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的作用》 正文 第1章 序章 穿越 一 多年以后,当赵文雄又习以为常地穿越时空之时,准会想起初次穿越前看到的那张晃动的书页。 当时,赵文雄正一个人走在黄埔江边,两侧是半人高的蒿草,随着黄昏的微风左右摇曳。浑浊的江水在不远处翻滚奔腾。浪花飞溅,打湿了岸边废弃的码头。 这是嘉兴远郊一处未开发的江边滩涂。可能由于距离江边实在太近,地基不太稳固,又不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在前些年的开发狂潮中虽然征了地,但迟迟没有规划动工。这几年政府严厉打击炒卖房地产,三四线城市地产崩盘,江边密密麻麻已经盖好的江景房尚且大量空置,这里就更是无人问津了。几年过去,大自然的力量毫不客气,将这里变成了一片杂草丛生的江边荒地,除了偶有野钓爱好者光顾,其他大部分时间都空无一人。 赵文雄出差来上海,事情一早就办完了,本计划下午自驾去西塘看看。不想路上堵车不说,到了西塘附近,人山人海,连停车位都找不到。赵文雄最腻味人挤人,看到这种情况,临时改变了计划,干脆去嘉善镇上找了个饭馆,吃了顿地道的嘉兴馄饨老鸭煲,然后打道回府了。 为了避开拥堵的申嘉湖高速,赵文雄绕行小路往上海开。七拐八拐,无意中来到了这一片长满蒿草的滩涂。浙江省经济发达,村庄c房舍密布,很少有空地留下,这里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意盎然的江边湿地,不禁令人眼前一亮。 赵文雄想起了早上头条推送的新闻,今晚有颗什么彗星掠过近日点,肉眼可见。于是他索性把车停在路边,一个人在江边闲逛,等着晚上看彗星。 从小喜欢看科幻和侦探的小说的赵文雄,家里连绵几面墙的廉价书架,三分之一是科幻小说,三分之一是侦探小说,三分之一是历史小说,乃至于前女友分手时挤兑赵文雄,“看的书没一本和现实相关”。现在,有可能看到八百年才能一见的太空来客,突然兴趣盎然了起来。 这会正是傍晚时分,昏黄的阳光斜射在江面和草地上,连空气都清澈了起来。赵文雄深呼吸几下,伸展身体,一扫这几天以来压抑的情绪。 这次上海季度销售会议,赵文雄照例被批了个狗血喷头。作为一家中型母婴用品企业的销售人员,赵文雄从来不属于业绩出色的。前些年大势不错,跟着前辈混混,总归能完成任务。这两年经济“l”型了,各行各业都増长乏力。就像潮水褪去露出的礁石,赵文雄这样滥竽充数的销售,很难混得下去了。 连续三个季度只完成40的销售额,销售总监现在都懒得正眼看赵文雄,华北区的头头更是把赵文雄当活靶子,大会小会扔出去狠批一番,吸引火力。即使按乐观估计,再坚持两个季度,fire恐怕不可避免。 赵文雄倒没有多在意这份工作,反正毕业以后换过无数次了。然而年过三十,工作生活依旧一塌糊涂,看着不少大学同学混的风生水起,赵文雄也不禁暗自惶恐:难道自己真的像前女友讥笑的那样,注定是个抱着廉价的自尊自我麻醉的可怜虫? 苦笑爬上了脸颊。 远处鸣笛声打断了纷繁的思绪,赵文雄回过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抬头看看夜空,水边浓重的雾气升了起来,半颗星星也看不到。赵文雄摇了摇头,准备往回走。 刚走了没几步,异样的感觉在四周弥漫起来,一切都有点恍惚了起来,空气由清冷转为些许懊热。更加奇怪的是,环境变得异常安静,草丛里窸窣的虫鸣c远处嘈杂的人声c晚风拂动芦苇的摩挲声,一下全都不见了。 赵文雄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 并没有什么异常,黑暗中远处的车灯若隐若现,汇成一条蜿蜒的长龙铺陈在河对岸。赵文雄耸耸肩膀,继续往前走。 地上有一张废纸,被风吹着晃动了几下,不知哪里来的光强烈地闪了一下,把废纸上的字迹映的清清楚楚:是一本故事会的封面。 居然还有人看故事会这种弱智读物,赵文雄暗自窃笑。另外,虽然经济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中国的乡村依然还是不怎么讲究公共卫生。带着这种知识分子式的清高思绪,赵文雄迈过了那张废纸。 一切都就此不同了。 首先被注意到的,是对岸的灯光好像不见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钢铁洪流,这一扭头的功夫变成了漆黑一片。不光没有了光亮,怎么连公路边的电线杆和路牌都没有了? 又走了一会,车也找不到了。刚才明明就停在一丛艾草旁边,现在不知怎么死活找不见。赵文雄焦躁起来,加快了脚步,离开河边往岸上面走。 连公路都不见了! 刚才沿着河堤笔直伸展的柏油公路不见了踪影,代之以一条泥泞的土路,路旁还多了一排柳树,仿佛为了增加诡秘的气氛,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摇动。往远处看,来时连成片的稻田和房舍统统消失了,只剩下荒凉的蒿草,漫无边际的延伸开去。 尽管平时是个淡定的人,这会赵文雄的心脏也咚咚咚的狂跳了起来:怎么回事?!自己这是在哪里?刚刚不是停车在黄浦江边看风景来的吗?他猛的一扭头,江水依然缓缓流动着,然而岸边的风貌和刚才大不一样,两岸星罗棋布的房舍和道路全部消失无踪,抬头看,明月当空,繁星点点,刚才的大雾没留下一丁点痕迹。 赵文雄目瞪口呆,愣在了那里! 等赵文雄的思绪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已经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了,自己已经从刚才的位置沿着河边跑出了老远,可能是跌过几个跤,身上的衣服已被泥水沾满。赵文雄实在顾不上这种细节,刚刚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现在第一要务是赶紧找到自己的车和回家的路,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然而,沿着河边来来回回跑了多少圈,怎么也找不到车。不光如此,即使离开河岸往里走很远,也看不到任何人迹与房屋。要知道,这里可是上海周边,江浙富庶之地,就算是自己短暂失忆,忘记了走到哪里,也不可能有如此之大一片荒无人烟的滩涂啊! 赵文雄越走越害怕,几次怀疑是不是在做噩梦。可是又是掐手又是扇嘴巴,并没有丝毫从梦中醒来的迹象。 更诡异的是,气温比白天时低了得有十几度!刚开始惊慌失措的四处跑,还没太觉得,时间一长,体力消耗的差不多了,慢慢感到冰冷刺骨的冷空气有点难以承受。 本是八月的天气,赵文雄只穿了一件短袖和单裤,下午在江边的时候一点都不冷,这晚上怎么如此寒冷,气温一定是在十度以下,冻得赵文雄不住地哆嗦,牙齿磕碰,在死寂的夜晚发出清晰响声。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文雄不行了。 晚饭本就没吃,这突然的变故让人肾上腺素大规模分泌,四处狂奔也剧烈地消耗了体力。再加上气温突降,身体迅速失温,平素身体状况就一般的赵文雄支撑不住,在岸边的一颗树下坐了下来。 这会才注意到,树上的叶子有不少都枯黄了,树下也颇有些许落叶堆积。白天的时候,江边的树木还郁郁葱葱呢?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失忆很长时间了吗? 人一歇下来,体温散失的更快了。瑟瑟的寒风中,赵文雄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潜意识也告诉自己,睡吧,睡吧,肯定是在某个噩梦里,睡一会一觉醒来,估计就从宾馆的床上坐起来,正好去吃还不错的自助早餐 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一阵脚步嘈杂,感觉有人围在自己四周,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死了没死?好像还有口气呢。看样子,像是禅悦院逃出来的和尚吧” 果然是在做梦,连和尚都出来了,估计是昨天去静安寺烧香产生的联想。赵文雄觉得好像放心了一点,听着周围的声音,饥饿c寒冷c劳累轮番袭来,意识更加迷糊了 “带回去给檀校尉问问吧,说不定知道些海盐城里的情况。” 赵文雄睡了过去。 二 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不冷了。赵文雄清醒了会,想起了昨晚的经历,猛地坐起身来,四下张望,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不在宾馆!! 不光不在宾馆,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房子,倒像是个帐篷,或者蒙古包,四面貌似用竹子支撑,裹以布幔,上面沾满了各种污渍,甚是恶心。低头看,并没有床,自己就躺在草席之上,盖着个破破烂烂的被单。帐篷内什么都没有,地面连水泥都没铺,直接就是裸露的泥土。 这是哪?疑问再次升起。还来不及仔细思考,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升腾起来,仿佛过去军训时,练一下午队列后的那种感觉。顾不上多想,赵文雄欲起身出去找吃的。 正在这时,门幔一挑,三个人前后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个子很高,椭圆脸,留着络腮胡须,脸上英武之气充盈,一双硕大的眼睛精光四射,看岁数不大,二十多岁的光景。旁边两人相对矮的多,神色也唯唯诺诺,在为首之人的映衬下,让人没什么深刻印象。 怪异的是,这三人全都穿的古代士兵的打扮,为首之人甚至身着皮质的甲胄,下面打着绑腿,腰里配着一把长剑模样的东西,手里还拿着一个铁盔。旁边两人虽然没有甲胄,但是打扮也明显是古代士兵的样子,发髻也是古人那种挽起来的样式。 拍戏?赵文雄有点反应不过来。 左边那个士兵看赵文雄坐起来了,高兴了起来: “檀校尉,我说还活着吧!这方圆百里就那么一个佛寺,这人肯定是禅悦院逃出来的,要是能问出海盐城里的一些详情,献给将军,肯定是大功一件!” 为首那将官也很高兴,凑上前来俯下身,对赵文雄和颜悦色的说道: “沙门请了,可是从海盐禅悦院逃出来的?听说妖道将你们长老害死了,真是人神共愤之事!我们马上就要兵进海盐,为你们长老报仇,还有劳沙门把海盐城中所见所闻给我们讲讲,要是能画幅图就更好了。” 每个字都听懂了,听明白了,可是赵文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院?什么长老?还画图? “你你们是在拍戏吗?这是哪里?我我记忆出了点问题,有些事可能不记得了,麻烦你们跟我说说。” 对面三个人一愣,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之色。右边那个兵士模样的说道: “坏了,估计被妖道们折磨傻了,脑子出问题。不知道养一养还能不能好,要一直这样,可没用了” 中间那个将官不死心,继续和颜悦色地对赵文雄说话: “想来逃出不易,现在又累又饿吧。我们的巡哨昨晚见你晕倒在黄歇浦边的树下,才把你救回来的。沙门不必惊慌,一会我遣人送来饭菜,你先吃饱了,我们再说不迟”,说罢扭身带着两个军士要走。 赵文雄急忙站起来,“这位这位兄弟,我是真的记不起一些事情了,你能不能尽快送我去附近的医院,我要赶紧检查检查,不能耽误了。” 那将官闻言露出疑惑不解的样子,“医什么?你是说要军医吧,薛大人今天带着几个徒弟都去大公子军中发药了,马上就要攻沪渎垒,这些天可不能有什么疾疫。恐怕得等他们明天回来再说了。” 赵文雄越听越心惊,不知是自己精神出问题了还是面前这人精神有问题?说的都是些什么烂七八糟的,驴唇不对马嘴。他急着去医院检查情况,也不愿和这个人多废话,说了一句“那谢谢啊,不麻烦你们了,我自己去医院好了,多谢你们收留我一夜,等我好点了我再来当面感谢你们吧”,然后抬腿要往外走。 旁边两个兵士拦住了他,其中一人眼睛一瞪喝到,“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等校尉问完话的!” 赵文雄心中恼火,本来就着火急火燎呢,这些人居然敢妨碍自己的人身自由,莫不是什么非法传销组织吧,不行,得赶紧走。他更不答话,只是一个劲的往外闯,那军士挥拳欲打,被那将官一把拦住。 几个人正乱做一团,忽听门幔响动,外面又走进两个人来。 前面这人个子不高,头戴一字方巾,身披一套环锁黑甲,里衬青色锦袍,脚上是抹绿的战靴;三十四五的年纪,国字脸,龙眉凤目,齿皓朱纯,支拳骨脸,相貌魁宏,三叉黄髯在颌下飘动,不怒自威。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人,古代文士打扮,一袭长袍罩在身上,显得十分瘦弱;瘦长的脸上五官紧凑,眼睛不大,带着一股阴沉之气。 那将官和军士见两人进来,慌忙停止跟赵文雄纠缠,上前给为首那人施礼: “将军,您怎么来了?” “卢秀告诉我昨晚救了一个海盐逃出来的和尚,现在大战在即,这是重要线索,我来了解一下”,那个将军模样的人回答道。 先前那个将官脸上掠过一丝不满,瞪了后面那个年轻文士一眼,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正色拱手说道: “刘将军,这位沙门远路逃来,惊吓过度,脑子现在有些不太清楚,恐怕要让他歇息几日才能问话” 赵文雄刚才被几个人阻拦,已是急火攻心,现在听他们在这里不知所云,气的要疯了,大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不怕我告你们吗,我可是北京来的,公安厅安全部都有熟人,你们小心着点!” 屋里几个人听的这番话,都是一愣,然而那两个兵士还是拦住赵文雄不让出去,眼看又要扭打起来,那将军模样的上前沉声说道:“沙门勿恼,我等是朝廷派来专灭妖道的军将,你在我们这里安全的很,那些妖道再不能加害于你了。你且将养几日,然后将海盐的情况详细说与我们,若是真能帮我们破了孙恩的贼军,我定会向当今圣上禀明经过,保不齐陛下一高兴,下旨赏你个禅院,开宗立庙,弘法渡人,岂不美哉?” 一丝凉意从赵文雄的后背升起。如果说刚才那几个人的说话听得还不清不楚的话,这将军模样的人提到的“朝廷c妖道c圣上c陛下c下旨”等等,可是再清楚不过的提示出了一些线索。赵文雄在潜意识里不愿多想的情况,遮挡不住地慢慢浮现出来。 “你你们是什么恶搞节目还是怎样?是谁谁在搞我?这这是哪里,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赵文雄的声音都发颤了。 对面几个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赵文雄,其中那个被叫做檀校尉的人,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说道: “这位沙门,受苦了,多歇息几日就好了,没关系的。现在是我大晋隆安五年十一月,这里是会稽郡沪渎垒附近,我们奉镇北将军刘牢之之命,在此追击妖道孙恩的贼军,马上就要拿下沪渎垒,兵进海盐城了!” 赵文雄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座巨大的钟在隆隆作响,“大晋隆安五年刘牢之沪渎垒”,这些谜一样而又含义深远的词汇在脑海中前突后冲,一下一下撞击着赵文雄本已脆弱的神经。 “不不要开玩笑,别搞我,别玩我了,这是谁设计我的啊” 赵文雄再次晕了过去。 三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身处何样群体,求生的本能都会在第一时间调节你的思路c想法c期望c判断,让你尽快的接受c适应眼前的环境,以便能尽可能的生存下去,从而能传宗接代,延续基因。也许这就是人能够成为万物之灵的原因?或者,就像《人类简史》中所说,人类不过是基因的囚徒,生物性的奴隶,一切的一切,都是只基因千方百计自我复制的自然过程罢了? 赵文雄现在就对此深有体会。 自从晕倒之后再醒来,赵文雄就讯速地接受了自己从现代社会穿越时空来到了东晋末年这一难以置信c不可理喻而又残酷万分的事实。通过和看守他的两个兵士旁敲侧击的闲聊,以及几次出门放风的所见所闻,赵文雄渐渐确定这不是恶作剧或恶搞节目,而是真实的穿越。 特别是,在一周之后大军击破沪渎垒,帮忙打扫战场时,见到尸横遍野c血流成河的惨状,最后的一丝丝怀疑也烟消云散了。 来不及多想,那之后,赵文雄不仅迅速接受了穿越这一不知该算可笑还是可悲的玄幻奇迹,并且迸发出了惊人的求生欲望和能力。 首先,他顺水推舟,把自己说成是从北方禅寺逃过来的避祸之人。这样,自己的短头发c怪模怪样的衣服和略显奇怪的言谈举止才有合理的解释,也能够避免他们再追问自己海盐城里的情况。 其次,自己作为海盐情报提供者的价值已然消失,如何想办法让檀校尉和刘将军不把自己赶出军营,就成了继续生存下去的重要手段。要知道,自己一个肩不能挑c手不能提c任何农活都不会干的的现代废物,在这兵荒马乱的东晋社会是很难单独生存下去的。 曾经也看过几本流行的穿越小说,主人公们挟现代知识与工具,在古代世界飞黄腾达,欺男霸女,左拥右抱,意淫的煞是热闹。然而当一个人真的初次面对这种没有现代基础设施和组织结构的社会时,就会发现那些意淫无异于一例外都省略了最基本的步骤:如何与别人交流,如何不被当成神经病消灭掉,如何获取周围人的信任从而获取基本生存资料。 好在,赵文雄总算还读过不少历史书籍,魏晋南北朝正好又是他比较感兴趣的题材,对当时的民族融合c门阀政治c清谈之风一类的情况,颇有些了解。利用这有限的历史知识,他刻意在言谈话语之中流露些诸如孙吴开发江南故事c南渡世家大族的源流c北方胡族政权内情等内容,以吸引别人的重视。 这些手段还真的起到了作用。军中诸人,都对赵文雄知识的丰富c对南北形势的熟稔惊诧不已。一千多年前的东晋社会,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教育还远远没有普及,大多数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连檀校尉也只是刚刚开始能读一些简单的书籍,所以像赵文雄这样能识文断字(东晋正处于从隶书向楷书转换的过程,书面文字现代人大概能看得懂)甚至通晓天下情势的人,可说是凤毛麟角。 特别是刘将军,当他发现赵文雄能读会写c见识广博,尤其是对北地胡族的情况也有所了解的时候,十分欣喜,经常带着檀校尉和卢参军两人来找赵文雄闲谈,询问北方湖人政权的情状。 详细情况赵文雄自然也不知道,但是上下五千年总是看过的,所以讲一些五胡十六国的掌故,比如后赵石虎的残暴c前秦苻坚的大度c后燕慕容垂的谋略,在当时南北消息很少互通的环境下,颇给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印象。底下的人呢,看刘将军看中这“野和尚”,自然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生存的问题,总算暂时解决了。 聊得多了,赵文雄也慢慢弄明白,自己到底处在何时何地。原来,现在是公元401年,东晋末年隆安五年的十一月初,也就是大家熟知的三国故事之后大概二百年,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建立的西晋已经被北方胡人所灭;而琅琊王司马睿带领北方大族在公元317年南渡,建立东晋到现在,也有八十多年了。 救了自己的这只部队,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大名鼎鼎,正是以京口为基地c以北地南来的流民为兵源基础的北府兵。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之一,淝水之战,就是谢安谢玄率领的北府兵,以八万大破前秦苻坚的八十万虎狼大军,从而继赤壁之战之后,再次奠定了南朝偏安近三百年的军事基础。 甫一穿越至此,就被北府的部队发现,于赵文雄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北府兵本就是由四处所来的流民所组成,大家出身c籍贯甚至族裔都不尽相同,对赵文雄这个口音怪异c来历不明的人也不觉得格外的奇怪,所以才能没有什么障碍就收留了他。 而更幸运的是,这只部队的首领,也就是赵文雄见过的这位刘将军,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北府军大将刘裕刘寄奴!著名词人辛弃疾的名句: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就是赞叹刘裕削平内乱c两度北伐c收复洛阳c长安c几乎克复中原的辉煌功业!而檀校尉,就是刘裕跟前的第一名将c后来带兵收洛阳下长安的檀道济! 当然,这个时间点上,刘裕还只是北府军都督刘牢之手下的一员战将,刚刚崭露头角,登上历史舞台,被刘牢之派到浙江南部的会稽郡剿灭江南地区五斗米教教主孙恩发动的叛乱。 刘裕所部刚刚攻下的沪渎垒,就在现在上海郊区青浦县以西一带,是由东晋虞潭﹑袁山松先后依地势所建的军事堡垒,因当地人用“沪“(捕鱼的竹栅)在江海之滨捕鱼而得名,据说在宋代以后就沉入了黄浦江中。估计,大概位置离赵文雄停车的江边相去不远,所以穿越之后不久,被正在围攻沪渎垒的檀道济所部发现。 而他们经常提到即将进攻的海盐,就是现在嘉兴市的海盐县,位于杭州湾北岸,扼于吴会之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五斗米教孙恩的叛军在会稽的重要据点。魏晋时,佛教随着北方人口的南迁刚刚开始流传,还远没有后世“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况,海盐城里的禅悦院(现海盐天宁寺)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寺庙。所以檀道济他们看赵文雄头发短,才会误以为他是被孙恩的五斗米教迫害的禅悦院佛教徒。 现状知道的越多,赵文雄回忆起来的历史掌故就越多。靠着这东鳞西爪的一点历史故事,赵文雄在军营中居然混了下来。 四 这一日,刘裕在大帐中聚众商议攻略海盐之事。 前几日闲谈时,赵文雄介绍了一下自己从杂书里读到的关于五斗米教的内容,讲述了张鲁如何害死五斗米道的真正缔造者张修,如何把自己的爷爷张道陵塑造成五斗米道创始人,从而利用五斗米道成为汉末雄霸汉中一方的割据势力的故事。这令刘裕认为他对五斗米教之事颇有涉猎,所以破例让赵文雄也一起参与讨论。 赵文雄自是心中窃喜。刘裕是这军中主帅,有他的认同,自己的日子当然会好过一些。另外,赵文雄虽然还寄望于这穿越只是时空扭曲的短期表现,早晚有一天能突然又回去现代,结束这似梦似幻c毫无来由的穿越生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期留在这里的可能性也越来越不可忽视,这种情况下,能够获得被后世誉为“南朝第一帝”c开创了南朝刘宋皇室的刘裕之欣赏,无疑是在这无依无靠的时代里唯一的指望了。 大帐中共有十几名将校与参军(经过这几周的熟悉,赵文雄已经大概能通过穿着打扮辨别职业和级别了),上次见过的卢秀卢参军和檀道济檀校尉也都在。卢秀见刘裕允许赵文雄参会,颇感诧异,不住地打量。檀道济倒是这些日子和赵文雄相处不错,见他也来大帐议事很是高兴,拉着他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十分热情。 等了一会,刘裕从帐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探报模样的小校。他在大帐中间的胡床上坐定,用手一指那小校,对众人说道: “刚得探子来报,海盐城中至少还有五六万妖军聚集,兵力雄厚,硬攻的话,我们只有几千人的兵力,恐于我不利啊。” “另外,海盐背靠东海,旁边鄮县(今舟山群岛)海岛密布,素来是方士流连之地,昔年徐福c葛玄等天师都曾在这些岛上活动。孙恩和其父孙泰都是五斗米道头领,在这些海岛上经营了十几年,广积粮草,随时可以从海上驰援海盐城,长期对峙,我们也讨不到便宜。攻也不是,为也不是,这便如何是好?”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搭话。 刘裕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心中甚是烦闷。旁边卢秀见状,上前一步说道: “将军,妖军以五斗米道为依傍,食素事鬼,甚是怪异。前日我听这位赵沙门对张鲁之事所知甚详,想来佛门中人,定是有什么克制妖道的法门,不如请赵沙门献上一策,定是药到病除啊” 赵文雄没想到第一次参加会议,就被咨询如此重大的问题,吃了一惊,心想这卢秀不是给我出难题么,成心看我的笑话。不过此番话很明显打动了刘裕,这会正以殷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是期望自己能把佛祖请出来助阵,瓦解孙恩的道教大军。 已经骑虎难下了。何况,这是第一次露脸的机会,如果回答得好,说不定能巩固自己在这里的位置。好在这些时日大家经常说起孙恩c五斗米道等,赵文雄也回想过几本自己看过的相关书籍,脑海中对孙恩及其起义已经初步有了一些印象。 强力遏制住自己的紧张与慌乱,赵文雄仔细思索自己涉猎过的有关孙恩的记载,马上就想起了陈寅恪先生的大作《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里有一段专门介绍了五斗米道几个首领孙恩c卢循c徐道覆家族的道学渊源,并对孙恩卢循之乱发表了自己精辟的看法,其中倒颇有些见解能起到启发作用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试着学做了一下这几天刚学会的拱手之礼,面向刘裕说道: “将军,在下虽在佛门避祸了些许时日,但并非精研佛法,况且,佛道之别,是道重方术,佛重信仰,诸位应该都知道左慈c于吉尝以神异之术授徒聚众,恐怕很少听说哪位高增有何神迹吧。因此,卢参军将成败系于佛法胜过道术,恐怕要落空了呢。” 刘裕目光一暗,正欲开口说话,赵文雄还有后话: “不过呢,虽然我佛克不住天师道,但是孙恩能在会稽聚几十万五斗米教徒起事,其来有自,其事有因,倒是不可不察。” 再怎么说也当过销售,讲过ppt,怎么钓客户的胃口的基本素养还是有的,这几句效果彰显,帐中诸人的目光都认真地看着赵文雄。 “首先,孙恩及其父孙泰所传之五斗米道,虽承自江南本地钱塘杜氏杜子恭,但孙氏宗族本就世奉天师道,其渊源与钱塘杜氏主要流布于南北高门世族的五斗米道却不甚相同。从孙恩先祖孙秀做赵王司马伦的谋主c发动八王之乱的时候,由于孙氏庶族出身,他们家的天师道就更偏重于以尸解c符咒等邪术迷惑庶族寒门穷苦之人,所以他们在下层寒门之中号召力极大,能够迅速聚敛徒众,正在于此。” “然而,只有庶族寒门支持,是不足为恃的。天下膏粱,尽在士族之手,没有高门世族出钱出人出力,孙恩这样本无武力基础的人,怎么能有如此巨大的势头?然而杜氏一派高门中的五斗米道,是公开反对孙恩起事c全力相助朝廷的。可是孙恩贼众却闹到如此地步,难道真的是仅仅靠一班寒门小吏不成?” 说道这里,在座其他人倒没有什么反应,刘裕确是不住的点头,“赵沙门所言甚是,这钱塘杜氏后人,我多有接触,他们以及徒众并不支持孙恩的贼军”。 赵文雄见自己所言被刘裕认可,不仅信心大增,说话更有底气了: “依在下之见,庶族寒门的力量固然是不可小觑,但是江南大族对孙恩的暗中支持,也是决定性的因素之一。而江南大族为什么支持孙恩,在下斗胆议论一下朝政:皆因朝廷前此强令征召乐属(逃到南方来的流民被免除奴隶身份成为江左豪族佃户,称为乐属)去建康当兵,这岂不是从这些江左大族手里抢夺劳动力,虎口夺食一般!这些豪族利益受损,这些乐属也不愿去当兵,豪族们鼓动乐属去投妖军,并暗中出钱出力支持孙恩,这才是三年前孙恩起事不过月余,就能下上虞,克会稽,三吴八郡一时皆叛,部众迅速增至数十万人的真正原因呐!道术只是起到了煽动的作用,根本上还是因为豪族与乐属的利益都大大受损了!” 刘裕闻言先是一愣,然后脸上泛起笑容,“沙门果然是化外之人,说话口无遮拦,怎能如此指摘朝廷钦命,甚是不妥。不过,此话也有些许道理,假使果有此因,不知沙门可有退敌之策?” 哪有什么退敌之策!赵文雄不过把陈寅恪先生书里的观点背了一遍而已,纸上谈兵罢了,真要谈论兵法,哪有他说话的份!但是刘裕已经问出来了,总不能答不上来。 赵文雄尽力掩饰住尴尬,绞尽脑汁,期期艾艾的说: “退敌之策策么,嗯,解铃换需系铃人既令人,嗯,对,将军只需先撤销朝廷发乐属的政策,然后去贼军中宣扬,放下武器回乡务农者,均分与无主荒地做自耕农,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贼军就不战自溃了”。 这是赵文雄由陈寅恪说的佃户问题联想起了我党土改取得的伟大胜利,临时胡诌了这么个办法,是不是能让人信服,实无把握。说完之后他偷眼观瞧,帐中众人都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连刘裕的表情都有点泄气。 不过毕竟是刘裕自己问的计,他还是清了清嗓子说道: “嗯,沙门此计甚好,釜底抽薪之法,应该可行。只是此法效在长久,而眼下刘都督给我的时间恐怕只有月余,未必来得及。不过,确实可派军校去海盐四乡多做宣扬,就说刘都督恩准乐属回籍,免除军役,若能有点效果,也是好的。” 赵文雄面上一红: “将军说的是,此法为攻心之策,需一两年的功夫方能出效果,在下没考虑到军机紧急,疏忽了” 刘裕微笑着摆摆手,“沙门不要过谦了,能对江南大势有如此精巧见识,拟攻心定民为主的长治久安之策,比一干只知谈玄论道的策士高明多了,我们今后更加要多有请益的。” 会议的后半截,主要是刘裕和将官们商量海盐周边的地形得失c城池的情况c各城门守备的将官等等军事部署,赵文雄实在不懂,也就没有再插话。不过,第一次参加军事会议就能被刘裕如此夸奖,也是相当不容易,所以其他的将校和参军对赵文雄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赵文雄心下暗喜。 五 自那日军事会议之后没多久,部队就开拔行军,在离海盐城十几里的地方下寨,摆开了进攻的态势。海盐城四门紧闭,并没有派部队出城迎战,看来打算长期坚守的策略。 由于兵力实在相差悬殊,海盐城在东晋又是会稽一带首屈一指的大城,刘裕他们也没敢贸然硬攻,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穿越到这里已经将近一个月,赵文雄最初的惊惧之心渐去。虽然夜深人静时,免不了要寻思如何回到现代,但是这种事情非人力所能控制,也只能听天由命。 而在这里的生活,居然也慢慢也品出了一点滋味。衣食住行固然无法跟现代生活相提并论,但是他在这里毕竟是跟刘裕c檀道济这样的高级将官待在一起,自己又偶尔能够利用现代人的知识发表一些“独到”的见解,所以军中诸人对自己颇为客气,照顾得也十分周到。虽然还没有刘裕檀道济卢秀那样的威势,但下边人显然已经把赵文雄当成“当官的”这一分类里,处处恭敬有加了。 这可是赵文雄同志在现代世界从没享受过的待遇。自从大学毕业,就一直不停的换工作,在哪里都不过是跟着混日子的垃圾销售,在客户处天天点头哈腰不说,回了公司还要被领导和业务骨干们呼来喝去,频遭白眼,混的算相当的难看。 而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大小是个领导阶层的,普通兵士现在对赵文雄都非常恭敬,上师长上师短的。其他的将校和参军呢,知道这位“沙门”经常与刘裕将军对谈,见面也都相当的客气,时不时还有人特意过来关照关照,竟是把他当刘裕身边的人看了。 这种精神上的享受,对赵文雄来说甚是可贵。于是有时候,真的会产生“干脆就在这里混下去了”的想法。现代世界与自己而言,除了父母以外,真的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东西吗?凭着自己对历史政治的了解,在刘裕身边当个谋士,也未尝不可啊。何况,刘裕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呢 此种潜意识一旦产生,日常生活就更趋积极了起来。学习魏晋的词汇,熟悉小楷和繁体字的区别,穿着打扮c言谈举止,尽量不要显得太怪异。魏晋的历史自己虽然算熟悉,但那毕竟是大而化之的知识,具体此时此地的人物c地理c关系c内幕,也要多多了解,每日竟是忙忙碌碌,丝毫没有空虚的感觉。 这天,他正在自己的帐中练毛笔字,忽然一个兵士风风火火的跑进来,言道刘将军在大帐有紧急军情,让“赵沙门”赶紧前去。赵文雄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跟着兵士来到了大帐。 一进门,刘裕就兴奋地一把抓住赵文雄,大声说道:“赵沙门,看来是你的攻心之计发挥了作用啊!这几天探报接连来报,海盐城中每日都有部队离去,到昨晚为至,已经散去一大半了!现在的军力对比,我们已经有些硬攻的把握啦!” 赵文雄闻听此言,心下大奇:难道这“土改”政策能这么快就产生奇效?!不会吧,共产党搞土改,争取民心,可是做了好多年才产生效果的呢,难道这古人都实心肠,听到什么立刻就一窝蜂的相信? 心中疑惑,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哦?果然如此?此计如此快速见效,我也真是没有想到呢。” 刘裕带头这么说,众将官自然也不甘落后,对赵文雄一通猛夸,弄得赵文雄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连连拱手说侥幸。 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海盐城中兵力迅速流失是真的。刘裕他们商议之后决定,趁着贼军人心浮动之机,今晚就连夜突袭猛攻,争取一鼓作气,拿下海盐。 是夜,全军倾巢而出,趁着夜色向城里发动突袭。果不出刘裕所料,由于人员流失,孙恩的部队军心涣散,根本无意拼死抵抗,打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面溃散而去了,海盐城轻而易举的就被占领了! 事后查点战场,击毙俘虏了一万多贼军,还听说孙恩被打得狼狈不堪,已经乘船仓皇撤回自己在海中藏身的海岛去了,这下大陆上的妖军没了主心骨,扫平各地的叛军,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说起来,这孙恩算是中国历史上海盗的鼻祖,后世的倭寇c郑成功之流,以东海海岛为基地,侵扰沿海,伺陆上政权虚弱就有据土自立的不臣之心,实是自孙恩卢循始啊。 经此一役,刘裕对赵文雄更加认可,直接委以参军之职,随扈左右。赵文雄虽然还没想好未来如何是好,但是加官进爵,自然是好事,乐呵呵的接受了。并且,他也解释清楚,自己不过在佛寺避祸了些时日,并不是真的做了和尚,刘裕檀道济听后,一口一个“贤弟”“兄弟”,愈发的亲近了。 屈指算来,赵文雄来到这里,已经三四个月过去了,现在经是转过年来的春天了。 刘裕在海盐及周边又部署了几次清缴战役,五斗米道的叛乱眼看已经不成气候,覆灭在即。 正好这时刘牢之从京口传来消息,一是嘉奖刘裕他们捷报频传,平叛有功;另外让刘裕尽快回京口一趟,现在朝堂形势复杂,波橘云诡,很多事情要一起商量。 刘裕接令之后,将本地军务分别交与几个心腹将官打理,决定带着卢秀檀道济赵文雄回京口复命,还开玩笑让赵文雄见识见识江南重镇京口的宏伟。 赵文雄也是跃跃欲试。在历史书上看过,京口是东晋南渡之后,除了都城建康以外最繁华的城市,也是北府军的基地,能去参观一番,也不枉自己“来”这么一回。 他哪里预计得到,此去京口,会遇上诡谲命案,并有幸赶上中国历史中一个关键的转折关头,风云际会,跌宕起伏,开启一段毕生难忘的旅程!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死亡 (上) 1彭城驿馆 彭城驿馆是专门为接待各方使者c说客和士族子弟专门设置的,位于京口的北郊,背靠北固山,正对滚滚东去的长江,是一处风水绝佳的所在。客商云集的蒜山渡就在驿站东面不到两里的长江边上,东南西北的客人们从蒜山渡下船,乘一舆小轿,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达驿馆,十分方便。驿馆离设在京岘山西麓的都督府也不算太远,有什么事情需要通报刘牢之将军的,快马奋蹄即到,让都督府能够随时获取驿站掌握的情报。 自从四年前刘牢之代替王恭,独掌北府兵以来,江左的政治形势愈发混乱。安帝司马德宗年岁尚幼,暗弱不堪,朝政被司马道子c司马元显父子所把持,在朝堂之上专横跋扈,乌烟瘴气。远在荆州的桓玄手握荆州几十万久经战阵的水陆人马,早有不臣之心,欲效其父桓温引兵顺流西下,行废立之事。北方的慕容德也不可小觑,几年前从邺城南迁至滑台,自称燕王,这几年大力延揽人才,招降纳叛,对江左虎视眈眈。 这种形势下,各方都把世镇京口的北府兵看做关键的力量。北府兵倒向哪边,谁就有了争夺天下的本钱,因此上各路说客c使者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刘牢之对此也心领神会,哪里来的说客都好好招待一番,但从来不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说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谈些精忠报国,匡扶天下的大道理,谁也看不透刘都督到底在筹划什么。 刘牢之毕竟军务繁忙,不能天天陪着各方人马周旋,于是派自己的次子刘敬亭负责接待各路贵宾,替自己尽地主之谊。刘敬亭和哥哥刘敬宣完全不同,从小喜文厌武,对舞枪弄棒c行军打仗没有任何兴趣,专好诗词歌赋,笔墨文章。再加上很小年纪就送到建康念去念私塾,跟建康城里那些高门士族的子弟天天混在一起,谈玄论道,纵酒放歌,一派名士风范,完全是一个文弱书生。回到京口后,与整个北府军豪迈直爽c直来直去的风格颇为相异,做了一年参军后,怒而挂冠而去,天天与一班文友清谈去了。刘牢之非常疼爱这个小儿子,也就由得他去。现在驿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各方名士,接待时少不得诗词歌赋应对一番,长子刘敬宣只会打仗,不通文墨,正好让刘敬亭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 刘敬亭接下了这个能联络天下名士的工作,天天去驿馆盘桓,招待各路文人雅士喝茶吃酒,畅谈天地南北,古今中外。再后来干脆搬到了驿馆后院的后罩房长期居住,据说是为了方便接待宾客,替北府兵行合纵连横之谋。其实知情的人都知道,刘敬亭与自己的夫人关系不太和睦,但是父亲又不许他纳妾,之所以搬出府邸长时间住在彭城驿馆,也是为了方便自己寻花问柳吧。 回到京口的第二天,刘裕带着赵文雄和檀道济他们一早从刘府出发,不过一个时辰就来到了彭城驿馆。驿馆大门是按照王府的规制打造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左一右两个石狮,雕刻得十分精细,栩栩如生,一看就是一等一的手工。往后看,是宽六七丈的大门楼,由五根两人合抱的金丝楠木支撑,架在汉白玉的墩子上,几个硕大的灯笼挂在门柱之间,随风微微晃动。一扇大门c两扇侧门镶嵌在门楼正面,全部漆成朱红色,几排橙黄色的门钉作为装饰,明确的昭示着这里和普通客栈的差别。 驿馆正门有四名军士间隔站立,是警戒的卫兵。三扇门都是关着的,大门口站着两个仆役,远远看见刘裕他们走过来,赶紧站的直了一些。快走到近前时,其中一个认出了刘裕,赶紧几步迎了上来。 “刘将军您怎么来了,是找二公子还是什么” “我这次回来带了两个立了功的部下,昨天给都督报上剿灭孙恩余部的情况,都督特准他俩休息几天,不必急着回海盐,并且特别交代让他俩住最好的驿馆,不必去挤兵站的小房间了,所以我来找二公子看看这里还有没有空房间”,刘裕从怀里掏出腰牌,递给仆役。 “您还用看腰牌么,您真是见外。二公子估计这会还没起来呢,您进去先在慕文堂坐着等会吧”,仆役一边说一边把三人往大门口让。 刚要开门请刘裕三人进去,吱钮一声,右边的侧门打开了,从里面鱼贯而出三个人。三人都是文士打扮,为首一人国字脸,头戴漆纱笼冠,一袭灰蓝色的长衫,宽袍大袖,手里拿着把折扇,面有得色。此人正要扭头与后面两人说话,一抬头看见了刘裕三人,先是一愣,马上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刘将军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刘裕拱手抱拳行了个礼,“二公子,我们刚要进去拜访,正好您就出来了,是这么个事情”。刘裕把来意向刘敬亭又复述了一边,并向刘敬亭介绍赵文雄和檀道济:“这位是参军赵文雄,这位是前锋校尉檀道济,要不是这二位,我可能就回不来见您啦。” 刘敬亭打量了二人一下,转向刘裕说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刘将军带出来的人马,必是所向披靡。驿馆的事情您放心,等一会我让下人安排一下。”说完给向引荐刘裕后面的两个人,:“来来刘将军,我给您介绍,这位是远道从荆州来的殷仲亮殷兄,陈郡殷氏一门,他哥哥你一定听说过,大名鼎鼎的荆州刺史殷仲堪。这位是贱内的远房堂兄,庾悦庾贤弟,郡望在颍川庾氏,琅琊王司马德文的右长史,在建康的高门大户呆腻了,来我们这偏僻地方散散心。” 2c刘二公子 几人见过礼,刘敬亭看赵文雄也是文士打扮,扭头向刘裕道:“这位赵贤弟看样也是饱学之士,今天择日不如撞日,三位随我来。”说着一手拉起刘裕就往外走。刘裕不明就里,也不好推辞,跟着往前,殷仲亮和庾悦紧追几步追了上去,赵文雄和檀道济互相看了一眼,只好跟在他们后面。驿馆旁边有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石阶铺就,曲曲折折向山顶延伸而去。刘敬亭领着大家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上走,边走边说:“此山名叫北固山,和江中沙洲上的樵山c西面江岛上的金山,隔江相对,横亘大江之上,是为丹徒三山。每座山都有不少掌故,可堪一游”。 旁边殷仲亮回头冲着刘裕他们笑着说:“我们三个人在建康的时候同窗数年,经常听二公子讲起这北固亭的掌故,我是第一次来京口,二公子突然想起儿时的事情,非要带我一大早上北固亭来看看。”刘敬亭听了哈哈大笑,拍着殷仲亮和庾悦的肩膀说道:“跟庾贤弟我们是常来常往,殷大人你可就是稀客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一次京口也没来过,全是我跑荆州去看你”。“惭愧,惭愧,荆州那边拱卫半壁江山,桓大人又治事甚严,家兄去世后家里又有很多事情顾不过来,里里外外全是我在支应着,实在是分身乏术。这次要不是桓大人知到我们有同窗之谊,点名要我来道贺,我还来不了呐!”。两人有说有笑,漫步向上走,庾悦在旁边默默的跟着,不怎么说话,看上去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刘裕冲赵文雄檀道济使了个眼色,也跟着往上走。赵文雄马上想起了回京口的路上刘裕交代的任务,要尽快在驿馆跟各方面势力的人混熟关系,获取信任,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要转向打探消息与合纵连横,看来刘裕是打算制造我们多跟这些人接触的机会,自己得想办法跟这些人套套近乎,尽快交差。 北固山不算太高,几个人不一会就到了山顶。抬头一望,山顶正中心盖有一个亭子,是由六根滚圆的红漆柱子和土黄色玻璃瓦屋顶组成,亭檐雕刻了二龙出水的花纹,正对大江的一面挂有硕大的匾额,上书“北顾亭”三个大字,落款赫然写着“晋右将军王羲之书”。走进亭子,四下望去,只见一片苍茫绿色环绕在整个北固山上,间或点缀着几间房舍。面前的长江犹如一条飘荡的玉带,从山前迂回而过,水面上点点白矾,流动在江岛与沙洲之间,江风拂面,好一派田园风光。 刘敬亭站在对着江面的一侧,用手向北方一指:“大好河山,却被夷狄鄙类所据,铁蹄踏过,哀鸿遍野,竟无一人能奋力一击,匡扶汉地,真令吾辈羞于为臣”。 大家一时无言,刘裕打破了沉默:“二十年前本来是个绝好机会,车骑将军谢玄练北府兵,在淝水大败苻坚,然后连下彭城c兖州,渡过黄河,进逼黎阳,苻丕已然准备请降了,正是一鼓作气挥军北上,收秦灭燕,一统天下的大好时机。奈何朝中小人作祟,生怕谢都督功劳过大生不臣之心,竟至连下多道军令召回了北伐军,乃至让慕容垂乘隙坐大,大部分城池又都丢回去了,实在令人气愤” “谢都督回会稽以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还不到五十岁,真是可惜”。庾悦好不容易说了句话。 殷仲亮见状赶忙附和:“是啊,朝中尽是碌碌之徒,即无远见,又不任事,只知道争权夺利,做些鸡鸣狗盗之事,桓将军这几年也是被折腾的够呛,徒有荆州刺史c江州刺史c豫州刺史的名头,在荆州动辄得咎,进退失据。其实仔细想想,如今江左所赖者,无非荆州兵与北府兵二者而已,如若我们两军齐出,共同进退,还都洛阳可期呀”。 听到这番话,赵文雄不禁心中暗笑,这殷仲亮也说的过于直白了,人人都知道他是来替桓玄做说客的,人人也都知道刘敬亭是倾向于投荆州方面的,那也不必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何况这里还有刘裕檀道济等不太熟悉的人,看来此人也没什么城府,草包一个。刘敬亭也觉得殷仲亮话说的唐突,面色有点尴尬,赶忙顾左右而言他:“各位可知这北固亭原来叫什么?” “叫什么?”赵文雄凑了个趣。 “原来叫祭江亭是也!。”刘敬亭摇头晃脑地说道,“当年吴主的妹妹孙尚香嫁与刘备刘玄德,后来归返江东后就一直住在丹徒这里。刘备病逝白帝城的时候,消息传到江东,孙夫人在这里设摆香案,隔江遥祭,旋即投江自尽,随夫君而去,不愧一代巾帼英烈”。 大家沉吟了半晌,仿佛都沉醉在抚今追昔的氛围之中了。庾悦在亭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噗的一声打开,冲自己扇了几扇,张口吟到: 天河茫茫长云涌, 北固嵯峨气自雄。 自古诗文豪气在, 孙刘霸迹转头空。 举头依旧金山月, 回首从来赤壁风。 欲效洛阳投笔吏, 黄沙百战待后生。 “好诗,绝了!”,刘敬亭一拍大腿,冲着庾悦挑起了大拇指。“一年不见,庾贤弟的诗文又精进了。此令迎风抒怀,情景俱佳,我看可以跟谢临川去比个高低了吧。”。 殷仲亮也不落人后,“佩服佩服,庾兄不愧是庾氏后人,家学渊源,此等境界的诗作,小弟自愧不如”。几个人互相吹捧起来。 刘裕和檀道济不太通文墨,这些东西听着也插不上嘴,只能陪着笑站在一旁。赵文雄想到刘裕送他们来的用意,觉得不能这么尴尬下去,赶紧搜肠刮肚,想想自己喜欢读诗写词这么多年,有没有关于北固亭的什么诗词啥的可资利用的? 蓦然之间,一首绝唱涌上心头,赵文雄心中狂喜,走上两步言道:“真是好诗,庾公子此令铿锵有力,平仄合辙,我觉得有可能开一代七言之先河。小子不才,登高兴起,也献丑一首如何?”三个人诧异地地看了看赵文雄,面露惊讶之色。刘敬亭本来也想结交刘裕,看赵文雄跟刘裕过来的,也就恭维道:“赵老弟看来也是此中高手,那我们就洗耳恭听了”。 赵文雄走出亭子外面,极目远眺,然后假做思考状,在亭子前面的空地来回踱步。考虑到曹植七步成诗,自己也不能快的太离谱了,赵文雄来回走了足有十圈,直到庾悦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有人说话,连刘裕和檀道济这两个不太懂诗词歌赋的人,也都直愣愣的看着赵文雄,仿佛他的脸上有什么奇特的东西。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北固亭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风还在吹,虫还在叫,长江也还在继续流淌,但是人们的精神好像已经被这首词带到了铁马金戈的三国时代,对岸仿佛出现了曹操的百万雄兵,连环战舰;江边隐隐传来金鼓之声,诸葛孔明正仗剑披发,在七星台上念念有词;远处,孙权峨冠博带,紫髯虬须,带着周瑜和鲁肃一路走来,指点江山,气吞天下;北固亭经历的这二百多年风雨,仿佛都融在了这首词里,令所有人的都不禁心驰神往。 这首词本是后世南宋辛弃疾所做,他在宋嘉泰四年(1204)四月被派到镇江做知府,也就是魏晋时的京口。当时北方被金人所据,辛弃疾经常登上北固楼远眺北地,想到三国时孙权力据北蛮的英武,触景生情,不胜感慨系之,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也算赵文雄机敏,灵机一动之下想到了这首词。其实他不知道,词的格律在魏晋时代还没有出现,此时念一首词,搞不好大家莫名所以,嗤之以鼻。然而恰恰是这首词,以南宋时士人登楼北望江北金兵占领区c缅怀中原故土c痛感山河变色c风景不再的锥心之痛,完美地切合了东晋上至朝廷贵胄c下至贩夫走卒期望北定中原c恢复家园的强烈愿望,所以虽属全新的格律,也能通过优美的词句,瞬间打动了在场一众人等。 收回遥望的视线,刘敬亭先说话了,“赵贤弟真高士也!这几句诗虽长短不一,但是其文朗朗上口,亦赋亦辞,并且将北固亭的满眼风光和山水里隐隐弥漫着的历史烟尘连在一起,真有千古兴亡之感,意味深长,回味无穷,实在是高远之至,高远之至!”。檀道济情绪也激动起来,走过来冲着赵文雄一拱手:“赵兄,我是个粗人,不懂诗词歌赋这些东西,平时也颇有鄙视这些舞文弄墨之徒的意思,但是今天听了赵兄这几句,也算明白了文章自有其意味。孙仲谋的功业人尽皆知,我辈岂肯偏安一隅,坐享半壁?我就将赵兄这几句诗当做对毕生的勉励,将来必有一天提兵北上,消灭羯胡,恢复汉家河山!”,说罢深深鞠了一躬。 赵文雄没想到这首诗如此打动大家,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自己心里知道这是抄后世的名作在此卖弄,不由得脸上有些发烫。他看看檀道济清澈的眼神,想到未来檀道济跟随刘裕会带领大军浩浩荡荡北上,过淮河,克许昌,下洛阳,围潼关,陷长安,几近一统河山的壮举,历史感油然而生,第一次真切的觉得自己处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一时间豪气充塞,对檀道济回了一礼:“檀老弟过奖,不过是些文字游戏而已,如果能让老弟有所感怀,将来真的和刘将军能够北定中原,救黎民于水火,那就真是不枉此文此意了。小弟不才,将来如果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定当赴汤蹈火,尽绵薄之力!” 几个人在这里你来我往,说的热烈,一旁庾悦却一言不发,一直呆立在台阶上,面如土色。刘敬亭看他样子不太对,推了一把,“庾兄,醒醒啦”。众人哄笑,庾悦仿佛真的刚刚清醒一样,打了一个激灵,回头看了看众人,用手一指远处的长江,“昔年陈寿做三国志,其中说到,曹操有一次与孙权对垒,见吴军乘着战船,军容整肃,孙权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乃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刘表)儿子若豚犬耳!”枭雄若曹操者,对敢于与自己抗衡的孙仲谋,也投以敬佩的目光,此亭正为孙仲谋初设,我等后人在此,唯有高山仰止的份了。” 庾悦说完这番话,转过身来走到赵文雄面前,正了正头上的纱帽,掸了掸衣袖,然后一揖到地,起身说道:“兄弟此文借曹丞相之评语,体例奇绝,韵律天成,三问三答,互相呼应,感叹雄壮,意境高远,兼有阮籍之伤怀与曹操之豪雄,一气呵成,真神来之笔。在下向来以文词为傲,今日一见,甘拜下风!他日有闲,我领你去找谢临川盘桓几日,你俩定能互相唱和,留下些传世文章!”赵文雄看庾悦说的真挚,也很感动,感觉到庾悦也是位性情中人,“庾兄谬赞,怎么敢跟灵运兄比。不过如有机会拜见灵运兄请教一二,自然是美事。” 殷仲亮见大家说的热闹,又借题发挥:““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好词!想当年,在这江防战略要地,多少英雄好汉,孙仲谋算是最亮眼的一个。年纪轻轻就统率千军万马,西征黄祖,北拒曹操,雄据一隅,奋发自强,战斗不息,何等英雄气概!赵老弟这几句,其实也是反衬当朝文武之辈的庸禄无能c懦怯苟安吧。不过如今我们少主桓玄坐镇荆州,年纪虽轻,但谋略深沉,也是有意效仲谋之事,北拒胡虏,东正朝纲,看到北府文武人才具备,正要好好联络联络。赵贤弟和檀小兄弟何时有闲,可往荆州一叙,我们桓少主如此爱惜人才,必是跣足而迎啊。” 如此直白的言语,大家接话茬也不是,不接话茬也不是,觉得殷仲亮实在草包,做说客做到这个程度,也只有蒋干可比了。连刘敬亭都一皱眉头,觉得殷仲亮有点太明显了,直接要挖北府的人才,这到底是想结盟还是想坏事? 正在这时,江面上起了一阵横风,吹得亭檐下挂的铃铛铿锵作响,庾悦身体瘦弱,不禁缩了一缩。刘裕见状对刘敬亭说道:“二公子,起风了,我们下去吧,在这里站久了容易感染风寒。”刘敬亭借坡下驴,点点头,“嗯,是有点冷,我们这都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见风流鼻涕,比不得刘将军你们啊”。说着带头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拽着赵文雄的手,问了些家境c职位之类的情况。发现赵文雄不是南渡或者本地的世家大族,面上尊敬的神色稍稍减弱了一些,说了些期望多住些日子c要多介绍些名士给赵文雄认识的意思,完后还是追上殷仲亮和庾悦他们谈笑去了。 刘裕和檀道济紧赶几步,追上赵文雄并排走着。江风徐徐吹来,路两旁花草繁茂,清香阵阵。刚才一番激昂的情绪还回荡在三人心中,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无形中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一种认同,冥冥中感觉到未来会一起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赵文雄这些天和刘裕檀道济相处,感觉还是非常投缘,再意识到刘裕将来是刘宋开国皇帝c檀道济是南朝第一猛将,暗自庆幸自己莫名穿越到这里,居然是跟这么两只“潜力股”处在一起,下意识地生出了“好好表现c争取混个好前程”心态。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了然于胸。刘裕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小看你了,兄弟。一首诗镇住了场面,收服了庾悦,接近了二公子,联络了荆州方面的殷仲亮,我们扩展联络c刺探情报的工作进展了一大步”。赵文雄也不好明说自己是偷的,也只好笑着点点头,“赶巧了,以往真没这水平,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哈哈”。 檀道济也是一个劲的夸赞,对赵文雄的崇敬溢于言表,“我不懂诗,但是看那几个这么吹捧,那一定是相当好了。你看赵大哥也不是高门大户出身,诗文一样做得这么好,哼,说明我们寒门不光能出武将,写诗他们一样写不过我们!我们帮赵大哥好好宣传宣传,杀杀那帮世族酸文人的傲气”。 不知为什么,檀道济对高门士族好像充斥着刻骨仇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把世家的人贬的一无是处。寒门和世家的矛盾在这一二百年确实越来越严重,但是大多数人其实已经多少习惯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状,像檀道济这么激烈地反感高门大户的,还真是少见。刘裕和赵文雄相视苦笑,也不好说什么。 永嘉南渡以来,由于皇权偏安,需要世家大族的帮助才能震慑本地的豪门,所以自元帝司马睿开始,政权实际上是司马氏和各大南渡的世家大族共同掌握,从最开始的“王与马,共天下”,也就是王导和司马睿能够同升御床接受百官朝贺,到后来“王c庾c谢c桓”几大家族轮流执政,政权其实主要掌握在门阀手里,遇到司马氏有个年长君主,还能算共同执政,要是主幼后愚,基本就是门阀说了算。 这种情况下,曹丕设立的九品中正制,渐渐被高门士族所垄断,高门大户的子弟,天天谈玄论道,不务正业,却能身居高位,领袖群伦。而寒门出身的人,无论能力多敲,到一定位阶以上的官职,不可能授予他们。以北府兵为例,至刘牢之以前,虽然士兵与将官主体都是寒门出身的北方流人,行军打仗主要靠寒门子弟,但是最高长官无一例外都是由门阀世家的子弟担任,这就是所谓的“士族专兵”。 最早组流民军灭王敦的郗鉴是高平郗氏,后来夺取京口控制权的桓温是龙亢桓氏,重建北府兵打赢淝水之战的谢玄是陈郡谢氏,后来交给太原王氏的王恭,在王恭叛灭之后,才由寒门出身的刘牢之出镇京口。即使这样,在建康门阀世家眼里看,刘牢之不过是过渡人物,暂时替他们守着这份家业,早晚还得回到他们手里罢了。 因此,同为寒门出身的刘牢之c刘裕c檀道济等一干北府兵将,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士族专兵的制度,刘牢之就经常对那些看不起他的世家大族咬牙切齿,之所以叛王恭而向朝廷输诚,不能不说与王恭平时傲慢自大c看不起寒门的做派没有关系。在独掌北府兵后,刘牢之在朝廷与上游桓氏之间左右平衡,其目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再进一步,实现寒门子弟掌握中枢的局面,也算为天下寒门士子出一口恶气。刘裕深知刘牢之的想法,自己也对门阀世家的压制感同身受,这次回来之所以让赵文雄檀道济留在京口,也是希望能够在军务之外替刘都督开辟政治方面局面,获取情报,联络各方,以待天下有变。 这些朝堂之上深层的情况,刘裕过去也没跟赵文雄和檀道济说过,如今见赵文雄办事有方,檀道济忠心可用,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些建康和荆州方面的事情,那些世家大族依旧大权在握,哪些世家大族已然大不如前。赵文雄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想起了过去看过的那些宫斗剧,想着其中有没有什么桥段可资借用。檀道济对此兴趣不大,几个人走走停停,一会就回到了彭城驿馆的门口。 两个仆役看见几人走过来,一个人赶紧打开大门,另一个迎了上来,“二公子,夫人来了,在里面等了一会了”。刘敬亭听罢,面露不豫之色,同时用眼角瞄了一眼庾悦。庾悦也注意到了刘敬亭的眼神,表情有些讪讪的,低头不语。刘敬亭想了想,扭头对刘裕说道:“贱内来驿馆找我,必是有什么事情,刘将军军务在身,我就不挽留了,这二位的住处,我进去马上就安排,刘将军请便。”刘裕本来就着急回去呢,正好借机走人,跟刘敬亭和庾悦c殷仲亮告了辞,给赵文雄和檀道济嘱咐了几句,就回去了。剩余几人随着刘敬亭迈步跨进了彭城驿馆。 慕文之堂 一进大门,是一处山水亭台具备的花园,西侧院墙旁边挖了一个池塘,几尾小鱼在里面惬意的游动着,池塘边散置了几块太湖石,一套石桌石椅,靠中间的地方做了一个凉棚,看来是供客人纳凉休息之用。再往里进,二门之后就是内院与驿馆的房间了,东侧两间东厢房,西侧两间西厢房,庭院中间是一条铺了青石板的步道,两侧种了几棵柳树。正面是二十米宽的大厅堂,一看就是把正房改成了宴客厅兼穿堂,非常气派,几根漆红的廊柱分布在厅堂里,屋顶都用绿琉璃瓦c脊吻兽,正面挂一块硕大的匾额,上书“慕文堂”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 刘敬亭带着几个人直接进了慕文堂,对殷仲亮说道:“殷兄,建康的王侃兄昨天晚上才到,中午我得设宴招待他们,现在两方人马还在建康上游对峙着,不大方便在一桌招待你们,我已让下人在您屋里备了酒菜,只好委屈殷兄一下了”,殷仲亮面上笑容可掬,嘴里却说道:“二公子的难处,小弟自然心领神会。只不过王侃空有琅琊王氏之名,实为猥琐卑鄙之小人,二公子要小心。如今我家公子桓玄顺流东下,剑指石头城,勤王之师锐不可当,还要请二公子在刘都督面前对奏得宜,以免萧墙之祸啊”,说完拱拱手,向后院自己的住处走去。 刘敬亭转身叫来一个姓郗的管家,交代了给檀道济赵文雄安排住处的事情,然后对庾悦说道:“庾兄,等的心焦了吧,随我来吧”。说罢扭头就走,庾悦面上一红,看了看赵文雄和檀道济,低着头一言不发,跟着刘敬亭往后院走去。赵文雄看他俩走到后院正面的后罩房,推门一起走了进去,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情况。 管家看了看檀道济和赵文雄,一看这打扮就知道不是高门士族出身。这管家是京口郗氏远支出身,平日里接待名士接待的也多,见了寒门子弟,不由得生了轻慢之心,“你们二位在这稍坐吧,我去看看还有没有空房间给二位腾出来。”说完也扭身走了,偌大一个厅堂里就剩了赵成檀道济两人。 赵文雄左右看了看这座大厅,只见整个大厅大概十五六米长,五米宽,东侧比较宽敞,只摆了一张茶案,四把胡椅,茶案上放着几款茶具;西侧靠内院摆了一张圆形桌子,木纹雕花的椅子,想是是宴请宾客的地方;靠后院一侧还放着一条书案,笔墨纸砚具备,书案旁边摆着一个不到半人高的铜质香炉,是写字画画的场所;东西两面靠后院的一侧各有一个小门,看来是连接东西耳房的侧门。圆桌的旁边,西侧墙面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面上一丛竹林稀疏的散落着,几个文士打扮的人或躺或坐,有的在抚琴,有的在下棋,有的在吃酒,落款写着“晋陵顾长康”几个字,赵文雄虽然疏漏,倒也知道这是顾恺之的作品,心想这要是偷着带回去,那可就发财了。画的两侧挂着一幅对联: 茶香正浓,才情佼佼聚竹林, 楼高迎客,氤氲袅袅醉七贤。 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画的是竹林七贤。 看管家一时不回来,赵文雄对檀道济说道: “这刘二公子对咱俩这么客气,肯定是看在刘裕将军的面子上,他们过去很熟么?” 檀道济摇了摇头,“一点也不熟,咱们刘将军其实跟大公子更熟悉,他们经常一起行军打仗,闲下来的时候两个人有时还谈谈兵法谋略。我有时候也听听他们俩的谈论,大公子很佩服刘将军的,说刘将军已经把他常用的一些兵法总结在了一本书里,什么金蝉脱壳c围魏救赵c顺手牵羊什么的,据说还跟易经有关系,我也不太懂。” “那挺奇怪的,咱们两个无名小卒,二公子对我们很客气,还要安排我们住在最高级的彭城驿馆里,不知是何用意” “嗨,你来得晚了,有所不知,去年年初的时候,孙恩屡攻刘将军镇守的句章和海盐不下,这妖人狡猾的很,偷偷摸摸调兵遣将,弄些老弱残兵留在句章佯攻,六月份自领精锐大军悄悄渡海进入长江,逆流而上突然出现在丹徒和京口附近,当时刘牢之都督还驻兵在山阴,京口守军甚少,消息一传出来,京师都震动了,毕竟京口一丢,建康马上就暴露在妖军的面前了。” “还有这等事?!”赵文雄惊道。 檀道济说起行军打仗,兴奋起来,“对啊。幸亏刘将军早就对孙恩突然按兵不动有所怀疑,多放探马打探情况,早了两天得知妖军的动向,然后急调1000劲旅,骑快马日夜兼程从句章往京口赶,几乎与孙恩的乱军同时到达京口。刘将军算到孙恩水军为主,必然是先进攻蒜山渡找登陆点,于是把自己的1000兵马埋伏在蒜山渡背面的云台山上等着,然后安排一些老弱残兵甚至城内居民,拿着扁担去守蒜山渡,嘱咐他们招架几下就假装败退。第二天,孙恩果然带领几百艘战船来攻蒜山渡,把蒜山渡围得的像铁桶似的,船上搭出梯子,很快就有近万人攻入了蒜山渡,守军本来就无心恋战,很快就败退了。当时的情况,整个京口城危在旦夕,城里大小人家都已经开始扶老携幼往外逃亡了。据说我们这二公子也已经化好了妆准备溜了,哈哈。” “然后呢?”赵文雄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当然是刘裕将军力挽狂澜啦!刘将军先派弓箭手放火箭,把孙恩船队连接陆地的梯子都给烧了,然后带领1000生力军,举着刘裕将军的门旗,从云台山的半山腰猛地杀了下来。你想孙恩的部队在句章和海盐被刘将军的部队打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来到丹徒以为好不容易摆脱了刘将军的追击,这突然间好似神兵天降一样,刘裕又回来了,一下子就乱了,想往船上撤,梯子已经烧了,等于来了个瓮中捉鳖,这一万人一个没剩,砍瓜切菜一样就给收拾了,据说孙恩本人当时也在蒜山渡口,要不是几个死士奋力把他救回船上,孙恩就挂了!回到船上的孙恩也不知道刘将军带了多少人马回来,吓得胆战心惊,掉头就跑了,京口这围一下就解了!” “哦,上屋抽梯,厉害”,赵文雄想起三十六计里有这么一个说法,顺口说道。 “啊!你怎么也说这个词?!”檀道济大惊失色,盯着赵文雄。 赵文雄不明所以,“什么?” “当时我也跟着杀回来的,打完这一仗,刘裕将军还开玩笑说,孙恩这老小子还挺厉害,先用偷梁换柱之法,把精锐调走,再使瞒天过海之法,突然袭击京口。不过架不住我这趁火打劫,上屋抽梯之法。今天你也说上屋抽梯,这是什么意思?”檀道济困惑地问道。 赵文雄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刚认识刘裕是他还说过“釜底抽薪之法”什么的,脑海中灵光一闪,蓦地明白了,一拍大腿“金玉檀公策,借以擒劫贼,这三十六计是他妈从这来的啊。” 檀道济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什么三十六劫?” 赵文雄反应过来,这三十六计现在恐怕还没有,不过这“偷梁换柱”c“瞒天过海”c“趁火打劫”c“上屋抽梯”的说法,都是后世流传檀公所做三十六计中的几个计策。看来,恐怕日后刘裕把自己的兵法心得传授给檀道济,再加上檀道济日后东征西讨得来的经验,几十年后总结出来的,檀公,就是檀道济嘛。 当下赵文雄也不说破,笑笑说“我是说本来京口在劫难逃,这一下刘裕将军真是大救星了”。 “对啊。这京口百姓千恩万谢,还专门找了几个老头来刘府表示感谢呢。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看刘二公子就开始对刘将军特别的关注,有事没事的跟刘裕将军说说话,还请了几次饭。不过二公子总是一派名士作风,尽说些天地玄黄c神狐鬼怪的清谈,刘将军跟他也话不投机。” 赵文雄点点头,心想也未必尽是话不投机的原因,刘裕平时的言谈话语都说的是效忠朝廷,厉兵秣马,北望中原,刘二公子很明显倾向于投靠桓玄,一块拿下建康,谋取更大的利益,刘裕跟肯定不愿意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两个人正谈论间,管家回来了,跟赵文雄二人说道:“抱歉啊二位,现在后院的房子全住满了,内院四间房,三间也住了人,只剩下东厢房还有一间空房,只好二位委屈一下,在一间房里挤一挤啦”,说话间神色甚是不耐,仿佛觉得这两位寒门出身的人,能在这彭城驿馆两人挤一间房,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了。檀道济闻言脸色一变,刚要发作,赵文雄一拽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拱手道:“多谢郗老哥,麻烦您了,我们两人睡一间就好,您带路吧。”檀道济一看赵文雄话已出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跟着两人往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被分成了两套房间,一南一北紧挨着,赵文雄他们被安排在了靠北的这间,一进门就是一个小门厅,正面摆了一张条案,两把胡椅,条案上放着一个白瓷的花瓶,两副茶具,墙上挂了一幅猛虎下山的卷轴,没有具名,估计也不是什么名家名作,应应景而已。右手一扇小门通向内室,里面一左一右摆了两张床,倒也互不打扰。赵文雄昨天睡得本来就晚,今天又早起赶往驿馆,刚又爬了山,有些乏了,打算歇息一下。檀道济精力旺盛,见赵文雄累了,说了句“我出去看看环境”,便自己走了出去。 赵文雄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半睡半没睡间,忽然间外面有人啪啪啪打门,“赵公子,檀将军,在屋里吗?”,是郗管家的声音。开门一看,郗管家垂手站在门口,见赵文雄走出来,跨上一步说道:“赵先生,夫人已经回府去了,二公子中午请建康来的客人吃饭,说是赵公子和檀将军也是刚到京口,请来一起作陪,这会已经在慕文堂摆好了酒宴,请二位过去呢。檀将军呢?”赵文雄也不知道檀道济去了哪里,在院子里四处打望,正着急间,旁边东厢房南屋的房门哐当一声打开,檀道济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在这呢。刚刚闲逛碰到一个好兄弟,来,我给你介绍。” 只见一个精壮汉子跟在檀道济后面,身高没有九尺也基本接近,上身圆领短衫,下身缚裤,头戴毡帽,一看就是北朝人士。瓜子脸,一双铜铃般大眼睛最为醒目,颌下留着连鬓的胡子,身上肌肉健硕,武将的身板,然而目光中流露出儒雅的神色,五官也长得煞是俊美,身上皮肤露出来的地方也雪白细腻,光滑润泽,更好似一位翩翩佳公子,这两种不同的风格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气质,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这人仿佛对别人的目光已经习惯了,拱手对赵文雄道: “在下慕容煊,先前在滑台城燕主慕容德手下做事,奈何至忠不信,至亲互疑,不见容于燕主驾前,乃至于祸起萧墙,全家冤死,只好投至京口这里,乞望能借上朝之圣兵,助北伐之伟业,以报毁家灭门之大仇可也。” 赵文雄赶紧回礼,自报了家门,并暗暗纳闷这人武将打扮,而且是鲜卑胡人姓氏,说话却辞藻华丽,文雅的很,煞是奇怪。 旁边檀道济笑道:“赵兄看来也觉得奇怪,我刚才在花园之中偶遇慕容兄,交谈之下发现慕容兄文武全才,不光说话儒雅,谈起兵法战阵来也是头头是道,必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之才。我们俩在屋里已经聊了一个多时辰了,兵法上我是甘拜下风了,一会赵兄跟他切磋切磋诗文,看看咱俩加一块能不能聊得过他!” “檀兄过誉了,在下纸上谈兵而已,哪比得上檀将军千军万马取一人首级的勇猛呢”。慕容煊还是很客气。 郗管家也跟檀道济说了刘敬亭请吃饭的事情,檀道济回身对慕容煊道:“慕容兄弟一起来,那饭桌上少不得都是些酸腐的世家废人,弄些什么清谈,咱们不搭理他们,你继续给我讲讲北边骑兵的战法”。郗管家闻言看了赵文雄一眼,觉得过于唐突了,正要开言阻止檀道济,慕容煊早已看到了管家的神色,赶忙开口打断檀道济:“谢谢檀兄美意,不过我约好了一位住在京口的朋友,说好了中午去城里朱家面馆一叙,只好错过这一桌好酒好菜了。” 檀道济见慕容煊如此说,不好强留,也就作罢了。郗管家也松了一口气,将赵文雄和檀道济往慕文堂那边让。走了两步,回身又对慕容煊说道: “慕容先生,您出去记得早点回来。前一阵住在驿馆的西蜀使者,被偷偷摸进来的后秦刺客刺伤了胳膊,那之后一到二更,天刚擦黑就由虎贲营的士兵把驿馆团团围住,没有腰牌都一律不许进出。您现在没有腰牌,回头被虎贲军挡在外面回不来,我们可没法替您说话。” 慕容煊点点头,“我知道,前天晚上我想出去江边吹吹风,都被拦住了出不去。我自会提早回来,管家请放宽心。”说罢扭身回自己房间了。 4c琅琊王氏 管家带着赵文雄和檀道济来到了慕文堂,酒菜已经摆放好了,刘敬亭陪着三个人正坐在桌前说话,看见赵文雄他们过来,站起身来,冲着在座的四个人说道: “我说的这两位年轻俊杰来了,这位是赵文雄赵参军,这位是檀道济檀校尉,都是跟着刘裕将军南征北战c立了大功的部下,年少有为。”,指着自己左手的白发老者说道,“这位是我的舅爷何穆何大人,跟我一起管理这彭城客栈,做些迎来送往之事”,然后重点介绍右手的三人,“这位是琅琊王氏的文胆,故北中郎将王坦之大人的族弟,王侃王景兴,宣城内史,最近正要重新出仕,起琅琊王氏之旧帜,肃殿陛朝堂以新颜,此番亲自来到我们这僻远边城,蓬荜生辉啊。这位也是王氏子侄,王凝之大人的儿子王平之,现在是大将军司马元显身边的记室,这位是景兴兄身边的得道真仙,随风道长” 三人中左边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赶紧站了起来行礼,“赵兄,檀兄,小弟王平之,这厢有礼了”。中间的长须老者和右手的道士却并不起身,特别是中间的老者,面如淡金,身材清瘦,黑白相间的长髯垂在胸前,面露倨傲之色,抬头向刘敬亭问道: “刘裕将军?哪个刘裕?以前没有听到过,是匈奴刘氏还是彭城刘氏?” 刘敬亭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听王侃一问,楞了一下,赶紧说道:“哦,刘将军南来不久,郡望不张,不过这几年跟随家父讨伐孙恩妖贼,屡立战功,特别是前一阵孙贼突然带领匪军进攻丹徒,京口危急,京师震动,多亏了刘裕将军神兵天降,以一千军马击溃了孙恩十万大军,上个月刚刚封了建武将军,领下邳太守” 王侃听到这里,脸上的倨傲之色更甚,敷衍道:“嗯,武勋卓著,甚好甚好,二位请坐吧”,说罢扭头跟右手的道人窃窃私语起来,那道人更是看都不看赵c檀二人,自顾自的跟王侃说话。刘敬亭不免有些尴尬,赶紧招呼二人入座。檀道济看到此等状况,脸色发青,也不答话,自顾自的吃了起来。王平之倒是看上去面色和善,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主动有一句没一句的跟赵文雄搭话,说些京口天气风物之类的闲谈,总算把气氛缓和了一些,赵文雄心中暗自感激。 这刘敬亭看来酒量惊人,席间不住的跟众人劝酒,气氛很快热络起来。边吃边聊了一会,王侃看了看大家,面色一肃,清了清嗓子,把头转向刘敬亭说到: “二公子,前此王恭叛乱,刘都督弃暗投明,得镇京口,也算是审时度势之英杰。其实说起王恭之事,我早就说过他们必有大祸,当时很多人都不信,如今看来,也算老夫见得先机呢”,他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 “太原王氏,本来倒也是高门巨族,惜乎武帝立国的后,与匈奴刘氏眉来眼去,狼狈为奸,数次力保匈奴刘氏免于处罚,使刘渊刘曜坐大,趁乱而起,以夷狄而乱中华,乃至于天下倾覆,半壁陆沉,其咎可辞耶?况其族与刘氏杂相交处,血统杂乱,早已非真正的太原王氏嫡支。诸位,岂不闻“齄(zha)王”之讥乎?”说完此话,王侃哈哈大笑,随风道人c刘敬亭以及老者何穆也在旁边狂笑不止。 赵文雄和檀道济不明就里,一脸茫然。王平之见状解释道:“太原王氏与匈奴刘氏通婚后,一脉相传的是大酒糟鼻子,从王湛c王承c王述到王坦之,乃至王恭,个个都长一个大酒糟鼻子,其他门阀巨族就管他们叫“齄王”,讽刺他们血脉不纯,郡望低下”。 王侃听到这里,收起笑容,“郡望如此低劣之家族,居然在这几十年掌握中枢,真乃我们世家大族之耻。其实太原王氏不过是对司马道子与元显父子百依百顺罢了,哪有一点士族掌权的样子,司马氏的一只狗而已!”愤愤不平之情溢于言表。 刘敬亭顺着王侃的话茬说到:“是啊,当时家父也是觉得王恭此人人品低下,卑鄙无耻,所以才毅然反正,效忠朝廷的”。 檀道济看出赵文雄对之前的事情不太清楚,附耳对赵文雄说到,“咱们刘都督原来是太原王氏门主王恭的手下大将,后来王恭起兵反叛朝廷和司马道子,刘将军阵前起义,灭了王恭,这才得以都督七州诸军事,独镇京口”。 王侃听刘敬亭说话客气,进一步说到:“天下大事,自古以来都掌于贵胄之家。自南渡以来,高门大户与皇权并行天下,才可以内安黎庶,外拒胡虏。太原王氏之政只知谄媚司马氏,没有半点世族掌政的样子,不足以匡扶天下,才导致北虏猖狂,桓氏坐大。为今之计,颍川庾氏积弱已久,陈郡谢氏人才凋零,只有靠我琅琊王氏重掌中枢,依先司徒王导之故事,外剪权臣,内肃朝堂,才可以安江左而定中原。” 王侃此番话说的摇头晃脑,十分傲慢,仿佛现在琅琊王氏已经独掌超纲了一样。其实,琅琊王氏自王导死后,早已经开始衰败,曾有卫将军王允之力图中兴家门,与庾氏有争夺江州之事。然则当时中书监庾冰坐镇中枢,庾翼领荆州,庾怿刺豫州和扬州,庾氏兄弟几面压制,王允之难以施展,抑郁而终。王允之死后,琅邪王氏虽然还是代有显宦,宗族不衰,但基本上是靠祖宗余荫和社会影响,到现在为止,真能影响政局的人是一个也没有,已经几十年没有出过什么政要中枢了。 所以如今王侃在这里大言炎炎,不知天高地厚的谈论复兴琅琊王氏,只说明当今门阀大族的子弟,在上百年生来自带的锦衣玉食c醉生梦死的锈蚀之后,妄自尊大,自视过高,有淸言之虚名,无事功之能力,已经彻底沦为腐朽没落的阶层了。刘敬亭都听得一脸不以为然,王平之也觉得此言托大,低头不语。 檀道济看着王侃高高在上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出言讥讽: “王内史说的挺好,不过现在荆州刺史桓玄兵临石头城,不知王内史可有什么退兵之计呢。” 王侃闻言不悦,拿眼角扫了一眼檀道济,问刘敬亭,“这位官拜何职,郡望何处?” 刘敬亭只好实话实说,“檀老弟现在是前锋校尉,就是京口本地人士。” 王侃闻言露出轻视的神色,也不看檀道济,对着刘敬亭说道: “什么叫高门士族?郡望能够追溯到两汉末年的,才有资格说自己是高门大户。龙亢桓氏赝称自己是东汉谯国桓氏桓荣之后,然则桓荣六世孙桓范附曹爽之叛乱,得罪了高祖,被高祖皇帝诛及九族,门户源流已断,现在的桓氏要么是刑家余孽,觍颜事仇,要么是僭冒世系,敝帚自珍,哪里算得什么高门大户?听说桓玄在荆州庙祭只立桓温一人的牌位,及其父不及其祖,说明他自己都不敢追认先人世系,不敢以门户骄人。这等劣族,怎可执掌中枢,重张门阀世族之威仪,可笑!” 说起这些门户世系c祖宗显德之类的事情,王侃明显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口水四溢,说到高兴处,还时不时拍一下桌沿: “如今朝廷已经传檄天下讨伐桓玄,桓氏对中枢之位也是虎视眈眈,他正欲说服刘都督,我心知肚明。不过二公子,桓氏低门贱户,无清谈玄言之家学,你们这些寒微而起的家族,跟着他们乱来,只有离清玄之道越来越远,何时才能光耀门庭,体会“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真谛,能以族望掌北府兵呢?我看还是应该取名流大族而随之,几代之后,彭城刘氏自然也能出几个高卓子弟,入世家大族之列。而这些跟着你们的下品人家”,王侃一指檀道济和赵文雄,“也才能慢慢了解到天道无形,高下有序,不会对自己期望过高,压力太大,去幻想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踏踏实实的做个吃苦耐劳c能拼敢杀的下品武人,谋个出路。这样天下自然平稳有序,四海升平了”。 这番议论不光是贬低了桓玄,话里话外也流露了对刘牢之以寒门而掌北府兵的不屑,最后更对寒门出身的人宣判了死刑,安于下品是唯一出路,可以说,桌上的几个人基本得罪光了。檀道济听得青筋暴露,满面通红,眼看就要跳起来打人的样子,赵文雄在一旁死命按着他。刘敬亭也面色不豫,不知说什么好。 王侃说得兴奋,一点不觉得此话不妥,还在得意洋洋的要接着往下说。王平之虽然也是士族出身,毕竟没狂妄到王侃那个程度,看到气氛尴尬,赶紧打断王侃,想插个话缓和缓和气氛。他四处望了望,看到了西墙上挂的那幅竹林七贤图以及对联,张口说道: “二公子,此画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人物衣纹用高古游丝描,线条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自然流畅,不愧是顾散骑的作品。听说顾先生在京口时特意给刘牢之刘都督画了像,改天有机会一定要让小弟瞻仰瞻仰呢”。 刘敬亭看王平之转了话题,面色一缓,正要说几句闲话打个圆场,王平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指着对联又说道:“只是这对联实在是暴殄天物,配不上顾散骑的画。其用词俗不可耐,立意乏善可陈,字写得也是死气沉沉,无半点清玄之气,一看就是低门寒陋之徒写的,与兄台这“慕文堂”三字着实不符,不如小弟献丑,书一新联给刘兄换换,也算我助“慕文堂”更上一层楼吧”,说罢也不等刘敬亭说话,直接走到旁边书案处,铺开两张条幅写了起来。 王平之的字在当时的江左颇有名气,承其祖父王羲之的家传,颇有“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笔法,时人都叹曰“右军后继有人矣”。他本意是想借写对联给刘敬亭留个墨宝,以他一字难求的级别,也算送个礼物给慕文堂,缓和了气氛,增进了联络,一举两得的美事。 然而他哪里知道这对联是刘敬亭亲笔写的,更要命的是,对联刘敬亭重金聘了一个诗词大家学了两年诗词之后,写出来的自以为得意之作,否则也不会挂在慕文堂上招摇。刘敬亭自小在建康生活,深知自己父亲寒门发迹,本无郡望所依,从小就希望通过与那些世家大族子弟多谈淸言玄妙之道,多显诗词歌赋之学,以便有一天能以清玄而张族望,这里之所以取名叫彭城驿馆,也不过攀缘附会彭城刘氏之名而已。这个王平之把他最看重c最自得的诗词c书法贬的狗血喷头,不由得气往上冲,直欲当场发作,拂袖而去。但是自己毕竟有接待之责,也不能太过失态,干立在桌旁,不知如何是好。 赵文雄本来觉得王平之此话甚好,成功转移了话题。转脸一看刘敬亭脸色大变,满脸通红,紧握双拳,怒意勃发地站在那里瞪着王平之。虽然不明就里,也知道这几句话把刘敬亭惹急了,暗叫一声不好。正欲说点什么,王平之作诗写字的本事煞是了得,一会功夫就把对联写完了,高高兴兴得拿回饭桌展示给大家看: 嵇康拒仕,七子高风拂混宇, 顾子留香,丹青绝影尚琳琅。 赵文雄一看,觉得也就一般般,并无什么“清玄之气”,正要出言贬几句,哪知王侃完全不体察当下的气氛,看到对联后马上抚掌大笑,冲着刘敬亭说道: “刘兄且看,平之此联有人物有事迹,有今人有古人,道七贤之遗范,有顾子之流神,真不知比原来那副高到哪里去了。二公子今日得此联,更兼有平之的墨宝,就把那副旧的摘下来,把新的挂上去,此画此对此字,慕文堂也就算名副其实了吧” 现在就连檀道济,也被这些高门大族人士的自我感觉良好惊呆了,原来这些人不只是看不起寒门小户,他们的心里根本就感觉不到寒门小户的存在和怨念啊。檀道济气笑了,无可奈何的看看赵文雄,不知怎么办才好。赵文雄转头看向刘敬亭,只见他已经气得双手微抖,直喘粗气,抬头看见赵文雄望向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以期待的目光看向赵文雄。赵文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他不会是想让我弄个对联挣回面子吧”。 果不其然,刘敬亭平静了一点,手指赵文雄对王侃说道: “王内史,我这慕文堂固然是名不副实,不过说起诗文,这位小兄弟倒也是一把好手,平时跟着我也学了些文辞之道,不如我们让他也联一小对,看看孰优孰劣,再决定挂哪副可好?” 王侃颇觉意外,打量了一下赵文雄,对刘敬亭微微一笑,“二公子不是开玩笑吧,文字非得从小训练,日日打磨,方能有境界与辞藻之完美结合。此等功课,非高门大户,家学渊源,财货富足,是难以支撑的。寒门小户,学学武艺兵法,倒还可以理解,花那么大功夫研习此道,岂不是学了也白学?” 太难听了,连赵文雄这外来的人,都觉得这种话听不下去了,心中暗暗咬牙切齿,“必须得想出个古今历史上的名句来,来配慕文堂的这幅画,给檀道济这样的寒门士子挣个脸面!”抬头看见檀道济和刘敬亭殷切的目光,心中又有点泄气,“我这点水平,上一次蒙上了就不容易,现在大家有了期望,可我其实根本就不会作诗联句啊。” 看见饭桌上人现在都盯着自己,赵文雄觉得汗下来了,这要是搞不定可怎么办。脑海里现在一片空白,看的文章本来就少,现在更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竹林七贤,竹林七贤,一帮文人在竹林里聚会,纵酒放歌,诗词歌赋,好像有不少诗是写这个的,怎么一个都想不起来了,fuck。聚会,有什么文章是跟文人聚会相关的呢?”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死亡(下) 5c对联惊艳 文人聚会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一篇雄文铺陈在脑海:“当年跟周志远打赌要背文章免票上滕王阁时,背的滕王阁序不就是文人聚会吗,那里头都有啥来的,能不能在这用?” 赵文雄心里把滕王阁序过了一遍,心里有底了,面上却不露声色,假做考虑了一会,转头向王平之道: “王兄这对联,上联提到嵇康拒仕,下联提到顾恺之路过京口给刘牢之将军画肖像之事,可谓一联两典,有古有今。小弟不才,想多来几个典故,给慕文堂添添雅气。王兄且听来: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 这两句出自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滕王阁序》,被称为千古骈文第一,向来是文人雅士学文的好范本。王勃本人可谓是天纵之才,据说六岁即能写文章,文笔流畅,被赞为“神童”。十六岁时,应幽素科试及第,授职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据说王勃在长安撰《乾元殿颂》,文章华丽,惊动圣听,唐高宗见此颂词,惊叹不已,说道:“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滕王阁序写于公于元675年,当时滕王阁落成,南昌都督阎公于九月九日大会宾客,王勃省父路过,即席而作。