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擅战》 《小姐擅战》正文 1.不破关城(一) 午后。 谢家别苑的正厅里,一片寂静。 江月心双手压膝,面无表情地坐着。她目不斜视,直勾勾盯着对面墙上一副抹红泼绿的将军像;嘴巴抿为一线,一副半字也不肯多吐的模样。 “江小姐,我与宁儿千辛万苦赶来不破关城。你便是再粗枝大叶,也要稍微把自己收拾得体面点儿吧?” 正厅的上首,坐着一名年近四旬的贵妇。她翘着小指,慢悠悠抚着手中茶盏,挑起的眉头透着几分不痛快。此时此刻,她眯着眼打量江月心的穿着,口中似品评一件货物似的喋喋不休着。 “瞧瞧你穿的这一身,又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正经人家的姑娘,谁又会穿着男装行军打仗的?”贵妇啧了一声,一副难为模样,扭过头去,“宁儿与你有婚约,特地来不破关城探望你,你竟然穿成这副模样就来了!” 江月心有些头疼。 诚然,她这副打扮,确实一点儿都不大家闺秀——窄袖劲袍,长靴系匕;腰佩玉剑、手缠护甲。长发和男子一样束为一股,以发冠固定,露出一张略带英气的脸来。 “谢夫人,月心今日正逢轮值;得知谢夫人与谢公子到访,便立刻请辞前来。匆忙之间,实在来不及收整……”江月心硬着头皮解释道。 谢夫人身旁立着的那位仪表翩翩的贵公子,便是从小与江月心订了娃娃亲的谢大公子,谢宁。 谢江两家定亲时,谢家还是小门小户。只不过,星移月转,十几年过去了,谢家走了大运,飞黄腾达,如今谢家人个个皆是大官,谢夫人便有些瞧不上江月心了。 ——江家就是个小门户的武官之家,江月心一介女儿身,竟然还喜欢舞刀弄枪,实在是不像话! 但谢宁好歹是读过书的,知道“退婚”这事儿不妥,容易给自己招来非议,因此也勉强忍了。 “江姑娘,你身为女子,又怎能做那些巡逻、护卫之流的活计?”谢宁微皱了眉,声音中有一丝不悦,“从前江大人留你在不破关城生活,我还道只是让你住着罢了。未料到,竟让你与那些下等人混在一处。” 顿了顿,谢宁颔首,冷声道:“若你还要嫁入我谢家,日后便要好好学学规矩,有点儿女子模样。我不求你通达礼训,至少要少踏出房门。” “啊?”江月心迟疑了一下,道,“谢公子,你这话是当真的?” “当真。”谢宁冷笑一声,“我可不想娶一个泼妇过门。” 谢夫人搁下茶盏,摇摇头,道:“到底是乡野边疆长大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坐没坐相、站没站姿,嘴巴也不讨喜。要我说,照着江家的门第,你能给宁儿做个妾便已是走了大运了。” 江月心面无表情。 她攥了下拳,不发一言,起身便走。转身抬脚的动作一气呵成,丝毫停留都没有,转眼间便大马金刀地走出了数尺外。 “江月心,你闹什么脾气!”谢宁喝道,“你这般不知礼数,信不信我退了这桩婚事?” 谢宁虽喊得高声,可江月心却头也不回。谢宁无法,又不想落了脸面,便小步追跑到了门口,继续高声喝道:“江月心,没了谢家的这桩婚事,你看整个天恭国谁敢娶你?” 门口是热热闹闹的街市,谢宁高声一喊,立时便有一群路人侧目望来,凑起热闹。 “那个正在牵马的,不是江小郎将吗?” “这人又是谁?是江小郎将的夫君?” “能娶到小郎将这样的厉害女子,捧着哄还来不及,竟还闹着退婚!” 路人议论纷纷,讨论之辞令谢宁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江月心翻身上了马,一正衣襟,挑眉居高临下地望向站在门口的谢宁,道:“谢公子,你若是当真懂规矩,便该知道请人上门做客前,须得下封帖子问问时辰年月,免得撞了什么公差行程;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让本郎将丢下差事,来陪你母子二人吃喝玩乐。” 谢宁被刺了一下,面色涨红。 江月心这样的粗野女子,竟还敢说他不懂规矩,岂有此理! “你可别太过分!”谢宁几步追了出来,用手指着马上的江月心,仰头大喊道,“你信不信我立刻便退了这桩婚事?” “你退啊。”江月心勒紧缰绳,慢悠悠道,“亏得我爹还在我面前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说你是个惊才绝艳、温柔翩翩的好儿郎。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说罢,她不再理会谢宁恼怒的面色,骑着马走了。 这是祯明元年的春末,亦是不破关城最为热闹繁华的时候。 所谓“不破”,便是字面意思——百攻而难破。不破关立于天恭国与大燕国的交界处,易守难攻,百年来抵挡了无数次外族进犯,乃是天恭国的要冲。百姓为图方便,便呼之为“北关”。 不破关身后,便是一座关城重镇。自十二年前天恭国战败大燕国后,这小小关城生活安泰、日益繁华,呈现出一派熙熙攘攘之象。 江月心回到校场时,副将顾镜已等她许久了。 远远地瞧见顾镜的脸色,江月心就有些发憷。 她跟着父兄行军打仗,把大燕人赶跑过无数回。这辈子,她还没怕过些什么,除了三样东西—— 其三,兄长江亭风的榆木脑袋。他的脑袋,迟钝堪比猿猴;不,这也许根本是侮辱了猿猴。 其二,姨姨褚蓉的火辣性格。她的性子,辣的堪比成年老辣椒,谁碰了都讨不得好。 其一,便是副将顾镜的毒舌。 顾镜的一张嘴,是不破关城里出了名的能说会道。顾镜上下嘴皮子一磕碰,就能把人气吐血来。偏生他又出落得一副好皮囊,让人不忍心反骂回去,只得任由他奚落。有人说若是周公瑾活过来,那就能被顾镜气得再次吐血而亡。 “小郎将,回来了?”顾镜见江月心磨磨蹭蹭地龟速朝自己靠近,便道,“让我猜猜,那谢家的公子是不是被你吓得连夜打包行李,逃回京城去了?” 江月心心虚道:“什么叫‘吓回去了’?是我俩见了一面,觉得不合适,好聚好散。” 顾镜道:“我就没见过你与谁能好聚好散的。你爹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管好你,不要弄丢了这个金贵的未婚夫。瞧你方才那死人脸色,你是不是把谢公子的裤衩剪成了窗花纸?” 江月心忍不住道:“阿镜,我有一言,不知……” “若你想问‘当不当说’,那我告诉你,不当说。”顾镜摆手,道,“小郎将,你爹年纪一大把了,如今只图你嫁一个好人家。那谢家公子,才华横溢名声远扬惊才绝艳风度翩翩温柔卓绝举国皆知,你就不该把他气跑。” 那一串的赞美之辞令江月心大为吃惊:“阿镜,你怎么能把那个谢宁夸得如此出神入化?这话谁教你的?” 顾镜冷笑一声:“还能是谁教的,是前夜里你做梦时说的。” 江月心大窘。 这也不能怪她,在真真正正地见到谢宁本人前,她确实对谢大公子心驰神往、心动无比。对订了婚约的贵公子动些心思,何其正常? 谁知谢宁本尊竟然这么糟心,张口泼妇,闭口退婚。 “这事儿也不能怪我,是谢公子瞧不上我,直接说了要退婚。”江月心耿直道,“他都这么看不上我了,难道我还站在他面前讨嫌?当然是好聚好散了。” 此言一出,顾镜喉里的话噎了一下。他斟酌了一会儿,道:“那谢宁真不是个东西。”一会儿,顾镜别过了脸去,又道,“你爹只盼望着你嫁人。如今你没了谢宁,倒不如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 “说得对。”江月心摩挲着下巴。 “要熟悉的人。”顾镜凤眸微垂,那张阴柔的脸上莫名有一丝别扭,“跟你合的来的,不嫌弃你骑马带兵的男子。” “对对对。”江月心赞同,“还得长得好看,至少要比那谢宁好看。” “……”顾镜似乎是被她幼稚的话逗到了,唇边绽开一丝无声笑意。继而,他伸出手去,想要扯一下江月心的衣袖。 就在此时,两人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二位,借过。” 声音轻淡,如清泉淙淙,令人心温。 江月心侧身让开,一男子自她面前穿过。 她匆匆一瞥,便觉得似是自河阳看花而过,千百轻鸾皆不如。再要细看,便只得一道背影,瘦削修长,隐入了帘幕后,如隐入飞烟流雾。 “他……他……”江月心反扣住了顾镜的手,紧张道,“你说得对,我要自己找个合眼缘的夫君,要长得比谢宁好看的。刚才那个路过的男人……就比谢宁好看五十倍。” 顾镜默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人家瞧得上你吗?” 江月心一僵,松了手,道:“哦。看不上看不上,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顾镜的笑容愈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2.不破关城(二) 江月心想,顾镜说的有道理。 那男子出落得如此出众,定然早八百年就定下了人家。也不知道他上校场来,是为了走公差还是探亲戚?她在不破关城住了这么多年,可不曾听邻里说过有这样一位美人。 “别出神了。”顾镜冷笑,拍了拍江月心的手,“先想好如何对付你爹吧。” 顾镜一句话,就令江月心倍觉头疼。 如今她惹恼了谢宁,这桩婚事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她自个儿倒是无所谓,横竖不缺个夫君做拖油瓶,倒是爹爹定会哭天抢地,眼泪抹个不停。 江月心自幼丧母,家中也没什么旁的亲戚。江父身在边关任职,便干脆将幼小的女儿接到不破关城,雇了几个女佣、长仆,便开始亲自养育女儿,又当爹又当娘,真是好不辛苦。 这二十年拉扯女儿的生涯,令江父练就一身本事,不仅会炒菜做饭洗衣,还会缝补绣花梳头。外人常道,江父简直是错生了男儿身。 江父的眼泪,也和女人似的,一点儿都不客气! 江月心在校场忧愁地待了一整日,操练完了兵,便回家了。越临近家门,她便越是战战兢兢,生怕谢宁退亲的信函已到了爹爹手里,她一踏入家门便得应付爹爹那如同滔滔江河一般的眼泪。 大老爷们竟然那么爱哭!不像话! 驻守不破关的将军们,大抵住在营房附近。江家有儿有女,因此上头格外开恩,准许江父自己在城南边置办了一套三进的老宅子。这宅子有些破破烂烂,屋顶反复修葺了三四次还是有些漏水,每逢难得雨日,便要在房间里摆个木盆接水。 此时此刻,江家的宅子里灯火惶惶,厨房那头似乎传来了滋滋的热油声。 “爹……我回来了……”江月心做贼心虚似的,一只脚慢慢踏入家门,声音满含试探。 “心心,你回来了啊!”江父一脚跨出房门,满面喜气,“谢公子刚遣人来送了礼,把你夸得叫那个天上有、地下无!没想到你这丫头这么争气啊!” “啊?”江月心懵住,“什么呀?” “谢公子可真是个良善人呐,送了这么多东西来。”江父搓搓手,满面红光。他一指院子角落里,江月心便看到七八个箱笼,旁边还捆了三只卖力挣扎的红冠大公鸡,正发出倔强不屈的啼鸣声。 “谢公子说了,今日见了你啊,惊为天人!”江父一竖食指,语气抑扬顿挫,“夸你贞静贤淑、温柔可爱,比京城的大家闺秀还要知礼!他谢宁对你一见倾心,此生非你不娶!”说罢,便是一阵满意的大笑。 江月心的脸黑了下来。 谢宁这是和她杠上了? 她想退婚,谢宁偏偏不让,还要说些“贞静贤淑、温柔可爱”之流的话来膈应人。 “爹,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我们不能收。”江月心黑着脸道,“赶紧找几个挑夫,趁着谢宁还没离开不破关,把礼物给他送回去吧。” “什么叫无功不受禄?”江父不以为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给未过门的媳妇送点东西,也不能辜负了这一片好心啊……” 江月心:…… 她都不好意思实话实说了,生怕让爹爹知道真相后,这个满面红光的老头子会一蹶不振,继而抹起眼泪来。 “行吧,我自己送回去。”江月心二话不说,就蹲下挑起了那些箱笼。她力气大,挑三四个不碍事,但七八个却有些麻烦了。于是,只能分两趟往马车上运。 “哎,丫头你做什么呢?”江父不解,“咱家就这一辆马车,你可得小心些!好端端的,非要把礼物给人家退回去,要是谢公子想错了,觉得你瞧不上他,那可怎么办?” 江月心在心里念叨:她确实有些瞧不上谢宁来着…… 提上了两只大公鸡后,江月心坐上马车,驾车朝谢家别苑赶去。谢家最不缺的就是钱,母子两人为了来不破关城附近游玩,还置办了数套宅邸,个个皆是一等一的舒适奢豪。那所谓“谢家别苑”,竟比不破关守将霍天正的宅邸还要漂亮些。 听闻谢宁来不破关城,为的是写几首词,来献给践祚未久的新帝,以示天恭国疆土无边、日月安泰。也不知道谢宁待在关城里的这几日,有没有想出词的上阙来? 晚上的不破关城,没了白日的热闹,显示出关城的威压来。披盔戴甲的士兵手提□□短剑,在街上巡逻盘查。若有遇到鬼鬼祟祟者,便一概捉拿至牢中再行拷问。 宁有错抓,也不肯放过一个疑似大燕国的探子。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恭国曾在大燕国手中吃了亏,赔上了半支李氏血脉,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被大燕国给咬了。 已快到宵禁时候了,江月心却还驾着马车;不仅如此,车里时不时发出一声高亢的鸡鸣,十分惹人注目。盘查的卫兵赶过来,见到是江月心在驾车,便又老老实实地退开了。有相熟的,还要插科打诨两句:“江小郎将,快宵禁了,还在送货呢?” 江月心正欲答话,便听到街对头传来一阵为难的声音。 “我和我家公子,才到不破关没几日,不懂得规矩,请几位官爷行个好。” 江月心一抬头,便看到对面停着一抬轿子,轿前围了五六个官兵。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正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再说了,这也没到宵禁的时候,我和我家公子,还赶着去见霍大将军呢。” 官兵听了,越发生疑:“霍大将军何等尊贵,你家公子一介书生,哪儿来的门路见他?别以为搬出霍大将军的名号来,我们就会怕了!” 说罢,官兵便想去挑那轿子的轿帘。 就在此刻,那轿中人发话了:“莫非你们不曾听闻过,近日霍将军千里迢迢,自京城请了一名谋士么?”说罢,他笑了一声。 这笑声也好,说话声也罢,都似春风穿堂、烟火无边,令人遐想万分。 江月心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待那所谓“谋士”从轿中出来,她便顷刻间想起这人是谁了——正是在校场之中,有过“借过”之缘的男子。 “哎,我似乎是在校场里见过这人呢。”江月心摩挲着下巴,道,“那时我还在想,他是来走亲的,还是来办差的,没想到他是霍将军请来的谋士啊。” 江小郎将开口,官兵们愣了愣,面面相觑,立刻改了主意。他们皆做恍然大悟状,道:“冒犯了冒犯了!” 又有人道:“既然江小郎将都说了,那就是我等脑子愚笨,有眼无珠!” 眼看着官兵要做鸟兽散,江月心讪讪一笑,道:“哎,你们也别信我,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在校场里见过他而已。”然而这话没什么用,官兵们早已走得干干净净。 江月心有几分尴尬。 那谋士抬了头,似乎是想与江月心道声谢。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捆在马车里的大公鸡,在那一刻挣脱了束缚,如风一般自由地扑了出来。 “咕——” 伴随着高亢的啼鸣,大公鸡一展翅膀,扑棱朝外飞去。这鸡似乎很是记仇,记得江月心倒提它爪子的仇恨,因此一飞出马车,就朝江月心的头顶扑去,用脚勾扯了一通,才雍然地拍翅落地,开始闲庭信步。 江月心出门时,只用发带松松捆了头发。被爪子一勾,那发带就落到了地上。 夜风哗然吹来,立时纷乱了她及腰的乌黑长发。 江月心:…… 万万没想到,她与这位翩翩佳公子的正式见面,会是这样一幅尴尬场景。 她撩起耳旁发丝,讪笑道:“见笑了,这位公子,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 她说话间,那男子便弯下了腰。他半撩起湖石青色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瘦手腕。指尖轻轻一勾,就将地上的白色发带捡起。 “江小郎将,这是你的。”他起了身,将发带递了过来。 风灯微曳,映照出他清隽轮廓来。他的眉眼是温存的,带一点明灭的烟火气;身子颀长,有些瘦削,唇边含着笑,轻轻和和,有着足令人拼却扇底风的温柔。 “谢、谢谢……” 对着这么一个人,江月心都有些说不话来了。 不破关里都是粗糙的大老爷们,顾镜已经算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可这个霍大将军请来的谋士,比顾镜还要好看上几分。 “江小郎将替在下解了围,也不知道,在下该如何感谢?”他交还了发带,问道,“财物方面,兴许是无能为力了。在下一介书生,初来乍到,略有些囊中羞涩。不过,若要出分力,那还是可以的。” 他说着,话语间似乎有腼腆之意。但那双眼,依旧是带着温柔的笑意,让人不忍拒绝他。 “那、那你帮我一个忙!”那一瞬,江月心脑子一热,有了一个大胆想法。 “江小郎将但说无妨。” “你愿不愿意解救孤苦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愿不愿意赶跑强娶良家民女的京城恶霸?”伴着大公鸡的叫唤声,江月心无比紧张地问道,“你愿不愿意……陪我演一场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3.不破关城(三) “何解?”他有些不解。 江月心比比划划,解释道:“就是啊,本郎将呢,有个未婚夫君,叫做谢宁。但是谢公子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泼妇,还偏偏不肯退亲。我寻思着……请人去扮演我的情郎,让谢宁死了这条心,主动退亲。” “原来如此。”男子点点头。 “公子可否帮个忙?”夜色寂静,江月心扯紧了缰绳,紧张等待着男子的回答。 “此事……”他安静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事关江小郎将名誉,在下不敢胡来。逢场做戏简单,还江小郎将一个清白却难,请恕我不敢帮这个忙。” 江月心有些失望,旋即又在心底感慨起来。 ——看看!什么叫做正人君子!什么叫做风光霁月的好儿郎! “无妨。”江月心爽快一笑,道,“你不愿意,那也是正常的。快要宵禁了,你还要去见霍大将军吧?请恕我不能相送了。”继而,她有些讪讪地看了一眼地上闲庭信步的公鸡,道,“我还要将这些礼物退还给谢宁呢。” 男子闻言,道:“既然如此,我便送江小郎将到谢宅吧。” “你不是急着去见霍大将军么?”江月心愣了下。 霍天正是不破关的守将,乃是个战功赫赫、跺一脚都能让天恭国震一震的人物。他为人严苛刻板,平生最恨便是那些偷懒耍滑之人。他麾下所有兵士,皆是守纪遵律的。 这男人竟敢在霍天正面前迟到,这是不要命了吧? “霍将军?”男子眸光微动,笑容愈发温存,口中自在道,“让他候着便是。” 江月心:…… 这京城来的谋士,派头就是不一样!张口就是让霍大将军等着! 于是,江月心的身旁便多了个伴。 男子并不多言,但男子的书童却是个七嘴八舌、能说会道的。短短一路,这书童叽叽歪歪的,不小心透了许多事儿出来——譬如他们家公子姓王,名延,小书童叫做王六。这回来不破关城,是霍大将军千请百请、三顾茅庐,像是请诸葛亮出山似的请来的。 江月心听着,在心底道一声“难怪”——难怪王延底气这么足,敢让霍大将军等着他。 “江小郎将,你也不要太害怕。这谢宁虽然有官职在身,却是个见不到陛下面的闲职。”王六的嘴如开了闸,一路话痨个没完,“要不然,他哪会千里迢迢跑来不破关舞文弄墨?还不是因为陛下喜欢诗词歌赋,在身旁养了五六个翰林供奉。谢宁想讨好陛下,这才跑来这儿,做做样子,写诗作辞的。” 这么一说,江月心觉得谢家似乎也没有这么可怕了。 王六说的滔滔不绝,可王延却不怎么多话。江月心几回偷偷窥伺跟在马车后头的轿子,都没见着什么动静。待到了谢家别苑,江月心一手倒提一只鸡,下了马车。公鸡的叫唤声在巷子里响起来,谢家别苑门前立时变得极为热闹。 未多久,谢宁闻声而动,跨出门来。他披着松垮外衣,铁青面色,对江月心斥道:“姓江的,你又在闹什么?” “还你。”江月心一手一只鸡,就往谢家门槛后丢,“难为你了,明明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还要在我爹面前将我夸得天花乱坠。你就不能光明磊落些,直接退了亲么?” 谢宁的面色越发不好。 退亲! 江月心说的简单,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听闻那文绉绉的新帝最厌恶的便是薄凉之人。要是自己没来由地退了姑娘家的亲事,那岂不是在讨嫌? 眼看着两只大公鸡活蹦乱跳地往自己衣摆里钻,谢宁连忙跳开,仓促道:“你就不能学学其他女子的做派?我不嫌弃你,那是你的福气,你竟还上赶着让本公子退亲!” 谢宁说着,目光一扫,便看到江月心身后站着王延,登时愣住了。“你……你……”谢宁上上下下扫着王延,怒道,“好哇,姓江的,我算是明白了!你是不是找了个相好的?这弱不禁风的穷酸小书生,就是你相好?你为了一个穷书生与我闹?”言语间,很是愤愤不平。 “啊?”江月心嗤笑一声,道,“怎么可能?这位公子只是恰好路过而已。” 这种话,谢宁是决计不信的。 谢宁想,自己这样要什么有什么的夫婿,江家定然是不肯放手的。一定是江月心和这穷书生有了什么猫腻,这才闹着要退婚。 “这臭小白脸,瞧着文文弱弱的,也不知道能挨几拳?”谢宁阴沉沉地瞪着王延,道,“识相点的,就赶紧滚出不破关城。你谢公子在京城有权有势,不是你招惹的起的。” 谢宁这话说的傲气十足,若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听了,定会被他的名头吓到。 但,王延却不改声色。他若有所思地点了头,似是应了,又似是没应。旋即,他扬唇一笑,悠然道:“正所谓至仁至雅,皆为词章。谢公子的言行,似乎与‘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有所不一。” 这话文绉绉的,江月心不太听得明白,但谢宁的脸色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谢宁出京游历前,托人向陛下案头递了一封书信自表才华,信中言“未及凌云处,不敢怠慎默”,以示谦逊好学。这封信统共未几人知道,除了陛下,便是自己身边人。 这小白脸穷书生又是从哪儿得知的?莫非……莫非他是陛下身旁的供奉翰林? “敢问这位是……”谢宁精神一震,立刻改了态度,小心翼翼问道。 “鄙姓王,自京城来。”王延道。 谢宁心里立刻七上八下起来。 听闻霍天正向陛下求了个谋士,千里迢迢请来不破关,该不会就是这臭小子吧?要是当真如此,岂不是白白断了自己的前路? 下一瞬,谢宁立刻满面堆笑,道:“方才多有冒犯,还请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对江姑娘一往情深,碰上自己未过门妻子的事儿,总是要急切一些。” “江姑娘不想要这些礼物,还请谢公子收好了。”王延笑得温柔。 “是是是,收好收好收好。”谢宁亲自提起了大公鸡,道,“是我没考虑周到。江姑娘这样磊落洒脱的人,又怎么会白白收我的礼物?”说罢,抚弄一下大公鸡的翅膀。只可惜公鸡不领情,挣扎着想要啄他。 江月心:…… 谢宁不愧是个文人,一张嘴真是能说会道,难怪把她爹哄得服服帖帖的。 谢宁与王延做了别,约了下次以文会友,这才合了门。门扇一关,江月心便只能听到几声模糊的鸡叫声了。关城月色蒙蒙,江月心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情,情不自禁地鼓了几下掌,道:“厉害。” 王延道:“不敢当。” 宵禁时候要到了,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呜呜鸟啼。江月心抬头望一眼夜中弯月,对王延道:“王公子,你还是快去霍将军那儿吧。