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卦成凰》 《一卦成凰》正文 1.我见鬼了 是夜,月朗风清,银白的月光水一样流淌,将长安城外一条隐在密林中的偏僻小径照得影影绰绰,幽暗不明。 南城门外的官道上,一辆低调的檀木马车正由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一左一右护持着前进。车子檐角挂的四盏八角宫灯一前一后的摇晃,在地上投下四团昏黄的光晕。 鼻翼微动,走在右侧的侍卫黎安忽然皱皱眉:“诶,大哥,你闻没闻到……什么味道?” 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鼻端飘着一股……上坟时,给死人焚烧的香火味儿。 “什么什么味道?”另一边的黎平瞪他一眼:“大半夜的别乱说话,走快点儿,就要进城了。” “哦……啊!嗷嗷嗷嗷嗷嗷嗷!” 凄厉的尖叫蓦的划破黑夜,黎安瞪着眼睛青着嘴唇,哆哆嗦嗦指着自己右边的密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瞬就要跌下马去。 “你突然鬼叫个什么!”黎平被他吓得一颤,满脸愠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黎平一愣,继而背脊一凉,胸口不自觉的急跳了两下。 连绵的阴云幽幽飘过,圆月被遮蔽,月光也变成了暗淡的深蓝。 只见官道旁的密林里,隐隐约约立着个白色人影。它手里正举着个什么,有微末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像只眨来眨去的眼睛,十分诡异。 下意识按向腰间的剑柄,黎平张大眼死死瞪着它,一时忘了发声。 “啊哈。” 人影动了一下,一把掐灭火星,慢慢走上前。马儿不安的动动蹄子,黎安死死捂着嘴,努力把尖叫憋回到嗓子眼儿。 乌云慢悠悠的飘过去,人影走到马车檐角挂着的宫灯下,原来是个清丽无双的年轻女子。她穿着浅色衣裳,手里拿着半截黄色贡香,刚刚那烟火味儿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 下意识盯向地面,待看到她有影子后,黎安终于松口气:“是人就好……” 女子侧眸望他一眼,眼底似有笑意。她把香往袖子里一揣,略略弯身福了福,声音清淡:“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居然恰此相逢,可见也算有缘。” 眼角微抽,黎平默了默。这不是斯文败类调戏良家小娘子的惯用说辞吗? 脸色一肃,他沉声低喝:“尔乃何人?此时已经宵禁,你怎么还在这里乱晃?夜半匿于密林,到底有何居心?!” 女子微微一笑,刚要开口,马车的窗帘却忽然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金冠博带的英俊面庞。 正是镇南王世子萧逸。 “怎么回事?”萧逸眯着眼睛轻揉太阳穴,口气不太耐烦。刚刚让同袍灌了不少酒,他在车中小憩,不过早在黎安鬼吼鬼叫时就醒了,只是头疼得要命,等了半天也不见马车挪动,这才出来看看。 漫不经心的瞥他一眼后,女子一顿,又望来一眼:“妙哉妙哉,郎君真是难得的好相貌。” 萧逸:“……”他这是,被人调戏了? “少废话!”想到自己刚刚居然在这小娘子面前露了怯,黎安忍不住挺起胸膛,恶声恶气:“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陆长安。” 女子懒洋洋的瞄他一眼,轻嗤一声,似乎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既然诸位无事,我们就此别过吧,已经耽搁很久了。”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神色颇为认真,好像身后真有什么似的。 黎平黎安也跟着看去,夜风拂过黑黝黝的密林发出轻微的呼啸,树叶“刷拉”“刷拉”响个不停。 空无一人。 连个活物都没有。 脊背一凉,黎安缩缩脖子,又开始怕了;黎平则抿紧唇角,眼见她道了“告辞”,越过他们晃晃悠悠往前走,很快就横穿官道,重新消失在树林中。 懒懒打个哈欠,全程旁观的萧逸单手托腮倚着窗框:“瞧瞧你们如临大敌那怂样,怎的不把她抓来拷问一二?” 他贵为王府世子,自然不会插手这种琐事,本以为交给属下就好,谁知道这两个不长脸的…… 哼。 “世子,”黎平弓着身子上前回话:“这女子夜半烧香,又是在那等僻静处,且看她举止神态,不似一般闺阁女郎……属下以为此人有些古怪,合当远离。” 据说,香是请神引鬼的,她大半夜待在阴森森的密林里…… 黎平强迫自己止住乱想,身子有点发凉。 “呵。” 嘲讽的轻嗤一声,萧逸没想到自己心腹居然还是这等畏首畏尾之徒。他是上过战场的,对神鬼之事一向嗤之以鼻。死在他手下的敌军不知凡几,若是果真有厉鬼前来复仇,他早死过不知多少次了。 马车重新辘辘前行,只是再不复先前的悠然,速度奇快。查验过身份后,南城门开了一道缝,马车一闪就消失在了长安城的黑夜之中。 —— 八天后。 六月的长安城里热意初现,正午的日头火辣辣的,车马行人一个个俱都蔫头耷脑,丫头婆子们全都躲在檐下做活儿闲聊。 黎安鬼鬼祟祟溜进王府内院的下人房,七拐八弯的绕进一处独门小院,迈过门槛,扯着脖子便喊:“娘,娘,是我啊,你在不在?” “诶诶,这就来!”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体面的圆脸妇人疾步而出:“我正要去老太太跟前伺候,你不随在世子身侧,跑这儿来嚷嚷什么?” “娘,我见鬼了!”一屁股瘫在石凳上,黎安都要哭了:“春桃那事你知道吧?她要爬世子的床,结果被世子唤人来扔出了文曲院,自觉没脸,当夜便自缢了。” “那小蹄子惯爱涂脂抹粉,前儿还打过萧总管的主意,她这一死倒干净,平白让世子担了坏名声!”妇人啐了一口,“你又提起它来作甚?” “因着这事传出去难听,她的尸体便是我和大哥处理的。”说到这里,黎安目露惊恐:“之后我便高热不退,天天觉得浑身没劲儿,提不起精神,每每夜半还总是梦魇,隐隐约约看到床边坐着个人!” “去!”妇人又啐一口,全然没当回事:“口无遮拦,见天儿说些不着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世子最烦这些神神鬼鬼的——有病吃药就是,瞎想什么?我看你就是胆子太小,自己吓自己!” “娘,我没骗你!”黎安可怜巴巴的抬起头,灼热的阳光下,他脸青唇白,一眼看去居然有些可怖:“我这么大人了,还分不清真假虚幻吗?府里规矩森严,等闲的话,我才不会大白天进内院来找你!”说到最后,一扭脖子,病歪歪的生起闷气来。 妇人闻此双眉一挑,伸手试试他的额头,立刻皱起眉:“怎的还是这么烫?你有没有按时喝药?喝了几天?可看过郎中?” “我刚一病,大哥立刻就请了小苏神医来,喝的药也一直都是他开的。”黎安吸吸鼻子:“到现在都五天多了。” 小苏神医是已经致仕的苏太医的独子,年纪虽轻却医术不凡,肯过府来给他瞧病还是看着世子的面子,平日里架子大得很。 高热而已,黎安的身体一向不错,又不是那深闺里孱弱的小姐,不说药到病除,也不该拖这么久。前儿顾婆子和她说时她并没上心,不想居然还没好…… 抬头看看天色,妇人一瞬间有了决定:“这几天晚上你先和你大哥挤挤,等娘寻个时候给你求道平安符来。老太太那边还等着,耽搁不得,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少疑神疑鬼,休要四处乱晃,仔细冲撞了主子!” “诶……” 看着老娘匆匆走开的背影,黎安耷拉着脑袋叹口气,深觉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 一步一挪的走出小院,他正待回房,冷不防忽然有人斜刺里跳出来拦他:“且等等!” 是洒扫的顾婆子。 他老娘在王府里有些体面,不但拥有独门小院,还有一个婆子两个丫头伺候,这顾婆子便是其中之一。 黎安停住脚步看向她,恹恹的,连招呼都懒得打。 “刚刚我在这儿扫地,您和林姐姐的话我都听见了。”顾婆子压低声音,满脸谄媚:“哎哟小黎侍卫,不是我说,林姐姐不信这些,你可不能不拿自己当回事!那春桃是上吊的吧?听说吊死鬼不找替身投不了胎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倒是无意中认识一位高人,捉鬼驱邪不在话下!”说到这里,老婆子贼溜溜的左右四顾,冲黎安抛去个“你懂得”的眼神,声音玄而又玄:“小黎侍卫,你现在不正是需要这个吗?” “就你?” 看着她故作高深的老脸,黎安半信不信:“你能认识什么高人?” “嘿,你这可是把人一碗水看到底了!”顾婆子挤眉弄眼:“不瞒你说,老婆子我没事就爱喝两口,常托侄儿出去带几角酒来。大概半月前,西市一间闹鬼的凶宅去了两个姑娘开面店,兼着卖酒,所以我便知道。” 黎安皱眉:“说重点。” “那座凶宅之前住的是卖料子的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有天半夜不知怎的忽然起了火,等官兵四邻扑灭大火后,四个人早就烧成灰了,尸骨都不剩几块。” “其后,那里就开始闹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陆氏长安 转过街角步入西市,想着刚刚顾婆子的话,黎安既惊且疑,心里有些没底。 “……从此之后每到半夜,房主人就听到走动声,后来更是可怕,他夜夜都觉有个看不清脸的人压在自己身上想要索命……” “……他那不满三岁的小儿子常常指着墙角嚎哭,说那里有个一身黑的人恶狠狠瞪着自己……” “……他夫人的身子骨本来极康健,可一住进那里就缠绵病榻,整日说胡话……” “……后来无论租给哪个都有怪事发生,最多的也只在里住了五天。其间有艺高胆大不信邪者自告奋勇去试,结果第二天脸青唇白的出来,问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满脸惊恐闭嘴不言。久而久之,大家全知道这里闹鬼,也就没人去租,慢慢荒废了,房主人无论出多低的价格都没用……” 所以……他要找的那位陆姑娘,就是住在这么一座凶宅? 下意识打个寒战,黎安顿住脚步,一时又有些踯躅。 这顾婆子说话一向玄乎,三分的事她硬能给说成十二分,这才被主子们不喜,打发到他老娘这儿看院子,就是老娘平日里也从不拿正眼瞅她。也是他急昏头了,居然相信她的话…… 可——万一这陆姑娘真是什么高人呢?都说真人不露相,高手在民间啊…… 不过,女人家家的,也就管管内宅带带孩子,能有什么大本事…… “喂,你已经,转了三圈,到底,要不要进来?” 就在他踌躇时,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慢吞吞的女声。黎安循声看去,一个结实粗壮的蛮丫头正蹲在屋檐下啃甜瓜,吃得脏兮兮的:“你,挡我们,钱。” 她吐字含混,语速极慢,表情也呆呆的,显见得是脑子不大好。 ——哪家会用这种一看就不灵光的做事? 心底暗暗纳罕,黎安道了抱歉,走开两步,忽又一顿,回过头来往上望——“陆记小面”,二楼高高挑出的望竿上还挂着个酒旆,可不正是顾婆子口中那位“高人”的所在? 不知不觉转到这里,难道,这便是缘分? 眼见他在大太阳下傻呆呆的仰着脑袋,那丫头也跟着探出脖子朝上瞅,瞧了一会儿,没看出有什么稀奇,又缩回来,一口吞掉剩下的瓜:“怎的,还不走?难道,和我一样?” 黎安回神,垂眸就见她正胡乱用袖子抹着嘴,不禁心生嫌恶:“你说——和你一样?什么一样?” 她憨憨一笑,露出八颗白牙:“傻。” “……” “姑娘说,与我一样,都是傻。”撸开黏糊糊的袖子,她一根一根掰着指头:“反应迟,说话慢,看着呆,吃得多,能睡觉……” “行了行了!”额角微跳,黎安深吸口气,默默宽慰自己不要与这傻子计较:“你家姑娘可是姓陆?” 这丫头歪着脑袋盯着他,似是在思考这话什么意思,过了好半天,才伸手往上指了指。 狐疑的朝上看几眼,黎安不耐烦:“什么啊?你家姑娘到底是不是姓陆?” “那不写着,陆记小面?你,果然,傻,哈哈哈~” “……” 这话答的真有道理,可他怎么就是觉得这小傻子…… 这么招人恨呢! “秋月,你又乱说话。” 清朗含笑的声音突然自侧面传来,黎安转过头,蓦地一怔。 一个白衣少女正慢条斯理从楼上走下。 窗口斜斜漏进的金色阳光中,她整个人仿若发光一般,宽袍缓袖仙气飘飘,走动间似步步生莲。 就冲这份世外高人的清雅气派,他就先信八分。 此人必是陆姑娘无疑。 “你找我?” 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少女微顿,又颇为仔细的将堵在门口这愣小子打量一番:“是你啊。” 二人离得近了,黎安看清她的脸庞,又是一怔,连滚到嘴边的话也忘了说。 这位陆姑娘,眸若点漆,眉似墨画,肤如凝脂,唇若朱樱,整个人如琳琅美玉,皎皎生辉,光彩照人。 只是她的气质太过飘逸,反倒让人忽略了容貌的秀致。 不过——好眼熟啊,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见他只管瞪双大眼傻傻盯着自己,少女轻笑一声:“我是陆长安。” ——“我是陆长安”…… “啊!”一惊一乍的后跳几步,黎安“砰”的撞上门框,疼得表情扭曲:“是你!半夜那个烧香的!” “半夜那个烧香的?”慢慢重复这个短句,陆长安眯起眼:“居然是这种印象……” “原来,那个住凶宅会驱鬼的陆姑娘就是你?”说不清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黎安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算了,反正我……唉……” 他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周身的郁气厚重得几乎都快凝成一片阴云了。 没什么表情的双臂环胸,陆长安轻哼一声——她怎么了?看到她就这么失望? 这还是第一个敢当面表现出对她不满的呢。 呵。 “我最近遇到一些骇人的事。”反正来都来了,黎安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将自己近日的经历一一说来:“陆姑娘,我高烧不退……” “生病自当去找医者,与我何干?” “……我有找……” “那便是医术不精,换个人去试试。”上下将他看了一遍,陆长安嗤笑:“看你那主子人模人样,气度也算不凡,莫不是个吝啬鬼,连延医问药的银子都不肯出?” “当然不是!”事关萧逸,黎安据理力争:“我们世子为人宽厚,规矩虽严,可待下人一向极好……” ——世子? 大梁建国不到百年,王侯贵胄极少,京城里有资格称“世子”的更是屈指可数。想到那夜的惊鸿一瞥,陆长安大概猜出了这位“世子”的身份。 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翩翩佳公子,大儒江存思之女江明心的未婚夫婿。 镇南王世子,萧逸。 “……所以,你绝不能如此诋毁胡言!” 长篇大论义正言辞的辩驳完,黎安挺胸抬头,自觉成功维护了主子脸面,殊不知早把自己的底漏个干净。 无所谓的点点头,陆长安敷衍的拍着手:“可歌可泣可敬可赞,真该让你主子看看这忠肝义胆的模样。” “……”别以为他听不出其中的讽刺,哼! “既然你主子这么好,怎么连请个医者都舍不得?” “谁说舍不得,世子给请的可是小苏神医!”梗着脖子吼回去,黎安才发现重点错了:“不,我这不是医者的问题,我天天都做噩梦,在见过一具死尸之后,吃药也没用!” “自己吓自己,别瞎想了。”陆长安撇嘴:“神鬼之说大多是世人心存畏惧,胡乱编造的。有病吃药,没病锻体,少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你满脸畏缩没精打采这样子,哪像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真是给你主子丢人。” 求神不成反被教育一顿,黎安又是不服又是不解:“你难道不是神婆?” 神……婆? 眼角微不可见的抽搐一下,陆长安面无表情:“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找医者?难道不想赚钱?”这根本是把生意往外推嘛! 就算真是个没本事的骗子,随便忽悠几句他也不知道啊! 高深莫测的轻咳一声,陆长安刚要道方外之人岂重私利,一直安静蹲在旁边的秋月忽然憨笑一声:“我家小姐,只宰肥羊。” 黎安:“……” 所以,是他太瘦? “乱说话!”毫不客气的狠狠弹了下她脑门,转眸对上黎安怀疑的眼神,陆长安顿觉索然无味:“回去换个医者吧。” 反正无论再说什么,估计他都不会信了。 敷衍的点点头,黎安转身便走,暗道自己跑这一趟果然是浪费时间。 就在他离开小店,从阴影迈入阳光的一刹那,明暗交替间,似有个暗灰色的模糊人形趴伏在他背上,下一瞬眨眼后却又消失不见。 “且慢。” 眉头微皱,陆长安寻了张桌子坐下:“你过来。” “……干嘛?” 莫名其妙的坐到她对面,黎安依言伸出手,还以为这江湖骗子要看相,冷不防少女的指头突然搭上了他的脉。 不同于男子的指腹柔软细腻,指尖微凉,从未有过的微妙触感令人难以忽视。 愣怔之后,黎安的脸猛然涨成猪肝色,“嗷”的一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陆长安本在沉思,被他一吓,差点跟着掉下去:“你干嘛?羊癫疯啊?” “你你你……”黎安无措的揉着手:“你怎么能,擅自、随便摸我!” 翻个白眼轻嗤一声,她想了想,起身掀开门帘转去后院,不多时又返了回来。 “呶。” 黎安恍恍惚惚的,还没从“我居然被摸了手”的震惊中回过神,毫无征兆的草木香气便悠悠飘入鼻端。 定睛一瞧,原来是把艾草。 前儿端午时,王府里到处是艾草菖蒲,偏世子厌恶这味道,一连几天阴着脸,他们这些近侍瞧着都胆颤。 “这是做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镇南王府 “这是五月初五的艾草,民间传说驱邪避灾。”陆长安随手把干巴巴还糊着泥的蒿草往他怀里一塞:“晚上鬼压床或做噩梦,将它点燃放在塌边,自然安眠。” “这……”黎安皱起脸:“可……” “信不信随你。” 信?不信? 反正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个听起来也没什么损失…… 半推半就的点头应下,他转身走出几步才猛然想起什么,不好意思的摸出钱袋:“那个……” “白送你,就当日行一善了。”不太耐烦的挥挥手,陆长安垂眸沉吟:“如果……” “嗯?” “……没什么。看你那主子不像敬畏鬼神的,你若因此被责难,可别给我惹麻烦。” “没问题!”黎安啪啪拍着胸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牵连陆姑娘,放心!” ——呵。 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陆长安轻嗤一声,负手望天:“居然是江明心那未婚夫婿家的……” “江明心!”一直安静蹲着的秋月突然嘻嘻一笑:“江明心,肥羊!” 淡淡睨她一眼,陆长安语声清淡:“教了这么久你只知道肥羊,下顿不要吃了,以后没我允许不准乱说话。” “吃……” 低低咕哝一声,秋月瞬间色变,蔫头耷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天意如此,我只是恰逢其会,顺便帮她一把而已。不然天下肥羊何其多,我作甚只去宰她这难啃的?” 见她只管低着脑袋哀叹吃食,陆长安摇摇头:“罢,我真是傻了,居然对你讲道理。” 说着,慢吞吞的上到二楼,继续看话本子去了。 —— 一天后。 镇南王府,世子的文曲院中。 所有下人俱都屏息静气,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了主子霉头。 虽然不知宫里发生了什么,可世子回府后就一直拉着脸,瞎子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好。 正午的天空暗沉沉的,似有暴雨将至。用过膳后,萧逸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黎平这才舒口气,溜达到院子里来透透风。 就在这时,一道作死的大叫忽然由远及近,响彻小院:“大哥,大哥大哥,我好了,全好了!啊哈哈哈~” 额角一跳,黎平低咒一声,快走几步,一把拎起迎面跑来的弟弟,生拉硬拽把他拖了出去。 “大白天的发什么疯!”他狠狠瞪着黎安:“这么大人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世子跟前也敢放肆!” “世子不是去看表小姐了嘛!”黎安挤眉弄眼:“我又不傻,知道没人才敢如此的!” “谁告诉你没人?”黎平向里一指,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就在里面!” “啊!”黎安吃惊的捂住嘴:“我……” “小黎侍卫,”院子里蓦地传来唤声:“世子召你过去。” “呀!” 听闻此言身子一颤,黎安吓得脸都白了。 他老娘是世子的奶娘,细致缜密,大哥是世子的贴身侍卫,忠心耿耿,他有自知,若不这样,就凭自己这二两肉,世子决计不会多看一眼。 也因此,他对世子十分畏惧,不像老娘大哥那般坦然。 “你啊你!”恨铁不成钢的戳他两下,黎平的心也提了起来。 别人不清楚,他却知道,世子如此郁愤是因为婚事有变。 前阵子江夫人犯了心疾,药石无医,眼看就要不行,这江家小姐便在佛前许愿说愿以自身寿数相抵,若是母亲大安,她定为佛祖重塑金身斋戒百日云云。说来也怪,自那之后,江夫人便真的一日日好起来,如此,自当履行诺言。 可世子已到弱冠之龄,不说公侯王府,便是寻常人家,哪有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斋戒百日便是三个多月,谁知彼时又有什么变数? 偏偏今上仁爱,感念于江家小姐的孝心,准许延迟婚期…… 默默叹口气,连黎平都觉得,世子这婚姻真是一波三折,怪道世人都言好事多磨。 既然黎安主动撞上去——罢罢罢,被骂定是逃不过了。若是世子的心情真能就此好转,也是他大功一件。 心惊胆战的迈进书房,黎安白着脸“扑通”跪下:“属、属下不知世子在此,无意冒犯,求、求世子恕罪……” 正在练字的萧逸闻言,手腕一顿,脸上的表情更淡了几分。 又来了。 这副哭唧唧的死样,仿佛他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只是听到外面的喊叫记起他最近高热,想问问好些没有罢了—— 冷峻淡漠的瞥他一眼,萧逸皱眉:“既是病着就不要到处乱跑,大喊大叫成何……你身上什么味道?” 说着,他一扔毛笔,眉头皱得愈发紧:“艾草?” 单是艾草已经够恶心了,居然还有一股子烧过之后的焦糊味,是嫌他不够烦吗?! “回回回……回世子话,是、是治病用的……”眼见他要大怒,黎安更加害怕,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全。 “黎平!” 一直密切关注这边动静的黎平几乎是立刻扑了进来:“属下在。” “拉他下去,问明白再过来!” “……是。” 一刻钟后。 听完黎平的叙述,萧逸无甚表情:“所以,是那位‘高人’治好他的?” “高人”二字他咬得极重,仿似从牙缝中挤出,黎平听得冷汗直冒:“是。” “很好!” “啪”的合上手中书册,萧逸面沉如水:“连我的身边人都敢蛊惑……呵,即刻把那‘高人’请来,也让我这俗人瞧瞧何为神仙手段!” “这……”想到弟弟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连累陆姑娘”,黎平为难:“那是个女子,强行‘请’来,被别人知道的话……” “你办不了,自有他人能行。” “……是,属下这便去。” —— 虽然那夜对萧逸只是惊鸿一瞥,陆长安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因缘颇深,恐怕日后纠缠不少。 而现在,果然—— “所以,你是‘请’我去做客的?”食指轻敲桌面,她漫不经心打量着眼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大侍卫,他叫黎什么来着? “是。”黎平目光微垂,客气却冷硬:“烦请姑娘与我走一趟。” “没问题,但请容我整理一番。” ……居然这么好说话? 一时忍不住偷偷觑她,黎平暗想看这位做派还以为是个目下无尘的,不想方外之人也通世故。 许是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太过深刻,他一直觉得这陆姑娘不是寻常人,不敢鲁莽。 只见她把那傻丫头领去后院不知嘱咐什么,很快就转了出来:“走吧。” “就这样?”黎平环视这间小店:“你不用……” “无妨。” “那好,这边请。” 镇南王府位于长安城东北的平康坊,骑马的话只半刻就能到皇宫。大概是满门武将的缘故,整座王府沉肃庄严却秀雅不足,其中建筑多以黑红二色为主,处处彰显阳刚霸气。 镇南王与当今皇室同出一脉,太-祖皇帝与老镇南王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梁太-祖甚至对臣下有言,若是日后子孙不贤,便废之改拥王府世子继承大统。之后高宗继位,他谋略较之太-祖只是平平,对王府更是倚重,据说从不让镇南王叙君臣之礼,只依家礼,凡有大事必与之相商。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高宗还没立储便意外逝于壮年。彼时中宫无所出,今上虽为长,生母胡美人却位卑低贱,亏得镇南王一路护持,铁腕镇压,他才顺利登基…… 慢慢回忆着来到京城后听说的八卦闲谈,陆长安身姿笔挺,气度从容,行止间带着女子少有的潇洒风姿,一路上惹得过路下人频频驻足。 黎平知道这事传出去不好,有心低调隐瞒,特地从后门绕进王府,专捡僻静小路,结果还是被总管萧让半途拦住了。 “黎侍卫,”他微微一顿,“您这是……” “萧总管。”黎平对他一抱拳:“世子邀陆姑娘过府做客,我奉命去请。” ——陆姑娘? 挑着眉梢望向他身后的白衣少女,萧让的眸中带了几分审视。连个帖子都没下,独身一个随随便便就与外男同行,定不是什么高门贵女;可瞧她这气派也不像平民小户…… 这可是世子头次邀女子上门,且还不合规矩…… 该不会,世子被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吧? 心中一瞬间百转千回,他面上却还是淡淡的:“恕萧某冒昧,敢问陆姑娘是哪府小姐?” 黎平蹙起眉头,正想着如何回话,就听陆长安慢悠悠道:“知道冒昧还问?你故意的?看我势单力孤就觉得软弱可欺?这便是王府的待客之道?当真是‘往来无白丁’!” 她说这些时语气并不如何激昂,温温吞吞,却显得格外讽刺,便是没气也会平白激出几分气性。 黎平被她吓了一跳,眼见萧让愣在当地,匆匆道了句“世子还等着”,顾不得别的,回头使个眼色就赶紧大步离开。 好在,陆长安还算聪明,没有梗着脖子和萧让对峙,悠悠然跟了上来。 “那可是大公子精心栽培的,便是世子也要给几分薄面。”黎平责怪的压低声音:“陆姑娘,王府不是等闲之地,要讲规矩的。” “强抢民女的规矩?” “……世子诚心‘请’你,你也应了,何来强抢之说?” “民不与官斗,我若不应,保不齐小店就被砸了。”陆长安斜睨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瞧我像那等蠢货么?” 额角微跳,黎平一时无言以对。 世子叫这神婆来不是想出气吗?可他怎么觉得,见过之后,世子大概会更生气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世子问答【修】 黎平二人来到文曲院时,黎安正苦着脸守在小楼外。 昨天还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说绝不连累他人,结果今天陆姑娘就被拘来了…… 他歉疚的看向陆长安,却见后者正一脸无所谓的四处打量:“文曲院——你们王爷很希望世子从文?” “是的。”这不是什么秘密,黎平低声道:“沙场凶险,生死难料,王府一脉人丁单薄,王爷不求世子建功立业,只盼他一生顺遂平安,” 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他轻咳一声,瞪向弟弟:“还杵这儿干嘛?赶紧去通报!” “世子刚刚午憩,”黎安缩缩脖子,“没说、没说何时见客……” 黎平闻此面露难色,陆长安却泰然自若:“既如此,我等着便是。” 没料到她居然这么通情达理,黎平有点抱歉,又暗暗松了口气。 肯退让便好,他了解世子,过了这阵儿气消了,自然天下太平。 “黎侍卫,给我找间屋子吧,不用太豪华,最好有书。” “……什么?” 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黎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给我找间屋子,不用太豪华,最好有书。”陆长安奇怪的看着他:“不然我还站这儿候着?” 你看我像傻子吗? 她的脸上分明写着这句话。 黎平一时无语,黎安则满脸钦佩:“陆姑娘,你可……真是个能人!” “承让承让。” ——这两个不嫌事儿小的! 头疼的揉揉额角,黎平一时踌躇。世子明显是想让这骗子吃些苦头,可…… 他抬起头,只见天边的云层更加厚重,天地间昏茫一片,空气里满是暴雨前泥土的潮湿腥气。 纵是她再可恶,让个姑娘如此淋雨,却是万万不妥的。 反正,世子也没明确吩咐…… 心思一定,他立刻有了主意:“陆姑娘,这边请——” 黎平把她引到了一间简单却不简陋的小室。 一桌一榻一轩窗,墙角的琉璃宫灯散着幽幽的光,静谧安宁。 身姿笔直的跪坐桌前,陆长安随手拿过闲置在桌角的书,发现是本没有封皮的前朝野史。 讲的是乱世之时,大周旧闻。 大梁荡平天下前着实有过一段混乱时期,那时皇朝更迭,每代不过百年,抢了皇位后往往龙椅还没捂热就被别人赶下了台。不单如此,北边草原的游牧民族空前强大,居然一气突破卧龙河天险,大举进犯,强占一方。为了保住江山,历代帝王往往采取和亲手段应付了事,这却助长了外族气焰,使得那些北狄蛮人愈发张狂。 晋太-祖抢了皇位后也是如此,他舍不得嫡亲女儿,便封婢生庶长女为绥安公主,着人送去北边以求安宁。不想绥安公主到得草原生下嫡子稳固地位后策动本就有隙的六大部族仇视相残,于夜暗杀草原王,手刃亲儿,一人一骑万里逃亡,硬是提着夫君首级重回大晋国都。 可想而知,举国哗然。 晋太-祖本就不喜这个女儿,如此更加厌恶,恨不能杀了她送去北方谢罪,可绥安公主此举却获得了武官和军方的支持,一时声望大增。她借此结交权贵,搭上了门阀谢家,在太-祖死后以长公主的身份干预朝政,弑弟妹,囚太子,最终在谢家的支持下以铁血手段登基为帝,改号大周。 这也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 她在位的19年,前期霸道强硬,人人自危,后期渐渐宽松缓和,还于皇城中设立匦函,鼓励百官谏言。 也是因为她,草原六大部族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她力排众议,倾全国之力四次北伐,终于把北狄蛮族重新逼退至卧龙河畔。可惜彼时国力空虚,后继乏力,最后只能折中,把唯一的嫡长公主安平嫁去北边,结下两姓之好,签订百年和平之约。 女帝一生传奇,奈何后代无能,在她死后的第三年,大周政权便被推翻。之后又是数年混战,萧城兄弟于此乱世崛起,慢慢发展壮大,最终一统,建立大梁…… 就在陆长安凝眸读书时,却有两道女声由远及近,寒暄着往这边来。 “……劳烦秀竹姑娘冒着大雨还跑这一趟。你先在这儿等等,我这就找套干净衣裳来。” “嬷嬷不必客气,我们小姐……诶,你知道,前儿圣上刚准了推迟婚期,我家小姐自觉有愧,特地遣我……”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低,陆长安没听清。 不过,她猜,这秀竹说的是“特地遣我来给世子道个歉”。 八面玲珑,不落话柄,江明心一向如此。 真是巧了,居然能在镇南王府遇见熟人。 没什么表情的合上野史,陆长安懒散的打个呵欠,正巧此时她们推门而进—— “啊!” 略显失礼的惊呼,是秀竹的。 没料到这里有人,那位嬷嬷也是一惊。她上下打量着屋中少女,目露疑惑:“你……” “我是世子的客人。”陆长安并没起立,只是微微一欠身:“萧世子邀我过府做客。” ——萧垂文?邀请女子? 不太信服的“哦”了一声,她企图从陆长安的脸上看出什么,可惜对方一派磊落,毫不羞怯畏缩,倒是显得自己不懂礼数。 “这……” “你去拿干净衣裳吧,秀竹姑娘且候在这儿,无妨。” 见她这反客为主的大方姿态,嬷嬷既惊且疑,只想着定要把这事快快报告侧妃娘娘,居然忘记问过秀竹的意思,应下之后,转身就走。 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秀竹立刻青着脸跳进室内:“你怎么在这儿?!” “关门。”陆长安扬扬下巴:“再大声点全府都听见了。” 一惊一乍的关门掩窗,秀竹双手叉腰,声色俱厉:“你个神棍怎么骗进王府来了?是不是打着我家小姐的旗号?我告诉你,萧世子可不是一般人,被他知道,仔细你的小命!” “被他知道什么?”陆长安笑眯眯的:“被他知道你家小姐心有所属,还是私相授受?亦或者千金买一壁……”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你……”秀竹心中怕极,嘴唇都有些发白:“那、那私相授受之事,你也是经了手的,若是抖出去,你、你也休想摘干净!” “我自有一百种方法独善其身。”陆长安伸出一根指头嚣张的摇了摇:“少拿你家小姐和我比,不是一个档次。” “你!” “我什么?”她哼一声:“不信你便试试,闹到御前算你厉害。” 秀竹气得全身发抖,正要再说,那嬷嬷却已经取了衣裳来去而复返。 顶着陆长安如有实质的品评目光换掉湿衣服,秀竹满脸通红,彻底发不出脾气了。 托她的福,“午憩”的萧世子终于屈尊降贵的爬起来,开门见客。 陆长安被召进花厅时,秀竹已经走了。 雨丝绵密,天光阴暗,萧逸懒洋洋的拿着本书,单手托腮,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秀美的暗影。 乍一看,不像武将,倒像个风雅读书人。 瞧那上翘的唇角,看来江明心这一步又走对了,顺毛很成功。 “世子,”带她过来的黎平低声提醒:“陆姑娘到了。” “嗯。” 眼皮微抬,萧逸拿眼角瞥她:“你便是那神棍?” “世子过誉了。”陆长安微微一笑:“神棍不敢当,神婆才是。” “……” 不等萧逸问话,她续道:“昔年,陆某祖上有幸与太-祖皇帝结过一段善缘,之后隐居世外,虽则时时挂心,然天高水远,一直不得相见。小女不才,及笄后云游四方,念及太-祖爷爷,便一路行至天子脚下……” 极有谈话技巧的略略停顿,陆长安又是一笑:“我本还在苦恼如何探访故旧,不想世子邀我过府,说来合该再续尘缘。如此,回去也好了了长辈心愿。” ——听这话意,她居然还想进宫?! 萧逸眉梢微扬,没什么表情,黎平却冷汗直冒。陆姑娘也太敢说了,先还“太-祖皇帝”,后来直接就成了“太-祖爷爷”…… 再者,这道关系隐秘难循,若是真的还好,可如果这只是她编的瞎话来忽悠世子…… 这女人,胆子简直大破天! 食指轻敲桌面,萧逸突然弯唇一笑:“照这么说,我还不能动你了?” “小女本意并非如此,”陆长安似是羞涩的低下脑袋:“不过,世子执意这么理解的话,也不算错。” 张狂,太张狂了! 黎平悄悄活动着身体,他已经做好准备拖她出去了。 哪知,萧逸轻声一哼,转了话题:“你会治病?” “略懂一二。” “听说,还会捉鬼?” “只知皮毛。” “在西市开店——会做生意?” “了解不多。” “有意思。”萧逸点点桌面,表情带出点兴味:“那你来说说,黎安到底是什么病?” 陆长安垂眸沉思,这次倒是没再敷衍。 几息之后,她斟酌着言词,慢慢道:“从医学来说,他是乍然受惊,需安神养气,固本培元。然,按玄学解释,他八字轻,身体弱,受惊之后魂魄不稳,又被污秽趁虚而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你情我愿【修】 略顿了顿,陆长安补充:“当然,这些只是推测。” 萧逸慵懒的扬高眉头:“哦?——推测?” “我没问过小黎侍卫的八字,府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陆长安翘起嘴角:“在下一介庶民,自然更不清楚。” 冷眼瞧着她似有深意的笑容,萧逸顿觉不快,刚刚的好心情也散得一干二净。 他有种光着身子站在这神棍面前的错觉。 婢女爬床不稀罕,没成想那贱婢有胆做却没胆子面对,居然回房自缢了。 最终决定隐瞒此事,他并非为了好名声,而是怕那江家小姐听说后胡思乱想。日后终归要一起生活,他不希望未婚妻对自己有什么先入为主的坏印象。 可惜,这婚事还是没成,他的种种努力如今看来简直傻得可笑。劳什子的斋戒百日,就算没有江明心此举,今上也不会准许他纳娶高门贵女。 陛下为君,他奈何不得,但现在连个神棍也敢话里有话的当面嘲讽他…… 眼见世子的表情渐渐不善,黎平急中生智,恭声出言:“陆姑娘说的不错,舍弟出生后专门请人看过,八字确实轻,压不住魂魄。为此,娘特地求了开过光的平安符来,这才……” 他想说“这才顺遂至今”,念及主子最烦这些,临时改口道:“这种事,总是宁信其有的。” 陆长安凝眸沉思,并没注意萧逸的神色:“八字只是一个方面,到黎安这个岁数,三魂七魄早就稳了;倒是他口中的尸体……可否把那日的见闻详细告之于我?” 她说着抬起脸,后知后觉对上萧逸戾气满满的眸子,微微一愣,心里却觉有趣。 这萧世子,真像西域绿眼睛的长毛猫,平日优雅从容,一旦生气就竖着尾巴立起毛,等着人去哄。 可是,她从没哄过那东西…… 掩唇轻咳一声,长安努力放柔声音,“我只是想要解决问题,没有其他意思,你不愿说也无妨。” 打从见面起,难得见这女人轻声细语有个姑娘样,萧逸眉眼一动,有点诧异,神色却慢慢缓和下来。 ——罢了,一介女流而已,只是轻狂些,也不必非要惩戒,他还没那么小气…… 他做梦也想不到,陆长安在拿他当猫哄…… 难得天下太平,两个人终于不再剑拔弩张,黎平偷偷擦把汗,差点都要哭了。 “有个丫鬟自觉委屈,自缢了。”屈尊降贵的解释一句,萧逸便不再开口。黎平见此,斟酌着续道:“那尸体是我和黎安一同处理的。我把她背到后门,黎安则找来辆板车,裹了草席往上一放,自有旁人拉到城外去埋了。” “自缢……”陆长安溜达几步,极自然的坐到萧逸下手,看得黎平眼角直抽:“那尸体是怎么弄下来的?直接剪断绳子?” “当然不是,”黎平回忆:“黎安先我一步进屋,是他抱下来的。” “这就对了!”陆长安眉眼舒展:“吊死的人不能抱,因为他们死前很想抓住个东西,去抱的话,他就会抓住你不放。” “……什么叫抓住我不放?” “就是抱住脖子趴在你背上。” 想想那画面,黎平脸色发青:“那黎安……” “那只污秽一直在他身上。”陆长安神色笃定:“其实我前日就看到了,但彼时正午阴阳混乱,做不得准,我还当自己看错了……” 白着脸望向世子,黎平目露乞求。 眉梢微挑,萧逸觉得有点儿意思。他还以为这神棍会用一堆晦涩的佛道理论把人绕晕,招摇撞骗,不成想,跟听故事似的。 “那依你看,这该如何?” “把那污秽赶走便是。” “赶走?”他冷哼:“然后再让它去祸害别人?” “自缢而死,不接地气,难入轮回,只能徘徊在原地寻找替身。”陆长安慢条斯理:“不然,世子想要如何?” “我既准你动手,自要处理得干干净净。”萧逸理所当然道:“之前侧妃倒也请过和尚神汉,我看那些人无非拿个长剑唱唱跳跳。你呢?比之他们,有何手段?” “世子恐怕有点误会。”陆长安笑眯眯的转脸望他:“这并非你准不准,而是我愿不愿。本是你情我愿的事儿,难道我不乐意,你就要用强?” 额角微跳,萧逸看着她弯成月牙的含笑眼眸,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又被调戏了…… 不待他深思,陆长安忽然一肃表情,正色道:“驱鬼请神并非儿戏,若是世子只把这当成无聊时的杂耍玩意,恕我直言,您还是请个戏班子来吧。” 说罢,她一振衣袖,长身而起:“大雨已停,民女可以走了吗?” 黎平下意识转向窗外,果然,天光大亮,乌云尽散,一道彩虹若隐若现的挂在半空,衬得蓝天愈发澄澈清透。 “还挺有气性。”萧逸玩味一笑,扔开书册,“女人脾气太大,小心嫁不出去。” “方外之人,不愁婚嫁。” 嘲讽的轻嗤一声,他懒洋洋的站起来:“黎安在哪?” “就在外面。” 萧逸点点头,转向长安:“你先把他身上的……污秽,驱走,让我等俗人开开眼界。” 陆长安撇嘴,虽然没说话,每个神态每个动作却无一不在表达“你个土鳖”的意思。 萧逸的脸色骤然阴了下来。 “那个、那个……”黎平僵硬的夹在他们中间,鼻尖见汗:“陆姑娘要不要准备一二?香炉、符纸、朱砂什么的……” “不必。”陆长安一下一下抚着袖子:“你去找个地方,把他倒吊起来。” “……倒吊?” “就是头朝下,双脚捆起来,懂?” 黎平下意识望向萧逸,见他微微点头,这才轻悄退下。 花厅中一时只剩了他们二人。 斜眸瞥了萧世子一眼,陆长安双臂环胸,晃晃悠悠溜达去了门口。 她可不愿与这阴晴不定的长毛猫对面而处。 半边身子露在阳光里,稀薄的光线中,她的裙角随风轻扬,似乎在发光。 萧逸眸光一凝,上前几步,眉梢略略扬了扬。 之前天色暗,他都没发现,这神棍穿的竟是七色锦。 七色锦极其珍贵,乍看无甚稀奇,于光线下却会如水般流淌出绚丽色彩。传说它每年只出三匹,便是宫中娘娘也不是人人都有。如果市面能买到,即便出资万金,长安贵女们定也甘愿。 就他所知,白侧妃有两匹,一直好宝贝似的压箱底留着,这神棍倒好,直接大喇喇作了这么件丑衣裳…… 她是怎么得来这等大内宝物的? “一直盯着我干嘛?”陆长安忽然侧身斜睨他:“是不是发现我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垂涎我的美色?” “……” “垂涎也没用,我是不会嫁人的。” “为什么?” 这话刚一出口,萧逸就想把舌头咬断。果然,陆长安闻此,更是露出个“我就知道”的得意笑容,看得他平白火大。 “内宅生活非我所愿,更何况——” 她站没站相的倚着身后门框,抬头望向天空,表情悠远复杂。 ——更何况什么? 这次萧逸管住了自己的嘴。实在好奇的话,遣黎平去问也是一样。 一刻之后,黎平小跑着回来,远远瞧见二人间还算和谐,才舒口气慢下脚步:“陆姑娘,已经按你吩咐的吊好了。” 陆长安扬扬下巴:“带路。” 黎平应声在前指引,她一派假仙风范的走在中间,萧逸则施施然跟在最后。 顶着一众或明或暗窥探惊诧的目光,三人转过小楼,绕过假山,来到了一处少有踏足的偏僻角落。 黎安正被倒吊在一棵树上,双手抓着衣襟,脸色涨得通红。 “我、我头好晕……”眼前有点模糊,他用力吸气:“什么时候能下来啊?” 陆长安从袖子里摸出根黑漆漆的条状物:“很快。” 萧逸凝眸看了半天,才认出这好像是截树枝,只是外表发黑,上面有着顺纹撕裂的痕迹。 脑中灵光一闪,他扬眉:“雷击木?” “不错。”颇为意外的瞧他一眼,陆长安弯弯唇角:“世子果然见识广博。” 抱起双臂轻哼一声,萧逸没搭腔。所有从她嘴里吐出的赞美都带着股嘲讽意味,他拒绝接受。 围着黎安转了两圈,陆长安“唔”一声,点点头,似是找到了落手点,拿着木条在他身上敲打起来。 黎平瞪大眼,只见她东一下西一下,没什么规律的四处抽打,黎安则发出了有点痛苦的呻-吟。 ——这个力道,落在身上会疼吗? 此时,被吊着的黎安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身体里有什么蠢蠢欲动,要出不出,搅得他心神烦躁,双手忍不住在空中胡乱挥舞。木条好像烙铁一样,隔着衣服打在身上虽然不疼,却分外难受。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冷冰冰的,另一半却烫得灼人。大脑一片混沌,胸腹间忽然升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嗷——咳咳咳……” 他忍不住侧过脑袋干呕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萧家齐光 眼见弟弟痛苦难当,黎平有点揪心:“陆姑娘,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陆长安还没回答,倒吊着的黎安忽然剧烈挣扎抽搐,“哇”的一声,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身体骤然一松,胸腹间的滞闷郁塞蓦地消失,有什么阴暗沉重的东西终于从体内剥离而去。 他被呛得不停咳嗽,整个人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了。” 慢条斯理收起雷击木,陆长安走开两步整整衣袖:“那污秽已经走了。” “这就……没事了?” 慢半拍的反应过来,黎平瞪大眼去瞧。干呕了半天,黎安只吐出一堆散着异味的褐色药汤,涎水流了满脸,样子非常狼狈。 却是什么异常都没有。 他纠结半天好不容易做好见鬼的准备,结果就让他看这个…… “你这是什么表情?”陆长安扬眉:“遗憾?” “没、没有,”黎平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就是,我还以为能遇到什么……” “很想遇到点什么?”“哈”的一下,她高深莫测的拖长音:“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不,陆姑娘莫要拿小人寻开心。”上前几步解开弟弟,黎平转移话题:“这之后,可还要注意什么?” “虽则年轻力壮,但他沾上污秽终究有所损害,最近两个月内运势必然低迷,身体可能也会有点虚。”陆长安想了想:“无需吃药进补,平常多晒晒太阳就是。” ——这么简单? 黎平踌躇一瞬,偷偷瞄了世子一眼:“那个……不用焚香烧纸,祭拜祷告什么的?” 陆长安撇嘴轻嗤,懒得回答。 “赶紧把他弄走。”不想再看属下在这儿犯二,萧逸没什么表情的盯他一眼:“我倒不知,你还如此‘仔细’。” 满头冷汗的背起弟弟,黎平乖觉溜走,再不敢多言。 陆长安见此一乐:“你这身边人,蠢是蠢了点,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一流。” 萧逸不想接这话:“你不还说自缢之人不接地气难入轮回要找替死鬼?这又该如何?” “自是……” “世子!” 一个小厮匆匆找来,打断了她。 “大公子请您去商谈要事。” ——大公子? 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萧臣? 这三个字似乎挑动了某根纤细的弦,敏锐的察觉到萧逸身上微妙的变化,陆长安不动声色的瞥眼打量他。 薄唇抿紧,漂亮桃花眼微微上挑,腰背也挺得更加笔直。 他好像…… 有点紧张。 若有所思的垂下眸子,长安轻抚衣袖,她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什么。 镇南王府的嫡出长子萧臣,本名萧晗,字齐光,取自“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意思是像太阳和月亮一般光辉闪耀。 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镇南王萧睿一度坚信,他会带给王府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而萧晗果然不负所托,三岁能诗,四岁能文,从小便聪颖灵秀,过目不忘。正应了“齐光”二字,他的前二十年璀璨瞩目,长安城中甚至有人戏言,“荧荧星斗千千万,谁人能盛萧齐光?” 却不知,除他之外,王府里还有个嫡出的二公子,萧垂文。 可惜,就在他弱冠后、萧睿正要请封世子时,萧晗却突然堕马摔断了腿,又因人在荒野,无处求救,耽搁治疗,自此成了个跛子。 依照大梁律法,身有残疾是没资格请封世子位的。 据说,萧睿闻此消息,整整把自己锁在书房待了三天三夜,出来后白了一半头发。 世子之位只能萧逸承继,镇南王府的二公子这才渐渐进入大家的视线。 就在这事发生的半年后,王府前来了个云游高人,言道萧晗有此劫难是因名字犯了忌讳,之后,萧晗就变成了萧臣…… 萧,臣…… “这位可是陆姑娘?”这小厮又笑眯眯的转向她,拉回了陆长安的思绪:“我们表小姐听说府上来了客人,惊喜难耐,早就于曲水亭摆了席,恭候大驾了。” ——表小姐? 她下意识望向萧逸,却见他兀自垂眸发呆,连个眼尾都没往这边瞧。 于是,陆长安自己拿了主意:“贵府实在客气,如此,却之不恭。” “陆姑娘言重了。” 小厮对她恭敬一礼,侧身在前引路。三人转出花园,重新回到小楼前,陆长安随着侍女往曲水亭寻“表小姐”,萧逸则径自去了外书房。 萧臣正巧与人议事,萧逸在耳房等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散。透过格子窗,他看到打理王府产业的几位管事满头大汗的出来,脸上表情惶恐中透着不容错辨的钦佩。 似惆怅似艳羡的低垂眼眸,萧逸的面孔隐在光影中,模糊不清。 这就是他的大哥,无论惩戒属下还是算计对手,无论大道小道阴谋阳谋,文韬武略,心机手段,他都望尘莫及。 半刻之后,总管萧让敲门而入:“世子,您可以过去了。” 萧逸点点头:“有劳。” “世子客气了,这是我的分内事。请。” 萧臣的书房面北朝南,阳光充沛,一侧窗子正对一片小小荷塘。每每夏日,荷花绽放,幽香满怀,水声泠泠,十分风雅秀致。 萧逸进去时,他正单手支额颦眉揉着额角,样子有些疲惫。 “大哥。”他站在书桌前,轻声低唤:“您找我?” “嗯。”萧臣懒懒应了一声,“那些管事实在奸猾,欺我没空查账,白侧妃又不懂这些……王府里是该有个女主子了。” 萧逸心下涩然,面上却是一笑,还促狭的眨眨眼:“如果大哥愿意,自然随时可以。” “休得胡言!”萧臣笑骂一句,睁开眼睛直起身:“坐。” 萧逸这才笑嘻嘻的择他下首坐了。 “听说你邀了个女子过府做客?”萧臣微微扬眉:“若是江家那边知道,怕是有些不妥。” “那又如何?”萧逸漫不经心:“反正这婚事不会成的。” 萧臣并不答话,只是温和的看着他,萧逸却在这目光中渐渐收了散漫,不自觉的坐正身体:“大哥……” “事情没有明确结果前就中途退缩,自暴自弃,垂文,我便是这么教你的?” “我……”萧逸动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羞愧的低下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你是王府世子,比起龙子皇孙来也不差,怎可轻易向人道歉?”萧臣恨铁不成钢:“垂文,强硬一点,便是错了又何妨?你代表的是镇南王府——” 萧逸低头挨训,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悄悄抬眸,正对上大哥落寞失望的眼神。 胸口蓦地一滞,就像挨了柔软的一箭,又像泡在盐水里,又酸又涨,疼痛空虚。 他总是如此平庸。 他总是让父王和大哥失望。 “对不起……” 话一出口,他立刻又后悔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大哥的表情。 “垂文……” 萧臣叹息一声,“算了,你已弱冠,又在南疆历练五年,凡事自有主张,是我多虑了。” 萧逸心下黯然,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低低道:“对不起。” 萧臣摇摇头,连着三个“对不起”,他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 没什么表情的离开书房,萧让正提着个篮子候在门外。想到刚刚的对话可能都被他听了去,萧逸浑身不自在,假作镇定的点点头就想逃。 “世子,”萧让却笑吟吟的叫住他:“这是宫里刚送来的荔枝,听说甫一摘下就快马加鞭送往长安城,现在还新鲜呢。” “哦。”萧逸无甚表情:“女眷们大概喜欢。” “侧妃那边已经有了。”萧让把篮子往前一递:“表小姐那头,劳烦您多跑一趟。” “……” “这是大公子的意思。” 大哥…… 他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面无波澜。 “好。” —— 陆长安随着婢女,一路分花拂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望见曲水亭的影子。 这位寄居的表小姐是侧妃白氏的远房表亲,姓文名佩玉,幼时父母双亡,从小就被接来王府,于长安贵女中极有名气。 镇南王府人口简单,萧臣萧逸俱是王妃乔氏所出,然乔氏本就体弱,经不得两次生育之苦,产下萧逸后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无意再娶,老太太又常年礼佛,不问俗事,唯一上得台面的侧妃白氏就成了偌大王府实际上的女主人。 而表小姐文佩玉,说是寄居,衣食份例比之簪缨世族的嫡出小姐,也不差什么了。 “陆姑娘,这边就是。” 转过一丛花树后,婢女对她弯身一礼,弓着身子退了下去。 陆长安凝眸沉思片刻,整整衣摆,端正姿态,举步朝前走去。 曲水亭位于一个碧波荡漾的大湖正中,三面临水,另一面连着道弯弯曲曲的木头小桥,足够雅致却也颇为惊险,是唯一的上岸之路。 亭子四面挂着樱粉的软纱,陆长安站在岸上,隐约能够看到,其中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就是文佩玉? 她低头瞧瞧脚下狭窄不平的木桥,这贵女胆子可真不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自以为是 步履平稳的走过小桥,陆长安衣袖飘飘,轻扬的裙角上绣着暗色兰草,于阳光下泛出七彩流光,仿佛仙子踏水而来。 软纱之后人影一晃,尚隔着百来步,临桥一侧的纱帘就被掀了起来:“可是陆姑娘来了?快快请进!” 听闻此声,她脚步微顿,凝眸望去,眼前顿时一亮。 饶是长安游历四方,见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这文佩玉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活脱脱一朵养在深闺的富贵娇花。 曲水亭里,她袅袅婷婷倚着软纱,身着百花曳地烟罗裙,头绾涵烟芙蓉髻,鹅蛋小脸雪团儿一般,乌溜溜的大眼忽闪忽闪的,清纯明艳又不失妩媚,实乃尤物一枚。 如此佳人居于卧榻之侧,萧逸居然也能忍住,真是…… 活该他娶不到女人。 叙过礼后相对而坐,二人随便找个话题聊了起来。陆长安见识广博,聪颖敏锐,文佩玉天真烂漫,细致体贴,有心结交下,两个人很快便称姐道妹,毫不生涩尴尬。 拣了些有趣的见闻讲给她听,陆长安觉得眼前这一主一仆颇有些蹊跷。 打从进这亭子起,所有端茶递水的活儿都是文佩玉亲自动手,那丫鬟打扮的青衣女子却如木头桩子一样,瞪着双牛眼直勾勾盯着她,凶狠不善。 这样的婢女,倒找银子她也不要。 瞧那眼神,她差点以为自己是杀她老爹欺她老娘的恶霸。 “陆姐姐?” 察觉她在看那丫鬟,文佩玉轻咳一声:“你刚才说……头七夜当真能回魂?” 漫不经心“嗯”了一句,长安收回目光。 文佩玉咬咬唇,把糕点盒子往前推了推,动作略大,腕上细细的金镯碰得瓷杯叮当乱响。 眉梢轻挑,长安转眸望向她。 “如此、如此……那可真是神奇!” 自说自话的哈哈笑着,她垂下脸孔掩面喝茶,长睫不停颤动,样子有些不安。 慢条斯理摩挲着杯沿,长安若有所思,“是啊,很神奇——” 沉默一瞬后,她又微微一笑:“不过,天下之大,还有更神奇的……” ——罢了,反正日后也无交集,何必刨根问底,徒惹他人不快? 她有意迎合,舌灿莲花,文佩玉毕竟是个深闺小姐,见闻有限,很快就被逗得开怀大笑,那点拘谨自然烟消云散。 萧逸来到曲水亭时,惊讶的发现她们两个居然相谈甚欢。 陆长安对着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讨债模样,满脸写着“尔等凡人全是蠢货”,他还以为佩玉会受委屈…… 难道,女人和女人总是更有话说? 似有所感的偏过头,佩玉双眸晶亮,猛地起身,“小表哥?”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又故作镇定的坐下来:“陆姐姐,世子表哥来了,大概是寻你的。” 将她的前后变化尽收眼底,陆长安慢悠悠喝着茶,并没搭腔。 她早知道萧逸来了,懒得招呼,却没想到文佩玉的反应居然这么大。 表哥表妹,天生一对,此言真乃至理。 一直杵在角落当背景的青衣侍女早早上前掀起软纱,长安冷眼瞧着,她此时倒没再板个脸,大嘴咧得像朵长残了的喇叭花。 ——还不如瞪着她好看。 眼见这边注意到自己,萧逸冲她们微一点头,略顿了顿,才一整袍摆,踏上木桥。 翩翩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慢吞吞的咬口糕点,陆长安高深莫测的摸了摸下巴。 撇开性格的话,萧逸还是不讨厌的。至少这张小脸儿,看着就让人心花怒放。 如此美色在前,纵是他有缺点千千万,也全都不足一提。 “宫里刚送了荔枝来,还新鲜呢,我瞧着你会喜欢。”萧逸把竹篮放到文佩玉面前,目不斜视,仿佛对面的大活人并不存在。 佩玉小小惊呼一声,掀开篮子,只见其中果实颗颗鲜红,饱满圆润,底下还置着冰块,看着便十分诱人。 “谢谢世子表哥。”开心的弯起大眼,她半仰着头:“待我一会儿去给姨母送些——还有姨父、大表哥……” “他们都有了。”见她如此乖巧,萧逸忍不住摸摸她的头:“这些都是你的。” 额上突然一温,男子的大手骨节分明,指腹微有薄茧,如太阳般带着灼烫的温度。 佩玉的双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又羞又喜又难堪,她轻咳一声,下意识望向对面的陆长安,却见她正单手托腮瞧着自己,那眼神…… 兴味盎然的。 就像看大戏似的。 种种暧昧骤然消散,她“啊”的一下,红着脸跳起来,却不小心带翻了竹篮,圆溜溜的荔枝顿时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手足无措的呆立原地,佩玉觉得自己真是笨死了,红晕倏地褪去,面色渐渐变得苍白。 长安见此暗暗摇头,寄人篱下的孤女与世家大族的正经小姐终究还是不一样。如果此时在这儿的是江明心,她绝对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将这混乱处理得妥妥帖帖,还能若无其事的继续与人谈笑风生。 文佩玉么,总是少了那么一份自信从容。 “无妨的,着人整理一番就是。” 心知表妹胆小,萧逸温声安慰几句,招婢女来收拾残局,又拉着她避到旁边,这才终于屈尊降贵的望向陆长安。 “天色不早,我送你离开吧。” 乍听此言,文佩玉吃惊的瞪大眼,这话实在太失礼了。 欣然应了声“好”,长安倒没觉得如何。正事已了,茶也喝了,她今日大功告成,早就想溜了。 风度翩翩的起身道别,她眉眼舒展,隐露欢悦,转身就走,毫不迟疑。 躲在软纱后凝望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身影,文佩玉唇瓣紧抿,表情有些落寞。 “小姐!”全程侍候在侧的青衣婢子愤愤然:“这狐媚子都登堂入室了,您怎的还对她和颜悦色?再不出手,世子可就被人抢走了!” “闭嘴!”文佩玉严厉的盯向她:“狐媚子?——这也是你该说的?婚嫁纳娶乃表哥之私事,与我又有何干?” “怎么无干?”青衣婢女眉毛一竖,分毫不惧:“我的小姐诶,您总是顾忌规矩名声那些虚的,侧妃娘娘常说抓在手里的才算实惠,您怎的半句都不听?二公子与您青梅竹马,他对您的好瞎子都瞧得出!之前便罢,现在他成了世子,您自当……” “够了!” 文佩玉猛然高喝,吓了她一跳。婢女愣愣望去,才发现她正狠狠瞪着自己,不知何时双眼通红。 “之前都说齐光表哥承世子位,我便听姨母的,弃他真心如敝履,急巴巴的去倒贴;现在小表哥成了世子,所以我就要如之前一般抛弃齐光,死皮赖脸再去纠缠小表哥?” “话不是这么说……” 佩玉打断她,气得浑身颤抖:“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在你眼中,我就如此下贱,逢高踩低,不知廉耻?!” “这、婢子也是听娘娘的……” “滚!”她蓦地抓起茶壶砸向侍女:“出去,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猝不及防被打中,那婢女“哎哟”一声,三步并两步的掀帘跳出,转眼就跑过木桥,逃到岸上,一溜烟的没影了。 曲水亭里空荡荡的,一时只剩下佩玉一个。 湖面的冷风呼啸而过,樱粉软纱跟着簌簌乱响,四散飘飞。 站在原地呆立良久,她终于脱力一般慢慢委顿在地,背靠冰冷的石柱,将脸埋在臂弯中,整个人蜷成一团,压抑的大哭起来。 —— 萧逸亲自送陆长安出府,一路上的婢女仆从纷纷避让,人人俱都屏声静气,严肃中又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兴奋。 这位陆姑娘虽然只在王府待了两个时辰,可有关她的流言,早就传遍下人了。 依照最新版本,世子为了她首次顶撞大公子,兄弟二人争博红颜一笑,最后不欢而散…… 眉头微皱,长安低头检查衣饰,她总觉得众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有点奇怪。 侧门就在眼前,想到那个自缢的冤魂,她的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万般皆是命,插手他人因果必遭天道反噬,可现在既已遇到,就没有旁观的道理…… 心思一定,她顿住脚步:“世子。” 萧逸微微侧头,示意他在听。 “关于那个污秽——吊死之人双脚悬空,不沾地气,难入轮回,只能等在原地蛊惑替身。”她委婉道:“不处理的话,府上恐怕还要有祸事。” 撇唇轻哼,萧逸转过身体,高高在上的俯视她。 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漠然。 “所以呢?”他哂笑:“你得在这儿住多久?” 召她过来本就是临时起意,之后旁观她给黎安“祛除污秽”,也没什么稀奇。这女人于他而言只是个无聊时的逗趣玩意儿,那些所谓的“神仙手段”…… 呵。 糊弄蠢人罢了。 他只给了几分颜色,不想她倒蹬鼻子上脸,还差点坏了大事。 清清楚楚读懂他的轻蔑,长安面沉似水,袖中的双手慢慢握拢成拳。 她可真是狗拿耗子,自取其辱! “我没打算住在府里。”紧紧盯住对面这张可恶的脸,她声音微冷:“多此一言只是提醒您,记得多备香烛纸钱……哦,还有草席薄棺。” 双眸骤然眯起,萧逸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她怎敢如此诅咒?! “再说十遍也是一样。”陆长安针锋相对:“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拔剑相向 “铿——” 长剑蓦然刺破空气,冷风贴着面颊凌厉而过。 发丝悠悠向后拂动,陆长安不自觉的眯起了眼。 刚刚那瞬白光一闪,璀璨耀目,刺得她双眸生疼,直想流泪。 但她不敢动。 锋利的剑尖正抵咽喉,幽冷的阴寒煞气宛如长蛇,吐着信子缠上脖颈,激得她浑身紧绷,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 她都没看清萧逸是如何拔的剑。 眨眼之间,地覆天翻。 “陆长安——” 稳稳执着长剑,萧逸面沉如水,字字千钧: “你,再说一遍?” ——说?不说? 长安抿紧唇瓣,面上无波无澜,袖中双拳却握得死紧,指关节都微微泛白。 不待她开口,萧逸又道:“你信不信,我立时就能让你血溅五步?” ——她信! 尖尖的指甲刺破掌心,陆长安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血气。 挥之即来,招之则去,乐了给个笑脸儿,气了拔剑相对,想杀就杀,想骂就骂—— 便是庶民,自己就该卑微如斯?! 狗屁的王府世子! “我说——” 无视萧逸的冷沉,她一字一顿:“竖子无谋,你真是个蠢货!” “好!” 颈上突然一凉,“噗嗤”—— 身体僵硬,心跳骤停。 长安甚至听到了血液喷溅而出的细微水声。 “世子,不可——!” “叮”的碰撞声起,一物猛地破空袭来。长剑被打偏,在她脖颈留下一道不浅的血痕。 萧逸眉头紧皱,手腕一顿,鲜红的血珠子顺势滴落,“啪嗒”“啪嗒”,在地上开出朵朵翻飞的小花。 不远处,萧让的神色难得惊惶,拥着四个侍卫一路小跑,“世子,有话好好说,先把剑放下……陆姑娘是女客,您、您不能对女人动手啊!” 原来,早在二人争执时,就有机敏的瞧着不对去叫了人,正巧他在附近处理琐事,闻此立刻匆匆赶了来。 “女人怎么了?”萧逸神色冷硬,看那架势很想再补一下:“我可从来没有不杀女人的毛病!” “老弱妇孺手无寸铁,没有缚鸡之力,便是杀了,世子也……也胜之不武,说出去也不好听呀!”一把拉开陆长安,萧让伸出两根指头小心挪动着剑锋,生怕一个不小心刺激得对面人连自己也一块儿捅死。 这位陆姑娘可真是厉害,刚刚他瞧得清楚,面对世子的腾腾杀意,她神态镇定,面无殊色,居然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便是他这旁观的,瞧着她颈上那血淋淋的口子,也捏了把冷汗……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狭隘了,长于市井又如何?英雄不问出处,他要收回之前的成见,这陆姑娘即便不是神人,也绝对是个能人! “杀便杀了,我看谁敢议论。” 话虽如此,萧逸却依言罢手,“铿”的收回了长剑。对着面无表情的陆长安扔下句“别让我再看见你”,他便一拂袍摆,扬长而去。 偷偷舒口长气,萧让这才完完全全放下心来。 略定定神,他转身,态度恭顺客气:“陆姑娘,您先去客房包扎一下吧,这伤在明处,要是落下疤就不好了……” “不必!”长安摸出个帕子随便一包:“除非大开中门,夹道跪迎,不然日后再进镇南王府,我陆长安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声音铿锵,金石可断,听得萧让一颗心脏重新提了起来。 幸好……幸好世子走得快,不然…… 王府世子恃强逞凶、剑杀良民什么的,简直不敢想。 死个女人不要紧,可后续麻烦实在太多,这事可大可小,他们赌不起。 想到这里,他还待客气两句,却见陆长安从袖中掏出截树枝: “我若违此言,定当如此木——” 说着,“咔嚓”掰断,用力一掷,衣袖一甩,冷然离开。 徒留萧让呆立原地,半晌无语。 抬头挺胸的一路走出王府,陆长安气势汹汹,引得街上路人纷纷侧目。抬步转进西市时,暮鼓正正敲响,商贩行者立刻加快脚步,该打烊的打烊,该回家的回家,各处城门也在这声声鼓响中重重关闭。 整个喧嚣的都城似乎在一瞬间突然安静,陷入沉眠。 步履沉稳的迈进自家小店,眼见周围再无旁人,长安突然一弯身子,手扶墙壁,狠狠喘了口气。 后知后觉的全身发软,心脏突突跳个不停,她摸索着瘫到椅子上,衣服早被冷汗打透了。 颤巍巍的拎起茶壶想往嘴里灌口水,结果手却抖个不停,冷茶一下浇了满脸,颈上伤口跟着一阵刺痛。 “砰”的扔开铜壶,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气,她才慢慢恢复过来。 ——我-操-你大爷的,混账萧逸,竖子,莽夫! 恨恨捶了下桌子,长安轻抚脖颈,满目冷凝。 此仇不报,她誓不为人——呵,萧垂文,咱们走着瞧! —— 是夜。 星子稀疏,冷月如勾。 王府内宅一处独门小院里,黎安甫一醒来,就听说了陆长安差点被世子爷一剑刺死的消息。 “真的假的?!” 又惊又怕又担心,他想一跳而起,却忘记自己正病着没什么力气,身子软绵绵的一歪,“咕咚”一声摔下了床。 把他老娘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又折腾什么?”嗔怪的上前扶他起来,她拿个软枕来给儿子靠着:“好好休息,乖乖睡觉,莫要想东想西的,你脑子本就没你大哥灵光,一劳累说不准病得又重了。我知你与那陆姑娘有些交情,可人情归人情,若是因此讨了主子嫌恶……” 略顿一瞬,她叹口气:“那就不美了。” 想她林巧娘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却也生在富庶之家,彼时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为奴为婢,看人脸色讨生活? 女人这一生,出嫁之前靠老爹,丈夫死了靠儿子,也罢,她个寡妇,混到如此已算不错,还求什么呢…… “都怪我,都怪我!”黎安捶着床榻,自责不已:“要不是我,陆姑娘不会过来,也就没有这场祸事了!” “这怎么能怪你?”见不得他如此懊恼,林巧娘不悦:“也是她太过轻狂,合该受那一剑吃些苦头——我可听前门的洒扫婆子说,她居然敢直着脖子与世子叫板!要是别家,指不定就乱棍打死了。” “陆姑娘是良民!”