此文气势恢弘自然,意境开阔,辞采更是绚丽工整,而少堆砌矫饰,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文章。 今天赵文雄用的这两句,在文中本来的顺序是“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这里要用做对联的话,考虑到“仄起平落”的传统规则,赵文雄把这两句颠倒了一下顺序,倒也颇为工整。 两句一出,大家首先都反应了一下,既然是有典故,得先听明白再说。檀道济自然是听个半懂不懂,刘敬亭貌似也没有完全尽得其中之妙,凝神思索,王侃和随风道人又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王平之毕竟文词水平很高,一拍脑门,喜不自禁,抬头向赵文雄说到: “高妙,高妙,高妙到了极致。”然后搓着双手,转头向大家解释道: “赵兄此对是一联四典,句句有出处,邺水朱华,说的是曹植在邺城的时候,经常爱在铜雀台的荷花池边举办公宴,宴请文人学士来此饮酒赋诗,为当年一大文人雅聚之所。” “临川之笔,自然是指谢灵运兄,公卿门第,家境巨富,狂放不羁,恃才傲物,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天天召集狐朋狗友在家里吟诗作对,现在谁能参加灵运兄的诗酒会,也算文坛榜上有名了呢” “睢园绿竹,应该是汉梁孝王睢园,在睢水南岸,竹林连绵十余里,梁王在这里狩猎c宴饮,大会宾朋。天下的文人雅士如枚乘c严忌c司马相如等云集梁园,成了梁孝王的座上宾,是为文坛一大盛会。” “彭泽之樽,说的是现在的彭泽县令陶渊明,陶县令在彭泽聚集一班文人雅士,饮酒赋诗,文名早已传遍天下” “此对一联四典,讲的都是与画中竹林七贤类似的文人雅集c饮酒论赋之事,然则绝口不提七贤名字,即不落痕迹,又与画中人事形成类比,同慕文堂的题义也十分贴切,确实巧妙。同时,正好也提到了两位古人,两位今人,将来此饮酒论文之士比作睢园雅士,能跟陶潜拼拼酒量,又好比曹植的座上宾,可与谢灵运比比文采。联句文字精妙,平仄合辙,跟小弟这个比起来,确实是提升了一重境界。在下佩服,佩服。”。 王平之边说边拿起纸笔,“刘公子厅堂里这幅画,恐怕还是配赵兄这幅对联才合适,小弟这就写下来。”王平之此番话说得甚是诚恳,并无半点自己的作品被比下去的计较之心。赵文雄不禁暗暗称道,这世家子弟自有世家子弟的气度,衣食无忧的环境固然形成了不知民间疾苦c不注意别人感受的性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贵族做派c高雅环境以及魏晋玄学的精神准则,确实塑造了他们高贵的气质,为人多玄远旷达,真诚而不矫饰,淡薄而不功利,相较于某些出身寒微之人的斤斤计较与不择手段,确实显得更可爱一些。 刘敬亭在旁边听得心花怒放,向王侃不住点头,那意思我一个小徒弟就胜过你琅琊王氏的著名文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檀道济更是兴高采烈,拍着赵文雄的肩膀不住夸赞。一直以来,寒族人士的上升通道,基本以行伍为主,在文辞骚赋这方面没什么人才,现在,赵文雄接连在颍川庾氏和琅琊王氏面前以文取胜,他打心眼里觉得赵文雄替寒族子弟赢了好大面子,钦佩之情日盛。 王侃心中也有点惊讶,此对写得文采飞扬,用典流畅,颇有清玄之气,看来这穷街陋巷之中偶尔也能有一两个人物出来,真要注意笼络一下了。不过毕竟大话说惯了,现在这等局面,还不能坠了琅琊王氏的威风,于是清了清嗓子,对刘敬亭说道: “二公子手下人才济济,佩服佩服。我看过不了多久,彭城刘氏就能够光耀门庭,跻身高门之列,刘都督也能够更上一层楼,为朝廷排忧解难了。” 刘敬亭刚才颇为生气,但是毕竟从小养成的对世族的羡慕敬仰之情,听王侃这么夸刘氏一门,还提到跻身高门的问题,顿时心情舒畅了。要知道,魏晋时代,在朝廷上和政治上能够崭露头角的世家大族或士族,在学术文化方面一般都具有特征。有些雄张乡里的豪强,在经济c政治上可以称霸一方,但由于缺乏学术文化修养而不为世人所重,地位便难以持久,更难得入于士流。一个家族要想成为上品士族,必须首先得出一两个以玄名显于天下的人,才能慢慢提升郡望,而有既有世家大族的吹捧和推荐,在玄学大行其道的时代,对一个人的名望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刘敬亭虽然政治上倾向于借重桓玄的力量,摆脱建康朝廷对北府的压制,但是如果能够取得琅琊王氏的认可,对刘氏一门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想到这里,刘敬亭拱手道: “有王大人看重,我们刘氏一门上进有方了。” 王侃见刘敬亭如此说话,以为自己一番话已经说服了刘敬亭,又踌躇满志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指着旁边的随风道人对刘敬亭说: “刚才那位小兄弟问我如何退桓玄之兵,其实老夫早已胸有成竹,只需随风道长一人之力,桓玄纵有百万人马,也不过顷刻间灰飞烟灭的下场而已”。 这道人听罢,微微一笑,对众人行了个揖礼: “各位请了,王道兄言重了,小道俗姓葛,一直跟随师祖葛洪在岭南罗浮山修炼,本欲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有朝一日能填列仙班,不枉求仙之志。奈何师父说我福薄命舛,仙道难成,让我效姜子牙下山助周室之旧事,受人间之福泽。我苦苦哀求不过,只好洒泪告别师父和一众师兄弟,下山欲辅助明伦,不枉山上四十年修行之功。承蒙王大人不不弃,奉为国师,自当竭尽所能,匡复天下。” 魏晋年间,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先后流布于天下,无论在上层士族或底层民间之中,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很多道教中的杰出人物成为世家大族乃至皇家的座上宾。随风道人提到的葛洪,就是那时非常著名道士,出身丹阳葛氏,也属望族,东晋开国的时候曾经被赐爵关内侯,食句容二百邑。后来率子侄弟子来到岭南罗浮山朱明洞修行,建东南西北四庵,开创了丹鼎派中的葛家道流,以后慢慢发展成了道教的灵宝派,流传至今。葛洪著有《抱朴子内外篇》c《神仙传》c《金匮药方》等中国历史上很著名的名作,加之葛家道流炼丹制药,治病救人,在当时影响很大,这随风道人自称是葛洪的门人,懂行的人听了都不禁肃然起敬。 檀道济听到王侃和随风道人又开始吹牛,还提到了自己,顶牛的劲头又上来了:“是吗?不知道长有何妙术,愿闻其详”。 随风道人又施了一礼,撇着嘴说道“贫道虽是仙缘浅薄,比不了那些大罗金仙。但是眼前桓玄小儿这点兵将,还不放在眼里。竖子若真敢兵围建康,大逆不道,我自会登坛做法,能够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并唤来玉帝身边四大金刚助阵,贼兵旦夕可破。” 赵文雄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心想听着怎么像封神榜那套词儿呢。仔细想了想,封神演义明代成书,作者是道士陆西星,看来这些传说在魏晋时代的道教门人中就有苗头了。赵文雄忍着笑,对随风道士说道:“道长仙风道骨,一看就是得道高人,能不能给我们表演一二,也让我等俗人开开眼界。”檀道济在一旁起哄,“对对,让我们见识见识。” 刘敬亭觉得不妥,正要打个圆场,哪知随风道人道士镇定自若,并不惊慌,环视众人言道: “也罢,今日二公子招待隆重,我就献丑一二。这撒豆成兵c呼风唤雨,动静都太大,搅了慕文堂的清净,我就来个最基本的入门法术,隔空移物吧”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致,目不转睛的盯着随风道人。只见他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杯,顺手从桌上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离他较远的王平之面前,然后走回自己的座位,拱手对王平之说道:“王公子,请。” 王平之不明何意,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拿酒杯。这时只见随风道人单手做鹰爪状,冲着酒杯一挥,那杯酒出溜一下,往道士方向移了几厘米,摇晃之下洒了不少酒出来!这王平之自然就没有拿到。众人都大吃了一惊,平日里常听道士们吹嘘各种神仙道术,可是谁也没有真的见过,如今随风道人隔空移物,这一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王平之也是诧异莫名,伸长手臂,打算去够那杯酒,道人把另外一只手也举了起来,双手成鹰爪状做运劲状,但见那杯酒施施然飞了起来,向着随风道人的双手快速飞了过去,堪堪到近前的时候,随风道人眼疾手快,左手飞起一抓,稳稳的将酒杯握在了手里,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气定神闲,微笑不语。 安静了片刻,檀道济带头鼓起掌来,“道长神技,小的刚才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刘敬亭和王平之也跟着抚掌大赞。王侃估计是过去看到过,只是坐在那里捋着胡须,并不惊讶。赵文雄也看到了整个过程,虽然没发现什么破绽,但是毕竟经现代科学教育,对这种故弄玄虚的道术半信半疑,也没有说什么,跟着大家鼓鼓掌,附和一下。 东晋时代的世家大族,大多有脱儒入玄的倾向,玄学压倒了儒学而成为意识形态的胜利者,旧有儒学世家如果不入玄风,就产生不了为世所知的名士,从而也不能继续维持其尊显的士族地位。而玄学和道教关系十分密切,大族的子弟多数对求仙问道c炼丹服药之事甚为关注,这随风道人露的一手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众人热烈地讨论起太平道c五斗米道和葛家道流的渊源与关系,各类道家学派的认识差异,饭桌上热闹了起来。 刘敬亭中午一直有点不在状态,说话也少。现在见气氛已然一扫刚才的尴尬,看大家也都吃的差不多了,及时的提议结束了这场宴会,大家纷纷抱拳告辞,回屋休息了。 6c死亡之夜 下午刘敬亭出门去办事,没做什么安排。庾悦自从上午刘夫人走后,连午饭都没吃,就没再露过面,一直把关在自己住的东耳房不知在做什么。慕容煊午饭后早早回到驿馆,檀道济又跑去找他聊排兵布阵,赵文雄一个人待在屋里无聊,出门在江边转了转,回屋又睡了一会,就快到晚饭时间了。 天刚擦黑的时候,院墙外面一阵骚动,虎贲军的守卫又来把驿馆围上了,郗管家与门口跟守大门的军士交代了几句,回前院的住处休息。 晚饭前,刘敬亭回了驿馆,先与慕容煊自己房里聊了一会,很快就把慕容煊送了出来,然后过来找赵文雄。 赵文雄正在和王平之在自己屋里闲聊,见刘敬亭过来赶紧施礼。 估计是因为赵文雄今天两番诗文亮相,让刘敬亭刮目相看,现在是特意来邀请赵文雄的,“赵贤弟,晚上愚兄我公务在身,要与王大人和随风道人谈些军政事情,没法招待你和檀老弟了,我让管家在屋里给你们备了饭,还请自便吧。明日正好在城南的郗氏学馆有个“贵无之会”,京口的清谈之士都在,我看赵公子文风高逸,旨趣不凡,务必随我去谈问几番,替老哥我撑撑场面。这贵无之会一年一次,虽比不得建康每年三月的修禊之会,也算群贤毕至,淸言侃侃啊。” 赵文雄闻听此言,少不得客气一番,刘敬亭一拱手,就与王侃c随风道人去后院后罩房自己的住处密谈去了。赵文雄稍微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沾沾自喜,没想到自己这么个二把刀,凭两篇临时想起来的后人名作,居然大大的露了一脸,暗自决定把记得的文章好好梳理一下,以备不时之需。就是刘敬亭提到的这个“龟舞之会”,不知道是个啥东东,得问问王平之,省的明天露怯。 终东晋一朝,高平郗氏家族在京口都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世家大族,从郗鉴郗太傅率流民帅过江平定王敦之乱,京口才得以在江左的政治环境中成为外藩重镇,郗氏家族也得以世镇京口,郗氏子侄居官者如果不在京口,就在与京口关系密切的会稽五郡,对这一带的潜在影响力,历久不衰,高平郗氏也从一个二流士族,上升成为东晋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 现在,郗氏家族居高官显职的已经不多,但是刘牢之一系想在京口稳固自己的统治,必然还是需要与郗氏家族搞好关系。因此刘敬亭想带赵文雄去参加郗氏举行的贵无之会(以何宴“贵无论”为话题的清谈之会),也是想借赵文雄的文采,巩固自己与郗氏一门的联系。另一方面,刘裕现在上升势头明显,但是刘裕及其周围的人都是武将,刘敬亭一直结交无门,现在好不容易有赵文雄这么一个文士,他自然不能放过亲近的机会。 赵文雄不太明白刘敬亭心里的这些小九九。晚饭后,檀道济说晚上睡慕容煊那屋了,打算彻夜长谈,看来两人真是谈对了路。赵文雄只好拉着王平之坐在慕文堂东侧的茶案上喝茶聊天,打探“龟舞之会”到底是什么,谈论的内容一类的问题。王平之毕竟世家出身,对江左的人物也很熟悉,滔滔不绝的给赵文雄说了很多人物和掌故,赵文雄听得似懂非懂,也不敢表露,嗯嗯啊啊的应对着,生怕露馅。 庾悦吃过晚饭后终于走出了东耳房,面色稍显苍白,刚开始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溜达,看见王平之和赵文雄在茶案这里相谈甚欢,忍不住也加入了进来。一个琅琊王氏,一个颍川庾氏,都是世家贵胄,文坛新锐,聊起来自是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赵文雄觉得这两人性格质朴真诚,心地善良,听得倒津津有味,偶尔也插几句嘴。 大概将近亥时(晚上9点)的时候,刘敬亭送王侃和随风道人出屋,随后自己回屋了。王平之也跟着告辞,跟两人去了王侃的屋子,不知商量什么事情。 庾悦这聊天的兴头反倒上来了,见刘敬亭送客人出来,看天色已晚,怕在慕文堂说话吵到别人,他自己住的东耳房又没有客厅,急急忙忙跑去后厨找仆役拿了几壶酒几个小菜,拉着赵文雄回到赵文雄住的东厢房的客厅,继续聊天。 王平之不在了,又喝了几杯酒,这庾悦的话头不知为什么渐渐转到刘敬亭的身上,言谈之间颇有鄙夷之意,赵文雄白天就觉得庾悦和刘敬亭之间关系微妙,这会看庾悦这么说活,就问庾悦到底有什么内情。庾悦沉默半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什么,后面问了些赵文雄刘裕这边前线和行军打仗的情况,不再提刘敬亭。赵文雄也不好多问,两人又喝了一会,都有些醉了,就在赵文雄的房间和衣而卧,各自睡了。 今天一天的经历实在是有点跌宕起伏,又焦虑于明天去郗氏学馆如何应对的问题,赵文雄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中他仿佛正在跟王平之喝酒做赋,本来气氛不错,后来突然闯进来一个人,王平之介绍是谢灵运,出了很多文章来考赵文雄,赵文雄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越着急脑海越空白,越空白越满头冒汗,心跳越来越快,正彷徨无计的时候,突然外间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赵文雄惊醒了。 惊醒赵文雄的是庾悦。不知什么时候庾悦离开房间出去了,这时正好悄悄的走回来,估计是微弱的开门声惊醒了噩梦中的赵文雄。看庾悦蹑手蹑脚的样子,赵文雄也没吱声,继续装睡,从眼缝中悄悄观察庾悦,只见庾悦神色紧张,醉意全无,脸上颇有焦虑之色,手里紧紧攥这一个小纸包。他悄悄走进前看了看赵文雄,发现赵文雄还睡着,舒了一口气,扎在原地四处望了望,发了一会呆,回到自己的床铺睡下了。 赵文雄躺在床上,心中颇为惊诧:看来庾悦刚才是装醉!赵文雄偷眼看了一眼床头的刻漏,现在大概是子时七刻(晚上12点45),这么晚,大家都应该睡了,庾悦鬼鬼祟祟出去做什么了?庾悦看上去诚恳认真,一副不经世故的文士c来京口游山玩水的模样,难道背地里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赵文雄啊赵文雄,看来这彭城驿馆,风云际会,鱼龙混杂,水很深的。司马皇族的长史庾悦,建康门阀的代表王侃,荆州来的使者殷仲亮,再加上北朝降人慕容煊,小小一个驿馆,汇聚天下各方力量,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毕竟很晚了,困意袭来,赵文雄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中间被打断过的觉,睡得格外的香,这一夜赵文雄连梦都没做,天蒙蒙亮了才醒。睁开眼睛,看到庾悦还在睡着,就在床上躺了一会,思考一下今天去那个贵无之会应该准备点什么素材。 正在搜肠刮肚呢,忽然听到后院有人在大声叫喊,“敬亭兄!敬亭兄!”,声震屋瓦,后面又喊了什么也听不清楚,紧接着就听见咣当一身巨响,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赵文雄嗖的一下坐了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庾悦也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睁开眼迷茫的看着赵文雄,“怎么了赵兄,好像有声音?”。 这时外面开始有人喊叫了起来,喊得什么听不太清,前院急急的脚步声往里跑,估计是管家和仆役听到声响跑进来查看。正好昨天睡觉没有解衣,赵文雄二话没说,纵身跃起,跟庾悦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就跑向后院。 穿过慕文堂,跑进后院,只见后罩房大门敞开着,王侃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抓耳挠腮,几个仆役里里外外的跑进跑出,大声喊着什么。赵文雄问门口的王侃,“发生什么事了?”却见他面色惨白,神色骇然,张了张嘴,指了指屋里,口中嗬嗬有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时东罩房的大门咣当一声也打了开来,殷仲亮衣衫不整,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问怎么了。赵文雄也顾不得许多,迈步走进了后罩房。 后罩房比其他房子都明显宽敞许多,进门是个非常大的厅堂,地上散落一大片瓷器的碎片,一个雕花的门闩断成两截,混在其中。门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现在都紧紧的关着,两侧墙面各有一扇门,通向两间内室,大厅的四处挂满文人字画,靠东面一侧有张长条桌案,上面摆着些没吃完的酒菜,杯盘狼藉,四五个坐垫放在四周。大厅的后面墙上开有三扇窗户,两边各一扇推窗,紧紧关着,中间一扇薄纱覆盖的固定廊窗,做成了扇面的形状,透过碧纱隐隐能看到窗外的花园。东侧卧室门的右手靠墙摆了一溜的木架,上面放满了书画和古玩,书架的左侧放着一个落地大花瓶。王平之呆呆地立在花瓶旁边的门口,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何穆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对外面的仆役交代着什么。 书架前面一米处放了长长的一个书案,书案有些歪斜,仿佛被推了一把,一侧已经快撞到靠门一侧的墙面了,书案上面散落着几张黄色c绿色的符纸,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左沿摆着笔墨纸砚烛台等一应书桌的常用物件,有些立着,有些倒了,一些墨汁洒了出来,溅的书案上和地上有些墨点。刘敬亭双手铺在书案两侧,背向书架,侧着脸趴在书案上,双目圆睁,脸色乌黑,从嘴角c鼻孔c眼睑出,划出几道已经干枯的红色痕迹,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辉 赵文雄意识到,刘敬亭死了。 7c自杀密室 根据后来还原的现场情况,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一大早,随风道人因为今日要求茅山寻师访友,早早起来出门走了。王侃和王平之昨晚与刘敬亭约好了去郗太傅宅邸看琼花,顺便参加下午的贵无之会。据说刘敬亭有晚起的习惯,两人怕去太晚琼花谢了,于是早上就来到后院的后罩房来找刘敬亭。 两人先是在门口叫了几声,没人应声。于是王平之上前拍门,发现房门从里面拴上了,拍了几下还是没有响应。王平之从房门两侧的薄纱雕花小窗往里看,隐隐看到好像有个人倒在了书案上,这才开始觉得不太对劲,赶紧叫王侃过来看。王侃到右手的窗户边上,用唾沫沾湿手指在窗纸上旋了一个洞,定睛往里一看,赫然发现刘敬亭七窍流血倒在书案之上,吓得喊叫了起来,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平之不知什么情况,也凑到窗户洞来看,同样吓得不轻,“来人”“来人”的喊叫了起来。叫了几声之后,转过身来,后退几步,使出全身的力气向房门撞去,只听哗啦一声,房门撞开,门闩撞断,门后顶着的落地大花瓶也被撞倒在地上,碎了一地。 在东耳房住着的何穆这时听到喊叫声赶忙跑了出来,正好看见王平之撞开大门。两人一起冲进客厅,发现刘敬亭中毒已久,已经死去多时了!王平之王侃没见过这种场面,都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还好何穆经的事多,虽然也慌张不已,但是还知道赶紧呼叫管家,让他通知门外的虎贲营加强戒备,没有腰牌一律不得出入,然后让差役去请大夫和仵作,同时找了几个下人赶紧去都督府和二公子府报信。 当赵文雄和殷仲亮赶到的时候,何穆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慌乱了,见到二人进来,赶紧上前施礼,目光呆滞,带着哭腔说道: “殷公子,这可怎么办好,这可怎么办才好。刘都督今天还不在京口,明天才能回来,大公子又在海盐军中,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殷仲亮显然也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刚才还在尸体那里前后左右仔细看了看。虽然是行军打过仗的人,死人见过不少,显然也被刘敬亭的死状吓坏了。听何穆这么说,殷仲亮定了定神,提了提气,颤声说道: “何大人不必惊慌,这里有我呢。再怎么说我与敬亭兄十年同窗,这些事情我怎么也要帮忙处理妥当的。您是刘都督的族舅,京口的刘氏宗亲您辈分最大,有什么事情咱们商量着来吧。” 何穆听罢机械地点点头,喃喃自语了几句什么,仿佛被勾走了魂的木偶。 他俩说话的时候,赵文雄也仔细看了看尸体,暗自心惊。看刘敬亭的样子,七窍出血,应该是中了什么毒身亡的。然而尸体总体还是保持坐姿,只是身体前倾铺在书案上,把书案撞歪了,可见从毒发到毙命非常快,死者都没来得及过多的挣扎,就失去意识了。不知道什么毒药这么厉害,看来古人的医药发展在魏晋时代已经达到一个较高水平了。以赵文雄的的历史知识,也就知道个蒙汗药c鸩酒c鹤顶红什么的,至于刘敬亭吃的是什么毒药,实在没半点头绪。 这时候庾悦也慌慌找张跑了进来。他是被喊叫声吵醒的,赵文雄前脚出去,后脚他也清醒过来,赶忙穿上衣服赶到后罩房。看到此番场面,脸色吓得煞白,不停地向何穆问东问西。何穆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庾悦说话,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几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殷仲亮想了一会,转身向左侧的卧室走去,赵文雄见状赶紧跟了上去,两人一起走进刘敬亭的卧室。卧室不大,靠东的墙边有一张很大的牙床,檀木雕花,黑红色的漆面,床右手放了一个储物的箱子。南侧墙上开有一个窗户,从里面销上了,屋子中间放了一个小茶几,上面摆了茶壶茶碗,看不出什么异常。 两人又一起去东侧卧室看了看,格局大概差不多,只是床小了许多,中间的茶几没有了,换成了靠北墙的几个大储物箱。 窗户也是从里面销上的。 门边的墙上不知为什么挂了一幅《罗酆六天宫图》。罗酆山是道教酆都大帝统领的鬼所,为鬼魔居所以及折磨罪人的地狱之一,东晋道教上清派的《真诰》对此有详尽的描述。这幅画中的人物,有的残肢断臂,有的身首异处,个个面目狰狞,画面最中心,是一个罪人被罚下油锅,半个身子浸在油锅中,双手向上伸出,面容扭曲,张开血盆大口,绝望的呼号着。此画画面逼真传神,地狱中受难诸人的痛苦跃然纸上,两人都被画面吸引了,盯着看了好一会,画中人悲惨的呼喊仿佛都呼之欲出。然而联想到门外刘敬亭尸体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走回了客厅。 客厅里,何穆和庾悦离尸体远远地站在门口,几个差役都围在门口听候安排,王平之也已经走出去安抚受惊的王侃。刘敬亭的尸体无声地趴在书案上,姿势没有变化。可能因为刚才有人碰触过尸体,嘴角又有更多血痕流了出来,默默的滴到了书案上,染红一张淡绿色的符纸。符纸上扭曲变形的怪异文字,配上刘敬亭抽搐的面庞,圆睁的双眼,使整个屋子都阴惨了下来。从开着的门吹进来一缕阴风,想到刚刚看到的《罗酆六天宫图》,赵文雄不禁打了个冷战。 殷仲亮又看了看尸体的情况,走过去对何穆说: “看这个情况,敬亭兄是自己把自己锁在屋里,还用花瓶把门顶上,然后,饮了毒酒。不过,昨天晚上我还特意去屋里找了一趟敬亭兄,他又拉着我喝了两杯,那时候还好好的呢,在筹划刘都督回来之后如何一起商量江州的事情呢,什么事情会突然就想不开了?很蹊跷啊”。 何穆看了殷仲亮一眼,一跺脚,“是,我知道王大人走了之后您在屋里。您回去之后,夜里我还进去跟二公子问了一下今天的安排,他说早上要和王大人他们去郗府看琼花,中午就是贵无之会了,安排我中午之前送赵公子去郗府。还要我拿些符纸准备画些符箓,明天贵无之会的道场里要用。一切都很正常,怎么会突然喝了毒酒呢?” 赵文雄听到这,突然敏感了起来:刘敬亭死在书案旁,书案上并没有酒杯一类的东西,何穆为什么就认为刘敬亭是喝毒酒死的?看见何穆和殷仲亮已经很笃定的认为刘敬亭是服毒自杀,平时爱看推理小说的潜能发挥了处来,赵文雄忽然觉得事有蹊跷,不由得多看了何穆几眼。这一看之下,发现何穆与人说话的时候,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个信封模样的东西,正面还写着几个字。考虑了一下,赵文雄问何穆: “何大人,您手里这个是什么东西?” 何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信封,好像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拿着这个信封,“哦,这个是二公子写的一封信,就掉在二公子的脚边上,王公子发现的,我拿起来一看,是写给刘夫人的,我没敢拆开,已经派人去请刘夫人来这里了”。 庾悦听到是给刘夫人的信,表情凝重了起来,死死盯着何穆的手。殷仲亮也来了兴趣,伸手问何穆,“给我看看”。 何穆犹豫了一下,把信交给殷仲亮:“信上写的“吾妻玄素亲启”,我觉得是不是跟二公子服毒有关系,还是等夫人来了再看吧?” 殷仲亮接过信,只见是淡黄色瞄着金色花纹的信封,质地非常高级,信口用蜡封着,正面用漂亮的隶书写着“吾妻玄素亲启”,落款盖着刘敬亭的印鉴。殷仲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撕开信札,抬头看了庾悦一眼,欲言又止。 这时正好檀道济和慕容煊也跑到了后院。他两人昨夜谈论军阵,畅快淋漓,都喝多了,早上被仆役拍门喊醒的。惊闻刘敬亭中毒身亡,也赶紧跑到到后院,何穆正给他们介绍情况。 王平之听到殷仲亮和赵文雄谈论信的事,凑了过来,看了看殷仲亮手里的信封,对殷仲亮说道: “也许就是普通的给夫人的信呢,不一定跟二公子服毒的事情有关。昨天二公子精神还很好呢,我们王大人也说晚饭时二公子有说有笑,还问了随风道长好多道术的事情,怎么到夜里就能自己服毒?我不信,二公子死状凄惨,我看这里头必有蹊跷!” 听王平之这么说,殷仲亮撇嘴一笑: “王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呢,这屋子我刚才仔细查看过了,窗户都紧闭着,也没有其他可以出入的烟囱c暗道什么的,大门是闩上的并且有落地花瓶顶着,如果是有人害了刘公子,怎么会门窗紧闭,无法出入呢?难道凶嫌土遁走掉了不成?” 王平之闻言皱了皱眉,说了句“土遁也未可知”,不再说什么了。 殷仲亮一番话说完,赵文雄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了两个大字,飘荡在空中: “密室!” 赵文雄不禁激动起来:“难道在现实生活中遇不到的事情,穿越过来反倒碰上啦?是真的密室杀人,还是简单的自杀身亡?”。刚才检查客厅和两个卧室的状况,都是他和殷仲亮一起去的,做不了手脚。客厅的行状,是王平之和何穆一起进来发现的,除非他俩串通,否则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从后罩房现场的情况来说,毫无疑问处在密室的状态。 想到这里,赵文雄心中一动,赶紧重新把几间房屋的门窗以及窗纸窗纱都察看了一遍,除了门右侧的窗户有个口水旋出的小洞,别的门窗上的窗纱与窗纸都非常完整,没有进出的可能。他走到门口问惊魂未定的王侃: “王大人,右边这个窗户上的小洞是您今早弄出来的,还是以前就有的?” 王侃闻言想了想,回答道: “是我今早新弄出来的,一开始平之说屋里有人倒下,我还特意在窗户上找了找,看有没有破损什么的可以往里看。就是因为没有任何破损,我才自己旋了一个洞的。旋之前我还犹豫了一下,毕竟这是二公子的私邸,贸然弄个洞不太妥当。不过平之在旁边很焦急,觉得室内有异,我才豁出去旋个洞看看”。 殷仲亮听赵文雄问这个,瞬间明白了赵文雄的用意,得意的向王平之说道: “你看,赵兄和我的想法一样,这屋子封闭的严严实实,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怎么会有什么其他可能”。 其实,赵文雄和他想法完全不一样。从一踏进后罩房的门,赵文雄就有种诡异的感觉,无论是刘敬亭的死状,还是屋内的陈设,以及各色人等的神情表现,不知为什么总是感觉到说不出的异样。再加上这完美密室的出现,精通各国推理小说的赵文雄天然的认为,一定有什么猫腻!不可能真的有人自杀还要把房间搞成一个密室吧,太离谱了,肯定有问题! 想到这里,赵文雄热血沸腾,自己看的这么多侦探小说,看来要派上用场了!密室种类有多少种来的?机械密室,心理密室,变格密室,动物密室,意外密室,假死密室。诺克斯的推理十诫怎么说得来的? 有什么推理手段在魏晋时代可以用的,赶紧想想,dna?不行。指纹?有可能!血型?没戏。笔迹?有可能耶!脚印?这么多人进了屋子,现场已经破坏了。 推理小说里,最一般的密室制造方式,就是利用机关从里面把门闩上。比如,在外面用绳索拽门闩,但是后罩房连个绳子能顺出来的缝隙都没有,类似机关的可能性就都没有了 好像是鲇川哲也有本小说,凶手用两个冰块架着门闩,待冰块融化后门闩自动落下,把门闩上。不过魏晋时代,如何制作和妥善保存大小合适的冰块,是很大的问题。 或者是西方作者用过不少的办法,利用小动物,如训练过的狗c猫甚至猴子,把门闩上然后从壁炉跑掉。可惜,中国的房子没有壁炉 正在赵文雄浮想联翩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夫人都到了,仆役们都跑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来接一下!”。 8c死者遗言 众人扭头一看,只见院子中间站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身材高挑,略施粉黛,五官长得煞是端正,这会正怒气冲冲的冲着众人说话。身后不远处,慕文堂靠东侧的台阶下面,一顶绿尼轿子落在地上,两个轿夫打扮的男子一左一右站在轿帘前面,垂手侍立。 何穆一见,赶紧迎上来,“哎呀,是青莲姑娘,刘夫人先到了哈。差役们怕我这有什么事,都在这候着听吩咐呢,没顾上接您去。” 这青莲姑娘看来颐指气使惯了,跟何穆说话也并不客气,“这里怎么这么乱,都是些什么人。你也知道咱家夫人是什么门第出来的,这乱糟糟的,万一有什么不合适的人怎么能行”。 何穆闻言苦笑,赶紧把在场的几个人轮流介绍了一番。青莲对几个士族出身的没说什么,听到慕容煊是鲜卑王族,迟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只是听到檀道济c赵文雄没什么出身,有点不高兴了,跟何穆窃窃私语,意思是想让檀道济和赵文雄出去,好让夫人下轿。赵文雄和檀道济不明就里,何穆却左右为难,知道赵文雄是二公子很看重的人物,还要带去参加贵无之会,不知怎么处理。正犹豫时,门外又走进来几个人。 为首一人方面大耳,仪表堂堂,正是建武将军刘裕。 原来刘裕因为军务上的事情,一早去了刘牢之的都督府办事。刚到都督府没多久,就有彭城驿馆的仆役慌慌张张前来报信,说二公子在驿馆中毒身亡了,刘裕大吃一惊,都督府的上下人等也都乱作一团,不知怎么办才好。恰逢刘牢之和刘敬宣都不在府里,刘牢之的夫人又故去的早,府里只有些姬妾管家什么的,做不得主,正好流域在场,于是拜托刘裕处理。刘裕赶紧带了个管家,又让人去喊了前锋营的军曹卢秀一起,匆匆忙忙赶来了彭城驿馆。 一进门正好看见何穆和丫鬟青莲在争执,刘裕问明情况,朗声对青莲说道: “青莲姑娘,这两位都是刘都督阵前大将,立了不少战功,都督特意嘱咐让他们留在驿馆消假,不是什么外人,我看就不必避讳了吧”。 赵文雄檀道济听刘裕这么说,才明白刚才青莲和何穆刚才在嘀咕什么,不由得气往上冲,不过现在紧急关头,也不好发作,都狠狠瞪了丫鬟青莲一眼。 丫鬟青莲也知道刘裕在都督面前的分量,见刘裕说话了,不好再说什么,点点头,回去轿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转头吩咐轿夫,只见两人一左一右,将轿帘挑开,刘夫人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刘夫人个子不高,比青莲矮了一大截,但是身材看上去十分匀称,瓜子脸,丹凤目,眉如弯月,皮肤雪白,十足一个美人坯子。可能是因为得到噩耗出来的匆忙,头发有点凌乱,也没怎么化妆,稍显憔悴,然而嘴唇天然的鲜红欲滴,所有人忍不住都得多看两眼。 刘夫人款款走向众人,整体的气质绝对是书卷型的,第一印象就觉得知书达理,文采过人,行动举止也十分端庄。 到得近前,刘夫人面色凝重,努力控制着情绪,看不出来有没有悲痛的感情,走过来向众人浅浅施了一礼,转向何穆说道: “舅公请了,刘将军请了,刚才仆役回府告诉我敬亭出事了,我什么都没准备马上就赶过来了,仪容不整,让各位见笑了。昨天上午,我还见过敬亭,一切都好,怎么忽然就出了这种事,还请舅公见告详情。”说罢想往屋里走。 何穆赶紧一把拦下刘夫人,“夫人且慢,二公子中毒去世,您进去恐怕多有不便,这里有二公子给您的一封信,您先看看,等我们给二公子收拾收拾,您再进去”,说罢递上那封信。 刘夫人闻言有些诧异,接过信左右看了看,见信上确实写得是给自己的,犹豫了一下,拆开了信封,掏出淡红色的信纸,读了起来。随着目光向下走,刘夫人的脸色越来越红,很快就又转为惨白,眉目之间悲怆之情顿生,目光中有泪水在转来转去,整个信读完的时候,刘夫人已经哭出了声,将信往刘裕手里一塞,不顾何穆的阻拦,跌跌撞撞冲进屋里,看到刘敬亭的尸体,也顾不上害怕,扑上去撕心裂肺的痛哭了起来。 青莲见状跟着也冲进屋中,一边劝解刘夫人,一边想把夫人往外拉。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刘裕手里拿着信件,考虑了一下,还是打开看了起来。赵文雄正好站在刘裕身边,也跟着偷眼观瞧: “玄素吾妻: 聚固有一散,人固有一死,然人非草木,终不能如太上之忘情。援笔欲书,和泪以溶墨。抚膺而叹,泣血以成文。 忆君初至,锦衣缓步,一入觉蓬荜而有光。遂我夙愿,鸣鸾和凤,百年因卿我而得辉。然日积方悟,入寒门非夫人之所愿。月累才知,在建康有窈窕之钟情。 吾本气狭,量亦非弘。一时嗔起,或加之以拳脚,他日心灰,常醉乎于北里。事虽有因,吾非无过。以此情好日疏,郁气每结。 今夫人忽至馆驿,言欲西归建康。一闻之下,忿气填胸。高门谢氏,岂吾寒门之可比。低首思之,非我今生之可追。一时激愤,许夫人之自去。十载夫妻,惟敬亭而独伤。恩断义绝,如覆水之难收。肝摧肠断,似倾巢之碎卵。 思我一生,上不能承父兄之事业,只附骥而得食。下不能得夫人之情意,似缘木而求鱼。哀哀此情,不能释怀。碌碌此生,何不可终。 呜呼!生实无可恋者,情实无可钟。行文至此,泣不成声,今日此去,愿父兄悯我,原我之不孝。他年思及,愿夫人谅我,哀我以清泪。 既许夫人自去,终不食言,家人体吾之心,切勿拦阻。 另家门私务,无关朝局,勿因吾之生死,而结怨于庾氏及建康朝中诸人,切切之心,跃然纸上,望诸公明之。 敬亭绝笔 ” 看罢此信,赵文雄心中一惊,“难道刘敬亭真是自杀死的?!看来他的夫人和建康的什么人一直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刘敬亭百般挽回不果,自杀身亡了呢”。 想到这里,对自己刚才跃跃欲试的心情感到好笑,还回忆了半天推理知识,哪有那么多密室谋杀!死亡天天都有,大多不过是简单的感情c钱财纠纷罢了。“侦探小说看多了”,赵文雄暗暗嘲讽自己。 另一方面,信的结尾写到“勿结怨于庾氏”,难道刘夫人的“窈窕之钟情”是建康庾家的人。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不由得抬眼看了庾悦一眼。 刘裕看完了信,把信递给了何穆。何穆也仔细看了一遍,脸色大变,抬手把信往庾悦手里一塞,死死地盯着庾悦。庾悦不敢看何穆的目光,低头看信,读罢脸色惨白,一语不发,把信还给刘裕,扭头走回了自己住的后罩房。 赵文雄看罢了然: “看来是庾悦和刘夫人庾怀素不清不楚!”想起庾悦和刘敬亭间的种种微妙表情,以及庾悦听说刘夫人来了以后的反应,八九不离十!估计刘夫人嫁到京口来之前就有私情,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这可不好收拾了。要是刘牢之都督因此怪罪到庾氏身上,把庾悦办个什么罪名,搞不好会得罪建康的旧族大户们,事情会怎么演变,难以控制了就。 蓦地,庾悦昨天夜里偷偷溜出去的鬼祟样子,以及脸上焦急的神色,浮现在赵文雄的脑海。难道他 赵文雄向刘裕望去,刘裕倒是不动声色,仿佛信没什么大不了。看刘夫人还在里面痛哭,刘裕也迈步走进了后罩房。一进门他马上注意到了地上瓷瓶碎片和撞断的门闩,俯身捡起了一片碎片左看右看,招手叫来一个仆役,指了指书架左侧的落地花瓶问道: “这地上的碎片好像和书架边的花瓶是一样的,这两个花瓶是一套么?平时这个花瓶是放在哪里的?” 仆役拿过碎片看了看,又瞅了瞅书架那边,“禀刘将军,这确实是两个一套的落地花瓶,平时就放在书架的两侧,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这个看来是原来放在右边的那个,是不是是不是二公子给挪到门口顶门了”。 刘裕点点头,没说什么,四周看了看,然后走到尸体那边查看。刘夫人哭的没力气了,趴在尸体旁边无声的抽泣,青莲坐在旁边不住的劝慰,何穆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刘裕仔细看了一下尸体的情况,注意到了桌子上写好的符箓。 他伸手拿起那几张沾了血液的符箓纸,看了看上面的符号,眉头一皱,回头问何穆: “这些是什么?二公子写的吗” “是。二公子笃信五斗米道,今天不是要去郗太傅府的贵无之会么,郗府世代尊奉五斗米道,贵无会前大家要一起饮符水,贴镇妖符,所以二公子昨天晚上让我取了些符纸过来,说要提前写好几个符箓,以备会上使用。”何穆答道。 “这大概是什么时间的事?”,刘裕又问。 “大概是将近子夜时分吧,我本来都要睡下了,突然想起来晚饭后二公子吩咐我取些符纸过去,他要写符箓,晚上忙的给忘了。我知道二公子睡得晚起得晚,所以就赶紧去取了些符纸给二公子送过去。”何穆回忆了一下答道。 “二公子那时候有什么异状吗”,刘裕追问。 “没有啊,挺正常的。还跟我说了些明天贵无之会的安排,要我带赵公子去郗府,还说明天早上要和王大人王公子去看琼花,言语都很平常的,没看出什么不同。”何穆一脸困惑的说。 刘裕又把手里有字的符箓一张一张的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很奇怪地,把那几张有字的符箓折了起来,收进了怀里,然后安慰了刘夫人几句,也去两侧卧室里查看起来。 赵文雄刚才看见过那些符箓,都是些弯弯曲曲的图形,说文字不像文字,说图画不像图画,不知是些什么东西。听何穆说什么“饮符水,贴镇妖符”,想来是些道教呼风唤雨c仗剑做法之类的什物。其实他哪里知道,魏晋时期,太平道c五斗米教大行其道,席卷天下,属于道教符箓派的先声,能够画符做法,治病救人,呼风唤雨。 道教符箓起源于早期对大自然之神奇的崇拜,在上古时虫书c篆书的启发下,摹写云气鸟兽等自然物,用特有的符号和图文方式记载在特定的纸张和材料上,逐渐形成了符箓系统庞大而复杂的符图和文字。其内容不但代表了天神的意志c旨令,而且也代表了人类的希望c祈祷和崇拜。 符箓具有无为之功效,既能抵御自然灾害c治疗疾病,还能呼唤鬼神,成为联系鬼神与凡人的媒介。道教里还有服符之说,即以符水治病c服食道符呼唤鬼神的方法。东汉末张角用符水治病传太平道,“教病人叩头思过,因以符水饮之”。 当时世家大族里有相当多的家族世代信奉五斗米教,刘敬亭一心攀附高门,研习符箓也属自然。 如今刘敬亭中毒身亡,身前却散落着几张笔画扭曲c图像诡异的符箓,联想到昨天随风道人的隔空移物,世族们热衷的饮符水,赵文雄不禁觉得,也许这些道术在古代真的存在? 9c驿馆调查 赵文雄正在浮想联翩,在卧室搜索的刘裕突然快步从屋里走出,手里拿这一个香囊:“几位认得这是什么吗?在储物柜的暗斗里面发现的” 众人探头一看,香囊里装着些许黄色粉末,沙粒粗细,不注意的看的话与黄土差不太多。 何穆首先恍然大悟的样子:“莫非是什么毒药?二公子就是用这个自尽的?” 殷仲亮面无表情,没有说话,看着刘裕。刘裕点点,“是啊,我也有此猜想,一会仵作来了,让他仔细查验一番。” 既然发现了疑似毒药的东西,再加上遗书,看来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了,自己的推理知识没了用武之地,赵文雄稍感沮丧。回身看到何穆已经把刘夫人劝到屋外。刘夫人经此大变,已经虚弱不堪,不是青莲在一旁搀扶,恐怕站都站不住了。 何穆劝刘夫人先回府休息,其他的事后面再做打算,殷仲亮在旁边也一个劲的拍胸脯,让刘夫人放心,说这里有他和何穆处理,不会有事,两人都表现出意图把持后续处理的意思。 见此情形,刘裕走上前在刘夫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刘夫人听罢点点头,转头向何穆说道: “舅公,现在都督和大公子都不在京口,后续的事情细碎庞杂,说不定还牵涉到军士调动,不如暂时就由刘裕将军全权负责处理吧。妾身精神恍惚,难以支撑,我就先回府休息了”。 何穆和殷仲亮闻言一愣,刘夫人也不待他答话,转身冲刘施了个礼,“这里拜托刘将军了,妾身告辞。”说罢转身让青莲搀扶着走回了轿子,起轿回府去了。 何穆和殷仲亮愣在那里,有点不是滋味。刘裕也不与二人多说,转身叫一个军校到旁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军校点点头走了出去。 刘裕扭身走到大家面前,拱手抱拳,朗声说道: “诸位,刘府今番遭此大难,实属意外。刘都督和大公子都不在,这事情怎么处理我也没有头绪。如今二公子死因不明,在都督和大公子回来之前,我们还得做最坏的打算。为了以防万一,对不住各位,一会有军士进来,要把驿馆内的各个房间都探看一下,以免有什么匪人藏匿。另外,发生了这种事,为了安全,大家都暂时不要外出,虎贲营按我的吩咐一直没有撤岗,并且现在所有人一律不得出入,无论有无腰牌。我们大家在这里等待刘都督回来,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这算什么? 王侃第一个不满起来,“刘将军,二公子服毒自杀,实乃悲剧,吾等与二公子都是宾朋故友,也是伤心不已。不过二公子留有遗书,并且门窗紧闭,服毒身亡,定是自尽无疑。何必还查什么匪人,禁什么出入?”。其他殷仲亮檀道济等也附和此话。 赵文雄其实也对刘敬亭的自杀有所怀疑。昨天见过刘敬亭好几次,除了午饭时有点心不在焉,其他一切正常,实在不像个马上要自杀的人。然而遗书写的挺真切,密室也看不出什么问题,看上去确实像自杀。但是刘裕明明看过遗书了,而且屋里还发现了毒药,为什么还要派军士探看并封锁驿馆?? 刘裕闻言,再次抱拳施礼,“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但是现在都督不在,在下真是不敢自作主张,不得不谨慎从事。都督平日最喜爱二公子,我万一处理疏忽,有什么纰漏,都督将来怪罪下来,我小命不保。所以还是小心行事,该探看的探看,该封锁的封锁。只是实在是委屈诸位了,望大家看在都督的面上,稍微配合一二”,说罢不断的向众人抱拳。 见刘裕如此说话,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了。何穆凑近前来,低声对刘裕道: “刘将军也看过二公子的遗书了,说的很清楚为什么自尽,况且屋里还发现了毒药,难道刘将军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刘裕笑笑,没有答话。旁边王平之闻听此言,来了精神,神秘兮兮的说道: “诸位,门窗紧闭,就不能是有人下毒吗?你们想的简单了吧?大家忘记昨天的隔空移物之法了吗?” 王平之这么一说,王侃不禁脸色大变,斥责道,“平之,你胡说什么!”。 殷仲亮闻言眼珠一转,一拍手掌,“着啊,我们普通人没办法,有道之人是可以隔空移物,从门里面把门闩上,把花瓶顶上的。说不定是有道术在身的人,先毒死二公子,然后伪造遗书,运用法术,造成门窗紧闭的假象,让大家以为二公子是自尽,也未可知呢。” 一边说一边四处寻找,“这随风道人哪里去了,一早上没看见他,这么大的动静他都不出来吗?” 王侃闻言大怒,指着殷仲亮骂道: “匹夫,怎敢出此狂言。道长今日去茅山寻仙问道,一早就走了,有什么问题?!二公子留的遗书,刘夫人看过都没觉得有假,你个荆乡野夫,怎敢在此胡言乱语,诬指随风道长!” 王侃如此不客气,殷仲亮也火了,“皓首老贼,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这妖道早不走晚不走,偏偏今早不见了,我看定是你游说二公子不成,害怕北府军从大义,起劲卒,与桓将军一起清君侧而定中枢,于是唆使妖道用了什么丹鼎之毒,害死了二公子,然后用隔空移物的妖术移动门闩和瓷瓶,让人以为是二公子自己关门自尽的!” 王侃气往上冲,伸手要拔佩剑,刘裕见状赶紧劝解,让两个仆役死活劝住王侃,把他送回西罩房休息。殷仲亮不依不饶,看王侃回屋,转头冲刘裕大声地说道: “刘将军,请先探看我的房间,行的正坐得直,怕什么搜查,刘将军请。” 这话明显是说给王侃听的。何穆一看这种情况,也不再提自尽的事了。刘裕借坡下驴,真的带着两个军士跟着殷仲亮去屋里搜查。其他人一看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 刘裕带着几个军士,从殷仲亮的房间开始,把整个驿馆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全都搜查了一番,一直干到下午,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赵文雄决定还是暂时存疑,对自杀保持合理的怀疑,毕竟刘敬亭昨晚没有任何异状,夜里突然就自杀了,不能不令人怀疑。 想起推理小说保护现场的桥段,他向刘裕建议派两个军士守在刘敬亭的后罩房里,不许人随便进入,并且建议屋里的摆设保持原样,以便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重新查看案发时的情况。 刘裕很是赞赏,越加觉得赵文雄头脑清醒,办事周到,后面的搜查c问话,都带着赵文雄,俨然已经当成了左膀右臂。 除了搜索各个房间,院子也仔细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也未见有什么人藏匿。刘裕甚至把仆役也一个一个找来问话,看看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管家和仆役也说不出什么,没有什么异常。因为刘敬亭天天起得晚,所以他们早上不敢太早去后院打搅,怕被刘敬亭骂。所以混乱之后他们才赶到后院,没有什么信息可提供。 唯一有点奇怪的,就是有个仆役说,午饭前他打扫慕文堂,发现原来放在西侧靠后院一侧书案旁边的铜质香炉,不知被谁挪到东侧的茶案边上了,也放在靠后院一侧,他就又把那香炉搬回书岸边上了,问其他人香炉是什么时候被搬到东侧的,谁也没注意到,平时进进出出谁也不注意它,这名仆役也是打扫时偶然看到的。 下午晚点的时候,天忽然阴了起来,墨色的云层不断积聚,风也跟着阴冷了起来。不一会,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正是初春时节,细雨夹带小刀一般的江风,文弱的人不禁缩起了肩膀。 上午天气还阳光明媚的,下午就下起了阴惨惨的小雨。奇怪,难道老天爷知道这里死了人,为了配合阴沉的气氛特意下点雨? 午饭后王侃和殷仲亮回屋休息了,刘裕不知去跟军校商量什么事情,庾悦躲在东耳房一直没有露面。 大门口有虎贲营守着,谁也出不去,剩下几个人就坐在慕文堂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随着天气暗下来,几个人也渐渐沉默了。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出来进去的仆役也都面无表情,拉着肃穆的脸,气氛愈加令人窒息。 可能是为了打破沉闷,王平之和慕容煊聊起了隔空移物和五斗米道,以及刘敬亭临死前写的那几张符箓。两人从葛洪的丹鼎派有没有法术,说到太平道和五斗米道谁法术高,从到高门士族与的五斗米道和孙恩的五斗米道一样不一样,说到左慈和于吉谁更厉害,越说越离奇,越说越邪乎。 赵文雄在旁边听着,不怎么插得上嘴。他对道教的了解,也就停留在知道张天师的程度。看见旁边的众人都对法术和符箓深信不疑,不禁也动摇起来。昨天看随风道人隔空移物,刚开始觉得可能是障眼法,现在想想,自己仔仔细细看的全过程,没有任何破绽呢。说不定古时候就是有法术,后来失传了呢,会不会真的是随风道人用的法术害死刘敬亭,然后畏罪潜逃了 王平之和慕容煊又聊起了符箓,慕容煊认为可能是刘敬亭写符箓的时候有什么错误或者不当,招来了邪鬼附身,以致服毒自尽,王平之坚持是随风道人使妖术。 慕容煊好像对符箓也颇有研究,顺手在书案上画了几个符,给大家解释什么样的符箓应该写在纸上,什么样的符箓应该写在木片或玉璧上,什么应该化水服用,什么应该直接吞服,头头是道,赵文雄听得津津有味。 一直说到天擦黑,仆役们把灯点上,准备上晚饭,大家若有所思的默默吃饭。因为有风,吹得挂在房檐的灯笼左右摆动,昏暗的灯光在众人的脸上晃来晃去,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晴不定。寒风夜雨,凉意迅速加剧,连檀道济这么壮的都有点唧唧缩缩的。 王平之最先扛不住,回屋休息了,慕容煊和檀道济又开始聊排兵布阵,赵文雄听得无聊,过了一会告辞回屋,檀道济见状觉得老冷落赵文雄不好意思,也打住话头,跟赵文雄回屋休息了。 仆役们不想多事,也都回前院房间了。偌大的驿馆安静了下来,只有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哗哗作响,有只蟋蟀凄惨的发出微弱的呻吟。慕文堂的灯笼被吹熄了几盏,只剩下南侧的两盏还亮着。摇曳的灯光照在桌椅上,影子一会长一会短,弥漫着妖异的气氛。 一个黑影出现在慕文堂,只见他蹑手蹑脚的在慕文堂里转了几圈,然后趴在西侧连通西耳房的侧门旁边,用手书案的内侧的倒斗摸了一阵,拿出了一个油布包的纸包。黑影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把匕首,在摇摆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微弱的寒光。 黑影站立了一会,小心地把匕首重新包起来,打算放回书案内侧的倒斗。刚蹲下身,突然又停住了,蹲在那里想了一会,站起身来,走到书案旁的那个香炉边上,将包有匕首的油纸包埋入了香炉膛的香灰底下,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回了内院。 正好一个炸雷,黑影被吓了一跳,加快了脚步。伴随的闪电同时划过夜空,照亮了黑影和身边的灌木。 是慕容煊俊俏的脸庞 赵文雄回屋之后,跟檀道济闲聊刘敬亭的事情。檀道济也觉得刘敬亭是自杀,对刘裕搜索觉得很奇怪,还问赵文雄,遗书写的什么看见没有。赵文雄装作不清楚,蒙混了过去。 赵文雄也不明白刘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把今天的过程想了一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不知为什么刘裕大动干戈了一番。是做给其他人看的?这样刘牢之回来好有个交代?不明白。 精神紧张了一天,赵文雄有点困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子夜刚过,驿馆的院子里又有了嘈杂的脚步声。不一会就有人来敲赵文雄的门。赵文雄梦中惊醒,开门一看,是刘裕带来的军曹卢秀,手提气死风的灯笼,一脸紧张: “赵公子,刘将军让马上你去后罩房。” 问明原委,赵文雄赶紧换好衣服,跟卢秀往后院走。 原来是刘牢之连夜回了京口,刚进驿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妖道(上) 11c将军回府 后院,八九个军士笔直排成两行,守在后罩房的门口,紧紧握着随身的佩刀,没有穿雨具,也不发出任何声音,黑黢黢的立着。雨水像串珠一样从房檐往下滑落,落在地上摔成几瓣,在寂静的深夜发出哀鸣。屋里灯火通明,几个人影映在窗户上,或站或俯,全都一动不动,像是被什么魔法定格了一般。 卢秀带着赵文雄往屋里走,军士都认得卢秀,没有阻拦。 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一口棺木,刘敬亭的尸身已经从书案那边搬出放进了棺椁。赵文雄看了一下书案,看来刘裕已经吩咐了下面人,尽量不要破坏屋内的摆设,现场的样子和早上比没什么变动。 刘裕就站在书案的旁边,垂手侍立,神情肃穆。何穆手里举着个小烛台,微微俯身,尽量给棺木照亮一点。 棺木前面跪着一个人,背对着门口,看不到长相,仅能看出是个身材魁梧之人,腰间斜跨着环首刀,身上穿着甲胄,头上却没带头盔,用幅斤把头发简单扎了一下,估计是匆忙之间赶过来的。 那人单腿跪在棺木前面,探头往里面看,双手紧紧抓在棺椁的木板上,用力得指甲都发白了,仿佛想捏碎木头的感觉。肩头微微抖动,看来已经这个姿势有一会功夫了。 赵文雄看大家严肃的表情,也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刘裕上前一步,低声说道: “都督,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都督节哀,保重身体。” 那人闻言放松了一点,抓紧棺椁的手渐渐松开了。他又跪了一会,抬腿慢慢站了起身来,步履沉重地走到左侧的长条桌案前,双手撑住桌面,低头不语。何穆见状,赶紧上前推过一把胡椅。 就好像浑身的力气突然消失殆尽了一般,刘牢之长叹一声,跌坐在胡椅上,头往上一抬,一张沧桑的国字脸上,老泪纵横。 赵文雄昨天听庾悦说过,虽然长子刘敬亭英武善战,屡立战功,为人也忠诚可靠,但是刘牢之其实更喜欢这个舞文弄墨的二公子。 武将出身的刘牢之,不怎么通文墨,几十年军旅生涯,升到如今这个位置,真可以说是拿命换来的。然而看着士族们手无缚鸡之力,每天谈谈玄,写写字,找相熟的名士吹捧一下,就可以直接察举到高位,掌握中枢,兵权在握,心中实是愤愤不平。 魏晋时的规矩,一个家族必须出一两个名动天下的清谈之士,才能有机会跻身一流士族的位置。不少原来在北方郡望并不很高的门第,渡江之后之所以能够突然高贵起来,奥妙就在于此。 比如陈郡谢氏,在曹魏的时代,还属于默默无闻,在旧族大户眼里没什么地位的小门小户。据说阮籍的族弟阮裕,曾经嘲讽谢安的先祖谢万“新出门户,笃而无礼”,可见当时的旧族大户是看不上谢氏门第的。然而南渡之后,陈郡谢氏脱儒就玄,特别是谢安的祖父谢鲲,善立淸言,在江左被列入“八达”之列,谢安还曾经说谢鲲“若遇七贤,必自把臂而入林”,以竹林七贤比附,虽然言过其实,但是说明谢氏已经从重视事功的儒学家族,转为“竹林放达,狂豁不羁”的以玄学扬名的门第了。一两代之后,陈郡谢氏俨然已经成为江左四大高门之一,能够让谢安c谢玄叔侄内立中枢,外掌兵权,实现淝水之战这样彪炳史册的辉煌成就。 刘牢之本谢氏旧将,对这些关节看得清楚,自然不甘心刘氏永远是寒门武将。所以稍有职级后,就想方设法要把儿子送到建康高门的私学里去,为此没少请客送礼,连私学的老师都要点头逢迎一番。大儿子刘敬宣岁数偏大,来不及了,只有寄希望于二子刘敬亭。 刘敬亭也算不负厚望,几年下来,一方面文章写得不错,另一方面真结交了一大批岁数差不多的士族子弟,平日里诗文唱和,把酒清谈,这些年也混出了一些文名,再加上与颍川庾氏联了姻,高门名婿,清名在外,俨然是刘氏一门进阶大族的关键人物了。 刘牢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本来就宠这个小儿子,这下更是经常公开夸赞,以至于京口产生了种种窃窃私语,说二公子要代替大公子,肩负光大刘氏一门的任务,去建康任职历练。虽然刘敬亭自己并没有说过什么,还是一副超然名士,鄙夷事功的样子,但有些见风使舵的家伙,已经开始围在刘敬亭身边,蠢蠢欲动了。 刘牢之是不是真有此意,谁也不知道。但是安排刘敬亭掌管彭城驿馆,负责周旋于各派使臣与说客之间,隔三差五就把刘敬亭叫去了解各方的情况,信任有加的情形,明显也有培养看重的意思。 无论如何,想扩大彭城刘氏的名望,光靠行军打仗是不行的。刘氏郡望所系,着实是在刘敬亭的身上。现在晴天霹雳,白发人送黑发人,也难怪刘牢之平素如此能控制情绪,不动声色的人,也禁不住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刘牢之无声的哭了一会,抹了抹了脸,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低沉着声音对刘裕说: “听说敬儿还留了遗书,拿来我看” 刘裕早已从怀里把信拿出来攥在手里,听刘牢之问到,赶紧递了上去。刘牢之打开信读起来。 本来,刘牢之受了爱子去世的打击,真情流露,委顿在胡椅上,边读信边流眼泪,一副筋疲力尽c万念俱灰的神态。然而,信读到一半,刘牢之浑身的肌肉开始鼓胀起来,面上的表情也从松弛变成了紧绷,目光中的悲伤之色隐去,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一股阴冷的寒光从双眸射出。 就像变戏法一样,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但是刘牢之给人的感觉,已经从刚才那个悲伤的垂暮老人,瞬间切换成了杀伐决断c凶气逼人的刘都督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气场上的变化,何穆甚至吓得倒退了一步,手上的烛火晃了一晃。 刘牢之思考了一会,沉声问道: “德兴,你怎么看这封信?” “在下和二公子交往甚少,看不出什么问题。”刘裕回答的滴水不漏,即未表示察觉出信是假的,又为案子的疑点留有余地。 “那你怎么看敬儿的自杀?” 刘裕一直觉得刘敬亭密室自杀疑点甚大,所以才封锁驿馆,进行搜查。他本想不着急下结论,做些调查,有些证据再说。现在听刘牢之这么问,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决心说出自己的看法: “二公子无故自杀,我觉得疑点甚多。二公子与夫人不和,夫人与庾公子旧情未断,我也多有耳闻。然而这半年多来,二公子常驻驿馆,基本不怎么回府,早已没什么感情了,怎么会突然又为情所困,自杀身亡呢?此其一。二公子中毒身亡,屋内门窗紧闭不说,还放了一个大花瓶堵门,如是自杀,有何必要,难道闩上门还不足够吗?此其二。最后,最近正是朝廷和荆州前线对峙的微妙时刻,二公子主掌合纵,身处危局,突然就中毒身亡,时机实在太过巧合,此其三。” 刘牢之冲刘裕点点头,回头瞪了一眼何穆: “舅父,你派来送信的人一口咬定敬儿自杀,难道你看不到这些疑点吗?” 何穆欲待分辨,刘牢之一抬手,举起手里那封信,目中露出瘆人的精光,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封信是假的!” 屋里的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刘夫人都没有看出信的笔迹有假,为什么刘都督这么肯定信是假的。如果是刘夫人明知有假而假做不知,那岂不是说明刘夫人心中有鬼?凶手难道是 刘牢之知道大家的想法,摇了摇头: “各位不必乱猜,一般人看不出此信有假,实属正常,舅父不是也没看出破绽么,因为字迹模仿的简直一模一样,要不是我们刘氏有特殊的暗号,我也看不出来。” 刘牢之顿了一下,没有细说暗号的事,“如果没有这封信,我可能还对敬儿自尽的事将信将疑。有了这封假信,那就肯定是有人暗害我的敬儿,然后向伪造成自尽,蒙混过关了。” 说到这,刘牢之把信重重的往桌上一拍,双目圆睁,刚才悲伤的表情已经一点都找不到了,“德兴,你知道我的脾气,这事决不能善罢甘休。现在这里由你来全权处理,暂时秘不发丧,尽快给我查清此事,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狂妄,竟敢在我京口的地面上,害死我的爱子。我必让他家破人亡,九族尽灭!” “不管这个人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誓报此仇,不死不休!”说着操起拳头冲着桌案使劲一砸,卡拉一声,桌面被砸出了一道裂纹。 12c排除凶手 刘牢之毕竟新丧爱子,给刘裕交代了几句,扛不住了,赶回京口自己的府里休息。何穆岁数大,也回屋休息了。刘裕让军士四处布防,把卢秀和赵文雄留在屋里。 “文雄,幸亏你提醒我,把屋子里的摆设基本保持了原样。” “嗨,还是刘将军你清醒。我其实差点被那封信给骗了,是看你有所怀疑才想到这个关节的” 卢秀看刘裕对赵文雄甚是器重,也赶紧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军士们走时把灯笼都拿走了,现在只有何穆留下的烛台放在裂了纹的桌案上,微弱的火苗忽明忽暗,一缕黑烟从火苗的尖端袅袅上升,消散在黑暗中。三个人都想着案情,谁也没有说话。 黑暗中,刘敬亭的棺椁发出幽亮的光。虽然已经盖上了盖子,但是想到一个七窍流血的尸体就在自己旁边,赵文雄不禁有点头皮发麻 后面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在赵文雄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赵文雄魂飞魄散,跳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檀道济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吓死人!我以为诈尸了呢” “刚才都督在,没叫我我不敢过来。这会我看都督走了,赶紧来看看怎么了” 卢秀把刚才的情况跟檀道济大概介绍了一下,檀道济啧啧称奇,“信是假的,那刘夫人怎么看不出来。这回好了,这差事又落到将军你身上了,不好办。” 刘裕冲他摆了摆手,制止他往下发牢骚: “事情发生在昨晚到今晨之间,虎贲营从昨晚天黑开始警戒驿馆,三步一岗,将驿馆团团围住。我问过军士们,到今早发现出事,没有任何人出入过驿馆。早上除了几个仆役出去报信,也没有放任何人出去过。驿馆内部,我已经带着军士们一个屋一个屋仔细搜查了一遍,凡是有可能藏人的空间,我全都仔细检查过了,确认驿馆里没有隐藏其他的人。后来我又命令加强戒备,随便出入更加不可能,我看,凶手就在前晚住在驿馆的客人和仆役中!” 卢秀檀道济点头称是,赵文雄忽然想起来福尔摩斯的名言:“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心中一阵小激动:密室凶杀,有限数量的嫌疑人,现实中的情况其实很少真的会是这样,自己一肚子演绎推理归纳法,一直无用武之地。没想到穿越到东晋来,居然有了发挥空间。 想到此处,赵文雄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 “二位兄弟,刘将军说得非常有道理,这驿馆被围得跟铁桶似的,又没有藏着的人,这凶手肯定是前晚住在驿馆里的人啦。不过这里头人数也不少,一个一个调查,费时费力。我提个建议,有可能帮刘将军尽快找到凶手。” 说到这买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下。卢秀檀道济脖子都伸长了,刘裕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赵文雄心下得意,继续说道: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证明一个人是凶手不容易,如果对每个人都调查一遍,时间太慢。然而我们可以使用排除之法,先一个一个把不可能是凶手的人排除掉,剩下的自然是重点嫌疑人,我们在针对这些人找证据,寻线索,发现凶手的可能性是不是就大多了?” 檀道济和卢秀还没听明白,刘裕抚掌大喜,站了起来,“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说的太好了,赵贤弟不愧是心思缜密。我刚还在想这么多人,一个一个查起来得查到哪年去。赵贤弟这个思路好,我们反着思考一下,先把不可能的人排除,缩小凶手的范围。” 卢秀似懂非懂,看了看刘裕,看了看赵文雄,“怎么个排除法?” 赵文雄微微一笑:“我们把案发时前后的情况,死亡的时间,以及驿馆里所有人的行踪,按照时间都列出来仔细考察一番,有些不可能有杀人机会的,自然就排除了”。 刘裕点点头,从书案取来纸笔,平铺在桌子上。几个人兴致勃勃,打算一探究竟。 刘敬亭是中毒身亡,首先就涉及到毒药的性质c种类的问题。古代科技不发达,确定准确的死亡时间不太可能,只能是根据毒药的药效,算出个大概的时间范围。想到这里,赵文雄首先问道: “二公子中的是什么毒?” 刘裕转头看看卢秀,“仵作怎么说的?忙的没来得及问” “我问过仵作了,一看死状,他就说二公子中的可能是草乌头之毒,与二公子房间发现的毒药是一样的。经过进一步验看,毒是直接下在二公子的酒杯里,酒壶里的酒是没有毒的,剩下的酒菜也都验过,没有毒。我已经安排本地捕快,调查所有本地有能力制作草乌头之毒的人,看看最近有谁买过这种毒药”,卢秀看来早就让仵作调查了,还安排了捕快调查毒药来源,办事也很周密。 乌头之毒是古代常用的一种毒药,从春秋时代就有用乌头杀人的记载,到了汉代,匈奴的军队会在秋天收集乌头熬制,涂抹在箭头上制作毒箭使用。乌头分为川乌头和草乌头,其中草乌头毒性更烈,仅需几克就可致人死命。 卢秀介绍,这个仵作恰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对药石的法门十分熟悉。据他说,这次使用的草乌头提炼技术非常高超,绝对是熟悉金石毒药的行家里手制作的。这种级别的乌头碱,只需指尖里藏一点粉末,趁人不备偷偷在酒杯里沾一下,毒药就会融进杯中酒里,足够致人死命。 此毒根据不同的配比和提纯浓度,可立即发作或延时发作,从服下到毒发身亡,最快的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几分钟),最慢的也顶多需要两个时辰(4个小时)。由于草乌头溶于水后毒性会慢慢下降,现在案发时间比较长了,已经判断不出酒中的毒性强弱,只能大致推断毒性发作的时间。 二公子房间发现的草乌头粉末,仵作也做过测试,不是立即发作的那种,大概在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之间。当然,既然是他杀,凶犯也有可能用的不是房间里的这种毒药,在毒药发作时间的判断上,还不能完全以房间里的毒药为准。 毒药的问题搞清楚了,赵文雄按照推理小说中的办法,引导刘裕和众人仔细回想,把众人自述的昨晚行动情况按时间顺序列了个表,方便进一步分析: 天黑时刻(大概戌时,19点):虎贲营围住驿馆 戌时一刻:(19点15)刘敬亭回来,与慕容煊在自己房里聊了一会 戌时一刻:(19点15)郗管家带两个仆役在后罩房布置酒菜 戌时二刻:(19点30)刘敬亭去东厢房与赵文雄王平之说话 戌时三刻:(19点45)刘敬亭与王侃和随风道人进屋吃完饭 亥时:(21点)刘敬亭送王侃c随风道人回屋 亥时一刻:(21点15)刘敬亭与殷仲亮在屋里密谈 亥时四刻:(22点)殷仲亮回屋 子夜时分:(24点)何穆给刘敬亭送符纸 天亮时分(大概辰时,7点):王侃王平之发现尸体 毒药发作最长时间:2个时辰(四个小时) 几个人围着这张列表,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头绪。演绎和归纳的推理方法,是近代西方在十七八世纪才比较清晰的总结出来,中古时期的魏晋南北朝,经常清谈c辩论的士族们可能开始有一些逻辑思考c辩证思维,普通人的思维方式还很不严谨,基本属于朴素的直观性思维,因此看到赵文雄列出的这些因素,感到无从下手,没有思路,也很正常。 赵文雄看大家没有头绪,只好帮大家整理思路: “最后见到二公子活着的人,是何穆何大人,大致是子夜时分。而尸身是早上辰时王侃和王平之发现的,这意味着,二公子是在子夜至辰时这段时间内去世的。按毒药发作的最长周期算,如果我们假设二公子是子夜之前就被人下了毒,那么有机会下手的人,最多也就是子夜时分之前两个时辰有机会在后罩房靠近二公子的酒杯的人” 刘裕赞许地点点头,“那也就是何穆,殷仲亮,王侃,随风道人,慕容煊,郗管家和两个仆役,这几个人。” 卢秀接过话茬,“关于郗管家和仆役,我特意问过备酒备饭的情况。据他们说,吃饭的时候因为要谈些机密要事,他们只是把酒菜布好,把十几壶酒放到二公子的厅里,然后就退出去了,酒杯里的酒都是二公子和客人自己倒的,他们无从接触。所以我看管家和仆役应该可以先排除出去了”。 檀道济听到这,觉得有个漏洞,赶紧插话,“那要是他们事先在酒杯里放好毒药呢?也是有可能的。” 卢秀摇摇头,“二公子坐在桌案的哪一侧谁都无法预测,总不能所有酒杯里都预先放好毒药吧?何况乌头之毒是黄色的粉末,只有溶于酒水后才看不出来,如果真是预先放在酒杯里,黄澄澄的一片,很容易被发现的。” 刘裕和赵文雄也同意卢秀的看法,于是郗管家和仆役先从列表里勾掉了。 赵文雄对仵作的时辰判断有点心理没底,古代科技又不发达,仵作所说两个时辰,不过是个大概估计罢了,不会像现代刑侦手段那样精确,万一上下有出入怎么办? “仵作说最长发作时间是2个时辰,真的这么准确么?万一前后延长或缩短半个时辰也是有的吧?” 刘裕一听立刻就明白了,“对,无非是个大体上的估计。如果延长半个时辰,就意味着慕容煊一样有可能下毒,我们还不能完全把他排除出去” 卢秀也表示同意,“不过这样一来的话,有可能的人就有六个了,何穆,殷仲亮,王侃,随风道人,慕容煊,仅仅排除出去了庾悦c王平之c赵公子和檀将军三个人,目标还是有点多。而且,也不能排除子夜之后又有人前去下毒呢” 檀道济听到这里,不耐烦起来,“什么排除法,不顶用的。依我看,还是随风道士那个妖人所为。你看,整个房间门窗从里面锁上了,还顶了个大花瓶在门口,这要不是能使隔空移物这类妖术,怎么可能形成这种情形?!” “会不会是药效发作慢比仵作估计的慢很多,其实二公子白天就中毒了,睡觉前自己锁上门,然后才毒发身亡的?”卢秀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刘裕摇摇头,“可能性不是太大,首先二公子这间房叫“半推阁”,从来不锁,号称天下名士都可以随时推门进来,谈玄论道,也许是彰显玄逸旷达的一种办法吧;再有,就算是那天二公子想锁门而卧了,也没必要还挪个大花瓶挡在门口啊。” 檀道济点头称是,“没错,所以肯定是随风道士伪造遗书,用妖术制造假象,妄图迷惑大家,以为二公子自杀身亡。你看,这厮做了这么周密的安排,第二天一早还谎称寻仙问道,溜出了驿馆,不是他是谁?”卢秀听罢点头,也觉得随风道人最有可能。 其实,赵文雄现在最怀疑的人,不是随风道人,而是庾悦,那张行动表里,应该加上一项“庾悦12点45偷偷溜出房间”!想起庾悦昨天夜里蹑手蹑脚的样子,觉得他一定是出去干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了。但是通过这两天的接触,赵文雄对庾悦又颇有好感,觉得他除了文采出众以外,为人也相当真诚实在,虽是一身贵公子的习气,但是待人诚恳,不矫饰,有担当,实在是个不错的朋友。 赵文雄决定把对庾悦的怀疑找机会单独跟刘裕汇报,今天不当众说了。 刘裕看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抓紧时间进一步调查,体力精力还要保持好,就安排大家回屋休息。自己则带着卢秀,要住在前院仆役腾出来的一间空房。 赵文雄第一个走出屋子,恍惚间好像有个人影,急急忙忙从慕文堂跑到内院去,消失不见了。 从背影看,有点像王平之 13c神秘符号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赵文雄就醒了。昨天虽然睡得很晚,但是赵文雄心里想着庾悦的事,睡得有点不太踏实。 起身推开窗户,内院空无一人,初春的早上,云层很低,尚没有完全散开,些许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落下来。院中的树木有些沐浴着阳光,有些还在云层的阴影中,江风轻轻拂过,树叶被吹得左右摆动,阳光照到的部分,散射出点点白光,让人眼前一亮。 虽然昨天发生了凶案,赵文雄倒没有什么恐惧或害怕的感觉。毕竟自己穿越到东晋不过几个月,经常还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这里发生的事情也与自己没有关系,这里的人,这里的事,于自己不过类似一场春梦罢了。 他坚信自己还能够回到现代,也许明天睡醒觉,就躺在自己公寓的床上了。再回想起这一周来的事情,到底是真实的,还是梦中世界也许就是平静的生活中增加一些回忆和谈资而已。 有时候也会想到,到底是在这里过得好,还是回现代世界过得好?念头一闪而过,不敢多想。再怎么说,这里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空调,没有汽车,不方便的地方随处皆有。有时候想了解一个什么知识,下意识想拿出手机查一查,右手在裤兜附近下空插几下,不禁苦笑一声:连裤兜都没有,更别说手机了。 人就是这样,如果从小生长在这个时代,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不习惯,看到任何东西都会觉得理所当然,生来如此。然而外来的人不一样,无论是空间上外来的人,还是时间上外来的人,都会情不自禁的把自己过去熟悉的环境跟现在做比较。这个不合理,那个太落后,有时候对此地的优点,反倒视而不见了。 从最开始意识到自己穿越到了东晋末年的困惑c惶恐和绝望,到现在能够跟刘裕和檀道济说说笑笑,有闲情逸致跟庾悦和王平之诗文相和,赵文雄已经慢慢适应了在东晋的生活。虽然物质条件没法跟现代社会相比,但是这一段时间跟着刘裕和檀道济经历了不少事情,自己凭借现代的知识颇办了几件漂亮事,刘裕也越来越信任和欣赏自己,渐渐活出一点滋味来了。 其实赵文雄也明白,什么时候能够回到现代社会,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也许明天,也许永远回不去了。理智告诉自己,与其盼望那不可预期的回归之旅,不如想办法把在这里的日子过好。幸运的是,自己一到这里就跟刘裕这样的上层精英混在了一起,这是一个非常高的,凭藉自己的现代知识储备,完全可以找到很好的发展方向。 何况,刘裕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这一点赵文雄还是知道的。自己在现代社会不过一个庸庸碌碌的小职员,在这里能够跟未来的皇帝一起工作起战斗,这不就是多少穿越意淫小说梦寐以求的境遇吗?不如放松心情,多多体会这风云际会c机会与风险并存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另一方面跟着刘裕一步一步往前走,发挥自己能发挥的作用,说不定将来这天下,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呢。 赵文雄正在窗口浮想联翩,檀道济也醒了。看见赵文雄的床空着,他腾的一下做起来,揉揉眼睛,看赵文雄还在屋里,松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以为你已经出去帮将军办事了呢。稍等,我洗漱一下,咱们去找刘将军。别让将军觉得咱俩不勤快。” 跟檀道济相处了这几天,赵文雄还真有点佩服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脑子也不算活络,但是上进心真是很强。正是嗜睡的年纪,然而总是强迫自己很早起来,围着刘将军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办的事。学习的兴趣也非常浓厚,无论排兵布阵,做事谋略,待人接物,都喜欢向刘裕请教,昨天之所以跟慕容煊聊那么长时间,恐怕也是想多了解了解北国兵法和江左的有什么不同。 也许这就是寒门子弟的特点?赵文雄想了想自己这几天所见的人物,刘裕檀道济卢秀,都是贫苦出身,明显都做事认真,思虑周密,说话办事比较注意别人的感受;反观王平之庾悦王侃殷仲亮这些士族人物,往往比较自我中心,考虑事情比较简单,不怎么揣摩别人的心思,说话大喇喇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办事也不甚尽心。 刘敬亭刘牢之,有点介于寒门和士族之间。次等门第出身,不能算贫苦,但是比起高门大户,他们也属于被忽视的一群,被打压的阶层。打破垄断,获得权力的意志,一样十分强烈。所以刘敬亭在高谈阔论c吟诗作赋的同时,颇费心思周旋在这些世家大族之间,尽力讨好他们,希望谁都不得罪,今后能接他们的举荐之力,光大门楣。 而且,与士族对寒门子弟非常忽视不同,刘敬亭刘牢之对檀道济赵文雄刘裕这样没有出身的人也很重视,只要有能力为我所用,他们不介意着意笼络,言辞谦恭,所以这些寒门俊杰也愿意围绕在这类次等门户出身的骁将能吏周围,献计献策,出工出力。大家恐怕有个共同的默契,就是打破士族对政权和兵权的垄断,一起图个更好的前程。 赵文雄对历史所知有限,但是刘裕后来开创了南朝宋齐梁陈的宋国,他还是大概知道的。南朝刘宋以启用寒门能士知名,巩固了中国后世一千多年中央集权c皇权独大c不看出身选用人才的社会形态。 想到这里,赵文雄不禁有点小激动,自己能够穿越到这么一个打破门阀垄断,创建机会相对平等的社会的关键时刻,也算“穿”逢其时呢! 檀道济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一下,拉着赵文雄出门去找刘裕。刚走到而门口,迎面碰上刘裕卢秀带着几个军士走了进来。见到他们两个,刘裕对卢秀交代了几句,让檀道济赵文雄跟着他去后罩房坐镇,卢秀带着几个军士奔随风道人的西厢房走去。 到了后罩房,刘敬亭的棺椁已经不见了,说是已经送到刘牢之的府邸,准备后事。刘裕又仔细查看了一下地上的花瓶碎片和断裂的门闩,转头对二人说道: “其实昨天我一进门,就怀疑二公子不是自杀,而是有人伪造了密室。” “为什么呢” “首先,二公子平时不闩门;其次,就算二公子打算自杀,想关上门安静的死,把门闩上也就可以了,何必再弄一个大花瓶顶上呢,非常不合常理。” “那您现在让卢秀去搜随风道人的房间,是不是怀疑随风道人毒杀了二公子,伪造遗书,并利用隔空移物的法术,从里面把门闩上,把花瓶移过来堵门的呢?” 赵文雄问道。 刘裕看了赵文雄一眼,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踱步到书案的后面,指了指书案右边剩下的那个花瓶: “这客厅里有两个花瓶,都挺沉的,一左一右放在书架的两侧,为什么是左边的花瓶被顶在了门口,而不是右边的花瓶呢?” 赵文雄檀道济两人面面相觑,没有头绪。刘裕正要继续说话,外面卢秀和王平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将军,随风道人的房间我们又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我们都摸过了,所有能搬开的家具都搬开看了,把隔壁王公子都吵醒了,还是什么也没发现,毕竟昨天已经查过一遍了。不过有个军士多了个心眼,围着东厢房的房子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在随风道人后窗下面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卢秀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放平在桌面,大家都凑上前观瞧: 原来是一个写好的符箓,上面鬼画符似的写着几个咒符。纸张沾了雨水,湿漉漉的,但是字迹并没有洇没,看得很清楚。 见大家都看清了,卢秀又把那张纸翻过来,背面没有咒符,但是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滩右镇邺城街二巷会神堂”。 “滩右镇是哪里?”赵文雄问道。 “滩右镇就在离蒜山渡不远的长江边上,住的都是些贩夫走卒c乞丐娼妓,乱的很”,檀道济知道赵文雄对京口不熟,低声给他解释。 滩右镇,过去本是无法耕种的滩涂,无主之地,一直荒无人烟。永嘉南渡以来,北边零星南下的很多人在江南得不到土地,早期多托庇于吴地大户做僮客,成为佃农,能谋一口饱饭。后来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吴地大户也渐渐也没有多余的土地能吸纳他们了,这里面身强力壮者尚可以参加流民军混口饭吃,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无处可去,慢慢聚集在这块江边的滩涂上,搭些草房c窝棚勉强度日,这样几十年发展下来,变成了一个穷人聚居的镇子。 刘裕把符箓和背面的地址仔细看了几遍,问卢秀,“可知这符箓是做什么用的?” 卢秀看看王平之,“小的对道术没什么了解,不知道这些的是什么。不过刚才王公子看了,说这是为了治疗瘟疫写下的符咒。” 王平之点点头,“对,在下家里世奉五斗米道,对符箓体系比较熟悉。这个符我小时候见过,建康和会稽曾有几次大疫,家里为了预防瘟疫,由道术在身的人在纸上写下这个符,然后放入一个加了水的大锅之中煮沸,直到符纸煮化了,大家取符水饮之,能够防止瘟疫,逢凶化吉” 刘裕闻言沉思不语。王平之见状继续说道: “刘将军,你再次搜查随风道人的房间,想必是对他有所怀疑喽?虽然随风道人是我们王大人的带来的,但是事关重大,我也不能有什么偏废。以现在的情况看,他的嫌疑最大!要我说,二公子不是自杀,哪有自杀的人闩上门还顶个花瓶这么费事的?这门窗紧闭的情况,恐怕是随风道人用隔空移物的妖术使的障眼法吧” 檀道济不住地点头称是,卢秀看样子也是这种看法,只是他唯刘裕马首是瞻,刘裕没有表态,他也不说什么。 刘裕见王平之如此说,对随风道士也重视起来,问王平之: “这随风道人是如何与王大人相识的?做王大人的幕僚多久了?” 王平之虽然跟着王侃和随风道人一起来的,按道理同为建康方面的使臣,应该维护随风道人才是。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对随风道人甚是厌恶,几次主动提起随风道士的嫌疑。现在刘裕问起原委,更是老实不客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随风道人和王侃的如何相识,如何谋划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据王平之所言,王侃和随风道士认识并不很久,是去年七月在建康的一个修道法会上,有人把随风道人介绍给王侃,说是葛仙翁的从孙,一直在罗浮山随葛仙翁修习葛家道流,丹鼎精进,道业高深。 