿严氏的人就到了,这可不是顺了阮王爷的意思,琰公今年也算转了性子,连百里驿都拿来待客了。 琰公在上,池塘这边站着两名襦袍男子。琰公后头虽未见果老,但祁芙知道,必然隐藏着不少人,并不是个能直抒胸臆的时候。 祁芙虽穿着襦袍,跪拜时还是用的死士的习惯,单膝深蹲,十分的利索,不想装出来个大家闺秀给严氏看。 旁边的两个男子,回身也冲着祁芙弯腰施礼,祁芙因是跪着颔首,并不着急看他们,上头的主父立在池塘小桥上,手中撒着鱼食,好半天没有理会,祁芙就静默跪着,虽已经多年没跪过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倒是受得住的。只是不知所谓何事,到底是等看严氏的做派,还是处置她私放祁琳,都不好说,祁芙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气愤,当着旁侧两个外人,最是方便了,主父当下必不会问。 严氏两名男儿,就这么弓着身子施礼,见祁芙不能起身,也不抬头,是在等琰公的示下,一时尴尬起来,他俩是起身也不是,抬头也不是,是没见过这密林杀邦的阵仗吧。 自从知晓了这百里驿的重要之后,他俩可比来的时候要谨慎的多。 风中窸窸窣窣而过的高手轻功,时时刻刻洗礼着他俩的耳朵。 严氏这两名男子,像是兄弟,长相五官和通身的气质,乍一看有些相似,祁芙瞟了一眼个子略高的那一位,手脚臂膀一看便是会武的。没想到严氏也有江湖上的子侄,难怪琰公欣赏,请进了百里驿呢! 琰公喂完了手上的鱼食,挥手给了一个示意,祁芙这才起身。 琰公今日倒是稀奇,没穿灰色绸衫,湛蓝的丝制长衫,这个季节在林子里穿,陪着油绿青葱,甚是儒雅好看,只是嫌太薄了,若不是主父内功深厚,别人恐怕是嫌冷的。 琰公今年正好五十,虽不用过什么大寿,到底是这般年纪的人了,比前几年略略有些见老。只是须眉舒卷间的气息没有变,仍然是常年的从容自然,这恐怕得益于琰公的空门师父,普荣大师的传授吧。看着比一般的男子清爽质朴,手中兵马粮草都是虚物一般,好似质朴了一辈子,祁芙曾经最爱看主父的神色,看着就让人安心,一双眼眸,如夜下山间明月,能照亮沟壑一般,沉静而皎洁。是故,主父的心,她从未可知,曾经的忠心,不外乎向往那种境界,只是而今,虽还未达到,恐怕为了琳儿,也只能先选择叛离,不然自己将无法原谅那个愚忠的自己。 祁芙起身后,并无言语,转目瞟了一眼刚刚抬起腰身的严氏兄弟。 练武的那个,倒是投来了钦羡的目光,眼眸如含桃花,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璀璨是好,可是男子的眼眸太过妖冶,恐怕就是容易招祸了。 他的眼睛生的极好,祁芙想来,能与琳儿的眼眸媲美了,可是神色却极不同。琳儿的眼眸可以说有灼灼其华,但并没有上半句那桃之夭夭,并不妖冶,况有文华学识在其中,岂是眼前这个人能比的。 旁侧的男子,陪了笑,冲着祁芙又浅浅施了一礼,低音沉声道:“久仰明源小姐的大名,我乃江西严氏,在下严东楼,特携内弟世峦,前来拜望。” 严世峦不知道是他哪门子的内弟,他俩的眼眸,长得可是大不相同。 严世峦像是个武林人,没那么多礼节,跟着他这个兄长施礼,也只是学得三分恭顺。他腰上的玉珏成色翠绿,极好的阳绿深影,恐怕家世极好,不是世家也便是有产业的吧。 祁芙虽只看了几眼,也料定联姻的不会是严东楼,这东楼恐怕也是化名。严世峦倒像个真名字。 仔细看了,才见严东楼颧骨高,略瘦削,这么看,他俩倒是不像了。亏得严世峦没有高颧骨,不然配上桃花眼也太突兀了些,他所余不多的俊朗外表下,不知是一副怎样的心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三 祁芙最爱白芙蓉,芙蓉的‘芙’字,正好同她的名字,而祁琳爱兰花,笔下也是画过的,祁嫣曾说过,姐姐们花样的美貌,都应在喜好上了。 如今想起严氏箱子里的两株植物,岂不是讽刺,联姻之后如何相夫教子?这一份北祁儿女傲物忌俗的心,如何安放于市井?祁芙都不敢想下去。 此刻,琰公提点了一句,当下的两位严氏公子,是江西大户严氏,也算是当着面略略引荐了。 祁芙听在耳里,心中不以为意,只是如今这个局,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不好直接驳了主公的面子。 祁芙故作不知,道:“严氏?” 严东楼抬手拘礼,道:“哦,明源小姐或许不知,家父严惟中,曾任南京翰林院编修,去年回京,升任国子监祭酒,虽不是什么过高的官职,但我严氏向来敬重北祁,特来拜望。” 祁芙:“客气了,原来如此,不知老先生可有名号?” 严东楼赞道:“家父慈心,爱乎山水自然,人送雅号‘介溪先生’,家父虽只有我这么一个不孝子,却好好陪护了我这个内弟,世峦的书画武艺,皆得名师指导,在明源小姐面前,虽不敢称道,今次特意带他过来,拜望北祁尊长以修秦晋之好。” 一语道破,祁芙颔首,故作娇羞,心下已经腾升了一片怒意。 祁芙低声请问,道:“快到主父寿宴的时候了,不知今年可要摆宴?今日正好有客,明源要替主公,留一留稀客。” 严东楼喜上眉梢,赶紧拘礼接话,道:“不敢当,不敢当,北祁主公的寿宴,我与内弟没有打扰才好,如能有幸参加,荣幸之至。” 祁芙:“严世兄客气了。” 祁芙这两句话,还叫了一句‘世兄’,可是把严东楼捧起来了,严世峦在一旁陪着眼色,觉得联姻有望,甚是遂心。 琰公有些冷着脸,好似并不高兴,交代道:“今年不摆宴席,上秦岭去见你大姑姑。” 祁芙自知当着外人,不便多问。 祁芙转言道:“方才进来,看满地红妆绫罗,彩珏堆积,锱铢繁盛,又见有奇花异树,着实叫世兄破费了。” 严东楼:“哪里哪里,自是应该的,赤子之心,拳拳之意,敬请笑纳。” 严世峦:“小姐客气,世峦曾拜师少林,虽是俗家弟子,却学得一些拳法,此次前来,早听闻小姐武艺卓绝,不知可否赏脸切磋一二?” 祁芙心下愤怒,和他磨拳搓掌,一来二去的,还当是比武招亲么?都没有提及剑术,直接就想交掌,未免有些太自不量力。 祁芙打了一个哈哈,推说失礼,只道:“我倒是认识那西域白芙蓉,听闻叫白翅龙,极是难得,不知旁侧是什么植物,竟能与白翅龙齐名么?” 祁芙所指,自然是那株赤血青葱的麒麟树,自知他们不敢回答,一脸无辜地呛着他们,看看这个严世峦,会不会比他这个兄长嘴快! 祁芙自己虽是一身素装,并无脂粉,就凭严世峦一双桃花眼,直往祁芙脸上送波光,严东楼还能看不出他内弟的心意么? 若他不傻,当着面只说是进贡的矮子松,倒是还不算失礼,若是当着面呢,就说出什么火麒麟之类的话,却要叫人看低三分了。 严东楼思忖再三,装了一回怯,不好意思道:“只说是西域名种,明源小姐恕罪,东楼实在没记住。” 正是个诡谲的人,一盆植物都能相忘于江湖。 祁芙:“哦这样也好,白翅龙这几日可得好好细赏,听闻花期时间甚短,不赏玩就辜负了世兄的美意。” 捧得严氏两兄弟都甚是安心,这些话,琰公又岂能听不出来。 琰公也是想替祁芙寻一个好归宿,只是这样的人家,当世并不好找,如今北祁势大,祁芙又是女子,女子的婚聘,却不能这么去攀比了。 早听阮王爷说起严世峦,师从少林寺,儿时在寺院练的功,应是摔打出来的好男儿,家世又不俗,本家虽是江西严氏的嫡亲子弟,严世峦的母族却非常显赫,宁波沿海上下各地,织造用的生丝原料,都是严世峦的母家提供,生意背景深厚,想必是几代的书香门第了,琰公这才答应见一见的。 阮王爷连带着祁森,虽另有意图,不过也不指望强行联姻,琰公只说带来看一看,想必在少林寺受过点化的孩子,应该是不错的,谁知带来的严世峦,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却最是入不得杀手暗人的眼,琰公看着也并不喜欢了。 