霍大将军的脾气,真的不好惹。” 她这是忠告,说的很是诚恳。 王延本想应话,抬眸瞥见她耳后肌肤上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的,像是一枚弯月形的胎记。他思忖了一下,问道:“江小郎将名唤‘月心’,可是因为耳后这枚胎记?” 江月心摸了摸耳朵根子,答道:“这倒不是,只是因为我娘喜欢赏风吟月罢了。”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 这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待江月心走后,王六对王延道:“公子,走了吧?霍将军该等急了。” 王延笑了笑,道轻声:“可惜了,胎记的模样有些不对,不是我想的那个人。” 王六纳闷道:“公子说的谁呀?” 王延:“朕说的谢宁。” 王六:…… 骗鬼呢!? 江月心回了家,便见得宅邸中依旧一片灯火通明。饭菜还摆在桌上没动,竟然是一家上下都在等她回来吃饭。江父揣着袖口,坐在桌前长吁短叹,一副黯然销魂模样。 江父为人和气宽厚,待家中长仆如待父老乡亲,平常都是“周大哥”、“周嫂子”地喊。在江家做工的周氏一家,平常也跟着江家父女一块儿吃饭。 见江月心回来了,抱着孩子的周嫂子高声招呼道:“心心,你可回来了!江老爷已念叨你一个晚上了,说你大了不听话!还说要把你褚蓉姨姨叫回来。” 江父抹了把眼角辛酸泪,道:“可不是不听话么?谢公子这么好的人,她非要把礼物退回去,掌人家的巴掌。要是这门婚事没了,上哪儿去找谢家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 说话间,门外又进来一道妖妖娆娆的影子。她穿着一身惹眼绯红,耳下悬一对灿灿的金坠子,眉目很是冶艳,与天恭国人大有不同。她走路时带着一股子风流烟媚,远远见到了江月心,便朝她身上扑去,口中喊道:“我这不是回来了?” 她生的高挑,扑来的力道可不小。江月心被撞了一下,踉跄后退一步,道:“褚姨姨……” “什么姨姨?说了多少次了,要叫我姐姐。”褚蓉笑得花枝乱颤,拿手勾一下江月心的鼻子。继而,她的手指落到了江月心的耳后,描摹着那个红色的弯月,“你这个小月亮也要褪色了,我刚寻思着挑一天给你重新盖一下胎记,你爹便来寻我了,好巧。” 褚蓉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补道:喊什么“姐姐”?心心,我希望你以后喊我嫂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4.不破关城(四) 褚蓉是江亭风捡来的。 江亭风是江家长子,也是不破关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将军。江月心泰半的武艺兵法,都是从江亭风这儿学来的。 江亭风今年二十八,他十四之龄便开始出入敌阵,少时已立了不少军功。这样英武的好儿郎,在百姓的口中自然是千好万好。然而,江亭风独独有一件事不好——他长了块榆木脑袋,常常转不过弯来。 江月心七八岁的时候,江父苦口婆心地叮嘱江亭风:“我不在家时,你要好好照顾心心。心心是女孩儿,你得让她学些大家闺秀的活计。” 说罢,江父还特地留下了一块绣花绷子与图样。 待江父回家时,却见得江亭风把花手帕从绷子上拆了下来,捆在一把银亮的枪上,一个人在院子里把枪舞得霍霍生风。半大的江月心在一旁鼓着掌,一边蹦着、跳着,一边喝道:“哥哥好手艺!” 江父险些气死。 又过了几日,江父对江亭风道:“心心是姑娘家,姑娘家是不能舞枪的!你听明白了?”遂,江父留下了几条街上买的花头绳,又上军营去了。 待归家时,江父却看到江亭风握着妹妹的手,将一把宝剑比出各种招式来。江月心兴奋坏了,口中还发出“嗖嗖嗖”的声音来。 少年江亭风见父亲归家,便上前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没有教导妹妹枪法,而是改为传授剑术。” 江父:…… 江亭风十八岁时,在不破关外捡到了褚蓉。 那时褚蓉十九岁,不会说汉话,一身的钱都被人诓骗了去,可怜巴巴地四处乞食。江亭风给了她一个馒头,褚蓉就赖上江亭风,不走了。 江亭风一路走,褚蓉一路跟。也不知道江亭风是哪根筋搭错了,就将她捡回了家。 霍将军得知此事,顿时警觉万分。 ——不破关守将竟然捡了个不知来路的异国女子,岂有此理! 于是,霍将军把江亭风唤来,仔细询问。 霍将军:“这个叫褚蓉的异族女子,虽不是大燕国人,却也有些危险。你与她什么关系?” 江亭风:“我俩并无关系。” 霍将军:“当真没关系?” 江亭风:“没关系,我不认识她。” 霍将军:“行,那我将她驱出不破关了。” 江亭风:“霍将军,她不是大燕国人,也不会说汉话,不是探子,和那些来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无异。” 霍将军:…… 霍将军:“你不是说,你与她没关系?” 江亭风:“是没关系。” 霍将军:“那你还为她开脱?” 江亭风:“我与褚蓉并不相熟,毫无关系。” 霍将军:“那我赶她走?” 江亭风:“请将军三思。” 霍将军一番试探,算是明白了,江亭风这是少年情动了。 霍将军不是个薄情人,调查了一番褚蓉的身世,确定她清白无疑、与那些来做生意的异族人没甚么两样,便让她留下了。 天恭国与大燕国确实交恶,但与其他的小国却是关系不错的。 褚蓉留在了江亭风身边,不能白吃白住。她见江月心身边只有周大嫂子,便主动承担起了照料江月心的责任,教她怎么梳头发、怎么挑首饰、怎么辨花草。 周嫂子是个保守人,见不得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寄住在男子家里。可这褚蓉又是少爷的心上人,也不能赶走。好一段时间里,周嫂子都左右为难。 周嫂子怕带坏了江月心,便私下对江月心道:“这个褚姑娘呢,是因为将来要嫁给你哥哥才住在这儿的。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说是娘家的亲戚,是‘姨姨’。” 于是,褚姨姨就横空出世了。 褚蓉在江家待了这么多年,一路照料着江月心长大。她出身异族,习惯与汉人有些不同,自然把江月心也拉扯得和自己一般模样——譬如褚蓉从小就对江月心说:“女子不输男子”;又譬如,在褚蓉的影响下,江月心也有了喝酒的癖好。 这一回褚蓉回来,还带了一坛好酒。 江父见褚蓉来了,便招呼她上桌。他心底已把褚蓉当半个儿媳看待,言语间自然没什么不妥。 从前江家穷,只雇的起周氏夫妇。褚蓉吃的少、不花钱,会帮忙干活,末了还留下来做媳妇,把江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须知这不破关城里,士兵扎堆,男多女少,娶妻还得靠陛下恩泽。 江亭风不费吹灰之力便搞到了一个漂亮媳妇,简直是奇迹。 饭桌上,江父絮絮叨叨地讲了谢宁的事儿,要褚蓉与江月心好好谈谈,分析分析谢宁好在哪儿。 褚蓉说了声好,饭后就要去收桌子。周嫂子赶紧上来制止她,道:“还是心心的事儿要紧。她是小姐,小姐的婚事自然是顶天的重要。” 江父待人亲和,家里做工的周氏夫妇都被他视作亲人。周嫂子很少喊江月心“小姐”,都是“心心”长“心心”短。要是真的喊上了“小姐”,那就说明这事儿很重要了。 褚蓉提了酒坛,招呼江月心到院子里坐。 她掸掸灰尘,裙摆一扬就在台阶上坐下,顺手拍开了酒坛子的封泥。 “姨姨,这真没什么好谈的。”江月心给褚蓉递酒碗,“那谢宁我见过了,除了长得好、家里有钱之外,一无是处,还被个小书生吓得屁股尿流,不如我有气魄。” 褚蓉倒满了酒,递给江月心,道:“来,喝。” 江月心一口咕噜饮下,哈了口气,说:“我是绝对不会嫁给谢宁的。” 褚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惦念着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呢?”顿了顿,褚蓉给自己倒了酒,悠悠道,“也对,少时的山盟海誓总是最难忘的。” 江月心捧着酒碗的手,晃了一下。 盏中有月色,泛着清冽的色泽。她的手一抖,那盏月亮便破裂开来,粼粼生光。 “怎么会?”江月心故作无所谓道,“那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何必再惦念着?我不嫁谢宁,是因为我看上别人了,与我小时候的事儿无关。” “哦?”褚蓉立刻有了兴致,“是谁?哪家男儿能让你心动?既然瞧上了,就去追!” “也算不上是欢喜。”江月心盯着碗中月色,道,“就是觉得他生的好看,想要多瞧两眼。” “是顾镜呐。”褚蓉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无趣道,“他确实是生的好看,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阿镜。”江月心说,“是京城来的一个小军师。他是京城人,肯定不会在不破关久留。兴许,明天他就走了;又兴许,他已在京城有妻室了也说不定。” 褚蓉顿时来了精神,笑道:“那他若没有妻室呢?” “那就……”江月心有些支支吾吾了,“那就……” “你管他在不在不破关城久留?先抢过来再说。”褚蓉很是豪爽地笑道。 江月心喝了一口酒,有了一分底气。酒壮人胆,她拍拍膝盖,道:“说的对,先得试试看。” 屋里头的周嫂子收拾完桌子,一出门看到二人又在喝酒,顿时恼得跺脚。但她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叨几句“喝不穷你们”便去厨房煮醒酒汤了。 褚蓉笑笑,用手指戳戳江月心耳后的弯月,道:“跟我到屋里去,我将你的胎记重新盖一盖。那算命的说你命里有一劫,不这样遮着胎记就躲不过。也不知道这劫数,过去没有?” 待褚蓉走了,江父把江月心唤来,语重心长道:“心心啊,你姨姨有没有和你说,那谢宁是怎样的良人?” 江月心点头如捣蒜:“说了说了,这谢公子真是太好了,天上地下难觅第二。我觉得我一介边城村女,配不上谢公子,自惭形秽。我决定还谢公子自由,让他与相配的京城贵女比翼双飞。” 江父:…… 次日,鸡鸣唤醒了沉睡的不破关。 江月心将自己收拾干净,牵了马就往霍将军府里去。 她位等郎将,平日负责操练兵士、巡察关城。若有外敌进犯,也要去退敌卫城。早些年她跟随着父兄,在战场上立下过无数功劳,也因着这功劳成为了不破关唯一的女将。 如今天下渐渐泰平,被霍大将军踏平的大燕国也趋于一片死寂,她便不怎么碰那些杀人流血的事儿了。 虽不需要上阵杀敌,但她骨子里的血性还是在的。不破关城的守将皆是如此,被边关磨砺出了刚毅的骨气。 江月心站在霍府的庭院中,等着将军唤她。将军的书房门外站着两个小丫头,似乎是霍夫人派来送早点的,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那王公子呀长得可真是好看!俊俏极了!不愧是京城来的人。” “再好看,也轮不到你瞧他!” 听到“王公子”三个字,江月心的耳朵便稍微尖了点儿。 跟着她一道来的顾镜斜眼瞥来,道:“怎么?你对那王延有些意思?我都替你打听过了,他二十又三,父母双亡,京中无妻,除了穷了点,什么都好。” 江月心微微吃惊:“阿镜,你为什么把人家调查得如此清楚?” “你说是为了谁?”顾镜嘁了一声,拿余光瞧她,像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你……他……”江月心结结巴巴的,大惊失色,“你瞧上王延了?” 顾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5.不破关城(五) 霍将军的府邸,是不破关城里数一数二的气派,绿柱红廊,飞瓦垂拱,处处皆透着细致。 据说这栋宅邸,乃是先帝特地派工匠来修筑的,以表彰霍天正踏破大燕国的功劳—— 十二年前,霍天正带兵一路北征,几要逼入大燕王宫。大燕国主领着妃嫔子女焚宫而亡后,霍天正接了圣意,扶了个旧国主的侄子做新国君。 这位大燕国的新君胆小怕事、为人怯懦,几乎是天恭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天恭国得了无数进贡,奉银数到手软,已是得意逍遥了十二年。 因着国主不争气,大燕国的百姓常有闹腾生事——今天是北方涌出一群乡野村夫闹谋反,明天是南方蹦出几个无名教众要攻下不破关。热热闹闹了十二年,以至于霍天正都不能还朝,只能驻守不破关。 这栋宅邸,便是先帝特地为霍天正在边关修的。 江月心不远处的屋檐下,悬着一个小巧的金鸟笼,里头锁了只金背翠头的大鹦鹉。这鹦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跳着,学着霍将军书房门前那两个小丫头说的话。 小丫头说:“王公子哪愿意在这地方久留?赶明儿定然走了。” 鹦鹉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小丫头说:“你要是现在将夫人做的早点送进去,兴许还能见到王公子呢。” 鹦鹉又学道:“王公子!王公子!” 顾镜听了,露出懊恼的神色来。他面庞秀气,透着一分阴柔的美感。可眉心一蹙,便显得有些阴鸷了。一忽儿,他眸光如刀锋似地冷冷一扫过去,那两个小丫头就立刻噤声了。 “见过二位将军。”她们行了礼,再也不敢提王延,老老实实退到一旁。 顾镜凑近了江月心,对她低声道:“小郎将,听属下一句话:勿要对那王延动心思。” “你瞎说什么?”江月心嘟囔,“什么……什么心思的,我不知道。” 顾镜垂了眼,语气里带了份认真,“我这话,和往常不一样,不是为了存心气你才这样说。我见到那王延的第一眼,便觉得他面熟。我觉得面熟的人,只有三种——不破关的守将,大燕国人,还有死人。你觉得他是哪一种人?” 江月心的心底一凛,暗道:哪有这么玄妙?阿镜想的未免也太剑走偏锋了。 “知道了知道了。”江月心打岔,“原来你从前和我犟嘴,都是存心为了气我?气我好玩儿么?” “好玩。”顾镜嘁笑一声,“有时候,我说句嫌弃你的话,你还当是夸你,在一旁自顾自高兴,真是有趣。” 江月心听了,沾沾自喜,道:“哎,我也觉着我是个有趣人,阿镜真是懂我。” 顾镜:…… 说话间,霍大将军传他二人进去。江月心入了书房,发现王延果然也在。 他坐在侧座,安安静静的,眉眼里却透着清贵,叫人不敢多瞧他。 霍天正坐在书案后,一副威严的样子。飞了道刀疤的脸上,挂着一副肃然的神情。 “小郎将,顾镜,这位是王延王先生。”见江月心来了,霍天正便虚指了指王延,道,“这段时日大燕国异动频频,又恰逢从前的吴先生告老还乡,我怕坐不住阵,便将王先生从京城请来出谋划策。我与几位将军都交代过,如今也要与你们说一说:遇上什么事儿,皆要先请教王先生。” 顾镜与江月心抱拳,应了声“是”。 霍天正说罢,又给王延介绍他们二人:“之前我与先生说,不破关有三位江姓的将军。年纪最长的那位,如今已是半解了甲;余下的两位,便是这大、小二江了。大的那个,是昨儿见过的江亭风。小的那个,就是这位郎将了。她虽是名女子,却也会骑马打仗。” 王延笑了笑,道:“这几日走马灯似的看了七八位将军,倒还真记不住姓名容貌。独独这位江小郎将,我却是来不破关前就知道了。” “也是。”霍天正哈哈大笑起来,“天恭国谁不知道这丫头?当年她与她父兄一道,凭着三十个人就赶跑了大燕国一支三百精锐的奇袭队,这事儿直到现在还传为美谈。” 霍天正夸完了江月心,又道:“王先生方来没几日,还不曾在关城里好好逛过。顾镜,你带……” “我去!”江月心立刻自告奋勇,“带王先生逛逛关城是吧?我最擅长这个。” 霍天正眯起了眼,不言不语。好一会儿后,霍天正意味深长地望了江月心一眼,继续道:“顾镜,你带王先生好好转转,讲讲咱们不破关的事儿。小郎将,你留下来,教淑君练剑。” 江月心:…… 顾镜挑眉,笑嘻嘻望了一眼江月心,潇潇洒洒地领着王延出去了。江月心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走远,耳旁又是那只鹦鹉“王公子”、“王公子”的叫唤声,心底好不失落。 霍将军口中的“淑君”是霍将军的独女,今年十八岁。 边关的女子大多生的爽利率真,这霍淑君也不例外;再兼之霍天正与霍夫人就只得她一个孩子,她自幼受尽宠爱——爹娘宠、堂兄宠、表兄宠、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家一起宠,因此霍小姐的性子,实在是娇蛮得有些令人头疼。 霍淑君和江月心不一样,不爱武,只爱美。可霍家有家规如是——子孙后辈,不论男女皆要习武,因此霍将军常借职务之便,要将军们轮番抓着霍淑君传授武艺。 霍家的丫鬟将江月心领到内院,便退下了。十八岁的霍小姐正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她穿了身薄水红的花笼裙,髻上别一把梳齿细细的银栉子,一道寸来长的流苏在耳前晃悠悠的。 “哎呀,今天是你呀。”见着江月心来了,霍淑君眉眼一转,兴致勃勃地问道,“顾镜呢?他不是你的副将?怎么又不跟你一起来?” 江月心:…… 她就知道。 每回她一来教霍小姐习武,霍小姐张口镜哥哥、闭口顾将军,恨不得江月心直接人间蒸发,只留下她和顾镜二人世界。可顾镜也忙,不能回回都来,霍小姐已是好久没见到她的镜哥哥了。 “阿镜今天有事儿,带那王延王先生去转了。”江月心答。 “谁准你喊他阿镜了?”霍淑君瞪她一眼,恼道,“顾镜跟着你,不代表他就是你的人了。不准喊他阿镜,听见没有?” 江月心:…… “顾偏将今日不能前来。”江月心无力地改口道,“卑职奉霍大将军之命,前来教您剑术。” 霍淑君从秋千上起来,手里盘着一缕乌油油的头发丝,一副不高兴的模样:“顾镜不在,本小姐不高兴学。你回去吧,改日再来。” 江月心:…… 她也想掉头就走,可霍将军的命令,谁敢违背? 好在江月心已经见惯了这副场面,自有一套对付方法。她就权当自己在给风儿授课,拔|出剑,也不管霍大小姐肯不肯听,自言自语地说起剑招来。 但凡有霍家的丫鬟路过,便会感叹一句:“江小郎将可真是尽责呀!” 小半个时辰后,却听得外头的鹦鹉忽然“王公子”、“王公子”地喊了起来,江月心瞄一眼在秋千上昏昏欲睡的霍淑君,探出头去张望一眼,却见得顾镜冷着张脸大步踏入霍府,身旁没有王延。 “霍将军可在?”顾镜冷声问仆从,“王先生惹了麻烦了,被诓骗进了城东边的赌坊。” 江月心闻言,立刻放下了剑。 这确实是个大麻烦。 不破关附近,有些威风了百来年的地方豪族,皆是家大业大、朱门富贵。大燕国与天恭国打了几十年的仗,不但没能令这些家族消弭,反而令他们摸着了军戈兵马的营生之道,借着战事发起了横财。 这群人有钱不说,还狡诈油滑。纵使霍天正有铁血手腕、数十万大军,也难以将其拔除干净。折腾了十来年后,霍天正都没能将这些地方豪绅给扫清了,他便懒得再动手,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 地方豪绅给霍天正方便,霍天正便退让一步,准许他们开赌坊妓院,在不破关混得风生水起。关城的本地人知道这些赌坊是如何吃人不吐骨头,不会踏足一步;唯有那些走商行贩、异族流客,不懂关城里的事儿,才会被诓骗进去。 王延操着京城口音,看起来羸弱文秀,那便是赌坊最爱诓的人。 这些赌坊,满院子皆是泼皮无赖,霍天正最不爱沾这些事儿,因此霍将军的话在赌坊里也不管用。王延进了那赌坊,可真是大肥羊进了狼圈,谁也救不了。 江月心见顾镜行色匆匆,立刻归剑入鞘,朝外步去:“你说王先生去赌坊了?我去救他!” 顾镜愣了下,道:“傻子,你可别乱来!”刚想拦江月心,顾镜便听得身后一句脆生生的“镜哥哥”,身子便僵住了。继而,霍淑君扯住了衣袖,死活不让他走。 “镜哥哥,你教我习武呀!” 转眼间,江月心已踏出了霍府。 江月心牵了马,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城东的春来赌坊。 日头高悬,赌坊里一片热闹。几个穿着粗褐短衣的大汉立在门口,凶神恶煞地瞧着往来路人,门后边是一阵沸反盈天,犹如热水开了锅。 “开大!大!” “嚯!这公子又赢了!这已是第四局!” “我还从未见过做庄的气成这副模样……” 江月心下了马,门口那大汉便迎上来,谄笑道:“小郎将,女人可不能来我们这儿。咱们东家与霍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您也不要坏了咱们规矩。” 江月心冷笑一声,提起佩剑,将剑柄抵在了大汉的下巴处,道:“我的人被你们诓骗了去,怎么说?” 这剑柄冷冰冰的,令大汉的额头淌起了汗。 谁不知道这江小郎将虽是女儿身,手中一把剑却快似闪电,切起那些进犯的外族人来,犹如削泥巴似的。 大汉与身旁人交换了个神色,退了开来,道:“小郎将,你小些声势,不要叫我们东家知道了。”说罢,便让出了条路。 江月心收了剑,笔直地朝门后去了。一进门,就见得打头一张长桌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几圈男人,津津的汗臭味熏的人难受。 长桌的一头坐的是春来赌坊的东家,段千刀;另一头坐着的,却是个清隽贵气的书生。 这段家大少段千刀,乃是不破关出了名的地头蛇,连霍天正都要卖他一分薄面。此人坐拥万千家财,自诩风流得意,说话做事皆只凭自己高兴。老百姓常有说,天上地下无论鬼神,见了段千刀都得哭出声,也唯有霍将军还能镇住他。 此时此刻,段千刀一张玉郎君似的脸却被气得通红,咬牙切齿,一点儿不见平日肆意自在的模样。 他对头的书生却很是沉得住气,没有丁点儿得意之态,也不曾恼,眉眼间自有一段雅致风流。落在周遭人群里,便如一只仙人座下白鹤似的,比旁人要醒目一大截。 竟然是被诓骗进赌坊的王延。 段千刀咬着牙,恶狠狠盯着王延,道:“再赌一局,轮到我摇骰。我就不信,这回你还能赢!” 王延不忙不乱,悠悠道:“只赌银钱,未免无趣。不如换些赌注?” 段千刀嗤笑一声,道:“好。若我赢了,我就要你给我做牛做马,当随从。” “好。”王延点头应了。他方想说出自己要什么,扭头却看到江月心站在人群外,满面忧色,似乎很想冲过来拔剑砍了这段千刀。她见王延看自己,便悄然做出一阵口型来。 ——我、来、杀、出、去。 王延失笑。 他用修长手指按住嵌铜丝的木盅子,侧眼望去,慢声问道:“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6.小郎将(一) “江小郎将,你想要些什么?” 这一声,成功将众人的视线转到了江月心身上。段千刀见状,笑了一声,道:“哟,小郎将竟然也上赌场来了?真是稀客。莫非这个小白脸儿,是小郎将的相好不成?” 段千刀说话太直白,江月心眼皮跳了下,对王延道:“我什么都不要。若你赢了,让段大少爷将你全须全尾地放出去,那就行了。” 王延眼眸半敛,道:“你真的不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吧。”江月心忐忑说,“活着比较要紧。” “那好。”王延点头应了。 段千刀狠狠瞥一眼王延,自他手中夺过木盅来,摇了一摇。黑木的骰子在盅里摇摇晃晃,发出稀龄的响声。王延押小,段千刀押大。一开盅,周围便是一片哗然。 “这小书生又赢了!” “莫非是能听声识大小的行家?” “没个五六年功夫,这又哪能练得出来!” 段千刀面色青青红红,他陡然猛拍一下桌面,喝道:“不行!爷今儿个就要这小书生留下来做牛做马当奴仆!这赌场是老子开的,规矩也是老子定的,我说谁赢了,那就是谁赢了!” 他铁了心要找回面子,已把答应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段千刀一贯无赖,江月心早已料到了这茬。她挤开人群,对段千刀笑道:“段东家,这王公子可是咱们霍大将军的客人。你要是真对他不客气,那我也只能对您不客气了。”说罢,便铿得将手中剑滑出一截来,露出道亮澄澄的剑锋。 段千刀见了那剑锋,不畏惧,反倒嬉皮笑脸:“既是霍大将军的客人,那就让霍将军亲自来提人。” 江月心和段千刀打了两三回交道,知道什么招数最管用。她借巧劲,用剑鞘狠击了一下段千刀面前的长桌。