这随风道人口才甚是了得,跟王侃相识之后一通神吹,说自己跟当年太公姜子牙一样,是葛仙翁派下山来辅佐明主,成就人间伟业的;还说自己能撒豆成兵c呼风唤雨,并且能招来道家诸神仙相助,定能帮助王侃定鼎中原。王侃自幼尊奉五斗米道,对随风道人所言道术深信不疑。 自从两年前王恭起兵败死之后,朝中太原王氏的势力一朝覆灭,只剩下司马道子c司马元显父子独掌朝局,原来与太原王氏敌对c被王恭整的很惨的琅琊王氏得以重新起用,一时间“簪缨世家,冠冕不替”的气势仿佛又回来了似的。 王侃是王羲之的族侄,王羲之的几个儿子,王凝之c王献之c王徽之等人皆已亡故,在当下的琅琊王氏族人之中,王侃辈分较高,过去也做过车骑参军c宣城内史等散职,算是有些威望。现在琅琊王氏实力渐渐恢复,王侃颇有中兴之志,率先提出要“外拒桓氏,内制皇族”,恢复“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在族内颇得拥戴。之所以这次主动请缨,来京口说刘牢之,也是希望能笼络北府悍将为琅琊王氏所用,意在效仿百年前王导结盟郗鉴控制北府兵,制衡司马氏皇族。 王侃急于寻找能人贤者,重振琅琊王氏的心情,与随风道人所言“仿太公姜尚故业”的桥段正好对上,于是引为肱股,对随风道人言听计从,来京口的主意,也是随风道人出的,随风道人还说葛氏一门与世镇京口的郗氏家族素有渊源。京口一地,高平郗氏的势力不可小觑,所谓去茅山寻仙访友,据他说是去找一个在茅山修道的郗氏先人,希望请回来发动郗氏的力量,一起游说刘牢之。 王平之大概介绍完了随风道人的前因后果,又找补了几句: “这随风总说自己是葛家道,其实家父也深信五斗米道,依在下十几年修道所得,其人所言所行,实在不像葛家道流。葛家一脉,向来以炼丹术著称,悬壶济世,以治病救民为主旨。葛仙翁的《抱朴子》内篇外篇我都拜读过,主要讲的是神仙事迹c金丹和仙药的制作方法c个人修仙法门等等,从没听说有撒豆成兵c呼风唤雨之事,这随风道人以此大言诳骗我们王大人,我真担心随风是邪魔外道c暗藏祸心,反倒害了我家大人。” 其他几人对什么葛家道c五斗米道都不甚了了,听王平之如此言辞,不禁对随风道士的怀疑渐渐加重了。 刘裕又拿起那张符纸看了看,“现在看来随风道人的的嫌疑不能不考虑了,要尽快想办法找到他。另外,随风的后窗发现符箓,二公子的桌案上也发现符箓,看来这符箓之事,说不定和凶案有什么关系,不可掉以轻心。文雄,你随我走一趟把,我们去这会神堂看看,到底有何方神圣,说不定发现点什么线索。” 赵文雄点头应承,刘裕又交代卢秀去都督府向刘牢之汇报当前的进展,并且让檀道济留守驿馆,看好大门,就带着赵文雄走出了驿馆。 14c穷街陋巷 滩右镇离驿馆也不算远,出驿馆沿着长江一直向东,快到长江最窄处之前,有一块深入江中的荒滩,就是滩右镇。昨天在驿馆憋了一天,总算出来透透气,赵文雄骑在马上,与刘裕和几个前锋营的军士骑着马,沿着江边慢慢往东面走,边走边听刘裕讲些京口的地理人文等情况。 与刘裕相识不过一周,以赵文雄不算外向的性格,按道理应该颇有陌生的感觉。然而刘裕待人接物的风格,真是令人如沐春风,自然而然的就熟悉了起来。再加上刘裕也欣赏赵文雄的才华,着意结纳,言谈话语就像自家大哥一样,另外他看出赵文雄对本地情况不甚熟悉,平时生活起居各个方面也很注意照顾他,乃至于赵文雄对刘裕很快就有了十分信任c非常熟络的感觉,仿佛已经认识多年了一样。 正是初春时节,江边绿意盎然,一丛一丛紫色的二月兰间杂在江滩上,清风掠过,摇曳的花瓣愉快的晃动着,令大家的心情也轻快了不少。远处,沙洲上的焦山突兀的耸立在江流中,中流砥柱一般,将宽阔的长江一分为二,真不愧“镇江靖涛”四个字,后世京口改叫镇江,恐怕也是取此意,两侧松寥山c夷山立于左右,悬崖绝壁,已经像左右护法般忠诚地随侍千年了。 山上翠木参天,间或掩映着几处道观房舍,提醒大家,那里自东汉焦光隐居于半山之后,已经成为文人雅士争相凭吊c居住的高雅所在。据说焦山原名樵山,后来因为它与松寥山c夷山矗立于长江之中,一主两次的格局,与“一池三山“式的人间仙境相暗合,成为道家首选之地,名士焦光被这仙山所吸引,便在此结庐隐居,采药炼丹,济世救贫。当时的皇帝闻其贤名,三下诏书请其出山做官,均被他婉拒,后来大家为了纪念他,将他隐居的山洞改成三诏洞,山名改为焦山。 赵文雄边走边听刘裕介绍京口的这些掌故,心中感慨。听檀道济说刘裕跟他一样也是穷苦出身,小时候父亲早逝,家中十分贫穷,沦落到卖草鞋为生,甚至为了挣钱去赌博。稍微长大一点,就不得不从军混饭吃,根本没受过什么教育。但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刘裕言谈举止斯文有礼,说什么事情都头头是道,除了诗文方面有所欠缺以外,完全看不出没受过正规教育。寒门子弟的自强与好学,又一次打动了赵文雄,情不自禁的说道: “将军,我真是佩服您,出身贫苦然而自强不息,真是寒门子弟的榜样!我听檀老弟说,您过去卖过草鞋,我看您将来啊,一定能和卖草鞋的刘皇叔一样,面南背北,成就一方霸业!” 刘裕闻言大惊失色,在马上一个趔趄,差点掉下马去,前后左右张望了一番,发现左右军士没有注意到赵文雄这番说辞,赶紧扭头低声对赵文雄说道: “文雄,不可胡言乱语,这可是掉脑袋的话,今后可不能再说了!” 赵文雄意识到自己唐突了,现在毕竟是封建时代,谈论做皇帝的事情,可不是大逆不道么,虽然刘裕今后确实会当皇帝,现在有没有这个想法,其实都不好说呢。 赵文雄伸了伸舌头,向刘裕看去,发现刘裕虽然疾言厉色,但是目光中殊无责备之意,胆子又大了起来,凑过身去低声说道: “将军,当年刘皇叔被曹操青梅煮酒说破心事,吓得手里的调羹掉落,托词雷鸣之故蒙混过关。今天我说的话把您惊得差点掉落马下来,不过现在天高云淡,无半点雷电,您可找不到托词了,呵呵” 刘裕看赵文雄开玩笑,反倒不恼了,微微一笑,低声说道: “文雄,青梅煮酒的故事,我倒还真的听说过。不过今天你问我答,仿三国故事,难道你是有挟天子以令诸侯c自比文王之志么?” 听罢此言,赵文雄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玩笑可开大了。要是刘裕自比刘备,把自己当曹操看,那可有死无葬身之地的可能了。万一自己没及时穿越回现代,刘裕把自己当对手看,找机会偷偷干掉可就完蛋了。 一念至此,脑中灵光一闪,赶紧假装也在马上一个趔趄,做势要掉下马去,刘裕一把扶住他,哈哈大笑,前后军士不明所以,都扭过头来看两人。 赵文雄低声说道,“将军,我这可是真吓着了,您可别跟我开这玩笑,我还想活长点呢” 刘裕拍了拍他的肩膀,宽厚地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策马前行。赵文雄心中还是有点忐忑,注意观察刘裕的表情,没发现什么异样,就像这次对话没发生过一般。 赵文雄暗自告诫自己,以后说话一定要小心,这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在他面前乱说话,有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为了岔开话题,赵文雄把前天晚上庾悦的诡异行动跟刘裕汇报了一下,刘裕听完后很感兴趣,问了不少细节,诸如出去的时间,回来的时间,脸上神色如何,有没有拿什么东西一类的。不过赵文雄问庾悦嫌疑是不是很大时,刘裕摇了摇头,说了句“不好说”,没再继续深究什么。 又走了一会,前方渐渐热闹起来,滩右镇到了。 赵文雄在京口待了这几天,也算去了几个地方。无论是将近京口城时看到的那些吴地巨族的豪华院落,还是京口城里刘裕府邸附近雕梁画栋c高低错落的豪宅富户,都非常干净利落。宽阔的街道,整洁的商铺,富丽堂皇的公府,路上的行人也都鲜衣怒马,冠带齐整,连城外的彭城驿馆都是如此华贵,比过去在北京逛过的恭王府不在以下。 然而滩右镇却是另一个世界。 离镇子还好远,路两旁就开始歪歪扭扭的搭着一些草棚子,竹竿做立柱,用取自江边的荒草随便捆一下,铺在上面做屋顶,四面墙壁有的是用枯枝扎成篱笆做的,有的干脆还是用草困勉强遮挡一下,江风稍微大一点,就会左右摇晃。 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其中不少人或躺或坐,倚在草棚门口或街道边上,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害了什么病的模样。 靠近镇子一点,开始有了土坯做的房子,不过也都低矮不堪,很多顶棚还是用草捆铺就,屋上有瓦的屋子少之又少。来到人口密集的街巷之后,卫生状况直线下降,街道上垃圾遍地,污水横流,也有不少病人就倒卧在这垃圾污水之中,无人问津。道路两旁有些贩卖食物c衣物的商户,就在这污秽之中经营着,苍蝇大量落在摆放的食物上,店家习以为常,完全不做驱赶的动作。 走着走着,还有几片地区貌似被火烧过,好多茅屋的墙壁和屋顶被烧得不见踪影,仅剩几根竹子支撑着结构,里面的家具也都过了火的样子,残缺不全。然而人们依然住在这些已经不能称之为房子的东西里,利用剩下的残存家具,或烧火做饭,或躺在草席上和衣而卧,顽强的寻找着生存的机会。 看到赵文雄震惊的样子,刘裕苦笑着对他说: “这里去年孙恩来袭的时候,被孙恩船队射来的火箭点燃了好几处,连片地烧了起来。要不是很快下起了雨,整个滩右镇差点就被烧成白地了。现在这些烧过的房子大多还没有钱修葺,就这么将就着住住。如此简陋的环境,这片区域却住了足有五六千人。” “看来赵贤弟家境还不错,没见过我们寒门穷苦人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里确实差了一些,不过大多数穷人的生活,比这个也好不到那里去。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就是这种草捆铺顶的茅屋,屋外下小雨,屋里下大雨。”说着他指了指路边一栋歪斜欲倒的茅草屋,“道济更惨,我家起码还有几分薄田可种,勉强糊口。他家就在京口更东面一处跟这里一样的陋巷,一度全家要饭为生,后来他母亲自己卖身为奴,他们家兄弟几个才没饿死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的这句诗脱口而出。 刘裕闻言先是一愣,慢慢品出滋味后,激动地抓住赵文雄的手,眼眶居然似有湿润之意,“文雄,你这文采真是,厉害了,简单两句话,把我们这些人胸中所想所恨,描绘的淋漓尽致。” “你知道这里人以什么为生吗?男人都是去蒜山渡做最苦最累的苦力,搬运货物,每天都有累死砸死的;女人大多在京口周围的廉价妓寮做低等妓女,年老色衰之后,只能回到这垂死之地,给苦力们提供服务,换口饭吃。像这样的穷困镇子,京口附近长江边的荒滩上,至少有七八处!” “其实这里面的人,也不乏天资聪慧c身怀技艺的人,奈何这世上所有的好事全都是高门大族所有,好多人空有天资,也只能在这里苟延残喘,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而那些士族子弟,无论多么暗弱低劣,愚笨不堪,都可以凭族望谋个闲职,一辈子锦衣玉食,美女如云,谈些什么用也没有的清谈,还美其名曰“越名教而任自然”!与废物何异!” “不瞒兄弟你说,我和刘都督早就发下宏愿,定要打破这士族专兵c士族专政的格局,以贤任事,以能拔人,让天下寒士有能者都有出头之日!” 赵文雄现在明白檀道济为什么对高门士族的人总有仇视之意了。如果自己从小生长在这种地方,求生无门,却看着那些高门士族无所事事,天天饮酒,服药,纵情山水,空据高位却不做正事,这都不产生恨意,反倒不正常了。 刘裕激动之下,滔滔不绝说了不少。冷静下来后,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看了看左右军士,好在他们也是寒门出身,同样都露出愤愤不平之色,这才放心下来。他咳嗽了一下,岔开话题,开始打听邺城街二巷在哪里。 赵文雄跟着往前走,不禁想起了现代人对“魏晋风度”的推崇。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看来,“魏晋风度”是个大大的褒义词,意味着自由洒脱c狂野不羁的生活方式,意味着独立自我c无惧强权的个人风骨,也意味着哲学思辨c追求真理的诗意人生,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的古代版本,多少人提起竹林七贤都是赞不绝口,目为中国古代精神自由的象征,“在华夏文化史上留下了重彩浓墨的一笔”。 然而看到眼前滩右镇的破落,看到倒卧在地的老弱,看到刘裕檀道济对士族的愤愤不平,赵文雄意识到了竹林七贤的荒谬:在他们反抗司马氏的强权的同时,他们自己恰恰形成了针对寒门子弟的令人绝望的强权,他们之所以能拒绝出仕,在竹林里纵酒狂欢,醉生梦死,正是因为他们这个阶层垄断了绝大多数的社会资源,什么也不做就可以活的非常愉快。 在刘裕檀道济他们看来,这种所谓的“冲决礼法,率真自得,狂诞任放”的魏晋风度,简直是个莫大的讽刺! 体会到了绝对的贫富差距和阶级鸿沟,赵文雄更加坚定了与刘裕檀道济一起奋斗的决心!打破门阀士族垄断一切的罪恶社会,不光是给自己奔一个美好前程,更是帮助众多在底层被压抑c压榨c压迫的庶族子弟,建设一个相对更加平等c更加富足的社会,对一个原本庸庸碌碌c无所作为的女性用品销售员来说,难道不是更加激动人心c波澜壮阔的人生吗? 正浮想联翩,刘裕停住脚步,回头说道:“会神堂就在前面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妖道(中) 说怪话的人虽然走了,但是他的言论产生了影响。刚才也站在一旁焦急地望着鼎中沸水的人群里,有一个小道士,穿着打扮跟这道观里的人一样,估计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学徒,生的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煞是醒目。 这小道士也听到刚才那个人的言论了,本来就一脸焦急他,现在更加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他左右望了望,看见一个年长一点的道士站的不远,慢慢凑过去说道: “师兄,你听见刚才那人说的没有?这符水到底有用没有啊!我家人除了我都染了疟疾,沾我的光,喝这个符水已经连喝了二十多天了,可是病情一点都不见好转。十天前我姐姐病死,前天我爷爷和小妹同时病故,现在剩下我爹娘c我大哥和小弟躺在床上,一点也不见起色,我怕这符水要是不起作用,我一家人可就全完了” 旁边那道人赶紧制止他继续往下说,“住嘴,怎可怀疑咱们道长的法力,要是让同秀他们听见,肯定得报告给道长,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左右看了一下,又低声对小道士说道:“要是这符水与你家人的脾性不合,你可以找找别的途径试试,别吊死在一棵树身上” 赵文雄在旁边听着他俩的窃窃私语,心中暗咐:这写几个字煮盆水就能治疟疾?恐怕不太可能,估计也就是个心理作用,精神暗示,发动人体自身的免疫力对抗疟疾。抵抗力强的慢慢自愈了,抵抗力弱的自然就不行了。 看看符纸化的差不多了,回到台阶上跟刘裕他们请教符箓的知识。刘裕对此也不是特别清楚,说不上什么。赵文雄把刚才听到的怪话跟刘裕复述了一遍。刘裕嗤笑一声,对赵文雄说道: “可见此道观法力不过如此。实话说,我看这道人神色诡异,殿中造像也与其他地方不同,定是有些什么不对。现如今各类邪魔外道设立庙观,以治病救人为幌子,邀买人心,扩大影响,不是什么好事。我得提醒刘都督,注意一下这个情况。人心如果都被这类东西争取过去,怎么凝聚民气,匡扶天下呢”。 赵文雄闻言点头称是,历史上利用宗教作乱的事情很多,眼前就有孙恩的水仙道妖言惑众。这京口眼皮底下居然也有人如此,确实得小心。 看到刘裕对人心问题忧心忡忡,赵文雄也想帮帮忙。有没有什么办法比喝符水更有效地治疗疟疾,帮刘裕将人心收拢过来? 疟疾,疟疾,现代人靠什么治疟疾来的?对,是用金鸡纳霜,奎宁,不过这金鸡纳树长在南美和东南亚,现在没地去找,头疼。还有什么其他的治疗方法吗? 还得感谢十九世纪著名的化学家c富商c理想主义者阿尔弗雷德·伯恩哈德·诺贝尔同志划时代的义举,几个相隔千年关联起来的名词涌入了赵文雄的脑海: “屠呦呦,青蒿素,“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肘后备急方,诺贝尔奖” 赵文雄大喜过望,心中有底了。 16c神奇灵药 疟疾,俗称“瘴气”c“打摆子”,流行面极广,遍布于北纬60度至南纬40度之间的广大地区,是由疟原虫引起的,染病后典型的发作为寒战期,发热期,出汗期和间歇期四个阶段。恶性疟疾若治疗不当,会导致抵抗力锐减,原虫数剧增,病人超高发热,严重的腹痛c腹泻,最后进入深度昏迷状态直至死亡,是一种非常严重的传染病。 中国古代对疟疾的认识比较早,远在殷虚甲骨文中已有“疟”字的记载,其他不少古代医籍中也详细记载了疟疾的症状和治疗方式。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疟”为“热寒休作,从疒,从虐,虐亦声”。秦汉的人已认识到疟疾周期性发热发烧等症状,《黄帝内经》中的《疟论篇》和《刺疟论》已有疟疾病因c病机c症状c针灸治法的记载。 但是,疟疾到底是如何传染的,古人一直不甚了了,中医认为疟疾是感受疟邪引起,以恶寒壮热,发有定时,其中引起瘴疟的疟邪亦称为瘴毒或瘴气,说明他们以为是空气传染的,乃至刚才中年道士把尸体处理不力与疟疾的流行关联起来,其实都是错误的看法。 其实,引起疟疾的疟原虫多是通过蚊子叮咬吸血进入人体的。当蚊子叮咬某个人的时候它吸人的血,如果这个人是疟疾病人,血中的疟原虫将被吸进蚊子体内,疟原虫在蚊子体内增殖和发育,10一14天后发育成熟,并准备去传播给其它的人。如果蚊子这时咬了一个建康人,疟原虫将进入健康人的机体。使这个健康人变成疟疾病人。 滩右镇地处长江边上,水草茂盛,蚊蝇多如牛毛,一旦有个别携带疟原虫的个体进入村镇,随着蚊蝇的叮咬传播,很容易就能散播开来。这次爆发,主要是去年战后村镇设施损毁严重,卫生条件恶化,再有某种恶性疟原虫的携带者来到村镇居住,爆发性的发生疟疫大流行,简直是必然中的必然。 古人不知道疟疾真正的机理,其防治方法自然也就不得要领,差强人意。疟疾一旦发作,很容易大范围流行起来,如果是恶性疟疾爆发,就成了“大疫”,在史书上留下类似“是年夏大疫,死者以十万计,冬又大病,至三年春乃止”这样的记录。 长江流域草木繁盛,蚊虫众多,疟疾容易流行。汉武帝征伐闽越时,“瘴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东汉马援率八千汉军,南征交趾,然而“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这也是长江流域魏晋以前一直不如黄河流域发达的原因之一。 疟疾就这样在人类社会一直肆虐了上千年,一直到十七世纪中叶,西班牙驻秘鲁总督的夫人chch一n,秘鲁的印第安人送来一种由常绿树树皮磨成的粉末,她服用后奇迹般地康复了,伯爵夫人便将这种树皮引入欧洲。18 世纪,为纪念伯爵夫人,瑞典博物学家林奈以她的名字正式命名这种树,即金鸡纳树。 随后,各地的科学家们开始致力于解开植物治疟的秘密。1820年,法国化学家皮埃尔一约瑟夫·佩尔蒂埃和约瑟夫一布莱梅·卡旺图合作,从金鸡纳树皮中分离出抗疟成分奎宁,但当时还不知道这种物质的化学结构,1907年,德国化学家p·拉比推导出奎宁的化学结构式,从此,疟疾成为了可以治愈的疾病。 然而魏晋时代的人们,治疗疟疾的手段本就乏善可陈,有些药方记载说用常山c蜀漆治疗疟疾,也不十分灵验。这滩右镇的会神堂装神弄鬼,用画符箓c饮符水的方法来防治疟疾,不过是为了邀买人心c提高自身知名度的办法,通过大张旗鼓的仪式,以及热热闹闹的大鼎煮符的行为艺术,给大家一个喝了就好的心理暗示,可以算是一种心理疗法。 而赵文雄来自现代,对饮符水治疟疾本就半信半疑,刚才又听到村民和道士都说不怎么灵验,更是觉得纯属庸医误人。出于救治穷苦村民的想法,又觉得能帮助刘裕收拾人心,赵文雄决定冒点风险,尝试一下用获得诺贝尔奖的青蒿救治村民的恶性疟疾。 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疟疾都只能用奎宁来医治,别无什么更好的办法。到了20世纪60年代,越南战争时期,北越军队受到疟疾困扰,为此向中国求援。于是,1967年5月23日,“疟疾防治药物研究工作协作会议”召开,代号为523项目的抗疟药物研究正式工作开展。 1969年,北京中医研究院加入该研究组,屠呦呦女士担任研究组长。他们从2000余种中药中筛选出640余种可能具有抗疟活性的药方,并以这些药方所涉的200余种植物制成380余种提取物,发现青蒿提取物具备抗疟效果,但实验结果不够稳定,并且发现药用青蒿中,学名黄花蒿者有效而学名青蒿者无效。 受到古代中医药典《肘后备急方》中“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治疟药方的启示,1971年下半年,研究组放弃高温提取的办法,在低温下用乙醚提取黄花蒿叶片,发现提取物无毒而且实现对疟疾抑制率100。1972年年底,从提取物中分离出一种无色晶体,该物质后来被统一命名为青蒿素。 青蒿素被发现后,成为当代所有药物中起效最快的抗恶性疟原虫疟疾药,使用包含青蒿素衍生物在内的青蒿素联合疗法在全球范围内成为治疗恶性疟原虫疟疾的标准方法。中国医疗队向非洲疟疾严重的地区赠送了大量的青蒿素衍生治疟药品,前后超过几百万人参加青蒿素复方的全民服药,帮助部分非洲国家实现了疟疾零死亡,疟疾发病人数下降了98。 2015年10月5日,屠呦呦因在研制青蒿素等抗疟药方面的卓越贡献,被诺奖委员会授予该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以表彰“针对一些最具毁灭性的寄生虫疾病具有革命性作用的疗法”,成为中国历史上首位华人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奖者c首位亚洲及华人女性自然科学类诺贝尔奖得主。 赵文雄穿越之前的半年多,电视里天天在介绍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和青蒿素治疗疟疾的新闻,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子。国内中医黑和中医粉们还为了青蒿素到底是中医的胜利还是西医的胜利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 关于“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药方,赵文雄是在以“走近科学体”文字莫名走红的央视科普节目“走近科学”看到的,现在滩右镇疟疾流行,想提取青蒿素是不可能了,即无设备,自己也不懂提取原理和过程,只能用这药方里的土法试试。 赵文雄把刘裕叫到一边,大概说了青蒿治疟疾的法子,没有细谈是哪里来的方子,只说是从祖辈的医书里看到的,长辈还讲过此法甚灵。看刘裕能不能调动资源制作一批汤药,试试救治一下滩右镇的贫苦百姓,也算替都督府做个好事,收拢人心。 刘裕听赵文雄一说,大喜过望,“太好了!我看这会神堂多有蹊跷,但是他们没什么不法之事,我也不好有什么动作,正在考虑找个什么由头,行“打草惊蛇”之法,让他们感觉到压力,说不定回做出什么动作露出破绽,我们就可以一网打尽了。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现在你说的这个制作汤药发放的方子,与会神堂争夺民心的同时,也能让他们意识到都督府在关注他们c防范他们,说不定心中一慌,马脚就能露出来” 刘裕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仔细问了药方怎么说的,用什么样的草药,如何烹制服用等等。赵文雄其实也不甚了了,见刘裕问得详细,绞尽脑汁回忆,只记得节目里说过,青蒿其实不行,要用黄花蒿,另外是在低温的情况下提取,不能加热,于是对刘裕说道: “将军,此方名为“青蒿一握”,实际上只是泛指,青蒿是大类,里面有香蒿c黄花蒿c茵陈蒿c牡蒿等不同品种,经常入药的是香蒿,有香味,专解湿热,退阴火。然而据我听前辈所讲,用于防治疟疫时,不能用香蒿,而是用平时没什么药用价值的黄花蒿,有点臭味,又称臭蒿,效果才好” “另外,萃取黄花蒿的汁液,一定要用冷水,越冷越好。将采来的黄花蒿用冷水浸泡一刻钟,然后捞出来,绞出汁液,让病人服用就可以了。” “文雄,这方子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你可有把握?”刘裕追问了一句。 赵文雄犹豫了一下,毕竟这土法无法提取出纯粹的青蒿素,不可能达到100的疟疾抑制率。但是萃取黄花蒿汁液,过程中再注意按照屠呦呦说的保持低温,里面的青蒿素成分总归是有一些,即使不能百分之百抑制,能有个百分之五六十,也很不错了,只要能作用,总比不做强。 自从有了跟着刘裕好好干c争取将来在刘宋朝廷能够飞黄腾达的想法之后,赵文雄异常的积极努力起来。过去在公司里混日子c看不到前途c做事推三阻四的他,仿佛走上了人生的金光大道一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冀,事事处处开动脑筋,积极进取,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真正解决问题机会,不要畏首畏尾错过了。想到这里,他迎着刘裕的目光说道: “将军,我不敢说百分之百能治好,但是如果能保证浸渍黄花蒿的水足够冷的话,我听长辈的说法,一半左右应该能有效果。” “好,不管有多大把握,我们都试一试吧,成与不成的,也算我们帮帮这些穷苦人,不要说都督府对他们的疾疫不闻不问。”,刘裕下了决心,听赵文雄一直强调要用冷水,刘裕考虑了一下,吩咐后面的军校: “铁柱,狗蛋,你俩回去驿馆一趟,叫二十个军校过来,去江边高地上,专找带点臭味的草蒿割下来,打成捆运到镇子里来;另外跟郗管家交代一声,把驿馆冰窖里做冰饮用的冰块全部装车,并十口大锅,一起也拉到镇子里来。” 赵文雄听得刘裕让人拉来冰块,拍手叫好,这个季节能找到的最冷的环境,不外是冰水混合物了,这些放在冰窖里供贵人们享乐的冰块,现在能用来治病救人的话,也算物尽其用了。 军校领命走了,刘裕办事干脆利落,带着赵文雄和剩下的两个军校,走出会神堂,打问一番,找到了镇里的里正,告诉他都督府要替乡民辟秽除疫,发放汤药,一是得找个宽敞的地方制作汤药,另一方面要里正去发动病人前来领药。 里正早就听说过刘裕的大名,知道去年要不是刘将军奋力一击,这京口就被孙恩的贼兵祸害了,对刘裕甚是崇敬。听说刘将军要来给村民放药治病,当下连连称谢,欢天喜地的准备去了。 人多好办事,刘裕的兵将向来令行禁止,杀伐有序,现在这割点蒿草的小任务,还不手到擒来?先是冰块和锅很快运到了镇里,没用一个时辰,几十个军士每人背着两大捆蒿草也回来了。里正也很得力,在镇子最南边找了一块空地,安排刘裕的兵士直接把采回来的黄花蒿和冰块运到那里,并组织了一个小团队,去镇里通知大家都督府要放药济民,让大家都来领药。 刘裕心思缜密,考虑到这治疟之法如果真的有用,将来对都督府行军打仗时防治疟疾,减少因疟疫导致的减员,也会十分有用,因此不能让这制作之法泄露出去,于是让里正从村里找了些废旧的毡布过来,拿竹竿撑住,四面一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围栏,外人谁也看不到制作过程了。 一切就绪,赵文雄开始指导大家提取青蒿汁:先把六口大锅排成两行,摆在空地上,让军士取水倒进去;然后砸下冰块往锅里放,直至冰块不再溶化,飘在水面上,形成冰水混合物;再让兵士把黄花蒿切成半尺长的段,放入冰水混合物中浸渍;十五分钟后,找那手劲大的军将,从锅中捞出,像拧毛巾那样把浸渍过的黄花蒿的汁液挤进剩下的几口锅里,就算大功告成了。 这时候空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民众了,刘裕在外面安排大家轮流舀取做好的黄花蒿萃取剂,随做随发,百姓们虽然没见过这种药,有点将信将疑,但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既然是都督府给的,总归是好东西,也都高高兴兴拿回去服用了。 赵文雄指导军士们熟悉了制作流程,交代了一番要点,就走出了临时搭建的围栏。 天色比清晨的时候明亮了一些,云层基本散开了,只剩下零星几朵,东一块西一块的飘荡在碧蓝的天空里。高升的骄阳火辣辣的照射着空场,地面上的温度在迅速的升高,干活的军士不断地往围栏里搬进蒿草,并且把做好的汤药大锅抬将出来,脸上的汗水不断地淌了下来,滴到地上。 刘裕站在一旁,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看着军士们哼着小曲愉快的工作,看着镇民领了汤药c欢天喜地走去的背影,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他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目光中嘉许之意表露无疑。 外面的队伍已经排的不短了,陆陆续续还有人从镇里赶过来领药。又过了一会,远远看见几个会神堂的道士鬼鬼祟祟的走路了过来,他们并不领药,只是围着发药的空场走来走去,有的还试图走进围栏,想看看里面什么情况。 赵文雄和刘裕见状,明白是会神堂听说都督府发放治疟神药,坐不住了,派人前来打探情况。刘裕也不说破,只是嘱咐军士,不要让道士们靠近围栏。 几个道士四处打探了一番,见也进不了围栏,看不到里面在干什么,就又往会神堂的方向走回去,估计是向师傅复命。几个道士陆陆续续回转了,唯独剩下一个道士没走,一直在四周徘徊。赵文雄走进前打眼一看,正是刚才在会神堂里说自己全家都得了疟疾c对饮符水治疟心有疑虑的那个大眼睛小道士。 见这小道士一脸焦急的看着发药的队伍,赵文雄心中一动,凑上前去抱拳说道: “道友请了,莫不是家中也有疟疾病人,何不取些汤药,回去饮用?” 小道士刚才在会神堂见过赵文雄,知道他是跟刘将军一起的参将,此言正好问到他的心坎里,不过人多眼杂,小道士欲言又止。 赵文雄见状又进一步做工作,“道友有所不知,我们刘将军这治疟奇方,是祖传之秘,过去只用在北府军内部的,十分灵验。这次是看滩右镇疟疫实在太惨,特别开恩,才在这里放药的”。 小道士闻听此言,脸上焦急之色更甚,口中嗫嚅了几次,不敢开口。 赵文雄心中暗笑,悄悄凑到他的耳边说道:“可是怕师傅责罚?”小道士面满通红地点了点头。 “这好办,一会我去多取些汤药,你在前面走,带我去你家中。你跟他们打好招呼,告诉他们如何饮药后就离去,然后我自己进去把汤药交给他们。这样他们即服了汤药,又不是你领药给他们喝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小道士闻言眼中一亮,面露兴奋之色,“真的吗?大人愿意帮我这个忙?” 赵文雄点点头,小道士抑制不住心中喜悦之情,冲着赵文雄深揖一礼。 见小道士表示同意了,赵文雄径自回到围栏里,找了个两个酒壶,满满装了两壶黄花蒿的萃取汁液,回身走到小道士旁边,冲他努了努嘴。 小道士心领神会,一语不发,低头往镇里走去,赵文雄搁着一两丈的距离,慢慢跟着。 不太远,来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门口。小道士先回头看了一眼,见赵文雄在不远处跟着,就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推门走了进去。一盏茶的功夫,小道士又从里面走了出来,远远望了赵文雄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掉头向反方向走去。 赵文雄心领神会,待小道士走远,来到近前,推门进了茅草屋。 进得屋来一看,赵文雄不禁一阵心酸,家徒四壁四个字,恐怕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状况的。屋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几张张草席铺在地上,角落里放着几个残破的盘子碗什么的,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张草席上躺着一对中年夫妇,人事不省,估计是小道士的父母,另外一个草席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面色紫黑,进气少出气多,眼见着撑不了多久了。 右手的草席上一个壮年男子靠墙歪坐着,半睁着眼睛。见赵文雄进来,努力想撑一撑坐正一点,奈何身体虚弱,只好放弃了,“军爷,您是来送药的吧,太谢谢您了,你放地上就行了,我一会给他们服用。” 赵文雄看见他们家凄惨的样子,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药要趁温度尚低的时候尽快服用,不能耽搁。我看你们体力不支,干脆我来喂你们喝了吧” 壮年男子吃了一惊,一个劲的说使不得使不得。赵文雄也不跟他啰嗦,走过去拿起酒壶杵到他嘴里就往下灌。半壶药灌完,又给席子上的弟弟孩灌了半壶,剩下的一壶给小道士的父母分了。 药喂完了,赵文雄站起身来,自觉做了一回好人,行了善事,心中颇为高兴,也不跟那男子多说什么,径自出门回去了。 空场上的人群减少了许多,来领药的人大多已经领完回去了。又发放了一会,差不多没什么人了,刘裕看看天色,已近中午,吩咐军士准备结束发放,收拾东西,直接回驿馆吃午饭,明天再安排人来继续放药。 东西收拾停当,马上要走的时候,远远地那个小道士又回来了,站在空场边上看着赵文雄,想说什么的样子,可又不敢过来。刚才给小道士家里人喂药的事,赵文雄跟刘裕说过了。刘裕见小道士过来,从怀中掏出那张符纸,递给赵文雄,“文雄,你拿这个给那道士看看,是不是他们道观的符箓。” 赵文雄明白了刘裕的意思,接过符纸几步跑到小道士身边,刚要说话,小道士径自深深鞠了一躬,口中说道: “多谢大人喂药之德,小道实在感激之至,特意过来当面谢过。小道姓徐,名灵期,他日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大人!”,一边说一边不住的鞠躬。 赵文雄受此大礼,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把小道士扶住,不让他鞠躬了。想起刘裕交代的任务,连忙拿出那张符纸问道: “徐道友,我这里有张符纸,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你们道观的纸张,你们道观的符咒?” 徐灵期接过符纸,正面背面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质地,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是我们道观的符纸,质地一看就知道是我们自己制作的;上面画的符号是我们治疟所需的第二道符箓,肯定是我们道观的符箓” 赵文雄闻听此言,心中暗咐,这随风道人与此道观有什么瓜葛是肯定的了。再者,连这个小道士都能看出来这是道观自己的符箓,那个中年道长肯定也早已看了出来,然而他却假作不知,蒙骗刘裕和自己,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否则怎么敢在建武将军刘裕面前公然撒谎? “大人,您怎么了?”,听徐灵期说话,赵文雄才回过神来。小道士问了赵文雄的姓名,意思是今后一定要找机会回报。赵文雄也没在意,跟徐灵期嘱咐了几句,让他家人明天还要来领药,扭身准备回去了。 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又走回来跟徐灵期低声说道:“徐道友,我斗胆说一句不合适的话,这个道观会神堂,其中恐怕有些古怪,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搞什么事情。你自己在里面要多加注意,不要惹上什么祸事才好。” 说罢,也不等徐灵期反应过来,大踏步地追上刘裕他们,回驿馆了。 贵无之会 回到驿馆,刘裕跟赵文雄商量,要带他去京口的郗氏学馆,参加一年一度的“贵无之会。 本来,这贵无之会是刘敬亭要让赵文雄一起去,现在刘敬亭莫名身亡,刘牢之又要求秘不发丧,刘裕想来想去,打算还是带赵文雄去一趟。一方面,不希望让人对刘敬亭不出席起疑,另一方面,也是代表北府露一面。在京口地面上混,高平郗氏的面子是必须要给的。 王平之早先听刘敬亭提起过这个事,听说刘裕赵文雄要去,表示想一起去长长见识。刘裕知道王平之满腹诗书,才学过人,有他跟着,毕竟能压压场面,也不反对。于是三人吃完午饭出发,前往位于江边的郗氏学馆。 到了门口,只见豪华的车马停满了府门的两侧,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一名满面红光的中年书生,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看样子是负责接待客人的。他远远的看见刘裕等人走过了,上前几步迎了过来: “稀客稀客,刘将军今天怎么有幸赏光。二公子还没到么?我家大哥刚才问了好几次了” 刘裕微笑拱手,推说刘敬亭身体不适,特地派自己前来参会,当面向郗循郗大人赔罪。然后介绍这是高平郗氏家主郗循的弟弟郗绍,并把王平之和赵文雄介绍给郗绍认识。 郗绍听得刘敬亭身体不适,嘴上关切了几句,并未多说。看来刘敬亭来与不来,这些高门也并不真的在意,倒是对王平之,出于对琅琊王氏的尊敬,加意客气了几句,还问王家的几位长辈好,一副很熟稔的样子,再专门叫了个仆役过来,带着三人往后院里面让。 这郗氏学馆的气派,自不是北府的彭城会馆可比。面积大了几倍不说,建筑雕刻c家具陈设,也高出了一个档次。一个学馆就有如此规制,高平郗氏深耕京口近百年,实力可见一斑。 来到后院,但见园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塘中荷叶与芦苇错落有致,看得出颇费了一番心思。池塘正北,修了一个二层的楼阁,红漆青瓦,高大气派。更有特色的是,楼阁的一层青砖铺地,只靠十二根粗大的金丝楠木支撑,不设外墙,只在四周延伸出一圈汉白玉的栏杆,是个全开放的空间。 楼阁正对着池塘这面,靠近水边摆了个香案,香案前面放着一口鼎,比会神堂的那个小了很多,不过花纹精美,装饰繁复,绝对的高级货色。鼎里面也煮着红色的符纸和一些不知是啥的药石,不时有人过来舀一碗符水饮下,看来当时的名士也大多笃信道教,连楼里的柱子和四周的汉白玉栏杆上,都贴着不少画满莫名符号的黄色符纸。 楼阁两侧各有几名歌女在抚琴,而一层的厅堂里,横竖几排,摆着堆满酒菜的桌案,旁边散布坐墩,文士模样的人们三三两两的或坐或卧,有的高弹阔论,有的浅吟低唱,有的闭目倾听琴声,真有些曲水流觞c群贤毕至的氛围。 郗循早就得了仆役禀报,从里面接了出来,将三人让进最靠里面的座位上,几人少不得一番寒暄。 在座的都是些门阀士族的子弟,听得三人中只有王平之是名门望族,而刘裕和赵文雄不过是寒门武人,并不怎么重视,扭头继续他们的高谈阔论。 高平郗氏办贵无之会,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所谓贵无,是借取曹魏时期的 玄学家王弼的“贵无论”之名,表达郗氏脱儒就玄c清逸旷达的志趣。魏晋南北朝时代,世家大族要想扬名天下,受人尊重,必须在玄学上有所造诣,儒学反倒不受重视了。 贵无论的核心,认为“无”才是宇宙万事万物存在的根源和本体,而所谓“有”,即宇宙万事万物的具体存在,不过是以“无”为本体而产生的有形现象而已,崇尚以“无”治国。东晋这些世家子弟天天身居高位而又不务正业,“无为而治”四个字,简直是推卸责任c掩盖无能的最佳借口,难怪他们会如此喜欢王弼的贵无之论了。 刘裕本想只是露个面,礼貌性的坐一会就告辞的。他对玄学虽也颇有研究,但对这些名士们的辩论完全不感兴趣。作为寒门出身的武将,以前没怎么参加过这种清谈之会,过去总听说这些士族名士的清谈多么玄妙c多么高深,如今和赵文雄两人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谈论这些“有无”c“本末”c“言意”之类莫名其妙的词汇,却禁不住感到气闷。 特别是,上午刚刚切身体会到滩右镇底层民众悲惨的生活状况,看着他们被穷苦和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样;下午就听这些锦衣玉食c身居高位的门阀士族们高谈阔论一些虚无缥缈的c毫无用处的概念。一边是眼看要贫病而死的庶民,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一边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浪费生命,这两个世界的强烈对比,恍如隔世;这其中所蕴含的巨大的不平等,也触目惊心。 眼看论题越来越远离现实,刘裕实在按耐不住,站起身来,假托都督府有政务尚要处理,向郗循告辞。 还没等郗循起身说话,坐中一个尖嘴猴腮c据介绍是陈郡谢氏后人的家伙阴阳怪气的说起了话: “刘将军这就走了?刘都督最近大举启用寒门,据说都是精明强干之士,今日一见,不过如此。郗老刚刚还讲解了王辅嗣“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之道,大家论战正酣,刘将军不与我们细细探究崇本之道,一言未发就此告辞,急匆匆回去处理俗务,岂不是弃本而举末,舍大道而去了嘛!”。几句话说得甚是无礼,惹得坐中几人掩面讪笑,讥讽之意扑面而来。 这里提到的王辅嗣,就是阐发贵无论的王弼。他认为“无”是本体,“有”是现象,自然主张不要纠结日常中的政治运作c伦理纲常,而应该多研究根本性的“道”,弄懂了自然之道,就能够掌握世间万物c治理天下苍生,不必死守儒家流于形式的礼仪制度。门阀士族们推崇的“无为而治”c“越名教而任自然”,都是从贵无论这里延伸出来的。 而他们对刘裕的冷嘲热讽,除了出于崇尚“玄远”,也就是远离具体事物c专门喜欢讨论“超言绝象”的本体论问题,从而鄙视事功c鄙视寒门出身的刘裕等人事必躬亲c兢兢业业的做事态度外,当然也更是由于寒门武将的崛起,打破了士族对军政事务的垄断,损害了士族的利益。 近一段时间,刘牢之在北府掌控的三吴与晋陵范围内,全力提拔寒门出身的人身居要职,大幅度减少了京口本地士族出仕的机会。这些门阀本来就对次等士族出身的刘牢之掌控整个北府心怀不满,现在居然还捧红了一班寒门“小人”,一时间本地高门议论纷纷,对北府的做法满腹怨气,如今逮着个机会嘲讽几句出出气,大家都正有此意。 刘裕被那人直言讽刺,不禁气往上冲。他本来就对门阀和寒门之间巨大的不平等愤愤不平,对士族子弟身居要津却大话连篇c不务正业极端不满,现在这些游手好闲的无能之辈,居然还敢拿什么“崇本息末”的“大道”来嘲讽自己这些认真做事的人,简直岂有此理! 好在他并不是对玄学毫无研究。为了能够跻身主流,与当权的士族名士们谈笑风生,刘裕花了不少功夫研究“老”“庄”“易”以及他们那些“本末有无”的空谈。现在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刘裕不慌不忙,略微思索了片刻,开口答道: “兄台适才言及崇本息末,守母存子,在下深以为然。然则何为本,何为末,不可不细察。夫时人以无为本,谓万有皆由无而生,吾辈只需找到无为之道,就能通达天人,政兴人和,所谓“道常无为,侯王若能守,则万物自化”。此贵无之论,风行有时矣,殊不知,此论本末颠倒,大谬矣!” “万物从何而生?郭子玄注庄子有云: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在下以为,世间万事万物,自生c自存c自足c自立c自为c自由c自已,皆独化相因,非由唯一的造物所出。以此看来,欲齐世间万物,怎能仰赖虚无缥缈之“无”,又怎能寄望于单一的“无为之道”?!” “屡有狂生如阮籍c嵇康之流,非汤武而薄周孔,言必称“越名教而任自然”,以六经为芜秽,以仁义为臭腐,籍此饱食终日,无所作为,放诞不羁,骄奢淫逸,哪管天下鼎沸,民生凋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殊不知,名教正乃自然本意,仁义自是人之情性,万物即属自生,自有其机理,吾辈当以名教化之,以事功牧之,方能澄清宇内,天下太平,怎么能反其道而行,以无为本,以名教为末,行此舍本逐末之蠢行呢?” 这段话说的铿锵有力,理论充分,论述清晰,听得在座不少人频频点头。赵文雄听懂个大概,明白刘裕说的甚有道理,但是对刘裕话中引经据典的部分却不甚了了,只是惊讶于刘裕武将出身,居然也能在清谈会上侃侃而谈,旁征博引,不愧是未来要当皇帝的人。 其实,刘裕提到的郭子玄,即是魏晋时代著名的玄学理论家郭象。他总结了裴頠的崇有论,在此基础上阐发了和王弼的贵无论针锋相对的“独化论”,否定“有生于无”的观点,认为万物自生,天地间一切事物都是独自生成变化的,不存在唯一的造物主,也就不存在唯一的“无为之道”。 而所谓“名教”,“自然”,都是那个时代热门的概念。名教,指的就是儒家提倡的礼仪制度,泛指为了规范人类社会所采取的一切政治和经济安排;而自然,指的就是道家提倡的“大道”,“无为之道”,泛指统御世间万事万物的终极真理。 以王弼c何晏为代表正始玄学提出了贵无论,将其发扬光大者,是以嵇康c阮籍为代表的竹林玄学,他们崇尚越名教而任自然,认为“自然”乃是宇宙本来的状态,本来不存在任何矛盾冲突,而人类社会的所谓名教破坏了这种和谐状态,种种乱象皆因此而生,因此主张“绝圣弃智”,放弃具体的政治经济制度,人人去追寻大道就好了。 然而到了魏晋中后期,一些清谈名士﹑“贵游子弟”却藉“任自然”来为他们荒淫无耻﹑肆意妄为的生活作掩护,且美其名曰“通达”c“体道”,乃至于正常的工作都没有人去执行,搞得政治腐败,经济凋敝,民生艰难,后世谓之“清谈误国”。刘裕和赵文雄在滩右村见到的悲惨景象,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无所作为所导致的社会溃败。 因此,刘裕以郭象的“独化论”为理论依据,大力抨击被阮籍c嵇康极端化了的贵无论,反对越名教而任自然,强调名教和自然是内在统一的,名教和事功才是达到天下大治的“本”,而虚无缥缈的“无为之道”是不存在的,是真正的“末”,反讽了名士们无所作为c天天嗑药清谈的荒谬之处。 此一番言说,有理有利有节,座中不少人其实已经被打动了,连郗循也目露赞许之色,只是碍于他们名士的身份,不好附和而已。 然而,刚才那位陈郡谢氏后人,见自己的一番问话被刘裕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而且话里话外颇有轻慢之意,不由气得满脸通红:堂堂陈郡谢氏的人,怎么能被一个出身寒微的庶族武人说得哑口无言呢?!他涨红着脸,翻了几下白眼,恶声恶气的说道: “即是信奉郭子玄的高论,刘将军应该知道,万物自足其性,“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如今刘将军身出寒微,却不肯俯首就命,每日蝇营狗苟,费尽心机,想跻身朝堂,岂不是全然违背了郭侍郎“命非己制,故无所用其心也”的遗训吗”。 这已经超出了玄理思辨的范畴,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郭象的“独化论”里,有物各有性,性各有分的说法,认为一切贵贱高下等级,都是“天理自然”,“天性所受”,人们如果各安其命,则名教的秩序就自然安定了,社会也自然就和谐了。这位老兄看来书读的不少,利用郭象的这种说法,嘲笑刘裕等寒微出身的人不能“各安己命”,非要努力跨出自己的阶级。 在座其他诸人,基本都是门阀世族出身,对寒门的上升本就大为不满。现在这人出言嘲讽刘裕,虽属强词夺理,但是大家心中都有了先入为主的倾向性,谁也不替刘裕说话,就连王平之都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裕及其所代表的整个寒门武士,都被这一番话嘲笑了。难办的是,对方提到的正是刘裕自己刚刚引用的郭象的理论,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怼回去,现场寂静无声,有些僵住了,饶是平时沉稳冷静如刘裕,也禁不住有些冒汗。 赵文雄一直在旁边听着,本来没打算插话。同刘裕一样,他也在为早上滩右村的悲惨景象与这里酒池肉林式的“清谈”所震惊。门阀政治下的魏晋南北朝社会,阶层间差距与隔阂之大,出乎生在现代社会的他的想象,也让他对作威作福的门阀阶层充满了厌恶。 现在,有人居然公开拿刘裕他们的寒门地位恶意的讽刺,仿佛出身的阶层就是不可更改的,甚至所有人都应该努力去维护和捍卫这种不平等似的。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赵文雄脱口而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大道的眼里,哪有什么寒微和高门之分,都和祭祀时使用的草扎的刍狗是一样的东西。有人自以为更高贵一些,不过是可笑的错觉罢了。”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皆面色大变。毕竟,在门阀等级森严的魏晋,人们认为出身的高低就是天然的差距,贵族就是贵族,庶民就是庶民,从没有人敢想“人人平等”这种事情。赵文雄这一番话即使不算惊世骇俗,也可以说振聋发聩了。 话已出口,赵文雄也豁出去了。这一刻仿佛有如神助,过去看过的各种政治类杂书一起涌上心头,什么自然神论,论不平等的起源及其基础,赵文雄滔滔不绝,继续他的宏论: “各位既然以无为本,万事万物皆由无而生,那么这个“无”就是宇宙的造物主。作为世间唯一的造物主,“无”创造了世界,然后就“以万物为刍狗”,不再干预世界事务,让它就按照大道的规律存在和发展下去。“无”即创造了人,“无”又救赎人c“无”也启示人,让人意识到大道即爱所有的人,也不爱所有的人,大道对所有的人是一视同仁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不存在社会等级的差别。在“无”的面前,人人平等!” “在“无”的面前,所有人都是被造物,只有“无”是真正超越一切的存在,是世间万物之外超越的他者,而其他万物之间都是平等的。诸位同意要守母以存子,那么人人皆是“无”所生之子,这就消灭了人对人的完全支配权,每个人在“无”创造的世界中都是平等的存在!” 现代西方的平等观念,起源于基督教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耶稣是“社会等级的摧毁人”,圣经也提倡信徒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基督教的原罪观,也是普世意义上的c平等的,谁也不比别人高贵和纯洁,实质上也是对等级社会的否定。 由此出发,现代西方的哲人们延伸出了自然神论,相信神造了大自然,神就不再管制,也不再干涉这个大自然了,世界就按照规律在宇宙中运行。神是高于一切的存在,被神所创造的人,都是神的平等的子民,启蒙时代的很多著名的自然神论者以此为基础,论证“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一概念”,著作汗牛充栋,琳琅满目,影响很大。独立宣言中的n are created eal(人被造而平等),就来自于这种观念。 赵文雄虽是理工科出身,但天生对政治哲学感兴趣,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籍,现在利用这些名士相信“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的机会,把“无”包装成“上帝”,把“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偷换成“无”的面前人人平等,言谈之中说的其实都是过去看过的自然神论著作中的观点,只不过把其中的“上帝”,都替换成“无”而已。 虽然是偷梁换柱,但是由于道家的“无”或“大道”,以及道法自然的概念,与自然神论中的上帝的概念颇有相似之处,所以赵文雄这一番移花接木,居然彻底镇住了这帮尚清谈的名士。他们边听边频频点头,时不时还有人拿自己的理解向赵文雄请教一二。赵文雄也老实不客气,继续拿自然神论中的种种观点糊弄他们。 毕竟是一千多年后的哲学观点,逻辑严密,思辨精奇,用来说服魏晋时代这些名士,还是绰绰有余的。众人热烈的讨论起“无”创造了世界之后到底干预还是不干预,“无”是按照规律运行这个世界,还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这个世界等形而上的问题,刚才刘裕和谢氏的争执,早就抛诸脑后了。 刘裕见赵文雄几句话给自己解了围,甚是欣慰。后面赵文雄跟他们探讨的东西,他也不甚感兴趣,还是先告辞回去了。赵文雄和王平之两人留在学馆,跟众人着实又清谈了一会,眼看快吃晚饭了,想起驿馆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急急忙忙向郗循告辞。 郗循对赵文雄谈及的内容非常感兴趣,表示非常的欣赏,挽留了好几次。见他俩执意要走,边约好了过几天一定要再来郗府做客,便把两人送出了学馆。 18c刘大公子 王平之跟着赵文雄一路往回走,兴奋劲还没过去,一直在谈论“有”和“无”c唯物与唯心c本体与客体的问题,对赵文雄新颖的思路很是佩服,力劝他写一篇说贴,觉得定能惊动天下士林。 赵文雄心知自己不过是借助现代哲学观念唬住了他们,真要写东西哪里写得出来?嘴里敷衍着王平之,一会就回到了驿馆。 进了内院,看见仆役们进进出出,郗管家正带着他们在慕文堂的主桌上准备酒饭,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赵文雄和王平之径直走回东厢房,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檀道济在高声跟人争辩什么。 门厅的桌案旁边,三个人正在激烈的争辩什么,桌子上放着一张地图,上面摆着几个棋子一样的东西,左侧坐着的是慕容煊,仰着头听檀道济说话。檀道济站在桌旁背对门口,一手叉腰,挥动着另一只手,慷慨激昂的说着什么。右侧胡椅上坐着一人,赵文雄却不认识。 只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方正的国字脸,剑眉朗目,高挺的鼻梁,颌下一缕长须,不怒自威。身上穿一袭灰蓝色的战袍,身上没披甲胄,左侧斜挂一把雕花的环首刀,刀鞘上面镶着一枚巨大的绿松石,华贵异常,能看得出是身份尊贵之人。 檀道济正在兴头上,兀自手舞足蹈的说话,没察觉有人进来。慕容煊和那陌生人面向门口,看见赵文雄和王平之走了进来,都站起身来,慕容煊还拱了拱手。檀道济一回头,这才看到两人,高兴地走过来给大家介绍: “大公子,这就是我刚提到的赵文雄赵公子,文采飞扬,妙策百出,是我们刘将军手下第一能人。这位是琅琊王氏的王平之。” “文雄,这位是刘都督的大公子刘敬宣,也是咱们将军的好朋友,一直驻守在句章那里,防备孙恩的贼兵。昨天才接到信听说京口出事了,上午才赶回都督府。这会刘都督让他来驿馆找了刘裕将军,把两边来的客人都关照一下” 刘敬宣和赵文雄见过礼,互相客气了几句。王平之看见桌上的地图,凑过去看了一眼,来了兴趣: “几位莫不是在讨论排兵布阵?小弟虽文弱书生,不过对兵法很有兴趣,你们在研究什么?。” 檀道济本来对士族出身的人都不太感冒,说话总是不冷不热的,略带成见。不过这两天跟王平之接触,待人还算诚恳,这会又对兵法感兴趣,心中高兴,连带态度也热络起来: “王公子,我们正在让慕容兄给我们讲解北方骑兵的战法,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以备我们将来北伐时能有更好的应对之策。” 刘敬宣也对此很感兴趣,冲着慕容煊说道: “是,中原自古以来就受胡骑的困扰,一直没什么好办法对付骑兵,乃至现在胡骑肆虐中原,五胡称霸,汉人反倒被赶到这江南蛮荒之地来了。” “先秦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前汉时武帝远征大漠,还都是用骑兵对付骑兵才能取胜。现在朝廷偏安江左,离能够产马的草原或西北戈壁实在都太远,根本无法取得足够的马匹形成有规模的骑兵,必须得找出步兵对付骑兵的办法才行。” “慕容兄南投正朔,刚才这么一聊,真是兵法精熟,久经战阵!对骑兵的战法非常精通,正好大家一起研究研究北人骑兵作战的特点优劣,看能不能找到破解之法” 慕容煊一拱手,“大公子过誉了,小弟在北朝官微职卑,那里谈得上什么精通兵法。不过是久在北地,耳濡目染,看别人调兵遣将c骑马冲锋看得多了,略知一二而已。” “慕容老哥你就别谦虚了,这两天我天天跟你聊兵法,真是受益非浅。现在大公子在这,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赶紧把鲜卑骑兵的战法再给大公子讲讲,我们一起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万一真能起了作用,你可是大功一件。”,檀道济说话直来直去,催着慕容煊继续演示骑兵战法。 自古以来,北方胡族的铁骑就是对中原地区的首要威胁,从先秦的北狄和西戎,到汉时的匈奴,乃至后世唐朝的突厥c宋明的蒙古,草原帝国刮来的骑兵旋风经常横扫中原大地,造成严重的伤亡和破坏。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候,由于马镫的发明,马上的骑手有了借力之处,近距离格斗更有威力,长距离行军也不容易疲劳,极大地发挥出了骑兵机动性好,冲击力强的优点,乃至出现了五胡乱华的局面,汉人一度接近于亡国灭种的境地。 所以自南渡以来,掌兵的将领们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克制胡人的骑兵。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毒攻毒,自己也能组建骑兵军团,对抗北地的铁骑。但是,当时东晋能控制的地盘实在是太小了,连传统汉人地界的蜀地都不在东晋的手中,大量获取马匹确实太难。因此,如何能用已有的步军c水军和弓兵有效的对抗骑兵,就成了东晋军事领域的一大热门话题。 刘敬宣自幼跟随父亲刘牢之南征北战,淝水之战的时候刘牢之就将他带在军中,虽然那时他只有十岁出头,但是苻坚的部队中有至少三分之一都是骑兵,恐怖的骑兵大军,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摩肩接踵的马队,马背上胡人凶残的目光,以及一眼望不到头滚滚烟尘,都像噩梦一般刻在了刘敬宣的潜意识里。 长大后,刘敬宣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对付骑兵的问题。后来遇到了刘裕,两个人都有北定蛮夷c恢复山河的志向,惺惺相惜,相谈甚欢。这几年打击孙恩的贼军,又一起出生入死,互相支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这回突闻二弟离奇去世,赶紧奔回京口家中陪伴父亲。父亲虽然沉浸在悲痛中,但是军国大事也不可荒废,告诉他府里的事情不用他管,让他来驿馆代表刘家招待建康和荆州这两边的使者,看看两边分别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刘敬宣虽然接了这个任务,来到了驿馆,也让刘裕安排晚上与王侃一起吃饭。但是他久习战阵,不怎么喜欢文词,实在不喜欢与王侃殷仲亮这样的酸腐文人待在一起,来到驿馆没多会就躲到檀道济屋里来了,正好碰上慕容煊也在,一聊之下互相都很投机,于是就开始画地图,摆棋子,聊起了阵法。 慕容煊看来确实对骑兵战法很熟悉,很细致的描绘了鲜卑骑兵装备c武器以及战法,刘敬宣和檀道济不时设想几种适合步兵c水军的战阵,但是都被慕容煊否定了,核心的问题,还是步兵不论如何在冲击力c速度c机动性方面无法与骑兵媲美。 檀道济见慕容煊把方案都否了,有点恼火,“慕容兄,你别是看不起我们汉人的阵法吧,把骑兵说的也太厉害了。步兵正面扛不住骑兵,我们知道,但是并不是就毫无办法了。” 刘敬宣见檀道济语气不太客气,连忙打断了他,“道济,慕容兄讲的都是实情,步兵在机动性和冲击力上的这两个缺陷,确实不好弥补。” “不过刘裕曾经设计过一个计策,大家听听觉得怎样。首先,找一个狭长的山谷,在两侧布好弓箭手,前后两个山口弄些兵车,装满石头埋伏好,然后让一小队骑兵去把敌人的骑兵队引诱到山谷中,用兵车把两边山口一堵,将战车的轮子毁掉,剩下的事就只是射箭了!刘将军起了个名字,叫“关门捉贼”之法,哈哈” “对,我听他说过这个计策”,檀道济得意的附和道。 慕容煊微微一笑,“确实是好计策,先准备个口袋,然后诱敌来钻,一网打尽,不愧是刘裕将军,久经沙场,运用这“关门捉贼”之法一定是相当纯属了”。 “不过这个计策,有赖于能够诱敌成功,敌人如果也是经验丰富的战将,或者比较谨慎,都不太可能让自己的部队轻易入此险境,设若无门可关,也就无贼可杀了。” “另外,列位可能对我们北人运用骑兵的套路不甚熟悉。其实骑兵作战,关键在机动性,利用的就是马的速度,以及速度带来的冲击力和长距离奔袭能力,所以会尽量选择在平地对战,以便马能够跑起来,所用的战法也多是扰袭,掠夺,破坏,截击,以及长距离迂回包抄等,一般不会追击敌军进入到险峻的山里,那样等于放弃自己最大的优势。所以,刘将军的计策好确实是好,但是北地铁骑未必会进你布好的口袋呢。” 一番话说的檀道济刘敬宣哑口无言,王平之也是频频点头。慕容煊讲的确实都是实际情况,胡人用兵,往往利用骑兵的机动性,神出鬼没,指东打西,想掌握节奏,牵引胡骑进入在固定地点布好的陷阱,谈何容易? 然而尴尬之处在于,众人又不甘于承认汉人就是打不过胡人,步兵永远斗不过骑兵,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一点凝固了起来。 好在郗管家恰到好处的走了进来,请大公子刘敬宣和王平之去慕文堂,刘裕和刘敬宣要宴请王侃和王平之,一方面进一步沟通朝廷对北府兵的安排,同时也为暂时不得不将大家留置在驿馆内表示歉意。 刘敬宣和王平之跟着管家去了慕文堂,剩下几个人在屋子里。檀道济和慕容煊邀请赵文雄一起吃饭。赵文雄实在不想再听一晚上的骑兵步兵,借口要找庾悦有事情,溜出了东厢房。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妖道(下) 19c真情流露 去找庾悦的说法,说是借口,其实也不尽然。凶案发生前一晚,赵文雄和庾悦聊的挺晚的,相谈甚欢,关系处的也不错。然而凶案一发生,特别是庾悦看过刘敬亭留给夫人的信之后,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两天一直待在自己的东耳房,不怎么出门。赵文雄看在眼里,觉得有必要找庾悦聊聊天,一方面安慰安慰他,另一方面,也想打探些情况,毕竟,庾悦存在较大的嫌疑。 赵文雄去厨房要了几个小菜,拿食盒装好,再带上两壶酒,来敲东厢房的门。片刻功夫,庾悦出现在门口。 只一天多点不见,庾悦换了个人似的。平时总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他,现在却蓬头垢面,无精打采,双眼布满血丝,脸色也愈发显得苍白,发髻没怎么梳理,胡乱地盘了一下,一副了无生趣的表情,就差在脸上写上“颓废”两个大字了。 见来人是提着食盒的赵文雄,庾悦一愣: “赵公子,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事情,前晚我们聊得没有尽兴,今晚正好无事,过来找你吃酒聊天。”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径直往屋里就走。 耳房是正房两侧连通着的小房间,一般为佣人居住,所以多设有两个门,一个是出入院子的正门,另外一个是连通主人正房的小门,方便佣人出入,如今正房改成了慕文堂,小门就上了锁,只剩正门出入。 庾悦住的这东耳房只是一间卧室,不带门厅,但是颇为宽敞,感觉比东厢房的卧室要大很多,东侧靠墙放着一张宽大的雕花屏风床,上面放了一个半圆形的凭几,吃饭的桌案靠西侧放着,几个竹墩摆在四周。 庾悦把赵文雄让到桌案坐下,自己默默的坐在一旁,低头不语。 赵文雄也不多说,从食盒拿出酒菜摆好,倒满两杯酒,举起酒杯,“庾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什么也别说了,咱们喝酒。” 庾悦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赵文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文雄吃了几口酒菜,庾悦却不动筷子,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两人喝了一会,一壶酒已然下肚。 庾悦放下酒杯,长叹一声,“赵贤弟,多谢你来陪我饮酒。现在人人觉得二公子因我而死,唯恐避之不及哇。” 赵文雄见庾悦开始说话,也放下筷子,“庾兄,别人怎么看我不管,这两天我们相处,我觉得你是个性情中人,就算是有些什么感情上的纠葛,我看也是发自本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庾悦听赵文雄这么说,竟然有些激动起来。封建时代毕竟保守,男女婚外有什么瓜葛,是很让人看不起的一件事。赵文雄是现代人,对什么婚外情c三角恋之类的,承受能力比古代人强得多,所以能这么说话安慰庾悦,在那时候算非常罕见。 庾悦自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一扬脖喝干,然后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撴,眼含泪光地说道: “赵贤弟,不瞒你说,我和刘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确实互有深情。但是刘敬亭这卑鄙小人,总怀疑我们有什么私相苟合之事,动辄打骂玄素,把我们逼到这一步的!” 庾悦一边喝酒,一边哭诉,虽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赵文雄也大概听明白了。 原来,庾悦是当年都亭候c征西将军庾亮的曾孙,而谢玄素则是太傅谢安的弟弟c西中郎将谢万最小的孙女,庾悦的母亲是谢万的侄女,两家在建康离得也很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远房表兄妹。庾悦文采飞扬,为人诚恳,谢玄素也是风致高远,才华出众,两人从小就互有情愫。 不料在建康求学时,刘敬亭一次偶然去谢府拜访,见到了谢玄素,立刻就念念不忘c神魂颠倒,没过几年,他就央求父亲刘牢之前去提亲。刘牢之也正想与建康的高门士族结上姻亲,以张郡望。陈郡谢氏自谢安谢玄去世后一直有些萎靡不振,也正希望结交外镇强援,来恢复陈郡谢氏的势力,居然也就同意了。 这下真是晴天霹雳,两个人抱头痛哭了几场,然而父命难违,那个时代也没有自由恋爱一说,只好洒泪而别。 本来这事也就如此了,不料一年多之后,庾悦因公事来京口小住了两个月,耐不住相思之情,去刘府和谢玄素见了两面,当然也就是喝了喝茶,谈了谈诗文,任何逾礼的地方都没有。 哪料到刘敬亭表面上装的玄逸旷达c气象宏大,其实骨子里是个暴戾小人。他原来就知道谢玄素和庾悦素有旧情,现在听说庾悦趁自己不在进府私会,再加上结婚后这一年,谢玄素经常鄙视他人前装清高c人后蝇营狗苟费尽心机往上爬的丑态,积累的怨气爆发了出来,对刘夫人暴跳如雷c不管不顾地毒打了一番,打的刘夫人了肋骨断了一根,将养了两三个月才能下床。 从此以后,刘敬亭对谢玄素是动辄打骂,恶语相加,私生活也愈发的淫乱起来,经常夜不归宿,在外面胡天胡地的乱搞。纳个妾收个丫鬟也就罢了,连什么尼姑c女道士c乃至青楼歌姬,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刘夫人从此以泪洗面,郁郁寡欢。庾悦知道这种情况后,实在心疼,渐渐的又经常来京口,陪她聊聊天,说说话。刘敬宣知道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半年前干脆搬到驿馆长期居住,回去一趟也从没好脸色,非打即骂,刘夫人在京口度日如年,痛苦不堪。 赵文雄听到这里,想起了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估计刘敬亭一开始也不是故意虐待刘夫人,但是刘夫人出自高门大户,刘敬亭不过普通人家,思想意识c生活习惯多有不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如果为人不计较倒也罢了,可是往往寒门出身的人容易心胸狭窄,气量不大,刘敬亭每每觉得刘夫人看不起他,心中怨毒越聚越深,终于爆发了出来。 这种阶级差距导致的婚姻悲剧,在相对平等的现代社会还在所多有,何况门阀和寒士尖锐对立的魏晋时代了。赵文雄听到这里,心下不禁起了同情,端起酒杯对庾悦说: “庾兄,你和刘夫人被硬生生拆散了,心里定是痛苦难言吧。现在事情搞到这个样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天意如此,你也就别再纠结了,来,干了这杯。” 庾悦二话不说,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凝视着赵文雄的眼睛: “赵贤弟,你能说出这几句话来,肯定也是个情种,咱们认识虽短,但脾气相投,就此结拜为兄弟如何?” 赵文雄吃了一惊,没想到几句话让庾悦如此感动,这就要结拜兄弟了。他也不懂古时候结拜兄弟是什么意思,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当下熟识的人物,大多是北府庶族武人,多个高门士族的兄弟,今后在建康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也没坏处。当下点头应承。庾悦非常高兴,又去前院去了几壶酒来,两人继续喝。 又喝了一会,赵文雄觉得差不多了,趁机问道: “庾兄,二公子遗书我也看到了。他说刘夫人跟他提离开的事,是怎么回事?” “唉,这也是玄素和我商量的结果。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再这么继续下去,玄素非疯了不可。所以我们商量好,这次我过来京口,玄素就要直接跟敬亭提出,既然他都不怎么回家,对玄素也种种不满,不如一纸休书,让玄素能离开京口回到建康,大家两不相欠,也就算了。”庾悦低着头说道。 “这个事情什么时候说的?就是前天上午刘夫人过来的时候吗” “对,就是前天上午,说的时候我也在。”庾悦有点不好意思。 “那二公子当时什么反应?” “二公子反应不大,虽然还是有点生气,当场就表示同意了,还一个劲的讽刺我,差点把我给说急了。”庾悦困惑的说。 赵文雄点点头,心想要我我也得讽刺你,这事就算放在现代,也很尴尬,何况是在封建时代了。 赵文雄本想问问,那天深夜庾悦出门干嘛去了,转念一想还是别太唐突了,没有开口。 两人又喝了一会,直到庾悦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赵文雄才离开。 外面慕文堂的酒宴已经结束了,赵文雄见后罩房亮着灯,就往后罩房走去。 果然,刘裕正坐在桌前,拿着刘敬亭死时桌案上的几张符箓在研究,刘敬宣c檀道济也都在,正在说白天在滩右镇发放抗疟汤药的事。几个人见赵文雄进来,纷纷围着赵文雄打听药方的事情。 据刘裕说,留在镇子里的几个士兵回报说,那剂汤药相当灵验,药到病除说不上,但是不少人上午喝了药之后,到傍晚的时候基本就退烧了,或者不再腹泻了,疫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有不少人都跑来问明天什么时候领药,眼见着明天放药的量得扩大一倍。 赵文雄心中窃喜,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冒险一试,居然还挺成功,等于在刘裕面前又立了一大功,同时还为部队提供了一种抗疫良药,能大大降低减员,提高战斗力。 一念及此,有点得意起来,摇头晃脑的说到: “那是,这是我家祖传的药典,肘后备急方,可灵验了!” 别人没什么反应,刘裕听到“肘后备急方”四个字,先是楞了一下,然后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转向赵文雄追问,“肘后备急方?你们没记错吗?是这个名字的药典?” 赵文雄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情况,回忆了一下关于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的报道,“对对的,就是肘后备急方,不会记错” “这就不对了,肘后备急方,是罗浮山冲虚观葛洪葛仙翁所著,面世已经七八十年了。那个会神堂号称是葛家道流的弟子,怎么会连这个药方都不知道?看来这道观问题很大。” 赵文雄也想起来了,那些电视节目介绍青蒿素的时候,好像是提过葛洪,连忙点点说,“对,好像作者是葛洪,我上午没想起来这事。也许这道观的人学艺不精?没有尽得葛老先生的真传?” 众人正在猜测中,忽然外面进来个军士,看了赵文雄一眼,然后对刘裕说道: “将军,外面有个道士,说有急事一定要见赵文雄赵公子。” 深夜来客 赵文雄一愣,看看刘裕,“道士?我不认识什么道士啊?” 刘裕笑了笑,“不管认不认识,这么晚来找,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他进来先听听看吧。” 军士得令出去,不一会带了个瘦弱的道士回来。赵文雄定睛一看,正是上午在滩右镇帮过的那个徐灵期道士。 徐灵期没有心理准备,一进门看见坐了一屋子人,吓了一跳,脸腾地红了起来,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刘裕知道他紧张,冲他笑了一笑,指指一把椅子,“小道长,先坐下喝口水,这么晚从滩右镇走过来,有什么事情?” 徐灵期依言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大家,脸红得像个大苹果,嗫嚅了几下,还是没说出话来。 赵文雄见状凑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徐道友,不用紧张,这里的人都是都督府的,是好人,我们一起帮助滩右镇防治疟疾的,有什么事情你放心说吧。” 徐灵期看见赵文雄说话,放心了一点,虽然仍旧满脸通红,不过总算是小声开始说话了: “赵赵公子说会神堂有蹊跷,让我在里面小心一点。我我本来就觉得他们在搞些什么古怪的事情,今天晚上就更古怪了,所以我想我想让公子去看一看,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对。” 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不可闻。刘裕和赵文雄你一句我一句的问了半天,总算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徐灵期因为家贫,决定加入这里的会神堂谋口饭吃,也不过四五个月的功夫。平日里上午师父和师兄们给讲讲几部经书,下午大家一起诵经,晚上坐在一起开晚课,一天管三顿饭,也很满足了。徐灵期还挺喜欢研究经书的内容,晚课时跟师兄们讨论讨论经书的要义,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不过从半个月前开始,师父突然宣布晚课取消了,而且每天晚上大殿都四门紧闭,不许一般的道士进到里面,但是有时大殿里面又隐隐传来诵经的声音,不知在做什么。 几日前的一晚,徐灵期随身的一个灵符找不见了,想看看是不是白天落在大殿里了,就去大殿寻找。守门的道士估计方便去了,没人看守,徐灵期推门就进了大殿。 大殿里面站着二三十个道人,悚然而立,身子一动不动,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什么经。这些道士的穿着打扮,与会神堂平时的道袍颜色和样式都不一样,脸上的表情都神态各异,有的像是在哭,有的像是在笑,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喜笑颜开,各种表情凑在一起,异常诡异。会神堂的道长坐在大殿的中央,手执拂尘,也在跟大家在一起诵经,只是脸上表情如常,并无特别。 徐灵期进门看到这个景象,有点吓到了,愣在了门口。很快就有道士发现了他,厉声呵斥把他轰了出来,有个师兄出来,狠狠骂了他一顿,并勒令他不许跟任何人说看到的情况,吓得徐灵期哭了起来,他们才罢休。 后来他再也不敢靠近大殿,而且家里人病的越来越重,每天想的全是怎么救父母兄妹,也没怎么关注。今天上午在赵文雄的帮助之下,让家里人喝了汤药,没想到下午就有了效果,大家的烧都渐渐退下来了,大哥甚至都能站起来走动了,徐灵期喜极而泣,觉得都督府的药才是神药。 赵文雄临走时跟他说的小心提防的话,让他产生了不对劲的感觉。想到家人和村民喝会神堂的符水喝了十几日也没什么效果,再想想那天晚上在大殿里看到的诡异景象,徐灵期也开始怀疑起来。 晚上的时候,大殿又封闭了起来。由于起了疑心,徐灵期躲在门口稍微注意了一下,发现今天不同往日,有好多不认识的道人进进出出,大殿的门一开一关的瞬间,看到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道士,比那天看到的多好几倍,估计得有近百人。 结合赵文雄说的会神堂在搞什么事情的话,徐灵期觉得愈加可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来驿馆告诉赵文雄一声的好,于是就偷偷溜出来了。 弄清了原委,屋里的气氛不由得严肃了起来。本来刘裕和赵文雄就感觉会神堂那中年道长的举动有些不合常理,另外作为第一嫌疑人的随风道人屋外发现的那个符箓和地址,显然与会神堂有所关联。现在听徐灵期所言的这些情况,这会神堂恐怕必有古怪,说不定二公子的死与此也有什么关联。 檀道济沉不住气,大声说道,“将军,要不我带上二百军士,把会神堂的老道全都抓回来,咱们好好讯问讯问,估计就真相大白了。” 刘裕摆摆手,“不可鲁莽,庙宇道观,在民间影响极大,我们没有什么把握,贸然乱捕道士,万一激起民变,就不好收拾了。” 他转身跟刘敬宣耳语了几句,刘敬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刘裕对徐灵期拱了拱手,“徐道友,还得烦劳你,带我回去会神堂一趟,我找机会打探打探情况,再做定夺。” “道济,你带200前锋营的人,在镇口待命,万一有什么凶险,我会放出信号,你们就尽快冲进来控制住会神堂。” 檀道济一听刘裕要孤身返现,大叫不可,坚持由自己跟徐灵期去打探,刘裕在村口等待。刘裕觉得檀道济粗心大意,不适合随机应变,执意不许。 赵文雄见此情景,拦住了他们俩的话,“刘将军,檀老弟,你们俩别争了。让刘将军亲自犯险肯定不行,檀老弟擅长行军打仗,所以适合带着队伍等在镇口。去会神堂一探究竟,还是我来吧。而且我白天进去过,里面的情况也熟悉。” 又商量了几句,刘敬宣也表态觉得刘裕去不合适,刘裕只好同意由赵文雄前去查探,他和檀道济带兵在镇口待命。为了不引人瞩目,赵文雄和徐灵期先走,刘裕他们点齐了兵将马上赶过去。 临出发时,刘裕对赵文雄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勿要冒险,大概查探一下就赶紧回报情况,毕竟他不像刘裕檀道济等武艺在身,遇到紧急情况对付不了就麻烦了。 换上了紧身一点的衣服,别了一把防身的短剑,赵文雄和徐灵期出了驿馆,向滩右镇走去。徐灵期在前面带路,赵文雄跟在后面,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沿着江边小路向前走着。 夜已经很深了,四野无声,远处江水拍岸的声音偶尔传来,更加反衬了静谧的气氛;天空中有薄云遮月,模糊了月亮的形状,暗淡的月光反射在静静流淌的江水上,本就模糊的轮廓被波浪捣碎了,四散开去;旷野上零星散落着点点星光,从云层未覆盖的地方照射下来,微弱的光闪闪烁烁,倒是活跃了春日的夜色。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的很有默契,不快也不慢,不急也不徐,仿佛散步似的,倒不像是去执行危险的任务。赵文雄本来心中有点忐忑,毕竟不知会神堂是什么情况,万一有什么不测,自己未必能够处理。然而走了这么十几分钟后,心中的不安仿佛被静谧的夜色和两人走路的节奏融化了,很快消散了下去。 不知徐灵期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感觉?走的真是很舒服c很从容。大江边上,旷野之中,不由生出洪荒初开c回归原始的感觉,两个人就好像走在上古的原野之中,无思无邪,无欲无求,也许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未可知。 江上有一条有船经过,舱中有若明若暗的烛光,在黑暗的江面上分外醒目,一下把时间从洪荒的远古带回了春夜江南,赵文雄思如泉涌,很想找两句诗来搭配此情此景。 “细草威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自然而然的,杜甫的《旅夜书怀》流进了赵文雄的心头。 赵文雄开口想念出这四句给徐灵期听,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是觉得还没熟到这个程度?还是不忍破坏这怡人的宁静?亦或是觉得拿杜甫的诗出来显呗不够公平?也许都有一点吧,赵文雄最终也没念出口,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一直走到了镇口。 看见远处昏暗的灯光和歪斜的茅屋,赵文雄回到了现实。怎么打探情况呢,毫无头绪诶。总不能大摇大摆的走进会神堂大殿一探究竟吧!可是如果只是待在外面或隐藏在院子里,不知道能不能发现什么有用的情况。如果来了一趟什么也没找到,回去跟刘裕汇报“没发现什么异常”,好像也难看了一点吧。 想着想着,已经来到了会神堂的门口,前面徐灵期停下脚步,回头低声说道:“赵公子,您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完把门打开一点,掩身溜进了院子。 赵文雄不明所以,只好在外面找个隐蔽的地方等着。不一会门悄悄打开,徐灵期无声无息的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套蓝色的道士衣物递给赵文雄,“赵公子,你穿上这个,走在院子里应该不会被发现,反正今天来了很多陌生的道士。 赵文雄暗自赞叹,别看徐灵期说话畏畏缩缩的,人其实还挺聪明,能想到乔装改扮,并且把今天的特殊情况也考虑进去。 赵文雄接过衣物,冲他竖了一下大拇指,徐灵期羞涩的一笑,赵文雄脑海里自动脑补了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扑哧一乐。 他找了个隐蔽地方,迅速的把道袍和帽子换好,由徐灵期引导者,悄没声的走进了会神堂的院子。 谋反之夜 与上午不同,这次他们是从侧门进来的。进来就直接是大殿的后面,早上煮符水的大鼎依旧放在原位,旁边摞着好几个大箱子,不知装的什么东西。院子的角落里有两个道士,正在面对着后院的山墙面壁练气,其他地方空无一人。 徐灵期灵机一动,带赵文雄走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站在一棵大槐树底下,一边假装对着山墙面壁练气,一边偷偷观察大殿的状况。 大殿的后门那里,有个站岗的道士,无精打采的站在那,无所事事的样子。大殿里面灯光不是很亮,半明半暗的感觉。观察了一会,发现时不时会有人从大殿里面走出来,去侧墙的茅房方便。当他们回去的时候,都会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牌给门口的道士看一眼,道士看过竹排,才放他们进去,看来是个出入的凭证。 赵文雄低声对徐灵期说: “要是能打晕其中一个,然后拿到他那那个竹牌,说不定能混进大殿的。” “对,我也在想这个。可是怎么把人打晕呢,我不会。” “唉,我也不会。”赵文雄沮丧地说。 这时,只听得头顶槐树茂密的枝叶里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我会!” 两人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差点叫出了声,抬头望树上定睛观瞧,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枝叶之间伸出一个脑袋,正是檀道济。 “你怎么在这里?”赵文雄脱口而出。 “小点声!”檀道济连嘘几声,“刘将军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来探查,怕你没有武艺对付不了突发状况,派我来跟着帮帮忙。” “那太好了,刚才我们俩说的你听见了吧?