琰公挚友,长安盐商安广征,安氏虽则私下里,也跟琰公来提过祁芙的婚配,只是安氏是正经盐商,琰公只怕人家是安分守己的人家,入不得祁芙的眼。 回说严氏,阮王爷的意思是,提拔自己的心腹身居高位,阮王爷选定严氏,也是希望能得到北祁的认可,毕竟阮王爷无子,就是有心图谋,也无以为继。 说到底都是为了北祁,阮王爷唯有这么一个小外孙,还是北祁的骨血,话里话外,也绕不开是一家人的意思,权当为了孙儿,提拔严氏,也是为了以后,以备不时之需。 阮王爷看好严惟中的圆滑,过些日子有意举荐他接近皇庭,他做过翰林院的编修,这可是曾经内阁首辅杨廷和做过的位置,最是人才辈出,他严惟中虽不招摇,却必有才华。 弘治二年,朝廷编写《宪宗实录》的时候,听闻就是当时的翰林院编修杨廷和所写,后来才平步青云,权倾天下。 阮王爷实在也是熟谙这些道理了,只要他选对时机,比如举荐严惟中在宫中,主持经筵日讲,那就大有机会得到皇帝陛下的垂青。 严惟中做了四年的南京翰林院编修,曾经也是替朝廷充任过礼部官员的,曾去广西靖江王府,办过袭封事宜,为人相貌也算拿得出手,眼下阮王爷替他想出来的,自是一条别人无法企及的康庄大道。 最关键的一条,阮王爷看中的,也是严氏销声匿迹的本事。 若能送入内阁,也不失为一条暗中的臂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四 严惟中老先生,在朝为官,自然不便出行,严东楼此次前来,无异于带着家族使命! 如此‘孟秋’时节,抬眼便可见百花逐渐凋敝,人身处在深山绿野之中,也颇感气息渐凉。严东楼这个过来人,嘴上虽没说什么,心中却忐忑难安。 坊间早有传言,说北祁如何如何,多少武林门派,都想结交以求庇护。朝廷亲贵,凡是有所耳闻的,已身居高堂,除却权利之外,便也都想要得到另一番庇护吧,毕竟乱世动荡,人心不古。 严氏运筹帷幄,在这动荡中想要谋得一番身家事业,近似于‘逆水行舟’吧,也是不进则退的道理。严氏男儿既有今日的造化,严东楼自是要尽力而为。 论起前年,严氏暗中投靠阮王爷的时候,至今已两载有余。如今看来,已得裨益。第一件事,便是严惟中调回京师,升任国子监祭酒,这一步棋,走的已经极不容易了。再来看今日,‘严世峦’能走进这个闻名已久的‘百里驿’,可见阮王爷的意图,严东楼自是要忐忑,严氏并没想到,能有朝一日和北祁攀亲。 严东楼深知北祁势大,阮王爷能提起联姻,已经实属难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北祁的女子必然骄傲,绝不可能为人继室续弦,严东楼早有妻室,如此绝佳的良机,他岂能白白放过! 既然糟糠之妻休不得,是故阮王爷提起来的时候,严东楼当时诡谲,动了心思,想留一留这门亲事,就有意提起了叔伯家的内弟,这才有了严世峦走这一遭。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哪个门第不希望得到北祁的庇护呢? 如若严世峦能联姻成功,严氏连同他叔父严惟中,在朝中的底气,都会自此不同,官职必有变动,又岂是一届文官祭酒可以满足的。 传言中北祁势大,杀手暗人遍布辽东c漠北c滇南,门生游走天下,又是阮王府姻亲,自是不必多说的显贵。严氏求之不得,如若随意放弃,严东楼做不到。 严东楼略长几岁,是过来人了,凭心而论,严东楼对他这个内弟,也算用心。从选择联姻对象的缜密思虑上看,不少为严世峦打算。 一来北祁有两位小姐适龄,二来严东楼私下打探过,得到不少风闻,对于最后到底与哪位小姐联姻,严东楼是有所思虑的。 北祁长小姐号称明源小姐,视为嫡长女,手中掌管北祁‘司法刑事’和‘沿海贸易’,权势比较大。这些年,得北祁主公爱戴,极少参与暗杀,江湖仇怨亦少,是联姻的不二人选。 另一位北祁二小姐,名号凤衣,从小体弱多病,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严氏虽然并没有推却的意思,但在严东楼想来,江湖联姻,世家结盟,并不一定能白头偕老。 严东楼本心属意,在于二小姐凤衣体弱,或许会比较好控制,是故虽未跟他这个内弟明说,还是准备了两份礼物。 今日见严世峦看祁芙的眼神,甚是欢喜雀跃,恐怕是属意于长小姐的。如果冥冥中严氏要借助长小姐的势力,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毕竟长小姐是嫡出,联姻最是稳固。 严东楼是个极会交际的人,天南地北扯着世峦和祁芙交谈,相谈甚欢,彼此建立着信任。严世峦句句切合祁芙的意思,足见他的心意。 严东楼见此,虽略略放心,却不自觉的瞟着座上琰公的神色。 琰公听着他们说话,听得倦了,随意摆手间,身后现身了两名近身死士,招呼着请严氏到别院休息,严氏不敢造次,双双拘礼退下了。空留祁芙与琰公在竹园里。 风过树林,沙沙作响,又岂能不尴尬! 池塘竹园,都是祁芙儿时,穿梭玩乐的地方,如今主父在上,锦鲤在下,她却无法坦白直言,严氏还不知道祁琳的下场,此刻,多余的话,还能启齿么? 她这并非隐忍,而是一种无法苟同的离散,如今信任不在,祁芙自是不会像从前那般知无不言。 记得江歆不止一次的劝过祁芙,告诉她一个词,叫做“徐徐图之”,江歆最怕不过是祁芙一怒之下,做出错事不好回头,古语有云,‘怒发冲冠为红颜’,祁芙脾气是急了一些,但这会儿还没有红颜或者情郎,江歆最怕她的脾气难以克制,白白牺牲了多年不易谋取的前程。到时候,江歆这个人前风光的风鹿台宫守,可就要遭殃了。 江歆从小跟着明源,自从少年时,康叱和黎凫来了之后,他不少的隐忍,后来风鹿台得势,祁芙领了梅花墓的职务之后,才渐渐重用江歆。他也算是祁芙心腹中的心腹了,名气虽不大,这些年在风鹿台的庇佑下,也有些建树。 江歆知道其他死士,很难进入百里驿,得到祁芙现身的风闻后,他已寻了一个由头,说是‘洪都’急报,独自一人进入百里驿候着,进来才看见,一地的大红妆奁,心下咯噔一下,就凉了半截,自知此事不妙。 江歆在后院小竹林外,焦急的等待着,抬眼却见一个襦袍公子等在院子里,眼见这个男子一双桃花眼,一派烂漫,赏玩着箱子里的白色花朵,江歆更觉不妙,何人能做北祁的姑爷呢?真是天大的笑话。 江歆本是在远处,没有现身,看到这些细节,心知祁芙必然在后庭院子里,一会儿出来碰上这个公子,尚不知要发生什么事端,是故江歆渐渐走近,露出了身影,想伺机攀谈几句。 旁侧有暗人牵过来一匹奶白色的芙蓉驹,甚是光洁漂亮,色如凝脂,马儿温顺乖巧,襦袍公子接过缰绳,只顾着抚顺马儿的鬃毛,连江歆在背后,故意放出来的脚步声,都没听见似的。马儿吠了一声,马蹄子也挪了一挪,好像并不太乐意被他牵着,他便一双桃花眼,晶灿灿的看着马眼睛,倒也是个顽童心性。 严世峦先开口,道:“是谁就报上名来,我哥哥说了,在这里不可随意回头。” 严世峦倒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在百里驿竟敢这么随意的说话,也算少有。 他仍是眼里只有他的芙蓉驹,果然没有回头。 江歆陪了笑,浅言道:“小人江歆,来此叩拜长小姐,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严世峦听了祁芙的名号,这才回头看了一看江歆。 江歆一身束身黑衣,并没换常服,如此对立,显得有些不自然,脸上黑锦也没有除去,这虽然是北祁暗人看惯了的,却并非市井之人能习惯的。 江歆端着自己的身份,看严世峦是襦袍,当先抬手施了一礼。