只见下一瞬,偌大一张桌,竟咔擦裂开了道弯弯缝隙。 房梁上的灰被震了下,簌簌落下来,洒了段千刀一脸。 “段大少,霍大将军这么忙,哪能次次都来?”江月心挑眉,冷笑道,“你今日不放人,我就要在这赌坊里闹事儿,将你的脑袋削得光光。横竖我只是个女子,不怕丢官。如果做不了将军,那我就嫁人去。” 段千刀喉中话噎住,面色很是不好。 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这江月心一点儿都不怕被霍天正惩处,丢了官还能高高兴兴嫁人;若要论武艺,这江月心又是个以一敌百、横扫千军的武将,赌坊里百来个汉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还真让段千刀犯了难。 恰逢此时,外头又进来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正是江月心的同僚,霍天正麾下另一副将,名唤赵祥。 “哎呀!段大扫!”此将军的口音甚是浓重,话一出口,就令段千刀皱了眉。 “我奉将军之命,来请段大扫留个情面!”赵祥顶着张笑脸,挤到王延身旁,道,“则位王军师啊,乃是咱们将军的贵客!要是段大扫愿意放人,咱们将军会厚礼以谢!”赵祥说完,又挤到了段千刀面前。 段千刀被一个大男人搂着蹭来蹭去,心里怪不痛快的。原本他就被江月心闹得烦,这赵祥递了个台阶来,段千刀立刻顺势下了阶,嫌恶摆手道:“那就卖霍将军一个面子,让这穷书生走吧。” 江月心有些扫兴。 她还以为这次能给这段千刀一个教训,让他以后少仗势欺人呢。 赵祥领了两人出赌坊门,站在大太阳底下,苦口婆心地教育道:“小郎将啊,则段大扫,你可惹不得!要不是霍大将军特地差我来,只怕那段大扫又要闹腾起来。” 江月心疑道:“怎么是赵将军来,不是阿镜来?” 赵祥讪讪笑了下,道:“顾镜在教大小姐习武呢。” 江月心:…… 顾镜真是去不得霍府,一去,就要被霍淑君留下。 赵祥教训完了江月心,又转头教训王延:“王军师啊,这春来赌坊,你不能来。以后得多颗心眼,莫要给人诓骗进去了。” 王延倒是不忙不乱,道:“我听闻段家在北关横行霸道,便想来看看这段家到底有多厉害。” “你一看,这不就被人扣住了?”赵祥道,“以后别来这地儿。” “若是真出了事,我自有法子。”王延道。 “什么法子?”江月心微惊,“莫非你与那段千刀有些渊源,能让他对你手下留情?” “一个字,跑。”王延笑得自如,道,“我别的事儿都不精,唯精‘逃跑’之道。” 江月心:…… 当她没问。 三人一道朝霍将军的宅邸走去。 临近霍府,王延忽然喊住江月心,递了一方帕子过去,道:“小郎将,见将军前,不妨先擦擦汗吧。” 江月心愣了一下,朝脚边的塘水里一照,方才惊觉额上沾了些灰,这必然是之前在赌坊打闹时沾上的。她不想辜负王延好意,便去接那帕子。 一不小心,便碰到了男子的手心。 温温凉凉的,便像是碰着了一块玉。 江月心觉得手心被烫了下,耳根子莫名泛起红来。她蹲在池塘边,照着水擦额心,一面偷眼瞧王延的倒影——瘦长高挑,浑似一杆修竹。鱼尾曳起来,便晃乱了他的面容。 好看,真好看。 江月心在心底感慨道。 一边感慨着,她一边不忘照一下自己耳后的那个小红弯月。 从前这弯月不是弯月,只是四颗细细的红痣,排成弯弯一勾的模样。因着恰好是四颗,她幼时还有个外号,叫“四四”。后来不破关来了个算命的,说她命中有劫,须得把这四颗红痣的胎记遮上才能避劫。褚蓉便就着红痣的走向,勾出了一个小弯月来。 这月亮画的极是漂亮,江父第一次带江月心去军营时,霍天正就夸赞了好一通。 江月心擦净了灰,见帕子上脏污一团,分外不好意思,便转头对王延道:“我洗干净了这手帕,再还给你。” 王延点头。 三人入了霍将军府,霍天正见王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便松了口气:“王先生,虽你与段家有些交情,可那段千刀是不曾见过你的,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 江月心听着,一头雾水。 莫非王延真与段家有些渊源不成? 正想多听一会儿,霍天正便将江月心与赵祥请了出去,说是让他二人去耳房坐着喝杯茶。书房的门一关,便只留下了霍天正与王延。 兽首金炉烟气袅袅,霍将军提笔沾了一点青墨,叹气道:“陛下,这段家的事儿急不来。” 北关豪族飞扬跋扈,早已成了顽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朕知道。”王延坐下了,淡淡道,“不过是去打个照面罢了。我应了段老先生,不会让那段千刀难堪。” 顿了顿,王延忽然道:“霍将军,朕想要找一个人。” “陛下但说无妨。”霍天正道。 王延想到江月心在赌坊里那股狠命的劲儿,唇角的笑意复又柔和起来,“朕想找的是个姑娘。她若还活着,今年应当与江小郎将一般年岁,性子也应当是差不多的。” 霍天正有些困扰:“这不破关里二十几许的泼辣姑娘,也实在是太多了……” “若朕没记错,她名唤‘思思’,颈子上有四颗相思豆子那般的胎记。”王延又道。 “可是陛下的故旧?”霍天正小心问道,“末将这就差人去寻。” “这……”王延思忖了一会儿,失了笑,玉也似的面容淡漠下来,“倒也不算是什么故交。不破关动乱多年,她兴许已经不在了,又或者是嫁为人妇了。朕不过是偶尔想起,问问罢了,不必惊扰她。” 霍天正应了声是。 待王延离去后,霍天正便唤来了江月心。见江月心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霍天正思忖道:同样是二十几许的姑娘,江月心找起人来应该更为方便些。 于是,霍天正开口道:“小郎将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的顾镜死命道:“霍将军!江小郎将可在?大小姐闹着要和江小郎将习武呢!”院子里间或还传来霍淑君的撒娇声:“镜哥哥,你也留下来教我习武呀!” 江月心:…… 顾镜一定是不想一个人被折磨,所以要拖了她一起被霍淑君折磨。 霍天正这才想起,江月心今日还要教女儿习武。“哦,没事儿了。”霍天正大手一挥,对江月心道,“小郎将,你先和顾镜去吧。淑君顽劣,还请多多见谅。” 江月心诚惶诚恐道:“哪里哪里,大小姐勤奋肯学,比我厉害多了。” 没一会儿,顾镜一手拎着霍淑君,一手揪着江月心,就往院子里头去了。 待书房里安静下来,霍天正想起赵祥还在耳房喝茶,便命人把赵祥喊了过来,道:“赵祥啊,本将军给你个差事,要你去找个女子。” 赵祥点头哈腰:“是是,一个女子。” 霍天正又道:“二十左右,叫做思思,脖子上有痣。” 赵祥继续哈腰:“二十左右,叫做施施,脖子上有字。” 霍天正听习惯了赵祥的口音,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继续道:“可能活着,也可能不在了,更可能嫁人生子了。若是人家已嫁做人妇,万万不要打搅了。” 赵祥又哈一下腰,道:“明白。” 赵祥从霍天正这儿领了命,立即回去对自己的部下道:“本将军要你们去找个女的,二十岁,叫施施,脖子上有字儿!” 不消一个晚上,王延便得到了霍天正的回复。 王延慢悠悠到了霍天正的书房,却见得霍天正满面惋惜之色。 “如何?”王延放下手中书卷,语气淡然。 “城南那头,从前确实住了个叫思思的女郎,脖子上也有红痣。她家境贫困,无父无母。前两年她染了病,身子熬不住,就去了。”霍天正的语气透着怜惜,“据说是个很有胆识的女子,因不肯做妾,得罪了人,亲事也耽搁了,一直靠着卖线为生。” 王延闻言,沉默不语,只是重执起了书本,悠悠翻过了一页。 书房中一片沉默,唯有簌簌翻书之声。 许久后,王延才抬起头,慢慢道:“……朕知道了。” 语毕后,有一瞬的失神。 他的视线落于书本上,可一颗心却看不进那些墨字了。字里行间看到的,似乎都是十四年前不破关的铁马冰河、山川浩荡。纷纷扰扰的旧事扑面而来,如抖落了满地尘埃。 那时他九岁,叫做李延棠,虽是天恭国的皇子,却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流落到不破关时,他遇到了还未出人头地的霍天正。 那之后,李延棠在不破关,过了人生中最落寞也是最快活的三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7.小郎将(二) 江月心一连教霍淑君习了三天的武,霍天正才放过了她。 这三天里,霍淑君倒是没有摆脸色,这大抵是因着顾镜在。只要顾镜冷着脸朝院子里一站,霍淑君纵有万千不满,也都化为了一张灿烂笑颜。满口“镜哥哥”、“镜哥哥”,喊得极欢。 为了给顾镜留下一个好印象,霍淑君习武极认真。临到最后一天,她还不忘对江月心狠狠示威:“本小姐警告你啊,不要肖想镜哥哥!他是我的!” 江月心:…… 没人肖想顾镜啊,这说的是谁呢? 江月心不给反应,霍淑君有些不高兴。她希望看到江月心老老实实地承认顾镜是她霍大小姐的,最好说一句“是是是您俩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只可惜江月心没理她,反而专心致志地听着一旁的两个小丫鬟说话。 这两个路过的小丫鬟是霍夫人遣去送东西的,一路七嘴八舌地说着“王先生”。 “王先生今日要去明山亭呢。” “来了不破关,就要去明山亭,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月心支着耳朵听,霍淑君冷不防凑到她耳旁,大声嚷了句“你听见了没有”,惊得江月心连连揉耳朵,道:“属下明白,属下明白。” 不破关的夏日要来了,江月心与顾镜一道从霍府出来,便看得街旁矮墙上攀了一溜的翠嫩绿萝,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天气微微热,衣衫也能换得薄一些了。 顾镜走得慢吞吞,一面走,一面欲言又止:“……小郎将,你别想太多。” 江月心问:“想什么?” 顾镜道:“我只当霍大小姐是妹妹,你别想太多。她的脾气,我不太消受得起。” 江月心一头雾水:“这有什么,我也当她是妹子。” 顾镜憋了一口气,瞪她一眼,冷着脸道:“你当我没说。” 江月心愈发莫名其妙了。 ——阿镜怎么好像挺生气的样子? 整个不破关城里,谁不是把霍淑君捧在手心上? 据说新帝践祚未久,便南下巡游去了。如今代替今上在朝中理政的,正是霍天正的弟弟。再兼之霍天正军功赫赫、威震朝野,要是有哪一位敢不疼着霍大小姐,那就是活腻了。 两人到了街边就分道扬镳了,江月心直直朝家走去。待进了家门,便看到江父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周嫂子、周大哥站在一旁,也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这又是怎么了?”江月心纳闷,“哥哥升官了?” “是你的好事儿。”周嫂子放下怀里的孙子,喜滋滋道,“谢夫人与谢公子这几日就要回京城去了,刚刚谢夫人特地差人来递了口信,说是要带你一道回京城去,在京城备婚。” 江父搓搓手,乐呵呵道:“那可是京城啊!你爹我一辈子去过京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也就是刚娶了你娘的那阵子,在京城住了段时日。” 江月心懵了一下。 差点忘了这一茬! 那谢宁虽然整日嫌弃她,可依旧没有来退婚。如今看爹爹的意思,是要她跟着谢宁一道去京城了? “这么重要的事儿,可不能错过了。”江父拍拍江月心的手臂,喜笑颜开,“谢家大门大户,你要是住到谢家去,定能长进不少。将来做了少夫人,也不会慌张。为父这就去见霍大将军,给你请辞……” “等等。”江月心拽住江父的手,直白道,“我不想嫁。” “糊涂孩子!”江父训斥道,“你不嫁人,难道还要当一辈子的将军?以后谁来照顾你?” “至少,我不想嫁给谢宁。”江月心呼一口气,蹙眉道,“谢宁母子两并不喜欢我,我嫁过去了,只有苦头吃。难道爹想看我受苦么?” “你你你……”江父一副不信的样子,转身指着院里的一堆箱笼,道,“你是不知道那谢夫人与公子对你有多上心!礼物一趟趟地送,一点儿都不心疼钱。这上好的衣服料子,咱家平日哪买得起?怕你不适应京城,还特地提前带你回去……别家的夫婿有这么体贴,早该笑开花了,只有你这么任性!” 江父很是痛心疾首。 那谢宁来拜访了他两三次,回回都是谦逊仁厚的模样,言语间只说要江月心“日后文静谦逊一点”,还要江月心“做个贤内助,助他仕途高升”,其余并无要求。 江月心也知道,爹爹是为了她好。那谢宁被王延提点过,必然不敢得罪自己,因此在爹爹面前也演得卖力。可谢宁越是这样两面三刀,她就越是不想嫁。 江月心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她闷了一会儿,直截了当道:“话就摆在这里,我不会嫁谢宁。” 在江父“任性”、“不像话”的吵吵嚷嚷声里,江月心转身就出了家门。趁着还未入夜,她去酒铺子打了两坛酒,提着小酒坛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 边城偏地,没什么醇香好酒,只胜在一个烈字。一口下去,如从喉烧到肺腑,滚烫了整个身子,令人无暇去思虑其他烦心事。 暮色渐浓,西月慢升,街上的店家相继闭门,宵禁的梆子声已远远地回响了起来。回过神来,江月心眼前的街道已是空空荡荡、一片落寞,唯有她孤零零地徘徊着。 她拎着酒坛,朝口中仰倒,可酒坛中却无一滴酒液。 “喝完了……”她晃了一下身子,一副扫兴的样子,“谢宁烦人,这酒也够烦人。” 她是不想嫁谢宁的,可她又说服不了爹爹。 都怪谢宁狡诈,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她掷了酒坛,发现袖中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原是一方手帕。江月心支着迷蒙的头颅,隐约想起这方手帕是王延的。 她有些醉了,脚步飘忽,周遭的景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她却能清晰地回忆起王延手心的温度,与她接过手帕时的心跳如狂。 她要把这手帕…… 把这手帕…… 还给王延。 这样想着,她便转道回家,悄悄牵了马,朝城外的明山亭策马而去,也不先问问王延是否已回了家,只是自顾自莽撞地去了。 这明山亭乃是旧朝所造,不少文人骚客皆在此处留下过诗词名篇。凡有文人到不破关,皆要去明山亭一游。江月心也常去,能清楚地记得哪块砖上铭了哪个人的大名。 但她也仅限于记住那些名字了,要她记住那些诗歌词赋,是绝无可能的。什么“狼烟漫漫不破关,黑云欲穿明山亭”,江父时常挂在嘴边,可江月心就是记不住。 从关城到城外的明山亭,打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到明山山腰时,天色已完全漆黑一片了,天地里只余两处光。一处是天上明月,将满又缺;又一处是山顶亭中,一点明灭灯笼火,如纷纷扰的三千乾坤所凝。 “王延——你在不在?”她下了马,牵着马沿着蜿蜒山道,向着山顶行去。 亭中有一道人影,闻言似是愣了一下。江月心见了,很是欢喜,几步朝着亭中跑去。 “小郎将?”王延正坐在亭中,借着灯笼光独自对棋,“何事如此匆忙?” 待江月心近了,王延才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她身子晃晃悠悠,面泛酒后微醺的薄红,笑得飒爽英气。她生的明艳大气,平日里总刻意露出一副武将的利落样子,少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江月心倚着亭柱,纳闷问道:“王延,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对棋罢了。”王延答道。 “这棋……”江月心瞅一眼,如坠云雾,“你研究了一整日?” “倒没有那么夸张,至多半日。” 江月心醉了酒,往前一探身子,险些摔了过去。王延伸手扶她时,袖子扫过棋上黑白子,竟将满盘棋局尽数扫乱。江月心见了,很是可惜,道:“你研究了一下午的棋局,就这样给打乱了?” “无妨。”王延道,“只不过是以子为人,借棋虑事罢了。乱了就乱了。” 他扶了江月心,又提起灯笼盏,低声道:“小郎将,我送你回家罢。” “等——等等。”江月心的酒劲又泛上来,头脑微微混沌。她抬眼,瞧着王延灯火映照下的侧颜,竟然笑嘻嘻地说起胡话来。 “王延,我和阿镜一样,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她眯了眼,竟想伸手去摸他面颊。只是手到了中道,就无力地垂下了,“觉着你像一个人,但你又绝不是那个人。” ——因为,那家伙已死了很多年了。 “夜里风大,小郎将,回家吧。”王延将灯笼抬得愈高了些。 “王延!” 江月心借着酒劲,胆子陡然大了起来。她想到褚蓉对自己的谆谆教诲,立刻决定把握住这次绝佳的大好机会,先抢过来再说。 “本郎将要你……要你……”江月心竖着手指,意识有些模糊,“要你!做我的随从!跟班!跑腿的!” 这话一说出口,江月心就觉得口中苦涩。 她要说的明明不是这句呀,而是“本郎将想嫁人”,怎么一出口就变成这样了? 让王延这样的厉害人物给自己做跑腿的,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但酒劲太大,她已有些神智不清了,只能迷迷蒙蒙地盯着王延瞧。光盯着还不够,竟还把佩剑举了起来,一副威逼利诱的样子。 其实她觉得这副画面有些熟悉。幼时的她是个小霸王,就曾这样逼迫过青梅竹马的玩伴做自己的跟班。 但面前这人,是王延,不是其他人。 她的视线晃了晃,朝外瞥去,只见得松间明月如洗,满山风烟俱静;万籁浮华,皆作无声。 许久后,江月心听见他温柔一笑,轻声答:“好,我答应你。条件是小郎将先乖乖回家去,免得着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8.小郎将(三) 江月心次日醒来时,头疼欲裂,知晓这是自己宿醉的恶果。 门外有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是周大嫂子的孙子在丢石子玩。没一会儿,就听到周嫂子的喝声:“小点儿声,别吵到小姐休息!” 江月心揉着额头草草起身,推门一看高高日头,知晓自己必然是迟到了。想到霍大将军的脾性,她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道:“嫂子,马、马喂了吗?我这就去将军那儿了!” 周嫂子在裙角上擦了擦手,纳闷道:“不吃点?饿着可不成。” “不吃了不吃了。”江月心摆摆手,胡乱把头发扎成一束,急匆匆往外头走去。江父听见她脚步声,从房里出来,喝道,“以后少喝点儿,还劳动王先生把你送回来!姑娘家,像什么样子……” 江月心敷衍地应了,立马就出了家门。 江父见她背影渐远,一时心情复杂。 今早上,谢宁又来了,恰好听到他与周嫂子在说着月心宿醉之事,当时谢宁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乌黑得像块石头。待江父来接待他,谢宁只硬邦邦说:“若要她嫁入谢家,日后不可再饮酒。” 江家的人酒瘾可不小,江父也爱喝酒。一听到“日后不可再饮酒”,江父便觉得心里一痛。 也许是因为江月心爱喝酒的事儿惹恼了这位重礼教的公子哥,今日谢宁的脾气也没那么好了,说是要江家早做决策。至多七日,谢家母子就要动身返京,在那之前,江月心得打点好行装。 江父一听,连声应了好。 送走了谢宁,江月心也去霍将军面前了,江父开始犯起了难。 江月心的脾气这么倔,说了不嫁,那就是铁了心不肯嫁。 谢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她怎么就瞧不上呢?嫁了谢宁,那可真是鲤鱼跃龙门了,日后也不用守着江家这个小破院子,只用做个阔少奶奶便行了。 月心自幼无母,跟着父兄过久了苦日子。要是能做个少夫人,半生无忧,那该多好啊。 思来想去,江父有了个主意。他叫来在家里做帮工的周大富,要他送封信去长子江亭风那儿。他对周大富叮嘱道:“你要仔细和亭风交代清楚了,说此乃他妹子的婚姻大事,要他务必好好劝劝他妹子。” “是是是。”周大富笑得憨实,“老爷子放心,我一定带到。” 江父心道:亭风的话,可比自己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管用多了。 江亭风被霍天正派去城外驻守,日日夜夜对着关外的鹤望原。也不知道那片光秃秃的古战场有什么好看的,江亭风逢年过节都不回家,留在鹤望原上,信里只说是忙得很。 可妹妹都要嫁不出去了,他怎么也得抽个空回来吧? 最好,江亭风能把褚蓉带回来,顺道把婚事也给办了。 江月心到了城外营房,直直步入霍天正的军帐之中,满面愧色。 她已做好了被训斥、被责罚的准备,可待她踏进了军帐,却发现军帐中的氛围一片古怪。赵祥、顾镜、王延都在,另有两个门督、军司也在,俱是一脸古怪地望着江月心。 江月心眼皮一跳,暗道不妙。 ——定然是自己迟到,惹了霍天正大怒,这群人正等着看自己好戏。 “霍大将军,月心来迟,恳请将军降责……”江月心说得诚恳。 霍大将军威风十足地坐在主位,可表情也有几分古怪。他耷着眉,欲言又止。好半晌后,他才道:“小郎将,从今日起,王先生便是你麾下军司了。他不擅武,你要多多照顾。” 江月心:? 王延怎么就调到她手下来了? 若是她没记错,这位王先生可是霍大将军“三顾茅庐”请来的厉害人,霍将军怎么舍得放手丢给她? 她抬眼瞄一下王延,却见他神色如常地立在霍天正身侧,一身文秀清净。见江月心瞧他,他便微弯了笑眸,也看她一眼。 “王先生说,你昨夜一力要求他做你的副官,本将军只好成人之美。”霍天正的面色愈发古怪,“日后,你要多多照顾王先生。” 霍天正一说完这句话,江月心陡然想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糊涂事。明山亭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如同几道惊雷,将她劈得渣都不剩。 难怪众人都用这种诡谲目光瞧她!竟敢和霍天正抢人,这可真是活腻歪了! 瞧瞧周边的同僚,有的人目光里竟还带着一分敬佩……!!! 霍天正说罢,咳了咳,赶紧讲了别的正事:“诸位也知道,近来大燕国人异动频频。鹤望原附近的几个驻营点,俱是被大燕国给偷了去。”他说着,满面肃色,声音也沉了下来,“依照本将军推测,这关城内定已混入了探子。” 军帐内,登时一片沉寂。 提起大燕国,谁也开心不起来。 大燕国与天恭国积怨已久,陆陆续续交战了百来年。闹得最轰轰烈烈的,便是二十年前的那场仗。 彼时,天恭国乃是宣帝李律在位。李律不似前代君王,并无勃勃野心,只醉心音律歌舞。他在位十年,竟放任大燕国养得兵强马壮。二十年前,大燕国自认时机已到,便南下攻打天恭国。 这场仗,一打就是五年。天恭国纸醉金迷近十年,毫无还手之力,竟让大燕破了京城长驱直入。更为耻辱的是,泰半天恭国的皇族皆被大燕人掳走,挟入大燕境内。 其中,便有宣帝李律与他的两位皇子。太子李竞棠于北上后病亡,二皇子李延棠更是行踪不明,直到数年后才被寻回。 此事发生在庆义年间,天恭国人皆称之为“庆义之难”。 可天恭国到底气运未绝,其后不久,不破关便横空出世了一个霍天正。其人精通兵道,勇略双全,堪称是天纵奇才。不仅夺还失地,更在数年后带兵踏破大燕国,雪洗庆义旧耻。 因有庆义旧耻在前,不破关的守将提起大燕国,便觉得不甚愉快。 霍天正扣了扣桌子,道:“小郎将,你与顾镜多多留心城中动静。你是女子,不易打草惊蛇。” 江月心大气也不敢喘,行云流水地领了命。诸位又议了会儿事,她才撩帐出了军营。外头的日光明晃晃的,几列士兵正在操练着,流了满背的汗水。 顾镜站在树荫底下等她,脸上是一副冷冷清清的表情,眼里似含了道锋芒般瞧着她。 “小郎将,你既有了王先生做副手,那定然也不缺我一个。”顾镜闲闲地捡起了地上一枚叶片,放在指尖转悠着,“听闻鹤望原缺人,要不然我去向霍将军毛遂自荐?” 