一会要是有单独的人去方便,你想办法把他打晕,把竹牌拿来给我。”赵文雄对刘裕的周密安排十分满意。 “好,你们俩去院子外边等我吧,我拿到竹牌去找你们。” 于是两人假做练气完毕,溜溜达达走出了会神堂,找了一棵大柳树,躲在了树后面。 树不算太粗壮,两个人得挨得近一些才不会被人看到,于是赵文雄往徐灵期的身边凑了凑,接近之后,一股香气从徐灵期身上若隐若现的飘过来。还挺好闻,赵文雄心中纳闷,难道这道士还天天香薰沐浴不成?徐灵期也感觉到了赵文雄挨得很近,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身体尽量往边上靠。 没过多一会,只见一个黑影从会神堂里面窜上了墙头,马上又跳了下来,开始东张西望,正是檀道济。赵文雄赶紧从树后走出来,招呼檀道济过来。檀道济几个健步跑到大柳树的后面,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牌,递给赵文雄,得意地说道,“手到擒来!”。 “打晕的人呢?”徐灵期问道。 “放心,我把他打晕后,口鼻塞住,手脚捆起来,扔到茅房后墙根的草丛里了,发现不了。” 赵文雄接过竹牌,正面画着一个类似符箓的图案,背面光滑,他把符牌往怀里一踹,冲徐灵期和檀道济用力点了点头,扭身向会神堂走去。 由于担心后门的守卫认出自己不是刚才出去的人,赵文雄溜到前院正门看了看,发现那里也有个看门的道士,心里有数了。他大模大样的走到前院的墙根处,面对着墙壁,假做尿尿的姿势,并故意咳嗽几声,引起守门道士的注意。 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往正门走,到了门口,掏出竹牌,笑着说了一句,“实在着急,找不到茅房,对不住,就在墙根解决了。”看门的道士笑也笑,看了看竹牌,没说什么,伸手打开门,把赵文雄放了进去。 大殿里灯光昏暗,两侧墙壁上的油灯都没有点燃,只是在中间的供桌上,和两侧的几张条案上点了些蜡烛。大殿的每个柱子上都贴一张黄色的符箓,上面画着不同的符号。早上见过的那个管事的中年道人站在中间的供桌旁边,身穿褐色道袍,披头散发,左手持剑,右手挽个决,面向着道坛上葛玄的雕像,嘴里念念有词,正在做法。 他的身后,八个褐衣道士分为两行,左腿在上,右腿在下,盘腿坐在地上;双手的都是十指交叉,抱拳而握,单单把两手食指立起来,似是道家专门的结印手势;每个人的背上都贴着一张绿色的符咒,上面画的图案好像是一样的,口中也都念念有词,不知是什么符咒。 这两排盘膝而坐的道士两侧,整个大厅里黑压压c密密麻麻地站立着一大片道士,足足有一百多号人,全都身穿灰色道袍,面向神坛,双手行揖礼,也在诵经。而且正像徐灵期说的那样,其中不少人脸上或笑或哭c或狰狞或和善,表情各异,在昏暗烛光的掩映之下,显得格外恐怖。 进门处坐着一个老道士,面前放着一个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摞灰色道袍。老道士见赵文雄从外面进来,从上面取过一件灰色道袍递给赵文雄,想来是殿内的仪式需要穿灰色道袍。赵文雄并不说话,接过灰色道袍,穿在身上,仿照其他道士行着揖礼,继续向殿内挪动。 念咒与诵经的声音都不是太大,类似喃喃低语,所以从殿外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隔一段时间,会有褐衣道士站起身来,从神坛边上的两个大缸之中舀水出来,倒入神坛上摆着的一排碗里,然后大家把碗一个一个往后传,每人饮一大口碗中的符水,饮了符水的人脸上很快会出现各种诡谲的表情,中邪了一般。 怪不得老有人去上厕所,赵文雄明白了。 魏晋时的道教,盛行外丹之术,通过各种秘法烧炼丹砂c铅c汞等矿物以及药物做成丹药,认为服食之后有助于修仙,并能与仙人沟通。当时很多道家流派精通各种药石的化学性质,能够通过巧妙的搭配实现需要的效果。这些道士饮用的符水之中,估计就加入了什么炼好的丹药,能跟麻痹神经,产生幻觉,跟吸毒的作用类似。 仪式进行了好长的时间,翻来覆去就是诵经c取水c饮药c再诵经。赵文雄看的有点烦了。东晋对民间宗教的发展比较宽容,朝廷并不指定哪些教可以信哪些教不可以信,所以如果只是一群道人在这里举行什么特殊的道教仪式,实在也没什么好侦查的。 正在赵文雄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殿内出现了一些变化。首先是在前面仗剑做法的中年道士动作忽然加快了起来,手舞足蹈,左劈右刺;再过一会,后面两排盘腿坐着的道士纷纷站了起来,把自己身上的绿色符箓取下来交给中年道士,然后结印的手势不变,但是诵经的速度明显叫加快。灰袍道士的动作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人群中开始产生了阵阵骚动,有些道士互相之间在窃窃私语,大殿内的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 赵文雄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神坛前面的那些褐衣道士。也就不到一分钟的功夫,只见中间舞剑的道士把那八张绿色符箓往剑尖上一穿,大喝一声,念起了咒语: “谨请本坛诸英主,英雄勇猛变天下;判断阳间实分明,收斩邪魔不正神;治病救苦亦消灾,诸神闻吾真钦敬;鬼神闻吾尽皆惊,千兵猛将随吾转;六甲神兵随吾行,有事之时焚香请;请吾神咒亲到坛,弟子一心专拜:此处八张天师请神符,有请本坛恩主大贤良师速速降临来,神兵火急如律令” 咒语念完,所有的诵经全部都停止了,整个大殿内雅雀无声,连衣服摩擦的声音都没有了。本来还能听到殿外虫鸣鸟叫之声,这会好像也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这寂静只维持了不过十秒钟左右,咔啦啦一声,仿佛是蛋壳崩裂的声音,又好像是瓷片撞击的声音,原本不大的响动,在寂静的大殿中竟显得格外的清晰。赵文雄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神坛上的葛玄塑像,竟然在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这裂纹从葛玄的脑门迅速向下延伸,很快到达了脚底,紧接着,只见这道长长的裂纹迅速衍生出了很多细小的分支,分支迅速扩大,向两侧裂开。 接下来的事情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葛玄造像的表面迅速地土崩瓦解,碎成了无数的碎片,随着哗啦啦一声巨响,整个塑像的各个部分坍塌了下来,散落在神坛四周,腾起了一阵尘土。在赵文雄的感觉里,就跟电视里911时双子塔轰然倒塌的情形差不多! 更加诡异的是,腾起的烟尘很快落下,神坛上赫然耸立着另一个塑像,横眉冷目,目光如炬,瞪着大殿中的所有道士! 这令人震惊的过程前后不过几秒钟,赵文雄惊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愣在那里好几分钟,脑海中快速扫过各种可能性,一时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立在神坛上的塑像身材瘦削,赤面长须,手持九节杖,身穿褐色道袍,头戴一顶黄色幅巾,神色坚毅,不似一般道观里的慈祥老道,反而更像个杀伐决断c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直到大殿中的道士们齐声欢呼“长生人请得天公将军下凡”时,赵文雄才回过神来。看样子道士们相信他们成功的请下了一位神仙,所以欢声大作。神坛边的中年道士很快制止了大家的欢呼,转过身来面向大家说道: “晋祚将尽,孙氏勃兴,吉时今日,天下太平!” 听到这几句偈语,本来懵懵懂懂的赵文雄脑海中如一道闪电劈过,恍然大悟: “这些人是孙恩的教众,打算今日起兵造反!那个塑像外边一层壳是葛家道的祖师爷葛玄,其实里面还有一层塑像,正是太平道的创始人c东汉末年黄巾军的首领c天公将军张角!” 一念及此,冷汗不禁下来了。本以为不过是个欺骗百姓c聚敛钱财的宗教组织,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意图谋反的妖军。这些道士里估计不少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要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可不仅仅是皮肉之苦的问题,小命定是难保。 赵文雄害怕起来,开始一点一点往门口蹭。 这时神坛旁边的中年道长又说话了: “各位道友,咱家今天不光请来了大贤良师c天公将军张角助阵,还有从会稽总坛来的得道高人,孙恩教主的弟弟孙宓孙上仙,有请。” 说话间,从塑像的阴影中走出一个身穿黑袍的道士来,身形清瘦,面似淡金,三缕长髯在颌下飘扬。 赵文雄定睛一看,正是消失不见的随风道人!! 孙恩余孽 孙恩的先祖是西晋八王之乱的始作俑者c赵王司马伦的谋主孙秀,本身就是寒门小吏出身,倏起倏落之下,家族离朝堂越来越远。加之孙恩的曾祖父南渡得太晚,到了江左之后,即无朝中大族的支援,借侨置郡县的机会得到三吴土地机会也错过了,只好靠家族世代信奉的五斗米道聚敛教众,以为凭藉。 孙恩的父亲孙泰,师从江南五斗米道教主钱塘杜氏的杜子恭,以法术名动天下。杜子恭死后当了江南五斗米教的教主,教众广布于三吴地区,影响很大。孙恩孙泰父子一直都对南来的门阀士族垄断政治权力极端不满,久怀异志。四年前王恭起兵叛乱时,他们认为时机到了,准备发动教众举行起义。 没想到中间有人向掌管中枢的司马道子告密,朝廷先发制人,导致孙泰被杀,孙恩避走舟山群岛藏匿,等待时机。 一年后,时机就来了。 司马道子和其子司马元显执掌朝政,与上游桓玄的荆州劲旅呈现严重的对立状态,而朝廷对刘牢之的北府兵的掌握并不十分牢靠,急需有自己的人马和队伍在危急时刻方便调用。于是,司马元想了个馊主意:征发那些在三吴地方上地主家做佃户的北方移民(免奴为客的农民,那时叫乐属)来建康当兵,就能够很快形成一只有战斗力的c自己能掌控的部队。 算盘打得挺精,然而他忘了一件事:强征了佃农来给朝廷当兵,但是三吴大户的那些土地谁去耕种呢?等于征发的过程直接损害了佃农的利益,间接地也损害了这些吴地豪族的利益,引起了大家的联手反抗 何况征发过程执行的非常糟糕,按史料的记载是“苦发乐属,枉滥者众,驱逐徙拨,死叛殆尽”。也就是说征发的过程扩大化了,不光是佃户,连自耕农也滥征,导致自耕农也加入到反抗的行列。 司马元显的这个命令,引爆了江左社会许多既有的问题,给本来就借助五斗米道有很大影响力的孙恩一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孙恩发动他的道徒广为联络,以道术为媒介煽动大家,发动整个三吴地区的豪族c佃户和自耕农起来反抗,讯速递攻城略地,形成了几十万人的起义队伍。 当时三吴地区的郡县官员不是被杀就是投降,孙恩气焰大张,据守会稽,自号征东将军,称他的徒众为“长生人”,大有夺取建康,改朝换代的势头。东晋朝廷自是大为震惊,派遣徐州刺史谢琰与镇北将军刘牢之前往镇压。 孙恩发动的这些吴地豪族和百姓,与谢琰c刘牢之背后的南渡士族,在某种程度上,其根本利益是互相冲突的,所以这些南渡士族能够团结一致讨伐孙恩,将士用命,特别是刘牢之的队伍指挥有方,接连击溃了孙恩几次。尤其是去年,刘裕在京口出其不意击溃意图突袭建康的起义军之后,一路追击南逃的孙恩,在郁洲c沪渎c海盐c临海数次大败起义军,孙恩再次逃回海岛之上,部队基本溃散殆尽。 本来,如果让刘牢之和刘裕继续深入追击个半年一载,基本上就可以将藏匿在海上的孙恩及其余部消灭殆尽。然而正在这时候,上游荆州方面的形势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在荆州树大根深的桓玄,通过挑拨荆州刺史殷仲堪和雍州刺史杨诠期的关系,成功的各个击破了两人,并收其众,继自己的父亲桓温和叔叔桓冲之后,再一次带领龙亢桓氏独领荆州雍州江州等上游之地。 这样,上游荆州与建康朝廷的矛盾更加激烈地凸显了出来。还在孙恩肆虐的时候,桓玄就数次主动请缨,要求南下剿平孙恩,建康的司马元显自然不傻,引董卓进京的事情不会再做,多番严词阻止。桓玄名义上领命,回兵建康,但是暗地里动作不断,将长江上游的漕运暗自封锁了,令司马元显大为恼火,这才有了今年元旦传檄天下要讨伐桓玄的事情。没想到桓玄先下手为强,直接提兵东下,两军沿江对峙,形势甚是危急,不得不急令刘牢之刘裕从剿灭孙恩的前线回军,帮助抗击桓玄。 这样,孙恩就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想方设法如何东山再起。孙恩是极聪明的人,意识到自己上次起事只依靠三吴地区人士,与南渡的流人和士族没有任何联系,才导致的失败。这次一不做二不休,打算还是利用五斗米道的影响力,先在京口地区发动北方来的穷苦流民,寻找时机发动起义,夺取京口的控制权,然后再威逼利诱京口的北府众将,与三吴的人马兵合一处,大业可成! 这些背后的隐情,赵文雄自然不甚了了。他只知道,大家都想找的随风道人,竟然就偷偷藏在京口,根本没去茅山!听刚才那中年道长的介绍,随风道人居然还是造反首领孙恩的弟弟,看来随风道士这个名字也是信口胡诌的,真名原来是孙宓。 别的不明白,随风道士来京口是为了发动贫民起义,夺取京口的控制权,已然是板上定钉的了。什么跟王侃来游说刘牢之c发动高平郗氏支持朝廷的说法,恐怕都是欺骗王侃的说辞而已。这种情况下,杀死刘敬亭,在京口制造混乱,然后顺势发动叛乱,就非常符合逻辑了。 现在北府兵的主力还在洌州前线,京口只有虎贲营和前锋营的少量部队,刘敬亭一死,刘牢之没带什么人就回到京口,沉浸于悲痛中,都督府群龙无首,叛军要是这时候发动,有可能轻易拿下京口,擒获刘牢之刘裕以及京口其他士绅。那样的话,可是比二公子刘敬亭被杀还要惊天动地的大祸了! 赵文雄越想越觉得害怕。他一点一点往门口蹭,打算借机溜出去给刘裕报信,趁着他们还没发动,赶紧带兵过来控制住局面。 随风道人站在张角的塑像前面,慷慨激昂地控诉东晋朝廷的腐败和黑暗,导致大家生活越来越困苦,只有在孙恩的带领之下推翻东晋,建立新的道家天下,大家才能得道升仙,变成“长生人”,成为得道的真人。现在请来了大贤良师c天公将军张角助阵,必然所向披靡,大事可成。 大殿里的一众教徒听得都很兴奋,不断高呼“长生人c长生人”,赵文雄也跟着假装张张嘴,眼看就要蹭到门口了。 突然大殿后面一阵骚动,几个道士领着个鼻青脸肿c只穿着小衣的道人走到大殿中央,跟中年道人急急火火的说了些什么。只见中年道士脸色大变,扭头大声说道: “把前后门都紧紧关闭起来,有人打昏了我们的兄弟,偷了符牌,恐怕现在混进了大殿,我们要一个人一个人的检查,一定要把奸细抓出来,决不能让他走漏了风声”。 这下坏了,赵文雄心里暗自叫苦。檀道济办事也太马虎了,肯定是他打晕的那个道士没有处理好,让他醒过来挣脱了捆绑,回来报信了。这可怎么办,自己只有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面对着近百号穷凶极恶的叛军。本以为只不过抓个邪教出个风头,没想到小命危险了。 赵文雄一边继续往门口蹭,脑子也在飞速旋转,想着怎么脱身。那几个褐衣道士已经开始一个一个查看大家手中的竹牌了,估计查到自己肯定露馅,瞬间就交代在这。 看着渐渐走进的查验的道人,赵文雄的心脏狂跳不止,脑海中开始浮现自己的父母亲人朋友,后悔自己不该逞英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自己平时挺胆小的一个人,今天在驿馆说这个事的时候,怎么就突然主动请缨c孤身犯险了呢?这不有毛病吗?! 蓦地,徐灵期忽闪着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表情浮上了心头。对,当时在屋里,好像就是看到徐灵期殷切的目光,自己才主动请缨的吧?为啥啊,他看我一眼我怎么就突然人来疯了,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事么,现在可好,眼看要玩完。 想到死亡,赵文雄心中犹如万丈高楼失足一般,不断地向下沉,向下沉,越来越冷,有点喘不上气。死在穿越的过程中,回不到现代世界了,永远也见不到父母亲人了,再也吃不上涮羊肉了,以后也看不到徐灵期了 等会,怎么又是徐灵期,自己又不是同性恋干嘛老想着徐灵期一个念头闪过赵文雄的脑海:“好像有点喜欢徐灵期,我肯定不是同性恋徐灵期爱脸红徐灵期身上有香味,徐灵期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女扮男装的念头甫一出现,赵文雄的肾上腺素分泌猛然增加了一万倍!有没有可能?!很有可能诶!或者说,是赵文雄热烈地盼望着是这样。如果徐灵期真的是女扮男装,那么自己的主动请缨就好理解了,自己一定是潜意识里把徐灵期当女的了,在她面前想表现表现。两人一路之上那种一言不发的默契和感觉也容易解释,就是男女之间互相吸引c互生情愫之后的微妙感情。 怎么确认呢?当面问,不太好意思侧面打听?她周围的人我不认识偷偷摸一下看看?会被当流氓抓的!再说,我喜欢人家,人家到底喜不喜欢我?她的表现也可能只是害羞不爱说话而已,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其实,魏晋时代已经出现了中国第一个女道士,魏华存,又称紫虚元君c魏夫人,司徒魏舒之女。但是那只限于世家大族出身的女人,普通人家的孩子,在重男轻女观念严重的魏晋,是不可能获得学道的机会的。所以如果徐灵期身为女子又心向道学,就只有女扮男装一途,赵文雄的设想没什么错误。 浮想联翩之中,查符牌的人已经走到了身边,“你的符牌,拿出来看看!” 23网打尽 面前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道士,气势汹汹的盯着赵文雄身旁的一个道士,伸手要他出示那个竹牌。那道士早就把符牌拿在了手中,赶紧递过去。胖道士把符牌接过来,前后左右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点点头,交还了回去。 赵文雄不知道他们凭借什么能把符牌和人对应上,还是说他们知道丢失的符牌上画的什么图案?总之不管怎么样,胖道人马上就要问自己要符牌了,自己一拿出来,估计马上就露馅,现在离门还有六七步那么远,能不能趁他看牌的时候硬冲出门去呢?恐怕不行,周围还有很多道士,他们会把我拦住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大殿正门吱的一声打开了,徐灵期穿着一身灰色道袍,从外面施施然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殿门,向里面走来。她是观里的道友,自然认得不少大殿中的道士,进门左右看了看,马上跟两个认识的道士打招呼: “鲁道兄,后院文道长有急事找你,让你赶紧去后院找他一趟;还有刘师弟,你也得去;哦,还有赵师兄”,徐灵期边说边走到了赵文雄身边,冲着他说道:“文道长让你也去一趟,快随我来。” 说罢,伸手抓住赵文雄的手,往外就走,刚刚那两个听到招呼的道士,一时有点懵,见他俩往外走,也跟着往外走。 眼看到了门口,马上要出门了,身后的胖道士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冲他们喊了一声,“站住,你们几个先把符牌拿出来看看再出去!” 另外那两个道士停住了脚步,回身开始掏身上的符牌,徐灵期并不不答话,握紧赵文雄的手继续往外走。后面的胖道士见势不对,大喊起来: “前面两个,站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门砰地一声从外面被撞开,檀道济手持双刀,站在门口,身后倒着那个看门的道人,他大声喝道: “大胆反贼,尔等在此聚众密谋,死到临头尚且不知!前锋校尉檀道济领兵到此,还不束手就擒!” 一声断喝,再加上檀道济人高马大,气势逼人,一时间把殿门口的道士全都吓住了,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徐灵期趁这个机会,拽着赵文雄从檀道济身边蹭的一下冲出门外,撒腿就往大门口跑。 里面那胖道士一见他俩跑了出去,立刻明白了过来,口中高喊: “不要怕,他们就几个人,大家抄家伙上,决不能让他们跑出院子!” 檀道济知道对方人太多,硬碰是不可能的,马上转身把大殿门关上,用一把刀从外面把门闩上,撒腿也向大门跑去。 里面的人推了一下没推开,前头的道士拿身体往门上一撞,钢刀崩飞出去,殿门被轻易的撞开了,从里面涌出十好几个手持刀剑的道士,由刚才那个胖道士带头,紧追不舍,后面陆续还有道士追出来,眼见着形成了围殴的阵势。 赵文雄和徐灵期在前面跑的慢,檀道济大步流星很快追上了他们,一起向大门口飞奔。然而后面的道士显见有不少身怀武功的,几个起落,就追到了赵文雄和徐灵期身后,挥刀就砍。 檀道济本来已经窜到前面一点了,见此形势返回身来,以一敌三,招架前面的几个道士,口中大喊:“你们俩快跑去给将军报信,我这能顶一会呢!” 檀道济毕竟久经战阵,一个人对付围在他身边的五六个道士,还算游刃有余。然而道士们并不都被檀道济阻住,有一个高瘦的道士跑得快,越过檀道济的身边,眼看就要够到赵文雄和徐灵期了。徐灵期情急之下,把赵文雄向就在前方的门口使劲一推,然后回身把头一低,向扑过来的道士撞去,口中大喊“赵公子快走”! 赵文雄一个趔趄,差点撞到门上。伸手扶住门板,扭头观瞧。那个高瘦道士手提长剑,本来准备好了再近一点就举起长剑刺出,徐灵期突然扭头赤手空拳低着头像头牛似的向他冲来,反倒把他吓傻了,一时间忘了自己手里有剑,侧身一闪,避过了徐灵期。徐灵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赵文雄看此情况,心中感动,暗道我要是这么开门跑掉了,也太对不起徐灵期和檀道济的救命之情了。人在危急时刻,往往会迸发出巨大的勇气,赵文雄平时从不掺和危险的事,见到冲突基本也是躲开,刚才在大殿里的时候,赵文雄还吓得浑身是汗,心脏狂跳不止,没想到现在胸中却突然燃起了一股无所畏惧的熊熊烈焰。 身处陌生的时代c陌生的地方,本来就有种前途渺茫的感觉,现在徐灵期和檀道济豁出命去救自己,无形中激发出了他心中豪壮的一面,决定与两人同生死,共患难,也不枉朋友一场! 赵文雄掉转身躯,完全忘了自己腰里有把短剑,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手指粗细的树棍,也顾不得有没有用,拿起来就往那高瘦道士冲去。 哪料到斜刺里杀出一个道士,一刀砍过来,树棍登时一分为二,赵文雄吓得向后一退,还没回过神来,那道士手中刀花一挽,刀身平举,直直的向赵文雄的咽喉劈过来! 赵文雄心中一凉,同时眼角余光看到那高瘦道士也提起了手里的宝剑,上跨一步跳到徐灵期的身边,双手同握剑柄,狞笑着向下刺去。 徐灵期面上并无惊慌之色,一双大眼睛望向赵文雄,嘴角似有笑意。 就在这一瞬间,赵文雄心情平静了下来,目光也柔和的望向徐灵期,油然而生了一种死而无憾的感觉。这感觉就好像一股甘泉,从心口沿着四散的经脉经脉,迅速控制了全身,一时间通体舒泰,劈过来的刀锋都缓慢了下来。 两人心有灵犀,不用说话,互相间的千言万语,好像在一瞬间通过更高维度的空间,全都互相传递完毕了。 赵文雄过去也交过几个女朋友,校园里的朦胧青涩,毕业后的城市恋情,办公室里的秘密情人,虽然最后都没成,但是感情都还不错。然而,今天这种如遭雷击c如痴如醉的状态,从来没出现过。难道是因为快死了的原因?赵文雄暗自纳闷,昨天才见面的两个人,怎么会互动出如此强烈的情感,而且他笃定的相信,这感觉不是单方面的,徐灵期肯定也是处在一样的情绪波涛之中。 眼见刀锋就要及身,赵文雄微笑着双眼一闭,引颈就戮。 救兵当然要恰到好处,只听嗖嗖几声,一阵凉风扫过赵文雄的侧脸,他睁眼一看,眼前的道士木呆呆的站在面前,手中钢刀从自己的脸颊边上划过,已然掉在地上,一支木杆雉羽的短箭从他的左耳穿入,穿过整个头骨,在右边露出了一寸左右的箭头,溅出的血浆铺洒在整个右侧脸颊。 赵文雄向左扭头一看,只见刘裕带着几个弓箭手,站立在会神堂的墙头上,一字排开,一边继续不断的射箭,一边冲赵文雄微微一笑。 几乎就在同时,会神堂的正门被外面撞得直接飞了出去,卢秀带领一队前锋营的士兵,手持长刀和短矛,喊叫着冲了进来,其他几个门也都喊杀声震天,道士们哪里是这些训练有素的将士的对手,很快就被冲散包围,或死或伤,束手就擒了。 见此情形,赵文雄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样,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扭头往前面一看,那高瘦道士已经被一箭穿胸,倒地而亡,徐灵期依然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目光中既有安详,又有喜悦。 赵文雄心中激动,眯起双眼,冲徐灵期笑了一下。蓦地,徐灵期满脸通红,头往下一低,不再看过来了。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会神堂的局面就完全控制住了,死了二十几个道士,其他的人或被击伤,或束手就擒。那中年道士欲往后门逃跑,被从后门冲进来的军士砍翻在地,生擒活捉。 随风道人道士有些风骨,眼见大势已去,知道也跑不了了,索性往神坛上盘腿一坐,双目紧闭,双手结印,念念有词的诵起了经。军士见此情景,居然没敢贸然捆绑,只是围在四周,持刀戒备,派人去通知刘裕。 刘裕大步走到神坛跟前,抬头看了看张角的塑像,冲随风道人行了个揖礼,客气地说道: “道长神龙不见首尾,没想到是在这里修道,找的我们好苦。这边请吧。” 随风道人睁开双眼,蔑视的看了卢秀一眼,站起身来昂首阔步走出了大殿。 刘裕吩咐人去跟镇里的人说明此事,加派人手看守着会神堂,然后就带兵保护着一干人等回驿馆去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朝廷(上) 第三章c朝廷 23c案情讨论 回到驿馆,天已经快亮了,大家折腾了这一夜,精神极度紧张,现在放松下来,都困乏不堪。刘裕让人把随风和其他道士关在虎贲营的营房之中,安排大家尽快睡下,明天还要突击审讯一众贼人,现在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一下。 赵文雄和檀道济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檀道济确实累了,很快打起了呼噜,赵文雄却死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徐灵期的笑容和忽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被安排在哪里休息了?明天见到她应该说点什么呢?她是道士,道士能不能谈恋爱? 就这样胡思乱想,天亮之后才沉沉睡去。 快到中午赵文雄才睡醒,睁眼一看,檀道济已经不在屋里了。想到一会要见到徐灵期,赵文雄认真的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身新衣服,把幅巾和头发弄弄整齐,这才出门。 大家都聚在慕文堂,正在听檀道济口若悬河地讲述昨晚的传奇经历。王平之c王侃c何穆c殷仲亮c慕容煊c庾悦,一个不落,全都坐在桌案旁边,聚精会神的听檀道济说话。 这会正讲到葛玄的造像怎么变成了张角的造像,王平之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一拍桌案,“我早就觉得这随风不像葛家道的,果不其然!”。王侃瞪了他一眼,不过现在事实俱在,他也不好说什么。 殷仲亮接着王平之的话茬说道,“这回真相大白了,二公子肯定是随风道人害死的,然后又施行隔空移物的妖术,造成门窗紧闭的假象,想让大家以为二公子是自尽身亡。” 檀道济和何穆都纷纷附和,王平之碍于王侃的面子,没说什么。庾悦也低头思索了一会,问王侃到: “王大人,檀老弟说随风道人是孙恩这妖人的弟弟,那他怎么会出现在建康进了您的幕中呢?” “唉,是桓修他们搞的一个修禊之会,我本来不想去,被朋友强拉着去参加了。没想到会上有人引荐了随风道长,一谈之下,发现他学贯百家,玄理精深,内擅丹道,外习仙法,绝对是得道高人,所以我才将其延揽到幕中,为朝廷效力的。哪想得到,他竟然是冒充葛家道的孙恩余孽呢!”,王侃急着撇清自己。 殷仲亮从不放过添油加醋的机会,“他当然内擅丹道,外习仙法了,孙氏家族世从五斗米道,家中男子大都是道徒,从小学习经书和道术,这才能攒动天下这么多教众反抗朝廷。只不过呢,这个葛家道和孙家道的区别,其实相当之明显,一个重丹鼎,一个重法术,琅琊王氏也是世奉五斗米道,王大人名门出身,居然分辨不出来,真不知是一时糊涂,还是有意为之了呢。” 王侃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指着殷仲亮,“大胆匹夫,你附逆桓氏贼兵,来此做说客,我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现在居然敢口吐诳语,诬陷朝廷命官c高门重臣,真是不知死活了。我要去面见刘都督,要他把你这乱臣贼子抓起来押送建康候审!” 殷仲亮自然不甘示弱,指着王侃对骂回去,这里正弄得不可开交,外面一声咳嗽,刘敬宣带着两个护卫走了进来。 何穆一见刘敬宣,赶紧让出主坐,让刘敬宣坐下。王侃和殷仲亮见大公子来了,也不好再吵嘴,互相怒目而视,气哼哼的坐在一边。桌上的其他人给刘敬宣见过礼,檀道济跟刘敬宣熟悉,张口问道: “大公子,早上我起来一直找不到刘裕将军,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刘裕将军昨晚一夜没睡,连夜请示了刘都督,调动虎贲军的五千人马,分成几路去围京口附近几个流民村镇的道观,果不其然,有七八个道观都是孙恩妖道伪装成葛家道,在村里妖言惑众,收买人心,准备一起举事,拿下京口呢。好在赵公子深入昨天深入虎穴,一举揭破了这个阴谋,现在这些道人都已经束手就擒,道观也都派兵封锁了。” “刘裕将军一早就又赶去虎贲营,抓紧提审随风道人和几个谋逆骨干,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余党,以及这些人跟二弟的去世有没有关联。” 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没想到类似的道观居然有七八处,可见这孙恩在这边下了多大功夫,要是昨天没有及时揭破,让他们发动起来,再裹胁了这些镇子上穷苦的流民,保不齐又迅速集结起上万的人马,京口可就真的危险了。 大家纷纷夸奖赵文雄,说他冷静机智,胆识过人,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也不是我一个人,是檀老弟和徐道友奋力相救,我才得以活命,否则早就交代在会神堂了。对了,大公子,那个徐道友去哪里了,今天怎么也没见?” “刘裕早上带着他去虎贲营了,关在那里的道士很多他认得,让他跟着一起提供些情况。”刘敬宣回答。 赵文雄心里有些许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意味着刘裕把徐灵期作为重要的证人,估计这一段时间都会留在这里,见面的机会反倒多了,又暗自高兴起来。 别人不知道他惦记这位徐道友是怎么回事,并不在意,大家七一嘴八一嘴的继续议论谋反和二公子去世的事。普遍的看法都是随风道长肯定脱不了干系,认为是他为了搞乱京口的形势,谋害了二公子,然后马上发动教众,准备趁乱起事,夺取京口。王侃也不好继续辩解,只是一个劲的撇清自己是误信匪人,谋逆和二公子的死都和自己没关系。 刘敬宣一直没有说话,在听大家的言论,然后默默思考了一会,开口说道: “各位,随风道人确实有重大嫌疑,不过我有个疑问,就是他们既然是为了搅乱形势,下手杀害了二弟,何必还伪造成自尽的样子呢还非得用法术把门窗从里面锁上?这样不是更有可能让大家以为是自尽身亡,反倒起不了加大混乱的作用了吗?” 众人一时语塞,觉得刘敬宣的想法也有道理。檀道济认定了是随风道人干的,对刘敬宣说道: “嗨,谁知道这帮妖人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们觉得故布疑阵,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呢!搞得二公子死得这么神秘,说不定他们还要借此宣传是什么神仙干的,用来鼓动不明真相的流民呢。” 殷仲亮和何穆不住的点头,附和檀道济,刘敬宣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郗管家过来跟刘敬宣耳语几句,然后就开始在慕文堂备酒备饭,大家一起吃午饭。 饭桌上的话题还是离不开道士谋反和二公子的死亡。王平之给大家解释世家大族的五斗米道和底层百姓的五斗米道有什么区别,目的是说明高门和底层虽然都信奉五斗米道,但是内容c形式和经文都已经很不一样了,所以王侃看不出来随风是孙恩一派的底层五斗米道,情有可原。 王侃听王平之这么说,心中高兴,“是啊,五斗米道在江左慢慢分化了,建康的士族和三吴的百姓信奉的五斗米道,已经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教派,所以孙恩能够煽动三吴豪强跟他起事,但是我们这些真正的大族才不会听信他们的妖言呢。” “而且,他们那一派也不把世奉五斗米道的士族看做道友了,所到之处,对同为五斗米道的士族大加屠戮,一点没有同道中人的情分,这就是因为道法的内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孙恩起事后,三无地区的士族死伤惨重,特别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最为孙恩贼兵所恨,几乎是屠杀殆尽了” “徐州刺史谢琰,自幼学道,后来带兵在吴兴对战孙恩贼兵,兵败被擒,全家被杀。平之的父亲王凝之当时是会稽内史,驻兵会稽,他笃信五斗米道,刚开始死活不相信同为五斗米道的孙恩会造反,会来攻打他的会稽,等到孙恩兵临城下,为时已晚,兵败之后,一家数口被杀,亏得平之当时身在建康,得以幸免” 大家以前从没听王平之说过这些事,都很惊讶,王平之被王侃一番话说道了心中痛处,眼含泪光,低头不语。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却,大家闷头吃饭,说话的少了。 吃完饭,大家各自回屋休息,赵文雄早上起得晚,一点也不困,就在慕文堂翻看刘敬亭的藏书。过了一会慕容煊也走了进来,一边看看书一边跟赵文雄闲聊。 聊着聊着,慕容煊转过身子,朝慕文堂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看没有别的人,凑过来低声对赵文雄说:“赵公子,你怎么看二公子去世后门窗紧锁的问题,真的是随风道人使得妖法吗?” 赵文雄一愣,听慕容煊这意思,他有不同的看法,“大家不都是这么认为的吗?慕容兄有什么见解?” “我觉得大公子说的有道理,随风道人如果是为了制造混乱,完全没必要把门窗从里面锁上,伪装自杀。这事有点蹊跷。” “那除了这个解释,还能有什么可能性呢?”赵文雄故意追问。 慕容煊死死盯着赵文雄的眼睛,张嘴要说什么,欲言又止了一会之后,叹了口气,“唉,我也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随风道人这么做不合常理。”他岔开了话题,不再发表看法,两人聊了会就散了。 檀道济醒了之后,又拉着刘敬宣和慕容煊在屋里谈兵论阵,赵文雄实在无聊,想去找王平之聊天,王平之以头疼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估计还是中午那番话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晚饭前,刘裕带着徐灵期和几个军士回来了,并且让管家通知大家,让大家都去去后罩房会面,有些情况还要跟大家对一对。 赵文雄迫不及待的来到后罩房,有几个已经到了,三三两两的在桌案旁坐着。徐灵期紧挨着刘裕,坐在一把胡椅上,看赵文雄进来,先是面露喜色,然后又是面上一红,低下了头不说话。 这里人这么多,赵文雄也不好搭话,只好也不吱声。 等人都到期了,刘裕让两个军士守着门,开始跟大家介绍今天突击审讯的情况。 刘裕今天是自己亲自提审随风道人和会神堂的那个中年道长,让卢秀去审问会神堂的其他道士。随风道人刚开始一言不发,刘裕就转向那个中年道长突破。 那道人也姓孙,叫孙洪之,刚开始也嘴硬,等到刘裕拿出刑具上了夹棍,立刻瘫软在地,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们的谋反计划已经策划了将近七八个月,从孙恩刚刚败回海岛就开始实施。先是调动资源在京口周边各个贫困的流民镇开设道观,赈济灾民,行医治病,逐步收买人心;然后暗中发展不满情绪较高的徒众成为核心骨干,天天洗脑朝廷黑暗,都督府残暴,是造成他们现状的罪魁祸首;最后,再通过一些迷惑人的道术,让大家以为自己跟着起事之后就能变成“长生人”,不仅活的很长寿,还能会各种仙术。 这一整套发动的办法,都是孙恩他们惯用的手段,所以非常行之有效,再加上最近疟疾流行,怨气极大,很快在京口地区聚集了二三千的骨干分子。本来计划是再发展发展,等兵力能到四五千再动手,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 前一段接到消息,孙宓以葛家道随风道人的身份要从建康过来,能够接触到都督府的高层人物。于是他们秘密进行了几次联络,商定由孙宓找机会混入都督府,寻找机会看有没有杀掉刘牢之c刘裕或何无忌的机会,制造混乱,然后趁乱起事。 自随风道士来了以后,孙洪之命令各个道观每天召集起义骨干在神坛聚集,随时等候消息,只要随风一得手,他们马上发动那个塑像的机关。这种塑像是由孙恩的妹夫卢循亲自设计的双层塑像,只需打碎几个道观里葛玄塑像的外壳,就能露出里面新的神像,有的是张角,有的是张宝,有的是张梁,给教众造成召唤神灵成功c大事必成的态势,然后马上就发动叛乱。 然而前天随风道人突然跑到会神堂来,说混入都督府太不容易,一直没有机会。大家正在商量下一步是否还继续等待,昨天上午刘裕就突然带兵来会神堂查看,并且马上在村外发放治疟奇药,明显是对会神堂有了怀疑。 他们叫来几个核心道长紧急开会,觉得不能再等了,夜长梦多,反正现在也有几千人了,干脆就今夜发动,快刀斩乱麻。然而没想到刘裕行动如此之快,当晚就派人混进来查探,一网打尽了。 众人听到这里,大都觉得二公子之死就是随风下的手,他杀害刘牢之刘裕没有机会,于是就退而且其次,把刘敬亭杀死,也能造成一定的混乱。檀道济和殷仲亮最积极,斩钉截铁的说是随风道士干的。 刘裕皱皱眉头,接着往下说: “我本来也是如此设想,可是没想到随风这老贼死活不承认。对刘洪之说的这些谋反的事情,他都不否认,还特别说明了他在建康接触王侃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机会接触高层人员,最好能够混到京口来做内应。但是他唯独对杀害二公子的事情极力否认,说自己根本没有计划要害二公子,目标重心全都是刘牢之刘裕何无忌三个人,说如果大公子在京口,谋害大公子到有可能,二公子他从来没想过,因为二公子不带兵打仗,对他们没有威胁。” “我们当然不信,给老贼上了无数种刑具,这随风道人骨头倒也真硬,无论怎么受刑,就是不承认,十根手指都夹断了,也不招!” “会不会是害怕杀害二公子罪行重大,不敢招认?”何穆猜想到。 “不太可能,谋逆造反本身就是死罪,而且是凌迟处死,如果二公子是他害的,他承认了也不会再多死一回了,没什么区别。”赵文雄分析道。 刘玉赞赏的点点头,“是啊,我也是这么考虑的。随风道士这么死扛,必有原因。不过呢,卢秀在审另外一个道观头头的时候,那厮受刑不过,交代了一个情况,可能与此有关。” “什么情况?”刘敬宣问道。 “这厮说,最早是他被派去和建康的随风道士联络,在随风道士的住处看到有一个铜盒,里面有些看似符箓的文件,其实是孙恩亲笔写的详细的叛乱计划,要点,关键时机什么的,掩藏在他们的符箓文字里面。他在那里面的刺杀列表里,看见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名字都在上面。” “着啊,这个文件证明,孙氏道徒也有杀害二公子的计划,二公子必然是随风,不,孙宓这贼道害死的”,殷仲亮抓住了这句话,大肆发挥,局势又向着怀疑孙宓的方向去了。 刘裕沉吟不语,看着刘敬宣。大公子好像一直都不太相信是随风道人做的,见刘裕没有决断,于是站起身来说道: “二弟去世的大事,一定还是要谨慎,不能仅仅凭三言两语,还没有实证,就下定论。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私下派人去建康随风道人的住处,找到这个盒子里的符箓,破译上面的文字,看是不是真的有杀害二弟的计划,以及这计划是不是跟二弟的死状能够吻合,再做定论如何?” 王侃第一个表示赞同,刘裕也觉得刘敬宣的处理比较稳妥,点点头,“也好,还是仔细一点妥当,毕竟这是牵连甚广的大事。不过,去那边需要能破解孙氏五斗米道的符箓文字,我们这没人会。” 他想了想,扭头问徐灵期,“徐道友,你们道观的符箓文字你认得吗?” 徐灵期听刘裕问自己,吓了一跳,她怕没听清,又把问题复述了一边,然后肯定的点点头:“嗯,我认得,会神堂的符箓文字我上个月就学完了,现在已经开始跟着师兄组合起来做符了,师父说我是他见过的学的最快的人呢。” 刘裕松了口气,“太好了,那就再麻烦徐道友一趟,去趟建康,这次任务不能张扬,私下里去取了证据速速回来,不能被朝廷说我们擅离驻地。我再另外派个人,跟你一起去建康,一方面路上有个照应,另一” 刘裕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迫不及待的大声说道,“我去吧!” 众人回头一看,正是赵文雄。 24c去往建康 建康就是现在的南京,京口即是现在的镇江,两地其实相聚很近,不过六十多公里,快马二个时辰即到。 东晋时候,京口作为护卫建康的北府重镇,以及连通建康和会稽等三吴地区的交通枢纽,与建康之间的水陆c陆路交通均十分发达,三吴地区的物资c人员,相当大的一部分是经运河运到京口之后,再溯长江而上,到达建康。 现在刘裕派人去建康秘密调查,为了避人耳目,决定不走水路,而是雇了一辆马车,这样明天一早出发的话,一个多时辰就能到建康。刘裕本来是想派卢秀去办理此事,看赵文雄主动请缨,刚开始有些犹豫。毕竟赵文雄不会武艺,对建康又不熟悉,去了以后很多事情没法处理。 旁边王平之见此情况,主动提出陪着赵文雄去,到了建康直接住在他家,更加不引人注意。而且王平之知道随风道人的住处在哪里,那房子本就是琅琊王氏的一处闲院,借给随风道人住的,王家的子弟带着过去,不会有人阻拦。 赵文雄本想的是跟徐灵期两个人一起出趟公差,不想有别人陪着。不过看刘裕的意思本不想让他去,只好附和王平之的这个方案,也向刘裕建议和王平之一起去。 刘裕拗不过他俩,想想赵文雄几次事情处理的也都挺漂亮,再说卢秀毕竟有公职在身,偷偷摸摸跑去建康,容易被人抓个无调入朝的罪名,也就同意了,嘱咐他们快去快回,拿到随风道人的铜盒之后就赶快回来,不要在王平之家耽搁太久。 吃完饭,其他人都回屋了,只剩刘裕和卢秀檀道济赵文雄几人。卢秀和檀道济觉得刘敬亭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定案,心情都很愉快,再加上刚刚破获了道观谋反的大案,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挺起劲。 “大公子也真是多此一举,这事情明摆着是随风道士做的,还派赵大哥去建康找什么铜盒,多此一举。”,说道案子的事,檀道济有些不满。 “也许大公子有他自己的考虑吧,现在是敏感时期,仔细一点没坏处。”卢秀虽然也认为随风道人是凶手,但是并不附和檀道济的说辞。 刘裕看了卢秀一眼,扭头对檀道济说道: “你呀,就是不如卢秀看得明白。二公子倾向于与桓玄联合,消灭司马元显,掌握朝政。大公子可是对朝廷忠心耿耿,力主继续效忠朝廷,共同击杀桓玄的。现在如果证明随风道人是杀害二公子的凶手,即便大家都知道他是孙恩的人,但毕竟是跟琅琊王氏一起来的京口,这后面有没有什么朝廷的阴谋,谁也不敢打包票的!” “刘都督本来就对朝廷不满,所以才在两边之间犹豫了很久。他把接待使者的事情交给二公子,并且让何穆辅佐,说明他内心也是有些倾向荆州。要知道,何穆的儿子可是在桓玄手下做事!他跟荆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坚决主张联合荆州推翻司马氏的!” “现在,如果让他觉得二公子的死跟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定然下决心投向桓玄了,这可不是大公子愿意看到的,所以大公子对把随风道士定成凶手,会非常非常谨慎的!” 檀道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赵文雄也是头回听说,看来刘牢之这两个儿子在各个方面都完全相反,无论是性格c爱好还是政治观点。 不过与另外两人不一样,赵文雄对随风道人是凶手的说法,还是有些疑虑,就如刘敬宣说的,如果是制造混乱,何必伪造成密室自杀的情况呢,万一大家真的以为是自尽,岂不是达不到效果了? “将军,您也觉得是随风道人杀人,然后用隔空移物的妖术制造密室假象的吗?”赵文雄直接问刘裕。 刘裕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指了指右侧的那个大瓷瓶,“这个案子,说是随风道人做的,在动机上很明显,过程的解释上,也算说得通,整个案子的前后情况,大家已经归纳的比较完整了。只是,这里面有两件事,跟我们现在设想的这个过程,是对不上的。” “哪两个”,卢秀从来很会接话茬。 “一个,就是这个瓷瓶,为什么不是挪动右边这个离门更近的瓷瓶,反而是把左边那个离得更远的瓷瓶挪去顶门了?第二个,就是慕文堂里那个被从西面挪到东面的香炉,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这两个疑问没有解决,我也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呢” 檀道济挠了挠脑袋,困惑地说: “这两件事很重要吗?我觉得挺好解释的,挪动左边的瓷瓶就是随机选了一个呗,反正随风道士的妖术厉害,远一点近一点有什么关系?香炉更简单了,可能就是随风做法的时候需要焚香,所以才挪动了香炉的位置方便行妖术。” 赵文雄对那个香炉也有疑问,不过刘裕说的挪动哪个瓷瓶的问题,他还真没怎么注意过,现在刘裕重点提这两个事,是什么用意呢? “案件就好比一幅图画,被撕碎了之后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我们破案者的任务,就是去找出隐藏在各处的碎片化细节,还原出一幅完整的图画来。”,赵文雄想起了克里斯蒂笔下侦探波罗对推理的理解,“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图画大概还原出了一个,但是有几个碎片对不进去,这说明什么?” 刘裕欣赏的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文雄,说的很形象。现在有两块碎片对不进去,只有两种可能性:一c那两个碎片不是这幅画上的,与此无关,我们想多了;另一种可能性,就是我们这幅画还原错了,真正的画作,根本不是这样的!” 檀道济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刘裕也没再说什么,各自回屋休息了。 第二天,三人早早起了床,车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刘裕和卢秀出来相送,嘱咐赵文雄,他们几个都不会武功,所以这车夫是找武艺了得的军校装扮的,去哪里办事,尽量带上车夫,安全一点。赵文雄谢过之后,三人跨上马车,向建康飞驰而去。 一路无话。快到中午的时候,远处,一座无与伦比的宏伟城市,铺陈在了眼前,特别是经过高坡的时候,放眼向下望去,天高云淡,城市无边无际,横亘在前方的路上,烟尘袅袅,一眼望不到尽头。右侧的长江如一条白练,悬挂在城市的旁边,隐隐可见密密麻麻的舟船聚集在江边,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文雄和徐灵期都是第一次来建康,特别是徐灵期,从小就听去过建康的人回来赞不绝口,描绘建康城如何宏大壮美,富丽堂皇,现在终于能够亲眼来看一看,自是激动不已。马车甫一接近建康地区,徐灵期就不住的掀开窗帘往外遥望,后来王平之干脆把窗帘卷起来,给大家介绍建康的历史和地理情况。 建康虽然自先秦起就有金陵邑c秣陵县的建城史,但是直到东汉末年的时候,这里还是经济落后c人口稀疏的荒僻之地。后来孙策孙权开始开发江南,才慢慢繁荣起来。 孙权的治所最早在吴郡,赤壁之战前迁到京口,很快又在建安十六年由京口溯流西上,徒治于秣陵,并改秣陵为建业,建康作为整个江南地区都城的地位,正式确立下来。 从那时起到现在,经过将近二百年的高速发展,建康成为了江南地区的政治c经济c文化中心,极为繁华,这里商业发达,人才荟萃,文物鼎盛,政治地位也越来越重要,是世界上第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 孙吴修筑建业城的时候,恃大江为固,并未像北方城池那样,建一个由坚固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围起来的四方大城,而是采用了一个主城c数个扼守要害的卫城的规划方式。 首先,在秦淮河的东面修建主城,方圆二十余里,永嘉南渡之后增设了六个城门,是为都城;都城里面偏北的地方,以孙权的太初宫c孙皓的昭明宫为基础,重修了新的建康,是为皇宫,也叫台城。 随后在西面秦淮河入长江的河口附近,修筑石头城,拱卫建康的西侧,在东侧建东府城,防范东方的威胁;明帝时祖约c苏峻之乱后,又在北面长江边上筑有白石垒,以后随着防卫需求的增加以及侨置郡县的需要,又陆续修建了大业垒c西州c冶城c越城,以及侨置的丹阳郡c南琅琊郡等卫城,形成了都城周围有十数个卫城拱卫,互为奥援,是一套非常出色的城市防卫体系。 从吴会地区过来的人员与物资,经破冈渎运河连接秦淮河,源源不绝的涌入建康城,从长江上游来的舟船,也经过石头城进入秦淮河,在秦淮河支流密布的建康地区发展c繁荣起来,沿河及水网出现了大量的聚落,慢慢地,渐渐把建康都城和这些拱卫的卫城连成了片。由于没有外城廓,城市扩展起来方便很多,到东晋末年的时候,已经发展为东南西北各四十里的巨大城市网络,只以篱为外界,设有五十六个篱门,是当时世界上最巨大c最繁荣的城市。 王平之一边介绍,一边给车夫指路。马车从城外慢慢往城里跑,两侧的建筑从稀稀落落的普通房舍,渐渐换成了崭新的砖石民居c商铺c酒肆等等,路旁的行人也越来越多,每经过一处河汊或小桥,必然有一处人流密集的集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赵文雄在京口呆了几日,也去过京口最热闹的集市区,本来觉得一千多年前能有这种规模的城市与商业区,算是很出乎意料了。没想到来到建康一看,随便一个集市都比京口最繁华的街市要热闹,人流的密集程度也十倍于京口。 从街道的整洁和宽敞来讲,京口更胜一筹,毕竟作为新兴重镇,京口的人口更少,建筑更新。但是路两旁这些多为两层的豪华民居c雕梁画栋的商铺与人声鼎沸的酒肆,所彰显出的宏大c气派c富庶c繁华,完全是京口所无法比拟的,初来乍到的人,很快就会被这种大都市的壮丽所震惊,所折服。 徐灵期看的兴奋不已,赵文雄也赞不绝口,王平之毕竟是建康长大的,见来客喜欢,心中自然高兴,不由得得意起来: “二位,这里还不过是都城之外凡夫俗子所住之地,一会进了城,从后湖(注:现玄武湖)到小江(注:秦淮河当时也称小江)北岸这一带,全都是高门大族的宅院,那才是精华所在呢。” 徐灵期毕竟年轻心性,高兴得拍起手来。一路上由于有王平之在场,徐灵期都不敢看赵文雄,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赵文雄几次想目光交流一下,都找不到机会,这会看她兴头上来了,趁机搭话: “徐道友,你以前也没来过建康么?” 徐灵期见赵文雄与自己说话,脸上又是一红,小声回答道:“没来过。我们这穷家小户,要不是托赵公子的福,哪里有机会来这种地方。” “那好,等我们办完事,让王公子带我们在建康好好转一转,怎么样!”赵文雄也被建康的宏伟震撼了,想四处看看,顺便增加和徐灵期说话的机会。 “那敢情好,就不知王公子是不是有闲。” “我没问题的,二位贵客来到建康,我自要尽地主之谊。咱们先回府休息一下,下午就带你们出去转转。”王平之自告奋勇。 很快,前方的建康城映入眼帘。路的尽头是一座高大的城门,重楼悬楣,上面有木雕的龙虎相对,中间一个硕大的城门洞,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建春门”三个大字。城门前很大一片区域没有民居,对着城门修有驿道,驿道两侧开有浅沟,沟旁植槐c柳等树。 城门两侧是足有十五米高的夯土墙体,向两侧蜿蜒舒展,墙体没有砖覆盖,长了些杂草c灌木。向右侧看,能看到一里地以外的角楼,城墙转个弯向西拐去;向左看,基本看不到尽头,只能隐约看见很远处还有另一座城门,笼罩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进了城门,再向南走了一段,路边景色又渐渐开始发生变化,商铺酒肆民居渐渐消失了,代之以绿树成荫的街道,阔大豪华的院落,朱漆的大门和精雕细琢的门楼c飞檐,以及院落内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走路的人少了,骑马或坐轿的人多了起来。 越往南,院落占地越大,里面的亭台楼阁也越发的精美,三层的楼阁比较多见,有几个院子里还有建有5,,6层的高塔。围墙上开始出现精致的廊窗,扇形的,圆形的,三角形的,长方形的,辅以各种纹样的窗格,令人眼花缭乱。透过廊窗,能够看到里面的花园,各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昭示着这里主人的高贵与富有。 秦淮河一带,赵文雄出差时多次去过,白墙灰瓦的仿古建筑和灯红酒绿的酒肆食街,构成了南京市的一张文化名片,不过其嘈杂与拥挤,也实在是让人望而却步,却没想到近两千年前的秦淮河,是这么一处宜居天堂,人间仙境! 赵文雄越看越心惊,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看上下五千年,里面讲过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 石崇听说王恺家里洗碗都用糖水,就命令他家厨房用蜡烛当柴火烧,很快大家都说石崇家比王恺家阔气。王恺很不服气,在他家门前的大路两旁,夹道四十里,用紫丝编成屏障。谁要去王恺家,都要经过这四十里紫丝屏障,轰动了整个洛阳城。 石崇岂能这么认输,他用比紫丝贵重的彩缎,铺了五十里得屏障,更长,更豪华,让王恺又了输一招。这下王恺真气坏了,向他的外甥晋武帝请求帮忙,晋武帝觉得这样的比赛挺有趣,就把宫里收藏的一株两尺多高的珊瑚树赐给王恺。 王恺赶紧请石崇和一批官员上他家吃饭。宴席炫耀皇上赐给他的珊瑚树,捧了出来,那株珊瑚有两尺高,长得枝条匀称,色泽粉红鲜艳,大家看了都赞不绝口。那知道石崇看了看,嗤笑了一声,拿起案头的一支铁如意,对着珊瑚树轻轻一砸,珊瑚树顿时粉碎倒塌,彻底毁坏了!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王恺更是怒火中烧,“你砸坏了御赐的宝物,是死罪!”,结果人家石崇不慌不忙地说,“不小心失手,我马上还给您”,马上叫随从回家取家里的珊瑚树来供王恺挑选。 没多会随从带着几十株珊瑚树回来,里面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大的竟比王恺的高出一倍,株株条干挺秀,光彩夺目,至于像王恺家那样的珊瑚,那就更多了,周围的人都看呆了,王恺这才知道石崇家的财富,比他不知多出多少倍,也只好认输。 这个故事历来被作为说明魏晋南北朝时世家大族的奢靡和富有,现在亲身来此,发现果然所言不虚。仅仅是看到建康门阀士族聚居的秦淮河畔,就已经让赵文雄意识到,整个江南绝大部分资源和财富,都聚集在建康,聚集在这些豪华院落里住着的门阀士族手里了。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极其的奢华c高档,不是那种暴发户的奢华,而是经过多年积淀的c富有情趣和文化气息的奢华。建筑材料上比不了自己看到过的那些清朝的王府,但是整体的设计c做工的细致与共同形成的环境文化氛围,不知高了多少个层次。 不用对比滩右镇的穷街陋巷,就是号称“内镇优重”的京口,其城市c街道与府苑与这里比起来,就跟非洲与美国的区别差不了多少。看来东晋门阀士族对资源和财富的垄断,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了,难怪孙恩要起义,难怪刘裕檀道济心怀不满,这种门阀通吃一切的制度,真的是不可能再持续了。 浮想联翩中,乌衣巷到了。 25c吴姓士族 乌衣巷就在秦淮河岸的北边,紧靠河堤,据说三国时期是孙权军队的营房所在,由于军士悉穿乌衣,由此得名乌衣巷。东晋初年的时候,司徒王导看这里风景优美,交通方便,便搬到了这里居住,后来太傅谢安也搬到了这里,慢慢的,其他门阀大族也陆续迁入,乌衣巷便成为王c谢等高门士族们聚居的区域。 南朝灭亡后,后世的人们不断的来此凭吊,唐朝诗人刘禹锡在此写下了那首传唱千古的名作,使乌衣巷从此名播中外: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隋文帝平定江南的时候,因为害怕金陵以后再次成为割据的发源地,下令焚毁金陵城。六朝宫阙,毁于一旦,刘禹锡来的时候,恐怕这里也就刚刚从一片废墟中慢慢恢复一点生机,零落散布着一些普通的民居,循着秦淮河这条繁忙的漕运水道讨生活。诗人看着眼前的寻常巷陌,念及旧时王谢家族的显赫,强烈感受到了沧海桑田的历史洪流,写下了千古名句。 想到这里几百年后就会烧成一片白地,赵文雄也不禁有了吊古伤怀之感,再想到当代政府重修乌衣巷,重建了一个四不像的王谢故居,历史的吊诡,简直是在嘲笑人类的渺小和可笑了。 王平之的家宅就在乌衣巷的巷口附近,紧邻秦淮河,白墙灰瓦,占地足有十几亩地。朱红的大门之上,是一个双层的门楼,每一处瓦片都有暗纹,每一个廊柱都刻雕花,每一扇门窗必嵌绢画,暗示着这里比刚才看到的那些宅院还要高贵,豪华。 徐灵期哪里见过这等豪华的宅邸,看到门口的雕刻,窗纱上栩栩如生的画作,转头望着王平之,目瞪口呆。是啊,琅琊王氏的子弟,含着金钥匙出生,他们的生活,哪是她这种贫苦出身的人能够想象的? 刚到门口,就有两个仆役赶紧迎了过来,另外两个跑去给老夫人报信,“公子,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听老夫人说您要去京口一个月左右呢。”王平之也不跟他废话,带着两人往里走。 园里的环境更加令人咂舌。偌大的院子分布着很多亭台馆榭,错落有致,并且引了一池绿水在园子里环绕流淌,再辅以各色珍贵的花草树木,回廊盘曲,花影粉墙,真可谓移步换景,巧夺天工。 王平之对这些早已熟视无睹,沿着池塘中的回廊一直往后走。园子的设计十分精巧,不是普通的多进院子,而是通过假山c回廊c池塘把整个院子很好的分割成不同的部分,将水系置于中心位置,其他的房间c厅堂c亭c廊c榭c楼c阁和庭院都围绕水池布置,通道众多,曲径通幽,赵文雄和徐灵期走了一会,就彻底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终于进了一个小院,正面一溜宽大的两层楼房,两侧各有一排厢房,园子中央种着几从桂树,微风轻起,香气袭人。 在正房的桌案旁坐定,仆役赶紧端上茶水,王平之喝了一口水,对二人说道: “这里就是我的“蹉跎轩”,一会让他们把旁边的两间侧房收拾出来,二位就将就一下,住在我这里吧,车夫我安排住在院外的门房里。咱们仨休息一下,一会拜去见一下家母大人。” 哪里是将就一下,要是在现代就得算超五星度假rert了,屋里的陈设布置,比彭城驿馆刘敬亭的住处还要典雅精致好多倍赵文雄曾经有幸跟老板蹭住过一次丽江悦榕庄,除了没有现代化设备,这里比悦榕庄精致高雅多了。 回忆起王侃说的,王平之的全家都死在会稽,看来不包括他母亲。王平之虽然锦衣玉食,住在天堂一样的园子里,但是父亲和家人不幸逝世,只有他和老母亲相依为命,想想其实也未必多幸福。 正想说点什么,一个仆役走进屋里,对王平之鞠躬说道: “公子,老夫人正在接待会稽来的客人,让公子带着朋友一起去阅江楼,正好一起吃饭了。” 王平之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又接待什么劳什子的客人。”,不过还是收拾了一下,带着赵文雄他们前去阅江楼。 阅江楼是一栋三层的六角楼,建在靠里面秦淮河的一侧,拔地而起,重檐叠翠,是整个院子里最有气势的一栋建筑。三人进门后拾级而上,直接来到三层,进入了一个硕大的厅堂。 厅堂四面都是牡丹纹的花窗,朝向江水的三面窗户都敞开着,秀美的江景一览无余。厅堂里正北的台阶上,面向江景摆着一个陶案,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坐在桌案后面,容貌端庄,穿着华贵,身后一扇“秦淮八景”的屏风,隔在前厅与后堂之间。老妇人的面前,八个木制几案分两行排开,相对而设,四个中年男子坐在后面,看见王平之进来,都扭头来看。 “平之,怎么提早回来了?咱们离开会稽多年,这几位伯父特地远来看望我们,你应该都认识,过来见礼。这两位朋友是谁,给我们介绍介绍。”中间的妇人说道,看来就是王平之的母亲 “见过顾伯父,见过陆伯父,见过周伯父,见过沈伯父。”王平之一一见礼,再为二人引见在座的几位: “这位是吴郡顾氏的顾坦之顾右丞,这位是吴郡陆氏的陆纳陆散骑,义兴周氏的周宏周大夫,吴兴沈氏的沈道衡沈参军,这是家母。” “这两位是我在京口的朋友,建武将军刘裕帐下赵文雄赵参军,这位是徐灵期徐道长” 坐中四人也起身回礼,其中一个白面长须的男子,刚才介绍过是吴郡陆氏的陆纳,拱手说道,“大公子,回来的正好,老夫人想起在会稽时的曲水流觞之会,技痒难耐,正逼得我们词穷呢。” 王母见徐灵期是个非常年轻的小道士,赵文雄还算年长一些,于是对着赵文雄寒暄:“赵公子年纪轻轻,就跟着刘将军为国效力,抗击妖贼孙恩,老身钦佩的很呢。敢问赵公子郡望何方?要是河东赵氏的子弟,我倒是认得不少熟人呢。” 来京口本以为就是去随风道人家取个东西,没想到还要见王平之的家人,现在不仅来见王平之的母亲,在座还有一大堆这个氏那个氏的高贵客人,两人都有点紧张,不知怎么应对这种场面。听到王母问自己出身,赵文雄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愣在那里。 王平之看出了两人的局促,赶紧上前介绍,“母亲,赵兄虽是武宗出身,一直跟着刘将军南征北战,但是这几日在京口相处,诗文高妙,言谈通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呢,我听庾悦庾大哥都对赵公子的文采赞赏不已呢。” 听到赵文雄不是高门出身,王母先是一愣,又听王平之话里话外很维护这位赵公子,也不好再多问,夸奖了几句武勋卓著什么的,把话头岔开了,继续跟刚才那个白面长须的人说话。 魏晋时代,门阀和庶族是有严格界限的,士族阶层的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恃贵而骄,看不起庶族,轻视吏役c百姓等地位低下的人,轻易不会和门第出身比自己差的人交往,处处要显示自己的身份,而且这种行为还被大家认为是“方正”的好品质。 作为记录汉末至东晋年间高门名士的言行风貌与轶文趣事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专有一个《方正》篇。本来,两汉时候,汉文帝在察举制中开设“贤良c方正”的选拔科目,那时方正的意思主要指的是个人的一种旨趣修养c德行品质,但到了魏晋时期,“方正”题品的着重点却转移到了家世门第上,这一点通过《世说新语方正》篇展现的淋漓尽致。 比如文中记载的太原王氏的王脩龄,一度贫困潦倒,县令陶胡奴送给他一船米救急,他却不肯要,说“王脩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谢仁祖即是谢安的堂兄谢尚,陶胡奴是东晋名将陶侃的儿子,然而即便位极人臣的陶侃家族,由于出身寒门,没有所谓的郡望,王脩龄也不买账,而且话说的很不客气,然而《世说新语》对王脩龄的坚持却给予积极的评价,认为他行事方正。 这种森严的门阀制度,导致“小人”这个词的内涵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指代道德品质败坏的人,而仅指出身门第低下的人。东晋著名的清谈家刘惔,赶路一整天,没有吃饭,有认识他的庶族人士请他去豪华酒楼,他却自恃家世好,说‘小人都不可与作缘’,就是说不能跟门第低微的人往来,拒绝了人家为他设置的筵席。 因此,魏晋时门阀士族在社交活动中选择交往对象时,不怎么关心或很少涉及交游对象的自我道德c品行旨趣c修养品质等极具差异化的因素,而更多地关心交往对象的门第。在这种社会氛围中,像王平之这样琅琊王氏出身的贵公子,王羲之的嫡孙,平时所接触之人不是王谢巨族,就是皇家贵胄,别说赵文雄这种没有来历的,就算是名震天下的刘牢之c刘裕等以武功而居高位的人士,其实也是不在视野中的。 所以这回王平之带一个道士个没有门第的低阶军官住在家里,其实属于比较逾礼的行为,王母表面上不再说什么,但神色间还是有些不悦之色。在座的其他四人,听刚才的介绍也都是江南大族,见这两人没什么来历,也不怎么跟两人寒暄,继续跟王母和王平之说话。 赶了一上午的路,也有些饿了,这王家宴会的食物自是一等一的美味佳肴,二人乐得自在,默默的吃东西。 边吃边听,大概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原来,王平之的父亲王凝之,作为右将军c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次子,承袭了父亲会稽内史的职位,带着家小在会稽居住了好几十年。为了取得当地大族的支持,王凝之与王夫人和当地的吴姓大族多有走动,互有帮衬,特别是与顾c陆c周c沈这四家十分亲密,关系相当不错。 后来孙恩贼兵作乱,王凝之不幸罹难,王夫人伤心之下带着棺椁回到建康,不愿再回三吴会稽一带了。现在王凝之去世已经三年,居丧期已过,正好也快到清明节了,四个人一商量,决定一起来建康看看嫂夫人,给王凝之扫扫幕,聊表思念之情。 几个人说些在吴地时的旧事,间以诗文唱和,颇多感慨,王平之看来也不甚了解情况,不怎么插得上话。坐在王平之旁边的顾坦之不想王平之没话说,转头向他搭话: “平之,听说你现在诗文书法名声在外,看来也是王老夫人的言传身教了。当年在会稽的时候,王大人每年都仿右将军故事,在兰亭召集我们大家行修禊之礼,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王夫人每年可都是技惊四座,力压群伦,真不愧当年谢太傅“咏絮之才”这四字评语呢。遥忆当年,兰渚山下,兰溪水边,高门云聚,名士如织,个个都唯王夫人马首是瞻,诗词唱和,辞赋交觞,实乃清林一大盛事。” 陆纳闻言,也凑过来跟王平之说话: “是,可惜现在兰亭犹在,洛神无踪,我听说前年王徽之王侍郎又去兰亭闲游了几日,还留了墨宝在墙上,我还记得呢: “兰亭半日闲,松影起浮烟,道韫踪无觅,枯禅对暮弦。” 平之贤侄,要是有时间的话,抽时间回会稽转转,现在那里文人雅士都避难跑光了,寂寞得紧” 旁边的赵文雄听到“咏絮之才”四个字,就竖起了耳朵,心想,“难道王夫人就是她?”,及至再听到“道韫踪无觅”的句子,再无怀疑: 原来王平之的母亲王老夫人,就是在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才女,号称“咏絮之才”的谢道韫! 谢道韫是宰相谢安的侄女,关于她最著名的故事,记载在《世说新语》中:谢安在一个大雪之夜,和几个亲近晚辈讨论可用何物比喻飞雪。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而谢道韫则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为赞赏,一时传为名动江南的佳话。从此,“咏絮之才”这个词,就成为后人称许有文才的女性的常用的词语。 赵文雄对文史兴趣颇大,今天机缘巧合居然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谢道韫,颇有一些兴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可惜,美人迟暮,这时的谢道韫已是将近六十的老太太了,不太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 席间谢道韫又在催促陆纳,轮到他作诗。陆纳看躲不过去,只好站起身来: “老夫人知道我诗文功力不行,这是要非看我出丑了。也罢,今日故人相逢,酒酣耳热,我就豁出去献个丑,博诸位一笑吧”,说罢手指窗外的秦淮河,摇头晃脑地吟了几句: “秦淮枯影烟波怅,半阙新辞入酒浓。 有感春归桃叶渡,无言花落板桥东。 风裁弱柳雕栏旧,水映船台客舫红 叹有孤楼侠骨瘦,至今无处觅英雄” 坐中众人听完一起鼓掌叫好,特别是那个周宏,拍着手叫道: “好诗!既有这秦淮河的美景,又回想了老夫人当年在会稽的豪侠意气,不愧是吴郡第一的文采啊!” 陆纳面露得色,拱手谦让几句,然后转向王平之说道: “平之老弟,当年曲水流觞之会,你年纪尚小,从没参加过,今天可跑不,必须要做一首让我们见识见识” 王平之倒也不感惊讶。这曲水流觞,是自己爷爷王羲之最早在会稽做官时经常的活动,就是在修禊祭祀的仪式后,在会稽山下,兰亭溪两旁席地而坐,将盛了酒的觞(酒杯)放在溪中,顺着溪水徐徐而下,酒杯在谁的面前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一首。大名鼎鼎的《兰亭集序》,就是这会上所得之作要集结成册,王羲之乘着酒劲挥毫写下的序,被人们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今天又适逢其会,被要求做做文章,自是题中之意。 不过,王平之对刚才坐中诸人慢待赵文雄和徐灵期,颇有些不满。再怎么说,是自己带来的朋友,这些人不理不睬的,岂不是让人下不来台?他眼珠一转,扭头对陆纳答道: “陆伯父见笑了,小侄学业不精,实不敢在众位前辈高人面前露丑,惭愧,惭愧。不过,我这赵大哥虽是相识不久,但曾露过几首神作,在下惊为天人,是可与谢临川一拼的人物,我看不如让他试作一首,各位鉴赏一二,如何?” 赵文雄正在津津有味地啃一只鸡爪,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听王平之忽然把球踢给了自己,大吃了一惊,鸡爪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一时惊慌失措了起来。 陆纳看赵文雄这幅样子,皱了皱眉。他江南大族出身,自视甚高,觉得让一个无名无姓的庶人在如此高雅的宴会上赋诗,甚为不妥,正欲出言阻止,没想到谢道韫向来爱好文辞,被王平之的一番吹捧勾起了兴趣,乐呵呵的转向赵文雄说道: “哦?平儿如此推崇,这位赵贤侄定是文采不凡,老身倒是要洗耳恭听一下” 这下谁也不好再说什么,会场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了赵文雄。 赵文雄心中叫苦不迭,一个劲的埋怨王平之。也不跟自己招呼一声,弄个措手不及,看来前几次照抄著名诗文的把戏真唬住了他,以为真遇到文学奇才了呢。 好在,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赵文雄对如何借用后人名作技惊四座也算有了些心得,轻车熟路。当下搜肠刮肚,开始寻思有什么适合用在这个场合的著名诗作。 “从人物入手还是从地点入手呢?谢道韫建康,对,建康不就是南京吗,关于南京的诗词太多了,赶快想一首什么来的旁边是秦淮河” 一首名作越上心头,赵文雄心里有底了,假作思考了一下,站起身来,四外拱了拱手: “诸位,在下出身微末,本不该在诸位高门世系面前不自量力,不过既然老夫人和王老弟抬爱,我就斗胆,口占一小令,借景抒怀,各位莫要见笑才好,咳咳:”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杜牧的传世名作,本是讽刺南朝的陈后主只知享乐,最后身死国灭的荒唐故事,如今用在几百年前东晋时代,同样的秦淮,同样偷安江南的小朝廷,同样的只知享乐而不思进取,倒也算十分的贴切。诗中前两句凸显秦淮河的美景与奢靡生活,后两句点题对世家大族偏安一隅c不思进取的不满,忧愤之情,跃然纸上,比刚才陆纳那首的格调c境界,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坐中诸人都被这首诗的韵味镇住了,诗中表达出对世族沉湎声色c国势日颓的鞭挞,也令这些高门名士有些汗颜,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谢道韫一生痴迷诗文,今日听到这几百年后的绝世之作,自然是欣喜异常,品味了一下韵律和深意,刚要张嘴夸奖,忽听屏风后面响起一声清脆的喝彩: “好诗!空前绝后的好!” 众人都吃了一惊,赵文雄也怔了一下,没想到屏风后面还有人在。大家不由自主都往屏风望去,那里却半晌没了声音。 谢道韫噗嗤笑出了声,说了句“出来吧,别躲着了”。过了一会,只听屏风后的衣物摩挲的声音,一眨眼的功夫,转出一个小姑娘来。 这少女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甚是秀丽,长得英气逼人,身材苗条。上身穿一件碧绿的翠烟衫,下着散花绿草百褶裙,乌发如漆,肌肤似雪,令人眼前一亮。 由于自己的行迹被众人发现,这女子虽不是扭捏作态之人,却也有点面红耳赤,一朵红云爬上双颊,愈显娇艳异常。 王老夫人看她面有羞色,又出来打圆场: “各位见笑了,这是我小妹妹家的女儿,平日里就爱舞文弄墨,时常来我这里谈诗论赋。今日听说要跟江南高士有曲水流觞之会,非得央告我让她躲在里面偷听,一栏江南名士的风采。我拗她不过,就允她躲在后堂屏风里听听罢了,哪知这丫头不知深浅,竟然出声搭话,真是没大没小,还不给赶快几位伯父赔罪!” 那姑娘这会反倒镇静了下来,脸上的红晕也逐渐消退,上前一步,大大方方的给吴地来的四人万福施礼,巧笑嫣然,解释自己实是因赵文雄的诗作做得太好,不禁赞出了声,一边不住地口称罪过,脸上却殊无愧疚之色,落落大方的仪态,实不似普通的深闺女子。 谢道韫对这女孩甚是放纵,笑骂道:“从来都是这么脸皮厚,一点都不似个姑娘,都不知道害臊!得啦,既然行藏已露,就坐在我身边跟着听听吧。”这女孩也真不客气,几步走到王老夫人旁边,施施然的坐下了。 赵文雄心中暗暗称奇:这魏晋时代,虽然男女之防尚没有宋明之后那般变态,但再怎么说也是封建年代,年轻女子是不能随便抛头露面的。今天这般光景,看来这世家大族,不光是男子放浪形骸,不拘一格,连出色的女性也是如此特立独行,敢说敢做,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经过这么个小插曲,大堂里的气氛反倒缓和c融洽起来。大家都被赵文雄的“文采”折服了,众人有说有笑,探讨诗中对景色描写的简练与生动,哀叹如今朝政的不堪与没落,钦佩赵文雄年纪轻轻就胸怀天下的气概。席间那姑娘不住地找赵文雄说话,自我介绍叫谢玄芝,还一个劲地请教这个请教那个,弄得旁边徐灵期颇为气闷,一言不发。 众人天文地理一通海聊,直到老夫人觉得累了要回去休息,方才道别散去。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朝廷(中) 26c诡异香炉 赵文雄靠杜牧的名作“泊秦淮”技惊四座,心下甚是得意,王平之也非常高兴,觉得自己这位庶族朋友在母亲和吴地巨族面前露了一脸,也算自己交友有方,回蹉跎轩的路上有说有笑,不一会就到了。 下午,三个人叫来车夫,坐车去随风道人的住处寻找证据。这处宅院也在都城的里面,不过更靠近西面的城墙,就在去往石头城的驿道边上。看来王侃对随风的道人甚是重视,这院子虽然比不得真正的世族的园林,但也是一处三进的院子,形制规模比彭城驿馆还要大,随风道人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还真是舒服的很。 门口有两个看门的仆役,看见王平之下了车,赶紧迎过来: “二公子回来了,王大人和道长在后面吗”,一边说一边往车里看。 “王大人和道长在京口还有事情,这次是遣我回来取些东西,前面带路。” 仆役不敢多话,乖乖的带着三人往正房走。进门之后,王平之打发仆役出去,三个人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找那个铜盒。 一直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把正房里的客厅c两间卧房c两间耳房全都找遍了,也没发现铜盒的所在。 “不会是那些道人受刑不过,胡乱招认,其实根本不存在这个铜盒吧?”,王平之有点困惑。 赵文雄也没把握,这要是找不到铜盒,岂不是白来了建康一趟?“咱们再仔细找找把,即使找不到铜盒,能发现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也行。” 又找了半个多时辰,真的是什么都没有,都是些经书c丹药c衣物之类的东西,找不到任何可疑的物件。王平之沮丧地往椅子上一坐,“别找了,反正这厮罪责难逃,有没有这个证据都能定他的罪。快到晚上了,我们先回去,不行明天再来看看,有就有,没有也只好回京口回报刘将军了。” 赵文雄一直对随风道人是凶手的说法抱有疑虑,对这个铜盒的存在也半信半疑,现在找不到,心想也只好这样了,估计根本是那些道士瞎编出来的。三人只好出了正房往回走。 刚走出大门,徐灵期无意中往右边一看,诶了一声,“那边那些香炉好奇怪,摆成我们道派的五音八卦阵的样子!” 赵文雄往右边看去,只见门口右前方不远有一片树林,前面有个空场,错落摆放着十几个半人高的香炉,“这是个阵法?干吗用的?” “师父给我们讲过这个五音八卦阵,把香炉按照“宫商角徵羽”五个音节对应高低不同的香炉,按照和五行八卦方位的对应,摆出一个阵型。焚香之后,炼气者按照不同乐曲的曲调,在香炉之间来回走动并发出声音,据说如果能把乐曲从低级的乐府《东门行》一类的民歌,练到最高级别的蔡邕五曲《游春》《绿水》《坐愁》《秋思》《幽居》,就能通体清澈c羽化成仙呢。” 赵文雄王平之头回听到有这种事,挺感兴趣,三人走到空场上看那些香炉。 “徐道友你会不会练这个功,给我们表演一个。”,王平之兴致勃勃。 “我只是听说过,看过阵图,可没有真的练过。听师傅说,到不了一定的修为,是不能炼这个五音八卦阵的,容易走火入魔,我可不敢”,徐灵期连连摇手。 王平之回院叫来一个仆役: “这些香炉是道长的吗,我以前怎么没注意过” “哦,这些,这是一个月前道士出去买回来的,当时弄了好几辆大车运过来。让我们卸下来,搬到这按他说的位置摆好。哎呦喂可给累坏了,十几个香炉,每个都跟人一样沉,一个一个搬下来放到这,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弄好了以后,道长每天早晚各一次,在这里跑来跑去去的,嘴里还老哼着歌,不知道练什么呢。” 仆役答道。 赵文雄心中一动,等仆役走了,连忙在所有香炉的炉膛里摸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全是灰。王平之也明白了,“对,随风除了在屋里待着,看来就是在这里时间最长了,铜盒会不会在这里?” 然而前后左右找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二人有点泄气。 正准备离开,徐灵期看着香炉,咦了一声,“不对,这个阵摆错了,应该是宫音对应艮7坤8,商音对应乾1兑2,角音对应震4巽5,徵音对应离3,羽音对应坎6,可是这里的香炉摆的不太对。” 赵文雄连忙追问: “哦?不合你们的阵图?你再仔细研究研究,会不会是故意摆不对,隐藏了什么信息?” 徐灵期围着香炉走了几圈,冥思苦相了半天,摇了摇头,“好奇怪,这一个位置是“水坎”之位,按道理应该摆“羽”音的香炉,现在换成了应该放在“土坤”之位的“宫”音香炉,不知是什么意思?” 赵文雄完全不懂八卦一类的东西,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这个香炉摆成的五音八卦阵,让他想起了驿馆凶案当夜被挪动了位置的那个香炉,难道也是跟道术相关?难道真的饿是随风道人拿香炉做法,隔空移物制造了密室? 王平之从小学道,对这些倒也在行,听了之后也沉思起来。 “水坎之位放错了,错摆了应该放在土坤之位的香炉,这样高了五个音节,发出的声音和香炉就对不上了”王平之自言自语。 徐灵期一听,跳了起来,“哦,我明白了,师父教过,香炉凑不齐的话,可以按音节的差异调整位置,一样能达到音人合一的效果。” “在应该放“羽”音香炉的地方摆了“宫”音香炉,这样按照乐曲走到这里的时候,要沿着走过来的路线,多向前走五个八卦位,这样香炉和声音就能对得上,如果我们知道随风在练得是什么曲子,我们就能找到多走出五个八卦位的地点在哪里!” 王平之也跳了起来,“刚才我在随风放经书的格子里,看见有一张“广陵散”的曲谱!” 三人急急忙忙跑回正房,在一堆经书中找出广陵散的曲子。徐灵期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用到“羽”音并要走“水坎”位的地方,只有一处,而前一个音节应该是“风巽”之位的“角”音! 几个人激动地跑回香炉那里,徐灵期按照阵型大概算出一个八卦位的长度,先找到“风巽”之位,从这里向“水坎”之位走,走到香炉之后,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多走五个八卦位,就来到了树林里面一棵樟树下面。 王平之围着树走了一圈,发现背面树根突出的地方,有块草地好像颜色跟别的有些不一样,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用手一推之下,原来这块草地是虚浮在土地上,下面的土明显最近被挖过的样子。 三人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找树枝挖了起来。土反复挖过,很松很容易挖,不大功夫浮土退尽,一个铜盒露了出来! 几个人大喜过望,将铜盒取出打开,正是密密麻麻的一大摞用符箓文字写的说贴。徐灵期大概看了看,高兴地说: “果然是刘将军说的谋反计划,写的在哪几个地方建道观,用什么方式收买民心,双层塑像什么时候用,连起事以后进攻京口哪几个地点都有!” 王平之大喜过望,“你赶紧看看,有没有涉及到要刺杀的重要人物的名单!” 徐灵期又仔细的把这些文字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拍手笑道:“真的有诶,在最后有一个要寻机杀害或先抓住的人的名单,挺长的,里面包括刘都督,刘裕将军,何无忌将军,高雅之将军,还有几个姓郗的人,大公子,二公子也都在上面!” 王平之舒了一口气,激动地说道: “这下没问题了,事实俱在,二公子真是随风道人杀害的!” 找到了铜盒,以及孙恩他们预谋杀害京口重要人物的证据,大家都很高兴,这次建康之行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明天就可以回去,给刘将军一个漂亮的成果。 王平之尤其高兴,仿佛他的什么想法获得印证了似的,不住嘴的夸徐灵期聪明,要不是她,根本不可能找到铜盒,说的徐灵期都不好意思了。 晚饭他带领大家去了一个很豪华的酒肆,食物精美,美酒飘香,堂上还有漂亮的舞姬给大家跳舞,在座的看上去也都是高门世家的年轻子弟,不时有人冲上堂去高歌一曲。王平之玩得很高兴,一直喝到酒肆关门了,烂醉如泥,赵文雄和车夫两个人架着才上了车,回了王府。 回了蹉跎轩,王平之倒在床上就睡了。赵文雄和徐灵期没有喝多,但是也灌了不少,一点都不困。自打从会神堂得救之后,赵文雄就没怎么跟徐灵期单独说过话,这会借着酒劲,邀请徐灵期一起逛逛王家园林。徐灵期满脸通红,但却没有拒绝,两个人出了蹉跎轩,向池塘走去。 27c惊天阴谋 园子很大,王夫人c王平之两人都住在靠河边的一侧,另外一侧基本没人居住,仆役也很少,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地往没有人的一侧走去。 正是春夜的江南,风已经一点都不冷了,裹着阵阵花香轻柔的吹过来,沁人心脾。两个人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时而小桥流水,时而鸟语花香,每过一个月亮门,都是一番不同的景色,甚是惬意。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金色的月光照在池塘里,照在假山上,也照进了两人的心里。 谁都没有说话,甚至赵文雄都没问过一句“你是不是女的”。