所谓中衫拜长衫,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严世峦:“你是长小姐的亲信?” 江歆瞟了一眼箱子里的白翅龙,眼中含笑,浅声道了一声是。 江歆这一笑不要紧,笑在眼睛里,最是要不得!江歆认得白翅龙,再看看眼前色如凝脂的芙蓉驹,瞬时就明白了。这些必是送给女子的东西,这百里驿里,还能有几个女子呢? 严世峦探问道:“你们家小姐,平日有何喜好?” 江歆无法言说,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既然敢明着在这里堵祁芙的路,必是有些斤两的吧。 江歆:“还不知公子是” 严世峦:“哦,我乃江西严氏,特来拜望” 严世峦说罢,挥手扫了一遍地上的繁盛锱铢,一地红绸如市井下聘,江歆自是不用再多问,除了主公的默许,谁敢抬东西进来呢? 想必他与祁芙已经照过面了,江歆立在当下,也想等着,看一看祁芙一会儿出来的神色。 江歆笑道:“我们家小姐,最爱饮酒。” 严世峦大为惊诧,道:“饮酒?” 江歆:“不错,长小姐有千杯不醉之能。” 江歆本不该说这些,不过是爱开玩笑,看着他新鲜,不答也不好,答的太规矩也不好,多半猜测这样的人,祁芙出来也不会给好脸色,一时并没拿严世峦当回事。 严世峦:“那可是女中豪杰,你家小姐,最爱什么酒?” 严世峦会带来芙蓉驹,也是思忖着世间女子,顽皮者不过是走马刀兵,北祁小姐自然会武,刀兵无数,他才带来一匹漂亮的芙蓉名驹,用以求取欢心,岂料堂堂北祁嫡女,竟能饮酒至千杯不醉,实难相信。 他到底是没有严东楼的老成心性,欢心又岂能是求取来的,市井走马刀兵,如何比得了北祁看腻了的杀人越货。 江歆:“北祁自有酿酒,外头的,小人倒是不敢说了。” 严世峦:“你们自己酿的酒,可够烈?” 江歆:“北祁曾有一位先生,最爱西风瘦马,小人想,却不一定爱小桥流水。” 严世峦:“先生的意思,是足够纯烈了?” 江歆:“堪比关外。” 严世峦:“既是烈酒,你家小姐,也是千杯不醉么?” 这个话题,果然勾住了严世峦的心神,他的桃花眼,此刻却出卖了他的心。 江歆瞟了一眼,深知他这份顽童心性有诈,也便一不做二不休,做个顺水人情,与他玩笑起来。 祁芙出来的时候,缓慢的脚步转过竹林院子角门,便放开了大步子,匆匆走来,心下难忍的是自己方才的无为,为祁琳一句分辨都没敢提,有些跟自己生气。她抬头见前头院子里,站着两个人和一匹马,瞬时变了脸色。 岂能有功夫,在这里跟严氏耗着,满心焦躁下,还惦记着邵益生的死活呢,若是活了,凭一个邵益生,要是能使祁琳辩白,也是好的。 祁芙心头燥火中烧,抬眼便看见严世峦的桃花眼,在那边静静等着她,一脸的期许。祁芙一只手已经搁在了背后,眼神也半透出了几分孤清,她背后短身合欢襦袍下,江歆最是知道,会藏着什么。 祁芙后腰,最爱带的是她的皮鞭,要是在百里驿动手,可是要天下皆知了,江歆一个箭步冲上来,也是不想让风鹿台丢了颜面,这严氏就算是在不着调,也是主公请进来的! 江歆冲到严世峦身前,抬手先来拜谒,是想替严氏格挡一下祁芙的鞭子,岂料严世峦不高兴,一走神儿,这边松了手上的缰绳,这匹芙蓉驹倒是先冲着美人过来了。 马儿嘶叫两声,似通人性,马蹄哒哒的就迎在了祁芙的面前。它一身芙蓉色,看起来极是温柔的马儿,细看它的眼神,才发现是一匹有脾气的牲畜,也有一份隐忍不发的骄傲,这件礼物才称祁芙的心嘛。 芙蓉驹c柳叶林,不快马扬鞭,当真是辜负了。 祁芙抬腿踩住了马蹬,跨鞍上马的风度,极是潇洒,看得严世峦有些钦羡,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祁芙连一眼都没有看自己,深深斜瞟了一眼蒙面的亲信,扬鞭就抽在了马背上,好似是她的马一般。 这默契一气呵成,严世峦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和马的背影,已经矮身出了前门了。 严世峦抬手,想跟江歆理论,听着墙头上无影而过的轻功,想必旁边伏着不少琰公的人,他欲言又止,卡在嗓子里的话,并不敢直说。 江歆也斜瞟了一眼严世峦,既然不是真傻,那一份佯装出来的赤诚样子,且好好装着吧,江歆深知,无言最是清明,回身而去,也不再理会他。 江歆是没有时间理会他,祁芙给他的眼神,不是命令,多半含着决绝。浔阳卫统领不在,多事之秋,她冲出百里驿,江歆明白,多半是做了什么决定,天南海北,恐怕难寻。 江歆脚下,踩过大红绸缎,视若无物,红绸如若不能作数,背后的严世峦,便等同于一个死人,于北祁c于风鹿台都做不得数,江歆又何必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五 白日里听了死士的暗报,说是明源小姐夺马而去,琰公没有太多闲暇顾全严氏的立场,下午就着人,帮着严氏收拾了锱铢,一并装车准备好,连夜打发走了,连一晚都没有留客。 若叫近身的浔阳卫去处置,总会顾及严氏的面子,北祁定要备回礼送回去,琰公不想叫浔阳卫徒劳周全,才直接打发走的。 这百里驿,原该维持这份清净的。 这些年,琰公的脾气,越发的清简了,连严氏送礼这样的事,都越发懒得管了。 月深之时,百里驿今夜的月色晦暗,好似照不透这层层密林。 琰公独坐幽篁,脚下池中锦鲤,好似也已经静眠,一片鸦雀无声。除了石案上,茶盏里腾升的热气,好似一切都是静止的。 四处光影晦暗,小池映射点点冥光,夜空无星,连山风都没有袭来,琰公坐在竹林深处,前半夜就遣散了近身蛰伏的浔阳卫,今夜心下一片感慨,注定无眠。 夜下独酌,饮的还是浓茶,思绪往往,琰公是不禁想起祁芙母亲的样子了,想起自己曾经的年华,便也无心在谋正事。 琰公心烦的时候,最要清净。近身的死士都是跟了许多年的心腹,自然懂得今夜需拦截信鸽,致使这一夜的百里驿上空,才能得一回安宁吧。不然琰公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信鸽绕梁,实在是叫人听着都辛苦。 月色华光本应凉浊,琰公的一双眼眸,又何尝不曾凉浊! 月亮好似是‘开蒙之师’一般,万万年细心教授了琰公,他的眼眸将这份凉浊,学得甚是如出一辙,孤清而富有光华。 琰公的思忆里,百里驿这处行驿,也有五十岁了吧,本是上代北祁用仕调度的暗庄,这代到他手里,使用也有近三十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送礼进来,自己这个长女,今日委实有些任性了些。 将严氏请出去,琰公不得不为这个长女周全几句,毕竟是北祁怠慢了,即便不算理亏,好歹是儿女亲家上的事。 琰公并没有冷厉威吓严氏,叫暗人给传了话,道是北祁以后联姻,即便不是严氏,也不会再选朝臣,叫严氏放心。 这也不过是给严东楼一个台阶下,严氏必然要被阮王爷送进内阁,早晚而已,大家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严世峦就算再不甘心,总也越不过他哥哥去。琰公看的清楚,世间难得像严东楼这样八面玲珑的人,管着一个内弟,想必他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此双方悄悄各自去了,也就罢了,不要在惹出什么事,无非暗示了严东楼,不要在招惹祁芙。各自都不是省油的灯,严氏前程远大,何必为了小事起刀兵呢。是故,虽然有些扫了严世峦的面子,权当展现他世家男儿的担当,不要过多计较了。 琰公这也算顾全了严氏的心意。 寂夜潇落,在这本该是漫天信鸽飞落的百里驿,琰公难得为祁芙和她的母亲,留下一缕冥思。 