黎安难得反驳:“良民非是贱籍,便是世子也不能随意打杀!” 他这话就事论事,并没别的意思,要是往日,林巧娘听了定没什么反应。但今天不知怎的,“贱籍”两字格外刺耳,似是把尖刀,“噗”的一下刺得她心口发疼。 “你这是嫌我为奴?”怒气上头,她“腾”的站起来:“陆姑娘千好万好,犯了错也能轻轻揭过,受了丁点儿委屈就是别人欠她,你老娘我整天战战兢兢做小伏低,就活该是挨累受罚的命儿?!” “我、我哪有……”黎安张口结舌,“娘,我没这意思,我、就是……诶,陆姑娘确实是良民……不、不对、我没嫌弃你,我……” “你你你什么你?”见他这手足无措的蠢笨样儿,林巧娘恨铁不成钢,原本十分的怒气也飙升至了十二分:“同为侍卫,你看看你大哥,再瞧瞧自己,没有功劳不说,还总惹得世子烦心!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厚皮厚脸求你进了文曲院——不,我当初就该直接把你捂死在襁褓里!” 说到最后,她咬牙切齿,眼神凶狠,清秀的面孔微微扭曲,乍一看极是狰狞,居然有些脱相。 黎安却没注意到这些。 呆呆抓着被角,他半张着嘴,脸色惨白,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娘……” “别叫我!”哑着嗓子恶声恶气,林巧娘面容狠戾:“你这个废物——” 废物…… “您……您一直就这么看我?” 狠狠抹了把脸,黎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穿鞋下榻,一声不吭的闷头撞出了门。 林巧娘一愣,追过去时,他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镇南王府内外院规矩分明,如非特殊情况,外男是万万不许留宿内宅的。黎安生了大病,身子虚弱,需要照顾,林嬷嬷又是府里的得意人儿,独门独院不住大通铺,再加上萧逸的默许,他也才能安置于此。 现下黑灯瞎火的,他跑哪去了? 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摸,林巧娘眯着眼睛四处张望,想要扬声呼唤,又怕扰了主子,心中又急又气,发涨的脑子被风一吹,神智顿时清醒很多。 ——她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 恨恨一跺脚,她用力拍拍额头,莫不是最近天儿太热,烧得她脑子犯了浑? 刚刚那刻真是魔怔了,就跟中邪似的…… 中邪…… 夜风贴着地面幽幽而过,树叶草皮扑啦啦的一阵乱响。 背脊一凉,她突然想到黎安刚发热时,大白天的找到自己这儿来嚷嚷“娘,我见鬼了”…… 浑身一个激灵,她“呸”“呸”两声,抬头四顾,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府内宅的东北角——这里无甚景致,位置又偏,没有主子居住,只盖着两片简陋的下人房。 她怎么会站到这儿?她明明记得是往前院去的…… 可能、可能是月光太暗,她又没拿灯笼,辨错方向了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夜半之时【微修】 不知何时,风静树止,周围一片死寂,连声虫鸣也无。 胸口急跳两下,林巧娘双手握拳,深吸口气,轻手轻脚的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许是这里实在安静,她便也下意识的不敢出声。她甚至有种错觉,只要自己稍有动作,就会引来什么可怕的东西…… “桄榔!” 身后忽然一响,似是某个金属物重重掉落在地。 神经质的剧烈一抖,林巧娘一手抚胸一手捂唇,险些吓得尖叫出声。 不可抑制的加重喘息,冷汗迅速氤湿了衣衫。夜风一吹,后背冰凉冰凉的,仿佛正有人对着她吹气…… 颤巍巍的双手合十,她在心底默念数遍“阿弥陀佛”,稳了心神,才大着胆子偏转身体。 “——谁?” 略显嘶哑的扬声喝问,她的尾音微微发颤:“是谁在那儿?” 风声簌簌。 树影婆娑。 良久,无人应答。 僵硬的立在原地,她双目圆睁,警惕四顾,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身周所有的动静。 沙沙,沙沙—— 这是草木拂动摩擦的声音。 刷拉,刷拉—— 这是冷风吹过瓦片的声音。 咔嚓,咔嚓—— 这是…… 身子倏然一颤,她全身的血液都在这瞬凝固了。 这分明是行走时,脚底踩碎枯叶发出的细微脆响! 有人,就在身后,朝她走来! 似是察觉她发现了端倪,脆响声忽然顿住,消失了。 林巧娘绷紧神经凝神再听,除去自己急促的呼吸,周围却再也没了其他响动。 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或许……真的是幻觉? 如此猜测着,她刚一放松,脚步声忽又传来,而且这次一下一下,比之先前更重更急!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越来越近,越来越快,眼看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啊——” 崩溃的尖叫划破长空,林巧娘猛的转身连连后退,不料双腿虚软,左脚踩上右脚,没逃两步就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紧闭双眼嘶声大吼,她一气叫破了嗓子,直到再也发不出声,才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瘫软下来。 连绵的阴云幽幽飘过,稀薄的月光倾洒而下。 坐在地上顺了会儿气,林巧娘一抹脸,才发现整个人早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湿透了。 不过,如此发泄一通,她却反而轻松下来,恢复了胆气,脑子也开始重新运转。 这个角落偏僻冷清,少有人迹,虽然盖了两片下人房,可府中的侍婢没那么多,因此一直空置着,无人居住。 大半夜的,谁会跑到这里来? 全是自己吓自己。 便是有动静,定也是猫猫狗狗…… “哐啷!叮——砰!” 她刚这样想道,身后突然又是一阵乱响。依旧是金属落地的沉闷声音,其间夹杂恶意的碰撞,仿佛顽劣小儿正拿着铜锁一下一下在敲打木门。 心脏骤然一停,继而怦怦怦怦,跳得更加激烈。 林巧娘双手拄地维持着起身的姿势,满脸惨白,寒毛直竖,头皮都要炸起来了。 抖抖索索扶紧身边的大树,她深吸口气,紧紧闭了下眼,而后破釜沉舟的倏然站起,“刷”的转身: “谁?——到底是谁?!” 外强中干的厉声高喝,她屏住呼吸定睛凝望,却意外的愣了愣。 黑漆漆的下人房中,一点晕黄的烛火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紧靠里的一间屋子,木门虚虚掩着,有个人正举着油灯立在门边。 她面朝这个方向,朦胧的灯火勾勒出身形轮廓,可惜光线太暗,怎么都看不清脸。 一把按住胸口,林巧娘长舒口气,彻彻底底的松懈下来。 ——估计是哪个新来的下人,正在屋里鼓捣着什么,听到她的怪叫,这才出来瞧瞧…… 也可能,人家早便睡了,生生被自己吵了起来…… 又或者,这片房子年久失修,说不准是哪扇门的锁头坏了,啪嗒落地,碰巧吓她一跳。 都怪黎安那小混蛋,最近总跟她念叨神啊鬼的,世子把那神棍撵出去果然不错,她回去后定也要告诫他离那陆姑娘远点…… 东想西想的走近这间屋子,不知为甚,林巧娘的心底毫无来由的升起一股微妙的寒意。 就像面对强敌或某些未知的恐怖时,身体自动做出的示警。 用力咬紧下唇,她眉头微皱,脚步慢慢缓了下来。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吱——呀——” 木门幽幽被推开,那女子抬臂冲她招了招,示意快点过去,接着方向一转,复又举着油灯轻悄回了室内。 盯着她渐渐暗下去的背影,林巧娘越发觉得这婢女有些怪…… 顿在原地垂眸沉思,她正犹豫,屋里忽又响起了叮里当啷的碰撞声。 无暇细想,她急走两步,一把推开门,抬腿迈了进去…… —— 闷头闷脑的闯出后宅,黎安一路疾走,时不时的抬手抹把脸。此时已近夜半,除了巡守侍卫,其他无事的早就歇了,大家知道他是世子身边的,便都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跌跌撞撞,一路无阻的去了文曲院。 今儿萧逸心情不好,半夜舞剑,黎平不敢提前睡下,就在院子里吹风醒神。伸展筋骨活动了一下,他正待回去伺候,却忽然瞧见个熟悉的影子远远小跑而来—— 头疼的揉揉眉心,黎平上前几步凝眸一望,果然是那不省心的弟弟。 “喂!” 一把拎住来人的后衣领,他皱眉:“你这几天不是和娘一起吗,怎的又过来了?” 黎安不说话,低着脑袋一径挣扎,力道之大,竟把毫无防备的黎平拱得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你这又是发什么疯?”使些手段制住他,黎平也来了火气。半拖半拽把他拉到角落,他强硬的扳过黎安:“你是不是——”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迎着灯光,他看到了弟弟满脸的泪水。 梨花带雨,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你……你这到底怎么了?”又惊又愕的瞪大眼,黎平话都不会说了:“这……你、你、哭什么?赶紧收拾收拾,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大哥——” 囫囵的抹着脸,黎安的眼泪却越擦越多:“娘、娘、娘她……呜……” “娘怎么了?” 黎平闻此一惊,脸色骤然严肃起来。 “娘说,她想、想、想捂死我!”黎安抽抽嗒嗒道:“她后悔没在襁褓里捂死我!哇——” “……休要乱说!”无语的揉着额角,黎平长舒口气。这一惊一乍的,愣是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莫不是高热烧坏了脑子吧?” “没有,没有!”黎安一把抓住他袖子:“她还骂我废物,语气可凶呢!” “……哦?” 他便哭唧唧把自己睡醒后的事一一道来。 黎平先还没当什么,而后渐渐惊讶、疑惑、不可思议,最后满面严肃,既惧且疑又踌躇,表情很是复杂。 “就是这样了!”黎安吸吸鼻子,如此回忆一番,他也觉出了蹊跷:“大哥,娘……娘、她怎么一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黎平沉默的抿紧嘴角,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傍晚时世子与陆姑娘的纠纷。 彼时旁人离得远,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因何吵翻,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她说“府上”“祸事”“薄棺”什么的…… 结合下午那赶走的污秽,他是不是可以猜测,陆姑娘说的是“府上还有祸事,记得多备薄棺”? 以世子的脾气,闻听此言拔剑相对也不稀奇…… 这下,事情就说得通了。 见他只管发呆,黎安摇摇他袖子:“大哥……” “好好说话!”一把抽走衣袖,黎平没好气的训斥:“站直了,瞅你这德性,少在这儿丢人!” 撇着嘴角咕哝一句,黎安左右瞅瞅,小声道:“你说——老娘,该不会被迷了吧?” “被迷”,便是被那精魄鬼怪之类蛊惑,迷了心窍,做出些匪夷所思之事。 民间传说里,若是谁被迷住,就会疯癫至死,除非得高人相救…… “乌鸦嘴!”黎平瞪他一眼,心里却也有些嘀咕。认识陆长安以后,他对神鬼之说更信服了——虽然陆姑娘总说,少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左想右想都不安生,忆起她下午说的“府上还有祸事”,黎平心惊肉跳,一时居然打了个寒颤。 不祥的感觉笼罩心头。 “你快回去看看。”把心一横,黎平当机立断:“不——还是我与你一起,快走!” “你也去?”黎安瞠目:“可世子这边……” “无妨。”黎平说着已经大步迈出:“文曲院有的是仆婢,世子不缺下人。你还愣着做甚?” “啊、哦,走走走……” 因着解释费劲,兄弟二人便拣小路避开了巡守之人。结果他们紧赶慢赶回到小楼,却发现里里外外都没老娘的身影。 顾婆子喝得烂醉,语不成句,两个使唤丫头也唯唯诺诺的,道不出林嬷嬷的具体去处。 彼此对视一眼,他们全都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求了相熟的侍卫帮着一起找人,半刻之后,还是黎平在东北角的下人房里发现了老娘的身影。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个诡异的情景—— 娘亲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说自话,眼睛一直瞧着某处,好像那里有人似的。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拿起桌上的长绳,踩着凳子往上一甩,打个死扣,慢慢把脑袋伸了进去—— 半月前的场面重新浮出脑海,渐渐与现实重叠。他甚至恍惚了一下,分不清哪处是虚幻,哪处是真实。 那春桃,当时便是如此吊死在这儿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失魂之症 夜半三更。 沐浴之后歪在塌上翻了会儿书,萧逸终于感到一丝疲惫。 招来婢女熄灯服侍,他闭起眼睛酝酿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陆长安那张可恶的脸总在脑中晃来晃去,搅得他心烦意乱,无端火大。 有生以来,他还是头次遇见这么放肆的,便是大哥教导训诫,也多如春风化雨一般,从不会直着脖子和他硬顶;而那女人——她居然敢骂“竖子”“蠢货”?! 还是于大庭广众之下! ——真该一剑杀了她。 翻身向外,他轻哼一声,唇角冷冷的弯了弯。 听说她在西市还有间铺子?呵,长安城里可不是谁都能做起生意的…… 刚想到此,外间忽然一阵骚动,有人哒哒哒的跑过来,接着就是苍蝇一样嗡嗡嗡嗡的低语。 翻来覆去听了半天,萧逸忍无可忍,披衣而起:“谁在外面?立刻滚过来!” 一个个的,全都没个礼数! 话音未落,周围便“刷”的安静下来。过了好半天,黎平才犹犹豫豫的推门而进。 “你有何事?”瞧见是他,萧逸语声稍缓:“莫不是黎安病情又重,要请郎中?” “不……” 踯躅着一点点挪近,待他蹭到灯光下,萧逸才发现,男子的眼角有点红,眸中也有水光。 看起来,像是……哭了? 长眉一扬,他正待问,黎平却“扑通”一声跪到床前:“世子爷,求求您、救救我娘吧!——” 边往东北去边听他叙述经过,萧逸面沉如水,心中很是惊疑。 林巧娘大半夜的跑去空屋上吊? ——这怎么可能! 身为世子的奶嬷嬷,她于主子跟前极有脸面,两个儿子也前程大好,比那小家小户不知强过多少。如此,还有什么不顺心的,非要自缢? ——恰恰还是那贱婢死去的屋子! 要知道,当初他封锁消息,那些捕风捉影的碎嘴婆子不明真相,到现在都以为春桃是吊死在文曲院中自己房里的,甚至有人把那儿错当凶屋,刻意避开绕着走。 而处理尸体的黎安黎平,他们绝不会乱说话。 便是装神弄鬼,毫无道理的摸到这儿来,也太巧了些…… “世子,前面就是。” 黎平忽然顿住脚步,侧身一指,打断了他的沉思。 萧逸抬眸,只见不远处烛火荧荧,几个侍卫提着灯笼,正没规没矩的挤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都干什么呢!”黎平察言观色,赶在他之前开口斥责:“没事儿就赶紧散开,这里不用你们了!” 其中一人听到这话笑嘻嘻的抬起脑袋,冷不防对上世子不善的脸,身子一僵,口水呛了喉咙,“咳咳咳”的咳嗽起来。 其他几个后知后觉的发现来者,立刻住了八卦,纷纷过来见礼。只是他们心中有鬼,害怕被罚,整个人都战战兢兢,连带手里的灯笼也摇摇摆摆的晃个不停。 就像数只黄澄澄的大眼,眨来眨去,给这本就幽暗的夜色更添几分诡秘。 休说胆小的,即便冷硬如萧逸,身处这乱晃的光影中,也有几分不自在。 没什么表情的盯着他们,他暗道这群废物成事不足倒是很会唬人,刚要开口惩戒,不想前方十步远的小屋里,虚掩的木门后,忽地爆起一阵凄厉的尖叫: “我死的——好惨啊~~~呜呜……” 这声音猝不及防,直破长空,九转十八弯,像是把破锯,刮得人耳膜生疼,心肝儿五脏都跟着颤。 变了调儿的哭声如涟漪般圈圈荡开,幽幽飘在空气里,颤抖的尾音传出老远。 根本听不出是林巧娘。 身体骤然紧绷,萧逸下意识按向腰间,却是一空——原来刚刚走得急,忘了佩剑。 薄唇紧抿,他抬步上前想要推门,却被黎平死死拦住,“世子,不可……” 话未说完,女声又起: “下面好冷啊~~~都没人给我买路钱~~~呜呜呜呜……” 哭到最后,余音连绵不绝,就像丝丝缕缕的破棉絮,遇风则散,将周遭渲染得恐怖凄凉。 “啪嗒”一下,侍卫中不知哪个手腕一抖,灯笼掉落在地。其中火苗晃了两晃,“噗”的轻响后,灭掉了。 恰在此时,低弱的哭声蓦地尖锐,呜呜咽咽,一瞬转成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你们,过来陪我呀~~” 仿佛厉鬼即将挣破禁锢,下一瞬就夺门而出。 众人全都抖抖索索的后退,一时忘了尊卑,只想着快快逃开,离这房子越远越好。 ——他们可不想去陪谁! “世子,您还是、还是先回吧……” 尽力稳住心神,黎平全身直发冷。他转眸去望萧逸,却见主子面色沉沉,一甩衣袖,几步上前,用力一推门扉—— “吱呀——砰!” 老旧的木门撞上墙壁,剧烈反弹,桌上的油灯跟着震荡,火光不停的闪烁跳动。 大笑戛然而止。 萧逸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屋中,黎安脸色惨白,蜷缩着委顿在墙角,直直盯着床榻,口中呐呐不敢言;而床上—— 披头散发的青衣女人脸庞扭曲,眼白多瞳仁少,正朝这边恶狠狠的瞪着他。 那表情,似乎是在笑,又像要吃人。 她嘴巴咧得十分诡异,几乎都快弯到耳根,颈上紫红的勒痕尤其显眼,就像刚从地府逃出的游魂,半点没个人样。 这是……林嬷嬷吗? 黎平阻止不及,慢半拍的跟进来,乍然见这景象,差点软倒在地。 他踉踉跄跄的挡到萧逸之前,隔开老娘的视线:“世、世子,此处……不洁,您、您快出去吧!” 早知如此的话,他压根不会求去文曲院,更不会带他过来——假若主子因此受惊,他便是万死也难抵其咎! “不,不!——” 萧逸还没说话,黎安却先嘶吼起来。仿佛突然活过来般,他连滚带爬靠到萧逸脚边,紧紧攥住他袍摆:“世子、世子,她怕你,你别走,她就怕你!” “什么?”萧逸微微扬眉。他曾见过比这惨烈百倍的战场,刚刚只是毫无防备才惊了一下,此刻已经恢复如常:“什么叫她怕我?” 黎平背着他猛打眼色,可黎安早被吓掉了魂,哪还有心思考虑那些:“大哥走后我就守在床边,你没来时,她见人便掐,你看——” 他撸起衣袖,胳膊上果然有个鲜红的巴掌印,指尖处还隐隐发紫,冒着血丝。 这力道,可够大的。 萧逸皱起眉,再度望向床榻,却见林巧娘依旧在瞪他,表情警惕,如临大敌。 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也是因为这,那些侍卫才退出门外。” 慢慢松开手中的袍摆,黎安深吸口气:“我身子虚,被她一把推到墙角,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瞧着她死命往外冲,四五个小子都按不住,直到半刻前,突然缩回床榻——” 狠狠吞口吐沫,他又往后挪了挪:“我在一旁看得清楚,分明是您过来,她才不敢动的。” 黎平听闻此言,下意识的偷觑萧逸,怪道他总有股安全感,难不成世子其实与陆姑娘一样,都是镇宅驱邪的吉祥物……? “请了医者吗?”萧逸低眉沉吟,没注意到属下怪异的神色:“这有些像疯癫之症……” 兄弟两个偷偷交换着眼神,却不答言。 疯癫之症? 依他们说,这分明是失掉魂魄,被污秽附着了! 可这话若是出口,以后也就不用混了。 “天亮去请苏玄参来。”很快拿了主意,萧逸瞅瞅墙角的刻漏:“再几个时辰,晨鼓一响,你们马上就去——我看她声音高亢,身子约莫无碍,一时半刻还挺得住。” 要他相信鬼神之说,主动去找和尚道士,那是绝不可能的。 半晌之后,还是黎平斟酌着开口:“世子,小苏神医……” “嗯?” “他的医术确是不凡,但毕竟年轻,历事不多,有些疑难杂症,恐怕……”他顿了顿:“依属下看,可以再请几位年长的医者来,大家交流讨论,也好对症下药。” 年纪大见得多,说不准哪个就瞧出了不对。到时借他们之口道出失魂之症,世子便不会生他两个的气了…… “你说的是。”萧逸点头赞同,并没察觉他的曲折心思。前儿黎安高热,苏玄参就没瞧好,不然也不会叫那神棍得到机会大逞威风—— 想到陆长安,他神色一冷,“别以为我不知你们的小九九——只准请医者,旁的,休想!” 黎安“啊”的一下,刚要说话,却被大哥狠踢一脚:“有病就医,合该如此。小的绝无二心,全凭世子做主!” “最好如此!” 冷冷抛下这句,萧逸又望了床榻一眼,见她还是那副直勾勾的死样,不想多看,径自甩袖而去。 好不容易目送他离开,黎安急吼吼的一拽大哥袍角:“医者能治个屁!我看……” “你闭嘴!”黎平瞪他:“世子面前还提那些,你是嫌命太长吗?” “那……” “做事讲究迂回,达到目的可不只有一种手段——” 黎平刚说到这,一直安分的林巧娘忽又“呵呵呵”的冷笑起来。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毛骨悚然,默契的同时收声,快速退到离床最远的角落,再也不敢对话。 只余她的大笑声声回荡。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到底要怎样,才能请来陆姑娘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小苏神医 长安城东市,回春堂。 寅正时分,晨光熹微,三七打着呵欠走出小屋,却见院子里有道白影幽幽飘荡—— “嗷——” 惊声尖叫着急步后退,他“砰”的抵上门板:“你你你……” “我什么?” 白影淡淡出声,不悦的侧过头,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 原来是他家公子,京都中小有名气的“小苏神医”——苏玄参。 “诶哟!”捂着胸口长出口气,他恨恨跺了下脚:“公子你想吓死我啊!这天还没亮,杵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苏玄参闻此皱眉:“杵?” “……站!站站站站站!”没好气的嘟囔着,三七快手快脚拎起门边的扫帚:“您想继续望天儿发呆的话还请移步他处,小的我要扫地了!” “这么早?” “这还早?天都要亮了!再过会儿晨鼓一响,保不齐就有人来瞧病了!” “天都要亮了啊……” 慢悠悠的感叹一句,苏玄参的表情有些迷茫。他举步欲走,不想腿上一麻,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晃了两晃,险些一下栽倒。 “诶,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大呼小叫的蹬蹬跑来,三七满脸惊恐:“是不是心疾又发了?您到底在这儿杵了多久?难不成一宿没睡?哎哟您要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和老爷交代啊……” “……闭嘴!”靠他身上喘了会儿气,苏玄参有气无力:“休要聒噪,你吵得我头直疼。” “好好好,我不说了!”紧闭嘴巴抿成条线,三七忧心忡忡。好在,苏玄参只是站久了身子不灵便,过不一会就缓了过来。 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三七语带试探:“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垂着眸子静默半晌,玄参轻声道:“我,做错一件事。” “啊?”三七唬了一跳:“您给哪位贵人开错药吃死人家了?!” “……”没什么表情的瞪他一眼,苏玄参懒得再说,幽幽飘去另一边,继续思考人生的真谛。 三七却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搅得心神不宁:“到底是什么?公子您与我说说,真有什么麻烦我也能帮着参详参详不是?当初老爷也说了,出事不能一个人硬扛……” 被他唠叨得心烦,玄参无奈道:“还记得前儿镇南王府的小黎侍卫吗?” “当然记得!”三七对此印象深刻。他家公子一向只坐堂,不过府,那还是头次破了例——还只是为了个大哥得宠的小小侍卫! 皇城脚下,强权压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便是太医之子又如何?王府门前的一条狗,都比他们这些白身贵重! “他的高热,其实并非风邪所起——” 细细回忆黎安的脉象,苏玄参面露深思:“发热轻、恶寒重,头痛、身痛、咽痒,加之夜半出门衣衫单薄,我便想当然以为他是风寒之症,开了祛风散寒的方子。” 三七听得迷糊:“不是风寒,那是风热?” “也不像。”他皱眉:“虽则表证如此,然其脉象着实怪异。一般而言,表寒脉浮紧,表热脉浮数,可他时浮时沉,时迟时数,且脉细如丝,如珠走盘……” “到底怎的?”三七心急的打断他:“您又不是不知我这半桶水,认个药草还行,卖弄这些我也不懂啊!” 卖弄…… 喉咙一梗,苏玄参瞪着他,半晌没说出话。 “瞅我这破嘴!”意识到自己失了言,三七作势自打几下嘴巴:“然后呢?——您要不说,小的得惦记一整天,活儿都干不好!” 盯着他谄笑的脸,苏玄参默默叹气,真不知老爹从哪儿找了这么个滑头来。 “如此脉象,乃我生平仅见,昔年却听父亲提过。”意味深长的望向远方,他微微眯眼:“后廷曾有一桩巫蛊案,彼时中招的美人便是如此。那日恰逢父亲当值,圣人问起时,他便答‘外邪入体’——只是,此邪非彼邪罢了。” 翻来覆去把这话品了好一会儿,三七倏的睁大眼:“您的意思是,他被鬼附身了?” “是邪气、污秽!”苏玄参扶额:“张口闭口就是鬼,你也不嫌晦气!” “那得去找道士啊!”三七没理这茬,眼睛闪亮,满脸都是窥得隐秘的兴奋:“然后呢?那侍卫又如何了?” “没然后了。”苏玄参的语气有些萧索:“可能,他现在还病着,坚信我‘受了风寒’的胡言,按时吃药却一日重过一日……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偷觑他的神色,三七琢磨出几分意味:“所以,您是在后悔——后悔当初的误诊?” “不,我诊出来了。” 出乎意料的反驳,苏玄参自嘲道:“可镇南王府满门武将,不信鬼神,我若照实说了,定会被当成庸医扫地出门。” “这……”三七揉揉脸,一时不知如何劝慰。 “枉我自诩清正,读着圣贤书长大,到头来却连做人的底线都丢了。”越说越羞愧,苏玄参双手紧握,两颊病态的泛红:“身为医者却没有父母心,视名利重于生命,如此,即便我如愿成为神医,又有何面目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 “别……公子,您别激动啊!” 小心翼翼帮他抚背顺气,三七绞尽脑汁,不敢不说话,又不敢多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刺激到他:“您也是身不由己,大家都为了生存嘛!王府等同皇族,若是糟了嫌弃,休说我们,便是老爷也得被赶出长安城去!” 眼见公子面色怔忪,他再接再厉:“况且,那小黎侍卫是保护世子的,身体必然强健,说不准他自己就好了呢!” “是啊,他的身体很是强健……” 沉默良久,玄参喃喃自语,眉目渐渐变得坚毅。 三七松口气,刚要道“如此,您就别管了”,却不料他忽然一拂衣袖:“备车,我要去王府!” “……啊?!” 呆呆瞪大眼,三七愣在原地:“您……您去王府干什么?” “认错道歉。”苏玄参认真道:“不然,我心难安。” “……您想怎么道歉?” “自然实话实说,明言他是受污秽所侵……” “不行,万万不可!”三七手足发凉,差点惊得跳起来:“您没听说吗?最近西市去了个神婆,昨儿个世子邀她过府,她可是捂着脖子出来的,差点没叫一剑砍死!现在去说这些,您不是火上浇油吗?!” “那又如何?”苏玄参神色不动:“实话实说而已,如果这也要死——那我宁愿去死!” “咚,咚,咚……” 他的话音刚落,晨鼓适时敲响。这下,三七想拖也拖不得了。 公子看着随意,可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下,完了…… —— 回到卧房囫囵眯了一会儿,似乎刚一闭眼,外面天就亮了。 晨鼓响后,萧逸草草吞了几块点心,简单梳洗一番,衣服都没换,便又去了东北的下人房。 母妃去得早,他毫无印象,打从记事起就是林嬷嬷一直陪在身边。虽然后来分隔多年,感情淡了,但他私心里着实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再者,若是拖久了,动静传开,惊吓到旁人,说不准就被侧妃和老太太视为不洁,到时赶出王府都是好的,甚至还会被火烧死…… 长安城里,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想到此,他面沉如水,步伐加快,不料刚一转过花树,就与来人撞个对面。 居然是黎平和苏玄参一行。 “这么快?”他颇为意外的扬扬眉:“劳烦苏郎中了。” 晨鼓刚停不到半刻,他们定是快马加鞭……不,快马加鞭好像也到不了…… “属下与苏郎中是半路遇上的。”黎平的表情有些懵。时间紧迫,萧逸免了礼数,几人边走边谈:“他本也要过府来,如此,凑巧……只是苏郎中仿似有心事,一路上都闷头不语,还对属下……关怀备至,分外细心。” 后一句他是小声对着萧逸说的。这苏玄参平日傲得很,多说半句好像都是天大的恩赐,今儿个却如此反常,搞得他心里极是没底。 若是打算借机求他办事,还是提前告诉世子的好。 眉梢轻挑,萧逸微微点头,黎平便就不再多话。 他们到达小屋时,黎安正软绵绵的等在门外。他本就体虚,又惊又怕的熬了一夜,更是面青唇白,摇摇欲坠,好像一阵风就能倒下。 苏玄参见此,只当这全是因为自己,面上愧色更重。心下一横,他倏然顿住脚步:“世子,请先听我一言。” “哦?”萧逸皱眉:“病人正在等你……” “我知道,但我一定要说。” 三七闻言耷拉下脑袋,差点都要哭出来;黎平瞅瞅苏玄参那副要说大事的表情,则是不动声色的悄悄后退—— 不知怎的,他总有种微妙的不祥感觉。 “你想说什么?”萧逸有点不耐:“长话短说。” 苏玄参淡定的点点头,下一瞬却撩起衣摆,“扑通”跪下: “小民有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会心一击【小修】 萧逸也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 苏玄参出身杏林,满门名医,尤其他父亲苏牧,大半辈子厮混在宫廷,伺候过高宗照顾过今上,很得信重,比之普通臣子还有脸面。 因此,王府对他一向礼遇,特地准许不必叙礼。在萧逸的记忆中,苏玄参别说下跪,就连正眼瞧他都很少。 不过,有本事的大多有些怪癖,听说他那未来的岳丈,名满天下的大儒江存思,一天要洗早中晚三遍脚呢…… 这家伙只是傲了些,倒也不算出格。 眼见世子不作声,只高深莫测的盯着自己,苏玄参咬咬唇,干脆以头抢地:“小人有罪!” “这是干什么?”萧逸回神,皱眉:“你先起来说话。” “小民失之仁心,不配为医!” 完全沉浸在羞愧自责中,苏玄参满心激荡,压根没注意他说了什么,“数日前,小民过府来给小黎侍卫看诊,当时开的风寒方子,但其实,他的病根本不是风邪所致!” “——嗯?” 黎安黎平俱是一愣,萧逸闻此也略略扬眉:“那是何故?” “外邪入体,肉身不洁,阳气虚弱,表之于外,便似风邪——” 半天没听到回应,苏玄参还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明白:“小黎侍卫是染了污秽,莫说小民,便是父亲也救不了他,只有……” “苏玄参!” 语声沉沉的打断他,萧逸危险的眯起眼:“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苏玄参斩钉截铁:“小民可以为刚刚的每个字负责!” 眼角微抽,黎平又往后退了退。他看到世子已经把手按到剑柄上了。 真相来得如此突然……小苏神医,你可一定坚持住啊! 眼见萧逸眉目冷肃的盯着自己,苏玄参更是沮丧。他觉得世子定是对他失望极了,这不,连句责怪都懒得。 “小民先前不曾讲,是因为……”难以启齿的抿抿唇,他懊悔道:“因为王府中人素来不语怪力乱神,小民怕被指为庸医,赶出京都。可之后日夜难安,想要漠然旁观,终究无法枉顾人命,如此,才鼓起勇气来认错——” 话说到此,他把心一横,破釜沉舟:“听说世子容不得神鬼之论,专杀弄鬼之人,可事实如此,便是今日丢了性命,然无愧本心,我也甘愿!” “刷拉”“刷拉”—— 晨风拂过树叶,发出一阵细微的脆响。 在这安静的氛围中,苏玄参语声铿锵,开始还有些犹豫,可越说底气越足,到最后激昂振奋,连黎平都要被他折服了。 瞅瞅世子铁青的脸,他觉得自家主子这两天生的气比之前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狠狠盯着他大义凛然的后脑勺,萧逸牙关紧咬,半天都没说出话。 这个混账——他是专门来求死的?! 难得他想找个名医正经开方子治病,结果这混人一来就说“邪气”“污秽”,还“无愧本心”——莫不是那神棍的亲戚,与她合谋串通好,前后脚的来堵他? “苏、玄、参——” 一字一顿吐出这个名字,萧逸深吸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玄参身子一僵,依旧以额贴地:“小民不敢揣测世子心意,只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你不敢?”萧逸怒极反笑:“你还有不敢的?” 这竖子,他瞧着他胆子可大得很! 眼前人的怒火如有实质,玄参忍不住微微颤抖。他刚要再说,不远处的木屋里,却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笑: “哈哈哈~~做人真好,可我的尸体早被野狗啃烂了……呜呜呜~~” 这声音凄凉渗人,宛如女鬼嚎哭,幽幽回荡在耳畔,惊得玄参剧烈一抖,直接趴到了地上。 ——又开始了! 萧逸按着额角,吸气再吸气,终于勉强平复了情绪:“旁的莫说,先去看看。” 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苏玄参愕然抬头:“看什么?” “……看病人!”不耐的冲前扬扬下巴,这病的还不明显吗? “那个——” 惊恐的盯向木屋,玄参一时踌躇。许是认准黎安沾了污秽,他几乎立刻就判定,其中女人定也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过,瞧世子这模样,他敢这么说的话,指不定就真被一剑劈死了。 略定定神,他心思一转,“您……” “起来说话!” “……哦。” 软绵绵的靠在三七身上,苏玄参觉得身子有点飘。他先天体质弱,昨儿在院子里吹了一宿风,刚又受了惊,此时缓过来,立刻就有些不好。 “公子……” 三七担忧的轻唤,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垂眸略一沉吟,他很快有了主意。 “请问,谁是那位女病人的亲属?” 黎平看看萧逸,恭声上前:“我是她儿子。” 苏玄参面色肃然的一点头:“依我看来,此症只能是两种病……” “你这就看了?”萧逸忍不住打断他:“行医讲究望闻问切,你只一听,就知道根源?” “此种症状极为罕见,在下记得清楚,自然不会有错。”苏玄参理直气壮:“术业有专攻,萧世子且安静些,便是不信,也请等我把话说完,再去另请旁人。” 萧逸:“……!” 好,他忍,且看这混账能说出些什么来! “其一,这可能是疯癫之症。”慢条斯理的掸掸袖子,苏玄参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神医气派:“此种病症或由祖上传下,或是大喜大悲,乍然经受刺激,以致神思紊乱——令堂是占了哪个?” 黎平认真想了一会儿,慎重道:“哪个都不占。” 虽然老娘出事前和弟弟生过气,可那绝对和“大喜大悲”搭不上边儿——不然,她在王府早被气死了。 “那便不是疯癫之症了。” 如此说了一句,苏玄参却再不开腔。萧逸等了一会儿,蹙眉厉喝:“这就完了?” “没完。”他淡定道:“但另一种——小民不敢说。” “哦?” “小民怕死,被砍死。” “……” 偷眼瞥见世子按住剑柄的手背青筋暴露,黎平赶紧插言:“您便说罢,我们世子不是那等不讲理的——请您也体谅一下我这当儿子的心情!” 说着,对着苏玄参深揖一礼,态度恳切,令人动容。 “还有我——”黎安病歪歪的跟着行礼,眼前却是一黑,险些就此栽倒,还是萧逸扶了一把。 “你们……”苏玄参羞愧的红了脸,他一直只想着保命,却忘了患者家属的心情,乍然受此一揖,心中懊恼得不行。 羞愤蓦地上涌,他的胆气立时变足:“另外一种,乃失魂之症。休说我,就是看遍天下医者也枉然——世子还是着人去请世外高人来收魂压惊吧!” 似乎是嫌萧逸不够气,他又梗着脖子道:“便是您一剑刺死我,也是这个说辞,绝不悔改!” “你——” “世子,不可!” 眼疾手快的扑过去按下,黎平急声道:“世子,您……冷静冷静,那、那可是苏太医苏牧的儿子!陛下前儿还赏他一篮荔枝呢!” “冷静?”萧逸怒不可遏,振臂甩开他:“他数次求死,我怎能不成人之美?” “您三思啊……” “这是怎的了?” 就在气氛紧绷时,一道男声忽然悠悠插了进来。 萧让不知何时来到了众人身边,笑吟吟的,对这乱象恍若不见。 “苏神医?”恰到好处的带了几分惊讶,他惊喜道:“大公子正待邀您过府喝茶,不想如此凑巧。”说着,转向萧逸抱歉一笑:“世子,您看……” 神色冰冷的扭开头,萧逸硬邦邦的:“既是大哥相邀,你这就带他走吧。” “如此,甚好。” 笑眯眯的行了一礼,萧让也不客气,带了二人转身就走。直到拐过转角离开萧逸的视线,苏玄参才长舒口气。 ——终于……保住了小命…… 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他随意扯个借口,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被鬼追一样带着三七扭头就跑。 可惜,苏玄参的身子实在差,刚一迈出大门,还没来得及叫车,就白着脸晕在了王府门口。 于是,继“血淋淋的神婆”事件后,“被吓晕的神医”成了人们新的焦点,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气咻咻的回到文曲院,萧逸换了身衣裳,正待吩咐手下再请名医,就见黎平哭丧着脸走了进来: “世子,王爷请您去中正堂一叙。” 确切的说,镇南王萧睿的原话是:“让那孽子快快给我滚过来!” 身体猛地一顿,萧逸飞扬的眉眼渐渐沉肃,随后低低道:“知道了。” 看着仿若突然变了个人般的主子,黎平心下叹息,轻悄退了出去。 —— 中正堂位于王府正中,是历代镇南王的居所,西侧住着侧妃姬妾,北面则是老太太的佛堂。萧逸的文曲院位于东南,萧臣的晗光阁原本在他之侧,不过两年前他摔断腿后,萧睿就让他住进了中正堂的侧厢——此举意在告诉世人,便是断了腿失掉世子位,他也是王府的嫡长公子,不容轻慢。 萧逸来到中正堂时,萧睿正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满脸阴沉;萧臣则在侧旁温声细语,似在劝解宽慰。 脚步略微一顿,萧逸垂首进门:“父王……” 不待他行礼,一个茶杯便“砰”的一下砸在他脚边:“你个孽障,天天净知道闯祸,还不给我跪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3.一日之约 父王见到自己,十次里有十二次要发脾气,从小便是如此,萧逸早就习惯了。 低着脑袋闷不吭声的跪在堂前,他破罐子破摔,连句辩驳也无。 瞧得萧臣在旁直叹气。 这两个,脾气一样又硬又倔,看来今日绝难善了。 “你个混账,你说说你最近都干了什么?”萧睿一拍桌子,疾言厉色:“西市那良民招你惹你,你要去杀人家?——还是个女人!从小读着圣贤书,国子监博士就是这么教的?我看你这书全都念到狗肚子去了!” 垂着眸子不声不响,萧逸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看得人分外火大。萧睿气急,“腾”的起身,险些一脚踹上去:“你哑巴了?说话!” “孩儿有错!”他依旧盯着地面,硬邦邦道:“我昨日真该一剑杀了她,一了百了,永绝后患,也不会有人碎嘴闲说!” “——孽障!” 抄起茶壶砸向他,萧睿不解气的环目四顾:“人呢?给我请家法来!” 额上一凉又一疼,萧逸闭上眼,冷茶泼了满脸。 沉闷的碎裂声后,黏糊糊的温热液体蜿蜒流下,他下意识皱起眉,额角一时疼得没了知觉。 “父王!”萧臣一惊而起,“您说两句就好了,怎的还动手?垂文已经弱冠,心里自然有数,您如此做,让别人——”如何看他? 侧眸看看萧逸,他把后半截话吞回去,“不过一介布衣,王府之中还敢张狂,杀就杀了,便是闹到御前,她也脱不掉个失仪之罪,您又何必为此大动干戈?” “那苏玄参呢?”萧睿狠狠瞪着他,怒气不减:“你问问这孽障,到底做了什么,逼得人家一出王府就发病昏迷?今儿是太医之子,明儿是不是就成了当朝皇子?这混账,就该把他扔去南疆耍威风!” “我对他做了什么?”萧逸不服气的抬起头:“你怎么不问问他对我做了什么?!” 天地良心,他可一指头都没动那病秧子,自己反倒气个半死! “你瞅瞅他,还敢顶嘴!”萧睿怒发冲冠,抬脚就想踢过去,却被萧臣死死拦住:“我看你就是欠揍,小时候打得你轻!你知不知道刚刚陛下说什么?就为你这孽子,他说,‘镇南王府打祖上起就满门武将,果然戾气颇重,自有威严’——当着百官大臣的面,你老子我臊得恨不能一头扎下去!浴血边关经营两代,结果最终我们王府就得来一句‘戾气颇重,自有威严’?” 用力挣开萧臣的拦阻,他一脚踢向萧逸:“我今天非打死你个孽子!” 肩上重重挨了一下,萧逸脸上一白,死死咬住下唇,低低闷哼出声。 “陛下竟出此言?”萧臣一怔,眉头皱紧,一时没顾上弟弟:“那是早上发生的事,这么快就传进了宫?” “你以为呢?”萧睿怒意未平:“那苏牧一早儿就哭到御前了!” “居然如此……” 若有所思的低声喃喃,萧臣一时出神,萧逸的面上也终于现出一丝懊悔。 早知这样,他还不如狠狠折磨那混账一番,也比现在平白挨打背锅强! “事已至此,您便是打死垂文也没用。”后知后觉的回过神,萧臣连拖带劝把父王按坐到椅子上:“管他爱子心切也好,恃宠生娇也罢,苏牧再得宠,于王府而言,也不过蜉蝣撼大树而已。垂文得了这教训,下次温和些就是——你还不快认个错?” 眼见大哥猛打眼色,萧逸只能不情不愿:“孩儿知错,下次一定注意。” 他下回一定要暗搓搓的弄死那病秧子! “——不过,垂文,你一大早叫那苏玄参来干什么?” 好不容易安抚了父王,眼看雨过天晴,萧臣忽然一转话锋,状似无意的看向他:“可是府里有谁生病?” 萧逸瞬间一凛,下意识的挺直了背:“没有,就是……黎安前阵子高热,昨夜突然严重了,所以请他再来看看。” 萧臣面沉如水,盯着他的目光渐渐严厉。 袖中双拳微微握拢,萧逸身体紧绷,毫不退让。 良久后,萧臣轻轻叹息,淡淡的摇头: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 “林巧娘得了失魂之症,是也不是?” “……是。” “苏玄参说她污秽入体,需访高人,是也不是?” “……是。” “她现在神智全无,必须由人看守,不然,于王府乃一大害,是也不是?” “……” “如此,你还要继续隐瞒袒护?”萧臣一拂衣袖,冷然道:“便是你自己不信鬼神,可若真有污秽存在呢?你把府中一干无自保之力的女眷置于何处,又把王府的安危置于何处?!” 羞愧自责的转开视线,萧逸一时无话可说。 “胡闹!” 萧睿在旁听清了原委,狠狠瞪他一眼,厉声高喝:“来人,马上把林巧娘移出——不,烧死!” “父王!”萧逸一惊,失声大喊:“不要!求您——” 他跪行上前,地上尖锐的茶壶碎片扎入皮肉,也不闪不避,恍若未觉:“求您,给我三天——不,一天的时间,若是明日她还如此,不用您说,我立刻把她遣送出去!” “一刻都不行!”萧睿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还年轻,见得少。人心不可怕,最坏无非被算计着吃些亏,可那魑魅魍魉,一旦缠上……总之,这种祸害,绝不能留!” “父王,那也求您再宽限半天!”萧逸抓着他袍摆恳求:“林嬷嬷一家平素都在王府,您这么贸贸然的,他们能搬去哪?好歹让人找个房子再说!” “搬出去?”萧睿冷哼:“哪能那么便宜?此等污秽,必须烧死!” “不——” 从没见过弟弟如此绝望,萧臣有些不忍,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在父王面前提起这茬:“垂文,我知她是你奶嬷嬷,情分非比寻常,可你要知道,她现在可能已经不再是她——如果林巧娘还有意识,定也不愿看到自己如此。你若当真为她着想,就让她……安心的去吧。” 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萧逸这一刻只觉得世间所有温情全部离他而去。 母妃早逝,他毫无印象,父王每每只会责怪打骂;大哥么,他对自己确实关怀,可在他的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镇南王府——若是两相取舍,他这弟弟绝对要被放弃。 黎平再好也是下人,能够为他赴汤蹈火,却始终坚守一条线,缺乏家人的感觉。而现在,唯一给过他慈母关怀的林巧娘,他却保不住她…… ——不! 狠狠闭了下眼,再抬头时,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硬镇定。 萧逸毕竟是萧逸,即便偶尔软弱,也绝不会就此颓废,一蹶不振。 “父王说的有理。”深吸口气,大脑飞速运转,他开始讨价还价:“不过,怎么说这也是条人命,今上刚批我们‘戾气颇重’——这个档口,贸然烧死奴婢,恐怕不妥。” 拿王府声名说事,萧睿萧臣果然沉吟起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是消息封锁得再严密,外人也总会察觉些端倪,更何况圣上一直在旁盯着…… 萧逸察言观色,适时续道:“听说皇觉寺的慧明大师佛法高深,很有些道行。我若求他相助,污秽鬼祟定然不成问题!” 萧睿嘴角一撇,想说什么,却被萧臣抢先开口:“好,便按你说的——若是今日天黑前你请不来高人,立时就把林巧娘烧死!” “好!” 沉声应下后,萧逸目的达到,与大哥击掌为誓,不再拖延,转身便走。 目送他大步离开,直到背影消失,萧睿才不悦道:“你何必应下这个?那慧明大师早便开口,此生绝不离开皇觉寺,休说今上,就是当年高宗在时,三番五次邀他进宫他也不干,那混账去又能请来个屁?” “人总要努力一番才能接受现实。”萧臣从容淡定:“既是求不来,您何必因此与垂文生了嫌隙?且让他去,碰了壁,自然便死心了。” 萧睿闻此哂笑一声,起身离开,萧臣则长舒口气,揉着眉心招呼人来收拾残局。 —— 草草换了衣裳,又将额上伤口整理一番,萧逸来不及解释,刻不容缓的带着黎平去了皇觉寺。 据说,太-祖皇帝昔年登基之时曾有佛光临尘,神仙来贺,他为答上天庇佑,便在城外仙家降临之地大兴土木,建成皇觉寺。也是由此,大梁佛教一路兴盛至今。 作为当之无愧的护国神寺,皇觉寺的香火日日鼎盛,前来进香的贵人络绎不绝,每隔几天便要封寺半日。快马加鞭花了近两个时辰赶到城郊,踏上九十九级台阶后,萧逸的神色有些憔悴。 一夜没睡,又挨了父王那重重一脚——这次回去,他恐怕要休息段日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4.谁家美人 六月末七月初,天气热得能冒烟,等闲没人出门。便是一向鼎盛的皇觉寺,此时也显出了几分冷清。 萧逸整整衣袖,环目四顾,随手抓来个路过的小沙弥:“慧明法师在哪?”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对这冒昧的盘问见怪不怪:“施主莫急,若是有缘,慧明师叔自来相见。” 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来求见,这是他们对外的官方说辞。 “我是镇南王世子,萧逸。”想想身上没什么能够证明身份,他只得诚恳道:“我寻慧明法师真的有急事,劳烦你通传一下。” ——镇南王世子?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小沙弥瞅瞅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带着他们绕过前殿,去了后堂。 “施主请稍等,”他欠身道:“贫僧这便去通报。” “有劳小友了。” 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萧逸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辈子便是在皇宫,他也从没如此客气。 皇觉寺依山而建,宏伟壮丽,其间有泠泠溪水穿行而过,风景十分秀美。萧逸素日极少来,此时放下心中大石,忍不住就信步逛了逛。 楼阁精巧,繁花似锦,处处浓墨重彩,雕梁画栋。亭台之侧还辟出了个小小池塘,其中植着几株优雅的睡莲,无一处不精美,难怪文人女眷念念不忘。 可惜,他天生不是什么风雅人,转了一圈便觉无趣,偏那小沙弥还没回来,只能继续候着。 这处后堂地势颇高,透过树丛能看到山路上前来进香的人群。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石阶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萧逸怔怔发了会呆,刚要收回视线,不想一个低垂脑袋的华服女子却突然慢吞吞的走了上来。 她穿着淡青的抹胸刺绣妆花裙,臂上绾着流云暗纹的白色披帛,梳着垂云高髻,颈上还系着一朵绸带扎成的精致牡丹,裸-露的肌肤被阳光照得白莹莹的,整个人如美玉般皎皎生辉。 空荡的石阶上,她提着裙摆悠悠而上,步履间闲适从容,耳上坠的碧玉珰跟着一晃一晃的,晃得萧逸心里直发痒。 美人在骨不在皮,只看这身段气质便非凡俗。可她偏偏一直垂着头,从他这角度看不到脸,愈发让人浮想联翩。 ——这是谁?瞅这穿戴不像小户,但高门贵女的话,又怎么会独身一人,连个侍女都没有? 好不容易目送美人儿走完石阶,萧逸不自觉的屏住呼吸,正要等她转眸抬头,身侧却突的响起一声佛号。 那小沙弥早不来晚不来,恰恰这时转了回来:“施主。” 匆匆冲他点了头,萧逸再回首时,美人儿却已经不见了。 心底抑不住的一阵失望,他微不可查的轻叹一声:“如何?” “慧明师叔言道今日有贵客,不见外人。”小沙弥抱歉的冲他再施一礼:“您请回吧。” “——不见外人?!”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萧逸满脸惊愕。他只听过慧明这个法名,并不了解他素日的高冷做派,想当然的以为搬出王府的名头就万事大吉,哪料人家根本不买账—— 怪不得大哥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这和尚难搞得很…… “小师傅,求求您,不能通融一下吗?”毕竟是自己母亲,黎平比萧逸着急多了:“我们只与慧明大师说几句话,用不多久的,求求您了!” “这个,真的不行。”小沙弥面露难色,“平日也就罢了,今儿难得贵客临门,师叔非常重视的……” “敢问是哪位贵客?”萧逸扬眉。听这话意,若是“贵客”不来,那和尚就肯见他们了? 他拿慧明这方外之人没办法,至于旁人嘛,自有其他手段…… “巧了,是我。” 清朗含笑的熟悉女声忽然自身后响起,萧逸一愣,猛地回身:“你……怎么是你?!” 竟然是那美人儿……不,神棍! “你怎么在这儿?”他失声道:“还是这副打扮!” 一想刚刚引得他目不转睛的华服丽人竟是这神棍,萧逸就恨不得戳瞎双目——他到底是多缺女人?居然都开始饥不择食了! “萧世子,又见面了。”好整以暇欣赏他吃了屎一样的难看脸色,陆长安故意张开双臂摇了摇,长长的披帛直往他脸上飘:“我穿这个怎么了?花你的钱用你的料子了?老子爱上哪上哪,护国神寺又不是你家开的——看不顺眼,欢迎滚蛋!” 后退两步拂开披帛,萧逸瞪着她小人得志的张狂嘴脸,恨得又想去拔剑——他刚刚怎么会觉得她气质出众呢? 真是太阳烤瞎了眼! “这位……”瞧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小沙弥下意识的缩缩脖子:“这位女施主……” “我是陆长安。” “原来是陆姑娘?您可终于到了!”双眼骤然一亮,他瞬间眉开眼笑:“师叔等您好久了。” “上午去访友,耽搁了些时间。”长安转眸望向这小和尚,嫣然一笑,温和从容,与面对萧逸时判若两人。 恨恨的在旁握紧双拳,萧逸看得差点哽出一口血——装腔作势!无耻!她可真是无耻之极! 怎么会有人变脸变得这么快?还口口声声的“老子”“滚蛋”,她到底是不是女人?! “陆施主,这边请。” “有劳。” 悠悠然的迈出两步,长安忽又一回身:“对了,萧世子。” 萧逸紧抿唇角不想理她,可对上黎平哀求的视线,还是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硬邦邦的看了过去:“何事?” 笑眯眯的抚过颈间系着的牡丹花,她眉眼舒展:“您不是一向不信鬼神,缘何来寻慧明大师?” “是我娘!” 把她当成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黎平顾不得主子,抢先把事情说了一遍。 “哇,吊死鬼诶,上身哟,好吓人哦~” 阴阳怪气的拍着胸口,她施施然踱到萧逸面前:“你真的想见慧明大师吗?” 萧逸冷冰冰的盯着虚空,默不出声。 “不说话?那真可惜啊,我与他有些交情,你若能好声好气的求求我,说不准我一开心就带你进去了呢~” “陆姑娘,求求您!”黎平闻此双眼一红就想跪下,却被长安闪身避开:“你不作数,我只让他求。” 世子何等尊贵,黎平不敢奢望,只好咬着下唇退到一边。 可想到老娘马上要被活活烧死,他忍不住扭开头去默默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心酸。 狠狠闭了下眼,萧逸吸气再吸气:“我,求你……” “什么?”陆长安双臂环胸,高高的挑起一边眉毛:“大点声,你说什么?” “我求你——” “风太大,声音都被吹散了……” “我求你!” 耳边猛地响起炸雷般的暴喝,长安被他吓了一跳:“嚎嚎嚎你嚎个屁!老子又没聋!声音大了不起啊,你又不是卖唱的!呸!再嚎也没用,你就杵这儿候着吧!” 说着,她单手叉腰,伸出食指指了指萧逸:“你,待这儿干等——” 又换成拇指指了指自己:“而我,大师的贵客——” 得意洋洋的嗤笑一声,她轻蔑的拿眼角瞥了下他,懒得继续嘲讽,径自扬长而去。 盯着她袅袅婷婷仿佛大家闺秀一样的背影,萧逸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踢翻了身边摆着棋盘的小几。 他当初,怎么就没一剑杀了这女人! “世子,算了。”静默半晌,还是黎平上前开解他:“万般皆是命,也是娘亲合该有这一劫。您别再怨陆姑娘了,若换成我……” 声音渐渐低弱,他垂着头,满面绝望,再也说不下去。 不怨吗?怎么会不怨!可事已至此,他个凡夫俗子,又能如何? 还不如早早回去筹划一下,看看能否提前逃跑! 至于陆姑娘,连慧明法师都奉她为座上宾,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如果世子再与她仇人般针锋相对,日后保不齐要吃大亏…… “——我还就不信了!” 狠狠一甩衣袖,萧逸忽然大步上前,唬得黎平一愣。待他反应过来后,世子却已经转上小路,奔着陆长安离开的方向,身影极快的一闪,消失了。 “诶,世子,等等……” 心情不错的随着小沙弥来到正殿之侧的禅房,长安在外整了整仪容,端肃了表情,这才推门,脱鞋而入。 室内,茶香与檀香混成了一股安定人心的奇妙香气。支开的窗子外流水声声,鸟儿啼鸣,愈发显得此处幽静雅致,令人不由自主的褪去浮躁,随之沉静下来。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正在小几一侧闭目捻着佛珠,听到开门声也无甚动作,我心之外,别无他物,极是专注。 悄无声息的掩上房门,长安轻手轻脚跪坐到另一侧,也不说话,兀自悠然品着香茗。 良久,慧明终于睁开双眼:“陆小友别来无恙?” “有劳记挂。”颇为正式的欠欠身,她轻声一叹:“还是老样子,混日子罢了。” 不待慧明开口,长安又道:“上次见面,你说‘再入长安之日,便是机缘出现之时’——我现在人已经来了,那所谓的机缘又在何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5.天道人道 “机缘——” 高深莫测的轻抚长须,慧明和善一笑:“所以,陆小友是特地为了机缘而来?” “正是。” 慢悠悠的抿了口茶,他手持佛珠宣了声佛号:“小友可还记得,三年之前,自己最初的心意?” ——三年之前,那正是她刚及笄,离家游历之时。 低垂眼眸沉思片刻,陆长安洒然一笑:“看遍天下美景,尝尽人间珍馐,喝最烈的酒,睡……最后那个,不提也罢。”说着,笑嘻嘻的耸耸肩:“大师指的,可是这个?” 慧明眯起眼,无奈的摇摇头:“可惜了,小友天生慧根,却非修行之人。若是你能……” “不不不不我不能!”长安缩缩脖子:“我呢,贪恋红尘,胸无大志,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路见不平就去装个神弄个鬼,过的挺好。反正陆家那么多奇才,就算没有我,也自有人能飞升成仙,求得真正的大自在。” “小友真该见见智空师叔,你们正是同道中人。可惜他前日外出访友,具体何时归来,贫僧也不清楚。” “智空?”长安微微扬眉:“皇觉寺内居然还有智字辈的前辈?” “他是永净方丈故去前收的最后一名弟子,虽则年轻,辈分却比我们所有人都高。”慧明微微一笑,正要再说,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两个人对视一眼,愕然转头,就听“砰”的巨响,木质房门被人一脚踹碎了。 明亮到耀眼的光线中,萧逸面沉如水的站在长廊上,一手握拢成拳,一手紧按剑柄,眼神冷得仿佛结成了冰。 没什么表情的掸掸衣袖,陆长安神色不善:“萧世子有何见教?” 萧逸紧紧盯着安之若素的慧明,连个眼尾都没给她:“我有要事,欲求见慧明大师。” “阿弥陀佛。”面容恬淡的回视他,慧明无波无澜:“老衲无法解决世子之所求,您还是请回吧。” “我还没说求什么,你就知道无法解?” “看您眉眼郁郁,面上如烟如雾,似是笼着一团浊气,怕是遇上了不洁之物。”慧明双手合十:“老衲一生钻研佛法,只会讲经传道,并不懂得驱魔降妖,世子怕是找错了人。” 幽雅的静室中,他面容慈悲如佛陀,语声和缓,不疾不徐,说出的话格外让人信服。 萧逸愣愣盯着他,满腔怒火悄然消散,一时竟有些茫然。 长安在旁冷冷瞧着,心里却是一哂。老实人耍起滑来可真要命,慧明的确不会捉鬼,可若他肯去诵一卷《地藏经》,便是百只游魂也超度了,又何来污秽之有? 萧逸不知其中关窍,失魂落魄的站了一会儿,整个人看着可怜兮兮的,身上锐气早便消得一干二净。 慧明毕竟心善,见此有些不忍,想到对面的小友,就给他指了条“明路”—— “阿弥陀佛。”他淡淡一笑:“然,说来也是世子的缘分。” 萧逸眼睛一亮:“何解?” “这位是老衲的小友,极擅驱鬼除魔。”他如此道,转向长安:“难得她今日来得此处……” “我们早就认识。” 懒洋洋的弯唇一笑,长安冲他使个眼色:“这位萧世子啊,威风厉害得很,自带煞气,邪灵退散。我瞧他能着呢,这世上没他解决不了的,您就不必忧心了。” 慧明闻此,无奈一笑:“如此,老衲也无法了。” ——难道,真要去求她? 硬着头皮望向陆长安,萧逸满心郁愤,一时觉得天都塌了。 “看在大师的面子上,我便赐你个求我的机会。”笑眯眯的欣赏他绝望的神色,长安散漫的勾勾手指:“最后一次哦,老子的脾气你懂的,我数三个数,一,二……” 去?不去? 偌大的长安城,真就没有其他高人? 可即便有,他也没时间了…… 林嬷嬷温情的笑容和黎平哭泣的脸不停在他脑中晃动,萧逸闭闭眼,深吸口气,把心一横,终于如赴刑场一般,慢慢踏前半步—— “停!” 长安蹙眉,厉声道:“把剑放下!禅房乃清净之地,岂容此等血腥杀戮之物沾染?” 更何况,万一这莽夫再要砍她怎么办! 破罐子破摔的解下佩剑,萧逸把它递给刚好赶来的黎平,想了想,又命他退后百米,严令不许他人靠近——自己这丢人的怂样,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撩起袍摆脱鞋而进,他低着脑袋走到长安身前,正琢磨着该做什么,就听她嫌弃道:“站我身后去,你挡光了!” “……” “听没听到?耳朵没长啊?” “……听到了……” “听到就说是!” “……” “说不说?不说就——” “是!” “小点声,叫魂啊!” “……是……” 满心屈辱的低声回应,萧逸双拳握得死紧。 他昨天,到底为什么,没有一剑杀了这女人?! 便是再去寻个高人,或者提前暗度陈仓,也比现在这钝刀子割肉来得痛快! “慧明大师,我们不必理他。”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些,长安重新坐正,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于《心经》的‘心无挂碍’之境有些疑问……” 两个人就此辩起佛法来。 萧逸连书都不爱读,更遑论佛经,直勾勾的杵在一旁就如鸭子听雷一般,每个人的每个字都明白,合到一起却像是天书,听得他枯燥无聊,昏昏欲睡。 不过,他也由此发现,这神棍,似乎确实有些真本事——毕竟,不是谁都能与慧明大师论上半个时辰佛法的。 他记得,宫中曾经出过个道士,据说很是厉害,自称“天下第一”。他曾放言道教才是正道,其他皆为虚妄,还特意跑来专找慧明大师论道,结果最后皈了依,惊掉一群人的下巴…… 他正在这儿神游天外,冷不防“啪”的一声,长安狠狠拍了下桌子:“喂——想什么呢?看你满脸色迷迷的,就差乐出声来了!” “我、我没有!”头次被人指责“色迷迷”,萧逸整个人差点都没跳起来:“我就是……” “我管你是什么!”陆长安冲着杯子扬扬下巴:“到底会不会伺候人?一点没个眼色!赶紧给我倒上!” 原来是茶喝完了。 萧逸木着脸,一遍遍的麻痹自己“她在放屁她在放屁”,默不作声的上前弯身,却发现茶壶也空了。 “这个……” “去烧水!”长安瞪他一眼,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朝小沙弥要坛露水去,若是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好,你也不用回来了!” ——你当我想回来! 拎着茶壶闷头出门,萧逸冲着地面比划个摔的动作,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做,乖乖跑去找水泡茶。 既然决定求人,他便要坚持到底,半途而废的话,刚刚那番伏低做小岂不白干?! 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慧明好笑的摇了摇头:“小友如此,怕是不好。” “我可差点被他杀了!”心有余悸的摸摸脖子,陆长安撇嘴:“真是孽缘,居然在这儿也能碰见!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好求的,命数罢了——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可小友终究心慈。” 看着他了然的表情,长安一时语塞,只得打个哈哈:“既是折辱了他,我也总该做点实事……出来混的,总不能失了诚信嘛!” 颇为无奈的轻叹一声,慧明正色道:“小友且听老衲一言。” “大师请讲。” “插手因果有违天道,干涉越多,反噬越多。世人各有生死命数,便是王朝之气运也有终尽之时,此乃轮回之理。欲要挣脱改变,无非看不清罢了。” ——看不清? 沉默良久,长安才怅然一笑:“可不就是看不清么?” 双目微阖,慧明摇摇头,重新捻起佛珠来。 萧逸拎着茶壶回转时,敏锐的察觉到室内气氛有些不同。不声不响的给他们续了杯,他正道这两个吵起来的话他该帮谁,不想陆长安忽然一拂衣袖:“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慧明颔首,微微欠身,“山水迢迢,前路多艰,小友多多保重。老衲便不送了。” 陆长安点点头,举步便走。行至门口时,慧明忽然又道:“天道不可强求,小友莫要因为天道,失了人道。” 萧逸闻此,面无表情的抬头望天,长安则低垂眼眸,抿唇深思。 陆氏一族避世而居,世代不出,只她天生有反骨,长辈推演之后发现她于俗世有一机缘,这才破例准她出门游历,待寻到机缘后再行回转。 至于那“机缘”到底为何—— 眯起眸子望向高空,长安轻轻吐出一口气。 天道不可强求,所以,她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眼见这女人只管盯着远方发呆,半天不动一步,萧逸只得耐着性子轻咳一声:“天色不早,回城的话,恐怕太阳都落了……” 一瞬收起遐思,长安忽然转眸打断他:“你今天吃没吃荤?” “……啊?” “啊什么啊?呆头鹅啊?” “……没有。”确切的说,他今儿压根就没来得及吃东西。 “饮没饮酒?” “也没有。” “那好!”她一拍手:“我就让你瞧瞧,何为真正的神仙手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6.神行甲马 金乌斜坠,整座皇觉寺都笼在了柔软的橘色夕阳中。再过一会儿,天光完全暗下,城门就该关了。 而林巧娘,也该被烧死了。 皱紧眉头计算着时间,萧逸恨不能立刻出发回程。可陆长安却让他和黎平在这儿候着,自己则转回禅房,不知干嘛去了。 这个混蛋——若是耽误正事,他这次绝不再手软!谁来求情都没用! 就在他面无表情的纠结大卸八块好还是千刀万剐好时,长安却拿着几张黄纸,施施然走了回来。 “寺内居然还有这些,也算意外之喜。”她笑眯眯的坐到树下小几旁,身后的小沙弥恭恭敬敬摆上毛笔朱砂等物,之后合十一礼,恋恋不舍的退了下去。 “这是什么?”萧逸皱眉凑过去,只见巴掌大的符纸上粗陋的绘着些彩色线条,看轮廓,好像是……马? “甲马?”黎平一愣,他每年都按时祭扫,自然识得这个。每每祭祀请神,甲马必不可少,是要与纸钱等物一起烧掉的。 有些地方还用它行添财、增寿之类的旁门,但这只是传闻,他并没有见过。 动作飞快的调配颜料,长安抽空望来一眼:“不错,跟着这样的主子,难得你还有些见识。” 黎平闻此缩缩脖子,果然下一瞬,世子的冷眼就瞥了过来。 踩着主子夸奖他,他就知道,陆姑娘没安好心…… 大概是被嘲讽惯了,萧逸也没认真计较。他正待问这是做什么,冷不防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血?”他扬眉:“还是人的血!” “可不是!”长安没好气的抬抬手,萧逸这才发现她腕上正缠着白布,只是先前衣袖掩着,所以不容易看到。 “老子这回可下血本了,你当赔我百金!”懒洋洋的睨他一眼,她的语气散漫中又带着几分严肃,让人辨不清真假,听得萧逸略怔了怔。 这神棍,说话没个准儿,即便偶施善举,也要让人感到深深的恶意。 低头瞅瞅小几上的半碗血,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有次表妹的指头被树枝划破道小口子,结果整个王府如临大敌,连父王都特地问过两次—— 自此,他就知道,女人的血是相当金贵的。 终于做好所有准备,长安对他们甩了句“噤声,别打扰我”,便身姿笔直的跪坐几前,双手合十,阖眸开始祝祷。 样子前所未有的专注虔诚。 受这气氛感染,萧逸二人不自觉的屏住呼吸,也跟着严肃起来。空旷的花园里,一时只闻得风吹树叶的“沙沙”轻响。 几息之后,长安睁开眼,面上沉静如水,无波无澜。 一手执笔,一手束袖,她抬臂,悬腕,饱蘸血水的笔尖一刻不停,龙飞凤舞,于甲马上游走起来。 萧逸凝眸望去,只见她写不像写,画不似画,笔走龙蛇间,纸上的线条似乎活了一般,带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目不转睛盯着笔尖,要不是黎平觉出不对轻轻推他,萧逸差点都瞧得痴了。 心神一凛,他恍然回神,恰在此时,长安正正写完了最后一划。 顿笔,回笔,提笔,收—— 点睛,符成! 仿佛过了很久,其实只有几瞬,萧逸眉头一皱,猛地瞠目——他瞧见,这甲马似乎动了一下! 用力揉揉眼睛,他再细看,一切却又如常。 可他确信,自己绝对没有眼花! 日光西移,不知不觉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连续画完六张符后,长安终于搁下笔,略显疲惫的长长吐出一口气。 