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昙花》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一章 艾伯尔将军初见亚兰蒂尔 艾伯尔冯施瓦茨将军一直记得初次见到亚兰蒂尔格恩时的情景。 那是1936年的秋天。柏林正笼罩在一股异样的凝重与紧张的气氛里,但清爽的秋风与微湿的晨雾,依然使人心旷神怡。艾伯尔将军的住处位于距离这个国家的中枢——威廉街不远的街道上。那是一座别致优美的房子。 在那个秋日的上午,艾伯尔将军没有像往常一样到陆军军部去,而是专程在客厅里等待访客的到来。 当管家领着亚兰蒂尔格恩走进来时,将军站起来与他握手,有点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亚兰蒂尔身材修长,黑发黑眼,皮肤白皙,和雅利安人惯常的刀砍斧凿式的英俊相比,他的面容相当柔和,举止优雅得体,带着艾伯尔将军所熟悉的那种属于有数百年家族传承的贵族气息。 令艾伯尔将军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年龄。他竟然如此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岁。 “我正在等您。请坐,要不要来杯咖啡?”将军微笑着说道:“我的老朋友克里斯托夫还好吗?” “谢谢您,将军。”亚兰蒂尔微微欠身,走到样式古雅的茶几边坐下。“教授要我转达他的问候。他很想亲自来,但是他前阵子不巧肺部出了点问题,医生一定要他到地中海去疗养些日子。” 女仆端来咖啡和糕点,艾伯尔将军注意到亚兰蒂尔的举止礼仪无可挑剔,同时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协调感,让人看着很舒服。 “希望他能早些恢复健康,我们有快十年没见面了。”艾伯尔将军说道,“本以为这次有机会见到。他在信里对您赞誉有加,说如果我遇到心理治疗方面的难题,可以信任您。我没有想到您如此年轻。”他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人。 “我跟随他五年,”亚兰蒂尔把咖啡杯轻轻平放回去,温和地答道,“很乐意为您效劳。” 能以心理特别是催眠作为职业的人似乎都很有个人魅力。克里斯托夫是举世闻名的心理治疗大师,最著名的本事是他的催眠术。另外他在精神分析与控制领域造诣极深,可谓博学多才。艾伯尔和他交情甚深,常有书信往来,知道他素来言简意赅,这次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郑重地推荐自己的弟子,对亚兰蒂尔格恩大加赞赏。 “看您说话的方式,似乎不像美国人。”艾伯尔将军开始慢条斯理地说客套话,但依然带了份审视的意味。 “家父现在定居在瑞典,”亚兰蒂尔答道,神态平和,“他年轻时除了外出游历,其他时间一直住在慕尼黑,我祖父是巴伐利亚人。”他说了一个极长的姓氏。 艾伯尔将军在年少时对欧洲的贵族血统及家族纹章曾经起劲地研究过,他听到了几个记忆里印象显赫的姓氏。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这个年轻人该是属于某个相当有名望的家族,只是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支。祖上除了雅利安的传承,还具有一些盎格鲁-萨克逊的血统,这就解释了他良好的教养从何而来。他看上去像是还有些东方血统,将军心想,但是也不能断定。眼前的亚兰蒂尔拥有相当出色的容貌,而在一定程度上,真正好的样貌是反而不易分辨东方和西方的。 东方人,他心里有一丝恍惚,但下一瞬间,他立即把思绪拉回现实。 “丹尼斯信里说,”将军把话题从家庭上引开,开始谈到他所关心的问题。“您在催眠和精神控制方面有极高的天赋,您能谈谈吗?” “您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题目,将军阁下。”亚兰蒂尔微笑着说,“催眠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让我试着从源头说起。” “我很乐意听您讲讲,”艾伯尔将军说,开始真的来了点兴趣。 “人类之所以是万物之灵,是因为人拥有大脑,造物的神奇远远超过最玄妙的想象。人的脑海是一个完整的宇宙,人们企图通过研究向内深入,完全了解并且控制这片秘密的领域。就目前而言,在这两个方面取得的进展,几乎同样有限,但也可说是卓有成效的。” 艾伯尔将军听着,他感到亚兰蒂尔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舒畅的韵律。 “人总是以为自己是听从理智的召唤,来决定行动与感受,但事实并非如此。理智只占据了大脑活动的不到百分之一,真正庞大而支配一切的是潜意识。它对现实的反应会传到明意识中,驱使命令着每个人采取相应的行动,并且用理智来向自己做出解释:这样做是应该并且合理的。因此,与其说我们控制大脑去思考与行动,不如说,是潜意识在支配这一切。” 艾伯尔将军听得有些入神,但同时不愿意同意这个理论。他一向严谨、精确,以自己的理智而自豪,这个年龄可做他儿子的年轻人却说他在受自己潜意识的驱使。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决定了潜意识呢?”他问道。 “决定潜意识的因素有很多,”对方答道,口气依然很柔和,“比如早年的良好教养,父母是否呵护有加,各种最初的体验,都在潜意识里留下印记,影响人的一生。”他笑了笑,“但是真正决定一个人的潜意识的,我必须说,依然是这个人的本性。是那种来自遗传,也就是说,从先祖那里传承而来的东西,深入骨髓,可以说,终生不变。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人天生高贵,即使遭遇不幸也能做到勇敢忠诚,而有些人却选择作奸犯科,背叛欺瞒。” 我喜欢这个亚兰蒂尔格恩说的话,将军心想。艾伯尔冯施瓦茨从来就具有那种老式贵族的通病,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因此他听得心神愉悦。 “那么,催眠术能影响潜意识?”他的大脑开始急速转动,他想起了自己向丹尼斯克里斯托夫求助的原因,他希望这位心理大师能帮他解开疑难。 “应该说,催眠可以使我与某个进入昏睡状态的人交流,这时对方明意识下沉,潜意识上升,我开始与他的潜意识直接对话。您说的很对,影响但绝不强迫,能够达到的深度取决于相互了解与信任的程度。我曾经在波士顿做过一次公开催眠,对象是听众中随意指定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当她进入昏睡状态时,我告诉她,她现在已全身绷紧,她的潜意识受到影响,真的令她全身僵直,不能弯曲,而当我解除这种状态时,她又恢复正常。不过这只是最初级的催眠,要想真的进入潜意识深处,需要大量的准备工作。” “那么,被催眠的人会受到伤害吗?”艾伯尔将军问道。 亚兰蒂尔朝他看了一眼,“那位被催眠的女性醒来后,不记得昏睡时发生过什么,毫发无损。催眠的关键在于找出潜意识中真正的想法和意愿,然后加以引导,带来正面的治疗效果,才能事半功倍。如果反其道而行,去强迫潜意识做出与本来愿望相反的改变,根据催眠的强度,有时确实能造成一定的扭曲,但那是非常暂时的,而且会让被催眠者强烈抗拒。从长远来看,只有反效果,有时甚至会使大脑中相关的区域更加封闭,非但不可能治疗,而且会病得更重。所以通常情况下,是不建议采用的。” 我得再去关照一下那件事,而且越快越好,艾伯尔将军想道。他想起那几个白发苍苍的心理医生一筹莫展的样子,他们弄不好,只会让事态越来越糟。如果那个人精神彻底失控变成疯子,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而军部以及其他势力越来越急迫地在关注这件事,并把它当作筹码。 他开始用带点欣赏的目光看面前的亚兰蒂尔,暗暗考虑要用他。艾伯尔将军本来希望克里斯托夫教授可以亲自过来,他想借助大师的名望一举压服军部里的不同声音。而现在来的是格恩,那么他出牌的方式就必须有所调整,他要再等一等,让时机更加成熟。他还需要眼前的人与他有更为密切的关系,彼此更加信任,成为他的一个帮手,他甚至想年轻有什么不好,年轻人拥有未来。 五十三岁的艾伯尔将军终于把思绪转回来,看到亚兰蒂尔正在啜饮咖啡,神色十分安闲。将军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丹尼斯说,您想在柏林开一家诊所?”他用长辈对晚辈的口气,语气中带出了几分亲切和关心。 “是这样,”亚兰蒂尔点点头,丝毫没有为话题突然转变而意外,“我正在考虑租下特拉弗大道临街的一座房子,顺利的话过些天就可以开业。” “这太好了,”将军热情地说,“我想您需要一个秘书,或者说助手。我有朋友可以推选些不错的人选。特拉弗大道闹中取静,您选了个很不错的地方。” “我的职责就是帮助被思维的痼疾所困扰的人们摆脱痛苦,环境很重要。”亚兰蒂尔说道。将军发现他除了谈到心理学时,其他并不多说,反而令人舒服。“让我来想想,克里斯汀——我是说我的妻子,后天晚上想请几个朋友吃晚餐,小聚一下,如果您愿意来参加,相互认识一下,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很乐意,阁下。”亚兰蒂尔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感谢您费心帮助,我确实需要一个秘书。”将军很满意这样的回答,于是也笑了。两个人又愉快地交谈几句,亚兰蒂尔看到时钟已走到十一点半,就礼貌地起身告辞。 他离开以后,将军独自在客厅里坐了几分钟,克里斯托夫的信里说得不错,亚兰蒂尔格恩具有一种让人信任的稳重,确实很不错。 他突然想起自己早年夭折的儿子,心里不禁一阵怆然,连忙阻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站起身,走回书房,拿起桌子上的听筒:“给我接贝特里医生。” 半分钟后,电话接通了。 “贝特里医生,”他问道,“情况现在如何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显然在想怎么措辞:“他还算稳定,但还是不说话,有时抱着一个枕头。” “也就是说,毫无进展。”将军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们已经使用了一个月的电击疗法,丝毫没起作用,我认为该停止了。” “可是,将军,希姆莱阁下……”贝特里医生的声音变得迟疑。 “我要求您立即执行。如果海因里希希姆莱有何意见,请他来找我。”艾伯尔将军生硬地说道,“这件事的负责人是我。另外,医生,我希望你们尽快再进行一次会诊,重新制定一个诊疗方案,呈送上来。要详细,他的饮食也要包括在内。” 与此同时,亚兰蒂尔格恩正走在柏林的街头。他已经定购了一部雷诺牌轿车,但还没有送到,此刻他放弃计程车,想自己走一会儿。 五年了,他终于来到柏林。他想起那个铭记于心的人,他们还未曾见过面,但亚兰蒂尔已经为此准备了五年之久,他必须成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章 被关押的病人 1936年,整个德意志已成为纳粹党的天下,万字旗随风招展,随时随地,人们用祝愿元首万岁的方式互相致意,那些原本洋溢着艺术、音乐、哲学的轻松气氛已不复存在,紧张、兴奋乃至狂热的情绪在空气里扩散,与之相伴随的是高音喇叭里时常传出那位元首歇斯底里的尖叫。 亚兰蒂尔来访的第二天,艾伯尔将军带了两名副官来到柏林市郊的一座建筑。这里围墙高筑,上面拦着铁丝网,戒备森严,围墙圈起来的除了主建筑,就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场。艾伯尔将军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车子径直通过门禁,在楼前停稳,他打开车门,走了进去。 这里是陆军军部的势力范围,对外则宣称是一所普通的精神病院,长期关押着一些身份特殊,却又没有犯罪的人。因为,想要合理地关押这样的人,说他(她)们有精神病,是疯子,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使其与正常世界隔离,不再有人关心,休想向外求助,而且无论对他(她)做什么都可以理所当然地解释为是在为疯子治病。这里的病人来来去去,多几个少几个从来无人在意。 艾伯尔将军相当厌恶此处,每次走过医院里长长的过道,他就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低矮的天花板对于他高大的身材而言,实在太过压抑。但三年多来,他坚持让自己不时来到这里,同时又不能来得太勤。 贝特里医生已经事先得到通知,正和另外两名老医生在诊室等候。双方礼节性地握手,表情都不怎么愉快。 “电击疗法从昨天起按您的指示已经终止,”贝特里医生开始介绍情况,“他今天心情似乎好了些,但还是不说话,我担心这样下去自我封闭会更严重。恕我直言,我以为电击疗法……” “您是怎么判断出他心情好些?”将军打断他,“至于担心,我正在等待您拿出更加卓有成效的方案。” “他今天中午多吃了些食物,没有吐。”贝特里医生勉强让自己振作一点精神,“关于新的方案,您知道我们需要一些时间重新拟定通过,再行报告。您要去看看他吗?” 将军威严地略一颔首,跟着医生朝病房走去。 “他的腿部和脚部神经有所好转,最近经常下床。”贝特里医生边走边极力想说出一些情况来证明自己没有白白浪费时间。然而,这位老医生今天很不幸,病房门打开时,那个病人依然像将军每次来时见到的那样坐在病床上,背靠着墙壁,一动不动。 艾伯尔将军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严肃地盯着他:“告诉我,你想起来了吗?” 床上的人听到声音,慢慢抬起头,凝望着他,没有回答。那是一张东方人的脸,被凌乱的头发半遮住的脸庞相当清秀,乌黑的眼珠呆滞地向前怔视着。确切地说,这是一个中国人,才十七岁,稚气未脱。 记忆中有张面容在此刻又一次一闪而过,艾伯尔将军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发问:“李默梵,”他不太熟练地念出这几个中文发音,“我知道你能听见。告诉我,那个密码是什么?” 李默梵把头转向一旁,依然一言不发,继续抱膝而坐。他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而脸色苍白,但身材并不矮,即使坐着也能看出双腿修长。瘦削的手腕从病号服的袖口处露出来,上面伤痕累累。 他能走了,将军想起医生刚才的话。贝特里医生在李的心理治疗方面无能为力,在调养身体上倒像做得不错。 “你听说过海因里希希姆莱,还有莱因哈特海德里希吗?”将军继续用英语说道,“他们是秘密警察的头子。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他们又说他们有办法,真的会施压把你带走,你明白吗?相信我,那才是人间地狱,你会被撕得粉碎。” 李默梵转过头,静静地望着他,眼神里毫无表情,令人无法判断他是否听懂了。然后他开始轻声哼唱一首艾伯尔将军完全听不懂的歌曲,每个音节都难明其意,曲调更是完全陌生。 “这是什么意思?”将军皱着眉,总算想起了前几个月的报告内容,“这就是他有时候会唱的中文歌?” “是这样,阁下。”医生答道,谨慎地选择着用词,“这似乎是他很喜欢的歌,我们已经录下来呈送过。我们推测这是他童年时代学会的,证明他的思维有时会回到童年,失去了对现实的反应。不过,”他停了停,“他一般都是心情好的时候才唱歌,我想他对您的印象很好。” 他显然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至少没理解,将军想。不知为何,医生这句话还是让他有些舒服。那首歌曲已经进行过调查,是中国一首年代颇久的老歌,一时看不出和军部的目的有无关联。 “那么,医生,”艾伯尔将军见没什么可做的就站起身,“我等着您的诊疗方案。” 李默梵已经停止了唱歌,正默然望着房间里的几个人。 “当我们最终需要他出现在人前时,我希望他看起来健康些。”将军最后说道。他走出房门,回到车上,让司机将车驶回军部。 第二天,贝特里医生遣人送来了新的医疗方案。艾伯尔将军匆匆浏览了一遍,除了和以前一样,大量记述李默梵曾受到的精神损伤有多严重,以及大段大段的症状描述,长时间发呆,有时走动,对医护人员的照顾毫无反应,对淀粉和肉类食物不感兴趣,喜欢微酸的果汁……贝特里医生在大吐苦水,将军认为。他耐着性子看下去,医生总算接下来写道,综上所述,之后是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术语叠加,然后终于开始说人话,鉴于李的思维可能回到幼年时期,建议找一两位懂得中文的人——当然最好懂得心理学知识,与他用中文直接交流,启发病人开□□谈,以童年记忆作为切入点,逐渐引导他回到现实,恢复记忆。 艾伯尔将军的第一反应是可以试试,但是他随即想起这方法并不新鲜。去年,李默梵甚至与家人见过面,他的父亲和妹妹被特许探视,结果令人失望,他对他们的关切和呼唤毫无回应,完全置若罔闻。 大概贝特里医生也想到了这点,因为他接下来解释道,这一方案是根据长期以来的治疗与观察形成的。李的状况比去年有所好转,现阶段采用中文沟通应该是适宜的。李默梵不懂德语,而我们不会中文,用英语的效果差强人意,仅靠药物不够。 艾伯尔将军把报告合起来,放在桌上,陷入沉思,他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张面孔。那是一张貌美如花的少女的脸,乌黑的眼睛,一头黑发如一匹闪亮的黑缎。那时候在社交界因其古典与雅致,她被形容为珍珠坠子。来自北平的傅蓝,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是凯特琳娜公主最喜欢的女伴,陪她出入宫廷。谁会想到傅蓝竟留下了这么一个巨大的难题。这几年,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关照李默梵,傅蓝留下的孩子。 这些回忆只是瞬间出现,转眼间,他的思绪又回到眼下。也许贝特里医生没有那么无能,他是现在留在德国的精神科医生中经验最丰富的。随着种族主义的扩张,许多并非拥有雅利安人完全血统的人才离开了这个国家。时间紧迫,如果让希姆莱抓到机会带走那个男孩,陆军军部将处于被动,并且一无所获。 “我学过拉丁语、法语,和很多人一样,我有段时间是在英国受到教育,所以也说英语。”亚兰蒂尔坐在艾伯尔将军家的沙发上,对面坐着艾伯尔夫人,还有两位衣饰华贵的年长女性。他漫不经意地补充道:“还会说一些中文。” 艾伯尔将军开始集中注意力侧耳倾听,他没有想到今晚的餐会还没开始就听到了这样的意外。他没有发问,因为他的妻子一定会好奇地替他问完全套。 “我年轻时深深向往过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克里斯汀艾伯尔煞有介事地说,“格恩先生,您是怎么想到去学中文的?又是怎么想到学习催眠术的?” 艾伯尔将军在心里为自己的妻子赞了一声:问的好。 “中文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复杂、优美、富有表现力的文字之一,其魅力足以让任何人着迷。”亚兰蒂尔微笑着说,“而催眠术,这实际上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方式,或者说工具,使用时需要格外谨慎。心理学十分博大,而且深不见底。当人患了心理疾病时,就如同堕入黑暗的深渊,从此难以感受到生活里的各种美好,那种痛苦无法形容,健康的人是没有办法理解的。我从事心理治疗,所做的就是往这个渊壁里抛下一条绳索,协助病人脱离深渊。” 宴会厅里此时灯光柔雅,乐声迷人,他的声音里有种舒缓而令人放松的特徵,几位夫人迅速进入状况,纷纷点头。科特男爵夫人把身体略略前倾,答道:“确实如此,我真高兴听到您这么说,要想让别人明白内心的忧虑是多么不容易,我遇到伤痛的事情时,总是不知所措,只能强自撑持,深埋心中。” “我能感觉到您的坚强,”亚兰蒂尔温和地对这位身材高大的夫人说,“但我建议您向身边的亲人、朋友倾诉。真正痛苦、生病的,通常都是那些高贵地忍受、包容并支撑他人的人,而整天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的人却往往因为情绪有所发泄而其实身心健康。” 这番话真的触动了科特男爵夫人的心事。她的丈夫早逝,多年来一直独立抚养体弱多病的儿子,性格十分要强。但是周围的人总是更同情,更理解那些看上去柔弱且多愁善感的女人,而不怎么看到她力撑门庭的苦楚。她看向亚兰蒂尔的目光开始变得专注而重视,甚而有些感动。 艾伯尔将军眼看这位夫人即将展开一场心理咨询,赶快把话题拉回来:“上次您说曾经现场选择一位听众进行催眠,您有信心对每个人都做到吗?” “那倒未必,”亚兰蒂尔微微摇头,简单地答道:“现场的气氛会起到很大作用。真正用这种方法来治疗绝非易事,而且每个人对催眠的反应不同,有的人接受度很高,有些人却天生抗拒。” 他没有夸夸其谈,将军心里想,不知为何这番回答令他反而更觉得此人可信。 “那么,如果是对一个精神疾病十分严重的病人呢?”他问出这个两天来一直在忖度的问题,双眼紧盯着亚兰蒂尔,等待他的回答。 就在这时,管家进来报告又有几位贵宾到了,男女主人连忙迎出去。贝克将军夫妇及艾琳卡特丽女公爵的莅临,掀起了一轮高潮,将军的提问在谈笑中被冲的不见了。 艾伯尔将军在忙碌的应酬中注意到亚兰蒂尔这个晚上说话并不多,客人愈是身份尊贵,他愈是不甚在意,只是礼节周到无可挑剔。在场客人们特别是女性对他的好奇,当然是免不了的,但谈话终于转移到天气、骑马、旅行见闻这些日常交际话题上面。 晚上十点钟,大多数客人还在喝着鸡尾酒聊天,亚兰蒂尔说自己初来乍到,有不少事情要处理,起身告辞。艾伯尔将军单独送他出来,亚兰蒂尔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得到这项礼遇。当两个人一起快走到门廊时,他说道:“关于您刚才的询问,我曾经医治过不少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病人。每个人的情况都很复杂,但只要有足够的了解和接触,治疗都颇有成效。教授让我来协助您解决所遇到的难题。您是一位可尊敬的人,我会尽力而为。” 希望关于这个人的能力评估报告快点送来,我需要从侧面多一些了解,将军想道,沉着地保持着威严而可敬的仪态,把亚兰蒂尔送到门外,两个人各怀心事地握手告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章 病房里的李默梵 三天后,艾伯尔将军终于收到了一份对亚兰蒂尔格恩的调查评估报告。报告显示,他是杰弗里希斯豪尔布兰切特冯格恩的长子,是他的前妻所生,有同父异母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格恩家族在一个世纪前曾是德意志联盟众多领地之一的所有者,与英伦金雀花王朝的旁支有过一些姻亲关系,又是一长串的名字和姓氏。艾伯尔将军耐着性子看下去,亚兰蒂尔的祖辈曾经担任过要职,他的父亲,当代格恩公爵年轻时常年在外,四海游历,在海外缔结第一次婚姻。数年后归来,妻子已逝,只带回了长子亚兰蒂尔格恩。后这位格恩公爵移居瑞典,再婚生子。亚兰蒂尔格恩从小在家中受到极严格的贵族教育,二十岁毕业于伦敦大学医学院,就读精神科,主修心理治疗。毕业后赴美国,师从丹尼斯克里斯托夫教授,并成为他的助手。 艾伯尔将军终于看到他最重视的部分,关于亚兰蒂尔格恩的临床治疗履历: 十二岁,半躯体性强迫症,治疗一年后重返学校; 二十二岁,失语症,半年后开始催眠治疗和康复训练,一年后,能发出部分音节,一年三个月后能用简单语言对话; 十八岁,轻度孤独症,九个月后开始能够接受家人的拥抱,一年六个月后获准返家,与家人共同生活; 三十五岁,严重狂躁症及焦虑症,治疗一年后能够正常生活工作。 …… 艾伯尔将军放下报告,他感到相当中意。亚兰蒂尔格恩在家世背景上并未说谎,每句话都言之有据,而他的能力就像老朋友克里斯托夫所说的,有真才实学,无需担心,而他作为一个德国人的后代,确有理由来到帝国的中心,在这个强有力的国家发展事业。 陆军的最高统帅贝克将军显然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在看这份调查结果后,他给艾伯尔将军打了电话,请他到自己的住所。两个人共事多年,颇有默契。女佣送上咖啡后,贝克将军开门见山地问道:“您准备怎么安排037号的下一步治疗和审讯?”037是李默梵在军部的特殊编号。 艾伯尔将军斟酌着答道:“我正在考虑,贝特里医生准备了新的治疗方案。”他已经很想让亚兰蒂尔格恩接手李默梵的治疗,但是他想让贝克将军主动提出来。 “他总是不得不换新的方法,因为原来的没有效果。”贝克将军不耐烦地说。 “医生已经找了几个中国留学生去和他说话。他们很卖力,甚至在唱中文歌给他听。”艾伯尔将军说道,“但是很遗憾,现在仍然没有进展,李对他们根本不加理睬。” “如果不是经过了那么多检查和测试,我真的会怀疑这是他装出来的。”贝克将军沉吟着说道。 “瞳孔反应、脑电波、测谎仪,还有多项检查数据都证明他不是装,是真的病了。”艾伯尔将军尽量客观地说。 “我已经看到了克里斯托夫教授的推荐信和对于亚兰蒂尔格恩的调查报告,再加上我对他的初次见面印象,”贝克将军终于说道,“我认为这个人是可用的。” “我深有同感。”艾伯尔将军接口道,“不过恕我直言,到现在为止,这件事的保密级别仍是最高级,贝特里医生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我们需要李说出一个密码。” “今后它也依然是最高级别机密,亚兰蒂尔格恩将得知的应该不超过贝特里医生。”贝克将军绷着脸说道。 “如果我的理解正确的话,”艾伯尔将军抓住机会说道,“您的意思是让格恩医生接替贝特里医生,成为李的主治大夫?” 贝克将军顿了一下,终于决断地挥了挥手:“贝特里今年已经向我递了两次辞呈,他已束手无策,让他如愿退休吧。”像是觉得自己的决定失之仓促,他又补了一句,“当然,您要先带格恩医生过去,让他面对面地给李做一下诊断,看他怎么说,有多少把握,这些由您来安排。我请您今天过来,是想告诉您,希姆莱昨天来找过我,他对此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他当然不可能得逞。”艾伯尔将军冷冷地说,“即使不提我们多年来花费的心血、开支,单以陆军的荣誉而论,也绝不会让他插进那怕一根手指。” 贝克将军沉重地说,“当然,这次我仍然坚决拒绝。但我需要您慎重行事,尽快取得一些突破。” 艾伯尔将军皱了皱眉,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他厌恶地想到,有几个人是真为这个国家的未来着想?他把这股吃了苍蝇般的情绪按了下去,“我们当然会取得进展,阁下。李的治疗正在进行中,我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医生,党卫军休想在任何阶段掺和进来。” “格恩医生似乎准备开一家诊所?”贝克将军问道。 “是这样,阁下,他还要在柏林买房子定居。”艾伯尔将军答道,“但如果他真的接手李的治疗,我会说服他在一段时间里推迟诊所的开业时间,全力以赴投入,协助军部。” 贝克将军满意地点点头:“作为补偿,陆军会支付一笔特别经费。我将等待您带来的消息。”他说着,端起了几乎被他遗忘的咖啡杯,“来,艾伯尔,尝尝玛丽煮的咖啡,您一向十分欣赏的。” 艾伯尔将军离开时,心情还算愉快。我得加快进度,他想。单是在那晚的聚会上,亚兰蒂尔就收到了三个邀请,他还在给诊所选址,如果不快点对他开诚布公,他就会去忙别的事情,成为上流社交界的新猎物,周旋于衣香鬓影中,他的诊所绝不会缺少顾客。 几天来,亚兰蒂尔一直在忙碌,除了诊所的各种事项,和社交邀约,他还着手购买一间小公寓作为住处。至少从表面看,他是在有声有色地准备长居柏林,在这里开展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这天晚上,他与女演员戴芬德蕾尔共进晚餐,地点是一座口碑颇佳的小饭店,这里的煎羊排、鸡肉沙拉以鲜嫩美味而备受好评。亚兰蒂尔准时到达,戴芬已经先到了,侍者将他引到餐厅一角的桌旁,戴芬对他嫣然一笑。她是个绝色美人,满头金色长发编成精巧的发式,一双蓝眼睛勾魂摄魄。她穿着白色镶边的露肩小礼服,鬓边插了一朵百合花,此外别无装饰。亚兰蒂尔递给她一束鲜花,俯身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亲爱的,你看上去美极了。” 晚餐极为可口,除了羊排和沙拉,还有烟熏鳕鱼和拌芦笋。亚兰蒂尔又为戴芬点了柠檬口味的冰淇淋作为餐后甜点。 “两年了,格恩,”戴芬柔声说道,“想不到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我当然记得,”亚兰蒂尔笑着说,“像你这样美丽苗条的姑娘抱着冰淇淋桶大吃的情景相当震撼,当时我就站在你身边,一同被人好奇地打量,绝对印象深刻。” 戴芬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宁可你忘了那件事,格恩。当初我决定到柏林的时候,你说你很快就来,我真没想到竟等了两年。” “我也没有想到需要这么久,我一直想早些,但是总有事情耽搁。”亚兰蒂尔抱歉地说,在他心里还有更深的歉意是对另一个人。 “从百老汇到这里当演员,你过得开心吗,戴芬?”他低声问道。 “我很好,只是有时候当大幕拉上,戏散了场,有些想念你。”她低下头,轻声说道,接着又努力微笑了一下,“让我们来聊点轻松的。明天晚上上演《第十二夜》,我将扮演薇奥拉,你愿意来看吗?” 他注视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期盼,戴芬是少数几个能与他以“你”互相称呼的人之一。 “好的,我当然会去。”他说。 戴芬笑得很甜蜜,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两个人回到了过去相处时无拘无束的状态。 “这里的剧作家糟透了,实在糟透了。”她开始像普通女孩那样抱怨,“大家都不愿意排演新戏,上座率大受影响,有才华的艺术家都跑到其他国家了,但好在我们还可以演莎士比亚。” “我喜欢你演的鲍西娅,”亚兰蒂尔说。 “是啊,你最喜欢看我女扮男装。”她故意板着脸说道。 “然后再穿上华丽的衣服,露出你的金发,让所有人舍不得离开剧场。”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格恩,你曾说到柏林对你意义重大,”她收起笑意,“你会长住这里吗?” 四周洋溢着柔和的音乐,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是的,我想会待上一段时间。”他听见自己说。“我们会常有机会见面。” 艾伯尔将军考虑怎样执行贝克将军的指示,他决定先让亚兰蒂尔见见那个病人。于是这天下午,在打电话约定时间后,亚兰蒂尔随着将军来到米特格尔精神病院。当贝特里医生带着一个护士陪着他们进入病房的时候,李默梵正站在床边,用手扶着床沿,试着迈步。看到有人进来,他坐到了床沿上,静静地望着他们,神情漠然。 亚兰蒂尔已经听贝特里医生大致讲述过情况。此刻他走到李默梵面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见对方毫无反应,他又握住病人的一只手腕,检查了一下上面嶙峋的伤痕。衣袖被他向上捋起了一些,亚兰蒂尔看到他手腕和小臂上一片片伤疤堆叠着,延伸到深处,直到视线被布料阻断,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于是又小心地将这条手臂放下,尽量若无其事地替李把衣袖整理好。接着他慢慢俯下身,轻轻用双手捧住病人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他用中文轻声说道。 李默梵的头被迫微微仰起,与他对视。亚兰蒂尔看到他眼神暗淡,毫无神采,但乌黑的眼珠仍然保留了几分晶莹。 这一刻持续了几秒钟,他放开手,直起身体,这才环视了一下窄小的病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张椅子,灰色的地板,白色的墙壁,单调到可怕的程度,那位贝特里医生三年多来守在这里,想必是受够了。 “让我们先出去再谈。”他说道。 艾伯尔将军一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此刻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结束了看诊。他们一起走出病房,回到贝特里医生的办公室。 “您说他是三年半前被送进来的,当时他是什么样子?”亚兰蒂尔问道。 贝特里医生沉默了一下:“他当时伤得很重,断了两根肋骨,全身小伤有十多处,还有很多没有痊愈的旧伤。在床上养了两个多月,才能勉强起身,而且不能行走。从被送来时起他就没说过话。” “那么说,您从没听到过他说话?”亚兰蒂尔问道。 “确实没听到过。当他不愿意吃饭,或者要上厕所的时候,护士能看懂他的动作,但是他从不出声。”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一些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以及开关门的声音。医生解释道:“现在是晚餐的时间,护士们正在给病人送饭。” 亚兰蒂尔撇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四点半。他沉思了一下,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看一下李的晚餐是什么样的吗?” “当然可以,格恩医生。”贝特里医生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让伯莎把037号的餐盘先端到我这里。”他放下话筒。 贝特里医生已经六十多岁了,三年多来,他对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和军部不断催问的状态十分厌倦,现在艾伯尔将军找来了一位如此年轻的医生,他虽然不太舒服,但仍觉得是件好事。因此当亚兰蒂尔说想更详细地了解治疗过程时,他走到房间里的一只铁柜前,掏出钥匙,将它打开,里面是一些文件夹。 “这几年的诊治记录都在这里。”他希望早点完成交接工作。他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已经在想着爱琴海明媚的阳光。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开了,一个护士端着餐盘走了进来,她四十多岁,非常地瘦,看上去和她端的餐点一样乏善可陈。 “医生,您找我吗?”她问道。 “把037号的餐点给格恩医生看一看。” 亚兰蒂尔接过木质餐盘,里面盛着一些蒸沙丁鱼和烤青豆,一小块面包,还有一小杯白开水。其他人注视着他的动作,惊异地看见他拿起餐盘上的勺子,舀了一小块鱼肉放进自己口中,沙丁鱼完全淡而无味,他怀疑里面没有放任何调料。 “好了,伯莎护士,您可以送过去了。”他把餐盘递回去,那个护士小心地看了一眼艾伯尔将军和贝特里医生,见他们都没有其他表示,便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陷入寂静,亚兰蒂尔看了看铁柜里那些文件夹,对艾伯尔将军说道:“我需要看所有这些诊疗记录,今天的时间显然不够,而我实在担心会耽误您太多的宝贵时间,所以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带一些回去看,才能尽快告诉您一些意见。” 艾伯尔将军犹豫了一下,随即想起军部还保存着一份同样的记录,而这些记录对外人而言几乎毫无意义,就点了点头。 亚兰蒂尔于是把所有的文件夹都拿出来,抱在手里,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医院。 在回程的路上,将军看到亚兰蒂尔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并不急着说话,忍不住问道:“您看到了李的样子,我很想知道您此刻对他的病情的看法。” 亚兰蒂尔把视线调转回来,微微一笑:“阁下,我正在考虑他的病情。他很安静,有自我行动的意识和需求,并不厌恶他人的触碰。当我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对声音有轻微反应。但是,贝特里医生说他有一定程度的厌食倾向,这是精神类病症比较重的标志,我需要查明他产生这一切症状的起因。根据目前的观察,他并不患有孤独症,也不是完全的自闭,让他恢复语言和思维能力是很有希望的。而我想请您告诉我,您需要我的治疗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或者说,达成什么样的目标?” 艾伯尔将军考虑了一下,他很满意听到亚兰蒂尔说有很大希望,“李的记忆里藏有一个密码,我们需要他说出来,这关系到德国的国家利益。同时,他必须恢复正常的神智和行动能力,能够在公开场合配合我们的指示。” “您是说国家利益?” “是这样。您刚到柏林几天,或许还没有感觉到,事实上,”他不知不觉抬高了声音。“我们的国家从未如此充满凝聚力,每一股力量都正在汇入国家意志的洪流,这将震动整个世界。” “确实,每个人都已经向元首宣誓效忠。”亚兰蒂尔微笑着说。 他的神色如此自然,以至于艾伯尔将军完全没有感到其中的讥讽,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说道:“为了对李的治疗,贝特里医生已经耗费了好几年,而军部不能再等这么久了,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全面接手这件事。”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您的意思是,需要我放下其他事情尽快达到您说的目标?” “您想的完全正确。当然,军部会支付给您与之相配的酬劳,我想您并不缺钱,但是相信我,这仍然会令您心情愉快。”亚兰蒂尔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其时夕阳西沉,将柏林街道的树木和建筑物都染成一片金色,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漂浮着雾霭的泰晤士河以及伦敦古老庄重的景色。 “我会尽快给您答复。”他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四章 克莱娜的表演 当天晚上,亚兰蒂尔没有按照约定去剧院看戴芬的演出,他请花店给戴芬送去了一束香槟色的玫瑰,附上了一张表达歉意的卡片。而他本人则待在饭店的房间里,点了一份简单的晚餐,匆匆吃过就开始阅读李默梵的诊疗记录。 关于李默梵的诊疗记录非常详细,每一页都写满了字,密密麻麻。 从记录上来看,三年多来,李默梵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被换班的护士叫醒,七点钟早餐,十二点午餐,之后是两个小时的强制睡眠。从记录上来看,他服用的镇静类药物剂量相当大,入院时双腿不能行走,被诊断为营养缺乏性神经损伤,在三年多时间里缓慢好转,上个月起能够下地行走,但不能持久。治疗的方法乏善可陈,电击、音乐、各种各样通过对话进行的心理干预,李的情况始终稳定而毫无进展,从不说话,对医护人员态度冷漠排斥。 十二点了,亚兰蒂尔揉了揉因为长时间阅读而有些发胀的眉心,合起手里的文件夹站了起来。他打开里间的衣橱,里面有一只上锁的小皮箱,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钥匙,小心地将它打开。箱子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皮面的笔记本,他将它取出来,抚摸着已经有些陈旧的封面。 此刻他脑海中出现的是白天刚去过的那间窄小单调的病房,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那么之前呢,他又想起了那个病人手臂上露出的伤疤,上面有圆形的凹陷,是用香烟头烫伤的,也有刀子的划痕,他暂时只能辨认出这两种。五年了,心中的那个声音并没有因为时间而远去:“亚兰,你将会有个弟弟,你一定会喜欢他。” 亚兰蒂尔把笔记本翻开,本能地翻到其中一页。这是一本日记。 5月13日 星期三 这几年,我不知为什么开始讨厌春天,或许因为春天是心理疾病高发的季节,本来已经稳定好转的病人,很多到这时候就变得躁动,让我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治疗中心送来了一个病人,一个只有十二岁的中国男孩子,怀特医生毫不犹豫地让我负责,把他分到了我这里,我想是因为我也是中国人的缘故。这里很少有中国病人,我想他家境应该很不错,但我还是很吃惊,这个孩子看上去惨极了,身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大部分还没有愈合,脸上因为殴打肿胀得厉害,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容貌。他的名字叫李默梵,我费了一点力气才弄清楚是哪三个字。送他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棕发女人,穿着讲究,长相在西方人里勉强算中上之姿,但不知为甚么,她给我一种俗艳的感觉,那双绿色的眼珠总是转来转去。她说自己叫克莱娜,是这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李默梵一直在昏睡,据说来之前被打了一针镇静剂。我发现他身上脏污得可怕,就让护士先给他擦洗换上病号服,量血压,做各种常规检查。 在这个过程中,克莱娜一直在滔滔不绝地对我说话,拼命抱怨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而她又是多么好心地在帮助他,没有抛下他:“您想象不到他有多疯,他八岁就失去了母亲,他的父亲根本不懂得怎么给一个孩子成长需要的温暖,这个孩子早就疯了。我带着他在英国生活,他变得喜欢用刀片自残,喜欢把脸往墙上撞,不去上学,不肯吃饭,天天自己抠着喉咙逼迫自己呕吐,不肯出房间一步。他还喜欢用香烟头烫自己的胳膊,您能想象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我对她说,这样的情况应该及时通知孩子家里的亲人,我必须承认当时自己被她说得有些发晕。她听了又开始尖叫:“他不肯去医院,就要待在屋子里,要我陪着他,天知道这么个孩子怎么会那么迷恋我。他根本不肯让我通知他父亲,或者家里任何一个亲戚,还自己写信大骂他们。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敢通知他的家里人,他就自杀。”我尽量让自己耐心地忽略这位克莱娜女士那忽高忽低的尖利的声音,而去听她究竟说了什么。后来我发现她一边说一边在注意地看我的表情,她重视自己说话的效果远胜于关心那个昏睡的孩子。但她无休无止,开始倾诉她因此付出了多么大的爱心和牺牲,我不得不打断她:“我想我必须提醒您,作为医生,我有责任通知他的亲人,而您只是家庭教师,无法为他的病情负责。”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显然非常生气我居然没有同情她,然后马上换了一种甜的发腻的语气,说:“您说得很对,我一定会慎重的考虑。我现在得回去为他收拾几件衣服送来,我非常关心他,您真的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她总算走了。 我在医院待到晚上九点钟,巡房用了一些时间,布莱恩太太突然想拉着我说话,她的强迫症还是很严重,每晚临睡都要跑五次以上的洗手间,才能放心躺下入睡。诺尔顿医生又过来找我讨论他那里一位病人的情况,看到我很忙的样子,就建议我转一个新病人到他那里去,由他来负责。我谢绝了,诺尔顿医生平时大多数时候都很傲慢,我不需要他的好心。离开的时候李默梵还在睡,护士给他又打了一针营养剂。 我现在也要睡了,这真是忙乱的一天。 5月14日 星期四 今天早上,当我到达住院部的时候,那个新来的小病人李默梵已经醒了,并且吃过一碗拌有煮鸡蛋的燕麦粥。他的两只手缠满绷带,所以不得不由护士喂食。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床上,穿着一身过大的病号服,看上去很可怜。我坐下来,试着开始和他说话,然而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不回答,只是用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李的脸依然肿胀得非常厉害,再加上裹着的纱布,我根本无法辨认他的表情。我开始时说英语,后来就改用了中文。按照克莱娜说过的话问他许多问题,是不是经常烦躁不安,为什么想伤害自己,是否想念家里的亲人,他都不回答,只是戒备地看着我。但是我发现,当我提到克莱娜的名字时,他的眼睛里明显充满了恐惧,整个人都更深地向被子里缩去。 克莱娜下午又来到了医院,带来了一包衣服和一叠照片,照片上的李在用头撞墙,用刀子划自己的小腿,把香烟头按在自己的胳膊上,但在每一张上面他的脸都是肿的。“您可以看到,这孩子完全疯了,他的伤都来自自残。”她使劲把这些照片凑到我眼前。我确实吃了一惊,问她:“您为什么不阻止他,而是忙着拍照片呢?”她梗了一下,接着满脸气愤:“您太不通人情了,阻止他,他伤害我怎么办,我得首先保护自己。” 我告诉她,她必须拍电报通知李的家人赶来,否则医院会代为通知。这时我听到克莱娜用德语骂了一句脏话,她可能以为我听不懂。然后她咕哝着说她会这么做。 李默梵一整天都相当安静,吃饭正常,没有呕吐、抠喉或者自残的任何行为,我感到他和克莱娜所形容和展示的仿佛是两个人。只是他的沉默让我觉得他可能有自闭的倾向,还需要再观察两天。 卡洛尔小姐今天出院了,她对我说:“林医生,我不会忘记您的帮助,我还会需要您的支持。”她的母亲已经答应不再逼她练习钢琴和芭蕾,她的焦虑大为减轻。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的心结,却通常连自己都不知道症结在何处,就抑郁成病,离开现实,来到这座伦敦城中的医院。我确实做过这样的梦:自己在面对一条打满绳结的长绳,努力想解开上面每一个结。 第二天早上,艾伯尔将军刚到军部就接到了亚兰蒂尔打来的电话:“将军,我正在阅读李的医疗记录。” “这很好,格恩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我提供帮助的事情吗?” “这正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原因,阁下。您对我说过,需要李默梵经过有限时间的治疗之后,能够不仅说出一个密码,而且还要恢复理智,在公开场合里配合您的指示行动,我的理解对吗?” “完全正确,格恩医生。” “那么我恐怕不得不告诉您,贝特里医生提供的记录是不够的,那只是他被送到医院这三年半的具体情况,我需要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一切,越详细越好,三年多前甚至更久以前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相信您有这些资料,我希望您能提供给我。” 他确实在美国待了五年,这是美国式的直率,将军心想,他把德国的陆军军部还有情报机构当成什么了。他沉默着,但是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真的在考虑提供这些详细资料。 “阁下,我知道您可能感到为难,并不是有意向我隐瞒,”他听到电话那边亚兰蒂尔的声音变得柔和下来,“但这确实是我为了开始工作不得不提出的请求。人的生理和心理都是自然的一部分,自成规律。我想把坏了的钢琴修好,就得知道它哪里出了毛病,然后把断了的琴弦接好,把纠缠在一起的弦理顺,它才能重新开始演奏。” “您可否使用催眠术和李直接沟通,我是说,和他的潜意识?”将军试探性地问道。 他听到电话那边的亚兰蒂尔笑了起来,“这恐怕行不通,阁下。吐真剂不能取代病人的倾诉,催眠术在现阶段还不宜使用,请您帮助我,我们得迈出第一步。”贝特里医生三年前进行了一些询问,得到军部含糊其辞的回答,那个老医生深怕被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里。而李默梵过去的经历还牵涉到情报部门,希姆莱很可能会制造障碍或者伺机插手。艾伯尔将军沉思着,但是他这次确实对亚兰蒂尔寄予希望,他想看到他的真本事,因此虽然略有踌躇,他还是允诺道:“我会尽快给您提供更多的资料。” 艾伯尔将军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两天后,亚兰蒂尔接到来自军部的电话,李默梵的相关档案已经被送到了他所住的精神病院,并且在那里为亚兰蒂尔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他将暂时以外聘医师的身份出入那里,直到他对李默梵的病情有了成熟的治疗方案。 随后,一个装有出入证件的大信封被送到了饭店给他签收,里面说明,每天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军部派车送他到医院以及从医院返回饭店。 亚兰蒂尔对这一切欣然接受,同时有点遗憾地表示,他的诊所看来暂时只能搁浅了。当他拿着进出医院的通行证回到饭店的套房时,想起了老师丹尼斯克里斯托夫的话:“格恩,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不能着急,你必须锻炼你的天赋,增加阅历。还有,选择最好的时机进入,德国的高层势力不容小觑。”他安排他到各种机构和场合,医院、疗养院、监狱、军营、警局、孤儿院;接触各种病历,最普通的,最典型的,最奇特的,孤独症、强迫症、情感障碍、精神分裂、自闭症、失语症、情感缺失,当然,还有许多别的准备,五年来他马不停蹄,直到如今。 米特格尔精神病院的护士们最近在上班时间多了一些乐趣,医院里新来的外聘医师年轻而迷人,上班时总是带不少精美的点心分给她们。年轻的护士们开始互相竞争,看谁能最先得到他的约会邀请。然而令她们有点失望的是,这位格恩医生大多数时间在独自阅读病历,或者是和胖胖的老医生贝特里谈话,和他说话最多的是看护037号的护士伯莎,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亚兰蒂尔有几次单独到李默梵的病房里,试着和他说话。李默梵冷漠地看着他,无动于衷。“来,让我扶着你走两步。你能走了,我很高兴。”亚兰蒂尔柔声对他说道,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引导他站起来,“你还可以站得更直,让我看看。你的个子没有我高,但是这个高度已经很不错了。” 李被他扶着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就挣扎着坐回床上不肯再动了。 “这样还不够,你需要多活动。来,我们再走一次。”他开始诱哄他,“试试看,不要弯腰扶着床,扶住我的胳膊,相信我不会放开你,不会让你摔倒。我知道你不相信那些人,不用理他们,相信我就行。” 这次他们在窄小的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李默梵开始不安,努力朝床的方向移动,直到扶住那张铁架子单人床,不肯再离开,并且马上挣脱了亚兰蒂尔的手。亚兰蒂尔没有勉强他,也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他想道,贝特里医生这三年来大概过着相当挫败的日子,李明明能听到别人说的话,有一些正常的反应,但就是没有好转,拒绝交流,让人心存希望却无法达到目的。但是想让艾伯尔将军这样的外行了解到其中的难处几乎同样不易。究竟是那些人对李的折磨造成了这种后果,还是他的沉默不配合招来了更多的折磨呢?从记录上来看,这似乎是同时发生的,双方都陷入了一场恶性循环。他不愿意再想下去,那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其中的恶毒与冷酷难以言述。他对李默梵说:“这是给你的。”他往他的手心里放了两块包着精美糖纸的软糖,“你喜欢橘子和柠檬口味,对吗?”李默梵看着手里的糖,抬起头凝视着他,然后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亚兰蒂尔拿起了那块橘子口味的糖,为他剥开糖纸,说道:“我会再来看你。”他慢慢站起身走出房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五章 记忆的碎片 5月16日 星期六 昨天真的累坏了,没有写日记。道森太太拒绝吃药,大喊大叫说吃药是对她的迫害,她吃的药比饭还多。她很胖,喊叫的时候中气十足,声振屋瓦。埃德温娜护士长指挥几个人给她捆上了束缚带,结果她喊的更凶了,闹着要见我,要给警察局打电话。我只好过去看看。 当时我正在想办法让李说话,他在医院过了两个晚上以后,似乎稳定了一些,开始会对护士说谢谢,以及要水喝。照顾他的护士德拉说,他似乎很喜欢水果,吃饭会剩下一些,但却主动要求吃更多的水果。于是我下午买了一小包水果软糖去逗他,他喜欢橘子味和柠檬味的,把这两种口味都挑着吃掉了。但是当我和他谈起克莱娜,问他为什么会自残的时候,他的状态马上变得不正常,他低声说,他累了,想睡觉,眼神里又流露出那种戒备并恐惧的情绪。我告诉他,医院将尽快让他的家人赶来看他。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他开始激动,大叫着说他不要见他的父亲,希望他的父亲待在北平,不要到这里来。我安慰他说,这里是封闭的,如果他不想见,可以不用见面,他怔了一下,但情绪并没有就此变得平稳,仍然不停地说不要通知他的父亲。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平静下来,告诉他我会尽力帮助他,不用害怕。 克莱娜今天又来了,她对我说,已经拍电报通知了李的亲人,但是他的父亲很忙,大概要下周才能飞到伦敦。然后她提出想见见李默梵,“他肯定非常盼望见到我。”她很有把握地说。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当我告诉李这件事,并准备送他出去时,那个孩子立刻发疯了,因为他开始大声喊道:“我不要见到她,绝不要见!”然后就钻进了被子里,开始浑身颤抖。他的喊声惊动了其他几个医生,怀特医生和诺尔顿医生一起过来察看情况。诺尔顿医生说:“这孩子恐怕是精神分裂。”边说边摇头。精神分裂是他负责的领域。我对他说:“李只是因为焦虑而有些情绪不稳,到目前为止,我看不出他有任何精神分裂的倾向。”诺尔顿医生冷冷地说道:“那可不一定,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失常,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他的自残这么严重,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护士这时候在尽量让李停下来,德拉威胁他:“你再喊就给你上束缚带。”李立刻不出声了,喧闹的病房一下子恢复了宁静。怀特医生什么也没说,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克莱娜听说李不想见他,立时开始尖叫:“他怎么能不见我!我对我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像对他这么付出过,他怎么可以犯混不见我!他真的自残,不要出房间,不要去医院,而我好心地把他送来这里,我不止一次救了他的命!” 写到这里我才想到,诺尔顿医生是怎么知道李自残的事呢,李在医院没有任何自残举动,而且对护士们的护理十分配合,自残这件事只有克莱娜在反复对我强调。 5月17日 星期日 今天,护士们摘去了李脸上的绷带。他住院好几天了,脸上的肿胀退去了不少,只是青紫色的皮下淤血还要过些天才能吸收。现在可以看出,他的脸型相当秀丽,等到伤好了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今天他的话变得多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昨天我把克莱娜挡在外面之后,李对我的信任似乎增加了。我问他睡得好不好,他点了点头,小声对我说:“林医生,我想一直待在这里,不出院行不行?”他顿了一下,“但是我害怕下管和上绳。”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下管”和“上绳”都是医院里的行话,“下管”就是给绝食或者容易噎食的病人插入直达胃部的管子强制进食。“上绳”是给有暴力倾向或者不听话的病人捆上束缚带,这两者都会带来很大痛苦。小家伙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肯定害怕了,可他怎么还想一直待在医院呢。“只要你好好吃饭,乖乖治疗,德拉不会欺负你。”我摸了摸他小巧的脑袋,他的头发已经洗过,非常柔软滑顺。这时候我想起了阿尔卑斯山的皑皑白雪,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休假,可以飞往瑞士,见到我的亚兰。 我试着开导李:“你想一想,是不是你很容易把自己的想法都集中在生活中一两点困难或者痛苦上面,然后把这些困难无限地放大?这样你的痛苦会成倍地增加。你和克莱娜两个人在英国这么陌生的环境里,她又不是你的父母,肯定遇到很多难受的事情也说不出来,才会都堆积在心里,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低下头,颤抖了一下才勉强说道:“我确实是很容易沉浸在困难里,然后就害怕。”他在顺着我说。 “那么你在害怕什么呢?”我尽量用温柔的语气问他。他不说话了,眼睛里一瞬间有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好一会儿才出声:“林医生,我现在还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用香烟头烫自己呢?”我硬着心肠逼问了一句。现在回想起来,李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还有种奇怪的厌恶。他不说话了。 这次谈话结束,我好像又开始被李疏远。水果软糖还剩下几棵,我挑出两颗在下班前送给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放松些。 写日记可以让我理清自己的思绪,克莱娜所说的李默梵和我看到的那个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是我的初步感觉,我还得再观察他。 当亚兰蒂尔在精神病院忙碌的时候,其他许多人也同样在忙碌。艾伯尔将军的副官斯特林格林威尔在一个上午接到了外线电话,他的秘书告诉他,一位小姐在三号线上,他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个悦耳的年轻女声:“格林威尔中校吗?我是伊丽莎白格伦西亚,不知道您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斯特林紧握听筒,感到心神荡漾。 他在上周的一次晚餐会上,初次见到这位格伦西亚小姐。那是在科特男爵夫人的别墅里举行的晚餐会上。她刚结束大学学业,自巴黎归来,芳龄二十二岁,面容娇好,仪态万方。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长串极其尊贵的姓氏,其中一个是霍亨索伦。斯特林知道,她是霍亨索伦家族中的核心成员之一,如果几年前这个家族复辟成功,她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是这样的,”话筒里传来了伊丽莎白柔软而略带磁性的声音,“那天晚上,有一位叫亚兰蒂尔格恩的来宾,不知您是否知道怎样找到他。” 斯特林有些失望,她打来电话是为了打听别人的事,但他仍然决定尽力尝试。斯特林今年三十二岁,尚未娶妻,他出身在一个巴伐利亚州的小贵族家庭,靠自己的努力在陆军军部升到如今的地位。姑娘们觉得他风度翩翩,举止优雅,他也以此而颇为自得。但他要娶的是一位有门第的妻子,需要一桩能帮他取得更显赫地位的婚事。“您是说格恩医生?我知道他,但是您怎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问他的事呢?”他试探着问道。 “是这样,格恩医生是一位心理医生,他似乎很擅长催眠术,”伊丽莎白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腼腆,“我的祖母上了年纪,近年来睡眠很差,因此我想向他请教一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似乎在为军部工作,我联系不上,而我实在不好意思为这点小事打扰艾伯尔将军,所以我立刻想到了您。”斯特林肯定她感兴趣的是亚兰蒂尔格恩本人,年轻姑娘总是这样找借口接近意中人,他感到有些嫉妒,但她至少选择了给他打电话来探问。 “格恩医生现在确实在为我们工作,这件事事关机密。”他略微压低了声音,放出诱饵:“但我实在不忍心拒绝您这样充满信任的求助,让我来想想办法。明晚我正好有空,不如我们共进晚餐?” 她明显迟疑了一下:“明天晚上?好吧,但这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吗?” “这是我的荣幸。”斯特林用自己最有魅力的声音说道,“那么我们在……” “格恩医生也像您一样,每天到军部工作吗?” “哦不,他现在去一家精神病院,那远在郊区。”斯特林说道,“我让秘书在洛琳饭店订好座位,晚上六点,您喜欢吗?” “好的,那就到时候见,中校。”她又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电话挂上了。她还是相当纯洁的,斯特林想道。洛琳饭店是一家格调优雅的一流饭店,他明天晚上一定要抓住机会。他看过关于亚兰蒂尔的调查报告,适当地透露一些问题不大,亚兰蒂尔自己都可能已经在社交时提到过,应该足以满足伊丽莎白对他的好奇心。而想想亚兰蒂尔的工作吧,他终日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监狱、孤儿院,那都是下等人待的地方,这位公主听了会倒足胃口,把注意力转向他斯特林。 在电话的另一端,伊丽莎白格伦西亚慢慢把话筒放回原位。她此刻正坐在柏林市内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公寓套房里。房间里摆满了光可鉴人的胡桃木家具,书架上有许多皮面的书籍。给斯特林打电话,是因为在那晚的聚会上,这个人一直很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好几次找机会与她说话。她熟悉那种目光,那是一种将她视为猎物想要捕获的眼神。她厌恶这种方式,并不想和这个中校一起吃晚饭,但是这是获取情报的最快方法。当斯特林说亚兰蒂尔在市郊的精神病院工作的时候,她便决定赴约,她要了解有关亚兰蒂尔的所有能知道的情况,因为他一定是被军部请来对付那个病人的,而她要抢在军部前面掌握一切,包括那个密码。她生于霍亨索伦家族的当权时期,她的家族曾统治德国,驰骋欧洲,然后就是革命、退位,日渐走向没落。她听多了亲属家人们回忆往日的荣光以及对今日的哀叹和心灰意懒,恢复曾经的地位已经几乎不可能,但她心里怀着耻辱与仇恨,要将属于家族的一切尽可能地夺回来,她将亲自去做。 看护李默梵的伯莎护士最近有些烦恼,新来的格恩医生经常找她谈话,询问病人的情况,并且送给她一些精美的小点心作为礼物。“伯莎,您太瘦了。”他说,“我看了医院的护理条例,您的工作除了每天整理房间和床铺,更换床单,还需要给病人做腿部按摩,帮助他练习走路,您得吃些可口的东西才能有足够的力气。” 她听得张口结舌,因为她从未按规定行事,半个月能给李换一次床单枕套就算很频繁了,更不用说给他按摩以及扶着他做练习。而这位年轻的格恩医生每天都去看望李,待在他的病房里用英文和中文对他说话,查看床铺和饮食,询问他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腿部的锻炼,有没有做按摩。伯莎勉强听得懂英文,尽管李默梵大多数时候不回答,她也觉得坐立不安,只好真的去做,她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美国的医生和护士都这么敬业吗,她满腹狐疑地想。而同时,她因为亚兰蒂尔的格外关注受到了医院里年轻护士们的羡慕,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年过四十,这种羡慕一定会变成嫉妒。 对话有时是这样进行的: “上午好,伯莎护士,李早上起床以后喝水了吗?” “喝了三百,格恩医生。他不太情愿,但还是喝了。” “您做得很好。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和您亲近吗?” “恐怕不是这样,他总是心情不好,不理会别人为他做了什么。” “您是怎么判断出他的心情好不好的?” “这……让我想想,他情绪好的时候会看着我,还会突然开始唱歌。但这种时候很少。” “那么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您能看出来吗?”他用鼓励的语气继续问道。 “恐怕我说不出来,我想他大多数时候心情都不好,但最低落的时候会躺在床上,脸朝着墙壁,不管谁来都不理,” “他哭过吗?” “我没有看到过,医生。” “他对您说过话吗?哪怕只有一次?” “我想没有。” “您再想想,除了用动作示意吃饭、喝水、去洗手间这些日常需求之外?他有过其他要求吗?是怎么表示的?出过声吗?” “我想只有一次,是他刚被送进来时。” “请您说说,这可能很重要。” “当时他受伤很重,意识不清,我和莱妮轮流看护了他几天,他昏昏沉沉的,向我要手绢。我想那只是呓语。” “后来他醒来后没有再要过吗?” “没有。” “好的,伯莎,您帮了许多忙。” 这样的谈话经常发生,伯莎感到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被格恩医生问出来了。他怕黑吗?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通常做什么?他有烦躁焦虑的时候吗,是怎么表现出来的?他常常不吃饭或者吐吗?他爱吃什么? 当我谈恋爱的时候,也从没有人这么关心过我的感受,达到格恩医生对病人关心的十分之一,伯莎想。贝特里医生也发表了许多自己的看法:“这三年多来我们没能做到让他和任何人交谈,仪器测试的结果是他能听懂我所说的话,有明显的情绪反应,但是他选择了自我封闭,不再开口。而他对我们进行的各种治疗都相当抗拒。” “我看到,您采取过一些具有刺激性以及诱导性的治疗方法,但是收效甚微。” “确实如此。”老医生无奈地说,“我们试图建立条件反射,他喜欢好吃的食物,我们告诉他,只要在吃饭前回答问题就可以吃到牛排,否则每顿饭都是发霉的面包,而且必须吃完,可是他没有开口。在采用了这种办法后,他很快就产生了厌食和呕吐的症状。” “他的理智并没有出问题,而潜意识已经彻底抗拒任何形式的强迫,才会产生这种现象。您的条件反射没有建立起来,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您的意图。”亚兰蒂尔说道:“恕我直言,这样做并不是治疗,而是在将他彻底逼疯。” 贝特里医生摇着头:“格恩医生,您太年轻了,没人想真的给他治疗,军部要的只是让他彻底服从,您很快会体会到我的处境的。” 亚兰蒂尔点点头,“我能明白,您受到了军部的压力,这是他们的思路。但是您恐怕因此失去了病人的信任,进退维谷。我看到您接下来采取了很多缓和的治疗方式。” 贝特里医生勉强笑了笑,他感到亚兰蒂尔的话有些刺心,但是一时无法反驳:“相信我,格恩医生,您同样没有时间慢慢去赢得李默梵的信任,因为您在做到这一点之前会先失去军部的信任。” 亚兰蒂尔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从您的记录上读到,您之后给他加重了用药的剂量,给他采用阳光疗法,听一些轻音乐,还给了他纸和笔。” “确实如此,您可以看到,我用了各种方法让他把心里的东西表达出来。这有助于减轻病情。” “这些方法您用的很对,他的病情因此至少没有进一步恶化。”亚兰蒂尔说,“我想他用笔乱画,大概是一种情绪的发泄。那些他图画过的纸现在还在吗,我能看看吗?” 贝特里医生想了想,用钥匙打开他的文件柜,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叠纸,递过来:“我本来希望他写写字,但是他只是乱画。” 亚兰蒂尔一张张的翻看,每张纸上都用墨水笔画了很多道,还有一些涂成疙瘩的小块污迹,看上去确实像是情绪的发泄。翻到其中一页时,他停了一下,上面画着一丛枯萎的花。李的用笔十分简单,但还是可以看出那是许多叶片簇拥着已经凋谢的花朵。他把纸递给贝特里医生:“您看,他画了一张画。” 贝特里医生接过来,端详了一阵,耸了耸肩:“我们研究过这个,但是没有结论,只是一些推测,看不出来有什么实际作用。” “您介意我把这些纸张拿回我的办公室看看吗?” “当然不,格恩医生,您只要给我做个登记就行了。”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亚兰蒂尔收集到的关于李的资料日渐增多,他感到自己仿佛在完成一幅复杂的拼图,需要从庞杂的碎片中找到那些有用而关键的线索,除去多余的部分。人的内心世界浩瀚无边,其深邃与神秘并不逊于夜色里闪烁光芒的星空,人类对这片奇妙的世界仅仅是初窥门径。而他知道时间的法则贯穿其中,宛如直线,永远向前延伸,他想顺着这条直线走回李默梵过去这些年的历程,去寻找他内心世界中受到伤损的断点,他需要将它们重新接续,让纵横的经纬再次完整无缺,秩序恢复。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他将竭尽全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六章 我会让他唯命是从 五月十九日 星期二 昨天快下班的时候,怀特医生找我谈话,他希望我尽快安排一次会诊,他本人以及诺尔顿医生、西蒙医生将参加。我感到有些意外,这样的会诊按规矩应该由我提出并且安排。李的情况仍然在观察中,我本想过些天再做出诊断。我把会诊的时间定在了明天,所以今天我想和李再谈谈,先得出初步的结论。李昨天很安静,除了不愿意说话,晚上睡不好觉之外,他没有表现出异常之处,但我看过那些自残的照片,他一定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痛苦。 下午,我把李带到休息室旁边的小房间里,让他坐在沙发上喝加了牛奶的红茶,吃果酱馅的小蛋糕。他果然很喜欢,喝了一杯奶茶以后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到英国的,喜欢这里吗?” 他摇摇头:“一年前。这里的人很有礼貌,但是都非常冷淡,没有人帮助我。” “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我试探着问他。 他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林医生,他们不愿意和我说话,老师不关注我,尽管我会英语。我总是在学校里打瞌睡,后来,我被退学了。” “为什么要在课堂上睡觉呢?”我尽量说得轻快一些,“晚上不好好睡是不对的哦。”这句话居然明显让他不舒服了,他忍耐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可是克莱娜根本不让我好好睡觉。”我真的吃了一惊,“她是怎么不让睡的?” “她每天晚上都在不停地找机会责骂我,说我做的一切都不对,我握叉子的姿势不对,洗碗太慢,地擦得不够干净。我跪在地上擦地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背后,经常狠狠地用靴子踢我。”李慢吞吞的说道。 “你是说,她让你每天跪在地上擦地,然后同时还打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乌黑的眼睛里明显出现了后悔的神色,轻声说:“林医生,我可能不该说这些。但我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了。父亲说英国很好,我该来这里受更好的教育,我答应他我会努力。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克莱娜每天骂我,说我什么都不对,不停地让我认错,向她道歉,每天不到一两点不让我睡觉。然后我清早要去上学,这里的同学不理我,我也没有精力和他们相处,我老是又困又累,害怕回家。我的作业没有时间写,老师让我退学。克莱娜开始天天说我是疯子,对邻居说,当着我的面说,背后也说,说她快被我逼疯了。我觉得自己没有疯,可是克莱娜天天说我已经疯了,没完没了地逼我承认。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在北平时她从来不这样。” “当人们出现心理上的病症时,他们自己通常确实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反而有感觉。”我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可能性飞快的闪现,习惯性地从医生的角度说话。然后我马上明白我说错话了,李的脸上出现了绝望而受伤的神情,迅速地说道:“我知道没有人相信我,是我疯了。林医生,我想回病房去好吗?” 他的一切反应真的很正常,那一刻,我感觉到是我的职业习惯蒙蔽了我的本能,我应该相信他说的话,他一定受到了虐待。我坐到沙发上他的身边,轻轻抱住他,对他说:“听我说,李,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她还怎么对你了,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我希望挽回他对我的信任,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表情动摇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平静:“我没事的,只是有点累了,我能回去吗?”他不理我了。当我试着还想继续话题时,他开始显得非常焦虑烦躁,用手指揪着沙发的绒布面,用力撕扯,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继续下去。我只好把他送回病房。 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自己那句话,我感到内疚,甚至觉得自己欠了李什么。明天要会诊了,我得做些准备。我该顺着今天的话题继续让李说下去,可是不行,我得和他单独谈,明天就应付过去好了。其他的病人还算稳定,班克斯先生今天来复诊,他出院三个月了,他已经不再总是戴着手套,害怕把烧伤后的疤痕露出来。他曾经遭到全身百分之四十三的皮肤烧伤,伤口好了,心理上却因为不能适应伤痛和疤痕出了问题。他说他准备做一次环绕英伦三岛的巡讲,讲述自己克服烧伤和复健的经验,这样确实有助于他的心理康复。 5月20日 星期三 今天下午三点,李默梵被带到了诊疗室。他独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怀特医生、诺尔顿医生、西蒙医生和我坐在他对面,正好是一个扇形。 我开始提问:“你是一年前到英国的,是吗?” “是的,医生。” “你能描述一下你小时候的生活吗,什么都可以,比如住处、学校、朋友。”我开始大兜圈子,想把话题绕得远一些。 “我家住的是三进的四合院,院子里有两颗石榴树,有葡萄架子,养了一缸金鱼。家里有个丫头叫秀兰,我父亲工作很忙,总是不在家,我八岁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了。我有个小四岁的妹妹,一些朋友。您问这些做什么呢,医生?” “这几位医生是专门为你过来的,他们都希望了解你的情况。李,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一起聊一会儿天。”我向他解释,尽可能让口气温和轻松一些。“你能说说你的母亲吗,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妈妈长得非常漂亮,又聪明又温柔。”李似乎还算喜欢这个问题,“但是她去世了,父亲雇了克莱娜来教我英语和西方文化。虽然她总是装得很关心我,可是她连我妈妈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你还在北平的时候,你妈妈去世后,感觉到过特别寂寞,或者特别焦虑、害怕吗?” “没有,”他摇摇头,“我每天要学很多东西,有自己的朋友,我很忙。” “那么,你现在有时觉得恐惧、焦虑,或者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吗?”我问他。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是的,我经常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然后我就会非常焦虑。” “所以你就开始自残,用刀子割手臂和腿,用香烟烫自己,用各种找得到的钝器打头部和脸部,是这样吗?”诺尔顿医生这时突然插了进来。 李怔住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求救地看着我。“你不用非得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接着聊下去。”我鼓励地对他说道,同时警告地看了诺尔顿医生一眼。 “恐怕他应该直接面对这个问题,”诺尔顿说道,“这才是他的主要症状,林医生。我们的时间有限。”他盯着李继续问道,“你必须明白,你已经疯了,所以才会被送到医院,我们在帮助你,但你必须说实话,而不是撒谎,逃避自己的精神病。” “我根本没有自残,而且我不说谎。”李对诺尔顿医生说,我看见他的手紧紧扯住了沙发的荷叶边。 “你现在就在说谎。