不日他就又要上秦岭了,近些年琰公上秦岭的日子,越来越频繁,‘盛唐水榭’是他的恩师,‘普荣大师’曾经归隐的地方,早就送给了琰公修心,从少年时到现在,也有近四十年了,想必以琰公对盛唐水榭的喜爱,百年之后,不知是否希望自己葬在这里呢? 永驻秦岭,看万世风光,倒也不算辜负。 琰公夜下思虑过往,轻轻踱步于石子路上,头脑中,祁芙生母的音容笑貌,从未离去!故人若有魂魄,不知是否会流连于秦岭山麓呢? 忽然间划破寂空的,却不是突然飞过的信鸽,信鸽都被半山的死士招笼了吧,此刻这座山头能飞上来的,还会是什么呢?必然是浔阳卫并一众死士不敢阻拦的,浔阳卫不敢阻拦的人畜,可是不多! 琰公微微抬头远望,百里驿上空盘旋不去的,是一只展翅环飞的海东青,它白眉白须,夜下虽雄壮,却也可见苍老了。 海东青形如鹰雕,强壮者体态巨大,展翅极宽,羽毛洁白带有褐色点缀,显得高洁尊贵,相传十万只隼鸟,才能出一只海东青,琰公抬头间,对这个故友,不免要多看几眼。 半山的死士,自然是不敢拦它,就算不认识,拦也拦不住它。海东青在鹰隼中,是非常厉害的,听觉视物都十分的灵敏,喙爪如铁钩,谁要是惹了它,便是它不远万里飞来百里驿看望琰公,也不会轻饶了敢戏谑它的人。 此刻这只海东青已经在琰公的竹园上徘徊了数十圈,伴着独特的鸣叫,故人相见,万物通灵,它也是心潮澎湃的吧。 琰公迟迟没有接它下来的意思,这里竹林密布,并不是海东青适宜落下的地方,想必半空中风色尤佳,琰公双脚借力,凭借轻功,轻飘飘落在了竹巅,这海东青好似无比雀跃,在琰公头上不住的盘桓,待飞的久了,见琰公抬出手臂,才肯乖乖落下来。 它是雌鸟,并没有雄鸟那般巨大,体态正好,一双鹰爪抓着琰公的手臂,不知是否能觉得到琰公的手臂,已经比当年消瘦了许多呢? 琰公与它,也有十五年左右没有见了吧。不知它的主人来了没有。 都已经是老主顾了,还是不忍要多看几眼。海东青这种鹰隼本是白眉白须,如今它得有二十余岁了,还能飞这般远的路途到这里,十分的不容易吧。 琰公今夜的感慨颇多,也知道鹰隼的一生,左不过二十五六年左右时光,今次可要好好的见一见老伙伴,下一次,不一定还能不能见得到了。 琰公立在竹巅,一身沉着清雅,还是年轻时衣襟飘飘的样子,只是眼角眉梢,纹路也有几分,到底是不在年轻,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琰公与它的一双鹰眉鹰目久久对视,眼光清灵,可惜今夜没有月华,它独自飞上这片密林,十五年没来,还能找得到,当真是忠臣良将。琰公想到此处,不禁目中含笑,几许人生得意,万物归心之感。 这只海东青,一直在辽北,跟随着它的主人,那是琰公年轻时的一个心腹,一个南疆的儿郎,叫阿和力觉,琰公亲自培养,后来赐名‘宴青’,给他做的宴氏的门楣,入了北祁。时至今日,总有三十五年了吧。 宴青曾是琰公不年亭的得力之人,多年前的北祁内乱中,因受了重伤,他又爱自由,不愿谪居,琰公便让他随着郎氏,一并发到辽北去了。宴青曾掌管不年亭的人事调度,年纪虽不算大的,也算老臣。至今虽无人多提,提起来也是一般人不敢置喙的角色。与琰公早已经不啻兄弟。 曾经的故人,还在的不多了,只是不知海东青今次来了,它的主人是否也来了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六 琰公这五十余载的年华,高处不胜寒,委实不容易。 除了日渐消瘦的身躯,身上从没有留下世间纷扰的痕迹,这虽然有赖于他从小入道修心,也未免太过孤清了些,非常人可以比拟。 正如万古不变的月色,悬于墨夜,从古至今,也仅仅有那么几回血月澎湃。 或是天命,当年他的兄长祁崢,英年早丧,他不得不立于北祁至巅,若非早早完成修渡自持,这世间恐生无妄逐鹿,又将多少血洗江山。 只是而今的琰公,寡淡如斯,除却一身绝世的武艺傍身,怀念几许知交故友,其他的,已皆视为飘零浮物,就连对这几个子女的修习,也从未苛责。 北祁内宗,远在海岛之上,巨崖临海,地势险要自不必说。这几个北祁儿女,从小轻功练成,方可自由出入。 北祁之中,琰公共有七名子女,入仕的入仕,早逝的早逝,离散的离散,如今想来,留在内宗的除了幺女祁嫣,便只剩最小的一个义子了。 北祁有七位少尊主,最小的是后来抱养回来的义子祁观,封号子观,如今也只有十四岁。子观如今年幼,许多事情都与他无关,好比琰公今夜的思绪。 琰公思绪里想起来的,是那年第一次见到琬儿。 自从在巡游路上,收养了祁琳之后,琰公带着祁芙c祁信c祁鸣,游历了近五年的时间。多游走于汉中,曾居于鄱阳c太湖c洞庭,去过一次西域,去过一次辽北。 那几年领着孩儿们,见识了不少国情风土,异势豪绅,北祁珠玑,亲自为孩儿们开蒙,自然也包括见识了琰公最不待见的倭人。 算算时间,直到祁琳十二岁归宗,才正式拜入北祁昭穆之师门下,也不过是拜个门楣,正位曲南殿。 北祁师尊,掌管着北祁士卒的训练与授业,权利堪大,兵马充盈,向来是不太教授少尊主的,互相避嫌,徒留一个师徒的虚名罢了,以备改朝换代之时,无论哪位少尊主荣登大位,都不至于太过尴尬。所以底下流传着“得师尊者得北祁天下”这样的话。 当年琰公登位,何尝不是得了‘师尊林定坤’和‘果老邬氏’的支持,时光荏苒,如今想来,二十余年岂不匆匆,今夜确有众鸟高飞尽之感。 派遣出去的辛炙烈,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了,想必现在上上下下,眼睛盯着的,都是辛炙烈的动向! 红缨血令已出,允泽纵然已经隐退,这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底下人已经暗潮涌动,就连祁芙都想知道,辛炙烈领的到底是什么命令,更何况其他人。 只不过是大家,闻风的不敢相信,敢相信的不敢做声罢了。 北祁势力交杂,大家安生不了多久,各个族姓都会有所图,在过一个月,曲南殿主人无法正位,底下各方势力的暗潮,必要有所涌动。 因有风鹿台和青峦宫比着,这些年曲南殿,虽然没有盛势过,却也从未潇落过,是北祁的正位宫宇,今次若有突变,致使曲南殿尊主落空,底下氏族难免动心,必是都想借机上位的。 祁琳在湘西,琰公在秦岭,两处宜人景色,如今祁芙自觉受胁迫,夺马而出秦岭,必是往湘西而去,难怪琰公今夜要无眠! 西鹫宫想要的账册,没有得到全部,红缨血令,又出自不年亭,北祁主公c主母同时在意的地方,何其罕见,如今的湘西,可算是极其热闹! 杀手不可能撤尽,祁琳与阮达,虽是不得不隐遁,但还是冒险去了一趟人烟鼎沸的山寺,正是岑府老太爷闭关修行的那一座山寺,为了寻一寻岑玉熙眼中的师父—宋颖权 他俩缓缓走了一日,从清晨微凉,到日落黄昏,暾黄日光,裁剪叶间剪影,瑛华秋渐之美,蜉蝣逐光掠影,及近自然。 祁琳与阮达一直没有走官道,而是穿行山路,体会这一路山涧的青翠着色,想来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过自然烂漫,景色惬心,也是着实不算辜负。琳儿的脸色渐露安宁,安宁这两个字,在她脸上已是多年没有过的润色。 祁琳慢行,是不想疲累牵动寒症,阮达与她四目相望一眼,自是明白的。 时候刚好,若非夜下,天色晦暗,也难行事,少林历来有武僧修行,这里虽然不是少林寺,修行之地,藏龙卧虎也是应该的,不然宋颖权,何故会隐身于此呢? 祁琳想起来的,是宋颖权曾经,落发为僧之前的修行。那时他身在北祁,拜师于北祁半顶山,不知而今他的恩师,是否也在此处呢。 如若猜测不错,此山寺附近,必有半顶山沙弥蛰伏,宋颖权恩师在北祁,他总不会连通讯都断了的。 祁琳想到自己是戴罪之身,性命攸关,自然不打算多做打扰。 祁琳抬眼,看着前头寺庙青阶,月光下清简质朴;山草尤盛,晚风静谧,是个好境地。 