事情不是昭然若揭了么,徐灵期单独跟赵文雄待在一起的时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仿佛在说“我喜欢你”,徐灵期也没问什么,想来经过会神堂同生共死的经历,两个人已经心意相通,不用问什么了。 王家的园林真的是又大又精致,比赵文雄去苏州时逛过的什么拙政园c留园都要大得多,也精致的多。而夜游山水,与白天又别有一番不同的韵味。 星星点点的灯光从各处的馆舍漏出来,东一处西一处的照亮了边上的花树c回廊c奇石与流水,时亮时暗,若隐若无。中间的大池塘收拢一轮明月,平静的池水倒映着四周建筑的灯火,夜色,掩盖了日常的平庸,将人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 跟那晚在江边一样,两个人默默的走了好久好久,那种平静的c心灵相通的感觉,再一次如期出现了。完全不同的景色,两颗相同的心灵,赵文雄的幸福感洋溢在整个身体里,就像飘在云端一样。 最后,赵文雄扭头望向徐灵期,想着说点什么: “徐道友,会神堂现在被封了,回到京口后,你打算去哪里呢?” 徐灵期低着头,默默走了几步,低声说道: “本来在会神堂只是图有口饭吃,现在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去哪,也只能回家帮帮爹娘吧” “我回去跟刘将军说一说,你这么聪明,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安排个差事。你放心吧,刘将军对我很照顾,我说的他一定会帮忙的” 徐灵期扭过头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辉。赵文雄感觉天空的背景好像泛出微微的蓝光,朦胧的月色笼罩在徐灵期的脸上,皮肤光滑的质地清晰可见,长长的睫毛向上翘着,小巧的鼻子下面,红润的嘴唇微张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赵文雄心中激荡,跨上一步,把脸渐渐贴近徐灵期。 即使是晚上,也能看到徐灵期的脸红的像茄子,她躲闪了一下,低下头,小声说道,“赵公子,咱们该回去了。” 赵文雄强自平息了心中汹涌的波涛,微笑着点点头,两个人往回走去。 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 走了一会,两个人渐渐意识到,迷路了。这园子里道路曲折,建筑众多,都通过一个一个的月亮门连接起来。两个人走来走去,怎么也找不到回蹉跎轩的路。 现在已经是深夜,仆役们都睡下了,赵文雄有点着急起来,自己两个是客人,没有主人带领,深夜私自在人家园子里转来转去,还迷了路,说出去也有点太丢人了。本来这些士族就看不起寒士,这大晚上的再让人以为是偷什么东西,可就麻烦了。 两人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了一气,不知怎的来到了一个比蹉跎轩小一点的院子里,正房一片漆黑,侧面厢房开着门,亮着灯。 再这么乱撞下去也不是个事,亮灯的厢房估计有仆役没睡,厚着脸皮去问问路吧。赵文雄拉着徐灵期往厢房走去,到门口轻轻叫了两声,没人应声。 走进房间一看,里面没人,正面摆着一张桌案,几把胡椅放在四周,桌上摆了几样酒菜和碗筷,右侧墙角摆了一张高大的胡床,上面没有被褥,只放着一个床几和几个棉垫。 两人正在纳闷,偌大的院子,怎么静悄悄一个人没有,忽听得院门咯噔一声打开,有人边说话边往里走: “张大人,我们约在这里,而且是深夜会面,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这园子是原来是会稽内史王凝之的大宅,孙恩之乱后,家里其他人都死绝了,只住着谢道韫一个老太太,还有个不中用的儿子,不会有别人关注这里,是绝佳的会面场所。小院里的仆役也都是我自己从吴兴带来的,嘱咐他们把酒菜准备好就都回屋待着了,不传的话没人敢出来,我们在这里见面,最安全不过了,” 声音很有特点,正是白天在阅江楼见过的吴郡陆氏的陆纳,正在往厢房这边走来! 赵文雄徐灵期大惊失色,看来自己二人擅自闯入了吴姓豪族的住处,人家还是秘密的约了人来这里谈事情,特意把仆役都屏蔽了,这要是被自己二人撞破,说不定惹出什么祸事。 徐灵期病急乱投医,拉着赵文雄往里走,胡床下面一钻,躲了起来。几句话的功夫,外面的两人已经走了进来,从床下面能够看见他们的腿。 两个人在饭桌那里坐了下来,陆纳给另外一个人斟上酒说道: “张大人,咱们先喝着,他们几个一会就到。您提到的那个计划,我们已经安排联络好了,这次的事,我看一定能行!” 那位张大人只说了一句“如此甚好”,把酒干了,两个人推杯换盏,喝起了酒。 床底下的两人窝在一起,动也动不得,叫苦不迭。本想暂时藏一下,等他们走了后再赶紧溜出去,没想到这两人喝起来了,听着话头,还有人要过来,这得藏到何时才行? 床底下空间不大,两人的身体紧紧挨着,脸对脸,徐灵期的呼吸全都吹到了赵文雄的脸上,赵文雄总算明白,什么叫“吹起如兰”。而且徐灵期平时女扮男装,扮作道士,从不抹什么香粉,但是两人身体靠的太近,年轻少女身上自然有淡淡的香气,阵阵袭来。 赵文雄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凑上自己的嘴,轻轻在徐灵期的脸颊上碰了一下,徐灵期大窘,脸又红的跟紫茄子似的,努力想往后躲,却动弹不得。赵文雄也不敢太造次,怕她急了弄出声音,也不再进一步动作。 刚才还觉得挤在这里很难受,这会完全换了想法,这胡床下面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永远别出去才好呢。 外边酒桌上,另外三个人陆陆续续到了,正是白天见过的四大吴姓巨族的人。看上去其他三人跟张大人不算太熟,主要说话的还是陆纳。 “张大人,咱们说正事之前,我先给您送份小礼。”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声音,陆纳从怀里拿了一封信出来,递给张大人,“我知道您一直想让大将军尽杀建康诸桓,断了桓玄在朝廷的内应,而元显将军有些犹豫不决。 “五天前,我在京口的暗桩截住了一名殷仲亮派去建康送信的贴身侍卫,搜出了秘信,是要送给桓修的,商量如何说动刘牢之投靠桓玄,需要桓修在建康做什么配合,甚至提到买通杀手杀害刘牢之的儿子,嫁祸给建康,以达到逼刘牢之倒向荆州的阴谋。有了这封信,您拿给大将军看看,不愁诸桓不灭。” 赵文雄在床底本来正享受幸福呢,听到这番话,机灵灵打个冷战:“原来殷仲亮也有杀人的动机?!那天晚上他跟刘敬亭最后一起吃饭的,下毒的机会也很多,这事情还越来越复杂了呢”。 张大人接过信仔细看了起来,然后哈哈一笑,“陆公,这封信太有用啦,我明天就拿去面见大将军,桓氏诸贼这次没法再声言自己心向朝廷c和桓玄一刀两断了吧,不信他们还逃得了!” 周宏接着张大人的话茬继续说,“张大人,您现在是大将军最信任的人,连这里的庾氏c谢氏c王氏,都着意结纳,今后我们都还得仰仗您呢。这次您托陆兄跟我们说的计划,本来我们还有点犹豫,怕另一边不同意,我们也不好处理。没想就在这个月,海上也发生了一些变故,现在障碍全部扫除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您先看看我们带的这份大礼吧!” 说着周宏从脚下拿起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来,放在桌上,推到张大人面前。 张大人不明所以,看了看他们几个,伸手打开锦盒,向内一看,大叫一声,站起身来连连后退了几步,手指锦盒,颤抖着声音说道: “这这是谁,你们这是何意?!” 锦盒中,赫然装着一颗人头! 只见这人头脸型清瘦,头发梳成道士的太极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虽然锦盒里放着防腐的石灰,但估计死了有几天了,脸上已经开始出现一些尸斑。 看到张法顺如此惊慌,陆纳赶忙站了起来,“张大人莫怕,事关重大,这人头关系着整件事情的成败,所以我们带来给您看。” “这人头不是别人,正是肆虐三吴好几年,能催动几十万人马的妖道孙恩!孙恩已经死了,现在是孙恩的妹夫卢循掌管五斗米道的余部,周大人已经跟卢循联系好,就等朝廷尽杀建康的王c谢c庾c桓四大高门,然后大封吴姓,吴地就能够迅速再集结十万大军,灭桓玄,扶司马,拥立大将军!” 赵文雄刚还在思考殷仲亮的事,张大人那一声惊叫,也下了他一跳,但是他看不到锦盒里的东西,不明所以。及至沈道衡这一番话铿锵有力的说出来,吓得赵文雄魂飞魄散,差点喊出声! 这吴姓四族表面上是来探望谢道韫,祭奠王凝之,没想到暗藏如此险恶的阴谋,不光是要说动朝廷给吴姓高门政治权力,还要将南渡士族的核心门户和人物屠戮殆尽,这是要彻底改变南朝的政治经济结构! 赵文雄哪里知道,南渡士族和本地吴姓士族的权力斗争起起落落,延续了一百多年,到现在正是一个马上要摊牌的时候了。 28c南北之争 在衣冠南渡之前,江东大族就在本地拥有庞大的势力,他们广置田产,蓄纳部曲,在吴地具备极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在孙吴时代,朝堂的官职爵位,基本被三吴士族垄断,乃至有“吴四姓”的说法存在,一说是“顾陆朱张”,另一说是“顾陆沈周”,总之指的就是吴郡顾氏c吴郡陆氏c吴郡朱氏c吴郡张氏与义兴周氏和吴兴沈氏六个大家族。 永嘉南渡之后,侨姓士族随着东晋朝廷陆续南来,吴姓士族与侨姓士族如何相处,成为江左能否稳定的一个核心问题。 本来不少江东大族在西晋时被洛阳排斥,有些还遭杀身之祸,如著名的陆机陆玄兄弟。所以他们对北来的王族和士族,都是抱有仇恨c排斥的感情的。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南渡之初,都没有本地的大族去拜访他,就这么晾着司马睿君臣好几个月。 见此情景,以王导为首的北来士族审时度势,意识到强龙不压地头蛇,采取了一系列政策,加意笼络江东士族,多方联络本地大族的子弟来朝廷任职,如顾荣c纪瞻等。 王导甚至想与本地吴姓联姻,结果还被拒绝了,他也并不发怒,并且刻意约束这些南渡士族,在占取田地c殖产兴利时,多在会稽c沿海一带,刻意避开吴郡c义兴等吴姓士族势力强盛之地,以免发生冲突。 当时北方胡族对江南的威胁甚为严峻,,稳定江东政局无论对吴姓大族来说还是对北来士族而言,都显得尤为迫切和重要,大部分江东大族出于对形势的考虑和自身利益的需要,加上此时侨姓世族对江东吴姓大族的主动笼络,走上了与侨姓世族合作的道路,共同辅佐司马氏皇族,并维持了东晋初期的稳定局面。 然而,随着局势渐渐稳定,司马氏朝廷对江东士族的疑忌之心,开始显现了出来。他们在政治上所依赖的,仍然是北方来的侨姓大族,吴姓大族总体是是处于较边缘的位置,在权力结构中的人数比例和职位高低是十分不平衡的。而北方大族对江东大族的让步,只是暂时的权益之计,一旦政局稳定,则在政治上逐步排除之。 进一步地,在核心政治层逐渐排除了吴姓士族之后,经济上也开始侵占他们的利益,以王氏和谢氏为首的侨姓世族开始大规模的在浙东沿海一带强占田产,,而且凭借其政治优势,肆无忌惮地与吴姓大族争夺土地和劳动人手,激起了吴姓大族的不满,吴姓士族与北来士族的矛盾日趋尖锐,以义兴周氏和吴兴沈氏为首的武力强族,开始逐步走上武力反抗的道路。 然而,政权和军队毕竟掌握在北方士族手里,吴姓士族发动的几次反抗都被扑灭。西晋时以“除三害”扬名的平西将军周处的儿子周玘,出身义兴周氏,他不满自己有“三定江南”之功,却仅得一个吴兴太守的职位,就联络一些江东大族密谋发动政变,结果事情泄露,忧愤而死。其子周勰几年后又发动叛乱,也事败身死。其他一些武力反抗的宗族也都被镇压了下去。 这样,随着周氏c沈氏c钱氏三支最有力量的江东武力强族先后遭到重创,江东吴姓大族再也无力与当权的侨姓世族相抗衡,从此政权基本被侨姓世族掌握,吴姓大族沦为了陪衬。 现在,三吴地区经过孙恩之乱,控制在以刘牢之为首的北府兵手里。刘牢之在建康和荆州之间摇摆不定的情形,令朝廷对没有自己所用的力量甚为忧虑,最近上游桓氏咄咄逼人,更是雪上加霜。 以顾陆两家为首的三吴世家,与建康朝廷的关系更加密切,他们体察到这种局势,觉得机会来了,提出了“扶司马,灭侨族”的策略,积极跟司马氏朝廷联络,试图说服司马氏放弃过去依赖侨姓士族的政策,改为依赖江南本地的力量,彻底打破这些侨姓士族把持朝政,甚至凌驾于司马氏之上的局面。 这位张大人,就是司马元显现在最崇信的智囊,庐江太守张法顺。陆纳曾经在江州做过一段侍郎,与张法顺早就熟识。张法顺入朝后,陆纳借着过去这层关系,着意结纳,暗地里送了无数的金钱宝物,并相机提出了“扶司马,灭侨族”的建议。 张法顺出生于会稽,本来就是江南人士,早就对侨姓士族垄断权力甚是不满。如果能借助以陆纳为首的吴姓士族铲除他们,也不失为一种策略。更进一步地,张法顺明白三吴地区还有一只武力可资借用,那就是孙恩的吴地庶族起义军,如果能够把陆纳和孙恩他们的力量整合起来,到时候大封江南士庶,将罪责全都推到王谢庾桓几个大族身上,就可以尽灭侨族,为司马元显打下全新的执政基础。 再说当下桓玄陈兵姑孰,离建康仅二百里距离,一旦击溃驻守历阳的司马尚之,顺流而下,建康已经无险可守。前锋都督刘牢之现在按兵不动,能不能帮助建康拒敌,尚在未知之数,如果不赶快想办法找到可用之兵,真有身死国灭的危险了! 所以张法顺一定要陆纳他们把孙恩卢循纳入进来。当然他也还有另一层高考虑:请神容易送神难,灭了侨姓士族,如果又变成吴姓士族门阀垄断朝政,岂不是引狼入室?未来自己想扶司马元显登上帝位,可不能只当个傀儡皇上!张法顺自己也是庶族出身,所以一定要把江南庶族的人物和力量包含进来,以备将来形成互相制衡的力量,不会一家独大。 现在陆纳不仅联络了顾c周c沈等吴姓大族,居然还送来了孙恩的人头和卢循愿意归顺的消息,张法顺大喜过望。看来这卢循恐怕与孙恩恐怕早有嫌隙,早前听说刘裕攻打海盐时孙恩徒众莫名奇妙的迅速散去,估计就是卢循与孙恩内部不和导致的。 有了孙恩的人头,朝廷可以名正言顺的表彰卢循“斩杀匪首c率部归义”之功,让他们直接去进攻桓玄的豫章和江州,围魏救赵,建康之围自然也就解了。 张法顺心中狂喜,但表面上不露声色,不能让这几个人看出自己急需他们力量的支持: “卢循送上了孙恩的人头,倒是可以考虑让朝廷赦免他们的反叛之罪,不过这灭侨姓c立吴姓的事么,兹事体大,还得从长计议。” 顾坦之一听着了急,腾的站了起来,“张大人,我们费尽心机才联络上了卢循。为了显示诚意,周大人孤身一人前往海上,冒着生命危险,在一艘船上和卢循见面,才获得了他们的信任。现在孙恩人头已至,张大人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张法顺见顾坦之说话不客气,面上颜色一变,正待发作,旁边陆纳赶紧把顾坦之拦住,从中说和,“张大人莫要生气,顾老弟一向直来直去,就这么个脾气。我想张大人也不是要食言自肥,只是这王谢庾桓四家,在建康乃至整个江左树大根深,权势熏天,要想将他们一网打尽,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稍不留神走漏了风声,反而难办了,张大人要从长计议,也很正常。” 张法顺闻言点点头,“是,无论是建康还是几个外镇,大多还是四大士族的人掌控着,贸然行动,必将有反噬之祸!” 陆纳此人城府甚深,顺着张法顺话头往下说: “是,虽然从孝武皇帝开始,皇上就在逐步收拢权力,抑制世族,但毕竟百多年来积重难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这件事如不解决,江左的是无法长期安定的,内部南北士族总会争斗不休,裂痕只会越来越大。张大人熟知天下大事,应该记得当年诸葛亮治蜀,就是因为始终不和益州本地士人充分联结,导致他死后魏兵一至,益州大族谯周就联络各处本地豪族,望风而降了。” “所以,要想江左长治久安,朝廷必须下定决心,完全跟本地士人互相扶持,这样遇有外敌来侵,本地军民守乡卫土,自然人人奋勇,江左可谓固若金汤了” “至于张大人担心反扑的问题,其实也好办。现在除了桓氏据有荆襄,其他三族已然式微。三吴这里经过孙恩之乱,王谢子弟死伤殆尽,现在的郡守基本都是北府的武将,他们与王谢并无同盟关系,不会有什么反应。到时候我们发动三吴士绅配合您在建康的行动,在吴会尽诛王谢余党,大事可成!” 张法顺本来就有此意,再加上陆纳这番话说的头头是道,正好顺水推舟: “陆大人说得有理,几位江南旧族如能共襄义举,把握就大得多了。我不会说话不算数,只是兹事体大,不能不格外小心谨慎。” “如今几位都如此诚恳,我当然会极力促成此事”。张法顺说着站了起来,整整衣襟,冲着几个人一拱手,面色严肃地说道: “正好我已经定好明晚面见大将军,你们就随我一起去,注意一定要隐藏行迹,不能被外人注意。我先进去禀明此事,陈明利害,以我如今的分量,定能让主上同意此计。然后你们几位进府,与主上当面定盟。” “主上现在已经官拜大将军加录尚书事c开府仪同三司,总领尚书台事务,封赏之柄,尽在掌握。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我会让大将军亲笔写五张册封文书,封陆纳为荆州刺史c都督荆益梁宁四州诸军事c后将军c假节;顾坦之为雍州刺史c都督雍司秦三州诸军事c右将军; 周宏为豫州刺史c都督豫兖二州诸军事c神武将军; 沈道衡为广州刺史,都督交广二州诸军事c奋威将军; 卢循为江州刺史c都督江湘二州诸军事c左将军,假节” “另外,现在桓玄大军全都在姑孰,后方空虚。几位大人尽快回去,联络卢循,他的兵马现在永嘉c东阳一带,向西四五百里,即是豫章郡(今南昌市)。要让他马上西进豫章,继而向北拿下巴陵(今岳阳市),抄了桓玄的后路。建康之围自然解了。那时我自然尽灭建康大族,大封吴地士人” “几位回到三吴,千万不要马上跟北府军发生公开冲突,一定要极尽笼络,稳住北府众将。让卢循也暂时不要打朝廷的旗号,先把江州拿下来。待建康之围解了,我们再处理北府兵的问题,这些寒微武人,趁乱僭越,谬掌方镇,早晚还是要收夺其兵权,” “最后,今天的话,在卢循到巴陵之前,天知地知,我们几个知,不能对任何其他人说。即使有人看出端倪,谁也不能承认,切记切记” 除了给四家吴地士族授了实缺,张法顺还特意把对京口至关重要的江州刺史之职授予了卢循,甚至赐了“假节”(持节代皇帝出行),一方面是急需卢循现在马上出兵,贿以厚利,另一方面也是有意平衡士族和庶族的力量,使朝廷立于不败之地。 南渡以来,吴姓士族除了顾荣c贺循c纪瞻在东晋开国的时候做过一些侍中c军谘祭酒c太常等虚职外,只有周玘c周札做过吴兴郡太守和会稽郡太守,从没有人做过州刺史,更不要说加督数州诸军事的军事要职了。 魏晋时候,朝廷只有对信任的大臣,才会即给予地方刺史c太守一类的治权,同时又给予都督数州或数郡诸军事的兵权,否则一般是治权和兵权分赐两人,即所谓“单车刺史”,以便形成制衡。现在张法顺一下子给五个人都封了刺史兼军事长官的职位,即便现在这些地区还都被桓玄占领着,这也是非常大的恩宠了。 四个人听到此处,一齐站了起来,对张法顺行个揖礼,表示感谢。陆纳代表大家说道: “张大人雷厉风行c算无遗策,安坐建康而知天下大势,真诸葛孔明再世也!我等吴地士人,被侨姓世族压制了上百年,现在大将军和张大人能不弃微末c用人不疑,我等必将肝脑涂地,效命于大将军与张大人左右,上下一心,士庶同体,令晋祚固于三吴,司马兴于江左,数年有成,定能北望中原,共图大事!” 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厅堂间的气氛一时肃穆起来,几个人举杯一饮而尽,情绪高涨。 床底下的赵文雄却是听得冷汗直流,他们的密谋要是能够实现的话,不光王平之庾悦全家都要倒霉,刘牢之刘裕的北府兵也将处于非常不利的形势之下,自己无意中听到这么一个大阴谋,是不是得赶紧知会王平之和京口的刘裕檀道济呢? 29c突发奇想 几个人又喝了几杯,陆纳送张法顺回去,厅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顾兄,我记得陆大人不是说在那个秘使身上截获了两封重要信件吗?怎么只给张大人看了一封?”沈道衡沉不住气,问了一句。 顾坦之神秘的一笑,“另一封信跟京口有关,更是事关重大,我们还要留着,发挥更大的作用。” 沈道衡见顾坦之不肯明说,也不好再问,跟周宏站起身来,告辞走了。过了一会陆纳送张法顺回来,又跟顾坦之聊了一些吴地哪些家族需要联络,如何瞒住北府兵,怎么平衡周沈两家和朱张两家等等。说了一会,实在晚了,陆纳回正房休息,顾坦之也告辞了。 赵文雄和徐灵期在床底下又窝了一会,等确实没有动静了,悄默声的爬出来,生怕惊动正房的陆纳,蹑手蹑脚走出院子,继续找回蹉跎轩的路。 赵文雄边走边想,心事重重。 张法顺和陆纳他们的密谋,大面上看是士族内部互相倾轧,不关刘裕和北府军的事。然而,仔细分析,东晋立国百多年,根基就是南渡北人掌握政权,无论是朝堂上的士族显贵,还是军队中的将官军士,无一例外,都是南渡北人。在这一点上,南渡的北方来客,无论士庶,其实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 现在,司马元显要做的事,其实是要打破这个局面,彻底消除南渡北人的势力,今后东晋朝廷就转变成一个彻底的江南政权,而江南百姓毫无疑问是支持这种变化的。 过去司马氏不愿意这样做,无非是对本地士庶都不太信任,如今病急乱投医,要是让皇族和本地士庶结合起来,真是很有可能成为现实的。虽然最后连司马氏也都有可能出局,但是到时吴地士庶掌控局面,北府兵恐怕也回天无力了。 如果形成这种情势,对刘裕和北府兵来说,其实是非常不利的,再怎么说,他们和南渡士族是内部矛盾,大家还都有个侨姓的渊源,一旦被吴地士庶翻了盘,下场恐怕只有更惨! 看来,这个事情得尽快通知刘裕知道,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另外现在只有我代表北府兵在建康活动,需要尽快看能否找到办法阻止这件事的进行。 一念至此,赵文雄有了主心骨,说也奇怪,没多久就发现有熟悉的回廊,两人顺着路走了一会,就看见了蹉跎轩。 赵文雄先到院外的门房叫醒车夫,自己亲笔给刘裕写了一封信,说明这边发现的情况,告诉他自己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利用王平之在建康的势力阻止这件事。他让车夫连这封信带下午发现的铜盒,连夜送回京口,一刻不要耽误。 打发走车夫,赵文雄让徐灵期先去休息。徐灵期也知道情况紧急,死活不睡,要和他一起看能帮什么忙。赵文雄也没时间耽误了,带着徐灵期直接来到正房找王平之。 在门口叫了几声,没人应声。赵文雄看了徐灵期一眼,一咬牙,直接推了推门。门没锁,一推之下,吱牛一声开了。他一边叫着王平之的名字,一边往里走进卧室,只见王平之衣服都没脱,横躺在大床上,睡的正香。 正是深夜,赵文雄犹豫了一下,这么晚了打搅人家睡觉合适不合适。转念一想,这可是牵涉到整个东晋政局c关系到多少人性命的大事,顾不得那么多了,猛推了王平之几下。 一惊之下,王平之腾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睁眼看见赵文雄站在床头,吓了一大跳,“赵兄,你你这是何意?” “王贤弟,有紧急的情况,必须马上告诉你,不得不冒昧的闯进来了,抱歉”,赵文雄一边安抚王平之,一边详细的把刚才和徐灵期误闯陆纳住处c无意中偷听到的巨大阴谋跟王平之讲了一遍。 王平之的酒一下子全醒了,刚开始听时还有点迷迷瞪瞪,越听越清醒,越听越害怕。及至赵文雄说道明天他们就去见司马元显,王平之蹭的跳下床来,鞋都没穿就往外跑。 赵文雄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得赶紧去通知母上大人,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建康,去外面避一避。” 赵文雄一把拉住他,“你不想想办法怎么阻止这个阴谋吗,还没到跑的时候吧!” 王平之脸上一红,停住脚步,“赵兄说得对,是应该想想办法。不过,想阻止他们,谈何容易。中午宴会上您也听到了,现在建康是司马元显一手遮天,张法顺祸乱朝堂,这里所有的武装力量全控制在他们手里,四大氏族已经无任何反抗能力。” “颍川庾氏,在桓温时代被诛灭甚多,早就已经完全没有力量了;陈郡谢氏,自谢安谢玄去世后,仅余谢琰以徐州刺史都督五郡军事,尚能独撑局面,如今谢琰一门在吴兴被孙恩乱兵杀害,谢氏朝中也没有力量了” “至于我们王氏,实话说,已经五六十年没有在政治上有什么建树了,爷爷王羲之c叔叔王献之名满天下,都凭的是书法文章,只有家父承祖宗余荫,做个会稽内史,也并无实权。前几年家父在会稽被孙恩贼兵所害,就更是朝中无人了;而建康的龙亢诸桓,现在都命悬一线,生怕和桓玄牵连上,人人自危,哪还有余力管别的事。” “能不能通过朝廷上的人把消息提前散布出去,起到阻吓的作用?”赵文雄说道。 “如今朝廷欲连结吴姓士族,发动三吴人马,其实也不算意外。司马氏被几大士族轮番压制了上百年,早就心生不满。他们对南渡士族失去信任,从而想起吴姓而定江南,近些年也屡有此说。所以即使我们散布消息,他们只要矢口否认,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想靠清议阻止他们行此奸计,实在是十分困难,” 赵文雄对建康的情况不甚了解,听王平之如此说,也没了主意。 徐灵期在旁边听着,见两人相对无言,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要是王公子你明天找人把陆纳他们截下来,搜出他们说的那个册封文书,不是就有证据了吗?” 王平之苦笑一下,“徐道友有所不知,司马元显以征讨桓玄c情况紧急为由,已经尽收建康士族的私兵,现在我们充其量有些家丁可用。那吴姓四族来建康的时候,都带着自己的家丁衙役的,动起手来,指不定谁吃亏呢。更何况,即使我们有这个证据,贸然公布出来,司马元显气量狭小,说不定恼羞成怒,提前动手,也未可知呢。” “那咱们赶紧通知京口给刘裕将军,让他们出兵制止这个阴谋呢?”徐灵期对刘裕他们印象很好,觉得刘裕必能挺身相救。 王平之摇了摇头,“徐道友有所不知,刘牢之刘裕他们的北府兵,对朝廷以及我们这些建康的老牌士族,其实甚是不满,否则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不断地跟桓玄暗中联络了。再说,就算刘将军通盘考虑,愿意帮我们,他也需要确凿的证据才能行事,总不好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带兵来建康。我们可以赶紧通知刘将军,让他们知道这个阴谋,心里有个准备。” “照平之所说的这种情况,想阻止这个阴谋,靠其他外力来阻止,看来是不太可能的。”赵文雄分析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看有什么办法让司马元显和吴姓士族互不信任,从内部破坏这个阴谋。” “从内部?怎么从内部破坏?这件事我们根本插不上话啊”,王平之沮丧地说道。 赵文雄一时也没什么好想法,又没话可说了。 徐灵期虽然性格胆怯,但其实脑子相当聪明,这会脑筋一转,又有了新方案: “如果我们能够把司马元显的册封文书改掉或抹掉,不就能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了吗?我知道有法术能够隔空把文书里的字改掉或抹掉,这样他们回到吴地发现册封文书不对,肯定以为被骗了,就不会按照张法顺说的做了!” “对啊,这个办法好,我怎么没想到呢,徐道友真是聪明!”王平之高兴地拍起手来,“这种法术谁会,徐道友能不能行?” “我可不行,我是在一本叫《搜神后记》的道术书籍里看到的,说有人会这个法术”,徐灵期认真的说。 王平之一愣,垂下了头,“《搜神记》写的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并非真正的道术,这《搜神后记》估计就更” 徐灵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我以为是真的呢。” 赵文雄暗自好笑,徐灵期女扮男装,去做道士,想来是对道教与道术极感兴趣,看了道士写的一些荒诞不经的书,就信以为真,还以为真有能远程修改或抹去字迹的法术。 不过这思路倒是挺新颖,能想到把书信改了,来离间司马元显和吴姓士族,也算是聪明过人呢。唉,要是真有办法能把字迹给改了或抹去就好喽, 等会!让信的字迹消失?不是发生过骗子用隐形墨水签借条,过几天字迹消失的诈骗事件吗赵文雄忽然想起来檀道济所说的“偷梁换柱”之计,如果用隐形墨水换掉司马元显的墨水,不就可以了!但是这里找不到隐形墨水好像有人介绍过古代就有这种办法的在哪里看到过来的对!又是那个走近科学节目! 赵文雄高兴地跳了起来! 台湾前几年发生过多起用隐形墨水签借条搞诈骗的事情,那个靠“走近科学体”知名的“走近科学”节目,就专门办了一期神神秘秘的节目,介绍了这种诈骗手法,中间“自豪”地讲到,这种诈骗方式历史上是中国人首创发明的 据说元初时候有个叫周密的人,写了本叫《癸辛杂识》书,里面就提到有骗子向别人借钱,用乌贼墨汁写下借条,这种墨汁刚开始挺好,就好像淡一点的墨似的,过一段时间氧化c分解之后,字迹就消失了,等债主来催款的时候,就会发现借据已褪为白纸,无以为凭,借钱人就赖账不还了。 按节目中的介绍,乌贼墨汁是粘稠的混悬液,化学成分为黑色吲哚醌和蛋白的结合体,在空气中容易氧化,因此不能长时间保存,宋代的骗子们发现了乌贼墨汁的这一特性,想出了这样的诈骗方法。 这样一来,如果能把司马元显的墨汁偷梁换柱,换成乌贼墨汁,他写的册封文书就会慢慢褪色,等陆纳他们回到吴郡,发现册封文书变了白纸,肯定异常恼火,以为被司马元显骗了,也就不会再把这个阴谋付诸实施了! 想到这里,赵文雄激动地向王平之说: “平之,我记得你说过你现在是司马元显的记室,那你肯定有办法接触到司马元显的笔墨纸砚什么的了?” 王平之不明所以,“啊,对,他起草一些文件时,会把意思交代给我,让我在书室给他起草后写出来,毕竟我的字王氏家传,还是很有分量的。如果是有些机密的文件,他就自己在书室里写,不让我参与。” “那他平时用的是墨锭还是墨汁?另外你会制作墨锭吗?”要是司马元显用的是墨锭,就要把乌贼墨汁制成样子差不多的墨锭,赵文雄可不会做,再说乌贼墨汁能不能做成墨条,他还没有把握。 “墨汁?墨汁不是要磨出来的吗?他用的是我们王氏在新安制作的歙州墨,天下之墨推歙州嘛,很有名的,建康城里最高级的文房四宝铺子才有卖的。每天早上,下人会把墨条摆放好,中午过后,下人会把上午用过的扔掉,再换一块新的供下午使用。” “制墨我当然会,我们王氏家传书法,制墨c制笔都是必须会的呢。” 赵文雄心中狂喜,王平之是制墨高手,简直是天助我也,这样我们只要想办法把下午的墨锭换成乌贼墨汁制作的墨锭,就大功告成了! 30c乌贼之墨 给王平之讲明白了乌贼墨汁的效用,把他高兴坏了!一个劲跟赵文雄确认乌贼墨汁是不是真能消失,如果是真的,琅琊王氏虽然衰落了,但是弄些乌贼来取墨汁,还是易如反掌的。 赵文雄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走近科学这个节目,虽然经常被诟病故弄玄虚c故作神秘,开往往始为了烘托气氛无所不用其极,极尽灵异诡秘之能事,然后最终解释却往往简单得出人意料,让大家眼镜碎一地。但是在科学的细节上,这节目基本上还是比较靠谱的。 之所以节目的好多解释往往令人失望,也是因为作为央视的栏目,不能胡说八道,出现事实错误,只好随便找个简单的解释蒙混过去,才给大家留下这么个印象。上次在滩右村用的青蒿治病之法,不就挺灵验么? “跟上次治疗疟疾的那个秘法一样,此法也是我家祖传的书中所载,应该是比较有把握”,赵文雄给王平之鼓劲。 王平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就用这一招了,天亮我就让人准备乌贼,咱们多弄点乌贼墨汁出来,下午去找司马元显,看机会换掉他的墨锭” 说到这一皱眉,“找个什么理由去见司马元显呢?虽然我是他的记室,但是他道我和王侃大人去京口了,突然回来见他得有个好的理由。” 几个人苦思冥想了一阵,赵文雄一拍脑门,“就说要献给他治疗疟疾的神奇药方怎么样?给他讲讲在京口治好成百上千的疟疾病患,现在你第一时间把施药的人请来了,进献秘术!这样还可以把我们俩都带去,我们找机会换墨锭也容易了。” “妙计妙计,赵兄你快赶上孔明了,刘将军有你这么个人才辅佐,今后无往而不利呢”,王平之佩服的说道,徐灵期也用敬慕的眼神看着他,赵文雄也暗自得意,心想自己好像是到了东晋以后变聪明了,原来在单位上班的时候什么主意都没有,现在居然有人称赞自己是孔明啦! 几个人计议停当,各自抓紧天亮前最后一点时间睡一会。 第二天,王平之一大早就安排人出去置办乌贼,这东西在中国东海水域是常见的水产品。魏晋时候,长江入海口就在京口附近,新鲜的海产顺着长江运到建康,是达官贵人们喜爱的高档食物。 为了避人耳目,王平之决定就在自己的蹉跎轩里制造墨锭。 传统的墨锭,首先是炼制松烟c油烟或漆烟,要严格控制火候c出入风口,掌握收烟时间,才能保证烟炱黑度c细度c油分c灰分。炼好的烟,再与明胶c丁香c松香等物混合起来,制成墨团,放进石楠木制作的墨模里精压成型,烘干后就成了可用的墨锭。现在用乌贼墨汁制墨,无非是把用乌贼墨汁替换掉松烟或漆烟,看看能不能制出可以用的墨锭来。 王平之自幼学习书法,对制墨的工艺十分稔熟,浸油c烟碗c烧烟c筛烟c溶胶c用药c搜烟c蒸剂c杵捣c秤称c锤炼c丸擀c搓制c入灰c出灰c印脱,前后十几项工艺,十分复杂。好在这次不需要制烟了,直接用乌贼墨汁,前面几步都可以省了。 王府的差役们一早跑出去,直奔江边鱼市。不愧是门阀士族,没多会功夫,就弄回两大桶还活着的乌贼,估计今天整个建康的乌贼都被一扫而空了。赵文雄王平之徐灵期三个人挽起袖子,在院子里摆开架势,大干起来。 乌贼的墨汁都储存在肚子里的墨囊中,本来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武器,一旦有什么凶猛敌人袭击时,乌贼会立刻从墨囊里喷出一股墨汁,把四周的海水染黑,它就趁着黑暗溜之大吉,而且它的墨汁含有毒素,也可以用來麻痹敌人。 要想取到乌贼的墨汁,首先要摘出乌贼腹中的墨囊,用刀刨开,让里面的墨鱼汁流到碗里。乌贼的墨囊要蓄满里一囊墨汁,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如果正好这只乌贼前不久刚刚喷过墨汁,它的墨囊里就没什么存货。 几个人在院子里折腾了半个时辰,把两桶乌贼的墨囊都刨开后,也不过取出了两大碗乌贼墨汁。为了保险起见,决定先用一碗试制,以免万一失手,好不容易搞到的乌贼墨汁被浪费。 接下来的工序,要将加工好的动物胶捣碎,用文火熬化,然后倒入一定比例的乌贼墨汁c松香c树脂,以及各种改善气味c色泽和粘度所需的添加剂,诸如添加香味的龙脑c麝香c丁香c檀香c甘松c藿香等,增加光泽的朱砂c雌黄c珍珠粉c金银箔c五倍子等,提高坚韧度的梣皮c蛋白c生漆c木贼草c当归c皂角c巴豆汁等。 原料都按照合理的配比加好后,要充分搅拌,杵捣均匀,通过手工使用几十斤的铁锤反复捶打,直至把墨料捶打成细糯均匀的状态,各种原料分散均匀,然后经过细揉搓收,制成浑然无缝隙的墨胚,压入木制的c刻有花纹和文字的墨模中,压紧压实,墨锭就成型了。 好在王平之的确家学渊源,府里除了备有制墨的各种原料辅料,还有很多制墨专用的工具。有炼烟时用到的灯碗c灯盏c灯芯,制墨用的墨坯,衡器,砝码,铁锤,铲刀,拆墨刀,翻晾用的挫墨板,挫墨刀,描金用的牛皮胶,陶碟,颜料,棕刷等等。有了这些工具,几个人在王平之的指导之下,三下五除二,居然很快弄出了一大团黑乎乎的墨果。 王平之拿了几个刻有“琅琊王氏”字样的墨模过来,左看右看,挑了其中几个花纹和司马元显的墨锭比较相像的模子,用拆墨刀从墨果上取下一块墨,慢慢的压在墨模之上,再用铲刀沿着模子背面平平的铲下,往外轻轻一磕,一块刻了字的墨条就做好了。如此这般重复,很快就有了几块不同花纹的墨条。 下一步是烘干的过程,一般来说,有平放c入灰c扎吊三种方法晾干,但是这些方式都比较缓慢,一般的墨锭要晾八天左右,才能合格,现在下午就要使用,显然是来不及的。 幸亏这是琅琊王氏的府邸,备有专门的加快烘干用的制墨箱,可以架在小火上烘烤,通过均匀的出气孔,严格控制制墨箱里的温度c湿度,避免太过高温干燥导致墨内水分析出不均匀,以致产生坼裂和碎裂。制墨箱外面有个摇柄,烘烤时要慢慢转动,里面的机关会自动翻转墨条,使干燥收缩时自然拱翘的墨条恢复平整。 为了加快烘干,王平之把火生的比往常更旺了一些,自己亲自把握摇柄,非常小心c匀速的转动制墨箱,确保过大的火力不会将墨条烤裂。 半个时辰之后,王平之已经是大汗淋漓,快要虚脱了。赵文雄几次说换他来摇,王平之都没让,怕他没有制墨经验,手轻了手重了,差一点都不行。终于,差不多一个时辰后,王平之打开制墨箱,用手试了试里面的墨条,长舒了一口气,“行了,就裂了一块,其他的都没事!” 王平之拿了一块做好的墨锭,在砚台上试着磨了一下,用新毛笔蘸着“墨汁”写几个字了,效果相当不错!除了墨迹稍微有一点淡,别的从色泽c香气c肌理c颗粒度等方面,都相当到位,与普通的墨并无区别。 三人大喜过望,一上午算没白忙活。王平之看着纸上清晰的文字,不禁有点担心,“这字迹真的会消失吗?多久会消失?” 赵文雄只记得《走近科学》节目介绍过乌贼墨汁的骗术,但是节目并没有说多长时间会消失,只好含含糊糊的回答“个把月”,并说天气越热消失的越快(温度越高氧化反应越迅速),现在天气渐热,应该十来天就差不过很淡了。 王平之毫不怀疑,兴高采烈地开始给烘干好的墨条描金。按墨面已有的文字和纹样,用金粉描金填彩,以金银色为主。王平之的手法十分娴熟,很快描出来金色的文字和花纹,光亮c整洁,色层均匀,本来十分平凡的墨锭经此一番处理,立刻显得容光焕发,上升了几个档次。 赵文雄对字迹消失的时间有点心里没底,趁王平之描金的功夫,拿刚才那块墨在纸上写了几十个字,偷偷藏在怀里,打算同步观察字迹消失的情况。 中午草草吃了点东西,几个人把剩下的乌贼墨汁又按上午的方法制作成了墨果,最终得到了9块不同花纹的墨锭。 这时候已经是将近申时(下午三点),三人计议停当,把墨锭分头揣在身上,准备去司马元显的大将军府。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朝廷(下) 31c司马元显 大将军府离王平之家不远,坐落在宫城正面御道的西侧。从台城的南门大司马门向南,沿着御道走不到五里路,秦淮河的一条支流横穿御道而过,著名的“朱雀航”浮桥跨河而建。 在浮桥的北侧,沿着河边向西走不到500米,一幢沿河铺陈了足有一里地的巨大府邸出现在眼前。这便是会稽王司马道子之子,孝武帝司马昌明之侄,中领军c骠骑大将军c征讨大都督c都督十八州诸军事c加录尚书事c加侍中c黄钺c假节c班剑二十人令司马元显的将军府。 王平之带着两人去大将军府,特意安排用自己府里常用的一辆马车。这辆车将军府的守卫经常见到,不会有什么怀疑。 到了门口,王平之让守卫进去通报,说将军记室王平之求见,有机密要事禀报。三人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里面才传话回来,让他们去懋德殿晋见。 王平之眉头一皱,跟赵文雄耳语了几句。懋德殿是司马元显做正式接待的地方,书室并不在此地,而是在谈机密要事的后殿。如果司马元显在懋德殿见他们几人,是没有机会换墨锭的。 赵文雄暗自着急,如果去不了书室,所有的谋划都是白搭,但是在哪里召见,这可不是被召见的人能决定的,司马元显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谁敢要求他在哪里见自己呢? 不过现在回话如此,也只好先进去晋见,再见机行事了。三人在护卫的带领之下,向府内走去,边走边着急,王平之的汗都下来了。 将军府规模宏大,但是从园林设计的角度来看,并没有王平之家的那个园子漂亮。症结在于,为了突出主人的权势和威严,这里的殿阁,是进门之后一字排开延伸下去,大多数左右对称,越往后,殿堂越大,屋脊越高,装饰越奢华,但是并没有水系和假山作为调剂,也无法用回廊和月亮门区隔成不同的空间,不免显得有些单调乏味,缺乏了王氏府邸的那种灵动之气。 赵文雄看过苏州的园林和故宫c避暑山庄等皇家园林,王氏府邸,更接近苏州园林,司马元显的将军府,则更像皇家园林。这里面的区别,大概就在于皇家园林总体是要突出一种威势c气派和肃穆,占地广,空间大,植被整齐划一,道路横平竖直,不免有些大而化之的感觉。而苏州的园林,讲究一步一景,变化多端,突出的是设计的巧妙和细节的匠心,不大的空间里却能造出丰富多彩的意境和氛围。 往里面走了有五六百米,来到一间足有30米宽的殿阁前面。十根高大的朱红廊柱立于殿前,大门正上方挂着蓝底金边的牌匾,上书“懋德殿”几个大字。 大殿的屋顶罕见地使用了黄色的琉璃瓦。这种在唐代才比较普遍的烧制技术,在魏晋时代还是非常罕见的,之前无论在京口,还是在王氏府邸附近的贵胄居住之地,都没有见过这种类似唐三彩的琉璃瓦。而这里整个屋顶全是琉璃瓦铺就,可见,司马元显的权势和财富,到达了一种什么程度。 带路的护卫停下脚步,伸手一让,做了个请进的姿势。王平之带着两人,轻车熟路,跟殿门口的卫士点点头,直接走进了懋德殿。 殿内空间非常宽敞,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目测挑高能有二十米,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空间。四壁上,窗户不多也不大,而且位置都比较高,导致殿内非常昏暗,让赵文雄想起了小时候战争电影里,纳粹德国的阴森城堡,就差挂几个一垂到地的纳粹字旗了。 大殿正中,是一条汉白玉铺就的甬道,一直延伸到大殿的最里面,两侧八根金黄色的盘龙柱屹立左右,每根柱子上点着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左右摇摆。全副武装的军士侍立于其下,看面貌,是统一挑选的胡族勇士,个个高鼻深目,手持长戟,目不斜视,刀刻一般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颇显狰狞。 往大殿最里面走,有两个文官模样的人站在左右两侧,正中间几级台阶向上,是一个宽大的平台。平台上,放着一张床一样大的椅子,紫檀木所制,椅背有两个人那么高,雕着龙虎的花纹,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椅子上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斜倚着,正在跟下面两个人说话: “桓将军,这件事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即是说心向朝廷,却迟迟不能说动你的亲兄弟,江陵太守桓崇尽快反正,而桓玄贼子,与桓崇不过堂兄弟而已,却能让他发江陵兵士相助,是何道理?” 说话之人想必就是司马元显了,声音尖利,加上语气有点急促,显得有些轻浮。配合着女性化的声音,他的身材也十分羸弱,宽大华丽的金丝锦袍罩在身上,有些晃荡,露在外面的手足c脖颈都十分纤细,一点也不像行伍之人。 头上戴一顶紫金笼冠,一看就是昂贵的珍品,镶满了珍珠c玉石等宝物,在火烛的灯火下十分耀眼。细看五官,瓜子脸,尖下颏,双眼细长,好像老眯着的样子,给人一种萎靡不振的感觉。不知是天生还是涂了些粉,脸色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配上阴鸷的目光c尖细的声线,让人想起锦衣卫指挥使们阴毒太监的形象。 过来的路上,王平之给赵文雄大概介绍过司马元显的情况。作为执掌朝局20年的会稽王司马道子的独子,司马元显可谓衔着金钥匙出生,年仅十六岁就担任侍中,加征虏将军,很快又改授征讨都督c假节,带领朝廷里的王谢等大族对抗反叛的王恭。 当时形势对朝廷非常不利,王恭手握北府兵,又获得了荆州的桓玄c殷仲堪的支持,声势大振,司马道子吓得躲在府里天天喝酒,什么对策都没有。司马元显审时度势,看出王恭手下的刘牢之怨气很大,并不真心效力,于是把兵力全都放在石头城,抵挡住了荆州方面的进攻,赢得了缓冲的时间。 同时,他知人善任,派北府兵出身的庐江太守高素,去说服刘牢之,许诺事成后以刘牢之接任王恭之位,导致刘牢之最终反正,进攻王恭的部队,一举擒住了王恭及其手下,在建康公开处死,令整个叛军群龙无首,很快就四散而去。经此一役,司马元显初露锋芒,声威大震,被人夸做“聪明多涉,志气果锐”,说他有晋明帝的神武之风。 那之后没多久,司马元显就夺了父亲司马道子的职权,自任扬州刺史c中军将军,加录尚书事,掌控了朝政,到现在,也不过将将二十岁的年纪,真可谓少年得志,年轻有为。 现在一见之下,却是这么个面色惨白c有气无力的样子,赵文雄暗暗称奇,东晋朝局居然被这么一个太监一样的少年所掌握,看来也真是气数已尽了。 这时,台阶下站立的两人中,年级大的老者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大将军有所不知,我与那桓崇虽是亲生兄弟,无奈此贼十年前就去往江陵,跟桓玄混在一起,讨王恭c灭杨诠期c破殷仲堪,都是他两人一起策划实施,早就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了。现如今桓玄一统荆江数州,气焰嚣张,桓崇更是自认飞黄腾达在即,我派去的家人,被他痛骂了一顿,割了耳朵直接轰了回来。这事京城人尽皆知,弄得我一张老脸没地方放。” 王平之附在赵文雄的耳边,“这是桓玄的堂兄,辅国将军桓谦,故太尉桓冲的儿子,旁边那个是他的儿子桓石涵。桓冲向来忠于朝廷,与桓温c桓玄父子不同。” 赵文雄前晚听陆纳和张法顺他们说过所谓的建康诸桓,估计这就是其中之一。张法顺一直想把建康的桓氏一族尽皆杀光,不过,看来司马元显还想利用他们的关系,能够策反一些桓玄身边的人。 司马元显听桓谦又是这一套,有些不耐烦了,一拍椅背,站了起来: “桓将军,你也知道现在多少人向我进言,要我将建康的桓氏一门斩于阵前祭旗。我看在过去桓车骑忠心耿耿,对朝廷素有功勋的份上,一直没有答应。不光如此,朝廷还着加殊勋,封你为荆州刺史,意在让你以桓氏族望,收拢荆州忠义,让大家支持朝廷,共抗逆贼桓玄。可是,如果你们迟迟不能做出实质的行动,人言可畏,我也不能总替你们说话的!” 桓谦一揖到地,“大将军,桓崇的事情,不是我不尽力,实在是他早已铁了心与桓玄勾连在一起,我说什么都没用。下官不才,当然也知道现在形势微妙,我们桓氏一门全赖将军极力维护,如此大恩,也很想做点什么以报万一。” “这几天我苦思冥想,有了个主意。我与那前锋都督c北府军首领刘牢之,共事十余年,素有交情,他对我也甚是信任。如今两军对峙姑孰,我听说刘都督畏缩不前,不敢出击。我想不如派石涵亲去京口,代表我以桓氏族长的身份,对刘都督晓以利害,说明桓玄的悖逆,以及我们联络桓氏族人抗击荆州兵的情形。让他能明白桓玄必败,真正的建康诸桓都是支持朝廷的,如今形势大好,他可以大胆出击。我想,北府兵的支持,比在江陵空有虚名c并无实力的桓崇,要重要的多呢。” 司马元显一听,高兴了起来,“对,桓将军在三吴与京口十几年,与刘都督是莫逆之交。前此张法顺张大人去了京口,没什么效果,王侃王大人也自告奋勇去了,好一阵没消息了,我估计也不顺利。现在桓将军如果能够办妥这件事,自然是大功一件,不光没人敢再说什么闲话,而且我还要大大的封赏!” “石涵兄,此去京口,多多努力,要记得替建康诸桓洗刷污名,他们的生死,可都握在你的手里啊”,司马元显又转向桓石涵,语带威胁,意在让他不要有什么异动。 桓谦桓石涵自然是信誓旦旦,一口一个为国领命,敢不竭尽所能,让桓石涵领了出关文书,急急忙忙下殿去了。 司马元显看他们俩走远了,转向王平之,“平之,你看着桓谦的说法,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将军,我与桓将军素无往来,对他没什么了解。不过现在大军压境,如果桓石涵真能说动刘都督,倒是关键性的一招,值得一试。”王平之小心的答道。 司马元显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我何尝不知这二人心怀鬼胎,有可能是缓兵之计,说不定还想让桓石涵一去不返呢。不过正如你所言,不妨一试,如果桓石涵真的叛离朝廷,我正好有借口尽灭诸桓,建康大族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看来司马元显其实也不满京城的桓氏一族,只不过建康舆论还不能完全掌握,所以暂时没动手。 赵文雄虽然不认识桓谦桓石涵,但是刚才两人一转身的时候,桓石涵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令人觉得这两人恐怕是另有图谋,司马元显未免有点病急乱投医,天真了一点。 32c偷梁换柱 司马元显心情不错,问王平之回来求见何事。王平之就把赵文雄在京口滩右镇如何治疗疟疾的事简要说了一下,又说自己听说姑孰前线也有军士得疟疾,于是第一时间说动掌握治疗方法的赵文雄和徐道长,来给大将军献药方。 “哦,当真?”司马元显大喜过望,“我早上刚刚看到探子报告这件事,你下午就带来了人和药方,办事很利落!” “这疟疫是军中大患,尤其春秋,每每导致减员大半,要是真的有此妙术,兵士的战斗能力会成倍的提高!药方何在,快快拿上来。” 看来司马元显已经知道京口治疗疟疾的事情了,这情报工作做的够细致的。赵文雄不禁对司马元显刮目相看,这瘦弱c颓废的表象之下,难道掩藏着一个能力超卓的灵魂?看来司马元显年纪轻轻,能做到如此地位,也不光是靠祖宗余荫,恐怕也确实有一套呢。 赵文雄收起了轻视之心,小心应付。之前一直着急会面不在后殿的书室,没法换墨锭,现在看,司马元显已经知道疟疾神药的事,兴致颇高,说明他们来献药方可谓恰逢其时,得趁着司马元显高兴找理由去书室。 想起会神堂道士符水治疟的事情,他灵机一动,赶紧上前一步说道: “大将军,这药方是小人家中长辈所留,十分灵验,现在能献与将军,自是祖上积德,福报深厚呢。不过实话实说,这药方事关重大,若用在军阵之中,可是克敌制胜的法宝,所以连京口的刘将军,我都没告诉他真实的药方,只是指导他们的军士采集原料,核心的法门他们还不知道。” “我们这个方子,除了原料以及制作的法门之外,尚需要以道术画出特殊的符箓,化入汤药,才能生效。这位徐道长,就是我专门请来教您画这个符的。这里人多眼杂,得找个有笔墨纸砚能写字的地方,屏蔽左右,我将药方说与将军,徐道长将符箓的法门画给将军,免得泄露了机密。” 司马元显早上确实接到了情报,了解京口灵药治疗疟疫的事情,而且他本就崇信道术,治疗方式中有符箓的因素,反倒增加了可信度,所以不疑有他: “好,我正要去后殿,晚上有几位客人要来。你们随我来后殿书室,速速写下来,不要耽搁太久就好。” 没想到问题解决的如此顺利,赵文雄心中激动,和王平之徐灵期使个眼色,跟着司马元显走下殿来,往后面走去。 后殿与懋德殿隔着宴稥阁,在更里面一点,再后面就是将军的妻妾家眷居住的内院,一般人是不能进去的。 后殿的侧面,独立辟出了一个很大的房间作为书室,平日司马元显起草文书c发布命令,都在这里草拟。 一路之上徐灵期不住地往赵文雄身边靠。刚才商量的时候只是大致把药方交代给了徐灵期,并没有提什么符箓的事,这会赵文雄在司马元显面突然胡诌什么符箓,还要徐灵期写出来,她大吃了一惊,不知道要写什么,急的一个劲的拽赵文雄的袖子。 赵文雄心中暗笑,心想这徐灵期真是实诚,随便写写不就好了,反正司马元显又不可能知道各门各派所有的符箓。他趁左右没人注意,附在徐灵期耳边低声说:“你就随便瞎画一些文字和图案,确保他不认识就行了。” 凑得近了,又闻到了徐灵期身上的香味,眼前刚好看到徐灵期整齐的鬓角和耳边雪白的肌肤,不禁心中一荡,忍不住朝着徐灵期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徐灵期腾地一个大红脸,低头闪开几步,再也不敢靠近他了。 司马元显在几个个卫士的护卫之下,和王平之等人来到书室门口。他扭头对王平之说道:“平之,你在门口等一会,我让他俩进去写下来,一会就好”,然后令几个军士把守大门,将里面几个候命的书童也轰了出去,带徐灵期和赵文雄走进了书室。 这司马元显办事也真是够绝的,王平之千里迢迢带着人来给他献药方,他却不让王平之参与机密!假设王平之真是忠心耿耿的帮他的人,岂不是非常寒心?看来司马元显聪明机智是有的,然而人情世故c笼络人心方面,还差得远呢! 王平之被关在门外,这是预先没有计划到的,他神色焦急的看着另外两人,无计可施。赵文雄和徐灵期心中都有些忐忑,对视了一眼,跟着司马元显走进书室,来到书桌跟前。 宽大的书桌上铺着宣纸,两副笔架放在左右两边,挂着大大小小几十只毛笔,一方砚台搁在右手,一杯清水在侧,书童已经预先倒了些水在砚台里面。一方墨锭摆在砚台的旁边,花纹与王平之家的墨锭的十分相似,上面写着烫金的几个大字,“歙州王氏”。 赵文雄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无数倍。 他们在王平之家做的墨锭,都是用刻有“琅琊王氏”铭文的墨模做的,本以为司马元显的墨锭也是他们王家所制,铭文应该是一样的,没想到今天这方墨锭用的是制墨所在地的名字“歙州”,这下麻烦大了! 赵文雄哪里知道,这新安歙州,就是几百年后隋唐时候的徽州,闻名天下的徽墨就产自那里。魏晋时代,琅琊王氏开始在这里设坊制墨,渐渐发现这里制出的墨锭色泽黑润,坚而有光,入纸不晕,舔笔不胶,并且经久不褪,馨香浓郁,很快有了名气。所以,最近决定把铭文从笼统的“琅琊王氏”换成“歙州王氏”,更加突出产地,销量更佳。 但是这么一来,赵文雄和徐灵期兜里这些“琅琊王氏”的墨锭,就没法用了。花纹再相似,醒目的几个字都不对,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这要是被司马元显发现了破绽,两个人连带王平之,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可是如果说白来一趟,什么也不做就回去了,实在又不甘心,这可咋办?! 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司马元显从那摞宣纸底下抽出一张黄色的符箓纸来,递给徐灵期,“徐道长,你可以用这个作法画符。” 脑海中,会神堂的中年道长作法化符水的画面一闪而过,赵文雄心中一动,行了个揖礼说道: “大将军,我派作法画符,需要用红色符纸,麻烦您换几张红色的符纸来。另外,书童不在了,就让徐道友给您写药方和符箓,我来给您磨墨。” 司马元显一愣,然后露出释然的表情,“对,我倒忘了,祛病饮符水的符箓要写在红纸上,我刚听你说以道术做法,以为是普通的镇妖符呢。我去取红纸来”,说罢向左侧书格走去。 趁着司马元显去取符纸,赵文雄转过书桌,看看司马元显没往这边看,一把收起砚台边上的墨锭,从自己怀中拿了一个花纹基本一样的墨锭,铭文朝向内侧,在砚台上使劲的磨了起来,同时低声对徐灵期说:“多画点符,我多磨一会,争取把前两个字磨掉。” 徐灵期也看到了铭文的不同,正自着急呢,见赵文雄随机应变,想了这么个办法,不禁心中暗赞,冲他点了点头。 司马元显拿了红色符纸回来,见赵文雄已经开始磨墨,没说什么,把红色符纸递给徐灵期,“道长,请写吧。” 徐灵期也不含糊,走到书桌前面,先拿起一张宣纸铺好: “大将军,这个药方,祖训必须用大笔大字写出来,才会更灵验。” 说罢在笔架上选了一个最粗大的毛笔,笔头足有一头蒜那么粗,在砚台里使劲蘸了几下,瞬间就把赵文雄刚磨出的那点墨全吸干了,开始在纸上写字。 徐灵期脑子也够快,为了多费点墨,真是豁出去了,看她每个字写的足有茶杯大小,赵文雄心中暗笑,手中加紧磨墨。 司马元显笑着说道,“药方必须用大字,我还真是头回听说,看来应该是有点灵验的地方呢” 两个人一个使劲磨墨,一个使劲写大字,一会功夫就把“琅琊王氏”的“琅”字磨完了,“琊”字也磨掉了一半,这时徐灵期的药方也写完了,换了一根细点的笔,开始画符箓。 画完一张,偷眼抬头看看赵文雄,见他还在继续磨,徐灵期没办法,又拿起一张符纸,开始画第二个符。直画到第四个符,赵文雄看“琊”字只剩一个小边了,松了口气,停下手,将墨锭铭文朝上摆回砚台旁边。徐灵期见状,也赶紧收笔,将四张符箓和写在好几张宣纸上的药方递给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接过药方和符箓,仔细看了一遍,皱了皱眉,看了他们俩一眼,“徐道友这符箓甚是奇特,我以前完全没见过,这是哪一派的灵符?” 赵文雄见司马元显起了疑心,紧张起来,看着徐灵期,生怕她说错什么。 徐灵期楞了好半天,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是我们葛仙翁的后人葛巢甫葛天师新创的灵宝五符,小道新学不久,见笑了。” 司马元显点点头,“哦,葛天师,听说他以灵宝五符为基础造作灵宝经,隐隐有另立一派的意思,是世外高人呢” “不过巧了,葛天师与吾父素来交好,最近正好来建康传道,就在我这府中呢。来人呐,将葛天师请来相见!” 最后这句话,惊得赵文雄出了一身冷汗。他偷眼看了眼徐灵期,只见她面色惨白,站在那不知说什么好,心下一沉,不住默念“完蛋,完蛋”。看来功亏一篑,本来一切顺利的偷梁换柱之计,没想到最后毁在徐灵期随口说的符箓来源上。 青蒿素倒确实是葛家道的《肘后备急方》所出,这什么葛天师既然是葛家道的,想必应该读过,即使没读过,自己也可以指出出处,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看徐灵期的脸色,这符箓估计真的是瞎画的,葛天师肯定也不认得,穿帮在即了! 一会功夫,护卫就带了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回来。司马元显对老道甚是尊敬,认认真真的行了个弟子对师傅的礼节,“葛老师,这里有两位贵派子弟,传了一个家传药方和符箓给我,说是用您灵宝派的符箓写的,您给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徐灵期已经面如土色,闭上了眼睛。赵文雄紧张得几乎想夺门而出,想到外面层层的护卫,又忍住了:听天由命吧。 只见那葛天师看了看司马元显,又看了看两人,走近桌案,把药方和符箓都看了一遍,张口清了清嗓子: “这药方嘛,确是我们祖师葛仙翁的“肘后备急方”中所载,不会有错;这符箓么,可不在我的灵宝五符范围之内呢!” 33c案情巨变 闻听此言,赵文雄直如坠入无底深渊,脑海一片空白,就等司马元显叫卫士来抓人了。 没想到葛巢甫话风一转,继续说道,“不过灵宝分夏禹和帝喾两人所传,我的灵宝五符出自夏禹一脉,这几个符箓,是出自帝喾一脉的,同为灵宝的一部分,配此药方,倒也算合适。” 赵文雄徐灵期本已伸着脖子等死了,没想到葛天师居然承认了这是灵宝符箓,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番话起死回生。二人不明所以,震惊c恐惧c惊喜几种心情揉在一起,已经有些浑浑噩噩了。 司马元显见葛巢甫说的头头是道,不再有什么怀疑,拱手谢过葛天师,对大家说道: “好,几位都是道家高人,能来我这里助阵c献宝,可见天下士心,还是在我司马氏一门,桓玄逆贼,早晚覆灭。我这里,一会还有几位重要客人,也是要助我灭桓玄c兴晋祚的,今天就不久留几位了。等过一段时间腾出时间,再请几位道友来府里行无上法会,切磋一下道藏吧。” 几个人闻听此言,辞别了司马元显,走出了后殿。 外面王平之等了好久,中间见一个老道人被叫了进去,不知生了生么变故,正急的坐立不安,见几人出来,赶紧迎上前,把二个人拉倒远点的地方,低声问,“怎么样?没什么变故吧?” 赵文雄徐灵期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起伏中摆脱出来,喃喃地说: “换完了,挺顺利,就是” “就是什么?”,王平之急的直跳脚。 正在这时,那葛巢甫葛天师走近前来,行了个揖礼,对徐灵期说道: “这位小友请了,看你的打扮,可是葛家道的弟子?” 徐灵期一个激灵,见葛大师跟自己说话,紧张的说话又结巴了,“我我算是吧,我想随葛家道学习,不料误入假道观,被人骗了。” 葛巢甫捋捋半白的胡子,对徐灵期笑了笑: “小友不必慌张。我刚才之所以替你们说话,一方面看你穿着葛家道的衣服,另一方面,实是我观你身材面相,于我派大有机缘,天生就是学道的材料。你随手画的那些符箓,虽然是胡乱造作,但是灵气深纳其中,道性显露于外,是百年不遇的道家奇才!” “贫道我承葛家道之祖荫,悟道多年,现在正在挖掘灵宝经传,立志将老君的灵宝大法传布天下。小友若是愿意的话,可做我的关门弟子,我将灵宝五符传授于你,你看可好?” 徐灵期之所以刚才提到葛巢甫和灵宝经,就是因为听道观里的师兄提到过。在她的心目中,那是遥不可及的得道高仙。如今不仅亲眼见到了,救了自己,居然还愿意收自己为徒,简直高兴地要爆炸了,马上跪下来给葛巢甫磕头,连称师父,生怕葛巢甫后悔。 葛巢甫伸手扶起徐灵期,“小友愿意,其实是我的福分。我还有几个地方要去云游,小友也还有尘缘未了,一年之后,你来湘州南面的衡山找我,我自会有经传你。”,说罢一揖之下,飘然而去了。 赵文雄听着他们对话,心情不爽。这些天刚刚和徐灵期两情相悦,时有畅想未来,两人双宿双飞的幸福生活。这老道却引得她还去当道士,真是岂有此理。现在看徐灵期兴头正烈,他也不便反对,等以后相处久了,感情深了,再慢慢往回拉吧。 赵文雄哪里知道,这位葛巢甫葛天师,是中国道教史上有名的人物,葛洪的从孙,在东晋晚期以《灵宝五符》为主要素材,造作《洞玄灵宝经》30余卷,并攀附了一个上自元始天尊,下至葛玄及其后嗣的传经系统,一手建立了道教灵宝派,以后演化为阁皂山灵宝派,与茅山上清派c龙虎山天师道并称正一道的符箓三宗,其道场的威仪居诸宗之冠,后世道教的斋醮科仪,全部都是出自灵宝派这一系。 而历史上葛巢甫的两大弟子,即是任延庆c徐灵期,尤其是徐灵期,号称“南岳九仙”之一,在衡山修道15年,“含日辉之法,守泥丸之道”,传说有役使虎豹c制服山妖的法术,故能穷幽探险,遍历南岳诸峰。晚年她写了《衡岳记》,是记述南岳山川最早的一本专著,后来在宋朝的时候,被宋徽宗赐号“明真洞微真人”。当然,谁也不知道,南岳九仙之一,居然是个女的! 赵文雄自然对这些道教历史没有研究,不明白身边这个魂牵梦萦的“徐道友”终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道教大师。他只是想着尽快离开建康,省的徐灵期老想着那位葛天师收徒的事,回到京口家里,慢慢估计她也就忘了。 往回的路上,赵文雄大概给王平之说了更换墨锭的过程,王平之很是高兴,要拉着他俩又去吃饭喝酒,赵文雄借口京口还有紧急的事情要办,急着要回去。 王平之邀了几次不成,看天还没黑,就跟赵文雄徐灵期依依惜别,说自己安顿一下家里,陪陪母亲,明后天再回京口,然后叫府里套了一辆马车,嘱咐车夫全速赶路,争取在天黑之前把两人送到。 一路上,只剩赵文雄和徐灵期两人在车里了。话还是不多,但是你看我一眼,我冲你一笑,自是甜蜜异常,有如腾云驾雾一般。 天刚擦黑,彭城驿馆就到了。赵文雄拿出腰牌,带着徐灵期走进驿馆,却见慕文堂上加了一张桌案,摆满了饭菜,大家分别围坐在两张桌案上,好像在等什么人。 卢秀看见赵文雄进来,小跑着过来接,一边把赵文雄往侧桌上让,一边称赞赵文雄找到随风道人的阴谋文件,坐实了随风道人确有杀害二公子的计划,令案件能圆满结束,正好一会刘都督要来驿馆跟大家吃饭,一方面给刘裕庆功,一方面向被暂时禁足的几位表示歉意,到时肯定也会好好封赏一下赵参军。 赵文雄闻听此说,心下纳闷:临走时刘裕还提到此案还有不少疑点,说我们拼凑出的凶案图景有可能完全不对,怎么这一天多的功夫就直接定案为随风道人了?就因为自己送回来的谋反计划里提到了刘敬亭吗?那上面还提到了好多别的人呢,并不能作为过硬的证据的? 赵文雄自己,一直对随风是凶手以及什么妖术挪动花瓶的说法不甚认同,但是现在人多眼杂,刘裕又坐在主桌上,自己也不好多问,只是向刘裕望了望,流露出一些疑问的神色。 刘裕坐在何穆和刘敬宣旁边,向他点点头,目光中颇有意味,似有赞同之色,又好像有安抚之意。 除了臊眉耷眼的王侃与兴高采烈的殷仲亮,主桌上还有那天在贵无之会见过的高平郗氏的郗循和郗绍,主位空着,想是给刘牢之留着。侧桌上卢秀c檀道济c庾悦c慕容煊坐在一起,还有四个位子空着。 卢秀本想让徐灵期去跟下人们一起吃饭,但是赵文雄坚持有些情况只有徐灵期清楚,执意她留在侧桌上一起。卢秀不再阻拦,把两人让到侧桌坐下。檀道济听说了他们根据古曲和五音八卦阵找到证据的故事,缠着两人问这问那。 又等了一会,刘牢之和另一位将军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带着两个贴身侍卫。两位将军在主桌就坐,两个侍卫就在赵文雄他们桌上坐下。大家互相介绍一番,原来跟着刘牢之的另一位,就是鼎鼎大名何无忌,刘牢之的外甥,在灭王恭c战孙恩的过程中战功卓著,现在被封为广武将军,负责京口的防卫工作。 刘牢之一落座,讲了一番辛苦大家的客套话,并对滞留几位贵客表示歉意,讲明现在案情已经明了,是孙恩余孽孙宓,阴谋策划,化名随风道人,跟着建康的使节混入驿馆,乘机毒杀了刘敬亭。并仿制遗书c用妖术制造密室假象,妄图伪造成自杀。幸亏刘裕心明眼亮,英明果决,不光查清了案情,还让孙恩余孽的谋反计划胎死腹中,是大功一件。 大家纷纷称赞c祝贺刘裕,侧桌这里自然是夸奖赵文雄,推杯换盏,慕文堂热闹了起来。虽然尚且脱不开二公子惨被谋害的悲伤底色,但是驿馆的气氛总算一扫这几天以来的阴郁c沉闷,有了点生气。 唯独主桌上的王侃,比较尴尬。无论如何,随风道人是他带来京口的,现在不光杀害刘敬亭的凶手是他,居然还有暗中准备谋反c夺取京口的事情,真是百口莫辩。刘牢之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眼睛根本就不正眼看他,也不跟他说话,殷仲亮和何穆自然更不会搭理他。王侃碍于琅琊王氏的面子,又不愿意放下身段为自己解说,于是就这么干着。看来这使者的差事,也算做到头了。 侧桌上,大家都在夸赞赵文雄,唯有慕容煊一言不发,面色沉郁。 虽说是破了案,但是刘牢之毕竟是失了爱子,兴致不高,吃喝了一会,站起身准备回去,何无忌也跟着要离开。 正在这时,慕容煊腾地一下站起来,几个大步绕过众人,径直走到刘牢之面前,长揖到地: “刘都督,二公子不幸被害,想必刘都督痛彻心扉,在下感同身受。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随风道人,这贼厮意图谋反,万死不足以辞其咎。不过,如若这杀害二公子的真凶另有其人,不知刘都督还想不想抓住真凶呢?” 言简意赅的一席话,犹如半空中响了个炸雷,把大家都镇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人说话,大家互相望着,僵持在了那里。 还是刘裕反应快,站起身来对慕容煊说道: “我们当然要抓住真凶,并不想草率从事,所以还特意去建康获取随风道人的证据。慕容先生若是知道什么隐情,还请明言。” 慕容煊看了刘裕一眼,转头对刘牢之说道:“确有隐情,最好还是单独向刘都督禀报。” “不必,有什么就在这里说,都是自己人,不必有什么避讳。”刘牢之当机立断,没有一点犹豫。 慕容煊顿了一下,下定了决心: “好吧,这事情牵涉到敏感的人物,我本想私下禀报。刘都督如此光明磊落,那我不妨就直说了: 二公子遇害当晚,我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带着凶器去往二公子的卧室,进去待了好一会,又鬼鬼祟祟的出来!” “果有此事?!”刘牢之大惊失色,环视了众人一眼,沉声问慕容煊,“难道这人就在这在酒桌之上?” “不错!”慕容煊点点头,望向刘裕。 刘牢之也看了一眼刘裕,转头对慕容煊道:“你尽管说出来,这里有我做主!” 慕容煊用力点了点头,伸手一指, “不是别个,正是那夜与我同住一室的檀道济檀校尉!”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迷雾(上) 第四章c迷雾 34c事出有因 刘牢之又看了刘裕一眼,然后死死盯着檀道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慕容先生可知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妄言,要有确实的证据的。” 檀道济倒是面无惧色,直视刘牢之的目光。 慕容煊又是几个大步,走到书案旁的香炉边上,用手往炉膛里一摸,取出一个油布纸包,交到刘牢之手里: “将军请看,这是那天从后罩房出来之后,檀将军手持的东西,我亲眼看见他扔掉的!” 刘牢之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包,里面赫然露出一把匕首,单刃宽血槽,刀背厚实,手掌大小的把手处缠着黄色的丝带。 刘裕一见此物,脸色大变,头向檀道济一侧稍微一动,马上又忍住了。 这边卢秀却低呼一声,引起了刘牢之的注意,他转头问道: “卢秀,你认得这把匕首?” 卢秀看了檀道济一眼,又看了刘裕一眼,犹豫了一下说道: “这是檀将军平日防身的匕首,据说是心爱之人赠送的,所以我印象颇为深刻” 刘敬宣大喝一声,“卢秀,你胡说什么!” 刘牢之一摆手,制止了刘敬宣,转头面向檀道济,“檀校尉,你怎么说,慕荣先生说的可是实情?” 檀道济神色如常,蔑视的看了一眼卢秀和慕容煊,低语了一句,“我说怎么匕首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原来是你老兄的杰作。”,然后转向刘牢之和刘裕,开口说道: “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这把匕首,确实是我的,那天晚上,我也确实带着匕首去了二公子的房间。并且,我实有杀死二公子的想法。只不过,我晚到了一步,进去的时候,二公子已经中毒身亡了。 “刘都督,刘将军,我受二位将军栽培提拔的深恩,本不应行此乖戾之事,奈何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如此行事,现在既然被人揭发,我无话可说,任凭发落吧!” 说着双手向后一背,低头不再说话。 刘牢之脸色青紫,大喝一声,“来人,将逆贼檀道济与我拿下!” 两个侍卫马上冲过来,将檀道济绑了起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座的众人个个目瞪口呆,眼花缭乱,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刘裕面色沉重,看着檀道济,一言不发;卢秀做了污点证人,有些惭愧,低头不语;慕容煊面无表情,谁也不看。 刘牢之缓了口气,环视众人,目光十分凌厉。他将目光停在刘裕身上,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 “慕容先生提供了新的情况,看来这个案子还不能贸然定案,要认真查下去。德兴,前面的情况你都熟悉,还是你来全权负责,这次务必弄个水落石出,不要让敬亭死不瞑目!” 说完这番话,也不等刘裕回答,刘牢之带着何无忌和两个侍卫,大踏步的走出了驿馆。 沉默了一会,刘裕叹了口气,看着檀道济,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又咽回去了,双目使劲眨了几下,有点湿润,低下头去平复情绪。 刘敬宣很是着急的样子,走到檀道济旁边,“檀檀校尉,你肯定进去时二弟已经死了是么,有什么能证明的证据没有?” 檀道济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说话。刘敬宣一跺脚,不说话了,眼睛死瞪着慕容煊。 慕容煊倒是非常镇定,迈步走到檀道济跟前,一揖到地: “檀老弟,这几天相识以来,你对我以诚相待,我心知肚明。你想法设法拉着我和大公子与刘裕将军多接触,展露才华。我知道你想帮我在这里谋个职位,兄弟的情谊,在下明白,这里先谢过了,你这个朋友,我认。在下如此行事,也实有难言之苦衷,不得不如此,我不敢请檀老弟谅解,不过这里解释一二,算是交待。 “我慕容一门,勃兴于北地,非汉家血脉。但是慕容氏世代贵胄,人杰辈出,高门大族,自有规制。先祖慕容皝c慕容儁c慕容垂等,叱咤天下,称雄一世,我这无名后辈,也不能辱没了先人的门风。此番出卖朋友,岂能就此觍颜而去?” 说到此处,慕容煊眼疾手快,左手平放在桌上,右手抓起放在桌上的那把匕首,寒光一闪,在一片尖叫声中,生生把自己左手的四个手指全部切下! “檀兄,我先斩四指明志!本应一命赔一命,奈何在下尚有俗务未了,先留着这条命。待我事情办完,自会去檀老弟墓前了断!” 慕容复慷慨激昂,一番话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回自己的房间了。 檀道济眼中流露出崇敬之意,冲着慕容煊的背影大喊道: “慕容兄,我没看错人,你是个义薄云天的高贵之人。你有什么苦衷,我都不在意了,咱们来世再做兄弟!” 这一番变化,再一次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慕容煊和檀道济之间那种深厚c悲壮的义气,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怔怔的看着慕容煊远去的身影,再看看檀道济视死如归的神情,不由得都暗自赞叹。 赵文雄尤其激动,跟檀道济相处多日,赵文雄非常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的直率c勇敢c真诚,非常有感染力,这一番和慕容煊的对答,让赵文雄真的感受到了所谓的春秋遗范,古人所讲的义气千秋,真的不是凭空捏造的。 慕容煊和卢秀,某种程度上都出卖朋友,但是两个人的处理方式,天壤之别,跟慕容煊的豪气干云比起来,卢秀低着头畏畏缩缩语不发的样子,愈加猥琐了起来。这世家大族,还真是有自己独特的风范和气度! 刘裕长叹一声,吩咐军士将檀道济押往虎贲营,暂且收押,他马上会赶过去连夜提审。同时安排大家各自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然后带着卢秀走出了驿馆。 赵文雄心中烦乱,告辞回自己房间了。徐灵期追了几步想说什么,见赵文雄烦恼的样子,停住了脚步,也回前院的专门腾给她的一间门房休息了。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各自回去了。 躺在床上,赵文雄思绪万千。案情出现了重大的转折,虽然自己一直怀疑随风道人不是凶手,但是现在确是檀道济深陷巨大的漩涡,一时间真是宁可随风道人当凶手了。然而现在事已至此,想往回找补也来不及了。 不过转念一想,檀道济今后还会跟随刘裕南征北战,还要写“金玉檀公策”的三十六计呢,应该不会现在就死吧?这么一想稍微放心了一点,还是赶紧想想有什么解救的办法吧。 胡思乱想了好半天,一点也不困,忽听门外有人敲门,赵文雄开门一看,是卢秀: “我和刘将军刚去提审了檀檀老弟,刘将军让你赶紧去后罩房,必须要尽快商量怎么办呢” 赵文雄看了卢秀一眼,卢秀自觉理亏,低下了头。 平日里,赵文雄能感觉到卢秀和檀道济有点竞争关系,作为刘裕面前两员干将,瑜亮情结在所难免,但是关键时刻提供证据,出卖朋友,让赵文雄有些不齿。他没跟卢秀多说,径直走向后院。 来到后罩房,屋里就刘裕一个人,见着文雄来了,赶紧把门关上,详细地说明了檀道济吐露的情况。 根据供词,檀道济确实是有杀刘敬亭的计划,而且他加入北府兵,就是为了找机会接近刘敬亭的! 这事还要从檀道济没从军之前说起。那时他家住在类似滩右镇的一个穷地方,虽然贫苦,但是檀道济身强力壮,混口饭吃不成问题,又和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姑娘相好。两人情投意合,本是准备再大一点就去说媒,成家立业,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孔武有力,过个小日子不是问题。 就像各种悲惨故事的情节,那姑娘生的甚是漂亮,某一天出门办事,被坐轿路过的刘敬亭看见了。他暗中吩咐家丁埋伏在路上,把姑娘抢走关进自己的外府,强行侮辱了她。几天之后,玩腻了的刘敬亭给了姑娘一小袋钱,轰了出去。 姑娘回到家,哭诉了自己的遭遇。然而家里人听到是都督府的二公子,没人敢前去理论。别说二公子了,随便一个高门大户,捏死他们这种穷困流民,就像捏死个苍蝇,能把姑娘活着放出来,就算不错了。 然而姑娘是个刚烈性子,左思右想想不通,一时激愤之下,当晚给檀道济写了一封信,放在檀家门口,自己一个人走到长江边上,投河自尽了。 檀道济看到信,五雷轰顶一般,四处去寻刘敬亭的行踪,要给未婚妻报仇。无奈阶层差距太大,刘敬亭住在哪,平时去哪里,一概不知。 风风火火的闹了几天,檀道济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要想报仇,自己要先强大起来。 于是他报名进了北府军,打算找机会接近刘敬亭。凭着打仗勇猛,人也聪明,很快引起了同样刚起步不久的刘裕的注意,一两年的时间里,跟着刘裕一步一个脚印,很快晋升到了前锋校尉的职位。 这时,他已经能够接触到稍微高层一点的人员了,知道刘敬亭常年住在彭城驿馆,还曾经来驿馆周围查探地形,寻找机会。无奈,大多数时间他跟着刘裕在前线,没有什么回京口的机会。时间一长,一来二去,报仇的心,也慢慢有点淡了。 没想到这次回京口,刘牢之主动安排他俩休息,还正好是住彭城驿馆。檀道济觉得,这是未婚妻的在天之灵起了作用,在给他制造机会,自己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还是男人吗? 于是他下定决心,偷偷藏好匕首,打算借住在驿馆里的机会,刺杀刘敬亭。据他自己说,一直到那天晚上,他都在犹豫,毕竟如果杀了刘敬亭,自己恐怕也在劫难逃,就算侥幸逃出京口,今后恐怕也只能过着逃亡的生活。 然而想到惨死的未婚妻,檀道济又坚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当天晚上,他故意拉着慕容煊喝了很多酒,以为把他灌醉了,自己也装醉倒下。等到五更鼓尽(凌晨五点左右),他拿起匕首,潜行到后罩房,准备刺杀刘敬亭。 到了门口,试着推了推门,门没锁,檀道济直接溜了进去。进屋却发现,屋里点着蜡烛,刘敬亭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檀道济愣了半天,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不管怎样,刘敬亭死了,自己的仇算是有人替自己报了。本来抱了必死的决心他,现在想法却变成了不要让别人怀疑到自己才好。 他慌慌张张离开后罩房,怕明天尸体被发现,在自己屋里搜出凶刃说不清楚,情急之下把匕首扔在了白天吃饭时发现的桌案倒斗之内,然后跑回屋假装睡觉。他以为慕容煊一直醉倒在床上酣睡,没想到慕容煊酒量惊人,把他的行踪全看在眼里,最后揭发了他。 听着刘裕的叙述,赵文雄心中暗自惊诧。刘敬亭平日里一副名士派头,诗词歌赋,玄谈清语,高门大族的架势非常明显,嘴上说的也都是修身养性,清静无为,没想到暗地里却干这种强抢民女的勾当,其人之卑劣,可见一斑,怪不得夫人谢玄素看不起他呢。 35c密室猜想 刘裕说完讯问的情况,长叹一口气,“唉,其实我相信道济说的是实话。他持刀进入后罩房,而二公子是死于中毒,杀人的方式完全匹配不上。再说我了解道济的性格,偷偷摸摸下毒这种事,他是干不出来的。问题是,现在无人能证明他进去时二公子已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几个人想法一致,都替檀道济发愁。 今天晚上揭出的这些新情况,导致赵文雄心中一直有个巨大的疑问,现在只有刘裕卢秀在,他觉得应该赶紧提出来,因为这关系到案情的根本,还关系到某个人的巨大嫌疑!赵文雄决定说出自己的分析: “咱们还是一个一个地排除嫌疑,看看现在谁最有可能。 “随风道人原本是最大的嫌疑人,大家怀疑他为了配合谋逆之事,毒杀了二公子,欲造成京口的混乱。但是刘将军和我都觉得奇怪的是,如若想造成混乱,何必费劲伪造遗书,用妖术伪造密室,做成自尽的样子?如果不是刘都督看出信的破绽,大家就当自杀处理了,这混乱局面不是反倒变小了吗?所以我一直对随风道人是凶手的说法存疑。” “我插一句,这慕容煊我本来没怎么怀疑他,毕竟他刚到江南,跟这里的人甚少有什么瓜葛,没什么动机。但是今天他突然宁肯自断四指也要出首檀兄弟,一副另有隐情的样子,反倒让我怀疑起来。现在看来,他恐怕是南燕的奸细,生怕此案落在随风道人头上,导致京口和朝廷闹翻从而投向桓玄,这样江南两大武力集团就有可能合兵一处,对江淮一带的南燕产生重大威胁。至于案子,会不会是他为了除掉对桓玄友好的刘公子而做的,也未可知啊。” 刘裕插了句话,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然而慕容煊除了出首檀道济外,暂时并没有别的什么证据指向他,赵文雄先略过不提,继续说檀道济的事: “现在说说檀老弟。他被人看见深夜进入二公子房间,如果说一点嫌疑都不考虑,也不合乎常情。在我看来,假设真是檀老弟做的,仅仅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进屋以后,拿刀逼着二公子吞下毒药,这种可能性,也无法完全排除。” 刘裕表示同意,“这个我也想过,但是实在不符合道济的性格,何必这么麻烦呢。再说,就算真的是道济想伪造自尽现场,逼二公子服毒,那封信遗书又是谁写的呢?别说笔迹像不像的问题,你就是让道济想出那些文绉绉的词来,也是绝无可能” “对,所以我还是倾向于檀老弟确实是误闯凶案现场,人不是他杀的。但是,檀兄弟的这个事情一出,固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嫌疑,还导致了一个全新的疑点,我认为会有一个新的凶嫌出现。” 刘裕点点头:“嗯,不知我们想到的是不是一回事。卢秀,你想到了吗?” 卢秀迟疑了一下说道:“我确实想到一个问题,不知道跟你们二位想到的是不是一样。” “说说看”,刘裕挺有兴致。 “我想到的是,既然当天夜里五更鼓尽(凌晨五点)左右,檀兄弟偷偷溜进了二公子的房间,那时候门并没有从里面闩上!而如果我们相信檀兄弟说的是实话,那时候二公子已经死了,他自己慌慌张张跑出来回了自己房间,那么二公子房间的门,到底是谁闩上的呢?又是怎么闩上的呢”,卢秀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对,这也是我的疑问?!”刘裕赵文雄两个人异口同声,三人相视一笑。 赵文雄接过话茬,继续分析案情: “如果说檀老弟进去的时候房门没锁,他出去的时候也并没有用什么方法伪造密室,那就是说,这个密室,是从五更鼓尽(凌晨五点左右)到早上天亮凶案发现期间,有人伪造的。谁有这个可能呢?另外,这个密室,是通过什么方式伪造的呢?” “另外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凶手在下毒完成后,并没有马上伪造密室,而是等到五更之后,又专门跑到后罩房,去伪造密室,他就不怕这中间尸体被发现,来不及伪造密室吗?” 卢秀听得频频点头,“是,这样做很奇怪。当然也有一种可能,仵作不是说过吗,草乌头之毒根据不同的配比和纯度,起效时间不一样。凶手用的毒药有可能是长时间起效的,他并不能知道二公子具体什么时间毒发,所以才等到后半夜才去伪造密室。” “所以,说不定还是随风道人,晚饭的时候下了毒,没把握二公子何时死去,等到深夜又来确定二公子已死,然后伪造密室,也不是没可能。” “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我倒是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制造密室最有嫌疑的人,其实就是发现密室的人!”,赵文雄抛出了自己的看法。 刘裕又赞赏地笑了笑,“不错,文雄这个想法对路。” “发现密室的人那就是王侃王大人和王平之王公子?他们两个人合谋的?不太可能吧”,卢秀不知道是真没想到这个关节,还是其实想到了,不愿意明说。 “发现密室的过程,我听你们说过。发现二公子死在屋里的是王平之,撞门的也是王平之,王侃只是在门口,以及通过窗户看了一下屋里的情况。所以,如果发现密室的人就是制造密室的人,那么毫无疑问王平之是最有可能的!”赵文雄进一步提出见解。 “王平之又不会妖术,他怎么从里面闩上门顶上花瓶的?”卢秀继续质疑。 赵文雄看了卢秀一眼,奇怪他为什么突然脑筋变钝了,“有一种可能,能够实现。就是那个门闩其实是事先被弄断的,虚搁在门上,王平之撞门根本就是假装的!” “我看过那个雕花的门闩,做得非常精致,反倒不是太结实,完全可以靠人力使劲撅断。而那个花瓶,放在一扇门的后面就可以了,根本就是为了在门被撞开时发出巨大的声音,掩盖没有门闩断裂的声音,随便搁在那里的,没有起到顶门的作用!” 这种可能性确实非常大,而且逻辑上也非常完整,卢秀也不得不点头同意,“嗯,这么说的话,也有道理。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到过是不是发现密室的人其实有问题,不过后来联想到随风道人的妖术,就被这个思路带走了。” 刘裕背着手踱了几步,走到书架旁边,指了指右边的那个花瓶说道: “文雄分析的很对。其实,一开始我就怀疑,密室有可能不是随风用妖术制造的,也有可能是王平之制造了门从里面锁上的假象!” “为什么有这种怀疑?”卢秀问道。 “还记得我有一天就问过你们,为什么是挪动左面这个远一点的瓷瓶顶门,而不是右边近一点的瓷瓶?这瓷瓶挺沉的,一个人都抬不起来,得一点一点推着才能挪动。那么,挪个近一点的不是更快更省劲么?想通了这个关节,我就觉得密室可能不是随风道人用妖术造的了。”刘裕拍拍瓷瓶说道。 “为什么呢?”,这回赵文雄也不明白了。 “你们还记得当时屋子里的陈设情况吗?二公子趴在书案上死去,身体把书案和书架之间的空间堵上了,而书案被二公子临死前的挣扎推到向墙边,挪动了一大截,基本快贴到靠门的墙上。这样的话,放在书架右边的瓷瓶,就被书案和二公子的尸体给围在了里面,非常不好往外抬!”刘裕挪动桌案,引导他们回忆当时的情景。 