我看过你的病历记录,还有一些自残的照片,你的监护人说你无止境地自残,抠喉呕吐,并且为了掩饰自己的发疯行为而说谎。”诺尔顿医生声音冷漠的说道,“你之所以残害自己,是因为想寻求刺激,逃避现实,你是不是根本无法控制这种冲动,而且完全陶醉其中?”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做这些事,克莱娜也不是我的监护人,她在害我。”我清楚地看到李的手指用力得指尖泛白,沙发的布边快要被他撕裂了。 “当然,这些不能怪你,你还是个孩子,而且你的精神病很重,面对现实是控制并且减轻病情的第一步。”诺尔顿放缓了语气,不慌不忙地说,“我来提示一下你的状况,你到英国后不适应这个先进文明的世界,而你被学校退学了,让你更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你开始失去自控的能力,幻想通过自残让自己受重伤,从此可以逃避现实,放弃努力,而不会受到你父亲的责怪。你手上的伤很重,因为你下手时恨不得让自己失去一只手,从此变成残疾人。这才是你身上真正发生的事。” 李瞪着他,眼睛里都是屈辱,他开始烦躁地甩着头,像是要把这些灌进耳朵里的话甩开:“是克莱娜伤害了我,我没有自残,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他开始用力拍沙发,越拍越重。 我站了起来:“诺尔顿医生,请你停止,不要再刺激我的病人。” 诺尔顿摊开双手:“每个病人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欲望和症结。他们都恨逼他们面对这一切的医生,害怕看清自己的阴暗面,我们只好承受这些负面情绪。” 他继续对李说:“你该感谢克莱娜小姐对你的照顾和看护,如果不是她全力阻止你,坚持要求你吃饭,你早已呕吐而死,或者自杀,或者失去了身体四肢的某一部分。你进了医院认为可以一辈子待在这里不用出去,于是暂时停止了自残行为,但这并不能证明你已经好起来了,你仍然在疯狂害怕外界的正常生活,害怕见到你父亲,怕他对你失望。” 李死死的咬住嘴唇,那里很快渗出血来,他还在用力地拍打着,他双手的纱布昨天刚拆下来,上面几块伤疤快要渗出血来了。 我从桌上的托盘里取了一块浸着酒精的棉纱,轻轻按在他的手上,诺尔顿对怀特医生和西蒙医生说道:“看,他又开始自残了,这已经是精神分裂的初期症状,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诺尔顿的恶意,他想逼这孩子失控,而且迫不及待,而李真的即将失控,我真怕他下一刻会喊叫起来。我用手捧住李的脸,轻声对他说:“看着我,”他勉强抬起眼睛看着我,乌黑的眼珠上面蒙着一层晶莹的水气。我和他对视了几秒钟,感到他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手臂不再乱挥了。 我转过身按了电铃,德拉走了进来。“德拉小姐,请您把李带回他的床位上,谢谢。” 我的表情大概非常严肃,李离开后好一会儿,怀特医生才开口说:“林雅,我相信诺尔顿医生对病人的情况做了不少分析,他很热心,不过太着急了一些,您不必介意。您对李的病情怎么看?” 我说道:“他有一定程度的抑郁。一周来,他的行动和表达条理清晰,并没有丧失神志的迹象,而且状态逐渐稳定。我不同意诺尔顿医生刚才的观点。” 诺尔顿说道:“他刚才的表现大家都看到了,不能说有理智。” 我冷冰冰地对他说:“这说明不了什么,即使是正常人,听了您刚才那番话,也会想揍人的。” 西蒙医生笑了起来:“确实,我支持林的看法。”他友好地说,“刚才您迅速地使病人平静下来,说明他即使在激动时也有自控能力,这不是精神分裂。” 这次会诊就此结束,李仍需进一步观察。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其实很险。我并没有把克莱娜提供的照片给别人看,克莱娜一定找过诺尔顿医生,而他想干预我的治疗,甚至可能想把李转到他那边。这是我的感觉,尽管没有证据,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在安抚李的时候用了一点催眠术,这是我的小秘密,幸好,能成功说明李在内心对我并不排斥。 夜深了,不写了,让今天结束吧。 到精神病院工作两周后,亚兰蒂尔拨通了艾伯尔将军的电话;“日安,阁下,我是亚兰蒂尔。” “日安,格恩医生。”将军已经等得心焦,因此立刻对着话筒说道;“我正在期待您提交治疗方案,您的工作还顺利吗?” “李默梵的情况十分复杂,您确实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但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解决方案。”他听到对方回答道。 “好极了,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您的书面报告?” “这正是我打给您的原因,阁下。我想问一下,您对这件事有最终决定权吗?” “您可以看到,我一直在尽量给您提供各种需要的条件,所以如果您还有其他需求,不妨直言,我会酌情考量。”将军感到些微的不快。 “请您不要误会,我无意冒犯您。”他听到亚兰蒂尔说,“我已经看过了李的全部文件,常规的治疗方法对他不会起作用的,他经历过各种最坏的,最冷酷的对待,而他既无法承受,也不愿屈服,所以选择自我封闭,这种状态很危险,介于自闭症和孤独症之间。我需要得到许可,实施特别的治疗方案,才有可能帮您做成这件事。” “您建议采用怎样的方式?”将军问道,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一点。 “不是建议而是我已准备这样做。应该说,这对我的职业生涯是一个挑战,我会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全力以赴。” 这样好极了,将军想到,我就需要他竭尽所能,“那么您具体想要怎样,需要我做些什么?” “在电话里恐怕很难说清楚,所以我希望您,还有其他关注此事的先生们可以拨冗与我进行一次面谈,我会详细地作出说明。”亚兰蒂尔说道,语气诚恳。 艾伯尔将军考虑了两秒钟,这个要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为什么不呢,没有任何损失:“好的,格恩医生,我会安排此事。” “谢谢您,阁下。那么我等候您的通知。” 艾伯尔将军告知了贝克将军,他存了一点私心,因为关于李默梵的事情一直由他在管理,但是最终决定权仍然在贝克将军手中,他想借此机会得到最终授权。然而贝克将军听了以后表示,可以组织一次小规模说明会,他将亲自出席。 于是会议安排定了下来,参加人员是格恩医生、贝克将军、艾伯尔将军、贝特里医生,还有艾伯尔将军的副官斯特林格林威尔中校,他将负责记录,时间则是两天后的下午两点。 然而第二天,贝克将军给艾伯尔将军又打来了电话;“我们被暗算了。”他怒气冲冲地说,“希姆莱听说了这件事,他要参加,而且也找了一个精神科医生,要一起去。我们军部里一定混进了他的人。” 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艾伯尔将军皱了皱眉,“也有可能他们安装了窃听器,阁下。”他提醒到,“我不相信陆军军官团体中会有人甘愿当秘密警察的人。总之,我会排查的。” 贝克将军冷静了一下;“我们不能让希姆莱得到机会,我们已经聘用了格恩医生,即使是为了陆军的荣誉,也绝不能容许党卫军插一脚。所以明天,伯拉姆堡将军也将列席。” 冯伯拉姆堡将军是国防安全总司令,加上贝克将军,陆军军部的两位最高人物居然都要加入。艾伯尔将军适应了一下这个消息,说道;“那么希姆莱请来的那位医生,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我们现在知道他叫伯恩斯斐迪南,是一位来自匈牙利的精神病专家,颇有建树。” “这位医生连病历都没有看过,他显然是来给格恩医生挑毛病的。”艾伯尔将军说道。 “必然如此,而我们都不是医生。我只希望格恩医生能有出色的表现。” 我更希望,艾伯尔将军心想。 于是会议名单上又增加了海因里希希姆莱、伯拉姆堡将军和斐迪南博士三个名字。 第二天下午,亚兰蒂尔乘坐艾伯尔将军派来的汽车来到了陆军军部。这是德意志帝国的中枢之一,位于班德勒街,由几座巨大的巴洛克式建筑组成,守卫森严。 亚兰蒂尔在一位女秘书的引领下进入一间小会议室,室内垂挂着银灰色的天鹅绒窗帘,布置低调而奢华,房间正中有一张很大的圆桌,周围摆满皮质的座椅,艾伯尔将军和格林威尔中校已经到了,一旁坐着贝特里医生。 亚兰蒂尔对他们点头致意,在艾伯尔将军身边坐下。 大约一分钟后,贝克将军抵达,这位年届六十的将军威严地看了亚兰蒂尔一眼,“格恩医生,我很期待您今天将提出的方案。”亚兰蒂尔礼貌地微微欠身,“很乐意为您效劳。” “不是为我,是为我们伟大的国家。”贝克将军严肃地纠正道。 跟着进来的是海因里希希姆莱。他中等身材,戴着一副小眼睛,看上去像一个小学教员般地温和无害,然而在德国内外他都已经声名赫赫,被称为“刽子手海因里希”,他身旁是那位传说中的斐迪南博士,身材矮小却顶着一颗很大的头颅,目光炯炯,倒也颇有权威学者的风范。 冯伯拉姆堡将军最后一个到场,亚兰蒂尔注意到他虽然已届花甲之年,但着装严谨神情冷峻,极富统率者的魅力。 当所有人都落座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两点。尽管希姆莱温文尔雅地向其他人打招呼,并且引见了斐迪南博士,圆桌边的气氛仍然十分凝重。 艾伯尔将军说道:“现在大家都到齐了。今天是陆军内部的一个小说明会,希姆莱阁下和斐迪南博士特地来旁听,我们很欢迎。格恩医生,您现在可以开始。” 亚兰蒂尔点了点头,说道:“先生们,我先简要说明一下037号病人的基本情况。他是一名中国人,十七岁,出生在北平,十二岁时被送到伦敦柯伦特医院,接受抑郁症治疗,那是1931年,同年他被家人送到德国,先是在慕尼黑休养,之后迅速被转移到柏林,受到讯问和关押。十八个月后,也就是1933年,他被送往米特格尔精神病院治疗,直到现在。我所得到的病历是从1931年他到柏林时开始的,那时候他行动正常,有中度的焦虑症,行动能力和神经反射正常,神志清晰,这本来是个还可以的开端。但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精神和身体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挫折,或者说摧残。负责审问的勃兰特中校轮流采用了鞭打、针刺、灌凉水、饥饿、干渴,连续疲劳审问,还有其他我无法启齿的许多方式,在一个月内使他的身体逐渐崩溃,资料显示从1931年九月到十月,在一个月里他的体重下降了三十四磅。然后是长达一个月的特殊禁闭,没有任何光线、声音,或者交谈,这使他的精神随之崩溃。应该说,勃兰特中校是个很有创意的人,这个名叫李默梵的病人随即开始服役,被迫用发给他个人使用的毛巾打扫军队营房的厕所,以及从事其它侮辱性的劳动,时间同样是一个月。我想贝特里医生和斐迪南博士都了解,人的精神损伤和身体损伤一旦同时发生,其相互促进和恶性循环的程度是极度严重的。”他看了一眼他们,两位医生在职业惯性的驱使下都点头同意。 亚兰蒂尔接着说道:“资料上没有显示李的精神状态是什么时候到达极限的,但是三个月后他的身体达到了极限,不得不在单人牢房里休养了两个月。之后这一过程又被勃兰特中校重复了两遍,一共是十五个月的时间,这时李的腿变得弯曲无力,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当勃兰特中校想进行第四轮的时候,他发现无论用什么方法,李都不再开口。他在承认失败前又折磨了他三个月,直到各种仪器测试都显示这位犯人的意识已经处于封闭状态。之后是贝特里医生三年多的努力治疗,目前他勉强可以站立,但是没有其他进展,他始终深度自我封闭。我必须说贝特里医生的医治已经算是卓有成效,他没有彻底丧失理智,对外界事物以及刺激的接受虽然达不到正常水平,但依然存在,说的直白一些,他的心理疾病非常重,但是没有疯。” 在场的几位将军都觉得有些如坐针毡,无论如何,这不能算陆军的光荣事迹。 斐迪南博士清清嗓子,问道;“您是否使用过电击疗法,我觉得这或许可以尝试,并且观察一段时间。” “已经用过了,”贝特里医生说道,听了亚兰蒂尔的描述后,他放松了一些,“但效果并不好,他的思维好像始终半睡半醒,同时又强烈排斥外界的所有干预。” “那么,能否进一步分析他的日常行动……” 艾伯尔将军打断了两位医生的讨论:“格恩医生,我们已经了解了您的意思,037号确实病况严重,您针对现状,想怎样展开治疗?” 亚兰蒂尔笑了笑:“在座的先生们都可以感觉到,李是一个经历过大量痛苦体验的人,他的精神世界崩溃过许多次,终于无力重建。当人的精神受到伤害的时候,不会有血流出来,旁人根本无法看到,所以精神伤害的程度难以界定和问责。在过去的五年里,李缺失了大量属于正常人类应有的感情、关怀和温暖,而他正处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成长期,正是非常需要这一切的年龄。没有人真的向他伸出援手。”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斐迪南博士尖刻地问道,“您准备来充当这个救世主吗?这个病人三年来得到了关怀和治疗,但是并无好转。” “确实,他的精神状态实在太虚弱,所以无法吸收消化这些仅仅存在于形式上的好意。”亚兰蒂尔微笑着说道,“重要的是,是否对他用心,并且采用有效的方法。让我来给您举个例子。在美国的洛杉矶有一座疗养院,里面主要收容孤独症病人。我在那里看到一个患有先天性孤独症的小女孩,她的病使她抗拒母亲的拥抱和关爱,但她其实需要这些,这是人的天性。因此疗养院给她准备了一种名叫拥抱箱的器械,从外观上看是个长条形的箱子,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就躺进里面,护士会按动开关,她在箱子里不断体会到被拥抱的感觉,这弥补了她的感情缺失,使她仍有可能好转。”。 “您准备使用这类器械吗?”贝克将军问道。 亚兰蒂尔微微摇头,“我只是打个比方。他需要的不是这种简单的方式,而是一个特殊的环境。我曾经到过美国的监狱,那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因为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它的运行规则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自成体系,决定这种规则的是最本质赤裸的人性。当一个原本意志坚定,头脑清晰的成功人士被送到那里,他首先被脱去外衣,换上囚服,然后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他可能会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身体虚弱疲倦的弱者,和他曾经看不起的最底层流氓处在同一境地,而且无力与后者抗衡。他会在每一件事上都碰壁,遭受挫折,理解和文明已不复存在,尊严荡然无存,他也许曾是一个有智慧的银行家,但他复杂精巧的头脑在监狱里毫无用处。比起那些体格彪悍的黑人,他的体力、劳作能力、抢占地盘和空间的能力都远为不及,于是在监狱的食物链里,他成了最底层,他的自信、情感,受到空前的打击,整个价值体系面临崩溃。绝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放弃了自己,失去了内心对自我价值的认可,同时饥渴地寻找安全感。他会寻求一个保护人,以便在自己的新位置上苟延残喘。他会甘愿被驱使,去做自己从前想象不到的最低贱的事情,并因为得到一点安全感而甘之如饴、迫不及待。监狱是精神控制的天堂。拥有更强力量的犯人会成为控制者,其他人起初反抗,但最终会心甘情愿地受到摆布和主宰。” “您对囚犯的心理很有研究。”希姆莱说道,“但您准备怎样把这一切与心理治疗联系起来呢,您打算用监狱治疗精神病吗?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用处。”他用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如果这也有用,监狱完全可以代替精神病院了。” “恰恰相反,”亚兰蒂尔彬彬有礼地回答道,“连您都看出这是荒谬的,我不会这样做。勃兰特中校已经做了这一切,成功地让037号感到这个世界毫无令人眷恋之处,不存在安全感或关怀这类正面的情感,他只有选择自闭作为对抗。精神病院对他来说同样不值得眷恋,他仍然是个囚犯。李必须离开医院,去尝试过正常的生活。只有当他感到自己已经重获自由的时候,才有可能拆除内心的壁垒。” 在座的几位将军面面相觑,都感到出乎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费迪南博士说道:“格恩医生,我怀疑您是否真的了解自闭症是怎么回事,病人拒绝与外界交流,他根本过不了正常生活。” “您错了,”亚兰蒂尔看了他一眼,“最近出现了一个不错的契机,李的双腿在过去三周内开始恢复了行走的能力。他还只能缓慢地走几步,但这对他的心理康复是一个重要的机会。他在自己试着行走,并且出现了主动寻求帮助的意图。这是他给外界的一个机会。” 这倒是我亲眼所见,艾伯尔将军心想,他开口说道:“格恩医生,您说的特殊环境就是指让李离开精神病院吗?释放是不可能的,我相信您明白这一点。您可否做进一步解释?” “当然。”亚兰蒂尔注视着他以及另外两位将军,“先生们,让我们设想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李默梵将被安置在一幢普通的房屋里,他每次只能缓慢地走几步路,因此他不会出门,更不可能逃跑。我将和他住在一起,观察并且决定他的日常生活,包括饮食起居。他将有相对舒适的生活条件,正常的居住环境,甚至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但这里仍然是对外封闭并与世隔绝的,最多再加上一个负责采买做饭的女佣,与他并没有直接接触。李的意识并未完全封闭,对生活细节仍然有感觉和需求,我将会在一段时间内使他感到温暖舒适,得到关心和照料,他会感到久违的宁静与安全,感受到是我,首先在医院里开始和他接触,继而把他解救出来,带给他所有他长久以来缺少的正面感触,从而在潜意识里建立起一种联系——他渴望的一切都来源于我,并且形成依赖。而这时候时机成熟,我将通过催眠以及其他辅助方式让他开口说话,帮他重构精神世界,并建立其中的规则,他会感到自己正在活过来,就像一颗种子在春天开始发芽。精神控制将与此同步形成,而他对此毫无觉察。接下来,”他做了一个急转直下的手势,“就到了收割的季节,阁下。” 室内一片寂静。斐迪南博士最先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在让他恢复,格恩医生。”他沉重地说,“您在企图控制他人的灵魂,愿上帝宽恕您。” “这样的控制,只要我放弃支配者的地位,如果他回到自由世界,仍然是有可能解除的。”亚兰蒂尔语气温和地说道,“在座的诸位都知道,这是迫不得已。” 贝克将军揉了揉太阳穴,他听得目瞪口呆:“格恩医生,您对此有多少把握?” “病人无法抗拒这一切,因为这是人性本身的需求,就像吃饭后肠胃一定会开始消化一样。”亚兰蒂尔说道,“一旦精神控制形成,当他想拒绝我的要求时,他的潜意识会疯狂的命令他服从,而他在理智上会害怕失去安全感、自由、食物,甚至睡眠,他会被恐惧淹没。”他从容地环视了一下圆桌周围的听众,“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惟命是从。” 艾伯尔将军看见贝克将军沉思着,点了点头。接着另一边的伯拉姆堡将军也点了点头。 “那么,格恩医生,我们来谈一谈时间问题。您需要多长时间来做到这一切?” 亚兰蒂尔沉思了一下:“心理疾病的最短治疗周期是半年到一年,我想,我可以暂定为需要九个月。” “您需要一座独立的房屋,是这样吗?” “家父在市郊的万湖畔有一座别墅,在我预备动身到柏林前,他已经请人进行了修缮,我去看过,那里很合适,您不必另行安排。”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格恩医生,您为什么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做这件事?” 亚兰蒂尔微笑着说道:“我有一点职业病,这是我的战场。另外,我准备在柏林长期经营心理诊所,得到军方的信任和支持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况且,我相信还会有相应的报酬。” 听他说话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艾伯尔将军心想。说明会显然接近尾声了,他感到满意:“那么,让我们做出决定吧……” “等一下,”希姆莱突然打断了将军的话,他盯着亚兰蒂尔:“您刚才提到了催眠术,我听说您是克里斯托夫大师的高徒,我对您的催眠能力很有兴趣,您可否现在做一次展示,比如说,催眠斐迪南博士。” 艾伯尔将军马上说道:“恐怕现在并不适合,您突然提出来,格恩医生毫无准备。” 希姆莱不为所动,继续用一种温和无害的口气说道:“格恩医生描述了他的计划,很有说服力。如果是克里斯托夫大师本人来执行,我绝不会提出这个要求。可是眼下,格恩医生如此年轻,我想有必要证实一下他的执行能力,毕竟这不是小事。” 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艾伯尔将军心里升起了一种危机感,即使他并不懂得催眠术,也觉得目前每个人都神经兴奋,精神十足,很难进入那种类似于沉睡的状态。但他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 亚兰蒂尔思索了一下:“可以,希姆莱先生。不过,斐迪南医生是我的同行,我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心,想让他清醒地看到全过程,您愿意体会一下被催眠的感受吗?” 希姆莱在一瞬间几乎要冲口而出表示同意,他居然被反将了一军,但是谨慎的天性在下一秒钟占了上风,他知道的秘密太多,绝不能在陆军的地盘上冒失去自我控制的风险,即使他认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对观看比较有兴趣,您不如另选一个对象。”他说道。 亚兰蒂尔询问般的看向三位将军,他们开始感到这或许很有意思,但都无意充当被催眠的对象。贝特里医生同样是亚兰蒂尔的同行,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房间里唯一可能适合的人选身上。正在埋头做记录的斯特林突然感到周围传来一种莫名的压力,他抬起头,发觉自己已经成了被瞩目的焦点。 “格林威尔中校,”艾伯尔将军吩咐道,“您来配合一下格恩医生。” 斯特林看到了顶头上司带点意味深长的眼神,希姆莱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亚兰蒂尔带着微笑的目光。他在心里用巴伐利亚的方言骂了一句,表面上还是礼貌有加,他站了起来。 他刚才一直在想伊丽莎白格伦西亚。上次晚餐后他们没有再见面,这下他终于又有理由约她出来,并且告诉她,她在意的亚兰蒂尔不仅沉迷于精神控制,而且在未来很长时间里不会出现在社交界。 他不想当众被催眠,同时也不相信亚兰蒂尔能做到这一点,但军部的面子必须保住。他决定见机行事应付过去。在他心中已经把格恩医生看成敌人。 亚兰蒂尔环视了一下整个会议室,墙角有一张华贵的长沙发,他对斯特林说道:“格林威尔中校,请您走过去,坐到那张沙发上。”斯特林依言而为,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感到自己的举止有点僵硬。亚兰蒂尔对其余的人说道:“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到半小时,请各位先生不要出声。”他走到窗边,让窗帘垂下来一部分,遮住了半扇玻璃窗,房间内顿时幽暗下来。 他挪动一张椅子,面对斯特林坐了下来。在来之前,他多少预料到了可能出现这种场面,因此做了一点准备。此时他背对着圆桌,但桌边的众人仍然清楚地看到,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双整洁的薄手套,然后脱下上衣,里面是一件丝质的衬衫。他带上一只手套,用另一只手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物件。那是一个指环,上面系着一根丝线,末端挂着一颗指头大小的珍珠。亚兰蒂尔把指环套在戴手套那只手的食指上,然后又带上另一只手套。 当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极其从容流畅。几乎令人感到赏心悦目。三位将军感兴趣地看着,希姆莱用心地盯着,斯特林有点嫉妒地瞧着,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亚兰蒂尔在戴手套时,轻轻地捏了一下无名指尖的部位。 “好了,格林威尔中校,请您尽量放松,就是此时此刻,”他说道,“这是一次短暂而舒适的旅程,您会感到宁静与平和。我向您保证,我只会在您完全松弛下来后问一两个最简单的问题,您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斯特林感到对方的声音非常柔和,充满鼓励。我现在知道他的打算了,他想迷惑我,他想道。然后看到亚兰蒂尔抬起了手:“请您深呼吸两次,然后看着这颗珠子,不要让视线离开它。” 斯特林看到那颗泛着柔光的珍珠在距离眼睛几英寸的地方来回地摆动荡漾,他盯着它,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气味传入鼻端,他感到微微的眩晕,但是这种感觉来得并不猛烈,反而却很舒服。他继续紧盯着那颗来回摆荡的珠子,心里想道,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但是这个念头出现得很慢,耳边又听到亚兰蒂尔的声音传来:“您做得很好,非常好,现在是休息的时间,再过几秒钟,珍珠的摆动将停止,等到它静止的那一刻,您可以闭上眼睛,不再需要做任何事,只有完全的放松。您的思维会暂时停止。” 他的声音好像变得远了一些,德语的发音非常标准,毫无口音,而且很像音乐。斯特林心想,他在捣什么鬼,我真希望快点结束。珍珠在他眼前停了下来,亚兰蒂尔又说了些话,但斯特林没有听清楚,他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亚兰蒂尔带着笑意坐在他面前。他已经穿好上衣,指环和手套都不见了。他连忙坐了起来,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和懊恼。 “格林威尔中校,实在感谢您的帮助。”亚兰蒂尔说道,声音依然十分文雅,“您的感知很敏锐,很容易接受正面的暗示,并且从中获益,您现在感觉还好吗?” “很好,谢谢。”斯特林狼狈地回答道,他忙着检视自己的仪容,好在似乎并无失仪之处,他感到自己刚才好像睡了一觉,挂钟的指针显示刚过了二十一分钟。他站起身来,发现将军们都在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好在全都没有责备的意思。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悻悻的想道。这个疑团在不久后就解开了。散会后,当他爬上艾伯尔将军的座车的副座,准备一起离开时,将军突然问道,“您认识伊丽莎白格伦西亚小姐,是吗?” “我是和她见过两次面,阁下。”斯特林只好这样回答,同时感到无比尴尬,“您怎么会问起这个?” 将军笑了起来:“刚才您被催眠后,格恩医生让您说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女性的名字,您说出了她的全名,相信我,那是很长的一串。” 另一边,海因里希希姆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马上按动对讲机:“给我接诺科特洛夫上校。”一分钟后电话接通了,他拿起话筒:“老伙计,”他对电话那头的帝国保安总署署长诺科特洛夫说道:“我要您做一件事,给我彻底盯住亚兰蒂尔格恩这个人,他所做的事,说的话,接触的人,还有他过去的历史,都要细查……”他听着对方的回答,说道:“是的,我需要您做一切,之前那些初步调查远远不够,我们需要弄清他的底细,特别是找到他的弱点,虽然他有德国籍,但是长期生活在国外,我们要确保他对国家和元首绝对忠诚,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将拨给您专项经费,没有限额,您每周定期向我汇报,如果有特别发现或异常情况,随时报告。我希望您现在就开始。” 与此同时,亚兰蒂尔回到了他刚刚买下的位于选帝侯大街的寓所,这是一间带有家具的漂亮套房,有一个小客厅,两个房间和一个露台,从露台上可以俯瞰遍布林荫的整洁道路,宁静而舒适。他几天前好不容易抽空办完交易手续,马上从饭店搬了进来。他进门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卫生间,花了十分钟洗手,用清水反复冲洗右手无名指的部位。随后他从衣袋里拿出那双手套,小心地把其中一只从里到外翻过来,里面有一些破碎的蜡片掉落在抽水马桶里。他制作了一粒黄豆大小的蜡丸,里面藏有他自己调配的强力麻醉嗅剂,然后在用时带上手套,轻轻按一下,蜡丸就会破裂,药剂流出来,快速挥发。 他按动抽水马桶开关,把这些蜡片冲走,之后清洗了手套。 最后,他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了起来。他的计划刚刚进行了第一阶段,目前还算顺利。他思索着今天下午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以及自己说过的话,接着又在脑子里把后面的环节梳理了一遍,试着寻找其中的漏洞。最后他想起了李默梵,没有人知道,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心里那种复杂的感情。五年来他早已不再自问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是他的责任。两小时后,他走下楼,到最近的餐馆去吃晚饭。这时候,他看到街对面停着一辆很不起眼的灰色轿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七章 别墅里的搜查 5月21日 星期四 今天是轮休的日子,我去发廊修剪头发,到商店里给亚兰买了两套衣服和两双鞋子,还有一对黑曜石做的袖扣。他二十一岁了,已经是个大人,我只要头脑闲下来,就会开始想念他。我向来很享受自己的休息日,但是今天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忍不住在想诺尔顿医生那种恶意和急切,他想把李逼得失态,然后在会诊中被诊断为精神分裂,从我手里接管他。他已经不止一次表现出这个意图。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李说过,他受到了虐待,克莱娜则说李是个自残的疯子。如果李说的是真的,那么克莱娜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呢?克莱娜说的会是实话吗?她拍下了那些让人心里直冒凉气的自残照片,她有证据。那天李绝望地对我说,没有人相信他,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一个警察或许会相信克莱娜的话,可是医生的本能告诉我,李没有说谎。沿着这条线想下去,我觉得疑云重重。 昨天李受了刺激,德拉说他情绪很烦躁,在床上坐立不安,于是我稍微加大了镇静剂的剂量,今天他应该会多睡些时候。 下午回到家里,护士长打来了电话,她说:“您在家真是太好了,李的家属要求暂时接他出院,去其他医院接受一次全身检查,这需要您的准许。她很急,说已经安排好了。想马上接走他。” 我问:“他的家属是叫克莱娜吗?只有她一个人吗?” “是的,她自己来的,她说李的父亲还需要几天才能过来,但治病不能耽误。” 我让她把电话转给克莱娜,说道:“李的精神状态现在不适合出院接受检查,需要再治疗一两个星期,看看情况。” “但是我已经预约好了,费了很大力气,还花了钱。”她生气地说道。 “很遗憾,但是您事先没有和我商量,恐怕您只能取消这次检查。” “那探视呢?”她问道,“我为他跑了一趟又一趟,连面都见不着,他怎么能不见我?” 我说,李现在不适合与外人见面,即使是他的父亲来了,也需要我在场,确定李的精神状况可以支持才行。 她恶狠狠地说道:“我不明白您这么拦着我做什么,您只是个医生,而我却是照顾了他好几年的人。他的身体状况如果因为您的阻拦出什么事,您得负全责。”她急了。 我费了些口舌才挂上电话。我并不担心她找麻烦。在我们这里,住院的病人一个月内通常是不允许离开的,探视的规定也很严格。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种急迫,李的父亲还没有来,她却急成这样。 晚上我和安东尼米勒教授共进晚餐,他从纽约飞到伦敦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他兴致很好,向我谈起了精神控制:“有很多类型,但是几乎无一例外满足几个要件。首先是外部环境变得完全陌生并充满敌意,或者干脆与外界隔绝,失去与原有的亲人朋友的所有联系;其次是通过反复的语言、行动上的暴力和侮辱,以及各种暗示,摧毁原有的思维方式和信念,为了做到这些,控制者会想办法让控制对象的精神力量变得虚弱,最常见的做法是剥夺吃饭睡觉的自由;第三是通过各种明示或暗示,在击溃对方的意志后,用自己的权威加以取代,被控制者会在内心无限地贬低自己的每一个想法,而认为控制者具有的权威是不可违逆的,用对控制者的盲从取代原有的自信,这是对整个思维结构的颠覆,被控制者往往会经历许多次崩溃;最后一点,是控制者在得到无条件的服从后,给予微少的鼓励和温和的对待,对任何形式的违逆都加以惩罚。精神控制近年来越来越受关注,许多人总是妄想自己高人一等,希望控制和改变他人的头脑。那些政客认为,要想从其他国家或民族得到利益,最快的方式就是改变其领导者的思想。” 这真是一种美国式的肆无忌惮,英国人很少这样说话,我说:“是啊,好在创造这种特殊的外部环境并不容易,世界才能保持正常运转。” 他意味深长的说:“欧洲曾掀起一场大战,现在虽然回归平静,但今后谁知道呢。林雅,您要不要考虑到美国来,丹尼斯上次见过您后,很希望您能当他的助手。”我说,我会考虑的。 我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亚兰还没决定好去哪里生活,但是他很可能不待在伦敦。他如果选择去其他国家发展,我就很难常见到他。但是说到离开这个城市,我还有些放不下医院里那些病人,他们很信任我。 最近我的日记被李占满了,几乎写的全是他。 我想起那个人,他曾经对我说:“你是个奇怪的人,你已经嫁给了我,可以过贵族的生活,优雅而且平静。你为什么还要别的,那些满口胡话的病人就那么重要吗?”我们分开了。但我知道他的血液里有和我相同的东西,他能理解。亚兰说要学心理学时,他气得抽了一夜的烟,但还是同意了。 我同样渴望爱与亲情,可是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我要的太多了。 5月22日 星期四 今天早上到医院时,德拉告诉我,李昨天大部分时候在睡,而克莱娜去找了怀特医生,希望给李换一个主治医生。怀特医生拒绝了,他说这是医院的安排。我了解怀特医生,他讨厌病人的家属指手画脚。 在吃过早饭后,李又睡了一上午,到了午睡时间快过的时候,他醒了,很乐意地跟我到休息室。 当我们又一次坐在沙发上喝茶时,我发现他脸上的伤终于好了很多,淤血块消散了,脸颊白嫩嫩的,带点婴儿肥,但有个线条精致的小下巴,实在是可爱极了。 他有点羞涩地说:“林医生,我太懒了,一直睡觉。” “是你吃的药让你想睡觉。”我安慰他,“你生病了,精神上的创伤有时候需要通过睡眠来疗养,现在是不是没那么烦躁了?” 他望着我,眼睛里又多了点受伤的神色:“我真的生病了吗?克莱娜总是一边打我,一边说,是我刺激她这么做的,我的每个眼神和动作都在暗示她必须打我,我是疯子、变态,不挨打就无法忍受,所以所有的伤都是我自残的结果。她逼我用擀面杖打自己,用头不断撞墙,还有许多花样,并拍下照片,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这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不得不这样做。她才是受害者。”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克莱娜会不会是个虐待狂,她有这种倾向,而且很严重,但与此同时,她准备了一整套说法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这又十分理智,不像是纯粹为了满足施虐欲。 “她打过你多少次,还记得吗?”我问道。 李的黑眼睛里又有了信任和亲近,“我不记得了,很多很多次。她经常毫无征兆的开始打我,有时候突然伸出手去抠我的眼睛和鼻子,直到流出血来。有时她睡午觉,让我坐在旁边不准睡,等她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我坐在那里,下一秒钟她就跳下床,拿起一根木棍开始用力打我的头和脸。有时候她让我背她教我说的话,我只要背错了一点,她就一边厉声斥骂,一边打我。”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我的主意:“她让你背诵什么话,她经常这样做吗?” “她编了好几套话,让我不停地重复。” “能告诉我,是什么话吗?”为了让他放松些,我往他的红茶里又加了一勺炼乳。 李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我是自虐狂、变态狂,我喜欢自残,喜欢血,不这样就活不下去,别人从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所有的伤都是自己造成的。”他顿了顿,“还有,她让我不断地说,我自己没有能力做任何决定,我想的一切都是错的,因为我疯了,只想伤害自己和别人。”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克莱娜命令我,必须把想到的一切都说出来,什么都告诉她,由她来替我决定该怎么办,我要做的就是服从。”他又一次慢慢抓紧了沙发的布面,开始用手指反复刮擦,“有几次我试着告诉她,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她就开始打我,一边打一边说,你不是想自己待着,而是想自残了,对不对?你居然还敢相信自己有正常的需求?你居然还敢相信自己只是想安静的待会儿?” 他又开始焦虑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让谈话继续下去,已经听到的这些让我感到惊愕和愤怒。 我对李说:“没事的,让我们平静下来,慢慢说出来,李,我说过会帮你,你相信我吗?”他点点头。 我们暂停了一会儿,李又开始回忆,他说:“另外,她要我反复地说,我不要出门,不要去医院,我害怕外面的每一个人,害怕他们看我的眼神。正常世界的一切都会刺激我,提醒我自己是多么肮脏和污秽。”他说不下去了,屈辱地低下头说道:“她一直想尽办法侮辱我,并且逼我侮辱自己,我说不出来。” “你没有反抗她或者求救吗?”我问道。 “我没有钱,没有人相信我,整幢公寓楼的住户都听说我是个疯子。”李低声说,“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软弱,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她,也没有想到报警。我甚至开始动摇,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担心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我真的疯了。” 我对他说:“你的理智很正常,你要学着相信自己。你能把这些告诉我,说明你很清醒,一切会好起来。” “我能说出来,是因为这些是事实。”他说,慢慢地抬起头,“但我痛恨自己的软弱,当她说,你不需要睡觉,也不想吃饭,只想用自残的刺激代替所有正常需求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不敢为自己辩解。因为害怕被毒打,也不敢求助,觉得全世界都离开了我。让我保持一点清醒的是心里对她的仇恨,林医生,您不知道她有多恶心。”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对他说,“你确实被逼得得了抑郁症,精神上的病和身体上的一样,会让人变得虚弱,甚至动弹不得,失去勇气和自信,所以你要学着原谅自己。” 谈话只进行到这里,因为李情绪太过紧张焦虑,他需要休息。 安东尼还在伦敦,我往他住的饭店打了一个电话,于是晚上九点我们又见面了。坐在饭店附近的一间酒吧里,我尽量不遗漏的讲述了克莱娜对李所做的各种事情,安东尼听得很认真,“这是精神控制。”他最后肯定地说,“过于粗暴和急迫,引起了那个男孩内心的反抗,因此没有完全成功,像是一个外行人得到了指点以后做出来的事,或者是看了这方面的书。” “您是怎么看出这是控制,而不是虐待狂的表现呢?” 安东尼沉思了一会儿:“她花了很大力气把她的理论灌输给这孩子,想完全掌控他,这是她的主要意图。如果只是为了虐待并且得到快感,她不会有这个耐心。她使用了一整套方法。到了英国以后,她趁着环境的改变,孤立并折磨他,然后是禁闭,以便彻底摧毁他的意志。她做得不太成功,这个孩子在摆脱她的视线后,自我意识迅速得到恢复,有能力向你求救。” “精神控制应该是有目的的,您觉得她想得到什么?”我试着问道。 安东尼耸了耸肩:“目前还很难看出来。精神控制最常见的两种目的,一是为了占有对方的财产,二是满足自己的支配欲,得到完全的服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爪牙。还有一种情况,支配欲来源于控制者的疯狂自恋,他幻想得到无条件的追随或膜拜,不能忍受对方的一点违逆或厌恶。顾影自怜的情结是人性的一种,有些人在这方面是畸形的。对于您说的这个案例,无论属于哪一种,或者兼而有之,她一定已经表露出来了。您还需要继续与那个孩子谈话,才能找到症结。” “我会的。”我说,“那孩子的父亲快来了,我想弄清楚情况,然后考虑报警。” 安东尼叹了口气,“实施精神控制的人通常做了很多准备,您要小心。我不该这么说,但我担心您惹祸上身,也许您不该涉入过深。那孩子有父亲,让他们自己去沟通和处理,对您或许更好。我还在期待着您来美国呢。” “再过一个月,我就休假了。”我尽量轻松地说,“我们来谈谈治疗吧。对于这种病例,您有什么建议?” “我想您可以用催眠治疗,亲爱的,您在这方面是专家。给病人一些正面的暗示,让他补充能量吧,逐渐恢复自信,缓慢好转,最终完全摆脱控制。” 这时已经很晚了,安东尼很绅士地把我送到停车处,吻了一下我的脸,“我们会再见的,但愿您下次主动找我时,我们能聊些心理学以外的事情。” 我回到了住处,今天很累,不再多写。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亚兰蒂尔忙于搬进别墅前的准备工作。他到街上购买了一些衣物和用品,又往瑞典拍了一个电报。一天后,一个三十多岁的棕发女子按响了他公寓的门铃。亚兰蒂尔打开门,凝视着来人,她身材苗条,面容秀美,神态冷静。 亚兰蒂尔拥抱了她一下:“莱丝丽,真高兴你来了,卡尔还好吗?” “他很好,只是还在生气我要离开半年以上。”她答道,“但他也明白你需要我们的帮助。一切都很好,你父亲很想念你。我和你的继母相处愉快,她教给我合格的管家该会的一切。你的弟弟妹妹都喜欢卡尔,但有点怵我,我管的太多了。” “你天生就有这方面的才能,莱丝丽,和其他方面的才能一样。” 她微笑了一下:“我已经做好了当你的女佣的准备,格恩。” “是助手。”他纠正道。 第二天,亚兰蒂尔带着莱丝丽,陪同陆军军部派来的莫里斯少校察看了他座落于万湖畔景区的别墅。这是一幢罗马风格的建筑,一共两层,楼上有五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带露台的书房,可以望见清澈的湖水和成荫的绿树,另外四间都是卧室,其中两间同样可以眺望湖景,另两间对着远处的树林。这些房间和楼下的客厅一样布置成路易十四的风格,卧室里有垂着幔帐的大床,丝绒的长沙发,胡桃芯木、樱桃木的家具随处可见,一楼还有一个大理石的壁炉。 亚兰蒂尔请莫里斯少校坐在客厅里,一起品尝莱丝丽端上来的咖啡,少校带来的五个兵士在房屋各处穿梭翻检,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倒是少校略带窘迫地解释了一句:“这只是例行的安全检查,相信您了解。037号毕竟是一个重要的犯人,把他挪到您这里之前,这是必要的。”他说着,语气渐渐冷塑:“您的庭院入口处将有卫兵进行二十四小时的安全警戒,如果要接待外来的访客,您必须事先向军部报备。请理解,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 “我完全理解。”亚兰蒂尔温和地说道,“我所不理解的是,这两天无论我到哪里,都有一辆车跟在后面,这也是陆军的安全措施之一吗?” 莫里斯少校怔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在心里大骂了一句党卫军的行为,说道:“请放心,这件事情将由我们来处理,这种监视很快会取消。” 这时候,一个卫兵来禀报,在书房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支手枪,还有一些子弹。莫里斯少校接过枪,是一只勃朗宁。 “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亚兰蒂尔说道,“当时我们旅行到柏林,他买了这支枪送给我,并且教我使用,但是因为带回瑞典手续非常繁琐,我们就把它留在了别墅里。” 莫里斯稍许思考了一下:“我们得暂时把它带走,等您结束了任务时再退还。外面有卫兵保护您的安全,这幢房子里不能有危险品存在。当您住进来时,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将经过这样的检查。而您的女佣也是如此。” “莱丝丽会外出采买食物。”亚兰蒂尔说,“每次她回来时都需要检查吗?” “恐怕是的,”莫里斯少校摊了摊手,“您收到的邮件和包裹都需要检查是否被安放了炸药或危险品。您受到尊敬和保护,请相信我们的诚意。” 十分钟后,检查结束了,不存在其他的问题。莫里斯少校将手枪和子弹装进了一个大纸袋,很仔细的封好袋口,又拿出一个本子进行登记,亚兰蒂尔签了名,他们一起离开了别墅。 隔天早上,当亚兰蒂尔起床给自己做早餐时,他往楼下看了一眼,那辆三天来如影随形的汽车已经不见了。九点钟的时候,他的门铃又一次被按响,来人是陆军军部的一名办事员,他送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张五万马克的支票。这是预付给他的酬劳,艾伯尔将军业已许诺说,等到事情成功,还会再支付同样多的数目。 他表现得很慷慨,亚兰蒂尔心想,但是和想取得的利益相比,这些钱其实不算什么。他把支票放进口袋,从衣柜的箱子里取出这些天又重看了一遍的那本日记,用报纸仔细地在外面裹了几层,并且粘牢,连同几盒包装精美的高级巧克力,一起放进一只文件包,随后他提起文件包,锁好门,走下公寓的楼梯,坐进他新买的雷诺汽车里。 在街上,当他确定没有人跟踪时,就先到邮局去,把巧克力和包好的日记本一起寄往瑞士。德国的巧克力没有瑞士的出名,但也很不错,他知道收到包裹的人会高兴地把巧克力吃掉,并且妥善地帮他收好日记本。他在邮局附近的咖啡店里坐了一会儿,透过玻璃窗看到上午的邮包被装车运走,才起身离开。 他接下来去了银行,把支票上的五万马克存入自己的账户,然后又取了一万马克现金。 当他办完这些时已经快到中午。他在银行往莱丝丽住的饭店打了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他们就坐在一家餐馆里一起吃午饭了。午餐很丰盛,他们各自喝了一小杯开胃酒,主菜是德国传统的烤猪肘,配上新鲜的蔬菜色拉,还有一小块苹果馅饼。 “我现在能做的比这些还好吃,你相信吗,格恩?”莱丝丽说道。 “我真的迫不及待,口味要鲜美、清爽、香浓,让人食欲大开。”他毫不客气地要求到。 莱丝丽笑了:“如果我烤羊排,一定会配上柠檬片,看起来每餐至少需要三道菜,这不成问题。” “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而我并不意外。”亚兰蒂尔说道,他想起莫里斯少校没收了他的枪,满意离去的样子。 “当然,他们查看了地下室,但是一无所获,他们不可能看破,卡尔为了完成你的布置,花了不少心血。”她半是满意半是抱怨地说。 “好吧,好吧,等做完这件事,你们可以和我算总账,我等着。”亚兰蒂尔用右手比了个扣动扳机的手势,唇边也露出了笑意。 “我找你出来,不光是为了吃饭,莱丝丽,你该开始购物了。”他取出两千马克递给她,“牛排、奶酪、黄油、面粉、衣服、鞋袜、手绢,你能想到的一切。还有,尽管去买你爱吃的糖果和零食,三天后我们将搬进那座舒服的笼子。” 饭后,亚兰蒂尔把车钥匙给了莱丝丽,很显然,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她才是主要驾驶这部车子的人。 餐馆离他的公寓并不远,他慢慢走了回去。 进屋后他给艾伯尔将军打了一个电话:“我已经收到了您派人送来的支票。今天是星期二,我想,我可以在星期六的上午去接037号,您觉得合适吗?” “我没有意见,”将军回答道,“我会派人去办好手续,并且护送你们过去。您每周向我汇报一次,告知进展,能做到吗?” “行。我会给您写书面报告,不过恐怕在开始的几个月里,他不会有太明显的变化,依赖感的初步建立至少需要三个月,这一点希望您能理解。” “好吧。”将军说道,“即使每周的报告内容都一模一样也没有关系,您一定要把真实情况及时的告知我,不要辜负军部对您的信任。我每周二下午两点派人去取报告,您遇到任何特殊情况,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 “我感到荣幸。我会按时报告。”亚兰蒂尔说。 “祝您好运。” 本来剩下的准备是用不了三天的,但是亚兰蒂尔知道,医院在接到军部的通知后,还要给李默梵做一次全面的健康检查,这需要几天的时间。在随后的一天里,他到邮局,分别往瑞典和美国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告诉自己的父亲和老师,他将有很长时间不联络他们。 给丹尼斯克里斯托夫教授的电话打了四十分钟。他花了半个小时,叙述了李的病情和自己准备采取的治疗方式,对方在电话里仔细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最后他说:“格恩,你的想法很好,要建立的是信任而不是依赖。但是你一定不能着急,要让他完全的信任你,在此之前不要用催眠,才能达到必要的深度。不管压力多大,你要沉住气。” “我会记住,教授。” “还有一点,”克里斯托夫停顿了一下说道:“李的遭遇很悲惨,如果不是那些人还需要他的记忆和配合,他早已被折磨而死。因此,他心里必然藏有很深的仇恨,随着他的好转,思维逐渐恢复活力,开始享受吃饭,睡觉,喜欢他所得到的照料,想念自己的亲人,但与此同时,他会有余力去憎恨,他的负面情绪同样在复活。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这很危险。我相信他不会伤害到你,但你要小心,不要让那些德国人刺激到他,直到他冷静下来为止。” “好的,教授。”亚兰蒂尔说道,“您说的是治疗效果最彻底的情况。他不一定能在九个月内恢复到这个程度,只是如果他受到刺激,会怎样呢?” “很难预测,”电话那边考虑了一下,“他可能会情绪失控,或者有过激的语言或行为,而所有这些对他的精神都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你要看着他。” “谢谢您,教授。” “我只盼望一切顺利,我会为你祈祷,孩子,我们研究的是科学,可是命运仍然掌握在上帝手中。” 亚兰蒂尔能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位教授此刻应该露出了慈祥而关爱的神色,那是他有时会出现的表情。 他想了想,又往瑞士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他说的很简短,对方也是如此,几分钟后他就挂上了话筒。 最后,他想到了戴芬,这段日子他们之间只见了两次面,她并不了解他在忙什么,只是以为他初到柏林,有许多事情,正在等待他步入正轨。 于是星期四晚上,他到剧院去看戴芬的演出,请人把一束百合花送到后台。 这天晚上上演的是《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戴芬扮演埃及艳后。演出十分精彩。演出结束后,他到后台的入口问了一下,马上被请了进去。 戴芬坐在她的化妆间里,当他进来时,她正在取下那顶标志性的黑色假发,露出原本的灿烂金发,她从镜子里向他微笑:“稍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格恩。” 十五分钟后,他们相携走出剧院,坐上戴芬的车子,来到一间酒吧。 侍者送上泛着泡沫的啤酒,亚兰蒂尔思考着该怎么告诉戴芬。他感到抱歉,两年来她一直在等待他。他来了,却马上要开始另一段分离。可事实是,在他以为时机成熟可以前往柏林时,克里斯托夫教授要求他必须继续等待。戴芬却先他一步到了这座城市,他们两年没有见面。等到他来了,认为得在这里长期经营,一步步接近时,时机却真的恰到好处,他一下子就到达了核心。而他从未给戴芬任何允诺,他们甚至还没有真正在一起。戴芬今年二十四岁,上天知道这一切对她有多不公平。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很少看到你这么心不在焉。” “我在想,”他说道,“你在舞台上光彩夺目,你的表演出色极了。”他说的是实话,但主要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出神。 “我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演员的生活了,格恩。”她轻声说道,“我最近越来越感觉到这一点。散场后我总是感到寂寞,观众们很热情的鼓掌,最多的时候我谢幕二十次,后台摆满了鲜花,可是我心里空虚极了。” “你不喜欢我送的花吗?” “不,它们真美,你一向知道我喜欢什么。”她柔声说道。 “和玫瑰相比,还是百合更适合你。”他说。 “听我说,格恩,”戴芬说道,“我想好了,今年圣诞节过后,我就不再当演员了。我有不少积蓄,我想静下来好好生活,我一直想试着创作剧本,把这当作我的职业。” 他真的吃了一惊,“你想好了吗,戴芬,你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名气。” “我知道,但是我其实并不享受这种生活,太虚幻了,”她说道,有点羞涩,“我本来想过一段时间再对你说,可是今晚你来了,我有一种感觉,应该现在告诉你。” 她简直敏感惊人,亚兰蒂尔默默注视着她。 “现在有你在柏林,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她轻轻说道,尽量转过头不去看他,掩饰自己的表情。这一刻的气氛是微妙的。过了一会儿,亚兰蒂尔握住了她的手:“戴芬,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接受了一件德国陆军军部的委托,过了明天,我就要进入一个封闭的地方待九个月。” 她猛地回过头来,蓝色的眼睛因为惊讶睁大了:“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工作,你不是要开诊所吗?九个月!难道你把什么都放下,正常的生活、事业,还有我?格恩,我在等你的解释。” “我不得不这样做,”亚兰蒂尔说,他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相信我,我必须做这件事,陆军军部向克里斯托夫教授提出了委托,而他让我到这里来解决。” “你说要我相信你,格恩,这还是第一次。你太暧昧了,我没有得到过任何承诺、保证,更不用说誓言,我一直在相信你。你说你将到柏林,我就自己跑到这里,像花蕾一样默默等待了两年,靠几个电话支撑自己,从来不跟那些约我的军官和贵族出去,剧团的姑娘们说我简直是个修女。”她蓝色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雾气,但是马上被压抑了下去,“你的理由只有这些吗?” “我不能说太多,亲爱的,”他感到无力招架,戴芬极少对他生气的,“过了今晚,我不能和你联系,党卫军的暗探已经在注意我。”他把希姆莱的亲自阻挠和前几天的盯梢简略的对她说了。“我忍不住来见你,但九个月之内我们不能联系或者见面,我怕你卷进去。” “而你已经卷进去了,”她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然后就陷入了思索,“我不敢相信教授会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虽然他总是给你找麻烦,可他从来都很有分寸。你完全可以不做,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柏林,你骗了我,你根本不在乎什么诊所,你在乎的是这件奇怪可怕的工作。” “戴芬,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是不要再想下去了,那些只是推测,你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亚兰蒂尔说“相信我告诉你的一切,就到这里为止,好吗?” “不,我停不下来。”她直视着他,“我一直有种感觉,虽然你说要回到德国,但你厌恶这里发生的变化,你从来没有用尊敬的语气提起过那位元首。在两年的时间里,你总说即将动身,但每次都有各种原因耽搁。然后你终于来了,一到这里就迅速宣布要消失九个月,为了国家利益去做一件事情,”她得出结论,“你是冲着这件事来的,你策划已久。” “你没有证据。”他嘀咕到,竭力想把话题引开,“如果有这么聪明的妻子,日子可怎么过。” “你说什么,格恩?”她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再说一遍,亲爱的,再说一遍你后面那句话,我不许你赖掉。” “我说话一向算数。”亚兰蒂尔说道。他突然放松下来,仿佛终于把一件遗失的东西找了回来,放回它原本的位置上。有一会儿功夫,他们凝视着彼此,同时感到幸福和温暖。“你究竟要做什么工作,格恩,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她此刻容光焕发。 “不行,有一天我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但现在不是时候。接下来,你愿意按我说的去做吗,戴芬?” “要怎样做?”她问道,“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的,”亚兰蒂尔安慰她,“陆军会保障我的安全。你想停止当演员,我觉得好极了,虽然有点可惜,你尽快结束这边的演出,离开德国,到瑞士去,找个地方住下来,然后给教授打电话,把你的新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他,我会去找你。” “等到九个月以后?” “是的,这样我会放心很多,你不会希望我在工作的时候还为你担心吧?” “可是在柏林,根本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戴芬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很安全,就像过去两年里一样。我什么都不做的等下去会发疯的。格恩,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继续当演员,直到你回到我身边。我或许能给你帮上忙,那些高级军官们,甚至将军们,总是想对我们高谈阔论,想要引起注意和崇拜,我很容易就能探听到很多陆军内部的消息,包括和你有关的。” “戴芬,你疯了,我做的事情是保密的,也很危险。而且你不是不理那些邀请你的人吗?”亚兰蒂尔说。 “我有我的办法,过去能避开他们的纠缠,现在就能探听到消息。”她回答得毫不含糊,“按你说的,你要在封闭状态下待九个月,外面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那才危险呢。你很可能需要我的帮助,你也要相信我。” “别添乱了,好姑娘,你可不是职业间谍。”亚兰蒂尔说道,简直有种挫败感,他实在是小看了戴芬,这一晚上被她搅得头昏脑涨,这就是女人。 “如果有关系到你的事情发生,我该怎么联系你?”她不理会,接着问道。 他们争执了几句,但亚兰蒂尔明白大势已去,他了解戴芬,她决定做的事是不会更改的。 “好吧,你不能直接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一家你住处附近的小咖啡馆的名字,我会从电话簿上查到那里的电话。我的助手莱丝丽每周五上午出去购买食物,她会找一个公用电话,在上午十点打过去找你。如果这个星期没什么事情发生,你就不用去那里接电话。” 戴芬说了一个咖啡馆的名字,又问道,“如果有紧急的情况,非得马上找到你,怎么办?” 亚兰蒂尔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别墅的电话给了她,“等到有人接的时候,你说打错了,把话筒挂上,接着就在咖啡馆里等着,莱丝丽会打给你。” 这时啤酒已经喝完,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就拉着手走出酒吧,在门口分别。而他们都不知道,这天晚上七点,海因里希希姆莱正在对他的部下大光其火。诺科特洛夫在接到调查亚兰蒂尔的命令后,下令特勤三处去执行任务,但两天前陆军军部要求这位署长立刻撤销对亚兰蒂尔的监视,发来的抗议级别相当高,他只好答应,因为这确实是一种越界,而希姆莱那时正好到阿尔卑斯山区度假,他深知这位最高长官对休假的重视,于是等他回来才汇报,就挨了一顿大骂。 “让你手下那些家伙隐蔽点,这还用我教吗?你们可能已经遗漏了很重要的情报。” 第二天,两个便衣暗探守在亚兰蒂尔家对面的餐馆里,但是整整一天,这个被盯梢的对象根本没有下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八章 解开曾经的精神控制 5月23日 星期六 早上醒来,我想起安东尼说的话,克莱娜对李实施精神控制,一定有某种目的,而且已经表现出来了。我相信他的话,我们不是侦探,但是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观察和探索人的内心,从病人的叙述和反应里寻找有意义的片段。大多数时候,听到的只是断续的字句,或者主观的想象,藏着各种欲望和痛苦,比密码更难破译,可这些是开启内心的唯一途径。我们很容易在过程中迷失,要么走得太远,要么不得其门而入。 李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午睡醒来后,我陪他待了一个半小时,这次只是放松的闲聊。可能是因为没能亲自抚养亚兰,我非常享受和孩子相处,他们可爱极了,就像英国很多人说的,每个孩子都是小天使。十二岁的李默梵比同龄人要成熟,但是仍然未脱童稚。他很喜欢动物,向我描述了北平家里养的那只大狗,离开它时他有多舍不得。然后他用我带去的彩笔画了一幅画,上面是两株向日葵,旁边卧着一条大狗。他画了嫩绿色的花心,周围是一圈金黄的花瓣,地上的大狗是土黄色。 “我看过一个荷兰画家画的向日葵,他用的颜色灿烂极了。”他说。 “那是梵高。”我对他说,“他很可怜,活着时没能成名,穷困了一辈子。可是在去世后,受到了推崇,特别是他画的向日葵。” “他活得久吗?”他问道。 “他去世得很早,就像许多天才一样。”我没敢告诉孩子,梵高是发疯而死的。 “我真不明白,”他有点难过,很困惑的样子,“他的画那么有生命力,那种颜色让人看过一眼就忘不了,他应该是个很有热情的人,为什么还会早死呢?” “他或许很有热情,那是在创作的时候。他的生活贫困,孤独,没有人认可他,而他把自己的才华全都贡献给他的作品,在画里倾注了他的生命,所以他自己很早就衰竭了,先是精神,接着是身体。那些真正的天才,我想他们是带着使命而来的,因为他们被赋予了常人没有的才华,就像梵高要画他的向日葵。但是要完全发挥超常的天赋,他的精神、身体、生活都要承担比一般人重得多的负担,甚至严重透支,才能把你感受到的震撼带到人间。” 李似懂非懂的听着,我摸摸他的小脑袋,“所以,当个普通人是幸福的,记住不要让自己在任何一方面透支,不要死撑,不要试着超越极限。如果有人逼你这么做,你要反抗并且保护自己,只有健康才是最美好的。只要身心健康,你就是自由的。” 李认真地听着,但是还在为他喜欢的向日葵的作者伤心,我怀疑他能不能听懂这通大道理。他说:“向日葵能开很长时间,总是迎着太阳。” “有一种花和它完全相反的,你有没有见过。”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我对他讲起了昙花,“只在夜间开放,从花开到花谢,只有短短两三个小时。它见不到太阳,然而洁白芬芳,美丽无比,如同月光下的仙子。” 李听得出了神,“林医生,您讲的真好听,我从来没见过昙花,它是什么样子的?”我拿起纸和笔,试着想画出来,但是我的画技实在不怎么样,我很惭愧不能画出自己描述中的那种仙姿玉貌,但是李已经很满足,他把画看了又看,说:“我将来想看到它。” “一定可以的,你还那么小。” 李说话时间一长就累了,我让他继续休息。这些天他的食欲明显恢复,这是好现象,我还有许多谈话要进行,但是保持节奏是必须的,他得充分的休养,才能应付比较激烈的回忆。医院里很平静,克莱娜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但我仍然有预感,接下来一段时间会面临困难。这里是英国,中国人在此地是弱势的,我的祖国正处在动荡中。诺尔顿医生是德国人,而克莱娜,我想起她用德国话骂人,她会不会也是德国人,我可能想多了,但这会仅仅是巧合吗? 下午,我接到了电话,是李的父亲,他的英文流利,在知道我是中国人时,他礼貌地表示高兴。他后天会飞到伦敦,下飞机后马上到医院。从声音上来听,他是个很精干的中年人,没有什么废话。他询问李的状态,我说李头脑清楚,但是有焦虑的症状,我正在设法使他稳定下来。 “只是焦虑吗?”他问道,语气有点怀疑,“克莱娜小姐告诉我,他病情很严重,需要医院的高度重视。” “是很严重,他受到很大伤害。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力治疗他,这里每一位病人都受到重视。” “好的,见面后请您对我详细说明。” 他挂断了电话。他说话的口气给人一种主观果断的感觉,像是常常发号施令。我找出李入院时的表格,应该是克莱娜填写的。上面写着,李的父亲在北平市政府担任某部门的政职。 我考虑是否该让李和他的父亲见面,此前,李曾经那么排斥见到他的父亲,甚至希望他不要来英国,但那是刚入院的时候。明天我和他谈话后再做决定吧。李在这里很孤独,他需要亲人的信任和帮助。病人之间也会交谈,但是他们互不关心,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快到下班的时间,西格小姐说有事找我。她入院三个月了,可说话的时候还是不停的东张西望,很慌张的样子。她三十五岁,没有结婚,总是担心受到男人的骚扰。因此她天天梳着老式的发髻,把胸部用布条缠平,然后穿上密不透风的衣服。最后,她开始在街上躲避行人的目光,吓得不敢出门,被家人送进了医院。 “我的姐姐想接我出去,说住院费太贵了,您不能同意,”她对我说,“她的丈夫总是盯着我看,对我心怀不轨。” 我不得不耐心地和她谈话,从她最初开始厌恶男人的源头谈起,一个小时后她承认自己是因为被第一个交往对象嫌弃并抛弃,才会逐渐产生妄想。这样的谈话进行过好几次了,每次到了最后,她都是用混杂着哀求和仇恨的眼光看着我,生气我打破了她的妄想。但是事实上,没有人在看她。 “您的提问就像一层一层在剥我的皮,”她说,“像剥洋葱一样,您是个残忍的人。” “可是您现在终于意识到,用布条缠住自己又热又透不过气来,并且打算换个发型了。”我鼓励她,“我会和您的姐姐商量,再给您一些时间,现在去睡吧。” 她走了,大多数怕出院的病人常常比吵闹着说自己没病的病人要接近正常,因为他们内心知道自己病了,而且很脆弱。我想到李总是躲在被子里,像一只往蛋壳里钻的小鸡。 5月24日 星期日 今天我仍然在下午和李谈话,他开始习惯在午睡后等我过来,然后一起喝下午茶。喝红茶吃点心很温馨,但我们的谈话不怎么美好。我问他,克莱娜还做过哪些虐待他的事情,有没有强迫他做什么? 他说了一些。那个女人有一次在他想要逃走时抓住他,殴打后关进厕所三天三夜,命令他整夜的站着不准睡觉;曾经在他吃饭时,拿着擀面杖站在他身后,只要吃得稍微慢一点,就用力打他的脑袋。干所有这些勾当的托词都是李疯了,而她在为他治疗精神病。殴打是为了满足他的受虐欲。 “我从学校被退学之后,她就不再让我正常吃饭,而是做一种又厚又大的面饼,”李用手比了一个盛牛排的西餐盘子的大小,“有这么大,至少一英寸厚,没有发酵,她每天只给我做一次饭,就是两个这样的饼,放很多糖,用油煎,命令我快速吃完。开始时我勉强去吃,后来我越来越吃不下,逐渐一闻到这种饼的味道就想吐。再后来,我真的吐了,一吃就吐,可她还是逼我只吃这个。她对我说,正常人都爱吃饭,而我吃不下饭只想呕吐,由此可以证明我疯了,我只有能做到每天都快速吃完,而且觉得很香,才能证明我好转了,到那时再给我吃正常的饭。” “那么她自己吃什么?” “她吃牛排、面包和蔬菜,她不给我吃这些,说我必须从头开始,先学会吃面食而不吐。”李低低地说道,“她每次做好饼,先用鼓励的口气叫我去吃,说这是改正的第一步。当我开始吃,并且想吐的时候,她的脸色马上变了,开始不停地用棍子打我,说对我好也没用,我就是不改,无可救药。”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厌恶,伴随着一股愤怒,这个女人令人作呕。 “她再也没机会这么对待你了,”我说,“再想想,她还逼你做过什么?” 李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表情有些犹豫,当我几乎想放弃这个话题时,他说,“她让我回忆小时候的事,特别是回忆我妈妈。” “她是怎么说的?” “克莱娜说,我会发疯,一定是因为小时候父母给我造成了伤害。他们那时候说的话、做的事,伤害了我,埋下了疯狂的种子,在出国后爆发了出来,精神病院有很多这样的案例。如果我想做到吃饭不吐,唯一的办法是回忆起这些。我爸爸工作忙,总是不在家,所以她让我回忆我妈妈对我说过的话,全都说出来。” “克莱娜认识你妈妈吗?”我问道。 李神情迷惑地摇了摇头,慢慢地说:“我八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过了半年,爸爸找来了克莱娜。” “那你讲给她听了吗?” “我说了一些记得的事,”他羞愧的说道,“但是我妈妈漂亮又温柔,她没有伤害过我什么。克莱娜气坏了,让我不停地想。她说,我的心里藏着秘密,我妈妈肯定对我说了一些平常的母亲不会对孩子说的话,我必须向她坦白。后来她说,或许是我妈妈的去世刺激到了我,她临终前是不是单独对我说了什么。” “她要你说出你妈妈的遗言?”我十分吃惊,“这是她的原话吗?” “她是在哄我回忆时这么说了一句,但是说完就后悔了。那天她装得很温柔,但是见我不说话,就在吃饭时狠狠的打了我,打得比平时还要狠,直到我的头破了,流了很多血,她才停手。”李低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浑身又绷紧了。 “她后来又提过这件事吗?” 李摇了摇头,“那次我伤得很重,但是我再也不肯吃她做的饼了,我不理她说了什么,一直躺在床上。她把我拉下来,我就躺在地上。后来我记不清发生了什么,等醒来的时候就在医院了。” 我又拿了两块小蛋糕给李,但是他没有吃,明显有些累了。把这些说出来对他来说不容易,他不愿再说他母亲的事情,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样,他变得紧张不安。 我逐渐理清了事情的过程,克莱娜想要得到李心里的某个秘密,很可能与她母亲的遗言有关。而当她暴露了这个意图的时候,她对李的精神控制失败了,李的态度转为完全对抗,她只好把他送到医院。 李在等待我带他回去,我真不想在这时候告诉他,他父亲明天就会来医院。我轻轻拉着他的手,想缓解一下他的焦虑,对他说,“你的父亲明天飞到伦敦,他会来看你。” 他猛地把手抽出来,身体在沙发里缩成了一团,完全陷入了恐惧和慌乱:“林医生,您能不能让他回去,我……我害怕见到我爸爸,他会生气。” “没事的,”我安慰他,“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要静下心来,把克莱娜对你做的事告诉他,就像告诉我一样,好吗?” “我父亲很相信克莱娜,”李把头埋在膝盖里,稚嫩的声音有些破碎的传出来,“他很要面子,很重视我的成绩,我一直没敢把被退学的事情告诉他,克莱娜不让我说,她对我讲,等我的疯病好了,她再帮我联系一家学校,然后才告诉他。所以我每次写信时都说我很好。我骗了他。” “他是你的父亲,”我真的想叹气,“傻孩子,他一知道你生病了,就飞过来看你,他是来帮助你的。” “他会对我非常失望,再也不要我,不原谅我。”他缩得更小了。 “这话是克莱娜说的,对不对?她在骗你。你退学是她害的,”我说,“我会同你父亲讲,你很勇敢,正在好转,你会恢复的。” 李总算抬起头来,这么一会儿工夫,他额头上就出了很多汗,我拿出手绢帮他擦,他把手绢接过去,攥在自己手里不还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病床,就迅速钻进了被子里,连头都不肯露出来。他还是害怕,这孩子心里有很多恐惧。 今天和李的交流是有进展的,可是我能为他做的很有限,回想交谈的内容,出现了两个特别的词,秘密和遗言。克莱娜想从孩子的脑子里挖掘出这两个词背后的意义,她究竟想得到什么?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有些草率,而且报警意味着,李很可能得在警察面前叙述所有的虐待,并且直接面对克莱娜。从现在的状况看,他的精神不一定承受得住。我必须和李的父亲商量出最好的做法,但愿他的父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九章 生命中的转折点 最后一天的时间,亚兰蒂尔在收拾要带到别墅的东西。一只皮箱里装着他自己的衣服,另一只盛满他给李默梵准备的衣服用品,第三只箱子比较小,装着他从美国带来的药品,还有一台收音机,此外就是几张唱片、几本书,两本阅读李的病历资料时做的笔记,他把这些都装进文件包里。有几样新买的东西他留在车上,交给了莱丝丽,相信她会带过去。他和莱丝丽每天通一个电话,她几天来把女人的购物能力发挥到了极致,食物和各种用品把雷诺汽车塞得满满当当,送到了别墅里。 星期六早上,亚兰蒂尔很早就起了床,把公寓里所剩不多的食物都做成早餐吃掉,卧室里排列着三只箱子,一个文件包,还有一个方形的小笼子,这就是全部要带走的。 这时候,莱丝丽在楼下按响了喇叭,亚兰蒂尔最后看了一眼这套新买的小公寓,锁好门,把文件包夹在胳膊下面,一手提两件行李,走下楼去。 九点半,他们到达医院,李默梵的离院手续已经办好,健康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亚兰蒂尔接过检查表,仔细地看了一遍,他的病人体重只有一百二十磅,相对于身高来说太轻了,可喜的是慢性肠胃炎已经大为好转,腿部的神经炎也有所减轻,但仍然需要大量补充维生素。其他的身体指标也有一些各种各样的不对头,足以令一个临床经验丰富的医生大皱眉头。亚兰蒂尔把这次检查结果与一年前的比对了一下,确认整体状态总算是在好起来,才稍微放心了一点。三年多来医院只给了李一些最基本的药物,此外就是大剂量的精神类药剂,他的肝和肾都负担很重。他需要让美国的朋友寄一些药品过来。 莱丝丽取到了李在接下来一个月的用药,她还没有得到医院的通行证,因此过了今天就很难进入。之后每个月需要亚兰蒂尔来医院取一次药,当然,处方是他自己开的。 李默梵这时已经被换上一身护士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衣服,极为宽大,代替了原来的病号服。他走路还必须扶着墙壁,而且只能支持几步,因此医院让他坐在轮椅里推到外面。 交接很顺利,亚兰蒂尔和贝特里医生握了握手,那位老医生祝他顺利:“我准备退休,下星期就动身到苏格兰乡间去钓鱼。”他说道,明确的表现出已经受够了。亚兰蒂尔祝他生活愉快,就走出医院,代替莱丝丽推着李的轮椅,到了汽车边上。 五分钟后,雷诺轿车驶出了米特格尔医院的铁质大门,向万湖方向驶去。亚兰蒂尔开着车子,莱丝丽坐在副座,李默梵坐在后面,折叠起来的轮椅放入了后备箱。他们的轿车后面跟着一辆负责护送的陆军军车。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蔚蓝清澈的万湖湖畔,车子穿过别墅外面小小的花园,一直驶到房屋前。 莫里斯少校从后面的车子上下来,还有四个卫兵,他们把亚兰蒂尔带的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然后送进屋里,包括那把轮椅。亚兰蒂尔扶着李默梵下了车,踏上大门前的三级台阶,穿过门廊,走进客厅里,然后客气地感谢了军部的护送,莫里斯少校尽管有点想坐下来喝一杯美味的咖啡,但是感到屋子的主人经过一番折腾,已经没有留客的心情,也就谢绝了礼貌性的邀请,回军部去了。 李默梵一直表现的很安静,一路上即使感觉到秋日的明媚阳光,新鲜的空气,以及沿途大片的森林湖泊的美景也毫无所动。亚兰蒂尔在医院待了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沉默而无动于衷的状态。 等到别墅的大门关上,所有的外人都走了,他对李默梵说:“从现在起,我们要在这里住一阵子。我知道你或许有些累了,但是努力一下,让我带你看一下这座房子,可以在楼上挑选喜欢的房间。” 莱丝丽已经到厨房做饭去了,她性格冷静安然,从答应了做女佣开始就打算踏踏实实只当个女佣,不去插手亚兰蒂尔和病人之间的相处,她的本分是做饭、收拾、打扫和购物。 