只是石阶虽好,却不能再前行了。她抬手,于密林处剥落一片树叶,含在嘴边,悠悠转转的,吹出一首曲子,曲子作于她的洞庭水榭,后来带回曲南殿,八燕共赏,取名曰:‘邯郸诀’。 声音细微,动人心弦,想必只有留心人,才能听见这丝丝悠扬。 以叶为声,难免轻薄,若经年默契未减,猜得不错,宋颖权这几日,必然也在等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七 半山上月色渐渐显现,好一轮上弦月,此处高树密布,虽然看得不尽然,但山色华光幽微,起风之时,飞鸟腾翅掠过,百草万物声响,也随风而过,祁琳这一曲,吹得也够长久。 不知道飞鸟,是不是沾染了曲声的优柔,这‘邯郸诀’好似能感染近前的景致,周遭一切生灵,都随声入曲,阮达静默在一旁,竟也听得有些遐想。 这几天琳儿跟他说过许多,只是从未跟他提起过这邯郸诀的由来。 阮达对北祁的认识,虽然不深,却能感觉得到,嗜杀之下的一份磅礴气息,就连北祁所引用的字句,都自有一番风味。 比如这‘邯郸诀’,或说曲名来源于曲作者当时的心得,不过也不尽然,因为他还听闻琳儿提过北祁主公养的‘浔阳卫’。 白日里,阮达听琳儿阐述浔阳卫之时,略略能感觉得到,她神色怔忡之间的隐忧,那份隐忧不是别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忌惮! 邯郸此地,属北直隶省广平府,阮达虽不能明晰祁琳作曲的意图,但脑海里浮现的,确是一首有名的诗句,正是李白的那首《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只是此刻夜下,又借着邯郸诀的声名,祁琳用叶子吹来,倒是不见诗中的义气了。 再说‘浔阳卫‘的‘浔阳’二字,浔阳本是江西九江的古称,因地处浔水之阳而得名,阮达也不能明白,北祁主公给侍卫队取这个名字的意图,除却诗文中略有提及,阮达心中,也只能感叹一句才疏学浅。 阮达如今的年纪,哪里会知道,凭琰公的道心之深,岂会取义于文史诗句。 阮达听了一刻,果然那边树林里有了脚步声,月光照影下,一个灰袍和尚从密林中缓缓走出,正是阮达在岑府见过的宋颖权。 颖权不敢侵扰,只看了一眼阮达,不在近前,想叫祁琳将邯郸诀吹奏完毕,不忍心阻断,因已经多年没有听过,下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能够听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娇主。 祁琳来这半山寺庙,只用心意吹奏叶子,连北祁暗人传唤所用的力令,都没有发出,相见全凭默契,可见她而今的境地。 宋颖权也听到了一些风闻,如今见到了她,难免忧心忡忡,要知道力令代表命令,无论祁琳出于什么考虑没有使用力令,宋颖权都不禁要担忧凤衣小姐如今的处境,毕竟他也做过北祁的士卒,最明白失势代表着什么。 宋颖权从袍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墨色的锦囊毫无装点,及近质朴,但这里头的东西,却不一般。 他缓缓走向祁琳,本来挺直的脊背,有些松弛,阮达在远处看得清楚,宋颖权面见祁琳的时候,无法挺直脊背,阮达瞬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和尚不只是个出家人,他们必然曾是隶属关系,单看琳儿的眼神,虽则看不出什么,阮达却能读懂宋颖权望着祁琳的眼眸,是矛盾而隐忧的。 这林下没有别人,待祁琳曲毕,宋颖权才道了一声‘娇主’。不知他此刻,是否更应道一声施主呢? 祁琳浅声问道:“是怎么得来的?” 祁琳所指,是宋颖权递过来的锦囊。这里面是宋颖权手抄的一份文录,正是之前没有得到手的另一部分账册。 宋颖权略略颔首,低声道:“娇主所料不错,岑氏送来了两幅门庭福画,说是要沾染佛性,送来存放两年,我看福画装裱的不一般,拆看了。” 宋颖权毕竟是八燕之一,虽如今真正入了空门,已不能再行跪拜,但多年默契,尽在不言吧。那日,祁琳在岑府给宋颖权留的一撇眼神,无异于留下两个字‘谋取’,颖权修心多年,又怎么会读不懂呢。只是今年娇主的眼眸,略略有些不同,因三年未曾得见,互相看得清明吧,祁琳眸中,多了一分叫宋颖权难以形容的狠厉,曾经的小主人,也曾事事慢条斯理,从未有过这稳中带厉的样子,今次,恐怕她的境地极其危机。 宋颖权启齿想说他的听闻,只是不知该不该提。 宋颖权:“风闻中,听说是红缨血令?” 祁琳:“你这里都知道了” 宋颖权:“我谪居湘西,自然留有耳目。” 祁琳:“的确。” 宋颖权:“允湘姑娘怎么没跟着您?” 祁琳:“她不能跟着我。” 宋颖权闻此言,自然要瞟一眼阮达,娇主连允湘都不带在身边,宋颖权猜不出阮达倒底是谁。 宋颖权:“此事,可还能回转?” 祁琳:“我也不知,曲南殿难保,好在八燕早已解散,曲南殿事务,自是不必我在操心了。” 宋颖权:“颖权不明白是为什么。” 祁琳:“你们出身北祁,见惯了氏族交替,该当明白,何故有此一问。” 宋颖权:“但您是少尊主,青峦宫祁信公子早已失踪,您和曲南殿,不该有此一劫啊。” 宋颖权这话,说的实在,内宗便是为了牵制势力,平衡下头的觊觎,都是不应该让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祁琳自己都想不明白,又何尝不是难以置信,主父这道红缨血令,诛灭的到底是什么呢?何故非要她这一条残缺性命! 无论如何,红缨血令已经下达,多说无益,北祁死士对她,已是人人得而诛之了。 宋颖权:“娇主作何打算?” 祁琳:“除了浪迹天涯,谁敢收容我?” 祁琳本不想作答,只是这也是一句实话,天下虽大,国土之内,谁敢收容北祁的逐杀之人呢? 祁琳:“你已是空门中人,立根清净才好,我此去,不必再联络。” 宋颖权欲言又止,不敢忤逆娇主的意思,只是觉得眼前的诀别这夜太肃静。 祁琳浅声道:“你的修持辗转,多年下来,你终于不必再半只脚踏在市井间,了结我前些年的愧疚,如此甚好。远离那些‘兵不血刃’的诡谲,也甚好,你有缘修行,是极好的事。” 祁琳声音越来越浅,说罢转身,收起锦囊,就此离去。 宋颖权低头,双手合十,口中低声诵念经文,敬送祁琳转身的背影,这一别,她必将刀光血影,只希望不至于人鬼殊途;遥想曲南大殿,只盼还能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八 祁琳与阮达一路沿着山中溪水下山,向东行去,这也是往临安府的方向,若是能一路侃谈,幸得一路光阴美好,也不算辜负。 只可惜两人心中都有隐忧,心系往后羁绊无休无止,便难得一份真心自在。 是以在离开湘西境地之前,此刻又正好在这片山丘上,他俩双双起意,想回那边丘坡上的阮家农院,再最后看一眼。 一别十数年,若说阮达失心为奴之后,并不思念故居,这却也是不可能的。若非那次,执意偷偷来拜父母的坟头,也不可能回到岑府偶遇了祁琳,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 再相见时,两人虽都已经深觉时过境迁,却也都留得初心赤魂,没有磨灭记忆里相依为命的当年。 他俩夜里,在山中略靠了靠大树,祁琳多半是在运功调息着,荒郊野岭的没怎么睡。晨起走有半日,依稀到了阮达儿时记忆里的小湖,晴日午时的湖面,是难得的波光潋滟,虽未见湖中鸥鸭,记忆里的自然,最能动人心弦。 想必是午时日照浓烈,孟秋时节,远山深浓,鸥鸟也觉得倦怠闷热了吧,所以湖面上起开了似的,也不见游行的渔船。 