赵文雄一拍脑门,佩服的说: “对,是这么回事。您问过两次这个问题,我都没想出来怎么回事。现在明白了,您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二公子不是自杀,在刘都督没有发现遗书有假之前,就开始封锁驿馆c搜查房间。是因为您觉得如果是二公子自己挪动瓷瓶去顶门,按道理应该挪动右边的瓷瓶更省事更方便” “而现在被挪去顶门的是左边的瓷瓶,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此人挪动瓷瓶的时候,发现右边的瓷瓶被二公子的尸体和尸体撞歪的书案挡住了,不好移动,只好用了左边的瓷瓶。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c挪动瓷瓶的时候,二公子已经死了,有人在伪造现场,所以二公子很可能不是自尽,而是他杀!第二,瓷瓶的挪动不是因为妖术,否则把瓷瓶抬升高一点就能飞到门边了,不会被尸体和书案挡住!” 卢秀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还真没意识到!其实一直到刚才,我还有想法,觉得二公子也还有可能是自尽,只不过是刘都督对遗书的判断有误呢。现在这么看来,恐怕王平之毒杀了二公子,然后伪造成自尽。” 听卢秀这么说,赵文雄忽然想起了曾经看过埃勒里奎恩的推理小说《生死之门》,密室里的人还真是自杀的,只不过后来被有心人搞成了密室,将调查方向引导别的地方,以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过这种推理实在太离奇,还是不要在这里说了。 现在看来,制造密室最方便的人就是王平之,凶手自然也有可能是他。然而麻烦的是,前一天下午晚上,王平之都没有单独与刘敬亭待在一起的机会,如果他是杀人凶手,什么时间下的毒呢?难道是他夜里偷偷去找刘敬亭了?好像没有熟到这个程度吧?赵文雄跟王平之相处几天,直觉上觉得他不像凶手。 “这可有点麻烦。如果密室是王平之制造的,那么毒杀二公子自然也是他干的。可是,现在他已经借故跑回建康了,估计再也不会回来了,再想拿他来讯问,谈何容易。我说怎么那时候他如此积极带赵参军去建康,原来是心里有鬼,借机跑掉了。”卢秀恍然大悟的说,看上去已经认定人是王平之杀的了。 “嗯,也是我疏忽了,虽然对王平之有点怀疑,但是觉得他没有下毒的机会,所以他说要去建康的时候我还极力赞成来的”,想到自己一路把王平之送到了建康,一点没看出来他是想一去不回,还居然相信了他说过一两天回京口的鬼话,赵文雄感到有点懊悔。 刘裕倒是没责怪他,而是把话题转回到如何替檀道济洗刷罪名的问题。现在随风道人c王平之c檀道济都有嫌疑,但是要说哪个人是凶手吧,又都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几个人讨论了一会,正一筹莫展呢,忽听门口有人敲门: “刘将军?刘将军?我有机密要事禀报!” 屋里的几个人一愣,卢秀赶紧打开门,只见殷仲亮满脸堆笑,站在外面。 36c四个凶嫌 殷仲亮这几天眼见着心情不错,笑容一直挂在嘴边。想来他看到随风道人被抓,造反密谋曝光,建康王侃的气焰一下子被打了下去,心中得意。 最近这两天,又貌似坐实了随风道人杀害二公子的证据,建康方面必定难辞其咎,刘都督的心理天平,恐怕要慢慢转向荆州这边了。所以今天在饭桌上,他一个劲的痛骂司马氏狼子野心,说朝廷的坏话。 现在深更半夜,殷仲亮来后罩房,又是何用意呢? 卢秀把殷仲亮让到里面。看见刘裕赵文雄坐在桌边,殷仲亮又露出经典的谄媚微笑: “刘将军,赵参军,你们在后罩房商量事情,我贸然过来打扰,抱歉抱歉。” 自从见到殷仲亮开始,赵文雄就对他没什么好感。说话时刻不忘替桓玄说好话,倒也罢了,各为其主嘛,虽然生硬了一点,公务在身,可以理解。但是这个人言谈举止,说话办事,总是透着那么一股子猥琐劲,对刘牢之c刘敬亭c刘敬宣c刘裕等大权在握的人,一副随时跪舔的嘴脸,对别的人却老是逮着机会就冷嘲热讽,敲敲打打,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这会儿殷仲亮坐在赵文雄面前,昏暗的灯火中,油腻腻的一张大脸,满是媚态,面部肥硕的肌肉抖动扭曲着,说不出的恶心,赵文雄别过了脸,不忍直视。 刘裕还是很客气,“殷大人,我们几个在商量案子的情况,您深夜至此,莫不是有什么线索要告诉我们?” 殷仲亮连连点头,脑袋摇得像个招财猫: “是啊,刘将军。今天慕容煊那恶贼出首了檀校尉,真是气死人呢!我在旁边听着,实在替檀校尉着急,他还自己承认进了二公子的屋子,你说这可怎么好呢” “我知道檀校尉是刘将军的得力手下,今天出现这种情况,刘将军想必也左右为难。不过呢,我倒是觉得,刘将军大可放心,杀人凶手不可能是檀将军。”殷仲亮故意卖关子,停住不说了。 刘裕接个话茬,“哦?如何见得?” “檀将军拿着刀进了二公子的屋子,就算他有行凶的想法,恐怕也是动刀动枪的硬来,现在二公子死于中毒,明显不是檀校尉所为。更何况,我还发现另外有人与毒药有瓜葛呢”,殷仲亮得意起来,眼睛眯的更小了。 赵文雄沉不住气,“哦,谁与毒药有瓜葛?” 殷仲亮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道: “昨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无意中眼睛往窗外一扫,发现有个人影,站在墙根的柳树下面,从一个纸包里往外倒什么东西,还用泥土给埋上了。我心中疑惑,多长了个心眼,等到他走了之后,去到柳树下面,把泥土连带他倒掉的东西,取了一点,想找懂行的人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殷仲亮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块黑色的黏土,上面沾了很多黄色的粉末。 刘裕一见之下,蹭的站了起来,迫近殷仲亮: “这黄色粉末看上去很像草乌头之毒!会不会跟跟二公子中的毒是同一种?殷大人,这是谁倒掉的?!” 殷仲亮吓了一跳,“刘刘将军,我也觉得这粉末恐怕是毒药。至于倒这些粉末的人,我看得很清楚,就是住在旁边东耳房的庾悦庾长史!” 刘裕和赵文雄对视一眼,同时联想到了凶案发生那晚,庾悦深夜溜出去,回来时手里攥着的纸包! 庾悦本来就因为与刘夫人刘敬亭的感情瓜葛,具备行凶动机。再加上凶案当晚他的诡异行动,刘裕赵文雄一直对他保持着怀疑,现在如果证明他手里有毒药的话,那第一嫌疑人就非他莫属了! “如果这黄色粉末是毒药的话,那么凶手是庾悦的可能性就非常的大了。案发当夜的子夜过后,他还偷偷溜出房间,鬼鬼祟祟的,回来时,手里确实拿着个纸包,现在看来,那纸包里装的是恐怕就是这些黄色粉末。”赵文雄忍不住把庾悦的嫌疑说了出来。 虽然庾悦人很不错,赵文雄挺欣赏,但是现在这些迹象联系在一起,赵文雄心里比较倾向于他就是杀人凶手,或者说,起码是最大的嫌疑人。而如果庾悦是凶手,那么檀道济的杀人罪名就不成立了。想到檀道济有可能洗刷杀人罪名,赵文雄不禁暗自高兴,对卢秀说道,“这么多迹象指向了庾悦,我们现在就把他抓起来,连夜审问,看能得到什么口供。” 卢秀闻听此言,没有答话,只是神色古怪地看了看刘裕。 刘裕面色严肃,“卢秀,你跟殷大人去墙根的柳树下,把其余的粉末都收集起来,明天找仵作鉴定一下,看看是不是毒死二公子的草乌头之毒。如果确证确实是草乌头之毒,那么庾悦就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我们人证物证俱在,再抓人不迟。” 卢秀和殷仲亮出屋去挖证据去了,刘裕看屋里没人,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 “文雄,我知道你急于抓到凶嫌,给檀道济洗刷罪名,我何尝不想呢。不过,这庾悦虽然是文弱书生,无职无权,但是他毕竟出身颍川庾氏嫡宗,又是琅琊王司马德文的长史,我们要想抓他,还是要有些过硬的证据的。否则,朝廷里那帮世族子弟们会群起而攻之,又要说我们北府武人无法无天,祸乱纲纪了。” “殷大人看到庾悦埋藏这些黄色粉末,我看到庾悦当天夜里子时七刻鬼鬼祟祟溜出房间,手持可能装有毒药的纸包,这些证据难道还不够吗?”赵文雄不太理解。 “殷大人看到的自然可以作为证据,毕竟他及时留存了泥土和黄色粉末。你说的情况么,还要看其他相关证据是不是能够佐证,孤证不立啊。” 赵文雄看刘裕尴尬的神色,心里也明白了。殷仲亮是陈郡殷氏中人,虽比不了王谢庾桓四大士族,但也算一等一的高门大户,他说的话,自然容易取信于人。自己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寒门小吏,不,估计连寒门都算不上,是个来历不明的“无门小吏”,仅凭个人说辞所做的人证,估计没什么分量。 赵文雄苦笑一下,再一次意识到门阀士族的高高在上,门阀与寒门的巨大阶层鸿沟,以及由此会自然生长出来的不满c怨恨与绝望,因为此时,他自己就正在体会这种强烈的不满。 刘裕看出了赵文雄的不满,也苦笑了一下,“文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身上好像从来没有门阀与庶族高下有别的意识。这个世界的每个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士族还是寒门,然后根据自己的身份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你,跟道济这样的寒门子弟,跟我这样的庶族武人,乃至跟王平之庾悦这样的高门士子,都能平等的相处,不会因为门第高就小心翼翼,也不会因为门第低就心生蔑视,非常少见。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 “不过,我还挺欣赏你这种性格,对任何人都平等相待,我还真是做不到呢。道济跟我说过,他跟你走的这么近,也是因为这一点,觉得你待人平等,一视同仁,逢上不媚,遇下不骄,这样的处事方式,真的是非常少见呢。” 赵文雄自己还真没意识到这一点,刘裕今天明确的提出来,他才感觉到,好像是有那么一点。这个时代的人都有着明确的身份意识,门第低的人见到门第高的人,总有那么一种敬畏c胆怯和自卑的情绪,而门第高的人,即使如郗管家这样,沦落为给庶族武官服务了,还是发自内心的有种优越感。 即便像王平之这样随和c善良的人,也经常会流露出对庶族和寒门的轻视,言谈话语之间,仅仅把门阀子弟视为平等的同类,对檀道济c卢秀甚至刘裕这样的庶族人物,总有高高在上的心理流露出来。而这些庶族人士,跟他相处时也都时时刻刻以高门相待,总是隔着一层。 也许正是这样,王平之才跟自己这个寒门出身但能够平等对待他的人相处融洽吧。 这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门第意识,又使刘裕刘牢之檀道济这样的寒门精英,在自觉不自觉地服从c敬畏这些高门的同时,对门阀士族怀着深刻的不满;另一方面,门阀们也清醒地意识到这种不满,导致整个东晋社会被这种阶层间的张力蹦的紧紧地,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赵文雄知道,刘裕这番话是想安慰自己,其实他来自现代相对平等的社会,也从来没在意过自己是寒门还是士族,本就对此不是特别敏感,“嗨,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个。我想随着庶族和寒门有能力的人越来越多,这些门阀会渐渐意识到能力并不依赖于出身,以后这些门第之见慢慢就会消失的”。 赵文雄本想宽慰一下刘裕,让他放心。没想到刘裕听他如此说,反倒有点激动了起来,抓着赵文雄的手说道: “文雄,你想的太简单啦!这二三十年,庶族子弟确实出头了不少的人,特别是武职方面,无论北府还是荆州桓玄那边,其实都已经是庶族在掌握了。但是这些门第之见不但没有渐渐消除,反而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庾悦的这个事情,我之所以格外小心,是有原因的!” “四五年前太原王氏有个子弟,在京口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最后闹出了人命,打死了刘家一个远亲。何无忌何将军秉公之法,将他直接拿了,押在牢里等候发落。其实他也算很小心了,并没有上刑,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结果,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原王氏发动京城几大士族,联名上本弹劾刘将军,说他纵容属下,目无纲纪,建康那边负责刑律的悬镜司也一连数道加急文书,让把人犯送到建康讯问,不得在京口“加滥刑于上品”” “刘都督也很不满,觉得这人罪行证据确凿,就去找当时北府的都督王恭求援。本想王恭正在用人之际,定会从中协调,妥善处理。没想到王恭一点面子都不给,虽没有呵斥刘都督,但是话里话外指责何无忌鲁莽,不应该贸然将他太原王氏的子弟下狱,让他们赶紧把人送到建康悬镜司,由悬镜司的官员审理。” “刘都督没办法,只好把人送到建康。悬镜司派了个太原王氏出身的侍郎审理此案,最后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赔了些钱了事了。不光如此,后来悬镜司还特意行文各州郡,出了个“八议”的规矩,等于把士族子弟的审理权全部收归悬镜司了!” “什么叫“八议”?”,赵文雄不明所以。 “所谓“八议”,就是说有八种人犯罪,最后的审理与定案,都要由皇上来最终决定的制度,即所谓的议亲c议故c议贤c议能c议功c议贵c议勤c议宾。当然,这八种人,其实都必须是上三品的门阀权贵出身,而所谓由皇上裁决,其实还不是由悬镜司的那些士族官员提出方案?这样一来,等于上三品的门阀子弟,不受地方法令节制了。” “在我看来,这些年庶族人士能力出色c获得重用的越来越多,门阀世家们感受到了威胁,反倒在变本加厉的强化门第差别,设置各种制度阻碍寒门子弟的升迁,对有能力的寒士格外的排斥。你看刘都督立下了攻灭王恭c救建康于倒悬的大功,司马元显当年答应将王恭的职位尽授与刘都督,结果事情一过,一群门阀起来反对,司马元显也就顺水推舟,只给了都督七州诸军事的职位,扬州刺史和徐州刺史的位置都没给刘都督!” 赵文雄点点头,理解了刘裕为什么对庾悦的事如此谨慎。看来,森严的门阀与寒门的阶级区隔,随着庶族精英的崛起,并没有渐渐淡化,减轻了,反而由于门阀世家逐步感受到了来自寒门的威胁,自觉不自觉的更加凸显门第的区隔,以维护士族的利益。 这样下去,门阀与寒门的矛盾只会愈演愈烈,最后矛盾集中爆发,恐怕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其实,如果门阀主动做一些让步,有一个相对合理的制度安排,未尝不可能实现皇族c门阀和寒门的和睦相处。 赵文雄想起了后世的英国光荣革命,就是在互相妥协的前提下,形成了保障大家基本权利的《大宪章》,开启了几百年的迅猛发展,成就了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业绩。 想到这里,赵文雄不由的心中一阵激动:我来自现代,对现代的政治体制多少有些了解,有没有可能在东晋这皇权c贵族c庶民互相制衡的大时代,借助未来皇帝的刘裕之手,开创一个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新局面呢? 转念一想,不禁暗自苦笑了一下。小说里面的人物穿越,或多或少带点什么现代工具或者某一方面的专门知识,自己赤手空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性用品销售专员,穿越过来还是白丁一个,能活到现在就不容易了,还想什么改变历史,真是痴心妄想。 这时,卢秀和殷仲亮也把树下的土和粉末都挖回来了,刘裕把证物收好,夸赞了殷仲亮几句,嘱咐他先不要对外声张这件事,把他打发走了。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案情,一筹莫展。现在算上庾悦的话,已经有四个嫌疑比较大疑犯了,情况到底是怎样,恐怕还得通过审讯看能不能得到什么证据。可是现在王平之远在建康,庾悦出身高门又是皇族的心腹,都不是好对付的人物,确实比较难办。 眼看子夜将至,刘裕让大家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估计又是忙碌的一天。 37c双规疑犯 仿佛为了配合大家的心情,第二天又是个大阴天,密布的乌云沉沉的压下来,令人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从案发到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案情反而陷入更加扑朔迷离的境况。刘裕毕竟身上还有其他的任务,这两天都在忙这个案子,已经积压了一堆公务需要处理了。 所以他早早交代卢秀,让他把仵作请来,验看昨天挖到的那些黄色粉末,他自己回府处理几件公事,中午前赶回来。 仵作哪敢怠慢,很快就赶了过来。卢秀给让到前院一间仆役房。他拿着粉末左看右看,用鼻子闻了闻味道,还取了一部分放在白水里观察融化和沉淀的情况,基本断定这毒药就是草乌头之毒。 然后,他找来了一只小狗来喂他喝下刚溶解的毒药水,看看毒药的强弱程度。可怜的小狗不知道状况,高高兴兴的把一杯水全舔光了,然后站在众人面前继续摇尾乞怜,想再要点好吃的食物。 没有半盏茶的功夫,小狗就开始发出哀鸣,很快抽搐扭动了几下,前后不到一分钟,就倒在大家面前,口鼻流血,毒发身亡! 赵文雄和卢秀都惊出一身冷汗:这毒药的药性也太快了!要真是用的这种毒药,毒就不可能是子夜之前下的,因为何穆在子夜的时候,还给二公子送过符箓,那时他还没有中毒身亡。所以,庾悦的嫌疑又加大了很多,毕竟,现在子夜之后被发现行踪诡异的,除了檀道济就是他了。 不过刘裕现在没在驿馆,卢秀也不敢自作主张抓捕庾悦。好在驿馆有士兵把守,庾悦想逃也逃不掉的,两个人就在驿馆等着刘裕回来。 跟卢秀聊过几次天,赵文雄不是太喜欢他。主要是觉得他为人过于功利,对有用的人就溜须拍马c刻意逢迎,对没用的人就横眉冷目c颐指气使,典型的媚上欺下,权力型人格。 赵文雄平素最讨厌官本位下的溜须拍马之徒,看见卢秀这种做派,打心眼里瞧不上。好在卢秀脑子够聪明,思路很快,办事也利落,确实是刘裕手下一员干将,赵文雄也不想得罪他,尽量敷衍着。 对比起来,庾悦王平之这样的贵胄子弟,虽然优越感太强,恃才傲物,不拘小节,但是说话办事反而更真诚一些,心里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倒是比卢秀给赵文雄的感觉好。不过,现在庾悦是第一嫌疑人,赵文雄觉得再去见他有些尴尬,也就跟卢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等刘裕回来。 刘裕还没回来,大公子刘敬宣倒先来了,带着几个府里的参军,身边还陪着一个武将模样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往内院走去。 赵文雄觉得那年轻人看着有点眼熟,仔细一回忆,原来就是昨天在建康司马元显府里见过的桓石涵! 昨天下午才获得司马元显的批准,拿到出关文书,隔天中午之前就到京口了。看来桓谦父子真是笼中之鸟,急欲逃离建康。从这点来看,所谓来京口说服北府刘氏,恐怕也不过是托词而已,现在大公子陪着他谈,估计也是瞎耽误功夫。 快到中午的时候,刘裕终于回来了,听两人汇报了仵作勘验的情况,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看来,庾悦的嫌疑非常巨大。可是如果要拿庾悦归案,必须要通知悬镜司,这样二公子去世的消息,就不得不公之于众了,而刘都督的意思,是等查清楚凶手是谁,再公开这个消息呢。” 赵文雄看刘裕犯难,拱手说道: “我倒有个办法,可以绕开悬镜司。” “哦?说说看。”。刘裕很期待。 赵文雄其实是想起了这几年的中纪委,如何巧妙地利用名为双规的办法,在案件的初期对贪官污吏进行初步的盘查c审问,而不必动用正式的逮捕流程,在反腐反贪的工作中取得非常好的效果: “我们可以不执行正式的逮捕程式,只是把庾悦关在他自己住的屋子里,不让出去,让他在规定的地点交代规定的问题。也不必用刑,多派些精干的衙役,一天十二个时辰提审,不让睡觉,不给吃饭,只给喝一小杯清水,不出一晚,人的精神就会支撑不住,明天估计就会吐露实情。这办法叫疲劳审讯,很管用的” 刘裕马上就明白了这里面的关键,“对,这样一来,我们并没有私自捉拿士族子弟,只是由于发生了凶案,要秘密调查情况,不得不把庾公子暂时留宿在驿馆。好主意,将来悬镜司问起来,我们很好解释,况且被禁闭在驿馆的同时有好多人,悬镜司也无话可说。就是不知道你说的疲劳审讯能不能奏效。” 疲劳审讯也是现在才出现的审讯方式,最常见的方式就是“车轮式”的连续审讯,几天几夜不让嫌疑人睡觉,或者是晚上审通宵,白天给嫌疑人睡,或者采用冻c饿c晒c烤等方法,据说对贪官污吏很起作用。赵文雄听过不少这方面的报道, 对此有点信心: “应该行,庾悦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卢秀冲着赵文雄挑大拇指,“赵参军,你快赶上诸葛孔明了,脑袋一拍就一个计策” 刘裕也很高兴,带上卢秀赵文雄,叫了几个虎贲营的军士,去“双规”庾悦。 这几天来,庾悦依旧比较消沉。上次和赵文雄聊了聊,宽了宽心。但是自刘敬亭死后,驿馆里的人慢慢都知道了遗书的事情,大家看他的眼光多多少少都有点奇怪,有点躲着他。他也干脆每天借酒浇愁,足不出户。 这会听外面有人啪啪啪敲门,庾悦懒得动弹,在屋里回了一句:“谁啊” “庾公子,我是刘裕德兴”,刘裕的声音很平静,一点没有急迫的意思。 庾悦一听是建武将军刘裕,赶紧下了床,整了整衣帽,打开门。一见不光刘裕,赵文雄卢秀都在,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虎贲营军士,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刘将军,有什么事情吗?” “庾公子,确实有点事情要请教,我们能进去说吗?” 庾悦点点头,把几个人往屋里让。刘裕让几个军士守在门口,带着卢秀赵文雄走进东耳房。 刘裕开门见山,先开了口: “庾公子,今天我们来,是因为有人看见前天夜里,你在墙根的柳树下面埋了些东西,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埋的是什么?” 闻听此言,庾悦脸色大变,看了看几个人,低头不说话了。 刘裕使个眼色,卢秀拿出装有泥土的包袱,打开来摊在桌子上: “庾公子,这就是我们在柳树下挖到的东西。这里面的黄色粉末,我们找仵作来验看过了,正是草乌头之毒,跟毒死二公子的毒药一模一样!这个情况,您怎么说呢?” 庾悦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刘裕停了一会,继续说道: “庾公子,我们这些人办事,没有比较大的把握,是不会来找您的。其实您当天晚上深夜出去的情况,我们早就掌握了,只是觉得不能仅仅根据一个证据来定案。现在,您又深夜埋藏与二公子酒杯中一样的剧毒,被人看个正着。这个情形,算是证据确凿了吧,您说呢?” 庾悦抬头看了赵文雄一眼,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泄了气,继续低头不语。 卢秀一拍桌子,大声喝道: “庾悦,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抵赖吗?你和刘夫人的私情,尽人皆知,你对二公子怀恨已久,终于决定在那天晚上行凶杀人,是不是?!” 庾悦还是不说话,卢秀继续施加压力,“那天晚上,你灌醉赵参军,等他睡熟了之后,子时七刻(夜里12点45)前后,你偷偷溜出房间,来到后罩房,你们毕竟同窗数年,深夜去找他喝酒,也算平常。然后,你就趁二公子不注意,把藏在指甲里的毒偷偷涮进了酒杯!是不是?” 卢秀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把抓住庾悦的右手放在桌上,本以为庾悦必是留了个很长的指甲,没想到,庾悦的指甲非常短,根本不可能藏毒。更气人的是,庾悦看到这种情况,主动把左手也抬了起来,放在桌上。同样是很短的指甲,弄得卢秀一时张口结舌,闹了个大红脸。 “你定是事后为了掩藏证据,将长指甲去了!”卢秀往回找补。 赵文雄看情势不利,心想还是从长计议。庾悦一言不发,估计也知道刘裕他们不敢把自己怎么样。那就只有按他的设想,看看疲劳审讯看能否获得进展,现在先得把他稳在屋里。 “庾大哥,你我这两天相处融洽,我觉得您是个通情达理的明白人。现在两个人证一个物证,再加上您和刘夫人的事情,我们不得不对您产生合理的怀疑。换个位置,您坐在我们的位子上,肯定也会这么想吧?所以,这几天我们肯定要继续搜集证据,并且还会时不时有人来讯问,您多担待。” “我觉得,如果确有什么隐情,您不妨如实道来,刘将军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如果确实没有什么,也解释清楚,洗刷自己的嫌疑,您看如何?这几天,恐怕得委屈您就待在屋里,不能出去,等事情解释清楚了,如果没您的事,我们亲自来给您赔罪!” 庾悦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刘裕一看这种情况,知道现在多说无益,也给庾悦不软不硬地交待了几句,带着两人出了屋。 卢秀很火大,对庾悦一言不发的态度十分不爽,“这庾悦不过是个长史,没有任何实际职权,却在我们面趾高气昂,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看必须得想办法治治他!不如干脆我找几个壮汉,偷偷把他绑到外面去,好好审问一番,不愁这小子不招!” 刘裕摆了摆手,瞪了卢秀一眼,“不可造次。还是先按文雄说的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另外要把新的情况跟刘都督汇报一下,别让他看不到我们的进展。卢秀你跑一趟吧。” 卢秀见刘裕不支持来硬的,也不好再说什么,领命去都督府汇报了。正好这时刘敬宣派人来找刘裕,让他一起去和桓石涵面谈要事。刘裕交代了几个参将,让他们下午轮番去讯问庾悦,就去找刘敬宣了。 38c案情再探 就剩了自己一个人,总算感觉松了口气,赵文雄坐在慕文堂的茶几旁,叫仆役送了点酒菜过来,边吃边喝,好不容体能休息一会。 这几天忙忙碌碌,每天都发生很多状况,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之中。特别是在建康时,去司马元显府心惊肉跳地偷换墨锭,等到出门的时候,其实人都快虚脱了。 本想回到京口能够消停点,没想到,从昨晚到今天,接连出现慕容煊举发檀道济c殷仲亮举发庾悦的情况,导致案情越来越复杂。现在,居然有了四个嫌疑人,弄得赵文雄对案情完全没了感觉,不知道搜查的方向应该往哪里去。 由于檀道济的事情,刘裕如今处于一个稍嫌尴尬的处境。特别是,慕容煊在举报檀道济的时候,种种表现实际上在暗示,他对刘裕能否公正处理檀道济深表怀疑,这恐怕也正是他一直等到有机会见到刘牢之以后,才说出此事的原因! 刘牢之用人之际,虽然还是把此事交给刘裕处理,以示信任,但是言谈话语之间,也流露出些许的不满,恐怕对刘裕是否在袒护檀道济,也不是完全没有疑心。这种情况下,刘裕处理此案的压力陡然间加大,既要尽快破案,又希望替檀道济洗刷罪名,还不能让人诟病偏袒檀道济,真是左右为难,进退失据。 然而,这种艰难时刻,对赵文雄倒是个露脸的机会。如果赵文雄能够有所作为,帮助刘裕减轻压力,推动案件的侦破,无疑是在刘裕困难的时候雪中送炭,反倒能进一步加深刘裕对自己的信任和看重。 想到这是未来的皇上,赵文雄虽然不是趋炎附势之人,但是谁不想在贵人面前有所作为c展露才能呢?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利用自己的推理知识,把案情仔细捋一捋,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和方向,争取帮刘裕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从一开始,赵文雄就对随风道人是凶手的说法怀有较大的疑虑。特别是随风道人被抓之后。按道理讲,如果真是他做的,别的都承认了,唯独毒杀刘敬亭的事,怎么用刑都不认,不太合常理。左右都是个死,何必多受苦楚呢?从这一点分析,有可能真的不是他做的。 再说,大家认为随风道人嫌疑最大,无非是因为有个门窗从里面锁上的因素。那时代的人对道术笃信不疑,再加上随风前一天正好表演了隔空移物的本事,人人都觉得是随风运用妖术搬动门闩和花瓶,制造密室假象。而赵文雄毕竟从小受无神论的教育,对所谓妖术实在是怀疑的很,更加觉得随风道士的嫌疑不大。 而其他三个重大嫌疑人,各有疑点,又都有不合理的地方,让赵文雄思来想去,难有定论。 首先是檀道济。 毫无疑问,他对刘敬亭是恨之入骨的,而且当夜确实准备了杀人工具,自己也承认有杀人的计划。在刘牢之的眼里,檀道济恐怕是第一嫌疑人。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一刀毙命,而是用毒药这种檀道济不熟悉的手段,也有可能,是因为为中毒而死能被认为是自杀,从而蒙混过关。所以,檀道济用刀逼着刘敬亭喝了毒药,也是说得通的解释。 作为未来三十六计的作者,檀道济其实非常聪明,能想到用毒c伪装自杀这些,一点都不难。但是,伪造遗书这件事,檀道济一个人无论如何做不来。且不论他能否接触到刘敬亭的字迹,檀道济的书法功力,还远远达不到能够模仿别人字迹的水平。如果真的他是凶手,肯定还有同谋帮他伪造遗书,这个人有可能是谁呢?。 当然也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伪造遗书的人是另外的人,是其他也对刘敬亭怀有杀意的人,本想伪造遗书后下手杀人,没想到被檀道济捷足先登?赵文雄想起了横沟正史的一部推理小说,描写的就是两个凶手同时准备下手杀人,连第一个凶手以为是自己杀死了被害人,结果最终发现,另一个凶手才是真凶。 不过,赵文雄看过檀道济被举发时候的表现,不管是不是感情因素作祟,他觉得檀道济的说法是真实的,刘敬亭在檀道济进屋之前就已然中毒身亡了。回想当时的状况,檀道济当着刘牢之的面被揭穿行迹,如果再虚言矫饰,无疑是给刘裕填麻烦,置刘裕与一个更加难堪的境地。檀道济如此敬重刘裕,应该不会做这种选择。所以他才痛快地承认刀是自己的,以及自己确有杀人计划。 综合来看,檀道济是凶手的可能性也不大,除非赵文雄和刘裕对檀道济性格的判断都错了:他其实心机深沉,故意留下这些破绽迷惑大家? 其次,再看看王平之身上的疑点。 作为发现密室的人,赵文雄第一时间怀疑过王平之。密室之王约翰狄克森卡尔的一本侦探小说里面,曾有一个桥段,留下的印象很深:受害人被下了安眠药,睡在自己锁上的房间里,第二天,凶手假做叫不醒他,然后用力撞开门,第一个冲进房间,趁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用刀杀死了被害人。 赵文雄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部小说。会不会是王平之进屋以后才行凶杀人?但是这次事件中,刘敬亭是中毒身亡,完全不适用这种情况。 而现在,如果相信檀道济所说,在他进入和离开房间的时候,都不存在密室状态的话,那么王平之无疑有最大的嫌疑!这也是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种模式,即所谓心理密室,发现密室的人就是制造密室的人,其实门根本就没有锁,只是发现的人假做门锁上了。 另外,王平之是凶手的话,伪造遗书的事情就解释的通。以他的书法水平,完全有可能伪造刘敬亭的笔迹,而且模仿的惟妙惟肖,也不是难事。 但是,王平之在凶案当晚,一直没有接触过刘敬亭,也没去过后罩房,并没有在酒杯中下毒的机会,这也正是大家后来对王平之很少怀疑的因素之一。 当然也存在一种可能,王平之是子夜之后来找刘敬亭,趁着吃饭喝酒的过程,偷偷下毒杀害了刘敬亭。然而刘敬亭和王平之初次见面,并不怎么熟悉,怎么能做到深夜去找刘敬亭,而刘敬亭还不提防他呢? 更重要的是,赵文雄跟王平之同去建康,相处两天之久,完全没有发现王平之对刘敬亭有什么杀人动机。相反,话里话外他还对刘敬亭的死颇为惋惜,觉得刘敬亭文词不错,为人爽快,乐于助人,是个挺不错的人。 以赵文雄和王平之相处几天的感受,王平之为人耿直,想法简单,不像特别有心机的人,能够掩饰的如此之好,杀人之后还做出各类表演,避免别人怀疑。当然,人不可貌相,如果密室假象是王平之制造的,再进一步制造点其他假象,也未可知。所以王平之的嫌疑确实无法排除。 最后,现在证据最多的,嫌疑最大的,毫无疑问是庾悦。 本身他和刘敬亭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爱恨情仇的纠葛,杀人动机再明显不过。再联系上案发当晚偷偷溜出去c前两天晚上偷偷埋藏毒药的事情,估计一般人都会认为,凶手就是他。卢秀现在的态度,其实就已经认定庾悦是凶手了。 但是赵文雄仔细分析过这两项至关重要的证据,总觉得有不合常理之处,直觉上对庾悦是凶手的结论,也持怀疑的态度。 先看庾悦当晚的活动,偷偷摸摸出去,鬼鬼祟祟回来,确实是不太正常。但是如果庾悦是杀人凶手,刚刚用毒药毒杀了刘敬亭,那么回屋的时候居然手里直接拿着装有毒药的纸包,真的就一点都不担心赵文雄没看见吗?要是当场被发现,岂不是立刻暴露了? 再有,庾悦为什么不当时就把毒药处理掉,非要等到案发之后再处理毒药?最简单的办法,难道不是趁当晚大家还没有警戒之心,尽快把毒药处理干净,然后再回屋,更合乎常理吗? 更离谱的是,处理这些毒药,最简单c最不留痕迹的办法,难道不是趁着去厕所的时候,把毒药倒在茅坑里化掉为好吗?为什么还要费劲找个柳树下,挖个坑埋在土里简直是蠢到了极点,就好像是故意要把证据永久的留下来,不想销毁似的! 庾悦虽然书生气十足,但脑子并不糊涂,如果真是他杀了人,销毁证据还来不及,怎么会干这么古怪的事情?所以,虽然赵文雄也认为庾悦嫌疑最大,但是还是有很多的疑点,并不能百分百确定。 赵文雄给几个人的嫌疑程度排个序,大概是庾悦王平之随风道人檀道济,这么个顺序。然而,每个人是凶手的假设里,都有不完善的地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隐隐的有一种感觉,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 赵文雄想起去建康之前跟刘裕他们的对话:破案好比拼图,如果有一两片碎片对不上,意味着真正的案件图景,有可能根本不是大家设想的那样! 他忽然想起刘裕当时提到的两个未明的疑点,一个挪动哪个花瓶的问题,一个香炉位置变化的问题。 花瓶问题,如昨晚的分析,假设密室是王平之制造的,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刘敬亭的尸体和被撞歪的书案挡住了右边的花瓶,所以王平之只好挪动左边的花瓶。 香炉问题,现在还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唯一能想到的是随风道人拿香炉行什么妖术了,但是如果随风道人不是凶手,这妖术跟刘敬亭去世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伪造遗书的问题c密室的问题,现在基本都能有个解释,还有什么没注意到的线索吗? 赵文雄把案发前后的情况又仔细过了一遍,想起了刘敬亭书案上的符箓。对,刘裕当时特意把符箓收走了,看来是当做什么线索看待的。而且,后来赵文雄多次看到刘裕拿着符箓,还邹着眉头研究,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不知道那符箓里面是不是透露了什么信息? 赵文雄不懂符箓之术,过去对这个因素也没过多关心,今天忽然想了起来,意识到不能放过这个线索,一会儿要问问刘裕,那个符箓到底有什么不对。 把案发到现在的线索和嫌疑人仔细思考了一遍,赵文雄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眼前的这几种假设,都不能令人完全满意,可是新的方向和突破口在哪里,一时又没个头绪,心下不禁焦躁起来。 这个案子的事,自己一开始就做出经验丰富的样子,给刘裕提了不少建议和设想,刘裕也都算言听计从,非常看重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现在案子压在刘裕身上,必须要尽快一锤定音,抓出真正的凶手,不能再出什么纰漏了。 可当下案件情势扑朔迷离,谁都像凶手,谁又都有不像之处,要是不能尽快结案,或者又搞错了凶手,刘裕恐怕是没法在刘牢之面前交代。如不能尽快有新的进展,自己这点“优势”,搞不好就让人觉得是自命不凡,反倒影响刘裕对自己的观感。 越想越烦人,赵文雄站起身来,往前院走,打算去找徐灵期说说话,舒缓舒缓情绪,一个上午没见到徐灵期,还真有点想了。 还没走到二门口,忽然外面风风火火c大步流星闯进一个人来,看见赵文雄就大声喊道: “刘将军在驿馆吗?我有要事必须面见刘将军,赵公子正好你也一起来吧!” 赵文雄停住脚步,定睛一看,居然是王平之回来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迷雾(下) 39c自投罗网 寻机跑到建康后不会再回来的王平之,跑回了京口。不光回到了京口,还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驿馆,口称要面见刘裕禀报要事,赵文雄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天檀道济承认夜里去过后罩房之后,刘裕赵文雄等几个人都认为,密室的假象非常有可能是王平之制造的。几个人还在发愁,王平之借着机会离开了京口,迫不及待的跑去了建康,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想弄清楚密室的问题,怎么把他弄回京口讯问,可是个巨大的问题。 王平之虽然耿直,但并不是傻子,恐怕他也明白,一旦有事,由悬镜司处理他的问题,肯定比在京口要有利得多。所有人都认为王平之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再也不会回京口来了。没想到现在不过一晚的功夫,王平之就又回到了彭城驿馆,还急急火火的要找刘裕汇报什么情况,实在是过于出乎意料。 王平之见赵文雄怔怔的望着自己不说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兄,你怎么了,不会一晚不见就不认得我了吧?” 赵文雄回过味来,把王平之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王兄,你不好好在建康伺候老娘,回京口做什么来了?!这里发生了不少变故” 王平之面上一红,讪讪的说道: “不瞒赵兄,昨晚我左思右想,生怕那乌贼墨汁之计有什么纰漏,万一字迹没有消失的话,留在建康岂不是等着大祸临头?所以今天一早,我就跟母亲讲了二公子莫名去世c表姐谢玄素在京口孤苦伶仃c并不如意的状况,说服了母亲来京口探望表姐。毕竟母亲和表姐都是陈郡谢氏一门,就当给她撑撑腰也好。” “其实,我是想以此为借口,带家人离开建康,避避风头。过一段时间,如果没什么大的动静,再回建康不迟。上午我们到了京口之后,在这里的王宅安顿好了,我就想先去二公子府上报个信。没想到,在刘夫人那里,听说了檀校尉被人举报c定为杀人疑犯的事情!大吃了一惊” “这件事里面,我我也做了些不光彩的事情。我左思右想,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冤枉了好人,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赶紧跑过来面见刘将军说明情况,替檀校尉洗刷嫌疑!” 赵文雄心里咯噔一下,听王平之这话头,难道刘敬亭真的是他杀的?现在看无辜的檀道济被冤枉,前来自首? 正疑惑间,屋里头刘裕也听见王平之方才的喊叫声了,听出了他的声音,连忙出来查看情况。见王平之站在院子里,正在跟赵文雄说话,刘裕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抓住王平之的手腕,冲赵文雄使个眼色: “平之老弟,你可回来了,我正有事要找你呢。” 王平之还不明白刘裕他们已经对自己起了怀疑,对着刘裕认真地说道: “刘将军,你等等再说你的事,我这里有真正要紧的事情跟你禀报!” 刘裕还是抓着他不松手,往赵文雄住的东厢房拉,“好的,咱们去赵参军屋里坐下细说。” 三个人来到东厢房,在门厅的桌案坐下,王平之竹筒倒豆子,把自己跟这个案件的联系,前前后后的情况,仔细诉说了一遍。大家这才明白,原来密室假象真的是王平之造的!只不过,制造密室的原因,却不是为了掩盖自己杀害刘敬亭的罪行! 事情还要从三年前,他的父亲王凝之遇害之事说起。 王凝之,书圣王羲之的次子,出生豪门,家学渊源,但其实能力平平,并没有其他几个兄弟王献之c王徽之那样的聪明和才气。据说才女谢道韫嫁给他之后,对其人的迂腐和无能很是气闷,曾经跟家人抱怨“王家谢家这么多能人高士,怎么会有王凝之这样的庸人出现呢?” 王凝之成人后,靠着家族的余荫,在建康作过些小职位,但是并无突出的表现,也不会政治上的折冲,最后,在京中看不到什么前景,干脆外放了会稽内史,带着全家长居会稽,逍遥自在去了。 王凝之本人不懂军政之事,却深信五斗米道,天天在家求仙问道,不务正业。好在王夫人谢道韫文采出众,处世有方,暗中帮着他联络三吴大族,处理政务,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不料,三年前妖军突然崛起,很快,孙恩亲率大军来攻打会稽。王凝之却不在军事上做任何布置,天天待在家里奋笔疾书,写了好多的请神符,让手下把这些绿纸贴的全城都是,然后就相信已经请得数万“鬼兵”助阵,高枕无忧了。手下苦劝他出兵对敌,他死活不肯。及至贼兵已破外城,再想派兵,为时已晚,大军溃散,会稽城失守! 王凝之匆匆忙忙回家,想带上家眷逃跑。不料孙恩早有内线,亲自带人追到了王家府邸,一伙人如狼似虎,闯进宅院,见人就砍,王凝之并王平之的几个哥哥,全都不幸遇害。 王平之当时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与母亲谢道韫躲在后院,无计可施。眼看贼兵就要闯入后院,谢道韫不愧高门大户出身,女中豪杰,镇定自若地执一把环首刀,带了几个自己训练的家丁,守在后院门口,连杀数名孙恩贼兵,及至孙恩带着一众将校赶到,才被制服。 孙恩见状讶异。一个老妇人,居然有勇气守住门口,手刃数名强壮的士兵,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忙让左右放开谢道韫,细问谢道韫的身份来历。 谢道韫临危无惧,不卑不亢,自报了身份,并且朗声说道: “孙天师请了。教主即尊奉五斗米道,想必知道我王谢二族,也是五斗米道世家,大家同拜老君,殊途同归,总算有个道友的情分。家国大事,军旅之政,男子们阵前相遇,互有生死,也就罢了,这后院都是妇孺婴儿,难道孙教主也要赶尽杀绝不成吗?” 一番话铿锵有力,再加上谢道韫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气势,一时间在场的人都被震住了。孙恩当然也听过谢道韫的大名,并且知道她在三吴地区人脉c口碑都极好,现在看见其人气概不凡,心生赞叹。加之她在一众教徒面前,以同为五斗米道做说辞求情,于是干脆借坡下驴,说了几句台面上的客气话,表示会顾念同教之情,居然就此放过了谢道韫及后院一干人等。 王平之当时在门内偷眼往外看,父亲的惨死c母亲的英勇,历历在目。幸亏孙恩碍于教众在场,网开一面,自己和母亲总算是劫后余生。待到局势稍安,他们赶紧举家搬回了建康,再也不愿回会稽了。 经此一役,王凝之一门元气大伤,将王氏族长的责任渐渐转移给了王侃,王侃这才渐渐有了出头之日。 王平之亲眼目睹父亲惨死而无所作为,精神受到很大打击,在家休养了一年多,整日意志消沉c饮酒度日。谢道韫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出面找王侃帮忙,帮忙在司马元显身边谋了个记室的差事。 王侃感念谢道韫支持自己的恩德,对王平之颇为照顾,平时办事见人,经常带上王平之,意在替王凝之培养培养这个仅剩的儿子,将来好光大门楣,延续门第。王平之有了事情做,精神也慢慢恢复了一些。 半年多以前,突然有一天,王侃神神秘秘对王平之说,自己找到了一个“罗浮山下来的高仙”,传下老君的旨意,说王氏一门当兴,专门派他来辅佐王家重振声威,匡扶天下,并且能请来仙界的四大金刚相助云云。 王平之半信半疑,很想见见这位高人。某日在王侃府里终于有缘得见,却觉得十分眼熟。待他仔细一回忆,大吃一惊:这不是那天在会稽城破之时,跟在孙恩身边滥杀无辜的几个贼人之一吗!化成灰王平之都认得! 王平之想得简单,马上私下跟王侃说了此事,要他捉拿妖道就地正法。哪知道王侃鬼迷心窍,根本就不相信王平之的说法,斥责王平之胡说八道,认错了人,还令他不许四处乱说。 王平之心下委屈,暗自下了决心,要想办法为父报仇,杀掉随风道人。 自此开始,王平之刻意与王侃走得很近,借机创造接触随风道人的机会,意在寻机复仇。然而接触多了,王平之意识到,随风道人武功高强,身负妖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报仇,希望十分渺茫。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没有胆量和能力替父报仇,王平之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每日绞尽脑汁思考,用什么办法能够杀死随风道人。 跟着王侃到了京口之后,王平之和刘敬亭谈诗论赋,聊得不错。言谈之间,发现刘敬亭有个侍妾死于孙恩乱军,对孙恩贼兵也是深恶痛绝,于是觉得有了机会,就向刘敬亭举报了对随风道人的怀疑,希望刘敬亭能带人擒住随风道士,严加盘查。 然而不知为什么,刘敬亭以随风是朝廷使臣为由,说自己不能抓人,却异常积极地给王平之出主意,设计怎么杀死随风道人。最后说到,能帮他弄来延时发作的毒药,只要下一点在酒水里,一两个时辰之后必死无疑,无人能怀疑到是王平之干的。王平之正是报仇心切,也没有多考虑,喜出望外,一心等着刘敬亭的毒药。 本来两人商量好,案发当晚刘敬亭要把毒药交给王平之。哪知道当天晚上刘敬亭屋里络绎不绝,一直有人进出,王平之一直没得着机会去拿毒药。而随风道人突然说第二天就要去茅山了!看他跟王侃说的情况,什么时候回来c短期回不回来都不一定。王平之不想再错过这个机会,急于拿到毒药,这样在随风离开之前找机会下药,正好让随风死在半路,说不定都引不起大家的注意。 于是他熬着不睡,等着刘敬亭闲下来,想着晚点去拿也没事。不料这两天心怀如此重大的杀人计划,精神极度紧张,睡眠不足,到了晚上实在没抗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再一睁眼,却是已近五更(夜里三点前)了。虽然意识到已经是深夜,但是想想父亲的惨死,他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决定去后罩房叫醒刘敬亭。刘敬亭既然愿意帮自己这么大的忙,稍稍打搅一下,也不算离谱。 一进屋,登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刘敬亭已经七窍流血,死在书案之上。脑袋轰的一声,王平之一下吓蒙了,都不知道怎么走回的自己房间,等慢慢清醒过来时,已经坐在自己的小屋里了。 思来想去,王平之对刘敬亭的死百思不得其解。看样子,应该是中毒而死,会不会是自己和刘敬亭的阴谋被发现了,随风道人先下手为强,反倒用什么妖术把刘敬亭给害死了? 由于两人之前的密谋,王平之认定随风道人是凶手。然而如何让大家意识到随风道人有可能是凶手呢?总不能招认说自己和刘敬亭阴谋杀人吧。惴惴不安之中,王平之脑海中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随风道人杀人,肯定用的是妖术,要让大家意识到二公子死于随风之手,就得制造点符合妖术的迹象。 冥冥中自有天意,顺着这个思路,王平之急中生智,想到了昨天随风道人展示的隔空移物的妖术:如果能制造从门外隔空把门闩上的假象,就能把矛头引向随风道人;只要对随风道人的调查开始,就能查出他是孙恩余孽,这样自己一样大仇得报,岂不快哉? 激动之下,王平之也没有仔细思考还有自杀的可能,开始设计如何制造妖术移动门闩的办法。等他想清楚如何预先折断门闩,如何确保最早发现现场,如何通过花瓶制造巨大声响c掩盖撞门时没有门闩折断的声音等细节,天已经快亮了。 说干就干,在为父报仇的执念之下,王平之爆发出了巨大的行动力。他偷偷溜回后罩房,折腾了半天,总算把雕花的门闩在桌沿上撞断,把断成两截的门闩虚搁在门上。然后,他挪动大花瓶放在门前(正如刘裕所见,右侧花瓶被尸体和书案挡住了,只好挪左边的),对准位置,确保门能打开一道小缝,自己侧个身能钻出去。 检查一遍之后,王平之从门缝钻出去,溜回自己房间等着。一会功夫,前院的仆役起床,有些响动了,他马上跑去找王侃,以提早去给刘敬亭画符箓为借口,拉着王侃去后罩房敲门。 好在王侃岁数大了,起的也早,昨天刘敬亭也正好说希望明早指导他画符箓,就跟王平之一起去了后院。再往后的情况,就如大家所见,王平之伪装叫门,伪装发现尸体,伪装撞门,成功地伪造了密室的假象! 这个工作做得如此成功,乃至于王平之说到这里,不禁有些洋洋自得,觉得自己的设计十分巧妙,成功地把调查的矛头引向了随风道人,导致他的造反阴谋败露,死罪难逃,“刘将军,这个事,算是这辈子我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了,恐怕是先父在天有灵,暗中帮助我呢” “本来我想随风已然被抓,必死无疑,这个事情也不必再公开了,毕竟我几进几出后罩房,并伪造妖术杀人的现场,说出来的话,很多事情脱不了干系,就让这些情况石沉大海吧。” “没想到,这次回京口,听说檀校尉被人看见夜里出入过后罩房。我的第一反应,是门窗从内锁住的事情恐怕已经暴露,大家会开始怀疑我,应该赶紧逃回建康,躲避讯问。不过转念一想,檀校尉是五更鼓尽(凌晨五点左右)去的后罩房,而只有我能够证明,二公子在不到五更(凌晨三点左右)的时候,已经中毒身亡了,人肯定不是他杀的。” “檀校尉为人豪爽,如果他因此蒙冤丢了性命,我真是于心不忍。何况他还是赵参军的好朋友,赵兄在建康帮了我们家族这么一个大忙,我要是能回报点什么,也算知恩图报,不失王氏家风。” “所以,我左思右想,最后下定了决心,特意来找刘将军投案,也替檀校尉辨明清白。如何发落,还请刘将军定夺,或者报悬镜司查问。我与二公子无冤无仇,毒杀二公子这件事,肯定与我无关。但是这预谋杀人和伪造现场的罪名,恐怕得褪去长史的头衔,脱离琅琊王氏的门第,从此做一无职无权的普通人吧。” 王平之絮絮叨叨,说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越说越离奇,越说越曲折。刘裕赵文雄听罢之后,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40c魏晋风度 本来,王平之是不在刘裕他们的嫌疑名单里的,所以,大家才会允许他陪着赵文雄去建康搜索随风道人的证据。然而,自从檀道济被证明深夜去过后罩房,并且当时与之后门都没有被闩上,王平之的嫌疑就陡然加重了。自然而然,都觉得他肯定躲在建康,在高门大族的羽翼之下,绝不会再回京口。 然而现在,他不仅回来了,还坦承自己为了把线索引向随风道人,制造密室假象的过程,甚至连与刘敬亭密谋杀人的事情都交待了。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替认识不久的檀道济洗刷罪名,是为了感谢赵文雄在建康的帮忙。 难道他不明白自己有可能因此被当成杀人疑犯,羁押起来?难道他不明白仅仅是伪造密室c密谋杀人这两件事,就会导致他背负罪责c丢掉前途,甚至被家族抛弃? 从他的说辞能看出来,其实他也是明白的。只不过,可能觉得自己没有杀人,不会被命案卷进去;同时,他宁愿承受伪造密室和密谋杀人的后果,也愿意站出来报答赵文雄的帮助之情,以及替无辜的檀道济洗刷冤情。 赵文雄不禁暗挑大指,佩服王平之的仗义和气度。说是报答赵文雄,其实报答的手段多种多样,本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细究起来,驱使他甘冒风险c如此行事的,更多的还真是为了搭救蒙冤的檀道济。 几日相处,赵文雄能感觉到,王平之是个正义感还挺强的人。这些士族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帆风顺,从寒门的角度看来,固然很不公平,但是,优渥的生活条件,也塑造了他们简单率直c不为小利折腰的品性,说话做事更多的从对错是非和自由意志出发,而不是以个人利益为唯一导向。这,恐怕就是所谓“魏晋风度”,出现在门阀盛行的两晋南北朝的原因吧! 联想到慕容煊为了举报檀道济的事情,宁愿自断四指,赵文雄对世家大族的看法,有了些许改观。一开始从檀道济刘裕那里听到的,都是世家大族如何骄奢淫逸c不务正业,再亲身看到滩右镇的贫苦,底层生活的悲惨,自然令他对世家大族也没什么好感,觉得这些人狂妄自大,不知民间疾苦,是些百无一用的废物。与刘裕他们一起推翻这个腐朽黑暗的制度,义不容辞! 然而通过与庾悦c王平之乃至慕容煊接触,赵文雄深切的感觉到,这些人倒也算光明磊落c性情中人,性格中自有高洁之处。他们做事情虽不如寒门子弟那么积极,但是为人有底线,有担当,讲道义,具备独立的人格。也许,在魏晋时代,形成独立人格所需要的物质基础,只有门阀士族的环境才具备吧。 由于对王平之的自首行动很是佩服,连带着觉得他毒杀刘敬亭的嫌疑都变小了。赵文雄看看刘裕的表情,同样流露着敬佩之色,估计也有相同的看法。毕竟,如果人是他杀的,再有担当的人,恐怕也未必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回来。 “刘将军,刚才我说的情况,全都是真话,并无一句虚言。我既然肯回来自首,就不会再有什么隐瞒,檀校尉的杀人罪名,可以洗清了吧?”王平之真心想帮檀道济,又追问了一句。 王平之把情况说完之后,刘裕就一直没说话,状若思考的样子。这会王平之追问,他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道: “王公子,我相信你说的情况属实,现在看来,檀校尉在你之后进入后罩房,那时候二公子已然毒发身亡,应该是确定的。他的杀人嫌疑,应该可以解除了,我要替他谢谢你,要不是你甘冒风险前来作证,他的小命还真是危险了呢。” “不过,这样一来,王公子你的处境就比较麻烦了。阴谋杀人,对象毕竟是妖道随风,这一点可能还好说,可是伪造密室,知情不报,这可是不小的罪名。更何况,这样一来,你深夜去过后罩房,也脱不开毒杀二公子的嫌疑” 闻听此言,王平之凝重的点点头,“我明白,这个心理准备,我是有的。不过我知道自己并无杀害二公子的动机和行为。天网恢恢,这件事迟早水落石出,我倒不太担忧,相信刘将军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抓住真凶。” “好!王公子仗义直言,救了檀校尉的性命,我定会仔细的再做勘察,查出真凶到底是谁。不过,这段时间,还得委屈王公子,暂住在驿馆,待我们查清真相,还您一个清白。至于伪造密室和预谋杀人的事情,我必须要向刘都督禀报。他怎么处理,我不能左右,但是这前因后果,种种不得已之处,我自会向刘都督述说明白,您看如何?” “如此就有劳刘将军了!”王平之深深一揖,“一会刘将军找个仆役,去知会一下家母,就说我有事情要在驿馆耽搁数日,这几天就不回王宅了” 刘裕点头答应,带王平之去西厢房。原来他住的那个房间现在住着建康来的桓石涵,所以就安排在了之前随风道人的住处,同时比照庾悦的待遇,也安排了两个军士守在门口,嘱咐一日三餐好生伺候。 王平之提供的新情况,事关重大,并且与檀道济的命运直接相关,刘裕决定自己跑一趟都督府,亲自禀报此事。 他叫来守卫驿馆的虎贲营头领,吩咐他听从赵文雄的安排。过去这些事情,从来都是让卢秀或其他将官处理的,这次交给了赵文雄,可见刘裕对赵文雄的信任又增加了一些。赵文雄心中暗喜,连忙领命。 等刘裕都走了,赵文雄才想起来,自己有忘了问刘敬亭书案上那些符箓的事情了。那些符箓是刘敬亭死前写的,刘裕特意收起来研究,说不定是隐含着什么线索。 想到这里,赵文雄眼珠一转,去到前院徐灵期住的门房,口称要请教符箓之事。一方面确实想了解符箓之术的详情,另一方面,当然也是找机会和徐灵期见面说活。 徐灵期昨天见赵文雄心情不好,甚是担心。现在见他来请教符箓的事情,情绪也好了很多,心下高兴,把自己知道的有关符箓的情况,仔细给赵文雄讲解了一遍。 徐灵期学道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天生聪明,认真好学,加之对道家理论非常有兴趣,所以对此所知甚详,讲的赵文雄频频点头,暗自佩服:怪不得那个什么葛天师看了她画的符箓,就要收她为徒呢,看来确实有两把刷子。 赵文雄半懂不懂,反正能跟徐灵期待在一块,说说笑笑,就已经幸福无比了。两人正聊的高兴,忽听对面大门外面一阵喧哗。门房离大门口很近,能够清楚的听到有个清脆的女声在吵嚷什么,夹杂着军士们的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想到自己如今负责驿馆的守卫,赵文雄连忙带着徐灵期出门查看。走到大门口,只见几个军士手拉手拦在门前,挡住大门,好像在阻挡什么人往里创。赵文雄心下纳闷:什么人如此大胆,敢闯虎贲营守卫的驿馆?趋前几步,往门外观瞧,但见一顶小轿落在门口,一个身材高瘦c衣着华丽的黄衣女子,带着一个腰配宝剑的随侍丫鬟站在门口,杏眼圆睁,正在跟军士理论。 定睛一看,赵文雄与徐灵期却都认得:正是那日在阅江楼时,闯进大厅参与对诗的女子,谢道韫的侄女,王平之的表妹,谢玄芝是也! 谢玄芝看见赵文雄和徐灵期,喜出望外: “赵参军,你来得正好,我来驿馆找表哥,这些臭当兵的非说有腰牌才让我进去,简直岂有此理,你快快让他们闪开!” 赵文雄犹豫了一下。按道理,现在是非常时刻,的确是有腰牌才能出入驿馆。不过这谢玄芝来找王平之,恐怕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何况他一个女流之辈,未见得会有什么危险之处。 想罢冲军士们摆摆手,“这位是二公子夫人的堂妹,来此找王长史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必阻拦,让她们进来吧。我会陪着她们的。”虎贲营的头领见赵文雄发了话,不敢不从,赶紧让军士们闪开,让几个人走进了驿馆。 谢玄芝见到赵文雄,好像格外的高兴,拉着他叽叽喳喳,述说自己那天偷看到他们在院子里弄了好多乌贼,制作了好多墨锭,也知道他们下午神神秘秘地去了司马元显的将军府,一个劲的问那些墨锭是干什么用的。 赵文雄被问得心里发虚,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把她带到王平之的门前,跟两个军士打个招呼,带着她们进了王平之的房间。 屋里王平之正坐在门厅练字,抬头看见谢玄芝进来,楞了一下: “你不在府里陪老太太,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玄芝一撇嘴,“你就派了个仆役去说不回家了,老太太不放心,特意让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胡说,你一个小姑娘,老太太怎么可能派你来。定是你在府里待得闷了,又找借口出来消遣。这京口不比建康,人员复杂,万一出了状况怎么办!”王平之素来了解这个表妹的性格,一句拆穿了她。 谢玄芝吐了吐舌头,也不反驳,“有绿荷跟着我,有什么好怕的,你也见识过她的武艺。”她面有得色的拍了拍绿荷的肩膀,然后在屋里左看右看转了一圈,回来继续说道: “京口这地方无聊得很,都没什么可玩的。明天我央求姑母在后花园摆了酒宴,约了玄素姐来府里,曲水流觞,饮酒赋诗。表哥你和赵参军一起来吧,我跟玄素姐提过赵参军在阅江楼的事迹,玄素姐也想见识见识赵参军的辞赋呢” 王平之一皱眉头,“别胡闹,我在驿馆这里有重要公务,这几天回不去!” 谢玄芝有一撇嘴,转向赵文雄,殷切的目光望着他,“那就赵参军自己赏光吧,反正玄素姐想见的也不是表哥”。 赵文雄本来对所谓诗会辞会没什么兴趣。不过,听到谢玄素也在场,不禁心中一动:作为死者的夫人c凶嫌的绯闻女主角,赵文雄对刘夫人没能第一时间发现遗书有假,一直心怀疑虑;刘牢之一眼就能看出遗书不是刘敬亭写的,然而刘夫人作为刘敬亭的枕边人,却完全没看出来,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一念及此,赵文雄决定去会会这位刘夫人,碰碰运气,看能否查到什么线索,再说现在庾悦是嫌疑最大的人,说不定还能了解一些庾悦的情况: “好,王夫人的咏絮诗会,多难得的机会,我肯定会参加的。” 谢玄芝见他答应参与了,高兴地跳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参军答应了,就不许反悔!我这就回去禀报给老太太。明天中午,不见不散!” 说罢也不等赵文雄相送,带着丫鬟绿荷一溜烟的跑出了驿馆,回王宅去了。 穿越到东晋之后,赵文雄见过的女子大多十分矜持,轻易不跟男子说话。想来魏晋虽然不似后世礼教那般森严,但是男尊女卑c男女有别的意识,也还是很严重的,徐灵期虽然女扮男装,就依然十分腼腆。 没想到这谢玄芝轻灵跳脱,活泼开朗,跟男人接触说话一点都不怯场,倒有点像现代女性了,令人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 其实,魏晋时代,女性受礼法的压制处于最弱的阶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教条在弱化,女性开始有了自己的立场,不再是一味顺从父母和丈夫。《晋书·列女传》记载,周觊的母亲络秀,年轻时主动筹办宴席请心上人周俊赴宴,而后还劝说父兄把自己嫁给周俊。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比起现代女性也不遑多让了。 王平之见赵文雄怔在那里,不由得露出了促狭的微笑,走过来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 “赵兄,我这表妹怎么样?不瞒你说,她在我们家从小长大,我对她太了解了。这诗会定是她撺掇出来的,打着老夫人和玄素姐的名义,其实核心目的就是为了把你请去!来京口的一路上,她一直缠着我问这问那,了解你的情况,我看,她肯定是看上你啦,你老兄要小心呢!” 赵文雄闻言一愣,自己还真没过多往这方面想,果有此事?暗中呢,又有些沾沾自喜,“陈郡谢氏的大家闺秀喜欢我?这不就好比红朝公主看上我了嘛,难道穿越真的能有这么多好处?”,嘴角不自觉的漏出了微笑。 转念一想,这小姑娘喜欢别人,居然一点也不避讳,还自己创造机会,增加接触。用一个现代词汇,不就是“倒磕”吗?! 谢玄芝的率真自然,敢作敢当,还真有别于一般人对古代妇女的刻板印象呢。联想到谢道韫c谢玄素,居然敢公然在家里家外嘲讽c鄙视自己的丈夫,这世家大族的女性,看来也个个非同凡响,性格鲜明。难道,这也是“魏晋风度”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41c符箓之谜 晚饭前,刘裕赶回了驿馆,他请来刘敬宣,把赵文雄卢秀也叫到一起,转达刘牢之的指令。 这几天案情出现了不少新线索,刘裕把自己和赵文雄的一些分析向刘牢之详尽的汇报了一番。两个人商量之下,有了比较明确的结论。 现在看来,如果王平之所言不虚,刘牢之也同意,檀道济毒杀刘敬亭的可能性确实不大。本身下毒的形式,就和檀道济的性格与谋划不符,现在这种情势,硬要说檀道济是凶手,未免太牵强了。但是毕竟谋刺刘敬亭的计划檀道济已经认了,死罪得免,活罪难饶,先羁押在牢里听候发落吧。 至于王平之,本身就缺乏行凶动机,再加上他主动回京口自首,言辞坦诚,供述也算符合逻辑,刘牢之和刘裕都认为他作案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刘敬宣今天一直在陪着桓石涵,现在第一次听到王平之的供述。当听到刘敬亭给王平之出主意毒杀随风道人的时候,冷哼了一声,“哼,这事还真有可能。倒不是二弟好心帮忙,他不过是想借王平之的手杀人,给建康使团制造混乱,离间都督和朝廷的关系罢了!” 听到这话,赵文雄心里咯噔一下:刘家的两个儿子,连表面的和谐也维持不住了。 过去听檀道济说过,刘敬亭当人一套,被人一套,一直暗中各种动作,想替代刘敬宣接掌刘氏家族。他知道刘敬宣与建康朝廷联络密切,就千方百计说服刘牢之倒向荆州桓玄,意在断了刘敬宣的奥援。 现在看来,刘敬宣对此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两个人的明争暗斗,恐怕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刘敬宣才会在刘敬亭已然去世的情况下,对死人冷嘲热讽,说话这么不客气。庶族子弟的争权夺利,已经毫无亲情可言了。 刘裕不好接这个话茬,继续转述刘牢之的交代。 凶嫌剩下两个:随风道人和庾悦。随风道人还不能完全排除,因为正如王平之所想,如果随风发现刘敬亭在帮着王平之谋害自己,加上他本来就有杀害京口关键人士,制造混乱的计划,那么先下手为强毒杀二公子,顺便制造乱局,也是有可能的。何况,当天晚上他和王侃与刘敬亭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有充足的机会在酒杯里下毒。 不过,随风道人的嫌疑,远没有庾悦的嫌疑来得大。案发当晚诡异的行动,身藏草乌头之毒的证据,以及他和刘夫人c刘敬亭之间牵扯不清的复杂关系,桩桩件件都指向庾悦。更令人难以释怀的,是他现在的态度:也不替自己辩白,下午轮番有人去讯问,就是一言不发,低头不语,令人十分不解。 按道理,如果自己不是凶手,应该及时摆出各种证据,说明情况,洗刷罪名。现在,这种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的状态,让赵文雄都联想到了现代社会所谓的“沉默权”,好像拒不交代就能等来律师似的。 又或者,庾悦就是杀人凶手?知道京口这里不敢随便审讯他,他现在不说话,是在等着案子报到建康的悬镜司c由悬镜司来处理他的案子?等不来律师,等来悬镜司也行。 刘牢之和刘裕也做如是观,倾向于认为,庾悦是杀人凶手,现在之所以一言不发,就是在赌刘牢之他们不敢擅自审讯他,在等悬镜司来人。 刘牢之本来就对朝廷不满,现在更是不打算买这些账了,吩咐刘裕,过了今天,庾悦如果还不说话,也不必通知悬镜司了,直接抓进大牢,大刑伺候,不信他不招! 刘敬宣听到这里,一皱眉头,“都督这么说的?这样行事,得罪了朝廷,在现在这个敏感时刻,容易授人以柄,说我们心怀不忠的。二弟去世,都督是不是有点伤心过度,进退失据了!刘将军你怎么看?这么关键的时候,私刑滥审建康的士族,会不会太鲁莽了一点?” “是,我也觉得,现在需要我们尽量展现忠于朝廷的一面。私下抓捕上三品的高门,如果被悬镜司发现查问起来,无法解释。但是都督军令如此,我也不敢多言。要不这样把,在牢里提审庾悦时,大公子你跟着一起,轻了重了的,也好有个把握。”刘敬宣点头表示同意。 赵文雄在旁边听着,暗自为庾悦的命运担忧。疲劳战术起效不会那么快,看他现在倔强的样子,今晚恐怕也不会招认什么,要是明天真的被弄到大牢里,真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虽说刘敬宣刘裕看来都倾向效忠朝廷,不想得罪悬镜司,但是大牢里的事,谁说的好呢。 再怎么说,毕竟庾悦对自己甚是诚恳,前两天还说是结拜了兄弟,自己不能不闻不问,得想办法提醒他一下,让他明白现在的状况,有什么情况赶紧说出来。 在赵文雄的心理,还是觉得庾悦这几件事情,做的有些古怪。说不是凶手吧,各种证据都指向他;说他是凶手吧,可种种行为又实在不像个凶手,一点没有掩盖行迹c毁灭证据的意思,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凶手? 几个人又讨论了一下具体的行动,决定明天中午之前,如果还没有进展,就找来京口捕快,出具正式公文,把庾悦下狱,争取人证物证俱全,捕人手续齐备,让悬镜司找不出大的毛病。 商议停当,赵文雄自告奋勇,要去最后在努力一下,看能不能从庾悦嘴里得到什么。 进到东耳房里,庾悦正坐在桌案旁边,面色明显憔悴了很多。一天时间的疲劳审讯,看来起了作用。赵文雄心下不忍,坐定之后,假做问了几句案情,然后低声说道: “庾兄,我听说都督已经下令,明天还没有口供的话,就要将你关入大牢,严刑伺候。小弟觉得,你不像是凶手,这些疑点,怕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现在情况紧急,你要是当我是兄弟,不如将情况对我或者刘将军说出来,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定会帮你处理,好过去大牢里受苦” 庾悦盯着赵文雄的眼睛,看了一会,见他说的甚是诚恳,目光中露出了感激之情。然而这感激之色转瞬即逝,很快换成了一副大义凛然c视死如归的表情,冲赵文雄拱了拱手,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去,又没反应了。 赵文雄又劝解了一会,见庾悦不再反应,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安慰了他几句,退了出来。 外面,刘裕和卢秀正在慕文堂吃饭。晚饭前刘敬宣陪着桓石涵去了都督府。刘牢之和桓谦毕竟是老朋友,如今他的儿子来了,无论如何要热情招待一番。今晚宴请桓石涵,刘敬宣作陪,所以这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二人见赵文雄垂头丧气走出东耳房,知道没什么结果,也不多问,喊他过来一起吃饭。赵文雄想着徐灵期也没吃饭,征得刘裕的同意,把徐灵期也叫了过来。 边吃边聊,赵文雄忽然想起了死者书案上的那些符箓,忙问刘裕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刘裕皱起了眉头: “文雄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错,果然心思缜密。二公子笃信道术,最近开始学习符箓之法,所以开始时我确实在想,这些符箓里会不会有什么门道?特别是,慕文堂有一个香炉被挪动了,我总在怀疑是不是和符箓法术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拿着这些符箓给好几个精研道术的人看过,就是普通的镇妖符和祛病符。从内容看,确实是第二天贵无之会修禊时化符水所用的化水符,和贴在四周保护会场的镇妖符,图画文字并无任何异常,也没有什么暗记,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赵文雄看了看徐灵期,想让她在刘裕面前露露脸,方便将来提出给她谋个职位的事情,于是转头对刘裕说,“将军,徐道友道业精湛,对符箓颇有研究,连罗浮山的葛巢甫葛天师都称赞他画的符箓,要收他为徒呢。要不让他看看那些符箓,能否发现什么?” 徐灵期本来在默默吃饭,完全没想到赵文雄把话题引向了自己,脸照例又腾的红了,连说使不得。 刘裕倒是很感兴趣,听说葛天师赞赏徐灵期,非常重视,从怀里掏出那几张符箓,展平在桌上,请徐灵期过目。 徐灵期推辞不得,只好红着脸仔细查看这些符箓。 “这几张是镇妖符,你们看,这是镇风灵之符,这是镇林魈之符,镇火妖之符,镇山鬼之符,都没什么不对,笔法文字都挺好。一般修禊之会,有这四种就够了,也有的时候再加上镇水怪之符的,不过不加也可以,不算不对。” “这几张是祛病符。有钱人家清谈之会的时候,会把祛病符用水煮化,或者烧成灰化入水中饮服的,起驱邪防病的功效。这几张祛病符也都中规中矩,并无什么不妥。”徐灵期拿着那几张祛病符,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唯一的不对,是这几张符纸用错了。镇妖符用黄纸,祛病符用红纸,请神符用绿纸,这几张祛病符却写在了绿色的符纸上,不知是不是二公子刚开始学符箓,还不太熟悉。” 刘裕点点头,“嗯,郗循也跟我指出过这个错误。还说第二天的贵无之会,是第一次把画符箓的任务交给二公子,没想到他就把纸张搞错了。想来二公子初学乍练,不甚熟悉,要不怎么还要王侃王平之他们第二天帮忙画呢。” 赵文雄心里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滑了过去的感觉。他努力回想,试图抓住刚才那个念头,隐隐觉得那个想法跟案件大有关系。 一段模模糊糊的意识,但是怎么也清晰不起来,那种感觉,好像很久以前这个想法就出现过,时间长了慢慢淡忘了,刚刚的这些对话好像又勾起了片段回忆,若有若无,半明半暗,却死活无法清晰的浮现出来。 被这种百爪挠心的感觉折磨着,赵文雄整个人呆立在那里,目光直愣愣的,嘴里念念有词。刘裕注意到了赵文雄的样子,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得门口一阵吵闹声,有人吵闹着往里跑。几个人扭头一看,几个轿夫模样的人跑在前面,两个军士跟在旁边。为首的一个轿夫一边跑一边喊: “不好啦,不好啦,桓大人在半路上被一伙贼人劫走,往蒜山渡方向跑了!” 在座的几人大吃一惊,连忙细问究竟。 几个轿夫七嘴八舌叙述一番:桓石涵和刘敬宣一起去都督府,走到半路,桓石涵忽然提出让刘敬宣先行一步,他自己要回京口的桓氏老宅取点东西。 桓谦一家在京口住了十几年,现在还有很多亲族住在老宅,桓石涵从小在这里长大,想回去看看也属正常。刘敬宣嘱咐桓石涵不要耽搁太久,分了几个护卫给桓石涵,依言先去都督府准备了。 剩下一行人转弯去了桓府。桓石涵果然干脆利落,没耽误多久,进去一会就出来了,轿夫们起轿,继续往都督府走。哪知道走到半路,斜刺里突然杀出一伙灰衣蒙面的人,个个武艺高强,三下五除二放倒了护卫,倒也不伤人性命,将护卫和轿夫用绳子捆起来,从轿子里抢出桓石涵,骑上几匹快马,向蒜山渡的方向跑去,很快就踪影全无了! “这下麻烦大了,桓公子被劫持!会不会是孙恩那些贼子没有清除干净,报复我们抓了他们的人,行凶复仇呢!”,卢秀负责调派的护卫,闻听桓石涵被劫走了,吓得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刘裕倒是挺镇静,向轿夫问了些细节,皱着眉头,低头不语。 听完整个经过,了解到人是从桓府出来后不久就被劫走,赵文雄明白了个大概:恐怕是桓氏早有安排,埋伏在半路,假做劫走桓石涵,实际上是把人救出去送往荆州了吧! 那桓谦桓石涵父子被扣在建康,面对“尽灭建康诸桓”的呼声,度日如年。现在唯一的儿子能有机会离开建康,来到京口,大好的逃跑机会,他们不可能不有所考虑。 虽然桓石涵一跑,有可能致使司马元显一怒之下,立刻灭尽建康桓氏各家。但以现在的情势看,留在建康的桓氏诸族,无论谁胜谁负,恐怕都是凶多吉少,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如果是荆州胜利了,司马元显心狠手辣,极有可能在城破之前屠尽桓氏;如若是朝廷胜了,那么建康诸桓也就没有了拉拢荆州士人的作用,很可能会被当做逆贼同宗,照样灭族。 现在,他们假做桓石涵是被劫匪劫走的,即能够掩盖潜逃荆州的事实,让朝廷没有借口杀人,还可以把责任推给京口的刘牢之,让朝廷怀疑京口的北府军私放了桓石涵。说不定能让两方互生嫌隙,就此反目呢! 好一条毒计,赵文雄不禁暗暗佩服,桓谦不愧是老谋深算,先是巧言令色说动司马元显放桓石涵出京,然后在京口布置一个金蝉脱壳c贼喊捉贼,即堵了司马元显的口,又嫁祸了北府军,一箭双雕,真是个老狐狸! “刘将军,我跟您提过在建康司马元显府里见到的情景吧?我看,建康来的使者,未必是替建康办事的;桓公子看上去是被劫持了,也保不齐有自觉自愿的因素呢。” 刘裕听罢脸色一变,怔住了好久没说话。卢秀倒是马上明白了,眼珠转了几转说道: “赵公子是说,桓石涵其实心向荆州,这次来京口做使臣,本就计划要逃跑的?对,定是如此,要不怎么会刚出桓府就出事了呢” 刘裕还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对卢秀的话并没有在意。 上次从建康回来,赵文雄已经向刘裕详细汇报了去司马元显府的情况。桓谦c桓石涵与司马元显的对话,也都复述给刘裕了。以刘裕的聪明才智,连赵文雄都意识到桓石涵有可能是潜逃荆州了,刘裕为什么还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卢秀急着撇清责任,开始暗示几个轿夫和护卫如何描述被劫的过程和场景,以便给都督报告时能够定义为桓氏私自潜逃。 情况问明后,刘裕和卢秀紧急赶往了都督府,向刘牢之禀报桓石涵被劫的情况。朝廷大员在京口被劫持,无论是意外还是桓氏的预谋,都得有个妥当的处理办法。两人一夜未归,看来事情也颇为棘手。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凶嫌(上) 第五章c凶嫌 42c灵机乍现 第二天上午,刘裕和卢秀回到驿馆,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赵文雄正欲上前,问问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忽然门外的军士禀报进来,说前天那个谢大小姐亲自来到驿馆,接赵参军去参加王夫人的宴会! 赵文雄这才记起,自己答应了去参加王夫人的诗会,现在想来,不禁有点后悔。驿馆里事务繁杂,头绪众多,自己却跑去参加无聊妇人的什么诗会,岂不是让刘裕觉得自己拈花惹草,不务正业,关键时刻靠不住? 正待找理由拒绝,不料刘裕问明原委之后,反倒鼓励赵文雄一定要去,并交代他寻找合适的机会,私下向刘夫人询问,案发当天上午,他们三人在后罩房谈话的内容。现有的关于那次对话的内容,都是庾悦的一面之词,看来,刘裕对此不甚放心,还想听听另外一方的说法,互相印证,是否有什么破绽。 赵文雄见刘裕同意自己参加,心下稍安。一再表示自己快去快回之后,走出了驿馆大门。 门外,谢玄芝笑靥如花,等在轿旁,“我还怕赵公子不肯赏光,已经准备好再闯驿馆了呢。没想到赵公子言出必践,一点不拖泥带水,比我那个表哥痛快多啦!咱们走吧,刘夫人一早就到了。” 这姑娘跟徐灵期完全两个风格,干脆利落,快人快语,清丽的外貌配上率性自然的性格,赵文雄也颇有些动心,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王氏府邸。 京口比不得建康,这里的府邸自然规制上也相差不少,不过是个四进的院落而已。宽敞倒是比驿馆宽敞,但是论起亭台水榭c园艺设计,跟建康那个王氏府邸,真不可同日而语。 王夫人和刘夫人正在花园的亭子里喝茶,桌上放着几幅画作。见赵文雄到了,刘夫人赶紧起身相迎,把赵文雄让到桌上坐下。 几日不见,刘夫人一身缟素,未施粉黛。精神头看上去比那天好了一些,但仍然能看出双眼浮肿,眼含血丝,显见这几天休息得很不好,憔悴之态难以掩盖。 昨天谢玄芝邀请时,说是刘夫人仰慕赵文雄辞赋了得,想亲自请教请教。然而几人落座之后,刘夫人却没提什么诗词歌赋,句句不离案件的情况,看来诗会是假,打探案情是真。 反正赵文雄也想了解庾悦的情况,以及案发当天三人的对话内容,于是顺着话题,给刘夫人简单介绍了一些案件的调查进展。生怕刘夫人和王夫人担心,他特意隐去了王平之和庾悦牵扯嫌疑的情况,以免节外生枝。 庾悦过去的情况好谈,但是案发当日庾悦c刘敬亭和刘夫人的对话内容,牵涉到三人的私情,不太好当着王夫人和谢玄芝直接询问。赵文雄暗自着急,想着怎么制造个单独和刘夫人说话的机会,好完成刘裕交代的任务。 然而刘夫人自己倒是不怎么避讳,问了些案件进展之后,话题慢慢地就转到了庾悦的身上:庾悦能否自由行动了?庾悦有没有什么嫌疑?甚至旁敲侧击,想了解庾悦吃饭正常不,他从小体弱多病,别受了刺激害起病来。 貌似,刘夫人不太在意别人背后议论自己和庾悦的事情。魏晋时代,儒家学说受到了严重打击,儒学独尊的地位大大地动摇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女性有机会从“三从四德”c“三纲五常”等儒家规定的条条框框的压迫中抬起头来,儒家礼教在魏晋时代处于非常松弛的状况。 特别是高门士族内部,丧夫再嫶的十分常见,而且也不太受到所谓贞洁观念的约束和社会舆论的过多干预。据《宋书·王景文传》记载:孙权的两个女儿,都在自己的丈夫死后,再婚嫁人。《魏书·裴骏传附询传》里面,也记载骆俊被袁术害死,其妻改嫁给华教的事。 然而毕竟当着外人的面,刘夫人如此公开的关心自己的情人,不免令在座众人有些尴尬。谢玄芝少不更事,无所顾忌,几次掩口窃笑,弄得王夫人面上难看,有点坐不住了。为了改变话题,王夫人拿起桌上一副画说道: “赵公子,你看这幅百花仙子图,是我一个小侄画的,拿来请我题跋。我看了看,画工还算过得去,赵公子诗辞俱专,点评点评这幅画,题首诗如何?” 赵文雄不过爱读些古诗词,前几次借后人诗文充充数也就罢了,自己是从来没有做过文章的,更别提写毛笔字了。听闻王夫人让他题字,不禁大囧,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谢玄芝看出他面色有异,插话道: “此画号称百花仙子,却只是用墨灰的线条画了个女道士一般的人物,单手结印,似在作法,然后衬了几片绿叶,几朵红花,整个画面灰蒙蒙一片,无半点生动气象,怎么配得上百花仙子这个题目呢?” 谢玄芝几句话本是随便点评几句,替赵文雄解围。不料一席话说毕,赵文雄心头一跳,昨晚在慕文堂谈论符箓时,那个若隐若现的念头仿佛又浮现了出来! 当时只是感觉想到了对案件至关重要的什么线索,模模糊糊的念头飘荡在心里,令人放心不下。好不容易要清晰一点了,正好被闯进来报信的那几个轿夫打断,也就作罢了。现在,谢玄芝一席话,不知为什么又让赵文雄想起了那几张符箓的事。 这几张符箓,刘裕一直很重视,案发当天就当证据收了起,按他的说法,还找了不同的人问情况,可见他也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然而这么多人看过了,都没看出什么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天了,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赵文雄心里,死活想不出头绪来,脑仁都有点痛了。彻底放弃不再思索,又不甘心,总觉得好像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与案情大有关联。 人就是这样,越想不起来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想不起来,赵文雄急的抓耳挠腮: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是什么因素触发的这个念头呢 赵文雄集中精神,任自己的思绪回想刚才的情景:刚才谢玄芝在点评百花仙子图,女道士红花绿叶仙子单手结印会神堂夜里的诡异仪式太平清领书背上贴着招魂符静心符化水服用黄色镇妖符 拨云见日一般,弥漫在赵文雄心里的迷雾刷的一下散去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浮现出来。对!就是这么回事! 赵文雄腾的站了起来,顾不得礼貌,双手一拱说道: “王夫人,刘夫人,非常抱歉,我忽然想到了案件中的一个重要线索,必须马上赶回驿馆,午宴参加不了了,实在万分抱歉,改日再来赔罪”,顿了一顿,转向刘夫人谢玄素,“刘夫人,这个线索如果证实是真的,那么庾公子的嫌疑就彻底洗脱了,您可以放心了!”说罢也没跟谢玄芝打招呼,飞奔出府回了驿馆。 到了驿馆,马不停蹄去前院去找刘裕。刘裕和卢秀正在商量搜捕桓石涵的事情,赵文雄一把拉住刘裕,附在他耳边把自己的设想对刘裕述说了一遍。 刘裕不禁瞪大了眼睛: “还有这种事情?!你确定?” 赵文雄沉吟片刻,用力点了点头,“没错,我小时候见过这种情况。不过这件事是不是一定如此,我只是假设,还不敢打包票,最好还是找个办法测试一下,才有把握。” 刘裕思考了一下,转身交代卢秀独自去安排桓石涵的搜捕,顺便通知都督,自己在处理一个新出现的案件线索,有可能导致重大变化。卢秀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然后刘裕把赵文雄叫到一边,两个人商议片刻,有了主意。 他们叫上徐灵期,在前院找仆役要了了几张黄色的符箓纸,又令军士去外面买了些颜料回来,三个人跑到东厢房,关起门来,准备制作道具,验证赵文雄的这个关键假设! 午后,仆役们伺候完午饭,都去前院候命了。慕容煊断了手指,这几天在屋里养伤,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庾悦被软禁在东耳房,不得出入。殷仲亮c王侃和何穆年岁都大了,有午睡的习惯,都在屋里面休息。 