亚兰蒂尔先从搬进屋里的许多东西中找到了一根手杖,把它递给李,“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你走路时可以试着依靠它,不用总是扶墙壁。” 李默梵看了那根精致的手杖一眼,没有去接,而是漠然的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亚兰蒂尔对他说:“你慢慢地习惯,不用着急,让我们转一小圈。”他耐心地帮李站起来,扶着他在楼下的客厅走了一圈,指给他看十八世纪的挂钟、壁炉和手工编织的地毯。之后他让李在一个扶手椅上休息了五分钟,又一起走到餐厅。李始终看着自己的脚下,对所有的介绍置若罔闻。他走路还有些摇晃,很容易失去平衡,尽管亚兰蒂尔一直扶着他的手臂,他仍然总想伸手去扶墙或者家具,仿佛那才是可依靠的。 餐厅里有一张橡木质地的长餐桌,以及几张配套的打磨光滑的靠背椅,形状相当优美。亚兰蒂尔让李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自己坐在另一张上面,两个座位保持一定距离,同时又伸手能及,说道:“这是你和我的座位,我们每天吃饭时就坐在这个位置上,而那是莱丝丽的位置,他指了指对面的另一张椅子说。现在我带你去看看洗手间和厨房。” 厨房里温暖而明亮,莱丝丽正在忙着煎牛排,切意大利奶酪,“再有二十分钟就能好。”她微笑着,温暖的笑容和整个厨房的温馨色调融为一体。 李默梵的目光从大大小小的锅子和丰盛的食材上划过,仍然毫无波动。他们又在一把椅子上休息了五分钟,亚兰蒂尔扶着李小心地踏上了楼梯,走到二楼,“这便是书房,你白天可以在这里消磨一些时光,那边的几间都是卧室。” 他带李看了四间卧室,到处都给人一种舒适安宁的感觉。他们最后在一间临湖的房间里坐下来,坐在堆着被褥和枕头的柔软的大床上,李默梵在整个过程中都保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而亚兰蒂尔对此安之若素,很有条理地指给他看那些典雅的家具,精美的窗帘,以及窗外的美景,仿佛对着一个充满欣赏的来客。 他说道:“我不知道你最愿意住哪间,不过现在这间是我为你选的,我想对着湖水,你的心情会平静一些,而我,”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就住在隔壁,两个房间是相通的。” 他凝视着眼前少年毫无表情的脸,“如果你没有意见,我就暂时这么决定。” 李用手轻轻划拉着床上的织物,显然不打算给予任何反应。 亚兰蒂尔等了十秒钟:“我们该下楼了。在吃饭前,我还有一件礼物给你。”他说道。 可能是走来走去久了,李显得有些疲倦,但还是顺从地跟着亚兰蒂尔下了楼,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亚兰蒂尔把那只方形笼子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心地打开盖子,从里面捧出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圆得不可思议的小生物,圆圆的头,圆滚滚的身体,厚厚的灰色绒毛上缀着许多褐色的斑点。初见它的人大概要过一会儿才能分辨出头在哪里,继而辨认出那是一只猫咪。它滚圆的脑袋上有两只同样圆的琥珀色眼睛,两只小耳朵折垂着,边缘是弧形的。它简直是圆的化身。它温顺地卧在那里,那种自然劲仿佛在说:“你一定会抱我的,我太可爱了。” “这是一只苏格兰折耳猫,刚刚断奶一个月,正需要一个主人。”亚兰蒂尔把它捧到李默梵面前,引诱地说道:“抱抱它吧。” 李盯着这只血统纯正的神奇生物看了一会儿,直到亚兰蒂尔把它轻轻放在他的膝盖上,他低下头继续看,没有伸手去抱他,但是全身有点僵硬。 “它的名字叫小p。”亚兰蒂尔说道,“它的母亲一共生了三只,分别取名叫o、p、q,它是你的了。我暂时替你照顾小p,但是将来我希望你能亲自照顾它。”他对李默梵安慰地笑了笑,“它很乖,最爱睡觉,只要吃饱了就会喜欢找个地方睡,所以这件事并不难,但你先得好起来。” 莱丝丽来通知他们吃午饭,她朝球状的小p看了一眼,想起亚兰蒂尔提起他还有只猫,立刻转身去解决它的吃饭问题。 午餐的食物有牛排和加拌奶酪的土豆生菜色拉,每个人还配有一杯橙汁。 “来试试用刀叉切牛排。”亚兰蒂尔看到李拿起了这两样餐具,盯着那把餐刀,眼神有些怔怔的,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你早已会用了,我们来享受莱丝丽做的美味,有这个待遇的人不多。” 从踏进这座屋子起,他对李默梵说话都是用中文,莱丝丽完全听不懂,只能从中辨认出自己的名字,再猜出个大概。她泰然自若地吃了起来。 亚兰蒂尔用餐刀切下一小块牛排,他动作缓慢,算是给李做了一个示范,随即也神态悠然的享用起这份午餐,并不去理会李怎么做。李默梵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刀叉,终于笨拙的用右手的餐叉固定住盘子里的食物,然后左手拿刀去切,他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切下第一块,吃了起来。 牛排又香又嫩,烤得恰到好处,而身边的两个人似乎完全不想干预他的举动。他的意识仍然处在虚无而不可名状的地方,无力去想任何事,但是味觉上的不同寻常的感触渐渐吸引了他的一丝注意力,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吃的东西和平时不同,很好吃,每个舌尖上的味蕾都在欢呼雀跃,仿佛开出了花儿一般。他想吃得快一些,但是手指笨拙不听使唤,右手的叉子总是在他想用力戳下去时歪向一边。有几次,旁边伸过一只手,帮他把餐叉扶正,非常稳定自然,给予一点必要的帮助后,那只手就消失了。这顿饭李默梵吃了四十分钟,莱丝丽早已把她和亚兰蒂尔的餐具拿到厨房洗干净,亚兰蒂尔坐在原位上,耐心地等着李吃完。李默梵有种奇怪的感觉,照顾他的护士,他不记得她的名字,但是那个瘦女人总是嫌他吃得太慢,不肯让他自己动手,宁可一勺一勺地把食物塞进他的嘴里,有时用力过猛,一直塞到喉咙,他常常几乎呛到,来不及吞咽,下一勺又送到了。他从不盼望吃饭,也不期待任何好事会发生,那些对他来说都太过奢侈。他习惯于听认摆布,而让大部分的意识飘到远方,和躯体分离而独自存在。长久以来他厌恶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的每一部分,每一种直觉,都是别人用来折磨他的工具,他只能忍受。过了很久,这些直觉才渐趋麻木,让他略微解脱,他觉得这种状态是最安全的。后来他连恨的感情也枯萎了,因为那是需要精力来支撑的,因此同样很奢侈。他让绝大部分的意识游离,只留下一丝丝用来感受和维持现实。有时他会怀疑这种存在的方式是不是代表他已经死了,可是他同时逐渐想不起来什么是死了。他把食物吃完,对花了多长时间没有概念。亚兰蒂尔注意到李默梵手中的动作很慢,吞咽却很急,像被什么东西追在后面一样。手和嘴唇的配合十分生疏,有几次他咬到了餐叉。 “好了,现在是一点半,该去午睡了。”他把李送到楼上房间的大床上,指了指床头的小摆钟,“今天有点晚了,明天起,你要争取在一点钟开始午睡,三点起床喝下午茶,练习走路。”他摸了摸少年的头,转身出去了。 李默梵独自呆呆地躺在他的新床上,他还得到了一身新的睡衣。但他不理解也不想思考从上一次起床后出现的所有和习惯不符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他吃过午饭后应该睡觉,于是他睡了,没有换睡衣。因为在医院里,无论睡着还是醒来,他总是穿着同一套病号服。这次午睡的感触依然同样是奇妙的,就像之前那顿饭一样。恍惚间他感到自己睡在柔软的云朵里,每次翻身时,整个身体,无论腰还是腿都在对获得的好待遇表示欢迎,那种不由自主升起来的慵懒让他在醒来以后又发呆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现在很舒服。他又翻了个身,身下的床垫很有弹性,舒适却又坚实可以依靠,而且宽大得令人放心。这时候亚兰蒂尔走进来,随意的穿着衬衫,一脸休闲地让他起床。 后来李默梵始终记得这奇妙的一天,那是他生命中的转折点。上天在他放弃以后开始救他,给他注入力量,他不得不重新学习挣扎与争取。他把这种感触讲给亚兰蒂尔听,后者对他说:“不,你得救是因为你从没放弃过。” 这次对话发生时,阳光又开始照耀,他又成了阳光下的向日葵,只是花心不再是嫩绿色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经历过的黑暗的夜晚,夜色掩盖了深不见底的罪恶,也掩护了人们的逃离与救赎。亚兰蒂尔不完全明白这些,尽管他们是如此熟稔。 在别墅度过的第一天,他们在书房里喝了下午茶,有红茶、牛奶和带馅的小蛋糕,过程是静默的。亚兰蒂尔只是往李的杯子里注入红茶,加上牛奶,但不去打扰他的发呆状态。之后他们又在别墅里练习走路,大约用了一小时的时间,每次当李感到疲累的时候,亚兰蒂尔总能适时的停下来,让他休息五分钟。晚饭后,李默梵洗了一个热水澡,亚兰蒂尔把他带到浴室,调好水温,指了指架子上放的香皂盒洗发水,就什么都不管了。李默梵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他的腿长期不能站立,于是护士只是一脸嫌弃地用毛巾给他擦试一下脸和上身,最多两个星期洗一次头。他在浴室里不知所措地待了很久,但是莲蓬头里喷洒下来的丰沛的热水是美好的,浴室里还有一个供他坐着享受热水的凳子,他在喷头下待了一会儿,但不想去清洗,那太累了。最后他总算关掉喷头,穿上了新的睡衣,扶着墙吃力地走出来,躺到床上,感到筋疲力尽。亚兰蒂尔进来让他吃药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这一夜像长期以来的每一夜一样,李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当他睁开眼睛时,圆圆的小p趴在他的枕边,睡得十分惬意。而后房门开了,亚兰蒂尔走进来,微笑着问他睡得怎么样。 同样的场景出现在之后的每一天。几天后,当他又一次早上醒来,一个隐约的念头闯进了他的脑海:他还活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章 特工的暗算 5月25日 星期一 伦敦下起了大雾,早上出门时,白色的雾气笼罩了一切,一臂之遥的距离外就看不清东西了,我只有搭地铁上班。因此当李的父亲从机场打电话告诉我,他乘坐的飞机晚点,今天来不了医院了,我并不感到惊讶。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一直惶惶不安的小家伙,他的情绪松弛了不少。他往病床上一倒,滚了两下,摸样让人想起发条松了的闹钟。 “医生,我们下午还一起喝茶吗?”他有点盼望地问我。我答应了,随即发现下午茶的小点心已经基本吃完,需要中午出去买一些。我想起糕点店旁边的博兰多餐馆很优雅,决定顺便到那里吃午餐。 但是当我走进去时吃了一惊,我看到克莱娜和诺尔顿医生坐在一起,在一个角落里。一边用餐,一边谈论着什么,神色都很紧张专注,他们没有看见我。 服务员见我朝那边看,以为我喜欢角落的位置,于是引着我朝附近的另一张桌子走去。我该过去打招呼的,但是在那一刻我不知为什么,假装没注意到他们,尽可能轻缓地走了过去,坐在背朝他们的方向。 经过这两个人身边时,我听到他们在说德语,诺尔顿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必须想办法把他弄到德国去,你早该这么做。你严重违反了命令,你以为我们两个吞得下去吗?” 他们朝我这边瞟了一眼,但没有认出来,今天因为怕大雾打湿头发,我裹上了一条丝巾,遮住了半张脸。 克莱娜小声说了句什么,诺尔顿压低了声音,但仍然能听出是在咆哮:“你这蠢女人,我可不想被你害死,如果不是他父亲飞机晚点,我们今天就危险了。我上午才拿到那东西,你今晚要好好谈,什么手段都用上,让他父亲相信,医院这边……”此时服务员过来请我点菜,他们同时停止了说话。 很快诺尔顿医生走了过来:“林,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我只好回过头,尽量让自己惊异的表情显得自然一些,我看到诺尔顿和平时一样绷着脸,克莱娜则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 我对他们点头微笑,接着就低头研究自己的菜单,反正我们也没什么私交,但是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他们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只听到诺尔顿好像嘀咕了一句:“她不懂德语。” 他们十分钟后离开了,我独自用餐,但是根本没留意食物的味道。他们认识,他们奉令行事,而且在谈论李的事,他们很可能是德国人。我脑子里有很多猜测和设想,甚至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间谍小说。这两个人会不会是特务,或者是黑社会的人,可是一个中国男孩会知道什么有关德国人的秘密呢? 如果能再多听到一些就好了。和亚兰的父亲离婚以后,我不想使用德语,那是他教的,我们一起四处旅行,他教我,给我讲德国的古老神话,朗诵诗篇。为了避免回忆,我连填履历时都不提会德语。诺尔顿医生很可能看过我的履历表。 喝下午茶时,我有些心不在焉,想着那两个人不知会干出什么。李和我一样忧心忡忡,他午睡醒了之后又开始担心他的父亲会失望地责备他,于是又蔫了。 “林医生,您说我爸爸会原谅我吗?” “一定会的,你是他心爱的孩子,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我安抚他,同时觉得自己说的很心虚,我并不了解李的父亲。“给我讲讲你的母亲吧,她会说英语吗?” 李马上投入了这个新话题:“会的,她还会德语和法语。她曾经在德国留学,给我讲过那里的王宫、贵族,还有他们的香水和服装。”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公主穿着这么大的裙子,一天要换好多次衣服。” 我知道那种用裙撑支起巨大裙摆的裙子:“那她有没有带你到德国去亲眼看看?”这孩子在说起他母亲时,总是露出一脸骄傲。 “没有。”他说道,“但是她带我去过瑞士。那时候我刚八岁,她得了病,于是单独带我去瑞士旅行了一次,只有我们两个,她说那是给我的纪念。” “你有个出色的母亲,李。” 他露出高兴的笑容,“我妈妈很漂亮,林医生,您比我妈妈年龄大,但是和她一样漂亮,所以我喜欢和您说话。”我有点哭笑不得,好吧,亚兰都二十一岁了,我当然比他母亲年纪大。 “你和克莱娜说过这些吗,公主、王宫,还有瑞士?” 他垂下了小脑袋,“我想我说过,大概是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说我妈妈根本没本事,也不爱我,我气得说了许多。我真蠢,事情成了这样。”他的语气保持着一本正经的小大人状态,但是手指在反复的伸屈,松开了又攥紧,他又焦虑不安了。 我有点后悔提到克莱娜,打破了李的快乐小时光,然而平静只是表象,他还抵挡不了内在的焦虑与痛苦。 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但气氛没办法恢复。我感到李心里确实藏有秘密,来自于他去世的母亲,很可能和德国人有关,他被盯上了。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大雾延迟了李的父亲的行程,他会先见到克莱娜,听她连篇的扯鬼话。我明天一定要早点到医院,安抚李的情绪,等待他的父亲。李需要他父亲的理解和信任,如果退学和隐瞒能够得到谅解,他的焦虑会减轻。直到现在我能想到的办法仍然是报警,这里毕竟是英国,不是德国人的地盘。 5月27日 星期三 昨天是一场灾难,我现在才能坐下来,不是在我的住处,而是在办公室里,把发生的一切记下来。我必须这么做,或许以后会有些用处。 昨天早上,我很早就起了床,六点半钟我正在吃早餐,电话响了,是护士长埃德温娜。她说:“您的病人,那个中国男孩,他突然发疯了,情况很不好,您能马上来医院吗?” 我立刻意识到李出事了,我的心沉了下去。埃德温娜说,李早上按时起床,然而半个小时前,他突然跳下床,在走廊里乱走,从一间病房闯到另一间,胡乱说谁也听不懂的中国话,并且手舞足蹈。“当我们想把他带回去的时候,他又踢又打,谁的话也不听,拼命要把头往墙上撞。”她说道。 我告诉她,我二十分钟后就到。 我用最快的速度出门。等我赶到医院时,李已经被护士们制服,捆上了束缚带,送回病房。我看到他躺在床上,微弱地挣扎着,手和脚都被勒住了,那是他最害怕的“上绳”。护士小姐早已习惯用这种方式对付不听话的病人。我仔细地看李,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缩得只有针尖大小,他仿佛没看见我,不停地呓语,断断续续,听不清楚。 “值班的布朗医生让我们打了一针镇静剂,” 埃德温娜说,“他会安静下来。” 束缚、镇静剂,这些都是常用的处理方式,问题是,李怎么会突然狂躁,那些症状是很像在发疯甚至自残,但更像兴奋剂、大麻之类的药物作用。 一瞬间我想起了诺尔顿在餐厅里说的话:“我上午才拿到那东西。”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忽略了这句话。可是我怎么能忽略,对方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恶棍,我居然在听到了他们的密谋之后离开李回家去了。我该守着他的。 我让护士给李作一次抽血,送到化验室,他刚打了镇静剂,很难说能否得到有用的结论,但总得试一试。 清晨五点半到六点是护士们交班的时间,也是病人们的起床时间,这时候每间病房里都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各忙各的。我询问了几个护士,她们都没注意到有谁接近过李。晚间的护士交了班,这时都走了,刚换班的护士们则什么也不知道。 “可怜的孩子,两天来都在害怕,怕见他父亲,大概今天早上终于崩溃了。”德拉说,这恐怕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诺尔顿医生来过吗?”我问道,她们毫无印象。 我没有任何证据,尽管心里已经认定诺尔顿做了手脚,我停车时看到了他的车,他早就到了医院。我查了一下出勤记录,诺尔顿昨晚根本没回去。 李很快就陷入了昏睡状态,我让护士们解开束缚带,使他睡得舒服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九点钟的时候,李的父亲来到了医院。他是个高个子,尽管已届中年,仍然看上去面目英俊,但是显得心事重重。克莱娜陪在他身边,穿着宝蓝色的套装,一副女秘书的派头。 李的父亲和我握了手以后,就要求见他的儿子,他说:“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想先看看他。”我不得不对他说,李现在不能接受探视,他的精神状态还不允许。 克莱娜站在那里不说话,表情十分端庄,可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得意。 我把李先生请到了办公室里,把克莱娜请了出去,然后关上门,把李的遭遇向他叙述了一遍。我本来希望李亲口向他父亲说出这一切,但现在只有我来说了,效果会差很多,可没有其他办法。 他坐在我对面听着,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异或愤怒,但我还是看出,他的怒气在上升,那是在我叙述克莱娜是怎么逼李每天吃难以下咽的食物时。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说道:“按照您所说的,默梵入院以来是很清醒的,并没有自残行为,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那他为什么不能接受探视呢?” 我只好说:“可能是因为李担心您会为退学的事责备他,所以过度紧张。” 李先生慢慢地说道:“克莱娜小姐昨晚向我哭诉了很久,描述她一年来的艰辛、李的精神病和自残,还找了公寓里的几个邻居来作证。她说在您这里受到了非难和误解,对您的医疗水平甚至精神状态都提出了质疑。说默梵因为不能面对自己的疯病而编造了大量的谎言,您却选择相信这些谎言。我相信我的儿子,他在出国前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看不出有任何毛病,但他在退学的事情上确实骗了我,半年多来我对他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所以我需要见到他,自己判断,您能允许吗?” “李正在昏睡,他因为您要来而有些激动,我们给他打了一针。”我说,“您明天应该可以见到他。我们谈了很多次,他很清醒,根据我的从医经验,他没说谎。他被送来的时候受伤很重,头上有不少旧伤,并不像自残造成的,他受到的虐待大量而且连续,合乎逻辑,不是一个发疯的孩子能编出来的。退学的事让他很伤心,如果您能谅解,他的焦虑症会好转的。” 李的父亲朝我注视了一会儿,说道:“您和之前我听到的描述很不一样,我看不出您有骗我的理由。我盼望默梵像您说的那样,只是焦虑抑郁。但我不明白,他受到这么多虐待和殴打,为什么不求救或者报警呢?甚至也不给我打电话,每封信都说他很好,然后口气疏远地让我不要管他,我以为他恨我把他送到了国外。” “他在异国他乡,又得了抑郁症,他不是想骗您,而是失去了自信和行动的能力,结果只能任由摆布。”我很难向他迅速说明精神控制是怎么回事,只能尽量解释,“就好像如果一个人肚子疼,他只想躺在床上,把大部分力气用来忍痛,没法做别的,精神上的病同样会耗尽人的意志和力量。” 就在这时,德拉敲门进来,样子有些慌张,他说李又开始说胡话,神志不清地用头撞床柱,他们只好把他再次绑住。她来问我,要不要再打一针镇静剂。 李先生站了起来,态度坚决地要去看李。 一切都糟透了,他见到李时,这男孩的手脚又被绑住了,正在用头往枕头上撞,两个护士按着他,诺尔顿医生站在病床边,摆出很专业的架势在发号施令,让人马上再准备一针镇静剂。 李看上去很可怜,身体在病床上显得又小又单薄,他的父亲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但我仍然感到这一幕令人心碎。 李先生在病床边坐下,等到李安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他要求看入院以来的治疗记录。 他一页一页看着,除了有时焦虑不安,李从入院以来表现得很正常,直到今天早上。值班医生忠实地记录了他的狂乱举止,包括撞墙。刚才的发作也会被记上。 我给李安排了生理盐水的点滴,无论他被注射或者服用了什么药物,这有助于他更快的把有害的物质代谢出体外。 我请李先生到办公室去,他坐在这里没办法保持冷静。他刚站起来,诺尔顿就过来主动握手,做自我介绍,说道:“我一直很关注您孩子的病情,我和林医生的见解不同,李并不是简单的焦虑症,而是有精神分裂的前期征兆。您也看到了他现在的样子,我很抱歉,但是如果不及时更换治疗方法,病情会发展的更快。” 李先生向他点了点头:“克莱娜小姐向我提到了您,说您是精神分裂方面的专家,我会考虑您的意见。” 我让两个护士看护李,不要离开,又请诺尔顿别打扰我的工作,就和李先生回到办公室里,他坐在那儿,看上去筋疲力尽,但还是在思考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喝了一杯热茶后才说:“我不懂精神病是怎么回事,但我见过精神分裂的疯子。您觉得默梵是得了这种病吗?他能好起来吗?” 我有一瞬间真想把听到的那两个人的对话,还有我的怀疑告诉他,可我没有证据,这些只是猜测,听上去好像天方夜谭。 “不,他不是精神分裂,只是过度紧张引起了痉挛。”我说,“他经历和承受的事情太痛苦了,好转需要一些时间。等他缓解过来,我会给他做催眠治疗,减轻那些负面的影响。” “从记录看他本来好多了,但我一来,他就成了这样子,”李先生说,我的话并没有使他好受些,“我这次来原本想把他接回北平,可是看来他非常怕见到我,得暂时把他留在这边。这样也好,我工作很忙,英国的医疗环境比国内更好些。” “关于克莱娜对他的虐待,如果您决定报警,我可以为您做证。”我说。 他考虑了一会儿,“我会解雇克莱娜,找别人代替她,但是默梵的病情比您告诉我的要严重,警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即使您做证也一样。克莱娜是英国人,这是我请她来教英语的原因,伦敦的警察会袒护她,您和我都做不了什么。如果我把她弄回中国,情况会更复杂,您懂我的意思,无论我对她做任何事,都会引起使馆的疯狂抗议。我暂时只能这样处理。”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李的身上,“这些年我在家的时候很少,没有时间和默梵相处,他的母亲去世,我也没有好好安慰他,但我没想到他会疏远我,这么怕见到我。”他把脸往手心里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林医生,我盼望您的诊断是正确的。但如果他的病情加重,我也只能接受现实。”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听说对疯子的治疗很残酷,甚至可能用机器电他,我不想让这些发生在默梵的身上,请您费心好好医治他。” 他又问了一下催眠疗法是怎么回事,就离开了,临走前他说道:“等默梵醒了,请您告诉他,退学的事情不要紧的,没有关系。” 他是个好父亲,李本来会非常高兴。我送他出去的时候心里有些沮丧,他相信我说的话,但对我的治疗能力已经缺乏信心,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我再去看李,他昏昏沉沉,束缚带刚解开不久,手腕和脚腕上都留下了勒痕。我心里无比内疚,我没有保护他,那些人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用说他疯了当借口掩盖他们所作所为,而他在惊惶中向我求救,把我当做他在这所医院的保护人。 问题并没有解决,克莱娜只是被解雇,李的父亲或许不想就这么算了,可在英国他能做什么呢?诺尔顿还在虎视眈眈,他们嚣张极了。 我给克罗采打了一个电话,他的声音从遥远的瑞士传来,冷冰冰的:“你不是下个月才休假吗?不要打电话来干扰格恩的训练,现在他归我管。” 我知道克罗采有多重视这每年两个月的训练时间,他一向想把亚兰培养成他的接班人。这事想起来就头疼,亚兰的父亲说他管不了也惹不起,听之任之。 “我有事要问你,”我说,顾不得和他争。我向他形容李的症状,问他知不知道有什么药会在短时间内造成这些症状,很可能是德国的。 他思考了很久:“像是一种猛烈的致幻剂,不像毒品,但问题是,两次发作时你都不在场,他是否被重复下药,是注射还是口服,你都不知情,但是你提到德国,他们有一种烈性亢奋剂,能间歇性发作两次到三次,每次间隔四五个小时,会剧烈消耗体力,发作的症状和你说的很像,吃了药的人会觉得头很重,拼命想去撞点什么。黑市里管他叫花椰菜。” “有缓和的方法吗?” “试试让他喝点牛奶吧,”克罗采说,“这东西会让人最后体力透支,只想睡觉,那些总想逃避现实的醉鬼喜欢它,所以黑市里可以弄到。” 我谢了他,去给李买了点牛奶。让护士们给他灌下去。李很快就吐了出来,弄得一片狼籍,但是好在昨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没有再发作过。 我在医院待了一夜。 今天早上,李的父亲又来了,然而可能是镇静剂加上药物作用,李仍然在昏睡,一点醒的意思也没有。 李先生对我说:“国内发来了电报,我今天下午就得赶回去。克莱娜不会再来医院了,林医生,我会尽快找人来照顾李的需要,得有人时不时来看看他,您和我们都是中国人,请您多费心照应他。” “我会尽力。”我说,“您要不要留点什么给李,比如一张字条,或者照片,李看了应该会觉得安慰。” 他踌躇了一下,“我怕和我有关的东西会刺激到他,李很喜欢她母亲,请您把这个给他吧。”他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很小的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抱着小婴儿的少妇,明眸皓齿,一脸温柔。怀里的小宝宝胖乎乎的,有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非常可爱,一看就知道是小时候的李默梵。 李先生又去看了看睡着的李,叹着气走了。 我直到下午才抽了点时间回到家里,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用品,我暂时要住在医院里。 现在是晚上七点了,李还没有醒,德拉给他喝了点牛奶和粥,他迷迷糊糊地咽了下去,总算没再吐。 这两天的情形混乱冗长,头绪不清,就像这篇刚写的日记。我的头有些疼,必须去躺一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一章 声音的意义 别墅里的日子很平静,就像亚兰蒂尔所说的,这是一只舒适的笼子。在搬进来的第二天,莱丝丽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顺便用亚兰蒂尔藏在收音机里带进来的仪器做了一番巡查,最后她满意地说:“这屋子里没有种蘑菇。”蘑菇是句暗语,意思是窃听器。 “我总是说中文,他们如果想靠蘑菇来得到什么消息,会相当烦恼。”亚兰蒂尔说,他正忙着扶着李默梵练习走路。 “我现在就很烦恼。”莱丝丽说,“你整天对着他,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个不停,而他根本不理你,你就像对着空气在说话。你确定他听到了吗?” “他能听见,”亚兰蒂尔柔声说道,“只是没有力气理解和思考,他会渐渐有力气的。” “你对他说了什么?”她问道,因为在完成清扫后心情愉快,暂时丢开了沉默的女佣那一套,发挥一下好奇心。 “没什么,”亚兰蒂尔说,“我在给他安排日程。每天早上八点半起床,九点吃早餐,九点半到十点半练习走路,然后是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可以画画,看着窗外发呆,甚至看书,什么都可以。十二点午餐,一点到三点是午觉时间,三点一刻起床喝下午茶,五点到六点再练习一小时走路,然后就是晚餐。晚餐后完全是休息时间,十点钟睡觉。” “真枯燥,”莱丝丽评论道,“你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说的居然是这么一本正经的话,如果不是还算了解你,我会以为你在向他表白。” 亚兰蒂尔笑了,“声音和语调很重要。”他说,稍微严肃了一点,“他也许反应不过来我的意思,但是会从语气里感受到善意和温暖。” “就是这样吗?”莱丝丽说,用手指戳了戳舒舒服服趴在沙发上的小p,温柔地说道:“你实在太胖了,我真想把你炖了吃掉。”小p高兴地向她摇动自己的尾巴,那同样很圆。 “对,就是这样。”亚兰蒂尔忍住笑说道,“还有你的表情和动作,这些传达的内涵比话语本身还重要。”他让李暂时坐在小 p旁边休息,“他遇到的都是粗暴的对待,现在要返回正常的世界,需要呵护。” “所以你晚上还给他放唱片,弹钢琴。”她说,“这一天来我有些意外,你和在瑞士时很不一样,我以前无法想象你会弹琴给别人听,就好像真的想去呵护什么人。” “我是个医生,”亚兰蒂尔简单地说道,“你知道,克罗采是很暴力的,我每次到瑞士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难免有点杀气腾腾。”他又去扶李默梵,后者额头上有些汗水,但还是很努力地在他的扶持下继续走动。 莱丝丽凝视着眼前的两个人,少年时的格恩确实有点锋芒毕露,但是五年前,当那个消息传来时,他的锋芒变成了无声的黑暗,他整个人沉郁下来。克罗采对他的变化相当满意,他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会面对残酷的现实。弱者不会得到帮助,因为帮助他们的人自己会倒霉。” 这一套理论不算新鲜,却在地下世界里畅行无阻,并且逐步扩张,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比如在德国发生的变化。这个国家在那位元首的带领下正在全副武装,报纸、广播、工厂,社会的每个方面,到处都听到国家机器的链条转动的声音。 但亚兰蒂尔选择和他母亲一样的道路,尽管这种扩张的黑暗一直在诱惑他。 “我该去做晚饭了。”她说,“看来我们得遵守你定的时间表。”她看了看表情空白的李默梵,“我觉得他喜欢你弹的那首苏格兰民歌。” “他更喜欢你做的牛排和南瓜派。”亚兰蒂尔说。 晚餐后,三个人都待在客厅里。亚兰蒂尔坐到钢琴前,弾了几首曲子,最后是那首苏格兰歌曲。这首歌曲调明快,但歌词却很忧伤,大意是: 在那甜蜜美妙的河岸边,你和我携手漫步, 我会比你更早前往苏格兰这片土地, 相聚的时光如此幸福,可是你我即将踏上各自的路途, 属于你的那条洒满阳光,属于我的却蜿蜒曲折, 我和我真心相爱的人从此分离, 再也不能相聚在这甜蜜美妙的河岸边。 “歌词是说,恋人们不得不分离,永不再见。但你能听出来,他们心里仍然有着希望,因为他们都仍然活着,还会寻找自己的幸福。”亚兰蒂尔对李解释道。 如他所习惯的,没有回应,少年的眼睛垂着,似乎快要睡着了。两天来他每次吃完饭都显得很累,好像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消化了,其他部位严重供血不足。 他确实吃的比在医院里多些。亚兰蒂尔想道,莱丝丽是怎么从这副昏昏欲睡的摸样上看出李喜欢这首歌的呢。他又弹了几遍。然后找出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胶片开始缓缓地转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小提琴的优美旋律在室内回荡,婉转而曼妙。 “等到冬天,我们点起壁炉,晚上还会更惬意。”等两位男性准备上楼就寝时,莱丝丽说道。 连着好几天,李默梵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在发生变化。他长久以来习惯了所有的感知往坏的方向坠落,身体越来越弱没有力气,四肢软弱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意识和感官逐渐模糊,一切脱离控制,沉入虚无。在曾经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他的思维和身体都一次次反复挣扎,他有时感到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哀鸣,因为不停地受伤,得不到足够的营养,他永远被逼到极限,然后需要压榨出自己身上仅剩的力量,奋力求生。每一次这种过程都无比痛苦,他永远在噩梦里徘徊,没有醒来这种事,从昏睡中醒来意味着进入更深的噩梦。由于痛苦的折磨和恐惧而几乎魂飞魄散,直到精神和身体都再也没有力气去尝试什么,他早已不再想起那些经历,不仅是因为太过恐怖和恶心,也因为他终于达到了麻木的平衡。 许多人以为痊愈是舒服的事,但李默梵知道那很痛苦,远超过健康人的想象。他记不清到了新的环境有几天,只是隐约觉得周围的东西和人都变了,他得到的待遇也变了,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感官都向脑海中投射异常的信号,但他置之不理,都会过去的,然后又会有新的痛苦出现,无休无止。如果可以,他想要再不醒来。 他隐约感觉到过他的身体还在自我修复。提醒他这一点的,是有一天他注意到两条腿伸直了许多,居然能走几步了,那一刻他心里仍然一片茫然,但生长出了微小的感情萌芽,那是欣喜和渴望。双腿不能伸直以后,他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和希望,他总是躺在床上,不能去洗手间,不能移动,什么都得在床上进行,周围的人厌恶他。能够走路以后,即使每次只有几步,仍然意味着他的一部分自由与尊严回来了。就仿佛在内心许多紧锁的大门中,最外面的那一扇解锁了,开了一条缝,于是一缕天光照了进来。而现在,他得到了更好的生活条件,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属于他的东西。他拒绝去理解,但是身体却开始拼命接受,不是欢欣鼓舞地而是艰难地。他总是在出汗,不光是走路时。另一个原因来自吃饭,每次饭后他就觉得全身无力,他的肠胃在和那些食物殊死搏斗,势要完成消化吸收的工作,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抽干了,整个过程极度累人,几乎是疼痛的。这种疼痛在越来越强烈地提醒他,他的身体正在摆脱麻木状态,开启新一轮的挣扎复苏。这一切本来徐缓发生,他几乎毫无察觉,现在却被良好的食物、睡眠催动了,正在强烈加速。身体的知觉引起了内心的动荡,他还没力气思考,可是期待和恐惧在增加,无论他如何不加理会,也无法彻底忽略。他常常听到音乐声,唤起模糊而忧伤的情绪,就像柔和的光线在试着照进内心幽暗的走廊,还有什么人在身边轻声说话,带来安抚的力量。这种情形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都被他拒之门外。但这一次,外界对他的影响温和却不容拒绝,来得自然而猛烈,仿佛势在必得地要把他拉回现实。我不用理会,他想,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的。 当别墅里的三个人和一只猫过着以吃喝和音乐为主题的治疗生活时,伊丽莎白格伦西亚又和斯特林见了一次面。斯特林格林威尔在最近一段时间成了社交界的话题人物,他在军部会议上,当着三位将军和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的面被催眠,说出的是伊丽莎白的芳名,这个场面光想想就兼具有神秘性、政治性和娱乐性,对过于平静且循规蹈矩的柏林上流社会来说可谓难得的可爱故事,因此传播的十分迅速。 各种猜测遐想也随之产生。两位当事人十分尴尬,因为不管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他们其实才见过两次面,关系像天上的白云一样纯洁。伊丽莎白受到的影响要小些,她年轻美貌,地位超然,因此贵族和军官们都觉得她大概是斯特林的梦中情人或者追求对象。斯特林就很惨了,他被看成了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虽然他确实抱着这个念头,但如此被瞩目还是太丢人了。 所以当伊丽莎白接到他的电话邀约时,确实很意外,她没想到对方还有勇气来约她,因此反而有点欣赏,觉得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了。她答应了斯特林的邀请,主要还是为了知道亚兰蒂尔最近的动向,尽管她听说了他在军部会议上使用了催眠术,但这就是她知道的全部了。 他们在一家幽静而雅致的餐馆见面,伊丽莎白穿着一条湖绿色的裙子,带了一对祖母绿耳环,这身衣饰与她眼睛的颜色相映生辉,斯特林送给他一小捧铃兰花,心想她真是美丽高雅。 “我本来想邀请您去听歌剧,但是这些天到处都太热闹了,我想您会更喜欢安静一点。”他说道,有些局促。 伊丽莎白摆弄着手里的小花束,它小巧而素雅,带着清新的芬芳,并不引人注意。斯特林在追求她,这毋庸置疑,但他很为她着想,没有只考虑自己。 她很含蓄地道了谢,说道:“格林威尔中校,别在意那些传闻,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给我讲讲那天是怎么回事吧。” 斯特林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像平时那样风度翩翩,但在出现了传闻之后,他在伊丽莎白面前就是很不好意思,引以为傲的脸皮也挽救不了局面。他把那天发生的事讲给她听,完全像对自己人那样,亚兰蒂尔要用精神控制的方式治疗并收服一个军部的囚犯,希姆莱的突然试探,他就成了这场临时考验的牺牲品。 “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您的名字,”他最后说,“大概是上次的晚餐时光太过愉快。” 伊丽莎白专心地听着,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斯特林讲到最后竟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就好像即使所有人都嘲笑他,但她应该理解。几位将军和希姆莱都没兴趣乱传这事,可能是他们的司机或者副官凑巧听到一耳朵,当作趣闻说了出去。 “这没什么,大家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的。”她说道,“让我们来享受一段更愉快的时光。” 他们吃了四道菜的晚餐,有烤野鸭肉,新鲜的芦笋,伊丽莎白笑意盈盈,但她主要的心思都转到了听来的消息上面。她可以肯定,亚兰蒂尔正在着手从他的中国病人身上寻找她日夜挂念的那个秘密,一旦他得到了,就会交给陆军军部。他们在万湖湖畔的别墅里,还有一个女佣,亚兰蒂尔在完成任务以前不会露面。 这真麻烦,我得想办法接近他的住处,她想道,随即想起她的叔叔菲利普在万湖一带同样有一幢豪华别墅,她完全可以去住上一阵子。我得有点耐心,她又想,军部计划等九个月,我也最好等一两个月,等到这位医生有了一定的进展再找他。 她想起了亚兰蒂尔的样子,虽然只见了一面,但他给她的印象很深,在一屋子衣冠楚楚的贵族里,他并不特别显眼,但有种内敛的气质,不知为何让她感到难以捉摸。 坐在对面的斯特林正在向她描述自己的陆军生涯,但他本质上是个办公桌军官,从未上过战场,因此尽管他极力渲染,听上去还是文质彬彬,缺少那种危险的吸引力。 伊丽莎白露出迷人的微笑,很给面子地配合他的叙述做出反应,但她觉得,对这位格林威尔中校而言,其实在他不试着发挥魅力吸引别人时,比较令人心生好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二章 林雅日记:龙之钥 5月28日 星期四 昨天夜里,我躺在给医生准备的床上,一直睡不着。大约三点钟才迷糊了一会儿,这时值夜班的护士进来告诉我,李醒了。 我赶紧过去。李躺在床上,迷惑地看着天花板,看见我,他立刻坐了起来,小声说:“林医生,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我爸爸的事怎么样了?”他的神情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块浮木,用尽全力也要抓住。 这时候其他的病人正在睡觉,病房里只有微弱的灯光。我轻轻地说:“你睡了两天,你父亲来看了你,但是有急事又回国了。他让我告诉你,退学的事情不要紧的。” 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像是极力在忍住到嘴边的惊呼,怕惊扰到别人;“我梦见了我在跑来跑去,用头撞墙,那是梦吗,还是我发疯了,怎么会这样?”他说,极度的惶恐无助。 “你没事,没发疯,出了点小事故,但不是你的错。”我握住他的手让他别怕,“再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等醒了就该吃早餐了。” 他还是很慌乱,但乖乖躺下了,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我,想要得到什么保证,于是我对他说:“我们下午一起喝茶。” 他像是安心了一点,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的化验报告昨天就送来了,大部分指标都不对头,但无法判断是否服用过致幻剂,因为他吃过药,又打了镇定剂。 李很安静地闭着眼睛,如果不是他的眼珠在动,我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我们就这样挨到清晨。除了日常的工作以外,我尽量多地和李待在一起。他虽然醒了,但显得很累的样子,反应也有些慢,他说自己的头很重。 喝茶时我问他,前天早上有没有人给他打过针,或者额外吃过什么药,他摇了摇头。 他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起床的时候喝了一杯水,味道有点奇怪,但那会苔娜她们都很忙,我就喝下去了,没有请他们换。” 我知道李喜欢在临睡时要一杯水放在床边,早上起床时喝,他这样才有安全感。他总是怕需要的时候没人理他。看来问题就出在这杯水上了。 现在李的杯子肯定被洗过好几轮了,我实在太迟钝了。 “林医生,是不是有人对我下药了?”李问我,他察觉到了我在想什么,反而不那么害怕了。 “我是这么想的。”我对他说,“以后不要用你的杯子了,也别把水摆在床头,就用病房里的纸杯,想喝的时候让护士小姐去水房给你倒。我们没有证据,所以只能自己小心。” 他听话地点头,我把两天来的事情讲给他听。他父亲来看他,知道了真相,克莱娜被解雇了。我尽量不提到可能会刺激他的事,最后把那张照片交给他。之前我回家时,找了个小相框把相片嵌在里面。 李拿着相框看了一会儿,低下了头。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的脸滴了下来。 有一会儿工夫,他坐在沙发上,就这样流眼泪,又不肯哭出声来,忍得全身发抖。我把手绢递给他,他擦了擦眼睛,总算抬起头来。两天时间,他的脸小了一圈,脸颊上的婴儿肥都快没有了。 “林医生,他们可真坏,”他说,“克莱娜和那些下药的人。我爸爸看到了我神志不清的样子,他一定很伤心,他会以为我疯得很厉害。”他的眼睛被泪水洗过后显得更黑了,里面都是愤怒。我看见他紧紧捏着拳头,把手绢攥在里面。 “他们是很坏,”我说,“目前最重要的是,你要好起来,然后出院,回到你父亲身边,再也不让任何人陷害你,说你是疯子。” 他点点头,平静了很多,“是的,我要强大起来才行,我再也不想这样被欺负。” “你会做到的。但你现在还小,又在生病,不要勉强自己。”我说,“再过几天,我就给你做催眠治疗,你遇到的坏事太多了,需要调整一下。” “催眠是什么?”李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整个人被伤心和愤怒笼罩,但这会儿总算转移了一点注意力。 他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我开始哄孩子:“就是我先让你睡着,在你半睡半醒的时候,和你说话,帮你接受记忆里那些一想起来就痛苦的事情,再给你一些温暖安静的暗示,等你醒过来,就会觉得好一些。” “为什么我会接受呢,我不会原谅克莱娜,还有她的同伙。我忘不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他低声说道。 “催眠后你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他们。接受意味着你原谅了自己,不再那么焦虑伤心。”我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你的精神受伤了,这是一种疗伤的方式。我也可以让你忘记,但那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就像打了麻醉剂,伤口仍然存在,而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您最长能让我忘记多久呢”他突然问道,认真地盯着我,好像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我想了想,他是容易接受催眠的体质,这一点我已经试过了,“大概可以让你忘记五到十年,但前提是你心里要信任我。” “我信任您。”他毫不犹豫地说,然后就低头去看他母亲的相片,不说话了,整个人有点神经质。他心里大概很乱,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忘记这么感兴趣,不过孩子的思维和成人是不同的,有时候很难抓住头绪。 今天李的三顿饭都是我端来的,否则他不肯喝牛奶,也不要喝汤、粥,不信任所有液态的食物。 “这段时间,我会拿三餐给你,”我叮嘱他,“小心一点诺尔顿医生,不过别太拒绝护士小姐们,要表现得正常一些,你会没事的。” 他拉着我的手摇了摇,眼睛里有很多信任。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瞥见他把我那块手绢悄悄放到枕头底下,这是他拿走不还的第二块了。他又把小相框放在枕边,感觉想要把世界上所有能支持他的东西都藏起来,永远留住,为了不再失去。 5月29日 星期五 今天早上,来了一位新病人,他是个结巴,和他说话需要极大的耐心,因为他会把每个单字的每个音节都重复好几遍。他的家属说,他本来并不这样,有一天他觉得好玩去学结巴的人说话,好让自己显得有幽默感,结果学着学着就改不过来,不会正常说话了。 他在医院的各科室被推来推去地兜了一个圈子,最后被送到精神科。怀特医生把他放到了我这边。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不断在手势的帮助下表示他神智清楚,绝不是疯子,只是出了一点小毛病,他不该在这儿。我很怀疑他的语言障碍并不是出自心理原因,但他的满脸焦躁和乱比划的手势让我感到,或许是存在一些这方面问题。我让他住下来,先吃最轻量的镇定药物。一上午的时间耗在新病人身上,李一直在等我,并且有些焦虑,不过下午,当我们像往常那样坐下来喝茶时,他又恢复到安心平静的状态。 “林医生,您的全名叫什么?”他问道。 我说给他听,他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说:“林雅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妈妈的名字也很好听,她叫做傅蓝,是海蓝的蓝。”我点点头,那确实很动听。 “您什么时候开始给我做催眠?”他又问。 “我们星期二来做第一次好吗?”我说,“我想让你再休息两天。一共要做五次,是一个疗程。你不用担心,过程中你都在睡,会很舒服。” “我不担心,”他慢吞吞地说道,“我有一个请求。” 我有些惊讶,等着他说下去。 他说:“我八岁那年,妈妈和我去瑞士旅行,她带我到了一片风景很美的湖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讲给您听,就像她讲给我听那样,好吗?” 他的话题一下子转到另一个方向,而且看上去很郑重,我只好点头,等他说下去。 李说:“有个名叫傅蓝的女孩,她家境很好,祖上当过官,但是到了她这一代,家道有些中落。国家的时局不安定,她十几岁时,家里人把她送到了德国去读书。傅蓝读大学时,她有一位同学叫凯特琳娜,身份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女儿。凯特琳娜公主和傅蓝交了朋友,就是那种社交场上的朋友。她说,觉得傅蓝身上有东方的神秘气质,很适合衬托她的尊贵,所以有一段时间,傅蓝就成了她的女伴,陪这位公主住在王宫里。” “傅蓝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装饰品,本来准备离开,但就在她预备告辞的前一天,因为无事可做,待在房间里玩一架望远镜。她拿着望远镜往窗外眺望,看到正巧在对面的王宫主建筑里,霍亨索伦家族的几个重要成员,包括威廉二世本人在内,正在开会。傅蓝会读唇语,于是她看清了他们在说的话。” “当时是1917年的年末,世界大战接近尾声,德国面临战败。威廉二世感到大势已去,他在国内遇到沉重的压力和反抗,很可能保不住皇位,因此他召集家族里的心腹商量退路。为了保存实力,他们必须将王室的财富放到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霍亨索伦家族有领地、城堡和宫殿,但国内一旦爆发革命或者动乱,这些都有可能变得靠不住,最值得信任的是黄金和珠宝,还有艺术品。他们将积累下来的财富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用于设立庞大的家族基金,保证族人及后代即使失去权力也能过上优裕富足的生活,还有代代相传的珠宝首饰,这些是不能轻易动用的;另一部分则是来自于对中国的掠夺,是过去几十年中通过战争和侵略得到的横财,德国的军队曾经冲进中国的京城,烧杀掳掠,抢来的财富除了一小部分被军官和士兵瓜分,大部分都献给了王室,成为他们的私产。除了黄金、珠宝,还有很多玉器和古董,价值惊人,几乎难以估计。威廉二世选择了瑞士银行来交托这笔财富。他们将这些金子和珍宝用火车秘密运往瑞士,藏入保险库封存,并使用了银行只对最顶级客户才提供的绝密服务协议。做完这一切后,银行交给他们一把特制的镶宝石的黄金钥匙,这把钥匙经过特殊处理,无法复制,它是开启保险库的唯一凭证。银行只承认钥匙持有者的所有权,给予接待和服务,至于身份、形式、地位这些其他的因素都不予考虑。这样,即使王族失去了权柄,只要拿着这把钥匙,依然可以利用这些财富,重整旗鼓,想办法实现复辟。” “傅蓝用望远镜看到,他们将它称为龙之钥,希望它能象传说中的巨龙一样,守护王族的宝藏。商议决定,轮流保管这把龙之钥,并且宣誓永远忠于霍亨索伦家族的血脉和荣誉。德皇随后把龙之钥交给了皇太子菲利浦保管,半年后他们会再开会,将钥匙交给另一位家族成员。” “傅蓝知道了他们的密谋,于是她改变了主意,没有离开王宫。两个月后,她设法从皇太子那里把龙之钥偷走,而且没有马上被发现。随后她就前往瑞士,在瑞士银行租了一个保险箱,把这把金钥匙放在里面。之后她回到北平,很快结婚生子,过普通的生活,只是心里藏着秘密。” 李暂时讲完了他的故事,注视着手里的茶杯,神色很平静。我看着他,刚才的叙述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不像真的,可我知道那就是真的。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克莱娜想要得到的秘密,她和诺尔顿千方百计,用尽手段想弄清楚的就是这个秘密。李现在正在把它告诉我。 我环顾四周,小休息室静悄悄的,我有种想到门窗周围查看一圈的冲动,怕有人偷听。克莱娜是个特务,去她的英国籍,那想必是一层伪装,他们是德国的某个势力派来找钥匙的下落的,追踪而来,接近李,先是暗中打探,接着想控制他。 我想起了那场已经结束了十多年的世界大战。1918年德国战败,威廉二世被迫退位,流亡荷兰,魏玛共和国成立,德国被迫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霍亨索伦家族已失去了统治者的地位。 “傅蓝是怎么做到把钥匙拿走的?它肯定被看管得很严密。”我感觉当时自己完全是下意识地在问问题。 “妈妈没有说,但是她说,带我到瑞士,是为了把瑞士银行里的保险箱交给我,从此以后,要想打开它,就需要我本人到场,交给银行一个密码,然后再核对指纹,所以别人是做不到的。”李说道,声音很低,“她说我还太小了,她本来想等我长大,可是她的病很重。爸爸是很不错的男人,但他已经陷在腐朽的政治圈子里出不来了,所以只能交托给我,我一定能等到国家稳定下来。到那时候,想办法把一切还给自己的民族。” 他的话正式得不像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大概是傅蓝的原话,李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你要是忘记了怎么办?” “我的记忆力从小就很好,妈妈说她相信我。”李说,“她本来还留了一封信,让律师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交给我,但是前年,爸爸说律师楼失火了,烧毁了不少文件,给我的信也被烧掉了。不过我不用什么提醒,傅蓝的故事和托付就刻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想忘都忘不掉,还有保险箱的密码。” 我很少这样说不出话来,我眼中的李默梵是脆弱的,得了抑郁症,但仍没有失去本性里的腼腆与活泼。无法想象他已经独自守着巨大的秘密过了好几年,我第一次感到他身上有着我所不了解的力量,那或许来自他母亲的遗传,神秘而具有支配性。他居然选择什么都对我说,我受宠若惊。 “林雅,”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我想请您用催眠术帮我暂时忘记这些,等长大后再想起来。我现在太弱小了。我曾经以为我能守住妈妈的嘱托,但最近我终于明白,他们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的,我很可能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可我不能交出来,不能让坏人得到力量,变得更凶恶,这是一场战争。所以请您帮助我,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样才安全。” 我答应了他。催眠的效力会随着时间而减弱,但是他想守护脑海中的记忆,即使暂时遗忘也在所不惜。我感到傅蓝把太重的担子加到了这孩子的身上,她大概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心里很迷惘,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别无选择。 此刻又是深夜了,我该把日记本锁起来,医院里不怎么安全。我想起李对我说:“这些天我总是失控,烦躁不安,胡言乱语,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因此林雅,您要为我在脑子里加一把锁,把克莱娜逼问的东西锁在里面,让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说出去。等到事情过去了,您再帮我解开,或者等我长大,有能力自我保护时,自己想起来。” 他的表情里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像是变成了大人。我有种很深的忧虑,克莱娜和诺尔顿的背后是哪一股势力,他们又掌握了多少情况,我无法确认,他们不会放手,李面临的困境什么时候才能过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三章 生机的萌芽 星期五的上午,莱丝丽开着雷诺汽车到距离万湖别墅区最近的市镇去买各种食物。搬进别墅三个星期了,守在门口的卫兵开始习惯她每周五上午的外出,看到她开车出来都友好地点头致意。他们一共有八个人,轮班站岗并在别墅周围巡视,不过这段时间过得风平浪静,这些工作也就流于形式,基本上是在混时间。莱丝丽的人缘不错,因为她经常从房子里出来,送咖啡给站岗的卫兵。亚兰蒂尔则通常不见踪影,几乎不露面,更不用说他的病人李默梵。卫兵们只是常常在晚上听到别墅里传出悠扬的音乐声。 莱丝丽忙着去采购。别墅里的消耗量不小,鱼和肉类不用说,蔬菜和水果也吃得很快,还有黄油、牛奶、糖和咖啡。 她在十点钟左右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了个号码,在接通后说:“请找戴芬德蕾尔小姐听电话。” 一分钟后,她听到对面传来一个年轻悦耳的女声:“我是戴芬,是莱丝丽吗?” “是的,”她回答道,“不过尽量不要叫我的名字,您要小心一点。” “好吧,”戴芬抱歉地说,“我没什么经验。这几天,我听到有人说,陆军正在大量地增加军队数量,从希特勒青年团中调集受训的年轻人入伍。有一位军火制造商叫克鲁伯,他的工厂在大量制造枪弹、坦克和新式的装甲车。为了不让其他国家注意到人员和军备的变化,国防部今年不会对外发布年度报告。”她的声音有些忧虑,“我听了总觉得像在备战。” 莱丝丽沉默了一下,可是国家元首好像这几年都在对外高喊要和平,要友好,一派亲善大使的口气,弄得到处阳光明媚。 “另外,”黛芬说,她稍微压低了声音,“陆军一位将军向我抱怨党卫军的数量在急剧增加,速度超过了陆军,而且正在渗透到帝国的权利部门,陆军传统的权威受到了侵犯和挑战,可是大部分人都对此毫无察觉,听之任之,可那是一群武装起来的恶徒,他担心他们总有一天会蔓延到无法收拾的程度。” “这位将军叫什么名字?” “伏尼契将军。”戴芬说,“他常常来看演出,散场后希望喝一杯,聊聊天,很寂寞的样子。” “您自己要小心。”莱丝丽提醒道,“我会把这些都转告格恩,他在后悔答应让您去探听陆军的动向了。” “没问题的,”戴芬轻快地说,“这位将军好像是贵族军官团的一员,作风很老派,很要面子。我的杯子还是满的,他已经喝掉了半瓶威士忌。” “听着,姑娘,”莱丝丽说,“我抽空看了一些报纸和杂志,您有些名气,总是在固定时间到咖啡馆接电话太惹眼了。格恩考虑了一个新的联系方式。我把格恩父亲在瑞典的电话号码给您,当您听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时,就打国际电话给他。而我会每周与那边联系一次,我要和卡尔说说话,格恩的父亲到时会把你提供的情况告诉我的。” “格恩的父亲?好吧,我会的,虽然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戴芬说,她的声音终于带了点紧张感,“格恩好吗,你们都好吗?” “他很好,我也是。”莱丝丽说,这一刻她有点想对未曾谋面的戴芬开个玩笑,但谨慎的天性让她感到电话不能打得太久,“我把瑞典的号码念出来,您记一下。” 五分钟后,她挂上了电话,上车离去。在她离开后,一辆样子普通的灰色轿车停在电话亭前,两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搬出一部仪器,连在公用电话机上,查找刚才拨过的号码。十分钟后,他们把电话打到了小咖啡店里,向侍者询问刚才是谁在接电话,对面的侍者开始并不怎么合作,谁会理这种无缘无故的问题呢,但是在电话这头的人说明了身份之后,他变得很慌张,回答道:“是一位金发的小姐,很年轻,好像叫戴芬,但是姓我记不清了。长相,呃,她非常漂亮,我真的想不起来她姓什么了,请您谅解,我们这里很嘈杂。是,如果她再来,我能认出来。” 两个小时后,帝国保安总署特勤三处的处长费里安中校收到了禀报,“继续盯着,查出她是谁。”他说,他总得有东西向上面汇报。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他们派便衣密探守在小咖啡店里,但戴芬没有再去过。 半夜里,李默梵醒了过来,他感到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不是疼,而是反胃想吐的感觉。过去对他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最近似乎好了些,但今晚又发生了。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周围是夜晚的寂静与黑暗,清白的月光从窗口洒进来,幽凉如水。 他摸索着下了床,他已经对房间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扶着墙壁,而是想起靠在床头的那根拐杖。这几天他被要求着用它作为支撑在屋子里来回练习走路,开始时感到害怕,因为习惯了墙壁带来的安定感。许多年来,他总是去找真正坚实可以依靠的存在,比如墙壁和地面,他曾经蜷缩在墙边黑暗的角落里,幻想死亡业已降临,或自己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他好像听有人说,那根拐杖是属于他的,他可以靠它自由地走来走去,而他似乎确实能做到这一点。于是他伸手到床边,感到了拐杖就在那里,触手温良,他拿起来,扶着它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洗手间去。 他仍然不住地反胃,在洗手间吐了一阵,却吐不出什么,胃里的食物都被消化了。他到洗手池边洗了洗手和脸,正想走回去,脚下突然被什么拌了一下,跟着手上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不轻,身体还跌在了倒地的拐杖上。有一会儿功夫,他坐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这不算什么,他模糊地想,有的是更疼的事情。但与此同时,他又有种莫名的情绪,那种感觉像是委屈,为什么都能走路了还会轻易地摔倒?如果扶着墙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他的身体怎么这么不听使唤,容易失败呢?而且,这些天来总是有人在他遇到困难时,及时地扶一把,总是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要什么,恰到好处地给予帮助,现在为什么他又独自坐在地上了? 就在此时,李默梵听见隔壁的房门开了,橘黄色的柔和光线充满了房间,接着洗手间的灯也亮了,亚兰蒂尔站在他面前。李默梵本能地在一刹那缩到了墙角,抱住膝盖,尽管光线不强,他还是觉得这种突然降临的光明太刺眼了,把他暴露在他人面前,无处藏身。最近,记忆的碎片常常像雪花般飞进他的思绪中:他被推进一间漆黑的屋子里,绑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然后一束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牢牢罩在其中,亮得几乎令人昏眩,而后就是漫长的审问和折磨。问话的人隐藏在屋子的黑暗里,不断重复地提问、命令、引诱,如果他失去意识,就会有凉水从头顶泼下来。体力总是很快就消耗光了,他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可还是得继续,不能睡觉或者休息,提问的人换了一班又一班,最后他终于半死不活地被拖回牢房里。那时通常是黑夜,他蜷在墙根下,期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 亚兰蒂尔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他在李默梵面前蹲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胳膊:“没事的,来,我扶你起来,以后晚上如果要用洗手间,还是开灯吧。” 李默梵慢慢抬起头——他稍微习惯了一点灯光,而且,他认得这个最近不断出现在耳边的声音。 亚兰蒂尔看到眼前的少年眼睛里全是迷乱和恐惧,惶然地瞧过来,似乎有一点委屈。他心里微微震动了一下,这是一段时间来,李默梵第一次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上个星期,他在洗澡时摔了一跤,好像是踩到了香皂,头都磕破了,但还是一脸漠不关心,如同一张白纸,脆弱易碎,但休想从上面读到一丝内容。而此刻,是不是代表他的意识正在恢复? 他来不及多想,只是柔声说道:“地上凉,我扶你回床上去。现在才两点多,你还可以睡一觉。”他哄着李站起来,送他回去睡。又回到洗手间,把地上的拐杖捡起来,放回床头。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也是李默梵第一次主动自己去拿拐杖,试着用它走路。 他按捺住心中有些翻涌的情绪,对李说:“要是一时睡不着,你可以抱抱小p,你看它睡得多好。”说着,把枕头旁边胖嘟嘟的小折耳猫捧起来,放在李的手边。 李默梵僵硬地抱着这只猫咪,看见小p慵懒地换了个姿势,又继续趴在那里熟睡,好像世界上不存在任何烦恼,它很温暖,无比放松。同样有人在耳边说过,这只小生灵也属于他。亚兰蒂尔坐在床边,看到李默梵小心地抬起一只手,迟疑地碰了碰小p圆圆的脑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他的表情里有种困惑和试探,仿佛在防备有什么灾祸会因此瞬间降临,但他至少是有表情的,不再无动于衷。 亚兰蒂尔轻轻揉了揉李的头,慢慢起身离开,让李独自去和小p相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暂时没有睡意,心里想的都是李默梵刚才的神情和反应。亚兰蒂尔很少抽烟,但他现在想做点什么,就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拿着酒杯坐到沙发上。 他想到李默梵搬进来后的状态。他每天都在对这个病人说话,尽可能为他提供各种关怀和帮助。对方顺从地接受,但没有任何回应,那种感觉就像在源源不断地把能量输入一个无底洞,连回声都听不到。但是方才,洗手间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李躲到墙边,脸上有了表情,除了瑟缩戒备,还有某种其他的东西,像是在受了委屈后的埋怨。只出现了一瞬间,亚兰蒂尔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但在那一刹那,李默梵不再像个木偶,而是生动的,仿佛紧闭的蚌壳张开了一丝缝,透出了里面珍珠晶莹的光彩。 根据病历记载,贝特里医生在过去三年多的治疗中,得到过两三次这样的情绪化时刻,却转瞬即逝。好像取得了进展,但就在想要更进一步时,李默梵又回到淡漠的状态,让各种治疗方法都显得苍白无力。仿佛他脑子里有个开关,别人好不容易触碰到一点,又马上被他自己从内部关上了,他的潜意识拒绝好转。看似不很难,其实是心理医生的噩梦。 亚兰蒂尔相信,到了明天早上,李默梵又会回到空白状态,但刚发生的感情波动是珍贵的,他不能让他关上那丝偶然开启的缝隙,他可不是贝特里医生。 四十分钟后,他轻轻打开通往隔壁的房门,看到李默梵已经躺下睡着了,身体侧躺在床上,一条手臂露在外面,抱着被子,像是要抓住什么。小p团在枕头边,像一枚大号绒球。他给他们关上了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四章 艰难的折返 5月30日  星期六 上午,李先生打来了电话。这是他回国后第二次来电,上次是在前天,询问李的情况。听说李醒过来了,他好像放心了一些。今天他在电话里说,已经找了一个在伦敦的中国留学生,暂时代替克莱娜的位置,会常常到医院来看看孩子有什么需求,并且配合我。 下午的时候,这个临时的帮手来了,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大约二十出头,名叫魏小婷。她给李带来了一些水果和零食,还有几样她自己做的菜肴,是纯粹的中餐。李默梵很高兴,在小休息室里吃了不少,香菇炖鸡和蒜蓉芥蓝。我这才感觉到,他生活上得到的关心还是太少了,他的父亲考虑得很周到。 “我想爸爸原谅我了。”李对我说,他最高兴的看来是这个。 尽管心情好转,但李对初次见面的魏小婷态度有些冷淡,没说多少话。或许这才是他的天性,并不是那种很容易亲近的人。他很快就让小魏离开,以免占据和我喝下午茶的时间。 当他坐在自己惯常坐的沙发上喝茶吃东西时,朝我亲密地笑了笑,不知为什么我当时也笑了。从他昨天告诉了我那件事情以后,我们仿佛变成了共犯,共同守护一个机密。 “林医生,”小家伙说,“给我讲讲您的事吧,您有孩子吗?” “有的,我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九岁,不过他这阵子不在伦敦,没法让你见到。” “那他是个大人了,又有您这样好的母亲,”李说,“我想他一定很幸福,他叫什么名字?” 他觉得亚兰应该很幸福,可我没能陪他长大,不是一个好母亲。离婚时,亚兰才一岁多,我想带他走,可是他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差点和我拼了。他说:“这是我的长子,格恩家族的继承人,我绝不会放手。”后来听说他带着亚兰回到德国,又迁居瑞典,并且对周围的人说亚兰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他对此很悲痛,所以不想谈起有关的任何话题,只差在家族墓地里放一个空的骨灰盒。后来他解释说,编这套鬼话,是为了让别人认为亚兰具有纯正的雅利安血统,有利于他将来继承爵位什么的。我想真实原因是他那时非常恨我放弃婚姻,借题发泄。几年后他娶了别人,生儿育女,但最宠爱的还是亚兰。可亚兰只有一个继母,弟弟妹妹都是同父异母的,我想他其实不幸福。所以过了些年,亚兰的父亲还是心软了,带亚兰到英国来,允许他悄悄和我见面,亚兰才知道我还活着,不是一缕魂魄。 李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才发现自己在乱想,身边的孩子还在等着我回答。我说:“他叫亚兰蒂尔格恩,他的父亲是德国人,我还给他起了个中文名字,叫林念哲。” 李默梵郁闷地说:“您要是生个女孩该多好,一定是美人,那我将来就可以娶她,比我大也没关系。” 我笑了起来,亚兰在李这么大的时候,异常漂亮,的确人见人爱。我说:“很可惜,你们谁也娶不了谁,不过我想你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 “那您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他在伦敦吗?”李还在问问题,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他只对小魏说了几句客气的礼貌话,在我跟前却不住地找话题。我知道他其实对即将到来的催眠治疗有些紧张,而情形也不容乐观,那些盯着他的人不知还会搞出什么事来。 “他不在这里,我们离婚了。”我对李说,简略地讲了讲我前后的经历,许多年的劳燕分飞,亚兰到伦敦和我见面,来这里上大学,一出普通的家庭伦理剧。 “您叫他亚兰,真好听。”李说,“您提起这个名字时就很幸福的样子,我有点羡慕和嫉妒。” “他只让我这么叫他,这是他给我的特权和安慰。”我该收住的,但我忍不住顺着这个话题多说了一句,没有母亲不喜欢提到自己的孩子。 李沉默了一会,小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向往。 “我还是觉得亚兰很幸福,您也是,真的。”他最后说,“我有妈妈留下的嘱托,爸爸很关心我,所以我也是幸福的。” 那时候,我觉得李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很小很单薄,非常孤独,于是我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个孩子,我想我对他有责任,不只是医生对病人那种。 5月31日  星期日 前天新来的病人今天上午找到我,结结巴巴地要求出院,一再说他不是精神病人。他说话时手一直在发抖。我问他是否喝酒或者失眠,他承认这两种状况都存在。我对他说:“您要耐心一点,再住些日子,先让自己松弛下来。心情必须安定,才能慢慢纠正口吃的毛病。” 这时他开始不停地反复念一首小诗,伴随着结巴:“玫瑰花是红的,雪花是白的,糖果是甜的,我是正常的。” 我请他停下来,他就像没听到一样,一边念一边看我的脸色。接着他失望地大喊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理,是正确的,怎么还不能证明我没有病,您怎么还不相信我?” 后来我只好让护士给他打一针镇静剂。我调整了给他的处方,加大了安达芬尼的用量,他的病比我认为的要重。 下午,我和李默梵一起梳理了一遍他遭受克莱娜虐待殴打的经历,主要是为了把积压的焦虑和屈辱尽可能地疏导出来。 “我讨厌她的长相和表情。”李说,“不知您注意到没有,她的上半身很壮实,两条腿却很细,臀部窄小。她以为自己很漂亮,在那里走来走去地说话,自觉很优雅。而且她经常浓妆艳抹,还向我炫耀她有多懂音乐和服装颜色的搭配,根本没发觉她每次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她只懂那一点点。” 我让李喝加牛奶的红茶,使说话的节奏慢下来。李又说:“我还特别受不了她的声音,她每次都在我面前来回走动,两条腿像圆规一样划圈,嘴巴一张一合,忽高忽低的尖利的声音传出来,就像独自在唱戏,没完没了。她在那儿自导自演,制造高潮,然后周而复始,我得不停地配合、回应、同意,还得表现出很诚恳、被打动的样子。要是我说的不够让她满意,或者她正来劲儿,她就停下来,用尖头高跟的靴子狠狠地踢我,或者去拿擀面杖。她说的全是她有多善良,以及我有多疯,就这两个主题。结论是我应该完全听她的。有时候她表演的差不多了,就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一些哄人的话,说我得听话,我会在她的照顾下好起来。” 他接着说了一些,手指又在神经质的屈张攥紧,无意识地揪扯沙发。克莱娜确实严重刺激了他的神经。那个女人在很长的时间里不允许李默梵放松,只要李流露出松弛或者想休息的意思,就会招来她的大骂虐待,逼迫他总是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 “克莱娜想控制你,这是肯定的,但她同时人格也很变态,有很强的施虐欲。”我对李说,“你在精神上受到了很重的创伤,把感觉说出来后会纾解一些,我们要逐步把你心里的负担卸下来。” 我问李:“你现在想起克莱娜是什么感觉?” 他想了想,说:“很厌恶,很恶心,就像想到了一只蛆虫。除了殴打,她还想尽了办法侮辱我。” “告诉我,现在,你还怕她吗?”我想起安东尼曾经分析过,李遇到的精神控制是建立在恐惧焦虑的基础上。李表现得坚强乐观,但反而说明他内心还很脆弱,缺乏自信。 他好像僵住了,停了几秒钟,我听到他低声说:“是的,我想我还是害怕她。”他休息了一会儿,说:“和您谈话后会觉得好一些。林医生,为什么说出来会有用呢?” “因为当人说话时,是有能量产生的。音色、语调、含意,每个元素都在传递能量。人的声音荡漾在天地间,是会带来后果的。有些民族把说出口的有特定意义的话称为言咒,看成严重的事。克莱娜用她的尖利的音调和恶毒的语言把她变态的人格以及恶意加注到你身上,无论法律怎样界定,在我眼里都是残忍的犯罪。我们尽量排出那些毒素,首先是你说出来,等于清理伤口。这时你还是很虚弱。但完成了这个步骤之后,才有能力接受正面的能量,也就是上药包扎。最后,你要自己努力让伤口长好。” “我记得小说里说,皇帝是金口玉言,不能随便说话,不能反悔,他大概能量特别大。”李说,他联想能力十分丰富。 “我不怕催眠了,您的声音很好听,又稳定又平静。”我被孩子表扬了,但感觉上他出自真心。他对声音敏感是件好事,催眠的效果会比较好。 晚上李早早睡了。几天来周围没出什么事,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正在酝酿,暴雨将至。我一直在想我还能做什么,可是没有头绪。在混乱的、充满并非偶然的意外的世界上,个人的力量有时候很渺小,先做我能做的吧。 亚兰蒂尔很快发现,他所担心的事发生了。李默梵在睡醒起床后仍然像之前一样,毫无反应,如同在进行一场非暴力不抵抗运动,世界残酷地对待他,他则拒绝这个世界,用这种方式达成一种终极的平衡,仿佛对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就此停滞不动了。