若有渔船,必有渔人,若有渔人,必有鸩鸟,正所谓渔樵劳碌之美,最是自然质朴,想看的话,恐怕要等到日落西山,日影暾黄西斜时,才能得见吧。 朝丘上望去,阮家农院依旧,渐渐已映入他俩的眼帘。 入舍,织机灶炉,竹榻门扉,一切如旧。时下已是晌午,竹园房舍外,一派秋景萦绕,院外株株高枝怪丫,这些年也是没少杂乱生长,从前这半丘山,本没有恁多的树木,感叹时间白云苍狗,人境变迁,也是这般稀松平常,难敌自然造物。 阮达携着琬儿故地重游,几多感怀,抬手触碰了木桌,轻轻一抚,本以为能摸到经年尘埃,岂料这静谧房舍中,透来缕缕丝阳,微微光华下,却不及阮达一双如水洗的眸子晶亮。 阮达蓦地回首,对祁琳正色道:“我也瞧过了,心意已满,我俩不如即刻离去。” 祁琳看出他的隐忧,浅言道:“阿达也瞧出来,这房舍有新主人了么?不知这新人,来了有多久了?” 阮达:“只这短短一季。” 祁琳:“哦?原来如此,阿达上次出岑府,原来是惦念故居。” 阮达:“与这房舍下,料理如旧,想必是个好主人,此处得安宁,我俩本不该在打扰。” 祁琳想来也是,既然阮达开口,随即也就应了,略略点头。 持身欲出,心下略有体会,自从那夜,用计刺死邵益生之后,前途未明,如今漂泊之身,已没有了北祁尊主的身份,祁琳心里反而没来由的放下一份桎梏。 这份感觉说不明白,心里对于阮达和世事,多了一分从未有过的顺从,虽然身上还是脱不掉的冷性子,总是万事漠然付之,可是心底,好像多了一息盼念,盼望一念之下的‘瞬息自由’。 记忆里曾有哪句诗文曾论过‘自由’,祁琳此刻心下,体会渐渐蒙醒,诗句记不得了,这份盼念,却有些莫名袭心,她这病怏怏匆匆二十载,何其孤寡,何曾敢想过自由! 阮达虽望着她,对她的喜怒哀乐,还无可分辨。只忆起这房檐下,琬儿幼时的模样,十分乖巧;梳着小髻,像个男孩子,却藏不住一双女孩特有的杏核眼,说起话来,慧静可爱的样子。 曾经心思恪纯的琬儿,也只能存在记忆里,如今的姣好容颜,却少见慧心笑容。 阮达:“琬儿。” 阮达思忆过往,不自禁叫了一句琬儿,脱口而出,祁琳闻声确也止步,霎时,这一刻的故地重游,房舍之下,如视往昔。 阮达:“若琬儿还在” 祁琳:“怎么?” 阮达:“日前,果然是我又大病了一场,才又遇琬儿” 祁琳闻言有些惊异,竟还盼着自己生病么。 遂抬手在自己头上,随意挽了一个小髻,耳后乌发披着,学了一学当年大致的模样,模仿的,正是当年的那个小乞儿。 她回视阮达,目如初露,似有多少霜寒愁事,一涌在她白皙的面目上,此刻她正极力掩饰,想在这里,还他一个心思恪纯的乞儿,只是年华灼伤的不轻,神色中有些东西,却不可消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十九 阮达只觉得这房舍周遭,乱林青茵光影,随着太阳照进西窗,染得室内几许幽凉。 眼前正好配着祁琳一身的乌发青蝉纱,极是惬意好看。 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少年时的匆匆过往,又搅和着这些年在岑府的午夜梦回,别有一番滋味到心头! 当下,他虽然已经身处故居,却好似仍是想家一般,这份思念难以消去,一时胸中五味陈杂,有些憋闷。 他脑子里迷蒙,心头又难免澎湃,这一刻竟有些分不清了,如入幻界。梦境现实都在左右,琬儿站在中间,阮达一时回忆如潮,父母容颜如旧,织机灶炉,恍如昨日。 青茵光影攒动,故人陪伴,得这短短一瞬的安宁,好似比丘坡下波光潋滟的湖水,更泛灵动。 阮达抬眼,看着祁琳静默的脸,读不懂她此刻的神色,她游刃于掩饰和漠然之间,叫人越发看不清楚了。 阮达以为自己没来由的,叫了一声琬儿,触了她的心悬,怕她介怀经年病痛折磨,又要兀自伤感,一时不敢再多言语,只在原地静静看着她,思忖儿时相遇时的情景。 他俩的僵寂场面,并不多时,祁琳回身,缓缓挪了步子,去外间灶台旁取了一瓢清水,用老瓷碗盛着,敬到了阮达的面前。 只是相聚越近,她低头越沉,待到阮达面前,她抬手将这碗清水,高高举过眉梢,用这碗水遮住了自己的面目。虽然是恭顺敬上,不同于当年,但效仿的还是儿时初见的模样。那时阮达刚刚丧母,正发高烧,那时的琬儿,虽然也是以水为敬,却并不会遮住自己的眼眸。 阮达单手越过她的臂弯,轻轻抚抬起她的脸,想看一看,如今躲着不肯示人的,是怎样的双眼!岂料抬起来的这张脸,皙白得有些孱弱,触手冰凉,却有两行清泪,缓缓流向耳际。阮达懂得,这些年,她终还是躲不过要伤心的。 祁琳浅声道:“阿达错了,纵然能如从前敬你食水,如从前侍奉病愈,琬儿也已不在了” 她言语吐纳渐淡,因动了心气,又有些犯了血气不足之症。 只因这话语虽轻渺,却含恨,甚是紧要,不待说完,她手上无力,这碗水落地,啪的一声碎裂,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纱裙,将两人从回忆幻境,活生生拉回现实。现实境遇,忧愁烦扰,直叫人懂得什么是如履薄冰。 阮达看她已不能站稳,她心里恐怕是动了大气的,抬手想将那两行清泪拭去,她却不肯。 阮达:“我不再提及便是。” 阮达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样的境遇,这份孤绝深浓不浅,明明令她伤心,体力又如此虚浮,应是重症,以她的武功来论,到如今,左不过也算身残志坚,奈何又执拗如斯?恐怕诸多世事,并不能解一解她的忧心。 祁琳有些站得不稳了,又不要他搀扶,缓缓蹲下身子,单手想捡一捡地上的碎碗。她背脊上的长发落地,披散在背后,随着身姿蹲下,长发又落在胸前,乌发碰触了一片碎碗,随风割下一缕青丝,西窗有风吹来,微风无知,将这缕青丝渐渐吹散了。 祁琳将手擎着,擎在半空,终是没有拾起碎片,瓷碗碎得太零落,而她终也是因为寒症发作,额头上还是流下了细密的冷汗,阮达看她蹲的低沉,渐渐用手支着身体,坐在了原地,也便有了几分明了。 性子在执拗,她也拗不过这副残身。 阮达看她孱弱模样,吐纳稀薄,再也论不起来方才的憧憬回忆,父母斯人已逝,如今的现实,只剩这么一个昨日的琬儿,便也都随她吧。 阮达躬身要将她扶起,伸出手臂,却不料被祁琳拉着,也蹲到了地上,莫不是叫他收拾这些碎片?阮达抬眉看着祁琳惊觉的双眼,随着她的目光,细看了这房舍的地面,此刻渐渐显现在眼前的,竟是她方才早已飞散的几缕青丝,此刻正趁着一股气势又飞回来了。 房舍中,时过午,正是闷热干燥,并无明显的气流,但凭祁琳眼眸中显现的惊觉,她一身武林习气多年,必有因由,阮达便知道,定有高人隐匿在这院墙之后。 他俩虽没有说什么要紧话,但隔墙有耳,能隐匿到这里的,恐怕来者不善。 自从和祁琳一路出了岑府,阮达便对往后的江湖羁旅,心中早有戒备,也知所谓江湖羁旅生涯,也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少不得的际遇与血腥! 他俩相互扶持起身,祁琳因发着病,最顾虑的无非是阮达,恐怕想跑是跑不掉的。 不知是哪路人马,竟能找到这里,避逃亦不是什么上策,能找到这里的,当属能人异士,必不简单,是故祁琳当先放出话来。 祁琳:“我兄妹途径,无意打扰,这就离去,但不知有意现身,有何授教?” 来人从西窗翻身而入,身法奇快,叫人看不清身形,阮达虽在祁琳身前,但祁琳气力不足,行动稍缓了一瞬,那人已经绕过阮达,在祁琳周身打转。 祁琳应急之举,也只能撑着这口气,破了他的几步路数,那人身姿慢了几步,才叫人大致看清了是个男人。 如此这般,却终是无济于事,来人速度奇快,转身间,便封住了他俩的大穴,将他俩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十 驻足在面前的,竟是个苍然老者,却也不然,细看下来,他须眉白鬓,却是个中年人的脸面,道一声鹤发童颜也不为过,神态上颇多儿戏模样,是个彻彻底底的顽童心性。 