萧逸早就满肚子疑问,此时终于见她罢手,立刻连珠炮似的提了出来:“你这是在干什么?写字,还是画画?我好像看到……这黄纸亮了一下,可是你做了什么?” 闭着眼睛顺了会儿气,过了好半天,长安才似笑非笑的望向他:“问这么多,是生怕我不知道你见识浅薄吗?” “……” “此乃神行符,将之贴于小腿,便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说着,她伸手取过两张,“啪”的按到腿上:“愣着干什么?等我伺候啊?” 黎平下意识的觑向萧逸,却见世子居然毫不抵触,乖乖过去拿了两张—— 他震惊的抬头望天,今儿的太阳也没从东边落下啊! “仰着脑袋看什么呢!”一眼窥破他的心思,萧逸恼羞成怒:“再不抓紧,你就自己留这儿吧!” “啊、哦,马上!” 暗暗偷笑一下,黎平一本正经的拿过甲马,学着陆长安的样子往腿上一拍—— 居然真的粘上了! 陆姑娘,果非常人! 心安理得的受了他崇拜的目光,长安起身选个方位,懒洋洋的一伸胳膊:“抓着!” 眼见萧逸木愣愣的瞧着自己,她不耐的一挑眉:“拽我袖子,休想得寸进尺,老子是不会准你抱我胳膊的!” “……”不可思议的指指鼻尖,萧逸扬高声音:“你说——让我拽你袖子?” 让他堂堂三尺男儿跟个娘们似的拽着个娘们的袖子? 岂有此理! “对,说的就是你!”理直气壮的瞪回去,陆长安的声音比他还高:“就你那蠢样儿,不拽着我自己能飞起来?真以为有了道灵符就变活神仙啦?呵,若是如此,天下神仙早就扎堆了!” “你——” “世子切莫动气,事急从权嘛!”眼看他们又要吵架,黎平赶紧在旁调解:“陆姑娘也是担心您的安危,您还不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的……” 最后半句他是小小声说的,说完心里直发虚。 ——刀子嘴豆腐心?陆长安? 别闹了,陆姑娘看着强硬,其实内里比外表更强硬…… 心知不能再耽搁,萧逸顺着这台阶,冷声道:“既如此,我就先依你,哼!” 看不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傲娇样儿,长安撇嘴一哂,晃晃披帛,懒得废话。 于是,萧逸拉着陆长安,黎平拉着萧逸,三个人面朝王府,排排站好。 “闭紧双眼,没我的吩咐不许睁开,不然后果自负。” 二人依言阖眸,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看不到周围景象,其他感官反而更加灵敏。 手中的披帛绵软轻薄,仿若无物,与男儿家用的物事完全不同。萧逸双手攥得死紧,生怕稍不注意,它就从掌中一下飘走。其上暗香盈盈,随风浮动,仔细嗅来又毫无异常,他忍不住动动身子,觉得体内有些发燥。 “别动!”臂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小心一屁股摔下来。” “……” 萧逸撇唇,刚要回嘴,就听她用不同以往的严肃声音低低吟道: “陆氏长安,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话音落,狂风骤然拂面,萧逸身体紧绷,险些耐不住的睁开眼。 他明显感到整个人在飞速前进,风声从颊畔呼啸着掠过,便是顶尖的千里良驹全力奔跑,也不及分毫! ——难不成,他们当真在腾云驾雾?! 又惊又疑的握紧双手,他还没想出个究竟,身周忽然一肃,风静云歇,双脚也似踩上实地,那种飘在半空的感觉蓦地消失了。 “好了。” 掌心披帛“嗖”的一下被抽走,萧逸倏然睁眼。 他们,此时竟在王府中门之前! 天上的晚霞还未铺展,似乎只是几息——不,只是一眨眼,他们就从城郊的皇觉寺中回到了内城! 明明中间相隔百里,快马加鞭也要两个多时辰—— “喂,回魂啦!” 好笑的伸手在他面前比了比,陆长安双臂环胸,一时觉得这混蛋傻呆呆的样子也没那么讨人厌:“是不是顿觉自己前半辈子全都白活,认知被颠覆了?所以说,做人不要太狂妄,没遇过不代表不存在。这世上,假神棍很多,真高人也有,端看缘分~” 这几句训诫说得像模像样,萧逸一时心服口服。只是,当他转头看到陆长安那小人得志的张狂样儿后,心折顿时就少了一半—— 睚眦必报,粗俗市侩,两面三刀,自吹自擂…… 诚然,这世上的确有真高人,可她陆长安,怎么瞧都是个假神棍! “还记得那里吗?” 没搭理他怀疑的神色,长安优哉游哉的向前一指,萧逸顺着看去,发现正是王府大门之侧开出的两扇小偏门。 不解的皱起眉,他疑惑:“那里怎么了?” “昨天,老子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在差点被你砍死之后。” “……” “我当时还发了誓,若不大开中门,夹道跪迎,再来镇南王府的话,我陆长安三个字便倒过来写——” 笑眯眯的瞧向面黑如墨的萧逸,她曼声道:“萧世子,你以为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7.中门之争 “你说——中门大开,夹道跪迎?” 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萧逸气极反笑,“你知道王府一年开几次中门吗?” 镇南王府的中门足有二人多高,整整四扇,朱漆威严,极是端肃。除非接旨或者圣人驾临,不然,休说他,便是父王平日里也要走偏门! 而她,一介白身,一个女人,居然想让镇南王府大开中门去迎接? ——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突然微服私访呢! “开个中门怎么了?”陆长安双臂环胸,不屑轻嗤:“老子手掌生死气运,能断龙脉乾坤,如此还是便宜你呢,知足吧!” ——手掌生死气运?能断龙脉乾坤? 就她? 瞧着长安吊儿郎当的得意样儿,萧逸觉得这话分外不可信。 “你这么厉害,怎的还不上天?” “这不刚下来吗?” “……” “世子!”黎平忽然扯住他衣袖,力气颇大,惊了萧逸一跳。 黎平没有萧逸那般强的接受能力,试过神行法后,整个人就呆呆的,仿佛吓傻了一样,刚刚才缓过神来。 正常人甫一经历这些多半如此,长安毫不奇怪,萧逸这种淡定如常的才是异类;萧逸则觉他这反应有些丢人,大惊小怪的,压根不想多理。 “世子,您便听陆姑娘的,开了中门吧!”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萧逸震惊:“这神棍说什么你都听,莫不是飞过一遭吹坏了脑子?——你还真当她是无所不能的活神仙啦?” “陆姑娘当然是活神仙!”黎平满脸笃定,毫无玩笑意味:“听她的,准没错!” “……” 瞅瞅那崇拜虔诚的眼神,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主子是谁! “天要黑了。”长安“噗”的一笑,吹了声口哨:“你且慢慢考虑,我自然无所谓。” “不必考虑,绝对不行!”萧逸断然道:“求你来救林嬷嬷是我之私事,大开中门却关乎王府,更遑论夹道跪迎——” “随你。” 顺口扔下这句,长安转身就想走,不妨却有个人斜刺里突然跳出来,吓了她一跳。 拦住她的是个略显苍白的清秀男子,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双眸却如墨玉般晶亮有神,给他整个人添色不少。 摸着下巴仔细打量他,长安黛眉微挑。此人体瘦气虚,精神欠佳,本是福薄之相,然其额圆且阔,五岳俱朝,面上有神,久看不昏,虽无大贵,而小富可期也。 只是,他的下颌太过尖瘦,怕是兜不住富贵,兼且子女宫暗淡,晚景恐是凄凉…… “这位姑娘。”略有些羞涩的冲着长安深揖一礼,苏玄参浑然不知自己这一生差不多都被她摸透了:“在下是个医者,为林巧娘诊过脉,自觉无法解决她的病症。听您刚才的意思,是……有办法?” 看着他求知欲旺盛的脸,再瞧瞧他之前藏身的石狮子,长安啼笑皆非:“你偷听我们说话?” “偷听”二字似乎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苏玄参的双颊“腾”的涨红,“我我我我没没没想这样的,其实我我我……” “其实我家公子是找世子爷来赔罪的!”三七在旁看不过,替他说道:“只是听闻姑娘能医林巧娘,公子一时兴起,所以前来冒昧相问。” 顿了顿,三七续道:“我们公子姓苏名玄参,醉心医术,很希望能向姑娘讨教一番。” 长安“哈”了一声,心觉这薄脸皮的家伙很有意思;身侧,萧逸却眉头一皱,神色不善:“你们还敢来?!” 下意识摸摸肩膀,他面无表情——这个作死的病秧子,怂恿着老爹告黑状,害得自己差点被父王一脚踢死! 他还没去说理呢! 苏玄参本就不安,这下更是羞愧,对着萧逸深深一拜,连头都不敢抬:“世子,我没想到家父会去御前说那些。我自小便有心疾,受不得刺激,每次病发都可能没命,因此家人很是着紧……近些年来一直没发病,不想今晨突然晕倒,家父又惊又急,还以为是在王府……” “所以,就摸去宫里说嘴?”萧逸打断他,轻蔑一笑:“纵是医术平平,我也一直当你是个正人君子……呵!不过如此罢了。” “我、我……”玄参被他讽刺得羞愤欲死,看得三七心里直叹气。事情既已发生,其实他们不必如此,更何况,他今晨的确被世子惊吓得心潮起伏,便是真撺掇着告了状,也不算污蔑。怎奈公子一根筋,自觉此举愧对世子,非要来道歉…… 便是他,都觉得此番作态有些假,可谁让公子偏要求个“问心无愧”呢? “你这病是娘胎带的,虽然严重,却无大碍。”长安忽然伸手拍拍他胸脯。她的动作极快,苏玄参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胸口突然一清,似有浊气忽的消散。 打从出生以来,他好像就没这么轻松过。 “诶——” 后知后觉的怪叫一声,三七瞪大眼,却见陆长安面无异色的收回手,倒显得他小题大做,多没见识似的。 下意识去望萧逸二人,那两个也神色如常——合着这些人里,就他觉着年轻女人动手动脚乱拍人家胸脯不对? ——实则,萧逸和黎平见多了更过分的,早就麻木了…… “不必提心吊胆,你这身子活到而立之年还是没问题的。”长安后退半步,微微一笑:“行医救人乃积德之事,聚少成多的话,命是不能变,运势却可改……” 见这苏玄参只懵懵懂懂盯着自己,她摇头失笑:“罢,你能一直如现在这般就好。” 观他眼眸澄澈,心如明镜,虽然有些痴,却是难得的纯净之人,决计不会作恶。 “陆姑娘可是活神仙!”见这主仆连句道谢也没有,黎平忍不住多嘴:“我们刚刚可是从皇觉寺飞来的!这世上就没陆姑娘办不成的事……” “就你话多!”萧逸看不过去的低斥:“陆姑娘陆姑娘,你去换个主子得了!” 黎平缩缩脖子,眉眼间的膜拜之色却半分不减。他刚经历了人生中最神奇的事,此时心情激荡,急需找人分享,难免有些失常。 不过,世子就是世子,上了趟天也毫无异色,比他沉稳多了…… 愣怔半晌后,苏玄参忽然俯身下拜:“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虽然不知陆长安到底做了什么,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他明显觉得有什么变了,现在舒服得紧。 若不是顾忌着仪态,他都恨不得在巷子里跑上两圈! “相遇即是有缘。”心安理得的受他一拜,长安拿眼角去斜萧逸:“马上就天黑了,你可以准备一下。” 萧逸扬眉:“准备什么?”她终于不妄想着走中门了? “嗤,自是去准备把林巧娘烧死。” “……!” 想到自己这一下午的伏低做小全是白费,萧逸心火骤起,不自觉的按上剑柄—— 他还不如先杀了这神棍,也好给林嬷嬷找个伴! 眼尖的瞄到他的动作,长安双目一瞪,不待后退,两个人影就先一步跳到身前:“世子,不可!” 竟是黎平和苏玄参。 没料到自家公子会突然去挡剑,三七慢了一步,微愣之后,只得硬着头皮弱弱道:“世子、不可……” 在场五人,除他之外另三个全去护着这神棍——其中,一人是他心腹,一人是王府一直礼遇有加的郎中,还有个,不提也罢…… 萧逸心底郁气腾升,他做人就这么失败? 悠哉游哉瞧着他愈加冷沉的脸,陆长安有恃无恐的拍手嗤笑:“人憎狗厌,真是可怜~即便你是莽夫,也该动动脑子,总拔剑像个什么样子……” “陆姑娘,你就少说两句吧!”黎平苦笑,他觉得此事之后,自己的好日子大概就到头了:“世子,您别冲动,再怎么说,陆姑娘毕竟也只是个弱女子而已……” “就是!”苏玄参接口:“我刚才听到你们争辩‘大开中门’什么的——萧世子不同意的话,何不把林巧娘移出来呢?” 他早就想这么说了,瞧病诊脉又不是只能在王府进行! 萧逸闻此一愣,怒气也散了大半。下意识望向陆长安,他顾不得置气:“如此,可以吗?” “当然可以!”长安答得干脆,语气里还带着点惋惜。 “那你早怎么不说?” “说了还怎么瞧你笑话?”她悠悠的一笑:“萧世子求人的小样儿百年难得一见,说不得这辈子都没第二次,我当然要多看一会儿。” “你——” “世子,我这便把母亲背来。”黎平打断他,一溜小跑的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时间紧迫,容不得再耽搁。 狠狠深吸口气,萧逸压下心头怒火,环目四顾:“你就在这儿……作法?” 王府门前的确开阔,等闲没有路人经过,可这四面光秃秃的,躺在地上都硌身子,也太简陋了。 “我都不挑,你挑什么?”长安轻声一笑,一拂衣袖,席地坐了下来。 萧逸看到,她从袖中摸出了个半新不旧的针灸包:“百邪颠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今日便让你们看看,何为鬼门十三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8.一十三针 鬼门十三针,传说为前朝张天师所创,专医“阴病”——人皆是由阴阳二性构成,肉体为阳,灵魂为阴。肉体死后,灵魂飘荡在世间,若是借机钻进某人的肉身,就会打乱他的阴阳平衡,进而神思混乱,行为反常,也就是世人常说的“附体”。 而这针法,简言之便是以施针者的生息之气祛除外邪,重新拨正人体阴阳,需要一定的道行,介于医学与玄学之间。大梁现行的鬼门十三针多是今人添减改造,虽也有用,比之失传的原版却是大大不如。 而且,苏玄参偶然听家中长辈提过,此法不但损己阴德,还会伤到那阴魂,引来报复。也因为此,敢实践的越来越少,具体手法几近失传,便是他们苏家,也只知个大概而已。 可现在,他却有机会近距离的观摩此等绝学——! “陆姑娘,天色这么暗,您不点些灯烛来吗?”围着陆长安不停的转来转去,玄参一面想坐到她旁边,一面又顾着男女大防,生怕她不乐意:“您需不需要助手干杂事?我能做什么?诶,我帮你提着裙摆好了……” “你的眼睛亮得就能当灯笼,我也不必再点了。”长安好笑的摇摇头,大方拍拍身边的位置:“且先坐下,一会儿有你出力的呢。” 连推辞都没有,玄参坐下后立刻兴致勃勃的问起来:“这十三针是要刺进十三处穴位吗?我只知有鬼封、鬼宫、鬼窟、鬼垒、鬼路、鬼市等,却不知其先后顺序,听说男女又另有不同……” “也不尽然。”长安打开针灸包,排排金针在微薄的天光下闪闪发亮:“虽然名唤鬼门十三针,但一般四针也就解决了。每施一针便会对阴魂造成一分伤害,具体施几针要看外邪的强弱——十三针封顶。若是此后外邪还没祛除,施针者便会遭到反噬。” 玄参闻此大惊:“那谣传的,施行此法会损阴德,还会被厉鬼报复,是真的了?” “并非空穴来风。”长安点头道:“而且,普通郎中顶多能感受到病患体内的阴邪之气,却不会导出,这就需要些道行了。” “哦……”玄参耷拉下肩膀,他还以为自己也能学呢! “——不过,这其实是可以借助外物弥补的。” 欣赏够了他沮丧的模样,长安慢悠悠道:“比如在旁焚烧艾草,又或者用柳枝抽打患者的身体……” “为什么是柳树枝?”一直在旁当背景的萧逸忍不住问:“不都说桃木辟邪吗?” “桃木难搞嘛!”长安斜睨他一眼:“吾等小民,上哪去弄百年桃木来?随便摘根柳条对付对付得了。” “可大家都说柳树属阴,是招鬼的。”苏玄参一本正经,丝毫没察觉到二人间的硝烟:“这难道算以毒攻毒?” “……还以毒攻毒,你想多了。”长安抽抽眼角:“观音菩萨手上托的净瓶里放的就是柳树枝,没听老人常说‘柳树枝打鬼,越打越小’么?山上的柳树的确招魂引鬼,长在河边的却是驱邪的。” “这样啊!”玄参的双眼炯炯发亮,他觉得自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多谢陆姑娘,此番真是受教了。” 长安“哈”的一笑,摇摇头,刚要开口,离开多时的黎平终于去而复返:“陆……姑娘,我、带着……娘亲……来了!” 眉梢一扬,陆长安凝眸望去,就见一个五官扭曲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紧勒着黎平的脖子,阴测测的对着他们,而黎平则双颊紫红,已经被掐得说不出话了。 真是难为他居然能坚持着把这位背到这儿。 从袖子里摸出截雷击木扔给萧逸,长安非常淡定:“打她的手。” 萧逸毫不迟疑,反应极快地上前,哪知刚抬起胳膊,林巧娘就“嗖”的跳下黎平的背,满脸畏惧的躲去另一边了。 “你身上有煞气,颇重。”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句,长安欣慰的看着他:“小鬼怕恶人,你总算也有点用处。” 萧逸:“……”所以,他该高兴自己是恶人吗? “你们四个,分别按住她的四肢,快。”拍拍身前的空地,长安远望天边:“太阳落山就不好了。” 金乌属阳月属阴,拖到天黑,就是平白给自己添麻烦。若不是今晚再不好林巧娘就要被烧死,她干脆都想挪到明天去算了。 四个男人听话的执行命令,萧逸与苏玄参按住她胳膊,三七和黎平按住她腿,林巧娘就这样呈大字型被压到了长安身前。 她今晚似乎格外安静,只瞪着眼睛死死盯着长安,嗓子里发出类似野兽一样“呼噜”“呼噜”的低吼,并没尖声喊叫。 不过,看起来却分外警惕,便是面对萧逸也没这样如临大敌。 “右手中指阳气最盛,你瞧——”毫不客气拽起林巧娘的右手,长安以拇指和食指搭住她的中指指根:“外邪入体的症状与癫痫有些像,需要区分一二。此处阳气至盛,若是阴邪侵入,便会被体内阳气鼓动于外。所以,这里若有强烈的跳动感,就是外邪作怪,不然,则为癫痫。” 苏玄参看得心动,很想亲自去摸一摸。虽然早就知道这方法,但他从没遇过招了外邪的病人,这还是第一次。 实在抑不住好奇,他干脆一屁股坐上林巧娘的胳膊,腾出双手来探着身子去搭那不停跳动的中指指根,看得黎平脸都青了。 不过,他知道小苏神医一向随心所欲,况且这时不该计较那些有的没的,只好生生忍住,扭头假装没瞧见。 见他学会了,陆长安慢条斯理拿过一旁的针灸包:“金最贵重,素来就能压邪收惊。一一从头逐一求,男从左起女从右——我便看看,这污秽到底能挨过几针。” “——你居然会?!” 一直没出声的林巧娘忽然极剧烈的抽搐一下,力气大得四个男人险些都没压住:“你也有些道行,就不怕因此损了阴德?!” “这就无须你操心了。”长安冷声道:“前儿你趴在黎安背上,我一时心软,只以雷击木驱赶,并没伤你分毫,可如今看来,当时真是愚蠢,合该立刻灭杀才是!” 说到此,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悔。若不因为自己,也不会有这些后续。 如此一圈又回到她这儿,也算种因结果了。 “你不能——啊!” 金光一闪,其他四人俱都好奇的瞪大眼,但她动作实在太快,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后,金针已经稳稳刺入了人中穴。 林巧娘的身体神经质的不停颤抖,眼白上翻,嘴唇青紫,哆哆嗦嗦,样子十分怕人。 “陆姑娘,这……” 虽然知道不该打扰医者,黎平还是忍不住担心的询问。他不是没见过针灸,但这反应,实在太…… “正常。”长安目不转睛盯着她,“这个自缢的阴魂还想拼死反抗一下……呵。” 拈起金针来到萧逸身侧,她又狠又准,出手极快,一下刺入了少商穴,边还不忘教导:“男左女右,切记方向不要反。” “记住了!”苏玄参小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他甚至希望这阴魂再强大些,这样他也能多学几针…… 轻轻“咦”了一声,萧逸有些惊讶。他离得近,亲眼看到金针刺入少商穴后不停颤动,仿佛其下有气鼓动。 ——那就是外邪之阴气? 真是……神奇。 此时,太阳彻底落山,天光愈加昏暗,只余几缕晚霞在空中悠悠飘荡。 表情痛苦的林巧娘忽然“哈哈”的尖笑起来,眼白一翻转向长安,唇角不自然的狠狠咧开,力气更是成倍増长。三七一个不察,被她重重踹了一脚,差点跌飞出去。 长安见此眉头一皱,顾不得多说,隐白穴、大陵穴、申脉穴、风府穴,素手翩飞,一连又刺四针。 到此,已经六针,便是厉鬼,也差不多了。 果然,几息前还狰狞的林巧娘彻底萎顿下来,双眼紧闭,面容安详,若非时不时还抽搐一下,简直与睡着了无异。 母亲从昨晚开始就疯疯癫癫好似换了个人,现下难得平静正常,黎平忍不住偏过头去,眼眶微红。 直到此刻,心中的大石才终于落地。 亲人会永远陪着自己鸡毛蒜皮仿佛是理所当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惶恐的一天。 慢慢抽出最后一根金针,长安的表情难得有些犹豫。 敏锐的察觉她的情绪,萧逸眉头微皱,抿了抿唇,却是没问出口。 一瞬后,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她面无表情的一扬手,金针刺入了林巧娘的眉心正中。 极轻微的爆破声后,金针不停颤动,良久,慢慢归于平静。 “这是……印堂穴?”苏玄参迷惑的眨眨眼:“印堂穴不是疏风清热、宁心安神的吗?” “此针是为开窍定魂。”长安无情无绪:“另外,也是封死阴邪,使之再无转世轮回,就此消散于天地。” 半懂不懂的点点头,玄参潜意识觉得陆姑娘似乎不大高兴。安静了一会儿,还是萧逸淡淡出声:“现在,就算好了?” 长安垂眸收针:“一觉醒来,便可大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9.来住我家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黎平双眼一红,俯身下拜:“陆姑娘,真的……谢谢您!救命之恩无以言表,若是日后您有所求,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心安理得受了他的叩拜,陆长安“嗤”的一笑:“可别,等你赴汤蹈火来救的话,估计我也快完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黎平瞬间面红耳赤:“我就是想说……” “好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懒洋洋的点点头,长安双手撑地站起身,面上毫无异样,萧逸却注意到,她的身子极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不动声色的皱皱眉,他冲林巧娘扬扬下巴:“先去东市找家客栈对付一夜,明早再回王府。” 黎平一愣,长安却立刻明了了他的意思。这是怕她没治好,想先观察观察,明儿正常了再光明正大的回来,免得一觉醒来就被烧死呢。 没什么表情的斜他一眼,她哼了一声,没有反驳。如此也算稳妥,反正她已经做了该做的,剩下如何,随他们去。 “现在已经宵禁,你便在王府住一晚吧。” “——啊?” 神游天外想着心事,过了好半天,周围久久都无其他动静,长安才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此时,黎平已经背着林巧娘去了东市,苏玄参和三七也离开了,只他们两个蜡烛一样杵在原地,看起来傻呆呆的。 “你居然邀请我住你家?”震惊的指指自己鼻尖,长安“哈”的瞠大眼:“怎么,终于发现我是真神仙,所以想要抱大腿了?” 萧逸撇撇嘴,伸出食指轻推她肩膀,长安本就累极,一直在强撑,不防他如此动作,立刻脱力,向后仰去。 “喂——!” “就你这样,还想走回西市那间小破铺子?”一把拉住胳膊把她拽回来,萧逸不屑:“小心晕倒在路上,被人当尸体拉到城外乱葬岗去埋了。” 没好气的甩开他,长安一时居然无言以对。气鼓鼓的瞪他半天,她才破罐子破摔的一扬脖子:“行行行,住王府就住王府!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我赚大发了呢!” 她可不是那些为了面子委屈自己的蠢货,哼! 撇唇轻嗤一声,萧逸懒得和她吵。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至偏门,长安忽然顿住了:“不行!” “……又怎么了?” “我可是说过,必须大开中门,夹道跪迎的!”她倚着门框,抱臂挑眉:“你不会是假模假样的温情一下,企图蒙混过去吧?” “——你想多了,随你便!” 难得展现下好意还被人嫌弃,萧逸翻个白眼,正欲离开,却又被长安叫住:“等等!” “又怎么了?” “给我块令牌,不然老子怎么回去?宵禁不许人行,我可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 “我没带。”他皱眉:“你可以在这儿等黎平……” “你玩我呢?”陆长安瞪眼:“这大半夜的,万一他不回来呢?!” “我都说了让你来王府……” “大开中门,夹道跪迎!” “……”女人啊女人! 萧逸顿在原地,想要一走了之,念及她刚损耗颇大的帮了自己,又觉得这样过河拆桥不太好。垂眸思考一会儿,他召来守偏门的两个侍卫:“去,把中门打开。” 那两个早便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眼见自家世子与姑娘聊的开心(?),正纠结要不要来见礼,就听到了如此吩咐—— 开中门?! 二人俱是一愣,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看看天色:“莫非世子接到密传,圣人欲要微服私访?如此,是不是得通报王爷和大公子……” “不必。”萧逸眉眼冷淡:“去开中门,立刻。” 他的气质本就冷峻,面无表情时更显淡漠。二人悄悄对视一眼,缩缩脖子,不敢再说,乖乖去开了中门。 四扇二人多高的朱漆大门依次打开,轻微的吱呀摩擦声带着时光的厚重,沉肃威严。虽是黑夜,场面却极为壮观,可想而知,白天的话该有多震撼。 长安意外的扬扬眉,于高傲的萧世子而言,这举动,可真算难得了。 悠哉游哉瞧着洞开的大门,她吹了声口哨,笑嘻嘻的抬抬下巴:“还有呢?” 萧逸面沉如水,对着满脸懵懂的两个侍卫吩咐道:“去,一边跪一个。” ……嘎? 二人面面相觑,大着胆子望向萧逸,又掏掏耳朵,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一边跪一个。”没什么表情的重复一遍,感受到陆长安看猴戏似的戏谑眼神,他的额角跳了跳:“快点!” “……是。”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名侍卫只得听令,莫名其妙跪到了大道侧旁。 一边一个,倒也算“夹道”了。 “你就拿这对付我?”长安指着呆头呆脑的两只,差点笑出声来:“国子监博士的水平不行啊,‘夹道跪迎’你竟然就这么理解……” “你别太过分!”萧逸语气不善。做贼一样满足种种无理条件就为了请她来王府歇息一夜…… 他绝对是脑子进水了! “行吧,看在你盛情邀请我的份上——” 大摇大摆跨过中门而入,长安笑眯眯的冲他们点点头:“起来吧。” 两名侍卫依言起身,看得萧逸心头火起:“你们就这么听话?” 二人一愣,偷觑他冷然的面色,虽然不解,但还是“嗖”的跪了回去。 萧逸:“……” “别拿人家撒气了。”长安啼笑皆非:“快走,我要睡觉。” ——啧啧,好奔放,原来世子好这口…… 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嘿嘿一笑,顿觉自己仿佛窥破了什么了不得又不可说的大事。 带着陆长安顺着大路直走到头,面对眼前的三岔路口,萧逸有点纠结。 左边是去后宅,中间通往父王的忠正堂,右拐则是文曲院—— 头脑一热带她进来,现在可好,他要把这女人安置到哪儿去? 忠正堂定是不用想。后宅的话,大家都歇了不说,白侧妃知道后必会小题大做,抓住这不放,最后闹得人尽皆知。 可就这么把她领去自己院子…… “喂,干嘛呢?”不耐烦的戳戳他后背,长安打个呵欠:“望天儿发什么呆?中午就没吃饭,我可又累又饿,你利索点!” “谁让你不吃!”萧逸冷哼一声,打定主意朝右拐,“皇觉寺的素斋求都求不来……哈,慧明大师不给你吃对不对?” “瞅你那个抠搜样!”长安不屑:“没荤的,倒找银子我都不吃!” “那你日后一定记得找个有钱的夫君。”萧逸讥笑:“要顿顿大鱼大肉也不会穷的那种。” “你这是在毛遂自荐吗?”长安啧啧的打量他:“倒是长心眼儿了,知道变着花样推荐自己。” “……” “知道你恨嫁,可推荐也没用,命中注定你婚姻不顺——还有,我陆家的门槛可是很高的!” “……” “嘿,被我说中无言以对了吧?不是我说,瞅瞅你这做派,动不动就拔剑,生怕别人没发现你不长脑子一样,哪家姑娘愿意娶你啊!” “……闭嘴!” “还有,想嫁出去得舍得掏银子,做人不能太抠。瞧瞧你,连顿饭都算计……” “闭嘴!” “小聪明要用在正地方,平时多吃点猪脑吧……” “陆、长、安!” “嗯?” 眼角一瞄瞥见他又按上了剑柄,长安倏然后退:“看看看看,嫁不出去的最大原因!” 被她夸张的一指,萧逸不自觉的挪开手,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脸色“刷”的黑透了。 ——他做什么这么听话? 真是见了鬼了! 闷声不吭的大步转身,他薄唇紧抿,今晚再与这混账多说一句,他就不姓萧! “呀,尾巴竖起来了……” 无辜的摸摸鼻子,长安嘿嘿一乐,笑眯眯的摇摇头,施施然跟着他进了文曲院。 —— 文曲院的下人最近不停受到惊吓:先是春桃自缢,出了个闹鬼的凶屋;接着林巧娘中邪,大喊大叫,模样可怖;今晨王爷教训世子,他们又受了池鱼之殃,被萧总管挨个叫去问话敲打,拖到现在,命都吓没了半条。 而那余下的另外半条,在看到陆长安后,也被惊飞了—— 世子居然带了女人回来? 天呐?! “——我说,准、备、宵、夜、来!”见不得婢女丢了魂一样的茫然表情,萧逸狠狠拍了下桌子,“啪”的一声,其上茶杯都跳了跳:“听不懂就滚下去,收拾东西,立刻出府!” “婢子知错!”双膝一软惊惧的下跪,婢女脸色煞白,终于回神:“婢子知错,求世子恕罪!” 说着,她“砰”“砰”的磕着头,不一会儿额上就红肿一片。 “行了,下去吧。”长安皱皱眉:“你家世子饿疯了,休在这里浪费时间。” 婢女闻此一顿,却还是小心的偷觑萧逸—— “还不下去?”萧逸冰冷道:“下不为例!” “谢世子恕罪!谢……谢姑娘恕罪!” 眼见她小心翼翼的惶恐后退,长安无奈的叹气:“你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0.不求再会 “我怎么了?”萧逸面沉如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倒是好人,呵——” 最后的一声轻笑格外讽刺,仿佛在说:你倒是好人,可惜出身低贱,压根管不住这些奴婢。 长安微微扬眉,并没动气。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她舒缓道:“你大哥也这样?” 萧逸一愣,就听她悠悠续道:“都说萧齐光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无论谁都以礼相待,从不红脸。照你的标准,如此是为软弱,府中仆婢个个都能踩他一脚喽?” “当然不是!”萧逸不假思索的反驳:“大家都很……敬服大哥。” “敬、服?” 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她心底轻嗤,也不知眼前这位萧世子是真看得开,还是装不知道。 常年混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陆长安惯会察言观色,见微知著。昨日虽然只在府里待了不到两个时辰,可她却发现了些有趣的事—— 镇南王府的下人们谈起世子时面容紧绷,有“畏”而缺“敬”;提到萧臣,脸上却会不自觉的焕发一种光彩,仿佛那才是真正的靠山,有他在,便是天塌下来也能重新顶回去。 而这,才是对待主人时,奴仆该有的姿态。 萧逸曾被圣上亲封为兵马副元帅,是大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年将军。为帅之人,必都心思缜密,即便表现得再莽撞,也不会是个没眼色的蠢货。 连个外人都能瞧出端倪,她就不信,他到现在都毫无所觉。 心中一瞬间千回百转,长安的面上毫无异色:“人际交往是门学问,对待下人同样如此。聪明人有百种手段,笨蛋却只有一种方法——” 说着,她把手按到腰间做了个拔剑的动作,看得萧逸眼角直抽,索性扭开了头。 “治军讲究严谨,可打理王府却要看人情的。”大摇大摆的敲敲桌子,长安谆谆教诲:“瞅瞅你,天天板着脸就像个人形大杀器,连婢女都战战兢兢,更别说其他小姐了,也难怪嫁不出去……” “够了!”萧逸不耐的瞪她一眼:“说的好像你是大家贵女,专门打理过庶务似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看书学的!”长安理直气壮:“算了,瞅你呆头呆脑,也不像个会念书的。唉,真是遗憾,你这辈子都无法体会这种优越感了。” “……”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瞧不起我,还偷偷叫我神棍。嗤,不是我说,你这死样放到外面绝对活不过三天,生在王府……” “闭嘴!” “老子是良民,又不是你家下人,吼个屁啊吼——瞪眼睛也没用,别以为抛媚眼我就听你话!” “……” “忠言逆耳利于行知道吗?今儿我心情好,一般人我都不搭理他……” 被迫听着她在耳边扯东扯西,萧逸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直跳。他从没遇过这样的人,便是黎安木呆呆的听不懂话办错事,也不会如她一般故意和他唱反调,引他生气。 ——是的,引他生气,这个混账好像特别愿意看他生气…… 脑中灵光突的一闪,萧逸刚刚抓住什么,就被来送夜宵的婢女打断了:“世子,姑娘,您们打算在哪儿摆饭?” “自然是这儿。”萧逸奇怪,以往不都在这里吗? 婢女应下,躬身退出。很快,佳肴便如流水般端了上来。 八宝鸭、红烧熊掌、燕窝鸡丝汤、鱼翅螃蟹羹,各种蜜饯、甜点、饽饽…… 居然还有一只秘制烤乳猪! 他从来都不知道,文曲院的小厨房竟还这么能耐! “嘿哟,如此丰盛,我都不好意思了!” 假模假样的客气一下,不等萧逸回答,长安就吃了起来。 她的动作快却优雅,风卷残云一般,王府秘制的烤乳猪转眼就没了一小半。 “喂!”萧逸不自觉的咽了下口水,“你居然用手抓——” “啰啰嗦嗦跟个女人似的,你到底是不是爷们?”长安吃的满嘴流油,边还不忘抽空笑他:“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唔,这厨子不错,该赏!” “……!” 顾不得计较那么多,萧逸一天没进食,早就饿得要命,此时见她开吃,一伸手把剩下的烤乳猪全都端了过来。 “诶!”长安不满的一拍桌子:“别不讲究——吃独食,拉黑屎!” ……屎?! 萧逸喉咙一梗,差点没吐出来:“你怎么这么恶心?” “还有更恶心的!”她冷笑,一把抢过盘子,“呸呸呸”的吐了几口:“有本事你接着抢,呵!” “……喂!”萧逸震惊得无以复加,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你……端着你的盘子滚那边去!” “我偏不!”长安凶巴巴的瞪回去:“你当老子愿意来吗?要不是看你眼泪汪汪好像我不来住就要一头撞死的模样我这辈子都不会进镇南王府第二次!张嘴闭嘴就是滚,你当老子好脾气啊?你老爹没教你说话啊?” “你……” “我什么我?连只猪都和我抢,瞅你抠的,活该嫁不出去!你要不逼我我会如此吗?告诉你,老子从没这么失仪过,都是因为你,你得赔偿!” “你……” “我什么我?你……” “够了!” 一拍桌子猛然起身,“砰”的一下,杯盘碗盏都跟着跳了跳。 世界终于安静了。 萧逸气得额角直跳,“你”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本就不善口舌,被她一气,更是不知反驳什么好。 长安轻哼一声,见好就收,闷头继续吃饭:“不趁热吃一会儿都凉了,啧啧,家大业大就是浪费,这么多山珍海味摆在跟前,结果就知道置闲气。” “……!” 再和这混账同桌,他、就、不、姓、萧! 半个时辰后。 好不容易安置了陆长安,萧逸冷着脸去后院溜达——刚与那女人置气,结果一不小心吃多了…… 堂堂王府世子,他都忍不住要唾弃自己,眼皮子怎么就那么浅? 几辈子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夜风扑面,他的火气终于降了些。面无表情的转了两圈,他极其冷静的回了室内。 吩咐婢女把小厨房的管事人等全部叫来,萧逸居高临下的坐在主位,声音冷飕飕的:“谁给你们拟的菜单?” 管事的阎婆子不慌不忙,沉稳道:“是老奴自作主张。” 这阎婆子的老娘打小就是伺候王爷的,身份非比寻常,不然她也不会得了这份轻巧差事。 念着这情分,萧逸深吸口气:“为何擅自作主?” 阎婆子略顿了顿,别有意味的一笑:“咱们王府的规矩,女儿家惯是娇养的,更何况这位姑娘是客——老奴知您不重吃食,可怠慢了人家姑娘,未免不好。按您平日的宵夜份例,有些太寡淡了……” “寡淡?”萧逸冷笑:“升斗小民而已,还想要什么好的!” “话不是这么说!”瞧出他的不豫,阎婆子陪笑:“对待姑娘可不能小气……” 小气? ——“连只猪都和我抢,瞅你抠的,活该嫁不出去……” 陆长安的可恶声音自动自发在脑海里响个不停,萧逸眉头紧皱,心情一下恶劣起来:“罚两个月月例,下次休得自作主张,都下去吧!” 阎婆子话说一半被打断,斜眼偷觑世子不善的面色,忍不住暗暗撇了撇嘴。 世子爷真是在军营里待傻了,半点也不会讨姑娘家欢心。连顿好的都舍不得,怪不得这些年来身边一直没个女人…… —— 以陆长安的脾性,萧逸本以为她要睡到日上三竿,不想第二天晨鼓还没响,她就穿戴整齐了。 “不需要向王爷和侧妃请个安吗?”长安笑眯眯的,仿佛自己真是正经下帖子请来的贵客:“怎么说也留宿了一夜,我是晚辈,总要全了礼数。” 颇为怪异的看她一眼,萧逸面无表情:“不必,你这便离开吧。” 否则,一不小心被大家知道,定然又是一场风雨。 “这么偷偷摸摸的,岂不与做贼相类?”长安义正词严:“如此,我心难安啊。” “……真不用了,你快走吧。”萧逸按按额角,这神棍哪来的自信不被赶出去? 眼见她还要说,他补充:“父王和侧妃都不是拘礼的人,他们不会怪罪的。” “如此,我就不打扰了。”似是遗憾的长叹口气,长安满脸惋惜:“早便听闻侧妃娘娘贤良淑德,乃长安城中女子的楷模,我还特地备了礼物,哪知事不凑巧——既然这样,我改日登门再来拜访吧。” 说着,还按住胸口,情真意笃,言辞恳切,表面功夫足得不能再足。 瞧得萧逸眼角直抽。 周围洒扫的侍女听到这话俱都暗暗点头。陆姑娘虽不是名门闺秀,待人却和善,说话也风趣,难得还如此孝顺懂礼,一点不像那畏缩没见识的小户,可惜这么快就要走了…… 注意到身边下人们的脸色,萧逸的表情变幻莫测。只一晚上就收买这么多人心,他绝对要记住这教训,日后离她越远越好! ——不过,本也不是一个牌面的,日后肯定再无交集。 他依旧是王府世子,她继续去游历四方。天高水长,余生大概不会再见了。 如此,甚合他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1.殊途同归 卯时初,晨鼓响过三千遍,刚把陆长安送出王府,萧逸就被大哥叫去了外书房。 这早便在意料之中。以大哥的掌控力,不可能不知道文曲院中有女人留宿。 萧臣每天都非常非常忙。作为镇南王府实际的掌舵人,除了打理庶务外,他还要与一干幕僚分析朝堂上的每个变动,揣摩陛下的心思,再由此来调整王府之后的方向。相比之下,刚刚领兵归来的萧逸暂时没有确切官职,整天无所事事,悠游得令人发指。 不过,再闲他也不会插手大哥的事,这是规矩,也是默契。 早在两年前承世子位时,他就默认了父王如此安排。大哥样样都比自己出色,这确实是于王府最有利的。 萧逸来到外书房时,萧臣正在进朝食。他本想去侧厢等候,萧臣却笑眯眯的邀请:“我们哥俩还讲究什么,你也空着肚子呢吧?来,一起吃。” 是啊,除了每月十五大家一起用正餐的惯例外,他们二人的确很久没有同桌吃过饭了。 ——在大哥的腿摔断之后。 脑中一瞬间闪过诸多画面,萧逸眸色微动,听话的坐到了大哥对面。 食不语,寝不言,两个人全没说话,整个书房静悄悄的,只有不小心发出的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一刻钟后,下人过来收拾了碗盏,萧臣慢悠悠的喝掉半杯茶,才舒缓道:“听说,陆姑娘在西市有间面食铺子,专做小本生意?” “好像是的。”萧逸答得坦坦荡荡。他知道大哥担心什么,但他与陆长安确实没有私情,因此毫不心虚。 注意到他无所谓的神色,萧臣微微扬了扬眉。 “你对江家小姐怎么看?” “江明心?”萧逸一愣,这话题跳转得也太快了,“长安城中有名的才女,据说温柔体贴,性子极好。父亲乃三朝帝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家风清正,非常不错。” “我不是问这个。”萧臣失笑:“你怎么跟背书一样,我是指从男人的角度看——” 眼见萧逸还是满头问号,他干脆直白道:“你可心悦她?” “面都没见过,何来心悦一说?”没料到大哥居然会问这种事,萧逸有点窘:“不过,她既是嫡妻,无论怎样,我都会尊重爱护的。”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世上的好夫妻莫不如是。 在他看来,情情爱爱太过缥缈,话本子里那些私奔的小姐、为了个妇人而与全家决裂的王侯公子,简直愚蠢得不可思议。 瞧着弟弟不以为意的神色,萧臣摸摸下巴,忽然觉得自己此举有些多余。 这明显是还没开情窍呢,他在这里瞎担忧个什么? “你心里有数就好。”端起茶杯示意送客,萧臣利落的结束了这次谈话:“昨儿宫里送了些蜜桃,我让人挑了筐好的,你给江家送去吧。” 萧逸“哦”了一声,正欲离开,就听萧臣补充:“夫妻两个过日子,有感情总比没感情的好。你没事儿也多去娘娘庙里转一转,看看江家小姐到底是何样人,也好提前磨合一番。” 江夫人之前心疾发作,江明心曾在佛前许愿,若是母亲大安便要斋戒百日,现今就在城郊娘娘庙里清修还愿。 那是女眷们常去的地方,男客极少。萧逸心底不愿,但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只好不甘的点点头,决定待会儿就溜达去城郊转一圈。 —— 离开王府后,长安径自回了西市的铺子。 陆记仍如以往般冷清,秋月正蹲在门口的阴凉里望天发呆。一切都与她离开前一模一样,仿佛时光在这里并没流动。 她的表情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 好脾气的蹲到秋月身边,长安撞撞她肩膀:“一天一夜没见,有没有想我啊?” 过了好半天,秋月的眼珠才动了动,慢慢点着头:“想。” “……竟然真的想?”长安错愕,她本已经起身抬步,这下又蹲了回去:“你知道想是什么意思吗?” 呆呆的扭过脑袋,又是好半天,秋月才憨憨道:“小姐,想银子,就有银子。我想小姐,也有银子,买甜瓜。” “……就知道吃!” 深觉自己的感情受了欺骗,长安气咻咻的回到后院房间,补了一觉后简单梳洗一番,又换了身飘逸的广袖留仙裙,心情才有所好转,施施然的出了门。 长安城以南北向的朱雀大道和东西市为界,分成四个部分。其中,东北和西北离皇宫最近,是重臣权贵的聚居地;东市大都为富人服务,铺面高档,东南的房子也贵些,多住着有钱人;至于西南,则是出名的“贫困区”,全着三教九流的外来户,为人所不齿。 当然,这其中也有例外,比如,江家—— 江氏一脉耕读传家,祖上四辈全是农民,籍贯江州,后才搬至长安定居。江存思出生时,经过几代的积累,家中已经小有薄资,不然早些的话,也没有闲钱供他去念书。 所幸,他的确是块做学问的料。生于乱世,被三朝帝王尊为帝师,便是现今并无实权,却也被皇族所礼遇。读书人做到这份上,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优哉游哉的转过街角,长安顺手接住了一片花瓣。江府位于东南的安延坊,院中成片的高大紫薇越过墙头,每当风起时,便有几朵粉红的花儿打着旋儿悠悠飘落,风雅至极,幽静又浪漫。 就如这里的主人一样。 她正在这儿望着花树神游,冷不防大门开启,一个仆妇探出了半截身子:“——哟,陆姑娘,真是巧了,夫人刚让我出来迎你呢!” 拍掉花瓣转眸一笑,长安紧走几步,裙摆扬起一阵风,拂开了一地落英。 “真是抱歉,”她福身一礼:“这两天有些忙,琐事萦身,差点忘了和夫人的约会。” “不敢当。”仆妇弯身避过,抿嘴一乐:“便是忘了也无妨,夫人急得要去寻你呢!” 长安闻言失笑,江夫人杨氏性格爽利,这还真像她会做的。 说来,她与杨氏也是有缘。上月时,她初到长安,身上没钱,只能打着访友的名义去皇觉寺里蹭吃蹭喝;而杨氏彼时心疾发作,遍寻名医无果,不愿无望等死,便寄希望于神佛,隔不几天就来皇觉寺里虔诚叩拜。她每日在门口摆摊算命赚银子,没人来时就无聊四顾,总见这夫人路过,留心一瞧发现有污秽作祟,主动出手祛除,这才令她转危为安。 经由此事,二人发现彼此颇为相投,又见了几次后,慢慢引为忘年之交,西市那铺子也是杨氏送的——她出身商贾,家中巨富,本要送个三进大宅,无奈长安只对这凶屋感兴趣,才遗憾作罢。 穿过花园尚隔段距离,长安就听到了杨氏连珠炮似的抱怨:“这都要午时了,怎的还不来?昨日就听说她被萧世子刺伤了,该不会是真的吧?以她的手段,怎么可能被个凡人伤到!” “大家谁不是凡人?”快走两步迈过门槛,长安笑眯眯的接口:“再说,我的手段又不是对付人的。” 双眸骤然一亮,正在花厅团团转的杨氏瞧见她颈上系的浅色丝带,皱起眉头关切地上前:“这是……” “和你未来女婿发生了点冲突,你不都知道了吗?”懒洋洋的翘起唇角,长安不欲就此多说:“今儿不是要去娘娘庙探望女儿连带听经吗?赶紧走吧,一会儿更热了。” “还不是等你!”杨氏嗔她,扭头吩咐下人去备轿:“今日有高僧来讲《楞严咒》,阿弥陀佛,我最近右眼总跳,也不知有无祸事……” 两人坐上软轿一路聊着,来到娘娘庙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娘娘庙位于西北城郊,粉墙黛瓦,修建得极为精致。其中供奉着碧霞元君、眼光娘娘、送子娘娘等,虽然没有近旁的皇觉寺香火鼎盛,却更适合女眷前来小住清修。 此时早已过了用饭的时辰,杨氏和长安都饿得够呛,二人并没直接去找江明心,而是先用了素斋,才慢悠悠摸去她的禅房。 不想,只瞧见了江明心的贴身丫鬟秀竹,正主却不见了。 杨氏倏然皱眉,声音也紧绷起来:“明心呢?你就是这么服侍的?” “小姐去后园竹林散步了。”秀竹有些紧张,但大体还算镇定:“最近两天实在太热,小姐中午睡不着,便改去散步纳凉。她说想要一个人安静的领悟禅法,不愿他人随行,奴婢只好等在这里——依照往日,大概还要半个时辰才会回来。” 杨氏闻此面色稍缓。后园离这儿不过百步,且娘娘庙里守卫森严,女眷虽多却从无祸事,歹人根本混不进来,安全得很。 更何况,她的明心稳重伶俐,一向让人放心。 “你们这些日子过得如何?前儿送的葡萄可还喜欢?闲了你也劝劝她,不必可丁可卯,差不多就回来吧……” 冷眼在旁瞧了一会,长安忽然道:“夫人不是想听经?怕是要开始了。” “这……”杨氏很是犹豫,得道高僧极少讲经,可她还没看到女儿,心里终归不踏实…… “这样吧,你先去占个好位子,我到竹林瞧瞧再去寻你。”长安体贴的一笑:“讲经最多一个时辰,有什么话,你大可之后再来说。” “也好!”杨氏略一思索就点头应下,她对长安一向信服:“那可要快点儿,有事差人来找,我等你啊——”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长安才冷哼一声:“说吧,江明心又在搞什么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2.庙里荒宅 后怕的拍拍胸脯,秀竹没好气的瞪她:“怎么说话呢你!” “你敢说江明心她真在后园竹林?”长安冷笑,“若是如此,我现在就叫夫人回来一起去找——” “你疯了!”惊恐的左右四顾,秀竹扑上来想要捂她的嘴:“你明知道我们小姐在干嘛——可别忘了,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面无表情的闪身避开,长安难得的严肃:“莫非真是在私会程许?” ——程许,江州赶来参加会试的穷举子,也是江家小姐私相授受的奸夫。 “你瞎嚷嚷什么!”不防她一语扯破遮羞布,秀竹气恨交加,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的叉起腰:“对,我们小姐就是在见程公子,这也是你一手促成的,你待如何?!” “胡闹!”不假思索的厉声呵斥,长安眉头紧皱:“明年二月便是会试,江明心若真为他好,就该劝他读书进取,而非勾得他大白天跑来这里——罢,说了你也不懂。她在哪?马上带我过去!” “你?凭什么?”轻蔑的瞧她一眼,秀竹双臂环胸:“不过一个神棍,蒙骗了夫人不说,现在还想……” “来人!”长安猛地打断她,扬声唤道:“我要找……” “嘘嘘嘘!”面色倏地煞白,秀竹如惊弓之鸟般不停从门缝往外窥探:“你干嘛?!” “带我过去,不然我喊人来。”长安面沉如水:“夫人还在等着,你最好快点决定。” 瞪大眼睛狠狠盯着她,秀竹一时无措,几息之后才恨声道:“好,去就去,惹得小姐生气,你可别后悔!” —— 娘娘庙坐北朝南,占地极广,禅房紧靠着两侧边角,建有东西两片。其中,西禅房背靠高墙,住着持戒僧侣,东禅房却因风景绝佳,专供江明心之类的香客清修。 东禅房的后园的确是片竹林,里面弯弯曲曲铺着碎石小路,清雅凉爽,女眷们饭后全喜欢来这儿走走。也因为此,杨氏听闻秀竹的谎话后并没起疑。 竹林走到头横卧个波光粼粼的大湖,对岸则遍植花树,远远望去就如各色云彩一般,烂漫梦幻。可惜这里并没有桥,众人再向往也只能隔湖远观,除非乘船才能渡过。 ——但其实,西禅房之侧有个废弃的荒园,那里藏着条隐蔽小路,直通湖对岸的花树林。 随着秀竹七拐八折,路上所遇之人越来越少,周围渐渐冷清,连阳光都慢慢转淡,长安忍不住皱紧眉,暗暗警惕起来。 踩着湿软的泥土穿过一片幽暗的密林,大概半盏茶后,重新踏上实地时,她惊讶的瞪大眼,甚至有种已经出了娘娘庙、来到另个陌生地方的错觉。 不同于庙中干净平整的麻石路,脚下大块的青石板上满是苔藓,其间生着小腿高的杂草。百步开外,两扇褪了色的朱红大门半开半掩,上面的红漆块块剥落,简直荒芜得不成样子。 而更稀奇的是,它居然就这么废弃至此,多年以来,一直没有翻修重建。 “你们是怎么摸到这儿的?”长安双臂环胸,微微挑起了眉。此处被密密匝匝的高大松柏包围得与世隔绝,从外面压根瞧不出半点端倪。便是她,之前来过好几次,也只觉得这片林子与整体风格不搭,有些突兀而已。 正常女眷,没人会想进来一探吧?更何况,这里压根没有路,万一在林中迷失方向走不出怎么办? 以江明心的谨慎,贸然如此,着实奇怪。 “小姐也是散步时偶然发现的。”秀竹下意识的靠近长安,声音有些紧绷:“她连着几天梦见菩萨在此显灵,所以才来看一看。” ——梦? 是的,她好像总做些离奇又准确的梦…… “呶,这就是了。” 站在大门前深吸口气,秀竹壮壮胆,伸出手,“吱呀”的推开—— 一阵浮灰立刻扑簌簌的扬了起来。 动作敏捷的闪身避开,长安用衣袖掩住口鼻,她却后退不及,呛得不停咳嗽,眼睛都红了。 这反应,压根不像是常来的样子。 耐着性子等她缓过气来,长安才问:“江明心平日里都是独个儿来幽会?” “小姐不总来的。”秀竹瞪她一眼:“程公子还要念书,两个人五天里也就见一面。” “那还少?”长安斜睨她,扬扬下巴示意继续带路:“别的举子日日苦读都还恐慌时间不够,他倒好……哼!” 她的最后一声轻哼颇为凌厉,秀竹下意识缩缩脖子,却没敢立刻顶回去。 有的人求财,有的人求名,但陆长安这个骗子,她一直都有些看不懂。 明明已经成了夫人的座上宾,其实她不必来蹚这浑水,费力不讨好的。 ——难不成,当真如这神棍所言,小姐与程公子乃是天定姻缘,所以她才来助一臂之力? 不等她想清楚,长安又问了一遍:“江明心平日里都自己来?” “嗯。”秀竹点头:“小姐此次一心苦修还愿,不要太多人随侍,身边只我一个。她过来的话我就得在禅房守着,若是有什么突发事件,也好……” “也好忽悠过去。”长安淡淡接口,“这里阴森破败,没有人迹,她个娇女,胆子倒是不小。” “我们小姐一向胆大。”秀竹咕哝一句后,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遂闭紧嘴巴,不再多话。 跨进大门后,前庭与外面一样荒芜,青石板缝隙间的枯黄杂草足有半人多高。正房并厢房就隐在这沙沙摇曳的杂草中,黑乎乎的,破碎的窗扇宛如巨眼,冷冷瞧着两个擅闯的外来者。 “这里看着不像禅房。”长安忽然冷静的开口:“有人在这儿长住过?” “不清楚。”秀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进来她都毛骨悚然,便是大夏天也不感到热,而且…… 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恶毒的盯着她。 “此地甚是不祥。”长安边走边环顾四周:“以后最好离远点,不要再来了。” “你骗人还骗上瘾了。”秀竹心跳有些快,却嘴硬的冷笑:“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还是……啊!” 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长安转头要去瞧,不想秀竹慌乱之下疾步后退,猛地撞上她的下巴,疼得她龇牙咧嘴。 “——你干嘛!”用了些力道拽住她衣领,长安痛得直抽冷气:“见鬼啦?” “不要说出那个字!”秀竹脸色惨白,声音尖锐得刺耳:“我、我刚刚看到,那里、那里站着个人!”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长安微微眯起了眼。 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就在前方三步远处歪着脑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她们,鲜红的嘴角开裂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尖利牙齿,看那模样似乎是在笑。 她的脖子又细又长,肚子却大得离谱,就像个长颈大肚水壶,身上的衣裙跟着一飘一飘的,样式非常古老,似是前朝装扮。 “你、你看到了吗?”稍稍稳定了心神,秀竹抖抖索索从她身后探出脑袋:“这里荒、荒草那么高,也可能是眼花……喂!” 反手将她按回去,长安镇定道:“阳极必衰,阴极必盛,此时阴阳混乱,这里又少有人行,阳气稀薄,看到些……异常的东西,很正常。” “……这么说,你、你也看见了?”秀竹吓得差点瘫到地上。她想转身逃跑,可身体却一直抖个不停,压根不受控制。 怎、怎么办,要死了吗?她早觉得这里冷僻,偏小姐不听……怎么办,她还不想死啊! “闭上眼睛。” 长安沉静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她条件反射的闭上眼,但不知怎的,那女鬼的形貌却如烙在眼皮上一般,即便闭着眼,她也能看到,对方正恶意满满地瞪着她! “别怕。”皱紧眉头拉住她的手,长安带着她往前走:“你说的那条秘密通道在哪?” “我、我们回去吧!”死死的反握住她,秀竹的牙齿直打颤:“出、出去,我们出去就好了!” 出去?长安摇摇头。怪不得这里被松柏包围,怪不得树林里不修路——原来是想把这饿死鬼困在宅子里,只要没有路,它就不会跑到外面。 不过,以此处大师的佛法,居然没有度化收服……不应该啊! 感受到掌心黏腻的冷汗,长安沉思一瞬,摸出条帕子塞给她:“此为驱邪至宝,拿着它,不但能保自身平安,还能将污秽就地灭杀,你握紧了。” 她的声音沉着严肃,语调平稳,吐字缓慢,听起来极有说服力。秀竹果然相信,立时把帕子紧紧捏在手里,身体抖得也不那么剧烈了。 人一害怕,阳气便会迅速流失,越是胆小就越容易出事。所谓“小鬼怕恶人”——自身之气足够强的话,邪祟莫敢靠近,便是真见了鬼也不会有事。 她给秀竹的其实就是条普通帕子,连丝绸都不是。如此举动,是为了稳定秀竹的心神,心正则气足,不然再怕下去,迟早要出问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3.地下密道 自以为有了保命利器,秀竹果然镇定许多。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长安的手,她脸一红,心里发窘,却不敢轻易放开。 这女人看着吊儿郎当,关键时刻却非常靠谱,在她身后很有安全感。 不过,转念想到素日对她的无理行径,秀竹又心虚的后怕起来。 ——陆长安,她不会耿耿于怀,一直记恨着自己,趁这机会报复回来吧……? 没发觉她的小心思,长安紧盯着面前的饿死鬼,眉头微蹙,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看她腹大如山,咽如针细,当属饿鬼道中的针咽鬼。此类饿鬼以无福德,不得食故,是全饿鬼,可谓大凶,遇之必有灾祸。 且不说她出门之前没预料到有此经历,身上什么也没带,单论这饿鬼居然被困此处百年不得出,就很蹊跷。她若贸贸然将之伤害,恐怕不大好。 就算要灭她,也该问问娘娘庙的长老们再说。 打定主意后,她从袖中摸出两个装有五谷杂粮的小袋子:“这是护身符,莫怕,闭着眼睛往前走就是。”说着,一左一右系在她腰间。 民以食为天,五谷乃食之精华,自来就能驱邪镇宅。它在风水中是非常重的——此重非彼重,并不是说它的重量有多沉,而是指它能坠住人的魂魄,达到镇魂之效。 “你说的那条秘密通道在哪儿?” “就在前面,石桌并四个小石墩,看到了吗?其中一个石墩是中空的,里面藏着条路。” ——这么隐蔽? 黛眉微挑,长安果然望到了她口中的石桌石凳。而这饿鬼恰恰就挡在中间,乍一看,好像要阻止她们继续前进似的。 若有所思的扯扯嘴角,她拉起闭着眼睛的秀竹,又掏出几个小袋子,心思放空,边撒五谷边往前走。 这只饿鬼怨气深重,此等小手段压根伤不到她。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坠住秀竹的魂魄,以免她如林巧娘般被外邪侵入,拖她后腿。 至于长安自己,她有家族嫡传的护身之宝,自然不惧鬼祟。 两个人闷声不吭,俱都快步往前走,结果直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腿都酸了,抬头一看,那石桌石凳却仍在不远处,直线距离一点没变。 “前庭……有这么大吗?”同样察觉了不对,秀竹低低询问,语气有些不安:“我记得上次不到百步就到了……不过,我记错了也说不定……” 凝眸看着不远处静静矗立的石凳,长安面沉如水。此时阴阳已经平稳,那饿鬼也隐去不见了,但她有感觉,她就在这四周恶意满满的盯着她们。 ——鬼打墙吗? 呵。 沉心静气,双目微阖,她骈指为剑立于胸前:“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中指一点眉心,拂过双眼,灵台立刻清明,所有迷障瞬时全消。轻微的爆破声后,阴风卷地,幽幽飘在侧旁的饿死鬼遁走他处,森冷的感觉也没有了。 但长安知道,她只是躲开逃了。她念的净心神咒只能护身清心,并无诛邪之威力,顶多就让她两个堪破困局,顺利到达目的地。 伸臂一抖衣袖,她甩开秀竹,“行了,睁眼吧。” “……啊?” 慢半拍的掀开眼皮,秀竹警惕的左右张望。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仍然乌突突灰蒙蒙的,可她却感到她们头顶的阳光格外明亮,暖洋洋的照在身上,乱跳的胸口也慢慢安定下来。 刚刚一切的非常经历,仿佛都是她的臆想。毫无痕迹。 她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彻底松弛下来。 不同于她的放松,长安却眉头紧皱,表情有些不豫。她觉得整个人都沉甸甸的,满身除不去的晦气。 与这凶物面对面,不消说,未来三个月内必然运势低迷,即便安分的待在店里,只怕也有祸从天降。 ——最近可真是倒霉! “呶,仙师,入口就在这儿。” 快走两步用力旋开空心的石墩子,秀竹的神色很是谄媚:“这里面像是个洞,有些窄,您身量高,怕是要稍微弯些腰……” 懒得细究她的态度,长安过去探头一望,只见石墩下的密道黑洞洞的,边上架着条梯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也不知还能不能禁得住人。 所幸,这坑深不到两米,便是真摔了,也不会受太重的伤。 她又仔细观察了石墩。很简陋的机关术,胜在布置出奇,加之此处人迹罕至,这才没被发现。 也或者,这里的和尚们早发现了,只是没有张扬。 “你们小姐就是从这儿下去?” “是啊!”秀竹知无不言:“我头次发现的时候怕得要命呢!还好那次程公子陪着,他先去探路的……” 觑到长安不善的面色,她知趣的闭了嘴。好像,陆仙师不太喜欢小姐和程公子在一起…… 可是,好奇怪啊,最开始撮合他们的不也是她吗? 垂眸沉吟片刻,长安叹口气,任命的束起衣袖,当先爬了下去。秀竹见此利索的跟上,顺便还带上了石墩。 沉重的石块摩擦声后,“砰”的一下,入口堵住了。 密道里霎时黑暗一片。 摸索着踩上实地,长安揉了揉鼻子。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空气中满是混着腐臭的土壤腥气,仿佛自己身处的不是地下通道,而是某种巨兽的柔软肚腹。 嫌弃的挡住口鼻,她挑了个散着微光的方向,不想刚一倾身就撞了头,细小的碎石硌得她脑门儿生疼。 “仙师仔细,这里有些矮,您要弯着身体。”后来的秀竹也踩到实地,两个人肢体相触,立刻就有些挤:“是那条嵌着夜明珠的路,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揉着额头抽抽眼角,长安猫腰往前走,神色很是麻木。 修这密道的真是天才,零零散散在土壁中埋了许多夜明珠。完全漆黑的闷热环境里,这些夜明珠大大小小,有的是黄绿色,有的是淡蓝色,简直就如飘浮的鬼火一样,胆子小些的话,看到这诡异的情景就先吓瘫了。 她明显听到身后秀竹的呼吸又重了起来。 面无表情地加快脚步,冷不防地上凸起个什么绊她一下,要不是眼疾手快撑住土壁,她恐怕就要跌个狗啃泥了。 “仙师小心!”秀竹想要上前扶她,无奈这里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她没法去献殷勤:“路面有些不平,您千万要注意。” 抿着嘴唇暗骂一句,长安弯身捡起了刚刚绊到自己的东西。蓝森森的幽暗光线下,它惨白惨白的,有一半还被她踩碎了,看着不像石头,倒像截风化的长树枝。 等等,好像也不是…… 扶着墙壁把它举到夜明珠前细细观察,谁料一不小心戳到顶壁,这东西“咔嚓”一声折断一大截,长安手里一下只剩了一小块。 她清楚的看到,无数细微的浅色粉末从断裂处飘飘悠悠飞到空气里,鼻下立刻痒痒的,像是着了灰,想打喷嚏。 “怎么了?”见她迟迟不动,秀竹好奇的探探脑袋:“仙师,您发现什么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 随手把它塞进衣袖,长安浑身更难受了。虽然她不怕污秽,但谁也不愿意呆在死过人的晦气地方,走着一条不见阳光也不知出口还有多远的路。 她已经分辨出来了,这是人的某部分骨头,只是不知在此搁置了多久,原主的肉身早已腐烂,连骨头都酥脆起来——就像放久了的点心一样,一掰直掉渣。 这鬼地方,也亏江明心找得到。 结合娘娘庙里奇怪的荒宅,长安心中有了些猜测。 大概很久之前,谁被困在这儿,年复一年,终于挖通了一条地道。趁人不备时,他钻进地道想要逃生,结果不知为何,却死在中途,尸骨全烂了…… “仙师,前面就是。” 不待她想清楚,秀竹已经拍着手欢呼起来。 前方有团模糊的亮光,周身明显有风流动。长安深吸口气,走过一段上坡后,终于从密道里钻了出来。 眼前骤然大亮,她抬袖挡了挡脸,适应光线后,才发现触目所及遍植花树,地上缤纷的落英毯子一样,铺了厚厚的一层。 居然真的到了湖对岸的花树林。 “你……你们怎么在这儿?” 惊愕的女声蓦然响起,长安扭头扬眉,就见一个华服贵女正瞪着大眼见了鬼一样的盯着自己。 她穿着琵琶襟上衣,下配百褶如意裙,挽着朝云近香髻,眉细眼长,面如满月,虽不如何美艳,可却极有风情。只那么安静的站着,便显出一派从容温和的大家气度,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小姐!” 秀竹像是找到主心骨一样几步奔过去,眼圈微红,不等人问,就噼里啪啦说起了荒宅的骇人经历。 对着地面“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土腥气,长安不停掸着衣袖,瞧着她的目光又冷又沉 江家小姐,故弄玄虚、命运成迷的江明心—— 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4.夫妻之相 “小姐,你不知道,我们……” 随着婢女的叙述,江明心慢慢收起了不满,长眉微扬,面上有些惊疑。 许是心情激荡,秀竹的话语逻辑混乱,颠三倒四,只能连蒙带猜拼凑个大概。意味深长的望了长安几眼,她又提了些问题,垂眸沉思片刻,才笑吟吟的走上前:“陆姑娘,多亏有你,这死丫头想必添了不少麻烦。” “举手之劳。”长安懒洋洋地一笑:“江小姐,你脸上明晃晃的写着三个大字。” “什么?” “我、不、信。” “是吗?”泰然自若的摸摸脸,明心抱歉的点点头:“下次我会努力表现得更真诚的。” “各人有各人的信仰,起码应该做到尊重。”轻嗤一声耸耸肩,长安懒得就此多说。这样的贵女她见多了,自持身份瞧不起平民,明明心底嫌弃得要死,偏还要笑着应和左右逢源—— 不过,她也没立场去贬损什么。人生在世,所求不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说不定在江明心眼里,她还居无定所,穷酸可怜呢! “程许呢?”皱起眉头左右四顾,长安奇怪:“你们不是在这儿幽会?难道刚刚发觉有人过来,他就提前跑了?” 颇为意外的瞧她一眼,江明心意识到什么,转向秀竹,果然发现对方目光躲闪,面上有些愧色。 “是我问她的。”长安双臂环胸:“彼此心里都有数,在我面前你不用装——程许是来参加会试的,你如此做,会影响他的命运和前程。” “哦?” 眉梢微挑,江明心眸色转冷:“陆姑娘,没记错的话,我们只是银货两讫的关系,你不觉得自己管太宽了吗?” “不觉得。”长安面沉如水:“只要我想,你有的我全能有。我早说过,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我不稀罕你那几个小钱。”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饶是江明心的养气功夫一贯不错,也忍不住反唇冷笑:“陆姑娘可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闪不到,你失望了。”长安并不理会她的讥讽:“无论你信不信,我帮你们只是因为你与程许乃天作之合,错过必会抱憾终身,各自不幸。不过,早知你如此拖累他的话,我是绝不会多插这手的。” “你……” “咦——陆姑娘?” 清润的男子声音忽然响起,江明心顿住话头,眉眼间不自觉的露出柔和笑意。 长安冷眼旁观,只见一个瘦高青年拿着根花枝,颇有些腼腆的朝着自己微笑。 他身穿洗得发白的干净布衣,系着青色幞头,五官清隽,神色宁和,带着一股书卷气,放到人群中很不起眼,与长安城的一众贵公子相比,更是毫无出彩之处。 可这,就是江大小姐选择的程许。 见到长安后,他明显有些羞涩,但还是红着脸把花枝递给了江明心。 “你们倒是情真意切。” 被她讽得不太自在,程许低下脑袋,深深的一揖:“陆姑娘。” 江明心见此不大乐意,又不想在程许面前表露什么,便笑着打趣:“你管她去作甚?她那张嘴,京城里可罕有对手!” 淡淡睨她一眼,长安没搭理:“程许,你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 愣怔一瞬后,慢慢理解了她的意思,程许面上的红晕褪去,脸色有些苍白。 “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江明心终于脱掉了伪善:“陆长安,你手伸太长了。” “对。”长安沉声道:“我的确是手伸的太长——” 初次见到程许时,她正在皇觉寺前摆摊算卦。阳光疏淡的午后,一群十来个举子闹哄哄的来游玩,高谈阔论的炫耀才学,他夹在中间偏后的位置,眉眼微笑的安静听着,不言不语随大流,毫无存在感,几乎被人当成了空气。 不过,她却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三停匀调,八卦丰盈,五山朝拱,四水流通,这分明是难得的富贵之相,自有福从天降。