院里一个人都看不到。阳光奥热起来,一丝风也没有,后院的柳树枝条笔直的垂落下来,一动不动,空气仿佛凝结了起来。刘裕赵文雄徐灵期三人,静静地坐在慕文堂靠西耳房的一侧,谁也不说话,愈发显得气氛凝重,屏息静气的氛围弥漫在慕文堂中,暗示着有什么重大的事件正在酝酿中。 几个人等了一会,西耳房响起了隐约的鼾声,里面的人睡着了。三个人站起身来,刘裕赵文雄在前,徐灵期在后,一起走到东耳房的正门口。稍稍顿了一顿,刘裕啪啪啪使劲打起门来: “何大人,何大人,我是刘裕,我们在二公子的房间发现了新的线索,需要您帮忙来确认一下!” 一会功夫,何穆跌跌撞撞打开了门,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好,歪歪斜斜的披在身上。惺忪的睡眼也没有完全睁开,看着门口的三人发愣。 何穆虽然没有什么官职,但是毕竟是刘牢之的族舅,平时跟刘敬亭和刘牢之关系甚是亲密,所以北府诸将对何穆一般都很客气。像现在这样突然打断他睡午觉来敲门的情况,以前还真没出现过。 刘裕语气恭敬: “何大人,搅了您的清梦,真是抱歉。不过现在都督对此案催促甚急,我这也是迫不得已,还请何大人见谅。” 何穆迷迷糊糊,客气两句,把几个人往屋里让。刘裕也不多说,带着两人走进屋里,拿出一张黄色符箓纸,指着上面的文字对何穆说道: “何大人,我们在二公子的书架上又发现了这样一张符箓,看上去颇为怪异,连徐道长都没见过这样的符箓。您与二公子相处最多,不知道认不认识这是什么符,上面写的什么符字?有没有见过二公子过去画这种符?” 何穆刚刚惊醒,脑子还有点混沌,拿起那张符箓看了一眼,脱口而出: “符箓我懂得不多,不过这好像就是个普通的复文嘛,天地二字,没什么特别。就是这符纸被不同颜色的小方块填满了,天地二字也是用小方块拼出来的,不知何意,以前没见过二公子做这种符箓啊?” 此言一出,刘裕赵文雄相视一笑。刘裕一把抓住何穆的手,厉声说道: “何大人,你把大家骗的好苦。当日子夜,你去往后罩房二公子住处时,二公子定是已经中毒身亡了!书案上那几个符箓,是你自己仓促写就的,目的在于迷惑大家,让人以为二公子是子夜之后才去世的,对不对!” 43c再次逆转 何穆闻听此言,打了个激灵,仿佛一下醒了过来: “刘将军此言何意,这玩笑可开不得!哪有此事!” 刘裕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何大人,二公子书案上这几张符箓,有个奇怪的地方,你可知是什么” “是是什么?那符箓刘将军早就收走了,我怎么知道。”何穆有些心虚。 “二公子书符,想来是为了第二日贵无之会,需要用到的镇妖符和祛病符。我也问过几个道业精深的朋友,这几张符的内容,确实是镇妖符和化符水用的祛病符。” “对,这个我也跟刘将军你说过的。”何穆不明所以。 “稍知符箓之术的人都明白,镇妖符,应该写在黄色符纸上,贴在房子门口或墙内,可以降魔驱怪;祛病符,应该写在红色符纸上,煮化或烧成灰化水服用,可以强身健体。然而,这几张祛病符,却都是写在绿色符纸而不是红色符纸上,何大人可知是和原因呐?”刘裕盯着何穆说道。 听到这里,何穆脸色大变,“这这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二公子搞错了呗。” “符箓用纸的区别,是基本常识,任何一个学过符箓之术的人,都不会搞错。二公子学道多年,师从名士,怎么可能连这个都能搞错呢?所以,依我看来,之所以搞错了符纸颜色,恐怕是写符箓之人,无法分清红色和绿色的区别吧!” 何穆更加惊慌了,豆大的汗珠控制不住的淌了下来,“是吗,还有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 “是吗,世上有没有分不清红绿颜色之人,何大人想必心知肚明吧。不瞒您说,刚才何大人看的这张图,是徐道友提供的,葛家道流所传,是专门用来测试分辨颜色能力的符图呢。” “此图设计精密,道法高妙。被测试的人,如果分辨不清红色,就只能看到“天地”二字的复文,如果分辨不清绿色,就只能看到“玄黄”二字的复文,如果是正常视力的人,可是能够完整的看到“天地玄黄”四个字!!”赵文雄上前一步说道,他打着徐灵期葛家道流的旗号,为的是能让时人比较容易信服,“何大人只看见“天地”二字,看来是对红色无法识别呢!” “也有可能是二公子分不清红绿啊”,何穆负隅顽抗。 “不可能,二公子画功了得,如果红绿不分,那些红红绿绿的花草,是怎么画出来的?!”赵文雄早就想到了这点,立马堵上何穆的退路。 何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脸色已近青紫。刘裕见状,趁热打铁,进一步施加压力: “这符箓即是分不清红绿的何大人写的,而同在屋内的二公子居然没有指出这个错误,只能说明,写符箓的时候,二公子已经死了!” “这样看来,恐怕,就是你何大人毒杀了二公子,害怕有人看见自己进出过后罩房,于是故意写了这些符箓,假做二公子晚上书写符箓没有睡觉,子夜时分还活着的假象!” 何穆面如土色,浑身如筛糠一般抖了起来,看看刘裕,再看看赵文雄徐灵期,突然一把推开徐灵期,夺们而出,边跑边大声喊叫: “我要面见刘都督!我没杀二公子,没杀二公子,我只是怕嫌疑落到荆州那边,所以想把时间往后拖一点而已!我要见刘都督,冤枉啊,刘都督” 何穆一边喊一边往外跑,把院子里的人都惊动了,纷纷出来查看。院门口的卫士不明所以,看见何穆往外跑,毕竟是都督的舅父,也没敢阻拦。 刘裕等人连忙追到门口,吩咐兵士把何穆拦回来。何穆近六十的老人,跑不多远就被军士们追上了。这些军士不清楚状况,也不敢太粗鲁,何穆又不顾一切的挣扎,几个军士折腾了半天,才把何穆给架回来。 刘裕吩咐把何穆关押在前院的空房里,意识到毕竟是刘都督的舅父,人物敏感,事关重大,于是简单安排了一下,骑上快马,亲自去都督府禀报了。 赵文雄回到驿馆,王侃殷仲亮被何穆的举动吓了一跳,都围上来问情况,连这几天闷在屋里养伤的慕容煊都凑了过来。 赵文雄凭借自己的推理和知识,又找到了新线索,正在得意,忍不住炫耀之心,把前因后果给大家仔细讲了一番。众人听罢,个个啧啧称奇,连呼没想到。 刘敬亭死前写的符箓,赵文雄直觉上认为定有什么蹊跷。但是这么多人看过符箓,都没发现什么破绽,所以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 当徐灵期第一次提到,应该写在红色符箓纸上的祛病符却错误地写在了绿色符纸上时,正好触动了赵文雄的深层记忆,是年轻时候看过的一本推理小说,不朽经典,传世佳作,埃勒里奎恩的《希腊棺材之谜》! 那时候赵文雄还是高中生,刚刚开始看侦探推理小说不久,不过是几本福尔摩斯和克里斯蒂的书(主人公是大侦探波罗),还谈不上推理迷。偶然的一个机会,从同桌那里得到了《希腊棺材之谜》,还是竖版繁体字版台湾专门做侦探小说的林白出版社出的,同桌根本就看不下去,给了赵文雄。 此书一看之下,从此令赵文雄走入了推理小说侦探小说的深渊,不能自拔。从欧美侦探,到日本推理,乃至科幻推理,赵文雄至今看了不下两千本侦探推理小说,成了名副其实的推理迷。 书的作者,埃勒里奎恩,是美国纽约的弗雷德里克丹奈和曼弗里德李这对表兄弟作家合造的笔名,也是书中侦探的名字。继第一代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c第二代阿加莎克里斯蒂c范达因等之后,作为第三代侦探小说作家,奎恩兄弟在20世纪20年代成名,创立了长篇侦探推理小说的新形式,与克里斯蒂和约翰·迪克森·卡尔被合称为黄金时代三巨头。 奎恩兄弟的创作模式,是典型的古典侦探小说:一桩谋杀案,一系列线索,一群嫌疑犯,一个能把一些不相关的事实串联成清晰c完整图画的天才侦探。所有这些古典式侦探小说的要素都贯穿“埃勒里·奎因”小说的始终。相形之下,对人物性格不甚重视,侦探和主角往往面目模糊,个性苍白,无血无肉,只是破案的道具罢了。 兄弟俩信奉“均等线索”的创作原则,即,所有与案件有关的线索,均要被呈现在读者面前,从而使读者也能运用逻辑推理断案,获得亲身参与的体验。后世日本推理所谓的新本格派,也不过是对“均等线索”的再次强调而已。 这本《希腊棺材之谜》,是奎恩兄弟的代表作品,讲述的是一位著名艺术商去世,遗嘱却离奇失踪,最后发现其背后蕴藏着更大的阴谋的故事。案件在奎恩兄弟的笔下,恍如河面上笼罩着的一团团迷雾,读者跟随着笔者的设计,穿过这一团团迷雾,左冲右突,却死活走不到彼岸,被誉为“只有上帝和埃勒里奎恩才知道结局”。 书中,侦探奎恩的推理经过了三次定论,三次推翻的过程,跌宕起伏,出乎意料。前两次,都是奎恩被凶手牵着鼻子走,两次以颇为严密精彩的推理确定了凶犯,却均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全盘推翻,及时逆转,戏剧效果十足。 最后一次结论,严密的推理使得前面纷乱的头绪全数得以解决,细心的情节铺垫也让读者以为第三个结局就是最后的真相,“凶手“也已经被抓获收监了。全书到此只剩下最后两节,读者都料想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却偏偏在这里来了一个大翻案,而且还是奎因为了欺骗凶手c抓住真凶设下的圈套,真是令人拍案叫绝,凶手读者一起骗! 其中,第一次结论被推翻,就是由红绿色盲的因素导致的。这本书算是赵文雄的推理启蒙之作,各种情节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然而毕竟年代久远,属于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桥段。所以,当他听到红色和绿色符纸被搞反了的时候,久远的记忆只是跳动了一下,须臾又沉了下去,害的赵文雄抓耳挠腮想了半天。 等到谢玄芝所言“红花绿叶c灰蒙蒙一片”等字眼再次勾起这段回忆,让他觉察到昨天浮现的思绪,就是《希腊棺材之谜》里面的红绿色盲桥段时,赵文雄马上就意识到,何穆如果是个红绿色盲,就有可能搞错符箓纸张的颜色。而纸张颜色错了却没被人提醒,只能说明当时刘敬亭已经毒发身亡了! 赵文雄把这个假设跟刘裕说明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测试何穆是不是红绿色盲。 回忆起上学体检时用到的色盲测试用纸,赵文雄和刘裕商量之后,让徐灵期设计了一个简单的c包含两部分的符箓:符箓内容是两个复文“天地玄黄”,右边“天地”这部分用浅红c浅粉色的颜料块拼成,左边“玄黄”这部分用深红c深紫色的颜料块拼成”,然后符纸其余部分用不同灰度的灰色颜料块填充起来。 按照色盲测试的原理,红绿色盲中的红色盲能够读出“天地”两个字,而绿色盲能够读出“玄黄”两个字,正常人呢,天地玄黄四个字全都能认出来,而全色盲就一个字也读不出来。 把色盲测试图案做成符箓的形式,是刘裕出的主意,为的是万一发现何穆没有嫌疑,方便遮掩过去。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到留条后路,以免万一判断有误不好交代,赵文雄暗自佩服刘裕的心思缜密,进退有据,不愧是将来当皇帝的人。 三人花了一中午功夫,做出了这个色盲测试用的符箓。趁着何穆睡意朦胧,突然袭击,一测之下,果然证明何穆是红绿色盲,而且是其中分辨能力更弱的红色盲,这意味着他辨别光频谱的能力非常狭窄,红色和绿色在他眼里都是灰蒙蒙一片,完全有可能把绿纸当成红纸使用。 红绿色盲是十八世纪英国化学家兼物理学家道尔顿发现的,所以又被称为“道尔顿症”。魏晋时代,除了患者自己,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有分不清红色和绿色这种事情,刘裕知道红绿符纸弄混了的事情,却想不到这一节,也属正常。 赵文雄自觉又立了一大功,心下自是有些得意,把何穆红绿色盲c伪造符箓的情况跟驿馆里剩下的几个人一说,大家都啧啧称奇,对红绿色盲的事情也很好奇,纷纷赵文雄把那个测试符箓拿出来,七手八脚的自己测试了起来。 殷仲亮也跟着大家一起凑热闹,嘻嘻哈哈的测试自己是不是色盲。然而,目光深处那一丝忧虑和彷徨,还是无可置疑地显露了出来。 44c前因后果 何穆毕竟是刘牢之的族舅,如果说他有杀人嫌疑,实在事关重大。所以,下午的时候,刘牢之带着刘敬宣,亲自来到了驿馆,提审何穆。刘裕特意跟刘牢之提出,要赵文雄一起旁听。作为发现何穆说谎的人,也确实有些细节需要他来一起参详。 事态紧急,审讯就在关押何穆的空房里进行。何穆见到刘牢之,立刻扑通跪下,向刘牢之哭诉自己如何从小看着二公子长大,视如己出,不可能下手杀害二公子。刘牢之先安抚他几句,让他据实交代,将当天晚上的实际情况,统统讲出来。 据何穆交待,当天晚上临近子夜时,他想起符箓用纸的事情,赶紧去库房拿了些纸张给刘敬亭送去。哪知一进后罩房,就看见刘敬亭七窍干枯的乌黑血线,已然气绝身亡了! 如晴天霹雳一般,何穆傻在了当场,不知如何是好。除了悲痛之外,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昨晚最后跟刘敬亭接触的人,荆州殷仲亮!如果被大家怀疑是殷仲亮杀害了二公子,那么很有可能导致刘都督倒向建康朝廷,与桓玄交恶,这是何穆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众所周知,何穆素来与荆州方面交好,认为朝廷轻视庶族,而荆州却对北府非常尊敬,双方联合,对提高北府的地位大有帮助。另外,他唯一的儿子何籍现在还在桓玄手下任重要职务,从何穆吞吞吐吐的交代中了解到,现在他儿子身在荆州,类似被软禁的状况,如果京口倒向朝廷,他儿子不光官职没有了,小命估计都难保。 所以,何穆生怕殷仲亮惹上嫌疑,生出了拖后二公子的死亡时间,降低殷仲亮嫌疑的念头。匆忙之下,何穆画了几个符箓放在书案上,妄图以此为物证,再加上自己的人证,拖后刘敬亭死亡的时间,避免大家立刻怀疑到殷仲亮。 平日里,何穆知道自己分不太清红绿颜色,这两种颜色在他眼里都是灰蒙蒙的。如果心平气和,仔细分辨灰度的轻重,可能还勉强能区分。当夜心急火燎的,根本就忘了这个因素,慌乱中弄错了纸张的颜色,露出了马脚。 何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交代完这些情况,就伏在刘牢之的脚下,反复重申自己把刘敬亭当成自己的孩子,绝不会下毒杀害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想自己的儿子因京口与荆州交恶而丧命,所以才出此下策,望刘都督从轻发落。 刘牢之听着何穆的交代,一语不发,只是铁青着脸,皱着眉头沉思。何穆所言,也自有其道理。当年刘敬亭去建康读书,刘牢之军务繁忙,就是委托何穆长期跟在身边,代为照顾的。所以爷孙俩感情甚好,刘敬亭有什么事情,经常更愿意跟何穆商量。何穆说视刘敬亭为己出,确非虚言矫饰,所以刘牢之也游移不决,不知该不该相信何穆的交代。 赵文雄也感觉何穆还没有说出全部情况。 仅仅因为殷仲亮前一晚最后一个离开后罩房,就想当然地认为大家要把他当做第一嫌疑人,乃至铤而走险伪造符箓c伪证死亡时间,犯下重罪,听上去总有那么点牵强。那么多人死前公开接触过刘敬亭,为什么何穆唯独认为殷仲亮嫌疑最大,以至于必须想办法替他遮掩呢? 考虑到刘牢之在场,自己又身份低微,赵文雄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疑虑,而是附在刘裕耳边,把自己的疑惑简单说明了一下。刘裕赞许地点点头,看刘牢之还在犹豫,便扭头对何穆说道: “何大人,你与二公子亲情素重,我们都很知道。刚才我说你下毒杀害二公子,也是为了逼你一下,好让你吐露实情。现在你的这番说法,听上去倒也不全是狡辩。不过,其中有一节,我实在想不通,这里面恐怕未必尽如你所言。” 刘裕言辞温和,何穆仿佛看到了希望,“有什么不对,刘将军尽管直言!” “何大人进入屋中,看见二公子中毒身亡,然后立刻就担心大家会怀疑殷仲亮是杀人凶手。这个怀疑,难道仅仅是因为殷大人最后一个离开后罩房吗?好几个人死前公开接触过二公子,何大人却马上怀疑到殷大人,是不是你平时与殷大人和二公子接触甚密,发现了什么异常的端倪,才做如此假设的?”刘裕把赵文雄的疑虑想深了一步,出其不意的对何穆发起了质疑。 刘牢之听刘裕这么一问,立刻露出了赞同的表情,死死盯着何穆,观察他的反应。 何穆面上掠过一丝慌乱,迟疑了一下答道:“二公子和殷大人没有任何不和!都督你知道,二公子和我一样,都觉得朝廷蔑视北府庶族武士,我们实在不该继续效忠朝廷,做无谓的牺牲。所以,自殷大人到京口后,二公子与殷大人相处融洽,互相很有默契,不存在任何仇怨与嫌隙的!” 刘牢之看出何穆神色慌张,不由得一拍桌案,大声呵斥道: “舅父,你伪做证据,制造障碍,这案子迟迟不破,你要负很大的责任!现在所作的交代,情理上有明显的漏洞,人人都看得出。要是还遮遮掩掩,不如实道来,纵使我做外甥的想替你说话,也没有机会了!” 何穆闻听此言,犹豫半晌,脸上神色阴晴变换了几下,最后一跺脚,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好吧,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了。都怪我救子心切,铸成大错,现在不如实话实说,听天由命吧。正如刘将军所言,我之所以立刻想到殷大人嫌疑最大,不仅仅是因为殷大人前晚最后离开。更是因为,二公子是中毒而死,而我恰巧知道,殷大人前两日,正好偷偷派人买了草乌头之毒!” 刘牢之闻听此言,腾地站了起来,刘裕也脸色大变,不由得进一步追问起细节。 何穆已经彻底放下心防,不再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来。 原来,就在刘敬亭死前两天的中午,何穆陪殷仲亮去本地知名酒肆饮宴。期间,殷仲亮起身去方便,何穆并没有在意。不想过了一会,何穆也突觉腹中不适,想去后院茅厕方便,却意外发现殷仲亮不在茅厕。 心中奇怪之下,他四处找了找,无意中看见殷仲亮在后门外墙边上,鬼鬼祟祟跟一个轿夫模样的人说话,言谈话语之间,讲的是让轿夫去建康找什么人的事情,还从怀中掏了两封信交给那个轿夫。 两人要分开的时候,那个仆役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交给殷仲亮,同时不住嘴的表功,说时间紧迫,自己寻了很多人,才找到能延时一个时辰发作的草乌头之毒云云。殷仲亮夸赞了几句能干,接过毒药纸包揣进了怀里。 殷仲亮行踪诡异,私购剧毒,不禁让人怀疑他来京口,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使命?不过,现在京口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出入的人各有目的,搞些神神秘秘的事情,联络些奇奇怪怪的暗探,在所多有。所以,何穆对殷仲亮的诡秘行径倒也没太放在心上,回到酒肆打几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待到案发当夜,何穆发现二公子脸上七窍流血,血色乌黑,死状极似草乌头之毒的症状,不由得大吃一惊:难道殷仲亮买毒药是为了暗害二公子?!不可能吧,二公子心向荆州,正是殷仲亮达成使命的重要推手,怎么会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 慌乱之中,何穆也没发现刘敬亭的遗书,思路一直顺着殷仲亮的杀人嫌疑走了下去。如若殷仲亮惹上杀人嫌疑,被搜出身藏草乌头之毒,很可能导致刘都督一怒之下效忠朝廷,那自己的儿子可就小命难保了。 一念及此,何穆心里只剩下如何保住独子性命一个念头了。情急之下,临时想到了伪造符箓c拖后死亡时间的昏招,结果忙中出错,搞错了符箓纸的颜色,被赵文雄发现了破绽! 刘牢之听到这里,脸上又露出了熟悉的杀气:“舅父所言,可全都是实情?若再有什么隐瞒之处” “都督放心,我之所以出此下策,无非是顾念小儿的性命,鬼迷心窍了。如今既然已经说出原委,必不会再有什么隐瞒,小儿的性命,看他自己的造化吧!”何穆正色答道。 “好!如此说来,殷仲亮定是脱不开干系!德兴,把这老贼抓起来,严加讯问,务必问出实情!还是那句话,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誓报此仇,不死不休!”刘牢之目露凶光,恶狠狠的说道。 近期姑孰前线情势微妙,司马尚之的舰船已被精通水军的桓玄一把火烧掉,现在只好布阵浦上,并派武都太守杨秋驻守横江,成掎角之势,共御桓玄的步骑。而桓玄那边也接到探报,说卢循率领孙恩的余部教众,从永嘉北上,现在已经屯兵豫章附近,似有配合建康,从后方袭击桓玄的态势,害怕腹背受敌,桓玄现在也不敢轻举妄动,两军就这样僵持在了长江两岸。 卢循的北上,恐怕是张法顺和陆纳商量的合纵之计起了作用。不过,如若当日司马元显真的是用赵文雄和王平之偷换的“乌贼墨汁”给卢循写的册封诏书,随着时间的推移,诏书上的字迹很快就会消失无踪了。那时候,卢循定会认为是被司马元显欺骗了,撤围而去,形势会怎么发展,就不好说了。 所以,当前的情形,刘牢之的态度益发变得至关重要起来,基本可以说是导向哪方,哪方就能轻松取胜。刘牢之对自己的关键地位洞若观火,心中也不免得意:过去看不上自己的这些世家大族,无论是建康王谢,还是荆州桓殷,都一改过去的倨傲嘴脸,诚惶诚恐地来到京口,开出各种条件,低三下四地求自己帮忙,令受够了高门窝囊气的刘牢之扬眉吐气,前所未有地掌控了局面。 这种心态下,刘牢之骄纵之气渐生,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把握住了局势,倒向谁尽在手心手背之间,可以随意选择,所以才说出刚才那番狠话。暗含着的意思,无非是说谁暗害了他的爱子,他定会联合另外一方,为爱子报仇。 刘裕闻听此言,不禁皱起了眉头,连赵文雄都觉得这么处理问题,不甚妥当。天下大事,军政之争,怎么能完全以个人好恶情仇来贸然决定呢。做大事的人,最忌讳把个人的情绪掺杂到重大决定里。当年,袁绍因爱子生病而拒绝袭击曹操空虚的后方,错过了击败曹军的最佳机会,被天下人耻笑,现在刘牢之根据杀子凶手是谁而决定投靠哪方,岂不是同样的荒唐?! 不过现在刘牢之新丧爱子,心痛难言,正在气头上,大家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安排停当之后,刘牢之让刘敬宣留在驿馆,配合刘裕审问殷仲亮,自己带人押着何穆,回刘府去了。既然不涉及凶杀嫌疑,作为刘氏家族重要的远亲,何穆自然是交由刘氏家法处置,更为妥当。 45c抽丝剥茧 刘裕送走了刘牢之,将众人聚集在后罩房的厅堂上,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如今何穆的伪证被赵文雄揭露出来,导致案情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众人都有种感觉,真相已经在渐渐接近,所以,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案情,确定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捋出了一个比较清楚的思路。 首先,如果刘敬亭在子夜之前已经去世,庾悦的嫌疑基本就洗清了。赵文雄看到庾悦鬼鬼祟祟出门,是子夜过后的子时七刻(晚上12点45),而在那之前的子时左右(子夜12点),刘敬亭已经被发现死在屋里,所以下毒的动作肯定是发生在子夜之前。案发前一天下午,庾悦并没有接触过刘敬亭,晚上又一直跟赵文雄在一起,基本可以确定,他没有下毒的机会。 同样的,王平之去后罩房,是接近五更(凌晨3点),如果相信他的说辞,那么王平之同样没有杀人的机会。因为案发前一天下午和晚上,王平之也没有接触过刘敬亭。 檀道济的杀人嫌疑已经被王平之的供述洗清,何穆与刘敬亭亲如父子,下毒行凶的可能性不大,嫌疑列表上,就剩下随风道人,殷仲亮,王侃,慕容煊等几人。 随风道人已经被仔仔细细分析过好几次了,现在虽然还在嫌疑名单上,但是大家普遍觉得不是他。慕容煊呢,刘裕曾经说过对他有怀疑,但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指向他,只能存疑。王侃也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疑点。 更重要的是,现在发现殷仲亮身藏草乌头之毒,最大的嫌疑人,恐怕是非他莫属了。 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殷仲亮晚上10点离开后罩房之后,到何穆子夜发现尸体这段期间,驿馆里有人偷偷潜入后罩房刘敬亭的房间,下毒杀人。这样的话,除了和赵文雄在一起的庾悦,其他人也还都存在杀人的可能。 然而,10点到12点的时段,已至深夜,能够与刘敬亭熟悉到深夜到访,并且不引起刘敬亭警觉的人,恐怕也就何穆c殷仲亮而已,别的人近不到这个程度。 如此看来,线索全部都指向殷仲亮。提审殷仲亮,乃当务之急。几人计议一番,派卢秀去“请”来了殷仲亮。 一进屋,刘裕不给殷仲亮任何反应时间,二话不说,将何穆交待的情况简要说明之后,单刀直入,质问殷仲亮为何私购草乌头之毒,意在给殷仲亮一个突然的冲击,观察他怎么解释。 殷仲亮到没有特别的惊慌之色。昨天上午何穆这么一闹,他也明白自己现在嫌疑不小,想必已经仔细思考过不少应对之策,所以现在刘裕查问起来,能够相当镇定地回答问题: “刘将军,何大人所言不虚,我确实曾经托人采买草乌头之毒,那个人以轿夫的身份作掩护,其实是我们布在京口的暗桩。当天与何大人去酒肆饮宴,正是从那人手里取回毒药,并交给他几封家信,送回荆州。” “不过,列位可知,这毒药是准备给谁用的?恐怕无论如何是难以想到的。我猜,刘将军与众位对我有些疑虑,有所误会,恐怕也是因此而来吧!” 这会殷仲亮言谈举止,一点没有了前几日的猥琐和谄媚。事关自己的小命,殷仲亮仿佛褪去了伪装,透出一股精明干练的劲头,话说的不卑不亢,目光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换了个人一般。 刘裕没想到殷仲亮并没有慌乱,反而也单刀直入,拿话反将了回来。他不想在气势上输给他,于是并不答话,森严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殷仲亮看。 殷仲亮见气势上没压住刘裕,依旧不慌不忙,保持镇静,接着前面的话茬继续说了下去: “二公子中草乌头之毒身亡,我却在两天前,从别人手里取回草乌头之毒,各位怀疑我是杀人凶犯,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诸位,你们有所不知,这毒药要用到的地方,颇为令人不齿,还涉及二公子的声誉,所以没有特别的情况,我本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现在弄巧成拙,引火烧身,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此事虽属各为其主,但是牵涉的龌龊勾当,我也算参与其中,若有任何得罪之处,在下先赔罪了”,说罢深深一揖,然后继续说道: “在下去买这草乌头之毒,不为别个,正是受二公子之托,给王平之王公子准备的!这能够延时发作的草乌头之毒,是准备下给随风道人的,我拿到毒药就转交给二公子了。若有怀疑,王公子已经回到了驿馆,此事是真是假,刘将军一问便知!” 殷仲亮此番说辞,确实出乎在座诸人的意料。本来听何穆指证殷仲亮私藏草乌头之毒,大家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刘敬亭之死,谁也没有想起刘敬亭答应王平之找毒药的事情。现在殷仲亮如此一说,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也合情合理:刘敬亭与殷仲亮过从甚密,给王平之找毒药的事,交给他办,也在意料之中。 殷仲亮娓娓道来,前后情况与王平之的说法丝丝入扣。王平之为什么要杀随风道人,看来刘敬亭并没有详细告诉殷仲亮。但是刘敬亭得知此事后,与殷仲亮连夜商议,并设下计策,欲利用王平之之手毒杀随风道人,从而搅乱建康使团,破坏建康与京口的关系的阴谋。如今殷仲亮把这歌毒计和盘托出,逻辑清晰,事实清楚,不由得大家不信。看来这刘二公子为了促成北府军投靠荆州桓氏,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呢。 刘裕赵文雄对视一眼,有点想不好下一步的讯问怎么展开。殷仲亮所言与王平之的说法互相印证,能够很好的解释殷仲亮为何持有草乌头之毒。这样一来,殷仲亮即使还是有嫌疑,但程度无疑大大降低了,并不明显了。 正犹豫间,旁边刘敬宣拍案而起,用手指着殷仲亮,勃然大怒道: “老贼,你身为使臣,竟然敢行此大逆不道c下毒害命之事,还怂恿二弟跟你一起肆意妄为,惹祸上身,落得个中毒身亡的下场。仅此一件,治你个预谋杀人的罪名,一点都不冤。更何况,毒药虽是二弟所要,但是他却自己中毒身亡,煞是蹊跷。是不是你另计,临时改弦更张毒杀了二弟,也未可知。总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关节和隐情,不仔细审问,怎么能明了?来人,将这老贼与我拿下,押入大牢,严加审问之后,再做定夺!” 刘敬宣素来忠于朝廷,厌恶荆州桓玄,因此与弟弟刘敬亭关系也并不融洽。现在听得二弟与殷仲亮居然暗中密谋毒杀朝廷使团的人,自然更加怒不可遏。他借着当前的情势,强行抓捕殷仲亮,意图通过严刑拷问,获得对荆州不利的证据。虽然殷仲亮对毒药的解释合情合理,但之前刘牢之也说过要捉拿殷仲亮审问,其他人也不好反对。 几个军士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抓住殷仲亮的两臂,绳捆索绑,准备押往京口衙署的大牢。殷仲亮也不挣扎,只是不住地口称冤枉,要求速报悬镜司派人,洗刷冤情。 刘裕并不似刘敬宣那般笃定,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的样子。当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由着刘敬宣安排抓捕的事。刘敬宣老实不客气,指挥军士把殷仲亮押付大牢,并亲自回府禀报抓捕殷仲亮的情况。 刘敬宣走后,刘裕和赵文雄亲自去庾悦居住的东耳房,把最新的进展情况对他大致说了一遍,并撤去门口的看守,允许他自由活动。然而庾悦对他为什么持有草乌头之毒,依旧三缄其口,不肯解释,弄得两人不明所以,觉得庾悦实在是个怪人。 王平之这边,自然也撤去了门口的守卫。但是考虑到他和刘敬亭当天有秘密约会,尚不能完全排除晚上10点至12点期间去找刘敬亭的可能,还是要求他留在驿馆,暂时不能回王府。 今日又折腾了一天,众人都疲惫不堪,吃过晚饭,大家又聊了一会案情,早早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刘敬宣来到驿馆,宣布殷仲亮作为重要疑犯,已经正式看押了起来,快马飞报悬镜司定夺。由于涉及谋害朝廷使团成员c谋害刘牢之亲子等恶性案件,特别申请在京口就地审理。 殷仲亮是荆州派来的使者,虽然也是上三品的士族,理论上应该由悬镜司亲审。不过现在朝廷与桓玄鏖战正酣,想必司马元显巴不得京口把殷仲亮审成杀人凶手,定会指示悬镜司同意京口的要求。这样的话,待到悬镜司同意的公文回来,殷仲亮的皮肉之苦,恐怕就要开始了。 之前的各个疑犯,不是建康朝廷相关的使臣或亲贵,就是北府军的自己人,这回的嫌疑落到了荆州殷仲亮的头上,刘敬宣明显的积极了起来。刘裕c卢秀和赵文雄都明白,刘敬宣急欲把凶手定为荆州殷仲亮,以便刘牢之下定决心,对抗桓玄,效忠朝廷。 所以,虽然刘裕和赵文雄都觉得,现有证据还不能确认殷仲亮就是凶手,尚需进一步的调查。但是,毕竟这是刘牢之的长子,刘裕还是知趣地把审讯大权移交给了刘敬宣,声称自己要继续寻找证据,落实案件的各个环节,争取能够把案子办的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 刘敬宣对刘裕的主动退让很是满意,毫不客气的接过了审讯殷仲亮的任务,每日提审好几次。虽然现在悬镜司的批复还没到,不敢动大刑,但是偷偷摸摸治人的种种法子,也把殷仲亮折腾的够呛。 而刘裕自这天开始,就不怎么在驿馆出现了,每天在京口城各处寻访查探,毒药的来源,殷仲亮在京口还接触过什么人,京口各方势力的暗桩与坐探的情况,一副全面撒网,搜索证据的态势。 卢秀是京口本地庶族出身,对京口地面上的事情比较熟悉,前几天的访查,刘裕只带着卢秀。赵文雄不禁心中嘀咕,看来刘裕还是把卢秀看成自己的第一心腹,关键的事情不让我参与了。 一个人待在驿馆,甚是无聊,赵文雄只好与徐灵期和王平之侃侃大山。这期间,那个谢玄芝谢大小姐来了驿馆好几次,上次赵文雄半路逃席后,她也听说了赵文雄灵机乍现c回来又发现重大线索的情况,于是整天缠着赵文雄,让他从头到尾讲侦破的过程。 这个案子,赵文雄自觉多次在关键节点发挥了高超的推理能力,扭转局势,本来就甚为得意,于是每天就聚几个人在在慕文堂,给大家讲些推理技巧,推理故事,就这么过了几天说书似的生活,相比前一段时间天天紧张的日子,倒也快活。 到第四天头上,刘裕好像派卢秀去外地办什么事情了,吩咐赵文雄跟着去执行各种调查任务。赵文雄见刘裕信任自己,颇为高兴,卖十分的力气,跟着刘裕到处跑。 调查进行了一两天,跟刘裕朝夕相处了几日,赵文雄对刘裕的崇拜程度,又提升了一个档次:身为堂堂建武将军,为了案子亲力亲为不说,做事情认真细致的程度,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为了调查那名给殷仲亮提供毒药的伪装成轿夫的暗探,他跑遍了京口周边所有训练轿夫的地方,甚至把几个制作轿子的作坊都跑遍了,各种轿子如何制作都顺带了解了一遍,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探的详细情况与住处;然后,为了调查毒药的来源,跑遍了京口乃至周边几十处药铺c医馆和道观,一遍一遍描述暗探的长相和特征,居然又发现了那个暗探是在一个道观搞到的草乌头之毒,并取得了毒药的样本;最后,又到处打探殷仲亮在京口分别还去过那些酒肆c茶楼,在这些场所把伙计叫过来一个一个讯问,希望了解殷仲亮是否接触过其他什么人。 既然审案大权已经交给了刘敬宣,何必还要如此细致?赵文雄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刘裕笑了笑,“文雄,这个案子发生在敏感时刻,牵涉的人物不是朝廷大员就是荆州使者,我们如果草草定案,没有过硬的证据和附和逻辑的判断,定会授人以柄,引发连锁反应。前此随风道人的嫌疑,我都尚且要你们去建康再做搜索,何况现在要审的是殷仲亮,陈郡殷氏后人,荆州桓玄的密使呢” 几天的查访之后,殷仲亮在京口与暗桩何时c何处接触过,那个暗桩大概去过哪些场所寻找毒药等等,基本已经搞清楚了。证据的细致程度,证据链的完整,比起现代警察来讲,都不遑多让。赵文雄心中暗挑大指:“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听了好多年,终于在刘裕身上体会到了,看来能当皇帝的人,真得是雄才大略与心细如发都具备才行呢! 卢秀不知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了,说来奇怪,这几天一直踪迹皆无,人间蒸发了一般。赵文雄侧面问了几次,刘裕也不明说,弄得赵文雄心中些许失落,感到自己毕竟是不如卢秀受信任。看来,今后还要跟卢秀好好相处,他是刘裕最信任的属下,自己要是想跟着刘裕,必须跟卢秀把关系处理好。 正嘀咕着呢,忽然外面传来消息,去建康的使者,拿到了悬镜司批准就地审讯的公文,马不停蹄,已经连夜赶回了京口。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凶嫌(下) 46c刑讯逼供 得到悬镜司的批准,刘敬宣迫不及待,准备正式开审殷仲亮。 第一次正式提审,就安排在京口衙署的大堂上。刘敬宣官衣官帽,面色严肃的坐在堂上长案的后面,不怒自威。刘裕则让人在侧面摆了个桌案,侧身坐下,并且让赵文雄跟他一起同坐一案,共同旁听审讯。 不大功夫,殷仲亮由衙役带上了堂来。几天没见,面容憔悴了不少,但狡黠的目光依然凌厉,一副不慌不忙的劲头。可见,这几天的审讯没起太大的作用,殷仲亮的意志并没有受影响。 刘敬宣当场宣读了悬镜司批准就地审案的文书,有些得意的盯着殷仲亮。殷仲亮并不意外,微微一笑:“悬镜司如今被司马元显这独夫掌控,自然不会给我什么照顾。不过,刘大公子明鉴,在下实在是没有毒杀二公子的情状,无论如何,也不能胡乱招供!” 刘敬宣拍案大喝:“老贼,还要狡辩。刘将军这几日深入走访,你与那暗探何时何地接头,他在哪里买了毒药,又在哪里把毒药交给你并取走信件,调查得一清二楚,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说的!” 殷仲亮镇定自若:“买毒药的事情,我早说过是何原因,不知大公子c刘将军与王平之对证过没有,我说的可有半句虚言?” 不用对症,王平之早就自己交代过,刘敬宣也知道这个情况。不过他成见在先,再加上本就不喜欢殷仲亮,现在脸上怒意渐重,看来是要大刑伺候,上硬手段了。 刘裕想起了什么似的,趁着刘敬宣在和殷仲亮说话,探过头来低声对赵文雄说道: “文雄,说起殷仲亮送出的两封信,我忽然想起来,你说陆纳交给张法顺的那封信,会不会就是这个?那信的内容是什么,你听他们谈起过吗?” 赵文雄心中一动,蓦地想起了在建康时,吴郡陆氏的陆纳为了取悦张法顺,交给他一封号称是截获殷仲亮的书信,是送给桓修的!对,会不会就是何穆看见殷仲亮交出去的这几封? 赵文雄努力回忆当时陆纳和张法顺的对话:据陆纳所言,信里面要桓修在建康配合劝服刘牢之的工作,还提到了要买凶杀害刘牢之的儿子,嫁祸建康方面。这么看来,难道真的是殷仲亮下毒杀了二公子对了,后来陆纳还提到另有一封信,并没有交给张法顺,是更加至关重要的信,等着发挥其他作用,那又是什么内容? 想到这里,赵文雄决定诈一下殷仲亮: “殷大人,刚才你说交给那人两封家信,送回荆州?不过我昨日掐指一算,发现你这封信没去荆州,而是拐了个弯,怎么跑到建康桓修桓大人那里去了呢?” 殷仲亮正在不住嘴的喊冤,闻听此言,吓了一跳,虽是尽量掩饰惊慌之色,还是能看出面上变颜变色:“哪有此事,几封家书而已!” 赵文雄心知自己猜中了,心中狂喜,乘胜追击:“呵呵,殷大人兀自嘴硬。若是家书,怎么会提到要桓大人在建康做种种配合,提到要暗害刘都督的儿子,嫁祸给建康,以使北府军倒向荆州呢?!” 殷仲亮本就在极力抑制心中的慌乱,这会听得赵文雄说出了信件的详细内容,大吃一惊,惊慌之色再也遮盖不住,脱口说道:“你怎知” 话甫一出口,他马上又停住不说,张口结舌愣在那里。如果问出“你怎知信件内容!”,岂不是等于变相承认了信件内容确如赵文雄所说?然而刘裕和刘敬宣何等聪明,马上意识到这里面信息含量极大,连忙把赵文雄拉到一旁,细问究竟。 赵文雄从建康回来后,给刘裕详述了建康的种种经历,主要内容当然集中在寻找随风道人的记事本,和乌贼墨汁的事情。陆纳当时对张法顺叙述的信件内容,他有没有仔细复述给刘裕,记不太清楚了。况且时间一长,赵文雄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今天刘裕问起信的事情,他才忽然想起这节,临时起意诈了一下殷仲亮,不料发现果然如此,就是那两封信! 赵文雄一五一十,把在建康听到陆纳和张法顺所言复述的一番。刘敬宣第一次听到这个细节,高兴地一拍桌案,指着殷仲亮说道:“老贼,看你还怎么狡辩,送出去的信中都提到了杀害二弟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殷仲亮在旁边也听到了赵文雄的叙述,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书信居然被江南士族的暗探截获,居然又辗转被赵文雄得知了内容,面如死灰之下,犹自抗声道: “我绝无杀害二公子之意!” 刘裕不似刘敬宣这般武断,相对谨慎一点:“殷大人,如赵参军所言,你交给那名仆役的信,是送给建康桓修的,并且提到了杀害刘都督的儿子以制造混乱局面,你承认不承认?此信既然在司马大将军处,我们若通报悬镜司前往查勘,验证不难。” 殷仲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了看刘裕,又低下了头,一言不发了。他也明白,信既然已被截获,又落到了建康司马元显手里,刘裕他们若去验证,朝廷定会配合,自己乱说是混不过去的。 刘敬宣本来还在犹豫,听到赵文雄这一新的旁证,再看到殷仲亮的反应,更加笃定地认为刘敬亭就是殷仲亮毒杀的。他抬手制止了意欲继续询问细节的刘裕,大声呵斥殷仲亮: “大胆老贼,现在人证物证如此清楚,还要强言狡辩,是不是觉得自己殷氏高门出身,不把我们京口放在眼里!不让你吃点苦头,料想是不能说实话了。来人,将老贼与我拖下去,重责四十大板!” 公堂之上,令行禁止。两班衙役吆喝一声,拥上来几个人,就把殷仲亮按在地上,褪去中衣,噼里啪啦的打了起来。殷仲亮一开始还口称冤枉,大声抗辩。十几下之后,声音渐趋微弱。等到四十板子打完,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人事不省。 赵文雄头回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吓得面色惨白,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不敢直视殷仲亮的惨状。刘裕看出他的坐立不安,连忙对刘敬宣说道: “大公子,殷老贼岁数大了,别一下打死了,被人诟病拷掠过度,案子反倒定不下来,不好跟都督交代。我看还是慢慢加刑,文火慢炖,不怕他不招。” 刘敬宣没想到殷仲亮四十大板就昏死过去了,也有些担心,“这老儿,四十板子都扛不住,我等庶族行伍之人,捱个几十板子都不带皱眉头的。这帮高门大户,净出废物!” 说罢,勒令衙役把殷仲亮抬回大牢,嘱咐衙役和狱卒,一定找上好的伤药,确保殷仲亮尽快恢复,继续用刑。古代审案,都是这样用刑c疗伤c用刑c疗伤的循环几次,让犯人意识到自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愁他不招!衙役们轻车熟路,得令而去。 赵文雄听着这些安排,不寒而栗。古人没有人身权利的意识,摊上什么事情,严刑拷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今后可千万注意,不要犯什么事,落到衙役们手里,真是不如一死了之。 初次提审之后的几天,审讯一直继续着。刘敬宣每次待殷仲亮伤势稍有恢复,就开始提审,用刑,然后让他歇息疗伤一晚再继续。如此这般,殷仲亮已经被打的体无完肤,惨状难以形容。 然而殷仲亮嘴头甚硬,连续捱了两顿大刑,就是不招,弄得刘敬宣火气渐旺,下手渐狠。好在东晋毕竟是汉人朝廷,承自汉朝的法律体制,对肉刑的限制尚存一二,还不至于像北地胡朝那般,车辐狰杖,夹指压踝,甚至把大镬c长锯c锉碓都当做刑讯工具。 这个情况,看来刘敬宣是下定决心,靠拷掠获得口供了。作为现代人,赵文雄对此颇不以为然:查案如果能仅仅靠严刑拷打,这世上就不存在破不了的案子了。 他也跟刘裕提过自己的看法,刘裕苦笑一下,“我也不觉得靠刑讯能找到真相。不过现在种种证据确实都指向殷仲亮,并且大公子不想再节外生枝,意在尽快把案子定到殷仲亮身上,以促使都督与荆州桓玄决裂,效忠朝廷,也是一番好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赵文雄知道刘裕跟刘敬宣走得很近,同样倾向于效忠朝廷,现在既然殷仲亮嫌疑甚大,刘敬宣如此处理,刘裕确实没有反对的理由。何况,刘牢之勒令刘裕尽快破案,压力都集中在刘裕一个人身上。现在大公子出头主导案件,刘裕恐怕也乐得卸下一部分责任,轻松一点。 案发到今天,已经十几日过去了,嫌疑人一个换了又一个,推理过程不断的逆转。这驿馆中的一众人等,每个人都有自己得隐情,各怀心事,不同程度的说了谎话,导致很多线索被扭曲或掩盖,弄得案情扑朔迷离,令人如坠五里雾中,不知真相何在。 现在,随着针对殷仲亮的种种不利证据的出现,案子渐渐看到了一丝曙光。赵文雄感觉,真相已经就在咫尺之遥了。不过,看着刘敬宣死命审问殷仲亮的样子,赵文雄总觉心里不太踏实,模模糊糊有些不安的感觉。 这种不安来自哪里呢?赵文雄也反思了一下,可能还是殷仲亮的动机问题在困扰着他。作为荆州的说客,却把与荆州友好的刘敬亭杀掉了,这不是自毁长城吗?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其他隐情,导致殷仲亮不顾自己的使命,也要除掉刘敬亭? 这个疑虑他对刘裕和刘敬宣都提出过。刘敬宣不以为然,认为动机不重要,证据和口供才重要。刘裕同意赵文雄的看法,不过他还是强调,案子现在由刘敬宣主导,赵文雄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这一日,晚饭刚过,刘裕带着几个军士,来了驿馆,走进殷仲亮住的东罩房搜索,希望能够再发现什么有用的证据。殷仲亮被打入大牢之后,东罩房已经被搜过几次了,除了殷仲亮的一些衣物c通关文牒和生活用品,并无异常。现在再一次搜查,不过是希望拾遗补漏,碰碰运气。 几个人正在东罩房里里外外的忙乎,外面风尘仆仆闯进一个人来:消失多日的卢秀,突然回到了驿馆。 47c双面间谍 卢秀一脸兴奋,言及先去刘裕家没找到人,听家人说刘裕来驿馆了,就直接寻到这里,有要事禀报。 刘裕一见卢秀,二话不说,拉着卢秀去了后罩房,两个人在里面嘀嘀咕咕,大约有半个小时的功夫,完后快步走出房间,向着赵文雄喊道: “文雄,案子有重大进展,马上跟我们前去都督府,向都督禀报情况!” 赵文雄不明所以,急急忙忙跟着他俩骑上快马,往都督府赶。路上他问刘裕和卢秀,到底什么新情况,两人催动坐骑急着赶路,都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等到了都督府,大家一起参详。 赵文雄不好再问,一头雾水之中,跟着来到了都督府。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刘牢之的都督府。本以为,刘牢之贵为北府兵的最高首领,官拜前锋都督c镇北将军c征西将军,兼任江州刺史,都督兖c青c冀c幽c并c徐c扬七州诸军事并晋陵c吴郡军务,一方诸侯,两镇元勋,军政大权在握,他的府邸,即使比不了司马元显的将军府,恐怕也是雕梁画栋c气象万千。 哪知一见之下,就是个很普通的四进院落,甚至不如王平之他们家在京口的府邸豪华。 大门开在南墙,不到两丈宽,朱红的大门上,未见任何雕刻,十分朴实。门上的漆还有些地方斑驳了,上面用灰瓦简单的盖了个门楼,并不显高大。 走进院里,前院空空荡荡的,只有几间仆役的房间错落在四周,看上去都是以实用为主,缺乏美学上的设计,跟建康那些大宅院完全不在一个档次。进到中院,迎面是个硕大的空场,两边摆了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估计是作为演武场使用。 围着演武场的四周,盖了些普通的房屋,看上去都是办公的场所,并无特别之处,只有中间正面是一间大一点的殿阁,横亘在中院与后院之间,门楣上悬着一方匾额,上书“点将阁”三个大字,看来是刘牢之处理军务的正堂。 点将阁两侧,两条回廊曲曲折折,从中院通往内院,远远望去,能看到内院里有个花园,正中有一扇小门,估计是通往后院女眷居所的门廊。 天色晚了,刘牢之已经回内院休息去了。外面的仆役们见刘裕这么晚赶来,知道有重要军务,忙不迭地进去回禀。 不多会儿功夫,刘牢之带着刘敬宣,以及上次见过的刘牢之外甥,广武将军何无忌,一起从内院走了出来: “德兴,这么晚来找我,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情,我把他俩也叫上了,咱们去屋里细说。”,刘牢之边对刘裕说话,边把大家往点将阁东侧的一间小屋里带。 进屋之后,刘裕先开口,“都督,确有机密要事。这几天,我派卢秀去了吴郡,找寻一件重要的证物,幸得卢秀不辱使命,拿到了非常重要的证据,一会让他把情况说一说。不过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憋在心中好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牢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德兴,咱们就不必客气了,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刘裕清了清嗓子,“都督。二公子不幸被害,想必您是悲愤异常,对凶手恨之入骨,末将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非常理解您的愤怒。现在,案情渐渐明朗,凶手估计很快就能确定了,末将跟随您这么多年,斗胆进言一句:案子是案子,军务是军务,都督切莫要仅仅根据哪方是凶手,来决定与哪一边联合啊!” “成大事者,能忍人所不能忍,咱们北府军筚路蓝缕,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终于看到执掌中枢的机会了,可千万不要因为私怨,影响了大势。二公子的仇,我们是一定要报,只不过这报仇的方法,多种多样,不必急在一时呢。” 刘牢之闻言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嗯,我自有分寸”,仿佛在意料之中似的,没多说什么。刘裕见刘牢之不置可否,略微有些尴尬,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让卢秀说明情况。 卢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都督,自从何大人交待了殷仲亮私购毒药的情况,刘将军就一直带着我搜索与此相关的证据,力图更清晰地摸清案情,把案子定的各方心服口服,挑不出毛病。现在,殷仲亮从哪里获得毒药,如何接头,都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 “前几日,刘将军想起殷仲亮交给暗探的那两封书信。根据赵参军听到的,一封现在建康张法顺张大人手里,内容我们大致知道了;另一封信尚在吴郡陆纳的手里,没有交给建康,而且据赵参军说,当时陆纳说过此信甚为重要,不禁让人怀疑,这封信的内容会不会也跟京口的案子有关?” “所以,刘将军派我去前往吴郡,寻找合适的渠道,能否从陆纳手里搞到这封信,看有没有新的线索。我领命前往吴郡,到处找同乡旧识,终于联络到一个吴郡朱氏的朋友,能够疏通陆纳身边的人。我把带在身上的十锭金子做见面礼,在他的引荐之下,费了不少劲,我终于见到了陆纳陆大人。” “面见陆大人之后,我先述说了一番北府军希望与吴地士族深度合作,耕耘江南,共开新局的意思,然后寻机提起想要那封信的意思。陆大人对我们知道这封信很是惊讶,不过他倒也没有否认,只是暗示我愿出什么代价。我早有准备,承诺回来跟刘将军一起制定计划,在北府军里增加江南本地士庶的职位。江左士人被剥夺担任军职的机会几十年了,我这么一说,陆纳自然十分满意,当场就把信交给了我。” “我回到住处就打开信,看完之后大吃了一惊,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所以连夜赶了回来向刘将军和都督报信。” 卢秀一边叙述前后缘由,一边将那封信递给了刘牢之。 刘牢之展信观瞧。一开始,还一边看一边抬头听卢秀说话,渐渐地脸色越看越阴沉,青筋暴露,到最后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抬手把信往桌案上一摔,愤怒地喊道: “着啊,我还一直纳闷殷仲亮为何要暗害敬儿,原来暗藏着如此险恶的阴谋,我定要将此一干贼子碎尸万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刘裕卢秀忙着安抚刘牢之,恳请都督息怒。赵文雄见到这种情况,明白这封信关系重大,也顾不得什么机密规矩了,拿起桌上的信仔细看了起来: “仲文吾兄台鉴: 弟迫不得已,觍颜事仇,已愈三载。今假做忠贞而甚得贼心,以旧谊遣至京口,说北府众将,此真乃仲堪之仇得雪之良机是也。 前兄受东录所托,书信与我,欲吾暗助朝廷,谓事成之后,托殷氏以荆州之地。设弟能在京口明为桓玄之使,暗助建康朝廷,坏荆扬之合纵,计驱北府,归义皇室,玄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而陈郡殷氏得复兴于荆襄矣。 弟至京口之后,多方联络,知建康使臣往来甚密,京口摇摆不定。前此司马元显已派张法顺出使,现又遣琅琊王侃至晋陵,许下重诺,称若共灭桓玄,将籍王谢大族之势,重修百家谱,将彭城刘氏族望从百家谱的末流,大幅提升,其急于笼络北府之意,溢于言表。 牢之长子敬宣,素来心向朝廷,力主兵进庐州,威胁江陵,断玄之后路。然则二儿敬亭欲投荆州,谓建康诸大族自矜门第,鄙刘氏甚烈,必不能真心推崇,类北府助灭王恭之后,食言自肥,乃力主联合桓玄进军建康。 牢之游移不决,实涉诸子争位之事也。二子各执己见,京口降于孰,则大位传于孰,逡巡之下,主意难定,乃欲做壁上之观。而以弟之所见,玄掌襄阳之兵,与北府同源,皆北地流民,战力强大,建康士庶恐非敌手,如不尽速尽快扭转局面,建康岌岌危矣。 敬亭急欲结盟荆州,因之对弟待以上宾,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出则同辇,入则同榻,往来甚密。弟乃生釜底抽薪之计,欲购剧毒,寻机毒杀刘敬亭,断桓玄在京口之奥援;另,京口若仅余效忠朝廷之刘大公子,牢之也只好顺敬宣之意,归顺朝廷,大事可成矣! 此计若不露痕迹,还则罢了;若不慎露出破绽,定引火烧身,自身难保。弟忍辱数载,终有报仇之机,断不能付之流水,当顺水推舟,以死明志,使北府疑为桓氏授意,迁怒荆州,出兵尽灭桓氏,济我大志! 兄得东录所任,务必将弟甘冒巨险c效忠朝廷之事向会稽王言明,念吾殷氏拳拳报效之心,世奉前后两代会稽王之情,待桓氏覆灭之后,按庾氏故事,践荆州之诺,使陈郡殷氏列辅政四大族之一,则弟即使身首异处,死不足惜尔。 另,弟母与二子尚在荆州为质,危在旦夕。弟若无恙便罢,若见疑于京口,当假做受刑不过,自尽于狱中,令桓玄不疑有他。兄当尽速遣人至京口,以弟忠于桓氏c触怒京口而亡为辞,说桓玄放家眷东归,此全家性命攸关之事,切记切记。 弟,仲亮泣血 ” 48c水落石出 文章看毕,赵文雄虽然尚未搞清楚信是写给谁的,里面提到各方面的人和事也不甚了了。但是,殷仲亮勾结朝中大员,阴谋杀害刘敬亭,嫁祸荆州,欲促使刘牢之按照刘敬宣的想法效忠朝廷,消灭桓玄的情况,大概是清楚的。殷仲亮以性命相博,不惜牺牲自己达成目的强烈感情,也都跃然纸上。 好在刘裕和卢秀一边劝刘牢之息怒,一边与他谈论信的内容,赵文雄在旁边听得仔细,前因后果总算基本搞明白了: 第一次见殷仲亮时,刘敬亭曾经介绍过,殷仲亮有个堂兄是什么荆州刺史,赵文雄听过便忘,并没放在心上。后来说起桓玄是荆州刺史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从听到的情况看来,桓玄正是骗取了殷仲堪的看重,得以在荆州收拢旧部,重新崛起,然后阳奉阴违c暗设毒计,逼得殷仲堪自杀之后,才取得荆州刺史的职位的!殷仲亮与桓玄实有杀兄夺位之仇! 陈群殷氏自殷浩北伐之后,人才凋零,本来冉冉上升的南来士族之星,近些年乏善可陈,日益没落。而殷仲堪,是陈群殷氏这十几年间,最出类拔萃的人才了。他善清谈,文章也漂亮,谈论义理与韩伯齐名,甚得以淝水一战扬名的谢玄器重,委以长史,后来又以孝名见幸于孝武帝,召为太子中庶子,彼此十分亲密,人人都说陈郡殷氏中兴,寄于此人。 公元392年,殷仲堪授都督荆益宁三州军事c振威将军c荆州刺史c假节,镇守江陵。当时的桓玄,正因为父亲桓温曾有篡位之迹,朝廷忌惮龙亢桓氏在荆州的影响力,不受重用,赋闲在家。 殷仲亮到荆州之后,感念桓玄的对他的支持(孝武帝本考虑让王恭接荆州刺史之位,是桓玄花重金贿赂孝武帝身边崇信的妙音尼,才改派殷仲堪),也希望借重龙亢桓氏在荆州上百年经营的实力,对桓玄十分重视,特地拜访桓玄,玄谈了一番,以示借重之意。桓玄老谋深算,假做为殷仲堪的论理所折服,骗取了殷仲堪的信任。 再往后,桓玄利用殷仲堪的信任,上下其手,逐渐扩充自己的势力,渐渐地不再听殷仲堪的调动,并利用殷仲堪与朝廷关系恶化的机会,设计使朝廷免去了殷仲堪荆州刺史的职位。 殷仲亮不明就里,怒而要进军建康,桓玄阳奉阴违,暗中挑拨,使殷仲亮和掌管襄阳流民兵的弘农杨氏杨诠期关系恶化,互生猜疑,没能及时互相援助,乃至被桓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头击破,夺去了荆州刺史的职位,并把江州刺史控制在自己的哥哥桓伟手里,基本恢复了桓温时期桓氏对荆襄江州等上游的控制能力。 桓玄擒杀了杨诠期,对殷仲堪,毕竟碍着过去的情分,派冯该带兵追上殷仲堪,以不伤害家眷为交换,逼殷仲堪自杀,对外宣称是被杨诠期乱兵杀死的。为了掩人耳目,还对殷仲堪留在荆州的子女兄弟优抚有加,给殷仲亮封了个小官,试图笼络。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桓玄逼杀殷仲堪的事情,坊间渐渐有些传言,更何况殷仲堪自杀时,身边多有殷氏子弟,殷氏一门的人,大都知道怎么回事。桓玄也明白瞒不了太严,所以对殷仲亮等殷氏子弟多有防范,不予重用。特别是与朝廷对立之后,殷氏子女都被扣在荆州,看管甚严,人质相仿。 这些前因后果,加上此信一出,案情基本真相大白:殷仲亮名为荆州使臣,其实是双面间谍,来京口,根本另有所图!意在谋害倾向荆州的刘敬亭,以促使京口效忠朝廷,消灭桓玄,得报兄仇。 而他写信的对象名叫殷仲文,正是他的堂兄,现在建康任司马元显的父亲会稽王司马道子的骠骑参军。信中所提到的“东录”,即是指司马道子。司马道子与儿子司马元显同时加录尚书事,儿子的府邸称为“西录”,他的府邸称为“东录”,据说因为政事尽归司马元显,人言西录车水马龙,东录门可罗雀。这老王爷估计是不甘寂寞,拜托自己的参军殷仲文联络荆州殷氏,许以重贿,欲通过自己的渠道掌握局面。 殷仲亮即欲报兄仇,又想重振陈郡殷氏,想出这么个计策,一举两得,甚至做好了为家族献出生命的准备,义气干云,也不愧为名门之后,自有一股浩然之气,令人动容。 案件进展至此,忽而怀疑自杀,忽而涉及妖术;一下子密室,一下子仇杀,曲折离奇,起伏不断。现在终于大致定案,刘裕和卢秀,甚至包括死了儿子的刘牢之,都仿佛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几个人推测案情,讨论缘由,厅堂里弥漫着如释重负的气氛。 刘敬宣也看过了那封信,却眉头紧皱,不断望向刘牢之,殊无欢喜之色。看刘裕他们讨论的热烈,还反问刘裕,他怎么怀疑到另外这封信含有关键证据,从而派卢秀出去寻找的,语气之中竟似有些怨气。 刘裕闻听此问,不禁一愣,立刻就明白刘敬宣心向朝廷,不希望谋害二公子的事情跟建康有什么关联,因此不满。 刘裕只好解释:最开始是听赵文雄说到有这么一封信,当时并未在意,没有什么想法。他开始怀疑殷仲亮是不是另有谋划,其实是从从赵文雄的一句话来联想到的:“建康来的使者,未必是替建康办事的”。 当时赵文雄说这句话,是因为建康来的桓石涵名为建康使者,实际上心向荆州,在京口假做被劫潜逃。刘裕听赵文雄这么无意间一说,触动了他的思绪:建康使者不替健康办事,那么荆州的使者,是不是也有可能不替荆州办事呢?联想到赵文雄曾听到陆纳对张法顺说,殷仲亮的信件里提到谋害刘牢之的儿子,疑虑顿生,这是他怀疑殷仲亮是否有可能杀人的开始。 果不其然,随着何穆证词的出现,殷仲亮的杀人嫌疑明显了起来,只是动机上显得很不合理。于是,对于另外这封信的内容,刘裕开始关心起来。倒不敢说一定能证明什么,但是信里面如果包含什么重要信息,说不定有助于促使坐实殷仲亮的案子,所以才派卢秀去重金买信,没想到居然一语中的,这封信成了案件的关键证据! 刘裕这番说明,并没有让刘敬宣高兴起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句夸奖的话都没说。堂上人人明白,如果殷仲亮实为朝廷内线,合谋杀害了刘敬亭,毫无疑问会加重刘牢之投靠桓玄的可能性,刘敬宣忠于朝廷,自然高兴不起来。 刘牢之倒是没口子的夸奖刘裕,并嘱咐他尽快拿着证据提审殷仲亮。同时不住地痛骂建康司马氏的狼子野心,居然敢唆使贼人杀害爱子,再次表示要联合桓玄,回军建康,灭掉司马道子与元显父子,为爱子报仇! 刘敬宣刘裕对此都不以为然,正要说什么劝阻,忽然外面一个探报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大喊紧急军情。 进门一看,却是负责衙署大牢的牢头,进来跪下鸡啄米似的磕头,连称死罪。几个人赶忙询问情由,不由都大吃一惊:殷仲亮在大牢里服毒自尽了! 进一步追问之下,情况才搞清楚。原来,殷仲亮昨天被刑讯之后,伤势甚重,今早连稍微吃了点米糊,狱卒给续上伤药,就没怎么理他。午饭送进去没吃,下午一直也没什么动静,狱卒刚开始以为是晕过去了,等到晚上看一直不动弹,不放心进去查看,这才发现人已经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 屋里的人听得这最新的发展,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他恐怕是受刑不过,像信中说的那样,自我了断了。 刘牢之一拍桌案,“敬宣,怎么回事,看管如此疏松,居然还让老贼藏着毒药!以至于现在他自己了断,真是便宜了他,否则我定将老贼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只恨!” 刘敬宣也很生气,把牢头呵斥一番,然后说道: “父亲,按道理老贼打入大牢的时候,都仔细搜索过了,应该是没有藏毒药的可能了,今天这事如此突然了,我要仔细查一查,看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必须严惩不贷。” “另外,案子虽然确认是殷仲亮设下奸计,毒杀二弟,但是这些事情全是他自己做主,未必是事先与健康方面仔细计议过,我们因此贸然向朝廷发兵,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我看,还是根据多方考虑得失,再决定的好,刘将军你说呢?” 刘裕闻言点头,“是啊都督,大公子说说的对,这个事情是不是从长计议的好,以免一时冲动,铸成大错”。旁边何无忌也支持朝廷,随声附和。 刘牢之闻言大怒,腾地站了起来,冲着刘敬宣说道:“宣儿,这老贼畏罪自杀,人证物证俱在,与建康司马氏相互勾结也是铁证如山,难道还不能说明,司马氏与建康大族们视我北府如草芥嘛!” “当年王恭之事,骗我投诚之后,弃如敝履,刺史的职位迟迟不授,我已经忍了一回了。现在桓玄兵临城下,又想起我了。我不过没有马上同意而已,居然敢设计毒杀我的爱儿,把我们当成愚蠢的牛马来耍,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死的是你亲生的弟弟,你怎么还要替朝廷说话,难道没有一点兄弟之情吗!?” “你们谁都不要再劝我了,我意已决,今天就遣使联络在姑孰的桓玄,跟他谈好进入建康后安排,然后我们从洌州回军浦上,牵制司马尚之的侧翼,其军必定不战而溃。这时我们与桓玄合兵一处,不愁建康不破。到时候,我定要将司马道子老贼与殷仲文这厮碎尸万段,让他俩替殷仲亮这老贼痛苦的死去,以解我痛失爱子之恨!” 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刘裕刘敬宣看刘牢之满脸通红,青筋暴出的样子,不再敢多说什么。 这封信的出现以及殷仲亮的自杀,使得案情没有了悬念,剩下的无非是将案情飞报悬镜司,结案了事。 此案既然已经侦破,刘都督也决定了军事上的后续安排,京口一扫前一阵暧昧不明的氛围,上上下下迅速行动了起来,各就各位,执行都督的命令。刘裕和刘敬宣虽然认为刘都督的决定不够冷静,但是事已至此,大局为重,也都收拾心情,投入到各自的任务中去了。 至此,二公子刘敬亭密室被杀的案件,真相大白于天下。侦破的过程与结果,促成了刘牢之下定决心,联合荆州桓玄共击建康,改变了以往一百多年门阀士族们行之有效的策略,即建康朝廷和京口军镇联合起来,共抗上游荆州的政治安排,从而戏剧性地打破了东晋南渡以来形成的长期的战略平衡态势,给本已摇摇欲坠的司马氏皇权最后一击,其不久以后的彻底灭亡,在这一刻就已经命中注定了。 赵文雄意识到,自己参与侦破的这个案件,无意中在中国历史的关键转折之处,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不由得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沧桑之感:历史的航道曲曲折折,自己本是默默无闻的一个小卒,如今居然阴差阳错,在其关键之处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将来史书之上,会不会有个“牢之子鸩亡,文雄察其幽而执真凶,牢之遂叛”的记载呢?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结局(上) 第六章c结局 48c锒铛入狱 两个月后,京口,蒜山渡口。 今日天气不太好,江面上的浪头稍微有些汹涌,停靠在岸边的船只随着波浪左右摇摆,偶尔船舷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天空阴沉沉的,虽是夏天了,江风竟然有些刺骨,旁边客船渡口那边,穿少了的人都有些唧唧缩缩的,揣着双手上上下下。平日人声鼎沸c热闹非常的渡口,竟有些萧瑟之意。 蒜山渡是淝水之战四十年前,成帝末年扩建的,断断续续修了十年才算完成,在当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码头。据说落成启用时,权臣桓温还亲自来祭江,可见旧日的荣光。 然而从那时到现在,五十多年过去,再没有认真的加固和整修过,渡口的建筑大多残破不堪。剥落的漆皮,坑洼的道路,锈蚀的木板,似乎在控诉日益颓败的朝政。有些建筑甚至已经都倾颓了,残存的廊柱浸泡在水里,任由风吹雨淋。 渡口分为庶民使用的客货码头和士族与官员使用的官家渡口两部分。相比民用码头的残破,官家渡口多少还有些样子。刘裕和赵文雄站在岸边一艘雕梁画栋的宽大楼船旁边,正在道别。 去荆州的任务来的挺突然。 前天晚上,刘裕匆匆忙忙赶到驿馆,通知赵文雄,派他尽快出发去建康接人。刘大公子两周前去建康面见桓玄,迟迟未归,如今桓玄步步进逼,于京口大大的不利,刘牢之担心刘敬宣再留在桓玄身边,会有危险,打算派人悄悄去接刘敬宣回京口,刘裕于是推荐了赵文雄。 按理说,这事派个武将,带几艘快船去处理就可以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刘裕选配了一名得力的水军将官之后,执意推荐赵文雄一起前往,言赵文雄能够随机应变,智谋百出,万一遇到困难能够逢凶化吉。 赵文雄心里是有点犯嘀咕的。现如今形势如此紧张,北府军所有重要的人物都聚集在京口,万一又有什么巨大的变动,大家都希望能够及时知道,并参与其中。刘裕却把自己派到这么一个具体的任务之中去,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归根到底还是不信任自己? 自二个月前刘牢之投向桓玄,兵锋直指浦上以来,一如所料,司马尚之从建康带来的士族部队不战自溃,几天功夫就四散奔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桓玄拿下历阳,生擒了司马尚之。 而且,本来借了司马元显册封,驻兵豫章,在桓玄身后虎视眈眈,意有所指的卢循所率孙恩余部,突然掉头向广州奔去,完全解除了桓玄的后顾之忧(想来,定是那份乌贼墨汁写就的“诏书”时间一长字迹消失,卢循以为被忽悠了,自然率军遁去)。于是桓玄大军顺流而下,半个多月功夫,轻而易举的击破了建康城。 然而这一切并不像刘牢之最初设想的那样,是桓玄和他共同踏进建康城,接受百官的恭迎。相反,桓玄派冯该守历阳,令卞范之前出洌州,对驻兵浦上的刘牢之呈夹击之势,使他动弹不得,自己却带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建康,独自掌控了朝局。 而且,入城之后,桓玄历数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父子二人的罪恶,将司马元显及其府中幕僚尽数杀死,却偏偏留下了刘牢之的仇人司马道子,只把他流放到安城郡看管了起来。更有甚者,他还重用刘牢之的另一个仇敌殷仲文,授以重要的证议参军之职,走到哪都带在身边,颇为器重。 刘牢之听说了这些情形,气愤难平,破口大骂桓玄背信弃义,但形势比人强,也无计可施。 更没想到的是,桓玄得寸进尺,建康形势刚刚稳定下来,就逼着安帝下旨,封刘牢之为会稽太守,并令他只身前往会稽上任。其他北府将领,却都各有封赏,不做大的调动。 这种举动,白痴都能看明白,是要削夺刘牢之的兵权,并且调虎离山,让他离开京口,脱离北府军的势力范围,以便将来分而治之,逐步瓦解刘牢之对北府的控制。消息一出,京口上下不禁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大家都知道,桓玄刚有大胜之威,又挟天子以令诸侯,难于正面抗衡。 刘牢之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彻底不知如何是好了。一个月以来,天天在府里唉声叹气,借酒浇愁。开始的时候,刘敬宣曾经私下劝他,趁桓玄在建康立足未稳,联络建康未附士族,出奇兵击之。刘牢之犹犹豫豫,下不定决心,及待冯该的大部队进了建康,时机已然错过,刘敬宣也无计可施了。 最近几天,形势愈发紧急,朝廷连发几道旨意,不断催促刘牢之赴会稽上任,俨然要跟京口摊牌的阵势。刘牢之召集众将商议了几次,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尝试联络朝中大族帮忙活动,那些人痛恨刘牢之背叛朝廷,谁都不愿帮忙。 刘牢之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之中。 这种情况下,京口形势瞬息万变,所有人都很紧张,呆在京口一步不敢离开,刘裕却把自己派去执行接人的任务,真是 刘裕仿佛没看出赵文雄的心思,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道:“文雄,此去建康接大公子,一切小心。我估计你和大公子回来之后,京口说不定会有不测之变,我们要早做准备。后面很多事情,凶险万分,一个不小心就是灭顶之灾。今后二十年的运道,就看未来这一两年是否应对得当了。你跟着我好好干,有风险,自然有机会,以你的才智,将来定会有个好前程的。” “相处日久,想来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的志向,绝不仅仅是爬到高位就罢了的。我的理想,是要帮助都督设置以考察能力为主的察举科目,建立一套全新的c公平的选任制度,不分士庶,唯才是举;同时以寒门士子的拥护为依托,“尊君c驭臣c治民”,强化中枢之权,明法定刑,遏制世族与豪强的力量,让天下不再因世家大族分割权力而事事掣肘c四分五裂,这样才能齐天下之民,政出一言,利出一孔,无人敢与中枢抗衡,这才是真正能够让天下长期稳定c四海升平,乃至二世c三世c万万世的大治之道啊!” “文雄,你我虽相识不过一年,但我看你才学过人,思虑深远,屡有奇谋,一点不像其他庶族出身的普通文士,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要是不嫌弃我出身低微的话,就跟着我一起,在这乱世之中砥砺前行,做一番大事业,如何?” 刘裕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赵文雄心中一暖,刚才种种担心和胡思乱想顿时散去了:刘裕未来贵为皇帝,有此雄心壮志,我跟着他,就算不是最亲信最心腹的属下,只要刘裕还当我作自己人,既能一起成就一番名留青史的伟业,将来荣华富贵自然也少不了我的,说不定以后像韦小宝一样弄个悠闲的鹿鼎公做做,锦衣玉食,三妻四妾 正浮想联翩,忽听得码头后面入口处一阵大乱,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都督府亲兵闯了进来,将刘裕的前锋营士兵挤到一旁,冲到两人面前。为首一个将官,是常在刘牢之身边的一个亲随将佐,手中高举北府令符,大声喊道: “逆贼刘裕,胆大包天,欺上瞒下,草菅人命,铸成大错,着立即削去职衔,抓捕归案,送都督府亲审!”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赵文雄还没搞明白怎么情况,刘裕已经被这些亲兵绳捆索绑,控制了起来。刘裕带着不少前锋营兵士,见状当然不干,纷纷呵斥起来,有的甚至抽出了兵刃,眼看一场火并不可避免! “都不要乱来!”刘裕冲前锋营的兵士大喝一声,“都督府来拿我,定有缘由,这里面不知道有什么误会。我相信都督明察秋毫,必不至冤枉了我,你们不要胡来,待我面见都督问明情况,自有发落!” 前锋营的将士一听,不敢违抗,不情愿地闪出一条路,任由都督府的亲兵们将刘裕押了回去。 赵文雄心脏狂跳不止,有点不知所措了。来的人是刘牢之的亲兵,下命令的只能是刘牢之本人!抓捕自己最得力的将佐,刘牢之疯了不成?!到底是什么情况? 自从穿越来到东晋,在这无依无靠的时代,赵文雄一直把刘裕当成自己的靠山,某种程度上,甚至产生了一种依恋的心理。现在刘裕莫名其妙突然被抓,实在出乎意料,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本要一起去接刘敬宣的水军将领,着急之下推了赵文雄一把,询问还要不要出发去建康,赵文雄这才回过味来。 “镇定,镇定,越忙越出错,现在一定不要慌张。”赵文雄暗自叮嘱自己。他抬眼望了望四周不知所措的前锋营将官,思考片刻,稳了稳心神说道: “各位,事发突然,谁也没有心理准备。不过刘将军殚精竭虑,尽忠报效,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大家各司其职,做好工作,不要给刘将军添乱,我和卢将军自会想办法了解情况,大家尽可放心。” 转过头来又低声对那个水军将领说,“去接刘大公子的事情,就拜托你了。现在这个情况,我必须留在京口处理,没法跟你去建康接人了,你一切小心,见机行事,务必把大公子接回来。” 那水军将官也明白现在情况危急,赵文雄是刘裕面前的红人,必须留在这里上下运动,于是点头接令,安排兵士们上船,独自奔健康去了。 赵文雄不敢浪费时间,叫上几个军士,急急忙忙奔都督府而去。 到了都督府,门卫知道赵文雄是最近升起的新星,并不阻拦。进去后稍一打听,知道刘裕被单独关在前院的一间空房。赵文雄疾步来到门口,见四个虎贲军士在门外看守,一个虎贲营的将官在旁边侍立着。 虎贲营虽不是刘裕直管,但是首领何无忌与刘裕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将官门大都跟刘裕甚是熟络,连带着赵文雄也认识不少。门口这个虎贲营将官,虽没说过话,但是平素也算见过数次,互相都知道。赵文雄上前一步,低声对那将官说道: “兄台请了。刘将军家里有几件换洗衣物,托我带过来,还请行个方便,日后事情解释清楚了,小弟定有重谢。” 那将官当然知道,刘裕是都督跟前第一心腹,现如今虽然不知道摊上了什么事,可保不齐将来雨过天晴了,又宠信有加呢不是?所以他稍作犹豫,低声嘱咐了赵文雄几句,放他进了屋。 这屋子分为里外两间,陈设十分简单,外面放了个条案和几把胡椅,却不见刘裕坐在案前。往里间走,刘裕正坐在窗边的胡床之上,闭目养神,听得有人进来,抬眼看是赵文雄,并不说话,抬手让赵文雄在一旁坐下。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赵文雄率先开了口: “将军,我看你对都督府来拿人,并不感到过于惊讶,是不是有所预料?难道真有什么隐情不成?现在事情紧急,即使有什么问题,我们跟都督开诚布公地说明清楚,我想以都督对您的信任,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刘裕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文雄,我有一点预感,但是我没料到都督直接把我锁了。这样看来,事情的严重性要远远超出我的设想。都督做事,向来留有余地,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会做的这么决绝。这次二话不说,直接将我当众拿下,恐怕不好办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您跟我说说,我看能否想办法回旋?”听刘裕都没了把握,赵文雄心急如焚。 49c襟怀坦白 刘裕看了赵文雄一眼,见他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得有些感动,“文雄,咱们认识时间虽然不长,但是你全心全意的跟随我,忠心耿耿,我是十分清楚的。” “你我相处这些时日,应该明白,我的志向,就是打破门阀的藩篱,让天下寒士都能像士族子弟那样,有公平的晋身机会,能够凭自己的能力脱颖而出,上为朝廷效命,下为百姓做主,改变不务正业的门阀垄断朝堂的局面,真正做到唯才是举,清除弊政,起汉祚,灭胡骑,光复大好河山!。” 刘裕说着激动了起来: “文雄,你也是庶族出身,感同身受。几百年来,我们庶族寒门被压制的无任何出头之术。士族们把持朝政,却并不好好经营,大家尸位素餐,谈玄论道,浑不在意北地子民还在胡骑的铁蹄之下呻吟。更有甚者,这些人内部还倾轧不已,司马氏皇族和几大门阀之间谁也控制不了谁,互相勾心斗角,乃至于一朝之内,令出多门,弹丸僻土,各据一方,以至江南沃野千里,却不能有效地把力量整合起来。再这样糜烂下去,北地若再出个苻坚这样的雄主,恐怕就要被各个击破,亡国亡种之危,近在眼前!” “此种情形,刘都督也看得明白,只是他行事谨慎,要考虑的因素太多,有时不能当机立断,错过不少机会。我随侍在都督身边,绝不能眼看着北府寒门好不容易出现的上升势头,重新被压抑下去。所以,前一段时间我甘冒大不韪,偷偷做了件大事,目的就是促成北府站在有利位置,以便等待时机,一击而中,尽收天下权责,待到时机成熟时,能北望关山,马踏贺兰!现在,都督派人来拿我,很有可能就与此事有关。” “文雄,你虽然不通战阵,但是心思缜密,做事有方,往往能出人意表,以奇致胜。这件事,我若能分辨清楚,取得都督的谅解,还则罢了。如若都督不能释怀,定要治我死罪,你也要暂避风头。我会修书一封,你拿着去京口找刘毅刘希乐,他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虽赋闲在家,但文武娴熟,人情练达,以后必当大任,你跟着他,将来兴北府,定江南,就指望你们了!” 赵文雄闻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没想到刘裕的问题这么严重,严重到刘都督有可能处死他的地步!赵文雄在东晋举目无亲,这些时日与刘裕相处下来,感觉既是未来的依靠,又好像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兄长。忽然刘裕这一番说话,有点生离死别的意思在里面,顿时感觉到天地间一片茫然,本来已渐渐消失的那种孤零零的情绪,又袭上心头。 他愣了半晌,禁不住眼眶有点湿润,“将军,事情这么严重吗?你与都督共事多年,惺惺相惜,难道有什么事不能解释清楚?” 刘裕摇了摇头说道: “如果外间情势一切正常,倒还不至于。但是现在桓玄步步进逼,都督进退两难,已然后悔投降了桓玄,正在想有所动作。如果真是我想的这个事情曝露,都督保不齐会借我项上人头一用呢” “借人头?您的人头与桓玄的事情何干?您就别顾虑了,把情况跟我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您也知道我办法多的!”赵文雄禁不住问道。 刘裕看了看赵文雄,刚要开口说话,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俄而刚才那个虎贲营将官以异常洪亮的声音高喊: “都督亲来提审,里面迎驾!” 如此高声呵斥,想来是为了提醒里面的人。赵文雄本不该在屋里,别被发现了,否则这将官吃不了兜着走。刘裕赵文雄也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快刘牢之就来提审。慌乱之中,赵文雄又往胡床下面一钻,屏声静气,大气不敢出。 片刻,几个人走进了內间,一阵忙乱之后,只听为首一人沉声说道: “德兴,知道我为什么将你拿来吗?!” 刘裕的声音很平静,“末将不知,还请都督明示!” “大胆!都到这般田地了,尚敢欺瞒于我!卢秀,进来说话!” 外面一人疾步走了进来,“刘都督,刘将军,末将听候吩咐”,听声音,正是卢秀。 屋里安静了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几个人微微喘息之声。过了一会,只听刘裕长叹一声说道: “唉,我想来想去哪里有纰漏,没想到是你啊。秀儿,你跟着我已经十年了,朝昔相处,难道你不理解我的用心么?偏要行此背德告密之事。” 没听见卢秀搭话,倒是刘牢之厉声说道: “如此说来,卢秀所言不虚了!你还好意思责备卢秀!枉我对你真心相信,委以重任,你却让卢秀伪造殷仲亮的书信,欺骗于我,并诱导凶案指向朝廷,误使我迁怒于朝廷,一怒之下投靠桓玄小儿,弄到现在这步田地,你这不是将我往火坑里推么!你说,我有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如此害我!” 赵文雄在床底下听到这番话,惊出一身冷汗!! 殷仲亮的书信是伪造的?不会吧,自己在建康亲耳听到陆纳和张法顺提到这两封信,殷仲亮自己也承认了有这两封信啊?再说,刘裕为什么要伪造这封信呢,刘敬宣已认定殷仲亮毒杀二公子,有没有这封信,殷仲亮都是凶手,刘裕有什么必要,冒此奇险伪造这封信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外面有人说话了: “都督,当时此案迁延日久,影响巨大,刘将军定是急于侦破此案,为了给殷仲亮的罪行板上定钉,才出此下策,应该不是有意欺骗都督您。虽然造成了恶劣的后果,但是刘将军跟随您多年,忠心耿耿,屡立战功,此次虽铸成大错,还请都督考虑到当前用人之际,勿要责罚过重”。听口音,是广武将军何无忌,他跟刘裕素来交好,这种情况下替刘裕说话,算是很有义气了。 又沉默了一会,想来是刘牢之在考虑何无忌的话。这时只听刘裕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 “何将军替我开脱,在下感激不尽。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必在隐瞒了:殷仲亮的书信,确实是我伪造的,并且让卢秀以他的名义交上去。所谓什么前往吴中找陆纳索取信件,纯系虚言,实乃我在京口附近找的书画高手,对着殷仲亮屋中搜出的笔迹,按照我的意思伪造的。而且,伪造这封书信,也不是为了锦上添花,坐实殷仲亮的罪行,因为当时,我清楚地知道,殷仲亮根本就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小小的房间里变得安静异常,刚才几个人细微的呼吸之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四处蔓延。 床底下的赵文雄,刚刚从伪造文书的惊骇中回过神来,这会听刘裕亲口说明凶手另有其人,下意识的以手掩口,真是差一点叫出声来!本以为在自己的协助下侦破的铁案,现在不光证据是伪造的,看来连凶手都找错了,实在是难以置信。这话要不是刘裕说的,打死赵文雄他也不相信的。然而现在刘说得裕斩钉截铁,也由不得他不信。 正疑惑间,只听刘裕继续说道,“殷仲亮虽不是真凶,但大公子已认定他是凶手,而且其人包藏祸心,私藏毒药,意欲谋害刘公子,是确定无疑的,完全死有余辜。因此我为了让案件尽快了结,干脆顺水推舟,在伪造了书信的同时,让卢秀安排我偷偷去牢里面见殷仲亮。我对他说出了我所知道的情况,假意欲替殷仲亮开脱罪责,骗得他的信任,让他吃下含有草乌头之毒的点心,确定他毒发身亡之后,我才离开。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精心谋划的,现在都督即已怀疑,末将不敢存私,干脆实话实说,听凭都督发落!” 诡异的安静又持续了一会,只听刘牢之颤抖着声音说道: “德兴,我自咐待你不薄,把你从一名小兵,一路提拔上来,期望有一天我们能开山立族,登堂入室,让建康诸人另眼相看。我对你,真可谓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当自家兄弟来看的,总想着有一天,我彭城刘氏入百家谱,把你也移籍过来,我们兄弟一起共享豪门富贵,余荫后代子孙。现在你伪造文书,毒杀要犯,制造冤案,欺骗我们大家,你你这到底是何缘由?德兴,难道你跟别的什么人勾结,欲置我于死地不成!” 语带哭腔,刘牢之看来也是备受打击。本来只以为刘裕伪造书信,没想到这一番对答,刘裕坦然承认,居然整个案子都是在他的误导和操作之下,定在了错误的方向上,刘牢之因此投降桓玄,这才导致了今天面临覆灭的局面。刘牢之与刘裕共事多年,视为心腹,实在想不明白,刘裕何以会如此害自己。 刘裕的声音依然十分镇静: “都督在上,刘裕非黑心烂肺之人,岂能不明白都督爱护之心,提携之意?