亚兰蒂尔仍然像平时一样陪着他,感受李默梵的每个微弱的想法,尽量让他自己去做,给予必要的帮助。李默梵的需求少得可怜。他长期待在医院里,而精神病院的生活简化到了只剩下吃喝睡,还有上洗手间,最多加上吃药,那里的护士脑子里几乎只有这些。医生拿出治疗方案,可那些是机械的,带着与己无关的漠视,同时急功近利,每个方案都坚持不了多久。倒不是贝特里医生无能,而是那些等待丰收硕果的将军们从来等不到果实成熟的日子。这一次,他说服他们同意自己的治疗方案,但他不确定能否真的得到九个月的时间。 亚兰蒂尔耐心地对李默梵说话,李需要恢复行动的能力,也需要支持,他必须同时感受他的思维活动和行动状态,精准地带给他恰到好处的要求或回应。视觉、听觉、触觉、味觉,他要让李的每一种感官都启动,带去正面的刺激。 中午吃的是烤鱼,莱丝丽刚买了鲜鱼回来,她的手很巧,能切出大片大片的鱼肉,不带一根刺,再用自制的酱汁腌制和烘烤,很是美味。 这顿饭进入尾声时,亚兰蒂尔看到小p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蹲在李默梵的椅子旁边,仰头看着他们。他把一小块鱼肉放到李的手里,对他说:“小p在向你要吃的,你吧这鱼肉给它,它会很高兴。”李默梵的动作停止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把鱼肉放进自己口中。 “不是这样的,是给小p吃。你是他的主人,要照顾它。”亚兰蒂尔轻声说,又从自己的盘子里分了一小块烤鱼给李,拉着他的手,让他弯下腰。小p仍然很有信心地等在那里,这时欢喜地凑过来,从李默梵的手里吃掉了鱼,又舔了舔李的手掌心,然后继续蹲在原地,表示还要。李默梵慢慢坐直,拿起刀叉,继续吃鱼,不理小p了。小东西挠了几下椅子腿,很盼望的样子。亚兰蒂尔又给了它一块鱼,拍拍它圆滚滚的小身体,说:“去吧,到厨房去,你的食物在那里。”他注视着李默梵,对方的眼睛垂着,看着盘子,仿佛全无感觉。亚兰蒂尔忍了忍,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盼望什么呢,这世上没有奇迹。 当天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喝茶。亚兰蒂尔把牛奶注入刚泡好的红茶里,红亮的茶水中泛起一丝乳白,迅速扩展开来。他把茶杯推到李默梵面前,看到他双手捧著喝了一口,动作迟缓,神情木然,好像根本注意不到所有的一切,他的思绪似乎飘在某个渺远未知的地方,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难以收回。 “我一直在想,”亚兰蒂尔慢悠悠地对他说道,“你和她一起坐在医院里的沙发上喝下午茶是什么样的情形,应该很快乐吧?你总是很来劲地说个不停,向她倾诉。说你受到的虐待,骂克莱娜有多坏多恶心,讲你的妈妈,你们什么都聊。她也对你说很多事,她的想法、经历,你们还谈起我。她说,你会有机会见到我的。她不轻易许诺,但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做得比她答应的还要好。” 李默梵默默地喝着红茶,自顾自地发呆,茶杯应该很烫,但他全无调整手指的意思,就像所有的感官都迟钝不中用了一样。 奶茶的热气使他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乌黑的眼睛平视着,像在看向虚空。 亚兰蒂尔用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你忘了林雅吗?我是亚兰啊。” 李默梵依旧蓦然无语,他的视线没有交点,宛如凝固。 “别再装下去了,”亚兰蒂尔轻轻说,声音还是很柔和,“我知道你什么都听得见,你明白的,你只是伤的太重了,动弹不了。可是你要懂得,每次你得到一点恢复的机会,就在刚好转的时候让自己醒过来几秒钟,告诉周围的人,还有希望。可是你害怕这种希望,于是转眼间又在恐惧中缩回去,等待别人彻底放弃你,你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沉睡下去,永远不用醒来或者再受伤,也不用害怕了。” 李默梵看着桌上的杯子和茶壶,专注地一动不动,他的一缕头发垂了下来。亚兰蒂尔帮他别到耳后,继续说道:“你的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在试探,你想彻底结束,可是心里又有一点什么东西还在维持着你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你割舍不下,于是想让别人帮你斩断这点小小的联系。你很狡猾,可是你不可能成功的,傻孩子,因为我不会放弃你。”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书房,是一种淡金色的暖意,亚兰蒂尔的声音里仿佛有种流动的韵律,如同一场无休止的蛊惑。他说:“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你不用怕。现在,只需要顺其自然。唯一要做的,是学着信任我。” 李默梵听着这些话,毫无动静,在万湖畔温暖宁静的书房里,只有他所坐的地方散发着与世隔绝的气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了所有的信息,于是不再有冷酷,也没有温暖。 亚兰蒂尔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让他接着去发呆。一个人掉进结冰的湖里,捞起来后想要回暖都得一段时间呢。 日子还在继续过,节奏照常,李默梵看上去依然如故,表现得如同一个孤独症患者,独自生活在这个星球上。亚兰蒂尔仍然像往常一样对他好。李默梵很喜欢他的床,或者说,这样东西在他无意义的生活中算是一样较有意义的存在,一段时间以来他心里生出了对吃饭和睡觉的期待,只是萌芽状态,但有茁壮成长的趋势。他在新床上睡得很好。 可是他忽然失眠了,连续两个晚上,他在睡眠中惊醒,从床上坐起来,不知所措,之后就无法再度入睡。他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但又抓不住究竟是什么,他每次都在床上坐很久,困惑而烦恼,怎么也忽略不了这种奇特的状态。他的潜意识拒绝被打扰,但同时又疯狂想要为那个抓不住的意念放行,自己打得不可开交,同时他吃的精神类药物在身体里作用,要他保持麻木的稳定,他的脑袋里乱成一团,直到筋疲力尽。 两天下来,他显得很困倦,白天也恹恹欲睡,他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才会惊醒,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第三天晚上仍然如此,亚兰蒂尔听到了隔壁的响动,开门进来时,看到李默梵在床上翻来覆去。灯亮了,他在被子里又蜷缩起来,有些迷茫的看过来,像是在向这个总是帮他的人求助。 亚兰蒂尔沉思着,想是不是这几天有什么地方不对,给予了过大的刺激。他给李默梵倒了一杯热水,看着他喝了两口,说道:“睡吧,没事的,一切会好起来。”他做了一把钥匙,可是要开的锁这些年来被毁得残破不堪,必须先行修复。 他在床边坐了很久,直到确认李默梵睡着了,才站起身来。可怜的小p因为主人动静太大,早就溜到屋角的沙发上去睡,亚兰蒂尔把它抱回李的枕边,心想小折耳猫过得也够不容易的,明天该给它找些好吃的。 伊丽莎白格伦西亚正处于焦躁中,她住进她的叔叔菲利普位于万湖湖畔的别墅有一个星期了,唯一的收获就是找到了亚兰蒂尔住的那幢房子。那里并不难找,因为门口长期有两个身穿陆军军服的卫兵,周围还有军人在走动巡视,这份排场很惹人注意。 要怎么进去呢,她迫切地想了解别墅里的人在做什么,说什么,想得知具体情况。 伊丽莎白试了一次,她独自驾车开到房子的大门前,从车上下来,对卫兵说:“您好,我住在附近。”她用手随意指了指远处,“家里电话坏了,可是我又急着要联系一个朋友,您可以让我进去借用一下电话吗?” “很抱歉,小姐,这里不能随便进入,您恐怕得去别处。”对方答道。 “可是,我之前找了两家,都没有人。”伊丽莎白作出为难的神情,“请您帮帮忙吧,只是个电话,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很有把握,知道自己正当妙龄,衣着典雅,开着一款好车,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遭到怀疑或拒绝的。 两个卫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说:“未经事先批准是不能到里面去的。这样吧,小姐,前面不远就是我们的驻地办公室,那里有电话。” 伊丽莎白铩羽而归,她没料到第一步就如此困难。每次想到亚兰蒂尔身边那个病人,她心里就像有把火在烧。失败让她感到屈辱,她姓霍亨索伦,却连区区一个医生的别墅都进不去,两个普通的士兵就把她挡在了外面。她的家族几年前曾经试图复辟,然而得到的支持太少,只有宣告失败。如果那座藏着财富的宝库能向他们敞开,事情说不定会完全不同,而如果能再度统治德国,这个国家里还有什么地方会将她拒之门外吗? 她设想了很多次该怎么接近亚兰蒂尔,并将他拿下,但前提是她得先进入他的别墅。她没好气地想,他缩在屋子里不出来,我总不能去和他的女佣交朋友,好让她邀请我吧。 她当然还可以知道更多的事,但那意味着她还得找斯特林,跟他吃饭、约会,在外人眼里简直是出双入对,那人追求得深情款款,但电话里一贯不肯多说。 她思索衡量了一阵,还是拿起话筒,拨通了陆军军部的电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五章 平安夜的尼伯龙艮 6月1日 星期一 我给李做了第一次催眠。 开始前,我对李说:“我们有充裕的时间,你要做的就是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我会在你睡着时对你使用催眠术,和你说话,让你不必焦虑,不必恐惧和仇恨,你很安全,相信并且原谅自己。之后,我会让你去遗忘那个秘密,以及你心里的密码。我要真的给你加一道锁,只有我能解开,你觉得好吗?” 他用力点头:“要锁得牢一些,没人能夺走。我醒来就会全忘记吗?” “我们要连续做五次催眠,每天一次。在过程中,你逐渐地忘记越来越多的事。今天,我只会让你忘记密码是什么;明天,想不起来银行保险箱的存在;后天是你妈妈听到的王室秘密;最后两天是巩固阶段,我会给你一些温和轻松的暗示,让你感到心头卸下了重负。” “这真奇妙,”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林雅,您要记住,我相信您。” 他脸上的伤前些天就好了,当时屋里阳光明媚,我看到他的脸白皙而精致,像个搪瓷做的中国娃娃。 我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对他微笑。他也笑了,看上去放松了很多,乖乖地爬到休息室的床上去睡,躺下的时候还是一脸壮烈。 我用窗帘挡住阳光,放了一段轻柔的音乐,李很快就睡着了,看来他心里其实不怎么紧张。 催眠的过程很顺利,我给李的记忆埋下第一重锁码,解锁的密码是一个英文单词,就是当初我第一次带亚兰出去游玩时,我们一起去的那座山的名字。 我花了很长时间加强李头脑中那些美好事物的印象,他的注意力要更多地集中在光明面上,天空与大地、河流与山川、森林与湖泊,自然中在在都是造物的赋予。我想每个人都喜欢新鲜的空气,清凉的雨水,铺满鹅卵石的林间小路,那些沉迷在勾心斗角中的人失去了一部分天性,更多的人为生活疲于奔命。李还小,可他已被卷入其中,只能用催眠暂时引导他抛开灰暗的过往,重整生活。 李醒过来后一脸迷茫,说什么也不记得,脑子发晕,睡得全身发软:“我好像是忘记了,每次觉得快想起来时,脑袋里就像有片雾挡着。”他说。 “这种状态会加深,等再过几天,你就会很自然地不去想它。”我说,“不要乱想,享受整个过程就好。”他点头,神情很安静,不过懒洋洋的,治疗效果应该不错。 我想我该早点休息,还有四天,得养精蓄锐才行。 6月3日 星期三 昨天和今天,我给李做了两场催眠,他的记忆里又增加了两重锁码。昨天第二道锁得密码是亚兰的中文名字,第三道则没有设密码。我担心弄得太过复杂,他的大脑会出现混乱。 李的情况还不错,这两天我们没怎么交谈,他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白天睡了晚上睡,剩下的时间昏昏欲睡,快要变成小懒包,他的神经正在修整恢复。 今天傍晚,我接到了李先生的电话,我把催眠疗程的进展告诉他,说:“也许再过两三天,他就能给您直接打电话。”李先生说那很好,他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说:“事实上,林医生,您的同事最近和我联络了几次。他很关心默梵的病情,建议我把他转到德国的一家疗养院去。那里的医疗服务更先进,自然风光也很好,会对他的病情有利。” 我怔了一下:“向您提建议的是诺尔顿医生吗?” “这无关紧要,”李的父亲回答道,“重要的是对默梵的病是否真的有好处。我考虑了一阵子,默梵显然不适合待在英国。他在这里生了病,有过非常糟糕的经历,而德国医生的水平是有口皆碑的。我在德国也有朋友,我准备让魏小婷着手办手续,下星期就把他转到慕尼黑,到时我会再过来一趟。”他用了一种下结论的口气,并不是在和我商量,只是通知。 “诺尔顿医生和克莱娜认识,”我听见自己在说,“我见到过他们在一起,关系非常密切,而且我这边的治疗正进行到一半,您能不能再等些天?他会好转的,您能不能别急着让他转院?” 李先生的口气变得很公事公办:“林医生,我相信您尽力了,也感谢您对默梵的关注和付出。不过他的病情恶化了也是事实,您很难靠意愿来改变这一点。” 我还想试图挽回,不记得说了什么,对方的口气转为冷淡:“很抱歉,他只是您许多病人中的一个,您实在无需太过在意的。我听到一些传言。算了,不说了,总之请帮助他顺利转院。”他挂上了。 我对着电话机发了一会儿呆。连续三天的催眠让我有些疲倦,但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很清晰:李不能去德国,对他来说,进入那个国家等于自投罗网。我想起那天听到诺尔顿说:“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弄到德国去。”这些天他没闲着,不知是怎么挑唆李先生的。上周李服用了致幻剂后的表现使我和他都完全陷入了被动。 我感到很难说服李先生改变主意,他很固执,我明白为什么傅蓝宁可把秘密托付给年幼的孩子,也不告诉他了。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或者说,我能做什么呢?李的父亲说,李只是我的一个病人,无需过多在意,我为什么会如此在意。我想起李说,林雅,我相信您。他说过不止一次。他不懂催眠,但已经在催眠我,人的语言荡漾在天地之间,带着意念与能量,是会产生后果的。 我的日常工作很多。入夜后,我到病房去看了看李,他睡得很香。三天下来,那个秘密在他心里沉睡了,痛苦被抚平,他不知道敌人不再蛰伏,在张牙舞爪的进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带给他的那一点安慰是多么脆弱啊。 我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它很疯狂,不可抑制地滋长。我发现自己很冷静,不打算把它压制下去,而是准备付诸实施。 万湖湖畔的别墅里,时光又向前走了三个星期,圣诞节快到了。冬天早已来临,下过好几场雪了,壁炉里的木柴哔哔剥剥地燃烧,使得一室皆春。到处都窗明几净,食物的香气定时从厨房里飘出来,扩散洋溢到房子的每个角落。 李默梵在失眠了几个晚上后,又渐渐恢复了正常睡眠。他仍然木然冷漠,但亚兰蒂尔还是从他身上看出了进展。他的身体饱满了一些,看上去不再风吹就倒,显现出优美修长的线条,皮肤过去是苍白的,现在变得白皙而有光泽,走路则稳定很多,快不需要拐杖了。不过他对那根拐杖似乎多了些占有欲,经常把它放在身边,并且主动去拿。他喜欢的另一样东西是小p。有一次,亚兰蒂尔看到他用手指挠了挠小p的下巴,也就是脖子的部位——小折耳猫圆的没有脖子。李默梵绝大多数时候还是没有表情,时常发呆,间歇性地烦躁,但他偶尔显得迷惑,或者出现情绪。对亚兰蒂尔来说,这些变化已经很令人满意了。李没有退回自己的壳子里,或者说,他想退回去,但还是被现实中的美好诱惑了,于是呈现出不知所措的状态。另外,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他的精力好了一些,食物和睡眠终于开始发挥作用,身体适应了新的待遇,他没那么容易疲惫了。 戴芬又传来了几次消息。最后一次说,元首已经召集了帝国中几个地位最高的成员开了一次会议,宣布即将启动战争,野心表露无遗。天知道戴芬是怎么得知这么高级别的内情的。这不是个好消息,陆军会进入高度备战的阶段,他们会极度需要更多的金钱。对欧洲来说,这意味着巨大的阴影将笼罩到每个人的头顶,带来灾祸。 为了圣诞节,莱丝丽买了一颗不大不小的圣诞树,在上面缀满包着闪亮彩纸的小装饰,还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灯泡。 到了圣诞前夜,她做了丰盛的晚餐,有火鸡、羊腿、鲑鱼,几种不同口味的沙拉,蔬菜的和水果的,餐桌上的篮子里摆满刚烤好的蓬松的柠檬味小面包。银质的烛台上插着蜡烛,烛光与壁炉里跳动的火苗互相辉映。她还给卫兵们送去圣诞小礼物,是一些盛着白兰地的酒心巧克力。 晚餐后,亚兰蒂尔像往常一样坐到钢琴旁,按动黑白相间的琴键,跳跃的音符从他指间流泻下来,曲调庄严而激昂。他一般弹的是风格温柔或宁静的曲子,这次的旋律却气势恢弘,搞得整间客厅的气氛有种进入天堂般的神圣感。他弹了很久,音乐进入了深沉而悲壮的尾声,最终转为忧伤,渐渐微弱下去。李默梵坐在壁炉边的地毯上,一脸似听非听,小p很可爱地卧在他身旁,用爪子玩着一团毛线。 “这是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艮的指环》里的曲子,”亚兰蒂尔说,“我弹的是最后一幕,诸神的黄昏。瓦格纳是上个世纪的大师,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对他的作品极其欣赏,他曾邀请瓦格纳到王宫里,盛赞他的才华,而瓦格纳用创作来回报他的赏识,向王权致敬,《尼伯龙艮的指环》就是最精华之作,讲的是日耳曼民族的神话故事。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传说,你和我都听过中国的,大部分都是人与自然的斗争,比如炼石补天,大禹治水,精卫填海。我母亲对我讲过,中国人在思想深处追求与自然达成和解与平衡,把这种探索称为道,而后关注的是权谋机变,并且把它称为术,文明就在这些基础上发展起来,建立秩序。而西方人的神话里,更多的是掠夺、屠杀、暴力、扭曲,英雄是双胞胎兄妹所生的孩子,被自己的仇人养育长大,为了夺取宝藏而屠龙染血,众神之王高踞在天空的宫殿里,操纵他的命运,即使再英勇也逃不过注定的悲剧结局。” 他给李慢慢地讲述这部悲情故事,不时弹一段曲子。尼伯龙艮的宝藏代表财富,是大量掠夺后积累而成;指环象征权力,拥有了它,财富也就唾手可得,但每个得到指环的人都会迷失心智,成为权力的奴隶,被命运玩弄并撕碎。勇士夺得指环,杀死仇人,将指环献给恋人,作为爱情的铭证;而后是分离、遗忘、背叛和报复。齐格弗里德终于被自己的爱人杀死,葬身在烈焰里,她在最后一刻醒悟跳进火堆,实践相守的誓言。之后世界就陷入了疯狂血腥的黑暗和杀戮中。为了夺取那个指环,地面上的战火蔓延到了天上,诸神陨落,神殿从空中坠落到地面,尼伯龙艮的宝藏和指环一起沉入莱茵河,永不再现。 当亚兰蒂尔讲完这个故事时,小p已经睡着了,李默梵靠在茶几旁边,样子有些懵懂,脸上就像写着,我没有听进去,就算我听进去了,我也没有懂。 莱丝丽端来了一盘切好的水果,招呼他们休息一下:“今夜是平安夜,我们过了十二点再睡吧。” 亚兰蒂尔走到茶几边,也在地毯上坐下,顺手捏了捏李默梵的脸:“不许装不懂,不许装可爱,这是我特地送给你的圣诞节目,不许觉得无聊。”说着,叉起一片水果,递过去。李把叉子送到唇边,慢慢吃了起来。 亚兰蒂尔说道:“我猜你不太喜欢刚才的故事,我也是。我最初听到时,觉得里面没有一个人物是我喜欢的,所谓的宿命之子引不起同情,每个角色都很坏,不配得到好的结局。后来我得知了你的事,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我想起了那条守护着宝藏的龙。那些掠夺者认为自己是英雄,配得上拥有一切,拿着宝剑去屠龙,还要用龙血涂满全身,好得到自然之力。他们什么都想要,最终自取灭亡。” 李默梵低头看着盘子里的水果,又叉起一片,小小的咬了一口。亚兰蒂尔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是个守护者,做得很好,尽了全力。现在吃吧,多吃一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勃兰特中校吗,他死了。他折磨了你十八个月,本来还想继续,克罗采为这事去了一趟柏林,朝他太阳穴里射了一颗子弹。接任他的人向军部报告了你的状况,你被送进了医院。他再也不能对你做什么了。克罗采是个一流的狙击手,你欠了他人情,将来好了要自己还,别指望我替你还。” 他的手按在李的肩上,这时感到手掌下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栗。是的,李一定能听见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勃兰特,那拷问了他一年半的恶魔。亚兰蒂尔轻轻拍抚了他一下,继续说一些神话故事里的情节,最后他说:“诸神的黄昏一定会来临,他们会从天空下坠,一直堕入地狱,但是你得活着、好起来,才能看到这一幕。” 平安夜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的时候,他们上楼去睡。李默梵走在前面,他如今能拿着拐杖,靠自己上下楼。亚兰蒂尔跟在后面,他生长的环境里有个说法,圣诞夜会出现奇迹,可是李是中国人,大概不会认这个。亚兰蒂尔微微甩了一下头,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幼稚,治疗正式开始以前他做了很多心理建设,现在居然开始盼望奇迹了。他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在祈祷,因为有时候即使殚精竭虑的争取,仍然需要足够幸运。 当天夜里过得很平静,李安然入睡。但第二天半夜,亚兰蒂尔听到隔壁房间有异样的响动。他走过去,看到那个少年狼狈地坐在地上,床上的被子凌乱不堪,有一半垂落下来,看来他是睡着时从床上掉下来了。 亚兰蒂尔走过去,看到李默梵脸上有种惊魂未定的恐惧。跟着他看见了他黑色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陌生和防备,不再是从前的空洞呆滞,如同他们只是头一次见面,而且相互敌对。 “是不是做了噩梦,有哪里不舒服吗?”亚兰蒂尔问他,尽管明知得不到回答。他注意到李的头发和睡衣都汗湿了。白天他一般很安静,夜里反而有时会出事,就像常常在睡梦中厮杀一样。 亚兰蒂尔想把他先拖回床上去再说,但是遭到了手脚并用的拒绝。李默梵还没多少力气,但无论神情还是动作都表明他用尽全力,无声地进行一场殊死抵抗。亚兰蒂尔很快意识到现在不能碰他,他还陷在冰冷绝望的梦境里,觉得外界的一切都充满恶意,会带来巨大的身心痛苦。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你得换身衣服。”他尽可能柔和地对李说,思索着李此刻想起了什么,是哪条神经的纤维被触动了。这段时间他对李的内心反应渐趋了解,应该是因为生病,他的反射弧比常人长很多,对大多数与基本需求无关的话,要过两三天才接收到意识中,出现回应。就像把石子投进湖面,却过了一段时间才出现涟漪,而且很微弱。有什么内在的神秘力量阻止了他与外界直接沟通。好在,这个接受反应所需的间隔在缩短。 “他死了。”他对李说,“勃兰特已经死了,所以不用害怕,都过去了,再也没人能对你做什么,你要相信我。” 李默梵正处于极度的恐慌中。他又做了噩梦,而且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只有一些片段在脑海中晃动。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刚挨了一顿鞭打,有人把他从刑架上解下来,当绳子松开时,他倒在地上,浑身疼痛。等他好不容易积攒了一点力气,想撑起身体,手上一阵剧痛,一只沉重的皮鞋踩在他的手上,用力地来回碾压。踩踏的人看不清相貌,他只记得那嘲弄的目光,嘴角有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在另一个片段里,他拼命地向关押他的牢房移动,因为已经彻底脱力,所以极其缓慢艰难。他什么也不顾,只想进入那道铁门,靠着墙休息一会儿。逃离是不可能的,他盼望能喘口气。他好不容易爬进牢门,想去碰触一下墙壁,然后他摸到了那双魔鬼的皮鞋,一瞬间灯亮了,他无处藏身,穿皮鞋的人狠狠地踢他的脸,他又倒在地上,几乎疼得失去知觉,接着又看到了那种嘲弄的目光,对方说:“想休息吗?这才刚刚开始。” 在每个噩梦的片段里,他只感到一股仿佛来自地狱的凉意从心底直升上来,那种冷早就浸透骨髓,他想蜷起身体,从体温中得到一点暖意,但没有用,他整个人都支离破碎了。 他感到自己在徒劳地挣扎,然后重重跌倒,碰撞的痛感从腿部传来,接着周围亮了,有人来到他面前,刑罚又将从头开始。可是他快要连皮带骨什么也不剩了,只余一点自我防护的本能,微弱到可笑的程度。 他不记得那种仿若吞噬的恐惧持续了多久,有样东西落到了他身上,很柔软,他好一会儿才发觉,那是棉被。面前的人在对他说话,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那个声音是徐缓而沉静的,很熟悉,几乎轻到了温柔的程度。接着他听懂了对方说的话,他说,勃兰特已经死了。他想起不久前,同样的声音似乎对他说过这件事,说那个魔鬼被克罗采杀了。克罗采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为什么有些耳熟。他努力忽略心里升起的那种思维的暗流,想不起来的事情很多,没什么可在意的。 亚兰蒂尔看见他抬起头,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神情从迷乱的敌对转为迷茫,最后成了平时的空白,知道他的情绪危机过去了,于是伸出手去扶他。李果然顺从地站起来,除了身体还微微发颤,他基本恢复了常态。但是亚兰蒂尔知道,在麻木的外表下,他的潜意识已在自我调整,在睡梦中不断受到回忆的冲击。对心理医生来说,继续追击的时机似乎来到了。但他不想马上刺激李默梵,追忆往事是痛苦的,他宁可节奏缓慢一些,避免给李的精神造成过重的负担。 因此他没再说话,很快提供了必要的帮助,就转身走了,把安抚的工作留给了小p。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六章 林雅最后的日记 6月5日 星期五 我昨天没有写日记,主要是连续催眠太累了。正常情况下,都是隔一天给病人做一次,但李处在特殊的情势下,我不得不连续施行。这会儿我觉得头都累得发晕了,但好在,总算完成了。 魏小婷昨天来了,又带来一些菜肴,还有一盒品相不错的人参,说是李先生上次来时,想给李补身体的,现在送给我,算是一点谢意。李的转院手续要在四五天内办好,李先生下星期二到伦敦来,李将由他和医院的护士陪着转到慕尼黑郊区的温德尔彻公爵疗养院。 小魏刚走,怀特医生就找到我,谈李转院的事,要我协助完成手续。看来李先生在通知我之前,就已和他沟通好了,慕尼黑那边也联络过,转院已成定局。 怀特医生对我解释说:“林,我看您最近很忙,在给病人做疗程,所以没有早和您说。”他善意地微笑着。是的,一个普通的病人要转院,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如果我大惊小怪,才是不对的。 李昨天又睡了一天,今天精神很好,在催眠结束后,就高高兴兴地要求一起喝茶,说:“我觉得心里很安稳,像是被填满了。” 我们再度坐到休息室的沙发上,他吃着小蛋糕,心满意足,可怜的孩子。 “你的父亲要你转院,到德国去,过几天就得走。”我把李先生和医院的事说给他听。 李望着我,表情就像当头挨了一记晴天霹雳,“怎么会这样,要我离开吗?林医生,那您呢,您会一起去吗?” 他舒展的身体缩了起来,眼睛却急迫地注视着我,像在等待我说出什么话来挽救他。 “如果你的父亲要带你回北平,我也许可以放心地让你走,但你去德国会有危险的,我们得想想办法。克莱娜和诺尔顿都是德国人,他们想把你弄到那里去,我想这两个人很可能是情报机关派来的特务。”我把之前听到的他们在餐馆的对话也告诉了李。 李安静地听着,从我说了想想办法以后,他就镇定了许多。他说:“我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但是我还记得妈妈有个嘱托留给我,是和德国人有关系的,我想事情就是您说的那样。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不要去慕尼黑,也不相信别人。”他想了想,说,“我和爸爸说不通的,他只会命令我。林医生,要是您能带我逃走就好了。” 我看着李,他用晶莹的眼睛和我对视,期待着我拿出办法,好像只要我愿意,就能挽救局面似的。 “是的,很难指望你父亲改变主意。”我说,“所以,下一步,我带你逃走,我们暂时离开英国。” “太好了。”他毫不犹豫,眼睛发亮,居然有点兴奋,真是个孩子,“我们去哪里?” “我们可以去美国。你的手续会有些麻烦,所以我们先坐飞机到瑞士,我在那里有个朋友,他能提供帮助。我想你会喜欢阿尔卑斯山的雪景的,就当作去度个假。”我说,“等一切就绪,我们就前往波士顿,到时再联系你父亲,慢慢和他解释。” 克罗采不算朋友,我们是冤家,这些年他在和我争夺亚兰,不过现在他不帮忙也得帮忙。我大概会在欧洲变成拐带儿童的通缉犯,但摆脱眼前的危机后应该是可以向李的父亲说清楚的。而美国那边,克里斯托夫教授随时等我过去当助手,这次我打算接受,一切会回到常轨上。只是,伦敦这边的工作算是泡汤了,我心里对信任我的怀特医生和病人们感到内疚。 “美国?真好,那边也说英语的。”李很憧憬,睡了几天,他的脸颊丰满了些,又成了小包子脸,“我们得先去瑞士,瑞士。”他念着这个地名,显得有些困惑。瑞士在他的记忆里同样是个重要的所在,不过他忘了原因。这样也好,不至于乱想。 “亚兰在瑞士,”我向他说,“很快你们就能见面了,到时我让他陪你聊天,带你去树林里打猎。” “他会不会嫌我烦。”李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这真像做梦一样。林雅,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定在后天,好吗?”我征求他的意见,“我想既然决定了,就尽量不拖延,我们得留出一天的富余,你父亲过几天到了会马上报警的。” “没问题,”李干脆地说,“明天走也行,现在都行。”催眠的疗效相当好,他像是恢复了一部分活力和反应能力。 “那么,我们就在周日上午动身,到机场坐中午的飞机去苏黎世。” 李露出一个微笑,拉住我的手摇了摇,算是回应。我确定在这一刻他很放松,也很安心。要做的事情很多,下午茶匆匆结束了,李继续去休息,等着我准备就绪。 我给克罗采打了电话,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还有目前的处境,要求他协助,当然,李的秘密是绝口不提的。他在电话里吹了一声又响又长的口哨:“如果我的耳朵没出错的话,你将要抛弃伦敦的工作和生活,以及你那正统的一套,和你的病人,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私奔了,还是说,你是在拐带儿童。”他用欣赏的口气说,“林雅,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你居然具有亡命之徒的天分。认识你这么多年,我就属今天最意外。” “我也很惊讶。”我板着脸说,即使明知他看不见我的脸色,“你居然会有幽默感这种东西,虽然我一点也不欣赏,快点说正事吧。”我所认识的克罗采大多数时候沉默冷峻,压迫感惊人,但我并不意外,他从来就具有闷骚的禀赋。 “好吧,好吧,”他说,“看来我只能答应,我派人去苏黎世机场接你。你碰到的麻烦不小,别想得太简单,你是在逃亡,一定要平安登上飞机,伦敦那边可不在我的范围之内。” 我放下话筒,心里轻松了一些,同时又增加了沉重感。是的,不能想得太简单了,我得谨慎。 我还有许多事。我有五个病人,他们的病历记录要整理好,让接替我的医生快些进入状态。我的突然离开会给医院带来一点混乱,但他们能应付。李的转院手续还得假装在办,我相信诺尔顿会密切关注进展的。我必须让自己睡一觉,体力已经严重不足。我还在拼命想可能出现什么阻碍,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但愿我能睡得着。 6月6日 星期六 现在是深夜了,今天发生了不少事,我得记下来。 早上我联系了魏小婷,对她说,李很想到医院外面,在有花草树木的环境里散散步,算是对伦敦的告别。她立刻答应明天早上八点来接李,在我的许可下到附近的公园里待一会儿。 “那很好,”我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若无其事,“我上午有点事,正好办完后可以到公园和你们碰面,把他接回医院。另外,你明天把他的护照带过来好吗,我们这里办手续要用一下。” 她没有丝毫怀疑,说见面时交给我,我们约好了十点钟在公园门口见。 我想我只能做这么多了,等到我们失踪,警察介入时,小魏和医院的责任都会比较轻。 午饭后我赶回住处整理行李,把公寓里收拾了一遍,烧掉带不走的文件,特别是和亚兰有关的,我很确信警方会来这里搜查,不能让他们找到线索。 李的衣服带不出医院,好在我还收着几套亚兰十二三岁时的衣服,他可以用上,其他的到了瑞士再买。 我把行李箱打点好,放进车子的后备箱里,又去了一趟银行,把户头下的存款转移到瑞士的银行。回到医院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李默梵正在等我,他用枕头底下的手绢把心爱的小相框包起来,裹得整整齐齐的,悄声对我说:“我就带这个走行么?” “当然行。”我们没去小休息室,在病房里小声说了一会儿话。我把明天的安排告诉他,李的情绪很稳定,令人放心。 “还想不想给你父亲打个电话?”我最后问他。 他想了一会儿,显然有些难过,但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说什么都是骗他,林医生,我们过几天,没事了,就打给他好吗?” “好的,我们尽快和他联系。”我对他承诺,几乎有点后悔提起这件事。 今晚我仍然住在医院。晚饭后,最后一次查看了每个病人的情况,和他们分别说几句话。我刚回到办公室,准备整理桌上的文件夹时,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了诺尔顿的声音:“林医生,我有话和您说,您这会儿能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吗?” “您就直接在电话里说吧。”我本能地想拒绝,他找我绝不会有好事。 “哦,不,”他听上去像是笑了一下:“很重要的事,您不来会后悔的。当然,我也可以到您那里去,但我想给您看些东西。到了这个阶段,您不觉得我们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吗?” 他似乎很有把握,又有种诡异的意味。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的,我这就过来。” 我走过去,想着他在耍什么花招。诺尔顿招呼我进去,他通常傲慢阴沉,此刻却笑容可掬,让我坐在沙发上,并且仔细地关好门。我注意到他桌上放着不少东西,有文件,杂物,还有一架样子奇怪的机器。 沙发旁边是一只很大的行李箱。 “好了,林,放松一点,别绷得那么紧,现在是晚上,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可以慢慢聊天。您要不要喝点什么,来一杯酒?”他问道,仿佛这里不是医院,而是他家的客厅。 “不用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耸耸肩:“我相信过一会儿您会很想来一杯的。好吧,从哪里说起呢?”他突然开始改用德语,“您不会介意我使用母语说话吧,既然您精通德语。” 他是怎么知道我会德语的,而且如此嚣张,我盯着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看了一眼桌上的机器。 “您似乎对这台监听器很感兴趣。”诺尔顿打量着我的表情,保持着笑容,“我看到您并没有很吃惊,是的,您都已经推测出我的身份了。但是您毕竟是外行,对我们这些特工的手段和方式不够戒备,如果您想到了,大概不会在那间休息室里说那么多话的,不是吗?” 我尽量让自己镇定,但还是深呼吸了一下,飞快地去想我和李都说了些什么,但与此同时,无法控制地心里一沉。我们什么都说,几乎无话不谈。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监听的,听到了多少?”我问到。 诺尔顿悠闲地在他的办公椅上换了个姿势,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我开始注意您的表现,是在那次会诊之后,您的小男孩李默梵本来该被我逼得发疯,转为我的病人,可是您却让他立刻冷静下来,破坏了我的计划。您没注意到那孩子当时的眼神,他从那一刻起变得依恋您。于是我向上汇报,改变了方向,打算把他弄到德国去,同时多了个心眼,监视您对他的治疗。这非常容易,你们的谈话地点是固定的,我只需要装一枚小小的窃听器。”他的笑容十分得意,继续说下去:“你们说话都是用中文,这是最困扰我的地方,我不得不全部录音,再让克莱娜做翻译。她是我的下级,失误不少,本来没资格听到这些的。起初,您在帮那孩子摆脱精神控制,他天天大骂克莱娜,快要把她气疯了,我几乎失去了兴趣。然而,从他父亲来过之后,你们的谈话发展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没想到有如此丰厚的回报。” 他用右手在那迭文件上按了按:“这是你们谈话的全部内容,已经翻译成德文。但是您不用这么如临大敌,那个秘密我之前基本上已经拼凑出来了,不过听到李默梵本人完整的倾诉一遍,还是相当令人激动。” 他说着,站了起来,慢慢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无论作为心理医生,还是从情报人员的角度出发,我都该向您致以敬意,您太成功了。李默梵见到您才二十多天,您就知晓了克莱娜花了四年都撬不出来的机密,李在她面前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到了您这里却全不设防,不但什么都说,还放心让您为他催眠。更不可思议的是,您竟然能从几句话中大致猜出我们的身份,还能冷静地对付,您拥有极高的天赋。” 他的脚步由慢到快,明显变得兴奋:“不必紧张,我既然向您和盘托出,就没想敌对下去。为了表示敬意和诚意,我来把您不了解的事实补全好了。大概四年前,霍亨索伦家族向陆军军部求援,他们丢失了一枚珍贵的钥匙,惊慌失措。在查证之后,疑点集中在了一个曾受邀住在王宫里,充当凯特琳娜公主女伴的中国女性身上。但是傅蓝早已回国,并且在调查开始时恰好去世了,失势的霍亨索伦家族只好求助于军部的情报机构继续追查。尽管他们遮遮掩掩,但是军部还是查出了丢失的龙之钥意味着多少财富,那是您想也想不到的天文数字。于是我们受命调查,顺藤摸瓜,查出了傅蓝数次前往瑞士的时间和行程,线索转到了她的儿子李默梵身上。克莱娜在安排下潜入李的家庭,打探机密。我们从一家律师楼找到了傅蓝留给儿子的遗书,于是得知了一些情况。想拿到钥匙,就得用李默梵的密码和指纹打开傅蓝留给他的保险箱。遗憾的是,遗书里没有提到密码是什么,不过即使我们找到密码,也需要李本人的配合。” “为此,我让克莱娜想办法说服李先生,让李默梵出国留学。他想让孩子和他本人一样,接受英式教育。我起初想让克莱娜把李带到德国去旅游,我们的上级会想办法扣留他,加以审讯,直到得手,我就算圆满完成了任务。我得说,军部对巨大的宝藏非常感兴趣,他们决心要发掘它,据为己有。尽管陆军有着效忠王室的传统,但那是过去的事了,霍亨索伦家族会落得两手空空的。但是克莱娜强烈地要求继续插手,把李控制在手中,财帛动人心,她很贪婪。我觉得可以尝试,于是她在我的指导下对李默梵实施了精神控制。结果她完全搞砸了,只能把李送进医院由我接手。可出了点小差错,怀特医生把他分到了您那边。” “你确实不遗余力想把他弄走,如果他真的精神分裂了,你什么也得不到。”我冷冷地说,迅速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头脑处于混乱的状态,我得先弄清他的意图。 诺尔顿说:“我看了谈话记录,感觉克莱娜十分变态,人格扭曲,她不适合继续执行任务了。而我逐渐对您产生了兴趣,您在知晓这一切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会像您一贯表现出的那样善良温柔地加以保护吗?干我们这行的从不信任人性,只在乎任务与能力,到处都是背叛与试探。我迫切地想知道您在催眠中对李默梵做了什么,您有足够的能力让他在昏睡状态下说出密码。然而令我焦急的是,您好几次临时更换治疗地点,我只监听到了第三次和最后一次催眠的过程。您的声音相当好听,但是李一直在睡,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想起来,那几次临时更换都是护士长找我协调的,因为有病人突然发作,急需某个治疗室的仪器,医院常出现这种情况。 “我一边监视您,一边在说服李默梵的父亲把他送到德国去,”诺尔顿说道,“这并不困难,他像大多数中国的旧官僚一样,对西方有一种迷信和畏惧,我说的话比您说得更有分量。我顺便对他说,您的治疗能力不很过硬,对李的关心只是出自一种女性的呵护本能,反而会耽误病情。他完全信了。”他摊了摊手,“我必须这么做,我得执行任务。军部对长期的等待已经不耐烦了,直到昨天以前,我都在忠实地完成这项命令。不过与此同时,我没有将监听到的任何内容上报,您听了是否觉得宽慰一些?”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用意呢,”我对他说,“就算你知道了,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我们有很多要谈,”他笑了笑,有一种小人式的不怀好意,“昨天,您蛊惑了那个失去部分记忆的男孩,要带他到瑞士去,对吗?当我看到了翻译出来的录音之后,我明白了您的意图。您无疑已经在我没听到的某次催眠中让李默梵说出了那个密码,而后给他洗脑,让他遗忘来龙去脉,再把这个迷迷糊糊c对您言听计从的孩子带去瑞士银行,在他的配合下拿到龙之钥。您用不着对我说不是这样的,就像李默梵对您有什么意义似的。您和我是同一种人,拥有能力和智慧,我们值得得到比现有的更多更好的东西。”他指了指边上的行李箱。“我不得不说,我亲爱的林雅,您干得可真漂亮。但是我为您提供了很多条件和基础,您才做到了这种程度。您还会需要我的帮助。我现在正式地邀请您与我合作,那宗钱财太大了,您一个人是吃不下也用不了的,我不会阻止您去瑞士,相反地,我将和您一起前往,您计划坐中午十二点三十分的飞机到苏黎世,我可以与您坐同一班飞机。” 我想我短暂地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思路。“那么之后呢,你想怎么安排,又做了什么准备,克莱娜怎么办?”我问道,感到自己不知为何镇定了下来,“还有,你的职责又怎么办?” “我喜欢您这么坦白,很好,”诺尔顿说,不慌不忙地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我忠于德意志,忠于我的工作,但是首先忠于我自己,您不也一样吗?我打听过您的事,但同事们谁都不知道您有个儿子,是叫亚兰蒂尔格恩吧?我能感觉到您很爱他,想给他最好的一切。我们合作,都能得到最好的。让我们拿到宝库的钥匙,我将负责与军部进行交易,您想要什么,金钱c德国的国籍c特工或者陆军内部的职位,全部都能到手。否则,后续的问题不是您一个人能处理的。不用担心克莱娜,此事在军部也属于最高保密级别,现阶段负责的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单线联系,她不能越级。而且情报部门对她很不满意,已经派了一个人来接替她做我的下属,我们将彻底地甩掉她。” “你们掌握了太多我的情况,”我说,“而你在违反军部的命令。如果我们合作,你怎么能保证克莱娜不将监听记录交给军部呢?那样他们可能会绕开你,我和我身边的人将得不到安全的保障。” “您还真细心,”诺尔顿拍了拍桌上的文件,又指了一下杂乱放置的一小堆录音带,“全部都在这里,只此一份。我说了,很看重您的才能,这只是开端,我们未来会有很多合作的。您放心了吗?” 他盯着我,神色殷切。我沉思了一会儿,打定了主意,就缓缓地点头。 诺尔顿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发现他情绪有些亢奋,大概是在想即将到手的利益:“我该和您拥抱一下,不过您这样的东方女性通常比较保守。”他嘀咕着,站起来走向屋角的一个柜子,“让我们为即将展开的旅程干一杯,这回您不会拒绝了吧。” 我看见他打开柜门,里面有一瓶酒和玻璃杯。 在这一刹那,他背对着我,我伸手到上衣里面,抽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他,说,“我拒绝。” 他回过头,怔了一秒钟,又露出笑容:“您根本不会用枪,把它放下,我们慢慢谈。”他试着想朝我走近一步。 “不要动,”我说,“这枪装有消 音 器,只要你敢再动一下,我就打死你,把你的尸体装进行李厢。” 他还在笑,但是笑容变得僵硬了。他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会用枪的,我下午从公寓把它找出来,随身携带,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和我合作是您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您不像个糊涂人。”他还在试图说服我。 “不许再说话,走到桌前,把手放在桌面上,马上。”我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感到自己平静得不可思议。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缓慢地向办公桌挪动,把手放上去,我的枪口始终跟着他的动作移动。我站起身,走到他背后,说:“有一点你弄错了,我和你从来就不是一类人。” 就在他试着想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用枪柄狠狠在他后脑猛击一记,他晃了一下,整个人失去知觉,栽倒在地上。 有一会儿工夫我瞧着这个特务,真想一枪嘣了他,不过还是忍住了。我打开诺尔顿的柜子,里面有一些药品,我往他的静脉里注射了四支镇静剂,确保他两三天内别想醒过来,如果不是剂量再大弄不好会出人命,我还想多打几支。之后我把他拽到沙发上,做出正常睡觉的姿势,他重得要命。随后是用打火机烧毁文件,把录音带里的磁带全都抽出来,揉成一团塞进衣袋。我不太懂那台古怪的监听器,就把里面能找到的电线全都剪断了。我还得检查诺尔顿的办公室,看有没有遗漏什么。 最后离开的时候,我用他的钥匙把办公室反锁,别人会以为他出去了。 当我写到这里时,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磁带毁掉了,我在卫生间里把它们剪碎,扔在抽水马桶里冲走。我很疲倦,但是还是不睡了。我考虑了接下来的行动,李得拿到护照,魏小婷八点送来,并且接他出去,这些是不宜变动的;但我可以把出发的时间提前,九点就去公园接他,然后马上去机场。我查了航班时刻表,十点半有一班飞往日内瓦的飞机,我们可以改搭这个航班。我到了机场再给克罗采打电话,把变动通知他就行了。 我想克莱娜和诺尔顿一样,了解我和李谈话的内容。按常理来说,诺尔顿想单独分一杯羹,他会把她打发得远远的,不要妨碍这场瑞士之行。但是很难预料间谍的思维和行动方式,他们是角落里的阴影,长期在忠诚与背叛中游走,欺瞒c出卖c利用,视感情为无物,距离人性最远的群体之一。诺尔顿不会理解我是怎样看待李默梵和围绕着他发生的所有事的,他提到李的时候如此理所当然地把他看成一件工具,在他眼里李的选择和托付不值一晒。 我心里感到不安和愧疚,我没料到敌人用了窃听的方式,证据毁了,但是诺尔顿和克莱娜还活着,对那些嗅着金钱的气息而来的恶徒来说,口头的情报恐怕也足够了,我卷进去了,很可能还会连累别人。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对那两个人生出一种深深的憎恶。 这是我用这个日记本写的最后一篇日记。等李到公园去以后,我就去邮局,把日记本寄给亚兰,这样即使有不测,他至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怎样提防。 我向上天祈祷再过几个小时,我能顺利地带着李默梵登上飞机,离开英伦三岛,飞越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脉,来到亲人和朋友的身边。那样的话,亚兰,你将有个弟弟,你一定会喜欢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七章 世间的眷恋 那个夜晚过后,李默梵的睡眠变得更不安定,噩梦不时侵袭而来,梦里的场景越来越真切,醒了以后的记忆变得清晰,那些被压在心底的片段仿佛被激活了,逐渐拼接起来,连成片,气势汹汹地压迫他。 他无法阻止那种心底不断上升的冰冷的侵蚀,于是他在白天更加冷漠。相信一切会过去,无论得到什么,都会失去。身边的人不断带来温暖,他无法克制的汲取,但又恐惧自己不由自主的去习惯和适应。他永远不能再去依恋什么,或者寄予哪怕是最小的希望,他爱的一切都会离他而去,被夺走c毁灭,并因此背弃他,假如死亡算是一种背弃的话。他认得亚兰蒂尔,他的容貌,时常带来帮助和安抚的手的温度,还有他的声音,那音色像流水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特别是对他这种几乎枯竭的人来说。他需要亚兰蒂尔给予的那种常在身边的温馨和安示,而且需求与日俱增,潜意识中原本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被打破了,不断向现实那边倾斜,这是从没发生过的状况。过去,对外界的恐惧和排斥总能让他重新回到虚无的原点,无知无觉,如今却无法做到。他隐隐意识到自己眼下的趋势非常不妙,想停下来,可是无论身体还是意识都背叛他的愿望,竭尽所能的向外界索取滋养,同时牵引着拉扯着他去感受更多。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却无法回到懵懂的状态,于是常常烦躁地把亚兰蒂尔推开,让他离得远些,过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去确认他还在,并且为此感到安心。这一切糟透了,怎么就是过不去,他快崩溃了。 亚兰蒂尔关注着李默梵的变化,增加了一些让他独自发呆的时间。他能感觉到李那种错综复杂的恐惧和逃避,每个阶段的心理治疗都有周期,让内心逐步接受改变,平复震荡,才能平稳过渡。 艾伯尔将军在新年时打来了一次电话,用一个温和的长辈的口气关心别墅里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状态,对取得的进展表示基本满意,但亚兰蒂尔还是听出了那种含蓄的探寻和催促。他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所报告的是李默梵对他逐渐滋生的一系列依赖,把微弱的反应说得极其详细具体,解释成控制产生的萌芽,对他身体特别是双腿的康复则一笔带过。总之,苗头很好,颇有希望,但目前仍需费时间和下功夫,他把这些含义用术语加以装饰,显示专业性,又让阅读的人刚好能似是而非地看懂,和军部的关系必须保持一种微妙的若即若离,得到恰当的庇护,又不致使他们太过急迫。 他向艾伯尔将军说了几句能缓解和宽慰紧迫心情的话,说按照目前的进展是很可能在预定时间里完成军部的任务的,语气谨慎而保留,但反而令人信任。 “格恩医生,您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将军问道,这才是军部最关注的。 “第一阶段,也就是依赖的建立,还有一个月,”亚兰蒂尔说,“然后是两个月的心理调试期,这段时间同样至关重要,因为李默梵曾经被人深度催眠,对方是他极其信赖的人,很可能对他的记忆加了锁码。如果我想解开,就必须让催眠的深度达到更深的程度。前期的准备得足够充裕,否则,即使他愿意说话了,也想不起来您要的密码。” 艾伯尔将军思索着,军部得到的记录表明李默梵在伦敦接受过催眠,而这些年,无论审讯还是医院的测试都显示他的确失去了记忆,吐真剂无效,没有人能在那种连续煎熬的审讯下坚持不吐露实情,除非就是不记得。得到的结论是李默梵全盘遗忘,十分彻底。因此艾伯尔将军才会想到催眠大师克里斯托夫教授。克里斯托夫回信说李的部分记忆丧失,很像是催眠导致,可能加了好几道带有关键性暗示的锁码,才会这么顽固,一般人处理不了。接着他推荐了亚兰蒂尔,认为他这个年轻的弟子在催眠领域天赋极高,由他来解决此事,把握甚至比教授本人还大。 艾伯尔将军脑补了一会儿,虽然不懂催眠术,但觉得亚兰蒂尔当前的判断是正确到位的,于是不再多说,勉励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他得让军部几位知情的高层不要心焦,继续等待。 又过了两个星期,亚兰蒂尔尽可能让李默梵的情绪平稳下来,适应恢复阶段身心受到的各种冲击。李仍然缺乏元气,吸收能力在增强,却伴随着痛苦。亚兰蒂尔能理解他的烦躁和排斥,但有时伸出的手被推开,还是会有点不适应,他自嘲地想自己也习惯了李的顺从和依靠,得自我调节一下。 有一天他看到莱丝丽在翻动客厅里的日历,他意识到他们搬进来三个月了。他转头去看李默梵,那个少年在不远处独自练习走路。这几天他不肯让他跟着,明显地表现出想自己待着,但当亚兰蒂尔走到一边后,又常常感到李默梵在若有若无地用视线寻找他。吃饭的时候也一样,李不要他照看,但当他遇到问题而亚兰蒂尔没管时,他又会短暂地流露出一丝委屈。这一点连莱丝丽都看出来了,她忍不住说:“要不要把你的宝贝病人晾几天,他也许会主动来找你,说不定还会哭,他这样太纠结了。” “那可不行,”亚兰蒂尔答道,“他会非常害怕,安全感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我有时候不得不刺激他一下,但不能以你说的方式。” “你总得做点什么,”莱丝丽说,“我有种感觉,他很不想好转,这样耗下去不知要拖多久,你得想办法打破僵局。” “打破,这个词很有意思,”亚兰蒂尔说,他突然改用了德语,“在精神控制的领域,打破代表一种极端的做法,就是找到控制对象的心理弱点,让他最害怕最不能忍受的事降临,一举击溃对方的心神,有时不止一次,让他魂飞魄散。” “之后会变成怎样?”莱丝丽问。 “如果尺度把握得合适,受害者会失去自我,因为恐惧而彻底服从。”亚兰蒂尔说,“但失败的案例不少,因为那种逼法距离彻底逼疯只差一线。”亚兰蒂尔看见李半天没切开盘子里的牛排,就拿过来帮他切,李垂着眼睛,没有拒绝。 “很多次有人想打破它。”亚兰蒂尔注视着李安静地吃饭的样子,继续说道,“除了克莱娜,还有他经历的十八个月审讯。我看了记录,他们反复地用刑c恫吓,一次次想把他打破,结果他真的几乎粉碎,莱丝丽,我希望他不再害怕。” 莱丝丽叹了口气,“他居然没有疯,你还有机会把他拼凑回去,这已经不是一般地值得庆幸,我明白你为什么对他这么耐心了。我只看了三个月,都觉得你很辛苦。你打算等下去吗?” “再等等,”亚兰蒂尔说,“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最好他能自己好起来,恢复神智,对我说话。” 亚兰蒂尔在观察和等待中又度过了三个星期。他之前用了五年,现在没有理由过于急迫,就像他的老师克里斯托夫曾经告诫的那样,必须等待。 李默梵的噩梦似乎没那么密集了。亚兰蒂尔注意到夜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响动在逐步减少,平时的抗拒举动以及孤僻独处的倾向也好了很多。他好像重新找到了某种平衡,逐渐停止了自我挣扎,但是他表露出来的情绪还是太少。当亚兰蒂尔说话或者弹琴的时候,他呈现出的仍然是一片令人无法乐观的空白,仿佛他的灵魂只是暂时醒了一下,又再次沉入昏睡。尽管比三个月前多些活力,但太过微弱,不足以令他整个人有多少改变。 那个星期五的上午,莱丝丽按照惯例出去采买,回来的时候,她说戴芬通过亚兰蒂尔的父亲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陆军和党卫军之间发生了一次纠纷,起因是秘密警察盯上了一位曾为陆军军部效劳,但最近已经退休的老医生。他们逮捕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是犹太人,医生向军部求助,但很快他自己也被帝国保安总署的人带走,隔离审查。 陆军出面交涉,但仍然用了三天时间才使医生本人被释放,他的家眷则更加难办,那位名叫贝特里的医生不得不拿出大部分财产,才换取了举家迁往国外的通行证。这件事之所以引起关注,是因为陆军和党卫军双方介入的级别都相当高,逮捕的命令是希姆莱的副手海德里希发出的,陆军这边则由艾伯尔将军亲自斡旋。 “那位医生是姓贝特里吗?”亚兰蒂尔问道。 “我听到的是这个名字。”莱丝丽说,“为了这件事,两边到现在还火药味十足,虽然他们本来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亚兰蒂尔沉默了很久。贝特里医生只是想过上安静的日子而已,他还能去苏格兰钓鱼吗?好在他到底还是脱身了。秘密警察为什么要逮捕他呢,在被审讯的七十二小时里,他们又从他口中得到了什么? 答案并不难推想,这次冲突不是为了面子,双方在意的都是那个实质性的问题。希姆莱和他手下的气焰比几个月前更嚣张,表现得也更露骨,形势还没到恶化的程度,但是已经在朝这个方向发展了。 希姆莱手里应该没有李默梵三年多来在医院的病情资料,他们想从贝特里医生身上补足这一块情报。 晚上他照常弹琴,最近他经常弹得是教堂里做弥撒和唱赞美诗的曲子,音乐在房间里流转,宁静中带着温柔的喜悦,有种近乎透明的圣洁感。李默梵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膝盖上抱着圆圆的小p。他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色毛线衫,头发蓬松而乌亮,有点长了,壁炉的火光为他的脸庞增添了几分生气。是的,他很漂亮,她不止一次在日记里提到过,那会儿他大概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现在却成了苍白的人偶。 亚兰蒂尔向他讲起圣歌的含义,歌词深深地表达对耶和华的爱与崇敬: 我将追随您 我的爱无法衡量 高于峻峭的群山 深于蔚蓝的海洋 生与死仅隔一线 无论生死 我永远赞美您 终将回到您的身边 在圣光的照耀与佑护下 归于恒久的安宁 讲完后,他从钢琴边起身,坐到沙发上李的身侧,说道:“每个人都渴望救赎,因为生活里有很多的痛苦和罪恶,所以久远以来,人们到教堂去祈祷c忏悔,好让心灵得到洗涤,带来精神上的解脱,相当于一种心理治疗。当然,信仰没有这么简单,很多时候它超越生存的意义。这些年来,我在做心理医生,我愈来愈感到,从承受痛苦的角度上讲,每个人在出生时都是差不多的,没有谁的神经特别坚强,天生能挺住比别人多很多的打击或折磨,酷刑能让所有人崩溃,心理的攻击和控制带来的伤害对每个人来说也都是类似的。人类在这些领域有很多深入透彻的研究。比如说,每个国家的情报机关都热衷于探索怎样通过种种手段来从精神上攻破一个人,让他最终连自己的灵魂也出卖给他们,只求不再受折磨。” “当我这么对别人说的时候,很多人反驳我,因为在同样的伤害面前,有的人崩溃了,疯了,有的人选择自杀,有人选择背叛,而有的人最终挺住,反应是完全不同的。但我对他们说,那是因为人们在成长和经历中得到的精神能量不同,自我恢复的方式也不同。人的身体和精神在出生后同时成长,食物和水带来身体需要的基本营养,而对精神的滋养是多方面的,阳光c音乐c玩具,书籍c宗教,所有正面的源泉,每个年龄的需要都不同。比如在最小的时候,婴儿想要的是父母的拥抱和呵护。” “在行医的过程中,我发现最好的精神能量是亲近的人给予的感情,爱c信任c期待,甚至请求,这些都具有治愈心理创伤的效果。另外,缓解伤害需要发泄,比如,倾诉c哭泣c抱怨,甚至报复。总之,把负面情绪排解出来,不要留在心里。”他说得很慢,李默梵一动不动地待在他身边,空洞的神情里有一丝轻微的困惑。 “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理论。”亚兰蒂尔对他微笑了一下,作为安抚,“但我相信你能听懂。前些天,莱丝丽和我说,她觉得你还能有机会好起来是一件超乎寻常,值得庆幸的事。你遇到了那么多恐怖的手段,换了别人早已彻底完蛋。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是什么力量使你和现实还保留着一丝联系,对生命还感到眷恋,不能放弃,那是你仅剩的生机,我得把它找出来。” 他注视着李默梵,轻声说道:“那是林雅,我的母亲。她认识你还不到一个月,发觉了你的处境,为了保护你,付出了她能付出的一切。她给你开药方,倾听你的遭遇和秘密,日记里写满了与你的谈话以及她的思考。她为你做催眠治疗,想让你健康快乐。最后当处境恶化时,她放弃了生活多年的伦敦,想带着你到德国人够不着的地方去。然后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出事了,她死了。追踪你的克莱娜和诺尔顿也死了,还有一个新来的特工。你是唯一在那场灾难中活下来的人。警方草草了事,因为当事人全都死亡,媒体捏造了一些故事,事情就过去了。你不知道那些报道猜测得多离谱。你受了刺激,你父亲居然还是尽快地将你转移到了德国,以为这样能帮到什么。” 李默梵仍然默默地坐着,就像没听到一样。亚兰蒂尔侧过头,朝他凝视了一会儿,说道:“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你们是怎么出事的。我用化名去警局询问过,装成一个见习记者,他们说现场发生了枪击和车祸,得进行侦察,之后什么都不提了,林雅就这样死了。她是个温柔冷静的人,爱她的工作,还有自由的生活方式,当不得不做出抉择时,甚至放弃了婚姻。她不常流露感情,只是平静地去做。你打动了她,于是她把自己的感情和生命都在那一场逃亡中赋予了你,回报你孤独的求助和信任的依恋。在她为了保护你而死的那一刻,她的付出定格了,再也不可能改变或重来。一个人所能给予的全部也就这么多了。我不信你真的忘了她,她让你在内心深处依然想去期盼并得到。因为你得到过,你相信那是存在的。”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在等着你告诉我出事的经过。如果没有你,她会很快休假,到瑞士和我一起度过惬意的假期,而后我们还会有许多的相聚。你欠了我很多很多,所以你必须回来。”他的声音还是平静而柔和,“我知道你非常疲倦,非常恐惧,但你依然得为过去负责。我该早点来的,可我得做很多准备。她就这样寄给我一本日记,自己不管不顾的去了另一个世界,把你和大量的难题留给我,我只能找你清算了。” 李默梵坐在沙发上,毫无动静,但是他膝盖上的小p却醒了,它以一种与圆圆的肚子不相称的敏捷轻盈地跳到地上,迅速在壁炉边另外找了个适合慵懒躺倒的位置。 李有点茫然地看着它跑掉,他碰了碰空下来的腿,又伸手去摸亚兰蒂尔,像要确认他在身边。亚兰蒂尔心里泛起一种温暖而痛楚的情绪,他压抑了自己一下,不再说话。两个人一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到了睡觉的时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八章 李默梵的回归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李默梵感到头晕晕的,有种发木的疼痛,仿佛内部刚刚打了一场仗似的。他觉得自己夜里又做了不少梦,但是想不起来任何梦境。他揉了揉额头,但对头疼毫无改善。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有种异样的不踏实的感觉,像是有什么该想起来,但偏偏就是想不起来的事情搁在那里,令人坐立不安。 这种感觉一段时间以来不时出现,他努力忽略它。当亚兰蒂尔像每天一样来带他下楼吃早饭时,他感到安心了一些,这个人是熟悉而安全的。 一切如常,吃过早饭后练习走路,独自待在书房里。午饭后,他像平时一样上楼去睡午觉,楼梯走到一半时,他滑了一下。他最近走得稳多了,已经很少打滑。亚兰蒂尔把他扶住,他在快跌倒的时候并不慌张,知道会有人扶他,就像在很久以前,他知道她会想办法救他,不让他被送到德国,落入特务的手中。 头又有些晕眩,同时他忽然想看一眼身后扶着自己的人,于是回过了头。在与亚兰蒂尔的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他听到头脑中有种轰鸣的声音,那来自内心。昨晚传进耳中的那些话在脑中流动,汇成一股热流,其中每一个字都具有意义,他能听懂。他对他说:你得到过,那是一个人能付出的全部,你欠了很多很多,所以必须回来。 回到哪里?他不就在这里吗,但这里,又是哪里。他抱着头跌坐在楼梯上,什么也顾不上了,那种这段日子以来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的东西猛然间变得具体而鲜明,就像堤坝上的闸门开了,波浪汹涌而入,冲入脑海,他低声说:“林雅,林雅。” 一阵天旋地转,瞬间乾坤倒置,他脑海中属于正面清明的那部分思维伴随着强烈的感情,冲破了重重桎梏,重新取得了支配权。他被颠覆反转的世界回到了原位,就像一件被弄得整个内衬朝外的衣服又被翻转回来,重新变得能随时穿上一样。 伊丽莎白站在自己的蓝色雪佛兰汽车旁边,朝远处张望着。这是从米特格尔精神病院到万湖别墅区必经的一段路,来往车辆很少。她特地选择了这里和亚兰蒂尔发生初次的邂逅。公路旁边是一片树林,树根上覆盖着残雪,在冬日的暖阳下反射着银光,一片荒野的景象。一个小时前,她停下车子,让发动机熄火,而后用钳子拧断了引擎盖里的两根电线。 她和斯特林交往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才从他口中套出亚兰蒂尔每月会驱车到医院取一次药,那是他唯一会离开那幢该死的别墅的时候。她又往米特格尔精神病院打电话,这所医院在市区有一处门诊部,接待普通的病人。她用带着美国口音的英语和结结巴巴的德语打听亚兰蒂尔格恩医生的联系方式,装作是他的一位美国病人,现在需要一点帮助。门诊部的人给了她郊区住院部的电话。又费了不少周折,终于得知格恩医生每月到住院部的具体日期。接待处的护士听她用很不熟练的德语吃力地说了一会儿后,似乎有点同情她,说:“他每次来都只待两个小时,您或许可以到时打个电话碰碰运气。” 现在,伊丽莎白就在碰运气。她经过精心的装扮,浅金色的卷发即使被风吹乱,仍然显得秀雅,黑色的绒面大衣出自名家设计,剪裁巧妙,让她看上去身姿婀娜。她希望自己给人一种柔弱无害,令人怜惜的印象。她研究过亚兰蒂尔,这一款的女孩应该最容易打动他。 偶尔有车子驶过,友好地想让她搭车,或者帮着看看她的车况,都被她礼貌地婉拒了,说会有人来接她。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那辆雷诺牌汽车。于是她站到路中央,一脸无助,同时用力地挥手。亚兰蒂尔刹住车,摇下车窗,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郎,还有那辆偃旗息鼓的雪佛兰。 “我的车熄火了,我想先回到家里,再找人来拖车。您能载我一程吗?”她问,语气柔弱。 “上车吧,您住在哪里?”亚兰蒂尔说。伊丽莎白用得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附带一个恬静温婉的微笑,打开车门,坐到他旁边。 “我住在万湖那边,”她报出了地址,并且说:“我想您送我一程就行,我真怕待在这段没人的路上。” “没关系,我正好顺路,可以送您到家。”亚兰蒂尔说,伊丽莎白给的地址离他的住所只有七八分钟的车程。 “那太好了。”伊丽莎白优雅地把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天太冷了,我不该在这种天气自己出来写生。” 亚兰蒂尔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他从刚才起就觉得这位小姐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于是问道:“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叫伊丽莎白格伦西亚。您也住在万湖一带吗,您的名字是?”伊丽莎白说道,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同时又表现得略带羞涩,她相信自己看上去是动人的。 亚兰蒂尔报了自己的名字,说:“是的,我也住在那边。”接着他想起来了,他在几个月前科特男爵夫人家的晚会上见到过她,霍亨索伦家族的成员。那晚她被许多人包围着说话,很受瞩目,与此刻狼狈而急需安慰的样子判若两人。 “您会画画吗?”他礼节性地问道。 “我去年还在巴黎念大学,学的是艺术。”伊丽莎白回答道。 他们交谈了几句,伊丽莎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说话太多,她不能让亚兰蒂尔觉得她在有意接近,而是要让他对自己产生好感,就像斯特林那样。他好像完全不记得曾有过一面之缘了,伊丽莎白略感失望,因为那样可以拉近距离。 亚兰蒂尔无意多做攀谈,特别是对方还属于前王室的一员,他的心思仍然在别墅里的病人身上。 李默梵在一周前那个中午跌倒在楼梯上,如果不是扶得及时,他就会整个人滚落下去,亚兰蒂尔好不容易扶着他在台阶上坐稳,但他的神情很痛苦,额头上转眼间渗出一层冷汗,然后他说话了。亚兰蒂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他不敢惊扰或者移动他,只能待在旁边,注视着李默梵的眼神渐渐从迷乱变得清明,恢复了焦距。他不记得中间用了多长时间,事实上,他为这一刻盼望了太久。当真的来到时,竟然没有欣喜异常,而是感到痛楚的凄凉。他不知道该对李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林雅毕竟是不在了,李找不到她了。这时李默梵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问:“是亚兰吗?” “是的,我是。”亚兰蒂尔只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确定李恢复了神智,他真的回来了。他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到楼上去吧,你得休息一会儿。” 李默梵点点头,顺从地想站起来,这种听话完全是机械性的习惯,不需要思考。但他全身颤抖得厉害,亚兰蒂尔几乎半扶半抱着他才勉强站起身,只踏了两级台阶,他整个人就倒下来,完全失去了知觉。 不久他发起了高烧。烧了两天后温度降下来一些,变成了持续的低烧,到今天已经一个星期了,还不见病愈。在清醒的时候,他对亚兰蒂尔的每句话都回应,对他说话,还会无措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热度上来的时候,他会呓语,有时候还会哭。莱丝丽都见过两次,她对亚兰蒂尔说:“能说话是很好,但你怎么真把他惹哭了。” “哭出来是一种发泄。”亚兰蒂尔说,但他心里仍然为此有些发紧。他尽力地等待了,但还是逼得太急,如果再等待一段时间,李在回归时或许就不用受这么大的罪了。 “你多陪陪他吧。”莱丝丽说,“你不在的时候他总是很不安,不停地看门口。虽然我不赞成惯孩子,可是他在生病。” 亚兰蒂尔把车速加快了一些,他想早点回去。在他心不在焉的时候,车子里的气氛已经变得沉默。伊丽莎白从睫毛下偷偷望了他一眼,阳光照在亚兰蒂尔右边的侧脸上,勾画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她一向很擅长打开话题,但是这个年轻的男人不怎么理她,只是神色自若地开车,丝毫不在乎冷场的气氛。 她只好自己开口:“我的父亲有位朋友,对各大家族的谱系很有研究,他曾经对我提到过一个著名的格恩家族,说他们的血统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曾经是中部一带的领主,还出过几个选帝侯,没想到您也姓格恩。” 亚兰蒂尔微微一笑,这位格伦西亚小姐用词和吐字的方式,都显示出顶级的教养,颇有魅力,但是不知为什么语速和音调都显示出她正心情处于紧张状态,并不像闲谈的内容那么轻松。 “那些都过去了,”他说道,“我所在的家族现在散居在德国各地,有的还迁到了国外,很少有机会相聚。” “是啊,都过去了。”伊丽莎白感叹了一声,“您果然出身名门,我听说您的家族上上代的家主担任过皇帝的军机大臣。” 亚兰蒂尔听她提到自己的祖父,略感意外,但想到旧贵族之间整天聊得就是这种事,也就客气随意地把谈话扯到更远的地方:“那没什么,您姓格伦西亚,这个姓氏还曾与王室联姻。大多数贵族都曾经显赫一时,凋谢的时候令人叹息。好在您和我都是普通人,不用担心这些。”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差点被噎死,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她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本来的目的,“确实如此,”她笑颜如花地问道:“您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没做什么,”亚兰蒂尔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我最近比较忙,在处理一些家庭内部事务。” 伊丽莎白闭上了嘴,她没办法去接着探听别人的家务事,所有的进攻都被不着痕迹地挡了回来。说谎,她恨恨地想。 车子逐渐接近万湖别墅区,伊丽莎白知道她的时间所剩不多了,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亚兰蒂尔格恩比她想象的更难对付。 她看见车子前方的挡风玻璃那里有一个装着东西的袋子,旁边是一只表,就说道:“不知现在几点了,我家里的人大概等急了,您不介意我看看时间吧?”说着,她伸出手去拿那块表,之后假装毛手毛脚地把那包东西带得掉了下来。她一边道歉一边俯身去捡,抄起了袋子的底部,里面的东西顿时散落了出来。 亚兰蒂尔皱了皱眉,那是给李默梵取的药。 伊丽莎白无辜而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实在太笨了。”她把药瓶和盒子一一捡起来,放回原处,她看到大多数是些不认识的药,名称复杂,但有两个盒子她认得,是退烧药。之后她发觉亚兰蒂尔不怎么和她说话了,车子很快开到了她的住所附近。 伊丽莎白在下车前尽力挽回,她轻柔地再次道歉并表示感谢,说道:“请原谅我的冒失,您帮了我,我该到您家登门拜访的。”她显得有些局促,“或许您愿意进来坐一坐,喝杯咖啡再走。” “不必挂怀,”亚兰蒂尔说道,“只是顺路而已,换了别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同样的事。” 他调转车头离开了。伊丽莎白无计可施,只能望着远去的车尾满怀怨念地跺了跺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十九章 未遂的筹谋 亚兰蒂尔回到了他的别墅,守门的卫兵们往车窗里瞧了一眼,就敬礼并退到旁边。他们执行任务四个月了,对检查物品这项流程越来越不在意。 亚兰蒂尔匆匆地走进大门,莱丝丽迎上来,有些忧虑地说:“上午你走后他又烧起来了,热度有些高,我煮了粥,他没吃多少。” “我带了些药回来,还有点滴,”亚兰蒂尔说,“他会好起来。”他感到这句话像是在安慰自己而不是莱丝丽。 李默梵躺在床上,一个星期来他病得像只小猫似的,大量的回忆不断涌进脑海,如同潮汐,时涨时落,起伏的感情令他无所适从。他意识到自己经常神智昏沉,在清醒过来的时候,卷在被子里,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泪水。这时候他就会很盼望看到亚兰蒂尔,好确认如今已经远离牢笼,同时又为自己的状态和想法羞愧,还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在心中盘旋,但他根本不敢也无力去触动。 亚兰蒂尔进来时,看到他正盯着门口,眼神迷蒙却执着。他摸了摸李的额头,发觉确实像是又烧起来了,触手很烫。 “你回来了,亚兰。”他说,眼神里有点喜悦,但嘴唇呈现出干枯的灰白。 恢复说话以后他就一直叫他亚兰,叫了很多次。每当这时,亚兰蒂尔就觉得心里有种被揪紧的感觉,这是专属的称呼,她把它留给了李默梵,今后又有人叫他亚兰了。 他给李注射了点滴,幸好他把这些盛药水的瓶子都放在后座上,否则被伊丽莎白碰翻就不好办了。“现在,”他对李说,“先量一下体温,然后喝粥c吃药,你得吃点东西才能有力气。” 他在床边陪了一个下午,看着透明的药水一滴滴地渗进病人的身体。他又念了几段书给李听,发现李默梵很快就入睡了,不禁微笑了一下。英文书,特别是散文,总能让这孩子变得困倦,光速睡着。 到了傍晚,李默梵出了一身汗,烧退下来一些,但仍然明显高于正常温度。 这样下去不行,亚兰蒂尔想,他无法不感到忧虑,人不能总是发烧,万一烧坏了哪部分内脏,或者引起并发症就糟了,李的底子太薄弱了。 当莱丝丽告诉他有电话,是一位叫伊丽莎白的小姐打来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不在,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走到楼下,拿起话筒。这个伊丽莎白格伦西亚肯定从电话簿上查了他的号码。 “我是伊丽莎白。”电话对面传来清脆中略带磁性的女声,“我是想向您再次致谢和道歉,我太失礼了。” “您太多礼了,”亚兰蒂尔客气地应付着,“希望您的车没事。” “已经拖回来送进修理厂了,您真是太好了。”