兼且天庭饱满,眉顺微扬,他八成会少年得志,高官厚禄,指日可期。 只是,他山根有横纹,鼻成一条线,怕是心有暗疾,中年不顺,婚姻必散,伶仃一人。 惊鸿一瞥后,长安没把这放在心上。富贵面相她见多了,程许的虽比旁人好,却不是最好,还不足以让她念念不忘。 后来,她与江夫人杨氏意外相识,渐渐引为忘年之交,偶尔去到江府做客。某次无意见了江明心,再想程许,才惊觉他们极有夫妻相,乃罕见的天作之合。 世人常有一种感觉:夫妻两个若是相处久了,神-韵气质甚至眉眼便会越来越像,这在风水学中就是“夫妻相”。但江明心与程许长得却并不像,他们是另一种——互补之相。 江明心的脸型方而带肉,骨骼轮廓有些硬,此种相貌的女子大都意志坚定,外柔内刚。此外,她毛发柔软,眉细眼长,看起来似乎时时含笑,温和亲切,实际却面面俱到,圆滑善舞,轻易不会得罪他人。 最重要的,她鼻直而挺,山根丰隆,人中深长,地阁圆润,必是不愁生育,晚年富贵。如此,正能解了程许不惑之后的凄清之景。 可——她的山根比之一般女子又过于高,此虽能旺夫运,却也让她极有主见,自视颇高,等闲瞧不上谁。与之相比,程许的线条温润柔和,锋锐内敛,正好与她相配;而相反的,萧逸硬挺凌厉,棱角分明,二人若是当真成婚,即便表面和美,相敬如宾,江明心也不会真的幸福。 陆长安行事随心,从不囿于规矩伦常。每每遇到问题,她只会考虑如此是否顺应天道,有违人和,至于俗世皇权、贵胄门阀——那是什么?红尘俗物罢了,有天和命重要吗? 订了婚约又如何?江、程二人乃天定良缘,与萧逸却是互相折磨。既然如此,为什么硬要去嫁萧逸,而不选择程许呢? 所以,她便决定来推一把,助这两个早日成事,相得益彰。 运用秘术推演后,长安发现这二人的姻缘当在两年后,其间前路多舛,波折重重,顺其自然的话,结果未必如意。她正琢磨如何才能让他们提前生情,杨氏却主动邀了程许上门做客。 原来,遇到长安前,她在皇觉寺中进香时曾因心疾晕倒,正巧被程许看到。程许自己也有心疾,随身常备些药丸,犹豫之后,通过寺中大师找去她休息的禅房,主动向婆子献了药。 虽然最后没用这药丸,但他的心意杨氏领了。打听之后,杨氏惊讶的发现程许居然是江州上届的解元,只是家中清贫,从小拉扯他长大的寡妇娘又突然故去,这才耽误三年,迟了一届参加会试。 江家一向诗书传家,受夫君的影响,杨氏非常喜爱读书好的,再加上程许极有可能一路高中,前程远大,蓄意结交之下,他很快就应邀前来,过府拜访。 二人就在此种情况下相遇了。 许是天公作美,见过几次后,他们很快便生出了好感。但程许毕竟是读书人,礼义廉耻根深蒂固,江存思在学问上对他多有指点,他却觊觎人家有了婚约的女儿,自觉羞愧,于是找个借口客居皇觉寺,誓要斩断情缘,闭门读书,回归正途。 事情到此,长安可惜了好一阵,还以为两人的缘分就这么断了,谁知循规蹈矩的江明心于情-事方面却格外大胆,以还愿为由带着秀竹去了娘娘庙日夜清修。娘娘庙就在皇觉寺侧旁,步行只要大半个时辰,她时不时去溜达一圈,只盼着能见到程许,把话说清楚。 可惜,程许有意回避,压根就不出门。无法,江明心只得转移视线,把目光放到长安身上,求她帮忙传递些荷包之类的小物件儿,聊表心意。 在她看来,母亲是靠着太医的良药痊愈的,只是心疾康复之前,正巧碰到了陆长安这骗子。她巧舌如簧的赖上门来,又装模作样的作法驱邪,恰恰良药于此时起了效,疾病消除,母亲便误以为是她的功劳,被她蒙蔽,奉她为座上贵宾。 陆长安一介平民,与他们江府攀亲,无非是为一个“利”字。而自己许以重金,她果然毫不犹豫的上钩,帮她做起了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至于她说的“我帮你不是为了钱,而因你们乃是天作之合”——呵,当她是那不知事的三岁小儿吗? 自以为看透这骗子,明心对长安一直极为不屑,连带贴身伺候的秀竹也很是轻视,从没好脸色。 可现在呢? ——她居然敢如此教训程许,甚至暗指自己行那狐媚勾引之术! 心火“腾”的烧起,江明心上前一步,厉声道:“陆长安,你慎言!” 飘飞的思绪迅速回笼,长安冷哼一声,严厉的盯向程许:“江州解元,押上全部身家万里赴京——你就是这么读书搏前程的?” 她本以为这两人在一起会更加美满,谁知半月不见,程许容色憔悴,印堂晦暗,年少得志的富贵之相居然全没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5.命有变数 ——“江州解元,押上全部身家万里赴京,你就是这么读书搏前程的?” 面对长安的质问,程许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得可怕。他低垂眼帘,仍是那副恬淡的模样,却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生气,单薄脆弱得摇摇欲坠。 他心底的负罪感,其实一直比江明心多得多。 父亲早亡,家徒四壁,为了供他读书,母亲白天帮人做工,晚上缝缝补补赶绣活,早早就熬坏了眼。 程许从来都知道,生活不易,读书更不易。 ——可千辛万苦来到长安后,他却做了什么? 打着指点学问的旗号勾引恩师之女,诱哄名门闺秀背弃婚约,不顾圣人礼法,专行下贱之事! 如此堕落,如此不堪。 他愧对父母,没脸去见视他如家人的恩师夫妇,更是枉担“读书人”的名头! “程许!” 注意到他绝望的神色,明心难得有些慌。她拉住男子的衣袖,想要劝解一二,顾忌着旁人在场,又转眸瞪向双臂抱胸的陆长安:“你走开!” 这个骗子,她日后定不会轻轻放过! “我踩了你江家的地?”伸脚狠狠跺了跺,长安胸口也冒了火:“我帮你们鸿雁传书可不是想瞧你乐不思蜀!程许,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即将参加会试?你知不知道其他举子都在干嘛?天生就是读书的命,大好前程指日可待,你何以非要争这朝夕,为了点私情荒废余生?!” “荒废余生?”江明心气愤的扬高声音,“与我一起就是荒废余生?” ——是啊,与她一起就是荒废余生吗?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是天作之合啊! 长安被她反问得一怔,不待细想,就听她冷笑:“最初想骗钱,口口声声说我们‘天定良缘’,打着此种旗号行些阴暗勾当;现在看到我们一块儿,害怕事情闹大被人知晓,也怕程许前程断绝来找你算账,所以口风一转妄图拉我当罪人?——陆长安,你当真不曾有哪怕一点的羞耻之心?” “——不是这样。” 断然否定这句后,长安便闭口不言。 说什么?难道要解释之前你们相得益彰,孰料此刻命运有变,因此必须分开才好? 可是——分开之后呢?程许真就能如命定一般,少年得志?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自己,还是江明心? 思绪一片混乱,无数个猜测划过脑海,长安一时有些迷惘,竟有片刻的无措失神。 冷眼瞧着她眉头紧皱无话可说的样子,明心轻哼一身,转过脸来哀求的摇晃程许的衣袖:“我早说她是个骗子,你偏不信,看,她都反驳不出了!所以,程师兄,不要相信她,你一定会高中的,我等着你!” “算了。” 轻而坚定的挣开她,程许走开两步,却被更紧的拉住:“程许,你不要我了吗?!” 树叶簌簌而响,花瓣随风飘零。 长久的静默。 程许垂眸盯住她紧攥衣袖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半点不见世族贵女的柔软娇嫩。 继续跟着自己的话,她就要如此,经历所有贫困,与从前的养尊处优天差地别。 “我……” “你要看着我嫁进王府吗?”语声微颤的打断他,明心凄然落泪:“那萧垂文乃一武夫,粗鲁莽撞,若是日后不幸战死……” “他会长命百岁的。” 迅速挣脱纷乱的思绪,长安回过神来,在旁纠正:“我看过萧世子的八字,放心,寡妇难当,说不准还是他先成个鳏夫呢。” 悲怆的氛围一扫而空,明心冲她怒目,“你闭嘴!” 笑眯眯的做个噤声的手势,长安没什么诚意的耸耸肩:“抱歉,你们继续。” ——这还继续个鬼! “陆姑娘说的是。”程许忽然抬眸,郑重道:“我担不起日后的责任。” 明心闻言一愣:“你什么意思?” “喜欢是喜欢,生活是生活。”冷静的抽出衣袖,程许弯弯唇角,惨淡的笑了一下:“你知道穷是什么滋味吗?” “我不怕!”江明心的语调坚定急切,简直都想剜心剖白:“何况,你高中后……” “如果不中呢?”程许清淡的打断她:“你要如每个平民女子一样,柴米油盐,奔波生活,再也不能穿金戴银,呼奴使婢,就像……” 他想说就像陆姑娘一样,转脸却见长安正看大戏一样的瞧着他们,见他看过来,还咧嘴一笑,特地撸起衣袖,晃了晃腕上一串镶着细碎红宝石的金镯子。 程许:“……” “爹爹说你一定会中。”明心执拗的盯着他,并没察觉两人间的小动作:“爹爹很少夸人,但凡他夸过的,全部会考中,你也一定会的!” “话可不能乱说,江小姐慎言。”长安凉凉的插嘴:“什么叫‘但凡他夸过的,全部会考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大人带头舞弊呢……” “你闭嘴!”江明心气得胸口直跳:“你到底要做什么?快离开去骗别人罢,我们都清楚你的底细,赖在这儿也没银子!” “小姐,夫人刚刚突然来看您,是陆姑娘帮着圆过去,奴婢才带她找来的。” 后知后觉的记起初衷,秀竹恳求的望了长安一眼,抢先开口:“咱们快回吧,夫人现下在听经,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去禅房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的不早说?”明心立刻大急,表白也顾不得了:“马上回去!” 紧走两步小跑到洞口,她终于想起程许,回身歉意道:“我……” “我都懂。” 安静的站在原地,程许理解的点点头:“你只管去,我没关系。” 明心朝他安抚的一笑,又冷着面孔转向长安:“你呢?” “我还没待够,你与夫人说我有事提前离开了就行。”懒洋洋的摸出几袋五谷,长安扬臂一扔:“镇魂的,随身带好,以防万一。” 细眉一扬,明心正要嘲讽,却见秀竹好宝贝一样的抬手接下,珍而重之的收进了衣袖。 想到婢女叙述的奇事,她心中暗暗纳罕,便也没再做声。 目送这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钻进密道,长安背靠花树,忽而轻声一笑:“值得吗?” 程许默默看她一眼,微垂着头,没有接话。 “你明知她另有目的。”漫不经心的挑破窗纸,长安的声音轻却冷沉:“对你而言她是全部,但你只是她拥有的一小部分,随时能够舍弃。” 眼见他仍低着脑袋,她又加了一把火:“江明心前日与大理寺少卿裴家的嫡次女拜佛赏花,裴家的嫡长子作陪——你可知道?” 微不可查的颤抖一下,过了好一会儿,程许才淡淡道:“陆姑娘亲眼所见?” “皇觉寺的小沙弥告诉我的。”没什么表情的转开视线,长安叹息一声:“以我与慧明大师的交情,买通个把小和尚当眼线根本不是问题——当然,你愿意自欺欺人的话,无所谓。” 安静许久后,程许浅浅一笑:“谢谢你。” 语毕,他又整肃袍摆深深一揖:“我知陆姑娘是个好人,只是,明心一向被人娇宠,口无遮拦,如有冒犯,还望您海涵。” “你这是在替她说话?”长安满脸不可思议:“她一边与你,一边又与旁的……” “我知道。”程许轻声道:“他们一起逛遍皇觉寺,我看到了。” “……” “此虽不是大事,传出的话于她声名却终究有碍。小生恳请陆姑娘,希望您能帮着保密。” “……” 难得瞧见她震惊的模样,程许不禁又是一笑,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干净又有些腼腆。 长安盯着他左看右看,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 “长安城中贵女们的普通交际而已。”程许的表情不喜不悲:“我很……很心悦她,也的确不愿她与旁的男子游玩,但……” “嗯?” “我不能因为自己身份不够,就限制她交际,硬拉着她来一起受苦。”他惆怅又释然的微微一笑:“明心本是天之骄女,合该与那些人一块儿,无论由谁陪伴,我都希望她能开心些。” “你没自信结成良缘?”长安眉头紧皱:“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与她厮混?继续照这状态,你是绝不可能高中的!” “我知道。”程许安然点头:“但我不后悔。” “愚蠢。”长安恨铁不成钢:“离我远些,蠢货会传染的。” 好脾气的摇摇头,程许干脆席地而坐:“陆姑娘,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明心时,她是什么样子吗?” “左右逢源,圆滑伪善。” “她很惊惶。”他回忆着,并没搭理她的恶声恶气:“虽然外表温雅,但她总像是绷紧的弦,谨慎、胆小、惶恐,似乎随时准备着逃跑。” 长安略一细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如此频繁的接触江明心,一是因为天作之合,二来,她身上的秘密,她很好奇。 事实上,长安一直怀疑江明心有些罕见的神通。 比如,预知未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6.自负轻狂 世人大都以为未卜先知是话本子里的奇幻故事,其实不然。佛教六神通中的天眼通能知未来去向,宿命通可晓过去生死,同时掌握这两种神通,便能洞察世情,通天晓地,众生之内,看无遗漏。 可拥有这些神通的无一不是苦修多年的持戒僧人,江明心连对佛祖的基本敬畏都没有,怎么可能一心清修? 再者,她也并非得天所钟的灵秀之人。肉眼凡胎而已,却能神奇的避开某些未来可能发生的离奇祸事,连她自己都做不到如此,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是,接触了这么久,对方却一直安安分分,与普通闺秀没有半点不同。 除了—— “我当时便想,如果能让她开心些就好了。” 程许的回忆拉回了她的思绪,长安扬扬眉,双手枕在脑后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你们就好上了?” ——好上了? 有点尴尬的轻咳一声,他底气不足的辩解:“明心既是江先生的女儿,也是学生。程某不才,意外得了先生青眼,慢慢相熟后,先生笑言让我认认师妹,这才比旁人略亲厚些。” 撇着嘴角轻嗤一声,长安知他面皮薄,懒得去扯破。接下来无非是才子佳人的俗套戏码,始于才华,忠于人品,性情相投,情愫暗生。只是,程许远比江明心要冷静理智,他知道两个人不会有什么美好未来,便想及时抽身,可江明心却道高一筹,最终把他密密网住,无法自拔。 程许不是不知道她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深情,也不是不知道她和别人纠缠暧昧,只是,他认命了。 就这样吧,他不想挣扎了。 越听越不对,长安忍不住打断他:“你不准备会试了?” “当然要去。”眉眼惆怅的望向远方,程许轻轻叹息:“父亲考了一辈子,到头来连个举人都不是,死不瞑目;母亲一生劳碌,宁肯吃不上饭也要逼我读书,结果却在我中举那天大悲大喜,心疾突发,猝然升天。 “陆姑娘,我必须考。我的今天全是他们拿命换的,若是不考,又有何面目继续去挥霍余生,苟活于世?” “你的命是自己的,该为自己而活。”长安不赞同的皱起眉:“程许,你背负的太多了。” “世人皆是如此,又有几个能如陆姑娘般自在洒脱?” 这话听着像感叹,又像是嘲讽。长安转眸看他一眼,唇瓣微抿,没有作声。 “可是,考中之后呢?” 迷茫的端详摊开的双手,程许的表情很是困惑:“考中之后,我要如何?” “升官发财,娶妻生子。”长安淡淡道:“混的好还能封侯拜相,实在爬不上去。一辈子当个编修的话,也算清贵。” 反正,哪个都比现在强。 “是的,父母也是这么想。”程许忽然握起双拳,“但圣人告诉我,君子当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而我除了读书,一无是处,即使真的封侯拜相——陆姑娘,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 “我不会辅佐君王,不能定国安邦,书读的没有别人多,便是文章也只会堆砌些锦绣辞藻,缺乏改善民生的实际意义。我看不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我……我觉得我,大概还没准备好。” 长安想说你这是读书读傻了,对上他认真又迷惘的表情后,不自觉又把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科举考的是圣人之言,治国之论,天下学子一样念着圣贤书,又有几个真正想过如何才能为君分忧? 生活经不起深究,富贵安康,平安喜乐,也就不枉红尘走一遭。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明了自我的意义,混沌自有混沌的幸福。 而程许,他只是一朝通明,突然顿悟,想要追求自己的道。 朝闻道,夕可死,于求道者而言,难得糊涂。 “不过,还是要谢谢陆姑娘。”温和恬淡的拂衣而起,程许又是深深一揖:“谢谢你,让我与明心相识相知。我虽不能安天下人,却能让她轻松快乐,这也够了。” 瞧着他真诚感激的模样,长安差点没把鼻子气歪:“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还是因为个女人就要放弃前程?” 她忙活了半天,最后就换来这么个结果?! “我不认为这是放弃。”程许还在和她讲道理:“我知道明心对我可能没那么纯粹,但她的确是真心的。我能感觉到,她和我在一起时是发自心底的快活,这就够了。就算明心最后没有选择我……” “行了!”长安一甩衣袖:“你就告诉我,未来的日子,你是闭门读书,还是继续与她偷情厮混?” 有些难堪的垂下眼眸,程许扭开脸:“婚期将近,明心很害怕,我要陪着她。” “她怕个屁!”长安恨不能一巴掌打醒他:“她可还有个比你强大一万倍的裴公子呢!” “是,裴公子的确很好。”被她此语激起了血性,程许蓦地转眸,目光炯炯:“可裴公子能为她去得罪王府吗?” 长安哽了一下:“你就能?” “我能。” “……” “我想好了,到时还是无法的话,我就去击登闻鼓,向圣上陈情恳求。” “你身无冤案,勾引贵女,真去击鼓,绝对会被打死的!” “我不怕。”程许坚定道:“我会揽下所有责任,是我单相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图搅黄婚事,一切都与明心无干。即便真被杖责而死,起码这桩婚事也不会成了,我死得其所。” “放屁!你以为萧逸会计较这些?” “镇南王府会。”程许笃定道:“王府女眷全信佛教,好事染血乃是不祥,她们不会允准的。如此,明心虽是名声有碍,天长日久,大家淡忘此事后,也便无妨。” “——你可真是思虑周详!” 面无表情的深吸口气,长安只觉得胸口郁郁:“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袖手旁观,看着你中年潦倒,晚年困顿,孤苦伶仃而亡!” 程许一愣,就听她续道:“告诉你实话也无妨——你乃天生读书人,必会少年得志,可惜婚姻不顺,中年运败,晚景恐怕凄凉。之所以撮合你与江明心,是因为你二人乃互补之相,相得益彰。只是,你们的姻缘当在两年后,我怕其中生变,便想顺势提前……” 说到此处,长安的脸色有些惨淡:“天道不可求……呵,枉我自负能探天机,结果至此……真是大错特错。” 虽然没太听懂,但程许瞧出她此刻迷茫又痛苦,忍不住上前劝解:“陆姑娘,这不怪你,无论怎样,我都不后悔……” “不。”伸手按住额角,长安以袖掩面:“这不光是你的问题——” 若是程许落榜的话,高中的又会是谁?她批过程许的八字,其中隐含王侯之相,起码也该做到封疆大吏。难得他心思纯善,为官的话必会造福万民,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如果高中的是个奸佞小人,又该如何? 不仁之官,害的可是一方百姓,千千万万人…… 耳边似有炸雷“轰”的响起,无数可能在她脑中呼啸而过,长安一时居然不敢想象最坏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轻狂自负! 自负能够窥得天机,掌握众生命运,结果却竹篮打水,使得一切更加糟糕! 慧明大师曾告诫她,天道不可强求,莫要因为天道,失了人道,可她现下不但失了人道,连本心都已蒙尘动摇! 到底——她都在做些什么? “陆姑娘,你没事吧?” 见她脸色苍白得可怕,程许担忧的皱起眉:“不然……” “不,我没事。” 勉强稳定住心神,长安跌跌撞撞的后退摇头:“到此为止,就这样了,我不会再帮你们做任何事——程许,对不起,你保重,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诶……” 眼见她逃一样的钻进密道,程许忧虑的站在原地,眉头皱得愈发深, 陆姑娘看起来像是钻了牛角尖,不停的自我否定——聪明人入了迷障可不得了,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 江明心带着秀竹回到禅房后,惊讶的发现母亲正与萧世子聊得愉快,休说怀疑,怕是早把她这女儿忘到脑后了。 暗暗舒口长气,她整整袖摆,过去见礼:“小女明心见过世子,世子安好。” 这是萧逸头次正八经与这未婚妻见面。快速打量一番,眼神在她沾了细碎泥土的衣袖裙角上略略停顿,他礼貌的起身回礼:“江小姐勿怪,是萧某唐突了。” 他其实来了有一会儿,本以为这次见不到面,正要回转,不想却被未来的岳母杨氏逮到,只能硬着头皮陪她闲谈。 妇人家的,话里话外无非想要探听内宅情况,萧逸早便不耐,若非江家小姐及时回转,此刻恐怕已经告退而走。 ——不过,她个深闺小姐,到底是去哪儿了? 看起来,可不像只在后园竹林散步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7.再不相干 “听说后园景色极好,我正待去转转呢。”温文尔雅的礼貌微笑着,萧逸似是不经意道:“刚刚过来时一晃看到几株龙鳞竹,也算稀罕了。” 心中一瞬千回百转,江明心不自觉的绷紧神经:“世子怕是瞧错了,这里只有单竹、墨竹、四季竹,龙鳞竹太难侍弄,庙里哪来那名贵品种。” “你这孩子真是较真儿,”杨氏带笑的嗔她一眼,“世子只是随口一提,偏你分什么单竹双竹,休学你爹那学究做派,旁人看着都嫌累。” 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紧张,明心立刻调整表情,笑着撒娇:“娘,你又在背后说人坏话……”余光偷瞄萧逸,见他垂眸喝茶,面无殊色,这才松下口气。 却不知,萧逸对她的怀疑更深了。 他那句龙鳞竹的试探,正常该是杨氏的反应,可这江明心却刻意分说,急于显示自己对后园多熟一样,明显是心虚之相。 ——她到底想隐瞒什么? “呀!” 婢女忽然失礼的惊叫,打断他的思绪。 大家全部望了过去。 “怎么了?”江明心的声音无意识紧绷。今天实在有太多事情超出掌控,她简直都草木皆兵了。 “我、我……”满眼惊惶的望向小姐,秀竹咬咬唇,一捂肚子:“我、小姐恕罪,我……” “早说过少吃冰碗你不听,肚子疼了吧?”反应极快的训斥几句,明心皱起眉,不耐烦的挥挥手:“赶紧下去,把自己料理好了再来伺候!” 秀竹顾不得行礼,“诶”了一声,匆匆就跑,背影当真急切得很。 “你啊,”杨氏毫不起疑的点点她脑门儿:“别太好性,也多拘着点身边人!” 不动声色的递个眼神,萧逸在旁笑眯眯道:“江小姐是心肠好,夫人不必过分苛责。我看这丫头伶俐机敏,倒比一般的全都好些。” “世子真是好脾气,我这女儿……” 眼见二人相谈甚欢,明心暗暗松下口气。漫不经心的一扫四周,她的脸色却蓦然变白,险些惊得跳起来—— 萧垂文带来那贴身伺候的高大侍卫,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 探头探脑的绕到后园,秀竹急得额上见汗,小声呼喊:“陆姑娘,你在这儿吗?” 刚刚她正在小姐身后服侍,冷不防瞄到长安站在窗外,拿着个荷包冲她摇晃。二人离得不远,其上白底绣青竹的图案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刺得她双眼生疼。 ——那分明是小姐做好要送程公子的,里面还夹着两张亲笔字条! 脑中一时纷乱如麻,她只能扯个蹩脚的理由出来见她。事关小姐声名,秀竹一刻不敢耽搁,生怕误了大事。 “陆姑娘,你在哪?陆……” “我在这儿。” 旁侧突的响起个幽幽女声,她不防浑身一凛:“——你想吓死我啊!” “我要见江明心,立刻,马上。” 没有理会她的大惊小怪,长安面无表情的站在树下:“你去把她叫出来。” “不行!”秀竹断然拒绝:“你知道里面的是谁吗?” “萧逸,王府世子,她的未婚夫。” “……” “我和萧逸互相认识,彼此厌恶。你若办不成,我就亲自找去禅房,到时说不定他会好奇,我与江明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秀竹差点都要哭了。换成以往,她早就毫不留情的开口训斥,可现在认定陆姑娘是活神仙,她的态度不自觉就矮了一截:“小姐她真的出不来……” “那我自己去。”说着,抬步就走。 “诶诶诶,别!”慌手慌脚的拦住她,秀竹无奈:“您且稍候……” “我只等半盏茶的时间。” “……!” 陆长安素日里笑嘻嘻的没个正经,今儿却反常得宛如变了个人。秀竹摸不清深浅,唯恐她发起疯来真去硬闯,不敢轻慢,只好硬着头皮转回去:“小姐。” 福身见礼后,她低垂着头,又急又快道:“外面女客找您,说有急事。” 这贱婢三番两次的出状况,杨氏早就不耐:“什么急事?天塌了?” “可能是唐小姐来了。” 镇定自若的站起身,江明心从容微笑道:“英国公夫人的远房侄女,上月刚来长安,国公夫人还延请名门,特地给她接风呢。” 杨氏想了想,微微扬眉:“就是那位唐小姐?” 果真如此的话,她们还真得罪不起。 明心弯弯唇角,并没正面回答:“我们约好一起拜佛赏玩。” 杨氏一贯相信女儿,闻言就有些为难:“可是……” “无妨。”善解人意的放下茶杯,萧逸长身而起:“我下午还有约,也该告辞了,江小姐尽管去忙。” “世子太客气了。”亲自送他出了庙门,杨氏眉开眼笑,越想越觉满意。 这婚是圣上赐的,她私心里本来极不情愿。且不说镇南王府齐大非偶,关系复杂,单是武将不通文墨,她便以为此子必定粗莽。再加上回京之后从来不曾亲自上门,她更认定这萧垂文不懂礼数,瞧不上他们清流言官,一直在替女儿暗暗担忧。 不曾想,真人却是风度翩翩,儒雅温润,与她所料大相径庭。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是桩良缘——自家女儿还有些高攀了人家呢! 七想八想的目送他离开,杨氏再转身时,才发现女儿早就不见了。 —— 随着秀竹摸去后园,江明心面孔冰冷:“找我作甚?” 长安没说话,只一件一件把衣袖中的小物件儿甩上身侧小几。 夹了字条的荷包,塞着头发的香囊,女子的发簪,亲手题画的纸扇…… 越看下去越惊讶,她脸都绿了:“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你没给他?!” “你不了解程许吗?”略带嘲讽的看她一眼,长安淡淡道:“他乃正人君子,岂会随意接受女子私物?这些东西给了他,当着我面拆开后,他觉得如此草率的交换信物甚是不妥,因此托我代为保管,等你二人有了正式名分再行归还。” 怪不得…… 百感交集的咬紧下唇,明心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曾赠送礼物。 先还以为是程许摇摆不定,对待自己不够认真,原来,却是这样…… “既然如此,陆姑娘你搁着就是了,这是作甚?”秀竹不解:“难道,您不打算……” “物归原主,你们间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没什么表情的甩出两袋金子,长安掸掸衣袖:“清点清点吧,以后不要再见了。” “你……”江明心被她这举动打得措手不及:“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愿意。” “不行。”明心直觉她不能走:“你知道我们这么多事,岂可随意离开?”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长安冷笑:“由不得你。” “陆、长、安!” “秀竹,你先走开。”长安忽然转眸:“我要和她单独说两句。” 秀竹看看自家小姐,见她绷着下颌微微点头,这才退到百步开外。 “我知道,你有些预知未来的神通。” 甫一开口就是这话,明心听得手足一凉,火气瞬间吓没大半。 强自镇定的掩唇一笑,她故作不解:“你说的什么胡话?我又不是活神仙。” “你并非得天所厚之人,既能如此,必会失掉同等分量的东西。”长安兀自漠漠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该自以为是,妄图……算了。” 萧索懊悔的叹口气,她最后看了江明心一眼:“你很聪明,可聪明反被聪明误,真心是不容算计的。程许已经知道了你与裴家公子的事,不过他不在意,还打算为你去击登闻鼓——” “什么?”明心闻此大惊失色:“他……”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长安说完,拂袖便走,临到竹林时,又顿了一顿:“我欠你们一个因果,他日必当加倍奉还。再会。” 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江明心的心底纷乱如麻,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如何才好。 陆长安说的没错,她的确能预知未来,但却并不受自身控制,时有时无。 打从七岁起,她就做些乱糟糟的梦,有些关于自己,有些关于父母。初时她只当是日有所思,后来发现它们无不应验,这才重视起来。 而在最近的梦中,她如约嫁了萧垂文,婚后并不恩爱,勉强算是相敬如宾。随后画面一转,王爷不知为何惹得圣人大怒,派出重兵前来围剿,镇南王府被逼之下只得谋反,却被全数歼灭,百十人口无一存活。 最终,看在父亲的面上,圣人准她好走,特遣内使赐来鸩酒…… 浑身猛地一颤,明心紧握双拳,目光慢慢坚定清明。 她只是想改变命运活下去,这难道也不对吗? 程许心思纯净,读书极好,高中几乎是必然,大好前程指日可俟,她有把握能让对方为了自己丢官弃职,蹈火赴汤;可他毕竟没有根基,真出了祸事也不顶大用,如此,她才刻意接近裴家公子,期望能够得他青眼,日后助她一臂之力。 生存面前,情情爱爱皆是虚妄——她没有错! 独自在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江明心方才招呼:“秀竹。” “是,小姐。” 小心翼翼的靠过来,秀竹犹豫:“这些……” “烧了吧。”明心镇定的微笑:“私相授受等同递上把柄,先前是我糊涂,以后再不如此了。” 见她面无异色,温婉如常,不知怎的,秀竹反而更加担心:“那陆姑娘……”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哼!” 食指轻敲桌面,她沉思着眯起眼:“得想个法子让她彻底闭嘴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8.自寻烦恼 长安赶到皇觉寺时,前来迎接的小沙弥早已等候多时。 “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他的面容稚嫩却严肃:“敢问可是陆施主?” “不错,我是陆长安。” “那就对了!”双眸骤然一亮,这小沙弥咧咧嘴,明显多了几分亲近:“施主您可终于到了,快请。” 被他引着转过前殿,长安奇怪:“慧明大师算准我要来?” “早起喜鹊枝头叫,大师就猜今日有客,且八成是您。”小沙弥笑嘻嘻道:“晨鼓响后,贫僧便依言等在这儿,本以为大师说错了,不想您竟当真前来。” “大师真乃料事如神。”长安心悦诚服,“其实我也是临时起意。”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嘛……” 两人边聊边走,很快就拐过转角,消失不见。 就在他们转上右侧离开时,萧逸恰恰从左边绕出,表情有些无聊。 坐在树下等了好一会儿,黎平才满头大汗的找过来:“属下无能,劳烦世子久候。” 不耐烦的摆摆手,他敲敲石桌:“如何?” “江家主仆的确有些鬼祟,但……”黎平的面上露出惭愧:“属下赶到时,与她们幽会那人已经离开,毫无线索。” “倒是个能耐的。”萧逸戏谑的睨他一眼:“行了,多盯着点儿,我不着急。” “是。”黎平顿了顿,表情有些微妙:“世子,您以为……” “嗯?” “那江小姐……” “小心思不少,见面不如闻名。”萧逸摇摇头,长身而起:“女人么,反正我也没抱太大希望——走吧。” “世子是回王府?” “不,去百香楼,今儿小李子请客……” —— 幽静的禅房里,长安与慧明对面而坐。 格子窗外树影婆娑,阳光在几案上跳跃浮动,静谧中透着几分鲜活的生气。 莫名的安定人心。 合十一礼后轻手轻脚的掩上门,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引路的小沙弥彻底离开,长安脸上粉饰太平的淡定笑容立刻垮了下来。 “大师,”她痛苦的按住额角:“我办了件天大的错事。” 毫不意外的抚着长须,慧明舒缓道:“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小友何必自寻烦恼?” “不,”长安不停摇着头:“都怪我,若不是我轻狂自负,擅测天机,也不会落得如此……” 半拼半凑推测个大概,慧明宣了声佛号:“种因得果,此乃命数。天意所归,不必烦忧。” “怎么会?”长安的脸色苍白颓败:“要不是我,他定会闭门读书,高中入仕,走上正常人生,而不是现在这般——”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长发垂落肩头,大半张脸都埋到了阴影里。 离开家后,这是她头次闯祸,却不成想如此之大,且还无法弥补。 她简直都不敢计算,自己轻狂的举动,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阿弥陀佛。” 心平气和瞧着她绝望的模样,慧明摇摇头,不禁有些好笑。 ——到底还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少年人。 “陆小友,”他出声拉回她的思绪:“你以为,此事之中,何为因,何为果?” 勉强稳定了心神,长安低弱道:“自然是我窥探天机妄图改变命运为因,他……坠入情障自甘平庸为果。” “未必。”慧明半阖双目:“若是反过来呢?” ——反过来? 细细思考一会儿,长安猛地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程许本就该如现在般被江明心蛊惑,所以,她当初才于机缘巧合之下探得天机? 这怎么可能! 果真这样的话,日后又该如何推演卜算?因果岂不乱了套! 眼见她神情怔怔,面色忽明忽暗的变幻不定,慧明轻叹一声,双手合十捻起佛珠: “阿弥陀佛——” 仿佛有金光自灵台炸开,梵音骤响,恍惚间,似有朵朵莲花于禅室绽放。 混乱的心神倏然一定,长安只觉全身一清,整个人都安宁平和,所有烦恼全部消散。 抚着胸口深吸口气,她回味了好一会儿,方才扯扯嘴角:“多谢大师及时点醒。”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宁静仁和的看着她,慧明无悲无喜:“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小友何必要追本溯源,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 表情寥落的发了会儿呆,长安喃喃:“所以,这就是命?” 没有人能回答她。 静默许久后,她用力揉揉脸,“我懂了。谢谢大师。” 慧明见此微微而笑:“小友本就极有慧根,了悟只是早晚而已。” 抿起唇角摇摇头,郑重的行过大礼后,长安谢绝了挽留,独自悠悠的离开。 此时此刻,日头偏西,天边孕育着晚霞,香客纷纷说笑着归去。她独自晃在人群中,形单影只,远远看去,寂寥却又安宁。 心底有些空,似有某窍终于洞开,她的脑中难得清明,可更多的疑问却涌上心头。 到底何为天道,何为人道,何为命,何为运? 若是命运终究不可改,他们窥破天机,趋利避害,又有何用? 而她——又能做些什么? 低垂眼眸发了会儿呆,长安轻叹一声,甩甩头,摸出钱袋大步去了附近的车马行。 管他有的没的,太阳落山前赶回城里才是正经。至于其他…… ——她个俗人又不想得道成仙,想不明白又能如何? 嗤,可真是自寻烦恼! —— 快马加鞭行至西市,跳下马车时,长安的心情早已恢复明媚。 笑眯眯的逛了一圈,转过街角后,她正琢磨要不要给秋月买些零嘴儿,眼神一扫,却皱紧眉,蓦地停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在一起看热闹。而他们围观的,正正就是陆记,她的铺子。 不算安静的环境里,男人们的叱骂飘散在空气中,清晰的传到耳边。 “……你个小傻子,快闪开,知不知道老子是谁?呵,不经我东家同意就擅自开店,谁给你的胆子?你知道我们百香楼存在多久了吗?” “……也不撒泡尿照照,就这蠢样能造出佳酿?不信大家都来尝尝,她这破酒居然还想和我们百香楼比肩……” 站在外侧听了一会儿,长安摸摸下巴,大概弄清了来龙去脉。 陆记这铺子主要经营些粗陋面食,兼着卖酒。酒乃粮食-精,气虚胆怯时喝上一口,短时间内可以补充阳气,用处颇大,因此陆氏一族特地精研了酿酒手艺,自成绝学,成品不但甘美香醇,还有补气养身之效,非一般可比。 如此绝技,秋月自然不会,只长安无聊时酿上一点,留出自己那份儿后,余下的再高价卖掉。久而久之,面食没赚钱,酒倒是卖出了名声,不少人都知道西市的陆记偶尔会造些美酒,来捧场的越来越多,生意也渐渐兴旺起来。 百香楼则是东市有名的老字号,来头极大,据说还有英国公府和某位皇子入股。不知怎的,他听说了陆记佳酿,几次三番想要收购方子,都被长安断然拒绝。最近一阵很是消停,她还以为对方息了念头,不想是去酝酿坏点子了…… “你个傻子,到底让不让开?” 人群中央,秋月虎着脸挡在铺子前,不声不响的任凭这群痞子骂骂咧咧,也不知听懂没有。 几人骂累了,见她还是这傻样,忍不住怒从心起,为头那个伸手就要推她—— 长安见此,眉头一皱:“你敢!” 她的声音尖锐严厉,于众人间格外清晰,炸雷一样,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伸出的胳膊猛地一顿,为头的酒糟鼻嘿嘿怪笑:“哎哟——刚刚是哪个小娘们?” 说着,猥琐的三角眼环视四周,所过之处,众人纷纷畏惧的转开脸,不敢与之对视。 ——看样子还有点小势力。 长安冷笑着拍拍巴掌:“老子在这儿呢!” 人们同情的望向她,仿佛在望一个傻子。离她近的更是乖觉避开,躲瘟疫似的迅速后退,转瞬就把她孤立起来。 “——你?” 看清她后眼睛一亮,酒糟鼻色迷迷的舔舔嘴唇:“姑娘想要见义勇为?” “爷是这儿的掌柜。” 大摇大摆的负手上前,长安拍拍秋月肩膀,一屁股坐到铺面旁的摊位后,“同时也是个活神仙。” 这摊子很小,极不起眼,摆在门侧这么久也一直没人瞧见。此时她坐下来,众人方才注意到,靠墙立着的细长竹竿上挂着条白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卜算”二字,旁侧则是小腿高的竹桌竹塌,其上空无一物,简陋至极,颤巍巍的勉强立着,似乎一阵小风都能刮倒。 就差明晃晃的写上“我乃骗子”四个大字了。 不知是谁“噗”的一笑,像是传染一样,整个人群全都大笑起来。 “嘿,我没看错吧?”动作夸张的揉着眼睛,酒糟鼻乐得前俯后仰:“就你还算命?哈,行行行,就冲你这小模样,爷不计较,先来给我算一卦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29.去砸场子 镇定的坐在简陋的摊位后,待到人群的笑声告一段落,长安才懒散的掀掀眼皮:“你说——让我给你算一卦?” 语调阴阳怪气,态度傲慢至极,仿佛自己是大爷,其他人等全是蝼蚁。 被这么多人围观着,纵是酒糟鼻的色心再大,也觉得有些丢面儿:“臭娘们,你和谁说话呢?” 长安闻此嗤笑一声:“连爷和谁说话都听不出,莫不是个傻子来闹事儿?” “你……” “还敢指着我?谁给你的狗胆?!”她“啪”的一拍小桌:“瞧瞧你这穷酸样,还想让爷来批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从没见过如此凶悍的小娘子,酒糟鼻被她疾言厉色的一顿羞辱,居然懵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哭哭啼啼呢?软语央求呢? ——这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啊! 背靠英国公府的林大管家,他已经很久没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了。 “——你。” 下巴一扬,长安翘起二郎腿,转眼盯上了酒糟鼻身侧的长脸混混。刚刚她瞅得清楚,此人似也是个小头目,在这团体中颇有些威信。 “三调不停,命宫陷落,一看就是福薄相。头小而窄,到老孤厄;眉毛中断,兄弟离散;眼尾多纹,必好女色;睛黄目赤,怕是寿短。我见到你门牙还缺了一颗,父母亲缘恐怕不深,一方已逝也说不定——是也不是?” 愣怔几息后,长脸混混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细细琢磨了好一会儿,他的脸色骤然一变,满面都是不可思议。 他母亲是英国公府最低等的粗使婆子,父亲是个大赌棍,两人天天吵架,有时还会大打出手。大哥受不了这种环境,十三岁时跟个商队去了南方,之后再没回来;他则游手好闲,随着虎哥走街串巷,欺软怕硬的混日子。 半月之前,他爹出老千被人戳穿,叫赌场的打手胖揍了一顿,抬回家后不治身亡;而他这门牙,正是老爹去世的前一日,毫无征兆自然脱落的…… 弯起唇角微微一笑,长安转向另一人:“眼睑浮肿,子女宫丰隆,看来你要当爹了;可惜其色暗中发青,如果尊夫人亦是如此,恐怕孩儿先天体弱,要早夭。” “你,眉骨高耸带尖角,粗鲁性勇好为非;兼且目有浮光,双轮喷火,日后怕是要沾血案。” “你,额窄眉枯多纹理,恐怕败尽了家财,再者命宫发赤,主刑伤,多危险,最近三月还是安分些的好。” “还有你……” 把大半痞子的面相全都看了一遍,长安口干舌燥的停下嘴,正要吩咐秋月倒杯茶来,不等招手,不冷不热的茶水却已被人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送到了眼前。 偷眼瞄见她有些愣,长脸混混涎笑着把茶杯又往前递了递:“仙子,您请用。” 秀眉微扬,长安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心安理得的受了,顺便拍拍他肩膀:“不错,有前途。” “哪里哪里,”被她敷衍的夸奖一句,长脸混混更加殷勤:“一杯够吗?还要不要?或者您再用点别的……” 四周一片安静,他一个人呱啦呱啦的问来问去,粗哑的嗓子故作低柔,声音格外刺耳难听。 围观之人俱都张嘴瞪眼,被这出乎意料的转折狠狠震了一把—— 难道,她真的,全部说中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瞧上一眼,连八字都不用批?! “——张三!” 后知后觉的回过神,酒糟鼻气得脸都青了:“你到底来干嘛的?” 妈的,这混账侍奉自己都没这么仔细过,现在还敢当着他面唱反调,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大哥……” 皱起眉头轻咳一声,张三先瞄瞄陆长安,见她没有动怒,方才走开两步,低低道:“您且小声点儿,可别惊了仙子娘娘!” “……” “大哥,这不是骗子,这可是个真神仙!”眉飞色舞的挥动着双手,他的表情敬畏中透着一股兴奋:“神了,我还是头次见过这么神的!我从没对人说过有个大哥,即便弟兄们都不知道,她却一语道出‘兄弟离散’……” “那是唬你的!”酒糟鼻冲着地面呸呸两口:“你脑子呢?就饭吃啦?” “可我婆娘当真有了!”另一个满脸玄幻的在旁帮腔:“今早才确定的,我还没来得及与旁人说呢!” “对对对,还有我,确实把家赌败了!” “我也……” 痞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好一会儿,争相说完自己的经历后,意外发现真神仙的狂热惊喜才终于退了些。 此时,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消化了“原来她有真本事”的事实。众人下意识的纷纷望去,长安的形象瞬间从“傻姑”拔高成“仙师”,就连上翘的嘴角看起来都高深莫测,似乎暗含着某种深意。 被如此多双眼睛敬畏的盯着,她稍稍正了坐姿,大摇大摆的拍拍桌子:“怎样,可有说错的?” 几个混混面面相觑,偷眼瞄着大哥,挣扎半天,才稀稀落落的小声道:“没有。” “仙子全说中了。” “一点儿不错……” 笑吟吟的摸着下巴,等他们全部应完后,长安忽然一肃表情,摇着脑袋沉声感慨:“可惜啊。” 事关自身命运,立刻有人接口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们一个也不得善终。” “刷”的一下,四面瞬时死寂下来,稍微重些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不得善终”四个字不停在脑中回响,被她点到的俱是面色发白,没被点到的也都收了看戏的神色,眉眼间露出几分紧张。 他们平日可都一起行动,谁知道坏命运会不会传染?若是……若是自己也不得善终…… 胆小些的想到此处双腿都直发软,瞧着长安的眼神不禁更加热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有、有没有法子解决?” 终于有人颤着声音问了出来。 有一就有二,痞子们再也顾不得大哥的脸色,争先恐后的围上去,又不敢离得太近,生怕冒犯了她:“求求仙子发发慈悲,我情愿出百两银子!” “我不要家财了!” “我后半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只求您救我!……” 被他们七嘴八舌吵的头疼,长安按按额角,周围立刻重新安静下来。 ——一个个还挺有眼色。 眉梢微挑,她慢悠悠的拂拂衣袖:“我今儿心情不太好。” ……嘎? “我这人呢,心眼不大,谁要是惹我生气,我就不想替人解忧。” 说着,转向酒糟鼻呲牙一笑,大家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全明白了。 大眼瞪小眼的对峙一会,张三终于鼓起勇气,破釜沉舟的走上前:“大哥,你走吧!” “——你让我走?”不可思议的指指鼻尖,酒糟鼻气得脸红脖子粗:“就为这娘们的几句话?” “是仙子,陆仙子!”有人不满的纠正:“反正大哥你与林大总管是亲戚,办不成事也不会受罚的!” “是啊,再说这事儿本也是咱们不对,百香楼存的那点儿酒都是从仙子这儿买的,现在却来倒打一耙……不太好啊!” “去你奶奶的不太好!”酒糟鼻恶声恶气:“说的好像不太好的事儿你们没干过似的!怎么着,翅膀硬了想反天?我可把话放在这儿,再和这娘们一伙儿,你们谁都别想好!” “不就是英国公府的总管?”长安冷笑:“一个奴才的奴才,也敢如此嚣张!” “混账,你再说一遍?” “奴才的奴才。”她轻嗤着长身而起,愈加嚣张的伸手一指:“立刻马上去揍他,我就教你们消除业障,分文不取!” “这个……” 混混们相互看看,对这提议很是心动,却也不敢轻易上前。 那毕竟是大哥啊,即便不提兄弟情谊,他背后还有林总管呢…… “你们敢!”酒糟鼻不自觉的后退几步,仍在外强中干的叫嚣:“我这就去国公府,不信你们试试!” “英国公府有什么能耐,我还曾是世子的座上宾呢,那是正八经的皇亲国戚!”毫不脸红的狐假虎威,长安从袖中摸出个袋子:“都去给我狠狠的打,务必要揍得他亲娘都认不出——之后这些你们平分!” 她把袋子往小桌上一扔,“砰”的一下,袋口松开,里面黄澄澄的一片闪闪发光,险些晃瞎人眼。 ——金子! 这居然是一袋金子! 有了金子还怕什么?大不了收拾铺盖一走了之,出了长安城,林大总管又算个屁! 财帛壮人胆,不知哪个先动的手,酒糟鼻刚竖起眼睛,就被“兄弟们”团团围了起来。 “哎哟,杀千刀的,你们等着!” “轻、轻点,不然……” “……我错了,求求、仙子……” 慢条斯理喝了杯茶,一刻钟后,长安抬头望望天边,终于勉勉强强的张开尊口:“行了!” 痞子们瞬时听令罢手,有好事的伸长脖子去望,却见这刚还耀武扬威的恶霸此刻胖头肿脸,早便晕了过去,只胸膛还微微的起伏。 这下,当真连他老娘都认不出了。 随手把金子扔过去,长安拍拍巴掌,漫声道:“日后多多行善,能不能转运且看各人造化。” ——就这么简单? 无视众人的怀疑不满,她自顾自的皱起眉:“你们是百香楼派来搞事儿的?” 略顿了顿,张三上前恭敬道:“是。百香楼的杜掌柜记恨您不卖酿酒的独家秘方,便差我们来让您瞧瞧厉害。” 他想明白了,这次彻底得罪大哥,英国公府必定追究,还不如尽早投诚,日后就跟着陆仙子混。 “好,我知道了。把他绑上,给我抬过来。” 表情不善的吩咐一句,长安转身就朝车马行大步而去。 混账的百香楼,她都没嫌他们聒噪,竟敢来寻她的麻烦? ——敢砸她陆长安场子的还没出生呢,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0.第一悍妇 夕阳将将落山时,两辆马车风驰电掣的停到了东市百香楼前。 依大梁律,暮鼓响后宵禁开始,但这其实只针对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花街柳巷二更天时才歇业,故此之前,巡夜的羽林军对街面上的权贵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更天后才严格禁止旁人行走。 百香楼虽不经营皮肉生意,可它背景深厚,因此也是二更才打烊。长安跳下马车时,天色昏暗,酒楼门口已经点起了排排大红灯笼,亮堂堂的,往来公子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踌躇一瞬后,张三走到了长安身后:“仙子……” “叫我陆姑娘就好。” “陆姑娘,”他压低声音:“您看,虎哥……” 长安摸摸下巴:“把他扔到这儿,你走吧。” “——啊?”张三一愣:“我,走?” “不然呢?”长安轻嗤一声,斜睨他:“你敢跟我进去砸场子?” ……他还真不敢。 不好意思的咳嗽两声,张三费劲巴拉的拖下酒糟鼻,“砰”的甩到地上后,立刻远远避到了人群里。 为了方便陆姑娘行事,他特地把虎哥扔到了门口正中央,果然,这边的响动马上就引来了诸多注目。 其实,大家早便明里暗里的注意到了陆长安。即便大梁民风开放,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也不该有女子出现——更何况,她还是独身一个。 大摇大摆的跨过尸体一样的酒糟鼻,长安刚走两步,就被个小二拦了下来:“姑娘,敢问可是来寻人?” 长眉一扬,她双臂环胸:“寻人如何,不寻人又如何?” “我们百香楼敞开大门儿做生意,鱼龙混杂,唯恐满堂的臭男人冲撞了姑娘。”小二笑眯眯的花言巧语:“若是寻人,您只管……” “我寻你们掌柜的,姓杜那个。”长安不耐的一摆手:“你去,叫他出来。” 眼前之人虽是女流,身上却带着股男儿才有的杀伐决断,一瞅就非善类。店小二眼珠一转,果断拒绝:“真是抱歉,我们掌柜的家中有事,今儿提前走了,姑娘且等明天,杜掌柜他一定在!” “这样啊。” 很好说话的点点头,长安绕过他,继续往里走:“那我进去吃一顿好了。” “——诶诶诶!”慌手慌脚的伸臂拦住,小二一时语塞:“您、您还是……” “怎的别人都能进,偏我不行?”长安挑起眉,用点力道把他推得一个趔趄:“难道你们只接男客?” “不、不是……” “那不得了?”她不嫌事儿小的一拍手:“大家全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你凭什么要拦我?” “就是!”靠近门边的桌位上,一个看热闹的年轻公子跟着起哄:“你这堂倌太不晓事,且让这位姑娘进来,她的酒钱记我账上!” “呵、呵呵,公子爷您休拿小的寻开心……” “记我账上也行!”邻桌摇着折扇的贵族少年不甘示弱,顺便对着长安温文一笑:“百香楼里已经客满,姑娘可要来拼一桌?” “不了。”长安顺势跨过门槛:“我本欲找杜掌柜,可惜他不在,真是不巧。” ——不在? 人家怕是正陪着贵客呢! 心中如此想道,少年面上却笑吟吟的:“杜掌柜可惫懒得很,非有大事从不露面,姑娘怕要失望了。” “这样啊……” 垂着眼眸沉思一瞬,长安忽然径直朝他走去:“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颇为意外的愣了愣,少年合起折扇,顿了几息才道:“鄙姓萧。” 他是百香楼的熟客,在座的大半都认得,已经很久没人问过他是谁了。 若非女儿家的很少来这男人聚集之地,他才懒得搭理。 “原来是萧公子。”长安从善如流的微微一笑:“我姓陆,你可以叫我陆姑娘。” “……” “可以请你和你的同伴离开一下吗?” “……哦。” 下意识的依她所言站起身,顺便提着衣领拎起满脸茫然的酒友,待发现大堂里的其他人全都目光炯炯的盯过来,萧公子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奇了怪了,他怎么就如此听话?! 双颊“腾”的涨红,萧公子尴尬的打开折扇,借此遮住半张脸:“陆姑娘……” “再往后些。” ——她的要求还不少! 反正站都站了,他也好奇这陆姑娘想要干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暂且把面子放到一边,听她吩咐乖乖后退。 “多谢。” 随手从袖中摸出个什么,长安相当潇洒的抛过去:“这是报酬。” 下意识的伸手接住,是个小布袋子,用手一掂还挺沉。 不过,报酬? 眉头微皱,萧公子正要开口询问,却只见她后退半步,双手用力抡起把椅子,重重砸上了摆满佳肴的红木圆桌—— “哐啷!” 震天的巨响后,杯盘碗盏立刻成了一堆碎瓷,噼噼啪啪不停掉落。 喧嚣的酒楼瞬时一肃,公子哥们呆呆的瞪着眼,有些还维持着夹菜的动作,却早忘了送进嘴里。 下意识的吞吞口水,萧公子悄悄扶住椅子,恍惚间觉得脚下的地面有些颤。 停滞的大脑慢慢运转,他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陆姑娘不满的搓搓手,抡起凳子又是两下—— “砰砰——咚!” 带着回音的撞击声中,瓷器暴裂的细小碎响噼里啪啦,让人牙酸。 “真是,悍妇……” 直着眼睛不自觉的捏紧手中沉甸甸的布袋,萧公子忽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受宠若惊——这可是长安城中第一悍妇陆姑娘送的,多拉风啊,至少够他吹一个月的牛皮! “诶,你干嘛呢!” 后知后觉的上来拦她,小二们也不敢太过靠近:“姑娘你先放下凶器,有话好好说,这打到人身上可会见血的!” “放心,我准头还可以。”淡定自若的扔开椅子,长安掏出绢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其实我只想要找杜掌柜,可你们说他非大事不见,所以,我也只能如此了。” “……” “我可是个良民,一贯行善积德,你知道我鼓起了多大勇气才敢动手吗?你们这样逼着良民胡作非为,实在可恶,待我见到杜掌柜,再谈赔偿吧。” ——所以,她来砸完场子后,百香楼还得出银子赔? 听到响动后匆匆赶来的账房先生江海正巧听到了最后一句,差点气个倒仰。 这哪儿来的无耻之徒?他活这么久,还是头次见到脸皮如此之厚的! 深吸口气压下怒火,他调整好表情,故作疑惑的皱起眉:“这是怎么了?” 平日里掌柜的不在,百香楼中一向是江海说了算,众小二见到他后宛如有了主心骨,精神俱都一振,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大略拼凑出事情经过,江海狐疑的望过去,却是一眼瞄到了长安身后的贵气少年,整个人立刻僵住了。 笑眯眯地点头致意,萧公子优哉游哉的摇着折扇:“江账房,人家陆姑娘费这么大劲儿可就为了见到杜掌柜一面,怎么出来的还是你?难不成,这也算‘小事’?” 他的话音刚落,底下立刻响起噗嗤噗嗤的低笑。百香楼的后台强硬,没有人敢当面嘲讽,却挡不住人家在旁看热闹。 “哪里哪里,贵客说笑了。” 点头哈腰的摆出笑脸,江海冲身边人打个眼色,自己则恭恭敬敬做出请的手势:“陆姑娘勿怪,我们掌柜是真忙,不然肯定来见您!且请先去包间儿用些酒菜,咱们有话好好说,掌柜的马上就到,您看如何?” “没问题。”很是斯文的微微一笑,长安客气道:“一切全凭东家做主。” 唇角微抽,江海在心里低咒一句,不停说着好话。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上了楼梯,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安静一瞬后,酒楼里“轰”的一下炸开了。 “诶诶,长安城里何时多了这么个悍妇?我先还觉得好看,想要……嘿嘿,幸亏慢了半拍,没有马上动手!” “嗤,连百香楼都敢砸,来头肯定不小,你也不去照照镜子,如此人物轮得到你?” “那可说不定,无知者无畏,没准是个二愣子呢……” 因为桌子被砸了,小二还没收拾好,萧公子便一直站着,于大堂里格外突出。 有人看到他手上捏的袋子,不禁好奇:“九殿下,可否给我们开开眼,这里面到底装的什么?” 九殿下萧鸿顺听到这没大没小的要求也不生气,嘻嘻哈哈道:“别说,爷也有点儿好奇——” 择了张桌子解开袋口,他倒提着布袋子,其中之物立刻“噼里啪啦”掉下来,有些还滚到了地下。 大家全都屏息静气,伸长脖子,离着远的还站起身来踮脚张望—— “咦?这是……” 桌面上黄澄澄的一堆,小山一样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可不正是金子? 寂静几息后,“轰”的一下,众人全都爆笑起来。 “哈哈,那姑娘送您金银,可是想包了您去?” “胃口倒不小!” 啼笑皆非的拈起一块瞧了瞧,萧鸿顺摇摇头,“爷就只值这么些?” 有意思。 一介平民,有胆砸他二哥的店,还敢送他金子…… ——姓陆? 长安城里何时多了这么个人物,他竟然不知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1.众生皆苦 百香楼二层,最豪华的雅间。 巨大的条形方桌上摆着各色珍馐,锦衣华服的男人们放浪形骸,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和乐融融。 只除了靠窗的角落。 萧逸独个端正的坐着,微微扭头瞧着楼下,时不时的夹些菜来,却极少吃。 就像一块未经开化的顽石,与整个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垂文,你在看什么?” 含着笑意的温润男声忽然于身侧响起,他暗暗一凛,端肃了表情,迅速起身,恭谨的抱拳:“回贤王殿下,臣下只是在发呆。” “此种场合不必讲究礼数,你称呼我鸿熙就好。”笑眯眯的端起酒杯,当今二皇子——贤王萧鸿熙慢慢道:“说起来,我还不曾敬过咱们大梁的少年将军,只不知世子肯不肯给本王这面子?” 眉眼平静的抬起头,萧逸不闪不避的直视他:“殿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 萧鸿熙目光转冷,不咸不淡的扯扯嘴角:“世子总是如此……”他顿了顿:“乖顺。” 于朝臣,尤其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而言,“乖顺”绝不是个好词,暗含谄媚懦弱之意,极其讽刺。 萧鸿熙的话音落下,雅间中立刻静默了一瞬。不过很快,大家重又说笑起来。 只是,有些刻意。 被他如此不算含蓄的嘲讽,萧逸却仍不怒不悲:“臣下乃是军人,不敢擅专,理当恪守纪律,忠于皇命,乖顺些总是没错。” ——忠于皇命? 嗤。 微不可查的冷笑一声,萧鸿熙淡声道:“难得世子年轻有为却不骄不躁,真乃国之栋梁。” “王爷谬赞。” 优雅从容的端起酒樽,鸿熙笑吟吟的一敬:“本王且先恭喜世子大破蛮夷,毫发无伤,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早有旁人举了覆着红绸的托盘在侧服侍,其上放有三樽清酒。萧逸见此微微扬眉,目光在弓腰低背的男子身上略顿了顿。 “咦,差点忘了,裴校尉还算世子的旧部呢!” 注意到他瞬间的凝滞,鸿熙的笑容愈发深:“他也南下征讨过夷族,好似还立了功,只是后来负重伤,只能提前回转——罢,七品小尉而已,想必世子也不认得,是我多嘴了。” 眼神清淡的划过裴姓小尉,萧逸择了只酒樽,面无波澜:“我对他,有些印象。” 听到这话,七品校尉裴知松头垂得更低,面上不可抑制的显出几分羞愧。 裴氏乃名门望族,可惜他是旁系的旁系,父亲又得罪过嫡支,从文无望,只得入伍去拼个前程。 两年前,南部海域夷族入侵,朝廷派遣大军征讨,老将李茂为主帅,镇南王世子萧逸并忠勇伯梁博远为副帅。在一次强攻时,裴知松误中流箭,本以为会必死无疑,却意外得世子相救——原来,萧逸已经观察许久,见他每每勇猛在前,不禁就起了惜才之意。 因着他受伤颇重,若不精心医治怕是要截肢,偏偏战场资源有限,无法妥善处理,萧逸便准他提前返回京都,还特地差人安置他一家,延请名医,问诊寻药,很是周到。 就连这七品的致果校尉,也是上头看在世子的面上给他的。 而他,却愧对这份再造之恩,与李参军一起,向贤王投了诚…… 没有理会他的懊悔自责,萧逸双手举樽,郑重的回敬:“微臣多谢王爷厚爱。” 两只酒樽轻轻一碰,“叮”的脆响后,萧逸仰头一口喝尽,萧鸿熙却眯起眼,只把酒液轻轻沾了沾唇。 京都权贵人尽皆知,贤王殿下不胜酒力,几乎滴酒不沾,从不与人对饮,肯碰下杯就算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因此看到他这模样,众人俱都不怪,早便习惯了。 前些年带兵东征西讨时,萧逸作为副帅,尝过不少美酒,眼界颇高,并没把这百香楼的佳酿放在眼里。可淡金色的酒液甫一入喉,他就忍不住愣了愣。 ——好香。 他平生还从没尝过如此之香的甘醴。 这酒初初有些甜,像是贵女们喜爱的果酒,却又并无水果的味道,而是带着一股冰凉的甘冽,好似山间的清泉,又仿佛是冬日梅花上的初雪,让人的精神为之一爽,所有烦恼瞬间飞离,整个身子也轻了几分。 它不算烈,可回味悠长,后劲出乎意料的大。又麻又辣的微醺感觉中,萧逸按住额角,出生后的一幕幕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七情六欲剥离出体,他浑身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瞬便能远离红尘,得道成仙,脱离凡胎,乘风归去…… “萧世子?” 见他表情怔怔的,萧鸿熙扬扬眉,出言轻唤了一声:“你莫不是醉了吧?” 话虽如此,语气却相当怀疑,显然认为他是想要借此遁离,并没料到萧逸当真有些醉。 用力揉揉太阳穴,萧逸猛地回神,似是终于从空中落到了实地。 他说不清楚刚刚的感受,与其说醉,更像是……体验了一把仙人的感觉。 至此,他终于明白,世间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求仙,甚至连皇帝都不能免俗。 “这酒很好。”他真诚道:“王爷若不一尝,错过的话,定要遗憾。” “哦?” 萧鸿熙玩味的一笑,不待问话,一直陪在后侧的掌柜杜康便极有眼色的恭敬上前:“启禀王爷、世子,此酒名为‘浮生若梦’,是百香楼的师傅新近研究的,还没推广。” ——不过,快了,等把陆记那娘们挤兑走,管她浮生若梦还是若梦浮生。到时还不要多少就有多少? “浮生若梦……”萧逸细细品味着,半晌抚掌而笑:“此名甚妙!” 自打晚宴开始,这还是他头次发自真心的笑,眉梢眼角都透着欢愉,看起来是真的高兴。 “难为你百香楼的师傅能入世子眼,”鸿熙斜睨着杜康:“日后记着勤快些,多往王府跑几趟,休要慢待了世子。” “这是一定!”杜康点头哈腰,丝毫没把原主儿陆长安放在心上:“难得世子喜欢,我这就差人匀出几桶送到王府去!” 萧逸点点头,也没客气:“那就劳烦杜掌柜了。” 冷眼瞧着他眉眼舒展的欢快样儿,萧鸿熙摇摇头,不知是觉得无聊,还是认为他眼皮子浅。 换了樽酒双手一举,他笑道:“这第二杯,我敬世子于危难时身先士卒,保家卫国。良臣如斯,实乃我大梁之幸事,盛世可期也。” “王爷过誉了。谨守本分而已,微臣愧不敢当。” 恭谨的谢礼回敬后,酒樽相触,鸿熙依旧只沾了沾唇,萧逸却也留个心眼,没敢一口干掉。 上樽酒液是清透的淡金,这一杯却有些浑。果然,入口之后天差地别,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宇宙混沌、万物初开之时,清阳上升始为天,浊阴下沉即是地。如果把“浮生若梦”比作阳天,轻而清,此种浊酒便当为地,厚而醇,硬拉着人急速下坠,瞬时便把红尘百味全部体悟了一遍。 醇厚的酒香自口腔漫开,萧逸的心头却忽的升起一点苦意。 母亲早亡,父王忽视,大哥璀璨如明珠,他在长安城里就像个没人眷顾的小可怜,只能跟随军队四处辗转,于生死间寻找自我的意义。 ——苦吗? 当然苦。 孤苦,悲苦,生苦,心苦。 深刻的痛苦宛如种子扎根心底,一瞬间破土发芽,成长壮大,转眼变成浓密的巨树,遮蔽了所有阳光,阴暗浓稠,毫无希望。 皱紧眉头捂住胸口,萧逸不自觉的弯起腰,身体骤然疲惫,满嘴都是苦涩。 “你怎么了?”萧鸿熙惊讶的扶住他:“这……” 侧身转向满脸“我就知道”表情的杜康,他厉声问:“这是为何?” 话没说完,萧逸却已经沉沉倒下,像是醉酒,又似苦痛得难以承受,表情纠结着,样子十分难过。 “王爷不必惊慌,世子他只是醉了。” “——醉了?”鸿熙怀疑的扬起眉:“就这一樽……不,两樽酒?” 要知道,萧垂文可素有海量的! “这两种可不是普通的酒。”杜康神秘的一笑,神色难掩兴奋:“‘浮生若梦’能够忘忧,这‘众生皆苦’却是相反,一杯之后便会让人忆起所有苦痛,甚至生出遁入空门之念,神奇得很。” “哦?” 半信不信的端起酒樽放到鼻前轻嗅,萧鸿熙面上看不出喜怒:“百香楼的师傅可没这手绝技,你且老实交代,这到底是哪来的?” “禀王爷,小的不敢欺瞒,‘浮生若梦’乃西市一孤女之家传,不泄于外;‘众生皆苦’却是皇觉寺中智空大师所酿,每月无偿供给百香楼十坛,据说是为人们领悟佛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智空? 垂着眼眸想了半天,萧鸿熙才恍惚记起,那好像是慧明的师叔,只是年岁颇轻,人又低调,是以名声并不大,就连父皇对他也不如慧明信服。 如此一和尚,他弄这一出,真的只为让人立地向佛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2.长醉不起 眼见贤王端着酒樽凝眸沉思,裴知松抿起唇瓣,放下托盘,躬身上前:“王爷,萧世子……是否差人送他回府?” 思绪蓦然被打断,萧鸿熙凉凉的瞧他一眼:“你对旧主倒是爱护得紧。” 身体微僵,他顿了片刻才低低道:“王爷勿怪,世子到底于我有恩……” “我都懂。”毫不在意的一挥手,鸿熙反而放下心来。念旧说明有情,若是无动于衷,铁石心肠,那才可怕。 慢条斯理的拂拂衣袖,他声音略高了些:“萧世子一向海量,这才两杯,怎么会醉?” 雅间里全是贤王一党,听话听音,安静一瞬后,旁人立刻接口:“世子怎么会被这两口黄汤撂倒?他可贯是千杯不醉的!” “就是!萧垂文你别装了——” 说着,有好事的来推他,哪知萧逸却软绵绵的,顺势侧倒,若非裴知松眼疾手快的拉住,恐怕已经滑到了桌底去。 ……嘎? 众人见此面面相觑,俱都又惊又疑。 他们本以为萧逸是装醉,却没成想,他竟真的醉了! 眼睛一转,忠勇侯梁博远突然冷笑几声:“王爷,此子当真可恶,其心该诛!” “——哦?” 喜怒莫辨的侧过头,萧鸿熙声音清淡:“何解?” “他明知道王爷要敬三樽酒,却只喝掉两樽便装醉,如此傲慢轻视,分明没把您放在眼里!” 话音落,室内一片寂静。 耳听他指鹿为马的说词,大家眼观鼻鼻观心,既不帮腔,也没人去反驳。 他们虽是贤王的人,可却不愿平白树敌。贤王的正经对手是太子,而非连夺储资格都没有的萧世子,偏偏这萧垂文又坏了大事,王爷一直记恨于心,难得寻到个机会,即便有人想劝也不好开口。 果然,贤王闻此并没生气,反而顺着他道:“那依你看,又该如何?” “自然要把他弄醒。”梁博远毫不犹豫,面上看着义正辞严:“推不起来的话,就用冷水泼,听说那最是醒酒呢!” ——用冷水,泼醒,萧世子? 不可思议的望向他,甚至有人一不小心发出了“啊”的惊呼。 梁博远,他是疯了吗?! “那便试试吧。” 出乎意料,不待众人反应,萧鸿熙就轻描淡写的应了下来。 