江月心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鹤望原附近地形复杂,就连我兄长都是花费数年才摸索透了地形。相较鹤望原,你还是更熟悉关城这一带,不如留下来帮我。” 顾镜:…… 他自嘲地笑了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不客气。” 江月心不太懂顾镜在说什么,但她觉得顾镜又在夸自己了,于是笑笑道:“别客气别客气,不用夸我的。” 顾镜:…… 霍将军给的任务,是揪出关城里的探子。可关城那么大,找起来也很难。江月心卷了地图,就带着顾镜朝自己营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将关城划成九片,分头巡逻……” 到了营房里头,却见到王延已经在了。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握成拳,晃悠悠地摇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是个木盅子,里头的骰子咕噜噜地滚着,发出闷闷的响声。 见江月心来了,王延便笑道:“小郎将有什么吩咐?”模样似是个很虔诚的跟班。 江月心愣了下,吞口唾沫,道,“正好要写封信去,叫另几个军司多留份心眼。你是文人,比我会写信,就由你来操笔吧。” 这可不是谦虚,江月心虽识字,那也仅仅是会认字的水平。叫她写信,那写出来的东西可是极为惨不忍睹的。因此,平常但凡有书信往来,皆是顾镜替她代笔。 顾镜是武人,水平也不怎么样,但是至少比江月心的水准高;字也算不得好看,但比江月心的狗爬大字还是要清秀上几分。 王延闻言,撩了袖口,慢慢磨起案上一块青墨。半晌后,他悬腕抬肘,问道:“小郎将要写些什么?” “就是……告诉那姓刘的军司,最近城里有探子,让他多留心一下……城东边那几个勾栏场所,鱼龙混杂的,早点清一清。碰上段家人也不要急,就说是‘势态非常’……再不行,就偷偷摸摸地搜。” 江月心托着下巴,一句一句往外蹦。 王延点点头,笔锋如行云流水一般动了起来,字迹在纸上一一铺开。 ——军司英鉴,时绥近安。辱蒙将军垂询,知城中有…… 顾镜一直立在门口。没一会儿,他便扬起下巴,微傲道:“王先生若是做不顺手,可以交给我。平日小郎将的书信皆是由我代笔。” 王延停了笔,露出微悟神情。旋即,他朝顾镜虚递了笔,道:“既然如此,顾将军,请。” 顾镜挑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自王延手中接了笔,不客气地在江月心的位置上坐下了。 可待他目光一落到书信上,身子便僵住了—— 王延的字,劲瘦如勾,铁画银刀,分分皆是入木。虽成书不过两三列,却已如一副名家大作,叫人叹为观止。若是自己续写下去,便如狗尾续貂,只会招来笑话。且王延的用词颇为雅致周到,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如何用这种口吻继续书写。 手腕悬了半天后,顾镜咬咬牙,将笔僵硬地交还到了王延手中,冷声道:“还是王先生来吧。” 王延无声地笑了,道:“在下承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9.小郎将(四) 关道上远远行来一骑,扬起纷纷烟尘。 待此人近了城门,守城的兵士纷纷退开,行礼道:“是左军将军回城了!” 此人正是得了江父家书后,从鹤望原匆匆赶回不破关城的江亭风。他二十又八,生得人高马大、身材结实,英武的面孔透着古战场的遒劲砥砺。一路行来,皆抿着唇,神色肃杀,不见有分毫的松动。姑娘家见了,都被他的浑身凶悍给吓跑了。 听闻妹妹与谢宁的事后,他便打算回关城了。 他不擅交际,但凡有和“打交道”沾边的活儿,皆要先询问褚蓉,让褚蓉出谋划策。 褚蓉不待在军营,平时就在鹤望原附近的村寨里住。得了空,就给江亭风送送自酿的好酒。每一回她来军营送东西,军士都在心底暗暗支吾一声:“未来的左军夫人,又来犒劳自家男人了。” 这回,江亭风便率先问了问褚蓉。 江亭风:“你前一次回关城去,听说谢宁和妹妹的事儿了吗?” 褚蓉修着圆润的指甲盖儿,道:“听说了。心心说她心有所属,不想嫁谢宁。那谢宁又是个惯两面三刀的人,嫌弃你妹妹是个武将。” 江亭风蹙眉:“爹在信中说,谢宁为人知礼,是不可多得的佳婿。” 褚蓉悠悠道:“你不信我看人的眼光?” 江亭风:…… 江亭风:…… 江亭风:…… 褚蓉见他沉默这么久,又笑得冶艳:“你信不信我的眼光?” 江亭风匆匆点头九下,道:“我信。” 褚蓉拍了下桌,说:“心心亲口所说,那谢家母子嫌弃她穿一身男装,要她日后不得从武,做个闷在家里的少夫人。若有不从,便退婚伺候。可折腾了这么久,仍不见那谢宁来退婚,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江亭风道:“我知道了。” 未多久,他就牵了马,独自回关城来了。到了江家门口,江父听闻马蹄声便匆匆出来迎接。看到一身盔甲、戎装光伟的长子回来了,江父激动得眼泪水儿都要流出来。 江父心道:看到如今军功赫赫、在霍大将军面前十分得力的长子,便如看到了少年时从军策马的自己啊! “亭风,你可算回来了!”江父的眼泪不值钱,下一瞬便老泪纵横。他掏出块自缝的手帕擦眼泪,一边不忘张望着江亭风身后,问道,“褚蓉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江亭风:“没有一道回来。” 江父:“你这就不像话了!褚蓉去鹤望原,那是去照顾你的。你回关城,不带上她,算什么事?” 江亭风道:“这个时辰,她还没起身。” 江父痛心疾首:“哎哟,你还知道她起没起身了?你啥时候上门求亲?” 江亭风答得一脸认真:“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的脸抽了抽,道,“那你也别耽搁着人家姑娘,她也要嫁人的。你不肯娶,就让给别人。” 江亭风:…… 江亭风:“不行。” 江父微怒:“既然你不让别人娶她,那你还不赶紧娶了!” 江亭风又重复:“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江父大怒,拍了拍门板,喝道:“好你个臭小子,没心没肺薄情冷酷!自己不肯娶,还要拖着别人一个好姑娘!” 江亭风:“……” 江亭风说不过自己的父亲。 他与褚蓉间的事,原本就不是这两三句话可以说清的。他总觉得他日大燕国卷土重来,自己便会战死沙场。若是娶了褚蓉,他便不仅仅是一个将军,更是一个丈夫了。国为第一,他怕生死当前,会顾不得褚蓉。 可要褚蓉嫁给别人,他却是不答应的。他尚且找不到任何一个男子,会待他比褚蓉更好,所以褚蓉还不能嫁给别人。如果有这样的男人出现了,他当然会送褚蓉出嫁。 江父被长子气得心口疼,挥挥手,道:“行了,我也不惦记你的亲事了,先想办法把心心的事儿给解决了吧。” 江亭风答:“儿子定不辱命。” 说罢,他问了谢家别苑所在,便离开了。他先到同僚赵祥处,借了一小队人马,然后便带着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往谢家别苑去了。 江父在心里念叨:希望江亭风能说服他妹妹,别任性了! 此时的谢家别苑里,也是一阵莺声燕语的热闹。三四个窈窕纤细的姑娘,或抱琴、或垂头,娇娇艳艳地站在谢夫人面前。谢宁则青着脸色,瞪着这几个女人。 谢夫人语重心长道:“宁儿啊,那江月心娶就娶了,万万不能宠。她这么粗野,是不配当正室夫人的。隔两年再找个由头休了,让你表妹嫁进来便成。她若生不出儿子,就是陛下也不会多说两句。”说罢,谢夫人又一脸欣慰地转向那几个姑娘,介绍道,“这几个女子都是清清白白的,你先挑好了,待那江女过了门,娘便做主为你抬了姨娘。” 这几个女子出身都好,且又听话。有她们替谢宁开枝散叶,那是再好不过了。现在先养着,日后再抬进门,也好让谢宁熟悉熟悉。 谢宁却是有些恼,喝道:“娘,我连个正经差事都没着落,哪有闲心思折腾这些?要是让陛下知道我来不破关买了几个女子回家,岂不是讨人嫌?” 他来不破关,是为了留下足传千古的名句,好弄一个人人称道的名声,在陛下面前献诗,不是为了纳妾而来的! 正说着话,却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喝道:“谢宁可在?” 谢宁纳闷了一下,便带着几个小厮出门去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吓了一跳——一出门,一柄枪便横到了他喉前,江亭风木着脸,骑在马上,冷声道:“退婚。” 江亭风身后还带着一队兵,端的是威风八面。那银亮的枪尖就在谢宁喉前徘徊,令谢宁额上冷汗一片。 谢夫人出来看到这幅场景,直接软了腿,尖叫起来。 “你你你你做什么!”谢宁抖着嘴唇,强打勇气,“你可知本公子是谁?京城鼎鼎有名的谢家……” “我不管你是谁。”江亭风微扬下巴,道,“你若不解除与我妹妹的婚约,日后,就别想从不破关离开。” 他说话的声音毫无起伏,极为可怕,透着肃杀之意。谢夫人几时见过这阵仗?顿时哭闹了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样欺负我谢家……”几个小厮、护卫面面相觑,顾忌着谢宁的喉咙,谁也不敢上去动手。 谢宁听闻“妹妹”一词,知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左军将军江亭风了。他强撑着,冷笑道:“江亭风,你不过是装装样子,岂敢真的动手?我便是拖着那江月心不退婚,你又能如何?” 他虽万般瞧不上那江月心,可为了争一口气,他现在还非娶不可了!文人傲骨,岂可折煞? 这样想着,谢宁竟将脖子送得更前了一点,吓得谢夫人尖叫起来:“儿……儿啊!” 江亭风微蹙眉心,却是毫不客气,手一扬,将枪尖挽出个漂亮花样,下一瞬便朝着谢宁喉间刺去。他心里有数,不会伤到谢宁,可那在空中电光花火着飞过的枪尖着实是吓人,让前一刻还故作傲然的谢宁下一秒就吓得魂飞魄散。 ——这枪……这枪,是来真的! “我退!我退!我退!”谢宁忙不迭大喊道,“我和江月心解除婚约还不成吗!”声音几乎要哭了起来。 江亭风点了点头,慢慢收回了枪。 就在此时,异动突生! 谢家别苑附近的一座宅邸里,忽而翻出了六七个形色诡谲的男子,匆匆四散奔逃。江亭风听这几个男子对话间口音,立时知道有猫腻,喝道:“那几个是大燕人!抓起来!” 这几个大燕人原本藏身于谢家别苑附近的宅邸中。平常有人供粮送水,白日又藏匿行踪,半月来皆是相安无事。可今日,一切却变了模样——那大名鼎鼎的左军将军江亭风,竟然带了兵亲自前来,那必然是发现他们的行踪了! 于是,这几个大燕人便决定破罐破摔,四散奔逃。 谁也不知道,江亭风带兵前来,其实只是为了逼迫谢宁退婚罢了。 有大燕探子在前,江亭风也顾不得什么谢宁了,立刻飞身上前,欲捉其中一人。那大燕人眼见着就要被捕,眼疾手快,立即扣了谢宁过来,挡在面前,威胁道:“你要敢过来,我就杀了你妹夫!” 这大燕人阴沉狠辣,手指紧紧扣着谢宁的喉咙。谢宁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两腿抖如筛糠。他听闻制住自己的人乃是大燕探子,早已吓破了胆,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江亭风,瑟瑟道:“将军……救我啊!救我!大舅子!” 江亭风闻言,纠正道:“谢公子,你已经解除与小妹的婚约了。” 谢宁:…… 这种危急时刻,谁还管这个?! “大舅子!将军!大舅哥!行行好!”谢宁欲哭无泪。 “是将军,不是大舅子。”江亭风纠正道。 “好好好!将军!左军将军!”谢宁大吼。 那大燕探子扣着谢宁脖颈,慢慢向后退去。 眼看着谢宁就要被带走,此时,一道轻盈身影如燕般从一旁掠来。一记抬脚,长靴精精准准地踢在大燕人的前膝上,便如一道惊雷似的,转瞬把那大燕人给踢了出去。 竟是闻讯赶来的江月心。 那大燕人不死心,龇着牙嘴,仍伸手狠狠抓了一下,可惜余力不足,只能扯下谢宁身上的玉佩。江月心见探子还在挣扎,便侧身又是一记迅猛飞踢,快如疾电。这一回,那大燕人被她干脆地踹飞了出去。 轰然一声重响,是那大燕人埋入了不远处的墙根之中,震得土墙上都有了几道裂痕。 江月心踹飞了人,借力一跳,端端正正地骑回了马上。谢宁只见得身影如飞,似摘花叶一般轻快,束为一股的乌黑长发在他面前辗转而过。下一刻,那骑在马上的女子便朝谢宁伸出了手,道:“谢公子,没受伤吧?” 女子眼眸如星,灿然生辉,笑颜浑似春朝早花。 谢宁愣了愣,还有些腿软。 他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燕人,这才搭着江月心的手站了起来。 又见江月心伸出剑鞘,在空中虚虚一接,一块玉佩便落在了剑鞘上,分毫不差。她将剑柄一转,把玉佩转到了谢宁面前,笑道:“谢公子,这是你的,收好了。” 谢宁瞧瞧那玉佩,再瞧瞧那鲜衣怒马、英气利落的女将军,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月心……”他唤道。 旁观的江亭风咳了咳,提醒道:“谢公子,你已经退婚了。” 谢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0.入春楼(一) 那几个大燕探子,被江月心踹飞了一个,余下的五个则都朝着北边跑去了。江亭风大手一挥,喝道:“追!”立时便有几队军士紧紧跟了上去,闹出好一阵鸡飞狗跳。 谢宁心有余悸,双腿颤颤。 说实话,谢宁有些后怕,但他一瞧见江月心,便觉得不那么怕了。 不仅如此,江小郎将的面容在谢宁眼里还起了微妙的变化——从前是粗俗不堪、不成体统的江月心,如今便是英姿飒爽、武冠天恭,令人心生喜爱。 她模样本就漂亮,身段更比寻常女子高挑;配上那英气笑面、善睐明眸,更是独有一番风情。 谢宁不由在心里想:从前怎么没发觉她的好? 只可惜,谢宁一拿感激的眼神瞧江月心,便立刻会收到两道宛如刀割剑剜一般的目光。一道,来自于木着脸的江亭风;另一道,则来自于冷笑连连的顾镜。 “儿啊!儿啊……”谢夫人抽抽噎噎地扑上来,抱着谢宁的头嚎啕大哭,“这不破关太欺负人了,留不得,留不得!明儿咱们就回京城去,这亲事不要也罢……陛下问起来,也都是江家之过!” 谢宁推搡了一下母亲,小声道:“这亲事还是退不得……” 他说得极其轻声,可江亭风还是听见了。当下,江亭风便一转银枪,喝道:“谢公子,你与舍妹已解了婚约。” 谢宁:…… 这左军将军的耳朵怎么就这么尖? 谢宁到底还要面子,被江家三番五次地折腾了,也没什么好脾气,恼恨道:“算你们江家厉害!此事是你们江家无理取闹,与我谢家并无干系!我明日就走!” 说罢,就进屋里头去了。 江亭风托了下巴,自认已完成了爹爹交代的任务,立即带着部下去捉拿那几个走脱的大燕探子了。江月心也有得忙,带着顾镜挨家挨户地去寻那探子的情报。 忙了一日下来,也算是小有收获,摸了几个大燕探子的落脚点。未免打草惊蛇,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江家兄妹只当白日无事发生,照样回家吃饭。 江月心已从自家兄长那听说了谢宁退婚一事,如释重负,回家时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未料到进了家门,二人却看到江父铁青着面色立在院里,一副磨刀霍霍向儿女的模样。 “爹。”江亭风向着父亲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儿子幸不辱命,完成了爹爹的吩咐。” “你……你……你……”江父牙关紧咬,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那谢家今日差人来退了亲?” “岂不正好?”江亭风道,“爹怕谢宁辜负妹妹,特地喊来儿子替妹妹主持公道,退了婚事。谢家退亲,正合我意。” “你说什么?!”江父大怒,“你老子说的是‘劝劝你妹妹,婚姻大计,不可疏忽’!你怎么叫那谢家退了亲?!” “是啊。”江亭风微惑道,“‘婚姻大计,不可疏忽’,难道不就是奉劝妹妹仔细一些,莫要被谢宁这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诓骗了去?” 江父:…… 江父是真的气了,怒指长子,训斥道:“今晚你也别吃饭了,就在这里站着。你妹妹一辈子的大事,就这样给你耽搁了!” 江亭风也是有脾气的,他见父亲责罚自己,直截驳道:“若是让妹妹草草嫁给谢宁,那才是耽搁了一辈子的大事。” “还敢顶嘴!”江父气得胸口疼,眼眶一红,眼泪水又滴溜溜不要钱地落下来,“原本心心可以去京城做个阔少奶奶,如今却只得留在关城里。这不破关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就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哪个能入得了姑娘家的眼?” 江月心友情提醒道:“爹,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外,还有王先生。” 江父用袖口抹了抹眼泪,道:“对了,除了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外,还有顾小将军和王先生。” 江月心有些纳闷,爹干嘛特地把阿镜挑出来说?顾镜可不就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么? 江父哭得越发呜咽了,一点儿都没有年轻时驰骋疆场的模样。江亭风见不得江父眼泪成河的模样,见江父哭的歪七扭八,江亭风也生气了。 他生的凶悍,平素里看起来就像是一直在生气的模样。要区分江亭风是不是真的生气,只要看一件事——他一旦真真正正地生气了,就会喊江月心“四四”。 没错,他甚少喊这个昵称,唯有难得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喊。 “四四。”江亭风对月心道,“哥哥不留在家里吃饭了,今晚就赶回鹤望原去。你要照顾好自己。” 江月心听到那句“四四”,陡然吓了一跳。想到哥哥生气时的可怖模样,不由有些小怕。她压低了声,答道:“唉,好,你路上小心,帮我问褚姨姨好。” 江亭风说罢,挺着脊背,一声不吭地去牵马了。周大嫂子见他去马厩,还纳闷极了,远远喊道:“少爷不留下来吃饭哇?难得回来一趟,筷子都加好了。” 江亭风不答,只自顾自地走了。 周大嫂子见状,知道是父子俩又在闹别扭,也不好劝。她叹一口气,竖了手掌念叨:“观世音菩萨无量劫来,可让他两人别闹了。” 江父见儿子走了,还是委屈,可到底不能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过不去,擦擦眼泪去吃饭了。 饭桌上,一想到儿女的婚事,江父就长吁短叹个不停。江月心有些不忍,遂劝道:“爹,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的男人,当然是我自个儿来找。” 江父瞧她一眼,继续长吁短叹。 江月心无法,硬着头皮劝道:“你放心,我将来定然找个比谢宁好数十倍的男人。” 江父探口气,摇摇头。他夹一筷子肉,拿筷尖剔去了肥肉,把瘦肉搁到江月心碗里头,说道:“到底年岁小,不知世事不易。来,吃这个,不腻,还管饿。” 江家的夜晚,就这般过去了。 第二日,江月心到了营房,去见了顾镜。 前一日,几人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大燕探子的行踪,顺藤摸瓜,发现那几个探子都藏入了城中一家名叫“入春楼”的青楼之中。 今日,江月心和顾镜打算悄悄潜入,去入春楼之中探一个究竟。 临行前,顾镜道:“要不要带上王先生?” 江月心微怒:“那是青楼,叫王先生干嘛?” 顾镜挑眉:“所以你就喊上我?” 江月心理直气壮:“我俩都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爷,去去这等烟花之地也无妨。但王先生和我们可不一样,他君子翩翩,不能去那种地方。” 一身臭汗的兵老爷顾镜:…… 二人打算借着武功,悄悄潜入、悄悄搜寻,绝不打草惊蛇,因此只做了利索打扮。待他二人离开后,角屋的屋檐下便慢慢踏出一个人来,原是王延身旁的书童,王六。 他见顾镜与江月心走远了,便回了王延的营房处。一撩帘,王六便见到自家公子坐在桌案后,修长手里擎一支青毫笔,在纸上仔细描摹着什么。眉眼低垂,一眨不眨,似在细画着什么不可多得的昆仑风色。 王六知悉自家主子的性子,公子与书画为伍时是决不能打扰的。于是,他便安生在旁边候着,一点儿声响都不露。 王延细画了许久,觉着眼睛有些累,这才堪堪放下了笔。纸上已勾勒出了一道仕女身影,衣裾曳玉、广袖流云,手持一柄小绢扇,立于秋月之下。 画韵虽好,只可惜五官之处还未着笔,只堪堪描了一道秀丽眉峰。 王六见他停了笔,这才说道:“公子,小郎将与顾小将军一道去入春楼探查情报了。” “不早与我说?”王延搁了笔,微阖眸,“那入春楼是段家名下产业。若是遇到了段千刀,她怕是讨不得好。”顿了顿,他嘱咐道,“王六,你叫几个人悄悄一路紧跟着,不要惊动她。若出了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王六应了声是,便想告退。 可未走几步,王六便又被王延喊住了。 “……罢了,罢了。”王延瞧一眼那副未完的画,叹道,“我与她非亲非故,何必对她如此上心?王六,你不必去了,留着。” “哎,是,那小的就不去了。”王六答得恭恭敬敬。 王延重执了笔,没一会儿,又转头对王六道:“算了,你还是去吧。” 王六纳闷了一下,还是老实道:“是,小的这就去。” 这一回,王六踏出了房门,又听到了自家主子沉稳温和的唤声:“王六,回来,还是别去了。” 王六:…… 被反反复复折腾了一番后,王六心底苦不堪言。可面前这人却是天恭国的九五之尊,平素在京城时也是万人之上,矜贵得很,万万不可违背,王六也只能笑哈哈回来继续赔着脸。 王延将他唤了回来,微微思索了一会儿,忽而温柔笑起来,道:“算了,你还是去吧。是我想偏了。我派人去跟着小郎将,乃是为了探查关北段家的底细,不是为了别的事儿。” 王六小心翼翼问道:“小的可真的去了啊?” “去吧。”王延微颔首,笑得风月翩翩,“这回,我断断不会再叫你回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1.入春楼(二) 但凡是关城里的青楼、赌坊,十有八|九皆是段千刀的生意,这入春楼也不例外。 江月心早前遣人来搜了搜,知道那几个大燕探子都进了入春楼,就藏在花娘的房间里头。 她心道:这几个大燕人还有些头脑,知道霍天正与段千刀合不来,就想法子躲到了段千刀的地盘里来。 只可惜,江月心一点都不怕那段千刀。她领了顾镜,直截从后院里翻墙进了入春楼。 因是大白日,还未到入春楼上灯的时刻,楼里头一派静悄悄的。忙了一夜的花娘们都在房里头休息;隔着门板,只能听得买欢客几声冗长的鼾声。 江月心蹑手蹑脚地推了未落锁的大门,对顾镜道:“那几个探子就藏在一楼。我搜这头,你搜那头,轻点手脚。” 顾镜嘁了一声,拿冷眼瞧她:“小郎将,你可得忍着些。别一会儿见了漂亮姑娘,魂就被勾去了。这儿的姑娘,可个个都比王先生勾人。” 江月心微窘:“我岂是那等见色起意之人?” “不是么?”顾镜唇角一勾,笑得愈冷了,“也对,小郎将从来都是瞧不上我的,必然不会是什么‘见色起意之人’。” 江月心:…… 顾镜这是在闹什么别扭呢? 两个一身臭汗的兵老爷,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 江月心与顾镜分了头,挨门挨户查去。她手脚轻轻,推开门缝瞥一眼就走。行到最里头两间屋子,果真找到三个大燕人搂着花娘正睡得歪七扭八。 江月心暗喜,立即探到窗外,仿着白鸫儿吹了一声哨,让候在外头的军士进来捉人。 吹哨时,她顺便瞧了一眼外头——天有些阴了,暗沉沉压满了云,午后定然要落雨。 她在心底道:趁着未下雨前赶紧捉了探子回去,免得让雨水沾了衣裳。 恰此时,顾镜那头忽得传来一片骚动。