伊丽莎白答道,感到对方即将挂上电话,连忙说,“事实上,我很想为您做点什么。我碰巧在您的车上看到您买了一些药,我想您家里可能有人生病了。我的家庭医生是位名医,医术高超,最近过来帮我叔叔做些常规检查。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他到您家里来出诊,他有很好的药品和针剂。”她说了两种药名。 亚兰蒂尔将本来要放下的话筒重新握紧。他知道伊丽莎白说的那种针剂,是一种副作用较小的特效退烧药,确实很管用,一般的药房是买不到的。他今天本来想在医院里取的,可药剂师说目前用完了,要等十天才能补充上。如果伊丽莎白的提议是在昨天,他会拒绝,但是现在,他犹豫了。他非常想让李默梵得到好的治疗,而霍亨索伦家族的医生应该是不会很差的。 他别墅的电话肯定是被监听的,他不想让军方过多地关注此事。思索了一阵,问道:“我很感谢您的美意,我正好缺少您说的针剂,如果我去您那里拿一趟,您介意吗?” 电话另一边的伊丽莎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只是试试,但是此刻她意识到机会来了,无论如何要抓住。她说:“您没见过霍姆斯医生,他总要亲眼看到才肯把药拿出来,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他的职责。”她小心地想着该怎样措词,“他随时能到您那边去的。” 话筒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亚兰蒂尔说,“好,那么请他明天早上十点过来,我会等候着。” 他结束了这通电话后,就拨通了莫里斯少校的号码:“我现在需要一种药剂用于治疗,而军部的医院暂时不能提供。”他字斟句酌地说道,“我的一位朋友那里有,会在明天上午十点送来。不会停留很久,我想得先和您打个招呼。” “对方是什么身份?”莫里斯少校问道。 “是一位医生,”亚兰蒂尔说,“他会妥当地把药当面交给我。” 亚兰蒂尔收到过几次从美国航空寄来的药品,莫里斯少校想到这次大概是类似的事情,于是答道:“好的,我会交代下去,这位医生在门口做个登记,就可以进入。” 隔天清晨,早餐后亚兰蒂尔对李说,很快会有医生来看他。 “我们在德国,柏林的郊区,”他说,尽量把语气放得平静安稳,“我还不想让外面那些德国人知道你恢复的情况,所以,等医生来的时候,你就像之前那样,不要说话,尽量不要对他的任何要求有反应,而我会在旁边,用英文对你说话,按照我的话去做,动作迟缓一点,好吗?” 李默梵点点头,低声问道:“亚兰,我们会有危险吗?”他眼睛里有种近乎疼痛的忧虑,“如果我做错了,你会不会出事?我可以不用看病。” “很快就会结束的。”亚兰蒂尔坐在床边,想到还没有向李默梵提到过任何有关目前处境的话题,觉得一时难以解释,他只能先用哄孩子的方式宽慰他,“不说话,不理他,听我的,什么事都不会有。” “我会的。”李说,他垂下头,感到心里又有一股寒意浮上来,他熟悉这种危机环伺的预感,并没有脱险,他很怕,但他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 上午十点,伊丽莎白和她的家庭医生霍姆斯来到了亚兰蒂尔的别墅门前。守门的卫兵有些困惑的说:“我们接到的通知是会有一位访客。” “我是助手。”伊丽莎白笑着说。她今天穿得很朴素,身着浅蓝色的套裙,紧随着白发苍苍的霍姆斯医生,一副规矩的样子。 莱丝丽这时从屋里出来,请客人进去,还给两位卫兵带来了一壶咖啡,让他们坐在门房的小屋里喝。她没见过伊丽莎白,看到她提着药箱,就一边向老医生打招呼,一边对她友好地点头微笑了一下。 卫兵在登记簿上写上了霍姆斯医生的名字,注明另有助手一名,请他签了字,就放行了。 三个人一起进入别墅,亚兰蒂尔在客厅里,看到伊丽莎白,他略感惊讶:“格伦西亚小姐,您怎么也来了?” “我想会不会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就跟来了。”伊丽莎白答道,她从小受过的训练之一就是把社交辞令说得自然得体。 她感到亚兰蒂尔的目光中有种审视的意味,不像是欢迎她,又说:“我向您提到的药已经带来了。” “很感谢您这么费心。”亚兰蒂尔说,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请坐一会儿,我请医生上楼看看。”他又应酬了几句,就示意霍姆斯医生随他来,把伊丽莎白留在客厅里。 莱丝丽端上了红茶和点心。伊丽莎白拿着茶杯,如坐针毡,她进入了这座房子,想要的是亲眼看见那个病人,还有他的状况,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她可不打算一无所获的回去。 “我能加点糖吗?”她问道。 “当然可以。”莱丝丽说。在她返身去厨房拿糖罐的空隙里,伊丽莎白站起身,“我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得马上去找一下医生。”她急促地说道,迅速地奔向楼梯,莱丝丽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她冲上二楼,很快找到了唯一有人的房间,接着她看到了她的目标,坐在床上的李默梵。那是个容貌秀雅的男孩,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因为生病而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瞳中缺少神采,像个精致的娃娃。 伊丽莎白紧盯着他,极力让自己不显露任何异样,但她心里有股积聚已久的怒气在燃烧。就是他,他的母亲从王宫偷走了属于王室的金钥匙,那是她的家族重要的财源,害得他们日趋式微,而罪魁祸首却躺在这里,让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围着他转。 “您有什么事吗,伊丽莎白小姐。”亚兰蒂尔问道,他正站在床边,看着霍姆斯医生着手诊治。 “我想起得把这个交给医生,”伊丽莎白装出笑容,从她的提袋里拿出一副听诊器,“我想您会用得上。”这是她之前想好的借口,虽然粗糙,但也够用了。 “看来是我出门前疏忽了。”霍姆斯医生接了过来,“多亏您注意到了。” 他对李说:“解开扣子,我要听一下你的心跳。” 李默梵毫无动静,就像没听到一样。亚兰蒂尔略微俯下身,对他柔声说:“我现在要解开你的衣扣,让医生用听诊器看看身体状况,不会有事。” 李轻微地点点头,他对自己说要忽略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只回应亚兰蒂尔说的话。 他们进行听诊,伊丽莎白厚着脸皮站在原地不走,不露痕迹地观察着病人的情形。李默梵看来还不能说话,但显然对亚兰蒂尔很驯服。这位年轻的格恩医生真的在按军部的命令建立控制。 “肺部没有杂音,”霍姆斯医生说,“我想可以基本排除肺炎的可能,是体质虚弱引起的发烧,我来给他打一针。”他从药箱里取出了密封的针剂,还有酒精和棉花。 “让我来吧。”亚兰蒂尔说道。他把针剂拿过来,仔细地检查包装是否完好,确认后,他轻声地安慰李,卷起了他的衣袖。 “我来帮忙。”伊丽莎白说,她殷勤地凑上前去,伸出了手。 欧洲的贵族宗室大多有属于自己世代相传的秘密,为了统治和占有,某些手段是必要的,比如伊丽莎白此刻带在右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样式朴素的指环上有一根不易察觉的尖刺,是用霍亨索伦家族独有的一种药液浸泡过的,来源于南美洲某种树蛇的毒液,经过特殊的提炼配制。当带着戒指的人与他的敌人握手时,对方会感到像被虫子咬一口般的微小疼痛,皮肤上出现一个红点,如果没有得到王室提供的中和剂,在七十二小时c最多也就是九十六小时以内,被扎中的人将死于心脏麻痹。 伊丽莎白想刺中李默梵,反正他不会出声,然后她把她做的事通知陆军军部,与他们展开谈判,要求签订一项正式协议,当陆军取得宝藏的钥匙时,霍亨索伦家族必须得到其中的一半。她了解陆军上层那些出身贵族的将军们的思维,他们看重名誉和忠诚,特别在乎面子,一旦他们食言,她就公开协议的内容,军部将被非议和觊觎包围,吃不了兜着走。军部的人在得知她做了什么之后会非常愤怒,派医生来证实她的威胁是不是真的,经过化验确认这一点,然后为了拿到中和剂而不得不让步。 伊丽莎白设计了这个方案以后觉得是个中下策,太过简单粗暴,她最多只能拿回一半财产,军部的反弹会很严重,她更希望通过亚兰蒂尔来取回财富。但亚兰蒂尔的态度让她别无选择,她不想承认自己的怒火中烧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眼前的一幕。亚兰蒂尔对那个男孩很关切,动作和语言都很温柔,像是怕他受到伤害。而她伊丽莎白使出浑身解数,放低身段去引诱他,他的反应却始终疏远而冷淡,礼貌地拒人千里之外。她是个身份高贵的美女,在他眼里却像是远比不上一个精神病人似的。 事情发生后陆军军部会追责,斯特林将受到处罚,他透露给她太多应该保密的内情。她心里有一丝短暂的迟疑。她居然会为了斯特林而迟疑,但这只是极其微小的因素,无法与她想要的相比。心念电转间,她的动作仍然自然而毫不停顿,去握李默梵的手腕。 就在她的手指堪堪要触及的一刹那,她感到手臂被按住了,跟着有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把她的胳膊稍微往后拧了一下,她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弄得反转过身去,面对着门口,胳膊背到身后。随后亚兰蒂尔推着她的肩膀,把她送到门外。他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仍谨慎地拿着针剂,他说:“屋里都是男性,格伦西亚小姐,您还是在楼下等一会儿,莱丝丽会陪着您。” 伊丽莎白竭力维持风度,但还是踉跄了两步,被不容分说地推了出去。这太无礼了,她忿忿的想,但更多的是心虚和沮丧,她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请到客厅用茶。”莱丝丽说,脸上没有微笑。她早已到了房门口,因为没有见到亚兰蒂尔进一步的示意,才什么都没做。 亚兰蒂尔把房门掩上,在霍姆斯医生有些吃惊的注视下回到床边,娴熟地给李默梵打了一针。方才当伊丽莎白上前的时候,他看到她的眼神,一种极度冷酷又交织着兴奋的东西在她眼里凝固,就像一个凶徒动了杀机,克罗采和他身边的人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气息。本能告诉他,伊丽莎白格伦西亚绝不像她两天来表现得那么柔弱无害,她是个危险人物,他太麻痹大意了。 十五分钟后,霍姆斯医生和失望的伊丽莎白离开了亚兰蒂尔的房子,拜访结束了。他们在临走前被挽留喝了一杯茶,算是唯一的收获。医生留下了一些针剂和药品,亚兰蒂尔向他道谢,并且坚持付了钱。伊丽莎白感到他的态度仍然礼貌而不动声色,只是更加冷漠,而她也失去了恢复气氛的心情和能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章 机场路上 霍姆斯医生的药剂是管用的,当天晚上,李默梵就退了烧。又过了三天,他基本上痊愈了。他恢复了下楼到餐厅吃饭的习惯。当他在楼下时就用英语说话,以便莱丝丽能听懂,在二楼的时候则和亚兰蒂尔单独讲中文。 “我真有点感动了,”当他头一次在餐桌上用英语向莱丝丽道谢,并说她烤的鳕鱼很美味时,莱丝丽说道,“格恩为你花费的心血是值得的。”她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亚兰蒂尔笑而不语。李说话了,但他可以算得上沉默寡言,在自己面前常常流露出茫然和惶恐,就像欠了他无数,下辈子也还不清了,又不能飞天遁地,还得天天和债主见面,想想这滋味是不好受。他和他的病人之间仍然面临交流和沟通的问题。而其他的心理因素和外部环境也都不能忽视。可他总算健康多了,就像莱丝丽说的,真让人感动。 恢复意识还有一个好处,亚兰蒂尔发现李的平衡感有显著的进步,他快要可以不用拐杖的走路了,姿势还略略不自然,但看上去已经协调多了。 “看来我的拐杖就要失宠了。”亚兰蒂尔说,心里当然并不遗憾。 “我会一直很喜欢它。还有小p,”李说,抱起了小折耳猫,“它怎么这么可爱。” 亚兰蒂尔欣赏着他逗弄猫咪的样子,李不知道可爱这个词现在也适用于他自己。当被雷电劈坏的树根吸饱了雨水,再次在阳光下抽出嫩芽的时候,它无疑是可爱的。但他没时间高兴,房子外面全是虎视眈眈的盖世太保。 “书房的英文小说你可能爱看,还有一些彩笔可以画画或者写手札,喝下午茶的时候,我拿给你。”他对李说。 李默梵弯腰把小p放在沙发上,慢慢直起身体,他的眼睛里有一抹黯然的沉郁。“好的,亚兰。”他说,“我们一起喝下午茶。”仿佛那不是消闲,而是一种仪式,即将初次举行一样。 下午,时钟敲响三点,他们来到书房,李坐到沙发上说:“亚兰,你坐到那里行吗?”他指的是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明显要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亚兰蒂尔坐了过去,他们安静地喝着加奶的红茶,吃烤成胖胖的鸽子形状的小蛋糕。 “你的蛋糕是巧克力馅的。”李说,“林雅每次都买圆型的,里面是红豆沙馅。”他略微低垂下头,看着细瓷的茶杯和碟子,从亚兰蒂尔的角度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在微微翕动。 “莱丝丽爱吃巧克力,下次我会告诉她,我们吃豆沙的。”亚兰蒂尔说,他心里有些恻然和酸楚。 “不用了,”李摇摇头,“你的口味要比她甜一些,你会更喜欢巧克力的。我只是想起最后一次和她喝茶的情景。她说要带我逃走,我不知为什么变得安心,是我害了她。” “那不是你的错。”亚兰蒂尔说,想让他不要过深地去想这件事,“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你落入虎口。” 李在沙发上瑟缩了一下:“她也总是说同样的话,说不是我的错,我曾经想得多天真,觉得林雅会救我,承担我的命运,亚兰,我的天真和无知是一种罪孽。” 亚兰蒂尔很想去揉揉他的头发,但隔着桌子没法够到,而李默梵的痛楚比他想到的还要深。“你一个人承担不了,那时你太小了,现在也一样。”他柔声说,“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再加点牛奶吧。”往事历历,使人黯然神伤。他哄着李再喝一口茶,以免过于沉浸在回忆中。 李默梵注视着茶杯上氤氩升起的热气,低声说道:“约定逃离的那天早上,林医生说,我们要提早一点出发。八点的时候,姓魏的女孩带来了护照。九点钟,我就坐上了林医生的汽车要到机场去。上路的时候我很开心,但林雅很严肃,她说我们改飞日内瓦。如果机场有人问起,她会说我是她的孩子,我们去瑞士旅游。” “我们开了三十分钟,离机场还有一段距离时,岔路上冲上来一辆车,狠狠地撞击我们的车尾,我被掀到座位下面。等我刚爬起来,车子就剧烈的颠簸抖动,林医生把我扶住,对我说,车子有一个轮胎被子弹击中了,只能慢点开,但是别慌也别怕,晚些到机场也不要紧的,她还在尽力安慰我。”李默梵说道,他像是使出了所有的力量要说下去,并且不敢抬头看亚兰蒂尔。 “后面的车离我们很近,我看见了克莱娜。她坐在副座上,手里拿着枪,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也持枪,后座好像还躺了人,后来我才知道是诺尔顿。” “我想是克莱娜带人到医院去找诺尔顿,发现他出了岔子,而你已经离开,他们就在去机场的沿途拦截你们。”亚兰蒂尔说道。 “他们可以通知警察,或者给机场打电话,但他们却宁可亲自追击,他们有私心。克莱娜狗急跳墙,已经疯了。”李默梵说,提起克莱娜,他脸上有种厌恶,“那两个人向我们射击,林雅还击了,她打开车窗,开了两枪,击中了开车的特务,还有他们车子的轮胎,但是她同时被射中了,我没看清是谁开的枪,伤在胸口。她动不了了,血染红了衣服,我想扶她起来,想帮她止血,但是不管做什么都没用。” 亚兰蒂尔看到少年用手紧紧地抓住了沙发的扶手,用力得指甲泛白了。随着他的叙述,就像时光倒退回了1931年的那一天。林雅的血才刚刚流出来,还能来得及去处理,把她挽留在这个世间。 “后来呢,后来怎样?”亚兰蒂尔问道,“不要紧,慢慢说。” “后来,”李抬起眼睛,他的眼神又变得有些空洞遥远,但仍然在讲,“林雅的两枪很准,那个开车的人不动了,趴在方向盘上。他们的车子本来想加速冲过来,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打横撞上路基,克莱娜打开车门跳出来,接着他们的车就冲进了路旁的沟里,整个翻过来,立刻烧了起来。林雅这时把她的皮夹塞给我,她说,里面有我的护照和钱,我得自己去机场了,到苏黎世去,克罗采会把我接走,就安全了。她最后看着我说,不要哭,要坚强。” “她还说了其他的话吗?”亚兰蒂尔轻轻问道。 “她说,亚兰。后面没有了,再没有了。”李默梵的两只手不知何时紧紧绞在一起,室内陷入了寂静。亚兰蒂尔微微低下了头,不想让李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他内心有撕扯般的凄凉,但同时又得到轻微的慰藉。他神思漂移了一会儿,想起他们还在谈话,李的脸色很苍白,像即将被宣判死刑的犯人一样伤心无助,是的,这个孩子需要安慰,极度需要。 他走到沙发前,坐到他的身边,感到对方的身体在细细地颤抖,如同一只刚出壳的小鸟,急切地寻找温暖羽翼的庇护。 “过了一会儿,”李继续说下去,“我拿了皮夹,握着林雅的手,她手里有枪,那时克莱娜走到了车前,命令我下车,跟着她走。我看到她在笑,得意又疯狂,她相信我怕她,她虐待过我那么久,我听到她的声音都会发抖,她经常那么得意傲慢地笑。” “但她不了解的是我有多恨她,我脑子里根本什么都没想,手和脚就自己动作了。我把皮夹放在林雅身边,拿过她的枪,就下了车。克莱娜还在笑,她没有看见我的动作,我朝她举起枪,连续地扣动扳机,直到所有的子弹都打完。她倒下去了,手里还拿着她的枪,她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去就固定在脸上了,目光变成了不能置信,她再也不能伤害任何人了。” “有人看到你开枪吗?”亚兰蒂尔问。 “不,亚兰,我想没有,当时下着雨,那段路上汽车很少,而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李默梵说。他稍微好些,因为感到了身侧亚兰蒂尔的体温,他没有厌弃他。 “接下来你做了什么,去机场了吗?”亚兰蒂尔问他,尽管明知他没逃出来。 “我把空枪扔进了路边的灌木丛,然后回到车里,坐在林雅身边。我想走的,拿起皮夹,到机场去,瑞士。可是她在变冷,那么温暖的人在变冷,我不能移动。”李慢慢地说,他竭力想平静一点,但禁不住又在发抖。 “你就一直坐在车里,陪着她,直到有人来,是这样吗?”亚兰蒂尔摸了摸他的头,感到少年朝他又靠近了些,像是要得到更多支持的力量。他又轻声问道,“那时你在想什么,还记得吗?” 李默梵沉默了一会儿:“我什么也没想,”他最终说,“脑子不转了,只觉得刚发生的事不该是真的,只是个梦。” “你不是什么都没想,是崩溃了。”亚兰蒂尔叹了口气,“你还是个病人,幸好你之前接受了催眠治疗,不然可能会引发更重的精神病症。”他看到李开始无意识地纠扯沙发的绒面,思索着谈话是否该停下来,话题太沉重了。 “你的记忆力比我想得好很多,”他说,“多年前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都刻在脑子里了,我根本忘不了,”李说,“我想除非再接受催眠去忘记。那太有效了,我现在还回忆不起来钥匙的事,还有密码。” “我本来想过几天才问你这件事。”亚兰蒂尔说,想到自己此刻在李面前应该是医生,而不是受害者家属,“但既然提到了,告诉我,关于宝藏,你想起了多少?不要说审问你的人提到的内容,只说你自然想起来的部分。” “很少,”李默梵说,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我的母亲傅蓝在德国的王宫里听说了什么,别的全都是他们说的,他们向我要密码,有很多次,我想说了算了,只要刑罚和拷打能停止,只要不用无止境地待在黑暗里,听不到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我就是想不起来。”他又垂下了头,坦白自己的软弱和投降让他感到非常羞愧,但他不想在亚兰蒂尔面前隐瞒,这个人具有不同的意义,有资格知道所有的事。 “不,你不想说出来,一点也不想。”他听到亚兰蒂尔说。他侧过头去,看到说话的人露出肯定的神情:“我的母亲为你的记忆上了锁,但催眠的效果会随着时间而减弱,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会在五到十年里逐步恢复记忆。” “现在刚过了五年多。”李默梵干巴巴地说,“那可是林雅的催眠,她一定是个高手,而我想单方面违背我的誓言,背叛她的催眠,我很差劲。”如果不是心中依旧戚然,亚兰蒂尔觉得自己很可能笑出来。 “错了,我来为你解释一下。”他把潜意识的原理说给李听,而后说道,“催眠是林雅在直接与你的潜意识对话,而你接受了她的意思,忘却成立了。但潜意识是你自己的,永远是守护你的忠诚卫士,如果你真的想要配合情报机关的要求,好换取舒适的待遇,就会在受到逼迫时回想起他们要的东西,而你没有。你做的恰恰相反,他们越是折磨,你就越拒绝理睬,他们想强行让你屈服,你宁可崩溃也绝不妥协,就是不让自己想起来,这才是你真正的选择。你从未背叛过,所以这是精神与意志的角斗,他们输了。”他的声音和目光都带着温柔的赞赏,“你做得比我能想到的好很多很多,别再责备自己了,你该受到嘉奖的。” “竟然能这么看待,”李小声嘀咕道,他觉得好像被安抚了,内心浮起了平和的幸福感,“事实上如果没有你,我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初次见到你时,你介于失语症和孤独症之间,发展下去很危险。”亚兰蒂尔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简直成了城堡里的睡美人,等待着被拯救。好了,吃完这块蛋糕,再去练一会儿走路。” 李默梵怔了一下,明白下午茶结束了,赶紧去吃喝,听话快成为他的本能。 亚兰蒂尔看到他吃着蛋糕,腮帮鼓鼓的摸样,突然问道:“你最喜欢的蛋糕馅是哪种,豆沙还是巧克力?” 李默梵想了想:“我喜欢奶油的。”他有点不确定地说。 亚兰蒂尔笑了:“好吧,这周我们买些奶油蛋糕。” 五分钟后,他们一起下楼去,李默梵走在前面,他心里的负罪感解脱了一些,期待着奶油蛋糕。看来他又可以开始生活了,但是他还有权利和可能去期待吗?他不敢问亚兰蒂尔目前他们的处境,那无疑比当年伦敦的精神病院要险峻很多倍。他们在德国,敌人的大本营里。奶油蛋糕是可以买到的,亚兰蒂尔会拿给他,那么其他呢?比如自由,要怎么才能获得,他根本不敢想象再一次的失去,光是触及到可能性的边缘就恐惧得快要窒息。如果命运再次玩弄他,他会选择死亡,再也不管什么责任,或者钥匙,反正全忘了。 于此同时,帝国保安总属特勤三处的处长费里安中校正在承受他的顶头上司,也就是署长诺科特洛夫的斥责,这位上校的怒气来源于党卫军最高领导希姆莱的施压,因为特勤三处在对亚兰蒂尔的调查中一直没捞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他是雅利安人,格恩家族的长子,毕业于伦敦大学,在美国工作五年,有过很多成功的心理学临床经验,催眠能力评价极高。因为师长的推荐和对德国的感情,选择应军部的邀请来工作。没有女友,即使有也都在美国,亲密的家人都到了瑞典。我们还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他显然是忠于党 国的。”费里安中校说,“我们只能把他看作是一位年轻的专家,打扰或影响他正在进行的任务会招来陆军的抗议,而那是很有分量的。”他实在很想结束这场调查,上层关注一个规矩的医生做什么,如此耗费人力物力。 “您不觉得他的履历挑不出毛病吗?”诺科特洛夫上校说,“而根据我们的经验,毫无破绽的人是不存在的,中校,您要更详细的调查。另外,设法弄清楚他在别墅里的工作状况,我知道那里有陆军的守卫,但难道他就毫无对外联络吗?我不想再费唇舌,您可以随时向我通报进展。”他自己也得向上汇报,他希望在下周前能找出点什么。从希姆莱的态度看,不可能敷衍了事。 费里安少校回到他的办公室,召来两名下属:“他的女佣每周打电话,你们查证了她是打到瑞典的家里,但这是不够的,你们要想办法听到她在说什么,她一定会提到别墅里在做什么。” 两名中尉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说:“她总是变换打电话的地点,有时在邮局,有时到火车站,有时去报馆借电话,使用的线路都不同,我们的人无法事先安排好监听。” “给我盯住其中一处或者两处。”费里安中校怒冲冲地说,“她打电话的时间还算容易确定,周五的上午监听邮局和火车站的长途电话,那该是做得到的吧。我们只好碰碰运气。”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说道:“我看到报告上说,他是在瑞典长大的,去年九月才到柏林。他在德国有没有认识的人,比如少年时代的朋友或同学,如果有,他们或许能说出点儿什么。总之,一切可能的线索,赶紧去查。”两名中尉立正敬礼,皮鞋的后跟嗑碰在一起,发出响亮的碰撞声,随即退了出去。 费里安中校来回踱步,吸着香烟,吞云吐雾。陆军了解的内情肯定比他们多,像亚兰蒂尔在医院时的言谈表现,他定时提交的工作报告,还有他的电话内容。而秘密警察就只能偷偷去搜他的公寓,结果并无发现。他们要是能从陆军那里获得情报就好了。但他要做的仅限于奉令行事。这个层面不劳他操心,上级们或许早想到了。 他看了看日历,今天是星期一,但愿等到星期五,他们的监听能用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一章 勃兰特的手段 希姆莱和他的副手莱因哈特海德里希的确与陆军军部进行了一轮非正式谈判,而他的要求被断然拒绝了,陆军对那宗即将到手的财富有了很多设想和计划,不想分给任何其他势力,更不用说近来日益横行无忌的党卫军。他们对党卫军的看不顺眼犹如老牌贵族看暴发户,而陆军在未来的几年中将为国征战,开疆拓土,他们有最先进的坦克军团c装甲部队,百万雄狮足以横扫欧陆。 希姆莱威胁说要将此事告知那位元首,由他裁度。冯勃拉姆堡将军则答复说,军部仍有一部分装备有待更新,还得为未来在战争中受伤退伍的战士准备抚恤金,他们将据理力争,不会让希姆莱得到任何便宜。他们将在元首面前质问党卫军对犹太人的大肆搜刮掠夺以及所得钱财的去向。 会谈在双方极不友好的气氛下告终,希姆莱阴沉地看着扬长而去的冯勃拉姆堡将军,心想,我会让你们愿意合作,并且付出代价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亚兰蒂尔和李默梵交谈,慢慢地引导他回忆起被送到慕尼黑后的遭遇,情报机关转移他,以国家利益为理由拘捕他,审讯漫长而煎熬,就像永无休止。李默梵在努力跟随他的话题叙述当年的情形,但这对他来说很吃力,记忆里不堪回首的部分太多,他还做不到完全地说出来,对话渐渐发展成了他散乱的过往片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我记不清是怎么被弄下车的。那些日子警察来过几次,他们坐在我跟前,脸上都写着事不关己。枪好像被找到了,上面的指纹有林雅的,也有我的。他们想问我出事的经过,还有为什么,我不回答。有个警察不耐烦了,向我靠近,我想他是要说些警告的话。我不知为什么不能忍受,想推开他,接着就拼命地踢打。医生进来了,让警察离开。那些天我过得模模糊糊,分不清做梦还是现实。护士们给我打了很多次针,父亲也来了。印象里,他很难过,在说宽慰我的话。可我没法给他正常的回应。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我又清醒了,能思考了,可能是他们给我的药起了作用。医院通知了我父亲,他来了,很欣慰,说很快就把我送到德国的疗养院去,那里景色优美,我可以到树林里散步。” “你答应了吗,当时还记得不能去德国吗?”亚兰蒂尔问道。 “我清楚地知道,林雅想带我逃走,就是因为我不能去那个国家。我求了我父亲,但没用。我父亲是个固执的人。而且,”李低声说,“他憔悴了许多,看上去很累,还在尽量对我笑,说鼓励的话,我有些受不了,就没闹。过了两天,医院就送我上了飞机,同机的有两个护士,德拉和苔娜,还有我父亲。” 亚兰蒂尔停顿了一会儿,把对话的节奏放慢,继续问道:“在慕尼黑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慕尼黑待了两天。第三天,病房里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说要给我做精神方面的测试,把我从郊区带到市区的一座楼里。测试的时间长极了,我做了厚厚的一叠题目,问各种奇怪的问题,并且列出选项,接着把一些仪器固定在我身上和周围,开始提问,至少问了五个小时。我累极了,他们让我吃饭睡觉,睡醒后又继续,持续了三天。” “他们在全面探查你的精神状态,决定能否以及怎样使你服从。”亚兰蒂尔说,心想陆军还真费尽心机,“你还记得他们问了些什么吗,问过保险箱的事吗?” 李默梵有些迷惑地想了一会儿,“都是些不着边的问话,很快就忘了。我记得有一道题目是,如果需要一种动物从高处掉下去,你会选择哪一种?猫还是狗,我选了猫。他们问过我保险箱密码,我那时弄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想早些结束。我父亲已经回国了,他走的时候还很放心。” “我看到了关于此事的记录,”亚兰蒂尔说,“他们只写了结论,就是你患有抑郁症,不伴随狂暴倾向的过度焦虑,但理智清楚,人格正常,另外,确实遗忘了关键情节。陆军有两个选择,要么找人解开催眠术,要么用审讯逼迫你回忆。他们选了第二种。”亚兰蒂尔说。 “我想是的。几天后我就被送到柏林,没人关心我是否愿意,也没有解释,我直接被拘禁,随时有人看守。送饭的人嘲弄地对我说,你真是个小可怜。第一次审讯发生在抵达柏林的第二天,我看见了他,勃兰特中校。”李默梵回想着说道,提到这个名字,他全身出现了一阵源于憎恶的战栗,就像通过了一股电流,“他好整以暇地说话c盘问c下命令,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眼神让我想起吃腐尸食的秃鹫。” “想想看,他问了什么,又对你做了什么,不要怕。”亚兰蒂尔递给他一杯蜂蜜水,李还不能喝咖啡,红茶也得限量,“就告诉我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或者印象最深的是哪些,他再也不可能笑了,而你会好起来。” 李默梵机械地喝了几口,甜甜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他把杯子放回茶几上,怕手上太用力会把它捏碎。“他最初偏好剧烈的疼痛和见血,所以用烙铁,还有鞭子,喜欢看我叫出声来。做得过火了,他审讯了两次,我昏迷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大概收到上级的指示,专用那些不留痕迹的方式。他连续地审问我,发明了一些羞辱的方式。有一次他让我面对墙壁站着,不能坐下,不许变换姿势,当然,也不可以睡觉,连续很多个小时,他就在我身后走来走去,说讥讽的话,说他也不想把时间耗在我身上这么久。还有一次,他在审讯室里立起一个绞架,命令我站上去,把脖子伸进绳圈里,他绕着圈子地打量,伸脚作势去踢我踩着的凳子,我接连因为他的动作感到恐惧,当我因为疲倦而反应不过来的一瞬间,他把它踢翻了,我吊在那里,他在我快要死掉时割断绳子。等我醒了,他对我笑,问我要不要再来一次。” 一颗子弹实在是便宜了这个恶棍,亚兰蒂尔想。他让李断续地谈到经历的过往,痛苦如此深浓,如同凝聚的墨块,想要冲淡都很难。 “勃兰特像是对窒息很感兴趣。”李说,“他想到过另一个办法,把我绑在椅子上,用被水浸湿的纸糊住我的鼻子和嘴,他不断提问,每问一次,就加上一层,直到我完全不能呼吸。他仍然强调他也不想这么做,但只能如此,叫我快点开口,他就停止这一切。但我看到他的表情很享受。” “后来我觉得能单独待在牢房里就是最好的对待了。我变得特别害怕听到开锁的声音,还有皮靴走动的脚步声。最初我想念林雅,还有父亲和妹妹,后来我什么也不要想了,我整个人都萎缩了,从身体到精神,你难以想象我有多弱小。”此时他们坐在书房里,对着窗外粼粼的万湖。 “勃兰特也试过将我关在黑暗的地牢里,完全与世隔绝,没有丝毫声音和光线,他说让我好好想一想。我形容不出那种滋味,时间很长,每次都很长,后来我知道那是一个月。”李默梵说,他感到还有大量的回忆在脑中翻滚,但是他快说不下去了,没遭受过的人无法真的理解他有多难以启齿,因为太过不堪,只想彻底忘却,又在想起时感到刻骨的痛恨。 他说:“亚兰,我说不出来,太难了。” 亚兰蒂尔说:“我们休息一会儿,我给你读一段书好了。你可以躺在沙发上,把这个当安眠曲。” 李默梵斜靠在沙发上,听着对方读一篇小说,他把亚兰蒂尔的声音当音乐,在几个月前还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然如此。他的英文很动听,念书时像有什么东西在室内流转,帮助焦虑慌张的心灵停止躁动。他想,这种治疗真奢侈,继而想到自己如今的各种待遇都很奢侈,他又有些说不出的忧虑。 亚兰蒂尔读了一会儿书,发觉李默梵已经逐渐由坐姿变为躺倒,眼睛还是睁开的,没有睡意。 “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之一就是遗忘。”亚兰蒂尔说,“但是把事情藏在心底不说,是很难忘怀的。你以为它不重要了,甚至想不起来了,但它依然在那儿,影响并伤害你。越是想要不在意,就越会发酵。最好的办法是倾诉,说出来,写出来,记忆有一天会淡化,你还会想起往事,但是很平静。”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使在正常的环境里,对李默梵来说这也必将是个漫长的过程。而眼下战火即将点燃,欧洲正在进入长夜。他们得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林雅也说过我得倾诉。在她的医治下,我好了很多。”李说,“我喜欢你说的那种真正的遗忘,亚兰。我懂得你的意思,首先得面对c处理,直到时过境迁。我们还能在这所房子里待多久,该怎么办,能告诉我吗?” 亚兰蒂尔思索了一阵,他需要衡量李默梵的精神能承受多少,而李的状态比他预计的要好一些。“好吧,让我从头说起,我是去年九月到柏林的。”他讲述了二十分钟,把前后经过和现下的情势大致地说给少年听。 “我们在别墅里生活了四个月零七天了,今天是二月二十二日。目前军部仍在等待,我设法让他们相信,我要用三个半月的时间建立对你的控制,再花两个月完成心理调适,巩固前期的成果,随后就是军部期待已久的催眠阶段。他们认为我会做到两件事:让你恢复正常的说话能力,使你想起瑞士银行的密码。然后,他们会按照实际取得的成果,选定日期,让我带你到瑞士去,当然是在密切的监视下,拿到他们要的龙之钥。在他们认为我还没有开始催眠时,如果不发生意外,不会过多的监控我们,因为他们认为我是不了解内情,不知道他们要密码干什么用的。但是当我告知他们催眠开始,他们毫无疑问会千方百计地监视和窃听,要掌握你的恢复进度以及我了解了多少,好进行判断和掌控。我们能自由说话的时间大约只能维持到三月底,而且危险与日俱增。在假想的催眠过程中,取得实质性进展之前,他们应该不会有行动上的打扰,而是监听并等待,我会告诉他们疗程需要一个月。这样,我们最多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来准备逃离。” 我已经能说话,也能走路了,李默梵想道,他心里紧得发疼,在向深处下坠,又一次的逃亡,他怕失去亚兰蒂尔,怕连累莱丝丽,还有其他在帮助他的人,怕得要命。“我们能不能早点逃走,就像你说的,危险每天都在增加。”他问道,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正常些。 “你还需要治疗,”亚兰蒂尔轻声说,“我说的心理调适期是真的,你刚度过了一个最艰难的关口,很险很险,需要一段时间站稳脚步。你还承受不了逃离带来的精神负担,身体也仍然必须调养。”看到李默梵想说什么,他就摇了摇手,示意他继续听下去:“你不能试图在这方面逞强,你仍然经常发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反应。如果急着付诸行动,你会在半途崩溃,或者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李默梵坐在那里,全身紧绷,他明白亚兰蒂尔说的是实情。我恨我自己,他想。 “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亚兰蒂尔说着拍了拍李的后背,如同给猫咪顺毛,“我们最近就着手做准备,我会把你带出去,一起离开,所以不要怕,相信我好吗?” 李默梵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又搅在一起的双手。相信,他当然相信,而且会非常听话,但他仍然难以平息内心的起伏,他得做点什么,他过去也信任过林雅,因为他的信任,林雅死了。他沉默良久,问道:“亚兰,我想恢复被锁住的记忆,你能帮我吗?用你的催眠术。” “我是想再过一个星期,就给你做催眠,但那仅限于让你的精神状态好转。”亚兰蒂尔说道,“你还是太小,才十七岁。过几年,你会自然地想起来的,对你的冲击会比较小。” “十八岁,”李默梵严肃地纠正道,“已经是1937年,我成人了。我逃避了六年,现在这个秘密得终结,不然即使离开,我们也生活在它的阴影下,刽子手们会纠缠下去。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我想用理智和意愿来决定,而不是依靠潜意识。亚兰,告诉我,你能解开林雅的催眠吗?” 亚兰蒂尔朝他凝注了半晌,他觉得自己该是世界上最了解李默梵的人,但他仍然不时令他感到吃惊和意外,“如果你是问能力的话,我做得到。”他说,“我答应你。” “一个星期后开始,”李有点紧张地问,“你觉得催眠要用多少天,之后我们能走了吗?” 亚兰蒂尔把各种日期在心里想了一遍,说道:“催眠最少要经过五天,和你当初接受到的一样。接下来还要调整一个星期,然后再做一个疗程,我们按总共一个月来算,我想你到时可以动身了。我不该和你说得这么确切,但如果瞒着你,你反而会乱想,如果有突发状况也会应付不了。” 他看到小p不知何时悄悄走进了房间,就把它抱起来,放在李默梵的腿上,“我们连它都能带走。这一个月里,你要做的就是安心修养,什么都别想。”李默梵看到小p熟练地团成了一个绒球,在他膝盖上安顿下来,摆出暂时不想动的摸样,他挠了挠它的小耳朵,小p比几个月前稍微长大了一点,但仍然是小小的。他舍不得丢下它,亚兰蒂尔考虑到了。他忧郁地想,自己居然需要两个疗程,时间不能再短些吗,但亚兰蒂尔肯定什么都想到了,没法更提前。他用手指戳了戳小猫,不许它睡觉,说:“亚兰,再念一段书行吗?” 当晚,亚兰蒂尔又按照惯例弹钢琴c放唱片时,柏林剧院正在上演《仲夏夜之梦》。随着纳粹党对娱乐生活的控制不断加深,允许上演的剧本受到的检查和限制多的可怕,观众们仍然给予好评的只剩下经典的老剧,像莎士比亚。戴芬坐在她的化妆室里,她刚刚扮演了妖精王后。她瞧见妆台上多了一只造型细长,如仙鹤般优美的淡紫色琉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支长茎的红玫瑰,下面压了一张淡紫色的卡片,署名是伏尼契将军的姓名缩写。 这位四十多岁的将军最近来得很频繁,几乎每场演出都到,送给她别出心裁的精致礼物,并且将车子停在剧院专供演员进出的门廊外等候,接她去吃夜宵,或者喝一杯酒。 剧团里的其他女孩都劝她接受他的追求。他位高权重,而且仪表堂堂,行止之间一派军人风范,又没有妻室。戴芬表现得略显矜持,但依然时常同他到酒吧去消磨散场后的时光,就像今晚。 她换下戏服,卸了装,披上一条长披肩,就走出剧院,坐上将军的汽车,一起到了常去的酒吧。 “您今晚精彩极了,”将军说,“就像森林里的精灵,我看到了参谋部的冯穆勒上校,当您出场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直了。” “您越来越幽默了。”戴芬微笑着说,“那不过是因为特效的灯光和背景。我们新换了一位出色的舞台监督。” 他们谈论了十分钟设计和服装,伏尼契将军在审美方面颇有品味,对话还算趣味盎然。之后话题又转到枪械上,伏尼契将军对枪支和坦克的喜好,大概超出对戏剧一倍以上,他常常描述所收藏的各款手枪,军队新配备的坦克款型。 在酒吧里叙谈常常令戴芬想起亚兰蒂尔,还有他们最后的那次见面。亚兰蒂尔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但她倾心于他,几乎从初次见面就是如此,她无比牵挂地期盼着重逢。 她和亚兰蒂尔的父亲通过不少次话了,沟通良好,老先生说话智慧而风趣,坦言很喜欢她。 “您最近看上去有些疲倦,会不会工作太忙了。”她对伏尼契将军说,“想到即将发生什么,我就为您的安全感到忧虑。” “您这样的姑娘都害怕战争,但这是我们的天职。”伏尼契将军说,跟着叹了口气,“备战没什么,我烦的是那帮党卫军,他们不断想把手伸进我们内部,什么机密都要插一脚。” “是上次那位心理医生的事吗?”戴芬问道,“我都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为一名医生大动干戈呢。” “我本来不关心此事,”伏尼契将军看到戴芬微微好奇的表情,他心动了一下,说道:“但军部和党卫军近期为此做了一次高层会谈,我才向贝克将军问了一下。说来荒谬,我们在和希姆莱争夺一个精神病人,双方都相信他知道一个极重要的秘密。这个人好像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在我们手里,请了专家来研究他的病况。”他讲了一会儿,戴芬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很急,她终于从军部这边得知了亚兰蒂尔的任务和处境,今后将有机会听到更多,她能帮到他了。 “可怜的孩子,”她说,“那么小就得了心理病,”随即想起这孩子业已和亚兰蒂尔共同生活了四个月,她都羡慕了,她也很可怜。 伏尼契将军微笑了,他很喜欢戴芬的反应,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富于同情心和感情,和男人的思维角度截然不同。戴芬身上有许多让他着迷的地方,像她那种不同凡响的美貌,还有善良和才华,敏锐的感知力,他越来越想娶她,把她变成伏尼契夫人。 “我们不会让希姆莱有机可乘,”他说,“但他们惦记上了,是件麻烦的事。不说这个了。”他点手叫侍者给戴芬送来一杯鸡尾酒,杯子里的液体呈现出由深红转为浅黄的渐变色彩,十分绚丽,“这杯酒叫落日,几乎完全是果汁,只加了几滴白兰地,您尝尝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二章 每个人都很忙碌 星期五的上午,莱丝丽开着车外出采购,她有固定光顾的店铺和摊位。鱼c肉c水果,还有日用品。她到点心店里买了好几种小点心,包括带奶油和黄油的小蛋糕。最后她去打电话。她想了想,上周去的是邮局,于是她把车开到一家杂志社外面,她知道这里有国际长途电话,而且通常不会拒绝一位有急事想要借用的女性。 她的选择使得两名尾随在后面的便衣暗探失望地对看了一眼,只有回去复命,这个星期他们没指望了。 莱丝丽在表示将为此付费后顺利地用上了电话,打到瑞典,接电话的是她心爱的丈夫。“卡尔,”她说,“格恩说,我们之前的计划到了用上的时候,你最快多久能动身来柏林?” “等一下,”电话对面的人说,一分钟后他回来了,“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斯德哥尔摩飞柏林机场,我会找个旅馆先住下。” “好的,那么星期日下午三点,你觉得能就绪吗?”莱丝丽问。 “可以,亲爱的,真高兴能见到你。”卡尔芒罗说,他的声音沉着而缓慢,但仍然能听出感情。 “我也是。”莱丝丽说,他们亲密地交谈了几分钟,话筒就由亚兰蒂尔的父亲接过去了,每当戴芬有新的信息传来时,他就会亲自转告莱丝丽。 戴芬已经把希姆莱被拒绝的事传了过去,格恩家族的家主和他的女佣聊了三分钟,双方很有默契地不多说,结束了每周一次的联络。 莱丝丽走出杂志社,坐进雷诺汽车,这时街对面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灰衣男人也停止了阅读,自然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朝街角他的车子走去。他不紧不慢地远远跟着莱丝丽,直到确认她回到了别墅,才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号码。 一个小时后,他走进了一家普通的咖啡馆,伊丽莎白坐在里面,正在等他。 “您不是和我约好了,调查两次以上才算有初步结果吗?”伊丽莎白问道,“您是发现了什么特殊状况,所以要求提前会面吗?” “不是的,小姐。”对方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是个看起来瘦小精干,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我不得不中止执行您的委托,我跟踪了您说的那位女佣的行踪,她去了一些地方,所做的事很平常,我记录了她进入的每家商店,以及采购的物品。但是同时我注意到,还有两个人在盯着她,而且训练有素。这是您事先没有向我提到的情况,我只是个私家侦探,不想和秘密警察有任何交集,危险性太大了。所以我只能单方面中止行动,加西小姐。” 伊丽莎白沉思了一下,她用化名委托了这名侦探,但看来又是徒劳。她如今只能重新想办法,从调查莱丝丽入手。她很想说服对方继续干下去,但从对面坐着的男人无动于衷的神色中,她发觉基本上不可能。 “预付金您不用退还。”她说,“但我想要您在可能的前提下再调查一下她去过的每家商店c摊位c接触的人,她可能常去,和店员或者小贩认识。您打探一下,给我尽可能详细的报告,如果够好,我再付给您三十马克。” 侦探想了想,同意了,“我会尽快把报告寄到您留下的邮箱,小姐。” 费里安中校接到了禀报,他们不够运气,没能听到莱丝丽的电话内容。但另一方面的调查几天来略有收获。他们查了伦敦大学的学生名录,亚兰蒂尔当年的同学中有三个是德国籍,其中两个目前在国内,一个在汉堡,成了见习心理医生,另一个在纽伦堡,改修法律,如今是一名律师助理。 “派人去和他们接触,询问亚兰蒂尔格恩有关的事。只要他们想得起来的,都要查问,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他的命令迅速得到了执行,秘密警察的势力早已延伸到全国各地,柏林则是中枢。秘密警察的盘问无需提供理由,两个年轻人都惊恐万状的协助调查,谈了一些关于亚兰蒂尔的往事。 一天后,两名秘密警察分别从汉堡和纽伦堡坐火车来到柏林,随身携带着问话记录,向费里安中校做当面汇报。 费里安中校听取了他们的叙述,又仔细地看过记录,和亚兰蒂尔的履历进行对照,企图找到能深入的疑点,尽管他本人觉得那不一定存在。 他得向上级明确地否定或证实什么。他领会上意,表面上看,是要确认一个在国外成长并受教育的雅利安人是否真的忠心于德国的利益,实际上,是要找出他身上能够被加以利用的弱点。 从他得到的情报来看,亚兰蒂尔在大学阶段是顺遂而很受瞩目的,他入学时只有十六岁,外貌出众,教授们肯定他在心理学领域的禀赋c天资,还有出色的运动神经。但两个同学都认为他的个性略显冷淡,并不热衷于与同学们交往游玩,也很少追求漂亮的女孩,他有过一些约会,但没有过固定交往对象。除了上课和研究的时间,他的身影并不总在校内出现,似乎比周围普遍大他两三岁的同学还要成熟。 有点神秘,费里安中校想,但没到反常的程度。他琢磨了一个小时,不停地吸烟,他想到了一点,伦敦大学近十年来没有开设催眠课程,亚兰蒂尔是怎么进入催眠领域的呢?丹尼斯克里斯托夫教授会无缘无故认定一个之前毫无涉足的人来当他的助手吗,亚兰蒂尔是怎么在毕业后突然到了美国,完成这次关键性转换的?诚然,他可能天赋优异,但偶然性是不是大了一些。 后来他注意到,两个问话对象都提到了一个名字:安迪伍德,说他算是亚兰蒂尔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是个热情开朗的人,他可能了解更多的事。他是英国人,毕业后似乎就留在了伦敦。 费里安中校又下了一道命令,让他手下的一名中尉立刻飞往伦敦,找到这个安迪伍德,并且想办法打听出更多信息,特别是亚兰蒂尔如何接触到催眠术,以及他在校园外做什么。 星期六的下午,李默梵午睡醒了,他看了看小摆钟,时间是两点三十分,他醒早了。他的生物钟最近有点乱,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再赖一会儿床,但还是穿好衣服走出房门。通常,亚兰蒂尔从三点钟起在书房等他。 书房里是空的,茶具还没摆上,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怔了一会儿神,决定下楼去看看。 一楼也空无一人。李默梵看看四周,找不到亚兰蒂尔和莱丝丽,他一阵心慌,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不能大声喊他们,他的声音万一被外面的卫兵觉察就糟了。这时他听到有很低的说话声从脚下传来,是地下室。他从来没到过地下室,那不属于他的活动范围,而他本能地恐惧这类地方。他小心地沿着楼梯往下走,转弯处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并不像他担心的那么幽暗阴森,视线所及,他瞧见了亚兰蒂尔和莱丝丽,还有一块掀起的地板,下面露出了一条看不清尽头的狭窄通道。 “你睡醒了吗?”亚兰蒂尔说,看了一眼手表:“我和莱丝丽在忙一件小工程,本来是想在你睡醒前做完,不过地板砌的比我以为的要结实些,我该早些上去的。”他向李招了招手:“过来吧,本来想明天给你看的。” 李默梵感到在看见亚兰蒂尔的那一刻,他的情绪不可思议地稳定下来。他依言走了过去,略感好奇地看着地上洞开的门户,还有穿了工装裤的两个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道。”亚兰蒂尔微笑着说,“去年维修房子时,莱丝丽的丈夫的作品,它会为我们派上用场。” 李默梵半蹲下身体,他的腿还略有些不灵活,但已经能完成这个动作。他仔细地往下看,一级级台阶像是石头的,堆砌成一个蜿蜒的角度,延伸到目光不能穿透的深处,通道里有烛台,上面安放了点亮的蜡烛。 “通向哪里?”他小声问道。 “明天下午你就会知道。”亚兰蒂尔说,“到时我们一起下去参观一下。我们今晚先让它通风,空气得流通些时候。” 金蝉脱壳,李默梵心想,他又去观察掀起来的一大块石料。地下室的地板看上去像是花岗岩的,有种粗粝坚固的质感,拼接得很完美,在微弱的灯光下,想找出每块石头之间的缝隙是很困难的,被翻起的那块显然是其中之一。 “我们最后一次下去时,可以从里面把它合上,外面的人仍然难以找到地道的入口。”莱丝丽说,她指了指,那块地板朝下的一面有个拉手。 “好了,我们上去。”亚兰蒂尔说,“你的身体不适合在地下待太久,这里原本是储存蔬菜米面的地方。” “去吧,去吧。”莱丝丽挥了挥手,“我得整理一下我那些可怜的卷心菜和洋葱了。” 李默梵很想多问些问题,但他乖乖地跟着亚兰蒂尔回到楼上,一刻钟后坐在了书房里。我也太听话了,他心里嘀咕了一句,但还是克制住不多问,反正最终都会揭晓的。他隐隐认为重要的事不能随便挂在嘴上,不能开口就说,否则就会容易失败。他承受不了失败。 接下来他们像平时一样,在回忆和心理辅导中让时间过去。记忆是凌乱不规则的,有许多部分,即使李默梵很想说,依旧常常难于付诸语言。因为伴随勃兰特的暴行,他看到的是弱小而不成样子的自己,是最难面对的部分。他哭过,哀求过,随着病情的恶化和身体的衰弱日益无力抵抗,尊严扫地,想过屈服和出卖。他忘不了勃兰特和其他的人给他的侮辱。每个人都用蔑视和冷酷的眼神无动于衷地看待他的痛苦,一边凌虐一边说他甚至不值得他们投注任何时间和关注,他该为他们肯虐待他而荣幸。他想起他的双腿变得弯曲不能行走的过程。牢房的地面太冷了,他又常常吃不上饭,得到的水也很少。有一天他发现腿软了,肌肉没有力气支撑起身体。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好不容易站起来,只迈出了一步,整个人就栽倒在地上。第二天,当勃兰特命令他站起来的时候,任凭踢打,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他不断努力,很快耗尽了体力,在墙角蜷成一团。 后来医生来了,他每天的食物增加了,但依然难以下咽。医生可能说了他不能再躺在地上,于是牢房里增加了一张床。这些变化为时已晚,尽管他忍着想吐的欲望逼自己每天吃饭,他的腿仍然日渐无力,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双腿伸展不直,右腿的角度只有九十度,左腿好些,但也只是勉强伸开。他的胳膊情况比腿稍好,但手上也逐渐失去了触感,手指蜷缩起来,成了爪形。他由人变成了鬼。 那张床有段时间成了他的恶梦,也是勃兰特的乐趣。他的饭总是放在地上,他得从床上下来,或者说掉下来,在地上移动着去取食物。吃完时往往冻得浑身冰冷。然后他得费尽力气想要靠一条勉强能伸开的左腿和卷曲的双手回到床上,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挣扎,竭尽全力才能上床。上厕所也得下床,他至今无法容忍有关的回忆。 勃兰特很快发现了他的艰难,他用讽刺的语气说:“你明明能走路,能伸直腿,可就是不做。你是个懒鬼。你得锻炼,你明白吗?”接着他就命令他下床,再重新上去。他在他面前拼命挪动身体,用他可怜的腿,喘气喘得不成样子,每次当他近乎虚脱地爬回床上,刚坐稳时,勃兰特就冷笑着命令他马上下床再来一次,一秒钟也不可以停顿。几次以后他瘫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只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像个风箱。而他弯下腰,对他说:“自己在这里锻炼,明天我再来,你必须下床一百遍。” 第二天和第三天他没来,而李默梵在睡梦中,脑子里回荡的就是一百遍,一百遍,不会有人明白他有多恐惧那张本该带来温暖的床,它代表绝望。他不再吃饭,也不再逼自己上床,宁愿躺在地上冻死。左腿也很快变得伸不直了,那时他模糊地想他再也不用上床了。他昏昏沉沉躺在那里,脑子里全是和一百遍有关的各种恐怖的妄想,在每个梦里,他都看见勃兰特走进来,带着棍子,穿着皮靴,逼他下床一百遍。后来他拒绝返回现实,直到亚兰蒂尔到了他身边。 他逐步回想起这些,或者说,他的精神正在变得能承受回想的刺激。那不只是绝望或仇恨而已,更多的是侮辱,一种深入骨髓的侮辱,他在羞辱他的灵魂,经历这些后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自己。但是亚兰蒂尔说他从未屈服,他该原谅自己的软弱,这使他多少得到了些安慰,不再那么羞耻。也许有一天他真的能遗忘,获得安宁。 他还是会想起克莱娜,她也给予过他深深的精神羞辱。她逼他说自己对她充满慕恋,一边恶心地虐待他,一边说他有病,渴望被虐待。但想起这些时他平静多了,可能是因为他亲手杀了克莱娜。勃兰特也死了,他带来的侮辱总有一天会过去的。他打起精神,断断续续地把这些往事说给亚兰蒂尔听,只除了一百遍的事,他还说不出口,再给他些时间吧,会做到的。 亚兰蒂尔大多数时候静静地听着。他读过军部的审问材料,不止一次,但李所说的大多数是勃兰特所隐瞒的,令人发指。他想,如果按照自己原来调取查阅到的记载进行催眠,是有可能接触不到创伤的实质的,这是作为心理医生的思维而言;另一方面,他心中有无法言喻的愤怒,林雅用生命保护的人就这么被一天天地摧毁,他从李破碎而散乱的语言中感到的是微弱而声嘶力竭的呼救,蜡烛熄灭时最后闪动的一丝火苗,湮没在过去分秒流逝的时光中的反抗。 这天下午,他叫停了好几次,缓和李的精神压力,并且读了一些诗给他听。英文诗歌所传达的韵味与中文不同,但另有妙境,而且充满音乐之美。最后李默梵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他小心地把少年的身体挪动了一下,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他想到林雅给李默梵做过催眠,那之后很短的时间里,他好了许多,几乎快健康了。可是转瞬间悲剧发生了,十二岁的孩子又沉入了冰冷的深渊。在雾气弥漫的伦敦,花朵曾经悄悄在夜色里绽放,羞怯可爱地寻找清风的吹拂,还有皎洁的月光,可是有谁在意呢,凋零不过在瞬息之间,它没有等到晨曦里出生的朝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三章 万湖畔的车库 万湖别墅区是柏林著名的富人区,有蓝色的湖水,在久居市区的人们眼中如同大海,茂密的森林簇拥着星罗棋布的各色别墅,夏天时湖上许多耀眼的帆船穿梭来去,岸边则停着各种各样的车辆。有些临时来度假的人并不拥有别墅,而是选择租用木屋和车库,一些被租下的车库经常停放着某位度假者的爱车。因此,一年前,当一位名叫约翰史蒂文森的瑞士人租用了一座乳白色独立的小车库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史蒂文森先生慷慨地付了两年的租金,拿到车库的钥匙后,他把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驶入其中,就离开了。车库里面还算宽敞,有两个车位,但只停了一辆车。 在这个二月末的星期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乘坐出租车到了万湖边,他付了车费,把他的两只很大的行李箱从车上拿下来,提在手里,朝史蒂文森先生的车库走去。到了门前,他拿出钥匙开锁,然后拉开大门,走了进去,接着立刻从里面把门关上了。这些行动同样非常正常,车主来取或者维护他的车子,没人在意。 两点一刻,李默梵从床上爬了起来,亚兰蒂尔安排他今天早半小时上床睡午觉,他想着地道的事,居然还是睡着了。 亚兰蒂尔走进卧室,对他说:“换件衣服吧。”他递过来一件蓝色的衬衫让他穿在里面,外面仍然套上他的v领毛衣。 李默梵按他的意思穿好衣服,虽然不明白下地道为什么要换衣服,还是里面的。 他们一起到了地下室里,暗道口依然敞开着,里面亮着烛光。 “要非常小心,摔倒容易受伤,我先下去,你再慢慢按我的脚步往下走。”亚兰蒂尔叮嘱道。他沿台阶向下走了几级,就回过身朝李默梵伸出手,示意他拉住。李不敢行动太快,他想自己还很笨拙,乖乖握住亚兰蒂尔的手一步步走下去,莱丝丽跟在他们后面,扶着李的肩膀,怕他失去平衡。 地道转过一个弯,石阶没有了,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头铺成的小路,每个转弯处都有一座烛台,他们走了五分钟,石阶又出现了。 “到了,我们上去。”亚兰蒂尔说,“你走得很好。” 这头的台阶比较长,应该是因为需要直达地面。他们很快就出了地道,李默梵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间车库里,面前站着一个栗色头发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脸部轮廓深刻。 亚兰蒂尔和他拥抱了一下:“卡尔,你还是这么利落,地道入口藏得好极了,结实得我差点打不开。” 对方笑了:“就是要这个效果。” “我来介绍一下,”亚兰蒂尔转过身,对李说,“这位是卡尔芒罗先生,莱丝丽的丈夫。” 李默梵看到卡尔在注视他,目光锐利,但带了些友善的好奇。他对亚兰蒂尔说:“这就是你母亲留下的东方娃娃,比我想得好些,他可以拍照。” 什么拍照,李默梵想,被盯得有些窘迫,但这是莱丝丽的人,他伸出手,和卡尔握了握。 卡尔又和莱丝丽拥抱,他吻了她的面颊,一看就知道感情好得不得了,然后他说:“格恩,我们这就开始吧。” “很好。我想你都带来了。”亚兰蒂尔说,他看到角落里有张凳子,就搬过来让李默梵坐下歇一会儿。 卡尔芒罗打开梅赛德斯的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铝制的三角架,支在地面上,又从一只行李箱里取出一架相机,熟练地安装在架子上,拧上镜头。 “卡尔要给你拍一张正面免冠照片,”亚兰蒂尔对李默梵说,“把外衣暂时脱掉吧,会有些冷,但是用不了多久。” 好吧,听话。李默梵脱下毛衣,放在腿上。接着他见卡尔打开另一个行李厢,拿出一顶整整齐齐的黑色假发,还有一个小首饰盒。不会吧,他看了看亚兰蒂尔,亚兰蒂尔对他点点头,“没错,你要扮成一个女孩。” 五分钟后,李默梵戴上了假发,并且经过精心调整,发型是标准的童花头。莱丝丽用小镊子修饰了一下他的眉毛,他脖子上还多了一根带着鸡心小坠子的细细的金项链,款式十分少女。 布景和灯光也配备齐全,卡尔拿出了一盏用电池供电的灯,发出白色的光芒,莱丝丽在在李身后张开一块白色的布幕。焦距和光圈调好后,快门按动了几次,拍照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到市区去,找一家小照相馆,借用他们的暗房。”卡尔说,仔细地收好每样器材,包括假发和项链。“如果照片没问题,我今夜就到瑞士去,做好证件大约得花三天,星期四我会再来。” 他对李默梵亲切地笑了笑:“小家伙,别怕,有格恩在,你会平安无事的。” “让莱丝丽先送你回去,到书房等着我。”亚兰蒂尔牵着他的手,送到通道入口,看着莱丝丽轻捷地走下去,做好搀扶的姿势,“我和卡尔要商量一些细节。” 李默梵想说他自己也能回去,但其实他有点想留下来听亚兰蒂尔谈些什么,不过他还是没说任何话,随着莱丝丽走回去,待在书房里乱想。 莱丝丽重新进到车库的时候,对两个男人说,“他什么也没问,等着格恩对他讲呢,聪明的孩子,我想等到行动的时候,他不会出岔子。” 三个人谈了四十分钟,亚兰蒂尔先回去,让夫妻俩单独相处一会。十分钟后,莱丝丽也暂时告别了丈夫。卡尔芒罗把地板恢复原样,驾着梅赛德斯驶出车库,朝柏林开去。他要亲自冲洗照片,离开前将汽车送到维修厂去,梅赛德斯要在未来三天里做一次全面的保养,保证车况良好,适宜长途行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四章 电话监听 1937年的二月末对德国陆军军部来说,是焦头烂额的。因为他们的国防总司令冯勃拉姆堡将军出事了,起因是将军的秘书格蕾丝小姐。她来到将军身边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年,德高望重的将军对她很是倾心,终于决定要与她结婚,这是在二月间发生的事。格蕾丝小姐出身平民,没有任何贵族身份,只是年轻漂亮,就将成为德国最高军职者的夫人,引起了陆军内部和外部的一些非议。冯勃拉姆堡将军受到一些若有若无的阻力,但毫不动摇,他向元首说明了此事,令他大为宽怀的是,元首不仅祝福了他,还答应做他的证婚人。婚礼是在二月中旬举行的,到了下旬,冯勃拉姆堡将军在处理了手边的大小事务,包括代表军部和希姆莱的会谈之后,就带着新婚妻子前往意大利去蜜月旅行。他刚走,柏林警察局就意外地发现了一份有关格蕾丝小姐过去的档案,上面清楚地证明,她曾经做过妓 女,而且因此被带到过警局,受到拘押,档案里还保存着格蕾丝小姐当年的口供和指纹。 这条丑闻像炸弹一样,引爆后令军部上下振动,元首为此暴跳如雷,深感自己受到了侮辱,唯一不知情的只有尚在度蜜月的冯勃拉姆堡将军本人。元首已经下令将他紧急召回,不知会如何处理。 戴芬从伏尼契将军口中知道这件具有爆炸性但仍属机密的消息,是在星期三的晚上,她有些震惊。 “冯勃拉姆堡将军会怎么样,对您会带来影响吗?”她柔声问道。 “很不好办,他很可能会丢掉职位,元首向军部每个去见他的人都大发雷霆,我也在内。”伏尼契将军心事重重地说道,至少在他看来,元首的敏感神经像是被狠狠地触动了,他抓住了一个说得过去的把柄,权利的天平会发生倾斜,“如果冯勃拉姆堡将军垮下来,又没有有力的人选顶上去,陆军就塌掉了半壁江山。” “我听了很难过,我想冯勃拉姆堡将军是不知情的,但愿他不会受到过分的责难,太不公平了。”戴芬安慰着伏尼契将军,但她自己也很忧虑,军部的实力有可能动摇,一旦无力阻止党卫军的势力,亚兰蒂尔会面临可怕的危险。万一他被抓起来怎么办,秘密警察会拿出惯用的手段,拷打他,把他送进集中营吗?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全身都冷了。 伏尼契将军把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以为戴芬在担心他,不禁有些感动:“元首还没有下令,还没到那个境地。”他反过来劝解了几句,不想让她太忧心忡忡。 “如果元首下令,您觉得军部会服从吗?那是你们的总司令啊。”戴芬问道,“抱歉,我不该问这么多,我只是担忧您。” “我们开过会,意见不统一。”伏尼契将军说,“一部分人情绪激动,但很可能即使出现最坏的结果,军部最终不会反抗。毕竟每个人都宣过誓效忠元首。”军部总是这样,动真格的时候就犹豫了,他想,但没有把这两句牢骚说出来,接着他把话题转到了戴芬喜欢的音乐和芭蕾舞上面。 星期四,卡尔芒罗又在车库与亚兰蒂尔碰了面,李默梵这次没有跟去。当亚兰蒂尔回来时,他给李默梵看了为他做好的新护照。李接过来,惊奇地看着照片上的自己,怎么看都是个女学生,略带稚气。 他念着护照上陌生的姓名,“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吗,亚兰?” “不,真的有这么个女孩,你的护照是真的。”亚兰蒂尔笑了,“两个星期前,一个新加坡女孩在柏林机场丢失了她的护照,她十八岁,正在利物浦读大学,和朋友一起到德国旅游。新加坡虽然是个亚洲小国,但在很多国家也是有大使馆的。这个女孩发现护照不见后,就去大使馆申办了临时护照,继续她的旅行。卡尔三天前在瑞士拿到了这本护照,请行家把你的照片换上去,你暂时就成了她。我们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条件合适的东方女孩,主要是她个子比较高,和你差不多,可你如今还更高些,几个月来长个子了,让我看看。” 他把听得十分投入的李默梵从沙发上拉起来,发觉他果然长高了些,“你的照片看上去像去年夏天拍的,总之不是现在,这个年龄长个子不足为奇。” 李默梵想了半天,感到凭自己的脑子找不出什么破绽,他用不用了解一下利物浦和读大学的常识呢,护照上显示这个名叫文蓉的女孩在到德国前还去了法国,他用不用再补习一下法国的旅游常识,另一个念头则是亚兰蒂尔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每个环节都像是很细致,对于逃走,他一定策划周详了,他究竟花了多少精力来救自己。 “亚兰,”他说,“我们是明天开始催眠吗?” “对,明天中午,你午睡时进行。”亚兰蒂尔说,“我会按照与六年前相反的步骤,前两天安抚你的精神,并且逐渐深入,随后在三天里一层层解开你头脑中的锁码,你会在第五天恢复所有的记忆。” “你会不会很累?”李小心地问道,他还记得,当年林雅是很疲倦的。想到这点,他又陷入了自我厌恶。 “会有一点,”亚兰蒂尔说,“但是你担心什么,我才二十七岁,不过是睡一觉的问题。”他用指节敲了敲李的额头,“不要顾虑太多,很多事情是自然而然向前推进的,不能强求,你太焦虑了。” 他尽管这么说,但几天来,心里也有些担忧。李默梵对他信任而依恋,也喜欢莱丝丽,亚兰蒂尔有时能感觉到他本性里的可爱劲。但当李一个人时,会经常流露出冷漠的眼神,像是强烈的仇恨与厌弃一切,他的世界一片荒芜,与十七岁的年华殊不相称,随着苏醒,在这早春时节,青春与恨意同时在他身体里生长。在承受痛苦时,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无论有多好的药物,人们都得等待伤口自行长好。 莱丝丽在第二天外出采购时,选择了到火车站候车室打电话。秘密警察事先做好了对这一地点的监听准备,她的通话内容被录了音,送到费里安中校的办公桌上。 费里安中校看着下属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对话不长,莱丝丽只字未提别墅里的近况,而对方的声音稍微苍老,从称呼上听,是亚兰蒂尔的父亲。他一句也不问,而是提到了冯勃拉姆堡将军最近发生的事,内容还相当详细确实,两个人说完后就互道平安,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见鬼,”录音结束后,费里安中校骂了一句,杰弗里格恩说到的内情连他都只略知一二,明显是陆军的内部事务,而且关系重大,怎么会被一个远在瑞典的老贵族得知。 “我要把录音带呈交上去,核对是否属实。可以推测的是有人在帮亚兰蒂尔格恩打探消息,证明他虽然受命,但对陆军是很提防的。我得找出是谁在帮他,陆军的漏洞可真不少。” “您认为我们能通过这次窃听采取什么行动?”他的下属约瑟夫中尉问道,此刻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暂时不能。”费里安中校略作沉吟,说道,“他几乎处于封闭的状态下,想知道陆军的动静,有人告诉他,算不上罪状,谁知道军部内部有什么派系斗争,对我们没有直接意义,只有查下去”。 他又想起目前到伦敦执行任务的另一名下属,克里斯蒂安中尉在过去几天中向他报告说,他查到了安迪伍德的去向,在一家很大的贸易公司当商务代表。去找他时,这个人恰好去突尼斯谈一桩进口生意,要四五天才回来。费里安中校命令他原地等待,到今天也有五天了,还不见新的进展。 他点起一根烟,烦躁地想,说不定又是一场徒劳。 同一时间,亚兰蒂尔也获知了冯勃拉姆堡将军事件的始末,最近他听到的都是坏消息,浓重的硝烟味正在蔓延,企图穿透墙壁,渗入他所营造的这个小世界,结束暂时的安适。 中午过后,他在卧房里给李做了第一次催眠,过程是顺利的,李默梵很快就进入了安静的昏睡状态。或许因为他们长时间朝夕相处,他本能地接受和顺从亚兰蒂尔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很喜欢。人的潜意识不会说谎或假装,发自内心的接纳是迷人的,施术者在全神贯注的同时,也会感到某种愉悦。就像人们因为被需要和信赖,会不由自主地想抱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的孩子。他在结束时想到自己的母亲,当年是不是也有类似感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五章 亚兰蒂尔的青葱往事 安迪伍德是搭乘星期五中午一点的飞机回到伦敦的。他已经结婚,到家后,年轻的妻子告诉他,有一位医学杂志的记者来找过他,想要做一次采访,还留下了姓名和电话。 “可是你又没当医生。”她有些疑惑地说。 “也许是和大学时的专业有关,为了我的某个导师或同学,我们那届毕业生是很优秀的。”安迪推测说。 他回了一个电话,旅馆里的克里斯蒂安中尉马上约他见面,“事实上,我在写一篇有关催眠术发展的报道,想从侧面了解一些您的大学同学亚兰蒂尔格恩的情况。他虽然年轻,但过去几年来在这个领域很活跃。” “原来是他,啊哈,当年我就觉得,那家伙有一天会成为一位大人物。”安迪说,他的态度热情起来,“我想没问题,不过我不知道能帮您多少忙。我们是朋友,但毕业后很少联系,他去了美国,离得太远了。” “或许您能给我讲一些他大学时的事。作为背景资料很有必要,您懂的。”克里斯蒂安中尉说。 “明天上午我得去公司一趟,如果您愿意的话,下午两点,我在家里等您。” 星期六,化名记者约翰史密斯的克里斯蒂安中尉如约而至。安迪伍德就如之前他听说的那样,性格开朗而直率,看得出来他很乐意谈到亚兰蒂尔以及他们的大学时代。 “是的,亚兰蒂尔格恩,”他若有所思地说,“读书时期因为有他在真够惨的,学校里最漂亮的姑娘总是更喜欢他。他很出色,嫉妒的人也不少,可是每个找他茬的人都最终被收拾得很彻底,还说不出所以然。” 克里斯蒂安打量着安迪,他从初见其就觉得此人相貌英俊,体格健壮,女人缘应该不错。 “您觉得格恩医生的性格怎样,是那种很体贴的类型吗?” “完全不是,他绝对具有这种能力,但只限于对极少数他在意的人。他对不熟悉的人或者泛泛之交是很疏离的,客气但是漠视。我和他成为朋友前,为了解除他的戒备可费了不少劲,他是那种高岭之花的类型。” “看来他的朋友不多,您为什么会和他建立友情呢?”克里斯蒂安中尉觉得安迪的口气有种不由自主地夸耀的味道,顺着他的语气问道。 “二年级的时候,理查德威尔要找他决斗,因为他的女朋友要求分手,理由是她已移情别恋,心仪对象就是比她还小一岁的格恩。她说她只是单恋,但已经不能继续与理查德交往。” 我要问的不是这些青葱往事,克里斯蒂安中尉想,但他还是被吸引了,“后来呢?”他问道。“我不知道英国大学里学生之间还允许决斗。” “原则上是不行的,校方严令禁止,但在学生中仍然保留着这一传统,而且被看得相当严肃。”安迪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在校园餐厅里,理查德带着他的两个朋友走到格恩的餐桌旁,把手套丢到他面前,指明要用手枪。他用轻蔑的口气挑衅说,只要格恩当众单膝跪地向他行礼,就放过他。在我看来,他太欺负人了,理查德不久前刚代表伦敦大学参加校际射击比赛,获得了冠军。” “他怎么处理?”克里斯蒂安中尉饶有兴致地问,心想之前盘问的其他两人怎么没提这桩事。 “格恩转过头,问有没有人愿意做他的证人,我不知怎么就过去了。”安迪说,“他对我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就向理查德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是他不想公开,必须选择僻静的地点,第二是如果他赢了,理查德今后见到他要绕着走。” “这么说来,您看到了他们的决斗?” “正是,我有幸在场。”安迪笑着说,“当天他们选了一个幽静的风景区,我很紧张,理查德扬言格恩别想完好无损地回来。按照规矩,作为被挑战的一方格恩有权先开枪,但双方都到场后,他说:‘我该给你一个赢的机会。’然后提出,把两把手枪都彻底拆卸成零件,同时动手组装,先装好的一方有权立刻射击。理查德同意了,态度傲慢。但是当格恩举枪瞄准的时候,他手上的活连一半都没干完。接着他就挨了三枪。” “三枪?”克里斯蒂安吃惊地问,“他死了吗?” 安迪伍德耸了耸肩,“他没事,只是左耳和右耳各多了一小块擦伤,手里的半只枪也被打飞了。半个月后他就转去了爱丁堡大学。有人来问格恩是不是因为决斗,理查德难道输了?他不回答,不承认也不否认。此后我成了他的朋友,我想是因为他注意到我也什么都没说。” “感谢您分享这么有意思的故事,”克里斯蒂安中尉说,“可惜我是在为医学杂志供稿。据您所知,格恩医生在大学时期就对催眠术感兴趣并开始学了吗?” “学校里没有催眠课程,但他好像对我谈起过有关的理论。”安迪思索着,“您为什么不问问他本人呢?也是,他很低调,可能不会多说。他有段时间看了不少讲催眠的书籍,像是有人在指导他。” “您怎么能确定有人教他呢,是学校里的教师吗?” “我想不是,否则我们早就有相关的选修课了。”安迪答道,“格恩看的书籍是由浅入深的,顺序排得很讲究,他还有一些笔记,所以我想,他是在系统地学习。” “这么说,教他的人在校外。”克里斯蒂安说道,“您讲的线索很有帮助,他常常离开学校吗?您知道校外可能是谁给了他这个领域的熏陶?” “我想到一个人,”安迪说道,“格恩曾带我去过伦敦西区的一家餐馆,很有格调,所以后来我又去了几次。有一回,我看到他和一位东方女性单独在那里吃饭交谈,很融洽。他向我介绍,说她是一位精神科医生。我不太会判断东方人的年龄,只觉得她看上去年长一些,大概三十多岁,不过很漂亮。” “那您怎么会认为可能是她呢?”克里斯蒂安问道,“您后来还见过他们在一起吗?” “格恩在和她用中文说话,而他的笔记有一部分是使用中文写的,我看不懂。”安迪说,“我有一阵子怀疑他交了一个比他大的中国女友,但没往心里去。后来,毕业典礼上,我又见到了那位女性,她和格恩的父亲坐在一起。” “这么说,她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克里斯蒂安说道,“您还有关于她的其他信息吗,名字c身份?” “您不了解亚兰蒂尔这个人,他不想解释的,别人休想打听出分毫,”安迪摇摇头,随即站起来,“不过呢,我倒是保留了一张合影,昨晚我把大学时的照片都找出来了。” “我很想看看。”克里斯蒂安中校说,这可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安迪拿出一个硬皮的相册,小心地翻了几页,有几张是和亚兰蒂尔一起照的,两个人都嫩央央的。接着翻到他提到的那一张,上面有三个人,除了穿着学士服的安迪和亚兰蒂尔,旁边还站了一位东方女子,身穿旗袍,鹅蛋脸,秀丽典雅,看上去确实年龄稍长。 “我能借用一下这张照片吗?只是翻拍,还有那一张。”为了掩饰用意,克里斯蒂安又指了指另一幅照片说,“您放心,我写的文章里不会有任何虚构的成分。” “没问题,”安迪大方地说,“格恩可能会抱怨,不过这能提醒他该给我打个电话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安迪所知主要是校园内,至于其他,亚兰蒂尔与他分享的也只限于学习笔记。克里斯蒂安不久就起身告辞。两小时后,他把照片还给了安迪,许诺说文章在杂志刊登后会寄给他一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六章 陆军的退让 冯勃拉姆堡将军接到元首的命令,被紧急从意大利召回柏林。也是在同一个星期六,听说了新婚妻子的过去之后,他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好半天难受地说不出话来。后来他表示他真的什么也不清楚,而且愿意和格蕾丝小姐马上离婚。但他的努力挽回没有被接受,元首仍然处在盛怒中,下令他停职休息,等待进一步的处理决定,连当面分辨的机会也没给他。冯勃拉姆堡将军变得无事可做,只能带着与之前截然相反的心情回到意大利,继续他未完的蜜月。 陆军军部因此发生了地震,有几种不同的意见和派别,明眼人都看得出冯勃拉姆堡将军大概是完了,剩下的是继任人选的问题。一部分将领愤愤不平,他们想策动一次反抗,推翻那位元首的统治,但以贝克将军为首的几位手握重权的将军偏于保守,面对不抗争就将被控制的命运,踌躇不前,即使元首紧接着召见了两位妥协派的高级将领,他们仍然下不了决心策动军变。在过去,陆军虽然效忠,但始终保留着自身很大程度的独立性和自主权,而这些根基如今不再稳固。 星期二的上午,贝克将军见到了莱因哈特海德里希,此人金发碧眼,相貌俊美,他身上几乎体现出了雅利安人为之骄傲的所有特征,但由于在各种交手中深刻地了解他本质的狡黠残忍,年迈的将军对他呈现于外的表象更加忌惮和厌烦。 “您约见我,有何贵干?”他开门见山地问道,连日来他心里很烦躁,他断定对方是来落井下石的。 “您的态度可让我有些伤心,”海德里希说道,“我们各自代表的是帝国两股威望最高c最核心的庞大力量,该紧密协作才对。我来转告希姆莱阁下的提议,让我们就上周提到的项目密切配合。” “我以为,此事经过讨论,已经结束了。”贝克将军不悦地说道,“陆军已作出了明确的答复,不必旧事重提。” 