杜康素来唯贤王马首是瞻,才不管对方是太子还是世子,听他说“试试”,立刻屁颠屁颠找了冷茶来,双手捧着就欲端去—— “王爷,还请三思。” 手臂猛地被人一拽,杜康扭头怒瞪,刚要开骂,看清对方后,却立刻萎了。 拦他的是贤王府中的第一谋士,素有“小诸葛”之称的纪凌,纪先生。 便是他个小小商贾,也知道王爷对这位纪先生极为倚重,其地位远非他人可比。 因着出声的是纪凌,萧鸿熙虽然不豫,但也颇为尊重的侧过身体面对他:“纪先生想说什么?” “王爷,”不慌不忙的抬手一揖,纪凌抬眸直视,朗朗而问:“您当真打算与镇南王府交恶?” 这话相当直白,直接戳破了梁博远之前“装醉”的谎言。在场诸人,也只有他敢如此了。 不过,有话就说,不遮掩,不粉饰,这也是萧鸿熙最欣赏的地方。试问,哪个明君身边没几个忠言逆耳的良臣呢? “得罪萧逸怎么就是得罪了镇南王府?”鸿熙不屑的轻嗤。今儿来的都是死忠心腹,他也没再掩饰:“休说现在,便是百年之后萧睿归西,怕也轮不到他做主。” 镇南王府中萧垂文挂名,萧齐光掌事,这在京都贵族圈里不算秘密。 萧逸算什么?莽夫罢了。萧齐光腿没摔断前,长安城中哪个知道镇南王府的二公子? 自始至终,让他放在眼里视为对手的,也只一个萧齐光而已。 ——可就是这莽夫,竟然也敢下他脸面,妨他大业! 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纪凌皱皱眉,正要再说,楼下却突然“哐”的震响,吓了他们一跳。 “这是怎么了?”杜康惊惶的小跑到窗边:“难道地龙要翻身?” 话没说完,又是连着“哐哐”两声,空气都跟着微微颤动,若有似无的缥缈回音扩散蔓延,绵绵不绝。 墙角隐形人一样的侍卫无声无息的护到贤王身侧,全神戒备着,室内的气氛瞬时紧绷起来。 抖抖索索的开大窗户,杜康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雅间的门就“砰”的被人冒失撞开:“杜掌柜,不好了,有人来砸场子了!” “——什么?!”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杜康又羞又气又心惊,鼻子差点没气歪:“哪个混账来找死?——你们竟然让他得手了,真是一群废物!” 难得王爷过来一趟,居然出了这等事——他在这儿当了近十年的掌柜,阴谋阳谋没少经历,简单粗暴的直接砸,这却是第一个! 真他妈活见鬼! “我们全都没想到啊!”小二懊悔的一拍大腿:“那姑娘斯斯文文的,不笑不说话,瞅着也不像小户的泼皮,谁知道说动手就动手,双手抡着把椅子,好悬没伤了人!” “姑娘?”杜康一惊一乍:“难不成,还是个女的?” “是啊……”小二瞅瞅室内一众偷偷竖起耳朵的贵客,含蓄道:“是那位陆姑娘……” 怒火冲脑,杜康双颊涨红,一时没想起他说的是谁:“哪个?我何时晓得个陆姑娘?” “就是……”小二轻咳一声:“‘浮生若梦’。” 杜康闻此一愣,冷眼在旁的萧鸿熙也听出了些门道。这废物刚道“浮生若梦”乃西市一孤女的祖传之秘,不消说,肯定是百香楼仗着势大,逼她拿方子交易,不想兔子急了也咬人,所以,店就被砸了。 长安城的商铺哪个背后没点势力?他并不反感杜康的做法,可这混账弄出这么个结果,简直太丢人了! 堂堂贤王的百香楼,如此被个女人砸掉——他想想都脸红! 绷着面孔瞪他一眼,萧鸿熙忽然觉得一切全都索然无味。无甚表情的道了句“本王府中还有事”,他抬步就打算离开。 “王爷!”裴知松紧走两步拦住他:“世子怎么办?” 眼神锐利的盯住他,直到裴知松意识到自己逾矩,白着脸慢慢后退,他才漠漠睨了萧逸一眼:“既然世子大醉不醒,就让他这么睡上一夜好了。” “这……” 裴知松面露为难,还待劝解,萧鸿熙却已经迈出雅间,拂袖离开。 正主一走,其他人也纷纷找了理由告辞。眨眼间,热闹的气氛冷冷清清,宾客几乎离了个干净。 一步三回头的跨过门槛,裴知松轻叹口气,转眸却见昔日的老战友,参军李果正在长廊默默立着,似是等人。 “李参军,”他主动上前,“你……” “裴知松,看在平素的交情上,我提醒你一句:时刻记得自己现在的正主是谁。” 失神的愣怔片刻,裴知松后知后觉的应一声,再凝眸时,李果却早已走得不见了。 —— 缓步下到一楼时,萧鸿熙早便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此时闹剧已了,大堂仍是喧嚣的谈笑,锦衣华服的男人们喝酒胡侃,没有几人察觉他的出现。 若无其事的穿行其间,他正欲出门,却忽然被人拉了拉袖子:“二哥!” 原来是小九,萧鸿顺。 这小九乃夏美人所出,许是老来得子,父皇对他极为溺爱。可惜这家伙烂泥扶不上墙,整日只会吃喝玩乐,被人戏称为“京都第一纨绔”,从来都办不好差。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他却依旧死性不改,父皇无奈,只得随他溜鸡逗狗,到现在也没有封王。 “九弟。”客气的点头微笑着,萧鸿熙并没有坐的意思:“真是巧了,每次来都能碰见你。” “这不是给二哥捧场嘛!”鸿顺笑嘻嘻的起身送他,“我好像看到您与萧世子一同进去的,怎么现在只出来一个?” “垂文醉了,叫不起来,只得依他。” 鸿顺一愣,脚步微顿,就见二哥冲自己点点头:“我还有事,且先走了,你好好玩儿,花费全都记我账上,日后免单。” “诶——二哥你这是拿我当孩子哄嘛!” 憋起嘴巴摇摇头,鸿顺鼓着脸颊回到座位,心下却有些讽刺。 二哥可真是昏头了,被父皇夸过两次就找不着北,居然如此折辱萧世子,嗤,偏还自以为隐晦高明…… 他正想着,就见掌柜杜康扭着肥胖的身子,球一样疾冲下来:“人呢?王爷可是走了?” “走了。”鸿顺好心答道:“他府上有事,刚刚离开。” “哎哟完了,王爷一定是恼了!”又悔又恨的跺跺脚,杜康咬牙切齿:“那个贱人,我定饶不了她!” “哪个?”他好奇:“那位陆姑娘?” “就是她!”杜康没好气:“胆敢坏我好事,哼!” “我瞧着,陆姑娘倒是难得的性情中人。”鸿顺“噗”的一笑:“她合了我眼缘,杜掌柜可否瞧在我面上,宽宥一二?” 没料到他会主动说情,杜康怔了怔,才不情不愿道:“九殿下既亲自开口,我哪还敢下重手?” 心里却暗恨那贱人水性杨花交好运,身后平白多了位撑腰的贵人。 瞧见他这扭曲的表情,鸿顺心里暗自摇头,面上还是像模像样的一抱拳:“如此,多谢了。” “小民不敢当,殿下太客气了。” 不咸不淡的应付完,杜康转身上楼时,胖脸立刻拉了下来。 ——九殿下?呵,有他王爷贵重么? 若不让那陆贱人尝尝他的手段,大家怕都当他杜康好性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3.做人道理【捉虫】 百香楼, 二层最里侧的小间。 怒气冲冲的疾步而走, “砰”的踹开门, 杜康就见个女人优哉游哉的跪坐小几后, 正在喝茶吃点心。 那模样,简直不能更自在。 “你!”转目瞪向看守的小二, 他险些没背过气去:“你个蠢货, 谁让上的这些?!” 莫名其妙挨了骂, 小二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长安先笑着摇摇手:“杜掌柜的火气不小啊!” “你算什么东西?”杜康拿眼斜睨她:“老子面前, 轮不到女人插嘴!” “这些是我拿钱买的。”心平气和摸出锭银子,长安仍是笑眯眯的:“有钱不赚,难不成你们百香楼鼓励客人来吃霸王餐?” “少在这儿伶牙俐齿!”他冷笑着使个眼色, 身后跟班立刻关门反锁:“臭娘们,敢来砸爷的场,我看你是不想在这京城混了!” “砸你场子怎么了?”慢条斯理喝掉最后一口茶,长安忽然反手一甩:“老子还要砸你的人呢!” 没料到她毫无征兆就动手, 杜康猝不及防,只来得及瞠大眼,额上便是狠狠一疼—— “哎哟!” 捂着额头一叠声的叫唤, 他龇牙咧嘴痛得跳脚:“疼疼疼……嘶!” “掌柜的, 您流血了!”跟班随着一惊一乍:“赶快请个郎中, 伤到眼睛可要瞎的……” “混账, 你才瞎!” 转身给他一巴掌, 杜康扭曲着脸庞抬袖轻轻拭了拭, 再看长安时,神色间多了几分忌惮。 ——他都多久没见血了? 咬人的狗不叫,先前是他大意了。这果然是个狠茬子,不能把她当女人。 “我看杜掌柜好像不太冷静,这才帮你降降温,冒昧了。” 气定神闲的掏出帕子擦着手,长安瞅瞅他冒血的额角,没什么诚意的耸耸肩:“哈,抱歉,没掌握好力道,出手略重了些。不过开门儿红最是吉利,百香楼日后必定红红火火,蒸蒸日上,生意更上一层楼!” 话虽说得动听,可配上她敷衍至极的表情,怎么瞧怎么讽刺。 心底的火一拱一拱往外窜,杜康深吸口气,阴沉着脸,撩起袍摆坐到了对面。 之前二人接触过一次,这陆姑娘说话轻声细语,连拒绝都斯斯文文,他便以为是个胆小安分的落魄孤女,没当回事;现在看来,她分明是披着兔子皮的母夜叉,既凶且恶,还带着股无赖的痞气,他得谨慎处理。 有贤王在背后撑腰,自然没人能把他如何。可江湖人多的是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不咬人膈应人,能够和气解决的话,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我看你也不像糊涂的,干脆直言吧。” 打定主意后,杜康换个表情,叹口气,推心置腹道:“长安居,大不易,我们自有我们的规矩,若是先前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说着,拱手抱歉,态度十分真诚。 不动声色的扬扬眉,长安虚扶住他,“杜掌柜客气了,今次也怪我性子直,一点就爆,受了小人蒙蔽,这才贸然跑来生事。” “哦?”心知重头戏来了,杜康故作不解:“此话怎讲?” “有个‘虎哥’,自称得了您的吩咐,威逼我拿出酿酒方子,无果后就把陆记小店砸了个稀巴烂。” “天子脚下,竟然还有此等人?” “可不是!”长安虚伪的作震惊状:“他说是百香楼指使的,我若识相,趁早来把秘方乖乖奉上。” “陆姑娘休要听信,我能担保,绝无此事!”杜康满面肃然,心底却暗恨那蠢货无用。 除了贤王,百香楼还有英国公府入股,而那“虎哥”正是国公府林大总管的远房表亲,有些头脸。因着这层关系,他们两方一直联手,他唱-红脸,虎哥动粗,威逼利诱,屡试不爽。 此次阴沟里翻船就算了,那废物还大喇喇的报出了他,真是白长脑子! “我猜也不会是您。”长安微微一笑:“这就妥了。” “……什么意思?” “我教了他些做人的道理,一不小心失点分寸,说不定会有什么后遗症。” 眼见杜康双目发直,她好心的补充:“比如,缺只胳膊少条腿的……但总归还有命活着不是?其实这都不算事儿。” “……” 警惕的盯住她温和的面孔,杜康下意识瞄瞄身侧静立的跟班,这才有了些安全感。 ——猖狂,太猖狂了,她简直目无王法! 便是他自诩靠山强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出“缺胳膊少腿不算事儿”这种话。江湖人果然凶悍,看来,好勇斗狠行不通。 心思一转,他嗯了一声,复又摇摇头:“我说句实话,陆姑娘不要介意——其实,他所言也不无道理。” “何解?” “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杜康矜贵的扯起唇角:“能在京都开起铺子,哪个背后没有靠山?陆姑娘你白身一个,做些普通小买卖还好,可偏偏露出了酿酒的手艺……怀璧其罪,怕是不好呀!” 望着他道貌岸然的样子,长安暗暗好笑。她本来想速战速决,此时却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假装惊怕:“你是说,会有人抢?!” “只要有命活着,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模棱两可的恐吓着,杜康又把这话回敬过来:“而我们百香楼一向磊落,反正都是留不住,您大可以提前卖掉,好商好量的公平交易,岂不美哉?” “说的极是。”长安凝重的点点头:“那杜掌柜,您准备出什么价格?” “这个么……” 小二上前伺候笔墨,他在纸上写下个数字,推过来:“陆姑娘以为呢?” 垂眸扫了眼,长安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在逗我?” “这已经很可以了。”杜康语重心长:“做人不能太贪心,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身怀巨资也不安全啊!” 似笑非笑的点点桌面,长安随手拿起一旁的菜单:“你这儿的酒最贵十金,我的‘浮生若梦’难道不如它?” “当然不如!”杜康一口否认,心里却有些虚。休说百香楼,他平生喝过的美酒加起来也不抵“浮生若梦”的一小滴,尤其是那超脱凡尘的成仙之感,其价值实在难以估计。 “拿一杯来尝尝吧。”长安轻蔑的冷哼:“若是它当真比我的好,分文不要也无妨。” 杜康闻言,双眸一亮:“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好!”他冲跟班使个眼色:“上酒来——要刚酿的那批!” 跟班会意,知他指的是上午从皇觉寺中取的十坛,马上颠颠奉了上来。 “陆姑娘,请。” 漫不经心捻起酒樽,长安轻轻一嗅,表情立刻有些微妙。 它之醇香不必说,可其中还带着丝丝的苦,似是蕴有万种红尘,光闻着便感慨万千。 此中深意,非常人可懂,不是一般俗物。 “这是你们师傅造的?” 杜康避重就轻:“我可以保证,它完全属于百香楼,来源绝对正当。” 颇感兴趣的端详一阵,长安稍微沾沾唇,双眉立刻皱了起来。 ——好苦。 不是舌尖尝的苦,而是打心底里泛出一股难忍的苦意。 她的性子凉薄洒脱,万物全都不萦于怀,一向不会为情所困。可这一瞬,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必死,她竟历尽人间苦痛,莫名生出无望之感。 生即是苦,一切皆苦。苦海无涯,无有乐相。 诸行无常,命运难测,纵是她能窥得先机,在强大的天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陆姑娘,你还好吗?” 前倾身体唤她两声,杜康有点后悔。“众生皆苦”闻着不烈,却连萧世子都一口醉倒,她个女流,不会直接死过去吧? “我,还好……” 不自觉的按住胸口,长安慢慢抬起脸,表情痛苦而迷茫,眼中似有水光闪动。 杜康被她吓了一跳:“你、你这是,呛哭了?” 纠结着五官摇头否认,长安觉得又空又乏。天地间似乎只剩她一个,茫茫然无所依靠,不知归路。孤独空虚绝望无措,她一时间宛如身临其境,竟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好半天后,就在杜康考虑要不要去找个医者时,长安才终于微弱的出声:“好狠……” “什么?你……” “啪嗒”一下,杜康还没问完,她便一头栽倒,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与那萧垂文一模一样。 无语的抽抽嘴角,他试探着伸手推了推,见她确实不知人-事,这才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的站起身:“女人家的,呵!” “要不,把她泼醒?”跟班眼睛一转,讨好的上前:“那方子还没交出来呢!” “不急,让她睡。”杜康冷笑着,顺便冲她呸了两声:“让你在爷面前装——且让她在这儿醉一夜,我们照常营业打烊,其他事情明早再谈!” “如此?”跟班一愣:“可这娘们有些姿色,若是误打误撞被哪个贵人捡走……” “那是她的造化!”杜康阴狠道:“爷可只管方子!” 心知掌柜想要坏她名节,小二在旁听得戚戚,却也不敢做什么。随着众人出去后,他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在门上虚挂把锁——只盼陆姑娘运气够好,平安捱过这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4.人最重要【捉虫】 午夜, 月上中天。 按住太阳穴痛苦的呻-吟着,萧逸缓缓睁眼, 只觉得喉咙口又哑又干。 脑袋晕得厉害,他定定神,支起双臂, 顿时天旋地转, 险些没再一头栽倒。 手下所触坚硬温凉, 目之所及尽数黑暗,模模糊糊间, 隐约能看到桌椅杯盘的淡色轮廓。 ——这是……百香楼? 晚宴的一幕幕浮上脑海, 他记得贤王来敬酒,第一杯后飘飘欲仙, 第二杯后……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看来是醉得人-事不知。 苦笑一声摇摇头,待到双眼适应了黑暗,萧逸站起身, 不防带得椅子“刺啦”乱响, 反把自己惊得一凛,神智也跟着清醒几分。 支开的窗子外, 夜色如墨, 一楼大堂漆黑幽静, 分不清到底什么时辰。 头疼的揉揉额角, 他叹口气, 正欲转开视线, 黑暗中却忽然发出了极细微的碎响: “窸窣”“窸窣”—— 像是衣料拂过地面,又像女子在用尖尖的指甲轻划墙壁。 身体瞬时紧绷,他厉喝道:“谁?!” 略显嘶哑的冷漠男声幽幽震荡,激起圈圈缥缈的回音。 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仿佛刚刚的响动只是错觉。 屏息静气等待一会儿,萧逸无声的合上窗子,轻手轻脚摸下了楼。 他要亲自去瞧瞧,顺便找些水来润润嗓子。 百香楼的正门关闭,后门却毫无顾忌的四敞大开。月光透过薄薄的布帘,映得地面一片雪白。 大堂里静得落针可闻,并无任何鬼祟人影。不自觉的放松神经,萧逸四处转来转去,却是一滴冷茶也没找到。 伸手用力扯开衣领,他的浑身火烧般难受。不耐烦的掀开门帘,凉爽的夜风打在身上,他长舒口气,心火稍降,这才发现后院居然有口井。 双眸骤然一亮,萧逸舔舔嘴唇,迈开长腿大步上前,不想井边的青石板上满是潮湿的苔藓,他脚下一滑,差点摔个狗啃泥。 “哈。” 短促的笑声清晰的响在身侧,这回他确定了,是个女子。 好像,还有些……似曾相识。 锐利的盯紧房檐下的黑暗阴影,萧逸警惕的后退两步,“谁?” 风声簌簌,草木随之沙沙拂动。 半晌,无人应答。 皱着眉头等在原地,他不停回忆着相熟的贵女,却怎么都对不起来,只好放柔语气:“我乃镇南王世子萧垂文,并非坏人,姑娘勿怕,请出来吧。” “我没有怕,只是仪容散乱,不太方便。不过既然你千呼万唤……嘿!” 随着懒洋洋的轻缓女声,一个淡色人影慢吞吞的晃了出来。 白衣翩翩,潇洒磊落,吊儿郎当的如玉面庞,再加上高高在上恩赐一般的语调—— “陆长安?”他诧异的瞠目:“你怎么在这儿?!” “不然该是哪位姑娘?”笑眯眯的双臂环胸,长安上下打量他:“倒是你,即便不回王府也该出门右拐留宿花街——莫不是走得太急没看清,爬错了门?” “你才爬错门!” 没好气的瞪她一眼,萧逸自顾自的打起井水猛喝几口,舒爽的一叹,这才转眸重新认真端详。 她依旧是老样子,不过发髻明显有些歪,裙摆处还刮了条口子,破布一样飘飘荡荡,乍一看去仿佛乞丐,万分狼狈。 可恨这神棍气质太好,神情举止风流倜傥,如珠似玉皎皎生辉,竟然掩盖了这丝窘迫,连他都差点蒙混过去。 “这是从哪儿逃出来的?”萧逸戏谑的扬起眉:“难道得罪了百香楼?” “聪明!”长安“啪”的打个响指,漫不经心抬抬下巴:“呶,就是那儿。” “——你还真是跳窗跑的?”顺着她的方向瞧过去,萧逸惊愕:“那可是二楼!” “废话,不然怎么会划破衣服!”长安翻个白眼,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杜康那混账,哼!” 眼见她背靠井沿单腿曲起,坐得比爷们还爷们,萧逸忍不住抽抽眼角:“喂……” “嗯?” 挑着眉梢转过脸,一眼瞥见他半跪悬空的优雅姿态,长安忍不住“噗嗤”一笑:“装什么正经,又没姑娘在旁瞅着,你省省吧。” “……你怎么张嘴闭嘴就知道姑娘!”萧逸羞恼。他想说贵族的礼仪是刻在骨子里的,与所处环境无关,可对上她仿佛含着漫天星光的漂亮眸子,不知怎的,却有些张不开嘴。 不雅的明明是这神棍,自己为什么反而发窘?!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样子,的确是有些难过…… ——反正这里也没第三个人,要不,试试? 兀自纠结了好半天,萧逸终于受不住诱惑,学着她呈大字型,簸箕一样,放松地侧身躺坐下来。 便是当初在军营,他也不曾如此“不拘小节”。 受不了他小心翼翼做贼似的蠢样,长安努力忍住笑,以拳掩唇想要轻咳,却不小心发出了“hiahia”的怪声—— 面无表情的扭过头,萧逸紧盯着她,默不出声,眼神冷飕飕的。 故作正经的揉揉脸,长安肃然:“来,我们谈谈人生。” “……” “严肃点,不许笑!” “……” “真的,我没骗你——” “行了别装了你想笑就笑吧!”萧逸暴躁:“少在这儿假正经!” “噗哈哈哈我笑的不是你啊哈哈哈哈~” “……!” 木着面孔双眼望天,好不容易笑声暂歇,萧逸立刻见缝插针:“你怎么会被关在这儿?” 这话转得硬邦邦的,毫无水准,其意昭然若揭。长安知他面皮薄,很给面子的大方答道:“来砸场子,顺便谈笔生意,不想被人阴了一把……” 话说到此,她忽然敛起欢容,“怪我太自负。” “你也知道自己自负?” 找准机会轻嘲一句,斜眸瞥见她不同以往的黯然侧脸,萧逸眉头微拧,又把滚到嘴边的讽刺吞了回去。 ——她好像,有点不对啊…… 算了,他是男人,何必与个女子置气?还是大度些,不要往她伤口撒盐了…… 没察觉他的胡思乱想,长安仰头眺望夜空:“诶。”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 “……” “说话。” “……女孩子嘛,”萧逸斟酌着:“或多或少总有些小毛病,尚还可以忍受。” 意味不明的摇摇头,长安扯扯嘴角:“还总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实在说不出“那是因为你善良”这种违心的话,萧逸只能沉默以对。 “还常常自以为是,傲慢无礼,讨厌的说教。” “…… “还有出言不逊,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迷样自信。” “……” “说话。” “……是有一点。”略顿一瞬,萧逸诚恳道:“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无所谓的。 “我就知道,”长安冷笑着打断他:“居然看我这么多缺点,你肯定是眼睛瞎。” “……” 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这女人很脆弱需要安慰?! “可惜人无完人,即便智者有千虑,也会偶尔失手。”摇着脑袋叹口气,长安继续感慨:“我最近,好像就办了件错事。” 她的语气惆怅却不沉重,真假难辨。萧逸得了教训,唇瓣紧抿不再出声,只当在听故事——如果能够顺便讥笑一下就更好了。 “虽然,有人告诉我说那是命中注定,非人力所能及,可……” 五指张开又并拢,她垂下头:“我还是不懂。” 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萧逸奇怪的扭过头,才发现她枕着井沿,以手遮眼,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不知在哭还是在睡。 心里有些纳罕,他捡起截树枝戳戳她胳膊:“喂。” “——干嘛?” 不耐的抬手胡乱一挥,冷不防手背划到尖利的倒刺,长安“嘶”的抽了口凉气。 “没事吧?”一把扔开它,萧逸抱歉:“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无趣的摆摆手,长安随便一抹:“小意思,紧张什么,我又不讹你。” “……你还是在意些,免得留疤。” “嗤。” “……” 因着自觉理亏,萧逸主动搭言:“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不懂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陆长安!” 语声微沉,他正色道:“我知你非寻常人,很有本事,但这不是骄傲自负、轻视他人的理由。” 身体微僵,长安下意识反驳:“你想多了,我没有。” “你有。” “没有!” “嘴上没有,心里也有。” “……” “君子当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非是通过蔑视外行来凸显自我成就,洋洋得意。” 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重,萧逸缓下声音:“再者,术业有专攻,即便你当真天纵奇才,若是身处同样的条件,又怎知别人不会做得更好?” “——术?” 怔怔放下手臂,长安凝眸仰视着他:“推演未来,卜算吉凶,窥测天机,甚至逆天改命——这些,在你眼里,就只是术?” “当然。”萧逸答得毫不犹豫:“与其说术,这些更似旁门伎俩,而成大事,终须大道。比起飘渺的天机,更重要的该是人,因为拥有潜力,才会产生所谓的天机——你明白吗?” ——她,明白吗? 天道与人道,命运与人力,因与果,成与败。 双眼发直的盯着他,宛如惊雷劈开混沌,心中的某窍瞬间通明。 静默一会儿后,长安“呼”地起身,双目炯炯,一把扯住他衣袖:“我懂了!” 没料到她突然动手,萧逸猝不及防,微微愣了愣,才不太自然的垂下胳膊任她拉着:“一惊一乍的,你仔细别掉进井里。” “这不有你嘛!”长安心情大好,笑嘻嘻的甜言蜜语:“萧世子不但英明神武,居然还如此会讲道理,犀利准确直指人心,明灯一样让人迷途知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5.爬墙跳窗【捉虫】 “行了!”萧逸瞪她:“别以为我听不出, 你每次喊‘萧世子’时都带着浓重的讽刺!” “错觉!”她耸耸肩:“不然我要叫什么?” ——是啊, 不然她要叫什么? 颇为认真的思考一会儿, 萧逸拧起眉头拿不定主意。 因着身份过于尊贵, 长安城的所有贵族几乎全称呼他“世子”,只佩玉私下里偶尔蹦出几声“小表哥”;“垂文”这表字太过亲切, 反倒用得最少, 即便关系极近的哥们儿, 囿于礼数,也都恭恭敬敬, 不敢造次。 至于她—— “瞧瞧,你也想不出吧!”慢条斯理的松开手,长安似笑非笑:“萧世子, 别费神了。” “……” “你问完了,这次换我:萧世子怎么会……” “你还是唤我垂文吧。”忍不可忍的打断她,萧逸头疼的扶额。反正面对陆长安,他也没法把她当女人, 稍稍逾矩些,总比现在这样一口一个嘲讽强。 “好的,垂文。”她从善如流:“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醉了。”萧逸顿了顿, 目露回味:“那杯酒, 很苦——” “你也喝了?”长安诧异, 继而失笑:“之后想到了什么?” “很多。” 往事如烟般转过脑海, 他仰望着星空, 虽然有些寂寥, 眉眼间却非常安宁。 “想到去世的母妃,父王帮我开蒙,随着大哥一起去国子监进学,结果课上困倦,总被博士打手板。” 其实,他拥有的足够多,只是后来身份转换,思维跟不上变化,能力达不到期望,这才慢慢的生出烦忧。 “果然是红尘中人。”撑着下巴远望天边愈发暗淡的紫微星,长安淡淡道:“似你如此,也算不错。” 心觉她在变相的讥讽自己俗,萧逸轻嗤:“那你呢?”刚刚她说了“也”字,想必同样尝过了。 “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 轻叹一声摇摇头,她长身而起:“苦啊——好日子要到头了!” 萧逸撇撇嘴,并没把这当回事:“敢问陆大师,你又瞧出什么了?” “盛世将乱。”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他稍稍正了身体:“你小心被官府抓去。” “不信且等着瞧。”长安昂然笃定,一拂衣袖:“你在这儿坐着吧,我要走了。” “大门是从外面反锁的。” “谁说走门?”她斜睨他:“没跳过窗?” “……”不跳窗不爬墙说明他乃正人君子,怎么被她一说,反倒像是白活一样? “——居然当真没有?” 极其夸张的俯身瞪眼,长安忽然嘿嘿一笑:“来来来,我今天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那你在这儿傻坐吧,我要回家躺着了。” “……” 本来还算舒服的坐姿突然变得别扭难受,萧逸动动身子,只觉屁股下的青石板硬得出奇,生了棱子似的,格外硌人。 ——不然……去试试? 眼见长安步履悠然,马上就要掀起门帘离开后院,他忍不住重重的咳嗽一声:“喂。” 意料之中的顿住步子,长安努力忍住笑,一本正经的侧过身:“何事?” 抿着唇角沉默片刻,他闷不吭声的撩袍而起,低垂脑袋幽幽跟了上来。 “萧世子你这是作甚?”长安虚伪的惊讶:“你不是要在这儿枯坐一夜?” 额上青筋微微跳动,萧逸郁闷的压低声音:“我也想出去……” “什么?” “我也想出去。” “夜半风声好大啊……” “我、也、想、出、去!” 扬高声音一字一顿,他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要笑就笑,装什么正经,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 “啊哈,萧世子……” “萧世子,又是萧世子——以后你不许喊‘萧世子’!” 伸手做个闭嘴的手势,长安知道不能把他惹得太急,于是严肃的揉揉脸:“行了行了,这不正要带你去长点见识,吼什么吼!” ——居然还怪他! 萧逸怒从心头起,刚想拽住她衣袖好好分说,长安却已经转身抬步,灵巧的一闪,不见了。 木着脸庞满心憋屈的跟进大堂,女子的白衣于暗夜里格外醒目。抿紧唇瓣随在她身侧,两个人一前一后摸上楼梯,步伐轻悄,配合默契,一时只闻得衣料摩擦的轻微响动。 安静的听着耳边“簌簌”的碎音,萧逸的心思慢慢沉淀下来。 平生头次走在女人之后,他默默盯着长安的背影,感觉有些微妙。 她并不似普通女子般胆小怕黑,身姿总是笔直如松,步子极稳,走动时衣袖生风,显得极其潇洒磊落,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坚毅,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此时走在前面带路,她遇到不平之处还会刻意放慢,随手搬走跟前的障碍,仿佛他是需要照顾的弱者,一举一动,无不细致周全。 他曾偶然听到黎安崇拜向往的与人说“跟在陆姑娘身边特别有安全感”,当时对此嗤之以鼻,现在看来,却果真如是。即便她纤细瘦弱,但也足够遮风挡雨,撑起一方明净蓝天…… “转弯。” 侧眸提醒一句,长安伸手推开门,“吱呀”一下,拉回了萧逸飘散的思绪。 这是个临街的小间,难得窗外有棵粗壮结实的歪脖子树。素日里他一向嫌弃此处风景不甚好,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等奇用。 “爬树不用人教吧?”随口说着打开窗户,长安探出身子张望一番:“很好,抓紧时间,不然一会巡夜的来了,我可一贯都是良民!” “你……” 萧逸刚吐出一个字,就见她身手利索的翻身一跳,猴子一样灵巧的攀上了横在半空的柔韧树枝。 心脏骤然一停,他快步赶到窗边,想要斥她鲁莽又生怕自己出声分了她心神,无可奈何下只好板起脸孔,面沉如水的提心吊胆。 长安明显惯做此事,不慌不忙,动作流畅,发现他紧张的盯着,还腾出只手来挥了挥,瞧得萧逸额角直跳。 ——一个女人耍什么帅,又不是故作风流的纨绔公子,这个蠢货! 总算等到她平稳落地,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萧逸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背脊有些潮。 “喂!” 蹦蹦跳跳的后退两步,长安笑眯眯的朝他招手:“该你了!” “……” 面无表情的瞅瞅窗口横斜的老树,萧逸的身体有些僵。此乃平生头次跳窗,脑补了自己笨手笨脚的丑态,他不由分说的果断拒绝:“我不!” “……” 脑筋一转,他义正辞严:“这非君子所为,决不能自我放纵。便是幼时进学无聊,我也从没迟到早退,更别说逃课……” “怪不得这么呆,”长安鄙夷:“课都没逃过还好意思炫耀!” “……” “看看那流行的话本子,哪个男主不探香闺?”她满脸蛊惑的诱导着:“太老实的话,娘子跑了你都不知道。” “……” “别磨蹭,赶紧的,不然我去找羽林军,就说百香楼里进了歹人打砸抢,到时你便得蹲大狱——选一个吧!” “……陆长安,”萧逸无力的揉揉额角:“你不累吗?赶快回家睡觉吧……” “不行,我就不信了!” 后退两步张开双臂,她的衣袖迎风鼓荡,宛如一只展翅的大鸟:“乖,别怕,跳吧,你掉下来我接着。” “……” 凝神盯着她似有星辰流转的璀璨眼眸,萧逸忽然“噗”的一笑,心头的所有负担忧郁瞬时全部烟消云散。 单臂一撑,旋身飞跃,长安只觉有劲风扑面,皱眉闭眼再睁开,就见他已稳稳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她瞠目:“扭捏半天,原来深藏不露啊!” 心底暗道侥幸,萧逸面上淡定无比:“好歹做过副帅,有些武功基础,总不会比你个女子差。” “嗤,德性!”长安不屑:“快把尾巴收起来,不然都要上天了。” “……喂!”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他们并肩绕出东市,眼前出现了一条三岔路口。 去往西市要直行,镇南王府的平康坊却当右拐——该分别了。 “好了!” 侧过身体一拱手,长安笑吟吟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世子请便吧。” 虽然知道这家伙一贯会说漂亮话,可萧逸还是听得熨帖,难得矜贵的回了一礼:“你也保重。” “再会。” 各自选了不同方向,两人相视一笑,洒然转身,同时迈步,毫不留恋的渐行渐远。 明亮的月光下,身影被拉长,可怜的铺展开,寂寥又孤单。 临到街角时,长安忽然顿住脚步:“萧垂文。” “——嗯?” 耳尖的听到她近似自语的轻唤,萧逸不解的回过身:“有事?” “我……” 半边面孔隐在黑暗中,长安微微侧过脸:“如果,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注定不会成功,但它却被我破坏了,可其实没有我的话也不会——哎,算了,当我没说,走走走散了散了!” “我听懂了。” 仔细思考她之所言,萧逸并没多心:“不就是你坏了我本就不会成的好事?” “……对。”长安小心的看着他:“你会不会,有点生气?” “当然!”萧逸摸摸下巴:“不过,无所谓吧,我一向不纠结琐事。” 高深莫测的点点头,长安掏出块玉佩双手捧着,很是郑重的走了过去。 “此乃长者所赐,福泽深厚,如今,就送你好了。” “……喂,”萧逸无措的背起双手:“你这是……” “来来来来莫要推辞!”硬把东西塞进他衣袖,长安的眼神有点躲闪:“那个……反正你日后就懂了!” “我……” “还有,对不住了。” “……诶,你什么意思?” 满头问号的瞧着她跑走,萧逸想了好一会儿都没猜出原委,只得摇摇头,莫名其妙的举步离开。 但很快,短短不到三个时辰,天亮之后,看着黎平呈上的调查结果,他立刻全都明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6.心上悬刃 镇南王府, 文曲院。 红日初升, 朝阳温柔的漏进书房,却驱不散其中沉凝的冷意。 紧盯着桌上薄薄的一页纸,萧逸眉目阴戾, 熊熊怒火如有实质,山岳般压得下首黎平大气不敢喘。 “所以, 江明心——她一直将王府天家玩弄于鼓掌之间?” 五指一拢, 轻微的“咔嚓”声后,宣纸立刻化为齑粉。 “好, 很好!”他怒极反笑:“黎平。” “属下在!” 食指轻敲桌面, 萧逸漠漠道:“把那狗胆包天的穷举子请去西市陆记。” “……啊?” 一时没克制住,黎平失礼的抬眸, “是,陆姑娘那儿?” “共犯么,当然要碰个头。” 清冷的低垂眼眸,慢慢摩挲着几个时辰前陆长安塞给自己的玉璧, 萧逸嘲讽的掀起嘴角:“先把小鱼小虾处理掉,才好解决其他。” 被他语中的杀意所惊,黎平不敢再问, 恭声应是后,默默退了出去。 西市。 迷迷糊糊靠在算命摊子后, 陆长安边晒太阳边打着瞌睡。原本她该回房去补一觉, 可不知怎的, 天亮之后右眼皮一直跳, 她总觉得有些不祥。 “——陆姑娘?” 就在她要睡着时,带着讨好的小心女声忽然响在耳边。眉头微皱,长安不太耐烦的眯开眼,就见个妇人略有些拘谨的坐到了自己对面。 掩着唇角打个呵欠,她懒洋洋的摆正身体:“夫人可是要算命?” “诶!”脖子微微前倾,这妇人做贼似的左右四顾:“陆姑娘,我家那口子就在你隔壁卖饼,咱们邻里邻居的,进去讲如何?” 眉梢微扬,长安重新打量她,果然有了些印象。昨儿百香楼来闹事时,有个男人看不过去想要仗义相帮,却被身边的女人屡屡拦住——可不正是这对夫妻? 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她并不认为这位夫人的做法有错。只是,理解归理解,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心里便有些膈应。 再者,看她横眉立眼,腮骨过方有尖角,定非良善之辈。“耳后见腮,反目无情”,她今日心思浮躁,并不想与此类人物纠缠。 心思一转,长安像模像样的摸出一张纸:“算命只在这儿,夫人若是不便,且就写个字吧。” 妇人闻此一愣:“写字?” “是啊。”她抬臂研墨:“字乃古时所造,由象形起步步演化,结构完备,含义玄妙。所谓‘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其间相生相化,莫测高深,反映其上,虽然不能准确推演,却也可以瞧出端倪。” 直着眼睛点点头,妇人听得半懂不懂:“写什么都可以?” 忍着困意嗯了声,长安单手撑着脸,拿起笔来给她示范:“比如,我写个‘心’,像这样——” 话没说完,忽有风起。宣纸被吹飞,妇人殷勤的帮她压住边角,不想用力过猛,“刺啦”一下,将纸挪动了小半截。 被此一扰,“心”的最后一笔没收好,斜下一划,浓重凌厉,将整个字从中间劈开,莫名带了些肃杀的意味。 身体微僵,困意瞬时消退。长安垂目凝眸,表情缓缓严肃了起来。 心上悬刃,此乃大凶,祸患必生,恐难闪匿。 真是,太晦气了。 “……只是这样?那我懂了!”没察觉她的神色变化,妇人兀自喋喋不休:“我啊,穷人家出身也没识得多少字,就写个……” “我不算了,你回吧。” 突然出声打断她,长安起身收拾东西:“我有急事必须办,铺子打烊,短则日,多则半个月,你莫再来找了。” “——啊?” 没料到她说走便走,妇人以为是自己哪里惹了她不快,“陆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远行,马上离开。” “急什么呢?” “因为……” 刚刚说个开头,她忽然就闭了嘴。 问这话的,分明是个嘲讽满满的熟悉男声。 “陆长安,”他慢条斯理的一字一顿:“你,急什么呢?” 浑身僵冷的站在原地,长安背对着他,薄唇紧抿,一时居然无言以对。 “让我猜一猜,”那人冷笑一声:“可是因为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知道我早晚一定会找来,所以急着逃脱?” ——才不是。 她之行止一向磊落,遵从天意,彼时也是瞧出那二人乃天作之合,这才牵线搭桥,期望促成一段良缘。 心中如此想着,不知为何,长安却有些张不开嘴。 深吸口气揉揉脸,她转身,面无波澜:“你都知道了。” “不然呢?” 高高在上的俯视她,萧逸的表情分外冷漠:“或者,我该假作不知,继续被你们欺瞒耍弄?” “我从没有这个意思。”长安诚恳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一直,只是想让大家都更好。” 是的,即便如今,她也可以拍着胸脯笃定的发誓,自己从来不曾考虑私利,也不亏欠任何人。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面对着萧逸,她却感到有些气短? “好一个想让大家都更好!” 沉沉盯紧她,萧逸慢慢的上前:“所以,你就如青楼楚馆的老鸨子般,忙里忙外私相授受,怂恿着深闺贵女与江洲解元行那下贱之事?!” ——下贱? 长安一向吃软不吃硬,闻听此言立刻冷了面色:“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可在萧世子眼里,两情相悦心有灵犀是为下贱,自欺欺人强扭成双便是高贵?” “你凭什么如此说教?” 在她身前三步远处站定,萧逸轻蔑的扯起唇角,一字一字似是凿进了长安心里:“你有本事,你乃世外高人,可那又如何?无非一个高明的术士罢了。” “萧逸!”长安惊怒:“你才是狂妄自大!” “我是自大,你奈我何?”萧逸嘲弄的看着她:“长安城里看的是权势出身,只要我想,自能网罗天下所有高明的术士。到时,你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你——” “陆长安,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也别拿天意来装清高。身在俗世就得遵守规则,不然……” 嘚嘚的马蹄声恰恰由远及近,长安扭头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风尘仆仆的勒马停步,黎平提起脸色煞白的程许,丢破布袋子一样“砰”的扔下来,地上瞬时激起一阵浮灰。 “世子,”来不及擦额上汗水,他躬身禀道:“属下于北城门处遇到此人,他似欲要进城寻个住处。” “很好。”萧逸拿脚踢踢程许,“陆长安,你懂了么?” 推演卜算、逆天改命都乃旁门左道,再强大的术也抵不过俗世皇权,身在红尘便要接受如此规则—— 她懂了么? 双手紧紧握拢成拳,长安深吸口气,蹲下身去轻拍程许的脸颊:“醒醒——你还好吗?哪里难受?要不要去寻个医者?” 痛苦的捂紧胸口,程许一径摇着头,嘴唇发青。他自小便有心疾,乍然大惊后高速颠簸,身子吃不消,隐隐有些发病的趋势。 又是按人中又是捋胸口,长安忙活了好一阵,他的脸色才终于红润了些。 “祸害果然遗千年。” 双臂环胸冷眼旁观,萧逸不屑的轻嗤:“读着圣贤书长大,还是江州上届的解元,结果尽干此等龌龊之事——你竟还要参加会试?呵,我若是你,怕是无颜再见世人,不如就此死了干脆。” “萧逸!”长安愤怒的撸起袖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何必跟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这事从头到尾全都由我一手策划,你要罚便来罚,休要迁怒他人!” “你是什么东西?我处理私事还要与你报备?” 下巴微扬,黎平会意,几步上前一把拎起程许,碍于长安看着,动作偷偷放轻不少。 “你要带他去哪?”长安的脑子飞速转动:“王府?江府?——江府!” 步履闲适的后退两步,萧逸上下打量她的算命摊子,并没回答:“陆仙师就是在这儿给人卜算吉凶的?” 冷着面孔深吸口气,长安甩袖而坐,身姿笔直,反倒镇定下来:“不错。” “那你可算到,自己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会被人砸了场,甚至命丧街头?” 他问这些时轻描淡写,却更显得狠戾冷酷,让人心惊。 “我会高寿的。”长安冷笑着毫不退让:“摊子么,哪个砸的便让哪个再给我立起来!我陆长安什么都吃,可惜就是不吃亏,世子怕是要失望了。” “是吗?” “铿”—— 白光骤然大亮,萧逸一剑斩下,本就脆弱的竹木小桌立刻“噼啪”一声从中间断成两截,狠狠甩飞出去。 偷偷在远处瞧热闹的人群被这变故惊了一跳,吵吵嚷嚷的纷纷后退,气氛一时浮躁又紧绷。 “我萧逸今日砸了你的摊子,你且等吧,等我日后再立起来,哼。” 收剑转身走开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啪”的一下掷到长安跟前:“还你。” 长安没料到他有此举,待到反应过来时,玉璧已经摔在眼前的地面上,碎成了几瓣。 “萧逸!” 脸色倏然惨白,她蓦地站起:“好,很好!——你且祈祷日后不要来求我,不然除非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否则我陆长安决不多伸一根指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7.罔顾人道 “——三步一跪, 五步一拜, 七步一叩首?” 嘲讽的掀起嘴角, 萧逸冷笑一声, 翻身上马,倨傲道:“你等着吧!” 语毕, 一拉缰绳, 马儿昂首嘶鸣, 转瞬绝尘离开。 一脚踹翻了竹凳,长安在后暴跳如雷:“混账萧逸, 你个渣,蠢货,非人哉!——老子就在这儿等, 等着你来磕头,呸!” 黎平在旁听得发窘,忍不住轻咳出声:“陆姑娘。” 刚刚世子一直盯着,此时难得走远, 他才敢打招呼。 狠狠呼出口浊气,长安冲他一点头,转眸去看程许:“还难受吗?真没事?无需就医?” 死气沉沉的摇摇头, 程许惨淡一笑, “世子说的没错, 如此这般, 我倒不如干脆死了, 一了百了。” “程许!”长安惊怒:“你可别做傻事!” “放心, 我不会。” 略定定神,他虚弱的抬起脸,因着没有力气,只得抱歉的看着她:“小生多谢姑娘挂碍。无论结果为何,我都不悔,您日后也不必愧疚。” “你……” “陆姑娘,”眼见这二人没完没了,黎平硬着头皮打断:“世子还在等着,望您体谅一二。” 烦躁的揉揉额角,长安心中纷乱:“可是要去江府?” “这……”黎平顿了顿,想到她曾救过自己老娘,终究点头:“虽然没有明言,但我约莫,八成是的。” 其实,他也不清楚这事到底会怎样,一切端看世子的态度——若想继续结亲,便把程许处理掉;不想的话,闹到御前也无妨。反正有这“奸-夫”在,江家怎么也跑不掉。 然,不管如何,这举子定都无法善终。 长安自然也知道这点,偏又无计可施,因此才格外憋闷。 有能力左右结果的几个,萧逸恨不能他去死;江存思则一向正派,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当初有多欣赏他,眼下怕就有多恨;而江夫人杨氏…… 双眸骤然一亮,长安快步走去车马行,匆匆丢了锭银子,单手一撑翻上马背,不等伙计问话就夹起双腿,如利箭般急射而出—— 大半个时辰后。 一步一步爬上九十九级台阶来到皇觉寺,饶是她身体一向强健,也不禁有些腿软。 ——杨氏笃信佛教,如果哪个得道高僧去说情,她必会重新考虑,说不准就改变主意,去帮程许说几句话…… 抱着此等希望,长安径直绕过前殿,随手拽来个小沙弥:“慧明大师可有时间?” “阿弥陀佛。”小沙弥不慌不忙,显然司空见惯:“大师只见……” “你去通报一声,就说陆姓施主求见。”不太耐烦的打断他,长安挽起衣袖,见他半信不信的模样,又耐下性子解释:“我乃大师之故旧,有些急事,等不得,劳烦你了。” 头次听闻这种理由,小沙弥一愣,瞧着她不似说谎,这才犹疑的应下,转身去了。 心中大石落地一半,长安松口气,后知后觉的涌上疲惫,寻个石墩坐了下来。 不远的亭子里,一个年轻公子正懒洋洋的倚着阑干喂锦鲤。无聊的转目四顾,扫见长安后,他轻轻“咦”了声,凝眸观望一会儿,招来个和尚吩咐几句,慢悠悠的朝她走来。 “这位姑娘,我看你黛眉颦起,面露愁容,可是心有烦忧?” 兀自垂眉想着心事,过了好半天,耳听周围再无旁人应声,长安才惊觉,原来这不长眼的纨绔调戏的是自己。 ——呵,很好,她正愁心底的邪火没处发呢! 竖起眼睛一撸袖子,长安凶巴巴的扭过头,看清眼前人后,却不自觉的愣住了。 树荫里,斑斑点点的阳光中,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形貌昳丽,唇红齿白,一双大眼尤其澄澈,就像极冷之地的闪亮星子,带着股历尽世事的明净,极是纯善。 若非亲耳听到,她是绝不相信这种人会吐出那等轻浮之语的。 “——姑娘?” 眼见她不善的盯住自己,年轻公子微微一愣,继而后退了三步:“抱歉,是某唐突了。” 长安挑起眉梢,不待问话,就见他抬臂一揖,神情举止说不尽的磊落:“在下姓顾名晏,乃皇觉寺中俗家弟子,一心渡人,见不得施主忧虑,故才有此一问。” 这话无凭无据,听来敷衍至极,可配上他纯质的表情,却莫名让人信服。 出家人不打诳语,长安的眉眼略微缓和,淡声道:“我是来找慧明大师的。” 她可没有逢人诉苦的习惯。 “慧明?” 似是没觉出她的疏离,顾晏抚掌而笑:“巧了,我与大师也有些渊源。” 冷眼瞧着他真诚的模样,长安撇撇嘴,虚伪的惊讶:“哦天哪,你可真是厉害!” “慧明大师喜欢老君眉,常于午后静坐参禅,每每日落之前都要逛去后园赏睡莲,隔三日便会喂一次鱼——是也不是?” 他说这些时自然又笃定,话落后还弯着大眼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真诚安然得宛如稚子,根本让人起不了半点疑心。 被他这反问弄得一怔,长安一时无言以对。她与慧明大师多是探讨佛法,三年也只见过三次,哪晓得他吃什么喝什么,平时都要做些什么? 但眼下显然不能露陷,她又懒得费舌解释,只好含糊道:“看来,你们还挺亲厚。” “我师父生前便与慧明大师最为要好,之后……” 低眉垂目长叹一声,他的面上有些惆怅,但很快便收起郁色:“抱歉,我话有些多。” “是我冒昧了。” 至此,长安终于放下了戒心。慧明大师深居简出,交好的一向不多。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如此,这顾晏勉强也能算半个自己人。 “我找大师,是想借他的名号帮个忙。”她叹口气:“事情是这样……” 寥寥数语讲完了经过,长安望向顾晏:“你觉得……罢,不信就当个故事听好了。” 也是她病急乱投医,压抑太久了。似他这种普通人,又怎么会理解相术天机? ——八成当她是个疯子了罢。 “只因甲和乙的面貌相得,你就破了她与丙的婚事?” 出乎意料的认真确认着,待见到她点头后,顾晏忽然抿起嘴唇,“噗”的一笑:“陆姑娘,瞧着你也像个聪明人,不想竟还如此天真。” “……此话怎讲?” “若是一个孩子生来带着副凶相,观其五官神色,日后定为穷凶极恶之辈,你可会因此就把他提前宰了,为民除害?” “……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 凝眸想了一会儿,长安才道:“未来只要没实现,就有无数种可能,即便是最高明的推演,也无法阻挡变数的发生。”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干预甲丙的姻缘?” 被他问得有些烦,长安总觉得哪里不对,“世间万事总难两全,难得我能窥天机,就该助人趋利避害,这难道不对吗?” 轻叹一声摇摇头,顾晏好笑的看着她:“因为你,甲很可能被退婚,身败名裂,若是其有父兄在朝为官,必然也会受到牵连;而丙,未婚妻与个举子跑了,头上绿帽子宽得没边儿,八成也要受人嘲笑;乙更不用说,有命活着就算万幸——” 被他毫不留情的一语戳破,长安面上火-辣辣的,心里不服想要反驳,奈何事实确实如此—— 她可真想狠狠给自己两巴掌。 将她的懊恼尽收眼底,顾晏微微一笑:“陆姑娘,你是否认为只要自己遵行天道,如何行事都不算错?” 耷拉脑袋点了点,长安蔫蔫的:“先前,的确是这样。” “这可真是……” 顿了半晌没找到合适的词汇,顾晏眼睛一转:“每年初一,陛下都会携皇子后妃前来听经,慧明大师须要登台讲授,往往一听三天才走。在你看来,此举如何?” 颇为警惕的看着他,长安谨慎的措辞:“难得陛下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潜心修佛,性子实乃宽仁,乃我大梁之福。” “啧啧,陆姑娘,你不厚道啊~” 对她抛来个“我都懂”的眼神,顾晏偷偷压低声音:“实话说,这些表面功夫烦得很,对不对?” “……”好悬,这假和尚有毒,她差点就点头了…… 一本正经的板起脸,顾晏又道:“你以为,慧明大师不这么想?——照你说的,此乃无用功,既如此,他又为何不拒绝?” “天家不可侵。”长安不假思索道:“若是……” 话说到此,她突然顿悟,如有闪电劈开迷雾,脑中瞬间了悟清明。 “不管你修佛还是修道,又或者专看风水、钻研五行奇门八卦之术,只要身处红尘,就要遵照俗世的规矩,恪守礼义廉耻忠君爱国之正道。而你先前所为,自以为追循天机,实际却漠视人道,一意孤行,入了迷障,因此适得其反——可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8.妖僧智空 眼见她呆呆怔怔, 似懂非懂, 顾晏摇摇头,探出折扇轻敲她手臂,“你以为, 道为何物?” 被他一拍打回神智,长安扬眸望向高远的蓝天:“大道泛兮, 其可左右。” 道常无名。 道可道, 非恒道,不可求, 不可期。 “是啊, 天道无常。”顾晏微微一笑:“人在变,命在变, 天也在变。既如此,我等尽了人-事就好,焉知兜兜转转后不会柳暗花明,何必强求?” “此言极是。” 一拂衣袖长身而起, 长安回忆着过往琐事,心中又是另一番感悟。 且不说圣旨赐婚能不能退,单让那二人相识生情, 明明有无数种不背伦常的手段,可她偏偏择了最糟的, 才弄成如今之局面。 人法地, 地法天, 天法道, 人与道其实是统一的。她只一味迷信天机,却忘了天道之中尚存变数,无法勉强,结果便越偏越远,不知不觉失之平衡,入了魔障。 心态摆正后,想到自己之前的种种自大行径,长安忍不住有些脸红。凝眸沉思片刻,她洒然而笑,对着顾晏一抱拳:“多亏你出言点醒,大恩不言谢,这个人情……” “这点小事算什么!”磊落大度的一挥手,顾晏弯起眼睛:“姑娘你多笑笑才好看,愁眉苦脸时看得人心都揪紧了。爱笑的人总有好运气,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这几句话有点轻浮,可他天生一副纯善面孔,语气又极为认真,看起来便格外诚恳。 长安听得舒服,面上笑容不自觉更大了些。谢了又谢后,她打定主意,举步离开,全然忘了过来的初衷。 目送她远去后,顾晏轻嗤一声,摇着折扇优哉游哉的绕过花树,却一眼瞧见了正在赏花的慧明。 这地方离他们刚刚说话的石墩极近,耳力好的话,轻易就能把内容听了去。 “哎哟,师侄!”“啪”的合起折扇,顾晏无辜的瞪眼:“你也一把年纪,怎的偷听人家说话?” 慧明闻此眉目不动,服侍在侧的小沙弥却偷偷翻了个白眼。智空大师可真会倒打一耙,人家明明是散步至此,怎么就变成偷听了? 怪不得寺里的前辈都说他巧舌如簧,奸诈狡猾,油头得不像个和尚。 多年相处深谙其秉性,慧明无波无澜的宣了声佛号:“贫僧料到师叔今日远行归来,故前往相迎。” 法号智空,也是皇觉寺内现今辈分最高的弟子顾晏嘻嘻一笑,正要夸奖几句,就听慧明悠悠续道:“只是,贫僧无意中听说自己‘喜欢老君眉,常于午后静坐参禅,每每日落之前都要逛去后园赏睡莲,隔三日便会喂一次鱼’——如此习惯,倒是稀罕。” 被这正主当面点破了谎言,顾晏用折扇敲敲他肩膀,却是半点也不尴尬:“诶,事急从权,我若不那么说,人家姑娘怎么可能相信?不然,我也不会渡她,又哪会似此般皆大欢喜?师侄啊,你总要圆滑些,着了相可就不好了!” 根本是他撒谎在前,现在反倒成了自己着相,饶是淡定如慧明,也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这位智空师叔自小机敏伶俐,与人争口舌时从来没输过,便是当初方丈在世也拿他没辙,更遑论是自己? 如此一想,慧明顿觉宽慰,安然转了话题:“师叔,那位陆小友是来寻我的。” “我知道啊!”顾晏挑起眼角:“是我吩咐小沙弥不要去理她的。” “……” “看我干吗?你没见她印堂发黑,一副官司缠身的倒霉相?依我看,那姑娘找你准没好事,师侄你又脸皮薄,不若我把她打发走算了!” “……师叔。”慧明轻轻按住额角:“我与陆家长辈有旧,陆小友就如我之晚辈一般。少年人,历事不够,难免轻狂,便是偶尔闯出祸事,也不必避之如蛇蝎,更何况……” “人情嘛,我都懂!”眨眼一笑打断他,顾晏的表情带着几分猥琐:“你先前不是开解过两句?要知道,长安城里千金难买你一言,按这么算,你说过那么多,她欠的金子这辈子都还不完!” “阿弥陀佛,”慧明双手合十:“出家人不当看重外物,师叔此言差矣。” “我也不是为了自己!”顾晏一挺胸膛,正义凛然道:“那姑娘得罪的是皇族,而皇觉寺也是依仗皇族才能鼎盛如斯。心有佛祖,自当渡人,只要能帮她,休说皇子,便是去到御前分说我也不怕——可咱们总得为小弟子们想想吧?” 心知他擅诡辩,慧明一直保持着警惕,把他的每句话都在心中过了两遍,没找到什么陷阱,方才点点头:“这与小弟子们何干?” “他们持戒皈依,自小就在寺内生活,如果皇族怪罪下来,我们自当无惧,可他们日后如何过活?这千八百人,每日都是一笔开销,没有香火钱的话,难不成全去街上讨饭吃?” 这一番话声情并茂,慧明还没反应,旁侧的小沙弥先被吓哭了:“智空大师,寺内要生灾祸了吗?” 贸然出声的孩子看起来有四五岁,只到他小腿高,似乎还没适应规矩,话音没落就被身边的大孩子拉了一把。 失笑的摇摇头,顾晏弯身掐掐他脸蛋:“放心,且有我呢,灾祸已经被赶走了!” 耳听他毫无顾忌的把长安视为“灾祸”,慧明不禁一滞:“话虽如此,能帮总要帮一把……” “我这不是帮了嘛!”顾晏磊落的一摊手:“她入了迷障,偏还自诩聪明,执拗得很,你没听我劝解得嗓子都干了吗?” “……” “人都说‘面壁十年,一朝顿悟’,她今儿遇到我,可省了十年功夫呢!你想想,十年后她都成个黄脸婆了,这可不是个大恩?——况且,我都没求回报!” 明知他在狡辩,偏却无法反驳,慧明微微瞠目,还没想好回敬的说辞,就见他撇着嘴角不停摇头:“聪明人自不必说,笨一点也不要紧,最怕的就是这种半桶水,奸不奸傻不傻,偏还只有一根筋,又硬又倔像头驴——啧啧啧,好在我佛慈悲,总算被我渡了她。” 见不得他假作悲悯的虚伪表情,慧明挪开视线,想了半晌,才叹口气:“那师叔可知道陆小友去往何处?” “这个么……” 闭上眼眸思考一瞬,顾晏咧嘴一笑:“八成是江府。” 虽然长安一直用的甲乙丙代替江明心、程许与萧逸,但顾晏何等聪明,早便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正主。 “江府——” 轻轻摇头又叹口气,慧明眯眼望向高空:“知错能改,陆小友很有勇气。” “这是傻!”顾晏“刷”的打开折扇:“这时候过去,除了被罚还能干嘛?就该收拾东西离开京都去躲两天,风头过了再回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照样还是一条好汉!” “……不是谁都有直面错误的勇气的。”慧明无语:“逃避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可总得先把自己保全不是?!”顾晏义正辞严:“便是佛祖普度众生,也不能出师未捷就折进去。” “……” 阖起双目静默几息,慧明平复了心情,才幽幽道:“不过,此次确是她莽撞。昔日的因,今日的果,也只能吃些教训了。” “——因果?” 眉梢微扬,顾晏远眺天边,表情意味深长:“现在么,言之过早了……” —— 一路疾驰重返城内,这一来一往间午时已过,长安的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好得出奇。 她不知此事究竟会如何,但既因她而起,无论何种惩罚,她都愿意接受。 一朝顿悟,心窍通明,此种快-感,足以抵消千百折磨。 对付口午饭直奔江府,甫一拐过街角,长安就瞅见了守在门边的黎平。 ——距离上午见面已经两个多时辰,他竟还没走? 脚步停顿间,黎平发现来人,瞧清是她,也是一愣,纠结一会儿才偷偷摸摸的走过来。 “陆姑娘,你怎么在这儿?”他皱眉:“赶快离开罢,不然被我们世子看到……” “你们怎的还没走?”长安从容的打断他。虽说的确是自己不对在先,可萧逸那厮刻意打碎她赠送的玉璧也是事实。这一笔笔的因果,哼,且慢慢算! “江小姐刚从城郊的娘娘庙回来,只进去半盏茶的功夫。”黎平老实道:“江家夫妇不信女儿会做此等事,特地把她叫回对峙,这才迟了。” ——是了,娘娘庙与皇觉寺相邻,女眷的轿子又慢得很,走这一趟的时间,差不多是骑马的一个来回了。 总之,没晚就好。 整整衣摆喘口气,长安道过谢,不顾黎平的好意劝阻,抬步跨进了大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39.自请离开 被母亲身边的许妈妈带走时, 江明心万念俱灰, 恍惚间觉得天都塌了。 她打小聪慧, 心思缜密, 只要定了目标,从来不曾失手。今次做下这等事, 她自然慌过怕过犹豫过, 也设想过败露的后果, 却没料到,现实远比计划的还要糟糕百倍。 最先发现的, 居然是镇南王世子,她的未婚夫。 双手不停绞着帕子,她脸色惨白, 胸口砰砰跳个不停,头次生出绝望的感觉。 不过,江明心毕竟是江明心,如果只会绝望, 这些年来早便被梦吓死了。 跨进花厅时,她已经恢复了镇定,步履举止稳健从容, 除了脸色微微发白外, 几乎与平日无异。 看到她这模样, 上座的杨氏眉目舒展, 暗暗松了口气。哪知, 不等她开口, 明心忽然“扑通”跪了下来—— “女儿不孝!” 以额触地弓起腰背,她的姿态虔诚而卑微:“既然世子已经知晓,明心无话可说。此事乃我一人所为,只求你放过父母,莫让我之丑事污了他们的清誉。” “啪”,江存思的手腕一抖,热茶翻倒,洒了满身;杨氏则失态的起立,下一瞬又无力的跌坐回去,带得椅子逆行,发出“刺啦”的噪音。 相比之下,表情漠然的萧逸就显得格外冷静。 慢条斯理敲打着桌面,他沉吟一瞬:“把这过程详细说一说。” “是我勾引的江小姐!”程许虚弱的直起身子,抢先出声:“两个月前,我头次遇到明心,对她一见钟情,之后写诗作画,使出百般手段勾得她青眼相加,还特地借着苦读的由头,住进皇觉寺,以方便继续纠缠——世子,您且怪罪我罢,这事全与他人无干!” 肩颈微颤,明心死死闭着眼,耳听他气喘嘶哑的强辩,险些没有掉下泪来。 程许,她是真的对不起程许。她毁了他的才华,毁了他的前程,毁了他的一辈子。 陆长安说的没错,自私凉薄如她,根本配不上这份深情。即便此刻此时,她想的仍是如何利用他来挣脱困境—— 漫不经心点点头,萧逸冷眼瞧着江明心似是哭泣的颤抖,清淡的扯扯唇角:“江小姐,你呢?” 深吸口气抬起头,明心敛起所有情绪,空茫道:“他说的都是假话,世子千万莫被欺瞒。是我仰慕其才华,借着请教的名义接触引诱,见他躲去皇觉寺,又打着还愿的旗号追过去……” 垂下脑袋避开杨氏痛悔的眼神,她的声音低弱不堪:“起初,他躲着我,后来多亏了……” 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她顿了嘴,僵硬的结束:“总之,就是如此。” 萧逸闻此扬起眉,盯着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意味深长;杨氏脑子一转,却是疾言厉色:“哪个黑心的蛊惑了你?!” 是了,自家女儿久居深闺,一向温良,怎会干出这起没脸的事? ——定是被人算计的! 终于找到了合理解释,杨氏心中一宽,继而却愈加愤恨:“乖女儿,你别怕,尽管说出实话来,自有爹娘替你做主!” “我……”明心缩缩脖子,明显的纠结后,断然否认:“没人蛊惑我,娘你别问了!”边说着边不停摇头,好似逃避什么似的。 见她这样子,杨氏更加笃定,就连江存思也皱起了眉:“明心,你已大错特错,万不能再行包庇隐瞒——那人到底是谁?” “她……” 怯怯的偷觑众人表情,冷不防对上萧逸仿佛知晓一切的嘲讽眸子,江明心悚然一惊,原本打算酝酿一会儿再说的话也全部吐了出来:“是陆长安!” 似有惊雷无声的劈在耳畔,杨氏面上血色顿失,重重靠到椅背上,发出了“砰”的闷响。 长安走到花厅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满室惨淡。 念起杨氏对自己的诸多照拂,她抿抿唇,蓦地生出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陆长安!” 一眼瞧到她默然垂首的身影,杨氏急促的大口喘息着,踉踉跄跄站起来:“你说,明心所言……可否属实?!”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一见如故的密友,她的语气很是复杂,其中酸涩显而易见。 双手缓缓握拢,长安举步跨过门槛,面容平静,无波无澜。 此种态度无异于默认,杨氏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一时居然有些窒息。 “娘!” 明心大恸,程许也猛地瞪大了眼;萧逸在旁冷淡的瞧着,还是江存思反应最快,又是捋胸口又是掐人中,这才使得夫人渐渐缓和过来。 “都是你!” 狠狠盯紧她,江明心的目光悲痛而阴沉:“枉我母亲如此待你,陆长安——你实在太差劲了!” “明心……” 低低唤她一声,程许皱皱眉,想要阻止,却又有些犹豫。 人皆有私,他也不例外。他本不想牵扯陆姑娘,可如果她当真被卷进来,明心……她能不能就少受些惩戒呢? 心中反复拿不定主意,他下意识的抬眸,对上长安冰雪般通透的眼神,面上立刻一片火烧。 明心并没注意这二人的互动,此时早已声泪俱下:“……都怪我,误听了奸人的巧语,爹,娘,求求你们不要气了,呜呜……” 听着女儿的声声悔恨,想到自己识人不清,杨氏靠在丈夫肩头,转过脸去偷偷流泪;而江存思,自觉作为家长和父亲全都失败之极,低落颓废,也无心去应付其他。 不小的花厅里,竟只剩下萧逸和长安大眼瞪小眼,看起来仍然正常。 沉默一瞬后,长安眉目清冷的直视他:“世子打算如何处理我们?” 眉梢微扬,萧逸环视这一张张毫无生气的面孔,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反正,他也不怎么想成婚,只是江明心这举动让他感到自己被打脸,丢人得很,轻轻放过的话,实在是心绪难平。 ——退婚是必须的,可除此之外,他又该如何惩罚? “世子。” 好半天后,江存思偏转身体,心灰意冷的主动出声:“我们一起进宫面圣,解了婚约罢。” “就这样?” “我江府中出了这等事,概是因我监管不严。修身齐家尚不妥帖,我又有何脸面去辅佐太子,教授治国之道?” 没料到他有此一说,萧逸一愣:“你……” “我会上疏,辞去翰林学士与太子太傅等职,连夜命人打包整理,半月之内举家离开京都。” “夫君!” “爹!” “先生!” 被他此言所惊,杨氏、江明心和程许全部望向他,便是长安也略略皱了下眉。 “相公!”杨氏拽住他衣袖,“你……” “我意已决。” 寡淡的扯扯嘴角,江存思想要露出个轻松的表情,奈何却脱不去满脸苦涩:“我无颜再于长安立足,况且出了此等事……” ——明心怕是很难找到个可心的婆家,还不如迁居他处,重新开始,另谋生活。 多年夫妻,仅凭一个眼神,杨氏马上领会了丈夫的意思,飞快权衡起利弊来。 “既如此,明日早朝后,我们一起去面圣好了。” 没什么表情的拂袖起身,萧逸没兴趣再瞧这一家子的苦瓜脸:“江先生清正自守,我一向敬佩您的为人,相信眼下这境况也绝非你之所愿。我不会把此事主动往外传,至于你们……” “我等自然也不会!”杨氏急急道,“世子……我们定会感念世子的仁义宽宥!” 随意的点点头,萧逸懒得多看,转身便走,很快就迈出花厅,消失在树木之后。 一咬下唇,江明心忽然起身,匆匆道了句“我有事情与世子说”,无视背后父母的呵斥,提起裙摆快步跑了出去。 “你看,你看!”痛心的捂住胸口,杨氏的眼泪又开始涌:“她以前明明不这样的!为什么……” 眼睛一瞄瞥到蜡烛一样杵在原地的长安,她愤恨的拿起茶杯,用尽力气狠狠摔了过去:“都是你,都是你,你这个祸害!要是早知今日,我当初宁可一下死掉!” “砰”的一下,茶杯撞上膝盖,在裙摆上留下一片淡色水渍。 长安疼得一颤,眼角略微抽了抽。 “陆长安,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到底如何?”杨氏甩开夫君的搀扶,跌跌撞撞的步步上前:“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下这种事啊!” “我……”长安闭了下眼:“对不起。” “你没房子住,我送了你宅子;你没衣服穿,我送了你七色锦。结果,你便如此?”她哭着撞过去:“你竟如此——我要和你拼了!” 皱起眉头后退避开,长安想说什么,对上江存思严厉哀切的视线,最终还是闭了嘴。 她交朋友从来不看门户穷富,哪想当初闺蜜间的馈赠,转眼就能作为她狼心狗肺的证据,反过来倒打一耙? ——既如此,当初赠送这些物件儿时,杨氏又是出于什么心态?究竟是馈赠友人,还是赏赐穷人? 不过,此时看来,这些全都不重要了。 “陆姑娘,你快走吧。” 好不容易制住她,江存思面容暗淡:“你乃我夫妇的救命恩人,况且此事究其原因,还是我的女儿心思不正才会被人蛊惑,我不怪你。但,请你以后也不要再登门了。” “我不会了。” 黯然的垂下眼,长安淡淡的,面上没什么表情。最后看了杨氏一眼,她叹口气,转身萧索的离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0.御前退婚 “世子, 且等等!” 一路小跑着追上来, 江明心衣袖散乱,沾了汗水的长发一缕缕的黏在脸上,半点优雅风度也无。 眉头微皱, 萧逸停步侧身,“有事?” “我……”捂着胸口顺了会儿气, 她生怕眼前之人不耐走掉, 飞快道:“我无意中得到件很重要的东西,可能是前朝遗宝, 想要献给世子赔罪。” “——你?前朝遗宝?” 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萧逸摇摇头,转过身体继续前进。 显然当她在说胡话。 “世子, 我没骗你!” 紧走两步拦在他身前,江明心迫不得已,只得张开双臂阻住去路:“真的!