江月心扭头一看,竟是段千刀带了五六个打手,在走廊上将顾镜团团围住了。 “顾镜,你在这儿,江月心也一定在。她人呢?”段千刀高声嚷道,“事不过三,江月心多次闯我门面,坏我规矩,这事儿怎么办?” 段千刀的嚷嚷声惊动了厢房里的人,立即有几个睡得浅的客人探出了脑袋来凑热闹。那几个大燕探子亦是惊醒了,心知不对,收拾收拾又想跑。 江月心岂能容忍他们再跑?立刻道:“顾镜带人去追!看紧了!别再让他们跑了!” 顾镜闻言,立时去了。原本围着顾镜的打手,这下俱和江月心打了起来。刹那间,入春楼里一片混乱。花娘的尖叫混着兵戈钝响,充塞了整个大堂。 段千刀铁青着脸,隔着人群,怒指江月心道:“姓江的!你又来惹事!” 江月心左手拎了个人,一脚踩在板凳上,喝道:“段大少楼中窝藏大燕探子,这又怎么说?” 这几个大燕探子熟门熟路,也不知是来了入春楼几回。他们说话都是大燕口音,段千刀又岂能不发觉?还不是为了挣点铜臭银子,便置之不理。 段千刀被噎了一下,恼道:“今日你须得留下来,让小爷打你三巴掌解解气!”说罢,便要人去扣住江月心。 只可惜江月心不是那么好抓的,面前的人来一个打一个,见一对打一双,一点儿也不落下风,且她身姿灵魂如游鱼飞龙,令人眼花缭乱,竟是一点儿都碰不到。 吵吵闹闹好一阵子,外头的天渐渐阴了下来,倏忽传来了沙沙雨声。没一会儿,入春楼的大门忽得“吱呀”敞开,门槛外露出一道灰白色身影。 雨已下得有些大了,似织了一张无色细网,将门口那男子也罗在其中。 那男子收起手中一柄素面油纸伞,伞骨轻拢,便抖落了半阶丝雨;侧过身来,露出细瘦脖颈与清隽轮廓,原是王延。 “段大少,手下留情。”他将伞搁在门边,不紧不慢地撩了衣摆,跨过槛来,“段老先生有一封信,要在下转交给段大少。” 他行来时的步伐也不快,可身姿偏有种说不出的贵气,似群鹤里生来为首的那一只。虽外表文文秀秀的,可却隐约带着刻入骨子的倨傲。原本闹腾不停的打手们,都暗自退了下去,不再说话了。 段千刀闻言,微微一疑。 “段老先生”,说的自是他祖父,撑起段家半壁荣华的段鹰。段鹰年岁已大,如今退居京城荣养,早已不出江湖。 是什么样的事儿,能惊动祖父段鹰? 段千刀半信半疑,接过了王延递来的信。启信一阅后,段千刀表情微变,对王延冷笑一声,道:“真难为你一介穷书生,还劳动我祖父差我关照你,说你若是出了差池,我也不用做这个当家的了。” 王延笑笑,道:“谢过段大少关照。” 段千刀有些恼,又道:“老子可没说过放这姓江的离开。”眼珠子一转,他又有了个主意,对王延道,“这样吧,俗话说‘杯酒释恩仇’,你若卖我一个面子,喝了我的三杯酒,我就放这姓江的走。” 江月心怒道:“我不过是来捉拿探子,不偷不抢,你凭什么扣我?” 段千刀道:“在这入春楼里,我段千刀就是王法!我说了江月心不准来,来了就不准走!”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王延叹道:“段大少,我喝就是了。” 段千刀见他应得爽快,哈哈大笑起来,立即差花姑娘去厨房打了三杯烈酒来。没一会儿,便有三个小金盏搁在了桌上,酒香扑鼻,极是郁烈。 段千刀坐了下来,指着那酒杯,道:“喝!” 王延瞥一眼酒杯,伸手就要去拿。 说时迟,那时快,江月心的手横了过来,抢在他之前,夺起那小金杯便往喉中倒。 她一口闷了第一杯,以手背抹唇,哈一口气,道:“王先生看模样就是不会喝酒的,我代他喝!”说罢,掷了金盏,又如牛饮茶似地喝了余下两杯,滴酒不剩。 三杯酒饮罢,她拽了王延的手,喝道:“我们走。” 说罢,气势汹汹地扭身而去,直直地出了三道门,一眼都不看那段千刀。 出了门,立时便是泼天盖地的雨水。 江月心看着雨水,顷刻间傻了眼,她这才想起王延的伞还在屋里头。可折过身去段千刀面前拿伞,似乎有输了些气魄。更何况,现在再回去,指不定那段千刀还要怎么折辱人。 “要不这样吧,”江月心与王延商量道,“我家就在附近……” 她说话时,王延一直盯着自己胳膊瞧。她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握着王延的衣袖子不曾松手。当即,她便涨红了脸,立时放开了手去。 “我家就在附近,”她咳了咳,小声道,“王先生若是不嫌麻烦,借我披风撑一撑,去我家中拿把伞吧?我怕回了入春楼,段千刀会对你不客气。” 王延伸手接了雨丝,颔首道:“倒也可以。” 于是,江月心利索地抽出披风,抖在了王延头顶,要他跟着自己一块儿跑。 好在江家就在附近,前后不过一条巷子,跑几步就到了。两人俱是没怎么淋湿,只让头发和衣袖处沾了些水珠子。 周大嫂子原本正搂着孙子在门口看雨,见到江月心匆忙跑来,立刻嚷道:“心心怎么回来了?今日不是有差要办?”说罢,搓了手要去接江月心手里披风。 披风一掀,看到偌大一个男人,周大嫂子还吓了一跳。 “中道落雨,便想着回来取柄伞。”江月心对周嫂子道,“给我和王先生各自备伞。” 周嫂子“诶”了一声,便匆匆去找伞了。好半晌,她才挂着讪讪笑容跑回来,为难道,“小姐啊,你爹与大富今日去上香,一道撑走了两把伞,家中只余下一把破了口子的。要不然……等雨势小了再走?” 周嫂子话里话外都是不好意思,可江月心却迅速地紧张了起来。 ——她……她可不是故意要把王延留在这儿的啊! ——这一切都是巧合! 她微呼了一口气,转向王延,问道:“要不然,先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小了再去寻顾镜?” 她说话时,眼眸微亮,璨若明星,说不出的明艳动人。 王延倚在屋檐下,垂着眼帘瞧雨水,身影瘦瘦长长的。听了江月心的话,他微张了唇,似想答复什么。就在此时,雨水中忽然跑来一道人影。 “公子——公子——我给你送伞来了!” 是手提一柄伞的王六。 王六跑得气喘吁吁,披着浑身的雨珠子,在王延面前停下。他将伞递给王延,露出讨好笑容来,道,“见公子没带伞出来,我就赶紧偷偷摸摸去入春楼拿了,总算是没碍事。” 王延点头,接了伞。 一转眸,却瞥见旁边的江月心露出微微失望之色,模样颇像是失了家的幼犬,怪可怜的。 想到方才江月心那副满怀希冀的样子,王延眸光微动,唇边忽有了一道笑意。 他试着开了开伞,慢悠悠道:“这伞怎么坏了?我还是在这儿避一会儿雨吧。”半晌,又眼眸带笑地望向王六,问,“是不是你把我的伞给折腾坏了?小六子。” 江月心立时大喜,王六却是摸不着头脑。 ——这伞,怎么就坏了呢?明明方才还能用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2.猜不破(一) 雨声沙沙,未有绝断。 江月心与王延立在屋檐下,一起瞧那不绝雨幕。江月心看了会儿雨水,便扭头去望王延,有些纳闷道:“王先生,那日,你怎么会答应了做我的副手?” 王延默了一阵子,唇角微扬,道:“小郎将的性子,像极了在下一位故人。” 江月心晃了晃神,忽觉得有一分小小失落。 ——原来,是因为旧友之故,并非是因着她有何特殊之处。 她方想问是怎样故人、现在何处,却见得面前那雨幕渐渐散去,竟是阴霾悄散、雨过天晴了。铅云已散开,只留下屋顶与叶片上成串的水珠子朝下淌去。 “雨停了。”王延道,“去霍将军处吧。” 于是,江月心压下心底万般思绪,跟上了他的脚步。 到了霍将军面前,江月心才知顾镜只捉着了四个大燕探子,还漏了一个走。这也难怪顾镜不力,是段千刀打草惊蛇在先,给了探子们一个逃跑时机。 霍将军问完那些探子的事儿,又贴近了江月心,压低声,问:“段千刀那儿,没惹出大事来吧?来年要雇向导,还得让段千刀出人,可惹不得他。” 江月心讪笑起来:“哎,这个,应该是不曾出事的……段大少还让我跟他一道儿喝酒了,喝酒!” 霍天正点头,道:“既然都一块儿喝酒了,那就是还相处得来,没甚么大事,去歇吧。” 这天夜里,关城又下起了雨。这雨势比白日还要瓢泼,惹得人梦里也尽是一片雨水。 王延靠在枕上,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不破关。 梦里也下着哗然不绝的大雨,雨幕把周遭都遮了去。他站在树下,借着枝叶的荫蔽来挡雨。他那时不过是少年初长之龄,身姿瘦弱,浑似一只落了水的可怜小狗。 虽身上的衣衫都湿得狼狈,可他的神态却是一点儿都不狼狈的,从容得不似个孩子。他只是站在树下,举起手来,不紧不慢地晃着一个简陋的木盅子,反反复复听着骰子在其中滚动的咕噜声响。 那木盅子晃一会儿、停一会儿,天上的云便慢慢地走了。待雨势微小的时候,便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钻过草叶,扑到了他面前。 “阿乔,阿乔。”那小姑娘笑嘻嘻地唤他的小名,掰着手指说,“又是一天过去了,也就是说,离阿乔长大娶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她撩一下发丝,便露出脖颈上耳根处的四颗小红痣来,如妙笔所点。 没一会儿,这场莫名的大雨又下了起来。这小姑娘起了身,撑开伞,转身没入雨中,身影渐渐消失,再也没回来过。 而这场梦里的大雨,也再未停下。 这个梦纠葛了王延一整个夜晚,令他睡得不安稳。待天明他睁眼,才发觉原是关城真的下了一夜雨,这才让他在梦里梦外都听得了雨声。 膝盖微微作痛,想来是一整夜骤雨令潮意浸入骨髓。他少时历尽颠沛,留下难愈旧疾;每逢阴雨日,曾被打断的双腿便会隐隐泛痛。 王延揉了下膝盖,忍着疼楚披衣起身,眉宇间不显露任何异样,只做寻常模样。他见房间里已搁了盛着热水的铜盆,便简单洗漱了番,披衣去了外间。 本该空无一人的外间,此刻却有个不速之客——江月心坐在靠门处的太师椅上,正抬着眼,努力远眺着王延桌案上的仕女图。 王六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忙来解释道:“小郎将一早就过来了,小的看外头下着大雨,也不方便,就自作主张请小郎将进来坐了。” 王延扯了下肩上披衣,道:“请进来是对的。”又随手扯过一本书,将那副缺了五官的仕女图给盖上了,“小郎将有什么吩咐?” 说“吩咐”,可江月心也是不大敢吩咐他的。这王先生身上带着一股子清贵之气,一看就不是粗人能使唤得动的。于是,她先仔细说了一阵子公事,叮嘱了些巡逻调查之流的活儿。继而,她又小心问道:“王公子,我,我问一桩私事,替……替别家姑娘问的。你若是不愿答,就不答。” “怎么?”王延持了书,翻过一页。 “王先生可有定了哪家的女儿?”江月心问。 “……” 关城的姑娘,于婚嫁一事上,也是如此耿直率真。 王延合上了手中书,目光扫过那副仕女图一角,脑海里蓦然回忆起那场梦中的大雨来。那唤着他“阿乔”的小姑娘,似乎还在面前,哪怕十数年的时光已悄然模糊了她的面容。 李延棠流落到不破关时,世情早已大变。宣帝李律被挟去大燕国,而国又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帝的弟弟李弘接了天恭国祚,登基为帝。 李弘有子有女,甫一登基,便册封好了储君。先帝之子李延棠,便成了李弘眼中的一颗碍眼钉子。李延棠有国不可归,有乡无处回,只能以“阿乔”这个名字,活在霍天正的荫蔽之下。 后来世事辗转,他费劲艰辛,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宫中。 “王先生?先生?”江月心的唤声,令王延回过了神。 他望见江月心话语中似有期盼之意,心底不由微微动容。 可这份动容,最终也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多贪看江月心两眼,也不过是因为她的性子像极了少时的思思。如此,便能令他存一丝幻念,在梦中猜测思思若能活到现在,可也是小郎将如今这般泼辣率真的模样。 可…… 他多贪看的那两眼,却好像令小郎将多想了些。 王延在心底道:如此怕是不行。怎能因着自己的念想,而耽误了人家姑娘? 于是他道:“虽已定下了人家,但那要娶的姑娘在前两年染了病,人去了。盖因此故,一时半会儿的,再无娶妻成家的念头了。” 王延说这话时,低垂着眼眸,打量着那副桌上仕女图,若有所思。 江月心愣了愣,忽觉得心间苦涩起来。一股莫名情绪自心底涌出,叫她如喝了一碗苦药似地难受。她压着这莫名情绪,故作从容地问道:“可是王先生口中说的那位‘故人’?” “正是。” 江月心的眸光乱转起来,似在四处逃着;再看到桌上那副仕女图时,她便觉得有些微微刺目了。半晌后,她才想起要答复一句,便道:“原是如此,王先生真是长情。” 要说不难受,那是绝无可能的。王延话里意味说得明显,他偶尔会对她多笑一下、多说一句,也只是因为她像他那未过门便去世的未婚妻子。 可是,他对她从来都是温厚有礼、谦逊彬彬的,更不曾越一步雷池。从头至尾,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如此,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江月心强笑了一下,露出个略带傻气的笑容,安慰道:“我也知此事乃人间一痛,王先生惦念故人,也是人之常理。我且去回了那差我来问的姑娘,让她另寻高明吧。” 说罢,便再无闲心多说了,借口公务出了门去。 因着分心,还险些忘记掌伞,任那瓢泼雨水洒了一脸。 “小郎将,伞,伞。”王六急匆匆来送伞。 江月心接了伞,慢悠悠撑开,心里却念起了别的事。 她并非是不能理解王延。 她少时的玩伴阿乔死时,她也曾郁郁寡欢了一整年。从前最爱闹爱笑的性子,因着阿乔的死,彻彻底底地变了。若非是哥哥一巴掌将她打醒,后来又带了褚蓉回来照料她,她也不知自己会变成怎样。 她隐约记得十二年前,她送阿乔出关南下的那日,天也是阴阴的。 阿乔的家人从来都管的严,不准阿乔见外人,她只得远远地目送少年离去。虽心底难受着别离之苦,可一想到昨日阿乔许下“将来回不破关娶你”的诺言,她心底又高兴起来。 只可惜,这份喜悦未能留存多久。 那年春日泛洪,江水暴涨。据还关的人说,阿乔所坐的船在江上打翻了,船上无一人活下来。阿乔本是京城那边人,尸身已被送了回去,葬入祖坟。 江月心清楚地记得,那是元垂三年的三月初五。十日后,流落在外数年的先帝次子李延棠还朝,举国大贺。 在一片欢喜庆贺之中,无人知晓那名为阿乔的少年已消逝于莽莽的江水之中,再寻不得。他人在笑祝皇子归朝,独独她在遥遥祭拜那魂归江中的亡魂。 人总要向前看,于是,后来,江月心走出了阿乔的故事。 好不容易她如今又有了心动的人,可偏偏又遇上这种状况。 江月心哀叹一声,转了转伞,朝外头走去。 王延瞧见她撑着伞的背影,不知怎的,竟又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来了——梦里的思思,似乎也是撑着伞这般从雨幕之中离去了。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他会在一日之后就后悔说了这番话;他还不知道,他会悔得无与伦比、悔得肠子都青了、悔得恨不得时光回溯,他能掐死现在的自己。 他还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3.猜不破(二) 江月心看起来虽有些大大咧咧的,可骨子里到底还有几分真性情。虽嘴上嚷着“没什么”、“不在乎”,可私底下还是有些难受。 她和寻常女子不同,不会对花作诗哀叹、望月黯然销魂,只会搬一张长凳子,坐在江父身旁,陪着江父长吁短叹。白日里,江父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酸涩地讲着着儿女的婚事,江月心便在一旁点头,满面苦涩地应着“是啊、是啊”,一副很赞同的模样。 江父说到动情处,江月心也配合地红了眼眶。 江月心这般伤心,那可是极少见的。谁不知小郎将的性子最是活泼耿直?消息传到了鹤望原,江亭风与褚蓉一听,便觉着有些不对劲。 褚蓉道:“我觉着呀,心心必然是被那姓王的漂亮小军师给回绝了。” 江亭风点头:“有理。” 褚蓉又道:“心心上一回这么难过,还是那小竹马死的时候。这可有点儿不妙。” 江亭风点头:“有理。” 褚蓉露出思索神色:“若是心心因为那小白脸军师,又不吃不喝、难过一整年,那可不行,得想个法子。” 江亭风击掌:“有理。” 褚蓉:…… 褚蓉瞥江亭风,问:“傻瓜木头,你除了一个‘有理’,还会说什么?” 江亭风:“非常有道理。” 褚蓉:…… 江亭风连忙补充道:“你说的话,本将一向觉得甚有道理。” 江亭风也担心江月心会因着儿女情长而茶饭不思——从前那叫不知名字的小竹马死在船难之时,江月心终日郁郁寡欢,人瘦了一大圈。若非是自己一个巴掌打醒了她,恐怕她都会直接饿死。 若是此事重演,那可不妙。 以防万一,江亭风已经准备好了给江月心的第二个巴掌。她虽舍不得伤害自己的妹妹,可更舍不得妹妹深陷感情泥淖难以自拔。 于是,这夜,江亭风带了褚蓉连夜自鹤望原赶回了关城——有能耐让几乎如长在鹤望原一般的江亭风连续两次赶回关城的,也只有江月心这个亲妹子了。 褚蓉拎了酒坛子回去见江月心,果见得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褚蓉把江月心喊来小厨房里头,一边在炉上煨酒,一边道:“心心呀,可是那小军师不欢喜你?” 江月心故作没事人,大马金刀地扯了张圆凳坐下,道:“可不是?他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偏生在青春正茂的时候染了恶疾,人去了。王先生心心念念着那女郎,眼里容不得别人了。” 褚蓉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在最为青春之龄憾然逝去的未婚妻,可不就是那冬日洒在庭院里的白月光?可足以叫一个男人难以忘怀一辈子了。心心这般大大咧咧的,怎么和那等人儿比?还是早日放下为好。 “人家不屑得理你,你也少瞧他。”褚蓉提了酒,烫一碗递给江月心,勾唇笑道,“男人么,可不是满大街都是?你堂堂天恭国第一女将,长点儿骨气,以后少去理他,另再找个如意夫君嫁了。” 江月心还是有几分要强的,她故作不在乎,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本郎将哪儿瞧他了?我确实是不在乎。” 褚蓉笑得冶艳,道:“有骨气,算我教的好。你就着这酒碗与我发誓,你以后再不瞧那王延了。便是他是个万人之上的皇上,拿那六宫里的凤印来找你,你也不看他一眼。” 江月心嗤一声,道:“姨姨瞎说什么呢?这话传出去,可是要砍了王延的脑袋的。” “你先与我发誓。”褚蓉按着她的肩,挑眉道。 “好好好,我发誓。”江月心恶狠狠干了那碗酒,怒道,“我与王延,日后便是普通人。再对他起别样心思,我就是小狗崽子。” “说得好!”褚蓉抿了唇,为她斟酒,又小声道,“我不过是说说玩,你万万记得,皇上也是嫁不得的。那皇上是要娶三妻四妾的,便是他自个儿不想娶,下头臣子也要按着他娶。你是有骨气的人,这一辈子,只能嫁个一心一意待你好的夫君——如你哥哥那样的——可万万不能找那些满肚花花肠子的权贵” 说到最后,褚蓉流露出微微满足的神情了。 江月心拗不过她,只能“是是是”地应了。她喝了酒,再加上原本就有些失魂落魄,出门时一头撞到了门框上,惊得周大嫂子差点洒了碗。 江亭风立在院子里头,看到江月心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立时有些微怒。他原本就不喜父亲伤心流泪时的优柔寡断模样,现在家里头伤心黯然、优柔寡断的又多了一位,这让江亭风的怒意越发汹涌了。 “有点江家人的模样!”江亭风喝道,“为儿女情长所苦,算什么将军?” 江月心被喝了一声,立刻正经神色,道:“哥哥你放心,我已走出来了,并无什么大碍。” 虽江月心如是说了,可江亭风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又重演了从前月心痛失竹马之时的故事。于是,江亭风便在关城住了两日。 他觉着江月心总待在王延身旁,难免触景伤情,便决心让妹妹与那姓王的军师分开些时日。遂,江亭风便求到了霍天正的面前。 “鹤望原近来很是缺人,若是小郎将这头不忙,大将军不妨把小郎将借给我差使一番。”江亭风对霍天正道。 他说这话时,王延也在霍天正手边。 因着妹妹的事儿,江亭风看王延时,便有几分不是滋味,觉得这王延真是厉害极了。但他也说不清这是何等情感,只能冷漠地瞧了王延一眼——只见白衣乌发的书生半卷着袖口,慢条斯理地点着地图,身姿满是令人侧目的清华。 江亭风心道:他容貌如此出众,难怪妹妹也上了心。 江亭风说罢,王延恰也抬了手,慢慢道:“将军,在下觉得左军将军说的是。”说罢,他淡然一笑,又解释说,“鹤望原乃关外要冲,实为重中之重。小郎将熟识关内外地形,又常与大燕人打交道,最是合适去鹤望原帮忙。” 霍天正听了,心底满是惑意。 陛下这是怎么了? 前一阵子,还让自己特意将他调派去江月心手下。霍天正猜测是这江小郎将肖似那思思姑娘,这才让陛下多留心了几分。可今日,怎么又赶着把小郎将往外送了? 不过,小郎将经验老道、熟识大燕人花招,放在关内关外,都是能用的厉害人。且江亭风乃自己手下得力干将,霍天正极是愿意给江亭风一个面子。 “既然亭风与王先生都这么说,那本将军便允了。”霍天正咳了咳,犹豫道,“那就让小郎将去鹤望原帮……帮忙五日?” 霍天正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自家陛下,唯恐把日期说长了,惹来陛下的不快。 “五日,怕是做不了什么正经事儿。”王延淡淡道。 “十、十日……?”霍天正愈发谨慎了。 “十日也有些勉强。”王延在心底叹气:这也是为了小郎将好。她并非思思,何必抱着对自己的念头?不如早早断了这份心思。 “那就半月为限。”霍将军大手一拍,便定下了期限,“把小郎将借给亭风,整一整鹤望原那群小兔崽子。” 江亭风谢过霍天正后,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王延,这才脚步虎虎地离去了。 江月心得知自个儿要带着顾镜去鹤望原,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唉声叹气了几日,终于打起了精神,想着去鹤望原上好好干一阵子。 出发去鹤望原这日,她已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得差不多了,又变回了威风利落、冷酷无情的小郎将江月心。晨间临出门时,江亭风特地来看她,见她满面威肃,像模像样的,心底也有了些许安慰。 “你脖子上那红月颜色也淡了。”江亭风察觉到她脖颈上用来遮盖胎记的月亮要淡了,便叮嘱道,“出门前,叫褚蓉给你重新遮一遮。这话且记进心里去,莫要失魂落魄的,把哥哥的话当做耳旁风。” 将月心忙不迭点头应了。 可不知怎的,到头来,她还是把这事儿给抛诸脑后了,裸着脖子上四颗小红痣便骑了马,到了城门处。前一阵子的阴雨天还未过去,早上的天灰蒙蒙的,低垂的云朵似触手可及。 “左军将军。”王延也赶早来了,递了一份卷宗给江亭风,“这是霍大将军让我交给你的。” 江亭风骑在马上,木着脸道:“谢过王先生。”扭头,他又对江月心道,“还不快谢过王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 江月心记得自己在褚蓉面前发的誓,当下便露出一副冷淡从容的神色来。她颇有将军风采,在马上行了抱拳礼,声音从容道:“谢过王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提点。” 眉眼间,并无丝毫感情的错漏,只有一片冷凝。 王延刚想说声“不用如此客气”,抬头便瞧见江月心脖颈上那一小串的红痣。他的神思晃了晃,忽有些慌乱起来。恰此时,耳旁又听得江亭风的怒斥声:“四四!你果真是没把哥哥的话听进去!又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江亭风只有怒极时,才会喊“四四”这个外号。月心愣了下,知道是自己忘找褚蓉重描那月亮了,立即认罪道:“起的早,困糊涂了,以后再不犯了。” 说罢,江月心便要策马离开。 王延听着那声“四四”,脑袋如轰然炸开一般。下意识地,他便伸手去捉江月心的缰绳。江月心停了马,挑眉冷淡道:“王先生,还有何事?” “我……”王延紧紧盯着她脖颈上的红痣,说不出话来。 “既无事,我便走了。”江月心连余光都不曾留他一眼,行云流水似地调转了马头,往远处去了。 望着江家兄妹远去的身影,王延久久地愣在原处。 “小郎将去鹤望原……几日?”他喃喃问道。 “半月。”王六好心提醒道。 “怎么这么久……”王延脸上似面具般的从容,终究是被打破了。他按按眉心,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来,“这是谁人提的好主意?” 王六:…… 陛下,你自己提的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4.鹤望原(一) 鹤望原离关城不算太远,但却是个荒凉的地方。除了巡逻扎营的士兵,便再没了别的活物;最近的村寨,也需骑马走上许久。 都说是这片古战场死了太多人,总有战死的冤魂徘徊不止,才让这儿变得如此荒寂,除了小腿那么高的莽莽野草与染着锈渍的积水,便再没了其他东西。 鹤望原上甚至还有传闻,说是半夜时分,那些死在鹤望原上的幽魂便会出来晃荡哭泣,一边唱着令人胆寒的歌,一边嚷着要回家去。 这传闻说的有头有脸的,极是注重细节,特意强调了鬼魂有天恭国与大燕国之分,所以有的鬼魂哭着要回大燕的上都,有的要回天恭的京城,据说哭的口音还带区别。 江月心不是头一回来鹤望原了,骑马寻山路时,都是熟门熟路的。她小时候便常被兄长带来,基本是依着鹤望原玩大的,因此一点儿都不怕。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顾镜,一副忌惮的模样。 两人到了鹤望原上驻营的地方,便见得一溜士兵正在挖壕,满地都是淤泥。不远处,是一片黄黄绿绿的漫漫芦苇,随心所欲地长着,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绒毯,将沾了泥淖的地给包覆了起来,好似与阴沉沉的天连成了一片。 顾镜牵着马,跟着江月心往营帐里头走。马蹄踩在泥淖里,便留下一个浅浅印子并几根芦苇断杆。 他蹙着眉,道:“小郎将,听闻鹤望原上常有鬼哭……” 江月心问:“阿镜怕鬼?” 顾镜微怒,道:“我怎么会怕鬼?自然是怕你这傻犊子被吓坏了。” 江月心道:“我不怕,你且放心。” 顾镜依旧颇有疑虑:“可我听那边的军士,将鬼魂之事说的有头有脸的……” 江月心眨眨眼,很耿直道:“我真的不怕鬼。” 顾镜权当没听见,谨慎地望着莽莽的荒原,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月心恍然大悟道:“我懂了,果然还是阿镜怕鬼!” 顾镜:…… ——就算是怕鬼那又怎么了! 顾镜性子骄傲,容不得江月心落他的脸面。当下,他便拧过脸去,冷哼一声,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鬼魂之说,我还是信的。若人是冤死的,便会托梦来见,你想躲也躲不掉。” “哎,阿镜,这鹤望原其实是没有鬼魂的。”江月心劝慰,“之所以会有鬼魂的传说呢,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来哥哥这儿玩,没事儿做,编故事编出来的。” 顾镜:…… “江家有你,可真是不容易。”顾镜冷笑道。 “哎,我娘生我确实是很辛苦来着!生了大半日呢!”江月心对他的话摸不着头脑。 这鹤望原乃是兵家要冲,再往鹤望原的东边去点儿,便是大燕国的城镇了。若是鹤望原被打下了,那不破关便是孤零零的。 大燕国被天恭国操控了如数多年,国民多有不满,常有大燕国人起兵闹腾,骚扰鹤望原。因此,鹤望原一向是巡逻的重中之重。 江月心奉了江亭风的命,带着顾镜去检查长壕和驻营。两人在军营里刚牵了马,便听到娇滴滴一声唤:“镜哥哥——” 顾镜浑身汗毛顿时竖起。 转身一看,果见得霍淑君带了个气喘吁吁的丫鬟,骑着马跟在二人后头。她穿的光鲜,一身倩红绫罗,如水似的娇嫩模样和这军营格格不入。 “霍大小姐,你怎么来了?”江月心大吃一惊。 “谁跟你说话了?”霍淑君瞪月心一眼,下了马,便扭扭捏捏地与顾镜说话,“我听说爹爹把你派来了鹤望原,我便赶紧也来帮忙了。” 江月心:…… ——帮忙? 怕是只能给顾镜帮忙了! “快,快差个人回去禀报霍大将军。”江月心扶了额头,很是头疼地招呼身旁部下,“让将军把霍大小姐接回去。” “我不!”霍淑君不乐意了,倔强“我是来瞧镜哥哥的!你凭什么让我回去?我岂能容忍你和镜哥哥单独在鹤望原上卿卿我我?” 江月心:…… 敢情周围这一大群兵士,在霍大小姐的眼里都不是人了。 江月心最不擅对付霍淑君这样的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像哄猫儿似的顺着毛,当下,她便把这个重任甩给了顾镜。 “阿镜,你好好照料一下霍大小姐。”江月心摆手,冷酷道,“本郎将去瞧瞧那边的长壕修筑得如何了。” 顾镜那张漂亮的脸,瞬间就阴了下来。可比起顾镜,江月心却更怕霍淑君痴缠的性子,急匆匆地抬脚,往长壕那儿去了。 江月心是个坐不住的,到了壕边,她见士兵忙碌地停不下来,便也挽了袖口,下地去挖。大半个时辰后,便沾了一身脏兮兮的泥巴。 她算算时间,觉得霍淑君也该闹得累了,便打算回去瞧一眼。 鹤望原的天色暗沉沉,风一吹,芦苇便歪倒下去。在一片黄绿之中,霍淑君那身水红就格外亮眼些,江月心一眼就看到她正托着下巴,乖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大小姐,累了,歇息呢?”江月心问。 霍淑君看到江月心一身泥汗,很嫌弃的样子:“哎呀!你可脏死了,离我远些儿。”一会儿,她又托了下巴,笑得很甜美,“镜哥哥说去给我摘花了,让我在这儿等他呢。” 江月心:…… 江月心心底有不妙的预感。 “请问……”江月心试探着问,“阿镜……啊不,顾小将军,他去了多久了?” “镜哥哥已去了快一个时辰了。”霍淑君掰掰手指,苦恼道,“怎么还不回来呢?” “哎,大小姐你别等了。”江月心看不下去,“阿镜他不会回来的,他从前也这样哄别人。外头风大,你去寻个地方坐坐呗。” 要是霍大小姐害了伤风,回头霍大将军追问起来,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信!”霍淑君却剜了月心一眼,气呼呼道,“你想诓骗我走,我偏不。镜哥哥怎么会骗我呢?他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就不是个会骗人的男人。” 江月心倒吸一口冷气。 ——正因为是长得好看的男人,那才容易骗人啊!你看那谢宁,可不就是骗中好手? 她陪着霍大小姐又等了大半个时辰,见顾镜没有回来的影子,便生拉硬拽着要霍淑君去安全的地方坐着——鹤望原上尽是臭男人,霍小姐又不精武艺,这样与一个小丫鬟孤零零地坐在外头,还是不太安全。 霍淑君满口的不情不愿,一会儿说“镜哥哥一定会回来”、一会儿说“我还要在这等”,可却抵不过江月心的浑身力气,被她拽到营房那头去了。 在营房的主帐旁,江月心和霍淑君赫然碰见了顾镜——他提着只烤兔儿,和另外几个男人相谈甚欢。 冷不防看到霍淑君,顾镜的脸色都变了。下一瞬,顾镜咳了咳,道:“大小姐,花没摘着,烤了个兔子权当慰问。”说罢,面无表情地提起了烤兔子。 霍淑君瞬间笑开了花。 一边笑,霍大小姐一边瞪着江月心,道:“我说了吧?镜哥哥会回来找我的。” 江月心扶额: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回来找你”?分明是在路上被抓了个正着,无奈之下只能开始演戏。 江月心蹭到顾镜身旁,语重心长道:“你怎么把人家单独丢在石头上?多不安全啊。” 顾镜嘁了一声,长眉挑起:“我又能如何?她总缠着我,事儿也做不好。回头你哥哥怪罪下来,罚的还是我的月俸。” 江月心又语重心长道:“阿镜啊,你得好好和霍大小姐说道说道。不想娶,就别耽误人家了。” 顾镜冷笑了一下,眉眼很是不屑的样子:“你当我没说过?我直白地说了,我只当她是妹妹,可她不信。” “怎么会不信呢?”江月心挠头,“霍大小姐也不笨呐。” 顾镜见她困惑的样子,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霍淑君面前,冷漠道:“霍大小姐,你快回不破关城去吧,我只当你是个妹妹,没有其他想法。” 霍淑君听了,面庞微微一红,道:“镜哥哥,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拿我当妹妹看。说的那么大声,别人都知道我们关系好了……” 顾镜:…… 江月心:…… “你看到了吧?”顾镜摊手,对江月心说,“我直白地说了,霍大小姐就更记挂着我了。” 江月心懵了。 可能这就是,深陷于恋情的姑娘罢。 不破关。 王延书桌上的画,已渐渐勾出了五官轮廓。远看便知,画上是一位英姿艳丽的女郎。 霍天正来时,王延便又合上了画卷。 “霍将军,”王延搁了笔,无奈叹道,“朕命你去找人,可要找的人明明近在眼前,你却说她不在了,白白让朕兜了个大圈子。” 霍天正很摸不着头脑:“近在眼前?请问……是何人?” “是江小郎将。”王延叹了口气,又执笔,道,“你早不告诉我,她哥哥便喊她‘思思’。” 霍天正蹙了眉,道:“陛下,你怕是听错了。亭风与月心,乃是卑职看着长大的,亭风从来都喊的是‘心心’,他家中上下也都是这么唤小郎将的。” 王延愣了下,哭笑不得,道:“那胎记总做不得假,她脖子上有四颗红痣,你竟不知道?” 霍天正的眉愈发紧皱了:“陛下,你怕是看错了。月心脖子上的,是个弯月,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不是什么四颗红痣。” 顿了顿,霍天正小心问道:“陛下近来可是……偶有精神不振、神思恍惚,乃至错认旧人?” 他这话说的有些不恭敬,换做是别的臣子,兴许早被责罚了。但霍天正不同——他救起了落难的李延棠,又照料了他数年,辛苦送李延棠还朝,扶持他登基,情分自然比旁人深厚。 “不如,喊个大夫来瞧瞧?”霍天正担忧道。 王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5.鹤望原(二)) 霍大小姐一直缠着顾镜,这也不是个法子。江月心看不过眼,决定伸出援手,仗义帮忙,把霍淑君哄回关城去。 江月心先领着霍淑君到了泥淖边,指着那滩污水,道:“呐,大小姐,我和阿镜呢,一会儿都要卧倒在这等污水之中,侦查敌况。你若是不能一起卧倒的话,恐怕就不能跟来了。” 霍淑君揪着袖口,道:“我虽然不愿意弄脏衣服,可我能蹲在后边,给镜哥哥递帕子擦汗呀!” 霍大小姐就是这样,总能想出一套说法来,自圆其说。别人和她讲道理,她基本是不会理的,还会用自己的道理反把别人说服。 江月心无法,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浅河,道:“看到那条过腰深的河了吗?一会儿,我和阿镜要蹚水过去。大小姐若是不能一起涉水,恐怕就不能跟来了。” 霍淑君急匆匆道:“你怎知道我不能蹚水?” 顾镜瞥她一眼,便朝那条河边走去。 这河水也不深,只有江月心的腰那么高,水流却甚是湍急,若是身子轻飘飘一些,保不准就被冲走了。浅河两侧长着漫漫芦苇,几只野鹤将脖颈拉得拉长,慢悠悠地踏步着。 顾镜看也不看霍淑君,自顾自地涉水而过。他生的高挑,那水只到他大腿处,他几步便跨过去了。江月心见状,也赶忙踩着石子,摸索了过去。 霍淑君在河这边急的快要跳起来。 “镜哥哥,你拉我一把呀。”她朝顾镜喊道,“你拉我一把,我一定能过去。” 顾镜却无声地笑了笑,道:“霍大小姐,还是快些回去吧。”说罢,他便转了身要走。 霍淑君站在河对岸,眼圈都要憋红了。她撇着嘴瞧那湍急的河水,觉得这条河几乎如王母娘娘洒出的银河似的,将牛郎织女都给分开了。 可再抱怨也没甚么用,顾镜已走远了,她只能闷闷等在原地。 江月心走远了,一边绞着湿哒哒的裙摆,一边回头瞧霍淑君那抹水红色的身影。她觉得霍淑君颇有几分可怜,忍不住同情道:“阿镜,我觉着霍大小姐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女子。家世好,相貌也好……” 别看霍淑君从小长在不破关,但她的父亲乃是天恭国最厉害的大将军。若是到了京城,指不定有多少人向她提亲。她虽娇纵了些,但容貌确实是极好的。 可这些事儿,在顾镜眼里却什么都不算。 “我不可能娶她。”顾镜直白道。 “真不考虑?”江月心又问。 “不可能。”顾镜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耐烦,“这辈子,不可能。” 江月心在心底嘁了一声:听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嘴上说不要,心底其实欢喜得紧;只是记挂着面子,才不好意思说。不知阿镜是不是这样? 江月心与顾镜在河岸对头忙了一下午,带着一身臭汗回了驻营地。江月心一回营帐,便豁然看到霍大小姐坐在自己床上,百无聊赖地踢着腿。 哥哥江亭风也在,他面无表情,道:“大将军捎了口信来,说是明日遣人来接大小姐。军营里只有你是女人,今夜你好好照料她。” 霍淑君还有些不乐意,绕着自己发辫,道:“我自个儿也能过活,何必让别人来照顾我呢?” 江月心也想点头说“是啊是啊”,但兄长命不可违,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为了照顾霍大小姐,向来是随意用冷水擦擦身子的江月心,还特地烧了一大桶热水来。 饶是如此,霍淑君还是有些嫌弃了。 “你们这怎么这么穷酸呀?”霍淑君一边让小丫鬟给自己擦背,一边抱怨道,“连个熏香都没有,难怪那群男人都是臭烘烘的!” 江月心咳了咳,道:“顾将军也是不熏香的。” 霍淑君立刻改口:“镜哥哥不臭!” 江月心又提醒道:“霍大小姐,若是你还要给顾将军帮忙,就得继续住在这臭烘烘、没熏香的军营里头了。” 霍淑君沉默了。 爱美的心思,与顾镜的面容拉扯着这位千金小姐的心,让她烦恼不已。最后,她把脑袋埋到水里去,咕噜噜地吐起气泡来。 入了夜,驻营里头便安静下来。 霍淑君长得秀气,睡觉时也秀气,大气不喘不说,连翻身的响动都没有,像只安静的小鸟似的。江月心听惯了男人们入睡时的连天鼾声,头一回见到霍大小姐这样文静的睡相,不由有些惊奇。 江月心跟着哥哥练武多年,有一双敏锐的好耳朵,风吹草动皆逃不过她的耳朵,大燕人张了口,也能叫她听出些腔调的差异来。 她卧在地上,始终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时,听见外头似乎有一阵浅浅的脚步声。 这个时辰了,还有人在她的营帐外徘徊,这着实奇怪——守夜的士兵不在这头,其他人也要退避霍大小姐。不知是哪个人怎么不知好歹? 江月心想着,一掀毛毯,抓了剑柄就朝外走去。 撩了帐帘,外头的月色便倏忽洒落下来,整片鹤望原的芦苇都盈了月华,仿佛白得发光。确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徘徊于营帐外,正是顾镜。 “阿镜……?”月心微愣,把剑系在腰上,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莫非你对里头的霍大小姐……” 顾镜听了这话,脸色黑的发青。 他穿了闲散衣衫,脚踩长靴,散着乌发,没了平日的冷傲模样。但他一旦开了口,那股子傲劲便又回来了:“谁想找霍淑君了!” 江月心很困惑:“你不是来找霍淑君的,那你大半夜在这里徘徊,又是为了找谁?” 顾镜吃瘪,把口中的话给憋了回去。好半晌,他才扭了头,低声道:“我在驯鹰。” 说罢,他便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一只青尾鹞子展了翅低低掠下来。顾镜伸出手,那青尾鹞子便很是乖顺地停在了他肘上,似只听话的雀儿似的。 “我的鹰与其他的鹰不同,最喜欢在半夜出来转。”顾镜解释道。 “你这鹰确实与旁的长得不太一样。”江月心见惯了不破关这边的鹰,发现顾镜手上这只格外娇小些,色泽也漂亮,脚上还绑了个小木筒,便问道,“你用这鹰给人送信?” “平日给霍大将军送信。”顾镜道,“它唤作青哥,本是大燕那边的名种。自小便被我养着,如今尚算亲人。你若摸得慢些,它不会啄你。”说罢,便将手肘探过来,让江月心摸它。 江月心碰了一下青哥,问道:“我瞧不破关内外的鹰都不太亲人,凶的狠,只叼小鸟吃。你这只青哥似乎还要名贵些,又是怎么驯的?” 顾镜掂了手臂,沉默了好一阵。月华一片如雪,他眼里却有些暗沉沉的。 “把它当做鸽鸪养便是了。”他慢慢道,“熬着它,不让它好好吃睡,折磨它的脾性,好让它忘了大燕那边的血性,只觉得自己是只乖巧的鸽鸪。日子久了,这青哥便会觉得自己是只鸽鸪了。日后便想着法子学鸽鸪的食性起宿,很乖。” 江月心听了,有些唏嘘。没想到这青哥小时候还过的挺苦,不过,若没有苦了这一阵子,也得不到顾镜的细心爱护。 顾镜见她对青尾鹞子没什么兴趣,便振了下手臂,让这小鹰展翅飞了。江月心瞧着它飞走的样子,问道:“这附近就你一人养了这样的鹰,青哥会不会有些寂寞?” 顾镜听了,嗤笑一声。 江月心的怜悯,总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不是鸟,我怎知它寂寞不寂寞?”顾镜仰头,望那青尾鹞子拍翅的模样,“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么假装自己是只无害的鸽鸪,它也不是只鸽鸪。日子虽过的无忧无虑、有吃有喝,可也与大燕那头血肉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顿了顿,他道:“因而,它无聊时,我便会陪着耍耍。可它又偏喜欢半夜闹我,没完没了的。”说罢,一副苦恼的样子。 江月心不由小声嘀咕道:“你对这只青哥,可比对霍大小姐要好多了。” “小郎将,你说什么?”顾镜耳朵尖,立刻听见了。 “没、没什么。”江月心立即哄道,“夜也深了,该回去休息了。” 确实是很晚了,鹤望原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吹得人手脚皆冷。 顾镜舒缓了眉目,对她道:“你也去休息吧。再晚,只怕就到了鬼魂出来晃悠的时候了。” 江月心一副无奈的样子,道:“阿镜,这儿真的没鬼。” 顾镜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月心说:“这鬼怪的传闻,当真是我编出来的……” “我那时候和几个小孩在这里玩,比谁编的故事更吓人。”江月心苦恼地挠了挠头,继续道,“我说‘这鹤望原上有很多战死的士兵在哭’,赵祥将军家的小侄子就说,那些死人既有大燕国人,又有天恭国人,你又听不懂大燕话,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哭还是在笑?” 顿了顿,江月心叹口气,道:“无奈何,我才连忙补充说,‘那些鬼魂哭的腔调也是不一样的,有的要回大燕的上都,有的要回天恭的京城’……” 没错,这流传于鹤望原的鬼故事,全是一群小屁孩编出来的。 顾镜:…… 顾镜冷着脸,嗤笑一声,傲然道:“我早就猜到了,这鹤望原上的鬼神之说是骗人的!真正的鬼魂是不会半夜出来晃荡的。……我早就猜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6.鹤望原(三) 次日,霍大将军便派人将女儿接回关城去了。 霍淑君在“镜哥哥”和“天天热水洗澡香喷喷”之间艰难地权衡了好一阵子,还是决定回家去,做个每天熏香的美人儿了。 霍淑君不打一声招呼就跑来了鹤望原,霍夫人自然是气得要命。 霍夫人生淑君时坏了身子,之后便再也没了孩子。霍天正从前忙着战事,敬重自家夫人,没有纳妾的想法,家中只得霍淑君这一个女儿,那自然是千娇万宠着。若是霍淑君有个三长两短,霍夫人就等于去了半条命。 “平日里胡闹就算了!那鹤望原是什么地方?大燕人晚上就在那儿跑,多危险呀!”霍夫人关起门来,教训自家女儿,“一个顾镜,要家世没家世,要官职没官职,家里穷的响叮当,也值得你追在后头跑?竟然还闹到鹤望原去了!” 霍夫人真是恨铁不成钢。 那顾镜虽相貌出落的好,可家底真是一穷二白。据顾镜说,他家里早年遭了匪盗,家人统统被一把火烧死,自己流浪要饭了许多年。十五岁时,恰遇上不破关征丁,他就仗着识过几个字、又有点力气,入了军队。 这等身份,真是穷酸的说不过去了。 可霍家呢? 在不破关自是不必说,就算到了京城,那也是一等一的名流。霍淑君才刚刚到天恭国女儿议嫁的年纪,京城的议婚书便刷刷地送来。那一个个的,可谓是抢破了头。就算是那群公子哥儿从不曾见过淑君,也争先求娶她。 顾镜与霍淑君,那便是天上地下、云泥玉暇! 霍天正见夫人生气,眼光瞟了瞟,劝说道:“顾镜有什么不好的?我当年不也是从最底下混起!若是嫁给顾镜,那就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看你是乱点鸳鸯谱!”霍夫人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也不瞧瞧顾镜的家世如何穷酸!” “夫人,你可别说。”霍天正认真道,“依照我的眼光,这顾镜定非池中之物。当日我提拔他,便是觉得他定能大有所为,指不准便能盖了我如今的军功。” “什么池中之物,不过是个落魄穷小子罢了!上回你夸那江亭风,也是这般说的。‘池中之物’就这么不值钱?”霍夫人很不满,又痛斥了一顿自家夫君。 泄愤完毕后,她眼珠一转,登时就有了主意:让那顾镜早点娶妻,也省得淑君日日记挂着那家伙。 就是不知道,谁愿意嫁给这个穷小子呢? 江月心与顾镜在鹤望原上待了近半月,累瘦了一圈,这才回了不破关城来。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关城的天便已经很热了,催的人直想脱了外衣去井边洗脸。 “阿镜,你说呀,那些大燕的探子是怎么混进关城来的?”江月心牵着马,走在关城的街上,有气无力地问顾镜,“哎,热死我了。” “还能怎么混进来,走进来。”顾镜答。 “日日都有人在城门口巡逻,怎么走进来?我看是飞进来。”江月心百思不得其解,“当日我们去入春楼捉他们,竟然还能从你手下跑了一个!这可真是长了翅膀。” 一提这话,顾镜的脸色就很黑,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江月心吓了跳,想起顾镜平日里的骄傲劲来,心知是这话戳到了他的自尊,连忙补道:“都怪段千刀,窝藏探子不说,还通风报信!” 两人到了霍将军门前,却蓦然见得王延守在门口。 “小郎将回来了?我等候已久。”他笑得如沐春风,伸手便上来娴熟地接了她手中行囊马鞭等物,还递了个水袋,温柔问道,“累不累?先去歇会儿也不迟,我让霍将军候着你。” 江月心顾镜:…… 江月心满面古怪。 王延这副温柔翩翩的模样,真是让人不想歪都难。可王延没道理这么做啊!他不是有个心心念念的朱砂痣、白月光么?凭什么对自个儿这么好? 江月心想了想,心底有了个答案。她凑到顾镜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啊……” “什么?”顾镜瞥她。 “王先生他是不是这里……”月心敲了敲脑壳,愈发小声了,“这里坏了?” 顾镜:…… “我看是你脑袋坏了。”顾镜冷笑。 “你怎么这样!”江月心巨委屈,“你胳膊肘向外拐!” “替你说话,才叫胳膊肘向外拐。”顾镜又冷笑。 江月心努力思考了下顾镜的胳膊肘到底是朝里还是朝外拐,却发现她根本想不清楚这个问题,于是干脆亲自上手,拐起了自己的胳膊肘。 王延却不看她脸色,依旧笑得淡淡。他生的好模样,又是一副清隽气质。饶是江月心发了誓不再欢喜他,还是被他的容貌给吸去了目光。 “别看了!再看也不会长花。”顾镜拽她手臂,朝霍将军书房里扯,“走了,难不成你还真让大将军等你不成?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进书房去了。 