海德里希笑了笑,从身边拿出一个信封,把里面装的两张像片摆在他面前,“我的下属无意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在您断然拒绝之前,不妨先看看这个,上面的人您应该是有印象的。”他耐心地向贝克将军指出它们的来源,点明关键,只隐去了党卫军刻意调查的行为。 “可以看出,亚兰蒂尔格恩,军部所委派的人,如果说他只是偶然地因为被选中才担当了重任,这世上的巧合未免太多了。而以我方现有的情报,无法推测出他已经了解了多少,还将知道多少,是否会真的服从命令,还是另有打算,也不能判断他的目的,只能说,绝不单纯。您和我都有理由怀疑他的忠诚。而贵方的情报工作,恕我直言,是存在漏洞的,我们为什么不联手呢?我的建议完全是出自友善真诚的尊重。” 贝克将军脸上的表情像被冻结了一般,绷得紧紧的,这次他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讲不出来,他受到的震动不小,海德里希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突破口,即使有几秒钟他想硬扛下去,决心也在想到军部面临的危机时瓦解了。 “好,合作。”他用沉重的声音说道,“但得有个统一的章程,共享情报之前,军部内部要开个会。您下午指定人选,来商谈细节吧。” 早该如此,海德里希想,他心里对退让的陆军生出某种轻视,面上仍维持着周到的礼节,慢声细语地说道,“就按您的意思,我们将合作愉快。”他与贝克将军握了握手,就离开了。 贝克将军立刻召集了一次小会,军部里知道这件事全部内情的人除了失去地位的冯勃拉姆堡将军,只剩下他和艾伯尔将军。其他几位高层圈子里的将军们只了解些皮毛,他感到人单势孤,于是经过慎重思考,除了艾伯尔,他又叫上了伏尼契将军。三个人坐到一间小会议室里。 听了贝克将军扼要的叙述后,其他两个人都沉着脸一言不发,气氛异常凝重。 “我在考虑下令逮捕亚兰蒂尔格恩,中止之前的控制计划,”贝克将军说道,“军部是在信任的基础上聘用他的,而他一开始就有所隐瞒,别有所图,彼此的信任如今已荡然无存。” “我像您一样,对此事既出乎意料又深感痛心。”艾伯尔将军说道,他心中的恼怒还在贝克之上,亚兰蒂尔是他引荐来的,他像对待子侄一样关照他,予以亲切的提携和礼待,就差为他担保了。到了这个地步,军部都可能为此追究他的责任,可他与别人一样,事先全不知情。 “无论如何,他就在那座房子里,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随时能逮捕他。重要的是,怎么做最有利。根据亚兰蒂尔向我提到的安排,以及四个半月以来呈交的报告,还要将近一个月,他才能给病人做最关键的治疗,使病人能恢复到配合军部要求的程度。我们找他,是为了借助他的催眠能力,如果在此之前实施逮捕,意味着事情回到原点,白等了四个多月。” “但是我对这位格恩医生说的话,连同他的报告都只能持怀疑态度。”伏尼契将军说道,他对艾伯尔向来不太看得惯,但此刻觉得他的话还算有道理,“我方等于被蒙在鼓里。对格恩医生此人,以及整个事态都毫无把握。我们甚至不确定那个男孩目前是什么状况,加重了还是好转了。眼下,刻不容缓的是,对他们住的那幢别墅进行密切的全面监视,先把情况摸清楚,再决定下一步做什么。另外,既然今天被通知到场,作为我个人想问问,那个姓李的中国人如果病愈,究竟能提供什么重要消息,这也关系到我该持何种立场。” “您当然是有资格知情的。”贝克将军说道,他示意艾伯尔将军来讲。 艾伯尔将军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明。伏尼契将军听着,他的眼神里少见地出现了讶异,但很快就回到了一向的沉着。 没有记录的碰头会开了一个小时,他们达成了一致。应当立即安装监听设备,做进一步调查,他们将把所获的情报告知党卫军,共同行动。 负责别墅守卫的莫里斯少校被电话召回军部。艾伯尔将军向他面授了紧急任务,并且要求他用最快速度执行。 “我想明天能布置好人手,”他说,“明天夜里潜入,安放微型监听设备。” “能否提前到今夜?”艾伯尔将军问道,“越早越好。” “我们得派出有一定技能的人来做,不能让他们察觉,”莫里斯少校为难地说,“负责这一块的特侦团正在莱比锡一带参加野地实战训练,我能调一个身手好的赶过来,但最快也得明晨才到。” “那就明天。”艾伯尔将军想起是他自己对莫里斯少校说过,下个月才会有监听的需求,只好作罢,“二十四小时监听并录音,对内容作摘要,留意所有的实质性对话。我要每天看到摘要,必要时把录音一起送来。” 别墅里的亚兰蒂尔对外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他在忙于给李默梵做催眠。五天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他全神贯注,这段疗程是必经的,由人的生理结构决定,无法缩短。 令他宽慰的是,李的接受度很高,几天下来,效果似乎符合他的期望,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李睡得安稳多了,情绪的起伏和焦灼程度有所减轻,黑色的眼睛里也增加了神采。这些变化虽然细微,但的确是令人欣喜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李的康复加强。 亚兰蒂尔使用了林雅种下的密码,自己的中文名字,林念哲,还有那座林雅带他去旅游过的山名,维苏威。当时他就是十二岁,牵着母亲的手,她细致的照料与真正的关切令他从心底感到熨貼温暖,她为他着想,每个细节,能看懂他每个动作和表情的含义,他之前从未承认过自己寂寞,但她发觉了,在相处的每分钟里都在尽力弥补。从十二岁,有了林雅之后,她带来的一直是温馨幸福的感觉,除了最后一次。 亚兰蒂尔有时想起他瑞典的家,他的继母布置的,她的品味偏于华丽,给他买的衬衫都是丝质的,连同领结c鞋袜,整套的配好颜色,妹妹吉丽塔更可以说从小生活在蕾丝c绸带和蝴蝶结中。而林雅给他的都是棉质的衣服,质地柔软而合身,便于活动,更符合他的喜好,恰好填补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缺憾。他得到很多了。 星期三下午,李默梵从最后一次催眠中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头脑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记忆已全部归位,他的思维可以在其中畅行无阻。 他在床上坐了片刻,想到林雅留下的印记消失了,有些怅然,但随即想到了还有亚兰,治疗过后那种细微又无处不在的充实感在提醒他这一点。那是种奇妙的感触,就像世界上每样东西都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每处细小的裂痕都涂上了油,正在愈合。 他下了床,走下楼梯,对客厅里的亚兰蒂尔高兴地宣布,“亚兰,我全都想起来了。” “好极了。”亚兰蒂尔微笑着说,“晚上我们要吃点好的,小小庆祝一下。” 李默梵瞧见他和莱丝丽坐在那儿,手里各有一支枪,确切说,他们正在把手里的枪拆开。 “这是让卡尔帮忙偷渡进来的,”莱丝丽说道,“我们抽空保养一下。不一定用得上,只是以防万一。” 李在旁边坐下,看着他们的动作。莱丝丽拆装的手法就像她在厨房对付卷心菜和土豆一样自如,而亚兰蒂尔,他怎么老是瞧不清楚他的手指是怎么动作的,枪就成了零件,他用软布擦拭后涂上油脂,又转眼间组合起来。 “你可以拿拿看,还没有装子弹。”亚兰蒂尔见他看得出神,就把枪递到他手里。 李默梵接过来,手里沉甸甸的,枪身的黑色中透出细碎的幽蓝色光彩,像粼粼的波浪。 “真漂亮。”他忍不住说道,着迷地反复观看。 亚兰蒂尔就教他如何装上弹夹,拉开保险,末了他瞥了来劲中的少年一眼,“以后慢慢教你。现在,上楼去穿上袜子,光着脚可不行。” 李默梵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作为抗议,不过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枪,站起来。亚兰蒂尔注视着他的背影,小树苗抽出了一根新的枝丫,李在催眠后好像会撒娇了,还挺自然。难怪她在日记里说他像只小鸡,原来有时真的毛茸茸的。 晚餐时,莱丝丽做了酱汁烤鳗鱼,还有蜜 汁猪肘,配上鸡丝沙拉和蒜味白面包,以及一瓶红葡萄酒,这就是亚兰蒂尔所说的好吃的。 愉快的晚餐过后,亚兰蒂尔难得的有些倦意,就没有去弹钢琴,而是放了一张柔和的轻音乐唱片。他们坐在沙发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今晚每个人都想稍微放松一下。 “你在医院有时唱歌,在别墅里也有过两次。”亚兰蒂尔说道,“好转以后反而不唱了,你还记得吗?” 李默梵十分茫然,他不记得了,想了好一会儿才有模糊的印象,“是不是这首。”他轻轻地哼了两句。 “就是它,”亚兰蒂尔说,“你每次都只唱同样的几句,听不清歌词,不过我确定这是中文歌。” “是我的母亲唱过的,那会儿我还很小,只记得几句歌词了。”李回忆道,“我不明白当时怎么还会有心情唱歌。” “你当时因为生病,认知能力出现了障碍,面临危机时,浮现的都是内心深处能保护你的记忆。你母亲一定对你很好。”亚兰蒂尔问道,“歌词是什么样的?” “好像是描写昼夜的轮替和景色,”李默梵在脑海里想了一遍,轻轻念出来: “破晓寒露凝为霜, 青空云起雁成行, 斜阳下,影深长, 月色如银照九江, 雪满千山,夜苍茫。” “很动听。”亚兰蒂尔说,他的父亲杰弗里喜爱诗歌,他从小没少听,而林雅念的中文诗,曾让他觉得学中文是件无比美妙的事。李的声音没有经过训练,但有属于他的年龄的清澈柔软,“你看,你也能告诉我许多东西。” 他把音乐暂时停下,走到钢琴前,按了几个琴键,把曲子弹出来,又配上伴奏,让歌曲慢慢成形。 “很难用钢琴表现出来,中国的曲子用的经常是琵琶c古筝还有古琴。”他说。 “但是钢琴已经很好了。”李默梵说,“亚兰,再弹一次吧。” 这个夜晚,悠扬的琴声依旧像过去许多个晚上那样,从别墅里飘出来。而此时,莫里斯少校从特侦团抽调回来的两名军士已在距离不远的驻地就位,整装待发了。他们在等待别墅里的人回房睡觉,进入梦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七章 别墅里种蘑菇 伏尼契将军邀请戴芬共进晚餐,也是在星期三的晚上。最近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令人烦闷,他也就更想得到戴芬的陪伴,他们见面的次数在增加,她好像热情了些,这一点令伏尼契将军每每想到,心里就很盼望进一步的发展。他也可以选择请戴芬去看演出或听音乐,但他觉得单独相处的时光更美妙,更能放松心情。 他选择的餐馆在晚上不用电灯,而是点亮每张餐桌上的烛台,还有涓涓流淌的音乐,唯一的缺点是离市中心有一小时的车程。他们一边享用餐点,一边不时交谈几句,戴芬神态宁静而自在,她常常如此,这是伏尼契将军欣赏的优点之一。 “总觉得您今天有心事,”甜点端上来时,戴芬说道,“您吃的太少了,我都对我的饭量感到不安了。” 伏尼契将军被她逗笑了,“想不想再来一份冰淇淋,我就喜欢您这样不节食的姑娘。”他真的叫侍者再加了一份冰淇淋,只是之前是巧克力口味的,这次却是香草的。 “我也想在您面前表现得更好些,”他说道,“但是冯勃拉姆堡将军还前途未卜,又出了雪上加霜的事。军部得和党卫军合作,就是为了上次我向您提到的中国病人。” “我想起来了,那个生病的孩子,”戴芬说,“您不是说,军部已经拒绝了吗?” “没那么简单,”将军说道,“他们发现军部请的医生身上有很大的疑点,而且抓到了切实的证据。”他很想倾吐郁闷,就慢慢把发生的事讲了出来,只除了王室的金钥匙和安窃听器的事略过不提,全然不知他的话在唯一的听众心里激起了多大的波澜。 “即使那位医生可能在接受任命前是个知情者,但也不能证明他别有所图,或者不够忠诚啊,他毕竟是德国人。就算曾经认识过一个教他催眠术的中国医生,也没理由因此辜负陆军的信任。” “所以我才说,只是有疑点。”伏尼契将军答道,“事实上,至少从表面来看,他已经认真工作了一段时间。但既然他隐瞒了这层关系,我们就必须有所警惕,想办法弄清他的想法和动机,不能容许任何风险。在情报工作的领域里,不存在真正的偶然,也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他可能的忠诚上。人性是复杂的,很难经得起利益的诱惑。”想到庞大的财富,将军皱了皱眉,不再说下去。 他们几个人讨论了亚兰蒂尔可能的动机,但所有的事都迷雾重重。比如亚兰蒂尔和那位女医生的真正关系,他们必须做最坏的估测:中国女医生从李默梵口中知道了所有的事,然后又告知了亚兰蒂尔,而他参与此事最可能的目的是为了金钱。这个结论对军部来说也不算太坏,证明亚兰蒂尔大概真的有自信使病人开口,军部得让他做到这一点,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他了。三位将军坐在一起推测一位心理医生的想法,实在够讽刺。 “您也许会笑话我,”戴芬说,“但我一直相信人性有美好的一面。我只是想起了您以前曾提到有一位贝特里医生,被党卫军抓去审问过,他也是为军部工作的。党卫军向来不择手段,”伏尼契将军看到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但神色是关切的,“我总觉得他们又瞄准了另一位为你们工作的人。冯勃拉姆堡将军也出了事,我都担心您的安全了。” “我不会有事。”伏尼契将军说道,他有些感动,“至于那位医生,我们目前只是监视,具体如何处理要看他自己的表现。”见戴芬望着他,似乎还想听更多才能宽心,他就又讲了几分钟。 戴芬静静地听着,她拼命控制着自己,维持应有的表情,鼓励伏尼契将军说更多。接着她想到必须通知亚兰蒂尔,而且得尽快,像往常那样到星期五才传讯或许就太晚了。她还记得和亚兰蒂尔约好的紧急联络方法。她偷偷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半,即使现在就回去,开车到住处还得一小时,亚兰蒂尔或莱丝丽都很难在夜里出门打电话,只能等明天了。 她想得入神,差点错过伏尼契将军后面的话。“戴芬,”他口气变得很温柔,“下下个星期一,军部要开一次例会,之后三天我都能休假,您到时也正好能休息一周,您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度假吗?” “度假?我很喜欢度假,”戴芬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改口说,“我我还不太确定,德丽莎想让我帮她照顾几天孩子。”她说着,有些犹豫,她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此刻心乱如麻。她得推脱,态度还不能太生硬。 “我想带您到布拉格去,开车只需要两三个小时。我们可以游览布拉格城堡,在古堡内吃晚餐,那是别具风味的。”将军描述着他考虑的行程,末了说,“如果您能一起去,我会非常高兴。” “可是我刚答应了德丽莎,”戴芬有些为难地说,“她要回海德堡去探望生病的父亲,孩子得有人照顾。要是我反悔,她就麻烦了。” “如果您只是担心这个,很好办,”将军立刻说道,握住了她的手,“可以托给我的秘书玛莎,她有三个孩子,多照顾一个不成问题,孩子们在一起会玩得很快乐。我不想勉强您,您只要说,愿意去吗。” 戴芬想不着痕迹的抽回手,但她忍住了,将军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在烛光里闪闪发光,她想起的却是亚兰蒂尔深黑如夜色的眼睛和头发,他的每个神态和温暖的手,她真希望此刻身边的人是他。“我考虑一下行不行,再想一两天。”她略微垂下头说道。 “当然,”伏尼契将军笑了,不知为什么,他挺喜欢戴芬的迟疑,把这看作了羞涩。他望着戴芬在烛光映衬下分外美丽的脸庞,无论如何,她没回绝,今晚的目的就基本达到了,“我等待您的决定,而且很盼望。” 亚兰蒂尔的别墅大门用的是一种弹簧锁,外观是古铜色,带有古典的雕花,内里的机簧设计巧妙,是很多上流家庭的选择。 半夜两点的时候,有人从外部用特质的工具轻巧地插进锁孔,拨动着连接在机簧上的锁片,发出微弱的金属摩擦声,使用工具的人在不断地调整角度,逐渐让锁簧偏离原来的位置。折腾了十五分钟后,门锁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弹开了,这一声在寂静的夜晚略有些响,但相信屋里的人只要隔着房门,是不可能听见的。 开锁的人转动门把,大门很快开了一道能容人通过的缝隙,两条人影无声无息地闪身入内。 别墅里就像他们预计的那样,寂静无声,所有的灯都熄了,但客厅的壁炉里还有微弱的火光,能藉以看清室内各种家具器物的轮廓。他们停了片刻,打量房子的结构,就相互交换了一个手势,一个人向楼梯轻手轻脚地走去,另一个人则留在楼下。他们的鞋都是特制的,只要留意,走路就不会发出声音。上楼的人听到脚下的楼梯传出轻微的咯吱声,就把脚步放得极缓。楼上是漆黑的,他慢慢辨认着摸进书房,打开携带的工具包,开始工作。半小时后他离开这个房间, 楼上一共五个房间,根据事先获知的情报,有两间关着的房门里住着人,不能进入,他要在其他三间都安上窃听器。就在他准备到下一间屋子去的时候,一扇门里传来轻轻的响动,他停止动作等了几分钟,正想继续,屋里又传出声音,像是里面的人下了床。他不敢再做什么,蹑手蹑脚地迅速溜了下去。他的同伴此刻刚从餐厅出来,他们用眼神和手势略作沟通,就像进来时一样悄然离开。五分钟后,大门上的锁又发出一声轻响,锁簧重新扣上,他们的任务完成了。两名特侦队员没发觉的是,从他们进来的一刻起,楼下的睡房门就开了一线,有双眼睛警觉地朝外盯着。 而他们走出院门,驱车离去时,亚兰蒂尔正从楼上卧房的窗子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确认不请自来的访客走了之后,他就放轻脚步走出房门,正好碰上上楼的莱丝丽。 次日清晨,也就是星期四,李默梵在睡眠中,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摇他。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亚兰蒂尔坐在他的床边。他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睡过头了,但是小摆钟的指针指向六点半。 “亚兰,”他正要问,嘴唇就被一根手指按住了,“昨天夜里有人潜入过。”亚兰蒂尔用很轻的声音把发生的事告诉他。“整个过程是四十五分钟。莱丝丽查过了,一共装了三处窃听器,书房c客厅和餐厅,用的是接收半径达到十五英尺的款型。所以从现在起,除非在卧室里关上门,我和莱丝丽不会随意说话。而你则不能说话,如果有什么要说的,就用笔写下来。” 他停了停,又说:“他们比我的估计提前了将近一个月进行窃听,可能外面出了什么变故。我很抱歉,没能给你争取到更多的康复时间。” “那我不说话,出了房门就不说了,”李小声说,“亚兰,下星期我们做不了进一步的催眠了,我们要提前走吗?” “恐怕得提前,”亚兰蒂尔说道,他摸了摸李的头,“不用担心,陆军想了解你的状况,说明还没下定决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使他们提前等不及了,他们的目的都是让你说话,并且能配合,所以只要你还说不了话,就有办法再拖延些时间。” “我好多了,”李默梵说道,“万一他们突然冲进来我们是不是还没做好走的准备?” “昨晚的人是偷偷进来的,生怕惊动我们,说明他们不会贸然行动。”亚兰蒂尔安慰他,“再等几天,我得想办法摸清他们在想什么。我们已经随时能动身,但在不清楚会遇上什么之前,不要急着出去。” 李默梵点点头,或许是因为亚兰蒂尔的神态很安定,他的惊慌也平息了不少,“你和莱丝丽是怎么发现他们进来的?” “莱丝丽的房里有个小装置,有人开门时,它就会轻微地翁响一声,足够了。”亚兰蒂尔解释道,至于他自己,从来就没打算去修理吱吱作响的楼梯,“好了,我们再睡一小时,还是八点起床。” 亚兰蒂尔安抚了李默梵,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他昨夜只睡了两三个小时,但现在却全无睡意,他在想下一步该做什么。陆军军部是相当庞大复杂的,格恩家族在其中颇有一些关系,他曾经籍此得知了不少内部消息,初到柏林时也抽空去拜访了几个人,但在特殊状况下,稳妥是第一位的,他得找真正顶用又能守口如瓶的人帮忙。他想到了一个人选,是个克罗采向他提到的名字。 “我与他的父亲曾并肩作战,我救了他父亲的命。他后来找到我,愿意做任何事报答。那时他是德国陆军的一名上尉,由于他父亲的关系,虽然还年轻,但在陆军内部是受到信任的,位置也靠近核心。我留他在身边待了一段时间,观察他的性格和能力,后来还找他做过事,他是可靠的,他在我这里的绰号是信天翁。在遇到困难时,你可以联络他。”他言简意赅的说明了联络方式,“不要管他的真实姓名,找他时,就称呼他为信天翁,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亚兰蒂尔想着是否到了动用这层渊源的时候,信天翁属于军部的中层军官,虽然不像将军们那样权利在握,却是中坚力量,知悉的内情是不少的。但联系信天翁就得出门,而现在时机敏感。明天就是星期五,也许戴芬会有相关的消息传来。他权衡了一会儿,决定先按兵不动,让军部风平浪静地先监听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八章 戴芬的主意 但是事与愿违,八点半,当三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餐时,客厅的电话响了,莱丝丽拿起话筒,就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我找马丽安小姐。没有这个人吗,呃,我好像打错了,抱歉。”电话随即挂上了。 莱丝丽匆匆回到餐桌旁,递给亚兰蒂尔一张纸,上面写着,戴芬的紧急联络。 他们继续吃早餐,间或说几句平常的话,亚兰蒂尔不时用中文对默不作声的李默梵说话,让他喝牛奶,吃涂了果酱的烤面包,还有炒蛋。同时他和莱丝丽用手势以及纸笔完成了真正的对话,十分钟后,莱丝丽收拾餐具,说:“我刚刚发现,厨房里的洗涤剂全都用完了,我本以为能再撑一天的,看来得出门买一趟。” “那就去吧,”亚兰蒂尔说,“既然要出去,就顺便看看有没有鲜鱼,你不是说,水产店周四会有新鲜的鳟鱼,明天就卖完了吗?” 莱丝丽穿好外套,出了门。她偶尔会因日常用品的短缺临时外出,此时也就用了同样的借口。 最近的商店只有十分钟车程,她迅速买了一瓶洗涤剂,几条鳟鱼,然后很随意地走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早先和戴芬通话用的小咖啡店的号码。 还好,戴芬很快就来接了电话,她一直等在咖啡馆里,“我昨晚从伏尼契将军那里听说了一件事,军部在怀疑格恩的身份。”确认了是莱丝丽之后,她迅速说道,顾不上寒暄。 “他们为什么怀疑?”莱丝丽问道,“知道原因吗?” “因为党卫军。”戴芬说,她讲了五分钟,尽量把伏尼契将军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难怪您急着联络,”莱丝丽说道,“我会全部转告格恩,不要紧,他们昨晚偷偷溜进来装了窃听器,但我们发觉了,正在疑惑,你说的情报太重要了。” “接下来你们怎么办,会有危险,”戴芬说道,她心里很紧张,“伏尼契将军会得知和参与军部对此事的每个决策,所以我也许能帮忙,能告诉我格恩想做什么吗,我才知道接下来朝什么方向去探听。” 莱丝丽停了一下,确实,到了现在的境地,该让戴芬了解一些内情。“格恩想把那个男孩救出来,他可不管军部要的什么机密,只是想救人,你没见到过那孩子刚刚被接过来时的样子,他被折磨的太惨了。” “怎么才算救出去?”戴芬问道,“陆军会肯释放他吗?”跟着想起党卫军也参了进来,恐怕是很渺茫的。 “不是的,不能指望他们发善心,我们完全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唯一的办法是先离开德国。” “那就是要逃走,可是如今你们受到监视,要怎么带着一个不会说话的中国人穿过边境线,太显眼了。”戴芬忧虑地说,她想到陆军并非没考虑到这一点,机场c火车站c乃至边境检查站很快都会收到有关通知,而别墅里的人被包围着,根本寸步难行。军部在等待那孩子恢复,如果亚兰蒂尔留在原地继续治疗,当病人能说话了,他的声音被监听到,军部会认为亚兰蒂尔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同样会陷入危险,等于坐以待毙。她又想到亚兰蒂尔事先不可能没准备,但那是在陆军和党卫军没有联合监视的情况下。她突然记起了伏尼契将军的邀请,要去捷克斯洛伐克的首都布拉格,他们将开车穿过边境。 “莱丝丽,下下个周一,伏尼契将军想带我去布拉格短途旅行,你们能把那个男孩带出来,送到我这里吗?将军的车有很大的后备箱,除了放几件行李,足够藏一个人,两三个小时后就出境了,应该不会受到盘查。”她说道,“你们两个单独脱身会容易很多,到了捷克境内,我可以想办法暂时支开将军,打开后备箱,你们就能找人接走他。” “您的胆子真不小。”莱丝丽说,为戴芬能飞快地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略感吃惊,她仔细想了想,这不同于她和亚兰蒂尔事先的安排,但居然颇有可行性,不过这要由亚兰蒂尔来决定。 “我不能打电话太久,”她说,没有向戴芬提到李默梵其实已能说话,为了所有人的安全,此事是不能提及的。 “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得看格恩的意思。明天上午,我们再通一次电话。您不能再到同一家店打电话,您还知道其他的咖啡馆吗,电话簿里能查到的就行。” “那就是格林伍德咖啡馆吧,”黛芬说,“离我的住处只有十分钟。” “好的,那就明天上午十点。我会找鲍西娅小姐。”她们结束了电话。 莱丝丽回到别墅,把戴芬得到的珍贵情报转给亚兰蒂尔,这正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她帮了大忙。 同一时间,费里安中校也收到了下属的禀报,那个女佣外出买了两样东西,还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十三分钟。 “那她打给了谁,查出来了吗?”他问道。 “没有,她平时很少在星期五以外的时间外出,所以我们的人没有携带设备,只能跟踪。她用的是公用电话。”他的下属不安地答道。 昨晚才安了窃听装置,今早她就出门了,还打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陆军搞砸了吗?费里安中校思忖着,他拨通了莫里斯少校的号码,向他询问。 “不可能被察觉,”莫里斯少校说道,他对自己的人很有信心,“目前监听情况正常,房子里有三个人的脚步声,但只有两个人在说话,没有异状。” “那他们说了什么,女佣为什么出门?”费里安中校问。 “按照合作协定,每天的录音带会在复制后,于晚上十一点交给你们一份,请您等候吧。”莫里斯少校说,他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生硬的语气,他对此次合作十分抵触,“如果您着急,我目前所知是,她是因为洗涤剂用完了。” 明天,明天她还会打电话,但愿我们能听到她说了什么,费里安中校想。 亚兰蒂尔采用前期治疗时的模式对待李默梵,就好像他依然不能说话,意识还没回归。他不时对他说话,让他多活动,其实是练习走路,然后陪他在书房画画,有时提出一些小要求。他语气柔和,说的都是中文,军部会为了翻译问题多伤不少脑筋。 想到戴芬,他心里就升起内疚和思念,她是如此担忧和为他着想,想到她在与伏尼契将军周旋,他就无法不牵挂,当然,还很不自在。他告诫自己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些,必须收敛心神。从戴芬的叙述来看,陆军已把他列为危险分子,处处提防。他们还不了解他和林雅的真正关系,否则情势会更不利。目前,陆军仅仅是因为在等待,觉得他还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才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这能维持多久呢。 李默梵画了一张小画,推过来给他看。可能是发觉了他在出神,用漆黑晶莹的眼睛无声地询问。亚兰蒂尔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算是回答。“你画得很有意思,这是江边的日出,红色的太阳,其实用金黄色也不错,你可以再试试用青色画山峰,比绿色自然些,这只鸟有点大,银灰色可能比棕色更漂亮。”说着,他用银灰色的笔画了一只小些的鸟。 李默梵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了十二三岁的孩子被哄着,亚兰蒂尔明显轻车熟路,这就是过去几个月来他们的相处模式,他有那么小吗?他尽量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分散注意力,忽略心里紧迫的恐惧感。他又新拿过一张纸,重新画了起来。 亚兰蒂尔在头脑中勾勒着他们的逃离计划,时间c路线c每个细节c不可知的变量,以及新增添的不确定性和可能导致的后果。他把戴芬想的办法也纳入计算中,分析利弊。他对戴芬的想法有些动心,因为最大的好处是,前后的过程只有两三个小时,李默梵不必面对边境检查站的审视和盘问,关卡上的工作人员是不敢检查伏尼契将军的座驾的。 早上他对李默梵分析了情势,但没有说出心中最大的隐忧,就是李的精神状态。催眠治疗只完成了一部分,李的状态不够安定。如果要离开,飞机场和火车站都不能去,那里的检查会是最严格的,李的年龄和外表都使他容易被注意到。即使登上了飞机或火车,德国的警方想让目的地国家配合在机场或车站抓一两个要犯,还是不难的。此外,从柏林出发,夜间没有航班和车次,而白天,一旦军方听不到屋子里的人声,就会发觉已经人去房空,马上展开追捕。所以开车通过边境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如果李默梵在面对哨卡的盘问时表现出恐惧或者慌张,仍然会使得危机突然降临,前功尽弃。而且他还是担心李的心理能否承受整个过程的压力,会不会留下过深的阴影。他接着又想道,如果采用戴芬的想法,让李单独在后备箱待好几个小时,也会是极其糟糕的。不过也许到时可以给他打一针,让他睡过去。 他来回思索着,每个因素或细节上的失误都可能会导致失败,而他不能让失败发生。他自己准备了两个方案,戴芬又提出了一种,但无论用哪一种,他都必须在动身前给李默梵再做几次催眠,这是有可能实现的,毕竟卧房里没安窃听器,而书房里只有一枚。他想,至少三次,不能再少了。他看了看日历,距离下下个星期一还有整整十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大海捞针的结果 星期五上午,莱丝丽到各色商店去采买食品杂物,两名便衣暗探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看到她进进出出,行动和神态都与几个月来没什么不同,提着丰盛的收获回到车里。 “她现在该去打电话了。”其中一个说,就像在证明这句话似的,雷诺轿车驶到了邮局。 “妙啊,”另一名暗探忍不住说道,他们在此是有埋伏的,“鱼儿进网了。” 莱丝丽走进邮局。因为是郊区,邮局的规模比较小,长途电话间有两部电话,此刻都有人在使用。她看了看表,十点了,而与戴芬通话只要用市内电话就够了,她转身走进了市话间,选了一部空着的电话机。 两名暗探坐在外面的车里,都有些傻眼,费里安中校最近脾气可不怎么好。一个人先反应过来,捅了捅另一个,“赶快通知负责线路的人,把监听装置转到她用的那条线上,说不定还来得及。”他们下了车,一个人奔向另一部没人用的话机去拨号,另一个到柜台去询问莱丝丽正使用的那部电话是什么号码。 莱丝丽把电话打到了格林伍德咖啡馆,在报出了鲍西娅的名字后,她顺利找到了戴芬。 “格恩想让您推辞掉那位将军的约会,他还是不希望您冒险。”莱丝丽说道,“我想他其实有点介意。” “我正想和您说,”戴芬迟疑地答道,“伏尼契将军昨晚又向我提起了一次,我感到如果拒绝,可能会大大地得罪他,可最近我们需要从他那里得到新的消息,所以我只好答应了。我想了一夜,那个办法是行的通的。我会要求和伏尼契将军单独开车过去,不要司机,他来接我时,会将车子停在我的公寓楼下,并且让车子发动着,他每次来都是如此,然后上楼喝一杯咖啡。我会请门房把我的箱子拿下去,放进后备箱,和他的行李放在一起。门房走开后,你们就可以让那个男孩躲进去。两个多小时后,就过了边防关卡。” “很好的计划,我想格恩也会这么认为,”莱丝丽说,“但是您的安全怎么办,他好像不太乐意让您去这么做。” “我不会有事,各方面,我对付得了,”戴芬说道,想到亚兰蒂尔会介意,她被噎了一下,但又想到如果让亚兰蒂尔带着病人穿越国境线的风险,以及两天来的日夜忧心,她又坚定起来,“我相信这是最好的办法,而且,而且我真的已经答应了,格恩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没有说,但我感觉他相当郁闷。并且说,既然你想到了,他就很难说服你不去执行。他还真了解你。”莱丝丽说,她不知不觉用“你”来称呼戴芬了。“我今天出来前,他说,如果不能劝你停止,他会考虑用这种方案,但只是考虑。那下次通话还是这个地方。” 她们说到这里时,同时听到话筒里有非常轻微的“嗒”的一声,但都以为是对方那边传来的杂音,就没有在意。 莱丝丽继续说道:“还是星期五,大约十点半,到时格恩会直接打给你,说具体的细节,或者还是另想他法,让他自己和你说吧。” “太好了。”戴芬说道,她的声音充满喜悦,“要是星期五以前,我听说了什么,想找你们该怎么办?” “格恩说,还是老办法,不过只是在特别严重的时候。”莱丝丽说道,“你要小心,别小看那些将军们,他们都是些老谋深算的人。” “我一定注意,你们也是。”戴芬说。她们道别后挂上了电话,莱丝丽付了话费。长途电话此时有一部空下来了,她往瑞典的格恩家打了电话。戴芬这周自然没有新的传讯,而卡尔目前在德国,每次都约定日期时间,与他们在车库见面,因此,他只是向亚兰蒂尔的父亲报了平安,说了几句问候的话,用了不到两分钟。她办完了所有的事情,就开车回别墅去了。 两个密探也返回车上,“赶上了吗?”其中一个人问他的同伴。 “他们只听到几句话,录下来了。”对方说。“走吧,该收工回去了,今天看来是不会有其他状况了。” 一个小时后,帝国保安总署特勤三处的处长费里安中校收到了电话监听的录音带。他反复地听了几次,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性。 “如今我们又得知,他们下个星期五要谋划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呢?不知道。到时能监听到吗?也不知道。反正又要等一个星期。这么几句话什么也证明不了,全是推测,如果拿去给陆军那些推三阻四的顽固军官们听,他们弄不好还会嘲笑说,这也可能是一个过去的病人要找医生做心理咨询。跟踪一个女佣几个月,就这点成绩,我真要怀疑你们这些帝国精英的专业水准了。” “可她不像普通的女佣,十分周密。我们至少了解到,和她对话的那个女孩很可能认识陆军的将军。”克里斯蒂安中尉勉强辩解了一句,他知道费里安中校是因为没能捕捉到详情而恼怒,“而且,我们的人查到地址是一家咖啡馆,正去查问,也许能查出通话者的身份。”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费里安中校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听了两分钟,放下话筒,“咖啡馆里的人说,她叫鲍西娅,是个极其年轻漂亮的金发美女。” “这倒是让我想起,最初我们曾经同样在一家咖啡馆找到线索,和莱丝丽通话的也是个金发美女,叫戴芬。”克里斯蒂安说。 “不错,我想就是同一个人,她很可能使用化名。”费里安中校沉思着,“我们得把她找出来。下个星期五,我不能允许再失手,一定要查到他们在说什么,不惜代价。” “我们已经可以监听咖啡馆的电话了。”克里斯蒂安说道,“听起来,她下星期要和亚兰蒂尔格恩说话,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 “不够,”费里安中校将手里的烟头用力按向烟灰缸里,“您听到那个女孩说太好了时的语气了吗,她和亚兰蒂尔格恩一定关系非浅,通个电话就这么高兴,她可能是他的恋人。如果我们只是等下个星期五,可能又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地点或许也会更换,就像我们一段时间以来常常遇到的那样,不能再扑空了。” “那按照您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入手呢?”克里斯蒂安问道。 “到行政部门的居民登记处去查所有同样名字的女性,然后排除,年轻的金发美女不会有很多的,能接触到陆军将军的可能只有一个。” “好的,戴芬和鲍西娅吗?”克里斯蒂安中尉答道。 “不,只查戴芬。”费里安中校说,“我只是有种直觉,那是她的真名。向亚兰蒂尔格恩的父亲通消息的也是她。如果戴芬也是化名,就算我们白查了。” 在秘密警察忙着去查名叫戴芬的金发女郎时,陆军军部终于从窃听记录中得到了若干收获,星期六,他们听到了亚兰蒂尔和莱丝丽之间的对话,是在餐桌上。 “烤鱼很香,莱丝丽,您的调味水平越来越高了,他很爱吃。” “我想是因为每星期都做,”莱丝丽说,“您好像很愿意让这孩子吃鱼。” “吃鱼对头脑很有好处。”亚兰蒂尔说。 “这些天来,他确实越来越听话聪明了,您觉得他快要恢复说话的能力了吗?”女佣不负众望地问道。 亚兰蒂尔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后说:“他还差一点火候,我给他安排的训练项目还要持续十天左右,就可以做催眠了。” “我真期待他开口。”莱丝丽说,“您好像说过那得一个月。” “也许用不了一个月,”亚兰蒂尔说道,“前期的基础建立得很扎实,只要接下来同样如此,催眠的效果是有把握的。再等等吧,莱丝丽,您会看到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是用德语进行的,军部能直接听懂,但亚兰蒂尔对李默梵说话的中文就成了一道屏障,军部不得不找懂得中文又身份可靠的德国人来做翻译。每天花费几个小时的工作量之后,他们听到的是亚兰蒂尔让李默梵画画,听音乐,照顾宠物,给盆栽的花草浇水等方面的要求与指导,中间还有相关知识的讲解,带着许多小故事,很有趣味。有时他还念几个谜语或者出一道智力题,然后讲解猜谜c答题的思路。从亚兰蒂尔说话的内容和节奏能看出,他的病人对他十分温训,可以说很依恋,很乖的做着有点幼稚的思维训练,但又像比孩子懂得多些。他始终不说话,但偶尔的,会听到发出的声音,像打喷嚏,被呛到时咳嗽等等。李默梵在不安了两天后,渐渐被迫适应了新的日常生活,重温自己还没好转前的状态,按照亚兰蒂尔提供的节奏去做每件事。这实在不难,亚兰蒂尔都设定好了,而他有需求或者想法的时候,往往连写下来都不用,不过是一个眼神或表情,对方就懂了。他心里偷偷感到,自己居然在享受这种陪伴或者说待遇,窃喜并且惭愧。但在独处时,他心里的记忆就会蔓延上来,他发觉六年来的回忆变得连贯起来,仿佛穿过岁月的长廊,他看到每个阶段中惊惶无助的自己,身不由己地被摆布左右着,总是吓的魂飞魄散,意识的回归一次比一次缓慢艰难。那种当时的无力感令他如今总是想去毁掉点什么,比如拿起一把抢,像对克莱娜那样用一串子弹摧枯拉朽地结果掉她。因为既不能忍受折磨他的人继续存在,又不屑于花费心思或时间去把曾加诸己身的痛苦奉还给仇人。那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厌恶与冲动。但他知道,这些也仅仅是想法而已,在真正的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做成每件事都需要大量付出心血代价。他想他喜欢抢,亚兰蒂尔将来会教他的。 他和亚兰蒂尔每天晚上会关起门来说一会儿话,李默梵把想到的说出来,听亚兰蒂尔为他分析,再讲一些外面的情势,他很想多问,但又怕自己的问题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他也帮不上忙,又怕说的时间太长,亚兰蒂尔会睡眠不足。他心里常常像拧麻花一样纠成一团,在纠结中等待后面的安排。 星期六晚上,他等到的是亚兰蒂尔宣布,再做几次催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章 各怀心机 星期日的晚上,费里安中校收到了居民资料调查的结果,四名秘密警察在行政部门泡了两天,查出三百多个名叫戴芬的女性居民,其中金发的有一百一十五名,年龄在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的三十二个,能称得上容貌好看的只有六个,其中三个的职业分别是小学教师,工厂女工和修女,怎么看也不像能和陆军扯上关系,另外三个戴芬则是推销员c护士和服装店店员。把她们的照片拿到格林伍德咖啡馆让侍者辨认后,立刻被否定了。 “全军覆没,”克里斯蒂安中尉如实报告,接着小心翼翼地说道,“要不要把我们的人撤回来?” 费里安中校心想,或许是查错方向了,但他又有些不甘心,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后,他想起一件事,停住了脚步,“不要撤回,再去查柏林的外籍常驻人口登记资料,她有可能不是德国公民。” 柏林的外籍居住者数量自然比本地人少多了,这次只用了一天,星期一的傍晚,克里斯蒂安中尉兴冲冲地向他禀报,“我们找到她了。”他很为自己部下的工作效率而骄傲,拿出一张小小的翻拍相片放在办公桌上,“戴芬德蕾尔,美国籍,二十四岁,舞台剧演员,银色光辉剧团的台柱之一,竟然是她。” 费里安中校拿起只有一英寸大小的相片,端详着上面的人,只是一张最普通的证件照而已,她的容貌却使黑白的画面增添了光彩,真人想必更动人,难怪咖啡店的侍者印象深刻。如果说有人能让陆军的军官们愿意吐露点什么,她是够格的。 “非常好。”他难得地夸奖了一句,“监视戴芬德蕾尔,我们要找出她在和陆军中的什么人交往。” 星期二的上午,帝国保安总署的署长诺科特洛夫听费里安中校讲述了新的发现,也同样表示赞许,跟着,他说道:“目前虽然是合作关系,但先不要把此事透露给陆军那边,直到查明了与这位戴芬小姐有来往的陆军将军是谁。” “丝毫不能透露吗?” 费里安中校问道,“您知道,陆军每天送来录音带,还有别墅的电话记录,如果我们总是什么都拿不出来,他们就会摆出趾高气扬的架势。” “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了。”诺科特洛夫说,“您想想,如果我们现在把调查所得告知他们,目前能提供的证据,并不足以让陆军采取行动,逮捕亚兰蒂尔格恩。即使他们这么做,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医生和病人都仍然在他们手中,我们插不上手。而他们闻讯后更大的可能是,在内部查找与戴芬德蕾尔交往的高层是谁。那位将军将得知戴芬小姐的可疑之处,并且回想起曾对她说过什么,也就是亚兰蒂尔可能从她那里听到了什么,并针对这点来应对。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他最大的可能反应是三缄其口,不再与戴芬小姐交往,也不承认曾说过什么;即使因为忠诚于军部,他说出了内情,以便军部采取相应的措施,陆军也绝不会告诉我们,他们会选择保全那位将军,同样是为了名誉和权利。而我们从中毫无所得,反而把主动权交给了陆军。而戴芬小姐应该再也无法得知任何情报,也没机会接近那位将军,我们掌握的这条重要线索就断了。因此,费里安中校,什么都别说,自己查,直到掌握足够的证据。”他朝窗外陆军军部的方向作了个手势,“没有比戴芬小姐更好的诱饵了,我们会网住不止一条大鱼。” “是,上校。”费里安中校心领神会,“已经布置下去了,今天中午前就能全部就位,这位小姐将受到严密的监视。” 戴芬确实很想从伏尼契将军那里听到更多关于亚兰蒂尔的进展和决定,但是伏尼契将军星期一晚上临时接到一项任务,让他到德国南部视察几个坦克师的新装备和军容,加上来回行程,需要四天时间。他给戴芬打去了电话,为自己的突然离开致歉,并且保证星期五一定回来,主要是约定好的度假不会有变动,就启程了。他的秘书仍然给戴芬定时送去鲜花和巧克力。 星期二的上午克里斯蒂安中尉到陆军军部去。按照合作协定,帝国保安总署每周不定时地要为陆军提供目标在别墅外的监视监听记录。这周根据上面的命令,特勤三处交的基本是白卷,但是那也得去。陆军方面接待他的是艾伯尔将军的副官斯特林格林威尔中校。 “这么说,您那里只是发现那个女佣打了两次市内电话,并没能听到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是谁。”斯特林草草浏览了简短的报告,说道。 “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但是要在查实后才能提供。”克里斯蒂安中尉说道,被斯特林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 “我不得不说,与我们获取的监听记录比起来,您的部门取得的成果非常有限。”斯特林说,“而您为了这点发现,”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张,“专门过来一趟实在是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只要打个电话就行了。”他明白自己的态度傲慢了些,但不想收敛,艾伯尔将军连日来为这桩合作一肚子火气,他也受到殃及。 克里斯蒂安中尉被他毫不掩饰的轻蔑气得七窍生烟。你们只是一群被蒙在鼓里的饭桶而已,却在耀武扬威,他心想,下面的话冲口而出,“我们当然查到了更多,和女佣通话的很可能是那位医生的情人,是位金发美女,我们连她的名字都查到了。只是为了进一步坐实,才没有在此次文件中提及。恕我直言,您下个星期恐怕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我拭目以待,但愿您下次会带来惊喜,中尉。”斯特林说,他有些意外于对方说的话,但仍保持着高傲的姿态。 克里斯蒂安中尉有些后悔自己的失言,但也无法收回。他离开军部后回想了一下,觉得并没有说出什么实质内容,也就只好不再多想。回去后,他因为心虚,没向费里安中校汇报此事。 另一边,斯特林捉摸了一会儿听到的事情,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既然报告上没提到,他也就没有对艾伯尔将军说。他能升到这个位置,就是因为很懂得与己无关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的思绪转到了伊丽莎白格伦西亚身上。前阵子她到叔叔的别墅居住,他们的交往中断了一些日子。但最近,她回到了柏林市区,他们还约会了两次。斯特林觉得伊丽莎白对他是有感情的,每次相会都很愉快,但她似乎心里还有什么顾虑,不肯与他确定关系,会是因为还对亚兰蒂尔有兴趣吗,还是嫌他的家庭门第不够高贵?他故意在最近两次见面时没有提到亚兰蒂尔的事,伊丽莎白似乎并不在意,这令他多少舒服了些。但前几天,军部调查了亚兰蒂尔别墅的访客记录和电话记录,发觉伊丽莎白曾经让自己的家庭医生霍姆斯去过别墅,为那位病人送药。 艾伯尔将军很关注此事,还让人向霍姆斯医生查问了前后经过,确认伊丽莎白和亚兰蒂尔只是偶然认识,帮了一次小忙,这件事才被略过不提。斯特林每当想起,心里就有些别扭,伊丽莎白肯定是有意在接近亚兰蒂尔,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忘不了只见过寥寥数面的一位医生呢,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就在斯特林胡思乱想,党卫军忙着监视戴芬之际,别墅里的亚兰蒂尔已经做了两次催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一章 斯特林的求婚 星期三的晚上,斯特林和伊丽莎白一起享用了一顿浪漫的晚餐后,他提议让伊丽莎白到他的家里坐坐,一起喝杯红酒。他说得像是不经意想到的,其实事先做了精心准备。伊丽莎白看到他期盼的目光,就微笑着同意了。 “为什么不呢?”她说。斯特林最近不太愿意告诉她军部特别是亚兰蒂尔的事了,她前阵子或许做得太明显了,是该哄哄他。 斯特林的家族在巴伐利亚经营实业,家境还算富裕,他在双亲的支持下,在柏林买了一座很精致的两层小房子,用于日后成家立业。 伊丽莎白初次登门,看到客厅是优雅的法式风格,格局很巧妙,不由得称赞了几句,又出于习惯去想还能怎么布置,“椅子上要是放几个鹅黄色的圆形垫子,会显得更温馨。”她说。 “一个男人实在很难懂得这些细节上的装饰艺术,”斯特林说,“这是您这样有品位的女性们的专长。” 他带着伊丽莎白上楼看了他的书房。这里有张宽大的樱桃木书桌,上面的文件收拾得整整齐齐。她看到一叠公文纸,就拿起来看,“这就是您日常工作使用的纸张吗,原来是这种格式,盖好了印章。军部所有的纸都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这是非常特殊的。”斯特林说道,“提前盖章的公文纸是有数的,每一张都有编号,经过登记。是为了紧急情况准备的,当有权利签批文件的将军们不在时,而恰好有紧急的公事要办,他们可以用电话告诉我,使用这种公文纸发布命令,之后再补手续。平时是不用的。” “您真是深受信任。”伊丽莎白柔声说,听了这番话,他的确感觉如此。 “将军是很信任我,不过我也因此如履薄冰。”斯特林笑着说。 伊丽莎白又去参观一旁的书架,上面摆满书籍,除了军事著作和小说外,还有一些精美的手绘画册,令她十分欣赏。她看了片刻,就随着斯特林回到楼下,看着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法国红葡萄酒,以及两只水晶玻璃杯。 “让我来吧。”她说,接过酒瓶,“有醒酒器吗?” “有的,”斯特林把杯子摆好,又去取醒酒器和开瓶器。当殷红的液体注入透明的容器时,他觉得气氛美妙极了。而后他听到伊丽莎白一边倒酒,一边用轻松的语气问道,“您最近听到过格恩医生的消息吗?我有时还会想起军部对他的委托,那真是件奇特的任务。” “是很特殊,”斯特林沉默了一下,他不应该不高兴,伊丽莎白最初就是为了打听亚兰蒂尔才愿意和他单独见面的,但都这么久了,他们两人之间总该有点别的什么,为什么她总要提到亚兰蒂尔呢,就像和他单独约会,完全是为了多谈谈别的男人似的。而她甚至还派家庭医生进入过亚兰蒂尔的别墅,他不想点破这件事。他注视着伊丽莎白微侧的脸,她正神色自如地等待回答。一瞬间斯特林心里有了决定,该让她对亚兰蒂尔死心了。 “格恩医生恐怕是个身份可疑的人,他接受委托的目的并不单纯,他最近给军部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们的工作量增加了,还不得不和党卫军合作执行这个项目。”他说。 “和党卫军合作,怎么会这样?他做了什么?” 伊丽莎白失声问道,她真的吃惊非小,手晃了一下,几乎把红酒倒出杯子外面。 斯特林接过一杯酒,和伊丽莎白一起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把最近发生的每一件事讲给她听。亚兰蒂尔格恩在他的描述中俨然是个心机深沉,有所图谋的可疑分子,他已被识破,但军部目前还要借助他的能力,所以只能暂时忍耐。他与伏尼契将军一样,绝口不提军部的监视,他主要是认为对一位公主说这些不太光彩。 伊丽莎白仔细听着,慢慢啜饮着红酒,但她全然不知道口中是什么滋味。最令她震惊的莫过于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党卫军已经介入,要伙同陆军一起瓜分她家族的财产。每一股势力都在觊觎着,她对引诱亚兰蒂尔基本上心灰意冷了,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她或许能和陆军交易谈判,但是换了党卫军,她一点把握也没有,那是一群出身平民,没有传统也无视尊卑的小人,会把所有的利益连皮带骨地吃下去。 她紧紧地握着酒杯,拿出全部的教养才能维持自己不失态,她庆幸手里有一杯酒,不然脸色一定早就变了。 事实上,她的脸色已经苍白了,斯特林看在眼里,又给她斟上半杯,“我不该和您说这样的事,果然还是吓到您了,是我不好。”他说,心里以为她是听说了亚兰蒂尔的真面目,害怕了。 “是的,我要责怪您,太可怕了。”伊丽莎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掩饰地笑了笑。 “让我们谈些别的。”斯特林说,他拿出一本家庭相册给伊丽莎白看,逐一向她指出自己的父亲c母亲c兄长,以及一些亲属。伊丽莎白听着看着,她心里仍然翻江倒海一般,不过斯特林小时的摸样还是吸引了一些她的注意力,照片上的小男孩很可爱,但总是皱着眉头,满脸不乐意。 “您小时候不爱照相吗。”她问道,“好像不开心。” “那只是在一段时间里,我其实不讨厌照相。”斯特林有些尴尬,向她解释道,“我小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不太好,而父亲正忙着经营公司,没精力管我。我小学上了一所家乡的普通学校,一些童年玩伴却被送到大城市,受到更好的教育。他们每次回家,在和我见面时,就会炫耀他们学到的礼仪,上过的课程,并且嘲笑我的口音和衣着。说我的手势动作都毫无气质。有一阵子,我特别受不了摆姿势或者被人盯着看。后来我到海德堡念了中学,逐渐把毛病都改过来,就没事了。” 伊丽莎白望了他一眼,确实,斯特林是个对这方面很在意的人。他之所以会如此追求并忍让她,不也是缘于此?一念及此,她原本纷乱的心里更感到空虚,她的追求者不少,可是如果除去高贵的门第,有几个人真正在意她伊丽莎白呢。 她又看到一张照片,上面的斯特林只有七八岁,和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妇人站在一起。 “这位是您的祖母吗?”她问道。 “是外祖母。”斯特林说,端详着老人的脸,“刚上小学时,我被送去和她一起住,她非常疼爱我,可是那时,我总是嫌她土,说过不少不懂事的话。后来我想弥补也晚了,她几年后就去世了。她是个很淳朴的老太太,给我缝的衣服都手工细致,只是样式老些,我就不肯穿,还对她吵闹,难得和她合影,也别别扭扭的。我想我伤了她的心。”他没有再说下去,照片上的小斯特林确实皱着眉,扁着嘴。 “您如今这么优秀,她一定早已释怀了。”伊丽莎白轻轻说道,“也许您可以在回乡时,到她的墓地去看看,对她说几句话,就够了。”她的声音不觉温柔了许多。 “我去过,”斯特林说,他打开沙发边的一只小柜子,拿出一个陈旧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样式很古老。“这是外祖母留给我的,她说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心爱的姑娘,就可以送给她。”他局促不安地说,“伊丽莎白,您肯收下吗,我知道我很贪心,我想有一天带着您一起回巴伐利亚,您戴着这枚戒指,和我一起去看外祖母,我想告诉她,您是我的未婚妻。这有可能实现吗?” 伊丽莎白完全怔住了,这不是求婚吗?她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怎么办?几个月来她在利用斯特林,从没想过动真的,她应对他一向得心应手。斯特林的各种追求方式对她来说没什么,社交界有的是更懂得讨女孩子欢心的高手,唯有他表露出真情的时候,会显得困窘,让她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她竟有一丝说不清的动心,但她怎么能嫁给斯特林,有的是人会爱她,追求她,跟着她想起了原本的目的。 “我我不知道,”她说,仍然很难找回一贯的社交状态,“太突然了。我想我们还没有到这个程度。”她想委婉地拒绝。 “我又惊吓到了您。”斯特林低声说,他反而冷静了不少,有些懊恼,“对着您时,我动不动就说出过头的话。您只要别拒绝我,我们能继续见面,就好了,直到有一天您能明确的决定。我今天本来只是想把这个戒指送给您,因为这是给心爱的人的,即使刚才说的只能是梦想,成为不了现实,我也不想把它送给别人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拿起斯特林送到眼前的小盒子,戒指上嵌的是一棵祖母绿,椭圆形,颜色很淡,远比不上她自己的收藏,不过琢磨的很有光彩。她想不出推拒的理由,只有收下,小心地把盒子放进衣袋,“谢谢,我很喜欢。” 他们又在客厅坐了几分钟,伊丽莎白说想上楼看看书架上的画册,斯特林还在不好意思,很高兴她没有马上告辞,就又陪她上楼。伊丽莎白翻阅了一阵,在书房里和斯特林一起再喝了杯咖啡,就离去了。临走前,她还借了两本画册带回去看。斯特林送她下楼,望着她的车子远去,有些怅然,但想到伊丽莎白的态度像是要和他继续交往,也就满足了,至少他还有希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二章 出走方案 截至星期四的下午,亚兰蒂尔给李默梵完成了三次催眠。每次都是趁午休的时间。书房里的窃听器安在沙发下面,他们就到时抱过去两床被子,把沙发整个封得严严实实,两道房门再关紧,就可以放心出声。之所以只有三次,是因为有两天要趁中午到车库和卡尔碰头。亚兰蒂尔思考了许多次,从各个方向权衡可供选择的每种逃离方式,他还是决定用戴芬说的办法。这是对李影响最小的一种。六年前他与林雅的逃亡失败,受到的刺激太大了,这次最好不要让他在过程中有历史重演的错觉。 星期四晚上,他把计划对李默梵讲了一遍。他预料到李可能会反对,但没想到反对如此激烈。 “不要,亚兰,我要和你一起走。”李说,神色极其坚决。 “后备箱里是空间有限,但时间不长。上车前我再给你打一针,等你醒了,我就来接你了。”亚兰蒂尔说。 “不要,我们一起离开。不用让我睡觉,我没那么脆弱。”李默梵干脆地说,他看看亚兰蒂尔的脸色,又补充道,“你都给我做过催眠了,我挺好的。” “就有那么脆弱,还不够好。”亚兰蒂尔用食指扣了扣他的额头,“听医生的话,知道不?” “可是万一后备厢开了,出现的人不是你,如果你在我睡觉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我我才会发疯。”李低声说道,想到这种可能性,他抓住了亚兰蒂尔的衣袖。 “可是,我们一起走的危险性更高,我和莱丝丽单独脱身很方便,速度也快,能赶到前面,在捷克斯洛伐克接你。”亚兰蒂尔对他说。心想还说挺好的,这不就害怕了。 李默梵郁闷地松开手,把头靠在亚兰蒂尔的肩上,说到安全,他就不得不动摇了。亚兰蒂尔见他不再坚持,就说起了各种时间c地点,有些安排具体到以秒来计算。李默梵感到自己只能被说服。不能否认的是,听到后面他安心多了。 还有三天,他想。他快要离开德国了,他恨这个国家里带给他那么多痛苦的人,但他爱带给他温暖的别墅,亚兰蒂尔也是德国人,不过好像还有英国籍。他又能爱与恨了,但无论心中有什么样的感情,此刻都要放到一边,重要的是不再失去所爱的人。 亚兰蒂尔回房后,他独自抱起了小p,小折耳猫也会被带着一起离开。他愿意向所知的每一位神明祈求,让我们平安吧。 又到了星期五的上午,莱丝丽本该例行出去购物,但这一天是三月十五日,恰好也是亚兰蒂尔到米特格尔精神病院去取药的日子。他早餐后就开车走了,莱丝丽则把购物时间改在了下午。尽管即将离开,他们在表面上当然得照常生活,就像还要稳稳当当地住很久似的。 十点十五分,戴芬从自己的住处出来,朝格林伍德咖啡馆走去。伏尼契将军几天不在,她虽然也从其他人那里听到一些军部的传闻,但都与亚兰蒂尔没什么直接关系。只听说元首可能会任命亲信戈林为帝国元帅,把他空降到陆军军部,再任命一位听话的将军代替冯博拉姆堡将军的位置。她对这些已不再像之前那么关心,想的都是亚兰蒂尔要怎么脱离魔掌。 两名坐在车里的暗探不着痕迹地跟上了她。秘密警察对戴芬监视得滴水不漏,从剧场和剧团的相关人等口中,他们打听到戴芬的社交状况,都有谁在给她送花,她又与谁来往得较多。他们获知了伏尼契将军的名字,而且基本锁定。这位将军本周身在外地,他们只监听到一次电话,说的是下星期一要一起去布拉格度假的事,实在称不上什么证据。因此,费里安中校将希望寄托在监听今天她与亚兰蒂尔的通话上面,并且做了周密的布置。 当暗探们看到戴芬去了上次的咖啡馆时,都松了口气,他们很担心她会变更地点。 亚兰蒂尔在医院里拿到了药,和几位认识的医生护士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前后只停留了一小时,他没有在医院里打电话。雷诺轿车在回程的路上疾驰,暗探们追在后面。 “他看来要在路上打公用电话,咱们从这边不可能监听到。”其中一人说。“确实,就看市里那边了。”他的同伴答道。 快到十点半,亚兰蒂尔在路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旁停下车,拨通了号码,他对咖啡馆的侍者报出的仍是鲍西娅小姐。 不到十秒钟,鲍西娅小姐就接了电话,“格恩。”戴芬的声音从线路里传来,“真的是你。” “是我,亲爱的。”亚兰蒂尔说,“听我说,现在放下电话,你点了咖啡的话,就付掉帐,然后出门,向左拐三十米,路边有公用电话,到那里等着,五分钟后我会打过去。” “好的,我等着。”戴芬说。暗探们看到她只说了几秒钟,就挂了电话,都有些弄不清状况。接着,戴芬付了咖啡钱,径直出门,走到街边一部公用电话旁,没多久,她面前的电话铃响了。 “今天要谈的事比较重要,所以不得不小心些。”亚兰蒂尔说道,“你竟然答应了要和那位将军一起出去旅游,太自作主张了。” “你生气了吗,格恩?”戴芬问,她有点心虚,“如果你实在不乐意,我就取消,不过他又和我确认了好几次,我只好装病了。” “我是很生气,”亚兰蒂尔说,“所以想给你的旅途添些麻烦,让你不能玩得太轻松。” “太好了,”戴芬说道,想到能帮上忙,很愉快,又不禁紧张,“尽管添麻烦吧。” 不远处,车里的暗探用望远镜朝戴芬的方向张望着,想看清电话上方贴着的号码。 “看不清,”他最终说,这部电话不知怎么了,有几个数字像是被胶布遮住了,马上切换监听是没戏了,好在费里安中校还准备了一手。 “快点把望远镜给我,他们已经在说了,”坐在后座的第三个人说。为了看得更清楚,他接过望远镜后就拉开车门,直接朝戴芬的方向望去,开始试着通过她的嘴唇读出正在说的话。另外两个人就负责记录。 “星期一有明确的安排了吗?”亚兰蒂尔问。 “我已经向伏尼契将军确认了一些行程。”戴芬说,“他会在午餐后来接我,时间是两点,没有司机,他会上楼待半小时左右,喝一杯咖啡。如果需要,我可以再延长些时间。他不会带很多行李,我的箱子也会很小,所以后备箱的空间足够躲一个人。门房通常会看着楼下的车,但他帮我放了行李后,我可以装着忘了给小费,把他再叫上来一趟,并且让他待一会儿。你们就可以把那个男孩藏进后备箱里了。我们上车出发后,会开上东南方向的57号公路,大约两小时十五分钟后到达边境站。” “很好。”亚兰蒂尔说,“这些都不用改动,我们得把时间点和位置都确定得更详细一些。” 他们交谈了二十分钟,车里负责读唇语的人满头是汗,因为戴芬的脸不时会侧过去,她的唇形就变得模糊,他只能把勉强辨认出来的单字念出来。最后,她终于结束了对话,有些不舍地把话筒放回原处,转身走了。 “她开始几句话还算完整,怎么越到后来越断断续续?”一个人对刚坐回车里的唇语专家抱怨道。 “我已尽力而为,没办法,这取决于她面朝哪边。当她完全偏过头时,我是无能为力的。”对方答道。 “也罢,我们都尽力了,判断是老板的事了。”另一个人耸耸肩。 十一点时,别墅里的电话铃响了,莱丝丽接了电话,对面传来的是一个带点口音的男声,“您是莱丝丽女士吗?您好,我是水产店的尼洛。” “哦,是您,有什么事吗?”莱丝丽问,她记得这个人,卖鱼的店员,性格忠厚老实,因为每周都去买鱼,次数多了,他们熟悉起来,莱丝丽给过他别墅的电话,当有上好的鲜鱼时,尼洛偶尔会打电话来告知她。 “今天店里有非常新鲜的鳟鱼,我见您没有来,就打过来了。”果然,尼洛说道。 “能为我留几条吗,我下午来买。”莱丝丽说。 “这个”店员迟疑了一下,“本来是没问题的,但是今天下午,本杰明先生家里有事,吩咐停业半天,而鱼也快卖完了,我给您保留了一些,但如果您上午不来,就只好卖给别人了。” 莱丝丽想了想,鳟鱼是餐桌上最受欢迎的鱼类,亚兰蒂尔和李默梵都爱吃。他们快要走了,她很想再给大家做一次鱼。她可以向守门的卫兵借车过去,他们早上还提过,如果她需要用车,可以暂借。而一来一回只要二十几分钟。 “好吧,我这就来,请您先把鱼留着。”她说。 水产店里,尼洛挂上电话。 “做得好。”站在他身后的伊丽莎白说,递给他一张十马克的钞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三章 伊丽莎白的孤注一掷 十一点十分,莱丝丽走出了别墅,借了车去买鳟鱼。在路上,她与伊丽莎白的车子擦身而过,并没有看到迎面一闪即逝的车子里坐的是谁。 伊丽莎白在亚兰蒂尔的别墅外面停下车,笔直地朝大门走去。 “小姐,您有什么事,这里不能随便进入。”守门的卫兵把她拦住。 “我有陆军军部的公函。”伊丽莎白冷冷地说,她拿出一纸对折的公文,上面写着,特许伊丽莎白格伦西亚小姐进入亚兰蒂尔格恩的别墅公干,注明了地址,无需报备。落款处有军部的印章。 “请您做个登记。”两个守卫拿着公函,面面相觑,以他们的级别很少会接触到这么高级的通行证,有些手足无措。 “不巧格恩医生还没回来,莱丝丽小姐也刚刚出去,里面可能没人能接待您,您要不要坐下稍等一会儿,我想他们就快回来了。”其中一个脑子较灵活的人说。 “让开。”伊丽莎白说,她直接举步向前,两个卫兵被她高傲的气势所摄,让到一边,没再阻拦。 别墅的门当然是锁着的,伊丽莎白从衣袋里拿出一把特制的万 能钥匙。她家里用的是同款的锁,她练习了不少次,自信能开得了门。把钥匙插进锁孔,尝试了两分钟后,门果然开了,她立即走了进去。 李默梵此刻待在楼上。他上午自己练习了一小时,其实走得已经很稳了,但他想让步态更自然些。之后本该去书房,但亚兰蒂尔不在,他在那里就待不住,一想到窃听器全身的毛就会竖起来。所以他拿了本书,坐在卧室里,小p待在他身边。 听到开锁和上楼的声音时,他没在意,以为是莱丝丽去而复返,只是放下了书本,朝门口看去。他对上了一只黑洞洞的枪口,以及举着枪的伊丽莎白。 “不要动,老老实实待着,还能多活几分钟,我想经过五个月的治疗,你是听得懂我的意思的。”伊丽莎白说,她神色冰冷地打量着眼前的李默梵。与上次看到他时相比,这个男孩明显好多了,脸颊丰满了些,以东方人而言相当白皙的皮肤多了健康的血色,最大的变化是眼睛,乌黑的眼瞳里多了初见时缺乏的神采,让人想起剔透的黑水晶。看得出他过得很滋润,亚兰蒂尔把他照顾得极好,她注视着李默梵脸上一闪即逝的诧异与茫然,心中压抑已久的怒气越来越盛。 “我叫伊丽莎白格伦西亚,霍亨索伦家族的成员。你不该对这个姓氏感到陌生,我们是德国曾经的统治者。二十年前,你的母亲从王宫里偷走了属于王室的龙之钥,使我的家族蒙受不公正的屈辱与损害。”她缓缓说道。“她是个卑鄙的,见不得人的小偷,根本不配作为客人,进入王宫,享受王室给予的礼遇,因此,她还是个人品卑劣的欺骗者,妄想把不属于她的财产据为己有。结果呢,”她斥笑了一声,“上帝惩罚了她,她觊觎了她所不配得到的东西,早早就死了,临死还不知悔改,把来不及取出的金银财宝留给了你。真可笑,她不懂的是,德国王室的宝藏不是你这样低贱的血统所能消受的,你继承了那把钥匙,它给你带来了什么,六年的牢狱之灾而已,你连你本来应有的都享受不到。” 李默梵默默地坐在床边,最初的惊愕过后,他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见过这个女人,伊丽莎白用的是英语,他完全能听懂。她在侮辱自己的母亲,而她是多么有优越感,多么理所当然,他怒气渐炽,很想反唇相讥。阻止他的并不是近在咫尺的枪口,而是这些天来在别墅里遵行的守则,他必须缄默,否则所有人都完了。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亚兰蒂尔和莱丝丽就快回来了,他得想办法拖延时间。 伊丽莎白顿了顿,见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也只有微微的波澜,这本应是正常的,但她不知为何反而更加愤恨,“而你,就是小偷和骗子的后代,一出生就背负着你母亲的罪行,恬不知耻地苟活到现在,还用精神病当借口,拒不忏悔和赎罪。”她向李默梵又逼近了一步,手里的枪几乎抵在他胸前,“你很害怕吧,怕就大声喊叫,让人来救你啊。可惜你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你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没人能救你,也没人真的想救你。你以为你有任何价值吗,不,你一钱不值,每个接近你的人都是为了钱。当年带你逃走的女医生,现在的亚兰蒂尔格恩,陆军军部的将军们,党卫军的头子与爪牙,他们统统都是为了金钱和地位,为了我们王族的财富。你当你的格恩医生真在乎你吗,他是那个中国女医生的旧识,早就什么都知道,他是处心积虑的。你不过是一件用过即抛的工具,你可能还在幻想,只要不说话,一直病着,就能活下去。你是开启宝藏的活钥匙,所有的人都怕不小心弄死你。你错了,我可不怕。” 李默梵一动不动地听着,他没有察觉自己的目光已变得十分冰冷。伊丽莎白说的话和勃兰特很像,令他又想起了那个魔鬼。记忆恢复后,他当然记得霍亨索伦家族,他们住在华丽的王宫里,端着红酒,高雅地密谋着,用从他的祖国抢掠而来的,沾满血腥和罪恶的金钱为自身图谋更大的利益,制造更多的流血与悲剧。眼前的伊丽莎白就是其中的一分子。她衣着华美,妆容精致,可是拿枪抵着他的样子和目光却透出疯狂,她在本性上与勃兰特又有什么不同,用文明包装起来的掠夺者和刽子手的后代。 当她的话传入耳际,有片刻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仇恨令他几乎失去理智。但瞬间他想到了亚兰蒂尔,如果说话,甚至只要发出声音,亚兰蒂尔都会遇到危险。他对自己说,伊丽莎白的话不过等同于失败的狗在吠叫,必须镇定下来。 别墅外面,卫兵们在伊丽莎白进入后就向莫里斯少校做了汇报,把接到的通行公文送到他手中。 “太奇怪了。”莫里斯少校看过后想。命令大多数时候是带有签批者的落款的,这种仅有盖章的公文只是在将军们赶不回来,又有紧急情况时才使用。可要是事态紧急,军部首先该和他联络,而不是平白派人来,还是个年轻女人。他想到掌管公文的是艾伯尔将军的副官斯特林,就一个电话打了过去,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斯特林此刻正在军部,他的办公室就在艾伯尔将军的隔壁,空间不大,但是独立的,配有秘书。 秘书把莫里斯少校的电话转过来时,他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只听了几句,他的脸色苍白了。“她多大年纪,您确定她叫伊丽莎白格伦西亚。”他问道。 “公文上是这么写的,她二十二三岁,浅金色的卷发,绿眼睛。”莫里斯少校问道,“您知道这件事吗?我们事先没收到通知,但公文上盖的章是真的,只能放她进去。” 斯特林的大脑一片混乱,真的是伊丽莎白,他想起了前天晚上在书房与她的对话,他向她介绍了空白公文的用处。而当晚伊丽莎白是有机会下手的,他太信任她了,曾经把她单独留在书房里,自己下楼端咖啡。他又记起伊丽莎白借走的画册,她一定是把公文纸夹在里面带走了。可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骗他,公开地伪造军部公文,只为了闯进亚兰蒂尔的别墅。 “是的,我认识她,她进去多久了。”他听到自己茫然地问道。 “刚刚进去,”莫里斯少校说,他等了一下,见斯特林没再说话,以为事关机密,就没问下去,“既然您知道,那就好,希望今后能先对我打个招呼,免得发生误会。” “好的,我想以后会的。”斯特林机械地说,把听筒放回去。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办公椅上。事情太不对劲了,他得往上禀报,但他心里乱成一团,整个人就像定在座位上一样,挪不动脚。 就在这时,艾伯尔将军走了进来。和其他威严的将军比起来,他对下属可以说是较为亲切的,在没有其他事情时,还会和副官们一起吃个午饭,闲聊几句,比如今天。 “走吧,小伙子,一起用餐。”他招呼道,“是比平时早了些,但吃饭时也能谈公事。” “好的,阁下。”斯特林说,但没有站起来。将军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异状。 “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烦心的事情?”他想到斯特林上午表现得很正常,不像在生病,“您在想什么?” “是伊丽莎白格伦西亚。”斯特林说,他现在只凭本能反应,于是这个名字就脱口而出。 艾伯尔将军笑了,他的副官如此苦恼,看来是堕入情网了,“听说您在和她交往,我该恭喜的,不过看样子我得和您谈谈这件事。”他反身关上了门,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得知伊丽莎白曾接近亚兰蒂尔之后,他心里产生了怀疑,正在考虑是否该含蓄地提醒一下斯特林,她可能别有居心,交往时要多加谨慎。 “格伦西亚小姐是位条件完美的交往对象。”他对斯特林说,“但您要留神,不要对她提起军部内部的事,特别是我们最近在忙的格恩医生的项目。她向您问起过吗?” 斯特林在座位上惊跳了一下,他不能说谎,“她她和我聊过几句,我想她只是对军部很好奇。” 这就是了,艾伯尔将军想,自己的直觉毕竟没错,斯特林多半是会失恋的,他同情地看了这位副官一眼,“格伦西亚小姐的身份很敏感,至少相对于格恩医生的项目而言是如此。我想信您是不会乱说的,但还是得留意。” “她的身份有什么问题吗,她不是霍亨索伦家族的人吗?”斯特林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问题就出在她属于那个家族。”艾伯尔将军严肃地说,“现在该告诉您了。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绝对的机密,要守口如瓶。” “格恩医生负责治疗的病人,他有一把钥匙龙之钥,是原属于前王室也就是霍亨索伦家族的。”他讲了下去,把军部探明的前因后果告知斯特林,钥匙的丢失c前王室的求助c军部的计划,“我们一直认为,”末了他说,“那笔数额庞大的财富不应该是霍亨索伦家族的私产,而是属于德国,属于伟大的日耳曼民族。它是战利品,来源于军队承担的战争。我们很快又即将为国而战,陆军比任何家族或者势力都有资格得到它,并用于正途。但前王室肯定极为不满,他们表面上放弃了,但必然会设法夺回去,或者加以破坏,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防卫森严的原因。” “我真没想到,”斯特林觉得脑海中被听到的机密震得阵阵晕眩,他终于明白伊丽莎白为什么要与他约会,要打听亚兰蒂尔,“可是,除了那把钥匙,霍亨索伦家族就没有别的办法拿回钱了吗?总归是他们交付出去的,如果他们还有其他途径,我们会白忙一场的。” “没有办法了,”将军说,“这是他们求助的原因之一。不过,还有一种途径是,他们在绝望中或许会选择让钥匙永远失踪。瑞士银行的托管时间是一百年,如果到了时间还没人拿着钥匙来提取,霍亨索伦家族的后代仍有可能取回它。那需要许多复杂的手续,可能产生各种纠葛,但仍是有希望的。我们不能排除他们想采取这种最后手段的可能性,所以那男孩周围才始终看守严密,他在完成使命之前是不能出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四章 枪声与血光 莱丝丽到了水产店里,买了五条鳟鱼,尼洛为她装进特制的口袋,“可这是六条鱼,您给多了。”莱丝丽说。 “我告诉本杰明先生,今天是您的生日,他就让我多送一条,作为礼物。”尼洛脸上满是真诚的笑容,“您可是我们的老主顾了。” “可您是怎么确定的?我记得没有提过,”莱丝丽疑惑地问,“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 “难道是您的朋友记错了。”尼洛抓了抓头,有些尴尬。 “什么朋友?”莱丝丽问,她越来越听不明白。 “糟糕,我说漏嘴了。”尼洛说,“是一位年轻的小姐,她刚才还在这里,说是您的好朋友,要在生日给您一个惊喜,但得让您暂时从家里出来一会儿,所以我才打了电话。我想,她也许给您准备了一个出其不意的派对。” “坏了。”莱丝丽想起了独自待在别墅里的李默梵,霎那间,她知道自己中计了。她跺了跺脚,提着鱼转身奔了出去,身后留下惊愕的店员。 斯特林听艾伯尔将军讲完,他从麻木的状态下回过神来,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阁下,我会严格保密。但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件非办不可的急事,得向您请几个小时的假,请恕我不能和您一起吃午饭了。” “可以,您去吧。”将军说,对他一反常态的失礼有些不解,但见他脸色苍白,像是真有急事,倒也没有生气。 斯特林走出军部,开车朝万湖方向驶去。他明白伊丽莎白的目的了。他还记得,向她说到与党卫军的合作时,她失态的表情,她绝望了,想孤注一掷。他想起相识以来的种种,她一直在探问,而他对她说了那么多,几乎是毫无隐瞒与设防,如此地相信她。可实际上,在伊丽莎白心中,他斯特林或许只是一块小小的垫脚石。她的确是对亚兰蒂尔充满兴趣,但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 斯特林把车速开到最大,朝亚兰蒂尔的别墅疾驰,他想他大概得写辞呈了。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他在军部是不再有前途了。现在赶过去多半早就晚了,伊丽莎白已经进入别墅了,他来不及阻止什么。但他得去,越快越好。很奇怪的,他并不恨伊丽莎白的欺骗与利用,他脑子里仍然浮现出她美好的一面,穿着湖绿色的裙子坐在他对面,巧笑嫣然地谈她的绘画与艺术,微带窘迫地收下戒指。那枚戒指,他毕竟是给了她。 别墅里,伊丽莎白握着枪,她觉得对准胸口还不够保险,又移动枪口,抵住了李默梵的太阳穴,“你以为只要不说,所有人就拿你没法子了吗,你太天真了。既然我拿不到钥匙,那么谁也别想拿到,很简单,你死了就行。已经二十年过去了,八十年后,财富会再次回到原来的主人,我的家族手中,藏宝的洞窟会为霍亨索伦家族开启。我看不到那一天,但是我的后代族人将继承它,并且永远铭记我留给他们的宝贵机缘。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该对你自始至终的守密表示感谢,作为回报,我现在就让你从被拘禁刑囚的命运里解脱出来,用你的死实现对德国王室的尊贵的终极守护,让脱轨的命运回到原本的轨道上。这才是你的使命,也是对你和你的母亲罪行的救赎。” 李默梵静静地盯着她,他一直保持着安静的木偶状态,听着伊丽莎白亢奋的致辞。她总算说完了,话音落下的一瞬,他从她脸上的线条抽动看出枪就要响了。他急速地用手抓住了枪身,身体朝伊丽莎白撞了过去。伊丽莎白奋力扣动扳机,但是李默梵的手比她快了一线,他把虎口卡进了枪的保险里。亚兰蒂尔教过他,只要这么做,子弹就无论如何打不出来。