虽然还不确定,但很可能是一笔宝藏, 您不是正需要吗?” “我要宝藏干什么?”萧逸莫名其妙,心觉她是被这变故吓傻了,并没有深思:“你自己留着吧, 日后当嫁妆去。闪开。” “世子!”满脸凄哀的恳求着,明心“砰”的跪地:“您收了吧, 肯定会派上用场的, 只求不要把我一家赶出京都!” 她不想离开长安, 不想父亲因此丢官, 一点也不! “——赶?” 居高临下的瞧着她,萧逸嘲讽的轻嗤:“明明是你父亲嫌弃丢人自请离开,怎么就成了‘赶’?我可当不得这大帽子。” 瞪着大眼呆呆望向他,明心一时失语,脑中乱麻一片,心里烦躁不堪。 她一直以为自己伶俐缜密高瞻远瞩,任何事都无所畏惧,可今次经历这等阵仗,才蓦然恍悟,她的“聪明”只限于内宅女人的争斗,一旦涉及朝政变更,却如稚子般,压根上不得台面。 到底是困于深闺,眼界狭隘,所以陆长安能够应对自如,手段百出,她却惶恐惊惧,除了乞怜忏悔外,别无他计。 最近,那恐怖的噩梦出现得愈加频繁。镇南王府全数覆灭,她被赐死,就连江家最后也慢慢败落,父母潦倒郁郁而终。有时,一觉醒来后,明心甚至都分不清自己所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不可避免的生出巨大的危机感,她心知不该草木皆兵,却又身不由己。 想要避免此种结果,除了不嫁萧逸外,便是敦促父亲升官再升官。求人不如求己,清流学士到底不比宰相权臣,只有手握权柄,举足轻重,他们才能真正的安全。 ——可现在,父亲居然连学士都不做,打算离开京都?! 明心的第一反应便是梦中的情景开始应验,果然,江家要受迫害了! 眼见她呆呆傻傻跪在那儿,远远看去就如被欺负了一般,萧逸皱起眉,懒得多说,一撩袍摆绕过她,径自大步离去。 瑟瑟的冷风打在脸上,明心跪了好半天,沸腾的血液渐渐冷静,大脑才缓缓恢复运转。 ——其实,这样也不错,虽然在她看来属于“消极逃避”,可好歹远离了是非之地。到时,她怂恿着走得远远的,管他王府还是天家,又与他们何干? 这不失为新的开始。 刚刚是她太过主观,没搞清现实便下臆断,以为是萧逸迫得如此,结果丢了大人。 而现在么…… 放下负担微微一笑,江明心慢条斯理的站起,一下一下掸掉裙摆上的灰尘,举止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仿佛刚刚的小可怜只是错觉,这才是真正的帝都贵女。 轻轻舒口长气,心头大患迎刃而解,她顿觉全身轻松。步履淡定的往回走,拐过转角临到花厅时,却与长安撞了个对面。 四目相碰,明心下意识的后退两步,长安却淡定无波。 暗暗恼恨自己的示弱,她重新抬起脸,冷漠的掀掀嘴角:“陆仙师要走?” 语气里满满都是讽刺。 凝眸盯视她片刻,长安清冷的转开视线:“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还是那句话,你非得天所钟之人,莫名身负大机缘,定也会有大损失。随你信不信,好自为之罢。” 语毕,也不看她如何反应,举步就走。 胸口莫名一跳,明心面上不显,暗地里却有些打鼓。 初时,她只当陆长安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但秀竹说的不错,老爷夫人见多识广,怎会轻易被个丫头蒙蔽?说不准,她是个有些本事的真高人。 ——可,真高人也会沾染那些阴私? 莫名其妙的撇撇嘴,她攥紧手中的铜制钥匙,心里瞬时安定下来。 得亏萧逸没当回事,眼下得到这个,便是她江家真的获罪,也有了谈判的筹码。 她可须把这宝物好生保管起来…… —— 没什么表情的离开江府,转出安延坊后,长安的脚步不易察觉的顿了顿。 前方不远处,萧逸双臂抱胸站在粉墙边,似是在等人。 因着心情不爽,上午又生了矛盾,长安不太想瞧他,还没来得及转开视线,那家伙却似有所感的看了过来。 然后——难得好颜色的对她笑了一下。 眼神诡异的盯着他,长安忍了又忍,抽抽嘴角:“世子可是太过悲愤,气坏了脑子?” “……” “对不住,我没想到你会伤心如此,真是抱歉。”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轻哼一声扭开脸,萧逸的笑容蓦地收了起来:“黎平去牵马了,别以为我是在等你。” 眉梢微扬,长安嗤笑:“我长着一张自作多情的脸?” “……!” 被他一搅和,长安意外开解了些。慢吞吞的走上前,她淡淡问:“世子看起来很开心?” 萧逸本不欲理会,可念及她终是当事人之一,便硬邦邦道:“某种程度来说,我该谢谢你。” “哦?”长安脑子一转:“难道你早有了心爱之人,本就不愿成婚?” 女人果真只会想这些虚无缥缈的,萧逸摇头:“此等女子,不贤不淑,这时发现她的真面目,总比婚后察觉的强。” 也是。长安按按额角,她怎么能指望萧逸生出情爱之念? “这么说,你不介意有人去勾搭未来的娘子?” 两人明明是一个意思,不知怎的,这话由她说来就难听得很:“能被骗走的,不要也罢。江明心本就立身不正,我不怪你;可如果她坚定不移……”他意味深长的望过来:“到时再找你算账也不迟。” “嗤。”长安一哂:“肆无忌惮的试探人心,无非仗着尚未情动而已。” 不想与个女人探讨情动不情动,萧逸僵着面孔走开两步,碰巧此时黎平牵了马过来,见到长安后,明显愣了一瞬。 ——他还以为,世子恨不能生撕了陆姑娘呢! 身手利索的翻身上马,萧逸一抖缰绳:“明日进宫,圣上可能要问些细节,我不会主动提起你。” 长安一怔,仰脸望他,“你……” “我自认看人还算准,江明心的祸水东引用得幼稚,阴暗龌龊,与其让她如愿脱身,倒不如放你一马——虽然你这女人也不讨喜,不过……哼。” 非要比较的话,他宁可当面气得跳脚,也不愿背后有人来捅一刀。 “喂,你……” “驾!” 不等她说话,萧逸便一夹马腹,离弦之箭般急窜而出。黎平见此立刻跟上,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飞驰而去,扬起一阵淡淡的烟尘。 慢了半拍捂住口鼻,长安一时灰头土脸,差点迷了眼睛。 “这个……混账。” 心思微妙的站了一会,她突然轻笑两声,摇摇头,优哉游哉的向着西市而去。 今日劳累一整天,身体后知后觉的涌上疲惫,双腿灌了铅一样,迈一小步都费劲。慢腾腾的挪到西市,长安却发现一群汉子正围在陆氏之前。 这次没有看热闹的,因此她很轻易就看到,自己的小店被砸了。 虱子多了不咬,最近两日祸事频发,长安已经麻木了,是以,见到此景后也没有惊惶。 可这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却变成了云淡风轻的自信,使得她的形象愈发高大起来。 “陆姐!” 眼尖的瞄到她晃晃悠悠的身影,为首的张三严肃的走近,恭谨的冲她一抱拳:“真是对不住,我们来时那畜生已经砸完了,他又是百香楼杜掌柜的,所以……” 听到这江湖气颇重的称呼,长安的眼角抽了一下。瞅他阴沉惨淡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才是小店掌柜呢。 疲惫的揉揉眉心,她语气清淡:“你们为何在此?” “这……”张三的面皮有点红:“我们兄弟素日跟着虎哥混吃混喝,昨儿当面掰了,一时无所事事,所以……” 斜眸睨他一眼,长安点点头,也没戳破他的小心思。恐怕是得罪了百香楼,以为自己后台硬,想来寻求庇护吧? ——殊不知,她现在也正悬着呢。 施施然走到近前,长安才发现店里稀巴烂的狼藉中,居然五花大绑个男人。看他鼻青脸肿的,显然已经被“教育”了。 “这是杜掌柜派来的小喽啰之一。”见她紧盯那人,身边小弟讨好的开口:“我们不敢抓主犯,又不能空着手,便拽了个小喽啰过来,陆姐你看这该如何?” 长安奇怪:“什么如何?” “该剁了他手,还是卸下条胳膊,亦或者打断双腿,挑出手筋脚筋?” “……” “说什么呢!”一巴掌拍在小弟头上,张三笑着挤开他:“陆姐怕麻烦,直接弄死算了。” “……你们,”长安按住额角:“我们可俱是良民,怎能行这凶残之事?” ——良民? 忆起她昨日的彪悍行径,众人全都捏了把汗。 所以,“良民”陆姑娘想要怎么折磨他? 似是看透他们的想法,长安轻飘飘的一笑:“今儿衙门要散了,且先让他过一夜,明日一早送去京兆尹,交给大人处置。” “……啊?!” “啊什么啊?”长安一脸语重心长:“国有国法,我们平民百姓,就该相信父母官。” 顾晏和萧逸说的没错,能用法律解决的事,何必硬要多此一举?反还使得自己受累。 俗世的规矩,该守还是要守些的。 虽然不清楚陆姑娘为何一夜间收了所有气焰,张三还是松了口气。哥儿几个浑却不傻,以前敢去胡来是因为虎哥全能摆平,而这陆姑娘,他们早去邻里打听了,除了会算命外,好像就毫无背景——如此,还是遵纪守法些的好。 瞧着他松口大气的样子,长安眼神微冷,但没发作:“以后唤我陆姑娘便好,陆姐陆姐的,我又不是江湖人。” 张三一愣,暗暗嘀咕不是江湖人是什么,口中却答得恭顺:“好的,陆姑娘。” 寒暄几句打发了他们,长安伸个懒腰,无视蹲在角落的秋月,直奔后院房间而去。 她简直要累死了,必须躺躺,一刻也等不了。 至于其他,明日送了官再说罢…… —— 一路疾驰回到王府,萧逸沉眸来到忠正堂,父王与大哥已经等待许久了。 从发现到追究,他看似气恼莽撞,实则早与大哥通过气,定下了周密的计划。 江明心生出此种事,这婚无论如何都得退,这一点上,兄弟二人的意见完全一致。只是,仅凭个举子就空口白牙闹到圣上面前,到时若是他抵死不认,这事就麻烦了。 ——毕竟,他们只有程许的证词,却拿不出实际的证物。 于是,两个人便极有默契的闹出了这场戏。 萧逸十四岁离开京都,年前才刚回来,近一年来又极少参与聚会活动,除了军队的同袍外,长安城的贵族圈子并不了解镇南王世子的真实性情到底如何。可他身为大梁年纪最轻的将帅,怎么都算少年得志,而此类人物大都轻率张狂,故此,萧逸今日便扮演了个轻狂的角色。 意外抓到未婚妻的把柄后勃然大怒,来不及通知王府,一个人单枪匹马的闯去江家问个究竟——实则,是因为没有证据,只得拎着程许去诈她一诈。 江存思乃清流之首,品行一向高洁,心思相对单纯许多,见这架势果然没有深想,立刻气冲冲的请了女儿来对质。若是换成别人,萧逸还真不敢冒险,朝廷官员大都心有九窍,黑的能说成白,白的能说成黑,也就是他,如此轻易就上套认错。 无论江明心如何,江存思的人品却是值得敬重的,故此萧逸才轻轻揭过,没有深究。 若是江家死不承认,告到御前,那便由镇南王出面,假装自己先前不知,唱作俱佳的呵斥儿子一番,道歉后以还她清白为借口彻查此事。到时整个王府全力查访,他就不信揪不到江家的狐狸尾巴。 萧逸自认此计甚妙,哪知踏进忠正堂后,就瞄到了父王不善的面孔。 ——这又怎么了? 凝滞的沉默几息,还是萧臣笑微微的开口,“事情进展如何?”边说边冲他猛打眼色,可惜萧逸琢磨半天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很顺利。”谨慎斟酌言辞,他据实回道:“明日我便与江存思一同去面圣,解除婚约后,他将于半月之内举家南迁,离开京都。” “哦?” 眉眼微动,萧臣正待说话,镇南王萧睿却冷冷出声:“你把他逼走了?” 萧逸一愣,莫名其妙:“与我何干?——休说我没逼他,即便当真逼了,难道有错?” “为了促成这桩婚事,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勉强压抑着怒火,萧睿的额上青筋直跳:“不过一个女人,纵是心里喜欢别人又如何?了不起把她关入后宅严加看守,再去找些喜欢的来,想要多少有多少!” “——父王!”萧逸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生了这些事,您竟还想让我继续娶她?!” “都是为了王府。”萧睿冷硬道:“身为世子,你当然要尽些本分。” “可惜已经被搅黄了。”萧逸气极反笑:“世子非要娶的话,您便去找别人来当世子好了。” “混账!”萧睿勃然大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人话。” “你个孽畜!”萧睿起身要去请家法来,却被一旁的萧臣死死拽住:“你知不知道王府现在岌岌可危?娶个女人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婆婆妈妈,便是她……” “娶个女人?”萧逸立在厅堂中央,怒火上头,口不择言:“若那江明心是大哥的未婚妻,您也如此对待?!” 萧睿闻此一顿,萧臣则倏然转眸,愣愣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萧逸扭开脸,一时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竟不小心把最隐秘的心思露了出来。 “垂文,”萧臣皱起眉:“我……” “整件事情便是如此,还有问题的话,你们且问黎平好了。” 扔下这么一句后,萧逸再也待不下去,拂袖转身,不等两人回神便先大步离开。 阳光下,男子的背影颀长挺拔,萧臣默默看着,心中滋味复杂难名。 原来,不知不觉间,弟弟已经长大,能够独当一面、遮风挡雨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以为不会变的,早就在潜移默化中面目全非。 ——也或者,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垂文…… “你瞧他说的都是什么话!” 气愤的坐回椅子上,萧睿虽然余怒未消,语气里却带了丝懊恼:“长大了翅膀也跟着硬了,以往还会吵两句,这下可好,直接走了——我还没老呢!” 收起混乱的思绪,萧臣难得不赞同道:“父王,你这次的确过分了,换做是我也要生气。” “不就一个女人?”萧睿摇摇头:“好名声哪有握在手里的实惠。” 萧臣扬起眉,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复杂的深意:“父王此言何解?” 沉默半晌,萧睿轻叹一声:“陛下已经暗示过多次,让我交出虎符了。” 手指轻微的一颤,便是萧臣也有一瞬的惊惧愤恨。 大梁共有三块虎符,分别置于皇室、镇南王府与老将李茂之手。李茂乃是已故李皇后的亲爹、陛下的正经岳丈、当今太子的嫡亲外祖,即便为了几身也定然会忠心耿耿,自不用提;至于王府,情况则就有些特殊。 太-祖皇帝与老王爷乃一母同胞的兄弟,亲厚不必说;其后的高宗仰慕叔叔威仪,对待王府也极其礼遇;到这一代的明德帝,萧睿为其保驾护航,辅佐他铲除奸佞、羽翼丰满之后,二者间的关系却反而敏感起来。 动乱时期,满门武将的王府于朝堂上举足轻重;现下万民太平,文官渐渐势大,王府的权力则在不停的蚕食削减。 若非手握虎符,他们恐怕早已如平常武官一般,身挂闲职却无多少分量了。 而现在,他一心拥护的小皇帝却屡屡明示暗示,希望他能主动交出虎符—— “绝对不能!” 断然反驳道,萧臣的声音毫无转圜余地:“王府绝不可任人鱼肉!” 萧睿点点头,又叹口气:“可恨那文官见风使舵,短短小半月,弹劾我拥兵自重的奏章便如雪片般飞了上去,也怪我们忘了与那群酸儒交好……” 萧臣静默片刻:“所以,父王便给垂文择了江小姐?” ——江存思乃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儒,虽然并无实权,但他若是发表观点,大半的读书人必都响应,其影响力之大,便是天子也不敢随意轻忽。 如果两家当真联姻,王府的处境定会好过许多。即便江存思不为他们说话,那群言官看在他的面上,也不会弹劾得太厉害。 可惜…… “罢了,都过去了。” 萧索的摇摇头,萧睿低低道:“这事运作起来极不容易,当年我为造势,还特地找了钦天监,逼迫他们弄个祥兆,造出个天作之合的风声。那群术士一个个看着清高,实际骨头却软得很,我还没使出什么手段,他们就一口应下来,只是合过二人的八字后——” 阖起眼眸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萧睿的语气有些微妙:“那白胡子监正连连摇头,直道‘可惜可惜’。” 萧臣对这些神鬼之事一向敬而远之,大多时候只把这当个故事来听,此时也是一样:“莫非这并不是好姻缘?” “大概吧。”萧睿耸耸肩,“彼时我哪注意这些,现在想来,这合该就是命啊……” ——命? 冷峻的翘起唇角,萧臣漠漠垂下视线,面容温雅,静默不语。 —— 第二日。 最近琐事缠身,没有一刻得闲,肩头挨那父王的一脚又没好好休养,再加上昨夜几乎未曾合眼,萧逸走出院子时,黎平发现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居然当真多了几分憔悴的味道。 衬着“被绿未婚夫”的身份,倒是意外应景。 早朝之后,他与江存思找去御书房时,明德帝正与贤王萧鸿熙、小九萧鸿顺和颜悦色的讲着什么。 二人见过礼后,明德帝笑着亲和道:“你们翁婿两个凑到一起可不容易,说吧,想讨什么恩典?” 面上沉凝冷冽,萧逸心底却默默讽刺陛下的虚伪。他昨日的动静不大却也不算小,就不信宫里没有收到消息。 如此想着,身边的江存思不等皇帝挥退旁人,已经痛心疾首的悔恨开口:“微臣羞愧,教出个背信弃义的女儿,不配为人妇,还请陛下惩戒,允准退婚之请!” 眉目微动,明德帝听他叙述了事情经过,面沉如水,一时看不出喜怒。 贤王在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是空气;萧鸿顺却笑嘻嘻的,很感兴趣的样子,好容易等到江存思住嘴,立刻兴致勃勃的问起来:“真有此等事?我还以为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全是骗人的呢!” 所有皇子中,也只他敢把“看话本子”这种事挂在嘴边。素来知道这儿子没志气,明德帝没柰何,被他一搅和,脸色反而缓和了许多:“哪里都有你,这也敢来随意评论!” 缩起脖子嘿嘿一笑,鸿顺闭上嘴,眉眼间却不以为意,看得明德帝一阵头疼。 转过脸去当他不在,明德帝温声道:“那举子,叫程许的,可在?” “回避下,就在外面。” “宣他来。” “是。” 过不几息,程许随着内侍,行过大礼后,垂着脑袋跪了下来。 许是觉着自己难逃一死,他的脸色虽然惨白,神态却前所未有的宁和,一眼看去,颇有些处变不惊的意味。 “你叫程许?” “回陛下,是。” “可是江州上届的解元。” 略顿一瞬,他微弱道:“回陛下,小生,有负其名。” 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上座的帝王慢条斯理:“且来说说事情经过。” 早就料到有此一问,程许毫不慌张,该隐瞒的依然隐瞒,站在他的角度把这整件事情说了一遍。 与江存思之所言并无出入。 接下来又问了萧逸几个问题,明德帝便单手托腮,垂眸沉思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三个人竟然串通好了般,谁都没提陆长安这名字。 又是半天过去,陛下依旧没有出声,反倒是贤王突然道:“最近坊间纷纷谣传,说是西市来了个奇人。” “哦?” 心知这儿子绝不多说一句废话,明德帝饶有兴味的问道:“何以称‘奇’?” “她似通晓命理之术,推演卜算,无一不精。” “民间术士啊,”明德帝不以为意:“百姓愚昧,见到个障眼法就当是活神仙,倒也不算稀奇。” “可她常往权贵之家。”贤王微微一笑:“那姑娘,非但与江家小姐极其亲厚,还是世子的座上宾,听说江小姐之所以能与程举人相识,也都亏了她在中间搭桥牵线。” 停顿一瞬,又似不经意道:“垂文可是头次邀请女客上门呢,还曾住过一夜,即便侧妃想见都不行。” “当真?” 扬着眉梢望向萧逸,明德帝呵呵一笑:“到底还是少年人。” 如此,算是坐实了一段风流韵事。 浑身一绷,萧逸皱起眉,刚要辩解,就听贤王幽幽续道:“父皇不知,那姑娘可泼辣得很,砸了京都最大的酒楼后,解释都没一个,甩甩袖子便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1.世子二嫁 “哦?还有此等事?” 眉头微皱, 明德帝使人赐了座, 望向萧逸的目光明显不赞同:“女人可以宠, 盛宠就有些过了。” ——盛宠?陆长安? 自己?! 眼角一抽, 萧逸刚要解释,萧鸿顺却嘻嘻笑着截过话头:“父王, 这事我知道, 那日正巧我也在场, 还配合了陆姑娘呢!” “你?”明德帝扬起眉:“怎么哪儿都有你!” 话虽如此,语气却并不责怪, 大有让他继续讲讲的意思。 贤王见此眉眼微动,却只能暗含深意的看向小九,不敢出言打断。奈何那家伙混惯了, 叙述个事实跟说段子似的,眉飞色舞,压根没往这边瞅:“那陆姑娘很是威武,抡起椅子砰砰砰……” 耐着性子听他侃了一大通, 得亏明德帝好脾气,才没出言打扰。 “……整个经过便是如此。” 意犹未尽的顿住嘴,萧鸿顺喝口茶, 又似不经意道:“据传, 陆姑娘有个酿酒的方子堪称一绝, 酒楼掌柜的听说后, 想要帮她发扬光大, 结果价格没谈拢, 她性子又烈,你来我往间,就生了些矛盾。” “的确,微臣也能作证。”萧逸淡淡接口:“那日贤王宴请微臣,臣下一不小心喝醉了,王爷体恤,生怕惊了我,便让我在酒楼睡了一宿。夜半醒来时,我听到旁侧包间有人拍门,打开一看,发现陆姑娘被关在那儿——她说掌柜的让先‘清醒清醒’,明日一早再谈生意。” 不等别人开口,他又道:“陆姑娘乃一玄医,先前府上有人得了虚病,特地请她一观,因着天色晚了,所以留下借宿一夜。至于侧妃召请、盛宠藏娇等事,全属无稽之谈。” 说完,还冷漠的望了贤王一眼,生怕圣上不知他在指责哪个一样。 额上青筋一跳,贤王有点尴尬,但他能屈能伸,眼见风向不对,立刻拱手一揖:“对不住,我也是无意中听人提起,生怕世子受了蛊惑——那些下九流的江湖人手段百出,我……” 挥手示意他住口,明德帝大概弄清了事情原委。他虽不关注那些商铺,却也知道,想在京都做大生意,须得寻个强硬靠山。被砸那酒楼既是敢称长安最大,想必素日里也蛮横强硬,八成是低价收购不成,威逼利诱,结果反碰了泼辣货…… 不过,女人就该温婉贤惠,张狂如斯,成何体统! 还有贤王,居然明目张胆的怠慢镇南王世子…… “父皇。” 刚想到此,贤王却突然起身下跪:“儿臣有罪。” ——初时本以为这状告得十拿九稳,不想小九在旁搅和,他心里就有些打鼓。刚刚萧逸强硬的驳回,再加上父皇不耐的手势,他越想越心惊,忍不住便站了出来。 此时认错,主动权好歹在自己手里;若是过后父皇一个心血来潮,查出这酒楼本就是他的,还不知会脑补出什么东西。 说来,也是他筹划不周,轻率了。 眼见他紧盯地面满脸痛悔,明德帝皱眉:“你又怎的?” 他还没有萧鸿熙想的那般深远。 “回父皇,那酒楼……其实我也入了股。” 羞愧难堪的低下头,贤王在心里把多管闲事的萧鸿顺骂了个半死:“今日一早,那掌柜的跑到王府哭诉说自己被个女人欺负了,本想关她一夜反省一二,谁知她竟跳窗跑了。我听后大怒,一查发现她与世子还有些关系,一时忧虑世子被此恶妇迷惑,这才多此一语……” 略顿一瞬,他又小小声的补充:“不成想,倒闹了笑话。” 萧逸闻此,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哂。萧鸿熙可真会说话,照这么听,自己反要去谢谢他的“有心关怀”了。 虽然知道定没如此简单,可他话说得漂亮,明德帝听得熨帖,斜睨一眼,也懒得深究:“起来吧,老大不小的,下次休要莽撞。” 恭敬应声后,贤王回到座位,大大方方,面无殊色,看得旁人暗暗称奇。 纵是他有千般不好,这强大的心理与应变,也很值得学习。 “大哥,你可得好好约束那掌柜的。”萧鸿顺不嫌事儿小的怂恿:“他昨日去把陆姑娘的铺子砸了,今儿被送去京兆尹,还扬言说自己关系硬,铁定全须全尾的出来呢。” 面皮瞬间涨紫,察觉到父皇不满的视线,贤王马上赌咒发誓:“这个混账,竟敢扯着我的大旗干这些,我定不让他好看!” 拉他后腿的蠢货,死在京兆尹的大牢才好! 满意的点点头,明德帝转向另一边:“你们两个的婚事——” 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正题,萧逸与江存思精神大振,全都凝神竖起了耳朵。 “当初,朕就觉着你两家不太般配,怎奈镇南王硬说是天作之合,逼得朕没法子,只得下旨赐婚。现在……呵,朕看人的眼光总还不算差。” ——明明是江明心失德在先,听这话意,却是要怪父王强求? 萧逸心中冰冷,脑筋一转,抿起薄唇,眉眼间毫无顾忌的带出几分不悦。 见他如此喜怒形于色,明德帝的语气反而缓和下来:“不过,江家小姐终是有违妇德,这婚实不能继续结了。” 萧逸硬邦邦的起身一拜,“多谢陛下成全。” “莫再气恼,天下好女子千千万,你若看上了谁,朕再赐婚便是。” 好声好气安抚他两句,明德帝又板起面孔瞪着江存思:“江大学士桃李满天下,听说极会教学生,朕可没想到你竟不太会教儿女。” 江存思臊得面孔通红,重新跪地,因为太紧张,还带得椅子“刺啦”一响:“罪臣惶恐!君子本当修身齐家,罪臣却连家事都处理不好,反思之后,自认能力欠缺,无法为官,恳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辞去太子太傅与翰林学士之职!” “告老还乡?”明德帝蹙眉:“你本就是长安人,还待回去哪里?” “小女生出此种丑事,罪臣一家无颜再于京都立足,打算南下去投奔族亲,还请陛下成全!” 语毕,“砰”的一声以额触地,恳切真诚,毫不作伪。 明德帝头疼的扶住额,贤王在旁却暗暗称快。江存思虽无朋党,可影响力大得惊人,太子也因此得了许多助力。现下少了这棵大树,太子相当于断了一臂,便是言官日后谏言批他,也再没了顾虑。 大概明德帝也不大喜欢他,意思意思稍加挽留,很快就准了他的辞官之请。一行四个出了御书房后神色各异,江存思当先告辞,贤王轻哼一声,拿眼尾扫他二人一眼,昂着脑袋随之离开。 只剩下萧逸与萧鸿顺,优哉游哉的漫步闲晃。 背脊的衣服早被冷汗打潮,萧逸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镇定下心情。 这小半个时辰,精神高度紧张,半步也不能行差踏错,简直比打仗都累。 帝王之喜怒,果真莫测。 此处已经远离了御书房,周围再无旁人,萧鸿顺挤眉弄眼的拿手肘撞撞他:“走啊世子,去喝一杯?” “抱歉,”萧逸与他向来不熟,中规中矩的一拱手:“府中有事,怕要先行一步。” “诶,婚都退了还有什么事儿!”萧鸿顺一拉他袖子:“咱们有着共同讨厌的人,好歹也算战友之谊嘛!” 挑起眉梢凝望他,萧逸波澜不惊的抽出衣袖:“臣下对贤王并无成见,今次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行了!”萧鸿顺一摆手:“瞅他汲汲营营那样儿,我知你肯定瞧不上!” 唇角微抽,萧逸不想与他谈论这种危险话题,随意敷衍两句,无视他在背后拍手跺脚,果断的迈步迅速离开。 目送他逃一样的背影,萧鸿顺缓缓的敛起笑,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眸底若有所思。 —— 十天后。 江家搬出长安这日,天上下着濛濛细雨,一个送行之人也无。 不知哪里漏了消息,外界终是知晓了江明心的丑事,见了他们俱都绕路走,哪个都不愿与之为伍。便是曾经教出的得意门生,也只托人来应景的捎带句祝福,不敢露面,生怕沾上坏了声名。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眼见着城门在即,江存思有些落寞,转念一想,却豁达的笑了起来。君子以自强不息,纵是所有人都轻视不屑,他终究仍然是他,又有何妨? 他不会因此而动摇本心,改变为人处事之法,这就足够了。 “江学士!” 身后遥遥马蹄声响,正要蹬车的江存思一怔,微微瞠目转过头:“——世子?” 一勒缰绳停在他身前,萧逸点头一笑:“总算还来得及。” “你……”江存思呐呐的:“您这是……” 抬手一招,身后侍从端上覆着红绸的托盘,其上置有清酒一壶,并两个小巧的酒杯。 萧逸亲自斟了酒递给他:“你女儿是你女儿,你是你,我欣赏你,与其他无关。” 变故之后头次被人肯定,且还是曾经可能为婿的王府世子,江存思百感交集,声音有些发涩:“多谢。” “无论日后能否再见,我都希望你一家能平安喜乐,顺遂安康。”萧逸顿了顿,感叹地摇着头:“其实如果令爱心有所属,私下找我商议退婚也非不可……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薄酒一杯,还望笑纳。” 二人举杯轻碰,一口干掉后,江存思低低叹息:“是我无福。” 无意深究他的话意,萧逸微微一笑,后退两步,不再多言,礼貌的候在一侧,安静的等着他们启程。 久候不见夫君上车,杨氏疑惑的掀起窗帘,瞧见萧逸后怔了片刻,黯然的叹口气,正待缩回头,目光一扫,却蓦地僵住了。 马车之侧的酒楼二层,安静的立着个白色人影。迎着细密的雨丝,她宽袍缓带,衣袖飘飘,通身气质潇洒出尘,于人群里十分耀眼。 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察觉自己被发现,长安远远一拱手,毫不留恋的偏转身体,径自走开了。 就像知道她不想瞧见似的。 眼眶微热,杨氏深吸口气,沉默片刻,欲要放下帘子,一个胖乎乎的丫头却一路嚷着跑了过来。 她手中拿着一截柳枝,献宝一样,不顾礼法的奔到杨氏的马车边。 “给。” 平平抬高手臂,她的脸上呆呆的:“小姐,送你。” “这哪儿来的傻子?”服侍在侧的丫鬟不悦:“来人啊,把她……” “好了。” 轻声喝止她,杨氏凝滞半晌,才苦笑道:“真名士,自风流。” 伸手接过柳枝,她重回马车,窗帘“刷”的落下,不停摇晃鼓荡。 “也让你家小姐……保重。” 重重一点头,傻丫头又蹬蹬的跑掉,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垂眸盯着腿上尚还沾着湿气的柳枝,杨氏牵牵唇角,满脸惆怅。 —— 镇南王府,秋水苑。 侧妃白若楠听完来人的回报,双眸骤然一亮:“所以,江家是彻底消失了?” “可不!”贴身大丫鬟画晴在旁笑眯眯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连老天都在帮您呢!” 掩不住心中的惊喜得意,她起身来回走了两圈:“佩玉近日如何?” 提起那扶不上墙的表小姐,画晴暗暗撇嘴,语气仍旧热络:“还和往日一般,深居简出的,也没瞧见她与人走动。” 笑容微敛,白若楠皱皱眉,脑子一转,又舒展开眉眼:“到底年轻,拉不下脸来。也罢,就由我去走一趟。” 择了王爷爱吃的吩咐小厨房精心备下,她袅袅婷婷来到忠正堂时,萧睿正在与萧臣议事。 眼见大公子也在,白若楠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白侧妃。”起身冲她一点头,萧臣的态度客气礼貌:“既然您与父王有话说,我就先回去了。” “诶,别走,一起用膳,”萧睿不满:“我们两个有什么好背人的?” ——他们两个也算是夫妻,怎的就不该背人? 白若楠心有怨气,却不敢带到脸上。这位大公子可厉害得很,万是得罪不起的。 萧臣见此也没推辞,重又坐了下来:“侧妃娘娘大中午的暴晒而来,可有急事?” “也没什么,”她谨慎斟酌着说辞:“就是……昨夜突然梦见了乔姐姐。” “乔姐姐”,正是已故的先王妃。 念起发妻,萧睿的表情柔和许多:“转眼……二十年了啊!你有心了。” 萧臣垂眸漠漠喝茶,白若楠却似得到鼓励一般,大着胆子继续道:“垂文年过弱冠,姐姐担心他,我也……怎么说我也算是他的长辈,他现在却连个身边人也没有,是我失职了。” “那江家!”萧睿面色转冷:“便是他们不走,我也不会留他继续在京都残喘,得亏那酸儒有眼色,哼!” “可不是!”白若楠同仇敌忾:“定要给垂文找个好上百倍的,让他们眼红后悔来!” 萧睿淡淡睨她一眼,懒得兜圈子:“你有人选了?” 心下一跳,白若楠小心翼翼:“我来便是想问,王爷对这未来儿媳可有什么要求?” ——要求? 萧睿皱起眉头,萧臣却放下茶杯,笑微微的:“最重要的,当然是垂文喜欢,情投意合了。千金难买心头好,假使真心爱慕,家世人品放一放也无妨。” “那小子懂什么!”萧睿立时反驳:“让他做主?那还不翻了天去!” “父王,垂文已经大了。”萧臣失笑:“这江小姐就是我们选的,结果如何?” 萧睿闻言面上一紧,萧臣瞥他一眼,悠悠续道:“毕竟是与垂文过一生的,自己看中也能合心些,说不准他眼光极好呢!” ——也是。当初讨要赐婚旨意时,陛下就一百个不愿,这次江家逃了,恐怕再难求娶文官之女。而武将勋贵家的,哪个又比得过镇南王府? 如此一合计,还真是娶谁都无所谓。 “那就依他。”萧睿不甘心道:“这小子可得了大便宜,想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哪个能自己挑选王妃?——以后这事你去找他,人选定下,过来告诉我一声就好。” 量他二人也不敢太过分。 白若楠差点绷不住面上的严肃,努力抑制着翘起的嘴角,恭顺应声后,快步离开,走到僻静无人处时,才忍不住哈哈笑出来。 ——日后这事全都交给萧逸? 这可好,萧逸最好解决了! 他年少时便思慕佩玉,如此一来,简直水到渠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2.贿赂小鬼 隐在暗处目送江府的车马出了城门, 走远消失, 长安略微惆怅,却也彻底放松下来。 退婚风波就此结束,京兆尹以“强买强卖”等罪拘了杜康, 百香楼的新掌柜亲自前往,恳切道歉, 献上重金聊表诚意…… 一桩桩一件件, 总算是都结束了。 波澜散去,日子重新平淡如水。京都偏北, 夏日匆匆转瞬即逝, 刚刚八月下旬,早晚便渐渐凉了起来。 大手笔的定做十来套秋装, 长安晃晃悠悠正要再去置些首饰,一摸钱袋,却瘪瘪的,只剩几块碎银在里面叮呤咣啷的乱响。 ——最近铺子都不开张, 她花钱又一贯大手大脚,吃最好的米,喝最好的茶, 但凡看上全部买买买,如此坐吃山空, 能挨到如今已经很是不易。 惋惜的瞅着前方装潢典雅的珍宝阁, 长安悻悻的摸摸鼻子, 终于把赚钱大业提上了日程。 陆记小面不用指望, 她整日在二楼瞧得清楚,每日进来光顾的食客三根指头数都嫌多;酿酒么,杜康一事闹得她膈应,“浮生若梦”日后再不会外售了…… 慢吞吞的逛回西市,她叹口气,看来还是得老本行啊。 蔫头耷脑坐回算命摊子后,长安调整好表情,一振衣袖,摆出副仙风道骨的姿态:“占卜推演问姻缘批八字,一卦十金——” 吆喝声落下,周围人群寂静一瞬,纷纷瞠目望过来,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十金? 她怎么不去抢?! 更有甚者,还发出了“嗤”的轻嘲。 等了半天无人问津,长安不耐,正要回去躺躺明儿个再说,眼尾一扫,却见隔壁的娘子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诶,嫂子!” 热络的伸手招呼她,长安笑眯眯的:“您上次不是找我说事儿吗?结果那日我只测了字,来来来,咱们继续啊!” 嫌恶忌惮的瞥她一眼,那娘子却没睬她,反而被鬼追一样,加快脚步,走掉了。 “……” 下意识伸手摸摸脸,长安险些要照镜子瞧瞧,是不是自己生得太丑,把人家给吓跑了。 心思微转,她琢磨一会儿,慢慢摸清了周围人的意思。 前日张三一行来挑事,她显露了看相的能力,已与普通小民大不相同;之后一连番变故,有眼睛的都能猜出她是得罪了大人物,不知不觉间,就把她从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剔了出来。 人是一种很排外的动物,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恐怕在他人心中,她早算个“异类”,再难和睦相处了。 头疼的揉揉额角,长安暗道不妙。果然,一连在摊子后待了五日,除了好信儿的来过问两句,却是一单生意也没有。 剩余的银子越花越少,没柰何,她垂眸沉思片刻,收拾东西慢悠悠的站起来,施施然向着东北而去。 —— 镇南王府,文曲院。 满地残红的花园里,萧逸与文佩玉并排坐在亭子中,桌上放着一架七弦古琴。 不远处,打着护卫的旗号行偷窥之实的黎安砸吧砸吧嘴,满脸猥琐的捅捅大哥:“嘿,咱们大概马上要有女主人了。” “别乱说!”黎平瞪他:“你这张嘴,破车一样,就知道嘟嘟这些!” 撇着唇角哼一声,过不多久,黎安忍不住又靠过来:“大哥,讲真的,你知道世子一直瞧不上我,若是定了表小姐,我就提前去献献殷勤混个脸熟——这也是个路子嘛!” 额角微跳,黎平招呼旁人过来顶替,自己则揪着衣领把弟弟拽出老远,直到一个少有人迹的僻静处,才没好气的停住脚步。 “成天不思进取,就想这些旁门左道,你以为自己很聪明?” 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眼见他霜打的茄子一样垂着脑袋,黎平怒其不争的叹口气,缓下声音:“世子不可能娶表小姐的。” “怎么不可能!”黎安不服的辩驳:“这半月,表小姐几乎日日来找,世子那脾气,何曾对女人耐心过?——他们还一起弹琴呢!” “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世子若不耐心,还要把她撵出去不成?”黎平不以为然:“侧妃打的好主意,呵!” 他打小跟着萧逸,对这主子的心思不说一猜一个准,起码也料得八-九不离十。 昔年,大公子如明珠般惊才绝艳,活在其下的萧逸一直非常压抑;而表小姐文佩玉虽然吃穿不愁,但到底客居,畏手畏脚生怕行差踏错。两个人在府中偶然碰见几次,聊过之后意外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关系便慢慢亲厚起来。 萧逸的性格强硬果决,文佩玉却恰恰温柔和顺。她生得美丽,柔弱婀娜,真正把人放在心上的话,方方面面体贴入微,二人间很快就生出了朦胧的好感。 彼时的黎平隐隐觉得主子对待表小姐有些不同,可这感情淡淡的,很模糊,就像清晨的雾气,若有似无。假以时日,它或许会发展为爱情,不过…… “侧妃她就是得陇望蜀,想要的太多!”黎安的嘟囔打断了他的思绪:“先头瞧着大公子出息,上赶着倒贴,结果呢?嗤,风水轮流转,要不是她,世子也不会……” “好了!”黎平额角的青筋直跳:“见天儿就知道家长里短,跟那嚼舌的婆子似的!我只说这一次:以前再好也是以前,现在的世子于表小姐,是绝无情爱之念的。” “为什么?” “因为他瞧着表小姐,并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黎安听得满头问号,还待再问,黎平却怕他碎嘴闯祸,打发他出府去给老娘捎些东西。 驱走邪祟后,林巧娘虽然恢复如常,可主子们到底心有芥蒂,便是下人也全绕着她走。深思熟虑后,她以“年岁大了”为由请求出府,老太太舒了口气的同时念起她勤勤恳恳服侍多年,特地厚赠,林巧娘便拿这银子在长安西南置下个两进的宅院,如今一人清净自在,反比当下人还快活百倍。 她本欲亲自登门拜谢长安,不想之后琐事不断,一直没有来得及。 不太情愿的拎着包袱离开王府,黎安刚刚转过街角,就见多日未曾谋面的陆姑娘正往这边而来。 “小黎侍卫,”先一步抱拳招呼,长安笑吟吟的:“真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黎安一愣:“是想通过我去叫大哥?” “不,就是你。”长安微微一笑,“帮我个小忙,可好?” —— 送了东西后依约来到西市陆记时,日头已经西斜。秋季不比盛夏,白昼慢慢变短,再过一会儿,暮鼓就该响了。 “陆姑娘,”黎安不解:“我能帮你什么?” 坐在桌边叠着银元宝,长安眉眼不动:“你今夜不回王府,可有人会追究?” “没有。”黎安好奇的坐到她对面:“我比不上大哥,休说一日,即便十天半月,也未必有人记得。” 略略点头后,长安顿住手抬起头,忽然叹了口气。 黎安见此果然上钩:“你这是怎么了?” “生活不易啊!”似是感慨的摇摇头,长安低下脑袋继续动作:“今儿刚花完最后一锭银子,我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怎么会!”黎安直觉的反驳:“你那么厉害,肯定……” 说到后面声音渐弱,连他自己的底气也弱了下来。 再是能掐会算,陆姑娘终究是个女子,还很年轻,不比那和尚老道来的可信。再说,高明的术士全是捧出来的,除非得达官贵人的青眼成为其座上宾,不然,他们与普通的升斗小民也没两样。 而陆姑娘,前段时间遭遇那些事,恐怕早被贵族圈子列上黑名单了。 就在他东想西想的愣愣发呆时,暮鼓声声悠悠而起,街上行人各归各家,须臾之间,热闹的西市便冷清一片。 “呀”的回神,黎安懊恼的跺脚:“完了完了,这下走不了了!” “正好,今夜就留下吧。” 慢条斯理的叠好最后一个元宝,长安呲牙一笑,“本也没打算让你回去。” 莫名的打个寒颤,黎安谨慎的后缩:“陆姑娘,你……什么意思?” 双手托腮前倾身体,长安笑得愈加温和:“银子花完了,生意也不好,可我还要继续生活,所以……” “……所以?” “所以只能贿赂一下门前的小鬼,请它们让让,好给我开条财路。” 门门……门前的小鬼?! 下意识的看向空空如也的门口,黎安哆哆嗦嗦,只觉那里有股往日不曾察觉到的阴森:“你你……你这门口,有鬼?!” “别怕,其实这世上有很多鬼,只是你看不到罢了。” 听她如此说,黎安脸都青了,差点滑下椅子:“我、我不干!求您放放……放了我吧!我我、我不行的!” “这样啊,”可惜的摇摇头,长安也不多劝,起身作势离开:“那便算了,我这人好说话得很,从不干那威逼胁迫之事。只是你知道吧?这店面先前死过人,每到晚上就有些……嘿嘿,你一个在这里,小心点啊。” 瞪大眼睛盯着她,脑中蓦地响起顾婆子关于这凶宅的描述,黎安“嗷”的一下跳起,“不不不,求求陆姑娘,你别走,我……我、我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3.人鬼共处 绝望之后, 黎安无计可施, 只能麻木的接受长安的安排。 颤颤巍巍喝掉半壶凉茶, 双手终于不再哆嗦, 他捂住胸口平复好一会儿,方才强作镇定的开口:“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慢条斯理点好桌上的碗灯, 长安收起火折子, 又从别桌摸来盘点心推到他面前:“开财路。” “什么意思?” 长安略微沉思一瞬, 忽然起身,“你随我来。” 生怕自己被丢下, 黎安亦步亦趋的跟在她之后,恨不能上前两步去拽住陆姑娘的袖子。 其实他胆子没这么小,可自从陆姑娘说完“门前有小鬼”后, 他就感到这里阴得很,仿佛灯火照不到的地方,藏满了择人而噬的魑魅。 小店不大,二人仅走十来步就到了底。长安一把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 侧过身体扬扬下巴:“你看。” 好奇的探过脑袋,借着暗淡的天光,黎安看清后, “啊”的一下愣住了。 与所有小买卖一样, 陆记铺面后的院子里也搭着几间住人的小房子。只是, 不大的后院却被一道屏风隔成了两半, 左半边荒芜破败, 右半边亮丽光鲜, 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黎安晕乎乎的:“难道,除了你和秋月外,这里还住着别人?” 长安微微一笑,摇摇头,溜达几步去了荒芜的那面:“过来。” 这里怎么瞧怎么怪,黎安抠着门框有些犹豫。咬紧下唇深深吸气,他不停给自己壮胆,到底软手软脚的挪了过去。 赞许的拍拍他肩膀,长安伸手一指:“呶。” 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黎安猝不及防瞠大眼,整张脸都惊得变了形。若非提前掩住嘴,他恐怕要尖叫出声。 好笑的上前敲敲木质屏风,长安戏谑的安抚:“别怕,假的——钟馗不知道吗?” 幽暗的光线下,屏风上绘着个相貌奇异的男人。他豹头环眼,铁面虬鬓,表情凶悍,于黑夜里乍然看到,十分骇人。 ——可其实,却是打鬼的钟馗像。 传说钟馗乃一书生,才高八斗,正气浩然,因貌丑为帝王所厌,于金銮殿自刎而死。玉帝同情他的遭遇,任命其为判官,行走阴阳,不被地府辖制;民间也常挂钟馗像辟邪除灾,奉他为“赐福镇宅圣君”。 黎安当然认得他,只大晚上的没有防备,面前这个又活灵活现,他才吓了一跳。 “你在院子里竖这干嘛?”没好气的瞧她一眼,他心有余悸的擦着冷汗:“再说,女儿家的屏风上都刻些花鸟鱼虫,你也不怕吓着自己!” “其实,这里该起一面影壁。”双臂环胸望向他身后,长安目光专注,好似在盯着什么:“不过我天性懒散,嫌那麻烦,便树个屏风权当替代了。” “影壁?”没注意到她的神色,黎安莫名其妙:“那不该在大门口吗?” “你着相了。” 慢悠悠的掀唇一笑,长安伸手摸摸钟馗的眼睛:“影壁是为防外鬼,因着世人总觉有孤魂溜进宅子来给自家招灾,才在大门口砌起影壁阻其前进。这本就是防野鬼的,自然不该有固定位置,哪里有鬼,当就放哪。” 把这话在脑中过了两遍,黎安的脸色倏然泛白,背脊飕飕的阵阵发凉。 强忍住回头一看的冲动,他全身直打哆嗦:“你、你的意思是——因为、因为这里有鬼,你才把它树在这儿?” “没错。” 神色淡定的点点头,长安接下来的话差点把他吓死:“当初烧死那一家人便是住在这片西厢,可惜他们死得太惨,怨气深重,不愿投胎,总是搞出些事情,这才有了凶宅之说。” 一想自己身后可能飘着四只鬼,黎安的牙齿不停打颤,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现今这里姓了陆,他们既没伤过人,我也懒得做那驱鬼灭魂的勾当。竖这影壁是为划分地盘,各干各的,互不相扰,和谐共处。” 和和……和谐共处? 同手同脚的机械上前,黎安低声颤颤道:“鬼、鬼能与人共处?” “不能。” 一把拖起他往外走,长安耐心的解释:“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阴,气魄为阳,所以众人身上皆有七分阳气三分鬼气。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待久了,阴阳失调,不但身体会慢慢变虚,福运也要减损。我自无妨,旁人可不行。” 这也是当初,她从杨氏手里把这凶宅要来的原因。 重新回到黑漆漆的店铺,看着桌上如豆的碗灯,黎安瘫在椅子上松口气,恍惚间有种劫后余生、终返人世的错觉。 “世间处处全有鬼,我只是想告诉你,它们大多时候于平常生活并无妨碍,所以你不必怕。” ——可其实,他现在却比先前更怕万倍! 偷偷瞄瞄她安然的侧脸,黎安吞吞口水没敢作声。他只露出点点怯意就被强迫去参观闹鬼的死人现场,若是再害怕,谁知道又要看什么…… 随意捻起块点心,长安没在意他的小心思:“原本有鬼没什么,可我做生意,阴气晦气阻挡运道,故此请你帮帮忙,贿赂它们走远些,好通开财路。”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黎安不解:“为什么非是我?秋月或者旁的不行?” “也可以,但是没你效果好。”长安瞥他一眼:“毕竟,你是我在京都见过八字最弱的人。” 一听这话,黎安瞬时惶恐:“听说八字弱的命不好,那我……” 慢吞吞的吃掉手中糕点,长安一根一根擦着手指:“八字能增补,容易得很,我来帮你。” 黎安大喜:“多谢陆姑娘!” “好说,那就合作愉快了。” “……” 所以,这是“看你表现”的意思吗?! —— 月上中天,清透的银辉将长安城中照得一片静谧。 崔博手提风灯,带着身后的三名下属,无聊的在街巷之间走走逛逛。 身为羽林军统领,他本不用来巡夜,可时近中元节,总有些愚民夜半烧纸,前儿还引发场不小的火灾,惊动了圣上。无法,这半月只得加强管理,尤其明火,必须严禁。 漫不经心数着脚下的步子,他打起精神,再过半个时辰,子正前后,就能换班休息了。 只盼这期间,别有不长眼的来惹事。 顺着大道路过西市,崔博偏头一望,其中黑漆漆的,除了惨白的月光外,半点火星也无。 满意的抿起唇,他的心安了大半。西南这片最是混乱,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上次也是这里出的事。 只要这处妥帖,其他地方基本不会有问题。 不动声色的舒口气,他正待收回视线,眼角余光一扫,几道黑影却“刷”的一下,于幽暗中眨眼而过。 快得简直不像人。 蓦地皱起眉,崔博凝神再看,整条长街空空如也,却是什么也没有。 吃不准是否眼花,他回身去问属下:“你们可看到,那里过去些影子?” 诸人闻此静默,俱都盯紧脚尖闭嘴不语。 不知打哪儿的冷风刮来,轻微的呼啸卷得风灯摇摇摆摆,晦暗不明。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崔博扬起眉:“想什么呢?看到还是没看到?” 眼见他不依不饶,其中年岁长的硬着头皮,谨慎四顾:“大人,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还是先离开吧……” “那怎么行!”崔博断然道:“最近圣上看得紧,若是逃逸了歹人,谁来负责?” “这条街上可没歹人!”年岁最小的袁咏仗着和他亲厚,嘿嘿的凑上前,压低声音:“崔大哥你极少来,我告诉你,这里有个凶宅,我们大家都知道,素日也只匆匆一瞥,很少进去巡视。” 一巴掌拍上他头顶,崔博冷着脸训斥:“怪不得前日着火都没人发现,你们啊你们,一个个身强体壮,年纪正盛,却被这种无稽之谈吓破胆子玩忽职守,仔细被人参到御前!” 三人自知理亏,乖乖低头,可见崔博脚步一转欲往里走,年长的忍不住去拉他:“算了大人,咱们还是快快离开罢,袁小弟说的没错,那里不是我等能管的。初初当值时,我也瞧见过黑影,彼时不懂事,一个人跑过去,结果下半夜就发了高热,半月不退,最后还是戴了母亲请的平安符才好。” 眉梢微挑,崔博脚步顿住,面上将信将疑,心中已经信了四分。 对那些未知的东西,他一贯敬而远之,并不想拿安危去开玩笑。 可万一真有歹人作乱,到时又该如何? 就在他踯躅时,那边却突然亮起了细小的火星,忽闪忽闪的,香头一般,崔博甚至都闻到了似有若无的香火味儿。 ——有火便好,起码说明是个人。 轻咳一声挺直腰背,他带着属下走过去,越是深入,后头愈是窸窸窣窣的,他能感觉到,其他三人有些躁动。 忍不可忍的停下脚步,崔博皱眉:“你们作甚?” “大人!”袁咏拉住他袖子,“别走了,快回快回,那里——”他伸手一指:“有香火的那里,便是那间凶兆!” 他声音里的颤抖不似作伪,崔博沉吟一会儿,抽出衣袖,仍是无法释怀:“这样,你们在这儿候着,我过去瞅瞅,若有危险就叫你们;如果我进去半盏茶的功夫还没出来,你们便过来找我——如何?” 心知他如此已够体恤,三名属下急忙点头:“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瞪大眼,绝不让您出事!” 唇角微抽,崔博懒得理会这诅咒一样的表决心,径自转身,向着火光处走去。 许是属下的话让他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随着靠近,他的心里渐渐漫上一股不安。 说不清是哪里不对,但身体却不自觉的绷紧,直觉前方有什么危险可怕的东西。 “沙沙——” 冷风拂起落叶贴地而过,手中的风灯摇晃两下,居然毫无征兆的熄灭了。 这灯笼雨淋都不怕,绝不可能随随便便被阵小风吹灭。 猛地停住脚步,崔博僵硬的立在原地,一时之间心跳如雷。 他信了,他信这里有古怪,这夜过后,休说天黑,便是白日他也再不来了! 握紧拳头给自己压惊,崔博正打算厚着脸皮返回去,三名属下却匆匆赶了来:“大人,您没事吗?” 人多壮胆,他微不可查的放松身体,乱跳的胸口也渐渐平复下来。 见他不吱声,袁咏担忧的提高风灯照他脸:“崔大哥,我们瞧着你灯笼熄了,生怕不好,才擅自过来……” 话没说完,“呼啦”一下,他的风灯也熄掉了。 紧接着是另外二人,“噗”“噗”两声微弱的响动后,四周围一片黑暗。 袁咏惊惧的瞪大眼,蓦然住了嘴。 成片的阴云遮挡圆月,清辉立时黯然下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崔博“刷”的抽出腰间长剑,破釜沉舟道:“这里的确邪门,可都走到了这儿,与其后退,我们不如过去看看。” ——此时,他们四人距离凶宅不过百步,回身转出西市的话却要将近千米。如果真有什么,逃也未必逃得掉。 倒不如去探个究竟。 毕竟是四个出身贵族的小伙子,从小到大没怕过事儿,好奇心重,又念着人多阳气旺邪祟莫敢侵,因此几乎没有犹豫,其他三人便全数同意,一起慢慢的往前挪。 实在受不了这种紧绷的气氛,袁咏舔舔嘴唇,干巴巴的笑了两声:“其实咱们也不用担心,据说这凶宅住进个神婆,前段时间还搅风搅雨的,叫……叫叫叫……” 声音慢慢低弱,看清眼前景象后,他双目发直,终于说不下去了。 阴云散去,幽幽的月光下,堪称简陋的小店前,一个小香炉端端正正的摆在大门口,其中插着三根黄色贡香,微末火星一眨一眨的,暗淡青烟袅袅直上。 活像坟头的进贡。 冷汗打湿了衣衫,崔博只剩一个念头:原来他闻到的香烟味,根本不是错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4.祭飨开财 好不容易从香炉上转开视线, 崔博正欲打量店内陈设, 一抬头,却猛地愣住了。 手足蓦然冰冷,他嘴唇微抖, 甚至心跳都停了下来。 门槛后,月光照不到的阴暗里, 一个白影双臂环胸, 正静默的对着他们。光线太暗,他看不清五官, 只瞧见她皮肤惨白, 裙角随着夜风轻轻拂动,也不知是站着还是飘着。 “啊……啊啊、啊……” 断断续续的低弱尖叫从身后响起, 崔博下意识掩住嘴,过了几息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不是自己喊出的。 “呵。”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尖细的轻笑,接着,白影慢吞吞的上前一步。 对面四人不自觉的后退, 哆哆嗦嗦却动作敏捷,如避洪水猛兽。 白影见此顿住,眉梢微扬, 恶意的勾起了唇角。她正待装神弄鬼的吓跑他们,黎安却蹬蹬小跑着过来:“陆姑娘, 你看这样行吗?” ——陆姑娘? 崔博一愣, 就见个有点面熟的瘦高男人端着盘血淋淋的东西献宝似的小心举起:“第一次做这种事, 有的地方被我切坏了……” “无妨。”浓重的血腥气熏得长安蹙起眉:“差不多就行。” “嗯!” 眼看他扭头要回去, 崔博赶忙开口:“小兄弟,你等等!” “——啊?” 莫名其妙的扭过头,黎安这才察觉街上站了人。瞅见他们身上的羽林军服饰,他瞬间了然:“大人有事?” “你们……” 看不得他傻兮兮的样子,长安伸手端走他举的盘子:“我们有些私事只能夜半处理,但绝不作奸犯科,妨碍秩序,大人请宽心。” 这女声清越朗朗,毫不拘泥,很容易博人好感。崔博松口气,可转瞬想到她刚刚冷眼瞧着自己四个抱团瑟缩的熊样,心里就有些别扭:“你早便看到我们,为甚此时才作声?” 长安心道当然是想把你们吓跑,免得横生枝节,面上却淡定道:“我欲要出门,乍然瞧到大人四个,还以为是歹人,一时就吓得不敢说话。” “你没看到我等穿着羽林军的服装?” “小女见识鄙陋,今儿是头次见识,受教了。” “……” 掩唇轻咳一声,黎安受不了这越来越紧绷的气氛:“大人,我们都是良民,只在店内忙活,不会……” “小黎侍卫?” 试探性的打断他,崔博终于记起了这人是谁:“你可是镇南王府萧世子身边的小黎侍卫?” 黎安一愣,表情呆呆的:“您认得我?” 崔博点点头,心底千回百转,眉眼立时缓和:“既是世子吩咐,我等自然不会干预。”语毕,客气的一抱拳,就要离开。 “诶——这与世子无关,是我的私事!” 着急的拽住他袖子,黎安不知该怎么说,求助的望向长安。 “小黎侍卫与我有些私交,是故背着世子,来帮我些小忙。” 慢悠悠的晃到月光下,长安抬头望望夜空:“拖不得了,黎安快去准备,子正必须开始。” 此毕竟非人力能及,黎安不敢耽搁,缩着脖子应一声,马上转进去继续忙碌。 留下长安与崔博几个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稍等片刻见他不动,长安伸手做个请的姿势:“大人好像该换值了,还不回去休息?” 她的姿态潇洒磊落,面上含笑,一双大眼弯弯的,让人有火也发不出。崔博皱皱眉,还没想好说什么,身后的袁咏就嘿嘿笑着凑过去:“姑娘你这是要祭祀?” “是,也不是。” 看出他们不好打发,长安故意把事情说得恐怖些,哪知袁咏就喜欢瞧热闹,一听如此,更是打定主意留下来:“崔大哥,你们先走吧,我看看再过去!” “那怎么行!”崔博斥他:“这有什么好瞧的,也不嫌晦气!”说着,伸手就要拉他离开。 另两个不比他二人胆大,见他们拉拉扯扯的没个结果,告了罪,脚底抹油的提前溜走,很快便消失在西市的长街上。 “崔大哥,不用管我,你自己回去吧,不会有事的!” “胡说!你我两家乃世交,万一你出了什么……” “你们行了!” 不耐烦的挥手把他们赶到一边,长安有点不爽:“爱看就看,靠边去,一会儿休要坏我好事!” 别以为她瞧不出,这姓崔的也好奇不想走,只是面上挂不住,才推推搡搡的惺惺作态。 不知自己已被看透,崔博心下暗喜,拉着袁咏躲到檐角下,虚伪道:“小弟给姑娘添麻烦了。” 撇着嘴角懒得理他,长安略略扬声:“黎安?” “来了来了!” 忙手忙脚的跑出来,虽然擦洗过,黎安的身上却还带着一股血腥气:“陆姑娘,我都听你的!” 皱起眉头凑近他闻了闻,长安不太满意,可也没工夫去折腾了。 时值子正,树静风止,月光妖异的发黄,周围安静得可怕。 三根贡香恰好燃尽,长安重新燃起三支,站到香炉前拜了三拜,肃容道:“陆氏长安,奉请四方清风尽享宴飨,以求财路通畅无妨碍,福源滚滚不日来。” 如此叨念三遍,四周忽然贴地起了一阵阴风。崔博与袁咏对视一眼,抱起双臂,明显多了种被人窥视的可怕感觉。 他们紧紧贴墙而立,身周除了黎安两个外再无余人,毛发却不自觉的根根竖起,从未有过的森寒恐怖席卷心头。 站在长安侧旁的黎安已经快要缩起来了,他比那二人的感觉更甚。身后仿佛站着个人,被注视着的感觉强烈得无法忽视。若非陆姑娘就在侧旁,他简直想拔腿逃掉。 弯身重新上好香,长安推他一把,“去!” 可怜巴巴的呜咽一声,黎安低着脑袋不敢乱看,哆哆嗦嗦的掏出火折子,“呼啦”一下点起了成堆的银元宝。 这火光明亮却不温暖,反而带着种阴惨惨的瘆凉。火舌蜿蜒着四处舔舐,要不是长安眼疾手快的拉他后退,黎安的衣袖险些被燎燃。 难闻的糊味迅速扩散,元宝很快烧光。颤颤巍巍拽住长安的袖子,黎安惊恐地瞪大眼,只见火苗突然窜起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眼见就要烧到牌匾时,却“忽”的一下灭掉了。 猝不及防,周围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崔博握拢成拳的手冰凉冰凉的,衣衫早就被冷汗湿透。 “别怕。” 轻声安抚一句,长安当先迈进小店:“我就在这儿,没问题的。” 这句话给了黎安无限的勇气,听着她一如往常的清冷声音,他慢慢的镇定下来。 事已至此,容不得后退了。 深吸口气定定神,他跟在长安之后迈进铺子,掏出火折子,一一点燃了桌上的白烛。 心底猫挠一样实在抑制不住,袁咏悄悄挪过去,探出头,看清店内景象后,差点没吓得尖叫出声。 不大的小店里,每桌中央都点着根白蜡,旁侧放着盘血淋淋的生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黎安和那姑娘则面无表情的站在柜台后,映着幽幽的火光,不似活人。 下意识紧捂住嘴,他眼睛一花,某一瞬间似乎瞧到店内密密麻麻挤着诸多模糊的黑影,再细看时,却依旧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气。 冷汗渐渐渗出额头,袁咏刚要缩回脑袋,靠近柜台的一张桌上,烛火却毫无征兆的熄灭了。他听到那女声带着点惊讶:“这桌吃完了,赶紧去换一盘。” 然后,黎安白着脸撤掉那盘生肉,重新端上盘血乎乎的来,复又点燃了白烛。 这夜就在撤肉、换盘、点燃蜡烛中度过,明明看起来无甚奇异,崔博和袁咏两个却莫名惊惧,不敢随意挪动。街上没风,但他们总觉有阴冷的气息若有似无的拂过身体,深入骨髓,从脚底板往上冒着寒气。待到鸡鸣之时,两个人懵懂的对视,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几个时辰过去,天边已经微微的亮了。 示意黎安出去等着,长安活动着胳膊,一一吹灭桌上白烛,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仔仔细细的扫地。三个男人瞪大眼,只见她态度郑重的扫出垃圾后,又将门前纸灰清扫干净,口中还喃喃念着:“且去、且去,今晚再来——” 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崔博暗道他今儿个无论如何也绝不巡夜了。 弄好这一切,长安把扫帚树在门边,表情终于有了几分轻松,扭头瞧见三只呆头鹅,还难得好心的解释:“盘子里装的是三牲内脏,野鬼最爱享用,蜡烛熄灭就代表一盘吃完了,所以要另去换一盘。” 崔博和袁咏听得一愣一愣的,黎安早有心理准备,反倒最先反应过来:“那你最后清扫一遍,这是……” “扫出污秽,代表今天到此为止。”长安侧身一指,“我把扫帚树在门口,便是表示不欢迎他们继续造访,如此,那些不洁之物自然就离开了。搬新房时,先让下人去清扫一遍也是同样道理,孤魂大都无害,只要不去冒犯,无甚妨碍的。”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黎安舒缓了一下筋骨,却觉得浑身无力,手足发虚,险些一头栽倒。 “你三人沾上些阴气,最近可能会有点虚,回去后用柚子叶净身,休息两天也就好了。” 打个呵欠揉揉眼睛,长安说完自去睡觉。想到她后宅还飘着四只烧死鬼,黎安打个寒颤,匆匆告别后,快手快脚的走掉了。 崔博和袁咏两个相互搀扶着慢吞吞的回去且不必说,黎安东躲西藏的避开巡夜的羽林军,好不容易溜回王府,正要去补个觉,甫一踏进文曲院,一柄寒气森森的宝剑却直逼胸口而来—— 剑锋停在胸前半寸处,外衣被划破,他不敢动,慢慢慢慢的抬起头,就见世子神色不善的立在自己面前。 “铿”的收回长剑,萧逸反身往回走:“鬼鬼祟祟的,这夜干嘛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5.并无爱情 此刻晨光熹微, 天边的朝霞隐隐显露, 还未铺展。按理说, 世子绝不该独个溜达到院子里, 更何况,他心情不好才会舞剑…… 坐在石墩上歇息片刻, 萧逸凉凉的斜睨他:“还没编好?” 黎安一惊回过神, “砰”的跪地:“求世子恕罪!” 瞧不惯他白着脸的畏缩样, 萧逸厌恶的皱起眉:“有事说事,到底溜去干嘛了?” 眼见逃不过, 黎安无法,只得一五一十,尽量平淡的叙述了这夜的离奇经历。 心知世子前儿个因为江家刚与陆姑娘吵过一架, 他特地隐去威逼利诱,言道是主动自荐,陆姑娘才勉勉强强留他帮忙。殊不知,脑补了长安挑三拣四的不屑模样, 萧逸更是火大,直接把茶杯砸到他面前—— “混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往日只会偷奸耍滑, 出了王府倒晓得殷勤献媚!” 愤而起身, 萧逸冷冷盯他一眼:“既然如此, 你干脆收拾包袱滚去西市, 别回来了。” “世、世子……” 可怜巴巴的膝行两步, 眼睁睁目送他头也不回的迈进小楼, 黎安哭唧唧的,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怎、怎么就成这样了…… 苦哈哈的跪在院子里,大半个时辰后,他头晕眼花马上要撑不住时,终于瞅见了黎平的身影。 “大哥,救我……” 又惊又气的听了事情经过,黎平恨铁不成钢的戳他脑袋:“笨蛋,撒谎都不会!你就说住在娘那儿能怎的?——罢罢罢,先起来,回去躺着吧!” “我不!” 虚弱的甩开他,黎安泪眼汪汪:“马上要被撵走了,我哪里还躺得住?大哥,求你说两句好话,我再也不自作聪明办错事了!拜托你求求世子,不要赶我出府……” 头疼的揉揉额角,黎平心疼又无奈。昨日下午侧妃忍耐不住,主动提了婚事,世子严词拒绝,结果不知怎么谈的,二人最后争执起来,不欢而散。此时黎安出这事,简直是自己当了撒气筒,主动往上撞—— 便是真要求情,也该等这股气消了再说。 奈何黎安不懂黎平的心思,还以为他不愿帮忙,拽住他衣袖不停摇晃:“求你了大哥,不然老娘会打死我的!世子一向重用你,你便去说两句,即使不行,我也死而无憾了……” “说什么死不死的浑话!”黎平拿他没办法。周围不少人全都明里暗里的瞄过来,他又拉不起这蠢货弟弟,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你在这儿等等,受不住就先回房,世子不会在意的。” 眼看着大哥跨进室内,黎安面色稍缓,心里的石头放下一半。他舒展身体正要偷会懒,空气中却隐隐飘来股女人的香气。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略带诧异的柔软女音:“——小黎侍卫?” 同样惊讶的抬起头,迎着阳光,黎安看到一张比自己还要憔悴百倍的面孔:“表小姐?” 慢半拍的跪着行了礼,他不解:“这一大早的,您找世子有急事?” 文佩玉张了张嘴,脸上窘迫,一个字也吐不出。 “你这奴才怎么多嘴多舌的!”她身后的丫鬟见此,咄咄逼人的上前两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主子的事儿也是你能问的?” 黎安撇撇嘴,硬把滚到唇边的提醒吞了回去。这画柳是侧妃身边大丫鬟画晴的妹妹,别说他,就连表小姐都不太镇得住。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佩玉瞪她一眼,复又抱歉的转向黎安:“她素日顽劣,口出恶言,对不住。” 黎安连称不敢,顿了顿,念及她终归不错,隐晦道:“世子今日起得早,说不准要睡个回笼觉,您没要紧事的话,还请先回吧。” 小表哥从来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佩玉沉默一瞬,领了他的好意,却仍然举步迈进了小楼。 她到文曲院来一贯不必通报,因此畅通无阻,一路到了书房。 宽大的书桌后,萧逸负手面朝窗外,侧脸沉静如水;黎平则弓着身体,满脸苦涩的说着什么。 佩玉抿起下唇,脚步微顿。她忽然有些胆怯,想要掉头跑掉。 萧逸却先一步察觉人来,侧眸瞥她一眼,无甚表情的挥挥手,示意黎平闭嘴。 暗暗握拳深吸口气,她扯扯嘴角,强作笑颜:“小表哥。” 萧逸微微点头:“有事?” “我……”佩玉盯着地面,“我想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眉眼微动,萧逸嗯了声,率先走出去;佩玉愣了愣,不解其意,却也只能随后跟上。 顶着各色目光径直来到后园凉亭,萧逸方才停步,“说吧。” 此处地势开阔,往来仆婢一抬头就能瞧得一清二楚,可又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正是避嫌的好地方。 见他如此周到,佩玉反而更加难过,眼圈微红的静默片刻,才低低道:“昨日,对不起。” “无妨。”萧逸语气淡漠:“你虽是客,但到底是王府的表小姐,京都权贵哪个都配得,日后不要再妄自菲薄。” ——这是暗指她生怕嫁不出去,不顾身份缠着他兄弟二人摇摆不定? 不自觉的捏紧衣角,佩玉鼓起勇气,红着眼睛望向他:“世子,听说……姨母与你提了婚事。” “提了。” “你……不同意?” “是。”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同意?” 泪水蓦地涌出眼眶,佩玉的声音带了哽咽:“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眉梢微挑,萧逸转开视线:“你想多了。” “那……” “娶妻娶贤,婚姻乃结两姓之好,个人喜好并不重要。其一,佩玉你性格柔弱,不善庶务,将来恐怕当不起王妃的重责;其二——” 他顿了顿:“当年,整个王府都清楚你将嫁给大哥,我若娶你,又是把他置于何地?” “我就知道!” 不停抹着眼泪,佩玉抽噎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我也不能自己做主,你当我愿意吗?齐光表哥对我,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我……我一个客居的表小姐,只能听姨母的啊!” “你是做不了什么,只是同样不信我而已。” 轻叹口气,萧逸侧身望向远方:“如果你相信我,就该早早说明侧妃的打算,而不是依她所言冷落疏远,躲在房里自怨自艾,事后再摆出这副可怜姿态。我没有怪责的意思,但所有人都知晓你即将与大哥定亲,我却从旁人口中最后得知,你可想过我的感受?” “我……” “当然,少年人的懵懂好感不值一提,可大哥出事后,你遵照侧妃的意思离他远远的,权当先前不曾有过交集,现今又被指使着来与我攀交情——佩玉,王府姓萧不姓白,即便我不介意先前之事,也绝不会娶个自己没主意的‘听话’王妃。” 被他摊开来嘲讽得面红耳赤,佩玉又羞又愧,趴在石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默然片刻,耳听她悲切的哭声,萧逸暗悔自己刚刚说得有些重,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是真不愿与这些娇娇怯怯的姑娘家打交道。 “抱歉,我多嘴了。” 迟疑一瞬,他绕过去,伸手轻轻拍抚后背帮她顺气:“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你该自己拿主意,当真与侧妃有分歧的话,父王也会为你做主的。” 不知过了多久,佩玉渐渐平静下来,终于不再哭了。 