霍夫人恰好领了丫鬟出来,看到这一幕,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她问身旁的丫鬟:“哎呀,小郎将是不是和顾镜一起长大的?” “回夫人,虽算不得‘一起长大’,但仔细一数,两人认识五六年还是有的。”丫鬟答。 “这样啊……”霍夫人慢慢地笑了起来,“我记着小郎将是没嫁人吧?” “没呢。从前有个未婚夫婿,是京城的谢家公子,小郎将嫌弃人家不好看,让左军将军退婚了。”此丫鬟的消息很灵通,嘴巴更是利索。 “哟!谢家的公子还不要?”霍夫人很是咋舌,“江亭风竟还真去退婚了?要是闹到陛下面前,那可就惹人嫌了。那新陛下最是重情义,人又文绉绉的,难对付的很。”顿了顿,霍夫人勾着唇角,慢悠悠笑道,“我瞧着小郎将和顾镜匹配的很,你说,是也不是?” “夫人慧眼,怎会看错?”丫鬟连忙奉承。 霍夫人心满意足,领着丫鬟施施然地去了。 江月心在霍天正面前领完了事,就到了自己的营房。虽只去了鹤望原半日,公务却也堆积如山,不过多是些城内巡勤的小事儿,处理起来倒也快。 令她不适应的,是王延在旁端茶递水。 “小郎将,我替你磨墨。” “小郎将,可要歇会儿?” “小郎将,外头风光正盛,若是出去转转,也算不错。” “小郎将,喝茶。” 王延将茶盏搁在她桌上,慢悠悠地替她掴着茶叶沫子。他撩着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修长手指提着薄瓷杯盖,似件漂亮珍宝。 “这茶……”江月心欲言又止,“很贵吧?” “是。”王延直白地答了,“五云白毫,你喝一口,便是十两银子。”说罢,便透着茶烟挑眉瞧她。 “一、一、一一口十两银子?!”月心微惊,立刻摆摆手道,“我喜欢喝酒,糙酒!不喝茶!” “既你喜欢喝酒,那我就遣人出去打酒。”王延答得行云流水。 江月心面色古怪。 “王先生,你是不是有求于我?”她想通了,“说吧,是想让我给你介绍不破关里吃喝玩乐的地儿,还是替你引荐几个将军?” 王延失笑。 顿了顿,他道:“我不是你的副官么?自然该对主子好些。” 江月心:…… 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做、做我的副官,很累的!”江月心有些别扭,开始口不择言,“看到顾镜了么?他从前很壮实的,身上俱是大肥肉。因为做了我的副官,便瘦成如今模样了,都是被我折腾的。” “无妨。”王延面不改色,声音很温和,“被你折腾使唤,似乎也是挺不错的。” 江月心:…… 怎么回事!何方妖孽! “那,那我真的折腾使唤你了……?”江月心试探着问道。 “请。”王延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过来……给我捏捏肩!”江月心随口胡说,“要是力道不对劲,我就把你赶出去晒太阳!” 王延很顺从地到了她身后,慢慢将双手落在了她肩上。 他虽然看着瘦削,但力道却也是有的。捏起肩来,似乎挺像是那么一回事。 江月心歪着脑袋,暗觉不妙:竟还挺舒服的。 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要去褚姨姨面前汪汪叫着,承认自己是只小狗崽了! “小郎将少时,可有过玩伴?”王延忽然开口问。 原本心思飞在天外的江月心,身子忽然僵住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却足以叫她笑容消逝为无物,整个人的活力瞬时被抽空了。 她淡了神色,道:“有的,只不过后来都散了。” “散了么……?” 男人说着,修长手指撩起她耳旁的一缕发丝,漏出她那枚红色的小弯月来。他眸光低垂的模样,透着春拂冰融似的温柔。 江月心在发呆,没发现他在做什么。于是,他趁机将这缕发丝托至唇边,轻吻了一下。 嗯,是甜味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7.棋局(一) 王延问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江月心其实是不大高兴的。 阿乔的事儿,对她来说就像是一道伤疤。得捂着、养着、盖着,才能不泛起痛来。若是有人提起,那便是和揭开了她的疤似的,难受得很。 迄今,她还能回忆起当年的晦暗——满城皆在庆贺二皇子李延棠还朝,只有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茶饭不思。那滋味,别提多落魄孤寂了。 她没怎么认真回答,也希望王延不要多问。可王延问完了这奇怪问题,竟还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 “小郎将,听闻你哥哥替你推了谢家的亲事。那你可想过……将来,嫁给如何男子?”王延扣着她的肩,低声问道,“若当今陛下要要娶你,够不够格?你可愿?” 江月心:? 她嗤笑一声,眉目冷厉:“当今陛下?那我是绝对不会嫁的。” 王延沉默了。 异样的安静后,王延轻笑了声,问:“……小郎将是看不上当今陛下?听闻那陛下可是生的一表人才,又有满腹才华。” “非也。”江月心敲敲桌子,慢悠悠道,“陛下么,总归是要娶妻纳妾的。这天恭国开国以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本郎将有点儿脾气,不喜和其他人分享夫君。纵使他再有一肚子书文,只要他是要纳妾的,我便不稀罕。” “哦?”王延又问,“若是陛下……愿意只娶你一人呢?” 江月心朝他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王先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做甚?”她甚是警觉,模样像极了狐狸,“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小心我俩齐齐掉脑袋!你得知道,那头的霍将军可是和陛下关系好得很。要是这话传到京城去了,怕是我俩都得死。” 王延内心道:是啊,霍天正当然和朕关系好的很了,当年握着朕的手教练字,关系能不好? “我不过是问问罢了,小郎将莫气。”王延停下了手,道,“喝口茶,忘了这事儿。” 此时,外头有军士来喊江月心,道:“霍大将军传了令来,请诸位将军去议事呢!” 江月心听了,一头雾水:这不才从霍将军那儿出来,怎么又要去了?是不是传令者搞错了? 她虽心底迷惑,但不敢违背霍天正的命令,当即搁了纸笔,辞了王延,牵马朝将军府去了。可到了将军府,那传令的小厮又是一脸莫名。 “哎呀,霍将军只请了赵祥将军来,没要小郎将过来呀!”小厮赔笑道,“定然是那几个蠢钝的奴才搞错了,这才惊动了小郎将。” 江月心不由内心道:我就知道。 她本想就此打道回府,一旁花廊的帘子一掀,露出个丫鬟的俏丽面容来。那丫鬟朝江月心行个礼,笑眯眯道:“小郎将来都来了,不妨进来坐坐?咱们夫人呢,想给你介绍一桩大好事呢。” 江月心得罪不起霍淑君,更得罪不起霍夫人,当即喊了声“姐姐等我”,便抬脚跟着丫鬟去了。 花廊的帘子一落,院子里头一片静默无声。 好一阵子,被点名传唤的赵祥才满面肃色地来了,与小厮打了声招呼,进了霍天正书房。书房里一片寂静,香炉里细烟袅袅。案上搁了一册子书,一副凌乱模样。 霍天正沉着脸,道:“阿祥,你坐。” 赵祥听到霍天正这样亲昵唤自己,顿时一凛,心知霍天正必然要交代正经事情了。 霍天正摊开一卷薄薄地图,那地图上的正是古来必争之地,鹤望原。他以朱砂墨点了笔尖,慢吞吞在图上圈画了一阵,问:“阿祥,那个逃掉的大燕探子,后来抓着没有?” “捉住啦。”赵祥操着自个儿家乡口音,回答道,“昨日刚回禀给您,吞药至杀啦。” “哦……对的。”霍天正蹙紧浓眉,叹一口气,“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大好了。”顿一顿,他搁下笔,以粗糙手指掠过未干的红圈,淡淡道,“……小郎将回关城的当夜,鹤望原又被突袭了。应当是大燕人干的。” 四周静了下来,外头的鸟叫声啾啾的,透着轻快。可这快意,却是渗不到书房里头来的,这书房里只有一片死寂。 赵祥满面凝色。 “探子捉了,人都死了,可消息还是走漏了。”霍天正慢悠悠抬起眼皮,眼珠子里透着一股子鹰鹫似的锐利,“阿祥啊,不破关城里……有细作。” 赵祥思忖一阵,慢慢地点头。 难怪霍天正只喊了自己来。 这等密事,也唯有跟着霍天正最久的自个儿,才最适合商议。 霍天正掀起那副鹤望原地图,露出一封已黏好了口儿的信来,信封上并无封题,一片芦花似的雪白。他以四指压着信,慢慢向前推,探出半截桌案,口中缓缓道,“把这信,密送到鹤望原上,交给亭风。” 赵祥接了信,应声说是。 “我要做个局——做个让大燕人一头栽进来送死的局。”霍天正靠在太师椅上,身躯似山一般,面孔透着一股子沉沉的威厉,“此事,只有三人知道。你,我,江亭风;此外,决不可再多出一人。” “将军放心,我定会守口如瓶。”赵祥答道。 另一边。 江月心走后,王延就召来了自己的随从,小六子。 “小六子,小郎将说她不肯嫁给朕,如何是好?”王延从桌上托起个小木盅子,慢悠悠地晃着,“小郎将说了,朕将来定然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不喜欢。” 小六子忙道:“陛下,这算什么?只要您先说出您就是当年的阿乔公子,让小郎将倾心于您。如此,便是她不喜您的身份,也会追着嫁给您。女人呐,都是嘴上说不要,心底欢喜的很!” 王延把木盅子举到耳边,又道:“若她还不肯嫁呢?” “那也简单!”小六子谄媚着出主意,“下道圣旨,命小郎将入宫侍奉圣驾。洞房花烛夜一掀盖头,您说您就是阿乔公子,那岂不是双喜临门?” 他这话把王延给逗笑了。 “你倒是会说话。”王延搁了盅子,朝外张望了一阵,道,“她去了也有段时辰,不如我去寻她吧。……改日,再挑个欢喜时辰,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阿乔回来娶她了,她当高兴才是。” 说罢,王延便去寻江月心了。 江月心不在霍天正这头,王延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知道她去霍夫人那儿坐着吃茶了。霍天正可不敢拦着王延,知道他要找小郎将,连忙派人领着去了霍夫人的安宁居。 还未踏进安宁居,王延便听得霍夫人“哎哟哟”的笑着,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几个嬷嬷似的人物也在一旁陪笑,说着些“是呀是呀”之流的话。 “顾将军与小郎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最是深厚不过,结为夫妻,岂不是一桩美谈?若是小郎将嫌弃顾镜出身不好,我便托个闺中密友,将顾镜收作义子。到时候小郎将嫁过来,也是风风光光的……” 霍夫人吃吃笑着,一点儿也不盖自己的嗓门。 又听得江月心一阵拒绝,道:“不了不了不了不了,谢过霍夫人美意。阿镜对我没那种意思,只拿我当个兄弟,这我心底还是一清二楚的!要我俩凑做夫妻,那只怕是要闹得整个不破关都不太平!” 王延愣住了。 他久久站在原地,险些把霍夫人养的一株花卉给踩坏了。 好不容易,王六的呼喊声才让他回过神来:“公子!公子,回神啦!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王延喃喃道,“项王兵尽粮绝,为诸侯所重叠兵围。夜中忽惊梦,听闻一片哀歌……是谓……是谓……” 他忽而冷厉了神色,道,“是谓,四面楚歌。” 王六摸不着头脑。 ——小郎将要嫁人,和项王四面受困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延说罢,伸手招了招跟在不远处的霍天正:“霍大将军,朕有一事相求。” “陛下但说无妨,卑职定然拼死完成。”霍天正诚惶诚恐。 “一月为限,朕必拔除关北段家跋扈之患。”王延负手,平日温柔清朗的面色,显露出一分叫人害怕的寒意来,“你则须看着小郎将,不准她嫁人。哪怕是一月之后,朕重返京中,亦须如是。” “……啊、啊啊?”霍天正吃了一惊。 ——还以为是多难办的事儿,竟然是小郎将的婚事! “陛下,这事儿倒是简单。但万事皆得寻个由头……”霍天正有些为难,道,“更何况,老江头心心念念的,便是儿女早日成家。我拦着她女儿嫁人,怕是明日便要冲到我府上来哭爹喊娘。那老江头的眼泪,可比我夫人还要厉害……” “理由?”王延侧了身,又笑得一片风清朗月,“朕给你个理由。” “陛下请说。” “——朕,不准。” 霍天正憋了口气,道:“陛下……陛下,英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8.棋局(二) 霍天正将自家陛下交代的两件事记得很清楚。 头一桩的大事,自然是揪出不破关细作——霍天正与赵祥等人设局诓大燕人,皆是由陛下授命。这次等重要的事嘛,自然是小郎将的婚事。 霍天正先把霍夫人喊来,敲打了一通;又携了礼物,亲自到江府上做客。 江父见霍天正到访,立刻兴高采烈地来迎。霍天正与江父扯了会儿两人年轻时驰骋疆场、快意恩仇的事儿,咳了咳,进入主题。 “小郎将也到了要婚嫁的时候。你们江家呢,也是不破关城的名门。”霍天正面不红心不跳,睁眼说瞎话,把江家吹得高高捧起,“京城那头,有意给小郎将介绍一桩好姻缘。” 霍天正可不能老实说“陛下不准小郎将嫁人”,那成何体统?只能说的委婉些。 正在操心女儿婚事的江父听了,顿时双眼放光:“将军可否说一说,是怎样的儿郎呀?” “这你就不必担忧了。”霍天正故作和蔼,“定然是一等一的名流贵介,甚至比那谢家公子还要厉害几分。陛下体恤关情,有意撮合文武二家,老江你便等着享福吧!” 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似乎这桩婚事乃是陛下出面保证的。江父听了,自然欣喜无比。 “但是小郎将那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是晓得有了婚事,指不定又要喊亭风去退亲。”霍天正格外忧虑的样子,“还请老江头保个密,待京城那头万事稳妥了,再告知小郎将也不迟。若是届时小郎将真觉得不合适,再由老霍我出面去做和事老。” 霍天正的话真是无可挑剔。 江父听罢,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道“好好好”、“妙妙妙”,又亲自恭敬地将霍天正给送出去了,满心期盼起那桩陛下做主的婚事来。 江月心总觉得,近来周边的人都怪怪的。 比如爹爹看自己的神色,便如打量着个传家宝似的,满面都是喜滋滋的。上次他露出这般欢喜神情,还是谢宁千里迢迢来不破关探望自己的时候。 江月心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江父如此喜悦的理由,只能当哥哥与褚蓉好事将近,爹爹才会终日里喜上眉梢。 再如不破关近来异动频频,霍大将军尽出些莫名其妙的招数。说是京中陛下有旨,调兵南下驱匪,因此遣了一大支军队出不破关南下。 点兵那日,城内百姓尽来围观,眼看健儿军士威武光彩,纷纷发出呐喊声。更有一列列士兵直截穿过关城,让百姓尽赏守军风姿。 不破关乃兵家要地,如此大张旗鼓地将守军调出,岂不是在通知那群大燕人:如今不破关守备空虚,大可长驱直入? 但江月心十分信赖霍天正,觉得有霍大将军在,这不破关便丢不了。 再比如,近来王延瞧她的眼神也愈发奇怪,时不时对她笑一下,那笑里也似蕴含了什么意思。每每江月心见了,便飞速地扭过头去,假作没看见。 他最近常说这句话——“待我回到京城”,似在惦念着什么好日子。 “待我回到京城,应当是荷花正茂的光景。也不知会和谁去赏花?” “待我回到京城,便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孑然一身,岂不痛快。” “待我回到京城……” 次数多了,江月心都有些糊涂了。 日日把京城挂在嘴边,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莫非是京城里天字第一号的华族公子,这才日日夜夜惦念着京城的繁华? 总之,那京城的繁华,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也不知我会和谁去赏花?” “不是本郎将。” “待我回京,把该做的事儿都做了……” “哦。” “娶妻生子,天理使然。” “本郎将给你介绍下霍家的大小姐?” 王延:…… 面如冠玉、姿容无双的陛下,竟尝到了一分名为“挫败”的滋味。 因为营中多事,这一日江月心出营房时,天色已暗的七七八八了,几乎是将要宵禁的时辰。城内的两条笔直大街上,俱是没什么行人。 王延跟着她一道走,一副微妙面色。 “小郎将。”他瞧着前头江月心的背影,忍不住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被江月心冷淡敷衍一日,王延——不,当今陛下李延棠的内心,便像是有了一颗细细的嫩芽,正蹭蹭蹭地往外冒着。越是见到她事不关己的神色,他便越怀念她从前亮着双眼偷瞧自己的模样。 “诶?青哥儿?”江月心却没怎么搭理他,只是仰头望天,看着夜幕里掠过的一只小鹰,喃喃道,“这个时辰了,顾镜给谁送信?他没休息?” “小郎将。”王延也瞥一眼那鹰,慢慢问道,“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事儿么?——你可有少时玩伴。” “记得,怎么?”江月心不动声色。 王延笑笑,道:“若他回来娶你了,你当如何?” “……” 江月心陡然冷了面色。 她的眸光透着一分凛然,似刀锋般扫过了王延的面孔。 “王先生,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她蹙眉,猜疑着,“是阿镜还是我哥哥?竟将我少时的事多嘴地说了出去。”顿了顿,她眸光一转,慢悠悠道,“他不会回来娶我,你也不必多说此事。” 王延见她这副冷清的样子,心底微微动了一下,似有个柔软的角儿蜷了起来。少时玩伴那模糊的面容,渐渐与面前这英气的女将重叠了。 “月心,若我说,其实我是那……” “小郎将。” 王延话音未落,一道男子嗓音便传来,打断了王延的话。街头对头行来个策马的年轻男子,原是忙了一天的顾镜。 “我就知晓你还在呢。”江月心横抱双臂,道,“看到你的青哥在天上飞,我就知道了。” 顾镜斜眼瞧着王延,又对江月心道:“你爹在寻你,还不赶紧回去?” “哎?”江月心愣了,连忙匆匆与王延作别,“我这就回去了。我爹可惹不得,惹不得……”说罢,一路小跑,竟是笔直朝家冲去,显然是被亲爹吓得不清。 江月心走后,萧条的街上便剩下了顾镜与王延二人。傍晚的风吹卷着几片落叶,飘飘悠悠地拂过去,王延的袖口亦被风鼓满。 “王先生,”顾镜挑眉,笑得略有嘲讽,“我初见你时,便觉着你有些眼熟。” “……嗯。”王延慢慢仰起了头,凝视着马上皮囊俊美阴柔的副将,“怎么?” “那时我便在想,我定然在哪儿见过你——”顾镜扯了缰绳,语气压沉,眼神便如一把匕首似的,刺向王延,“后来我终于想到了。” 王延微愣,旋即,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并不慌乱:“哦?顾小将军在何处见过我?” “我见过的并非您,陛下。”顾镜眉眼一阖,慢慢道,“我见过的,是陛下的亲兄长——于庆义之难时,北上前往大燕国的先太子李竞棠。” “哦?”王延的瞳光暗暗一沉。 “陛下与先太子,真是生的几乎同一副相貌。”顾镜的语气飘忽起来,“那年大燕军队过了关城,顾某不过是在人群里遥遥一看,也觉得那蓬头垢面的先太子殿下,生的甚是龙章凤姿。” 王延闻言,轻笑起来。 “既如此,何不拜见?”他笑说着,却并无责难之意。 “顾镜若在此地拜见陛下,恐怕会引来旁人好奇。”顾镜不紧不慢道,“陛下定然是不期望旁人知晓此事的吧?” 虽是问句,却说得信誓旦旦。 王延听了,竟浅浅地击了下掌,道:“顾小将军真是好胆识。瞧出端倪的人不是没有,可你却是头一个敢与朕实话实说之人。” “陛下,顾某实乃卑鄙无耻之徒——”顾镜却并不谢过天子嘉奖的恩典,只是蹙了眉,冷笑道,“顾镜斗胆,竟想以此事要挟陛下。” “要挟朕?”王延掸掸衣袍,淡淡道,“你可知这是大罪?” “若我说,顾某诚心想揽这个罪呢?”顾镜的面上,忽露出了一分胜利者的神色来,“若是小郎将知晓陛下的真实身份,恐怕这一辈子,她都会敬您而远之。若是不想让小郎将知悉此事,烦请陛下……莫要打她的主意。” 王延愣住了。 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这个天下,这个天恭国,还从未有人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如此放肆地与他说话。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大燕的国君,才敢有这般的胆气与他提条件了。 见王延愣住,顾镜笑着补道:“我顾某生来便是个卑劣之徒,烦请陛下海涵。”说罢,顾镜便自顾自地告辞离去了。 王延立在晚风里,望着他渐渐远去。 ——卑鄙? 再卑鄙,又能如何卑鄙呢?可能卑鄙得过天恭国的天子? 王延低头,思忖起来。 召江家长女入宫侍奉圣驾的圣旨,该如何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19.棋局(三) 霍天正大张旗鼓地将守军调出了不破关后,又嫌这不破关不够热闹,无法显示天恭国的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竟还要大手大脚地折腾什么烟火戏,让不破关的百姓皆来凑凑热闹。 须知不破关这等地方,一年到头都无趣的很,也只有正月十五时方会赶个热闹,放点儿烟花灯笼。如今既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佛家大会,霍天正便要搞什么烟火戏会,真真是令人迷惑。 坊间甚至有了传言:因为大燕国萎靡不振,霍大将军这是闲了下来,没事儿做,找乐子呢。 以江月心的视角来看,此事未免有些令人担忧:关城内守备空虚,本已给了大燕人可乘之机。若是再举办什么烟火戏会,岂不是更令人无暇防守?届时人多马杂,大燕人混进城来,也不是不可能。 ——莫非是霍大将军太过自满,因而懈怠了防备,只想着取乐? ——不,这绝无可能。 她心有疑虑,与霍天正三番五次进言。但霍天正却一副老神在在模样,口口声声对她道:“小郎将放心,定不会出事。你只管放开了心去玩,莫要错过了大好时机。” 江月心有些执拗,认准了一件事便要努力地去试。她不认输,又多番进言。这一回,霍天正怒了,直接让她回家休息三日。 霍天正都如此说了,江月心还能如何?只得老实卸了盔甲,回家里帮忙晒衣打水去。这一日,恰好周大嫂子买了几袋豆角,便扯着江月心一道坐在门口剥。 烟火戏不过准备了三日,却已是像模像样。城中妆点起了数排灯笼,未到夜晚,却已有了花枝招展模样。因着这晚上没有宵禁,许多贩子便扛了扁担挑了货,打算出来赚点铜板,街上满满当当俱是人。 周大嫂子见外头这么热闹,探头探脑地,道:“心心呀,不如晚上出去看看烟火和灯笼吧?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周大嫂子的孙子本在旁边玩石子,听到周大嫂子这么说,这嗦着鼻涕的小屁孩立刻蹦起来,嚷道:“阿奶!我要去看灯!” 周大嫂子哄道:“阿奶要照顾小姐,晚上你阿爷回来带你出去玩。” 江月心见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烟火戏会难得,周大嫂子却碍着自己不能带小孙子出去玩。 她脑海里可没有“下人与小姐”的区别,只把周氏一家当亲人。于是她开口道:“没事儿,我晚上……跟霍小姐她们一道出去看灯。周嫂子就带小虎出去玩吧。” 周大嫂子闻言,微微一喜,在裙摆上搓了搓手,道:“好嘞!哎呀,心心去见霍大小姐,要不要备些什么礼物?那等天仙似的人,可不能怠慢了。” “不用了不用了!”江月心连忙摆手——笑话,她才不会和霍淑君一道出门看灯! 只可惜周大嫂子嘴巴大,到了晚上,江父也知道月心要陪霍淑君出门看灯去。