他捋了捋白须,戏道:“小子白瞎了一身筋骨,丫头白瞎了一副胚子。” 祁琳:“前辈意欲何为?” 白须老者好似是个老顽童,说起话来随意得很,快人快语,毫无顾忌,他又道:“所谓习武适身,造气适脾,丫头有修为,说说这话,是也不是?” 他一语道出了祁琳寒症的病癖,可谓准确无误。祁琳所学皆是上乘武学,却因身处杂学,加之寒症早伤了脾胃脏腑,是故体内内功不能调和,常年累月,则损心神,牵而动气,以致气息不调,无力疲惫,周而复始,若一时练就不能得当,则要虚寒乏力,动弹不得。 祁琳:“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白须老顽童不料,这封穴的功夫没能困住祁琳,祁琳足下只一环身,使这老者抓空,她挥袖解开阮达的穴道,便引带着他,以卦位推演步术,欲要奔出这房舍。 因慌急中不算擅长推演步位,推演错了几处死穴,便使这老顽童有机可乘,房舍之下,互相以步法较量,区区舍中擒人,也煞费了他许多功夫。 渐渐的,祁琳力虚足下见慢,被老顽童追上来,在她身前忽然挥臂一挡,她躲闪不及,整个人向旁侧扑倒在地,回头时却见老者足下来了兴致,没有停的意思,挟持阮达而去。 却走不多远,好似也想体会带人行走的快意,他步术慢下来,身法也慢下来,于房舍下院落中,兀自来回绕圈。并无人追赶他,他就这般带着阮达在周遭游走,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大致过去了半个时辰,他的步术或快或慢,祁琳渐渐地瞧出了苗头,那老者时而松开阮达,超越他几个步位,阮达按照他的规律,渐渐地径自也能赶上他了,这正是教授了阮达他的足下功夫! 祁琳平日,暗人习性惯了的,万事心中总是要多留几分忌惮的,不然方才也不会,只想仓促脱身,而不顾来者心意。 时下祁琳目不转睛,推算着阮达足下的宫卦所在,也是忌惮着其中是否有诈,未曾敢漏算一步,直到阮达驻足,祁琳的心算,才算罢了。 白鬓老者,借着阮达行步的巧劲儿,只一拨他的身子,便将他归位到祁琳身边,待他俩相互搀扶起立,瞬间又不见这老顽童的踪影,他必是个老顽童吧,调戏了人,瞬时又不见了。 细细听来,但闻林中有人时而朗笑,时而干咳,不一会儿的功夫,只见从东西两边的窗户外,各自投进来几捧花束蒿草,扑鼻异味,迎面而来。 祁琳尚未看清是什么植物,只觉如普通蒿草,不知他在玩什么伎俩,一时吸入了异味,不料竟然腹中剧痛,寒气涌动,瞬时倒下。 阮达看得呆了,自己明明也吸入了异味,却并没有什么知觉,他初尝武学身法之变的滋味,这一时三刻的境遇,着实叫他惊骇,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所谓。阮达与祁琳欲要出逃,奔出不几步,便在门口被老顽童挡下,大臂一挥,稳稳的将祁琳推到了竹榻上,提起阮达的胸襟,足下几多牵引,挟持着阮达又要出去。 阿达一身灰蓝的袍子,虽无璎珞,却也被老者脚下的引带之力,带得甚是张扬。 腰上不自觉间,好似有所疏漏,他俩速度太快,阿达又在强记步伐,一时间他也并未看清,只觉得自己好像掉落了什么东西。 不一刻,在院子里步行一周作满,又走到此处时,阮达惊诧而未敢落脚,才见地上掉落的,竟是祁琳在岑府所用的那半截木枝簪子。 原来阮达一直收在身上,只这个空档走了神,便被老顽童挥手夺了这支簪子,老顽童拿起来好好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稀罕,他挥臂将阮达推倒在一旁,欺负了他这个新学步术的徒弟,推得还甚是仗义。 老顽童转念,怪阮达学着步术,还牵挂着别的事物,他面皮上很不畅意,白眉白须上,满是嗔怪。 老顽童:“小子不练心,何以练武?白费了老夫惜才的耐心!” 阮达:“我二人受制于你,怎敢劳您教授?” 老顽童:“你小子不会武功,事到临头,还不且顾眼下,她还有几日可活?” 听得阮达有些懵,瞬时瞪起了眼睛。 老顽童:“你小子和那个丫头一样的燥性子,若然还瞪着我,丫头的病,我可就不打算救了。” 阮达:“救?您能救?” 老顽童:“这样,你学会我的步法,我就救她如何?” 阮达听得将信将疑,看不出他的来路。 老顽童:“你可以自己去问那丫头,你去将花草移开,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清醒过来。” 说罢老顽童也不理他了,兀自回身欲走,他想了一想,又卖了一个关子,嘻哈道:“我已经帮你通了脉息,等丫头醒了,你可以帮她调息,丫头多余的内力,你就吸入体内,便宜你了臭小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十一 黄昏时分,祁琳渐渐醒身。她脑中神识如入无妄之境,梦魇纠缠,直叫人挣扎着醒来。 她扶着阮达的臂弯起身,这一伸手,就抚在了阮达的脉息上,她人虽然还有些昏沉,但出于多年暗人的警觉,还是一下子就摸出了,阮达脉象的异常。 祁琳轻抚着他的手腕,移了移手指,细细探查来看,嘴角浅弯,欣然一喜,他俩四目相对,两双欣喜眼眸,此刻竟也能无言达意。 即便昏沉,祁琳也并没有吝惜真气,趁着他刚刚通达的脉息,主动输送给他一些真气,希望他能有少许地融会贯通。 虽是初涉武学,不过就算开蒙晚,又何辜要浅尝辄止呢?如今逢上奇人异事,如此机缘,更有北祁的上乘武学可以传授给他,又何惧不能学有所成呢? 此次,阮达初觉何为练家子,平日猜测,练家子多以武功造诣至境,而获通达,今日亲身感知,感受更是确切明晰,心头难掩几分欣喜,又添几分稀奇。 祁琳让他趁热打铁驾驭内劲,再去练习宫卦步术,阮达虽驾驭的不算好,但只这一刻,已觉身轻如燕,四肢百骸血脉通达,没有一丝羁绊,竟比方才的步术快了许多。 阮达欣喜之余,不忘追问道:“琳儿怎么会骤然晕厥?” 祁琳力虚,浅言道:“想来那些花草,怎么也不会开在这片旷野里,猜测还是他调配浸染而成。” 阮达:“琳儿是说那异味,并非是那些花草原有的味道?” 阮达想来,越发的不想再细问,念及江湖,除却稀奇,竟也‘诡谲’的如此平常么!鹤发童颜的老顽童身上,竟也如此稀松平常的带着制敌毒剂。 祁琳:“应是于我这样有伤的人才尽效,他既然熟谙药性,莫要激怒那老者毕竟也是阿达的开蒙之师” 阮达:“怎么” 祁琳:“你我如今,正是无以为报。” 祁琳嘴里说的,虽是报偿,也是明白这个老顽童教会阮达之后,不会无果而终。 阮达:“琳儿的病,可是就要伤命?” 祁琳:“此病纠缠,难以终日,也是主父多年帮助,调息缓解,才能到今日。” 阮达:“竟是如此难缠么?” 祁琳:“内功戡乱,无法驾驭多年,倒是刚才输送出去一些,现下轻快多了,佛说究竟涅槃,阿达不必伤神。” 阮达岂能不伤神,难得重逢,竟是斯人将去,惊诧悲苦如细流,渐渐从心间蔓延开来。 老顽童闻声进来,手中持着祁琳那半截朽木簪子,如获至宝,急迫来问。 老顽童:“丫头,这树枝簪子,何处取材?” 祁琳有意逗他,戏道:“家中有一寒潭,潭水虽无千尺,旁侧却有一株苦树” 老顽童好似听出了所以然,不服道:“丫头不知报恩,老夫帮了你俩调气,施尽仁义,若还来讳骗,没人再陪你俩玩耍!” 说罢这鹤发童颜的老顽童,已经生了气。 阮达起身,冲着老顽童吟了一首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唐时句,老先生可知道?” 阮达与祁琳会心一笑,知道祁琳不会无故打趣老顽童。 