偷偷松口气,萧逸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想走又不能走,直挺挺的很是尴尬。 掏出帕子擦干泪水,佩玉再抬头时,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小表哥,”她咬咬下唇:“如果,我不这么懦弱,又未曾与齐光大哥有过口头之约……” “嗯?” “就是……” 似乎下定决心,她仰起脸来拽住萧逸的衣袖:“你对我,就真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不料她会如此问,萧逸猛然愣住,连避嫌都忘了。 “幼时青梅竹马,之后互相陪伴,你……一点点喜欢都不曾生出过?” ——一点点喜欢都不曾生出过? 往事如烟般幕幕浮现,萧逸一时怔怔,不知作何回答。 喜欢么? 大概,有过一点吧。 少年时,他虽然为王府二公子,却茫茫然不知前路,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只能靠着闯祸引起父王的注意。难得有人理解关怀,彼时的佩玉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因为她无意中说过自己喜欢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甚至还下定决心好好念书,梦想变成江存思一样的大儒。 可也是她,亲手打碎他的美梦,当着父王的面表示听从姨母的建议,愿意与大哥结亲。若非大哥没有答应,恐怕她此时已经成了自己嫂子。 说到底,还是他太弱,连让人信服的本钱都没有。如今想来,他反而要感谢表妹,不然眼下恐怕仍旧活在大哥的阴影里,碌碌自卑。 “——小表哥?” 见他仿佛有些犹豫,佩玉大受鼓舞,丢开羞怯,一鼓作气恳切道:“我知此等水性杨花之举极讨人厌,可这回并不全是姨母的原因,而是,我、我……”我心悦你啊! “抱歉。” 淡淡打断她,萧逸抽出衣袖,很是郑重的垂下视线直视表妹的双眼:“我对你,并无半点情爱之念。” “轰”的一下,似有惊雷炸在脑中,佩玉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于我而言,你就像个需要保护的小妹妹,我希望你能嫁良人,美满幸福。” 等了半晌,见她仍然呆呆傻傻,萧逸不禁皱眉反思,他好像没说什么重话吧? “……喂,”他拍拍佩玉肩膀,“你……” “我、我没事。” 抖着嘴唇避开他的手,佩玉游魂一样白着脸,踉踉跄跄的起身后退:“对不起,世子,一大早的,我打扰了。” “没事,”萧逸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你还好吧?要不要请个医者来?” “我……好得很。” 貌似镇定的摇着头,想到他连自己的心意都不知晓,全程只她小丑一样想东想西唱着独角戏,佩玉更觉悲哀。 ——这就是老天对她懦弱摇摆的报复吗? 随意扯个借口,她匆匆离开,回到房间大哭一场后,当天下午便迷迷糊糊烧了起来。 这位表小姐身娇体弱,纵是没病也离不了药,下人们开始全没当回事。哪知这次高热来势汹汹,一连换了两个大夫都不见好,眼瞅着小半月过去,大家这才慢慢上心。 从画柳处探得二人会面的消息,侧妃白若楠气得连摔了两个茶杯:“萧逸小儿,若非那扶不上墙的萧齐光摔断腿,哪轮得到他逞威风?就这还敢挑三拣四,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娘娘息怒,小心隔墙有耳。”画晴赶忙阻住她:“依婢子看,当今的首要之事,还是劝小姐看开些,免得误了好姻缘。” 文佩玉今年十五,京都贵女到这个年龄即便没成婚,也早都定亲了,只白若楠一心欲要她嫁进王府,才拖到了如今。 哪成想,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越想越气,她的胸脯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道:“备轿,去崔家!” 画晴一愣,立时反应过来:“您这是要答应了?” “当然!”白若楠傲然道:“我要让整个镇南王府瞧清楚,即便他萧家不要,佩玉一样能嫁到好人家——不,是更好!” “可那毕竟是贵妾,”画晴小声道:“王爷会同意吗?” “贵妾怎么了?那是普通的妾吗?”白若楠凌厉的瞪向她:“崔家可不比旁的,单凭她那出身,难不成还想做正妻?就这我还操碎了心呢!” 当今世有李、崔、卢、郑、王五大家,其中个个绵延数代,底蕴深厚,就是皇室也难与之比肩。京都的崔家一脉正是嫡系,能为崔家妇,确实值得出去炫耀一番。 ——可表小姐却是去做小的,虽然是贵妾,但那也是妾啊…… 心知主子打定了主意,画晴不敢多说,暗暗替她叹声命苦,乖乖出门跑去吩咐车马了—— 五天后。 精心调养大半月,佩玉总算恢复了些。这日清晨,她刚散步回来准备用些点心,却见侧妃笑吟吟的坐在花厅里,显然已经等了不少功夫。 下意识的瑟缩一下,她慢吞吞的上前一福:“姨母……” “自家人,不必多礼!”一把将她拉到近前,白若楠细细打量着,不满的皱起眉:“瞅这病的,脸都瘦了一圈,最近赶紧多补补,胖点看着才有福。” 安静的垂着头,佩玉有点奇怪。她胆子小可不傻,依照往常,姨母早该来骂自己不争气,连个男人都拢不住,哪会在意她胖了还是瘦了? 除非,她还有事要她办…… 热络的寒暄两句,白若楠屏退下人,气定神闲的喝了杯茶,冷眼见她从淡定慢慢转为忐忑,才悠悠的一笑:“佩玉,你自小体弱,说句难听的,与那药罐子也没差。得亏姨母嫁进王府,家大业大,才供得起这人参灵芝,长年累月的给你温养。” 这话不假,无可否认,佩玉赧然的起身,恭敬再拜:“姨母的再造之恩,佩玉无以为报,没齿难忘。” “唉,我也不求你时时记着,只要日后过得好,姨母也就心安了。” 掏出帕子揩揩眼角,白若楠重重一叹:“你今年已经十五,再过两月就要及笄,可惜我终究是侧妃,不比正经王妃有本事,至今也没给你找到个好夫家——那起子嘴碎的恁是可恶,不知哪个把你被萧齐光与萧垂文接连拒绝的消息散了出去,现在整个长安城,全在瞧姨母治家不严的笑话呢!” “啊”的惊呼一声,佩玉的脸色蓦地惨白:“我、您……” “王爷震怒,昨儿还骂了我一顿,他的脾气你知道……”哀怨的捂起脸,白若楠语声颤颤:“姨母无能,说不准以后就护不住你了。” 呆呆看着她,佩玉愣愣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西北角那些姬妾你晓得吧?常年都在那四方块儿里过活,可能那就是我后半生的居处了——唉!” 偷眼瞥见她傻呆呆的蠢样,白若楠心底暗恨,口中却继续哀哀道:“我个人老珠黄的老太婆,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倒是你,姨母只盼着能堂堂正正的看你出嫁!可惜啊,京城好男儿全都瞎了眼,唉……” 话说到此,佩玉一凛,终于弄清了她的来意。兀自垂眸惨笑一声,她认命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听您的。” 不然,还能怎样呢? 反正不是小表哥,其他哪个都无所谓了。 没料到她如此乖顺,白若楠一愣,虽然这与想象的有些差距,不过无妨,她能认清现实就好:“崔家你可知道?” “京城的崔家?” “正是。” “有所耳闻。此乃世家大族,非一般可比,即便尚主也绰绰有余。” “不错!”白若楠眉飞色舞:“那崔夫人卢氏,你听过么?” “卢夫人……”佩玉微微蹙眉:“她是卢家嫡女,与崔大人门当户对,夫妻多年恩爱,虽然至今无子,崔大人却也没有纳小。” “恩爱?”白若楠不屑一笑,“那只是表面现象罢了,你真当那崔大人位高权重的没女人?不过少个名分而已。他们大家族最是道貌岸然,非要讲究什么‘男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嗤,都是遮羞布!” 眉尖微颦,佩玉觉得姨母太过偏颇,但懒得争辩,“这又如何?” 听说崔大人有个侄儿,现任羽林军统领,与自己的年岁倒是相当,可她身份低微,决计是配不上的。 “崔大人年近不惑,膝下空虚,所以想纳一房贵妾替他延续香火。卢夫人尤其热心,更曾放言,只要生出孩子,无论男女,皆是崔家的恩人,日后必定以礼相侍,绝不苛待。” 全身的血液慢慢变冷,佩玉仍然抱有一丝希望:“您此言……是何意?” 翘起唇角冲她一笑,白若楠欣喜道:“说来合该是你之福气,卢夫人看你温雅守礼,私下和我提过好几次,欲要聘你为贵妾,只等我一点头,崔家的聘礼马上就来了。” 眼见她的脸色倏然惨白,白若楠眼睛一转,立刻敛起笑容,凄哀道:“那崔大人比你大了许多,你当姨母我就愿意?可你毕竟身份尴尬,除他之外只能外嫁,到那穷乡僻壤处,被欺负了也没人给撑腰——你想远嫁?” 佩玉机械的摇头:“不……” “这便是了,我也舍不得!但不嫁呢,王府到底是萧家的,即便能够出钱养你一辈子,焉知未来的王妃愿不愿意瞅个貌美的表小姐在跟前乱晃?——到那时,你年岁更长,可就只能嫁鳏夫了。” 说来说去,除了当贵妾外,居然再无出路。 静默半晌后,佩玉绝望的闭上眼,“我……全听姨母的。” 话没说完,两行清泪蜿蜒而下,这大概就是她的命了。 “你能想通最好,姨母全是为你打算。王府没有女儿家,我定给你准备多多的嫁妆,免得日后被人欺负!” 喜滋滋的站起来,白若楠又道:“卢夫人想与你单独见见,这几日且养好颜色,五天后去皇觉寺,到时自然有人接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6.你手真长 长安城, 西市。 京都的九月彻底转凉, 即便抗冻的也全穿了夹袄,单薄的衫裙再无用武之地。 头疼的理着一套套夏装,长安只觉生无可恋。这种活计本该丫鬟来做, 可惜秋月是个呆子,若非手头没钱, 她都想再买个人来…… “啪嗒”。 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愣,弯腰拾起, 是一小块白色的条状物。 它有点潮, 惨白中还透着些黄,扑簌簌的掉着细碎粉末, 灰尘一样散在空气里,呛得人鼻喉发痒。 正是长安经过娘娘庙的荒宅密道时,顺手捡的那块人骨。 彼时情况不便,她随手一揣, 结果后来彻底忘记,眼下重新瞧见才终于回忆起来。 皇家敕造修整的护国神寺旁侧居然有这等阴晦之地,长安原本欲问个究竟, 但现在却改了主意。此事明显非常隐秘,八成还牵扯着不可外传的旧闻, 知道太多向来不是好事, 即便她想了解, 也该偷偷探听, 决不能让人发现。 自打入了皇城,祸事就一件接着一件,纵是天性洒脱肆意,长安也不得不收敛一二。 不是怕权贵,而是怕麻烦。 摩挲下巴思考片刻,她心思一定,扔开裙衫,起身去往车马行,直奔城郊而来。 一个时辰后。 爬上九十九级台阶踏进皇觉寺,长安绕过前殿径自往里走,直到专门焚烧贡香的巨大香炉前站定,眯着眼睛熏起了味道刺鼻的香烟。 这个香炉高有三尺,足足八人合抱那么大,置于一处庭院正中,四周极是舒朗开阔。可皇觉寺的香客实在太多,众人拜完佛后俱把贡香扔进这香炉,以致其底部总是燃着熊熊的明火,稍微多待一会儿,缭绕的烟雾便呛得人直流眼泪。 许过愿后,善男信女们纷纷捂紧口鼻快步而走,只长安独个迎风而立,青烟全都扑到她身上,显得格外突兀。 诸人见此诧异,全部有意无意的多瞧了几眼,更有甚者还对旁人指点道:“瞅那姑娘衣裳齐整,天可怜见,原来是个不知事的傻子。” ——你才傻子! 唇角微撇,长安屏住呼吸皱着脸忍了一小会儿,正待走开缓缓再过来,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陆姑娘?” 挑着眉梢扭过头,她看清来人后张了张嘴,冷不防却不小心吸入了一大口烟气,双眸立刻通红,眼泪也流个不停。 眼瞅她手忙脚乱掏帕子抹脸的狼狈相,这人“噗”的一笑,低低道了句“得罪”,拽起她胳膊避开人群,转到个僻静处停了下来。 掩着面孔缓了几息,长安揉揉鼻子,总算勉强恢复:“顾公子,好巧。” ——来人恰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晏。 “可不是?”顾晏弯起眼睛笑眯眯道,“刷”的打开折扇:“我这人其实无聊得紧,素日全都混在这儿,倒是姑娘你……” “我叫陆长安。” “哦,长安。”他从善如流:“一月之内就见你两次,可比那些只晓得差下人来捐香油钱的夫人小姐们虔诚多了。” “向佛之心,无有高低。”长安扬眉:“顾公子是客居在此?” “算是吧。”顾晏模棱两可:“我生性散漫不爱拘束,没准明天就离开了。” “长安城里无甚意思,过段时日我也要走了。”她踢踢脚下的小石子:“你欲去往何处?” “随便,走到哪算哪。”顾晏转开话题:“我刚看到你在熏香灰,莫不是特别喜欢我寺内贡香的味道?如此,我便做主送你些,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长安闻此微微一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生出种微妙的戒备。 初次相见,她深陷迷障不自知,多亏顾晏出言点拨,是以她一直对这家伙抱有善意。但现在想想,皇觉寺的俗家弟子全都那么会论道? 太可疑了。 事实上,她对顾晏一无所知,连他到底有没有道行都不清楚。只是他气质太可亲,又长着张人畜无害的纯善面孔,不自觉就打消了他人疑虑,令其推心置腹。 “——长安?” 见她一径盯着自己,顾晏抬手摸摸脸,样子有些羞涩:“你这样,我会误会的。” “……” “说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所以,我这不来求姻缘了?”长安似真似假的接过话头:“阿弥陀佛,只盼菩萨赐我个乖顺听话又讨巧的夫郎,因此才立在香炉前,期望沾沾佛气。” ——是沾沾阴气吧。 顾晏笑吟吟的轻摇折扇,心里明白却不戳破。 世人大都以为供奉神佛之地的寺庙阳气至盛,其实非也。佛菩萨前众生平等,很多游魂喜欢来听经,只是凡人看不到而已。 普通人来烧香拜佛自然无妨,八字轻的却不宜久待,不然阳气低弱,很容易招上不干净的浮鬼。 像长安这样故意来熏香,绝不是为求什么夫郎,而是在减损自身之阳气。 ——她想见鬼。 毕竟,只有阳气低阴气重,才能看到那些东西。 脑筋一转得出结论,顾晏眯起眼,正欲再探探口风,旁侧却有个男声试探的唤道:“……大师?” ——大师? 两个人一起扭头望去,长安蹙眉,觉得面前穿戴体面的男人有些眼熟。 确定自己没认错,男人冲着顾晏一拱手:“大师……” “诶,我一个俗家弟子,客气什么?称呼顾公子便好。” “顾公子,”他瞥着长安:“我有些私事……” 扯个借口识趣的走开,长安垂眸沉思,临到转角时,忍不住又回看了一眼。 她肯定见过这个人,只是对方无足轻重,所以印象不深。 到底是谁呢…… 目送她身影完全消失,顾晏方才合起折扇,笑容微敛:“掌柜的有事?” “是酒。”男子虽然有求于人,礼貌中却透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我家王爷尝过‘众生皆苦’后觉得甚好,吩咐你多酿些,他欲入宫献给圣上。” “献给圣上?” 震惊的瞪大眼,顾晏手舞足蹈,一副暴发户的粗鄙模样,“我这简陋的东西居然还能灌进圣上的肚子?这可真是三生有幸,祖坟冒了青烟!” 瞧不惯他不上台面的做派,男子心中极是不屑,口气更加理所当然:“知道你就多上些心,若是误了王爷好事……哼!” “那是那是,一定一定!”顾晏点头哈腰,乐得合不拢嘴:“去年初一,陛下携皇子龙孙来祈福时就想这酒,偏偏我不在,寺里又没有,他老人家十分遗憾,我也丢了个显摆的机会。如此可好,圣人定会觉得贤王十分能耐,自己弄不来的东西他却整了来……” 懒得听他露骨的奉承,男子厌恶的摆摆手,转念细想,却又有些不对。 ——圣上弄不来的东西却被王爷整了来,这会不会……有点太能耐了? 贤王本人多思多疑,连带他身边得用的个个也全心思缜密。思维一发散,男子越想越不安,眉眼间便有些迟疑。 顾晏察言观色,心底一哂,面上愈加谄媚:“大人稍等,我马上就动手,保准造出又香又醇的一大坛,只求王爷给我美言些好话!照我看,贤王可不比太子差,只说这酒,如果太子来求,我绝对就不做!小人以后都只听王爷……” “行了!” 烦躁的瞪他一眼,男子踱步转了两圈:“要不……” “这怎么行!”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顾晏立时横眉竖目的打断:“你别拦我,难得有个用武之地,我要给王爷脸上添光,也向别人展示展示他的才干!” 说着,作势就要匆匆离开。 “喂!” 紧走两步拦住他,男人被激得敲定主意:“算了,别造了。”他回去得好好劝劝王爷,虽然只是坛酒,却也不能太出风头。 陛下最近已经隐隐表露了不喜,这时不宜再去讨好,合该按兵不动才是。 “罢罢罢,刚才我说的尽快忘掉,不许外传,不然后果你知道!” 凶神恶煞的吓唬两句,男子转身大步离开,看来是急着谏言去了。 “呸,狗头军师!” 大摇大摆的吐了两口,顾晏冷哼:“想让我动手,还鼻孔朝天,真以为自己是储君了,呵!” 语毕,趾高气昂的扬长而去。 —— 抬起袖子闻闻身上的香灰味,长安皱起眉,还是觉得不太够。 她特地把护身之宝摘下,跑到寺庙来熏青烟,就是为了减弱自身阳气,好去见鬼。 想要悄悄窥得娘娘庙中异事的内情,要么借助那块骨头去过阴问魂,要么则是请鬼托梦。而她素日心清气盛,若不刻意减损阳气,邪祟绝不敢擅近她身,无奈之下,只能去到阴气重的地方多走走,不过如此,怕是又要倒霉半月。 但也无妨,反正她已经霉无可霉了…… “陆姑娘!” 带着哭腔的急切女音蓦然自身周响起,长安疑惑的张望一圈,才发现出声之人原来是在长廊对面,二人中间隔了个花木扶疏的园子。 ——是夏日时,相处过一个多时辰的王府表小姐,那朵小娇花。 此刻,她正奋力挥舞着手臂,脸上神情迫切紧急,大家闺秀的优雅风度半点全无。 眉梢微扬,长安想了想,漫步逛过去:“文小姐,你一个人?” “陆姑娘!” 泪眼汪汪的拽住她衣袖,文佩玉双膝发软,大半个身子都靠到她肩上:“求你、求你带我走吧!” 不防美女主动投怀,长安愣了愣,一把揽住她,半扶半抱的让其倚坐到朱红的栏杆上:“你怎么了?” 双手捂脸嘤嘤的哭泣,佩玉断断续续,懊恼的慢慢讲了经过。 原来,今日正是她与卢氏的会见之期,姨母陪她过来后就被丫鬟叫走,只余她和个年过半百的老嬷嬷共处一室。 这老嬷嬷自称伺候过先皇后,是崔家派来检查行止的,为人刻板严厉,说话夹枪带棒,不但对她冷嘲热讽,最后更是亲自验明了处子之身才罢休—— 一想自己在这佛门清净之处青蛙一样被人推倒在地,佩玉恨不能一死了之。冷言冷语无所谓,可从小到大,她却从没经历过这等羞辱! 纵是他崔家家大业大,如此也欺人太甚! 被她哭得脑袋发涨,长安连猜带蒙,总算弄清了原委:“所以,你便这么被欺负了?” “我、我,呜……” 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着实可怜,同为女子,长安虽然打定主意不惹事,可还是抑不住生出了几分愤慨。 “都说崔氏家风极好,原来也不过尔尔。”双臂环胸皱起眉,她烦恼道:“接下来呢?你想如何?” “我、我能如何?” 双眼通红的抬起头,倾诉之后心中纾解了些,佩玉总算止了哭泣:“我个孤女……” “孤女怎么了?”长安不以为意:“一表三千里,实打实计算的话,侧妃与你的亲戚关系其实远得很,你大可搬出王府来自立门户。凭借与世子的青梅竹马之谊,背靠王府做些小买卖,日后再找个老实人,岂不比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好得多?” “我、我……”佩玉可怜巴巴道:“我从没忤逆过姨母,而且她对我有养育之恩……” “换算成银子,日后还钱呗。”能用钱来解决的全都不算事。 心知她说得对极,姨母待自己确实没有几分情谊,佩玉咬唇纠结半天,终还是耷拉下眼角:“可我……我不比陆姑娘有本事……” 早就看透她的软弱,长安对这反应毫不稀奇,只是有点恨铁不成钢:“那你仍是打算嫁去崔家做小?” “我、我……”她暗淡的垂下头:“我不敢……” “随你吧。” 懒得继续听她纠结,长安转身欲走。 “诶,陆姑娘!” 泫然欲泣的拽住她,佩玉死活不撒手:“求你,再陪陪我……” ——她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陆姑娘与她并不熟,如今已经算交浅言深,极不礼貌了。 可想到之前的羞辱,佩玉实在害怕极了,抓住个相识的就不敢轻易松开。 “文大小姐,我能干嘛?”长安头疼,想甩又甩不开,不禁暗恨萧逸那木头,放着个美人不碰,即便这小表妹不适合做王妃,早早定下当侧妃也强过现在百倍啊! ——装什么情深,还尊重嫡妻、没有正妃前绝不纳小,好像他这辈子只会守着一个女人过活似的! 就在她们纠缠无果时,转角的禅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刑部尚书崔瑾之之妻卢氏与妯娌永乐县主并侄女崔悦正在喝茶,聊的恰恰是文佩玉。 “我已经派赵嬷嬷去了。”永乐县主促狭的一笑:“先给她个下马威,免得那镇南王府的表小姐在大嫂跟前张狂放肆,不知天高地厚。” 卢氏闻言皱起眉,“那孩子我见过,不是拎不清的,这样怕是不好。” “到底要做贵妾呢!”永乐县主唇角微撇,下意识瞄了眼卢氏的肚子:“我知您与大哥情深意笃,可那毕竟是刚及笄的小姑娘,男人啊……” “阿月还在呢!”卢氏嗔她:“休要当着孩子面儿说这些。” “无妨,她也老大不小,过两年该出嫁了。” 慈爱的望向身侧女儿,永乐县主轻抚着她垂落的长发:“不过,我定不会让我的阿月受这些委屈的。” “娘~” 撒娇的嘟起嘴,崔悦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羞窘道:“女儿还早着呢,您先给我找个嫂子来吧!” “你大哥那犟种,我哪管得了他!” 没好气的喝下杯茶,提起儿子,永乐县主就一肚子抱怨:“大嫂,你说他老大不小不娶妻就算了,连个通房也不收,这男人身边没个女人侍候怎么成,偏他老子还依着他,真是!” 眉眼微扬,卢氏暗道新贵到底是新贵,半点底蕴没有,即便这妯娌出身皇家,至今仍是小户的做派,不能免俗。 究竟比不得他们五姓传承久远,规矩森严。 瞧出大伯母的不以为然,崔悦有点尴尬。她私心里倒是觉得大哥如此极好,将心比心,她也不愿自己未来的夫婿身边有其他女人。 可惜娘亲为人一向霸道,很少去替他人着想。 暗叹一声,她扯开话题:“说起来,大哥之前从不到佛寺这等地方,还总笑我信那泥捏的菩萨,这回却跟转了性一样,遇佛则拜,反比我还虔诚。” “可不是!”永乐县主早便疑惑:“问他也不说,讳莫如深的,这孩子!” “我好像听他提过两句,说前段时候遇见个高人,再多却没了。”崔悦越想越好奇:“长安城里能有什么高人,难道,他……” “莫要乱说!”永乐县主瞪她一眼,又皱起眉转向卢氏:“大嫂,瞧瞧那表小姐还没过来,我就说吧,没见面就先拿乔了!” 瞥了眼墙角的刻漏,卢氏也微微颦起眉:“也说不准有什么意外——坐久了,我想出去走一走,你们呢?” 永乐县主眼睛一转:“我们也要活动活动,一同吧!” 说着,利索的拉起女儿站了起来。 别以为她不知道,大嫂表面客客气气,实际一直瞧不起她跋扈的做派。嗤,世家贵女又如何?架子摆得再足,生不出儿子一样没用! 心思各异的走出禅房,卢氏三人刚刚转弯,就与长安二人撞了个对面。 文佩玉柔弱没主见,左思右想全不合适,最终还是决定先去见了卢夫人再说。如果面都不见就回去,姨母绝不会饶过她的。 长期生活在镇南王府,对白若楠的畏惧已经成了本能,深入骨髓,一时半刻的改不掉。 “咦,文小姐?” 一眼瞧到她明显哭过的微肿双眼,卢氏暗暗皱眉,后悔带了弟妹来。 小姑娘肯定是受了欺负,不然不会失礼得当众哭泣。 “这就是文小姐?”永乐县主眉梢微挑,崔悦也好奇的望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两个女子全都生得极好,只是一个聘婷柔弱如富贵娇花,一个宽袍大袖飘飘欲仙,带着股磊落潇洒的高人气度。 听说文佩玉惯来柔婉,几乎都不用猜,定是那哭过的无疑。 只是,崔悦却对她身边的姑娘更感兴趣。 漫不经心打量过对面三人,长安无甚表情;佩玉犹豫一瞬,慢吞吞的上前福身:“小女佩玉,见过卢夫人……” 卢氏之外的女眷她不认得,即便心有猜测,但此时情绪消极,并不想去主动见礼。 偷偷活动着终于自由的胳膊,长安舒口气,转身欲走,不想永乐县主突然发难:“那是哪家小姐,怎的一点礼貌都没有?” 脚步一顿,长安吊儿郎当的侧过来,伸手指指自己鼻尖:“你说我?” 永乐县主眉梢一扬,不待开口,又听她慢悠悠道:“大娘,你手好长。” 虽然对方说的是自己娘亲,可崔悦还是没忍住,掩起唇角笑了一下。 永乐县主脸色铁青,她身后的婢女立刻上前斥道:“大胆!我家主子乃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圣上亲封的永乐县主,你乃何人,居然胆敢藐视皇族?” “我可没有,你少来扣高帽子!”长安无辜的耸耸肩:“‘大娘’那是客观陈述,这位夫人一瞅至少比我大了二十岁,叫这难道不对?我是怀着满腔真诚如此尊称的,你心思刻毒,自然就觉得我在嘲讽她老。” 婢女被她噎得一滞,“现在知道了我们县主,你怎的还不过来见礼?” “见礼么……”长安扯扯嘴角,“我面见皇帝也这副模样,除非你觉得自己比圣上还尊贵。” 卢氏眉梢轻挑,暗暗拽了弟妹一把。她看出这女子并非吹牛,在没摸清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人的好。 更何况,与个小辈在室外撕扯,也实在有些掉价—— “陆姑娘,”佩玉哀求的望向她,咬咬下唇,过去拉住她衣袖:“你、你与我一起好不好……” 她声音不大,但这周围安静得很,是以大家都听到了。 感受到对面女人们不算善意的注视,长安的太阳穴又开始涨:“你的事,与我何干?” 话虽如此,她仍是抬头直视崔悦:“镇南王侧妃在哪?” “在前面听经,”崔悦不自觉道:“还有半个时辰结束。” 答完之后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禁瞟了母亲一眼,心里有些懊恼。 长安正是看出三个主子里她的嘴最好撬,这才直接问的她。得到回复后,她沉吟一瞬:“你自己拿不定心思,就差人去把侧妃叫来好了,刚才那嬷嬷的事也合该好好处理一番。” 见她哀怨的可怜样子,长安无奈,认命的转向卢氏:“片刻前有个嬷嬷自称伺候过先皇后,不但言语无状,举止粗鲁,更还行了些非常过分的事。若非她跑得快,我直接就处理了——崔夫人,还望您能约束下人,先皇后的名头不是谁都能用的。” 微一点头,卢氏笑容可掬:“敢问您是哪家小姐?” “升斗小民而已,陆长安。” 语毕,用些力道拂开佩玉的手,拍拍她肩膀,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陆姑娘,陆姑娘……” 焦急的唤了两声,佩玉失望的皱皱鼻子,闭了下眼后深吸口气,暗暗握拳,再回身时,终于勉强镇定道:“她……她是我的朋友,为人洒脱至极,不拘俗礼,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年轻人总是轻狂些。”卢氏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亲切又不过分热络的侧过身:“我与县主最爱这儿的素斋,文小姐也一起用些?” 硬着头皮点点头,想到长安那番自立门户的说辞,佩玉用力咬了咬唇。 日子怎么都是过,小表哥也说过,她该学会自己拿主意——便是真的去做小,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7.避风择水 日头偏西, 众香客们离开的离开, 歇息的歇息, 偌大的皇觉寺终于清幽下来。 满意的熏了一身香气, 长安抖抖衣摆的烟灰,举步欲要离开, 却被个高大的男人拦住了。 “陆姑娘。”他很是礼貌的一抱拳, 俊朗的面孔有几分眼熟:“在下崔博, 陪着家中女眷来进香,碰巧看到了您。” “你是……”长安上下打量他一番:“那夜看热闹的大人?” “……某乃羽林军统领。”崔博默默汗了一下:“因着日常极少巡夜, 所以姑娘瞧着面生。” 这人还挺会找台阶下,长安客气的回了一礼,“无妨, 现在识得了,大人日后可要多给我通融通融。” 不防她言语如此潇洒,崔博愣了一瞬,恍惚间生出种在与同性友人聊天的错觉。但他反应极快, 立刻朗朗接口:“陆姑娘贯是良民,而我只治宵小,便是想通融, 怕也找不到机会。” “贯是良民”这说辞一向是她堵别人的借口, 没成想此刻却被回敬过来, 长安不禁哑然, 世家公子的便宜果真不好占。 不过, 难得崔博有意交好, 她当然不会故作清高,把这条人脉往外推。 长安阅历丰富,伶俐聪慧,刻意相交时敏锐细致,舌灿莲花。崔博本是带有目的的招呼,天南海北聊了会儿,却当真生出许多好感。 崔氏一脉传承许久,族中长辈笃信风水之术,母亲每月初一十五都去小佛堂上香,便是在朝为官的父亲对这些也持敬畏之心。生在此种环境里,崔博虽然从没有过什么异闻,内心却一直相信,点石成金的仙人真正存在。 而陆姑娘,她的本事远比自己所想更加神奇。 经过那夜,他和袁咏一直在悄悄观察。开始不明显,七天之后,陆记的铺子却真的活过来,甚至出现了客满排队的情况。 简直,堪称奇迹。 ——难道,真是因为贿赂小鬼,通开了财路? 越想越是认定如此,崔博正愁没机会与这高人相识,恰巧,一抬头就瞧见了正主。 两人随意闲聊着,一路行至主殿,欲要跨过门槛时,长安忽然停住了。 挑着眉梢侧过身,她气定神闲的扬高声音:“出来。” 崔博不解,顺着望去,过了好半天,一个鹅黄衣衫的娇俏少女才嘟着嘴巴,从朱红木柱后慢吞吞的挪出来。 “小月?”他惊愕:“你不是陪着娘与大伯母的吗?” 崔悦腹诽她可不会没眼色的旁观大伯母相看妾室,面上却笑眯眯的:“里面无聊,我出来逛逛。”说着,促狭的眨眨眼:“没坏大哥的好事吧?” “胡说什么呢!”崔博窘迫的瞄着长安:“这位是陆姑娘,休要冒犯了高人。” “高人?” “当不得。”长安谦虚的拱拱手:“难得有个一技之长,混日子罢了。” 她先前便说自己乃一升斗小民,因此崔悦只当她是有祖传手艺傍身,全然没把大哥的话当回事。 “你自己讨生活?”相互见礼后,她好奇的看着长安,“姑娘家的,很辛苦吧?” “胜在自由。”长安淡淡一笑:“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与闺阁生活十分不同。” 崔悦原本存着几分怜悯,听她一说,反而很是向往,“陆姑娘不怕吗?” “怕?”长安扬眉:“怕甚?” “遇到歹人啊,有麻烦啊,挣不到银子饿肚子,或者风吹日晒雨淋……” 长安摇头失笑,崔博忍不住打断她:“没你想的那么清苦,有的是人家想奉陆姑娘为上宾呢!”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师,若非瞧出对方不喜束缚,他都想请到府里来,锦衣玉食的好好款待。 后知后觉发现大哥的态度不对,崔悦抿起唇,却对长安更感奇怪。 眼看妹妹终于闭嘴,崔博瞪她一眼,继续之前的话题:“所以,陆姑娘是打算离开?” “嗯。”长安点头:“在京都留的已经足够久,只是尚有一事未成,故再耽搁些时日。” “何事?我能帮忙吗?”崔博热情道:“如有用我之处,你且尽管开口!” “是件私事。”长安漫不经心:“有个竖子得罪了我,尚未叩拜请罪。此怨不解,便是离开,我意也难平。” 头次听人把报复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崔博抽抽嘴角,崔悦则“噗”的一笑:“那人是谁呀?” “一个自以为是的眼疾患者。” “……” 似是忆起什么,她又呵呵冷笑:“难得,偶尔逗一逗也有点儿意思。” “……” 崔博有意结交,崔悦好奇她身份,兄妹俩缠着她不停说话,长安一时无法脱身。眼见未末申初,她心下不耐,正要扯个借口离开,卢氏并着镇南王侧妃一行却慢悠悠的转了出来。 卢氏脸上看不出喜怒,白侧妃倒是眉眼舒展;文佩玉面色沉静,永乐县主原本笑吟吟的,可看到这边后,立时竖起了眉毛。 “你们过来——怎么和谁都能说到一起!” 心知母亲不喜长安,崔悦抱歉的看她一眼,“娘~” “过来!”永乐县主愈发严厉:“交友也不选选身份!” 长安睨她一眼,懒得搭理,倒是崔博不悦反驳:“母亲,这位陆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大庭广众下被儿子顶撞,永乐县主深感丢脸,欲要好好分说,却被大嫂拉了拉袖子。 周围已经有人瞧了过来。 “你……” 细细打量一阵,白若楠却忽然上前:“你就是那位……陆姑娘?” 身为王府实际的女主人,长安与萧逸的纠葛她自有所耳闻,更清楚她非常人。世人于神鬼之事大多敬怕,是以她面上不自觉的带了几分恭敬。 眼瞅长安迟迟不应声,佩玉在旁紧张的介绍:“这是我姨母。”同时哀求的望过去,希望她不要给姨母难堪。 “原来是侧妃娘娘。”很给面子的作恍然大悟状,长安笑眯眯道:“我本也猜着是您,只是您容貌青春妍丽,与文小姐一起如姐妹般,我怕错认闹了笑话,便就没敢搭言。” ——其实是听出白若楠语气中的微妙敬意,她稍稍开了个小差,反应才有些慢。 “陆姑娘真会说笑。”白若楠转转眼睛,热络的拉起她:“我平素在府里无趣得很,你若有空,大可上门来陪我说说话。” 她没隐疾却一直无子,私下请过不少名医,可全说不出个所以然。先前听说这陆长安医好林巧娘,她就有心结识,此时难得遇到机会,自然要抓住才是。 不动声色的抽出手,长安嗯啊答应着,懒得去猜她心思,反正自己也不会去。 “陆小姐原来是侧妃的亲眷?”惊诧她的态度,卢氏心觉古怪;永乐县主则皱眉道商家女就是商家女,即便嫁入王府,教养出的孩子也没个规矩。 白若楠不欲多说,随便应付过去,一行人走到皇觉寺前,分道扬镳。 “有时间的话记得来府上做客。”崔悦拉住长安的衣袖,神情很是不舍。陆姑娘眼界宽广,风趣洒脱,与她聊天很有意思,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得很快。 若有所思的盯了马车一眼,长安垂眸沉吟一瞬,忽然道:“卢夫人的身体如何?” 崔悦一愣:“大伯母一向康健。” “可请名医瞧过不孕之症?” 这话问得冒昧,崔悦“刷”的沉了脸,拉住她袖子的手也蓦然松开:“陆姑娘还请慎言。” 崔博碰巧经过她们,本要上马,闻听此言,脑中一转,猛地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急忙忙的转过身,他没理会小妹,真诚道:“医者都说她无碍,药也吃了不少,奈何……” 背后议论亲长的子嗣之事,崔博有点尴尬,但还是满怀希冀的看着长安:“我们一家都很焦虑,还望陆姑娘体谅。” ——她有什么体谅的? 话是如此,想着卢氏的形貌精气,长安却暗暗皱起了眉。 玄学中有望气术,专为判定阴阳宅之吉凶。但不光山河有气,人其实也各自有气。望气之术练至大成的话,不但能通过气看出脏腑的健康状况,还能窥测天机,瞧出其一生之运道。 卢氏生着一副福相,气运大红大紫,合该一生无忧。但她头顶一直笼着片极淡的阴云,看来已经跟随多年,像是本家祖上的影响。 她猜测,应是阴宅或祠堂出了些问题,不过毕竟未曾亲见,因此具体也说不太准。 见她兀自垂眸沉思,崔博忍不住轻唤:“陆姑娘?” 无波无澜的抬起眼,长安唇瓣微抿,有些犹豫。 若是先前,她定然毫无顾忌的说破帮着解决,但经过江家一事,她方知世间之事冥冥自有关联。 就像此刻,如果卢氏无有子嗣之忧,文佩玉就不会去做小,说不得命运又变,与旁人生出纠缠。可观佩玉神色,显见对贵妾并不抗拒,安然认命,以卢氏的性子,她们定也能和谐共处。她若帮了卢氏,佩玉嫁不过去,没准日后凄惨伶仃,到时又是自己的罪过…… 但相遇即是缘,冷眼旁观的话,对卢氏又不太公平。 思来想去,长安打定主意,抬眸问:“崔公子,你可知道‘风水’何解?” 崔博思考片刻,脑中转过千种念头,最终慎重道:“不知。” “这主要是于宅院来说的。”长安微微一笑:“阳宅不提,选择阴宅需幽然静谧,不受风害,也就是‘避风择水’,不然子孙要受影响。” 语毕,拱拱手,转身骑马离开了。 细品她的意思,崔博皱起眉,有所悟又怕会错意,暗自决定回家后去找大伯母说一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8.与庙有缘 耳听车外得得的马蹄声, 文佩玉咬紧唇, 头次无视身边的姨母,鼓起勇气掀开窗帘:“——陆姑娘!” 眉梢微扬,长安轻勒缰绳侧过身:“何事?” 感受到周围打量的目光, 佩玉的面孔“腾”的涨红,话语堵在喉咙口, 一时喏喏不能言。 二人中间隔着段距离, 说话需要扬高声音,可名门闺秀却不该于大庭广众喧哗放肆, 像她此刻探出半个头已经有些失礼, 再要旁若无人的大声交谈,如何也做不到了。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 眼见她只管可怜巴巴瞧着自己,长安叹口气,调头回转,微微弯低身子:“又怎么了?” 背对天光, 她风度翩翩,声音轻柔,带着点无奈的纵容, 仿佛无论提出什么都会得到满足。 心尖一颤,佩玉脸上忽然一烫, 情急之下手腕微抖, 帘子“刷”的落了下来。 “……” 后知后觉意识到此举太过冒失, 她又忙忙按上窗帘, “那个,我……” “没关系。”长安揉揉额角,“婚事还满意?” “……嗯。”略顿一瞬:“卢夫人温和可亲,承诺说只要我生下孩子,就会抱去作嫡子教养,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佩玉细细想过了,她虽久居王府,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因着姨母未曾教导,连最基本的管家都不会。高门大户瞧不上,寒门小户供不起,如此算来,去当贵妾其实也还不错。 卢氏并非狭隘之人,她又没有争宠之心,两方并无利益冲突,安然度完余生应该不太难。 马车外,长安听完她的话,神色却有些复杂。 ——这位表小姐想得也太简单了些。 若是卢氏突然有孕呢?若是她也无子,需要再娶一房呢?若是她生了女儿,怀不上儿子呢?若是生了儿子后,卢氏害怕他与生母亲近呢? 人心最是善变,相处多年的夫妻可能都不了解枕边人的真正性情,单凭一面怎么就能认定“温和可亲”? 不过,这毕竟是文佩玉的选择,交浅不言深,她没必要去泼冷水。 “你想清楚便好。”她朗朗道:“那我在此就提前祝你幸福美满,喜乐安康了。” 车中女子低应一声,“陆姑娘。” “嗯?” “我……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长安心说大概不会了,谁稀罕去镇南王府,面上却笑吟吟的:“天高水长,端看缘分。” “缘分啊……” 不自觉的绞着衣摆,佩玉沉默一会儿,才低落道:“谢谢你。” “不客气。”长安一夹马腹:“难得尘埃落定,回府之后安心待嫁吧。我且先走一步,日后有缘再会。” 语毕,马儿昂首嘶鸣,佩玉猝不及防,慌手慌脚的掀起窗帘,正巧疾风贴面掠过,吹得她鬓发散乱,不禁眯起了眼。 待到风静树止时,长安早走得背影都望不见了。 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她闷闷的缩回去,眉眼有些郁郁。白若楠早皱起眉,耳听周围再无动静,才不满道:“规矩呢?礼仪呢?瞧你刚刚那小气模样,教养嬷嬷全白请了!” 兀自怪责几句,眼瞅佩玉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白若楠自觉无趣,也便闭了嘴。 ——罢,反正她是去做小的,以色侍人,学那正室的温婉大度也没用。 车轮辘辘,马蹄声声,安静的靠在角落,想到日后成婚,自己可能再也无法似现在般自由,佩玉轻叹口气,忍不住留恋的掀开了一角窗帘。 皇觉寺位于郊区,离北城门有些远,乘车的话,至少要走半个时辰。放眼眺望远方,像是有所指引一样,佩玉偏过头,忽然瞧见一处破败的小庙。 官道两旁偶尔也有灰突突的土地庙,是以并不稀奇。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座小庙有些古怪。 好像,格外的引她心神。 “停一下!” 不等想清楚,嘴上已先一步说了出来。佩玉一愣,就听姨母不悦道:“怎的了?” “我看到个小庙。”她照实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移不开目光,所以……” 说到后面,她皱起眉,自己也有些迷糊:“算了,继续走吧。” “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白若楠倒极是上心。多年无孕,她一直求神拜佛,原本对那些泥菩萨嗤之以鼻,现在却也信了八分:“你瞧着那庙好,说不定就是与其中的菩萨有缘,万万不可轻怠。” 佩玉皱皱眉,打心底里不愿出去,便缩在角落,假装没听懂。 “你这孩子!”不轻不重的拍她一下,白若楠催促:“快去拜一拜,保佑你过门就得贵子,好了大家的一桩心事。” 此话很对,她这贵妾只为生子,如果一直怀不上,想也知道,绝不会有好日子。 默默叹口气,佩玉扶正发髻,掀开车帘,由画柳侍候着踩上了实地。 姨母说的她都知道,可求神拜佛当真能生子的话,卢夫人自己早便有了。 但这话,她是万不敢说的。 左右去拜个菩萨而已,没准当真灵验,况且她也不愿与姨母为此纠缠。 这附近并无人烟,虽然有些破败的茅草屋,但其中无人居住,看起来像是已经荒废了。 小庙不大,石头砌的,房盖缺了一半,混在这片破屋里,并不醒目。 “小姐您目力可真好。”画柳嘟嘟囔囔抱怨着,她天性懒惰,并不愿陪主子走这遭,故意拿话来刺她:“我还当是皇觉寺那般金碧辉煌,原来……” 夸张的环视四周,她嗤笑一声:“若不是您领着,我都找不到。” ——是啊,这土庙又小又破,她怎的就一眼看中了呢? 莫不是,真与这菩萨有缘? 怀有此种想法,佩玉的态度不自觉的虔诚许多,左右四顾,又将这周围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一瞅,倒真发现个活人。一栋还算入眼的茅草屋前,有个老人正在晒太阳,身侧趴着条黄色看门狗,懒洋洋的,样子很悠闲。 垂眸沉思一瞬,佩玉径直走过去:“这位老伯。” 老头掀掀眼皮,“嗯”了一声,爱答不理的:“可是要去皇觉寺,中途来歇脚?” “你这老东西,怎么说话呢!”画柳本就心气不顺,此时逮着机会,横眉竖目的跳出来:“瞎了你的眼,也不看看我们小姐是谁,一点礼数不讲,岁数全活到狗身上了!” “画柳!”佩玉难得厉声道:“下去!” “我……” “下去!休再跟着我,你去车旁候着吧!” 从没被她如此斥过,画柳大觉丢脸,一时犯了浑,居然真的扭头离开,独个回到车边去了。 即便佩玉好性儿,见此也动了真火,一想有人在旁看着,再面对老伯时,脸上就带了几分羞赧。 “实在对不住,”她咬着下唇:“仆人无状……” “我个老头子,被骂也活该,哪能与小姐相提并论?” 他说这话时依旧慢悠悠的,看着像是并没在意,却让佩玉更加羞愧,本欲问问这里的情况,此时也没了心思。 还是赶紧拜了离开罢。 整整衣摆走进小庙,她却没看到,老伯注意到她的方向后略顿了顿,便是那条黄狗,也直起上半身,低低呜咽一声,夹起尾巴跑走了。 提起裙摆踏进小庙,不知打哪儿来的凉风贴地卷过,佩玉瑟缩一下,寒毛根根直立起来。 心底莫名生出股悚然,她警惕的观察左右,见到供桌上灰扑扑的木头神像后,不禁愣住了。 这似是个木雕,大约半人多高,因着年代久远,相貌有些模糊,可观形状,绝非人形。 ——大概,是哪只瑞兽或者佛菩萨的坐骑吧? 心中如此想着,她看到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便拿帕子去擦干净,又把盘中烂掉的水果全数扔了,扶正香炉,重新摆好了两侧粗大的红烛。 做完这些后,佩玉出了一身薄汗,索性撑着供桌休息一会儿,近距离的打量起神像来。 虽然猜测这是个瑞兽,可瞧了半天,她却没看出这究竟是个什么。 它没翅膀,像个四足走兽,两条后腿蹬在地上,前腿却靠在一起,姿势像是作揖,又像在合十叩拜。头上两个古怪的东西长长立着,非要说的话,倒有点似……兔子? ——供奉兔子? 暗自摇头否决了这个荒诞想法,佩玉看到供桌上有贡香火石,便拿出三根点燃,勉为其难的跪在脏污的泥地面拜了三拜:“信女但求婚后顺遂,愿早生贵子,平安喜乐。” 祝祷完毕,她起身将贡香插-入小小铜炉,不知怎的,余光瞄见那木雕的眼睛仿佛转了一下,再抬头去细看时,却又与刚刚无异。 贡香独特的味道幽幽散开,呜呜的冷风吹过破败的屋顶,发出“哗啦哗啦”的碎响。佩玉抿起唇瓣,毫无征兆的有些怕,正要快步退走,一捧白惨惨的纸钱却呼啦一下兜头散了一身。 “——啊!” 捂着胸脯后退两步,她惊悚的抬头,才发现纸钱原是被风刮着,从破掉的屋顶掉进来的。 ——可她明明站在正中神像前,缺失的顶棚则在左半边…… 慌慌念了两声佛号,佩玉不敢深想,低着脑袋一径跑到阳光下,大口喘息着晒了半天太阳,冰冷的手足才稍稍恢复些知觉。 整整衣摆拍掉裙上灰土,她长舒口气,欲要离开,眼尾扫到那晒太阳的老伯,顿了顿,还是移步走了过去。 “伯伯,我要走了。”她敛衽施礼:“刚刚着实对不住,请您莫要往心里去。” 见她如此客气,老伯眯起眼,颤巍巍的抬抬脑袋,忽然道:“你是专门来拜娘娘的?” “娘娘?”佩玉一愣:“哪个?” ——原来不清楚啊。 心下一叹,他闭紧嘴,就在佩玉等得无趣,想要离开时,才干巴巴道:“我们十里村的兔子,从来都不吃草。” “……嗯?” 佩玉不解,正要再问,老伯却颤颤的起身,一步一挪的回屋去了。 奇哉怪哉。 下意识又望了小庙一眼,那种阴冷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佩玉抖抖胳膊,想到陆姑娘曾说柚子叶净身祛晦气,打定主意回去定要洗漱一番才好。 只是,她这想法到底没实现—— 因为,刚上马车,她便乏极,恍恍惚惚睡了过去,直到王府时,已经高热,焼得人事不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49.阴魂入梦 一路纵马回到西市, 长安提前歇了铺子, 打发秋月回房后倒头便睡。 再醒来时, 万籁俱寂, 目之所及一片黑暗。 精神抖擞的摸索下床,她支开窗, 清幽的银辉倾洒而下, 照得室内静谧雪亮。 临近中元节, 明月斜斜坠在天边,星子稀疏闪烁, 别有一番意趣。 靠在窗边吃了块点心,长安拍拍手,也不点灯, 就这么忙碌起来。 拎着绣鞋打开门,一只鞋尖朝向院子放在门槛内,一只鞋尖朝向室内放在门槛外,乍一看就像有人出去走了个来回, 是为引魂之用。 不知从哪翻出个铜炉,她摸了根贡香点燃,对着门口拜了三拜后, 小心的将其插-进炉中。 无论引鬼入梦还是魂魄离体, 时间都不能太久, 一炷香内她必须醒来, 否则恐怕会有些麻烦。 于床头挂好招魂铃后, 一切妥当, 长安拿起那块人骨在贡香的单薄青烟里慢慢熏烤:“清风有灵,且入梦来,诉我旧事,雪尔仇怨。” 如此叨念三遍,阴风忽起,招魂铃“叮铃铃”的乱响。原本呈直线的浅色香烟幽幽飘散,渐渐形成一张模糊的脸。 面无波澜的与它对视一瞬,长安握着骨头转身上床,放空心神,很快沉入梦乡。 半睡半醒间,“叮铃铃”的清音恍惚传来。身体不受控制被拉起,周围场景一步一换,待得跨出门槛后,光线猛然大亮,长安眯起眼,发现自己站在个金碧辉煌的殿堂中。 这大殿九龙盘柱,恢弘富丽,侍女们个个低眉敛目,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 玉阶之上,身着赭衣的高大男人负手而立。他的面孔似是笼着团白雾,无论怎么瞧,全都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从上到下的一一审视,谨慎观察后,长安终于确定,这是前朝的一处宫殿。 ——可到底是哪一朝呢? 不等她想清楚,一个女子突然哭天抢地叫仆妇架了进来:“父皇、父皇,求求您,我不嫁,求您别让我嫁!日后我一定听话,便是去死也绝不犹豫,求您、求您收回成命吧!” “啪”的被人扔到玉阶下,她狼狈的向前爬着,伸手想去触碰男人的衣角,赭色却灵敏的一闪,躲开了。 虽然看不清脸,可长安能感到他毫不掩饰的浓浓嫌弃:“你也老大不小,早便应该嫁人,如今难得能为国分忧,这是你的福分,合当珍惜,竟还有所不满?!” 女子闻听此言,浑身剧烈的颤抖一下,声音也卡在了喉咙口,半晌,才颤颤的抬起头。 面如银盘,蛾眉凤目,长安眸光一凝,总觉这五官有些熟悉,好像在哪本史册上见过。 “父皇,”她干涩的哀求:“可北狄使者明明白白说要嫡公主——” “皇后仁慈,已经把你记在名下。从现在起,你就是嫡出的绥安公主。” 最后的希望也被戳破,女子脱力的委顿在地,长安的双眼却猛地瞪圆—— 绥安? 那不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女帝作公主时的封号? 女帝年少之时,便是这副模样? ——怪不得她心觉眼熟! 因着经历太过传奇,后世以她为原型的话本子多不胜数。长安也曾假想她是如何意气风发,却不料,居然也有这等凄惨狼狈的时候。 半是惊叹半是兴奋,她凑近几步欲要瞧个仔细,不想绥安却忽然抬头,面上满是混合着憎恶与绝望的疯狂:“好,好,好!” 狠狠一抹泪水,她“砰”“砰”“砰”的用力磕了三个头,前额都破了。 “既然您不拿我作女儿,从此便只有君臣——我就当父亲随娘一起去了!” “你再说一遍?”男人大怒:“孽障尔敢!” “呵,我为何不敢?” 双手撑地缓缓立起,绥安冷笑着挺直腰背:“你身为国君却胆小如鼠,外敌入侵不敢一战,只靠和亲来求数年太平,我凭什么要瞧得起你这个懦夫?” “混账!”男人气得铿然拔剑:“谁给你的胆子?休要以为缺了你,我大晋就挑不出人来!” “那你便另封个公主去试一试。”绥安毫不退缩:“生怕嫡亲女儿嫁去蛮族,皇后已经把我要和亲的消息宣扬天下,还特地着画师绘了小像送去北狄。临时换人么,我个女流自然无妨,而你——一国之君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清,简直枉作帝王!” “混账,混账!” 被她嘲讽得恼羞成怒,晋太-祖一气踹倒小几,果品酒水“哗啦啦”的倾洒一地。 “此次嫁去北狄,他日我必为后。”绥安漠然的弯起唇角:“枕头风你是知道的,我既能劝阻那蛮人进兵,便也能鼓动他趁着大晋国力空虚,挥军相向,速战速决。” 男人闻此,警惕的盯向她:“你待如何?”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原本该以夫为天——” 略微停顿一会儿,眼见他从慌张到阴沉,最后逐渐转为狠戾,绥安才轻轻一笑:“可我毕竟长于大晋,是我晋朝子民,纵是与陛下皇后有些私怨,也不会拿万千百姓儿戏。” 她说得诚恳,晋太-祖暗暗观察一会儿,也就放了心。 ——一个庶出的女儿,作到底,还能翻破天去? 她素日沉默乖顺,想来是此次惊惧交加,念着往后嫁人不再受自己所辖,这才有胆闯进大殿来放狠话。 如此想着,他不自觉就散了怒火。到底即将远嫁,失仪便失仪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绥安察言观色,继续道:“我毕竟是和亲,又非皇后亲生,恐怕不会有许多嫁妆,还请陛下费心一二。” 瞧着她诚惶诚恐的模样,晋太-祖愈发觉得自己所料不差。这绥安刚刚只是凭着一时之怒,现在气散了,所以重新软弱下来。 担心嫁妆嘛,可以理解,他爽快的点头:“孤会在旁过目,这点尽管放心。” “我会列一张清单。”绥安乘势追加:“母亲故去前曾给我留下笔遗产寄存于皇后处,这本就是我的,必须要拿回。” 这话有理,晋太-祖却没应声。他能在乱世成功崛起,一是有兵,二是有钱。绥安的生母出身于富可敌国的巨商之家,提供了大半物资,想也知道留给女儿的财产定然不少。现在大晋初初安定,国库空虚,要他把这笔钱财作为陪嫁拱手相让…… 看出他的犹豫,绥安垂下眼睫,轻声道:“也罢,是我强求了。” 她如此说,晋太-祖反而更觉亏欠,正琢磨着如何贴补这个女儿时,绥安又道:“我还有个小舅舅,喜读书却不善商务。母亲临终前一直记挂,希望他能入仕,当个小官,安稳过活。” “没问题!”他一口应下:“怎么说都是半个亲戚,小官怎么行?孤自有分寸,你且宽心吧!” “多谢陛下恩典。” 叩首谢恩后,绥安转身就走。和亲前的最后一面,便以此种利益交换冷淡告终。 身周场景倏忽一变,长安头晕的扶住额,无数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 “哈,那贱种终于走了,还想和我斗,哼!” “娘,我心悦那姓谢的公子,我不管,我只要嫁他!” “太医院的报说贵妃再度有孕,娘娘您需及早防范。” “绥安倒也有些手段,听说把草原王迷得不行……” 海量信息划过脑海,耳边满是嘈杂的人声。长安按住太阳穴,狠狠咬紧唇瓣,以疼痛刺激,勉强保持着清明。 阴魂的记忆大都模糊,更何况晋周距今已过百年,尸骨的主人还能忆起相对完整的片断,已算不错了。 眩晕慢慢褪去,再睁眼时,景象又变。 仍是那处宫殿,上首的却成了公主绥安。 身姿挺直的端坐案后,她着玄色常服,袍摆绣有九爪金龙,面容沧桑沉稳,虽然不复青春,却自带威仪,别有一番魅力。 目光向左平移,长安微微扬起了眉。只见御座之后还立着个锦衣华服的妍丽女子,双十模样,顾盼间自信飞扬,狡黠灵动,一看就是自小无忧的名门贵女,却又比普通女子多了些磊落大气。 看年纪,莫非是女帝的女儿? 可史记,除了嫁去北狄的嫡长公主安平,她好像就没有特别看重又出彩的后代了…… “绥安!” 锯木头一样的难听女音嘶哑响起,长安这才发现,玉阶之下还趴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她的四肢软趴趴的极不正常,呈大字型瘫在地上,虽然外表毫无伤痕,可似乎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长安下意识摸摸双臂,依她看来,这女人的骨头大概被敲碎了。 “绥安?这是叫谁呢?” 故意掏掏耳朵,少女扬起下巴:“大晋都亡了,哪还有绥安公主?连个称呼都唤不对,掌嘴。” 宫人们依言上前,当真“啪啪”给了她两巴掌。 “谢文华,你、你也休要得意!” 狼狈的吐出几口血沫子,女人阴测测的瞪着她:“我贵为皇后,还曾是她嫡母,尚且落得如此,你以为——自己身为门阀谢氏的族长,威胁皇权,还能有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0.宝藏钥匙 ——谢文华? 长安皱起眉, 仔细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 但却毫无印象。 大梁建国前,王、谢两族乃累世公卿,居门阀之首, 远比皇家还有地位。可太-祖皇帝手段高超,一边收拢权力打压士族, 一边开科举提拔寒门学子, 截至本朝,谢氏完全泯然消失, 王姓虽然依旧显赫, 可也再难恢复昔日荣光。 谢家曾经传承数代,族长至少也有二十。谢文华作为其中之一, 若非惊才绝艳,今人不知也很正常。 可…… 长安盯着她飞扬的眉眼,总觉得此等人物不该碌碌无为,被历史遗忘。 “呵, 你也只剩一张嘴来挑拨了。” 毫不在意的嗤笑一声,谢文华双臂环胸:“若是现在说出宝藏的下落,陛下还能给你个痛快, 不然——死都是奢侈呢。” 说到最后,她弯起眼睛笑吟吟的, 语调柔和, 先皇后却极剧烈的颤抖一下, 嘴唇也神经质的哆嗦起来。 嗔怪的斜她一眼, 女帝轻责:“你吓唬她作甚?” 谢文华缩缩脖子,伸手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神色间却不以为意。 显而易见,君臣二人私交甚笃。 “白莫氏。” 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女帝缓缓眯起眼:“孤知你心有怨气,可你也曾为一国之母,理当清楚,何为公,何为私,孰为轻,孰为重。” 雍容的起身,她绕过几案,负手望向大殿外的高远天空:“历代帝君全拿北狄蛮族没辙,每每只靠女儿来换取数年和平,窝囊软弱,不堪为皇。出嫁之前,孤曾立过重誓,他日若掌权柄,必将杀尽草原人。而今力排众议,四次北伐——” 略略停顿后,她微微一笑:“虽然目标仍未实现,不过好歹完成了七八。” 屏住呼吸瞪大眼,慢慢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先皇后猛地挣扎抽搐:“你、你这个残忍绝情的女人,简直甚于恶鬼!” “甚于恶鬼?” 女帝摇摇头,“孤只是希望我大周公主能安享尊荣,日后全都堂堂正正的抬起头,不必再为和亲之事战战兢兢;希望治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摆脱外寇之阴影,每个人都能挺起胸脯,骄傲自豪的与外人言,‘吾乃大周子民。’” 平静的转眸望向先皇后,她一字一顿:“只要你说出宝藏的下落,助孤继续征战,所有过往便一概不究,孤还会奉你为太后,晨昏定省,地位更胜从前——如何?” 定定瞧她一会儿,先皇后忽然哑着嗓子,“嗬嗬嗬”的冷笑起来:“贱种就是贱种,即便成了一国之君,照样得低下脑袋来求我!想知道宝藏?呵,我……” “不要急着回答哦~” 笑眯眯的出声打断,谢文华半蹲下-身,一把捏起她下巴:“想好再说。” 对上她冷沉的眸子,先皇后本就暗淡的嶙峋面庞更加惨白,当真不敢再言。 “那笔钱财本就是陛下的外家所挣,之前你们一直以主人自居,鸠占鹊巢,难得陛下宽仁,你竟还想谈条件?” 嫌恶的甩开她,谢文华掏出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此等微末小事,交给臣来就好——不说?无妨,我会让你求着人听的。” 语毕,她扬声:“来人,拖她下去,关去老地方!” “不、不——谢文华,你不得好死!你们这辈子都休想找到一丝一毫的宝藏!我诅咒你,大周一代必亡,所有人,全都不得善终!你……” 宫侍们迅速把她架走,癫狂的女声渐渐远去,大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待到周围再无旁人,谢文华敛起笑容,表情严峻:“陛下,我们要从最坏处打算。” 沉默良久,女帝才自嘲的轻笑:“战争哪有好坏,无非胜或败。可惜七年消耗,掏空了国库,最后终究功亏一篑。” “其实,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谢文华温言开解:“无敌最是无趣,卧榻之侧有敌酣睡,也能让后代时刻警惕,免得狂妄自大,一不小心成个昏君。” 这话也就她敢说,女帝瞪来一眼,心里到底不甘:“眼看大捷在望,只差一点点,真的凑不出军饷?” “凑不出。”谢文华叹气:“国库早便空了,再赋重税的话,恐怕就有人揭竿而起了。” 垂眸沉思片刻,女帝不死心:“你们谢氏……” “微臣尽力了。”她诚恳道:“毕竟,臣不是一个人。” 出身士族的朝臣大都把家族放在首位,谢文华身为一族之长,于微时鼎力助她上位,后来又力压主和派,战争期间更是想方设法提供充足的军备,不然,大周也打不起这场超长拉锯战。 ——强行搬空谢氏几代的积累,即便谢文华答允,其族人也绝不同意。 纷杂的思绪转过心底,女帝终于气馁:“那便安排使者,准备谈和吧。” 君臣二人敲定国务后,女帝似笑非笑:“孤看白莫氏很怕你嘛。” “大概我长得比较凶?”谢文华无辜的摸摸脸:“对症下药而已。” “哦?” “那白莫氏最信神佛,每年都要去娘娘庙中静修半月,所以臣故意把她关在那儿,装神弄鬼的让她觉得自己是罪人,菩萨必会派下恶鬼惩戒。如此日夜难安,精神时时紧绷,轻易就能击溃她的意志,远比用刑痛苦得多。” “菩萨怎么会派下恶鬼?”女帝撇嘴:“也只那等蠢妇才信。” “倒也省却了一番功夫。”谢文华冷冷的勾起唇角,“后半辈子,便让她在惊吓中苦熬吧。臣会派名医去定期调养,可千万别早早死掉去享福。” “还要着人紧密看管。”女帝谨慎道:“说不准她临死前就说出宝藏的下落了。” “也好。”谢文华转头四顾:“不用挑太能耐的,忠心即可。御前伺候的这批宫婢就很不错,待臣稍后择些过去——” 与她笃定的目光相对,长安终于明了。她现在看到的全是白骨的主人生前经历,如此推断,她该是历经两朝、颇得信重,最后被派去监管先皇后的一个婢女。 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水纹般层层漾开。嘈杂的人声呼啸而过,长安难受的扶住额,再度稳定后,周围尽是兵荒马乱。 大殿皇座全都消失,她正站在空旷的室外,带着焦糊味的灼热火苗舔到脸上,刺得皮肤隐约疼痛。 “着火了着火了,快快,赶紧去禀报陛下!” “你傻啊,这时还找什么陛下,一来一回的,那位早便烧成灰了!” “万一陛下不想救呢?惹怒天家,你担责任?” “可是……” 慌张的人群大吵大嚷,不停从自己魂魄状态的身体间穿过。长安不适的撇撇嘴,忍不住去了一旁的僻静处。 此值夜半,高大的松柏圈起这块四方天地,连星空都格外逼仄。左右打量一番后,长安确定,这里就是娘娘庙中隐藏的荒宅。 ——所以,那个怨气深重的饿死鬼,其实是被软禁在此的女帝嫡母? 不等她想清楚,巨大的吸力忽然传来,长安连惊呼都来不及,就被吸入火海之中。 “——靠!” 虽然知道这火不会真的伤害她,可被烧焦的灼烫感觉却不是假的。大概这尸骨的主人死前经历的这段痛苦太过刻骨铭心,导致她现在也要重新体验一遍。 又是拍衣服又是跺脚,长安呛得不停咳嗽,冷不防胳膊蓦地被人紧紧攥住——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这里只你一个好人,只你一个!” 惊愕的抬起头,她晃晃手臂,一时居然没挣开。 面前的女人瘦到脱相。颧骨高高耸起,黑黝黝的眼珠子映着通红的火光,隐见疯狂。 身体似乎脱离了掌控,长安听到“自己”焦急开口:“夫人,趁着还能活命,您赶紧跑吧!虽说我是女帝派来的,可多年相处,好歹主仆一场——您快走吧!” “好孩子,你有心了。” 轻柔摩挲着她的手背,先皇后忽然诡秘一笑:“我不能走,看不到我的尸骨,那个贱种是不会放弃的。” 转身去石桌后挖着什么,过不多时,石墩被推开,一条密道出现在眼前。 “快来。” 脚步不受控制的上前,“长安”惊讶:“这是……” “这是我一点点挖的。” 一把钥匙塞进手里,先皇后继续得意道:“密道尽头的第七棵桃树下埋有个铁盒子,把它打开,你看到就懂了。” 说完,她又自言自语:“那个贱种,弑父杀兄,自己贪心还要扯个忧国忧民的大旗——呵,我是蠢,也没出息,但宁可死,我也不会让她见到半点宝物!” 似是知道寿命将近,她又絮絮道:“这些年若不装疯,让那群走狗放松警惕,我也没机会挖这密道。该死的谢文华,假模假样接了我断掉的骨头,偏又不治好,每到阴天都疼得钻心,稍微拿些重物就跟断掉一样……嗤,不过她也不得好死,英年早逝?八成是被那贱种害了……” 长安一怔,想要多问,却不由自主的捏紧钥匙,矮身爬进了密道。 但她刚刚迈下腿,先皇后的脸色却突然一变,直勾勾的盯过来:“你个贱人,连你也想抢我宝藏——砸死你!去死吧!” 双眼猛然瞪大,额上重重一疼,长安手一松,直直掉了下去。 摔在硬邦邦的密道里,粘稠的血水蜿蜒流下,神志模糊前,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原来不光是装疯,先皇后是真的有些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1.感染外邪 “叮铃铃——” 混沌阴暗中, 清脆的铃声遥遥响起。长安一凛, 四周场景如浪潮般, 一层一层迅速褪去。 再睁眼时, 面前一片黑暗。盯着虚空看了好一会儿,她伸出手来用力握紧, 才终于有了实在的感觉。 撑着手肘直起身, 长安气力不支, 微微摇晃,后知后觉的发现整个人虚得厉害, 衣衫早被冷汗浸湿了。 扭头打量屋内,绣鞋仍旧一只里一只外,招魂铃安静的挂在床角;桌上小炉中, 贡香将尽,青烟凝成的人影幽幽飘浮,若隐若现。 赤脚下榻对它一拜,长安沉声道:“尘归尘, 土归土,放心吧,我保证宝藏不会落入白莫氏的后人之手。如果有幸得到, 我定妥善保存, 把它赠予需要的人。” 话落, 贡香熄灭, 青影随风一荡, 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 低垂眉眼叹口气, 她趿上鞋,慢吞吞的靠到窗边,再次望向高悬的明月时,胸间难得有些感慨。 百年之前,女帝君臣力排众议,四次北伐,攘外安内,何等辉煌!如今却如宝石蒙尘,星子坠地,只有闲人们茶余饭后才会偶尔提及。 时间的长河奔腾不息,再是璀璨惊艳,也终将湮灭于历史,慢慢暗淡。 ——所以,当那忧国忧民的大人物有甚意思?一世潇洒也就够了。 吊儿郎当的摇摇脑袋,长安顿觉无趣,懒得再想,径自上床睡觉了。 这一夜,她过得奇幻又安稳,另外两家却截然不同。 镇南王府,白侧妃夜半闯进忠正堂哭求王爷拿名帖去请太医来。兵荒马乱后,所有主子都被惊动了。 众人齐聚琳琅苑内,萧逸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许是今日拜佛吹了风……她一贯体弱。”白若楠低头拭泪,隐在夜色中的脸孔却有些白。 与崔家结亲全是她一手策划,除了心腹外,其余人还都蒙在鼓里。一则,她怕提前宣扬了,最后不成反闹笑话;二么…… 小心的观察对面三人,她轻咳一声:“时候不早,王爷、世子、大公子且先回吧,有我在这儿足够了。” “你?”萧睿不耐的瞪她一眼:“赶紧去梳洗,不然待会儿太医瞧见这哭天抹泪的丧气样,成何体统!” 听出他的怪责,白若楠咬紧下唇,不敢多说,心中隐瞒婚事的念头却愈加坚定。 大概是素来缺少女娃,府里的三位正主对佩玉都很关照,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这孤女的地位比自己还高。 ——若是被他们知道看重的小姑娘马上要嫁老男人去作妾…… 不自觉打个寒颤,惊惧之余,白若楠却又生出一股报复的快感。 身为王府唯一的女主人,这些年她看着威风,可到底如何,只有自己清楚。 是,她出身商贾,不上台面,但至少,拿捏个文佩玉还不成问题。 王爷如何,世子又如何?只要她这姨母点头,纵是心底一万个不甘,他们也只能在旁瞅着! 想到此,白若楠淡淡一勾唇,即便被萧睿当众斥责,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一直暗暗观察她的萧臣眉眼微动,突然开口:“只是吹了风?” 一愣后戒备的挺直身体,白若楠干巴巴的扯扯嘴角:“最近几日秋老虎,也或许她贪凉快,衣裳穿薄了。” “哦?” 这声疑问似有深意,白若楠低咒一句,面上越发诚恳:“我每天都琐事缠身,哪来的功夫不错眼去盯着她?这孩子,谁晓得这么不爱惜身体。” 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萧逸福至心灵,“此事原也与侧妃无干,只怪佩玉身边的下人太轻慢,连主子有恙都没察觉。” “不错。”萧臣慢条斯理:“去把表小姐身边的丫鬟全都带来,我要好好问问,她们究竟是怎么伺候的。” “这……” 下意识出声拦阻,对上萧臣淡漠的神色,白若楠生生把滚到嘴边的拒绝吞了回去, 这瘸子多智近妖,若不顺着他,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也罢,反正她全安排好了,只有画柳了解内情,量她也不敢乱说话。 这么一想,她重镇定下来,还帮腔道:“可不是,这群捧高踩低的奴才,我早便想整治了!” 意味不明的轻笑两声,萧臣垂眸不语。很快,一群仆婢就被带了上来。 接到大哥递来的眼神,萧逸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哪个是表小姐身边的大丫鬟?” “婢子是。”为首的画柳娇声应道,“画柳有幸颇得看重,小姐一时一刻也离不得我……” “行了!”萧逸受不了她的拿腔拿调:“我问你答——佩玉是何时发热的?” 画柳转转眼睛:“进香回府之后。” “说实话!”萧逸冷喝:“到底何时?” 仗着侧妃在旁,画柳有恃无恐:“奴婢记得清楚,就是回府……” “来人,拖她下去先打五大板,之后再来回话。” 双臂猝不及防被架起,一愣神的功夫已经拖行出四五步,眼见马上要离开主子的视线,画柳这才慌了:“我说我说,小姐在车上就不好了——” 抬手示意拽她回来,萧逸漠然:“你确定?” “确定!”画柳吓得面无人色:“白天在皇觉寺,小姐……她觉得冷,便一直在禅房休息,到上车都没有问题,只是……” 似是想起什么,她抿了下嘴,表情有些忐忑。 “把你们回府的经过,详详细细讲一遍。”萧逸眯眼:“不然……” “王爷,太医到了。” 小厮气喘吁吁来禀告,打断了这场问话。 萧睿皱眉,扭头看去,随即一怔:“苏御医?” ——来人正是苏玄参的父亲,比普通朝臣还得帝心的御医,苏牧。 “王爷。”笑吟吟的拱手一礼,苏牧的态度亲和自然:“今夜凑巧我当值,听说府中主子身体不豫,生怕误了病人,火急火燎就赶了来。” 萧逸冷眼瞧着,闻言嘴角抽了抽。瞅他从头到脚这光鲜样,火急火燎? ——骗鬼去吧! 苏玄参显然没有老爹道行高,听到这假得不能再假的客套,不自在的动动身子,“那个……病人要紧,还是先去看看吧。” 斜眸瞥他一眼,苏牧恨铁不成钢。他这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上次没搞清事实就告状,生怕招了镇南王府记恨? 不然以他的地位,何至于大半夜屁颠屁颠上赶着的给人瞧病! 因着见多了皇宫的尔虞我诈,苏牧生怕儿子长歪,从小就教他立身持正,苏玄参幼时背诵的儒家道理比医书还多。结果倒好,他是成了君子,之前在太医院供职时被召见,当着皇帝的面直言道其宠妃在装病——好悬没把他吓死! 忧郁的叹口气,看着身侧端肃耿直的儿子,苏牧只觉头疼。 他想培养的是圆滑明礼又不世故的聪明人,而非现在这只会说实话的呆子——谁又能理解他的悲伤? 引着二人进入闺房,白若楠侧过身,满面忧虑:“苏御医请。” 