才用了晚饭,江父便催命似地赶她出门:“还不快去霍府?小心去迟了,大小姐闹脾气!” 江月心原本只是随口搪塞周大嫂子,没想到这回她真得上霍府去了。于是,她只能换了衣衫,装模作样地去霍家门前兜两圈。 她才在霍府门口兜了一圈半,便听到霍淑君娇滴滴的声音。 “你,给本小姐站住!” 江月心一抬头,就瞅着霍大小姐打扮得如花似玉模样。她髻上别偌大一把金叶簪子,缀着一大片小指盖似的珍珠,身下系了条五线滚银丝的百褶裙,竟比往常还要光鲜几分,真是娇艳极了。 “你瞧着镜哥哥了吗?是不是你把镜哥哥骗走了?”霍淑君叉着腰,一副恼怒的样子,嘴巴委屈地撅着,“他明明答应了我爹,今晚要来陪我看灯。可到了时辰,他人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 霍淑君为了今夜能和顾镜一道出去看灯,可是辛辛苦苦挑了好久的衣裳首饰。若是顾镜不在,这番努力岂不全部泡了汤? 江月心诚恳地摇头。 顾镜跑哪儿去,她哪能知道?总之就是溜了呗。 霍淑君起初是不信的,但看到江月心孤身一人的模样,霍淑君就流露出了怜悯的表情来,道:“算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俩同病相怜,我何苦为难你呢?” 说罢,霍淑君便呼喊着“镜哥哥”、“镜哥哥”,带着一串丫鬟走远了。她身后那几个丫鬟,提灯的提灯、持扇的持扇,偌大一串,威风极了。 江月心:? 同是天涯什么人? 什么、什么玩意儿?谁教给霍大小姐这些话的? 江月心摇摇头,自己往戏会的地方逛去。夜幕已落,长街上的花灯相继亮起,一副旖旎绚烂模样。仔细瞧,这些灯还糊的有鼻子有眼,做成各种武将文人的模样。其中有一长溜的灯都糊做了一个将军模样,很是威风。 江月心凑近一看,但见上头写着“镇国大将军霍天正护佑万邦安泰”,笔画有力极了。 ——整整齐齐,满满当当,一整列都是霍天正那张威武堪比红关公的脸。 江月心:…… 破案了,这场烟火会,就是霍天正举办的没错了…… 一会儿,她又忽听得卖灯人在旁边说道:“这位公子,买灯否?霍大将军护佑家宅平安、鬼怪不侵,左军将军江亭风护您姻缘美满、子孙满堂;赵祥将军护佑金榜题名、状元高中……” 江月心:…… 不破关守将还有这等功效?! 可是,让至今还没娶妻的哥哥来保佑姻缘美满,让咬字不清的赵祥将军来保佑金榜题名……这店家怕是和不破关城的人有仇! 她正在心底嫌弃不已,又听到有人问:“那可有江小郎将的灯?” 问话声温雅如泉,煞是动人。 江月心愣了下,扭过头去,却见得王延正站在那店家面前,低笑着询问。灯火晃晃,衬得他侧颜愈发静好。 “这!这怕是没有。”店家犯了难,搓搓手,谄笑着继续推荐道,“不过,您可以买一盏霍大将军灯,功效比十个小郎将都要厉害……” “这不是有么?”王延侧了身,用手中折扇指一指旁边站着的江月心,道,“我买了。” “哎哟!”店家乍一看到月心在此,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我可不敢做主!得让小郎将自个儿说!我不敢做主,我不敢做主……”连说几声,便远远逃开了。 江月心险些噗嗤笑出来。 “胆子倒是挺肥啊。”她一脚踩在一张长凳上,啪得把长剑扣在桌面,气势汹汹地盯着王延,“王先生,你要买我,出得起钱么?” “怎么出不起?”他问。 “我江家虽然穷,可也是有骨气的。”江月心横抱双臂,优哉道,“若想买我,得花这个数。”说罢,江月心比出“一”来。 “一?”王延笑了,“一两银子便够?” “非也。”江月心嗤笑一声,“乃是‘一表人才、一肚子文墨、一心一意、一等京城名流’。若没有这些,是买不起我的。”顿了顿,她扫一眼王延,道,“如你这样的书生,我也可退让一番,不需‘一等京城名流’也罢。” 她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有些根据的——根据她的夫婿标准。 江月心虽不急着嫁人,可也想寻个好夫婿。从前她还不知道谢宁的德性时,以为谢宁就是梦中的完美夫婿,做梦都能把谢宁夸个天上有、地下无,还因此平白惹来顾镜嘲笑。 若是她再要找个夫君,那最好也是个谢宁那样自京城来的翩翩贵公子。退一万步,那人可以没钱没权,但要一心一意,长得够帅! 王延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买不起,真是买不起。”说罢,他便向着旁边的摊子上晃悠过去了。那摊子上卖的多是些女人家物什,有绢头花、胭脂匣、耳坠子等物,摆在一块儿,齐齐放着光,让江月心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看一眼,再看一眼。好不容易,她才冷漠地别开了头。 胭脂水粉等物,褚蓉是替江月心买过的。但自从月心跟了父兄入军后,她便再没有用过了。一来是无暇妆点自个儿,二来是怕人笑话难堪。 女子从军,本就不易。若是再涂脂抹粉,恐怕会惹来旁人非议。因此,她已许久没碰这些玩意儿了。街上瞧见了,也只是假作没看到,绝不留步。 “对了。”王延道,“霍将军叮嘱我,叫我回去时,帮她夫人、女儿捎些赠礼。我不懂妇人喜爱何物,不知小郎将有何高见?” 江月心闻言,便道:“老实说,我也是不大懂的。但你捡着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儿买,总归没错。”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反正霍将军家里也是不缺这些的,霍夫人、霍小姐平日里都是翡翠白玉傍身的人,你只要表个心意便好。” “说得对。”王延无声地笑了下,对店家道,“替我包了这两盒胭脂吧。” “好嘞!”那店家立刻笑着包起了秀气的胭脂匣子。 王延付了钱,接了胭脂盒,一转身,却将那胭脂盒子交到了江月心手里。“这一盒,赠予小郎将。”他慢慢道,“若是哪日有兴致了,小郎将作一番红装打扮,倒也不错。” 灯火流转下,他轻飘飘松了手,衣袂一转,人便晃悠悠地离去了,白衣似帆影似的,很快融入了街上人群之中。独留下江月心站在原地,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平。 她在心道:完了,恐怕自个儿真要在褚姨姨面前学小狗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20.棋局(四) 烟火戏的重头戏,自然是那燃遍夜空、纷纷扬扬的焰火。 据闻这一回,霍大将军特地请来了南方的厉害匠人,精心准备了今夜的焰火好戏。以是,关城百姓纷纷出了家门,涌至道上观看。 关城常年生活无趣,难得有这等好戏看,当然是举家皆出了! 江月心握着那盒胭脂,独自穿过拥挤人潮。她本想去寻顾镜,将顾镜带去霍小姐面前,只可惜顾镜藏得太好,竟是哪儿都寻不到,活像是自关城里蒸发了似的。月心不由暗自嘀咕道:霍淑君有那么可怕?竟然逼得阿镜藏到了地底下去。 她想了一会儿,自己给了个答案——没错,霍淑君就是有这么可怕! 寻不到顾镜,月心便也去赏焰火了。她到了燃放焰火的河边,一眼便见得河对头位置绝佳的高台上,坐着霍大将军一家子。霍天正与霍夫人交头接耳,一身靓丽的霍淑君嘴却撅得老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王延也在,他坐在霍将军身侧。正盛夜灯恰如纷纷桃花,映得他面貌愈发风流清隽。 “小郎将出来赏灯?”霍大将军远远瞧见了江月心,便招呼她上来。 江月心向霍将军与霍夫人问了好。她是个实在人,怕王延送的胭脂不合心意,便附耳到将军身旁,问道:“王先生挑的那几幅胭脂,大小姐可还喜欢?他特意来问过我,女人家喜欢怎样物什,可见是上了心的。” 霍大将军一脸莫名其妙:“什么胭脂?什么物什?” 却听得王延微抬了头,瞥霍将军一眼,猛地咳嗽一声。霍大将军会意,浑身一凛,立刻结巴道:“有的有的,我是……是让王先生帮我带胭脂,送给淑君呢。淑君也喜欢的紧。” 霍淑君耳朵尖,一下子便听见了。 霍大将军知道王延的身份,可霍淑君不知道。她不但不知道王延的身份,还觉得这王延怪讨人嫌,立刻露出不快神情,嚷道:“他才没送我胭脂!穷书生送的东西,我怎么会要?” 霍天正一惊,恨不得捂住自家女儿的嘴。 ——什么穷书生!你这是要你爹的老命! “没送啊?”江月心大吃一惊,“王先生说是要给大小姐带礼物,还特地差我帮忙挑来着。”说罢,亮出了手里的胭脂匣,道,“瞧,他还顺手送了我一盒。” 霍淑君骄横惯了,当即翻个白眼儿,道:“他这是借着理由给你送东西呢!追个姑娘还要拿本大小姐当幌子,不要脸!” 不要脸! 霍淑君的嗓门不算小,这声音回荡了老半天,才渐渐消匿下去。 寂静。 寂静。 寂静。 无边的寂静,在高台上蔓延开来。王延他不咳嗽了,江月心愣住了,霍大将军则恨不得直接晕厥过去,却被霍夫人死死地托住了。 江月心觉得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哪儿怪。于是,她便收了胭脂盒,走下高台,独自看烟火去了。没一会儿,王延竟也下来了,站到了她的身旁。 江月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王先生,那盒胭脂……” “是送你的。”他答得干脆。 “……”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恰好焰火开场了,嗖的一声,第一束焰火蹿上了天,在夜幕里轰轰烈烈地炸开了绚烂的一片。正所谓“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不可谓是不炫目。焰火的光华映得周遭时明时灭,围观百姓俱是鼓掌叫起好来。 “当真是送我的?”江月心又问。 “是送你的。”他答。 薄衫良夜正好,空中花火似晴雪翻涌,又如桃飞满阶,数不尽的热闹风采。她在明光一亮的间隙里偷瞥身旁男子面容,心底似有什么猫儿在挠心似的,痒极了。 她忽然想: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她从前没了阿乔,就变得浑然不是自己了。若非是哥哥那一巴掌,她是绝对醒不过来的。可当她走出那段阴霾的日子后,她才知晓她这一生仍可是精彩无边的。因而她不再惦念着阿乔,她想嫁人,想见谢宁,想去京城。 ——那王延呢? 若是他一辈子活在那人逝去的阴霾之中,岂不是平白丢了许多人生欢趣? 她不希望王延变成那样。 江月心悄然攥紧了拳头。 她想:兴许王延也需要个人来喊醒他,让他继续朝前走——就像当年的哥哥一巴掌打醒了自己一样。这个喊醒王延的人,不如就让她来当。 ——至于在褚姨姨面前发的誓…… 呃,算了,回家的时候先去隔壁学一学大黄怎么汪汪叫的吧。 于是,江月心问道:“王先生,你到现在还记着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呢?” 王延听了,朝她一笑,道:“记着呢,记得很牢,怕是一辈子都没法忘了。现在梦里想着的,便是娶她为妻。” 他说话时,双目凝着月心的眼,似在对着情人说话,温柔中添一分眷念。若非江月心有自知之明,恐怕会误以为他那心心念念的妻子便是自己。 江月心听了这么大一句告白,心底一沉,愈发肯定了自己的信念——她这就让王先生从过去的阴霾之中走出! 江月心问:“真的没法忘?” 王延答:“没法忘。” 江月心欲言又止,道:“那王先生……” “你可叫我‘阿延’。” 他突然的话,令江月心有些束手束脚、无所适从了。若是要喊他“阿延”,也不是不可,但她总觉得这称呼太过亲昵,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极近。 像密友,像竹马青梅,更像是……多年眷侣。 “小郎将不乐意?”王延无声一笑,端的是风采无边,“我瞧小郎将喊顾将军为‘阿镜’,似乎颇为顺口,为何偏偏与我王延如此生分?” “那、那不一样!”江月心小声道,“阿镜是熟人,认识了五六年了。” “倘若我与你认识十数年,你便愿唤我‘阿延’了?”王延问。 ——这简直是胡搅蛮缠! 她心道。 江月心无法,只得老实唤道:“阿延。” 王延舒展了眉眼,唇角扬得愈高。飞绽的烟火似呈了满堂星彩,只待春风一吹,便刮落满肩星辰。他在这般人间烟火里笑着,便更惹人眷念了。 江月心不知,在这片异彩纷呈的烟火里,她也是极美的,眸里似晕开了满天烟火。王延瞧着她,心底有话想说——他极想说自己便是“阿乔”,可话到嘴边,就想起顾镜威胁他时的姿态来。 顾镜是怎么说的来着?“若是打小郎将的主意,就把陛下的身份兜出去”。 真是好一个顾镜,知道他李延棠现在最怕什么。 江月心又在酝酿话语,此时,却有一名霍大将军的副官匆匆跑下高台来,与江月心附耳说了些什么。江月心闻言,陡然大惊,也顾不得这正是波澜最盛时的烟火戏,急急忙忙转身而去。 ——竟是大燕人借着今夜戒备松懈之时,一直打过了鹤望原,大有长驱不破关的架势!方才那会儿功夫里,霍天正收了鹤望原军报,这时正手忙脚乱地号令副将去喊人呢。 难怪高台上只余下霍夫人与霍大小姐,不见了霍将军的身影。 江月心最头疼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阿延,下次再说罢。”她与王延拱手,身姿一旋便逝,“我先去寻阿镜了。” ——可顾镜这家伙,今夜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王延瞧她背影,无声地叹息。 夜空低垂,一点黑影破开层云,直掠而下,原是一只青尾鹞子展翅低飞,直扑地面。 它的主人在地上坑槽间洒了鸟食,是拿来喂养鸽鸪的米屑玉角。大抵是因为吃腻了,这青尾鹞却不愿啄食地上的鸟食,竟扑入林中,猎杀了只娇小的雀儿,拖着血毛淋淋的鸟尸,到一旁大快朵颐。 “……这是按捺不住,不愿做只乖乖的鸽鸪了?” 青尾鹞的主人慢悠悠地踏了出来,长靴踩在有着坑洼积水的地上,便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令那粼粼水珠碎溅了一地。长风吹得他乌发扬起,额上抹金铜带熠熠生辉。 是顾镜。 有一大燕军士在他身后行礼,说道:“殿下,若是再不出不破关,唯恐便碰不上大军了。” “我知道。”顾镜笑笑,向来清冷的脸上有一分讽意,“只不过先前累了,便恰好睡了一觉,做了一梦,这才误了时间。” “还请殿下先行出城。”那大燕军士又道。 “这就去了。”顾镜答。 他合上眼睛,回想起了方才小憩时的梦境—— 这世上,是有鬼魂的。 但鬼魂绝不在半夜时分外出哭泣高歌,而是会在沉睡之时悄然入梦,以旧时容颜与你相见。 他又梦见了大燕上都的明景宫,还有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火舌跳跃不息,如莲色泽将雄奇宫殿尽数吞没。金砖玉瓦,皆化作残墟废土。 明景宫塌坏前,他的母后抱着琵琶,身着明黄华服、缀玉宝冠,一身威严端庄,浑似个仙人神妃。她坐在尚未被火焰吞没的金莲台上,笑道:“镜儿,我大燕魏氏的每一笔血债,你皆要记在心里,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绝不可忘。” “霍天正是敌,天恭李氏更是敌。” “毁你社稷,杀你父兄,焚你宫宇,夺你姊妹,屠你子民。” “这一笔笔血债,你皆要记着。日后,一一讨要回来。” “你要记着,你是魏池镜,是大燕王族的血脉。” 熊熊燃烧的火焰,将整座明景宫焚作灰烬。母后的魂灵,亦在火焰间消弭不见。 顾镜微舒一口气,睁开了双眼。面前是良夜好景,风卷叶纷。不远处,烟火阑珊却尚未落幕,依旧不辞冰雪似地纷纷绽于天际,一片无边热闹。 “走罢,出城。”魏池镜对身后部下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姐擅战》正文 21.棋局(五) 大燕人的进攻来的突然,不破关的守将却并没有被打个措手不及。 大燕国与天恭国结怨已久,彼此之间打了百来年的仗。前数五十年,不破关是大燕国的;后数五十年,不破关是天恭国的。因着纷争不断,你夺我的城池、我杀你的兵士,谁也不敢放下戒备。 除了宣帝李宏—— 那位沉迷音律,以至于国备松懈,酿成了庆义之耻的天恭君王。 江月心快速地披整了盔甲,翻出宝剑,束起长发,眨眼间就变为了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女将。她牵了马,便跟着霍天正一道到了城外。 黑夜沉沉,城外亮着一列火把,如盘蛇似的,星星点点映亮了通往鹤望原的道路。士兵皆着装齐整威武,一点儿都无慌乱迹象。霍天正骑在马上,似是在等着什么,眉目颇为沉稳。 一名部下到了江月心身旁,小声耳语道:“还是没找到顾将军!” 江月心蹙眉,暗恼道:“偏偏这个时候没了影子!这个阿镜,跑哪儿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霍天正在等的人终于到了——竟是奉旨调兵南下驱匪的赵祥与江月心的兄长江亭风。 两人领着那一支本该南下除匪的军队,一块儿出现在了霍天正面前。军队姿容便如只添了双翼的饿虎似的。 瞧见赵祥与江亭风,江月心终于明白:这果然是道局! 顿时间,她就笑了起来,心里也有了底:今夜,不是大燕人趁虚而入,而是天恭国瓮中捉鳖。 江亭风一夹马腹,策马走到了月心面前,低声问道:“顾镜怎么不在你身侧?那跟班似的家伙,也有玩忽职守的一日?” “不知溜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没有。”江月心很有底气,干脆笑起来,志气满满道,“哥哥,见你在这儿,我就知此役必胜。” 她说的傲然,江亭风却也没有反驳,只是浅浅点了头,道:“若是我出了事儿,你记得照顾好你姨……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江亭风本想说“我死了,你照顾褚蓉”,但想到前几日在褚蓉跟前发过的誓,江亭风还是老实闭嘴了。 那时,褚蓉得知他要领兵南下驱匪,立即逼着他发誓,不得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说:“你若受了重伤,便老老实实退下阵来,不得逞强。” 江亭风不同意,也不会哄她,耿直道:“马革裹尸,乃江家人毕生之荣。” 褚蓉翻个白眼儿,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的是,若你受伤,力不从心,就老实回去养伤!你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在战场上屁用没有,白白给人增添麻烦,还不如回去好好休息。” 江亭风脑袋直,转不过弯,木着脸道:“不成。便是战死,我也不可后退。” 褚蓉怒道:“你懂不懂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死了就死了,顶多让你的士兵掉两滴泪,我嫁人时多哭一声。但你若保下一条命来,就能再拦住大燕人二十年。” 江亭风似乎懂了点儿她的意思,犹豫着点了头——人或有一死,在战场上没头没脑地白白送死,不如保下命来,用计拦大燕人二十年再死。 光答应是不行的,褚蓉有个习惯,喜欢叫人对着自己发誓,违背誓言的人要天打五雷轰。于是,她便逼着江亭风照着她的要求发了誓:“若是我在战场上莽撞乱来,轻易送死,阿蓉便一辈子不理会我。” 这誓言太毒了,连江亭风都觉得心里紧张。 褚蓉逼着他发了这样的誓,现在,江亭风可不敢随便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只希望自己这条命能安放地更有价值一些。 烟火阑珊,王延回到了营房之中。恰此时,门被咄咄敲响了。 “进来罢。”他道。 王六进了门来,恭敬地鞠了身,温声道:“陛下,京城那头来信了,是霍右相的信。” 王延低垂了眼帘,接过信,道:“除了信,可还有说些什么?” 王六点头哈腰,笑道:“有的有的。说是……”他露出些为难神色,道,“说是叶家人有些等不及了,叶姑娘……也不太等得住,催陛下您回宫呢。” “等不及?”王延淡笑一声,道,“叶姑娘十八了,确实是当嫁了。朕这就拟封圣旨,将她嫁出去罢。嫁给淮南王李素,如何?” 王六:…… “陛下呀,那叶家可不好对付。”王六诚恳劝道,“不如待回了京城,将霍右相召来商议一番,再做打算吧。您在这儿草草拟了旨,只怕京城那头的叶家就要闹了!那叶家上下,一个比一个能闹!您哪儿挨得住?” 王延笑出了声道:“叶家好歹也是钟鸣鼎食的一等名流,你竟有胆子这么嫌弃?”说罢,便展开了手中信。 信上字迹狂放,很是粗草,然寥寥数行,却将京城事宜交代得清清楚楚。落款处,赫然写着“臣霍青别”数字。 霍青别乃是霍天正最下头的弟弟,今年不过二十又八,领了当朝右宰一职。他不仅写的一手狂放好字,更擅写诗作赋,正是当今陛下最爱重的臣子。 霍家这一辈,除了一个军功赫赫的霍天正,还出了个官拔青云的右相霍青别。文武二人,分盖京边;如此一来,霍家可谓是如日中天、花团锦簇。 王延草草看罢了信,目光略有些游移。 半晌后,他将信纸凑近跳跃烛焰。看着信纸在细小火舌中燃为一片黑色灰烬,他喃喃道:“不能等了,再过不久,便要回京去了。”说罢,他倏然起身,对王六道,“备马,朕要去寻小郎将。” 一路策马疾行,他终于在城外追上了江月心。 恰是军队外拨之时,夜风飒飒,吹得军旗飘摇、火光缓曳。年轻的女将一袭盔甲,乘于马上,那凛然不可侵之姿,便如巫山神女似的。她身后是一小列军士,个个皆是精锐之姿,浑身锋傲之意。 “小郎将!” 王延勒紧了缰绳,远远喊她一句,“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月心缰绳未停,依旧策马向前,嚷道:“日后再说!今夜着实忙得很!” 她的声被夜风远远送来,几乎要被吹得飘散而去。 “今夜必须说!”王延一抽马鞭,追得更紧。 漫漫长夜,便如道不见底的长河似的。她在上游,而他则在下流苦苦溯上。 “真的忙!”江月心竟然用上了哄小孩儿的语气,“阿延,你别闹。日后再说!” 王延蹙了眉。 江月心的背影就在前方,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乌黑的长发纷乱而舞,马上军旗猎猎而飞,这道轮廓便如一道梦幻泡影似的,随时会没入夜色消匿不见。 他夹紧马腹,深呼一口气,道:“我是阿乔——是十三年前,发誓要娶你的阿乔。” 江月心陡然僵住了。 她的眼睫抖了抖,手勒紧了缰绳,干笑着回过头去,道:“你在说什么玩笑?阿乔已死了,死了十多年了。” “是我。”王延也停了马。两人骑着马,于夜色中遥遥相望着。风急而长,吹得两人的长发与衣袍俱是一阵乱舞。 “我便是阿乔,阿乔便是我。我没有死,只不过是回了京城。”他直视着江月心,一字一句,似要剖尽心底言语,“我念着的那人,也是你。我从前也以为你不在了,直到你哥哥喊你一声‘思思’,我方才了悟。” 江月心却不大敢信。 她想起那场噩梦,想起众人欢庆皇子归朝时自己的郁郁寡欢,想起每夜的噩梦与流不尽的泪水,只觉得心底酸涩无边。她喃喃道:“阿延,你别闹了。我今儿真的忙,再不走,大燕人便要踩到头顶上来了。” “那你听我说一句话——”王延凝视着她,颊上浮现温柔笑意,“听完这一句,你仍不信,那我便走。” “你说。”江月心道。 “当年我离开不破关时,送给思思一件礼物算作留念。只有你我知道,那是什么。”他道。 江月心微诧地扬起了头。 她的眸光已有了分蠢动,似纷乱火光映照其间。 “我少时居于不破关,穷极无聊,便日日研究投骰之术,可隔盅听大小。那些年我把玩揣摩最多的,便是一颗骰子。我离去那日,便将其赠给了你。” 他此言一出,江月心的眼眶却刹那红了起来,隐隐似有泪意滚动。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笑意愈浓,隔着慢慢长夜,并十二年时光,对她道,“月心,那颗骰子,你放在何处了?” 蓦然间,江月心无声泪下。 “我……”她哽咽了一声,大吼道,“我丢了!我想着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就把它……丢到河里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