裕自幼家贫,出身微贱,投入孙无终大人军中,浴血多年,不过一司马之职而已。当年与都督一见之下,一番畅谈,都督即引为知己,向孙无终大人要了我过来,并且力排众议,委裕以重任,不过数年功夫,已隐隐有独当一方之势。末将感佩在心,早就将都督视为再生父母,岂能做背主求荣之事!” “当今朝廷暗弱,主上愚钝,内有权臣自为,司马元显心术不正,阴怀叵测之机,外有强藩坐大,桓玄袭乃父之志,公然对抗建康,此诚我等建功立业,匡扶天下之良机也。然则都督惑于门第世家之见,在朝廷与荆门之间犹豫不决,首鼠两端,迁延日久,必将自取其祸。末将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末将一向以为,当前局势,朝廷弱而荆州强,我们若倒向朝廷,不过效郗太傅故事,卫建康而守朝局,达成一个平衡,令司马氏再苟延残喘几年罢了。与其如此半死不活的耗着,不若联手荆州,灭掉司马氏,打破司马氏偏安江南c众门阀互相制衡的局面,创造出新的发展契机,进一步的振兴北府军。” “恰逢此时,二公子被莫名毒杀。一开始,凶手指向建康使者随风道人,我也心中暗喜:二公子心向荆州,人所共知,因此我冀望以此定案,让建康脱不开阴谋杀害二公子的罪名,这样我们自然倒向荆州,先灭了司马氏再做计较。孰料案情一波三折,先是檀兄弟,后又琅琊王平之,乃至颍川庾悦,都沾上嫌疑,让我头痛不已” “后来赵参军心思细密,发现了何穆何大人的谎话,从而把嫌疑指向了殷仲亮。一开始我焦急万分,担心如果凶手是殷仲亮,会导致都督投向朝廷,那么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错过了。然而,等到殷仲亮提到他送出几封家信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文雄在建康偷听到殷仲亮信件的情况,于是灵机一动:如果把殷仲亮跟建康的阴谋挂起钩来,岂不是可以来个大反转,让建康来担此罪责?可惜,那第一封信是给桓修的,做不了文章,只能从第二封信上打主意。” “其实,在调查殷仲亮涉案情由的过程中,我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知道了真凶是谁。不过,既然殷仲亮罪在不赦,何必不用他来行此李代桃僵之计?殷仲堪死于桓玄之手,坊间多有传言,以此为基础设定殷仲亮的种种行径,十分方便。于是,我交代卢秀假做出外查访的样子,消失几天,然后安排人伪造殷仲亮写给殷仲文的书信。等到大公子把殷仲亮打的生不如死了,我便及时暗访殷仲亮,给他讲出了案件真相,许诺他我要抓住真凶,洗脱他罪名,从而让他放松了警惕。最后,毒杀了殷仲亮之后,我立刻让卢秀装作刚回来的样子,交上伪造的书信,从而将此案做得铁板钉钉,死无对证,以为万无一失了。只是没想到,我最信任的人会出卖了我”。 “此事实情如此,末将至今不悔。这个处理方式,即让殷仲亮罪有应得,又让北府抓住了机会,联合桓玄打败了建康,我的大计划,已经完全实现,现如今即使都督怪罪下来,办我一个欺上瞒下,草菅人命,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50c宏图大志 这一番话慷慨激昂,不疾不徐,听得赵文雄在床下暗自心惊:要当皇帝的人,城府真是深不可测。平日里刘裕天天跟刘敬宣混在一起,时时表现得忠于朝廷,对荆州一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态度,哪知道他内心里完全是另一幅谋划。这些谋划,连卢秀和赵文雄都一点端倪没看出来,可见刘裕心机之深,实在是远过在座猪人。 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出发去建康之前,随风道人是嫌疑人的那时候,虽然刘裕对花瓶和香炉的问题仍有很大疑问,认为随风是凶手的假设解决不了这两个疑点,却任由案情向这个方向发展。恐怕,他就是希望定案于建康使团成员杀人,从而促使刘牢之倒向荆门吧。 要不是后来节外生枝出现了檀道济的事情,恐怕随风道人是已经当替罪羊斩了。 如今想来,正式提审殷仲亮时,刘裕偷偷提示自己那两封信的时候,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回想起这件事,从而想到信的内容可能于案情有关,进一步做实殷仲亮的嫌疑。这种种布局,刘裕估计早就前前后后想好了,只等殷仲亮熬刑熬的快不行了,自然一击必中! 屋里的人都没说话,显然也都在消化刘裕的这番供述。过了一会,何无忌低声说道: “刘刘将军,我可真是没想到,原来你希望都督投向荆州,而且居然为此谋划了这么大一个一个阴谋。咱们平日谈论的时候,你可都是斩钉截铁要效忠朝廷的” 刘裕回答的声音有些尴尬:“何兄,大公子是忠义之人,天天喊效忠朝廷,我总不好公开驳他的面子。再何况,归降桓玄这种话,我公职在身,也不好四处宣扬。” 刘牢之听到这里,怒气又渐渐升起来了: “德兴,你平日口口声声效忠朝廷,沽名钓誉,一贯忠君报国的样子,没想到心中却另有谋划,也不与我明说,是何道理!再有,你在暗中上下其手,对我不断欺瞒和误导,致我一怒之下降了了桓玄,背上反朝廷的恶名,结果现在朝政完全被桓玄控制在手里,逼着我单身去会稽上任。眼看,北府军就要土崩瓦解,你还空谈什么振兴北府,岂不是笑话!” 刘裕依旧不慌不忙: “都督,我知道最近朝廷施加的压力很大,形势危急。我也承认,桓玄的翻脸,来得比我想的快,也比我预想的更加赤裸裸。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他现在心急如焚,行事已失了分寸。我们只要静待时机,必有翻盘的机会!” “此话怎讲”,何无忌不明就里。 “我主张投向桓玄,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桓玄会跟我们和平相处。他控制了建康之后,早晚定会向我们下手。而我之所以还是认为应该倒向桓玄,共图建康,是基于对桓玄的一个判断:拿下建康之后,桓玄一定会迅速着手灭掉司马氏朝廷,自立为帝,实现其父桓温当年未竟之志!这个过程中,我们只要隐忍不言,百依百顺,桓玄看我们听话,再加上我们北府庶族出身,定会轻视我们,以为北府真的服膺于他,断不至于完全针对我们,行事重心自然转向如何废掉司马氏的方向。” “正所谓欲擒故纵,待到到他觉得北府没有威胁了,露出意欲称帝的嘴脸,强行将司马氏赶下台去,必然会令其他三大世族非常不满。那时,我们只要暗中联络北府故将,再找个傀儡做旗号,兴讨逆之师,王谢庾三大家族与天下士人必倾全力相助,不愁桓氏不灭。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就可以将北府c荆州的兵力尽入囊中,全面掌控江南的局面。而建康司马氏经此一废,即使勉强恢复,也已不再具备天然的正统性。那之后,我们只需逐步剪除不听号令之人,然后多建功业,立北府之威,待到时机成熟,将建康大族与吴地大族统统钳制得动态不得,都督您即可像当年曹魏代汉c司马氏代魏一般,取司马氏而代之,建立由北府军掌握的新皇统,再聚荆扬之兵力,收复洛阳长安,定鼎中原,重塑我汉人天下,岂不快哉!” “到那时,我们作为庶族出身而崛起的政权,携一统之威,不必像司马氏皇室一样忌讳各大世族的支持,自可以设立公平的察举科目,览天下庶人英才尽入彀中,然后强化郡县,邢世族而立威,以庶族官员治天下,使宇内无敢觊觎社稷之大族,四海有竭才智以尽忠之顺民,都督您的王朝自然千秋万代,是牢不可破,所谓开基建业,泽被万世矣!” 在场的人,除了床底下的赵文雄,知道刘裕将来会开创刘宋一朝,所以对他提到灭司马c兴刘氏不感到太惊讶以外,其他的人,都被刘裕这种大胆的想法惊呆了! 司马氏皇朝虽然得国不正,可是从西晋到东晋,作为天下正朔存在,已经近二百年了,大家将此视为天经地义,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何况,随着北方领土被胡族占领,晋室东渡,天下汉人出于对胡族政权的反感与不屑,反倒对东晋司马氏的“正统”地位,愈加认同,愈加推崇,就连北地胡族中人,都有不少潜意识中也认为司马氏才是正牌皇室,其他的都是赝品。在这种氛围中,刘裕居然暗中计划利用桓玄灭掉司马氏,然后再推翻桓玄,夺取天下,建立新王朝,在时人眼中,真可谓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了。 刘裕今天也是豁出去了。封建时代,谈论推翻圣上,建立新朝,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光凭他今天说的这些话,足够定个谋逆斩立决。当然,这番话侃侃而谈,立意高远,对天下大势和各派力量分析得相当透彻,希望北府壮大的拳拳之心也溢于言表,相当令人动容。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估计大家都被刘裕的宏大论述镇住了,各自在思索c消化。对啊,以北府之兵力,如果再吃掉荆州的流民兵的话,完全可以掌控整个江南的局势的。过去,数次有人想整合这些力量,都被朝廷联合另一方压制住了。现在如果换一种思路,让桓玄出头先消灭司马氏,把天下人的怒火都引向桓氏,北府再找准时机,打起消灭逆贼的旗帜,是非常有机会一鼓作气消灭盘踞在荆州百多年的桓氏的!而一旦桓氏被灭了,司马氏又立足不稳,北府就能够囊括荆州和扬州两处重镇,再拱卫住建康,就完全掌控了江南的所有兵力,从而为夺取政权打下基础。 这一手欲擒故纵之计,恐怕是三十六计原始版本,真得说是精妙绝伦啊! 而床下偷听的赵文雄,就更加的佩服万分了。因为,只有他才知道,后面东晋南北朝形势的演变,基本上是按照刘裕的设想发展的! 桓玄逼死刘牢之,分化北府军后,就废了安帝,行禅让之礼,自立为帝,建立了桓楚政权。没过两年,刘裕就暗中联络北府旧将,会同刘毅在京口起事,果然一呼百应,北府旧部望风而降,很快拿下了建康,打得桓玄向西狼狈逃窜,一败涂地。 然后,刘裕坐镇建康,派何无忌刘毅等将领西进江陵,挟新胜之威,一举击溃桓玄余部,桓玄也在逃跑的途中被人所杀,盘踞荆襄近百年的桓氏家族,就此覆灭,荆襄一代流民兵的力量,尽入刘裕囊中。然而刘裕并没有直接称帝,而是从荆州迎回晋安帝,依旧让他做皇帝,让东晋继续苟延残喘,给自己留出逐步掌握权力时间。 他将朝中大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大举启用寒门出身的官员占据关键的位置,逐步消灭各家不服管束的高门世族,稳定了中央集权的管理体系。再又经过十几年的清除异己,建功立威之后,刘裕才废掉东晋皇统,自立为帝,开创历史上赫赫有名刘宋王朝,并收复了北方包括长安洛阳在内的大量失土,不愧后世辛弃疾诗中所言“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 不光是军功上,在政治制度方面,从刘裕的皇朝开始的“寒人掌机要”的政治态势,为此后的南朝各代所延续,并渐渐被汉化改革后的北朝所借鉴,以对冲门阀贵族对皇权的威胁,进而影响了隋唐一代整体的政治发展方向。 刘裕限制士族所爱好的玄学之风,倡导儒学,兴办教育,大力推行复兴礼乐的政策和活动。他从寒门文士中征聘儒学士子,充任各地方典签以更好的贯彻集权式的郡县管理体系,逐步演变c促进了隋唐科举制的创立,为彻底消灭门阀势力c实现上千年稳固的中央集权体制奠定了基础,开创了“儒表法里”的政治基调并在此基础上重建了大共同体一元化传统,此一传统基本延续到明清,可谓是中国式皇权政治体系的重要改革者c奠基者。 这后续的一切发展,在场其他人不知道,赵文雄是心知肚明的。而现在刘裕一番慷慨陈词,不仅基本规划出了后续发展的大方向,甚至连如何进退,如何折冲,都一步一步地明确了下来,简直堪比诸葛亮对刘备所言的隆中对!不,其实比隆中对还要更牛逼,因为诸葛亮只实现了隆中对三分天下的前半部分,后面“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的计划,则“中道崩殂”了,而刘裕可是真的在十几年后收复洛阳,攻克长安,创制了新型的寒门政权,为中国上千年的皇权一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赵文雄听的心情激动不已,想到后世刘裕的种种雄才大略与辉煌业绩,再联想到自己有可能参与其中,把握大时代的脉搏,建立自己原来乏味的人生中从不敢想象的功业,一时气血上涌,忍不住在床下大喝一声,“快哉!大丈夫审时度势,得见先机,不负天命,真当世枭雄也!”,然后不顾一切的从从床底下钻出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中,对刘牢之说道: “都督,在下出身微末,然则刘将军一番肺腑之言,令人动容不已。其拳拳报效之心,跃然而出。下官斗胆一言,望都督能明白刘将军的的良苦用心,按照此一计划逐步实施,我敢说不出二十年,都督定能黄袍加身,一统天下!” 赵文雄这番话基于自己对后世历史发展的了解,信心满满,再加上情绪激动之下迫人的气势,自有一番说服力,在场诸人都有点被打动了,一时都没人质疑赵文雄为何会从床底下钻出来。 51c奉旨钦差 卢秀自从进屋之后,并没有多说话,只是一付谨小慎微的样子,垂手侍立在一边。现在,他看到大家被刘裕和赵文雄的一番说辞打动了,生怕刘裕能死里逃生,咸鱼翻身,赶紧上前一步,对刘牢之说道: “都督,刘将军所言固然有可能,然则桓玄掌权以后要收服北府,对都督肯定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现在不反击的话,即使将来北府有复兴之机会,恐怕也不是都督所能看见的了呢!何况,这赵参军居然私会都督您的要犯,不知在密谋什么,现在就已胆大包天至此,将来的事情,真不好说” 这一番话真是阴毒无比!话里话外,暗示刘裕如此安排,是想借桓玄之手除去刘牢之,以待将来有机会自己主掌北府,这样刘牢之即使认同了刘裕所说的大战略,也会对刘裕的用心产生疑虑。这岂不是要置刘裕于死地的节奏! 这些阴暗的揣测c杀人不见血的挑拨离间从卢秀的嘴里说出来,让刘裕也及其意外,瞪大了眼睛看着卢秀,脸上既有震惊,又有伤心失望,也不乏一丝怨毒之色。是啊,他辛辛苦苦栽培卢秀,视为心腹,委以重托,没想到现在换来这般结果,任谁,都会难以接受的。 卢秀不敢看刘裕的目光,头一扭,望向刘牢之。刘牢之本来还在犹豫,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卢秀这一番挑拨离间,显然起了作用,脸色又阴沉下来。他思付片刻,转头对刘裕说道: “德兴,无论你有何考虑,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什么不事先与我商量仔细?!即是为北府考虑,为何不提前与我述说明白,偏偏要暗自做下如此手脚,欺瞒于我?!” 刘裕从卢秀那里收回目光,沉声说道:“都督,非是在下图谋不轨,实在是都督那时因二公子之死悲伤过度,很多事情不能冷静看待,所以才擅自做主行此险招。一切罪责,我一人承担,与旁人无关,任凭都督责罚!” 刘牢之面色愈发难看,“如此重大关节,竟胆敢擅自做主,阴为诡谋,让我怎么再相信你?!再有,你说知道杀害敬儿的凶手是谁,居然也不告诉我,令敬儿死不瞑目,难安于地下,真是罪不可恕!你说,到底是谁杀了敬儿!” 刘裕见刘牢之态度严苛,面色一变,犹豫了一会说道:“都督,这事我还只是猜测。您知道我一向办事谨慎,在没有最终落实之前,还不能随便乱说的。” 刘牢之气得面色发青,不怒反笑: “刘裕!好一个办事谨慎!你伪造文书,毒杀重臣,隐瞒敬亭之死的真相,并诱使我投向桓玄小儿,乃至有今日之困,那时你没有想到要小心谨慎,现在涉及敬儿之死的真相了,你又谨慎起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不用说了,你千方百计隐瞒真相,定是因为凶手是桓玄派出的人,所以你当时不愿意告诉我,免得我降了朝廷,断了你一石二鸟的大好计策,是也不是?!也罢,多说无益!这几天我一直在犹豫,如何对待桓玄小儿,现在事已至此,我意已决,即日起移兵班渎,和广陵的雅之所部合兵一处,据江北以抗桓玄,定要决出个胜负,为敬儿报仇雪恨!” 其他人还没说话,旁边何无忌第一个忍不住了,急急拱手说道: “都督不可草率!现在桓玄势头正大,京中人士又对我们北府在关键时刻倒戈颇有怨言,我们现在贸然反叛,孤立无援,恐陷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啊。” 刘牢之大怒,“难道你也不听我的的号令了吗!”。 何无忌不敢再说话,刘牢之满面黑气,继续说道: “我与桓玄小儿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今天就开始准备,兵进班渎。着人将刘裕先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待我灭了桓玄,再将刘裕拿到建康公开处斩,以慰建康遇害诸公!!” 看来这就是刘裕刚才所言,刘牢之现在备受压力,危机四伏,已经有了再叛桓玄的念头,知道了刘裕隐瞒案情的情况之后,其实已经起了念头把投降桓玄的责任都推给刘裕,向建康诸族表示自己是被刘裕所误,并拿刘裕祭棋,找到借口起兵对抗桓玄! 一切都是政治!一切都是为了权力!赵文雄不禁感到一丝悲凉。卢秀为了权力出卖刘裕,刘牢之为了权力牺牲刘裕,大家为了自己能获取更大的权力,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天理人伦,都在所不惜了。 在场其他人恐怕也体会到了这层意思,面面相觑,眉宇间颇有不平之色。稍倾,何无忌身旁一个将官走到刘牢之跟前,正色说道: “都督,在下一小小参军,跟随都督身边多年,南征北战,有了今日之局面,身家性命,全赖都督栽培。不过近年来都督先叛王恭投朝廷,负了王大人的信任,后叛朝廷降桓玄,于臣节难免有亏,现在又要起兵叛桓玄,一个人一生当中三次反叛,怎能够立足于天地之间呢!末将实难以为伍,今日就算解甲归田,都督好自为之吧!” 说罢,一扭身,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去了,刘牢之张口结舌,“大胆刘袭,居然敢不听我号令” 何无忌见情势不妙,说了一句“都督息怒,咱们三思而后行,再做定夺,我去劝劝刘参军。”,赶紧追了出去。 看到身边人的表现,刘牢之意识到,大家都不同意他现在做出的再叛桓玄的决定,眼神中不禁流露一丝恐惧之色。虽然身为都督,但是这几年自己升迁迅速,真正的兵力都是手下北府众将掌握着,如果他们都不满意自己的决定,他就变成了孤家寡人,独木难支了。 正在这尴尬的时刻,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一会功夫,刚才守门的那个虎贲营将官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都督,悬镜司来人,奉悬镜司旨意拿人!” 只见进来的几人穿着华丽,上身飞鱼服短打扮,绣工精美,下身绸缎的长袴,腰配镶钻的环首刀,标准的悬镜司打扮。为首一人,飞鱼服外罩一件金丝边的坎肩,左手按在腰间豪华的班剑的剑柄上,右手上举,手中拿着一个虎符。众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消失了多日的庾悦! 庾悦一进屋,直奔刘牢之而来: “刘都督,在下悬镜司左侍郎庾悦,奉悬镜司谢大人之命,前来捉拿阴谋毒杀朝廷命官的逆贼刘裕,在京口就地提审,还请刘都督配合一二。” 话一出口,大家都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所措。 刚才看见庾悦以悬镜司的身份出现,赵文雄就很惊讶了,现在知道他居然是来拿刘裕的,更加摸不着头脑:庾悦两个月前还是个无职无权的长史,怎么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悬镜司的侍郎?!这悬镜司也知道了刘裕杀害殷仲亮的事情?怎么会如此神速?不仅知道了,还立刻就派庾悦带着悬镜司侍卫来拿人了!刘裕的作为如果被建康知道了,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如果是庾悦主审,以自己和庾悦这些时日结下的情谊,定要以把兄弟的身份,无论如何让他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正寻思呢,刘牢之说话了: “庾老弟,几日不见,高升了啊。足下所言刘裕毒杀朝廷命官,是指刘裕毒杀殷仲亮的事情吗?” “承都督惦记,在下最近幡然醒悟,欲为国效力,在悬镜司谢大人处谋一小职,让都督见笑了。至于刘裕的罪行,确实是他毒杀殷仲亮一事案发,被人举报到悬镜司,在下现在奉悬镜司之命前来京口拿人,关入悬镜司在京口的衙署就地提审。都督若有兴趣,可以到时一起主审,在下在悬镜司给大人设上位恭候。” 刘牢之本来就是想拿刘裕祭棋给建康大族看,以洗清自己背叛朝廷的罪过。悬镜司向来由陈郡谢氏主掌,现在亲自来拿人的又是颍川庾氏的庾悦,自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来起兵灭桓玄时,也好在大族中找些奥援。 他眼珠一转,脸上露出笑容,“庾大人客气了,我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马上就将逆贼刘裕拿下,本想等待审问清楚了再送到建康认罪。现在悬镜司明察秋毫,同一时间知晓了这一天大的阴谋,我们就和悬镜司共同提审,也是可以的。只是希望悬镜司尽快开审,查明情由,我这里一切都可以配合,我们尽快查明逆贼的阴谋,厘清前后情由,让案情大白于天下,也好让建康诸公明白我尽忠朝廷之心。” 庾悦可能没想到刘牢之如此配合,楞了一下,跟几个悬镜司的随从互相看了看,拱手道: “刘都督大义凛然,公正无私,在下钦佩不已。那就这样,我现在把逆贼刘裕带回悬镜司衙署,咱们两天后正式提审,我给刘都督备好上座,一起让此案大白于天下!” 几个侍卫二话不说,上来绳捆索绑,将刘裕用铁链锁了起来,准备往门外带。刘裕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回身对庾悦说道: “庾侍郎,此案事关重大,其中许多关键,赵参军也都参与了,你得把他也带回衙署看管起来,以便调查此事” 赵文雄大吃一惊,不明刘裕为什么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他的整个阴谋赵文雄完全蒙在鼓里,现在就是打算牵连谁,也应该是找告密的卢秀啊,为什么把自己捎带上?惊慌之中向刘裕看去,只见刘裕也不看自己,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庾悦迟疑一下,看了一眼赵文雄,拱了拱手,“对不住了赵兄,皇命在身,只有委屈你了”,说罢一个眼色,几个侍卫照方抓药,把赵文雄一并绑了,带出了都督府。刘牢之等人还加意的客气,一直送到都督府门口才回去。 一路上,赵文雄即震惊,又迷惑,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面是庾悦的离奇出现,一方面是刘裕为什么要诬陷自己?好在庾悦现在主事,自己和他毕竟关系不错,应该有解释说明的空间,不至于太差,迷茫之中,已经来到了悬镜司在京口的衙署。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结局(下) 53c打入天牢 衙署不大,只是一院两进的院子,外面是大堂和衙役休息的地方,廊道两侧摆着各种刑讯的用具;里院就是三面环列的牢房,大小不一,看上去十分陈旧,个个牢门大开,好像没有其他的犯人关在这里。整个衙署也看不到太多的衙役,有点冷冷清清的。 庾悦带人押着刘裕和赵文雄走进侍卫们将刘裕和赵文雄走进内院,找了东侧两个大一些的牢房,分别将两个人关了进去,锁上牢门,并留了两个衙役守在门口,嘱咐了几句严加看守,转头带着其他几个人就往回走。 在这把人命不当回事的时代,虽然自己确实没有参与刘裕的密谋,可是万一来个糊涂官断个糊涂案,自己的小命糊里糊涂就交代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赵文雄想尽早跟庾悦说明情况,省的夜长梦多: “庾兄,庾兄留步,在下跟此案没有关系,有下情欲陈,还望庾兄听我一言啊”,赵文雄右手从牢门栅栏的空隙中伸出去,向庾悦挥舞。 庾悦挺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左右看了看,望向赵文雄的方向,面露迟疑之色。 赵文雄正待再趁热打铁,向庾悦解释几句,只听旁边刘裕的牢房哗楞楞响了几声,刘裕轻声说道: “庾侍郎,此案关系重大,牵连众多,您既然跟都督承诺了共同审理,还是等都督在的时候,再听取案情为好吧。” 庾悦看了看刘裕牢房的的方向,然后拱手说道: “赵贤弟,在下与赵贤弟虽是金兰之好,有兄弟之情,怎奈如今公务在身,此案又是悬镜司谢大人亲自过问的重案,为兄实是不管专擅,还是等都督在时,再听赵兄的分辨,见谅,见谅。” 说罢一转身,带着几个手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来庾悦这个把兄弟,也不怎么靠得住了。赵文雄长叹一声,在牢里镇定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定睛四下打量,房间十分简陋,没有什么家什,只在靠墙角的地方铺了张草席,估计是睡觉的地方;侧面的墙上钉着两只铁环,各有一根铁链拴在上面,想来是为了固定不服管教的犯人的;铁链垂下来的地上挖了一个浅坑,里面有些貌似干涸了的粪便遗迹。 两个军士守在门口,一动也不动,整个衙署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动静。这时已到傍晚,天渐渐黑了下来,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赵文雄心中的疑惑和愤怒膨胀的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了: “刘将军,你将我牵连进来,到底是何用意?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带着卢秀做的,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也没参与。难道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要保护卢秀,而让我顶缸不成?!” 这确实是赵文雄最大的担心:难道刘裕到现在还希望栽培卢秀,而打算放弃自己,从而把自己塑造成同伙,替卢秀顶罪把?!刘裕对卢秀也太容让吧难道难道,卢秀是刘裕的私生子? 依旧是一片寂静,刘裕并没有回答他。赵文雄气愤难平,张口欲再大声质问,转首又泄了气:刘裕心机深沉,他如此行事,定是深思熟虑,怎会因为自己的态度而改变,自己乱喊乱叫是没有用的。 真黑啊。 赵文雄第一次后悔来到了东晋。这里人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斗争着。本来觉得刘裕为人宽厚,待自己很好,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亲人,没想到,也是翻脸不认人,心狠手辣的家伙。连庾悦这个自己印象中厚道诚恳的大哥,也不肯帮忙了!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下去?这样想来,刘牢之怀疑刘裕是阴谋让自己出头,去扛桓玄的压力,以便借桓玄之手除掉自己,暗中策划独掌北府,是不是也非空穴来风呢 刘裕一直伪装自己是忠于朝廷的,赵文雄记得,刘牢之当日激愤之中决定投降桓玄的时候,刘裕还当面劝阻来的。谁能想得到,居然是刘裕在暗中栽赃杀害殷仲亮,设计让刘牢之导向桓玄的呢? 这样一来,投降桓玄的恶名与刘裕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大家还都得说,关键时刻刘裕还极力劝阻此事,心向朝廷的。而桓玄掌权之后,果然把压力全都指向了刘牢之,弄得现在进退维谷,大事不妙 照这么下去,北府的力量必然被拆散分置,刘牢之反也是灭亡,不反也是灭亡。待到桓玄觉得北府已被控制,篡晋自立之时,有能力召集北府旧部,起兵勤王的,恐怕也只有刘裕了吧。 这一手借刀杀人的计策,不会也是三十六计的雏形吧。 借桓玄之手除了刘牢之,再反手以勤王之名掌控北府旧部,消灭桓玄,吃下桓氏经营近百年的荆州力量,这江南之事,可就非他刘大将军属了。 何况,后面的历史发展,真的就是这样的呢 心潮起伏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悬镜司连晚饭都没给准备,就这么一直饿着,安静着。白天惊心动魄了一天,赵文雄又饿又累,虽然脑子里一直有各种疑问,但实在扛不住困意,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过了子夜,赵文雄被门锁叮当的声音惊醒了。他猛地起身一看,一个黑影正悄悄打开牢门。 赵文雄警觉起来,脑中翻腾出各种黑暗的历史故事:难不成有人半夜三更来杀人灭口,弄个死无对证吧? 黑影走进赵文雄,低沉着声音说道,“跟我来” 赵文雄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心一横: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害怕也没用,且看这人又有什么花样吧。他站起身来,跟着黑影走出了牢房。 黑影带着他走到大牢最里面,有一扇小门,像是衙役晚上睡觉的房间。黑影尽量避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的打开门,引赵文雄走进小屋,然后关上了门。 漆黑一片。 在牢房里的时候,还有点外面的月光c星光,这个小屋却连窗户都没有,密不透风,一丝亮光都没有。赵文雄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身体失去了平衡感,黑暗中一阵眩晕,趔趄了几下。 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扶住了他,让他没有倒下。手却不是从黑影站立的方向伸过来的! 这屋里还有别人! 赵文雄被吓了一跳,刚要扭头,黑暗中只听刺啦一声,刚才那个黑影的方向,一个火折子亮了起来,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赵文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人影闪动了几下,火折子引燃了一支蜡烛,亮度弱了下来,赵文雄渐渐能看清楚一点了:刚才那个黑影手持蜡烛,一张清秀的脸露了出来,竟然是庾悦! 扭头观瞧,刚才扶住自己的人面露微笑,一张国字脸在烛光之下若隐若现,正是刘裕! 54c另有隐情 赵文雄大脑一片空白,没明白这两个人神神秘秘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到底意味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庾悦推了他一下,“赵兄,见谅啊,白天刘将军是为了救你出来,所以才说案情涉及到你的,只有这样,才有借口让我把你一起从都督府带出来。” 赵文雄看了看庾悦,又看了看刘裕,“你你们俩是一伙的?什么悬镜司左侍郎,都是假的?” 刘裕微微一笑,将赵文雄让到里手的胡床边上: “赵兄弟先坐下,说来话长,我慢慢给你解释。” 赵文雄懵懵懂懂的坐在小床上,仰头望着刘裕和庾悦。 “我和庾兄确实是事先商量好的,要演这么一出戏,不过悬镜司左侍郎是真的,庾兄拿的虎符也是真的,否则哪有那么容易骗过刘牢之。庾兄弟这个悬镜司左侍郎,可真是花了好大代价,才运动来的呢,今后还会发挥作用的!” 刘裕继续说道: “我两个月前和庾兄商量好了,万一事情暴露,刘都督要拿我下狱,就由庾兄出面,以悬镜司已经知晓此案c要提审我的名义,将我从北府的掌握中先弄到悬镜司,然后再慢慢想办法看怎么逃出去” “逃逃出去,庾兄会帮我们从悬镜司的牢里逃出去?”赵文雄还糊涂着呢。 庾悦点点头,“对,赵兄放心,我已经安排好庾府的亲兵,不等后天提审,我们明天夜里就派人过来,找两个死士来替换两位,连夜送两位出城。第二天一早再把这两位死士伪装成钦犯,借口悬镜司谢大人要在建康亲审重犯,将两人往健康押送” 听到白天的事是两人合起伙来策划的,赵文雄的惊慌和愤怒渐渐消散了:原来刘裕说自己涉案,是为了救自己离开都督府。刚才那些担心看来毫无必要,未来的皇上还是把我当自己人的,不,岂止是自己人,在那种混乱时刻,刘裕还惦记着我赵文雄的安危,说明我也算相当重要的亲信了。这么一想,赵文雄脸上又有了笑容: “原来是这样,吓坏了我了,庾兄也真是的,路上也不悄悄跟我说一下,害得我发愁了一晚上”。赵文雄缓和了一下气氛,大家也都放松了下来,“不过,庾兄,你和刘将军策划这个事情,难道说你也早就知道刘将军伪造文书c嫁祸殷仲亮的事情?” 庾悦面露尴尬之色,看着刘裕不说话。刘裕接过了话茬: “伪造书信,嫁祸殷仲亮这件事,就是我和庾兄一起实施的!否则,我哪里能那么快找到书法高手,模仿殷仲亮的字迹而丝毫不被怀疑!” 原来,刘裕在调查殷仲亮的过程中,通过建康的内线,了解到了陆纳交给张法顺的那封秘信的内容,了解之下这才知道,大家都被严重地误导了! 由于之前刘敬亭的死于非命,所有人在听到陆纳他们谈到的“买通杀手杀害刘牢之的儿子”的情况时,第一反应都认为这指的是要杀害刘敬亭。然而通过线人对信件内容的复述,其实,殷仲亮给桓修的信中所提到的,根本不是要杀害刘敬亭!恰恰相反,是殷仲亮意为了拉拢刘敬亭,答应帮助他暗害刘敬宣,消灭跟刘敬亭竞争刘家继承人之位的竞争对手!后面殷仲亮购买毒药,也是为了实现毒杀刘敬宣的计划,与毒杀刘敬亭根本没有关系! 为了拉近与刘敬亭关系,居然撺掇别人谋杀自己的亲兄弟;为了争储位,居然策划毒杀自己的大哥;知道这一切之后,刘裕痛恨刘敬亭和殷仲亮的蛇蝎心肠,再加上不希望殷仲亮以荆州使者的身份被定罪,开始慢慢产生了伪造文书,毒杀殷仲亮,嫁祸建康的一石数鸟之计。 于是他找到庾悦,利用他高超的书法模仿能力,伪造了殷仲亮给殷仲文的信,成功地转移了矛头,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堪称完美。 考虑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裕未雨绸缪,也制定了防备万一事情暴露的应急计划。他给庾悦出主意,让他去建康运动庾氏与谢氏的门路,谋得了悬镜司左侍郎的职务,并让他带着几个贴心的侍卫,就潜藏在京口城内,密切关注京口的情况,一旦事情暴露,刘牢之抓捕了刘裕,就让庾悦带领侍卫以悬镜司的名义将刘裕要走,并伺机送出京口,脱离刘牢之的势力范围。 这么个环境里,刘裕解释得也不是太仔细,但是事情的基本经过,赵文雄算是明白了。原来庾悦早就参与了刘裕的密谋,甚至连那封信都是庾悦的手笔,不愧是书法大家,那封信的字迹跟殷仲亮的其他信件一模一样,没有一个人怀疑到信是假的! “只是没想到,事情的暴露,居然是被卢秀出卖了,枉我如此苦心的栽培他,真是”,刘裕想起了告密的卢秀,不禁黯然神伤,语气中都带了一丝哽咽。 也难怪,平日里刘裕对卢秀,实在是关怀备至,加意栽培。军中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刘裕是打算让卢秀接自己的位子的。然而如此信任的人,却干出了卖主求荣的丑事,甚至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言语挑拨刘牢之,欲置刘裕于死地,此人人品之卑劣,真是世所罕见,过去怎么就一点都没暴露出来呢? 庾悦非常不齿卢秀的为人,“将军,此等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不值得为他伤神。他定是见现在形势对京口不利,刘都督又开始动摇,想归顺朝廷了,于是觉得出首您即帮助刘都督找到反水的借口,又能让您腾出位子他好有机会上升!这种龌龊的想法,简直奴性十足,毫无风骨,没见识的寒门小吏大多如此,将军不必过于挂怀!” 话甫一出口,想起刘裕和赵文雄也都是寒门出身,庾悦局促了起来: “将军莫见怪,我我没别的意思,寒门之中,即有卢秀这样的败类,也有将军您这样英雄豪杰,不能不能一概而论的。” 刘裕叹了口气: “庾公子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寒门出身的人,没有稳固的基础,田地c产业一无所有,天下的权力又都垄断在士族的手里,所以往往会不顾一切c不择手段巴结大族往上爬,以便攫取权力,取得安身立命的空间。他们每日所想就是如何讨取上级的欢心,眼中只有名利,全然忘了生而为人应有的底线与风骨。这一点上,你们士族出身的人,衣食无忧,做官也是凭族望与清誉,不必仰人鼻息,处于相对平等环境中,确实是德行c风骨更佳啊” 听刘裕这么说,庾悦以为他是讽刺自己的士族出身,更加尴尬了,“哪里哪里,刘将军说笑了,我知道士族垄断天下上百年,物议沸腾,从不敢以此蔑视寒门士子。何况,现在看来,真正能够任事救民的,往往到是寒门出身的人,我们这些士族废人饱食终日,却无所进益,实在是惭愧。将来必会有一天,会有如将军这般的寒门子弟能够大放异彩,救天下于水火,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此番话正好说到了刘裕的心坎里,“庾公子不必介怀,我不是在讽刺你,确实是有此一想。就比如,您和二公子都喜欢玄素夫人,可是您是出于真心,二公子不过贪图玄素夫人身上陈郡谢氏的光环,仅仅是因为出发点上的这一点区别,导致对待玄素夫人的态度天地之差,一个百般呵护,一个百般折磨,其人品高下之分,不可以道里计啊” 赵文雄听得颇有感触,“是啊,这二公子不光对玄素夫人如此恶劣,居然能够干出为了争权夺利密谋毒杀大哥的事情,我看我看也是死得罪有应得!” 刘裕点点头,“二公子表面上谈吐风雅c清逸脱俗,不过是攀附的伪装罢了,内里实是个怨毒阴狠c卑鄙无耻的小人,这与都督的寒门出身,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啊。看看卢秀与二公子这等寒门子弟追逐权力时的阴险毒辣c厚颜无耻,再看看与王公子为了救道济坦白隐情c庾公子为了救我以身试险的气魄,实话实说,连我都是自愧不如的。” 赵文雄没想到刘裕寒门出身,对自己这个阶层的缺陷和毛病看得到是如此清晰。一个人见机识势固然不易,但是更难的是能跳出自己的阶级阶层属性,站在对方的角度做整体的分析,难怪将来能有帝皇之运了。 庾悦听刘裕夸奖,连连摆手,“太谬赞了,我和平之不过是做了理所应当之事,哪有将军说的如此堂皇。” 刘裕正色道:“天下人心最是难测,大多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罢了。你们能够本着正义感,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难能可贵了。” 庾悦冲着刘裕深施一礼,“刘将军为人正直,义气千秋,待我以赤诚,小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足挂齿。” 房间里气氛融洽,轻松,想到明天就能和刘裕逃出生天,去参与后续波澜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赵文雄心情愉快。再考虑到原来的第一心腹卢秀已经自我暴露了,今后自己就是刘裕跟前文臣里面排名第一了,一丝笑容不禁滑上了嘴角。 不过,且慢,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逻辑的本能起了作用,一丝疑虑从赵文雄心里冒了出来:庾悦跟刘裕是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关系的呢?居然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帮刘裕实现这个计划?要知道,这里面庾悦伪造了书信,同时还假传悬镜司的旨意,骗走人犯,这要是被人抓住,可都是掉脑袋的罪过啊。虽然庾悦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但是又没什么明显的好处,冒这么大的风险帮刘裕的忙,倒是为了什么呢 55c吐露真相 几团迷雾在赵文雄的心中渐渐扩大,弥散,一个合理的解释慢慢浮现在心中,赵文雄盯着庾悦的脸,疑问的目光直直的射了过去。庾悦很快注意到赵文雄的目光,奇怪的是,仿佛心中有愧,不敢直视赵文雄的目光,低下了头。 赵文雄毕竟是看过无数侦探小说的人,基本推理能力还是具备的,看庾悦的反应,心里有了数,思考片刻笑着说道: “庾兄,此番相助,甘冒奇险,在下这里先谢过了。咱们同为刘将军的左右,就更不是外人了,将来还要多亲多近啊。不过呢,小弟好奇心重,有些事情想问个明白,还请庾兄见谅。” 然后不待庾悦答话,又转头对刘裕说道: “将军,您在都督府的时候,曾经说过,调查殷仲亮的过程中,您已经知道了谁是真正的凶手。当时我还不明白,现在这么一番曲折,我有点懂了:恐怕毒杀刘敬亭的,还是庾老兄吧!否则,他怎么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帮着您伪造文书,甚至亲身犯险,假造悬镜司的旨意,把咱们从都督府就出来呢,我猜的对不对?!” “庾兄,你也别见怪,我这人喜欢推理,总想刨根问底,弄明白个究竟。现如今您救了我和将军的命,再说刘敬亭和殷仲亮阴谋毒杀大公子,都是死有余辜的人,即使是您杀的,我也不会对外人说一个字的,这点还请您放心,我赵文雄虽然出身微末,但是什么是大义,我还是明白的。” 刘裕听罢此言,呵呵笑了几声,转头看着庾悦,庾悦沉思片刻,抬起了头,毅然说道: “不错,赵兄即已猜出了真相,我也就不再隐瞒了,确实是我毒杀了刘二这个贼子!” “记得我跟赵兄你也说过,刘二这恶贼是如何欺辱玄素的,玄素在京口这里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上次我与你言道,出事当天上午,我和玄素一起找到刘二,希望他一纸休书,放玄素回建康,大家从此各不相干,也就是了。此番情由,确有其事,只是刘二这厮的答复,却不是我与你说过的当场答应,反而是当着我的面对玄素百般羞辱,用词不堪入耳,扬言这辈子都不会让玄素恢复自由,甚至还说以后要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让玄素生不如死!” “我当时听了这些话,恨不得立刻当场杀了刘二这个恶贼,怎奈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好当时隐忍下来。送玄素回去后,我意识到,刘二不死,玄素将一辈子生活在这恶贼的魔抓之下,于是痛下决心,刘敬亭必须死!” “我想来想去,对我来说,只有下毒杀害一途比较把稳,然后伪造成自杀,正好也能用上我这么多年苦练的书法功力。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我马上找京口的朋友弄到了草乌头之毒,躲在屋里伪造好刘二的遗书,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偷偷前往刘二的住处,假作为为白天的无礼道歉,苦苦哀求他善待玄素,趁他心情愉快,放松警惕的时候,偷偷在酒里掺入了草乌头之毒,然后一直待到刘二毒发身亡,我这才离开” “也真是没想到,刘二这人真是恶到了极致,得罪了那么多的人,那天晚上后续又有檀兄弟和王老弟因种种情由进入了房间,还弄出了密室的奇闻,我也就顺水推舟,静观事情的发展。这一切我做的毫无后悔,本来,我是有所预备,万一事情败露,蒙混不过去,坦然出来承担责任的。其实后期你们把我软禁在屋中之时,我基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事情峰回路转,嫌疑不知何故又转向殷仲亮去了。” “后来,刘将军不知如何察觉到是我做下了命案,私下来找我,我也不再隐瞒,把情况和盘托出。他对我和玄素的遭遇极其同情,并说明了他查到刘敬亭和殷仲亮狼狈为奸,阴谋毒杀大公子,本都是卑鄙无耻c罪该万死之徒,愿意跟我一起策划如何脱罪,这才有了后面伪造文书,嫁祸建康,并找门路进入悬镜司,做好万全准备的种种情事。” 庾悦所言,与赵文雄的猜想基本吻合。看来,凶手果然还是赵文雄最初怀疑的庾悦,凶案当晚他的诡异行动,有了合理的解释;后来在面临罪行暴露时的一言不发,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刘将军没人任何干系,是刘将军为了帮助我,甘冒奇险,我现在豁出命去救你们出来,报答不了万一,今后刘将军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庾某人愿肝脑涂地,以报大恩!” 庾悦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做势要给刘裕跪下谢恩。刘裕赶忙一把把庾悦拉了起来: “庾兄言重了,刘敬亭这种人,虐待夫人,谋害大哥,简直是死有余辜,庾兄设计为民除害,我不过顺水推舟,遮掩一二罢了。今后我们要破桓玄,振朝纲,还得仰仗庾兄弟在朝堂大族之中替我们多做策应,寻求支援才好啊。” 庾悦拱手道:“不需刘将军嘱咐,在下自会如此。我出身世族高门,见多了世族的骄奢淫逸c不务正业和虚言铰饰,此等人物,如何能凝聚江南士庶,重振朝纲,北复中原呢!上次蒙刘将军不避亲疏,坦诚相见,将自己破桓玄c起寒士c平士族c统朝纲的大计说与我听,我就已经决定跟着将军您做一番事业了,将军今后有什么吩咐,在下自当竭尽所能。” 刘裕点点头,“难得庾兄能够以天下大计为己任,不顾及自身士族一时一地之得失,赞同我抑制豪强c启用寒士的策略,在下感佩不已,对兄台的高风亮节c家国情怀,深怀敬意”。 他顿了一顿,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继续说道: “赵贤弟,庾兄,承二位不弃,看得起在下,我也不瞒二位,我确有兴复中原,恢复河山之志。百多年来,胡骑猖獗,北地呜咽,生民流离失所,如蝼蚁一般被夷狄所践踏,惨不忍睹。” “此等局面,实是因为我汉人各自为政,各地皆有世族豪强所据,各有利益,互相掣肘,不能政出一门,无法把力量聚集起来,以举国之力出击胡虏。各地世族高门都自恃田多丁壮,不听朝廷号令,乃至大权分散,各自为政,朝堂暗弱畏缩,强民踯躅恃力而娇,政令不出建康,殊不知,商君早有警世之言,“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此等民强国弱之局,效率及其低下,如何能振兴汉祚?” “将来若是有了左右朝堂的能力,定要兴公平选任之法,聚天下贤能,削王族世家,抑地方豪强,由寒门士子將始皇帝创设的郡县之制真正颁行天下,政出一人,利出一孔,极天下之力而振国族之威,扫平胡虏,光复华夏!两位若是也诚有此志,在下不才,自觉颇有几分擒龙伏虎的本领,愿意带领大家,齐心协力,同上九霄!” 这一番慷慨陈词,有情怀,有志向,有方略,任你是心止如水,翩然物外的修道之人,恐怕听了也忍不住热血沸腾,踌躇满志,何况赵文雄这等本就有功利之心的俗人。激动之下,赵文雄抓住刘裕的双手,结结巴巴的说: “将军,我在此时此地无亲无故,跟将军相处这几个月,早已把您当成的大哥,决意跟着您闯荡天下,建功立业了。你放心吧,从此以后我就听您的号令,出谋划策,见机行事。别的我不敢说,推理分析,判断环境,预测形势,我还是有信心的!” 庾悦也颇为激动,搓着双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刘裕微微一笑,抬起双手左右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两位兄弟,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我们今晚再次说过,今后也不要在别人面前过多表露,以免引起猜忌。回到现实,我们还是得仔细筹划一下明日如何逃出京口这虎狼之地,再做打算。” 几个人兴致高昂,在斗室之中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起明天如何安排,如何逃生,快到半夜的时候,庾悦把两人送回囚室,连道了几次委屈,回去按计划安排逃亡计划了。 赵文雄回到牢房,思绪万千。刘裕今天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志向,并且将二人引为知己,意味着将来夺取天下的大业,必有自己的一份空间了。古今中外,天地之间,谁能像赵文雄这样,得到一个自己知道肯定要当皇帝的人的绝对信任更幸福的事情呢? 另外,今天这一天,情势上下起伏,百转千回,到最终案子水落石出,原来一切刘裕都是早有安排!这要当皇帝的人,行事端的是智谋百出c深不可测! 再深思一步,当时庾悦嫌疑最大时,如果说真凶定为庾悦,一样不影响刘牢之记恨建康,投向桓玄,可是刘裕偏偏要费这一番手脚,自己背了很多风险,将案子定在殷仲亮身上,所为何来?赵文雄想来想去,恐怕是刘裕早有计划,为今后重整北府,对抗桓玄,卖好给陈郡庾氏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以便跟庾氏一门结下深厚的友谊,将来破桓玄c掌朝政之时,能够形成强大的助力吧! 这真是是走一步c看两步c计划三四步的高级谋略!联想到刘裕早作谋划,备下悬镜司这么一枚棋子,恐怕是早就料到刘牢之会在桓玄的压力之下意图反叛,把自己当替罪羊的可能性吧?这么说的话,会不会刘裕真的是计划好让桓玄灭掉刘牢之,为自己掌控北府铺平道路吧 再想深一步,卢秀的告密,难道不是感觉到刘牢之想寻找替罪羊,从而投其所好,送货上门的呢 水真是太深了,我这样的面瓜,真的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吗?想着想着,赵文雄慢慢进入了梦乡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尾声 尾声 一 两个月后,京口,蒜山渡口。 今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一望无际的江面上波澜不惊。由于京口的形势逐步安定了下来,来来往往做生意的客商多了起来,密密麻麻的商船挤在渡口附近停泊,码头上人货繁忙,热热闹闹,全无前一段时间大战一触即发的肃杀情景。 刘裕和赵文雄站在岸边一艘雕梁画栋的宽大楼船旁边,正在道别。 去建康的事情发生的非常的突然。 前晚,赵文雄从京口王夫人的宅邸回来,愕然发现徐灵期给自己留了一封信,言及自己收到葛巢甫葛天师的信,要去建康找葛仙翁正式拜师学艺,已经离开京口了。信的最后一段,夸赞谢玄芝名门出身,聪明漂亮,跟赵文雄诗文相对,非常适合,并祝他们俩幸福! 赵文雄看完信,叫苦不迭。 看这情形,徐灵期定是误会自己和谢玄芝有什么情况,伤心之下离开京口去建康求道了。她哪里知道,谢玄芝有情,赵文雄却是无意啊,他最近与谢玄芝频繁往来,是有点特别的目的,完全跟私情无关! 然而误会已经产生,这让赵文雄难受了一整天,茶饭不思,心神不宁。不知为什么,他死活就放不下对徐灵期的惦念。只有面对即将失去的可能,人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所爱。现在,赵文雄强烈的感受到,自己已经深深的爱上徐灵期,非她抹去了。 其实说起来,两个人认识时间并不长,单独相处的机会也不甚多,可就是好像心里被什么东西连着似的;谁也都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然而两颗心之间仿佛已经进行了千百次的对话,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思来想去,赵文雄为强烈的爱意驱使,连夜决定去建康追徐灵期回来!跟刘裕请假时,他不好明说是为了追徐灵期,随便编了个理由请假去建康。刘裕自然感到十分突然,放不下心,所以今天亲自来渡口送行。 这两个月来,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从庾悦将刘裕和赵文雄偷偷送出城之后,京口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故: 先是之前派去接刘敬宣的小队,在建康遭到了一群无名匪徒的偷袭,伤亡殆尽,侥幸逃脱的几个兵士回来报告,说建康如临大敌,并有传言刘大公子已被桓玄杀害,同时桓玄已经调动荆州精锐,即刻准备进攻京口了。刘牢之闻讯口吐鲜血,晕倒在地,幸亏医生及时来救,才缓了过来。 这一来,谁也顾不上刘裕的案子了。 随后几天,刘牢之一直在府里召集众将,商议起事反叛的事情。无奈的是,众将的反对声音相当大,都劝刘都督谨慎从事,不要听信流言贸然行动。 军事上的行动一直定不下来,刘牢之心急如焚,无计可施。 又过了两周,刘敬宣渺无音信,大伙都觉得有点凶多吉少,气氛愈加凝重。刘牢之再次召集众将,商量起兵的事。然而,这段时间刘牢之急怒之下行事乖张,脾气暴躁,众将都有些避祸之心,居然大半没来与会。 刘牢之见此情景,难过至极,一个人在府里长吁短叹了一番,即痛惜两个儿子先后身亡,又伤心过去俯首帖耳的众将离自己而去,心灰意冷之下,一时想不开,竟然自缢身亡了!! 消息传出,北府众将惊得七荤八素,个个后悔不迭。大家本没有异心,并不是想弃刘牢之而去,只不过当下情势紧绷,不想去触都督的霉头而已,没想到都督一时想不开,竟然自尽了!这下北府群龙无首,在桓玄的压力之下,岂不是不战自溃? 果不其然,桓玄趁着刘牢之新丧,利用自己初掌朝堂的锐气,以雷霆之势连杀吴兴太守高素、冠军将军孙无终、高平相竺朗之等北府军旧将,逼得高雅之、司马休之等人只好北逃南燕。 更离奇的是,刘牢之自缢之后没几天,大公子刘敬宣居然回来了!原来,他并没有被桓玄杀害,只是从建康逃回来的中途,觉得形势不利,为北逃做打算,临时拐个弯回老家,安排刘氏家眷去往江北的事宜。没想到这一耽搁,再回到京口,父亲自杀,人心已散,无奈之下,只好在慕容煊的引荐之下,跟着高雅之他们一起投奔南燕去了(原来这慕容煊确实如刘裕所料,是南燕的奸细,所谓被燕主慕容德杀了全家,都是伪装而已)。 就这样,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北府旧将死的死,逃的逃,贬的贬,叱咤一时的北府军,就这样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 桓玄志得意满,派自己的堂哥桓修来京口坐镇,将北府兵权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中。对刘裕何无忌等北府余部,委以虚职,安置在京口,严加监视起来。其主要注意力,慢慢转向在建康与司马氏及各世家大族的斗争中去了。 这样一来,刘裕和何无忌稍有了一些喘息之机。两人不动声色,每日安坐府中,饮酒看戏,一付余生做富家翁的样子。其实赵文雄知道,两人暗中多有联络,与各处的北府旧将也保持着沟通,私下里依照刘裕的计划,暗蓄死士,勤加操练,只等桓玄称帝,成为众矢之的,就可以以勤王的名义起兵,重整北府,兵进建康! 现在,刘裕对赵文雄确实是信任有加,所有这一切谋划,让赵文雄全程参与,并安排他做刘裕与京口本地大族刘毅之间的联络人,利用刘毅的充沛的家资,秘密贮备物资,打造兵器,为将来的起事做准备。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赵文雄这时突然提出要前往建康,也难怪刘裕有所疑虑。 檀道济昨天也说要前来送行,两人江边站着聊天,等檀道济,刘裕几次侧面打听,想知道赵文雄到底为何突然要去建康,赵文雄都顾左右而言他。刘裕见状,也不再绕弯子,正色对赵文雄说道: “文雄,如果说过去我对你有所保留,没有完全信任,那经过最近这两个月,你应该明白,对你,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甚至有时候跟道济没说的话,我都跟你聊过了,现在,对于我的心中的目标和志向,这世上最明白的,其实莫过于你,现在我们一起紧锣密鼓的计划安排,无非是为了将来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昨天,你突然提出要去建康,确定不了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告诉我真实的原因。难道说,你还对我有什么怀疑和不信任不成?” 赵文雄听刘裕一番话说的十分诚恳,对自己的信任之情溢于言表,确实也十分感动。这两个月来,自己把前面发生种种事情,前前后后仔细回想一遍,愈发觉得刘裕此人用心深不见底,其实对自己隐瞒了很多情况,好多事的动机也未必那么单纯。再加上徐灵期事情的困扰,好像是有点萌生退意,不像之前那么热切地想跟着刘裕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了。 然而这种思绪还不十分清晰,无法跟刘裕直接挑明,所以赵文雄思考了一下,拱手说道: “将军,您对我的信任和栽培,我感佩在心,无以为报。现在前往建康,确实纯系私事,与咱们的计划没有任何瓜葛,将来时机成熟了,我自会跟将军说明。我这次走的突然,您有所疑虑,我很明白。这么说吧,将军您尽管放宽心,我绝不会做有损咱们的计划的事。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百分之百相信您将来能够登基坐殿、北复中原,那个人肯定就是我!能有机会跟着您,是我此生最好、最大的机会了,我怎么会有所顾虑呢!” 赵文雄基于自己对历史的了解,知道刘裕后来的确是创立了刘宋皇朝,对他的计划当然充满信心。不过,对于当时代的跟着刘裕的局中人来说,未必个个能有这种信心,即便是刘裕本人,也不可能对这些事情觉得十拿九稳。 于是,赵文雄的这种信念一旦充分的表现出来,刘裕也不由得大为感动,这种信任反过来激发了刘裕的情绪,想到自己几十年来殚精竭虑,策划执行,正在一步步朝自己的目标前进着,而眼前这个伙计对自己是如此百分之百的相信,不由得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眼睛竟一时湿润起来。 “文雄,难得你这么相信我,我这一番大志,想来你也是十分认同的。你虽不能提兵打仗,但是治国安邦,仅有道济这样的大将是不够的。我感觉,你对天下大势的看法与判断,相当的准确,是我非常看重的。” “文雄,你总不说自己的来历,但我想来,应该也是出身于大族之家,否则哪能有如此见识?既然你我机缘巧合,相知相识,咱们就携手同心,以大地为棋盘,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也不枉来着世上走一遭!” 一番话,赵文雄又热血沸腾了,深深地被刘裕的真诚和雄心壮志所感动。他冲动之下,差一点跟刘裕实话实说,讲明自己来自未来,可以按真实的历史给刘裕出谋划策,保证能北定中原,登基坐殿。 转念一想,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现代人都未必理解得了,想让一个古人信这种事,恐怕适得其反,反为不美。于是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刘裕见赵文雄仿佛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话在嘴边咽回去的样子,以为他还是对自己有所一律。他思考了一会,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上前一步靠近赵文雄,凑近说道: “文雄,我知道你对刘敬亭的案子还有疑虑,也在自己调查,对吧?都调查出什么了,跟我说说?我们既是要一起打天下,自当坦诚相待,今天我干脆就把实情都告诉你,省的你心里还是有疙瘩。” 赵文雄心里咯噔一下。 没想到,自己的疑虑,以及自己这些时日暗中做调查的事情,完全没有逃过刘裕的眼睛。一丝凉意从后背升起,难道我身边有线人,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都在刘裕的掌握之中? 二 不过,刘裕既然问出来了口,不能不回答,赵文雄理理思路,开口说道: “确实,当日在悬镜司的黑牢之中,庾公子一番解释,再加上您的附和,我自然地接受了庾悦就是毒杀刘敬亭凶手的说法。可是,待我们脱离虎口,惊魂稍定之后,我重新过了一遍案情,才发现不对!” “庾悦不可能是杀人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刘裕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说说看”。 这句话,相当于默认了赵文雄的判断! 赵文雄意识到这些疑点后,已经反复思考、调查过了。也正是因为这个调查结果,让他对刘裕的心机感到害怕。如果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被刘裕玩弄于股掌之上,用来实现于自己有利的各种目的,牵涉与其中的很多人,都是被刘裕当做棋子而不自知,包括赵文雄在内! 赵文雄本以为刘裕永远不会把真相说出来,却没想到他对自己能如此开诚布公,默认了凶手并非庾悦,还愿意跟自己继续讨论案情,心下自然颇为高兴:看来刘裕所言不虚,确实是把自己当做核心手下,信任有加了。 他清清嗓子,继续分析案情: “很简单,庾悦没有下毒的时间。而最清楚的知道他没有下毒时间的,就是我!凶案当天晚上亥时四刻(晚上10:00)以前,刘敬亭一直跟不同的人在屋里说话,庾悦没有时间去下毒,而晚饭后直到子时(晚上11:00)以前,庾悦一直和我在聊天,也不可能有时去下毒。子时(晚上11:00)之后,我和庾悦累了,在东厢房有一句没一句的慢慢睡去,这个过程不会很短,我估计,我真正睡着,要在子时二刻(11:30)之后了,从这时起到何穆临近子夜(夜里12:00之前)进入刘敬亭的房间,只有一刻不到的时间,庾悦根本来不及前往刘敬亭的房间道歉、哀求、下毒乃至看着刘敬亭毒发身亡!” “文雄,其实我预计到,你早晚会想到这一节,毕竟你最清楚庾悦当晚的活动。但是你后边的调查方向十分对头,让我大吃一惊。实话说,也对你刮目相看,你是怎么确定自己的怀疑方向的呢?”刘裕听得津津有味。 赵文雄见刘裕夸奖,也不禁暗自得意:这么多推理小说,难道是白看的不成!要不是自己被后罩房的密室带偏了方向,走入了思维怪圈,可能早就发现了真凶,刘裕都未必有利用案件上下其手的机会了! 他定定神,继续自己的推理: “很简单,如果说,庾悦不是凶手,但是他却多次在被人怀疑是凶手时不做辩解,乃至最后在黑牢里向我承认,人就是他杀的,所为何来?谁会主动往自己身上揽毒杀贵介的责任呢?而他却积极主动的这么做了!!” 刘裕赞许地点点头,示意赵文雄继续。 “庾悦如此行事,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一直是在替什么人打掩护,甚至是宁肯自己抗下罪责,被当做杀人犯处罚,也不愿另外那个人暴露。那么,能让庾悦如此付出、如此奉献的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随便谁都能想到,那就是刘敬亭夫人,谢玄素!” “于是,我开始怀疑,会不会刘夫人是凶手?然而,案件里面一直存在一个非常关键的点,让刘夫人从没出现在大家的怀疑视线里,那就是:驿馆在晚上戊时左右就被虎贲营围了起来,一直到早上案发,没有任何人出入驿馆。而刘敬亭在亥时四刻到子夜时分身亡,不可能是在驿馆以外中的毒,所以我们都觉得,只有当天晚上在驿馆里面的人才有嫌疑,刘夫人自然被排除在外了。” “是啊,这是本案一开始就公开的情况,而且虎贲营的人都是我的心腹,我也仔细调查过,不可能有人能翻墙出入,也没有地道、暗洞等机关,所以大家都认为刘夫人没有嫌疑。”刘裕补充道。 见刘裕既已知道真相,却还如此说,这是在考较自己了。赵文雄好胜心起,摇头晃脑了起来: “但是庾悦的种种表现,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在替谢玄素顶缸。可是,刘夫人晚上又不在驿馆,她是知道早上案发后才从府里坐轿来的驿馆,总不会是刘夫人有什么神奇法术,能远距离下毒吧!” “我困在这里好久,左思右想,不明白关节在哪。直到有一天,灵期偶然问起我什么叫密室,为什么我老把刘敬亭去世的后罩房叫做密室。我才突然灵机一动,恍然大悟:我光想着怎么解开后罩房这个密室之谜,却完全忽略了,这案子其实还有一个密室!” “还有一个密室?怎么讲?”,刘裕皱了皱眉。 密室毕竟是现代才有的概念,刘裕虽然已破解了案情真相,但是并不是按照赵文雄的密室推理思路走的。赵文雄见刘裕不明白自己所说另一个密室,不由得暗自得意,掉起了书袋: “您看,后罩房是密室,表面上看无人出入,人却被杀死在屋里。后来我们知道,王平之承认这是他伪造的,密室之谜轻易解开了,就类似《名侦探柯南》中出现过的一个心理密室,凶手杀人后用胶布把浴室的门从里面粘住、然后自己又当着众人把门撞开,让别人看到门上的胶布以为是从里面密封住的。 “后罩房房门的事搞清楚后,我认为密室之谜已解,思路就转到符箓去了。然而,其实我们大家都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个案子里,除了后罩房这个密室以外,其实还有一个密室:整个驿馆!” “我们知道,整个驿馆在天黑后被虎贲营团团围住,到早上发现尸体,无论是是门还是外墙,没有任何人出入过驿馆,而凶案正是发生在这铁桶一般的驿馆里,这样看的话,驿馆其实也是一个密室!既然有第二个密室,就应该从这个密室有没有漏洞的角度多思考一番,即,这个案子是个双层层密室的案件!第一层密室已解,第二个密室应该作为主攻方向,而我的注意力一直被前一个密室吸引,完全忽略了后一个密室,乃至推理的思路受到了巨大的限制!” 刘裕似懂非懂,“嗯,你说的有道理,虽然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你老挂在嘴边的密室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是说整个驿馆也是一个密室,我觉得是对的。前晚天没黑驿馆就被虎贲营围得水泄不通,出入不可能不被发现。” “是啊,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推理的,但是我的推理思路,受好多模式的限制,如果我早点意识到驿馆本身就是一个密室,我就会把很多密室常用的推理模式应用在这里,也许早就发现这里面的机关了!” “哦,比如说呢?”,刘裕还是不懂何为密室,一头雾水。 “这个说起来太复杂,密室模式分为很多种,机械密室,心理密室,动物密室,意外密室,假死密室,等等,如果把每种密实模式代入驿馆密室的情况,都可以做一番分析,得出不同的结论。简单地说,我仔细探索过了多种不同的密室可能性之后,发现有一种可能性,有可能非常切合这个案子的情况!” “哪一种”,虽然刘裕早就知道真相,但是赵文雄的推理过程实在很有意思,他完全被吸引住了。 “有一种密室,在西方早期的古典推理中经常出现,名侦探柯南里也有类似的桥段,那就是:凶手根本没有离开现场,他杀人之后,躲在密室内的某处,然后等到凶案被发现的时候,趁乱离开,让人以为他刚从外面进来,从而造成密室假象,误导破案过程,约翰卡尔的第一部短篇“山羊的影子”,就是这个模式。” 刘裕思考了片刻,使劲点了点头,“嗯,看来你这套什么密室什么推理,还是很有作用的,顺着这个思路,很快就能发现真相,比我发现的过程直接很多。我是设计套出了庾悦的真话后,才知道实情的,本以为不会再有人能发现真凶了,没想到。文雄,你知道我是怎么意识到你还在调查这个案子的么?” “发现我通过谢玄芝不断接触刘夫人,去刘府串门?还是发现我去轿子工场调查了?”赵文雄也想知道。 “轿子工场。当道济跟我说你有几天跑遍了京口的轿子制作工场,我就知道你在调查什么了,当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呢”,刘裕笑着说。 赵文雄也说的兴奋了,不再顾忌,滔滔不绝地继续讲: “对,想到这种密室模式以后,我忽然意识到,刘夫人是坐轿子来去的,这里面有文章可做!想到这节,我借故去看门的侍卫那里打探,得知刘夫人从来都是坐轿出入,轿外有青莲跟着。出入的时候,刘夫人不用下轿,只需青莲拿出腰牌看一下,就可以了。知道了这个细节,再加上庾悦的表现,我就基本上明白这个案子的大致脉络了!” “嗯,你只要注意到了轿子的问题,发现真相就是早晚的问题了。不错,能想到这个地步,谜底基本就已经近在眼前。文雄啊,我真是没看错你,一见面我就觉得你思路不一般,想法与普通人有异,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果不其然。”刘裕非常赞赏,不住的点头。 赵文雄也不禁有些得意,毕竟,这是自己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晚上,又暗中调查了三四个星期,才弄明白的事情: “对啊,我顺着这个思路仔细推演了一番那么,有没有可能,当天上午,刘夫人根本就没有坐轿离开,而是偷偷藏在了驿馆里的某处,从驿馆出去的,以及第二天早上从驿馆外面进来的,都只是一顶空轿子而已!” “如果这个可能性存在,那么留在驿馆的刘夫人就能够在晚上亥时四刻之后,趁着后罩房没有客人,面见刘敬亭。他们白天刚刚吵闹过一番,她借白天的事情随便编个理由,比如说自己对白天的言辞颇为懊悔,连夜来访有事商量,放软身段让刘敬亭麻痹大意,然后趁其不备,将藏在指甲里的草乌头之毒在酒杯里沾那么一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那之后,她可能继续躲了起来,等着庾悦来把毒药包拿走,我想,这也是我看见庾悦子夜过后出去的原因吧。然后,刘夫人就一直躲在某处,等到早上,待大家被案件吸引到后罩房时,青莲再带着一顶空轿子进入驿馆,刘夫人趁人不备再溜回轿子,就能够伪装成刚刚坐轿从外面进来的样子了!” 三 刘裕鼓掌大笑,“文雄厉害,不光过程猜得差不多,连刘夫人用的理由都基本一致。” 赵文雄点点头,“有了这个大思路,联想起当时在后院,青莲大声呵斥众人,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然后让大家都跟随着她聚集在后罩房门口,恐怕也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给刘夫人创造偷偷溜进轿子的机会” “不错,这个青莲是从建康带来的贴身丫鬟,跟着刘夫人十几年了,自然一切替刘夫人着想。”刘裕确认了这个细节,“不过,你并不满足于这种粗略的估计,之后你还去轿子工场仔细查勘,足见判断谨慎,思维细密,很好,很好” “是。虽然大思路具备了,但是为了找到证据,我就想调查看看轿子是不是有什么机关,能够证实我的猜想。果不其然,案发两周之前,刘府定做过一顶后面有可拆卸轿板的轿子,并且特意让工匠在可活动的轿板上装了两个把手,让轿板能像小窗户似的不费力地就打开。还下子,就跟我的猜测,完全对上了!” “我估计,刘夫人就是藏身在庾悦当晚没住的东耳房里,那个房间有个小侧门,可以直接通到慕文堂里。我记得,案发早上,轿子就停在慕文堂门口,紧贴着东耳房的西墙边停放。刘夫人只需从侧门走进慕文堂,借助轿子挡住了后院众人的视线,趁青莲在后罩房前面训斥何穆、东拉西扯拖延时间的时候,抬起轿子后面可活动的轿板,从慕文堂一侧直接钻进轿子,把轿板关上,再从轿子前面施施然的走出来面见众人,计划就算完美的完成了!” “确实如此。当时刘夫人面容憔悴,发髻不整,我们都以为是关心夫君,没来的及收拾妆容就跑来了。哪知道,是因为她在东耳房的床下藏了一晚,弄得衣衫不整。”刘裕再次确认了赵文雄的猜想。 “看来,庾悦和刘夫人早就开始策划这次行动了,连青莲和轿夫也参与了其中。不知是谁想出的这个计策,真是聪明过人啊。”赵文雄虽然推测出了真相,但并没有敢找庾悦当面对质,所以前因后果并不太清楚。 刘裕面色一肃,目露钦羡之意: “这浑水摸鱼之计,居然是刘夫人想出来的,庾悦只是配合执行而已。不愧是才女啊,在各个方面都是出色的,能够面对百般虐待恶少想出如此妙计,还能亲自上阵,镇定自若地实施计划,有胆有识,真奇女子也,若有一天女子也能上阵杀敌的话,刘夫人定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轿夫其实没有参与,只有青莲知道全过程。人多嘴杂,让四个轿夫都知道的话,风险太大了”,刘裕看来已从庾悦那里了解了全过程。 赵文雄正在得意,听刘裕如此说,楞了一下: “啊,那怎么会?!轿夫没参与?不可能吧?轿夫肯定参与其中了!” “怎见得呢?”刘裕反问,脸上挂着略显得意的微笑。 “凶案当天中午,出驿馆的是空轿子,第二天从刘府进驿馆的,也是空轿子。刘府用的轿夫,想必入行多年,经验丰富,难道感觉不出来空轿子和做了人的轿子的区别?还是,他们是事后被封口的?”赵文雄又迷惑了。 刘裕诡秘的一笑,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文雄,看来你也不是算无遗策啊,还是漏算了一个机关啊。” “什么机关?” “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说过,这案件就像一个图画,如果我们的推断,大致能还原了一幅图画,但是仍然有两个碎片对不进去,那就意味着我们还原的图画,有可能是错的?” “记得,临去建康之前,讨论案情时我无意中提到的” “着啊,当时那两个对不上的碎片,还记得吗?一个是为什么是左侧花瓶顶门的问题,已经在王平之那里得到解答了。另外一个是什么?” “我想想啊哦,好像是说的那个香炉。” “着啊,那个香炉就是最后一个碎片,正好对在轿夫这里啊!” 赵文雄稍一思索,恍然大悟,一拍手掌说道: “对啊,那个香炉和人差不多重,空轿子出去之前,只要把香炉偷偷放进轿子,轿夫们就感觉不到区别了,等到轿夫们把轿子抬回驿馆后,再把香炉拿出来,人钻进去,就天衣无缝了!看来,当时大家聚集在后罩房门口的时候,庾悦好像不在,肯定是偷偷在慕文堂那里搬香炉呢吧。仆役们后来发现香炉移动了位置,恐怕是因为,轿子只能遮挡一部分视线,庾悦只敢偷偷把香炉挪出来放在轿子后面,不敢公然抬着它穿过慕文堂吧!” 刘裕露出赞许的神色,又拍了拍赵文雄的肩膀: “反应很快,一下子就搞明白了。看来,今后有什么事情不好再隐瞒你了,瞒也瞒不住。” 这案子曲曲折折,迁延日久,并且在关键的时间点上不断地反转,导致整个京口乃至江南的形势都一定程度上被此案影响,真称得上是一大奇案了。现在听刘裕确认了真相,算是水落石出,自己那一颗推理迷的好奇心,不再没着没落的了。 两人开了几句玩笑,刘裕又正色说道: “文雄,这个案子,从最开始的自尽身亡,到后面凶嫌一个接一个出现,又一个接一个地被否决,实在是我所见过的最曲折离奇的事情。这其中,掺杂了夫妻反目、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争夺家族继承权等各种因素,更涉及朝堂大政、前方军情,众多因素牵涉其中,实在是复杂无比,我负责处理此案,当真可以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好在,从一开始文雄你就在我身边参与,提供很多灵感,帮了大忙,才能逐步抽丝剥茧,厘清案件。这其中几个关键环节,都是你奇谋频出,扭转方向,我才能最终利用庾悦,将大势扭转到我设想的轨道。现在桓玄野心毕露,恐怕不日就要篡位,你我真正的机会马上就要出现!” “按说,你刚出现的时候,家世不清,来历不明,口音怪异,我心里一直担心你会不会像慕容煊一样,是胡人派来的奸细。不过几个月相处,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信任和推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文雄,等你回来,咱们就摆香案,结为异姓兄弟,一起驰聘天下,如何?” 结为兄弟?和未来的皇帝?那以后不就是一字并肩王! 彻底揭开了心中的谜团,刘裕最终也对他说出了真相,并且表示了如此巨大信任和倚重,赵文雄心里激动万分,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不过,仔细想想,刘裕既然早就知道真凶是刘夫人,却利用庾悦救爱心切的时机,策划阴谋,嫁祸殷仲亮,从而利用案件引导刘牢之降了桓玄,自己却留个心向朝廷的好名声,真可谓深谋远虑,一石数鸟啊。今后跟刘裕打交道,还是要谨慎,一字并肩王先掉脑袋的案例,史不绝书呢! 这个案件的侦破,充分发挥了赵文雄的推理才能,借此获得了未来刘宋王朝皇帝刘裕的青睐,使赵文雄穿越来到东晋之后,第一次下定决心不再想回到现代的事。在这里跟着刘裕,虽然不再有现代的各种便利和享受,但绝对能够实现比母婴用品销售打得多的人生价值,如此机会,夫复何求? 另外,正是由于这个案件,导致刘牢之投降桓玄,老一辈的北府大佬被消灭殆尽,而让刘裕和何无忌能有机会暗中掌握北府众将,为将来的灭桓玄、控江南、征中原、建新朝打开了大门。作为爱看历史、颇有历史感的赵文雄,怎么会错过这种机会呢。 再加上,赵文雄知道,刘裕的刘宋皇朝是结束门阀政治、强化并延续中国的中央集权政治传统的关键节点。中国没有像同时期的东西罗马帝国那样,被蛮族入侵之后就四分五裂,陷入贵族统治的黑暗中世纪千年之久,全赖刘裕发起的寒门掌机要、强化中央集权、建立科举雏形等制度改革,自己若能参与其中,是不是有可能帮助避免中央集权的一些弊端,为千年之后的又一轮制度变革,积累有利因素呢? 想到这种能够更易文化、改变历史伟大前景,赵文雄简直要哭出来了。众所周知,中国的中央集权体系固然在出现时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体系,然而由于大一统过度压制贵族与平民权利,形成了皇权独大、官本位横行、社会缺乏创新空间的弊病,朝廷与官僚体制的大共同体,彻底压垮了贵族和村社的小共同体,导致中国文化因循守旧,等级森严,缺乏个人自由的生存与发展环境,从而在千年之后面对新的工业革命、商业革命机会时,步步落后,丧失机会,成为了人人都敢欺负的老大帝国,国家和人民都陷入了长达一二百年极其悲惨境地。 如果,只是如果,赵文雄能够帮助刘裕在制度中加入哪怕那么一点点自由和平等的因素,哪怕只是帮助保留一些魏晋门阀世族那种率真、独立、不畏权力的气质,说不定也能对后世的中国人不无助益。 赵文雄自己浮想联翩,刘裕在说什么,都有点没注意听了。 远处,檀道济奔跑的身影越来越近,刘裕拍了赵文雄一下,赵文雄回过神来,两人一起转过身,迎向檀道济走去,刘裕刚才谈论的内容,赵文雄听了个尾巴: “文雄,这几日异星凌日,恐有异变,此去建康,一切小心为是” 四 十天之后,建康,洞玄观门口。 打听得知,这洞玄观乃葛家道重要法场,相传为葛玄白日飞升处,郑隐、葛洪等仙师也都曾来此主持,想来,那葛巢甫葛天师在建康时定是盘桓于此。于是赵文雄一大早赶来这里,打算碰碰运气。 洞玄观山门开放,部分来得早的香客已经在进进出出了。赵文雄刚要迈步往里走,门里转出一个小道士,打了个稽首: “这位可是赵文雄赵施主?我家仙翁等候多时了。” 说罢扭头就往里走。赵文雄不明所以,只好紧赶慢赶跟上前去。 绕过前殿和大殿,进得一个偏门,来到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四散种着不少松柏等长青树木,两旁草木修剪的整齐有序,几只仙鹤在草地上悠然踱步,仙气十足。 正中一个二层小楼,小道士来到门口,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赵文雄迟疑了一下,四处看了看,一跺脚,推门走了进去。 小楼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异常宽敞,感觉比会神堂那个大殿都要气派。正中也供着一尊不知是谁的塑像,两侧各有一扇小门,看不出通往何处。塑像下面一个老道盘腿打坐,仔细观瞧,正是上回在司马元显府里见过的葛家道传人、葛巢甫葛仙翁! 引路的童子没有跟进来,屋里就葛仙翁和赵文雄两人。葛仙翁正在闭目打坐,赵文雄没敢打扰,就静静在一旁候着。道家殿堂,陈设森然,一束白光从房顶侧面的小窗射进略显昏暗的厅堂,安静中隐隐含着无尽的压力。 过了好一会,葛仙翁睁开了眼睛,打量打量赵文雄,抬手一捋浮尘,开口说道: “赵公子,建康一别,无恙否?” “尚可,尚可,承蒙仙翁惦记”,赵文雄心里有事,随口客套一句。 葛巢甫点点头说道:“赵公子心急如焚,贫道就不做无聊机锋了。赵公子,我知你来此是为了找人,我更知你本非本时本地本世之人,是也不是!” 赵文雄心里咯噔一下,大吃一惊:“难道这老道知道我从未来穿越而来?不可能吧,此话恐怕别有意思,不要误解的好”,于是拱手答道: “是,在下来此寻人,还望老仙翁成全。” 葛巢甫见赵文雄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 “赵公子,我自可以告诉你徐道友在哪。不过,你也有另一个选择”,他用手一指左侧的小门,继续说道: “徐道友就在这扇门后面的院子里,你进去穿过走廊就能看见” 赵文雄正待道谢往里走,葛巢甫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右边的小门说道: “公子莫急。我说了,还有一个选择:你也可走进右边这扇门,穿过长廊,就能直接回到你自己的时代!不过,两扇门只能选一个,只有一次机会!” 嗡嗡声在赵文雄的脑海里响起:看来,这老道士真的知道自己的来历,而且居然还能让自己回到现代!难道道术真的存在?! 不过,只有一次机会,就是说,要么回现代,继续正常的生活,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要么去找徐灵期,永远的留在这兵荒马乱的东晋王朝? 赵文雄只犹豫了两秒钟,然后大踏步上前,打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幽暗的廊道,些许的微光从两侧泛出来,勉强能看清路。赵文雄大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尽头处一片刺眼的光亮,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楚。 待到眼睛适应了阳光,举目观瞧,一个道士背对着自己打坐,听见响动正回头往这边看。不是别个,正是徐灵期!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露出了微笑。 早在京口第一次见的时候,赵文雄就觉得和徐灵期有点心有灵犀的意思,仿佛两个人不用说话,心灵直接沟通就好了。上次在会神堂如此,现在在建康重逢,又是如此。多少的思念,多少的惦记,多少的情愫,都压缩在亿万分之一秒内,传输完毕。 徐灵期站起身来,慢慢走近赵文雄,两人伸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就在两人双手甫一相碰的瞬间,一道白光闪过,亮度堪比核爆炸时的焰光,响晴薄日之下,方圆几百里内都能为人所见。 白光闪过之后,两人从院子里消失无踪,踪迹不见 五 赵文雄从昏迷中醒来,头痛欲裂。 这是一个宾馆房间,陈设老旧,地毯上东一块西一块有不少污渍,一看就是有年头没换了。房间正面摆着电视柜,上面是一张大屏幕液晶电视,处于静音状态,画面无声的晃动着,辅以滚动的中文字幕。画面里的人穿的花里胡哨的,好像是某种综艺节目。 屋子里相当昏暗,窗帘拉的挺严实,一点光都不透 坏了!难道自己不小心穿越回现代了?!这可怎么办,徐灵期呢?她有没有跟着穿越?赵文雄四下张望,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时候,赵文雄真正意识到,当时为什么自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左边那扇们,去找徐灵期。因为,如今,察觉到自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徐灵期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比死都要难受! 绝望中,赵文雄走到床边,打开窗帘,目瞪口呆。 窗外,是一栋栋高达数百层的摩天大楼,全息式的立体广告在大楼的空隙之间忽明忽灭,画面逼真,如果不是颜色过于鲜艳,第一眼根本看不出是投影。 空中,一辆接一辆的车辆在大楼间飞速穿行,上下分层的车流密密麻麻,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消失在天际线。仔细看离得近的飞车,透过车窗玻璃,驾驶座的位置看不到有方向盘,大多也没人人坐在那里,车子很明显是在自动的前进、后退、拐弯。 再往上看,整个城市好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穹顶之下,阳光被透明的隔离层层散射开来,变成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晕。穹顶之上横平竖直地布列着大量轻轨线路,一列列高速行驶的列车在线路上奔驰,偶尔间不容发地在某个十字路口错车,惊心动魄。 根本不是回到了现代,而是来到了未来! (本章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