祁琳正色道:“罢了,前辈也是医药中人,此乃西域境中,一株百年药草的根茎,用效颇多,用之一次,削减一些,最后渐渐成了这枝簪模样。” 阮达听着也惊诧,念起那日午夜,在岑府书阁门外,将它捡回来,竟是恁大的机缘! 老顽童:“难怪,我看着不像中原的东西,第一次见。” 可见这老顽童,对于中原风土植被,涉猎之广! 祁琳思虑,如此推想,老顽童的身份,倒是可以猜上一猜了。 祁琳:“前辈莫说晚辈二人不肖,若然珍视,晚辈只当敬礼。” 老顽童喜上眉梢,道:“你当真舍得?我过手的药材无数,这东西我掂一掂,就知道它是稀世少有,必然价值连城。” 祁琳颔首,并不在意,她口角微笑,浅言道:“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瑶山皆有情。若能入药,也不算辜负。” 老顽童:“爽快。” 祁琳抬起晶灿灿的眼眸,锁着老顽童的神色,试探性的道了一句:“这世上,恐怕也难得有‘寒涯五子’珍视的东西。” 老顽童瞬时变了脸色,瞪着眼睛,打量着祁琳通身的气质! 一身青蝉纱,武艺至境而身残如此,朝不保夕之人,武林中从未盛传过,又念及以祁琳的模样和年纪,并不似旁门左道! 她若非得益于江湖门庭之故,是绝不可能知道‘寒涯五子’的,也绝不可能猜到他的出身,老顽童现下也撇开了玩笑,开始细细打量起他俩来。 老顽童:“丫头莫要太甚。” 祁琳:“昨日已去,又有谁识,落日交替,晨昏相继,朝夕已矣。” 寒涯五子,也是当年江湖上小有名号的。 北祁近年编撰的江湖簿上,记载的医药世家并不多,略略几笔,恰巧祁琳在病榻缠绵之时,是读过几本的。 只一试探,眼见这老顽童神态局促,也就算不打自招了。 老顽童:“老夫看来,这礼收不得了。” 祁琳:“且慢,晚辈只当不知,还请” 老顽童:“你即然看了江湖的簿子,当属门派之间过礼,所谓礼尚往来,你没有自报家门,我岂敢收礼。” 老顽童饶起舌来,也不示弱。 祁琳:“难言之隐,还请前辈宽纵。兄长多亏了您,妙手开蒙,也算半幅师徒缘分,晚辈答谢,正是应该,区区沙瑚根,还请笑纳。” 阿达:“沙瑚?” 祁琳:“西域有一种沙中珊瑚,也是口口相传,并不知道实际的名讳。” 阮达看着老顽童手中的枝簪,木色乌棕,纹理细致,打磨的极好,想必琳儿曾经用它磨粉的时候,也是极用心的雕琢,才有今日的形貌。 阮达与琳儿四目相望,便知晓了祁琳的用意,是在替他报还,老顽童的一夕授业之恩,他心中澎湃,几许羞愧没有言说。 老顽童:“沙瑚根,确实稀罕。” 祁琳:“前辈且请笑纳。” 老顽童:“我早说过不在收徒,既已是半幅师徒缘分,‘收授’暂且不论,即不能收,授也是权当与沙瑚根做个交易,丫头说这沙瑚,能值多少功夫?老夫看好他的筋骨,不吝赐教便是。” 祁琳:“不急着算这些,这药材少见,渊源用法等等,还要向前辈讨教,天色已晚,良夜何其,晚辈们与前辈,当好好研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十二 阮达有些不明所以,祁琳是谨慎之人,白日里,还急忙要带他远离是非,夜下又怎么会如此仓促地,助他逢人学艺呢? 何况这老顽童来的蹊跷,其中恐怕大有文章。 但见祁琳此刻下榻起身,请老顽童到院子里略坐一坐,她亲自去灶台上准备蒸煮,虽只是一锅清粥,却好似有几分招待逢迎的意思,阮达耐不住要问上一问。 阮达:“那簪子,果真是奇药?” 祁琳未置可否,小声问道:“阿达对这个师父,可还算满意?” 阮达亦小声来问:“奈何要如此仓促地求师问道?” 祁琳看着他眼中的赤诚神色,却也知他是明知故问的。 低头沉思间,不免竟有些落寞,总是不能将‘大限将至’这样的话说出口的,何况多年下来,人世无常,这副残躯早已看透,平添的几分落寞,终也算不得什么。 祁琳浅言道:“莫怪琳儿自作主张。” 阮达:“又怎么会怪你,其中隐言,不过是想听你亲口来说,何为那一句‘朝夕已矣’?” 祁琳此刻,没法去解释自己大限将至,转言道:“可听见了刚才说的寒涯五子?” 阮达:“听见了,是什么样的武林人士?” 眼前灶台上的水米之粥,渐渐有些滚沸,阮达低身无声添柴。 祁琳瞟了一眼院子里的老人家,低声娓娓道来:“江湖卒众,免不得的江湖之事,大约十五年前,盛传江湖上的用毒之首,乃是大别山麓的‘门氏族’。” 阮达:“古有‘西门氏’,或是我孤陋寡闻,还是第一次听闻此姓氏。” 祁琳:“不知是何经历,当年惨遭血洗,传闻中存世生还者,不过是门氏族的五名徒儿。” 阮达:“就是所谓的‘寒涯五子’吗?” 祁琳:“寒涯五子,当年早有名气,已并非少小儿郎,只因‘门氏族’惨遭血洗之时,他们五人为了研究药材,并不在大别山,不知在哪方寒涯绝壁之上,才躲过一劫。只是不知这位老人家,是寒涯五子中的第几子?” 阮达:“既然学有所成,又非少小儿郎,可有为师门报仇?” 祁琳垂目颔首,有些隐晦,多半不好提及,悄声道:“据我所知,并没有。” 二人沉默一时,虽谈论着别家的旧事,寒涯五子,杀师夺门之仇不报,这其中的关节,恐怕不好言说下去了。 祁琳只当给阮达讲了一个故事,增长了他的见闻,或说与这老人家相处时,多一层了解也好,至于其他的,并不好告诉阮达。她卧病时,幽居曲南殿,所读的江湖记录簿,是北祁内宗编录,专供留存,何其详细,珠玑太多,确实是不适合公诸于世的。 只是不知此刻的阮达,是否能明白这一方江湖的习气,门氏惨遭血洗,寒涯五子夺门之仇而不报,不知阮达是否能看得出祁琳脸上的隐忧,藏着她的主父,也藏着一个‘北祁’。 阮达:“琳儿知晓的如此详细!” 祁琳:“十余年前的旧事,那时你我,又有几岁,只因家门有专人撰写江湖记档,诸事皆记上一笔,各家武学描述,方便了我等后世子弟,适才见老人家的武功步术,用药巧妙,便大胆一猜。” 阮达:“又为何要求他授教?” 祁琳:“往后你我漂泊,路途遥远,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这副残躯,总是随不了你几年的,你习武时候尚浅,还不能修习我身上的武艺,只得帮你谋求他人长处,以求无虞。” 阮达听得她的落寞,有些焦灼,道:“老前辈说过,或可救你。” 祁琳自知病势严重,北祁都不能救,何况其他,她虽不信,面对阮达的赤诚眼眸,却不能言说。 祁琳:“一则,知晓了他的身份,便也料到他是用药高手,或可一救,才多逢迎;二则,这等江湖老手,长居此地,又奈何会不知你父母家冢在附近?” 阮达:“有何玄机?” 祁琳:“寒涯五子,以据险而得名,此地并非药材繁茂之地,又无寒涯绝壁,并非药材炳炼之处,他来此又有何图谋?何况而今所见,他寒涯五子已经分散,他常住于此,无异于舍身犯险,与你父母有所瓜葛,也不一定。” 阮达听闻,心中有些澎湃,脑中想起来的,是幼年那一夜,父亲满身的血水。 阮达:“若然如此” 祁琳:“可想过追查复仇?” 阮达:“是也非也” 祁琳:“往后再议不迟,但知仇家是谁,一切尽在掌中。” 阮达:“家门不幸,你前事烦扰,多事之秋,不必为我多费精神。” 清粥熬好了,清水白米奉于人前,用来尊师重道,倒也算极干净的东西。 祁琳浅言:“在他面前 半句隐晦,没有道完,琳儿眉目微蹙,阮达尽收眼底,知道她此刻的隐忧。 不外乎惦记着她自己曾经的氏族,门氏旧人面前,还是不要提及北祁,即便是半幅师徒缘分,阮达自知要如何自处。 阮达与她,最不需要太多话语,眼前的老者,能让琳儿话语间微微戒惧,阮达头脑中的犹疑猜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门氏与北祁,到底又有怎样的瓜葛呢?阮达深知立场不同,交往尚浅,不好言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