下一秒,伊丽莎白被撞倒在地,李默梵用力从她手中夺枪,手掌被保险卡得流出血来,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伊丽莎白用双手抓住枪柄,拼命拉扯回夺,并且试图继续去抠扳机,她绝不能失败。两个人在地上无声地厮打,争抢中,那把枪飞了出去,远远落在卧室一角。他们同时想去把枪拿到手,又用尽全力阻止对方的行动。伊丽莎白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形象全无地与人厮打,也没发现自己竟如此之狠,她用牙齿,指甲,所有的力气攻击,而李默梵完全是拼命,尽管经过休养,他的体力还是比对方弱,腿虽然快好了,终究不如一般人灵活,他渐渐落了下风。翻滚中,伊丽莎白看到了他手臂和领口露出的层层叠叠的伤疤。她顾不上多想,终于推开李默梵,摇摇晃晃站起来,捡起了她的枪,再次指向地上正要站起来的少年,“结束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拿枪的手臂因为脱力不住发抖。 “是该结束了。”门口传来亚兰蒂尔的声音,他走进来,伊丽莎白还没看清怎么回事,离门口较近的李默梵已经被他挡在身后。他刚回来,是在听了门口卫兵的叙述后迅速进屋上楼的。 “格伦西亚小姐,把枪放下吧。”亚兰蒂尔淡淡地说,“您的行为与您营造的形象和引以为傲的身份太不相配了,您在做一件蠢事。” “让开,”伊丽莎白说,她想拿出庄严的态度,但她衣衫凌乱,额角和脸颊上带着打斗留下的淤痕,头发蓬乱,已然不复平日里的淑女风范,看起来很是凄惨。 “您和我都了解开枪的后果,您会因犯罪入狱,失去自由,除了接受国家的审判,您终有一天需要站在上帝面前,接受良知的审判。天堂不会再为您打开了。这真是您想要的结果吗?”亚兰蒂尔说道,他的语气还是很平淡,仿佛没看到她手里的枪。 “别对我说这些大道理,您懂什么,有资格对我说教吗?”伊丽莎白恼火地说,但她没有察觉的是,她的态度软了一些,“让这个国家审判我吧,所有人都背叛了我们,全是贪婪的豺狼,我只能这样选择,是你们逼我的。” “您还是到楼下休息一会儿吧,我想您也该累了。”亚兰蒂尔温和地说,朝她走过去,伸出了手,“把枪交给我,您就可以休息了,您并不想真的手染鲜血,背上杀人的罪孽,那就别强迫自己,世界上有什么烦心的事是过不去的呢?” 两个人的视线碰撞,伊丽莎白看到了亚兰蒂尔幽深的黑色眼睛,深得仿佛令人陷入其中,她感到微微的昏眩和疲倦,手里的枪似乎变重了,她想把它放开。是啊,她不想杀人,她是干净清白的,可不是罪犯。 她想转开目光,可是又像被蛊惑一样着迷,那双眼睛有着神秘的吸引力,比她的意志强大太多,她的神智模糊起来,变得想按他的话去做。把枪给他吧,她迷茫地想,可是我是格伦西亚霍亨索伦,我该是个王者,天生的支配者,绝不能被任何人征服。她用力狠狠地咬住了嘴唇,“不。”她说,对着亚兰蒂尔扣下扳机,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胳膊被猛然握住,向上抬起,子弹射了出去。 亚兰蒂尔的左肩氤出一朵血色,同时,他夺下了伊丽莎白手中的枪,干脆利落地给了她后颈一记。伊丽莎白倒了下去,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制造出来的血色。 枪声很轻,伊丽莎白的枪是带消音 器的,只有“噗”的一声闷响。一切发生得宛如电光石火,李默梵只是刚爬起来而已,他抱住亚兰蒂尔的身体,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不敢发出声音。 “没事了。”亚兰蒂尔轻声说,感到李不停地颤抖,他拥住了少年的肩膀,“只是擦伤而已,我没事,你看,子弹在那里。”他指了指天花板。 李默梵觉得亚兰蒂尔的身体很温暖,这是他熟悉的温度和声音,他静静地靠了一会儿,还是惊魂未定,但渐渐缓过来了。 这时他们听到开门的声音,莱丝丽赶了回来,她疾步走上楼,看到屋里的情景,“看来结束了,我来晚了。”她说,内疚地走过来,“是我太大意了,不该出去的。” 李默梵仍然处于恐慌状态,虽然亚兰蒂尔说只是擦伤,但鲜血转眼间就将白色的衬衣洇湿了一片,看起来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直到亚兰蒂尔先查看治疗了他身上的伤,又给他自己处理完了伤口,确认不要紧,他才不那么担心了。 莱丝丽把昏迷的伊丽莎白拖到隔壁房间,她已是第二次被伊丽莎白摆了一道,七分自责加上三分恼怒,手里的动作着实谈不上轻柔。伊丽莎白的头拖在地板上,被撞了好几下。 “我用的力道不大,她很快会醒的。”亚兰蒂尔说。 由莱丝丽在外面看守着,亚兰蒂尔关上卧室的门,李默梵定了定神,小声地把伊丽莎白闯进来的情形说了一遍。 “你做得很好。”亚兰蒂尔说,他安抚地摸了摸李的头,同样感到后怕。他回来得再晚片刻,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就不能不对伊丽莎白的行径心生厌恶。他沉思了一会儿,“这位格伦西亚小姐看来知道不少,而且执念过深,脑子很有点毛病,算是个心理病人。既然她来了,我就给她治疗一下好了。”说着,他站起身来,“我想,军部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觉,派人过来,我们得快些。” 斯特林赶到别墅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半。尽管车速很快,但他没来过亚兰蒂尔这里,不可避免地花了些时间在认路上。 他向莫里斯少校说明了情由,这是根本不可能瞒过去的。莫里斯少校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么,您是奉艾伯尔将军的命令来的吗?” “不,”斯特林说,“我是自己来的,我随后会全部向将军禀报,是我失职疏忽了,让她偷走了文件。但现在,请您允许我进去,把她带出来,我会承担全部责任。” 很好,这是一天内第二次非法闯入了,莫里斯少校想。伊丽莎白进去以后,别墅的两个居住者也先后回来了,监听到的说话声都很模糊,没冒出多大动静。斯特林的要求是违规的,但他们同僚多年,多少有几分情面,事情总得收场。 “看来,您很在意那位小姐。”他说,挥了挥手,“进去吧,但要快些出来,否则我会去敲门。另外,我必须向军部报告此事。” 别墅里此刻的确气氛平和,李默梵在楼上,莱丝丽在做鱼,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亚兰蒂尔和醒来的伊丽莎白坐在客厅里。唯一不和谐的是,伊丽莎白的手脚上都绑了一段绳索,虽然不太紧,但到底是绑着的。 亚兰蒂尔开了门,看到斯特林,他微感惊讶,随即了然地扬了扬眉毛,“格林威尔中校,我们又见面了。我正在想,军部过来接格伦西亚小姐的会不会是您。”他朝斯特林身后看了看,“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斯特林警戒地望着他。他对亚兰蒂尔一向没有好感,他看到对方衣着整洁,面带微笑,实在不像是出了什么事,难道伊丽莎白没做过激的举动。 这个幻想在他走进客厅时,就破灭了。伊丽莎白的衣服倒是经过整理,但仍然有很多乱糟糟的褶皱,加上脸上的伤痕和手脚的绳子,尽管她仍想维持很有尊严的态度,但明显就是狼狈万状。 斯特林把疑问的眼神转向亚兰蒂尔,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他记得屋子里是有窃听器的。 “这位小姐,”亚兰蒂尔淡淡说道,“突然闯进来,胡言乱语,我不得不请她休息一下,她的精神可能有些问题。既然您来了,就把她带走吧。我相信您来接她是最合适的。” “您确定她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吗?”斯特林问道。 “不错,”亚兰蒂尔说,依然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她也许不知在哪里受了刺激,精神出现了暂时性的错乱,这是我的初步诊断。作为医生,我建议她安静地疗养一段时间,避免不必要的外界干扰,就会好起来。”说着,他拿起一只袋子递给斯特林,“这是她进来时随身携带的物品,您也一起带走吧,替她保管好。” 斯特林接过来,往里面看了一眼,是一支枪。他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走到伊丽莎白面前,去替她解绳子。 伊丽莎白一直在发抖,从醒来后,她就有种非常脆弱无助的感觉,所有来时的勇气强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想干什么,而且好像做了很可怕的事,但回想具体过程时,脑海里就影影绰绰,什么都想不清楚。加上被绑起来了,她害怕极了,那些她之前压在心底的恐惧,现在完全包围了她。 看到斯特林,她又羞又惭,低着头让他解绳子,一切都完了。斯特林用了几分钟解开她手上的捆绑,又蹲下来解脚上的。他这方面不太擅长,所以速度很慢,亚兰蒂尔没有帮忙的意思,他也没有开口要剪刀或小刀。伊丽莎白极力想显得冷静自持些,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决堤的惧怕。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会不会被抓起来,曾经她那么不在意的斯特林如今也不会原谅她,不会再理她了,她在他心里再也不完美了,他看到了她丑陋不堪的一面。 斯特林解开了她脚上的绳子,站起身来,望着她脸上难堪的神情,叹了口气,“走吧,伊丽莎白,您不适合做这种事,您该做的是画画,配色,装饰居住的房子,给每张椅子都铺上鹅黄色的圆型垫子。”他向她伸出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们离开这里。” 伊丽莎白握住了眼前的手。他们过去只拉过两三次手,她还像施舍一般。但此刻,这只手是她所渴望的,“斯特林,斯特林,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她说,抱住他哭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五章 党卫军即将收网 斯特林带着精疲力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伊丽莎白离开了,临走时,她还在哭,牵着他的手。亚兰蒂尔把他们送到门口,斯特林看着他淡然的神情,说道:“多谢您的诊断,格恩医生。” “没什么,”亚兰蒂尔为他们打开门,“我相信军部,连同您在内都有苦衷。请转告艾伯尔将军,下个星期,我会进入最关键的治疗阶段。再见了,格林威尔中校。” 费里安中校靠在他宽大的办公椅中,正在边抽烟边研究下属带回来的戴芬和亚兰蒂尔的通话记录。他对没能成功监听并录音十分不悦,那代表着没能抓到切实的证据。不过有了靠唇语读出的部分谈话内容,他又稍感庆幸,因为一些重要的话是很清晰的,另一部分虽然断断续续,也能基本推测出意思来,至少够用来判断下一步的行动了。 “很显然,他们要跑,我们的猎物总算耐不住了,要脱离陆军的守卫,从他们的乌龟壳里出来。借助伏尼契将军的车,让那男孩躲在后备箱里避过边境检查。还真是个好主意,”他吹了一声口哨,“你们也是这么看的吗?” “是的,结论相同。”房间里他的两名下属对视了一眼,约瑟夫中尉答道。 “他们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费里安中校说。 “本来是如此,”克里斯蒂安中尉说,“但我们总算截获了大部分,否则就被动了。” “他们商量的细节遗漏了太多,”费里安中校吸了口烟,“不过我们了解的够用了。真该录音的,那样我们就有了铁证,不过”他思忖着,又把话题转了回来,“也许通知陆军对我们没什么好处,陆军会冲进别墅逮捕他们,我们还是什么也得不到。应该由党卫军来动手擒获亚兰蒂尔格恩和他的病人。我要向诺科特洛夫上校做个汇报。看看该怎么布置。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亚兰蒂尔在别墅里和他的女佣讨论出逃计划,被陆军听到,早我们一步动手。但他很谨慎,很少谈实质性的东西,还经常和女佣在厨房里说话,陆军什么也没抓到。我不止一次怀疑他们察觉了窃听器。可陆军那位自信满满的莫里斯少校坚持说做得绝对隐秘。算了,我们得到的是可靠的第一手资料。” 如果说费里安中校只是有些遗憾及疑惑的话,艾伯尔将军则是大大地震怒了,为的是伊丽莎白的居心叵测和斯特林的过失及隐瞒。他被蒙在鼓里,直到事情都结束了才知情,这是不可原谅的。 莫里斯少校等斯特林离开别墅就做了汇报,而斯特林把伊丽莎白送回家后,也回到军部坦承了实情,愿意承担责任。 “如果出了什么事,您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艾伯尔将军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把他大骂了一顿,“还有没有丝毫军人的自觉,军部和党卫军合作的事怎么能随便说出去?未能妥善保管公文,您严重的失职了;隐瞒不说擅自处理,则是渎职。看看您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太令人失望了,还好意思来对我低头认错!” 他训斥了半个钟头,见斯特林苦丧着脸一副听天由命等候处罚的样子,刚下去的火气又升起来了,继续骂了十几分钟,才命令他停职反省,等待处分。 发泄了之后,就得处理后续。艾伯尔将军较为担心的是,伊丽莎白究竟对亚兰蒂尔说了什么,会不会泄露了陆军对他的不信任,影响到还未完成的疗程。他得维持表面的平静,直到李好转到军部需要的程度。此外,伊丽莎白会不会对病人的精神造成了刺激,加重病情呢,那同样会令事情复杂化。 唯一令人放心些的是,斯特林没有说过安放监听器的事,监听记录应当仍是可信的。 伊丽莎白回到家后,就被她的家人保护起来,不知送到哪里躲避军部可能的后续调查及追责。因为她的作为要是认真追究起来不是小事,就算格恩医生愿意证明她是精神错乱了,能避免锒铛入狱,各种询问也免不了。霍亨索伦家族目前不说别的,位于各地的房产是很多的,伊丽莎白不知被藏到哪里疗养去了,军部想把她找出来一时间也不是易事。 当晚,艾伯尔将军亲自听了事件发生前后的监听录音,心里踏实了一些。声音十分模糊,即使经过处理及放大,若非他深悉其中的背景,也难以分辨出是什么意思。伊丽莎白的确像是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但都是单独对着不能开口的李默梵说的,在亚兰蒂尔面前,她似乎没提到任何要紧的事。之后是一段混乱的杂音,伊丽莎白的声音不再出现,可能是被制服了,亚兰蒂尔像是在安慰他的病人。他又听到了亚兰蒂尔与斯特林的对话,这段录音相当清楚。 艾伯尔将军把他所知的各种信息在脑中与监听录音的内容作了比对,最后他基本安心了,情况至少没有朝坏的方向变化。可以确认的是,李默梵仍是沉默的,这意味着亚兰蒂尔应该会选择接着治疗,因为在李恢复前,其他的行动是没有意义或者说难以实现的,聪明人都不会急着有所动作。而按亚兰蒂尔说的,催眠将在下星期开始,这就排除了他有意拖延的可能性,他会让那个精神被控制的男孩开口的,军部只需等待,直到平衡不再必要。 艾伯尔将军做完判断后,就离开军部回家休息。工作到很晚,他有些疲倦,却睡不着觉,他心里还有一点隐隐的不安,来源于亚兰蒂尔这个人。他回想起半年前,初见此人的印象,此后有过的种种见面和谈话。他阅人无数,对方只是个年轻人,却越看越捉摸不透。他先是认为亚兰蒂尔是忠诚的,想投效陆军,得到信任与支持,但接下来就出现了证据,证明他另有动机。艾伯尔将军又认为他是为了财富,没有人不对那样的财富动心,连骄傲的伊丽莎白也为此失去理智。他几乎已经肯定了,但不知为何,在监听了七八天后,特别是今天,他再次感到这一点不再确定,变得似是而非。 身边,他的妻子早已入睡,只有艾伯尔将军还在黑暗里思索。后来他终于想通自己为何疑惑,亚兰蒂尔给他的感觉实在不像个骗子,或者说,不像真会为金钱所动,以身犯险。但他想不出这个人还能有什么目的。而且,越是看起来不像的人,可能越会去做,真正的超级罪犯都是如此。虽然是德国人,但从小在国外长大,他的忠诚度是不可靠的。他又想到党卫军的教育体系,兴起中的希特勒童子军c青年团,贯穿童年c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机械化训练体制,会培育出党卫军的新鲜血液,令掌控者从根上了解并信任他的部下。现在的这批青少年会从骨子里被灌输渗透元首提出的思想,未来的聪明才智与发展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德国的未来在他们手中将会如何呢。 艾伯尔将军在快要入睡时想,为了保险起见,明天还是该派人到亚兰蒂尔的别墅里看看有什么异常。 党卫军的费里安中校也在当夜听到了监控录音,得知了白天发生的事。与艾伯尔将军不同的是,他对伊丽莎白毫无了解,对她的身份也没在意,所以想不通她为何突然脑子抽筋,只关心会不会妨碍到正在思考的部署。他听到亚兰蒂尔说,下星期要做关键治疗时,心想,真会骗人,但还不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只有一点看法他是与艾伯尔将军相同的,就是李默梵真的还不会说话。 费里安中校还做了一件事,派人探听伏尼契将军星期一的行程。这并不难,克里斯蒂安中尉编了个借口,给将军的秘书打了一个电话,就套了出来。 “不,将军星期一可能无法接受您的采访,”秘书玛莎对故伎重施c以记者的名义来电的克里斯蒂安说,“周五之前不可能。” 克里斯蒂安语气诚恳地说了些好话,迫切地表达只需要五分钟,而自己代表的是一家著名的刊物。 “我很想帮忙,”玛莎说,“但是将军星期一要到捷克斯洛伐克去几天,具体的行程不能透露。”费里安中校由此得到了定心丸,完全确定了。 半夜的时候,李默梵从睡梦中惊醒了。在得到催眠后,原本他的睡眠稳定多了,今晚或许是因为白天中午出了事,他心里有些纷乱,又想不起梦见了什么。他坐起来,摸了摸枕边还在睡的小p。小折耳猫在他和伊丽莎白打斗时好像钻进被子里躲起来了,倒是没被波及到,夜里还睡得这么香。随后他注意到通向隔壁亚兰蒂尔房间的门下面透出一线微光,就光着脚下了床,轻轻推开那扇门,走了过去。 和亚兰蒂尔常常到他的房里不同,他到对方卧房的次数很少。他看到床头的落地灯亮着,亚兰蒂尔却不在床上,而是穿着睡衣站在窗前。听到门响,他转过头,“没睡好吗?在我这里待一会儿吧。”他责备地看了一眼李默梵的脚。 “我睡着了,但是又醒了。”李爬上亚兰蒂尔的床,把脚躲进被子里,“亚兰,你一直没睡吗?在想什么?” “我在想白天发生的事。”亚兰蒂尔说,“军部有可能被惊动,想趁机进来查看,要是这两天有外人进来看你,不要慌,还是像之前医生来时一样就行了。” “嗯,我记住了,不看不理,只听你的话。”李默梵说。他看到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一瓶药,药瓶他认得的,是退烧药。 “你发烧了吗,亚兰?”他的心缩紧了一下,急忙下床,去摸亚兰蒂尔的额头。 “只是低烧而已。”亚兰蒂尔说,任由他伸手去试温度,“明早之前就会好。” “很烫,”李默梵轻轻抱怨,朝着床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拽他,“你受伤了,生病了,不好好休息,还表现得那么正常,这么站着会着凉,要躺下才行。” “这不算什么,我很少生病。”亚兰蒂尔被他拉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想拒绝,坐回床上,看着李默梵给他重新倒了一杯温水,又去浴室拧了一条冷毛巾,像模像样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不太生病的人,生起病来才严重。”李说,“我们我们还是星期一走吗,你得养病。” “还是周一,定好了就不能随意改动了。”亚兰蒂尔说,他闭着眼睛,额头上的毛巾凉沁沁的,虽然简单,但仍然是他许久没得到过的照顾,还是来自被他照顾的人,他竟有些享受。停了一会儿,没听到李再说话,他睁开眼睛,见对方的黑眼睛里弥漫起愁云,就笑了,李把他看得太脆弱了。他说:“不会有事,不用怕,我说话一向算数。现在睡吧,”他拍了拍身边另一个枕头。 李默梵就在他身边躺下,给两个人都盖好被子,他还是第一次得到这种待遇。 亚兰蒂尔关上了灯,过了没多久,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他睡着了。李默梵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他想他很讨厌伊丽莎白,后悔当时没多踢她两脚。他依然很担忧,但在这一刻,淡淡的温馨从心底浮起,奇异地化开了他心头长久积压的恨意与恐慌。他很快也睡着了。 星期六的早上,诺科特洛夫听取了费里安中校的报告与分析。 “我该说您准确地找到了突破口,”诺科特洛夫说道,“我同意您的分析,要把一个不会说话的病人送过境,伏尼契将军的汽车可以说是格恩医生唯一能做的选择了,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然将采取行动。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我们该决定的是在哪个地点实施抓捕。”费里安中校说,“根据已知的线索,他们将想办法骗过陆军的守卫,开车离开别墅,到达戴芬德蕾尔的公寓外面,伺机接近伏尼契将军的车。我想到三个较适合的关键点,一是他们离开别墅时,截获汽车;二是当他们让男孩进入后备箱的一刻;三是在边境检查站,我们强行搜查将军的汽车。但如果选择最后一个地点,我们就得和伏尼契将军发生正面冲突。” “当然要在边境检查站,就是要和他正面冲突。”诺科特洛夫说,兴奋地站了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到现行,伏尼契将因此百口莫辩,名声扫地。他眼下在军部的威望很高,扳倒他,陆军就会一蹶不振。我们本来就准备了其他办法对付他,但这次机会更合适。在边境搜出他的情妇和偷渡的要犯,想想就很美妙。” “但这样的话,我们还得分出一些力量去另外抓捕亚兰蒂尔格恩。”费里安中校说道,“我们还需要他的催眠术。” 诺科特洛夫思考了一下,但他仍然更想把伏尼契将军也扯进来,而单独抓捕亚兰蒂尔,只是多费点力气而已。“亲爱的费里安中校,您认为,格恩医生,一个医生,能逃脱我们的抓捕吗?我对您很有信心。” “当然不,上校。”费里安中校从他的座位上起身,站得笔直,“请放心,他们从别墅出来后将受到全程监视,不放过任何环节,我将带人到捷克斯洛伐克与我国的边境站,等候将军的到来,并现场执行搜查。” “很好,我要把此事上报给希姆莱阁下,您马上制定一个详细的行动方案交给我,越快越好。”诺科特洛夫嘉许地说道,“我们将布下天罗地网。” 亚兰蒂尔早上醒来时,李默梵在熟睡,模样让他联想起小p。他思忖着究竟是小p越来越像他,还是他变得像小p了,忍不住笑了笑。李身上和手臂上有不少和伊丽莎白打架时留下的伤痕,大多是抓伤和扭伤,还有齿印。伊丽莎白下手够重的,不过使用的都是女人的攻击方式。好在李的脸上没什么伤,只是额角有一小块瘀青,很容易遮掩。李昨晚还洗了个澡,亚兰蒂尔知道他如今有点洁癖,也没有阻止。经过一晚,大多数淤伤都扩散开了,看上去比昨天更严重。 他量了量自己的体温,基本正常了,就慢悠悠开始换衣服。 李默梵在悉悉索索的穿衣声中醒过来,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见到的就是衣着整齐的亚兰蒂尔,就又去摸他的额头。 “已经好了。”亚兰蒂尔微笑着说,“你睡得还真不错,该去吃早餐了。” “好的,”李赶紧穿衣服,过了一会儿才咕哝了一句,“生病的人要吃粥。” 亚兰蒂尔没放在心上,但下楼以后,他发觉李很认真,在纸上把他昨夜发过烧的事告诉了莱丝丽,再次强调他得吃粥,吃清淡的素菜。如果不是莱丝丽让他好好待着,不要插手厨房的事,他很有点亲自去炒个青菜的意思。“我小时候生了病,母亲都给我吃这些,会很舒服。”他写道。 于是当莱丝丽和李默梵在吃炒蛋和黄油面包的时候,亚兰蒂尔的早餐是粥。他们在吃牛排时,亚兰蒂尔的午餐是用鱼肉和大米煮的粥,加上一盘莴笋丝拌生菜,和苹果沙拉。他说不发烧了也没用,李认为不可能这么快能全好。看到李连走路也不要他跟着,生怕他会累到的神情,他对晚餐也不抱什么指望了。 下午三点半,午睡时间刚过,别墅的门被敲响了,来人是莫里斯少校。 “打扰您了,格恩医生。我接到军部的命令,因为昨天发生的骚扰事件,我要对您的别墅再做一次检查,确认她没有留下任何危险品或后遗症,请您谅解。” 来了,亚兰蒂尔心想。他本以为上午就会有人来,这是军部反应过来后可能采取的措施。 “请进吧,少校。”他说,心里对莫里斯少校没带属下有些不解,他一个人搜得过来吗。 他和莱丝丽早已把地道的入口仔细地合拢伪装,上面堆着土豆c甘蓝c鸡蛋和面粉,但这种突击检查仍是充满变数的。 他陪莫里斯少校上了楼。出乎意料的是,少校对每个房间都只是随意转一圈,连桌子的抽屉都不打开就出来了。只有在书房里,他对着正在画画的李默梵审视了一番,又翻了翻他那些彩色的画。 下楼后,亚兰蒂尔以为他会去地下室,或者检查一楼,但他并没有,而是走到客厅,舒服地坐了下来,像是不打算再做什么。 亚兰蒂尔觉得他今天的行动和态度十分令人费解。莫里斯少校五个月来一直负责别墅的安保和监视,他们不算陌生,但也称不上熟悉。这位少校三十岁上下,身材笔挺,鼻梁高直,相貌的每个特征都符合典型的雅利安人那种英俊。他给亚兰蒂尔的印象是性格严谨,忠于职守。 “您的检查完毕了吗。”他问道,想着莫非军部还有什么命令要传达。 “是的,已经完成。”莫里斯少校说,“您的病人与我上次见到他时大不一样了,就像变了个人。即使他还不能说话,我也能看出您的医治是卓有成效的。” “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亚兰蒂尔说,提到李默梵,他谨慎地不再接话。 “我觉得我好像不如上次进来时受欢迎,您连杯咖啡都不请我喝。”莫里斯少校说,“这让我有些伤心,我可是守卫了你们五个月了。这期间您一次也没再请我进来过。而我还惦记着您煮的咖啡,”他转向莱丝丽,“您的手艺是很好的,芒罗太太。” 随着最后几个字话音落下,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谢,”莱丝丽说,“但您怎么知道我丈夫姓芒罗,我来了以后没有向人提起过。” 亚兰蒂尔看着莫里斯少校从容的神态,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但他没有说话。 “在我们继续这个话题之前,我先告诉你们一件事,这样我们都会放松很多。”莫里斯少校说,“一个小时前,我们使用的监听仪器出了点故障,有个重要的零件坏了,虽然问题不大,但往返维修至少也得花五六个小时,所以我们目前可以放心说话,不会被听到或者录下来。” “莱丝丽,给我们煮一壶咖啡吧。”亚兰蒂尔说,他有些确定这是怎么回事了。“我想问,您是听谁说起过莱丝丽的丈夫,不是从德国人那里吧?”他向莫里斯少校问道。 “您很谨慎,格恩医生。我以前也听过您的名字,就是您想的那个人对我说的。他只是说希望我在必要时给您一些协助,却没说清您要做什么。我看了几个月,才对您的目的有了一些隐约的猜测。刚才我见到了您的病人,他的转变证实了我的猜测。鉴于最近军部频频要求我加强对您的监视,党卫军的人也总是在附近出没,我想或许该做些什么。”莫里斯少校说,露出一个微笑,“本以为您会主动来找我的,毕竟,我的代号是信天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六章 树上的黄丝带 星期天的中午,亚兰蒂尔给李默梵做了离开前最后一次催眠。李起初很不乐意,怕他太劳累,但亚兰蒂尔说,“再不配合,我会更累的。”他就乖乖地从了。 他的接受度依然很高。催眠完成后,亚兰蒂尔没有急着让他醒过来,而是坐在床边,端详着眼前沉沉的睡颜。改变真的很大嘛,他天天对着李默梵,或许不会察觉得那么明显,但莫里斯少校说得实在很肯定。 他想起昨天的谈话。听到信天翁的名字后,他就问了一些克罗采那里用到的暗语,还有联络的暗号,对方平静地一一作答,之后他们才真正地开始交谈。无疑,有了这股助力,执行计划会更容易。 莫里斯少校是这样说的:“您无需告诉我整体的打算,如您所见,我负责看守您的别墅,只需要说,有没有我能做的。” “自然是有的。”亚兰蒂尔说,这下他可以把离开的步骤做一些小小的调整。 莱丝丽端来了咖啡,他们边喝边谈,一壶咖啡见底的时候,所有的细节就都敲定了。 “那么我告辞了。”莫里斯少校说,“我已经花了一小时五分钟的时间,对您的房屋做了细致的检查。” 亚兰蒂尔记得当时,他看着少校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军服衣领,就要离去,就又问了一个问题,“我有些不解的是,为了帮助我,您会承担一定的风险和责任,而我没有找过信天翁,您是可以袖手旁观的,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莫里斯少校凝视着他,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因为我所了解的,比您知道的还要多些。四年多前,我还是上尉,我的上级是勃兰特中校。当他审讯您的病人时,很多次,我不得不待在现场目睹他的作为。我只是觉得,太坏了。人不该做那样坏的事。我很高兴看到那个孩子在您身边得到了救治。” 亚兰蒂尔把他送到门口,与他握了握手。他终于明白当年克罗采是通过谁了解到李默梵的情形的。勃兰特死后,李才有机会被送到医院。他心里涌起了许多蔓延开的思绪,种种前因后果。等到危机过去,时过境迁,他会告诉李默梵,在那片无边冰冷的黑暗中,曾经有带着善意的目光在看着他,并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海因里希希姆莱从诺科托洛夫口中听到最新进展和抓捕方略后,立即批准了。他很满意帝国保安署长关于当场搜查伏尼契将军的汽车,拿获猎物的设想,那将相当戏剧化,富有震撼性,将单调粗暴的行动过程升华为某种艺术。 “费里安中校不一定能镇得住伏尼契将军,”他说,“我会让海德里希适时向陆军军部施压,作为支援,你们放手去干,要做得漂亮些。” 星期一中午十二点,莱丝丽走出别墅,送给守门的两位卫兵一壶刚煮好的咖啡。她时常这么做,两个卫兵很乐意地接受了。他们还要过一个小时才会换岗去吃午饭,就轮流坐在门房小屋里,各喝了两杯咖啡。 很快地,两个卫兵都有些困倦,头部和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但仍然能支持着不睡着。他们都以为是被中午的暖阳唤起了困意,谁也没在意或说出口,只是等着换岗,好回营房去休息。 因此,当莱丝丽四十分钟后再走出来,开车要外出买点东西时,两个和睡神做斗争的卫兵都顾不上留意车子是否有不对之处,就直接让她通行了。 距离别墅不远处,两名经过精挑细选的党卫军暗探早已在等候,看到雷诺汽车驶出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发动自己的车子,远远跟踪。他们的任务是盯梢以及及时汇报,费里安中校不想提前惊动猎物,因此别墅一带只安排了一辆车,两名暗探。 他们看到雷诺轿车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附近的商店,而是转了一个弯,开上了通向柏林市区的道路,都有些兴奋,“是女佣在开车,能看清车里还有什么人吗?”开车的人问,他的同伴坐在副座上,正举着望远镜查看。 “看不清,他们的后车窗三面都用布帘遮住了,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他看了一会儿答道。 “另外两个人该是躲在后面,想不被发现地偷偷出去,这么做也不奇怪。陆军的人真是吃干饭的饭桶,连这么大的变化都注意不到,只会阻挠我们。”开车的人笑骂了一句,“他们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跑出来了。” “谁说不是呢。也好,方便我们完成任务。”另一个人放下望远镜,盯着前方距离大约一百码的车子,“别跟丢就行,我们得一路护送他们。” 雷诺汽车又拐了一个弯,前面是分叉路口,过了这里,就是一段很长的直线公路。此刻,路边停着几辆大型箱车,车上插着陆军的旗帜,几名士兵正往下搬一些像是路障的东西,旁边还有两名帮忙的交警。 “陆军在这里搞什么名堂,”两名暗探嘀咕道,“跟近些,别出岔子。” 然而事与愿违。莱丝丽开着车子,径直穿过路口,向前驶去,她刚通过,路障就被推到了道路当中,正好挡住了暗探的车。 两个人急忙下车,“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有急事。” “临时演习。”为首的陆军军官是一名中尉,面无表情地答道,“只需要半个小时,请善尽市民的责任,耐心等候一下。” “你们为什么放前一辆车过去,却拦住我的车?”一名暗探气愤地嚷道,掏出证件,“我们是党卫军,有紧急任务,请立刻让开路,不然您可负不起责任。” “那我得和上级联络一下,请您等等。”中尉瞥了一眼证件,慢吞吞地说道,往军车走去。莫里斯少校在他的营部里接到了来自演习现场的通讯,就说,“放他们过去吧。”他放下电话,走到窗前,眺望着远处蔚蓝的万湖,自言自语道:“一路顺风。” 两个秘密警察经过此番为时不长的耽搁,再上车去追时,雷诺轿车早已无影无踪。他们只好对陆军怒目而视,一边咒骂着糟糕的运气。 当他们的车子远去时,一名中士小心地问道,“他们好像很着急,您为什么让前一辆车过去了呢。” “没看到右车窗前有我们的通行证吗?是自己人。”中尉答道,“我也没想到拦住的是秘密警察,不过正合我意,继续吧。” 两名倒霉的暗探商量了一下,是立即汇报还是继续追。他们决定再疾速追踪一阵子,到市区再汇报。沿着笔直的公路开了四十分钟,又到了分叉路口,他们赫然看到苦苦追踪的汽车就停在前方的路边。等开到近前,发现人去车空。 费里安中校接到了第一拨暗探的禀报,很是不满,不过倒不太着急,他上午已经与警察局联系,从今天上午起,全国各地早已得讯的机场c火车站,乃至边境海关都将加倍严格盘查,尤其是柏林机场和车站。这么做主要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除了李默梵,他还要捉住亚兰蒂尔。 “他们总得耍点花样的,换车有什么用?不过他们会不会有接应的同伙?”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步想道,“好在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做,都得靠伏尼契将军的车。”他们没法向陆军抗议,因为隐瞒得十分到家,陆军并不知情。 伏尼契将军是个极为守时的人,这一天也不例外。中午两点整,当时钟的分针指向正上方时,他的车分秒不差地停在了戴芬的公寓楼下。戴芬住的地方位于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边,楼下绿树成荫,还有一小片空地用来停车。将军来过好几次,他像往常那样从车里出来,没有熄火,朝门房看了一眼,就走上楼去。 他到了之后,坐在街对面餐馆里的两名密探就进入了紧张状态,紧盯着他的汽车,那是一辆马力强劲的军用豪华吉普。 十分钟后,他们看到公寓的门房接了一个电话,就上楼去了。下楼时,他拎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走到伏尼契将军的车后,打开后备箱,放了进去,随即走开。 两名暗探盯得更紧。他们一人拿了一份报纸,遮住向外张望的目光。街上不时有车经过,却没人走近伏尼契将军的车。这时,门房像是又接了个电话,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又上楼去了。 就在此刻,一辆行驶的卡车在正对公寓门口的位置上来了个急刹车,轮胎与路面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停了下来,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开在这辆车后面的也是一辆大型卡车,因为来不及停下就撞了上去,演变成一次地道的追尾事故。两辆车上的司机马上跳下车,争吵了起来,来往的行人好奇地围了过来。 两名暗探焦急地看着窗外,他们的视线被卡车和围观者阻隔,看不见街对面的动静了。他们在桌上放了一张钞票,就奔出店外,准备到街对面监视。可刚出了餐馆,正要绕过卡车时,吵架的司机之一瞥见了他们,立即冲了过来,挡住了去路。 “先生,您和您的朋友刚才就坐在玻璃窗里,肯定全都看见了。您要为我做个见证,我是为了闪避一只突然冒出来的狗才刹车的,不该负全部责任。”他对其中一个人说。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暗探说,急着推开他。但是对方伸出手,把两个人全都拖住了,说什么也不放手,另一个司机也过来要求作证,还有闹哄哄的人群。 两名暗探注意到,这位司机是个身材高大的三十多岁男人,穿着斜纹布制服,手上戴着粘着机油的旧手套,面部轮廓深邃,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他的力气很大,他们一时竟脱不开身。 “交警马上就来了,”司机说,“请务必为我做个目击证人,用不了多少时间的。”说得还很诚恳。 “我没看见狗,帮不了您,去找别人吧。”另一名暗探说。他们怒气冲天地推托着,但还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摆脱纠缠,分开人群,重新去盯着那辆重要的车。 公寓楼上,戴芬对再次上楼的门房约翰说浴室的水管像有些问题,请他帮忙看一看,自己则陪着伏尼契将军喝咖啡。 “外面街上像在喧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将军问道,他对周围的动静素来很敏锐。 “我去看看。”戴芬说。她轻盈地走到窗前,朝下面看了一下事故发生的现场,她的目光掠过离得最近的一棵树,不知是谁在那里绑了一条黄丝带,正在风中飘荡。 “没什么,”她回过头对将军说,“像是车辆碰撞的交通小事故,我看见交警了。” 约翰从洗手间出来,说:“我查过了,德蕾尔小姐,水管没坏,可能有轻微的渗水,我为您调整了一下。” “好的,麻烦您了,约翰。”戴芬说,拿出一张小面额的纸币作为答谢,门房就高兴地下楼去了。 “我们动身吧。”将军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心情不错地站起身来,“到布拉格正好是晚餐时间,沿途的风景也很美。” “好的,我们还能从车窗里欣赏夕阳下的布拉格。”戴芬说。 他们走出房门,下楼上车。道路上,朝西的方向被卡车堵住不能通行,朝东的方向仍畅行无阻。伏尼契将军的爱车顺利地朝东方驶去。 两名暗探看着这一幕,无奈地面面相觑。他们过街后只来得及盯了五分钟,什么发现也没有。到底有没有人被送进汽车的后备箱,根本没法确定,又不能过去打开看,这可怎么向等待中的费里安中校交账。 在他们身后,赶到的交警裁定了事故的责任,看热闹的人在散去。前面急停的车必须承担全部责任,高个子的司机这次没再争,说还有事,爽快地交了一些保障金,又与受害者交换了联系方式,两辆卡车都开走了。 暗探们对此毫不关心,只觉得实在太倒霉了。这时,一个人突然看到了树上的黄丝带,“看那个,刚才是不是没有?” “是没有,”对方回忆着,确认道,“是刚结上去的。”他们都兴奋起来,一起走到树下,看了看树枝上的丝带,宽而醒目,飘飘欲飞。 “不可能那么巧,一定是他们的暗号。”暗探打量了一下戴芬公寓的窗口,把这唯一的迹象与刚才的事火速报知了费里安中校,果不其然被责骂了一顿。 “那亚兰蒂尔格恩呢?他的女佣呢?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吗,是谁绑的丝带?”中校气得把刚吸了半截的烟扔到地上。他该多安排几组人去盯梢,可谁会想到这么多精明的暗探会连一辆车都盯不住。费里安中校本来的命令是,跟踪雷诺汽车的人一路尾随,直到戴芬楼下,与餐馆里的两名暗探共同盯梢。等亚兰蒂尔往将军的车里塞人后,就跟踪他和他的女佣接下来的行动,并实施抓捕。所有出动的暗探们车里都有便携的通讯设备,随时与他联络,听从指挥。但最开始的那组人先是被陆军演习所阻,接着又遇到卡车事故造成的堵车,到达时已经迟了,派不上用场。他在远一些的地方还派了一组,但同样被拥堵弄得不能及时到达现场,他们报告的内容却好一些,说看到有个身影曾接近将军的汽车,但很快就混入人群中不见了。 他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下令全力搜索,要把亚兰蒂尔找出来,特别是守住通往其他地方的各条交通要道,他不信在警察与党卫军精锐尽出的情况下找不到这个人。 至于李默梵,他倒是心里有数了,因为那条黄丝带。他翻看了一下唇语记录,果然有丝带这个词,那必然是暗号,他被送上车了。 费里安中校走向早已备好的车辆,人手早已就位,一小队四辆军车朝捷克斯洛伐克的边境疾驰而去。一路上理也不理交通信号灯,横冲直撞地直奔向目的地。他们不走五十七号公路,而是选择一条直线距离更近的路,要赶在伏尼契将军之前抵达边境。伏尼契将军的汽车则另有一组暗探跟踪,确保中途如有变数,费里安中校能及时得到通知。 费里安中校坐在车里,向上级报告了到现在为止发生的种种状况。诺科特洛夫上校听了以后问道:“您确定那条丝带,也就是暗号,是在我们的人被拦住的几分钟里绑上的吗?” “可以确定。”费里安说,他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那就好,”诺科特洛夫说,口气缓和了些,“他们必然来过,您不用再想其他,全力执行下一步,我会督促所有可能的警察力量搜捕格恩医生。” 费里安中校切断了通讯,有些烦躁地望着窗边疾速掠过的树木和房屋。今天的开端实在谈不上幸运,他对付亚兰蒂尔格恩以来,处处缚手缚脚,总是花费数倍的力量才能得到很有限的成果。他隐隐觉得这个对手不是一般地难缠。但这一切快到头了,游戏即将结束。就在他打开伏尼契将军的后备箱,揪出李默梵的一刻,原来的篇章将戛然而止,后面的剧本会由党卫军来撰写。 发生碰撞的两辆卡车从现场一先一后地开了一段路,穿过几条街道后,在一个较为僻静的路段停住。肇事的司机跳下车,走到后面的卡车前,对方也打开车门下来,完全没有方才激烈争吵的火气:“先生,我已经按您的要求做了。” “干得不赖,伙计。”蓝眼睛的司机说,拿出一叠钞票,“这是修理费,还有您的酬劳。” 对方点了点数目,满意地收起来,“两辆车都很老旧了,这点擦痕不要紧,”他咧嘴笑了,“我现在只能开走一辆车,您要把卡车放在这里,等我来取吗?” “我还要再用几个小时,”付钱的人答道,“您晚上到这里来取车吧。”他递过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 “没问题,我把车都开回去后,明天押金就会返回到您的银行户头了,先生。”车主说道,小心地收好纸条,就上了原来的车开走了。 身材高大的蓝眼睛司机也回到自己的车上,又开了一段不长的路,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停下来,坐在驾驶位上点起了一支烟。 不久,有人打开另一侧的车门,闪身坐到他的旁边。他转过头,就看到了妻子棕色的头发和秀美的脸。“莱丝丽。”他欣喜的抱住了妻子。 “我们的事情办好了。”莱丝丽让他拥抱了一会儿,悄声说,“可以走了。” “格恩还顺利吗?”卡尔芒罗问道。 “还不知道,”莱丝丽说,“我们不得不分开行动,咱们好像还得化个妆。” “衣服和东西我都带在车上,”卡尔说,“亲爱的,这就忙活起来吧。” 四十分钟后,一辆尾部略有破损的老式卡车开到了一家租车公司的停车场,车上下来一对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夫妇。男人一头铁灰色的短发,女人则是夹杂着银白的浅黄发色,都穿着朴素而休闲,一望而知没多少钱,但也不至于寒酸,他们拿着简单的旅行用品,租了一辆半旧的大众汽车,朝捷克斯洛伐克开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七章 伏尼契将军的后备箱 下午四点半,负责监听别墅的人员向莫里斯少校报告,别墅里从中午一点多起就没有任何人声了,本以为格恩医生和他的病人是在睡午觉,但他们总是三点多就会起床,到现在还无声无息有些反常,而外出的女佣也一直未归。 “去敲敲门。”莫里斯少校命令道。 士兵用力地敲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应答。 莫里斯少校拿起桌上的电话,向军部汇报。 “立刻破门冲进去,然后再向我报告。”艾伯尔将军下令,“您太疏忽了,莫里斯少校,您该再早点去敲门的。”他知道后面这句话属于迁怒,严格来说,莫里斯少校没做错什么,但他有非常不好的感觉,真的出事了。 莫里斯少校来到别墅的门前,命令手下用力把门撞开。几名强壮的军士费了几分钟,门锁就扭曲了,他们闯了进去。 别墅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莫里斯少校让四名军士去搜查一遍,自己慢悠悠地从客厅走到餐厅,环视着这座他前天才造访过的房屋。到处依然整洁而温馨,带着家的气息,餐桌c沙发,到处都有被长时间使用又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痕迹,厨房里还有不少食物,一切就像房子的主人只是暂时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一样。但今晚不会再传出钢琴声了,他们应该会在其他地方建立另一个家吧,他想着,慢慢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理所当然的,他很平静。 艾伯尔将军可就没这么淡定了,他愤怒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等着莫里斯少校的再次报告,但同时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就像某种必然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并没什么可生气的。相反地,每个为此事烦躁不安的人都可以暂时松口气了。他用力把这丝复杂的情绪压下去,让怒火继续升腾,那只是错觉。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立即接起来,以为是莫里斯少校,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个温文有礼的声音:“日安,将军,我是莱因哈特海德里希。” “日安,”艾伯尔将军冷冰冰地回道,对这位党卫军的二把手十分提防,凡他出现,不会有好事,“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很抱歉,冒昧地打扰了您。”海德里希的语气维持着节制的礼貌,但听着仍有些得意,“我收到禀报,是关于我们双方共同关心的项目。格恩医生和他的病人,已经在中午脱离您布置的包围圈,溜出他们的居所,正在向布拉格的方向逃亡。我怕您还不知情,就提醒一声。” “多谢,我们已经发觉了,”艾伯尔将军语气僵硬地回答,他听得出对方的嘲讽,很想反唇相讥,“您为什么如此确定,抓到人了吗?”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别生气,阁下。”海德里希说道,“是我们的人偶然发现的,并且一路跟踪。之所以还没抓获,是因为遇到了一个难题,需要您的协助。” “您想要我做什么?”艾伯尔将军问,同样带了些讽刺,“有什么难题是您解决不了的?” “格恩医生是极富想象力和冒险精神的,而他成功地得到了伏尼契将军的帮助,准备亲自开车把他的病人送过边境检查站,自己再另谋脱身去接他。他们两点多就出发了,让我看一下表,我想就快到边境了。”海德里希用悠闲而微带笑意的语气说道。 “这不可能,伏尼契将军绝不会做出这种行为,他忠诚于陆军和国家,没有任何理由偷渡要犯。”艾伯尔将军斩钉截铁地说,一颗心却不断下沉。 “我和您一样,当然不想怀疑伏尼契将军的忠诚,也完全理解您乍闻此事的心情。”海德里希叹了口气,“也许他只是一时糊涂,或者受到了蒙蔽,谁晓得呢?党卫军方面不想轻易冒犯伏尼契将军,所以犹豫了一些时候。但到了边境关卡,我们无法仍然装做没事,到时必须搜查将军的车子了。将军肯定会说我们在侮辱他而不允许。所以,请您给予协助,劝说他把后备箱打开,交出人来。我先打给您而不是强行动手,可是出于对陆军始终心怀敬意。” “您怎么能轻率地给伏尼契将军定罪?”艾伯尔将军反驳道。他心里很绝望,如果不是有确凿的把握,海德里希不会把话说到这个程度,“您能确定他藏了人吗?即使真的搜出什么,他也可能不知情,或许是受到了陷害。” “伏尼契将军当然会有辩解的机会。就像您说的,格恩医生可能是趁他不注意动了手脚,因为没人敢搜将军的车。但他怎么会知道将军今天要去布拉格,并且如此适时地加以利用呢,”海德里希用同情而叹息的口气说道,“请您十五分钟后打给边境站,劝一劝伏尼契将军,只要他同意搜车,事情不就解决了?如果他没做,自然是清白的。您和我都明白,李默梵不能放走。但说实话,我宁可是我的属下搞错了。” “可以,十五分钟后,”艾伯尔将军说,他不再控制情绪,直接摔下了电话,气得浑身直哆嗦,党卫军那种小人得志的恶意令人难以忍受。 电话又响了,艾伯尔将军知道这次一定是莫里斯少校,他都懒得接了,但还是拿起话筒听了一分钟,简单地吩咐彻底搜查房子,就挂上了。 他心里很乱,如果真的在边境搜出了李默梵,伏尼契将军将被卷入丑闻。他是军部的中流砥柱之一,军部的声名会堕入谷底,随之而来的是权力的分崩离析,打击并不比冯博拉姆堡将军的被解职小多少。而李默梵如果跑了,军部多年的经营就化为乌有。他没时间反应或采取任何措施,只能一面让秘书把边境检查站的电话找出来,一面请示贝克将军。 下午五点过五分,伏尼契将军的车抵达了边境。他开得不快不慢,让戴芬能欣赏沿途的景致。他把车驶入检查的通道,同时看到了四辆带有党卫军标志的军车停在建筑附近,不由皱了皱眉,心想,这些人还真是无处不在,多半又在搜捕什么人。 两位官员朝他迎了上来。将军摇下车窗,说道:“我是伏尼契将军,到布拉格去度私人假期,想必我的秘书已经通知过你们。”他态度悠然,正期待着未来三天的时光。 “是的,玛莎哈里斯女士与我们联络过,并提前办好了您和德蕾尔小姐的手续。”一位官员说,他神色紧张,带着一丝胆怯。但将军没有在意,他把车窗升起来,准备继续前行。 “将军阁下,请等一下,还不能通过。”那位官员鼓足勇气拦住去路。 “还有事吗?”伏尼契将军有些诧异地问道。 “是这样的,为了您和国家的安全,需要对您的车辆和随身携带的行李进行检查。”官员吞吞吐吐地说,飞快地看了一眼后备箱。 “检查我的车和行李?”将军确定对方没开玩笑后,沉下了脸,“几年来,您是第一个敢对我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我不想计较,立即让开。” “恐怕不行。”费里安中校说,他从边境官员背后的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十二名配枪的士兵,把汽车包围起来,他向伏尼契将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是帝国保安总署特勤三处的费里安中校,受海因里希希姆莱阁下的委派,对您的车辆进行检查。” “希姆莱无权命令我。”将军冷冷地说。他侧头看向戴芬,见她脸色苍白,不由生出了怒气,在戴芬面前上演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幕,他觉得很丢面子。“您不用出去,可能有些误会,我会解决。”他轻声安慰道,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您没有资格与立场对我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希姆莱阁下本人也不能。”他沉声说道,“我再说一遍,让开,中校,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费里安中校不自然地把身体站得更直,他被伏尼契将军威严森冷的气势压得头皮发麻,手心里冒出了汗水。 “在过去五小时中,根据特勤三处收到的情报,您有窝藏偷渡重要犯人的嫌疑,必须对您的车辆,特别是后备箱作搜查。”他尽可能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但说话的声音还是略微颤抖。 “绝不可能。”将军说,“您有什么证据,我又藏了谁?” “您何必明知故问。”费里安中校硬着头皮说,他明知伏尼契将军毫不知情,但奉上命要把污水泼到他身上,谁让他被戴芬利用了,“是一个名叫李默梵的中国人,想必您也听说过他的身份,他是陆军和我们共同的犯人。” “您是说,怀疑我把他此刻藏在后备箱里,想偷渡出境?这太荒谬了。”将军冷淡地说道,他看到戴芬也下了车,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我们的人亲眼看到他躲进了您的车子,没再出来,如果不是您本人同意,谁能有机会做到这一点呢?”费里安中校大声说道,向前逼近了一步,“我对您仍保有尊敬,请您不要阻拦,只是搜查而已,不是吗?” 戴芬站在将军身侧,她脸色更苍白了,轻声问道,“他们会不会打开我们的行李箱?” 伏尼契将军感到全身的血瞬间冲到头部,他拔出枪,指着费里安中校,脸色铁青得可怕,“都给我滚开,谁敢放肆,我立即毙了他!” 费里安中校一动也不敢动,他毫不怀疑此刻的伏尼契将军会在盛怒之下把他送上西天,但也不敢就此收手,他手下的士兵都不敢妄动。 双方僵持了片刻,一个畏惧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最先拦车的官员,“将军,我刚接到陆军方面贝克将军亲自打来的电话,他他要我向您转达,他坚信您的清白与不知情,对您遇到的事非常难过,但请您保持克制,允许检查汽车,因为一旦在目前情势下强行出境,您将背上难以洗刷的污名,这是他对您的个人请求。无论出现何种后果,军部都将维持对您的信任。” 他像背书一样说完一串话,现场陷入了寂静。伏尼契将军的怒气稍微平息了些,他收回手,思考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走到他的车后,用力打开了后备箱。 每一双目光都集中到那里,几个离得稍远的士兵情不自禁地靠拢过去。军用吉普的后备箱极为宽敞,塞下一两个人绰绰有余。然而此刻,里面大部分空间都是空的,只放着两只行李箱,显然属于将军和戴芬。除此之外,一目了然,别说李默梵,连只猫都没有。 “还要开箱检验吗,中校?”将军用冷得令人发抖的语气问道。 “不,不用了。”费里安中校的目光还在空空的后备箱里寻索,仿佛能看出个洞,把他要找的人挖出来。“抱歉,冒犯了您。”他脸色发白地说。将军的箱子怎么看也不像能装下人,另一只女用旅行箱更是娇小玲珑。 伏尼契将军用力关上车后盖,对戴芬温和地说:“亲爱的,先上车等我,我去给军部打个电话。”他仍余怒未消,脸色很难看,进到屋里,打给贝克将军。 费里安中校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脑中唯一浮现的念头就是,他完了。还有就是,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为什么李默梵没藏在车里,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对手又怎么会改变了主意,他明明做得这么隐秘,他自己被耍了不要紧,诺科特洛夫上校,以至希姆莱阁下会是什么脸色,他想都不敢想。 几个士兵朝打开的车门里看了看,当然,只有戴芬,至于前面的引擎盖,他们没胆也没必要打开看。 伏尼契将军打完电话走出来,神情又和缓了些,电话里贝克将军明显地松了口气,对他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很抱歉,将军,请见谅,这是一场误会,我们的情报出了差错。”费里安中校失魂落魄地喃喃说道。 将军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回到了车里。几秒钟后,军用吉普就通过了边境关卡继续开往布拉格。费里安中校回去后,会受到什么待遇,就不用说了。 海德里希给贝克将军和艾伯尔将军分别打了电话。他的城府虽然深,这次也有些招架不住,贝克将军的答话和气中暗藏锋芒,“我能理解,难免会出错,特别是您的党卫军成立不过几年,所受的训练不够正规。不过伏尼契将军那里,等他回来后,最好请希姆莱阁下打个招呼,毕竟是他下的令。” “这是应该的,我会转告希姆来阁下。”海德里希说,用最快速度结束了通话。 艾伯尔将军说的就更不客气些,他直接指责党卫军为什么不在发现亚兰蒂尔逃离后第一时间通知陆军方面共同追捕,延误了大量时机,就差说他们居心叵测了。海德里希忍耐着等他发泄了个够。他们没抓住李默梵,有理也成了没理,何况本来就居心叵测。最后他说,“在接下来的行动里,我们会及时提供一切所得情报,希望这次的误会不要影响双方的合作。” “好的,我仍然抱有期待,您的消息到底比我们快了一步。”艾伯尔将军最后给了个台阶。他在心里想,现在再去抓,多半是晚了,但没有说出来。 放下电话后,艾伯尔将军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发觉自己已不再像初闻噩耗时那样气恼,想到边境可能出现的尴尬场景,他独自笑了起来。他自然得继续追捕亚兰蒂尔和李默梵,有的是烦恼的问题等着解决,但是,让他先笑一会儿吧,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八章 逃离(一) 时间退回到一天前,星期日的晚上。亚兰蒂尔十点准时从钢琴边站起来,对李默梵说:“到睡觉时间了。” 上楼后,他关严书房的门,走进李的卧室,把门也关紧,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这是你的,不用急,慢慢换上。” 李默梵脱下身上的套头衫和里衣,穿上一件雪白的衬衣,式样是女士的,领口c袖口和胸前都有层叠而精致的荷叶边,腰部略略收紧,恰好适合他的身材。他又脱下长裤,穿上一条浅灰色的羊绒裙子,波浪形的裙摆长到小腿肚的位置,接着他还得穿上一双肉色的长袜。亚兰蒂尔取出一顶乌黑柔顺的假发给他戴上,不再是刚过耳的童花头,而是长发垂肩,还有可爱的刘海。 “我用不用化妆?”李小声问,被端详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略略修饰,眉毛再细一点,弯一点,涂一点口红,就完美了。”亚兰蒂尔说,“不要动,”他从床头柜里拿出小小的刀片,一只手托住李的脸庞细细地处理他的眉型。 “亚兰,你好像什么都会。”李说,感到他温热的手指的触碰,心跳很快,比起紧张,反而是羞窘的感觉占了上风。 “改装只是很寻常的小技巧,”亚兰蒂尔说,用一管粉红色的唇膏在他的嘴唇上点了几下,“卡尔也会,女孩子就不用说了,都是天生的能手,你不用学也行,反正我能帮你。好了,最后是鞋。”他从衣柜底部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双精致的银灰色羊皮靴。 李套在脚上,大小合适,还好,不是高跟鞋。他走了两步,觉得适应良好。 亚兰蒂尔退后了两步,看看效果,赞许的说道:“非常合适,这身打扮还真适合你。不过恐怕你还得穿上这个。”他从衣柜里又变出一件标准的女士内衣,“胸部太平了。” 李默梵很是无语,他才不想穿,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他接了过来,反正他每次都会听话,不管是一开始就听,还是最后被说服。 他笨拙地穿内衣的时候,亚兰蒂尔也去换装。他的动作快得多,等李扣好衬衫扣子时,他走了回来,蓬松卷曲的金发完全掩盖了他原本漆黑的发色,一身休闲的打扮有种低调的奢华,像个衣冠楚楚的贵族子弟。 “你变化好大。”李低声评论道,“我还是喜欢你的黑头发。” “我也是,暂时的。”亚兰蒂尔笑了笑。李站在他眼前,俨然是个高挑的上层社会少女。他拿起一件雪青色的长大衣披在他身上,看着他紧张地穿好,就伸出手臂让李挽住,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我们走吧,小美人儿。” 莱丝丽把他们送到地下室,三个人都轻手轻脚。亚兰蒂尔扶着李下到地道中,莱丝丽轻声道,“要小心,要平安。” “你也是。”亚兰蒂尔说,“我们很快又会相聚的。” “会的。”莱丝丽说。跟着,地道的入口被他掩上了。 十分钟后,万湖别墅区的一座白色小车库的门开了,一辆黑色的梅塞德斯从里面驶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 李默梵坐在亚兰蒂尔身边,膝盖上放着一个带有盖子的篮子,里面装着她他家小p。 在这个季节,万湖一带的住户本来就不很多,入夜时分,公路上几乎没有其他的车辆。李默梵朝车窗外看去,一切都是迷蒙不清的,路灯的光或近或远地亮着,但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天与地仿佛融为一体,没有边界,只有他们的梅塞德斯在其中一往无前的奔驰,车灯向前射出笔直雪亮的光束,引导着他们前行,将道路两旁的一切抛在身后。如果不算上次从医院被接到别墅,他有很多年不曾出来过了。逃亡是恐怖的,上一次,坐在他身边的是林雅,他们在阳光下满怀憧憬地前往机场,那片记忆以血色与枪声告终。这次则是夜晚,又一次坐在车前的副座上,开车的是亚兰蒂尔,他该害怕的,但为什么会觉得宁静而安心呢。他把车窗摇下一线,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只能开一会儿窗,”亚兰蒂尔说,“你会冷的,晕车吗?” “不,我以前就不晕车,而且你还给我吃了晕车药。” “那就好,没事就好,”亚兰蒂尔说,他习惯性地想揉一下李的头发,但想到他带着假发,就忍住了,“为什么我感觉你像是在高兴,我们得开一夜,你过一会儿会困倦的。” “我我也不知道,”李心虚地说道,“可是不用和亚兰分开,躲到后备箱里,我就觉得很舒服,再远也没关系。”从亚兰蒂尔对他说计划改变时,他就放松了很多,而且认为这才是正途。 “但我会累,”亚兰蒂尔板着脸说,“我得开车,而且我还是伤号。”他想逗逗李,开个玩笑。李这两天太喜欢摸他的额头,以及嘘寒问暖了。 果然,李默梵马上用心地试他额头的温度,觉得还正常后,又把随身的水壶拧开递给他,“那怎么办,我不会开车。”他郁闷地说,“我以后会学的,还有射击c做饭c打架,我将来会照顾你的,亚兰。” “你还得再康复个半年一年的,才谈得到那些。”催眠还真管用,亚兰蒂尔听着李用力许诺,心想。“不过,你才十七岁,我很期待。” “我们要开多久才到奥地利呢?”李问道,他总算能自由地说话了,“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开到瑞士算了。” “到达德奥边境至少要八个钟头,”亚兰蒂尔说,“我们将朝着西南方向行驶,一路经过波茨坦c莱比锡c奥斯特霍芬c诺伊豪斯,通过边境后,继续开往维也纳,那是一座充满艺术和音乐的城市。我们将从维也纳机场乘飞机到日内瓦。我也很想直接去瑞士,但如果陆军和党卫军已通知边境的关卡,检查出境旅客,往瑞士的盘查一定是最严的。而且取道奥地利,在德国境内的时间更短些。”他没说出来的是,他担心要是直奔瑞士,李即使被扮成女孩,也可能被搜身检查。 “这样啊,”李低声说,“他们会像我小时在书里看到的,拿着一张画像,呃,照片,在那辨认容貌吗?” “很难说,”亚兰蒂尔说道,“万一是如此也不用担心,在欧洲人看来,大多数东方人都长得一个样,他们连美丑都不太会分。” 李默梵无言地将视线转向窗外,最初的兴奋冷却了,夜色愈加深浓,黑暗中,唯有这辆梅塞德斯是温暖而安全的。他慢慢地说:“亚兰,我想你的身手很好,如果我们在边境被识破,你就尽量单独脱身。要是不行,我们就一起被捕,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有机会对你开枪,好吗?这一次我会用密码来交换你的安全。他们要的不过是钱财。” “你是这么想的吗?”亚兰蒂尔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他得让李安心,就说道:“并不是每次,最坏的情况都会发生在你身上,我现在答应你。不过记住,你是新加坡公民,名叫文蓉的女孩,在欧洲有很多来自亚洲的留学生。只要不多想,不要心虚,就能平安度过去。” “你还没有说过,为什么会突然又决定从奥地利走了,原来的计划行不通了吗?”李问道。 “可以告诉你,不过听了以后,要到后座上去睡一会儿。”亚兰蒂尔说,“你的睡觉时间早就过了,明早要精神一点才好。”说着把车窗摇了上去。 计划的改变起源于斯特林。他想让伊丽莎白对亚兰蒂尔死心,因此在对她讲起格恩医生身份可疑的时候,就假装不经意地提到,党卫军发现了亚兰蒂尔的情人,是一位金发美女,正在调查她。伊丽莎白大闹别墅被制服后,亚兰蒂尔趁她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时做了一次催眠,想看看她都知道些什么。于是他明白戴芬很可能已经暴露了,而党卫军之所以没采取行动,应该是在顺藤摸瓜,他就对整体行动做了调整。 莱丝丽在别墅里留到星期一的中午,用录音机播放一些早已录好的录音带,让陆军以为他们没有离开,这样会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而党卫军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伏尼契将军的汽车上,其他方面反而会疏忽。 李默梵心想,这正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当党卫军发现将军的汽车里没人时,场面一定会相当精彩,想想就让人愉快。 “莱丝丽不会有危险吧?”李问道。 “她不是最主要的目标,我想应该会顺利的。”亚兰蒂尔说,“而且卡尔会接应她,他们俩明天会一起离开德国,比我们晚一些,但安全得多。”他把改动后的安排和可能发生的情况讲给李听,没提莫里斯少校,只是说陆军里有朋友会帮忙。他想在日后的治疗中再向李谈谈莫里斯这个人。 莱丝丽会在摆脱跟踪后到戴芬的楼下,往树上绑一根黄丝带,如果情势允许,就顺带制造点假象,让党卫军一路追下去。戴芬看到了黄丝带,就会明白计划已经变更,不再需要用将军的汽车了。因为如果李躲进车里,树上绑的就是一条红丝带。这些都是提前约定的暗号。 他们聊了一阵,亚兰蒂尔见李松弛了不少,就让他睡觉。李不愿意去后座,他就把副驾驶的座位放平,让他躺着,拿了条毯子给他盖在身上。李默梵躺在他小小的临时床位上,听着汽车发动机低沉而和谐的嗡鸣声,脑袋下还垫了一个小枕头。他想从遇见亚兰蒂尔以来,实在被保护得够好的,许多人在为他奔忙,卷入危险,他是否当得起这么多别人的付出呢他今晚是第一次听到戴芬的名字,亚兰蒂尔没有明说与她的关系,但是,应该是他的恋人吧,金发的美丽姑娘,将来他们能相处得好吗想到这里,他不安地动了动,毯子里暖暖和和,只是身上的内衣硌得他不太舒服,又不好意思也不太会解开。亚兰蒂尔让他穿这个,看来很在意女性的胸部,作为男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自己应该也很在意啊。 “睡吧。睡不着的话,闭上眼睛休息几小时也行。”亚兰蒂尔看到他大睁着眼睛,就柔声安慰道。 “这就睡。”李把脸半埋进柔软的毯子里,心里狠狠地敲打了一下自己,通关在即,他却在胡思乱想金发的戴芬有没有高高的胸脯,太不应该了。 他在脑中梳理起过境可能遇到的盘问,做好心里铺垫。没多久,倦意涌了上来,他睡着了。 在他朦胧的睡梦中,梅塞德斯依旧疾驰在德国的大地上,穿过一座座城市与小镇,穿过郊区的一片片树林c广大的正在复苏的田园,几乎没遇到任何阻挡。黎明时分,李默梵醒来了,他们已到了德奥边境的诺伊豪斯。 “你睡得比我希望的还好,”亚兰蒂尔看到他像雏鸟一样从毯子里毛绒绒地钻出来,笑了笑。他仍然稳稳地把着方向盘。脸上看不出一夜未眠的痕迹,“刚过六点,我们去找个地方吃早餐,文荣小姐。” 诺伊豪斯是个边境上的小城,建筑不多,宁静而古朴。他们在一家小饭店前停下车,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有咖啡c牛奶c培根c面包卷和煎土豆饼。小p也跟着饱餐一顿。文荣小姐饭后在亚兰蒂尔的提醒下,很郁闷地拿着化妆包去了一趟女洗手间。当他从里面出来时,微乱的头发已打理得整整齐齐,柔顺光亮地垂在肩上。他洗了脸,十七岁的脸庞带着青春特有的光彩,嘴唇上又点了一点淡粉色的口红,文雅地走回餐桌旁坐下。 “你很有天赋,”亚兰蒂尔说,“我再给你加上一点。”他拿过化妆包,在李的脸颊两侧各薄薄地涂了一抹胭脂,用小刷子轻轻扫开,“这样,脸色就不会被人看出苍白。” 出了小饭店,他们又找地方给车子加了油,梅塞德斯就朝边境开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三十八章 逃离(二) 清晨八点,诺伊豪斯边境检查站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这里的主要职责是检查从奥地利方向过来进入德国的旅客,对出境的本国公民通常不做检查或阻拦,但他们会查看出境者是否属于上了通缉名单的要犯。时不时地,有关方面,比如警察局,或者党卫军,会送来一些照片,并附有各种特征的说明。无需解释理由,这些照片上的人在想出境时会被拦下,大部分时候当场逮捕。检查站是第三帝国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里面驻有荷枪实弹的警察,随时针对突发状况行动。 这时候,已经有一些要去奥地利的旅客到了此处,大都是德国人,还有一个比利时人。负责值班检查的官员名叫马丁,看了看他们的护照,就放行了。接着他看到了一辆黑色的梅塞德斯缓缓驶来,开车的司机只二十多岁,一头自然卷曲的金发,身边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东方少女。 年轻人没下车,就像大多数德国公民那样,他只是摇下车窗,把两个人的护照递出来。马丁接过来查看。他注意到眼前名叫海格默斯的年轻人穿着考究而休闲,姓氏里有个代表贵族的冯字,该是出身良好。女孩的签证则表明她来自亚洲某个小国,正在英国读书,现在是在旅游,显然,一对情侣。 一般情况下,他会很快放行,但最近收到的一份来自柏林的函件,严令边境站必须对所有出境的东方旅客严加盘查,附上的照片里是一个十七岁的中国男孩。这份函件级别很高,他不得不小心在意。两天来他也的确对东方旅客,特别是适龄的少男少女查得较严。因此,虽然眼前的两人看起来不似有可疑之处,他还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车。 亚兰蒂尔捏了捏李的手,从容地从车里出来。李从另一边打开车门,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但仍然若无其事地走到亚兰蒂尔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 马丁打量着面前的人,看着海格默斯,心想,好漂亮的年轻人,他该多和本国的姑娘交往,生几个血统优秀的孩子,这是元首所倡导的,怎么乱交亚洲女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黑发少女,衣着高雅,容貌秀丽,有一双晶莹的黑色眼瞳。她安静地站在男友身边,很依恋的样子。 马丁对照着护照上的照片,是同一个人,只是头发留长了,护照的像片上还穿着夏装。 他有些犹豫地交还了护照,回想着党卫军提供的男孩特征。女孩的个子在东方女性中算是较高的,但很纤细。他见惯了身材高大的德国女子,相形之下不算什么。但令他迟疑的是,她的身高c年龄c眼睛的颜色以及脸型,与公函照片里的男孩都很相似。虽然以马丁任职边境检查多年的眼光来看,没什么问题,但按规定,这些条件符合就该详查,他不禁朝少女微微隆起的胸部瞄了一眼。 亚兰蒂尔接过护照,一张五十马克的钞票同时滑到马丁的手中。他不动声色的收了起来,很懂规矩,也很大方,他心里评判道。 “她是我的女友,我们三个月前在英国结识,我带她到法国旅行,然后回国来见父母。”亚兰蒂尔说,“她有些内向,是个羞怯的小姑娘,我不想有什么事吓到她。”他朝马丁眨了眨眼睛。马丁会意地点点头,他很欣赏那张钞票,但万一走了眼,事后查明他放走了党卫军要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走到车边,打开车门看了看,见后座上有只篮子,就掀开盖子。一只小折耳猫圆溜溜的脑袋从里面拱出来,好奇地和他对视。它长得可爱到家,短得几乎没有的脖子上用红色的丝带系了个蝴蝶结。马丁咳了一声,把盖子盖回去。 “请这位小姐打开行李箱,”他和蔼地说,“只是抽查而已。” “可以。”亚兰蒂尔从车后拿出一只蔷薇色的小箱子,打开给他看。里面是一些女孩的衣物,一本英文侦探小说,一只小首饰盒,里面是条珍珠项链,还有化妆包,装着造型可爱的梳子和一些化妆品。马丁打开一只粉盒,用了一小半。他把箱子合上,说:“两位可以通行了。” 他直起身体,看着正要上车的女孩,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出来留学,还习惯英国的天气吗?” 少女停住脚步,粲然一笑,清新如朝露:“谢谢您的关心,利物浦常常阴云密布并且下雨,但和伦敦比起来就算很好了,伦敦的雾太大了。”她说的是德语,不算特别流利,但很准确。 “祝您旅途愉快。”马丁说,让到一旁,他完全放心了。党卫军要的少年,特征之一就是很可能不会说话或口齿不清,懂得英语,不懂德语。而一个女孩如果和德国男朋友交往了三个月,怎么也会说几句德语了吧。 梅塞德斯开出了边境站,通过奥地利方面的海关又用了十分钟。八点四十分,当莱丝丽用录音带在别墅里放出吃早餐的声音c费里安中校让警察局通知各处边境站严密检查时,亚兰蒂尔已驾车行驶在奥地利的国土上,朝首都维也纳开去。 “你怎么会说德语?”亚兰蒂尔开着车问道,他紧张的时候不多,但在边境官员问话的刹那,确实心跳快了那么几拍。 “小时候我妈妈其实教过我,教了好几年。”李学着他刚才那样,眨了眨眼睛,“后来,爸爸重视的是英语,我学了英语就顾不上德语了,差不多都忘了。可是这些年,身边的人老是在讲德语,我慢慢就回想起来了,又会了些,说得不太好,不过最简单的对话是能行的。” “克莱娜怎么会不知道?” “我没和她说,我讨厌她。爸爸本来就不太清楚,也没有向她提过。”李说,“而且,她一直摆着架子在说中文,教英文。” “那我和莱丝丽在餐桌上说德语,你听懂了吗?你这个小特工。”亚兰蒂尔说,不能揉李的头,就捏了捏他的鼻子。 “只能听懂一部分,比如你在夸食物好吃,”李扁了扁嘴,“否则,早就向你炫耀了。” 亚兰蒂尔笑了起来,“我好久没惊讶过了。”他说,“难怪你母亲什么都托付给你,不管怎么样,你可真会保守秘密。” 星期一傍晚六点半,莫里斯少校向艾伯尔将军报告,别墅搜查完毕,找到录音机和里面的录音带。相信是几个人离开前播放的,推断他们是在中午十二点半乘车离去,录音带继续播放到一点多。另外,亚兰蒂尔在别墅的桌子上留有一封信,写明是给艾伯尔将军的。 这个时候,亚兰蒂尔与李默梵已经从维也纳机场搭机离开奥地利,在瑞士的日内瓦着陆。而戴芬和伏尼契将军刚刚抵达布拉格,要去吃晚餐。莱丝丽和卡尔已通过边境进入捷克斯洛伐克。 晚上八点,在各种消息和电话中忙了一傍晚的艾伯尔将军拿到了亚兰蒂尔写给他的信,是封好的。他拆开信封,他每周收到的亚兰蒂尔的医疗报告都是用打字机打成的,这一次却是手写。 尊敬的艾伯尔将军, 再过几个小时,我将离开别墅,带着我的病人李默梵一起。我从您手上接过他,但是不打算交还。因为与您和军部所关注的不同,我在意的是他的健康与自由。他并不是德国的囚徒,也没有义务忍受我们国家的最高军事机构对他所进行的常年的c漫无止境的精神与身体的迫害。他有自己的祖国和民族,他的命运只是出于偶然与德意志的利益有所交集。您所代表的光荣的陆军所扮演的始终是不光彩的角色,无论从道德c法律c伦理还是宗教的角度看,都是如此。我相信陆军无法坦然地把对他所做的一切公诸于世,您也不会希望让您的儿孙得知,长辈为了财富,曾对一个孩子做过什么。 我知道您不会为我的直言不讳而生气,因为聪明如您,一定明白,即使在现如今的德国,同样赤裸裸的行径正在到处发生。就像党卫军对犹太人从钱财到尊严,从肉体到灵魂的压榨,正逐渐变得司空见惯,但不代表,这些所作所为不是罪孽。它将为历史写下耻辱的一页,并由我们的后世子孙世代背负。德国的人民是优秀而顺从的,无论在科学c技术c医学c还是哲学c艺术领域,德国人都是第一流的。但或许因为在国外成长的缘故,我所看到的是一个正在鼓动c挑唆c欺骗中选择或被迫选择了扭曲道路的民族,一切高贵而优秀的禀赋正在且将被用于完成邪恶的目的,雄心变为野心,激情沦为欲望。可以感知的是,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这一切将伴随着苦难燃烧,等待着最终的毁灭和残破。您所忠于并服务于的陆军同样是如此,而且,首当其冲。 德国的陆军是欧洲大陆最强大的军队,能与之媲美的只有英国的海军。但当德国发动了侵略性的战争,这支力量将无可避免地走向毁灭,因为支配它的那只手是反 人类的,作为一位现役将军,我想您将亲历并见证这一过程。曾纵横驰骋的拿破仑早已失败,之后法国在军事上就长期受到压制。我为您和陆军的未来感到担忧。在过去几年中,陆军作为独立的力量,曾有多次机会阻止情势恶化至此,但军部的领导层每次都在对方的叫嚣c软硬兼施,以及市井无赖式的狠绝之下,放弃了机会,选择宣誓效忠,德国乃至欧洲,因此走向歧途。请原谅我这么说,但军部把绝对的力量和狠心用在了欺负弱小而无辜的人身上,比如对李默梵。在面对强势但并非不可战胜的对手时,表现出的却是软弱,没有什么比妥协与屈从更能助长那位独裁者的气焰了。 李默梵继承了一把金钥匙,这是他不幸的起源。金钱与权力具有无以伦比的力量,令最平和的内心燃起欲望,令最冷静的头脑丧失理智,它们所带来的通常是企图操控者的毁灭。就像日耳曼的神话中,莱茵河的宝藏与指环使战火从天上蔓延到地面,又从地上烧到天宫,无人能真的占有它。它本该沉睡,或是归还原主,是人们的争抢令它高高在上,凌驾并控制了一切。 您或许会觉得带走了李的我,不该用超然的口气大加评论。我所做的并非出自正义感或政治目的,也不是为了金钱。如果说,一定要找一个理由的话,六年前,李在伦敦住院治疗时,负责他的中国医生林雅,是我的生母,我父亲的前妻。我对您曾给予我的信任发自内心地感谢。同时,在接触中,我感到您对李,在希望达到目的之余,是抱有善意的,至少曾下令将他送进医院。无论原因为何,今后如何,我都深深感谢这一点。谨以此告别。 亚兰蒂尔格恩敬上 艾伯尔将军带着复杂的心情读完这封字体挺秀的信,他心里有恼怒c迷惑c意外,以及了悟,还有一些被直击要害的尴尬狼狈。他靠在椅子上,长久地陷入沉思,一个个人影掠过他的脑海,感情c道德,唯有这些是军部不曾考虑的因素,它们却最终决定了事情的成败。他想起十二岁到十七岁间的李默梵,那失去了情感与神采的眼睛;亚兰蒂尔轮廓柔和的脸庞;希姆莱和海德里希温文中暗藏狰狞的表情;元首在国会上激昂亢奋的演说;民众们如痴如醉的目光与欢呼;党卫军的步步做大。他又想到六年前,带着李向机场逃亡的中国女医生林雅,他只看到过她的照片,还有她所属的那个东方正陷于侵略与动乱中的国度。最后,他的思绪飘向二十年前,德皇宫廷的舞会,傅蓝穿着蓝色的晚装和皇太子菲利普跳舞,绾起的黑发间插着珍珠发饰,笑意盈盈。 “上帝啊,”他喃喃自语道,“我能怎么办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四十章 不平静的布拉格之夜 星期一晚上九点,亚兰蒂尔先是与抵达布拉格的莱丝丽和卡尔通了电话,又拨通了波尔多饭店的号码。这是一家法式风格的高级饭店,戴芬和伏尼契将军就下榻此处。 他报了戴芬德蕾尔小姐的名字,等了五分钟,话筒里就传来戴芬清脆婉转的声音,“格恩,我快急坏了,你还好吗?你们都平安吗?” “我们很好,已经到了日内瓦,”亚兰蒂尔说,他们在市区一间小公寓暂时安顿下来了。事实上,公寓是林雅留给他的,他很少住。他以前在瑞士时,要么住在郊区克罗采的庄园,要么到他位于阿尔卑斯山一带的别墅接受训练,很少住市区。但他想让李先适应两天,再去和克罗采见面,所以就先落脚在公寓里。 “我看到丝带后,知道你们不走这条路线了,幸亏没用将军的车,边境发生的事太可怕了,亲爱的。”戴芬说,她心有余悸地倾诉了边境站上的冲突。 “我得说,场面不小,他们还真是动了真章,恐怕也为了压制陆军。”亚兰蒂尔说道,“你好像有点欺负伏尼契将军,他被你激得快爆炸了。” “哦,我我太厌恶那些搜捕你的党卫军了。”戴芬说,“我承认我当时是故意的。将军的心情之后就不太好,不过他觉得我受了惊,还很抱歉,其实我对他也有些歉意。我们我们是分别住两个房间的,晚上我还没推托,他就取消了原来的节目,说让我好好休息。” “我很高兴听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亚兰蒂尔说。 “好了,该你对我讲讲,发生了什么,路上还顺利吗?”戴芬问道。 亚兰蒂尔讲述了他和李改装之后的奥地利之旅,但没有说伊丽莎白,只讲了从朋友那儿听到信息,得知戴芬可能被盯上了。因为如果从伊丽莎白说起,故事就太长了,他得把前因后果全对戴芬解释一遍,还是等日后吧。 “幸好你还有朋友帮忙,”戴芬听得很入神,“以后,我要把这些事写成剧本,格恩,你看行吗?亲爱的,你脱险了我真高兴,我很想你。” “我也是,”亚兰蒂尔说,想到戴芬所冒的险,他的声音温柔下来,“你想怎么写都可以。现在我这边没事了,但你不能回德国去了。就这三天,从布拉格飞到瑞士来,莱丝丽和卡尔就在布拉格,他们是专门去接你的,你们一起到日内瓦。” “抛开伏尼契将军吗?名义上我是来和他度假的,他会不会被气疯。”戴芬小声说,“将军快要变成受害者,”她有些犹豫,“另外,我还没向剧团提出辞呈,下个星期,我还有两场演出,他们临时不太好找人接替,票都卖出去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姑娘。”亚兰蒂尔说,“是我的缘故。但是追查你的人是党卫军,他们找不到我和李,就会想办法抓你,查问我的去向并且泄愤,你会很危险的。我推测他们监听了一到两次我们的电话交谈。星期五通话时,因为临时换了线路,他们不能录音,但想弄清说话的内容仍是可能的,比如设法靠近你偷听,或者让人读唇语,否则,即使他们跟踪你,也不会这么大动干戈,明确地锁定将军的汽车后备箱,并且不留余地,他们多少有些证据。你对伏尼契将军编个借口,说美国家里出事之类的。要是怕当面说不清,就留封信给他,先离开吧。去卡尔和莱丝丽住的旅店找他们,我给你地址。” “我能不能后天走?伏尼契将军为了这次度假安排了不少行程,特别是明天。如果我直接一走了之,有些失礼。”戴芬说,“我想,明天陪他游览一天,你看行吗,格恩?” 亚兰蒂尔想了想,党卫军暂时应该是不会来打扰伏尼契将军的假期了,陆军也没必要,而戴芬与将军打了这么久交道,似乎应该尊重她的判断。 “好吧,”他说,“我真不想这么大方。那就定在后天上午,我会和莱丝丽说的。” “我后天清晨就走,给将军留一封信。”戴芬许诺道。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戴芬描述了费里安中校脸如土色的模样。“你讲得很生动,将来会写出好剧本的,”亚兰蒂尔说,但他心里想道,党卫军丢了如此大的丑,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如果是在电影中,到了此刻,银幕上已经可以打出“结束”的字样,在戴芬的戏剧舞台上,大幕也将降下,可是生活是延续的,今天之后还有明天,许多事都不是独立存在的,因果也不可能轻易完结。 “会的。”戴芬柔声说道,想起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她心里泛起了甜甜的幸福感。 艾伯尔将军在星期二的上午将亚兰蒂尔留下的信给贝克将军过目,这是必要的。如果他不拿出来,贝克虽然不一定追问,但总归会心存疑虑。 “才二十六七岁,居然教训起我们来了。”贝克将军看完后咆哮道。令艾伯尔将军没想到的是,老将军跟着把整张信纸撕了个粉碎。看到艾伯尔将军惊诧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真糟糕,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太令人生气,我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这封信看来是无法归档了。您还记得他写了什么吗?” “他向我告辞,说想尽一位医生的职责,更好地治疗病人,觉得军部给的环境和期限都不够理想,所以跑了。”艾伯尔将军说,他回过味来,这封信还是不要让别人,特别是党卫军有机会看到才好,很难说会被用来做什么文章,“您看后记得是这样吗?” “就是如此,没别的了。”贝克将军说道,“我还记他的祖父海格莫斯格恩当年的风采,这小子该进军部,做我们的人,却选择去当什么心理医生,年轻人太没责任心了。他要跑就跑了吧,让党卫军去满世界地找他和那个男孩,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还得接着为陆军和德国的未来奋斗。” “诚如您所言,阁下,那些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太过叛逆。”艾伯尔将军叹着气说,“听说他的父亲杰弗里就是个怪胎。”他很赞同,不过对于脾气执拗的贝克将军会这么轻易地表态放手,还是有些意外。但当他听到下一句话后,就明白了。 “元首已经做了决定,戈林被封为帝国元帅,瓦林纳将军将成为国防军总司令。”贝克将军说,“正式命令会很快下达。我们已经极力争取,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还是出现了。元首的倾向和意图已表露无遗。” 艾伯尔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他想到了元首的亲信戈林那臃肿的身躯,总是戴满华丽宝石戒指的手,他爱穿黑色的貂皮大衣,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那打扮是高级妓 女的标准配置。此外,他热衷于搜集珠宝和玩具火车,贪财成性。瓦林纳将军则就差公开表达对党卫军的亲善了。即使李默梵没有跑掉,能够拿到龙之钥的宝藏,又有多少能用于陆军需要的正途呢。 “伏尼契将军回来后,我们再会同另外几位将军开个会。”他说,振作了一下精神,“不能坐视军部失去多年来的独立性。” 亚兰蒂尔和李默梵到了日内瓦后,就吃晚餐,打电话。等进了公寓,李把女孩的衣服都换了下来,两个人好好睡了一觉。李的衣服全部留在别墅里了,所以醒来后,他就穿上亚兰蒂尔的衣服,跟着出门购物看风景。 亚兰蒂尔到银行查了一下,如他所料,德国银行账户上本来还有两万马克,已被冻结了,他在柏林的公寓和雷诺汽车多半也会被没收。党卫军对财产不是一般地敏感,下手也不是一般地快。之前他为了使军方不至疑心,在陆军支付的五万马克中,除了取出一万现款,他将其他四万马克的一半保留在原德国银行的账户里,另一半连同原本的存款一起转到了瑞士。他大部分存款在布鲁塞尔的一家银行,还有一部分在美国。 他取了三千马克,换成瑞士法郎,带着李去买衣服c用品c还有巧克力。他给李买了几套外出的衣服,以及睡衣,都很宽松休闲。“后天,我们去见克罗采。”他对李说,“见他不用紧张,可以很随意,也不必在意穿着,他不会把你当作外人的。”李看着亚兰蒂尔付钱,他想到了一个原先从来没顾上想的问题,他没钱,以后就靠亚兰蒂尔养着吗?虽然亚兰蒂尔好像认为这很自然,但是他都快十八岁了。 亚兰蒂尔见他方才还兴致盎然,转眼神态又转成沮丧,就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被问了个正着,李默梵连忙找借口:“德国那边会不会接着想追捕我们?” “会的,”亚兰蒂尔说,“他们迟早能找到日内瓦来。我们接下来先藏匿一阵子,会很隐秘。等办好各种手续,我就带你到美国去,只要离开欧洲,党卫军就无能为力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用过度担心,不管是陆军还是党卫军,他们的势力在德国国境之外还是有限的,而且金钥匙的存在不能对外宣扬,因为他们的目的是挪为己用或中饱私囊,所以必然不愿让其他势力知晓,因此他们的行动会受到很多限制,比如不能公开通缉,要求协助时不能说明真实理由,担心抓捕行动会引来过多关注等等。我们避过这一阵,危险就小得多。美国也非乐土,但到了那里,我们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这就够了。要是将来欧洲不安全,我们的家人也可以有地方避难。” 真美好,李想,林雅离开后六年,他要和亚兰去美国了,可是,需要很多花费吧? 亚兰蒂尔见他没有像预期那样兴奋起来,瞧了瞧他的神态,说道:“不对,你刚才不是在担心追捕,你其实在想什么?” 李躲不过去,就吞吞吐吐地把顾虑说了。 “原来是为这个。”亚兰蒂尔说,他实在很想笑,但还是表现得一本正经,“将来等你长大了慢慢还吧,我等着你挣钱,等着你照顾。我很有耐心,一定能等到这一天。” “我会尽快的。”李说,他目前只能许诺,但是,自由如此幸福,他又能想将来了。他们会去林雅说过的波士顿吗?别的城市也好。他也喜欢瑞士,上次来到这个国家时他只有七岁,在饱览美丽的自然风光后,他跟着母亲,走进苏黎世高高的银行大门。 “先见见克罗采吧。”亚兰蒂尔见他似乎暂时释怀了,就说道,“在瑞士,他是庇护者,你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疗养,我们依然得深居简出。” “克罗采,是做什么的呢?”李好奇地问道,“我记得你说,他是个狙击手。” “他是瑞士人,二十年前,他是一位上校,统领的却不是正规军,而是欧洲最大的雇佣兵团。世界大战结束后,他带着一些国籍不同的部下返回日内瓦,从事军火买卖。起初是代表政府的军火商,后来逐渐地,他控制了包括日内瓦在内的瑞士西部地区的所有军火交易。也就是说,他是一位唐。与其他教父不同的是,他不涉入一般黑帮所热衷的毒品与赌博,只有军火。”亚兰蒂尔说,“他很严肃,但你不用怕也不用紧张,而且,了解了就会发现,他是个性格很有意思的人。他会在家里招待我们,他的小女儿伊莲娜才十六岁,特别爱吃糖,巧克力就是给她买的。” 星期二,戴芬陪着伏尼契将军在布拉格观光。他们去了布拉格城堡,换上中世纪的服装吃了一顿丰盛的古堡晚餐,各种排场都重现几个世纪前的生活场景。到了晚上,将军的心情已变得很愉快。回到旅馆后,他很绅士地把她送到房间门口,见戴芬没有相邀,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明天,他考虑着要将他们的关系再推进一步。当他即将上床就寝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伏尼契将军拿起听筒,听对方说了几分钟,整张脸又一次变得铁青。 戴芬回房后,就坐在套间的桌子边写信。她在信里向将军致歉,因为她美国的家里一位亲人突然病重,她必须赶回去。明天早上她会提前两个小时起床,把信让旅馆柜台转呈将军,接着就去找莱丝丽。就快要和亚兰蒂尔见面了,她很兴奋。而且,也想见到莱丝丽和她的丈夫。 信快写好时,电话响了,是伏尼契将军从隔壁打来的。他说:“抱歉打扰了您,但是,出了点事,能陪我去喝一杯吗?我不得不和您说些话。” 戴芬诧异地握着话筒,他们明明刚兴尽而归,为什么又要去喝酒,而且,将军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像是不容她拒绝。 “好的,等我换一下衣服就来。”她尽可能柔和地答道,“是出去,还是到饭店一楼的酒吧间去?” “在一楼就好,”将军说,“谢谢您,戴芬,我在那里等您。” 戴芬换上一条黑裙子,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只用了五分钟,就到酒吧去。将军坐在一张桌子旁,已喝完了一杯威士忌,正在喝第二杯。 “出了什么事吗?”戴芬问他,要了一杯果汁。 “军部刚刚来电话,我遭到了陷害。”将军说,“这已经是两天内的第二次了,我不会放过希姆莱的。” “他们又做了什么?昨天的搜查已经极其不像样了。”戴芬说,她看到伏尼契将军的脸色很不好。 “和刚才听到的比起来,昨天可以说不算什么。我真无法对您启齿,难以想象的龌龊。”将军喝了一口酒,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戴芬有些惊疑不定,就柔顺地坐着等他说下去。 伏尼契将军喝完了第二杯,又招手叫第三杯不加冰的烈酒。 “您会喝醉的。”戴芬轻声说,“既然是陷害,总是有办法分清是非的,您别着急。” 伏尼契将军朝她望了一眼,虽然有些倦容,戴芬看起来仍非常漂亮,像一朵芬芳的鲜花。他真不想对她说,但又不得不说。 “警察局接到了一桩报案,有个旅店招待员对他们说,上上个星期三的晚上八点,看到我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巷子的阴暗角落里,侵犯一名同性,并且亲口对受害者说,我叫伏尼契,是一名陆军军官。”将军平板地说道。 戴芬呆住了,上上个星期三,她对那天印象深刻,她和伏尼契将军共进了烛光晚餐,从他口中听说了亚兰蒂尔受到了怀疑。 “那天晚上您和我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完全是污蔑。”她说,为如此恶劣的手段心寒齿冷,又有些愤怒。她虽然无意于伏尼契将军,但他对她一直很好,她并不希望他遇到这种事,难怪将军会说太龌龊了。 “此事对我个人和陆军的名誉有巨大的伤害,军部要求我马上赶回去,做出申辩,他们已派人连夜出发,到布拉格来护送我们回去。”将军说,因为戴芬的反应稍感宽慰。他拿出一只怀表看了看,“再过两个小时就到。谁都明白这是蓄意陷害。我本不屑于辩解,但如果我因为污名被免职,军部将成为任人驱策的棋子。戴芬,我非常抱歉,假期被完全破坏了,您也不得安宁。您会和我一起回柏林,并且为我作证的,对吗?” 戴芬心乱如麻地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得去找莱斯丽,飞到日内瓦与亚兰蒂尔相会,盼望已久的幸福在等着她。可是现在,她要怎么告辞?甚至等不到明天早上就得被带回柏林了。她得说出她的借口,或者偷偷溜走,没有她,别人也会帮伏尼契将军作证的,那晚饭店里的招待员,定位的秘书玛莎。她已从将军那里听说了很多陆军军部的情况,摇摇欲坠的陆军失去伏尼契将军会变成怎样?她不愿想这些,她只是个女人,想写写剧本,当格恩夫人。亚兰蒂尔反复告诫了她,回德国会很危险。 “会的,我会为您作证的。”她脸色苍白地说。她明白自己会后悔的,不该答应,不该多留一天,但此时,她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将军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她的思想斗争,一点也不怀疑她会答应,“别怕党卫军,军部会派人保护您的。” 星期三,莱丝丽和卡尔没有等到戴芬。他们给波尔多饭店打了电话,对方回答说,德蕾尔小姐昨天半夜与伏尼契将军一起在陆军的护送下返回柏林了。德蕾尔小姐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莱丝丽,写着她因为一些突发状况,不得不先回柏林,但她会受到保护,想办法以最快速度脱身。给亚兰蒂尔的信则是封好的,把始末说得很清楚,包括她面对的情势与请求。从字迹看,两封信都写得很匆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四十一章 阿莫斯庄园的克罗采 亚兰蒂尔拿到信是在星期三的晚上。下了飞机的莱丝丽和卡尔直接到了他的寓所,他们停留了一会儿,讲述了别后的经历,就告辞了。 “他们在日内瓦有自己的住所。”亚兰蒂尔告诉李,“很快又会见面。” 李默梵点点头,把刚用过的咖啡杯还有酒杯拿到厨房清洗。他本以会会见到戴芬,甚至想过今晚是不是得去睡沙发,但是戴芬只捎来了一封信,亚兰蒂尔看完后,虽然没说什么,但李觉得他很有些忧虑,莱丝丽也是,弄得重逢的喜悦被冲淡了不少。 亚兰蒂尔确实在担忧,他思考着戴芬回到德国后的处境和可能遇到的危险。在如今的风口浪尖上,他自己即使再冒险潜入德国,也做不了什么,只有先找人探听伏尼契将军的案情,这需要时间。他只能相信,为了保住伏尼契将军,陆军中以贝克将军为首的派系会保护身为证人的戴芬。戴芬的电话与日常活动应该都会受到监视,因此,很难与她直接联系。他想到一些办法,但都得在弄清状况后才谈得到实施。 他看到李在擦茶几,在他思考的时候,李一声不响地做了好一会儿家务了,像真的在努力照顾他。“你的擦法不对。”亚兰蒂尔说,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我来教你。” 三月二十一日,星期四,亚兰蒂尔叫了一辆计程车,载着他和李默梵驶向克罗采位于郊区的庄园。 汽车驶出市区后,路边是如同画卷般的原野风光,雨后的大地泛着泥土潮湿的清香,碧绿的小草和抽枝的树木占满了视野,夕阳下,远近的几座屋舍上升起袅袅的炊烟。 克罗采的庄园占地极大,一眼望不到边。主建筑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被两侧的单层房屋簇拥着,灰色的外墙,黑色的屋顶,给人森严庄重的感觉。楼房内部却华丽而舒适,天鹅绒的丝幔装饰着墙壁,地上铺着华美的地毯,俯仰皆是精美的织物。从进门起,李默梵就觉得亚兰蒂尔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自在,每个遇到的人都向他打招呼,致意问候,有的尊敬,有的热情,有的亲切,亚兰蒂尔也一一回应,说出的名字听起来不是昵称,就是绰号。一边告诉李默梵,这是守门人,那是在此工作了十多年的女仆,还有主人的亲属。他们沿着光线充裕的走廊走过去,李看到有的房间墙壁上装饰着鹿头,有的摆着雕像。快到尽头时,不知从哪里旋风般跑出来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金发少女,扑过来抱住亚兰蒂尔,“格恩哥哥,我和爸爸正在等你们,妈妈今晚要亲自下厨。” 亚兰蒂尔笑着在她苹果般的脸颊两侧各吻了一下,对李默梵说:“这是伊莲娜,阿莫斯庄园的小公主。” 金发女孩看了看李默梵,脸上露出甜美矜持的微笑,很有教养地用眼神表示欢迎,就抢先走在前面。 “她很活泼,但在生人面前容易害羞。”亚兰蒂尔对李用中文说道,“你们可以做朋友。” 走进走廊末端的大门,就进了一间至少有两层楼高的巨大客厅,克罗采阿莫斯从壁炉边的橡木椅子上站起来,亚兰蒂尔与他拥抱了一下。 在李默梵的想象中,克罗采应该是个身材高大,很有气势的人,穿着昂贵的西装,高深莫测地吸着雪茄,大约五六十岁年纪。而此刻,他见到的人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身材中等,并非肌肉发达的类型,穿着修洁而笔挺的衬衣,还留着很长的金发,整齐地束在身后,看起来居然有些文质彬彬。但这个第一印象只保持了几秒,当克罗采转过头来打量他时,李看到了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锐利如电,他差点退了一步。但压迫感同样只是瞬间的事,对方的目光随即温和下来,还同他握了握手。 “是个漂亮的好孩子,难怪林雅想护着他。”他用德语对亚兰蒂尔说。 “他能听懂德语。”亚兰蒂尔说道,带着李到沙发上坐下。 “李,回答我几个问题。”克罗采坐到他们对面。李发觉当他行动时,给人一种猎豹般敏捷而蓄势待发的感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想和你父亲联系吗?” “我很想他,也想联系,但要在合适的时候,”李怔了怔答道。事实上,脱险后他想到过这件事,“我想听亚兰的,他说可以时就联系。” “你叫他亚兰,”克罗采若有所思地看了亚兰蒂尔一眼,接着问道,“那么联系上之后呢,你想回到家人身边吗?” “不,”李说,“我是想他们,想告诉他们我平安了,不用再为我焦虑伤心,但是我想跟亚兰一起生活。” “格恩用了六个月时间去救你,但他还有许多事,不可能把注意力只放在你身上。”克罗采说,神情冷峻,“你可能会成为他的拖累。如果你的父亲提出来,想让你回家,你怎么办?” “我想见见他,对他说我很好,但还是和亚兰待在一起。”李说,想到父亲憔悴的脸,以及会成为亚兰蒂尔的负担,他难受了一下,但还是接着答道,“我学东西很快,很快就不是拖累了,我会当他的助手。” “要是格恩也想让你回去呢?”克罗采又问。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李说,他注意到克罗采用的是“你”,于是他也这么称呼。他才不怕对方说什么,这个克罗采在试探他。他看看亚兰蒂尔,亚兰蒂尔只是含笑不语,像是很感兴趣他会怎么应对,“他不会真这么想的,也不会要求我这么做。他不要求,我就不做。” “你识趣一点,主动退出他的生活,不是更好吗?”克罗采说。 “要是识趣就得远远地走开,我还是不识趣算了。”李郁闷地说道,“我打算赖到底。” “很好,林雅后继有人。”克罗采说道,瞄了一眼亚兰蒂尔,“看来你给了他相当强大的信心。” “我想他的信心是天生自带的。”亚兰蒂尔笑着说,“别小看孩子的本能。” “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克罗采接着对李说道,首次面露一丝微笑。“你是个好样的,德国人在你身上用了十年,一无所获,你到底坚持到了格恩去救你。安心在瑞士住一段时间吧,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格恩和我身边的人会教你许多事。要当助手就得好好学习。” 他向坐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的伊莲娜做了个手势,“现在你们去玩,认识一下,我要和格恩谈谈。” 李见亚兰蒂尔对他点了点头,就站起来,跟着金发小姑娘走了出去。 克罗采说:“他有双不错的眼睛,经历过常年监禁的人很少这么干净。” “他是这样的。”亚兰蒂尔简单地答道,“他还是个病人,别再逗他了。” “我没得逞。”克罗采耸耸肩,“培养一下,或许他有能力留在你身边。” 亚兰蒂尔说,“我还没想他的未来。你对他和气点吧,我对伊莲娜可是很好的。” 在雇佣兵的世界里,对成员的家眷都是必须尊重且彬彬有礼的。 “对可能影响你的人,我需要考察一下。又多了一块小牛皮糖,”克罗采说道,“伊莲娜会嫉妒的,她还在等着将来你娶她呢。” 亚兰蒂尔笑了,“她有她的小伙伴,马克c伯达,我还见过她和乔尼偷偷约会。她只把我当哥哥。” “我想她最中意你。”克罗采叹了口气,“谈正事吧,先听听你的经历。” 李默梵跟着伊莲娜走出客厅,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和格恩哥哥在一起?他不轻易带人来的。” “我叫李默梵,他是负责医治我的医生。”李谨慎地说。他也不了解这小姑娘和亚兰蒂尔是什么关系,所以说了个最一般的解释。 “那你是个心理病人,凭什么叫他亚兰,他都不许我叫。”伊莲娜说,她最在意的是这点。 “但是他来之前专门给你买了巧克力,没给我买。”李决定哄哄她。他想起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妹妹。 “嗯,他常常给我买最好的巧克力,妈妈不让我多吃,我总是等着他的支援。”伊莲娜高兴了不少,她没和东方男孩打过交道,对比她大一两岁的李其实有些好奇,但她将他视为闯进她地盘的侵入者,就想镇镇他。 “离晚饭还要一两个小时,你想做点什么,想不想去马厩看我的马,还是到靶场去练练手。”她老练地说道。 “你家里有射击场?我想去看看。”李大感兴趣地说,他想起克罗采从事军火,家里肯定少不了枪。 “跟我来。”伊莲娜说。她带着李穿过迷宫般的房屋,拐上通往地下的楼梯,“给你看看我爸爸的收藏。如果不是我带着,一般人可是不许进来的。” 李走在她身后,穿过两扇厚重的木门,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空旷的地下射击场,墙壁都用雪白的云石砌成,尽头立着一架架黑色的弹靶,靠墙的木架上安放着一支支型号样式不一的枪支。 “武器陈列室在这边。”伊莲娜见他的眼睛盯着枪,很是得意,又推开一扇门。这一间比较小,墙壁是一根根光滑的原木拼接成的,墙上c架子上还有玻璃柜里有枪c火箭炮,以及几门迫击炮。 “好厉害,这么多。”李说,他不由自主摸了摸墙上挂着的一支长枪。 “这是施麦塞尔自动枪,9毫米口径,德国造的。”伊莲娜说,她把枪取下来,“准许你拿着看。” 李接过来,它是沉重而簇新的,枪膛里涂了润滑油。他喜爱地翻来覆去地观察,又想端在手里试试。 “你的姿势不对,”女孩说,接过来示范给他看,“要这样才行。它的弹夹是三十发装的,能连续扫射。” 李练了几次,把它小心地挂回去。又去看柜子里陈列的手枪。 “这是柯尔特左 轮手枪,旁边的是旺特罗斯速射枪。”伊莲娜说,她从小和枪械一起长大,当别的女孩在玩积木时,她在拆枪玩,所以完全是如数家珍。她用这一招来镇住男孩们可说百试百灵。果然,她见到李脸上现出佩服的表情。 李和伊莲娜在靶场消磨了近两个小时,他看到了南斯拉夫产的火箭炮,炮弹有菠萝那么大,还有能将夜晚照如白昼的照明弹,英国产的老式毛瑟枪。 “爸爸说,在这世界上,归根结底,谁有更多的枪支c大炮c坦克和装甲车,谁就说了算,所以到处都需要军火。”伊莲娜神气地说,“是格恩哥哥带你来,我才另眼相看,和你说这些,要感谢,知道不。” 她对李着迷的神情很满意,在她的词典里,爱枪的人是可爱的。因此她觉得李默梵虽然看着文静了些,骨子里倒像她常见的男子汉,而且好像比她的小伙伴来得成熟。当李问能不能试射几发子弹时,她已经忘了本来是要欺负他一下的,挺乐意地教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四十二章 卢塞恩的日子 亚兰蒂尔和克罗采在客厅里谈话,李的猜想其实还是有一样对了,克罗采吸着哈瓦那雪茄,蓝色的烟雾慢悠悠地升起,听着亚兰蒂尔讲述前几个月德国陆军与党卫军所做的事。 “这么说,是要开战了。”他说,“去年德国人不再公开他们的军事调动和国防预算,我就觉得不太对头。” “是的,而且陆军军部日渐被动,意味着德国对外的一些基本策略会发生改变。”亚兰蒂尔说,“瑞士虽然是中立国,但在德国的压迫下,它的中立即使能维持,也会是倾斜并且不完全的。” “已经在拒绝犹太人入境了。”克罗采答道,“你提出到美国或许是对的,但军火业最爱的就是战争,雇佣军也一样。我的部下们,一部分因为年龄大了,想退休,还有一部分仍然渴望硝烟和战场。” “你怎么打算呢?克罗采。”亚兰蒂尔问道,“别忘了为伊莲娜想想,还有西耶。” “战争会让所有的事改变的,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毁灭。”克罗采说,“我是说,或许过了这几个月,先把想退休的家伙们,都是老伙计了,移到北美去,其他的人和事我还得考虑一下。” 晚餐的时候,在地下消耗了近百发子弹的李默梵见到了克罗采的夫人西耶,一位丰容盛貌的金发女性,她是意大利人,因此餐桌上除了大块的鲜嫩羊排,还有意大利香肠和通心粉。克罗采面前比别人多了一碗奶酪。 他们在阿莫斯庄园住了两天,当李好不容易把内外的人名记住时,亚兰蒂尔收拾行装,带他去了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卢塞恩小镇。隐居的日子再次开始了。让李开心的是,莱丝丽和卡尔也一起前往,他们又合住在一座别墅里了。 “他们参与了柏林的营救行动,同样有一定程度的危险,”亚兰蒂尔说,“我们一起躲起来。” 求之不得,李心里想道,他们就像他的家人一样,特别是莱丝丽。 亚兰蒂尔一直在设法探听戴芬的消息,还有柏林的动向。她没脱险,他就始终悬着心。他请父亲打了几个电话,克罗采又联络了信天翁。伏尼契将军回到柏林后,曾被召往戈林的居所接受质询。据说,他被气得不愿当面辩驳,直接转身走了。接着,他被停职,假期可能无限延长。 陆军要求由非公开的军事法庭审理此案,让将军证明清白,这个要求被通过了,但何时审理还没定下来,国防部却在讨论伏尼契将军的继任人选了。莫里斯少校提供的信息较为明确详细,戴芬的确受到了陆军的保护,她暂时住在陆军提供的住处里,并且在护送下去演出过一次。 党卫军把亚兰蒂尔以及李逃离的时间认定为星期一的中午。莫里斯少校当天不紧不慢地搜查了别墅,还是没发现地道的入口,莱丝丽的遮掩工作做得很到家。党卫军根据这一时间点在每一处要道和关卡上进行调查和搜捕,当然什么也查不到。他们不能确定亚兰蒂尔和李是否已离境,倾向于推断两个人还藏匿在国内,所以加紧对各处的盘查。 亚兰蒂尔想,等他们查了一轮,在国内线索全无,可能又会返回别墅搜索。如果地道被发觉,逃离的时间点就会往回推,德奥边境的海关官员或许会汇报,在星期一的早晨放走了两个疑似的人。德国大概会要求奥地利警方予以协助,追踪到日内瓦。但他们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他在瑞士的所有行迹会被克罗采抹得干干净净。 莫里斯少校说,经过一连串的事件,陆军和党卫军的合作已名存实亡,陆军上层对搜捕他和李可以说漫不经心,不再热衷参与。但亚兰蒂尔担心的是,党卫军找不到他,会想方设法找戴芬的麻烦,除了寻找抓捕他和李的突破口,她还是伏尼契将军的证人。莫里斯少校已答应找机会与戴芬取得联系,再慢慢把她接出来,但最好是在为伏尼契将军作证之后,这样陆军应该会帮忙送她回美国的。 亚兰蒂尔辗转请莫里斯少校设法通知戴芬,最好不要出门,也别去剧场演出,待在陆军守卫的居所里相对最安全。他想尽管戴芬该是明白这点的,保险起见,还是叮嘱她一下。 除此之外,隐居的生活十分安逸,卢塞恩风景如画,空气清新,他们很快安顿下来。负责采买的人成了卡尔,他有一辆灰色的梅塞德斯。除了在镇上购买食物,还去了一趟伯尔尼,带回很多杂志和报纸。李还得吃一到两年的药,药方和剂量逐步调整减轻。他们在柏林时,亚兰蒂尔有意把药量开得比实际需求大,加上从美国额外弄来的药品,够吃三个月。 “卢塞恩有克罗采的训练场所和一部分人手,他们都是雇佣军,以及他们的亲眷。过一阵子,我带你去。”他对李说,“你可以在此之前,先做一些轻微的体能锻炼,要是有精力,我就每天给你上两个小时的课,每周一是数学和物理,二四六是化学和生物,星期日休息,能做到吗?” “你来教我?”李有些惊喜,但想起自己在伦敦时一塌糊涂的成绩,又略感泄气。“我想学,”他嘀咕着说,“但是我之前学得很差,你一教,就会发现我不行,很丢脸的。” “你在我这里丢脸还少吗?”亚兰蒂尔笑着说,“得学会系统的基础知识,才能建立起合格的逻辑思维。趁我现在有空,教你一些。你可以开始想想,将来要做什么,等去了美国,只要你考得上,我就送你去上大学。” “我想当你的助手。”李继续嘀咕道,眼睛却有点闪闪发光。 “那就至少得大学毕业,还得学很多其他东西。”亚兰蒂尔敲敲他的脑袋瓜,克罗采对李提的问题虽然厉害了些,倒是击中要害,他思考起李的未来,“不用学得多深,你有很优秀的本能,只要健康,各方面均衡发展,你就足以应付大多数状况。” 到达卢塞恩的第五天,亚兰蒂尔计算好时差,开车带李到伯尔尼的一所邮局,给他远在北平的父亲打了一个长途电话。 “我看到陆军的记录,前年年末时,曾联系过你父亲,允许他来探望你一次。他当时仍在北平市政府工作,”亚兰蒂尔说,“你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吗?” 李点点头,“我还记得他的办公室电话。他总是不在家,找他就要打那个号码。” “试试看,”亚兰蒂尔说,“要是今天联系不上,就再找别的时间。报个平安吧,但别说你在哪里。” 他看着李心情紧张地拨了号码,十分钟后电话接通了。他听着对面传来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 亚兰蒂尔慢慢地转过身,走到稍远的地方,让李抱着电话去和他的父亲交谈。他想起了林雅的日记,十二岁的李曾经在伦敦对他的林医生说,“等安全了,就联系我爸爸好吗?”他不在场,没听到六年前还很稚嫩的声音,但此时,日记中记载的一幕幕如此鲜活。他已经从伊莲娜那里拿回了日记本,当初小小的李珍藏的手绢以及他母亲的照片却早就没了。不过,他还会有很多东西的,他该得到些补偿。 李没有说太久,大约十几分钟就放下了电话。亚兰蒂尔走回去时,他还呆呆站在原地。 “亚兰,”他有些茫然地说,“爸爸哭了。我从没听他哭过,他想给我寄钱来。” “他是太高兴了。”亚兰蒂尔拉起他的手,朝邮局外走去,“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不用钱,我现在很安全,亚兰救了我,我的病快好了。我们藏在一个德国人找不到的安全地方。再过一两个月,我还会和他联络的。” “他听了后说什么了吗?”亚兰蒂尔问道。 “他问我,亚兰是谁,我每天过得好不好,他和妹妹很挂念我。我说,亚兰是给我看病的医生,就像当年的林雅医生一样,对我非常好。”李低低地说。他很想告诉父亲,他现在又开始念书了,还会去美国,但为了每个人的安全,他不敢说太多,也怕说多了,幸福就飞走了。 “下次你可以对你父亲说,亚兰会让你吃得好睡得好。”亚兰蒂尔说,“等到了美国,或许你能和家人见面,让他们飞过来。你还记得上次和他们见面的情形吗?” “我只有模糊的印象,象幻觉一样。我父亲很憔悴,对我说了不少话,但我什么也没听见,那时病得太重了。” “他是和你妹妹一起来的。”亚兰蒂尔说。 “我妹妹名叫李默然,今年该十四岁了。”李有些惆怅,“她来的时候,不知有没有被我的样子吓坏。我父亲一定想了很多办法来救我,但他做不到。在德国军方面前,一个中国公民太弱势了,大使馆也帮不上忙。” “也许只有常年在国外的人,才知道强大的祖国有多么重要。”亚兰蒂尔说,他在这方面的感触不深,但林雅是有切身体会的。 “我妹妹在北平念女中了。”李又说,“爸爸说,不想把她送到国外。” 亚兰蒂尔开着车,听李讲述着刚得知的事,还有儿时对北平的回忆,回到了卢塞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四十三章 坏消息和好消息 费里安中校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诺科特洛夫对他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脾气,猛烈的怒火差点把他轰成碎渣。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上校本人也承受了海德里希冰冷嘲讽的斥骂,某种程度上那比大发雷霆还难挨。费里安中校受到了一个留用察看的处分,还被罚薪三个月,其他处的同僚们用幸灾乐祸的口气对他表示同情,特勤三处丢尽了脸。 他咬着牙在国内到处搜索亚兰蒂尔和李默梵,但他们踪影全无,日子每过一天,抓住要犯的希望就渺茫一分,距离他彻底丢官,被发配到不知哪里的冷衙门的可能就增加一分。伏尼契将军被诬陷他是知情的,但并非出自他的手笔,他头上的紧箍咒丝毫不因此减轻。 “我们该审问戴芬德蕾尔。”约瑟夫中尉向他建议,“她该知道那两人的去向,他们弄不好隐匿在某个小村庄里,想避过风头再出境,如果没有方向,太难查了。” “我比您还明白该问她。”费里安中校没好气地说,“她在陆军的势力范围内,生怕她出了什么事,影响到他们宝贝的伏尼契将军。” “她会出来的。”约瑟夫说,“她是个演员,前天还上台演出了一场。两天后,她还要演一场,她会出现在舞台上。” “那有什么用。”费里安中校不耐烦地说,他的脾气如今很暴躁,“陆军会接送她的。” “我们有录音,在格恩医生潜逃前,她和他的女佣通过话,我们有权要求她协助调查。”约瑟夫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中校,她在舞台上是没人保护的,我们多带几个人过去,当演出结束时,大幕会降下来,我们就在那时把陆军的人绊住,同时派几个人上台把她架走。只要她落到了我们手里,陆军再抗议也迟了。” 这倒不失为一个主意,费里安中校想了想。如果和陆军正面冲突,他也许会被斥责,但不冲突呢?而且他对亚兰蒂尔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报一箭之仇。 “就这么办,您负责,要做的利落些。”他吩咐道。 约瑟夫马上立正接受命令,尽管他想严肃些,但仍流露出喜色。费里安中校想起,他这个下属是个色鬼,又警告道:“人带回来后,不许动她,我要直接审问。要是误了我的事,我就剥了你的皮。” 戴芬在陆军的军官俱乐部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伏尼契将军要求安排她居于此地,主要是想到,在军部的大本营,她既得到了安全保障,生活又会较为舒适。她除了刚从布拉格回来时,回家收拾了一些衣物,以及去剧场演出了一场,其他时间都待在房间里,门口有人守卫,三餐被按时送进来。她已向剧团提出了将离去的申请,但答应完成已经贴出海报的最后两场演出。她每天都很苦闷,因为将军的审判一直没确定开庭的日期。而且即使做完证,她也去不了瑞士了,怕将党卫军的注意力引到那里,她只能先选择回美国。 那天中午时分,她正郁郁不乐地读着报纸,外面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一个年轻的侍者托着盛午餐的托盘走进来,放在起居间的圆桌上。 “谢谢,”戴芬说,给了小费。这个人不是每天为她送饭的那个,但她没有在意。 她走到桌前,见侍者还站着不走,表情有些不自然,就问道:“您还有事吗?” “不,没有了。”对方鞠了个躬,指了指餐盘里的汤碗,“今天的汤很鲜美,您务必要多喝点。”说完就退了出去。 戴芬狐疑地看了看那碗汤,没有异样,她把碗端起来,看到下面压着一张字条,“为了您的安全,切记不要出门,不要上台表演。”笔迹很生疏,没有落款。 这是莫里斯少校费了不少力气,才传进来的讯息。戴芬划了一根火柴,把纸条烧掉,她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但对方像是好意。她的演出就在明天,她将在《威尼斯商人》里扮演鲍西娅,这是她出演的所有角色中亚兰蒂尔最喜欢的,或许也将是她最后一场演出。她很犹豫,她想到因为她的缺席,观众会向剧团抱怨,她的替角又在感冒,嗓子哑得厉害,无法在舞台上圆润地念出 台词。她还要不要去呢,陆军肯定会护送她的,就像上回一样。 莎士比亚的名作《威尼斯商人》在柏林剧场的公演,是在星期四晚上。文艺复兴时期的水城威尼斯洋溢着浮华与堕落,空气中弥漫着罗曼蒂克和金钱同时发酵的气息,道德与法律发生了冲撞。借助精美的背景与莎翁不朽的对白,剧院的舞台上重现了经典的盛景和起伏跌宕的情节。 幕间休息时,一位剧务来找戴芬,他们是熟识的,“德蕾尔小姐,我看情况有些不对,后台入口附近一直有几个人朝里张望,像是来意不善。” 戴芬知道这个人很机灵,她紧张起来,“能看出是什么人吗?” “我觉得像秘密警察。”剧务压低声音答道。 戴芬想了想,拿出钱袋,给了报信的剧务五马克,请他把这件事悄悄通知陪她来的四个陆军士兵,他们此刻都在剧场的前排看演出,等待剧终。四名士兵商量了一下,很快地,两个人到了后台守住入口,另外两个仍留在台下。鲍西娅戴上了法官的假发,为了拯救未婚夫,扮演了审讯的法官。她说出那句著名的台词:割下心口的一磅肉时,不可以流出一滴血,也不可以多一丝或少一丝,舞台上听审的人们开始欢呼:“高尚的法官,公正严明的法官,美丽的鲍西娅小姐是如此聪慧睿智”。大幕在如潮的掌声中缓缓落下,在升起来时,大受欢迎的鲍西娅一手拉着安东尼奥,一手拉着大反派夏洛克,向观众们谢幕。 不测就发生在这气氛热烈的一刻,约瑟夫中尉带着七名身穿便衣的党卫军冲进了后台,台下的两名陆军被他分过去的四个人手按住,动弹不得。守在后台的两名陆军面对的则是六个人。冲突非常短暂,一名反应最快的陆军士兵拔出了枪,但同时被三柄枪指住了。当大幕再次降下时,约瑟夫带着一名下属冲上舞台,直奔鲍西娅。因为变起仓促,舞台上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扮演夏洛克的演员最先反应过来,抱住了一个扑向戴芬的人,约瑟夫却抓住了戴芬的一条手臂。 戴芬一直很警觉,她竭力挣扎。抓她的人眼神不怀好意,令她恶心。她眼见帮她的夏洛克被打倒在地,就狠狠咬了约瑟夫一口,瞬间挣脱了他的掌握。她顾不得多想,分开大幕退向前台观众的方向,见约瑟夫及他的手下追了出来,就高声喊道,“救命,他们是流氓!” 不知情的观众们骚动起来,他们的女主角居然受到了色狼的骚扰,就在这么多人眼前,几个年轻的观众冲向舞台,想爬上来帮忙。 “快点,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走。”约瑟夫吼道,接着向台下大叫,“都肃静,我们是党卫军,奉命带她回去调查。” 戴芬感到有只手从脖子后面伸过来,捂住她的嘴,约瑟夫抓她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她使出全身力气推拒,毫不犹豫地又咬了一口。她不知道自己已经退到了舞台边缘。 一个最先冲上台的年轻观众没听清约瑟夫的喊话,他冲上前去扳这位中尉的手。戴芬趁机挣脱出来,又退了一步。她恰恰踏上了舞台边缘,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后摔落下去,在失去意识前,她眼中最后映出的是剧场屋顶上灿烂的灯光。 柏林剧场夜间的骚乱令党卫军很是狼狈,大多数观众没有听见约瑟夫的叫声,却看到戴芬被逼迫得从舞台上掉下来的一幕。穿着便衣的约瑟夫和他的手下在拔枪之前就被痛揍了好几下。十二个党卫军要面对的是四个气得脸色发青的陆军,同样带着枪,还有大批骚动的观众。事件的影响很坏,戴芬被送进了医院。舞台有六英尺高,她毫无防备地从上面摔下来,受了不轻的伤,最重的一处是头上撞出的肿块。 几天过去了,她仍昏迷不醒。戴芬的身份目前是很敏感的,党卫军坚称她与亚兰蒂尔的潜逃有关,但拿出的证据不足以采信,而她又确实是伏尼契将军的证人。剧场事件被刻意压制,没有见报,但美国驻柏林大使馆提出了强烈抗议。费里安中校和约瑟夫中尉被停职查办,陆军增派人为戴芬的病房进行守卫。 亚兰蒂尔从克罗采的电话中获悉戴芬出事,是在三天后,消息仍然是莫里斯少校提供的。 “你不能到柏林去,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党卫军还没放弃搜捕。万一露出形迹,你和她都会更危险。”克罗采说,“她是个有责任心的好姑娘,目前安全无虞,要紧的是医治。美国大使馆已联络了她的父母,他们很快会赶来。格恩,你要是听从我的建议,就什么也别做,看看情势发展再做决定。”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觉得戴芬这姑娘似乎太有主意了,每次都不听亚兰蒂尔的话。 当晚,亚兰蒂尔在别墅的露台上坐了很久。李默梵拿着大衣出去,给他披在身上,两个人一起静静地坐着,望着夜空里的点点繁星。 “亚兰,”他问道,“你要去柏林吗?” “我在想这件事。”亚兰蒂尔说,“得等等,看看戴芬能不能脱险。” “戴芬除了和你有过联络,什么也没做啊。”李说,“她当众被迫害,如果她的父母要接她走,他们没权利扣留她。”他很怕亚兰蒂尔不顾一切地要回柏林去,进入罗网中。 “你分析得很好。”亚兰蒂尔叹了口气,他心里有深深的负罪感,“敌人常常比我们想得还卑劣,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他们会停手上面。” 夜风寒意袭人,但李默梵心里有种烧灼般的焦虑,他什么也做不了,每次都是,他自己还需要别人的拯救。或许是因为近来,长期因病而虚弱的头脑正在恢复生机,他第一次如此盼望他能拥有多一些,再多一些的力量,能在关键时刻做些什么。可是事实是他很弱小,什么也没有。但是,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 他们仍然过着关门闭户的隐秘生活,除了养病c学习c锻炼,剩余的时间,他就读书读报,想补上长达六七年的见闻空白。亚兰蒂尔让卡尔尽量多弄些有关中国的报道给他,他想李应该很想多看到些祖国的近况的。 后续消息陆续传来,情况并不好,但也不算最糟。戴芬还是没有醒来,她的父母在伏尼契将军的帮助下,给她安排了会诊。几位专家得出的结论是,戴芬的脑部因严重的撞击出现了一块淤血,压迫了神经,要等血块完全被吸收,她才有可能醒来。这个过程或许要等好几年。在此期间,她只能靠营养针和点滴维持生命,还需要专人护理c按摩,各种医疗器材和人工费用将是一笔庞大的金额。 党卫军在知道诊断结果后,对戴芬失去了兴趣,她不可能提供任何亚兰蒂尔的去向,也无法为伏尼契将军作证了。因此,她的父母已得到准许,会在近期带她回美国去。戴芬的双亲并不富裕,只能算中产阶级,德国医院的费用是陆军支付的,伏尼契将军为她提供了一笔资助,加上戴芬自己的积蓄,能支撑一段时间。亚兰蒂尔费了些周折,让布鲁塞尔的银行往戴芬在美国的账户中又汇了一笔钱,并请莫里斯少校给她的父母带信,他将提供日后所有的医疗费用。 “她几年后就会醒来,对吗?”李问他,“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早些恢复吗?” “我想,会的。我们还没看到她的具体状况。如果有好的护理,有人经常对她说话,刺激脑部反应,并帮她活动,促进血液循环,她会好得快些。”亚兰蒂尔说,心里很难受,“她爱吃冰淇淋,爱漂亮,得照顾好她。不然她醒过来,要是发现自己没那么好看了,会伤心的。” “亚兰,等我们到了美国,就去看望和照料戴芬。”李说,“我都听你的,我也可以坐在床边给她读小说。” “已经在着手办手续了,”亚兰蒂尔说道,“我的证件没有问题,主要是你的。你的护照早就过期了,最早的出国记录还是五六年前进入德国的签证。我们不可能再回到德国,所以,就要找瑞士的中国大使馆。我想,再两个星期就差不多有头绪了,到时我们再去一趟日内瓦。” 李很想问问,他的护照要怎么补办,他还能叫李默梵吗?也许只能像上次冒名文蓉那样,用别人的名字了,可他并不想改名换姓地生活。但是亚兰蒂尔心情不好,他就没再问自己的事,只是坐在那儿听他讲了一会儿与戴芬的往事。 两周后,他知道了自己的新护照是怎么来的。他们到了日内瓦,见到一个克罗采介绍来的陌生男人,对方与亚兰蒂尔说了十分钟德语,李只分辨出,这个人受托帮他办理护照,前期的手续已就绪了,接着是价格问题。亚兰蒂尔给了他一张二百五十英镑的支票,还有同样多的现金。对方很满意地把钱和支票都收好,就带着他们来到一家照相馆,为李拍了一张标准的护照相。半小时后,相片洗好了,他们一起走进了中国驻瑞士大使馆。 浅黄色头发的男人很熟地与一位坐在办公桌后的中国官员打招呼,李已得知了该怎么回答可能出现的问题,他应该是一个刚从国内来到瑞士的学生,正在读语言学校,不慎丢失了他的护照,需要补办。他有些紧张,但官员什么也没问,只是对他笑了笑,就拿出了一本空白护照,填写了他的名字,还有各项资料,盖好了章,还注明了是在合法入境后补办的。他们只用了十五分钟,就拿着合法的新护照走了出来,那个领着他们的男人留在了办公室里。 “他会按谈好的价格付他钱。”亚兰蒂尔对李解释道,“对方不想去银行取款,所以只能给现金。” 接下来要做的是申请美国的签证。亚兰蒂尔已经教李给美国波士顿的一家语言学校写了入学申请寄过去,提出想从瑞士转往美国学习英语,并备考大学。这种学校毫无门槛,是为赚钱而设的,因此收到申请和报名费后,已寄来了入学许可。 学生签证是较好取得的一种,他们到了美国驻瑞士大使馆说明情况,交出材料,亚兰蒂尔不知从哪里又弄出一张瑞士语言学校开出的证明信。美国的工作人员先是咕噜了一阵英语,意思是他们最好回中国一趟,在北平办理这项签证,但他见护照里夹了一百美元后,就痛快地改了主意。 手续都办完了,他们为此在日内瓦停留了两天,准备在小公寓里再住一夜,次日清晨回到卢塞恩。李心里明白,他们快要又一次动身了。他有些不舍,在乡间别墅住了两个多月,他又喜欢上了这个新的家。而且还要和莱丝丽与卡尔分别。卡尔是个性情宽和的人,两个月来教过他打拳,有时还开玩笑地和他掰手腕,要李用两只手对付他一只。虽然亚兰蒂尔说,他们迟早也会到美国,但毕竟不能朝夕相处了。 党卫军还在追查,但已流于形式。费里安中校被降职为少校,调往一处偏远的集中营之后,追捕亚兰蒂尔和李默梵的事成了烫手山芋,特勤三处后继乏力,其他部门也不想接手。伏尼契将军仍没有得到在法庭上洗脱冤屈的机会,他的职务被另一位元首任命的将军接替,他处于半解职的苦熬状态中。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戴芬终于在上周被抬上飞机,由她的双亲陪伴着回到美国。 李默梵觉得,在坐上离开瑞士的飞机前,他还想做一件事,只是不知能不能行。他拉了拉亚兰蒂尔的袖子,“亚兰,我们走之前,能不能去一趟苏黎世?” “苏黎世?”亚兰蒂尔看见他一副鼓足勇气的模样,明白了过来,“你是想去看看你母亲留给你的保险箱吗?” “是的。我想她会不会有信,或者其他东西留给我。”李说,“而且,我想的还不止那样,要是她真的留了钥匙给我,就是我们都知道的那把,我想,我们去看看那个阿里巴巴的洞窟。” “你想去那里?”亚兰蒂尔真的意外了,他想过李大概会提出去看保险柜,没想到他已经有勇气去触碰更深的实质,他凝视着李默梵,“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想,”李有些窘迫地说,“那些钱惹出了这么多事,到现在我们还被追杀,我们总得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才能想办法终结这一切,总避开它不是办法。行吗?会太冒险吗?” “应该可以,毕竟还没开战,毕竟我们是在瑞士,不是德国。”亚兰蒂尔答道,李确实从前就说过,想结束这场与宝藏之间的瓜葛,“不过,这可是件大事,我得做个计划。至于危险,世界上什么事是没危险的呢?”他轻轻吹了声口哨。是的,为什么不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四十四章 傅兰的遗书 一周后,安排停当的亚兰蒂尔带着李默梵前往苏黎世,住进了一家高级饭店。他们休息了一晚,就来到了李记忆里那家银行,他还隐约记得它的名字。由于提前预约好了,经理马上接待了他们。 “您上次来,应该是十年前了。”他核对了李报出的密码和他的指纹后说道。见李点点头,他露出自豪的神色,“确实是很长时间,但在我们这里,即使几十年,上百年,本行都会恪守对顾客的承诺。” “我们当然相信这一点,瑞士的银行业是很出色的。”亚兰蒂尔客气地说。他们坐在招待室里,两位银行职员送来了一只方形的金属盒子,其中一个人在李默梵面前打开锁,他们随即退了出去。李默梵感到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这只只有一英尺见方的小箱子。金属的箱壁很厚,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鹿皮小口袋,还有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他把两样东西都拿在手里,说:“亚兰,我们走吧,我想回饭店里看。” “也好,”亚兰蒂尔说,“虽然查过了,银行附近没有盯梢,但我们还是不要久留。”他们把东西收起来,关上保险箱,按铃请银行的职员来原样锁好,放回保险库。 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回到饭店的高级套房,亚兰蒂尔让服务员送来一壶红茶。李定了定神,把信封拆开。果然,是写给他的信。在因为漫长岁月而变得有些发黄发脆的信纸上,他认出了母亲的字迹。 默梵: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想你已年满十八岁,受过相当的教育,有了属于自己的想法和观念。你应该是接到了我请律师留给你的遗书后来到这里,并且还记得那个你和我共同发明的密码。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也是最希望的情况。 事实上,我写下这封信时,你才刚满八岁,每天跟在我身后,用嫩嫩的童音呼唤我。我无法伴随你走过日后的漫漫人生,注视你渐渐地长大成人,能留给你的仅仅是我的思念,还有沉重到不可想象的责任,请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十年过去,如果你还记得密码,我想也就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个关于德国王室和龙之钥的故事,当然它或许已在你的记忆里变得模糊遥远。是的,那是真实的。我偶然闯进了一个与我的人生本毫无关联的世界,得以把钥匙带出德国人的势力范围。我想,该是命运的安排使我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过程充满了运气与巧合。我没对你说过我是怎么把钥匙拿到手,并且暂时不被发觉的。因为八岁的你还太小,知道太多细节或许反而无益。而现在,为了解开你心中的疑惑,我把经过写下来。 在我用唇语读到了霍亨索伦家族的内部会议后,我知道,金钥匙半年内将由皇太子菲利浦保管。他是个张扬的人,我很快发现,他把它当装饰品,用一根白金链子带在颈上,并且毫不掩饰他的喜爱与得意。于是我送给他一件款式别致的衣衫,并请他穿上,让我为他照一张像,作为一种纪念。他很喜欢这个主意,马上照办了。那件衣服的妙处是,它的领口设计独特,能露出锁骨和一部分胸膛。当他穿上时,金钥匙就清楚地暴露在我的相机镜头前。我为他拍了几张正常的相片,但主要目的是调好焦距,为钥匙拍下特写。因为它非常精美,上面镶着小颗的绿宝石和碎钻。之后我就找了个借口要去奥地利旅行几天,暂时离开德国王宫。在维也纳的一家小照相馆冲洗胶卷,把正常的照片寄给菲利浦,只留下钥匙的照片,并清晰放大。随后,我就到维也纳著名的珠宝店去,把照片给经理看,讲明材质和尺寸,请他为我定制一把尽可能一模一样的金钥匙,并且支付定金。做完这件事,我就按原计划在奥地利旅行一周,随后又来到德国王宫等待机会。一个月后,我接到珠宝店的来信,仿制品做好了,从照片看几乎可以乱真。按照事先的约定,我请银行把余款支付给他们,他们则把金钥匙寄给了我。 菲利浦曾好几次邀请我临睡前到他的卧房,为他念诗,以便他得到更好的睡眠。在收到钥匙的第三天,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事情并不是很顺利,他当时已不再把龙之钥戴在身上,我给了他一杯加安眠药的白兰地,读了半小时诗,他就沉沉入睡了。我猜想他会把钥匙放在保险箱一类的地方,就轻手轻脚地在他的房间里寻找。的确有一个需要四位密码的保险箱,藏在一幅名画的背后。我当时几乎放弃了,因为环境危险,他随时有可能醒来,而密码只能靠猜测,赌一赌运气。我根据他平时言谈透露的信息去试,试到第三次时,居然猜中了,是他所敬仰的一位祖先的生日。金钥匙就在保险箱里,我用最快的速度替换了它,然后将密码锁恢复原样,擦去上面可能留下的指纹。在写下这段从未对人提及的回忆时,我既无得意,也不愧疚,仅仅是让你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我生长在北平,从懂得人事起,耳濡目染,听到看到的都是中国遭受入侵和战争,一项项屈辱的不平等条约,一次次割地赔款。来自不同国家的洋人在国土上颐指气使,横冲直撞,黄金与白银大量外流,皇家园林化为焦土,数不清的珍宝文物流失海外。当我到了外国,远离故土后,同样的感觉甚而更加深刻,到了时刻灼烧心灵的程度。我曾以为自己想要的只是在乱世中求一方安宁的小空间,独善其身地过我的生活。但所见所闻愈多,就愈是难以满足于苟安一隅。人的命运从来不是独立的,而是注定与所属的国家与民族交叠,成为缩影中的微粒。我在德国王宫里充当一个过客或者说玩伴,所感到的并不是那里每个人的教养,而是骨子里的高傲与轻视。所以当我机缘巧合地能做到些什么时,就无法容忍自己不去做,我只是做不到不去试着拿回一些原本属于我们国家的东西。 我在想,我的孩子,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你所成长的时代比我晚了二十多年,我所见到的是赤裸裸的侵略和暴行,是身上流淌着强盗之血的外国人最原始的掠夺,而你见到的会不会是披着文明外衣的统治与控制?我坚信我的国家会复兴,她是如此伟大与悠久,具有其他民族不具备的融合力,从不缺乏最高度的智慧,只是在横蛮凶狠上有所逊色。我最感到忧虑的事情之一是,外国人夺走了我们太多资源,这将造成力量对比的悬殊,他们拥有更多更先进的枪炮,更雄厚的财力,用从我们身上搜刮走的财富作为基础,进行更多的侵略与压榨。因此,我用称不上光明的手段取走了德国人的这把钥匙,它叫龙之钥,原本就应属于中国。盼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中国人积累的财富可以重返国土,为本民族增添一丝力量,即使它只意味着黑暗中的一丝微光也好。 我将不久于世,上天交给我的任务将到此终结。如果说我曾经后悔,那是出于担忧,我的所为会为你带来太重的负担或灾难。无论对与错,本应由我来承受结局,如今却只能把一切放到你的肩上。对你,我心里充满负疚,八岁的你如此之小,我却再无他人可以托付。我但愿自己去世后,仍能在冥冥中看到你的未来,以及国家的未来。 我想对你说,尽管我道出了我的想法与期盼,但更希望你不要拘泥于此。你有你需要面对的时代与形势,必定会面临与我不同的思考和抉择。我不该也不愿要求你一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作为带给你沉重负担的人,我已失去了这个资格,余下的唯有作为母亲对你的牵挂与祝福。 默梵,真高兴你长大了,你自己决定怎样处理我留给你的东西吧。只要你健康快乐,我都会非常高兴。除了金钥匙,我还给你留下一些早年的收藏,没告诉你父亲,以防万一家里遇到变故,你不至因为钱太过伤神,或改变原本的人生轨迹。 我也给默然留了些物品,托你父亲转交。她还是个四岁的小娃娃,不知长大后还记不记得我,你要当个好哥哥,爱护她。但愿我的孩子们都能幸福。最后吻一下你的脸。 母亲傅蓝一九二七年夏 李看完了四页信纸,仿佛早已远去的母亲此刻又在耳边低语,给他讲故事。他把信递给了亚兰蒂尔,慢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让红茶醇厚而清香的味道留在唇齿间。他想到自己不久前的确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十年的光阴流逝,他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不再是小男孩,过去的烙印在他身上如此鲜明,如刀砍斧凿般留下痕迹。再过十年,他会怎么样呢?在母亲傅蓝的心里,他很重要,值得托付与信任,被期望着能得到幸福,她的嘱托和关怀定格在信纸上,余音袅袅,会成为他人生记忆的一部分。 亚兰蒂尔看完信,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只是往茶杯里加了些牛奶和糖。他们一起喝完了茶,亚兰蒂尔把鹿皮小口袋推到李面前:“想不想打开看看都有什么?” 李默梵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把它拿起来,解开缚住袋口的丝绳,把袋子底部提起来,就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小瀑布。二三十颗大大小小,闪闪发光的宝石滚落到茶几中央,还有两串圆润的珍珠项链。在它们当中,躺着一把小巧却华丽的金钥匙,造型精美可爱,如傅蓝所说,镶着几颗极小的绿宝石,还有碎钻。 “你母亲留了不少财产给你。”亚兰蒂尔打破了沉寂,他觉得李有点呆呆的,快变成雕像了。他把宝石归笼到一起,逐一查看着,“非常漂亮,大颗而且成色很好,你成了小富翁了。” “它们很值钱吗?”李问道。 “显然是的,为了让你有个概念,我稍微估计一下,”亚兰蒂尔笑着说,他随手拈起一颗绿宝石,“如果我没看错,这颗草绿色的哥伦比亚绿宝石至少有十二三克拉,在珠宝店里,它至少值五万美元。而这只是一颗。”他又拿起另一粒,“而这颗祖母绿还要大些,以它的成色,比刚才那颗更贵重。欧洲的富豪喜爱上好的绿宝石,它不难脱手。” 他又指指几颗光华闪耀的钻石,“最小的超过两克拉,大的多于十克拉,净度与切割极佳。我就不一一估价了,但必须说,你有财产了,不用再为钱发愁。” “一定是妈妈祖上传下来的。”李说道,他还是有些不能置信,他凝视着这堆价值万金的宝石,忽然问道:“亚兰,你觉得哪颗最漂亮?” “都很美,”亚兰蒂尔说,他看了看,指了一下最开始的草绿色哥伦比亚,“我想,我个人比较欣赏它的颜色。”他的目光最早是被它吸引的。 “那就送给你。”李说,他拿起绿宝石,放在亚兰蒂尔手心里,“我总算能送点什么给亚兰了。” “那我就收下了,”亚兰蒂尔笑了笑,“等以后用它镶个小装饰品,摆在我的书桌上好了。” 李看了看他的漂亮小石头,从中间挑出一颗猫眼,“这颗我想送给莱丝丽。” 接着,他又拿起一颗蓝宝石,“你看,这颗送给克罗采行吗?”与另一颗红宝石相比,这颗虽然稍小,但它的色彩令李想起了克罗采冰蓝色的眼睛。 亚兰蒂尔拿过来看了看,肯定地说,“他会喜欢。”他思忖着要不要告诉李,这颗蓝宝石十分珍贵,恐怕是这堆宝石中最值钱的一颗。 李又用小指拨过来一颗钻石,“亚兰,这颗当我未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够吗?” “当然够。”亚兰蒂尔有些无语,李大概不明白五万美元意味着什么,就算管不了一辈子,让他在任何一个国家舒舒服服过十年,大概是没问题的。 李拿起两条珍珠项链看了看,把较长的一串放下,手里留下的那串长度应该刚好适合松松地绕过一个女孩的颈项一周,它的中央有两颗很大的金色珍珠,其余的则是乳白色,每颗都圆润晶莹。“这串,我想以后送给我妹妹。虽然很久没见了,但她应该像我妈妈一样适合带珍珠。” 他最后拿起那颗十几克拉的祖母绿,“这颗,我就自己留着当纪念了。”他想亚兰蒂尔既然喜欢绿色的,那么他也选绿宝石好了。 他把其他的一堆光彩动人的宝石还有项链都装回鹿皮小口袋,放到亚兰蒂尔面前,“这些都给你拿着,给戴芬治病,好不好。” “用不了这么多。”亚兰蒂尔说,他为什么有种被人用钱砸了的感觉,李的小脑袋瓜里有时会跑出挺特别的思维。 “那你就用来做别的。克罗采说,你有许多事要做,办什么事都需要钱。”李干脆地说道。 “小家伙,有了钱不能这么用,是要管理的。”亚兰蒂尔说,他还是忍不住笑了。不管怎样,这种纯然的信任感的确很可爱,“这样好了,我帮你卖掉两颗,作为戴芬的住院费,给她最好的治疗,其他的,我先帮你保管。”他以后还得教教李怎样管理他的小财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夜雾昙花》正文 第四十五章 东方宝藏 隔天上午,一辆加长型的劳斯莱斯在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的护卫下,驶往苏黎世历史最悠久的一家银行。亚兰蒂尔和李从车上下来,被八名保镖簇拥着走向银行厚重的拱门,台阶上,银行经理早已亲自出来恭候。 “虽然有钥匙,也经过了联系预约,但排场是必须的。”亚兰蒂尔事先对李解释过,“尽管瑞士银行信誉卓著,有钥匙就会受到接待,但他毕竟是由人在管理,人性是势利的。” 他们被引到建筑深处的一间贵宾室,保镖们则留在前厅等候。李发现每个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并且向他们鞠躬。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漂亮的女秘书端来咖啡,经理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颇有风度,但一直保持着恭谨的态度,花了五分钟介绍咖啡,仿佛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品尝一下银行提供的特级咖啡豆的。 亚兰蒂尔倒是很安然,经理结束了客套,呈上了一本厚厚的书,他随意翻了翻,就递给了李默梵。 李翻开这本沉甸甸的印刷品,它是彩色的,印刷精美,里面有三种文字,英文c法文和德文,记载着保险库的编号c日期c服务条款,后面就是大量的清单,一些珍贵的物品还附有照片。 黄金共有五千六百七十五块,每块重五公斤,全部有编号。铁箱三十六只,锁和封条都从未动过,经理笑容可掬地介绍道。李本来以为银行会问一两句原来托管的霍亨索伦家族,但经理压根只字不提,仿佛所有的财宝天生就属于他和亚兰蒂尔。 亚兰蒂尔略略问了几句保险库的状况,经理马上表示银行已准备就绪,随时能引他们进入,接着他很谨慎地表示,如果他们愿意兑换一些黄金,银行会以优厚的价格提供任何一种货币。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如何?”亚兰蒂尔询问地看了李一眼,李点点头,会意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把镶着宝石的龙之钥。 经理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又按铃换来了两个人,三个人轮流查看了一番,钥匙就又回到李手中。 “请二位随我来。”经理说道,他的神情更恭敬了,还带了些郑重,亲自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保险库已经有超过二十年没有人来看过了,本行接受托管时,我还只有二十出头,刚刚进来工作。没想到事隔多年,会由我来接待二位。” 他们在这座庄重而古老的建筑物里穿行,它延伸着围成一个长方形,中间是一块丰茂的草坪,种在上面的合欢树已有一抱多粗。从一扇门出去,穿过草坪,经理带着他们最终进入一架电梯,朝地下深处降落。电梯门开启时,一位工作人员等在门口,身上的制服与李方才见到的其他职员都不同,像是专门安排好在此待命。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三人身后。 地下的通道十分宽阔,并不阴冷,但尽管一只只巨大的灯泡把各处照得雪亮,经过的一道道金属门仍令这里充满异样的森严和压迫感。走了很长的一段后,经理终于在一座像是精钢铸成的金属门前停下来,他请李再拿出金钥匙,接过来后递给了跟来的职员。对方拿出一支放大镜,仔细地查看钥匙的前端,辨认刻在上面的细小字符。他确认之后,就转动金属门上一只铸着字符的圆盘,转几下就再去观察钥匙,大约是密码很长,用了十分钟,金属门才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密码锁开启了。那个人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的另一道锁。经理跟着也拿出一把钥匙,转动着开了第三道锁。 “除了一年一度的专门维护,这座保险库从不开启。”经理说道,“里面的灯光都是由专人通过控制室才能打开。今天为了接待您们,已经提前亮灯。可以进入了,我会在附近等候,一个小时够吗。” “很好,一个小时后见。”亚兰蒂尔说道,经理随即带着下属转身离去。精钢的库门足有一英尺厚,但亚兰蒂尔伸手去推时并不费力,它无声无息地开了。 “走吧,芝麻已经开门。”亚兰蒂尔说道。几秒钟后,他们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金属空间里,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至少有两层楼高,四壁都是金属的,明晃晃的白色灯光从顶壁上照下来,亮如白昼。层层叠叠的金块从地板上堆起近两人高,灿烂的金光令人一时间难以直视,它们每一块都是同样大小的长方块,铸有编号。李伸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块金子,触手冰冷而细腻,与灿然耀目的光芒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有什么感想?”亚兰蒂尔问他。 “好壮观,好可怕。”李实话实说道。眼前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金山,只是站在它面前,无以伦比的诱惑力与压迫感就扑面而来,咄咄逼人。 “亚兰,一块能值多少钱呢?” “我可以简单估算一下,以它百分之九十九的纯度,”亚兰蒂尔答道,他注意到金砖上有关的标记,“一块重五公斤的金块,至少值一万五千英镑。” “这里有五千多块,”李说,他对英镑的购买力还是了解的,因此一阵晕眩,“天知道能做多少事情。” “你还不了解黄金意味着什么,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那位经理这么盼望我们能在此向银行兑换一些。”亚兰蒂尔解释说,“在过去的七八年中,美国处于大萧条,刚刚有一些起色,欧洲各国同样经历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世界各国的货币在贬值,而黄金却是真正的硬通货。世界各地的黄金市场大都已关闭,各国政府不接受人们以货币兑换黄金,但相反地黄金随时可以换成货币,或者说,有了它就直接能买到几乎所有的物资。无论在亚洲c欧洲还是美洲,能用它直接交换到武器c弹药c食品c药品,几乎任何东西。”李用心地理解他听到的话。的确,他想起在北平,人们喜欢白银铸成的现大洋,更渴望被他们称为大黄鱼和小黄鱼的金条。 “这还仅仅是德国王室得到的,”他低声说,“我的国家流失了这么多黄金。” “我想,大概是把抢过来的各种金子c金器以及首饰,融化提炼加工成金砖了。”亚兰蒂尔说,“西方的掠夺让中国在几十年间从一个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变成了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他们一起观看了片刻,李将目光移向保险库的另一侧,“亚兰,我们去看看那里有什么。” 他看到几十只大小不一的铁箱堆放在金属库内测,最大的尺寸接近于双人沙发,最小的也有男性常用的大号行李箱那么大,全部上了锁,贴着印有霍亨索伦家族纹章的封条,箱子上还刻有编号。 “封条都是完好的,看来没有人碰过它们。”李说道,他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只没上锁的小铁盒,里面是几十把同样带着编号的钥匙。 “我们打开一只来看看。”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眼体积最小的铁皮箱上的编号,把对应的钥匙找出来。 “不管霍亨索伦家族的封条了?”亚兰蒂尔问道。 “不管了,去他的。”李说,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锁很快开了,李掀起箱盖,顿时被一阵两天来不停遇到的珠光宝气晃得有些晕。严格来说,珠宝的光彩只是半边的箱子里发出来的,另一半则装着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锦盒,有些表面的锦缎颜色已有些暗沉,看得出年代深远。亚兰蒂尔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只较小的锦盒,里面是一对翡翠镯子,通透碧绿得如同一泓湖水,美得夺人心魄。李又打开另一个稍大的盒子,看到一只白玉茶壶,玉质温润细腻,宛若羊脂,更难得的是雕琢得素净大方,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我好像在刚才的目录里看到了这只壶。”李说,“看来,盒子里的宝物是有照片并且登记过的。” 他们又开了几个锦盒,有成套的田黄石印章,雕琢巧夺天工的翡翠扳指,还见到一只形状优美的瓷瓶,壁薄如纸,色泽如玉,难以想象它是怎么通过重重浩劫幸存到了如今。有一只盒子装的干脆就是各色宝石:玛瑙c碧玉c青金石c绿松石c琥珀,都是上品。多半就像亚兰蒂尔说的,原本镶在金器上,金子被送去融化,宝石就收藏了起来。两个人又去看散放着的珠宝,一串串用珊瑚c蜜蜡穿成的朝珠c紫檀佛珠c点翠嵌宝的发钗c艳红鸡血石雕成的镇纸c还有一串串明珠,也不知是东珠还是南珠,有一串顶端的珠子大得异乎寻常,尽管因为年深代远略显黯淡,仍然泛着莹润的光华。 “实在太多了,”李感叹道,“最小的箱子里就有这么多。” “其他大的里面,或许还有书画,或者更大件的珍宝。”亚兰蒂尔说,“和这里积聚的财宝相比,基督山伯爵的宝藏就不算什么了。” “这些都是古董啊。”李说,“这些箱子的价值比黄金还要高。” 时间快到了,他们一起把盒子和珠宝都放回箱子里,重新锁好。银行方面十分准时,亚兰蒂尔和李走出保险库,关好门,经理就按时来接他们了,保管员又重新按照金钥匙上的密码,把门锁好,只是转动的步骤与进来时相反。 回到贵宾室后,李提出,想兑换五块金砖,“请您一半换成英镑,一半兑成美元。” “毫无问题,我们现在就能办。”经理说,眼神里掩饰不住喜色,马上按铃让职员计算金价和汇率。他拿出两本保险库的目录,找到金砖编号的部分,一式一样地勾去其中五个编码,李默梵依次签了名字,银行再盖上印章,其中一本目录就由李带回保管。亚兰蒂尔按照李的想法,立了一个账户,将兑换的钱款全部存进去。他给银行留下几种签名,并约定了通过来信和电话支配账户的方式。 等一堆手续办完,他们在保镖的护卫下回到饭店时,已经是中午了。 亚兰蒂尔留心到,李默梵从出了保险库后就很沉默,像是在思考什么,连用餐时都没怎么说话,完全没有一般人见到这么多金银财宝后会出现的兴奋。李回到房间就立刻把身上的正装换下来,穿上一条运动裤和烟灰色的线衫,跑到落地窗旁边坐着晒太阳。 亚兰蒂尔觉得他有些懒洋洋的,像一只猫在晒毛。这次他们出来,小p还留在卢塞恩,要是此刻它在,趴在李身边,画面想必更加有趣。 “你在想什么?”亚兰蒂尔问道。他自己的名下突然多了一笔巨款,他对此有些困惑,他们去之前可没说好要兑换黄金,完全是李临时想到的,方式也是按他的要求。 “我在想,”李把两条修长的腿舒展在阳光下,看上去很惬意,又有些苦恼,“亚兰,我们看来得努力花钱了。” “哦,你是怎么想的?”亚兰蒂尔走过去,没有像李那样坐在地板上,而是选了一把扶手椅,一起享受阳光。“我以为,你会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钥匙交托出去,就像你母亲所想的,当中国的时局平稳之后,把钥匙带回中国。” “首先,我认为经过这么多事,对于金钥匙,你和我其实有同样的权利,所以我们要商量着一起决定。没有林雅和你,我连妈妈的信大概都看不到,更不要说其他了。”李歪过头看着他,“其次,我想得可能很幼稚,但我觉得,我们不要等到国内的政局稳定了,现在就着手结束这场折腾。看了那堆宝贝后,我觉得它们不应当一直躺在瑞士银行的地下,欧洲即将发生战争,瑞士银行虽然有信誉,但在战争中,什么都说不准,等下去未必是上策。另一方面,国内正在进行抗日战争,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既然金子这么有用,我们就让宝藏发挥出金钱的力量,这才是真正的用于国家和民族。我以前就想过,神话里的龙总守着他的宝藏,到底是珍宝为他所有呢,还是他的命运被珍宝所累呢。我虽然很多事不懂,但总觉得钱就是应该用在需要的地方。” “那么,具体你想怎么做呢?”亚兰蒂尔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李的想法。 “我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李说,“我是想,等我们安定下来,就成立一个机构,像基金会之类的,把保险库里的一切都登记为基金会的资产,然后就可以通过这个机构向国内提供捐款和援助了。把黄金换成武器c药品c各种有用的物资,或者需要时直接给钱。克罗采说的是有道理的,谁有更多更先进的枪支大炮,谁说话就算数,至少在打仗时是如此。你怎么看呢,亚兰?” “会有些问题,但应该是可以行得通的。”亚兰蒂尔说。他严肃起来,朝着李的思路思考了一会儿,“那么你把金砖兑现就是为这个?” “嗯,我想不管做什么,总得有启动资金。”李有些腼腆地说,“成立机构要用钱,请人做事也要钱,我们会需要金融c法律方面的顾问,还有,购买物资和军火会不会有时要通过克罗采?他好像还想让你将来接手管理他的事业和地盘,并为他手下的雇佣军老部下寻找些退路。” “克罗采今年五十二岁,他至少还能管理十年,这是以后的事了。你想得还真多。”亚兰蒂尔用手指直接敲了敲他的头,“不过,我想克罗采会很乐意让他手下的雇佣军接受你的委托。雇佣军并非正规军,也非亡命徒,他们根据合同执行任务。你的想法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应该是可行的,我们需要很多有能力的人手。运输c采买c押运,样样都得有可靠的人。”他想克罗采会非常喜欢李的主意,拿他当宝贝看。 “那十年后呢,你要接手吗?”李问道。 “恐怕得答应他,”亚兰蒂尔说,“我欠了他很多人情,克罗采的人情可不好还。当然,这得看具体的情势发展。” “我也是,”李郁闷地说,“你就不提了,我欠了莱丝丽c卡尔c克罗采c戴芬,还有莫里斯少校,我简直负债累累。” “为什么不提我了?”亚兰蒂尔开玩笑地说道,“格恩医生再去忙这些事,都要没时间去给病人看病了。克里斯托夫教授还等着我去帮他做心理学研究呢。” “对了,我还欠克里斯托夫教授。”李说,他有点晕,掰着手指头算道,“这么多人在算计你的时间和精力。你我们我们慢慢应付行不行,只要格恩医生希望,做所有这些事时都不会缺钱了,我们到时可以开家诊所甚至医院,资助教授的实验和研究。” “不把钱全用到国内也行吗?”亚兰蒂尔问他,终于有些想笑,李掰着手指算帐的样子实在很好玩。 “当然,大部分是要给国内的,战争最烧钱了。但是只要用在正途,我们也可以把一部分用来做其他的事,我们问心无愧就行。”李说道,“基督山伯爵找到了宝藏以后,就用它为自己报仇。我们也可以用来照顾好自己和身边的人,可以救想救的人。当遇到问题时,不用因为缺钱而失去最宝贵的东西。妈妈让我自己决定,而我就是这么想的。嗯,不过,我想我们只动用黄金好不好,那三十六口箱子里都是古董,我们把它们藏好,等到和平了,就捐到新政府的博物馆里去。” 他说了一会儿,见亚兰蒂尔只是看着他微笑,并不说话,就问道:“亚兰,你是怎么看的?我都说了我的想法,你也说说你的。” “我很赞同,你的报纸可真没白看。这个宝藏把我们折腾了个够,我们来把它花掉。只要法律上做得周密,财产到了基金会名下,别的势力就不容易觊觎了。”亚兰蒂尔答道,“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我们慢慢规划。你猜我现在想的是什么?” “基金会?那些珍贵的古董?战争?”李猜道。 “都不是,”亚兰蒂尔说,他停顿了一下,心情愉快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白云,再转向坐在面前的李。他想可能又要忙碌上好几年,然而有什么关系?天正蓝,草正绿,他们还如此年轻,对着李等待答案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我是在享受身为心理医生的成就感,我的治疗实在太成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