一派高人风范的点头颔首,苏牧镇定的搭上女子垫有薄帕的手腕,双目微阖,半晌无言。 白若楠其实并没把这高热当回事,不然也不会拖到夜半才央御医来。只是白天刚与崔家说定亲事,夜里文佩玉便生了病,她怕卢氏听说后有什么想法,眼瞅她没有要好的意思,这才硬着头皮作出关心的姿态去求了王爷。 此刻,看着苏牧微蹙的眉,她倒当真有些惴惴。 这外甥女素来体弱,会不会影响怀孕生子?若是如此,她这为妾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到底有几分真情,在不影响利益的前提下,白若楠还是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 苏牧经常接触贵人,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观察半天摸不准他的意思,忍不住问道:“苏御医,可有大碍?这孩子一向不康健,婚后……” “请保持安静!”苏玄参嫌弃的瞪她一眼:“想要影响医者判断的话,尽管继续说!” “……” 这个愣头青,怪不得当初被萧逸召进府来惩戒,真是活该! 好半天后,就在白若楠等得心焦时,苏牧才终于睁了眼。 “苏御医,如何?” 淡淡望她一眼,苏牧却没搭腔,径自转向儿子:“你也来诊一诊。” 苏玄参一愣,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上前,搭上了她的脉。 片刻后,眉间颦起,他费解的“咦”了一声,似是想到什么,又去捏她的中指,半晌才“啊”了一下:“外邪!” 苏牧闻此诧异:“你竟知道?” “当然!”苏玄参骄傲中又带着点羞涩:“我曾遇过一位高人……” ——高人? 瞧着他星星眼的崇拜样子,苏牧在心底冷哼,你难道不知京都中医术最高的就是你老子我吗? “到底是怎的?”白若楠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什么外邪,可是风寒?” “非也。”苏牧慢慢抚着胡须:“敢问贵府小姐,近日可曾遇到些离奇之事?……” 院子里。 趁着诊脉的空当,萧逸审出了回程路上的所有经历。 “所以,佩玉是拜那破庙时吹了风?”萧睿惊讶的瞠目,萧臣也难得露出几丝迷惑。反倒是萧逸,大概见过了林巧娘撞邪的情形,轻易就听出了画柳隐含的深意。 右眼一跳,他不期然想到了某个嚣张的女人: “你且祈祷日后不要来求我,不然除非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否则我陆长安决不多伸一根指头!” 用力甩甩头,他按按额角——长安城里那么多高人,嗤,她做梦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2.国师陆家 皱紧眉头回忆着黎平打听的出名僧道, 萧逸正琢磨天亮后先请哪个来, 不防大哥突然开口:“垂文,你与西市的陆姑娘有交情?” “谁认识她!” 条件反射的回嘴,他声音都扬高八度:“那女人只懂些小计俩, 不比旁人能耐,反正我绝不会找她的!” 慢悠悠的瞧他一眼, 萧臣似笑非笑:“我只随便一提, 你这么激动作甚?” “……” “再者,就算你想请, 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 “她有什么不乐意!”萧逸抱臂冷哼, 心里却有点虚:“拿乔罢了,无非想要抬高身价。” “陆姓, 哪还用抬。”不赞同的摇摇头,萧臣怪责的望向他:“平日一直让你多读书,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如幼时一般, 瞧着带字儿的就犯困?” “我哪有!”萧逸被他说得狼狈:“姓陆又如何?难不成还是哪个豪族?” “野史传说大梁之前,每朝每代都设国师一职。无论皇帝是哪个,国师却始终姓陆, 最辉煌时甚至可与王谢比肩。” “这我知道。”萧逸摆手:“一些话本子还说国师通天晓地、无所不能呢,讹传而已, 不足为信。” “未必。” 萧臣觉得他的态度很有问题, 正待纠正, 侧妃一行却面色奇异的走了出来。 “王爷, 世子,大公子。” 一本正经的拱手作礼,苏牧恳切道:“贵府小姐的情况有些特殊,我们还是坐下详谈吧——” 一刻钟后。 因着公务繁忙,萧睿交代儿子好好照顾表妹便提前离开了,余下五人坐在花厅里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等了几息,萧逸不耐:“到底怎样?” “还是苏御医说吧。”白若楠接过话头:“毕竟,医者比我们普通人更明白。” 苏玄参闻言刚要开口,却被老爹拽了一把,“侧妃此言差矣。表小姐的病症不比其他,我虽行医,于她日常却不清楚。由着身边亲近之人回忆,说不准还能想起些以往不曾重视的细节,岂不妙哉?” ——开玩笑,谁不晓得王府最是不信邪?上次玄参实话实说,结果世子以为他妖言惑众,差点用刑。这侧妃害怕自己所言惹得男主子不快,想把这事往外推,可他们就长着炮灰的脸? 盯着苏牧诚挚的面孔,白若楠暗骂老狐狸,可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是这样……” 惴惴的说了经过,她不停瞄着兄弟二人的脸色……咦,居然没生气? 看起来,似乎也不意外? 心思一转,想到画柳,白若楠又了悟,那蹄子一向是个软骨头,想必已经把回程路上的见闻交代了。 食指轻敲桌面,萧臣神色不动:“苏御医也道自己非是玄门中人,如此,何以断定染了外邪?” 慢条斯理抚着长须,苏牧微微一笑:“医者,巫也。最早时,医玄本就不分家,流传至今,虽然早不相同,但总归还有些共通之处。” 这话不假,萧臣颔首:“那依苏御医看来,此时该当如何?” “尽快寻访高人。”苏牧肃容:“表小姐本就虚弱,阴邪入体又侵蚀阳气,拖久的话,魂魄丢失,轻则痴傻,寿命减半也是有的。” 长眉微蹙,萧臣忧虑:“高人难求,端看缘分,苏御医可否推荐一二?” 这事不好乱说,苏牧刚要婉拒,玄参却双眼发亮的兴奋道:“陆姑娘啊!世子,你忘了吗?” 萧逸在旁面无表情:“忘了。” “年纪轻轻,你记性也太差了些!”没听出他的敷衍,玄参不满:“待我给你开个增强记忆的方子……” “偏你话多!”苏牧黑着脸瞪了儿子一眼:“瞅把你本事的,什么都懂!” “真的!”苏玄参不服:“不信你问世子……” “行了!”苏牧起身一把扯过他,复又客气的转向上首:“我便只能帮到这了。” 瞥到弟弟木头一样的僵硬面孔,萧臣轻咳掩住笑意:“无妨,多谢您了。” “哪里……” 寒暄着送走苏家父子,萧臣挥退下人,好整以暇的喝茶润嗓子,看起来悠闲得很。 如此僵持一会儿,萧逸终于败退:“大哥,别听他的,陆氏才没那么神,好像长安城里少她不行似的!” “我也没说她行。”萧臣失笑:“只是……” “只是什么?” 瞧着他一言不合就欲撸袖子干仗的架势,萧臣改口:“莫要意气用事,实在没人选的话,你可以把她当个……” “有!人!选!” 一字一顿硬邦邦的回绝,萧逸甩袖离开,临出门时忍不住又侧过身:“大哥,你知道那混账说什么吗?” 萧臣一愣:“你是指,陆姑娘?” 沉默半晌,萧逸冷哼一声,心觉丢人,到底没再多说,扭头走掉了。 同一时间,崔府。 终于处理完公事,刑部尚书崔瑾之揉着眉心打算在书房对付半宿,贴身伺候的小厮却小心道:“夫人还未安寝,想来是在等您。” 整理床榻的动作一滞,崔瑾之暗暗一叹:“那便回去吧。” 小厮低声应了“是”,当先在前打起灯笼,崔瑾之静默的跟在其后,心中也如这暗夜里的一豆烛光般,阴晦又疲惫。 孩子,孩子,他都快被这事情弄疯了, 他与卢氏性情相投,美满和顺,成婚二十余载却一直无子,族中长辈之前只是偶尔过问,最近三年却逼得极紧,甚至连为妾的良家女儿都准备好了—— 这些后宅琐事本该卢氏处理,可大概是心死如灰,她竟全然不管,即便长辈上门也龟缩不出。繁忙之余还要抽空拒绝这些女人,崔瑾之实在身心俱疲。 ——但比起这些,他更不愿面对妻子死气沉沉的绝望脸庞。 兀自在门外怔怔的站着,半柱香后,崔瑾之才敛起愁容,重重踏了两步,推门迈进室内。 馨香的卧房静悄悄的,瑾之皱眉撩开珠帘,就见妻子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沉思还是发呆。 后知后觉的发现来人,卢氏抬眸,双眼一亮:“夫君!” 受宠若惊的上前握住她的手,瑾之晕乎乎的,妻子已经很久没这样温存小意了。 浑身的疲惫瞬时一扫而空,他含笑坐到床边:“三更将近,怎么还不睡?” “夫君!”卢氏兴奋的晃他手臂,眉眼中还带着些不可言说的神秘:“你可听过陆氏?” ——陆? 凝眸思考几息,崔瑾之不确定道:“是有这么个家族,只是全都囿于传说。我隐约记得祖父好像提过,说崔氏祖上与陆家打过交道,不过那得追溯到五代以前了……” “专出国师的那个风水家族?” “是吧……”瑾之奇怪:“但它早已隐世,你问这个作甚?” “我今日遇到一位姓陆的姑娘。” 卢氏弯唇一笑,难掩惊喜的复述了崔博所言,可崔瑾之听话的重点却不是陆长安:“你要给我纳贵妾?” 心虚的抿紧唇,卢氏暗恼自己口无遮拦:“你马上便不惑了——听我说,夫君,你乃京城嫡支的长房长子,怎能一直无后?便是我们无所谓,公婆可还要面对族人呢!” 忆起每次见面时,父母想问又不敢问的为难,崔瑾之心中一痛,反驳的话便哽住了。 见他如此反应,卢氏胸口抽痛,面上却仍笑着:“镇南王侧妃的远房外甥女适龄出嫁,那孩子出身不高,但从小长在王府,规矩教养都顶好,人也温婉柔顺,我瞧着很不错。” 不等瑾之说话,她一口气道:“不过毕竟是你纳,总要合乎心意,哪日空了且告诉我,最好能提前见一面,若是不喜欢……” “阿静!” 用力捏住她肩膀,崔瑾之既惊且痛:“我们可以过继,可以收养,也或者继续寻访名医,不急在这一时的——你为何就不信我?” 气氛骤然凝滞,察觉到又要吵架,瑾之叹口气,马上服软:“这个事先放一放,我一向都忙得很——你刚刚提陆氏,是觉得那少女……” 这话转得生硬,好在卢氏极有兴趣,接口道:“陆长安,姓陆,能引鬼——不就是那个?” “哪这么巧!”暗舒口气后,崔瑾之半信半疑的蹙起眉:“崔博一直呆在京城,没什么江湖经验,别是被下九流的障眼法骗了吧。” “可白侧妃对她也很恭敬。”越想越笃定,卢氏重又露出笑容:“你觉着,她那风水之说是何意思?” 崔瑾之对这不感冒,又不想扫妻子的兴,便含糊道:“崔博与她不是能说上话?你明日叫他请来问问,不比眼下瞎猜的好?” “还是夫君有主意!”卢氏喜滋滋的点头,心里却生出了其他念头。 陆姑娘当然要请,此外,她还打算给留在本家的母亲去个信,让她帮着找人看看祖坟的风水。 “卢”乃五姓之一,传承百年,阴宅宗祠是重中之重,一直派有专人打理。听说本家还有几个交好的风水先生,想来本事不低,且先让他们看看,之后再做打算。 怀揣此种想法,卢氏这夜睡得很不安稳,天刚放亮就起身,好不容易挨到晨鼓敲响,派人去找侄儿,结果崔博这夜却宿在宫中,一直到她送了信、日头偏西时,才终于回府。 勉强抑住激动,她亲自去了二房,开门见山:“你可否请陆姑娘前来做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3.侧妃之位【捉虫】 “我我……您说, 让我去请陆姑娘?” 诧异的瞪大眼, 崔博猝不及防, 一时惊得话都不会说了。 其实, 他今日不当值,一早就能回府, 可念起最近刷新三观的种种诡事, 心底好奇, 便去集贤殿书院,请教了其中的大儒学士。 没成想, 居然当真了解到许多鲜为人知的秘辛。 玄门陆氏,握众生气运,掌国之命脉, 据说当年,梁太-祖能顺利称帝也是得他相助——若非早已隐世,哪还有现今自称名门的五姓大家逞威风! 眼见侄儿怔怔发呆,卢氏还道是自己莽撞, 勉强按下急迫的心思,扯出个笑脸来:“那位陆姑娘其实……大概是名门之后,我找她有些事情, 突然上门又不礼貌, 这才劳烦你走一遭。” 崔博心思灵敏, 略微一想就猜出大伯母可能知道了什么。也对, 他都能打听出的消息, 没道理大伯一家不清楚。 “可我与她也不熟, ”崔博为难:“只有两面之缘而已。”对方还全淡淡的,明显不怎么在意。 “这样啊……” 看着大伯母瞬间黯淡的面孔,崔博不忍,“我去试试,但您别太期待,毕竟……” “我都懂!”卢氏闻言打起精神,好歹还有丝希望不是? 实在不行,她便亲自去求。和子嗣相比,脸面又算什么? 瞧出她的焦躁,崔博也不耽搁,径自出门上马,一路疾驰到了街口。 未正前后,日头偏移。九月的阳光温暖柔软,熏熏然打在身上,晒得行人懒懒散散,走路都格外慢了些。 跳下马来整整衣襟,崔博忐忑的迈进西市,行至陆记后,才发现长安正坐在铺子前,紧闭双眼背靠墙壁,不知在养神还是睡觉。 她身侧立着根挂有破布的竹竿,乍一看就像把倒置的扫帚。崔博探着脖子瞧了半天,才辨出其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卜算”二字。 若要再添张小几,放把算筹,便与那路边假扮高人的江湖骗子无异了。 ——他却不知,原先的确也有个竹桌,只是被萧逸一剑砍了,现在仅剩竹塌竹竿,看着才如此“独树一帜”。 暗叹一句真名士自风流,崔博恭敬的抬手为礼:“陆姑娘。” 等了半晌,无人应答。 疑惑的抬起眉,他偷瞄过去,稍稍扬声:“陆姑娘?” 不太耐烦的皱着脸,长安动动身子,伸手按住额角,终于眯开了眼。 炫目的日光刺得她恍惚几息,待到看清面前立着的年轻男子后,长安才懒洋洋的一拱手:“崔公子,抱歉,失仪了。” 鼻音颇重,嗓子也有些哑,显见得是病了。 崔博一愣,“您……” “昨晚赏月吹了风,整个人都惫懒得很,对不住。” “无妨。可看了医者?” “嗯,没大碍——找我有事?” 见她这病歪歪的样子,崔博反倒不好开口,“也没什么……” 刚说个开头,却有急促的马蹄声嘚嘚传来,由远及近,裹挟着劲风直扑面颊,凛冽森然。 崔博惊疑的扭头,不防浮尘突起,呛得他捂紧口鼻不停后退,依稀间只看到个英挺笔直的锦衣身影一勒缰绳,不等马停就翻身跃下,几步来到陆记之前。 刚还无精打采的陆姑娘见到他后,双眼明显一亮,夸张的“哎哟”着直起身,还吹了两声口哨。 瞧着……流里流气的。 “啧啧,稀客啊,世子来吃面吗?小店可真是蓬荜生辉,待会我一定多给你舀两勺肉汤!” “……” “咦,黎平呢?他不是寸步不离……” 萧逸冷漠的打断她:“他有别的事。” 开玩笑,求到这儿来准保要丢脸,他怎么会带着属下? ——这种画面,当然是越少人看到越好! 心中如此想着,身边却忽然响起个不确定的男声:“……萧世子?” 挑着眉梢看过去,萧逸凝滞一瞬,面无表情的抱抱拳:“崔统领。” “原来真是世子。”敛起惊色见了礼,崔博客气的笑道:“真是巧了,世子……” “我,来吃面。” “……哦。” 崔博噎了一下,不愿再贴他的冷脸,扬着笑容转向长安:“陆姑娘可真厉害,不但见闻广博,面食居然也是一绝!” “哪里哪里,”长安懒得戳穿萧逸:“我还擅长酿酒。” “妙哉妙哉,陆姑娘杂学之精,着实让人敬佩。” “一般而已,你过奖了。” “哎,不不不……” 受不了他二人的虚伪,萧逸轻咳一声,两个人立刻顿住话头,齐齐转眸向他望来。 一个不解,一个戏谑。 面皮蓦地发烫,他抿紧唇瓣,有种整条长街的闲人全在瞧着自己的错觉。 等了半晌没听他吱声,长安好整以暇的抚抚衣袖,“找我?” “……嗯。” “有事?” “嗯。” “求我?” “……嗯……” “跪下再说。” “……陆、长、安!” “干嘛?” 慢条斯理的掏掏耳朵,长安双臂环胸,虽然坐在竹塌上矮他一大截,眉眼间却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得意:“吼什么吼,我又没聋!” 双手握拳深吸口气,萧逸无奈,认命的一撩袍摆,半蹲下来, 如此,视线正好与她齐平。 嗤笑着挑起一边眉毛,长安推他肩膀一把:“过去,离我远点,男女授受不亲,别搞得好像咱俩很熟一样!” 崔博在旁瞧着,下意识缩起脖子,不动声色往檐角的阴影里避了避。 ——完了,萧世子的脾气一向不怎么好,若他欲拿陆姑娘问罪,自己要不要去阻拦一二?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就看到萧逸额角的青筋迸了迸,而后乖巧后退,还冷(贴)硬(心)的询问:“这样行了吧?” “再过来半步,”长安勾勾小指:“蹲那么远,以为我有顺风耳啊?” 木着脸庞稍稍靠进,萧逸低声下气:“现在呢?” 他的身材高挑挺拔,如此半蹲着非常奇怪,侧面看去,就像一只温顺听话的大型宠物。 震惊过后,崔博一个没忍住,“噗”的笑出了声。 “啊哈哈哈~” 眼瞅萧逸冷冷望来,崔博慌忙掩住嘴,过了几息,才发觉这驴叫般的嚣张大笑并不是自己发出的。 “萧世子,哈哈,有生之年能瞧到你这模样,我死都无憾了!” “——九殿下?” 看清捂着肚子夸张大笑的华服少年后,崔博诧异:“您怎么会在这儿?” “切,世子能来,我就不能?”随手拉来个小马扎,萧鸿顺大咧咧的一坐:“我也来吃面!” “那便赶快进去!”萧逸没好气的瞪他。小九这张破嘴,什么事叫他听说,保管要闹得人尽皆知。 前有崔博,后有萧鸿顺,他本想静悄悄的来求人,孰料出师不利,今日简直倒了大霉。 “世子,你这是干嘛呢?”萧鸿顺笑嘻嘻的抻过脑袋:“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注意点影响,瞧瞧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话本子里求着渣妇回心转意的深闺怨夫呢……” “闭、嘴!” “我可没……” “九殿下,”崔博满头冷汗的小声劝道:“您也言明此乃街市,姑且少说两句,何必让外人瞧了笑话?” ——萧世子不能拿你如何,却能收拾我啊!小祖宗诶,您可消停消停吧! 萧鸿顺闻此一愣,后知后觉察觉四周看猴戏似的窥探目光,窘迫的摸摸鼻子,终于沉默下来。 揉着眉心转向长安,萧逸换了条腿继续蹲着,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今早晨鼓刚响,他就派人把所有僧道全找了来。那些术士听说是镇南王府相请,倒也没拿乔,一个个又是八卦镜又是桃木剑,还有些在院子里跳舞,结果到头来,谁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想到表妹躺在床上的虚弱样子,萧逸低垂眼眸,想要立时走开的羞耻也淡了下去。 这一上午,白侧妃对着床榻哭天抹泪,口中一直嚷着此事甚为晦气,传出去可怎么嫁人;佩玉中途醒转一次,白着脸红着眼,就那样哀哀的望着他,眸底说不尽的凄婉柔弱,眉眼间满是死气沉沉的绝望。 若是连她自己都没盼头,这病就真的再难康复了。 ——这种时候,如果应其心意能让她重燃期盼,积极主动的配合治疗,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于是,他许诺,若是佩玉好转痊愈,就予她侧妃之位…… “什么?” 眉梢微扬,长安瞥了崔博一眼:“你说,要娶那个小表妹?” 萧逸神色淡淡,“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但话既出口,我自当会履行诺言。” 语调冷静,神色平平,半点看不出即将纳妃的欢愉。 似笑非笑的又瞥崔博一眼,瞧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无事的镇定而立,长安垂眸弯起唇角,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呵呵呵”的怪笑起来。 萧逸直觉不对,警惕的盯着她:“你笑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只你不行,长辈们可有同意?” “父王大哥全没意见,侧妃……”他嘲讽的扯扯嘴角:“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事实上,白若楠听到这承诺后马上笑了出来,之后也欢天喜地,一丝一毫病人家属的悲切都不复存在。 “所以,”长安慢悠悠的看向他:“你这是为自己没过门的侧妃来求我?” “是的。”反正早晚的事,如此说也没毛病。 “这可真是……有趣极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4.叩拜之礼 白若楠出身商户, 利字当头, 干出一女许二家这种事,长安一点都不稀奇。 恶意的翘着嘴角,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瞧瞧得知真相后, 萧逸炸毛的模样了。 眼见她高深莫测的不作声,萧逸的背脊莫名发凉:“诶,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到了。” 慢条斯理的抚着衣袖, 长安悠悠一笑:“不过——干我何事?难道你求,我便要帮?” “金银珠宝, 良田豪宅, 只要你提,我就能给。” “哦?” 玩味的挑起一边眉毛, 她的语调堪称温柔:“我看起来很穷?” “……不……” “若是没有世子的馈赠,我这辈子便得住着漏雨的茅草屋,衣衫褴褛,吃糠咽菜?” “……我不是……” “能用钱买的都不算贵重。”长安冷淡的打断他:“萧世子, 是什么给了你出些银子便能如应付乞丐般,打发掉我的错觉?” 难堪的抿紧唇瓣,萧逸眉头紧皱, 想说什么,最终却无言以对。 “第一次正式会面, 我驱了黎安身上的污秽, 你却挥剑相对, 以为我一派妖言;第二次, 我诛灭附着林巧娘的阴魂,你道日后天各两端,不必再见;第三次,我勾走你本就不忠的未婚妻,你则毁我摊位,故意砸碎长辈所赐的赔罪玉璧——” 漠漠拂开袍袖,长安面沉如水:“于我而言,此前种种堪称奇耻大辱,再一再二又岂能再三?世子请回吧。” 尴尬疯狂的蔓延滋长,萧逸低垂着眼眸,半晌无言。 仿佛有罩子隔开长街上喧嚣的人声,将此处单独圈离,另成一方静默天地。 意识到气氛不太对,萧鸿顺冲着崔博猛打眼色,对方却木头一样呆呆的杵着,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心底暗骂这厮狡猾,鸿顺无奈,硬着头皮咳嗽一声:“那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哈,多好的事儿,干嘛剑拔弩张的~” 注意到长安转向自己,他大受鼓舞,干脆起身走过去:“我乃当朝九皇子萧鸿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不知……” “我记得。” “那太好了!”眉飞色舞的一拍手,萧鸿顺浮夸的作惊喜状:“其实我早知道你。前儿在御前,贤王心气不顺,哭诉酒楼被砸想挑事,多亏了世子主动求情!陆姑娘你是没瞧见,父皇的脸色黑漆漆的,泼了墨……” “你待如何?” 重新抬头盯着长安,萧逸的面容出奇沉静:“想要道歉?可以,对不起。然后呢?” 鸿顺倏然闭嘴收声,偷觑陆姑娘冰冷的面色,心里暗叫糟糕。 若非现在场合不对,他简直想揪起萧逸的肩膀不停摇晃——喂,大哥,你这是在请人帮忙啊,笑一笑会死吗?放低身段会死吗?你确定这是在求人,而不是在结仇? 连个软话都不会说,怪不得未婚妻跟人跑了,活该! “然后?”长安冷笑:“没然后了,少在这儿卖惨!滚滚滚,老子不接你生意!” “陆长安!” 双肩突然被按住,长安一愣,扭扭脖子:“干嘛?”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 表情认真的如此说道,萧逸平心静气,难得没被她惹怒。 看得一旁崔博与萧鸿顺的下巴差点没惊掉。 “可我是我,佩玉是佩玉。你不能因为我,就罔顾她的性命。” 想到那个菟丝花一样娇柔的小美人,长安心底微动,面上却仍不假辞色:“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萧逸一顿,假装没听出她的讽刺:“佩玉非常喜欢你,一直希望再见一面。你可以记恨我,随便羞辱惩罚,但她毕竟从没冒犯过你,不要把我的过错加到她头上。” 这话实在气人,好像自己无理取闹一样。长安懒得与他分辩,简单粗暴的一指对面:“过去——记得我上次说了什么吗?” “……” “再要求我,除非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不然想都别想!” “诶,陆姑娘,你这可有些过分了。”萧鸿顺闻此皱眉:“萧世子乃皇族,即便对着父皇也不必行全礼,你何德何能,居然妄图他又跪又拜?” 长安连眼尾都没扫他:“干你屁事?” “喂!你这……” “好。” 起身后退到长街的另一端,萧逸抬手示意小九住口:“我如此做,你就能应?” 二人中间隔着近百米,长安微微眯起眼:“我会考虑。” “这还考虑?!”萧鸿顺大怒,终于理解了世子每次见到她都气得跳脚的憋屈心情:“拿什么乔,你也不怕……” “好了!”萧逸无奈的瞪他一眼:“你是想把整条街上的闲人全引过来?” 鸿顺一怔,转目四顾,这才发现不少人都指指点点,成堆成伙的聚在远处,笑嘻嘻的等着瞧热闹。 心头邪火“嚯”的窜起,他气急败坏的跳过去:“走开走开都散了!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看没了命!” 眼角微抽,萧逸头疼的转开视线,盯着脚下平滑的青石板路,好半天也没动弹。 虽然做好了俯首叩拜的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四肢僵硬的不听使唤,浓重的屈辱感漫过全身,他才知道,原来想与做,还是不一样的。 ——陆长安说自己对她所为乃奇耻大辱,可她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阳光下,萧逸低着脑袋孤零零的立在一间关掉的铺子前,整个人都灰扑扑的。萧鸿顺赶走不少人,却有更多的来围观,甚至一些机智的还上了旁侧酒楼的二层,兴致勃勃往这边瞧。 窘迫可怜得让人心酸。 便是一早打定主意袖手旁观的崔博也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陆姑娘。” “想说情?” “……” 无奈的叹口气,他侧身避开了萧逸。若是换位而处,想必他早就毫不犹豫的逃开了。 不是谁都能在大庭广众下舍弃脸面,低到尘埃里去求个平民的。 很久之后,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萧逸垂眸迈出三步,而后一撩衣摆,上身挺直,跪下了一条腿。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不小的惊呼。 真做了后反倒没有想的那么难,他顿了顿,正要跪下另一条腿,长安却突然淡淡道:“行了。” 萧逸一愣,抬头看她。 “我说,起来吧。”长安摆摆手,晃晃悠悠的立起身:“你表妹是怎么回事?过来详细说说。” 怔怔凝眸望向她,萧逸维持着半跪的姿势,脑袋有点懵:“可我还没……” “被你跪了我能长生不老?”长安似笑非笑:“罢罢罢,反正你也出丑了——记住这刻羞耻的感觉,别那么高傲,不然日后我总会让你更羞耻的。” 赔钱赔物太轻松,对京城里眼高于顶的贵族们来说,耻辱的滋味远比拱手让出千金还要深刻。 事实上,她打一开始便没真想让萧逸来叩拜。正如九皇子所言,镇南王世子乃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见到陛下都不用跪,现在却来跪她?——搞事情啊? 报复是报复,她可不想因此惹祸上身。 某些时候,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 犹豫、为难、耻辱、愤怒、懊恼,这一系列的纠结心理折磨得萧逸欲生欲死,顶着众人的目光跪下一条腿,这绝对耗光了他所有的尊严与勇气—— 这就够了。 追根究底,长安也只想让他痛苦一下而已。 默默体会她的话意,萧逸起身,蔫头耷脑,精神很是低落。 抻抻胳膊打个哈欠,长安睨他一眼:“不说算了,我回去睡觉。” “——喂!”萧逸拉住她袖子:“你怎么能反悔!” “反悔能怎么着?”慢悠悠的抽出衣袖,长安有心逗逗他:“瞅你这苦瓜脸我情绪不好,来,笑一个。” “……” “笑不笑?” “……” “那算了……” “诶!” 复又扯住她,萧逸深吸口气,僵硬的扯起嘴角:“哈、哈——!” “嗤,行了,瞧这傻样——我开玩笑的,没成想你这么听话。” “……陆!长!安!” “咳,那个——” 尴尬的上前两步,崔博拱拱手:“我府中还有些事,既然陆姑娘要忙,那便改日再来相请。” “好。”长安心知他求什么,也不说破:“有缘再见,祝你得偿所愿。” 眼看吃瓜伙伴已经撤退,萧鸿顺臭着脸哼一声,欲要跟着离开,不防却被长安拦住:“你等等。” “干嘛?” “做个保证。” “保证?” 他现在看这女人哪哪儿不顺眼,语气不觉阴沉沉的:“保证什么?” “保证——”长安悠悠的一笑:“你不去陛下面前告状,把今天这事情说出去。” “你也知道怕?”萧鸿顺冷笑,忽又感到不对:“崔博怎么不用保证?” “崔大人一看就不是乱说闲话的。” “靠!” 冷眼瞧着他暴跳如雷,萧逸在心里暗爽了一把。如果陆长安针对的不是自己,看热闹还挺有意思的。 更何况,他也不愿这丢人事儿往外传——虽然,已经被强势围观了…… 面无波澜的走过去,萧逸装模作样:“陛下天天日理万机,怎还能让他为这等琐事烦心?陆姑娘说的没错,九殿下,此事本也与你无关,休要多管了。” “喂喂喂!你怎么狗咬吕洞宾!”萧鸿顺眼睛瞪大,气得满脸通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合着到头来就我一个恶人——得,你们自己玩儿吧,切!” 语毕,一扭脖子,拂袖而去。 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耳畔嗡嗡响,萧逸缓了一会儿才转向长安:“我们……” “这就走吧。多买些纸钱和贡香,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5.水鬼哭诉 文佩玉的状况, 要么失了魂, 要么撞了鬼, 全都不算大事儿。可镇南王府请来的高人们竟没一个能解决, 这就值得深思了。 因着不想惹人瞩目,萧逸特地绕个大圈, 打算带她从东侧门进。孰料刚看到府前的石狮子, 斜刺里却突然跳出个人来:“陆姑娘!” ——居然是京都有些名气的“小苏神医”, 苏玄参。 双眸晶亮的一揖到地,玄参局促的捏紧药箱:“小生、小生是专门来等姑娘的,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 挑着眉梢望向他,长安记得这个人:“为何不去西市寻我?” “西市、西市没有病患嘛……” 眼见他矫情的别扭样,长安脑筋一转:“你只是想现场观摩, 觉得日常与我厮混在商铺浪费时间?” 不防心思被说中,玄参喜滋滋的点着头,几息后意识到此种想法太过冒犯,又慌忙摇起脑袋:“不不不……” “行了。”长安好笑的摆摆手:“不必多礼, 一起走吧。” 乐颠颠的小跑到她身侧,玄参这才发现萧逸:“世子安好,苏某有礼了。” 漠漠盯着他掩不住的喜色, 萧逸眉眼不善, 重重的冷哼一声。 茫然的看他一会儿, 后知后觉意识到挂着个灿烂的笑容去探病患不太好, 玄参赶紧抹抹脸, 一本正经:“医者父母心, 贵府小姐遭遇这等不测,我也日夜难安啊……” ——日夜难安? 冷眼瞧着他兴奋得通红的双颊,萧逸嫌弃的扭过头。他怕自己再面对这混账会忍不住把他丢出去。 进府后专捡小路走,三人一径去到琳琅苑,尚还隔着百来步,远远便听到了其中隐隐约约的惨厉男声。 ……男声? 萧逸一愣,看到守在门口的黎平,心底顿觉糟糕:“怎么回事?” 脸色青白的抱拳行礼,黎平的嘴唇不停颤抖:“世、世子,表小姐,刚、刚刚醒了……” 懒得在这儿听他结巴,萧逸直接推门而入,苏玄参好奇的紧随在后。 摩挲下巴思考片刻,长安一闪避到门口,冲着黎平打个手势,两人一起走到了远离闺房的僻静处。 “我问你答。”她沉吟:“佩玉醒来后,是不是跟换了个人一样?” “是、是!” “这男人的哭声,”她扬扬下巴:“也是她发出的?” “对!” 陆姑娘身上有种奇异的安全感,听着她不疾不徐的镇定语调,黎平也跟着渐渐沉静下来:“一炷香之前,丫鬟报说她终于醒转,我们全都松了口气,正要去禀告各位主子,突然就听到闺房里,传出了男人的声音……” 高热虽然退了些,可佩玉却一直呜呜的哭,神态语气全是个男子,还带着股极难分辨的乡音,也不知说的哪里方言。 不用高人来,大家也看出,她这大概是被个男鬼上身了。 皱紧眉头盯着地面,长安抱臂慢慢思考,冷不防萧逸大步迈来:“你不进去瞧病,反而在这儿躲清闲?” 没搭理他的恶声恶气,长安谨慎的道:“我不能进去,否则他该认识我了。” “谁?” 被她用看傻子的目光盯了一眼,萧逸摸摸鼻子,暗恨自己嘴太快:“你连瞅都没瞅,就断定是……外邪?” “本来不会这么轻易下结论,但苏御医不是诊过了吗?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既然确定,八成便不会错。” 这女人的主意硬得很,一旦决定就不会变。萧逸自忖无法说服她进去瞅瞅,只好压下胸中的质疑:“接下来呢,又待如何?” 长安气定神闲:“和他谈。” “……什么?” “这男鬼无非心有怨恨,或者想要钱,或者想见见家人。满足他的心愿后,好言好语劝告一番,他也就会走了。” 略顿了顿,长安又补充:“一般来说是这样。” “那不一般呢?”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 “你怎么不去与他谈?”萧逸深吸口气,狐疑:“谁去有区别吗?” “当然有。”长安面不改色,心里却在暗暗皱眉。 甫一跨进院子,她便有个强烈的念头:不能让那附体的东西看到自己。 至于原因,她也说不清楚。这并非理性的判断,而是发自心底的直觉。 与普通人的疑神疑鬼不一样,长安的直觉大都很准。宁可信其有,她还是稳妥些,让别人过去好了。 反正也没有危险。 心中如此想道,她环视四周:“世子身上煞气太重,合当远离;其余的……哪个能听懂他的方言?” 黎平刚要答话,身后却“窸窸窣窣”的传来响动:“我能听懂!” 额角微跳,他不可思议的转过头:“黎安?!” ——这个蠢货! 咧开嘴冲大哥挤挤眼睛,黎安从草丛里跳出来,敛容转向萧逸:“世子。” 抱起双臂凉凉的看着他,萧逸没什么表情:“你不是正在禁足?” “属下担心表小姐啊!”黎安满脸沉肃悲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即将去参加葬礼:“听说表小姐不大好,属下甚是心焦。虽则主仆有别,但我们总归是一同长大,属下没法置之不理。” 尽管动机不纯,存了讨好的意图,可这也确实是他的真心话。 文佩玉一贯懦弱没主见,某些时候还很傻,但她就这么死掉的话,黎安觉得,自己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被他勾起回忆,萧逸的面容略略暗淡,黎平的肩膀也耷拉下来。 看不得他们蔫头耷脑的丧气样,长安无语的撇嘴:“都精神点儿行吗?你们男人能不能中用些?我个病患还没倒下呢!” 听她如此一说,萧逸才想起问候:“可是吹了风?我听你嗓音不太对,早就想问了。” “虚伪!”她翻个白眼:“放心吧,小表妹痊愈前,我不会有问题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耐的挥手让他闭嘴,长安已经盯住了黎安:“你听过这方言?” “听过,还会说呢!”黎安洋洋得意:“我与顾婆子学的。她以前是我娘院子里的洒扫下人,嘴碎得很,平常总唠叨他们村的琐事。” “他们村?”长安扬眉:“在哪儿?” “京畿近郊,早就荒废了。”他努力回忆:“好像叫……百里村?百里十里还是千里,反正差不多就这名字。” 高深莫测的点点头,长安笑眯眯的轻拍他肩膀:“加油,没什么好怕的。这件事成,表小姐康复后,你绝对算首功,大好前程指日可待!” 黎安被她夸得飘飘然,顿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听说世子许诺纳娶表小姐后,他便决定改抱大腿:一来,世子身边的位置早已满了,他上不上下不下的夹在中间,没个意思;二来,世子前儿还撵他走,难得有这机会,必须抓紧表现才是。 ——反正陆姑娘就在旁边,怕什么! 目送弟弟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门槛,黎平不太放心:“世子,陆姑娘,他……” “看着不太靠谱。”萧逸接口,“长有一张写满失败的脸。” “……” “你少从门缝里看人。”长安斜睨他,口风忽又一转:“但是独木不成林,他一个人嘛……” 萧逸嗤笑:“你不从门缝里看人!” “我……” “我们也去瞧瞧吧。”黎平机智的打断这二人:“陆姑娘不便露面可以躲去窗下,毕竟亲耳听听也更有把握,您们以为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全没异议。于是,萧逸主仆站在门前,长安则挑了个最好偷听的格子窗,做贼一样,悄摸蹲了下去。 闺房里,男人的口音极重,呜呜咽咽的语速又快,等闲很难听清。长安认真研究了一会儿,倒是意外领悟七八分。 ——得亏她这几年四处行走,见识过各种方言,对土话也更敏感。 “呜呜,水底冷得很,那恶婆娘这些年也不知烧件棉衣来,那个贱人!呜呜呜呜~” “所、所以,你是想要棉衣吗?”黎安结结巴巴道,声音抖得像筛子:“我们、我们全给你送去,你不要再折腾表小姐了……” “不啊,呜呜呜,你知道我有多惨吗?被水鬼生生拖下去,连尸骨都没人给我捞……” 冤魂的记忆大多混乱,这男声一遍一遍的讲述自己是如何死掉、之后又多么悲惨穷困,翻来覆去,凄惨的哭声听在耳里,简直堪称折磨。 眼瞅没有新鲜内容,长安无声的退回院子,面上波澜不惊,让人瞧不出心底的真实想法。 见她独个站在树下,萧逸冲黎平打个眼色,也跟着走了过来。 “在想什么?”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乱晃,对方却一直没睬他。 就在萧逸思考她是不是存心找茬时,长安终于慢悠悠的笑了一声:“果然,有意思。” “嗯?” “那男鬼说他是淹死的,可水鬼其实不能离开死亡之地太远,更别说一路跟回王府——也就糊弄糊弄普通人而已。” 没想到阴魂这种东西也擅诡计,萧逸愣了一下:“那他,到底是什么?” “不清楚。”长安果断的拍板:“备马,重新把当日佩玉回府的路途再走一遍。管他十里村还是百里乡,肯定就在归程途中——我一个人足矣,世子随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6.十里荒村 九月的天气早晚渐凉, 尤其在空旷的野外, 狂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刮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自北城门而出,一寸一寸的足足找寻半个时辰, 长安和萧逸终于看到了黎安口中已经荒废的破败村庄。 缩着脖子蹦跶两下,长安冻得身子都有些麻:“先看看这里有没有人, 跟紧我, 别乱走。” 萧逸不解:“我们两个分头搜索不是更快?” “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长安理直气壮:“我个身娇体弱的女孩子,你瞅着像是能打架吗?” “……” “别忘了事先说好的:路上不管发生什么, 全部必须听我指挥!我的命我的命最重要!如果你敢……” “知道了!”萧逸无语的翻个白眼, 他就没见过这么怕死的女人。 暗淡的深红色夕阳中,座座荒芜的茅草屋灰扑扑的。小腿高的野草, 弯曲的枯藤,肆意伸展的漆乌老树,处处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抱起双臂环顾四周,长安为难的皱紧眉:“可惜, 好像没有村民留守,全迁走了。” “黎安提到的顾婆子不是?”萧逸早便疑惑:“明明她就在王府,你为何不叫来问问?” “她嘴很碎。” “……这有什么关系?” “外人只道表小姐体弱, 高热不退,若唤顾婆子来, 她势必要知晓些内情, 如果不小心说出去, 你让佩玉日后如何生活?” 到时, 休说嫁人,恐怕于京都立足都难。 以白侧妃的自私,为免外甥女牵涉自己,寻个由头直接把她送去庙里也未可知。 不防她想得如此深远,萧逸一愣,心底有些微妙。 ——陆长安,她其实是个非常细致体贴的人。 各怀心思的穿行在四处漏风的房屋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夕阳颤颤坠在天边,周围的光线愈发幽暗,脚底踩在落叶草梗上,“咔嚓”的脆响清晰得刺耳,无端令人心惊。 身处这种环境,即便是萧逸也不自觉的提高警惕,绷紧了神经。 “呜~” 不知哪里传出一声怪叫,长安倏然停了下来。 “呜呜~嗷呜~” 悲悲切切,凄凄哀哀,仿佛有人在不间断的绝望哭泣,阵阵回声幽幽的飘散。 黏腻的冷风贴面而过,萧逸全身僵硬,头发差点没竖起来。 此景此景,实在诡异得发瘆。 仔细辨认了声音的位置,长安抬步便要走,却被萧逸一把拉住。 “——嗯?” “小心,危险。” 眼瞅他如临大敌的戒备模样,长安顿了几息,忽然轻轻笑起来。 被她罕见的柔色弄得莫名其妙,萧逸扬起眉,就见她温和的拍拍自己手背:“别怕,有我。” 说完,转身继续走。 “……” 额角微跳,萧逸下意识摸摸脸——难道,他看起来很害怕? 呵,可笑!当他是黎安吗? 快走两步追上她,萧逸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听着有点像狼嚎,可附近怎么会有狼?” “是狗。”长安气定神闲:“狗哭。” “……狗?” “民间有种说法,‘狗哭叫丧’,意思是狗一哭就要死人。” 离这哭泣越来越近,长安慢慢放轻脚步:“‘公狗哭千里,母狗哭家门。’很多地方认为它不吉利,但凡狗哭就乱棍打死,或者远远的送走。” 萧逸心觉神奇,见她拨开草丛也没阻止,只是暗暗握住剑柄,谨防意外突发。 “刷拉”的轻微响动后,怪声戛然而止。他循着望去,果然有条黄色土狗缩着尾巴趴伏在地,正茫然的瞧着他们。 显然,就是这小东西在吓唬人。 野狗一般都很警惕,轻易不让生人靠近,这条土狗也不例外。它瑟缩着身子刚要跑开,长安却眼疾手快,先一步揪住它脖子,简单粗暴的拎了起来。 不小心被胡乱扑腾的狗爪子挠了两下,萧逸嫌弃的后退避开:“抓它干嘛?” “这是家养的。”长安用力掐了土狗一把:“老实点——你没发现它很干净吗?” 此刻几近天黑,萧逸离得又远,还真没注意它的长相。听她如此提醒,他转到另一边去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家伙皮毛顺滑,果真不似普通的野狗。 最起码,近期绝对有人帮着打理过。 “这片村落还有住民?”萧逸的反应也不慢:“仍然有人没搬走?” “应该是上了年岁,腿脚不便的老人。”长安从袖中抖出捆绳子,“过来帮忙。” 萧逸按住挣扎的黄狗,她则快速圈住其脖子,紧紧打了个死结:“跟着狗走,定能寻到主人——呶,拿着。” “为什么是我牵它?” “谁说了算?” “……” 小土狗大概是惊得狠了,一得自由便疯了似的向前狂奔。萧逸无奈,拽它的话又怕这畜生就此停步误了大事,只得黑着脸无甚表情的小跑在后。 乍一看,就像狗在遛他一样…… 抿紧唇瓣极力忍住大笑,长安揉揉脸,故作正经,不远不近的坠在旁侧。 好在,绕着房子疯跑三圈后,约莫是发泄够了,小黄终于慢下了步子。 旷野本就风急,这一番猛跑下来,萧逸微微气喘,额头见汗,衣衫鬓发也有点乱。得亏他不是女子,不然这副狼狈相,定会让人误以为他受了冒犯。 至于罪魁祸首…… 瞧着伸舌头喘气的小黄狗,长安一个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 “瞅瞅你想的馊主意!”萧逸恼羞成怒,“它主人呢?连个影子都没有!” “抱歉抱歉,全怪我思虑不周!”她没什么诚意的笑嘻嘻道:“生命在于运动,跑一跑是不是觉得暖和了不少?诶,我是真想替代你的,可惜腿短,追不上狗啊……” “闭嘴!” “别不好意思嘛,这说明世子身强体健,威猛甚于狗……” “闭!嘴!不许再提狗!” 见他气得脸都白了,长安赶紧见好就收:“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你瞧它不跑了,来,给我吧——” 说也奇怪,绳子一到她手里,这小狗当真温和下来。回头张望几眼后,它抖擞的甩甩身子,啪嗒啪嗒朝着一个方向,再也没了刚刚的狂乱慌张。 乍一看,有模有样的。 “这个孽畜!”萧逸咬牙,他这辈子从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还是因为一!条!狗! “我看它挺有灵气。”长安笑微微的:“世子消消气,您总不会与个动物争长短吧?” 被她拿话如此挤兑,萧逸闷不吭声,憋了半天才愤愤道:“你就只会欺负我!” “岂敢岂敢。”长安虚伪的否认,心里却道,谁让你生气很好玩呢…… 被狗领着走了一段,绕过一个缺了一半屋顶的破落建筑后,长安忽然顿住脚步,有点奇怪的回头望去。 “怎么了?” “小黄绕了一个圈。” “……什么?” “你觉没觉得……”迷惑的皱皱眉,她也不太确定:“这里明明能走直线,但它却故意绕了一下?” 而且,她握着绳子隐隐觉得,刚刚这段路,它跑得似乎不□□稳。 身体瑟瑟缩缩的,就像……在害怕? 萧逸虽然没在意这些,但他对地形和路线非常敏感,稍一回忆,便笃定道:“的确如此。可能是主人这么走,所以它也习惯去绕圈——有问题吗?” 长安想了想,俯身把小黄抱起来:“走,过去瞧瞧。” 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月亮躲在厚重的云层中,连星子都稀疏暗淡。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荒草,只能模模糊糊瞧见个大概轮廓,具体却看不分明。 眼看就要绕到这土房的正面,萧逸却忽然顿住脚步,低低道:“陆长安。” “嗯?” “在这儿躲好,我先去看看,没危险便弹剑三声,到时你再过来。” 没料到他如此谨慎,长安愣了一下:“我们不是确认过吗?这期间也没有人来……” “感觉。”萧逸眯起眼:“我觉得,这里不太平。” 他的直觉是在沙场生死间磨练出来的,虽然不如长安敏锐,可却异常准确。 “那好。”长安放开小黄,就地蹲下:“我藏在这草丛里,你……注意安全。” 一手按住剑柄,萧逸浑身戒备,轻悄向前摸去。 越是靠近屋子转角,危险的感觉便愈强烈。他放缓呼吸,调整好状态,猛地跨出,铿然拔剑—— 空空如也。 一片黑暗。 夜风贴地卷过枯草,“沙沙”的摩擦声中,面前什么也没有。 下意识的舒口气,萧逸皱眉,总觉哪里有些古怪。 一手扶墙一手执剑,他小心的继续走着,眼见前面又是转角,脑中灵光突闪,霎时想通了诡异之处。 一间房子分为前后左右四个面,他与长安被狗引着从右面绕到后面,行经左面时发觉不对,于是他独自转过屋角,理论上,现在摸着的应该是前面—— 可门呢?窗呢? 难道,这其实并非房屋,而是四面墙壁砌成的一个……密封的方形大盒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7.兔子拜月【微修】 背脊窜上一股寒意, 萧逸的身体莫名发凉。合上双眸深吸口气, 再睁眼时, 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本心无愧, 又有何惧? 大不了,挥剑斩去, 一了百了! 想到此, 他横剑于胸, 一抹剑身,凛冽的寒光立刻如水般流淌, 漾开一片森森的杀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随之微微摇晃,仿佛湖面被打皱, 泛起圈圈细碎的涟漪。 萧逸蹙眉,待要再看,面前却毫无征兆的闪出个黑影来:“你是何人,怎的擅闯我们十里村?” 他一愣, 狐疑的望去,只见这拦路的男人魁梧粗壮,身着朴素的布衣, 居然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 此时他正低垂脑袋, 因为背对着月光, 总也让人看不清脸庞。 迟迟等不到回应, 男人有些恼怒:“看什么看, 听不懂话吗?你到这里作甚!” “顺道路过, 无意冒犯,敬请见谅。” 貌似抱歉的收剑回鞘,萧逸却没有放松警惕。这男人出现得蹊跷,兼且说话时低沉滞闷,仿佛声音并非发自喉咙,而是胸腔…… 总之,怎么瞧怎么诡异。 见他态度诚恳客气,这男声也有所缓和:“小兄弟,快走吧,我们这里晚上不太平,再迟就逃不掉了。” “哦?”萧逸扬眉:“何解?” 他却耷拉着脖子,好半晌都没再吭声。 暗暗观察着对面人,萧逸愈发觉得不对。自打见面,这男人好像就没动过,无论脑袋还是胳膊亦或者腿,整个人看起来都干干巴巴,僵硬无比。 莫非——这家伙当真不是人? 据说鬼是飘着的,他下意识放低视线,可惜野草太高,只能瞧见对方双腿隐隐约约的轮廓,看着与常人并无差异。 “小兄弟,”男人忽又幽幽的开口:“外面太危险,你先与我回家坐坐,留宿一夜,明日天亮再离开,如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萧逸几乎是立刻点头:“好啊,麻烦您了。” 男人“嗯”了声,转身带他绕过墙角,徐徐前进。走开几步后,萧逸脑中一点清明,突然记起了最初的疑惑:“这位仁兄,敢问你可识得此间的主人?”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的墙壁:“虽是房屋,可却连个门窗也没有,委实太怪了。” “小兄弟说笑了。你刚刚待的是右侧面,要门窗来作甚?” “……右侧面?” 萧逸一怔,张嘴便想反驳,记忆却慢慢模糊起来。 他来这里,是为了……是为了干什么来着? 貌似是同袍相邀,回府途中顺便路过……但黎平呢?他怎么会遣走仆从,独个出门? 越是思考越是混乱,昏昏沉沉间太阳穴一阵阵的发涨,他不禁捂住额头,痛苦的低吟出声。 “好了,请进。” 在前引路的男人蓦地停步,一豆昏黄悠悠的亮了起来。 黑夜中的烛光格外能够安抚人心。萧逸凝眸略略一顿,头疼瞬间缓解大半,回忆却更加混沌暗淡。 ——没关系,反正也无大事,过去吧…… 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如此反复,他的目光渐渐浑浊,举步便欲上前进门。余光扫过旁边仍旧看不清脸的男人后,危险的直觉骤然腾升,萧逸神思一凛,猛地停住后退。 这个东西,他刚刚在前引路时,后脑勺便黑漆漆的;现在面朝自己,映着微弱的烛火,头脸处竟还漆乌一片—— 他的正反面居然一样! “铿”的抽出长剑,萧逸的额角渗出冷汗:“尔等鬼祟,到底为何?” “我?” 男人尖细的笑了一下,缓缓抬手剥开长发,露出白惨惨的一团烟雾。 仍是看不清脸。 “我是被水淹死的读书人啊……嗷呜呜呜~长年累月的困在这里,我好苦呀……” 开始还只是低低的呜咽,而后音调拔高,渐渐扭曲,尖利得雌雄莫辩,刺得人发丝根根立起,胸口处又涨又酸。 手足不听使唤的发软,萧逸狠狠掐了下眉心,横剑向他用力一挥:“够了!” 呼啸的剑气凌厉而过,男人剧烈的瑟缩一下,猝然收声,居然果真止了哭泣。 平生从未与鬼魂打过交道,萧逸决定把他当作犯人来审:“你乃幽魂?” “是。”男人委顿在地,哀哀道:“某乃元和十三年的举人,可惜一生止步于此,夏日戏水时,不防掉去河里淹死了,呜……” 被他抽泣得心烦意乱,萧逸冷然断喝:“不许哭!——难道你们幽魂全部飘荡世间,不入轮回,不能投胎?” “不……”他呜咽道:“小生冤枉啊,我是被困住的,冤枉啊~” 他的喊冤声一下比一下凄切,乍一听闻又惊又悲,既是恐怖,更加可怜。 萧逸蹙眉,刚要再问,点着昏暗烛火的小屋里,却啪嗒啪嗒的跳出一只兔子。 它甫一出现,怨鬼立时便瑟瑟的收声。 挑着眉梢望过去,不知怎的,萧逸拿正眼看不到,只能用余光偷偷的瞧。这兔子毛色雪白,有一臂长,行为眼神极有灵气,妖异中又透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不善。 中元节前,月光正亮,兔子慢条斯理的瞥了冤魂一眼,拣了银辉最盛之处,两条后腿顿然一蹬,整个身子如人般直立,而后对着还算圆满的明月,一下一下的叩拜起来。 诧异的瞪大眼,萧逸仔细观望,恍惚间似有根根透亮的银雾从月光中分化而出,一缕一缕渗入兔子的身体;不止如此,那冤魂身上也有白气腾腾的逸出。少顷,他整个人明显缩小了两圈,就像失去水分的干瘪柑橘,喊冤哭求的气势全无。 一炷香后,吸收完白雾,兔子放下前爪,长耳微动,一步一步朝这边而来。 此时正面相对,萧逸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它的双眼竟非通透的玛瑙红,而是泛着幽幽的绿光,宛如两盏小灯笼,于暗夜中奇诡无比。 身体瞬时紧绷,他想后退,整个人却不受控制,机械的向前走了起来! 萧逸大惊,欲要转开视线,目光却如被黏住般,牢牢盯着兔子绿森森的眼珠动弹不得。 眼见它张嘴露出两颗猛兽才有的锋利獠牙,他急怒交加,用尽全身力气挥剑一切,霎时间风声戾戾,“砰”的巨响险些震破耳膜…… “萧逸,萧逸,快醒醒!” 熟悉的女声遥遥传来,他的身体遽然抽搐,而后忽的睁眼—— 入目便是一张倒立的少女面孔,五官清雅精致,眉间隐露焦急。 二人对视良久,长安伸手在他眼前比了比。 “喂,盯着我干嘛?傻呆呆的——”她“啪啪”拍着萧逸的脸:“回魂回魂,你不会是真傻了吧?” 一把攥住她的手,萧逸满身冷汗,怔忪的喃喃:“你是,陆长安?” 一愣后回握住他,长安察觉不对,沉稳的放缓声音:“是的,还记得刚刚的事情吗?我在原地等你,结果久候不至,估摸大概出了些问题,绕着周围四处找寻,就发现你晕在这里。” 兀自静默一会儿,他以手遮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好像做了个梦,但又分不清,那到底是虚幻还是真实……” 低低把梦境叙述一遍,许是惊吓过度,萧逸的逻辑有点乱,某些话语还不停重复。长安却似抓住了什么,垂着眼眸若有所思,全程没有出言打断。 巨细靡遗的述说完毕,萧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松开她,强撑胳膊坐了起来。 浑身散了架一样又虚又乏,他痛苦的按住太阳穴,脑中丝丝针扎般的刺痛。 “因为记了不该记的东西,所以精怪在惩罚你。”长安伸手在他额前虚虚一拂,痛感果然马上减缓:“兔子拜月,呵,原来小成气候,怪不得这么复杂。” “兔子拜月?那是什么?” “兔子精啊。”长安伸手拉他起来:“民间乡下的荒僻之地,走夜路时可能会遇到个小腿高的东西顶着块石头或者盖着片叶子问,‘我看起来像不像人?’——这就是兔子精。” “它为何要如此问?” “精怪若想化成人形,必须经过这一步。”长安拍掉袖摆的枯草:“答‘像’的话,它化形后若做恶事,这比因果就要记在你的头上;若答‘不像’,它怀恨在心,日后绝对会伺机报复。” 萧逸咋舌:“那该怎么答?” “我哪知道!”长安翻个白眼:“若是碰见就直接灭了,管它像不像!” “……” 眼瞅他神色恢复如常,长安高深莫测的摸摸下巴:“你知道自己晕在哪里吗?” 萧逸环目四顾,谨慎的打量后,方才笃定道:“那栋宅子的右侧面。” 也就是他们看到这幢房屋时,最初走过的地方。 不知不觉,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漫步在这小片方寸之地晃了一圈,长安忽然问:“你梦里还有个冤死的举子?” 萧逸颔首:“他自称是元和十三年高中的。” “嗯……” 绕着这处转来转去,她最终择了一点停住:“这里。” 蹙着眉头比对半天,萧逸一点儿也没看出她脚下的土地与之别处有何不同:“那里怎么了?” 双臂抱胸牵牵嘴角,长安神秘的眨眨眼:“这里,有……” “汪!汪!” 狗叫声起,话语被打断。 小黄摇着尾巴在前引路,一个老伯提着灯笼小跑而来,远远便嚷道:“什么人?不许踩那儿,赶紧给我走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8.供奉邪神【微修】 因为刚刚情况危急, 长安要去寻找萧逸, 带着条狗子不方便,所以便放了小黄,却没曾想, 这家伙竟还引着主人来报复—— “怪不得都骂‘狗腿子’呢!”她小声嘟囔着,暗暗拉拉萧逸的袖子:“这人八成是十里村的, 机不可失。” “知道。”萧逸会意:“都听你的。” “这会儿怎么这么乖?”长安斜睨他:“是不是偷着酝酿损招坑我呢?” “……小人之心, 哼!” 就在他们说话间,狗主人已经小跑过来。之前所料果然不差, 这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伯, 走路都一瘸一瘸的,估计是囿于腿脚, 才没随着村民搬迁。 抬高灯笼照清这二人,他虎着面孔训斥:“大半夜的,来这荒郊野地做甚?瞅你们不像那没规矩的小户,怎的也学着不害臊的野鸳鸯, 伤风败俗,四处偷情?” 头次被人暗讽为奸夫,萧逸羞得两颊通红, 呐呐不能言;长安倒是镇定自若,笑眯眯道:“老伯您瞧错了, 这是我大哥。” 侧眸瞥着她混不在意的表情, 萧逸心底莫名憋闷——她怎么能视此如平常?! 难道, 昔时总被人如此误会, 奸夫众多,早已习惯,所以才能毫不介怀? ——他个大男人,又到底在矫情什么劲儿! 花言巧语哄得老伯同意收留他们,长安洋洋得意,正欲邀功,扭头却见萧逸满脸苦大仇深,仿佛谁欠了他万两金银。 “世子爷您又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突然来葵水了呢!” “……你、你才葵水!”萧逸极度震惊羞恼,一时连话也说不利索:“好歹是个女孩子,你、你怎能如此粗俗,什么都讲!” “不然像你一样,外表冷若冰霜,内心暗自奔放?” “……喂!” “瞅你这脸蛋红的跟小番茄似的,啧——” 眼睛一转,长安蓦地福至心灵:“你不会是介意那句‘野鸳鸯’吧?” 以萧世子的别扭性格,估计不会有人与他开这种玩笑。这就难怪了,第一次啊~ “我干嘛要介意?”故作漠然的不屑轻嗤,萧逸嘲讽:“有的是贵女自荐枕席,真找野鸳鸯也轮不到你!” “哦”了一声盯紧他,长安表情专注,眼睛半天也不眨一下。萧逸先还假作不知,后来终于忍耐不住,硬邦邦道:“瞧我作甚?” “看你——”她慢悠悠的一笑:“心怀嫉妒气怒难平恼羞成怒的小模样还挺有意思。” “我?嫉妒?”萧逸指着自己鼻尖:“矜持点行吗?能不能别……把自己看那么重?” 若非教养良好,他差点就说“能不能别这么不要脸”了! “可你嫉妒也没用。”长安兀自摇着脑袋,语重心长的拍拍他胳膊:“小鸳鸯啊,认清现实吧,我是不会对你负责的。” “为什么?” 鬼使神差的问出这句,萧逸恨得差点儿没把舌头咬掉。 ——太可怕了,他今晚绝对是受惊过度,连神智都不正常了! 盯着他抢到前面大步走开的背影,长安抱起双臂,单手摩挲下巴,唇角依旧懒洋洋的上翘,眸底却无波无澜,一片漠然。 老伯的小屋靠近官道,位于村子边缘,灰扑扑的很不起眼。他一个人带着小黄,房前有个篱笆圈的小院子,其间种着简单的菜蔬,自给自足,勉强过活。 萧逸二人坐到缺了条腿的桌边后,这屋子立刻就满满当当,显得逼仄起来。 “再没地儿了,只有一床破褥子,你们在这儿对付对付吧。”老伯颠着脚翻来找去,“你们也瞧见了,没什么吃食……” “无妨。”长安笑眯眯的摸出锭银子:“我们是来问些事情的。” 昏暗的碗灯下,成色十足的银锭反射着雪亮的白光,闪得人移不开眼。 慢慢收起客套的表情,待得坐到桌边后,老伯已经面沉如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走罢。” 连正眼也不瞅一下,居然对这钱财无动于衷。 “我还没说问题呢!”长安笑吟吟的,丝毫不气:“不瞒您说,这等破地方,若非传说有秘宝,我兄妹绝不会踏足一步!” “秘宝?”老伯一愣,萧逸差点也露出惊色。这个混账,撒谎之前串通一下,给他个心理准备不行吗! “告诉你也无妨,我家供养着一位极有本事的风水先生。”她昂着脑袋,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此处的气与别处不同,他早注意到了,尤其是刚刚我踩的那里,秘宝差不多就在其下!” 老伯闻此顿了顿,面色瞬间有些微妙:“那里怎的就有异?无非靠着神仙庙而已!” 注意到他一瞬的凝滞,两人快速交换个眼神—— 这老头子果然清楚些内情! “神仙庙?”萧逸看似很感兴趣:“在哪儿?里面供的是哪路神仙?” “少装!”老伯阴阴的看着他:“我到之前,你们不是正围着神仙庙打转吗?” ——那个无门无窗的诡异建筑? 它竟是座庙?! 不可思议的瞠大眸子,萧逸还想再问,却怕露馅,只得抿起唇瓣,求助的望向长安。 懒得理会他那没见过市面的土鳖样子,长安略微沉吟几息,半真半假的试探道:“可惜我们与这神仙无缘,绕着房子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大门在哪儿,连个窗户也没瞧见。” “那大概是娘娘今日出去了。”老伯丝毫不意外:“月圆前后不收香客,你们进得去才稀罕。” “哦?”长安不动声色:“哪路神仙,居然还有这等规矩?” “自然是我们玉兔娘娘!” 对这话题颇为忌惮,老伯应了这句便不再开口,径自起身回屋安置不提。 搬起坐塌凑近萧逸,长安神神秘秘:“果然有猫腻,他好像认识那淹死的举子!” 敷衍的点点头,萧逸却在想着其他事:“神仙庙附近应受神佛庇佑,怎么会闹鬼?还有那玉兔娘娘……” 玉兔娘娘兔子精,莫非这两只原为近亲? “如果我没猜错,神仙庙里供奉的便是你梦见的兔子精,除此之外再没其他。” “可那是个妖!”萧逸愕然:“不都该供佛菩萨吗?” 即便他从来不信佛,可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每个地方风俗不同。”长安简单解释:“尤其在乡村,不少人喜欢供奉邪神。比如我曾路过一个村子,那里每每举行婚事,新娘在新婚的前三天,都必须要住进当地神庙,等‘菩萨’享用过后再与夫君行亲密之事——似此,便是一尊邪神。” “这些人是疯了吗?”萧逸无语,竟然还把妻子当作祭品献上去? 虽然知道那东西“享用”的方式肯定与人不同,但他还是难以接受。 “世人大都愚昧,见到个神通就当是佛祖显灵,其实他们很多人都不清楚自己到底供的是什么。”长安耸肩:“更何况,为了保证香火旺盛,邪神一般都非常灵,于求子、求雨等方面格外精准。普通百姓不就是关注这点儿事儿?只要达成所愿,有几个还追究他正神邪神。” 与此相对,真正的佛菩萨很少会让人心想事成。即便显灵,他们也倾向于隐晦的点化,进一步参透则要悟性机缘,不是哪个都有福分领受的。 眼见这巨型的好奇宝宝还想再问,长安先一步转移话题:“我踩的那里,下面应该埋有死去举子的尸骨。” “嗯?”萧逸果然不再纠结:“你怎么知道?” “他大概想向你伸冤。”长安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你乃皇族,天生贵气,后来为帅,又染了杀伐之气,等闲鬼祟莫敢近身。而他——你一直没看清他的脸,一是因为自身阳气足,本就不该见到污秽;二却是他对你抱有一丝善意,并不想置你于死地。” 见过鬼的不少,大部分描述都是一袭白衣,却极少有人能说出它的长相,就是因为看清的几乎全都命不久矣。 要么遇见了专门索命的厉鬼,要么自身阳气运势实在低迷,本就寿数将近,否则除非是修行中人,正常的都应如萧逸般,只瞧见团模糊的面容。 此事本就玄乎,萧逸又只是个普通的红尘中人,再是感兴趣也无处着手,只能皱紧眉头一边苦思,一边理解她的意思。 “我猜,那兔子精修炼有成后,用些手段哄得村民为它建了土庙,享受香火供奉。但其后不知为何,十里村迁走,庙宇渐渐荒败,它断了香火,没了供奉,所以想要另寻他路——” “于是,便去附着了佩玉?”萧逸皱眉:“这东西到底要做甚?” 竖起食指冲他摇了摇,长安提醒:“别忘了,中间还夹着个冤死的举子——若是能撬开这老伯的嘴便好了。” “这个简单!”萧逸淡笑,“由不得他,” “诶?”长安侧目:“你待如何?” “自是捏个罪名,着人提审了。”萧逸奇怪的看着她:“你只想着和和气气的好说好商量,可于这些小民而言,磨破了嘴皮子也抵不过官府的一句命令,何必去费那个精力?” 早知她是如此打算,他一开始就不该隐瞒身份,结果眼下多了这些麻烦。 闭起眼眸揉揉额角,长安暗道自己的确是犯傻了。到底出身不同,她和萧逸完全就是两个思考模式。她认为各人平等,应该以礼服众;萧逸却生来高高在上,理所当然觉得平民布衣就该为己所驱,凡事我明白不用你明白,只要听话的照办就好。 二人讨论了小半夜,商量好明日如何应对后,长安卷起仅有的一床被子沉沉睡去。萧逸不想躺在粗陋的泥地上,是以独个起身,拿着长剑来到了篱笆圈出的小院里。 不知何时,云破月出,皎洁的银辉倾洒而下,照得旷野透彻雪亮。 轻轻抚过龙纹剑鞘,萧逸“铿”的抽出长剑,不想它却寸寸尽断,本该凛冽的剑身此时也变得暗淡无光,与那废铁无异。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呆怔几息后,他猛地回转用力摇醒长安:“过来过来,帮我看看,拜托——” “……靠!神经病啊!” 揉着眼睛一把拍开他,长安不爽:“老子是病人病人病人,想你美人儿快点痊愈就让我睡觉,不然以这状态,我是抓不住那兔子的!” 萧逸哪还顾得上这些,见她抱着被子不肯撒手,干脆连人带被的一把卷成个筒,单手夹着去了院子。 猝不及防腾空而起,长安大脑的血液逆流,披散的长发垂落而下,一荡一荡,坠得整个人都有些晕:“你大爷的萧逸,这是拥抱女人的正确姿势吗?啊啊啊再不停我要吐了——” 随手把她立在篱笆边,萧逸小心的捧过长剑:“你看,它突然就全部断了!” 晃晃脑袋定了神,长安不耐的凝眸细看:“咦?——它的灵居然散了。” “什么意思?” 皱紧眉头组织着语言,她火气渐消,尽量委婉道:“刚刚的梦里,你不是与兔子交过手吗?现在看来,那并非梦,而是类似灵魂出窍的一种术法。一旦中招,你以为是虚妄的伤害就会反映到身体上,而且阳气也会变弱……” 眼见他手捧残剑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长安扭头叹口气: “你这剑原本颇有灵性,虽然尚且够不上神兵,但能看出相伴多年,灵犀互通,与你的脾性极为相合。大概是觉出你有危险,所以它聚起那点灵性,换得你灵台一线清明,侥幸避开此劫——如此也算忠心护主,你不要太难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59.龙泉剑冢 白亮的月光下, 截截断剑废铁一般躺在萧逸的掌间, 暗淡残破, 锈迹斑斑, 再没有往日凛凛森寒的锐利锋芒。 怔怔垂眸盯着断剑,萧逸的面容虽然平静, 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寂寥落寞的哀伤气息。 此剑曰龙泉, 是仿前朝名剑龙渊所铸。他少时离家, 远赴南疆,临行前, 陛下特地赠予了这把诚信高洁之剑,希望他平安顺遂,马到功成。 其后的一千多个日夜, 无论漂泊何处,都有龙泉陪在身边。 轻柔的抚过乌漆剑身,萧逸心底泛上一股难言的悲怆。名剑除非深藏,不然总有战败失去光辉的一天。这或许是龙泉的宿命, 可于他而言,却是失去了似战友似亲人的知己—— 从此之后,红尘浩荡, 再也不会有人与他灵犀相通。 瞧不惯他要哭不哭的晦气样子, 长安不痛不痒的劝解, “缘不可求, 此乃命数。人生漫漫, 得失聚散皆是寻常, 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你怎么会懂?” 无甚表情的抬起头,萧逸嘲讽的看着她:“陆大师仙风道骨,不拘流俗,我等凡人的鸡毛琐事,又哪入得了您的眼?” “……诶,你搞事情啊!”长安瞪着眼睛撸起袖子:“是不是瞅我好声好气安慰你两句就来脾气了?” 漠漠偏过头,萧逸把断剑一截一截的收回鞘中,不想理她。 “少给我摆出这副‘老子天下第一惨’的死相,你还摔了我的玉璧呢!”长安冷笑:“知道那是什么吗?你这伪龙渊只是刚刚聚灵,我的玉璧却是长辈多年温养的法器,关键时刻救命的东西,甚至已经生出了自主意识——没了就是没了,因缘散尽,你还假惺惺的缅怀个屁,愚蠢!” 萧逸一愣,将心比心,歉意的抿起唇:“抱歉,我当时……” “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没必要为此过度悲痛。”长安洒脱的拍拍他手臂:“天地朗朗,众生苍苍,个人的情感再深刻,在渺渺天道面前也微小得不值一提。” “……陆大师的胸襟果然宽广。”萧逸噎了一下,“可惜我只是个俗人,大概这辈子也难有此种觉悟。” “嘿,不要妄自菲薄嘛!能认识到自己乃一俗人,也算孺子可教了。” “……” 被她如此一搅和,萧逸的伤感果然散去,心情也渐渐宁和下来。垂眸盯着手中的剑柄,静默片刻后,他忽然道:“我想立个剑冢。” 懒洋洋的挑起眉,长安撇嘴面露不屑。只是初初聚灵而已,给它立冢,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不过,瞄见萧逸郑重的神色,她聪明的没有作声。 “我可以择个风水绝佳之处,说不定时日久了,剑灵还能慢慢养回来呢!” 越想越觉可行,他兴致勃勃的转向长安:“你说,这冢该选在哪里好?” 等了好半晌,除了飒飒的风声外,却没有人来应答。 “喂!”萧逸不满的戳戳她被子:“你说话啊!” “我睡着了。” “……不要这么敷衍!”他继续戳:“只需指出个埋剑之地,我一定会重金相酬的。” “这不是钱的问题。”长安被他戳得难受,不耐的抬眼瞪过去:“若是为个神兵选冢,说出去我脸上也有光;可这剑实在太普通,如果同行知道,定会笑话我钻进了钱眼儿里,连格调都不要了。” “有那么差吗!”萧逸不服:“你个女流,哪里懂剑!” “嗤,你懂!”长安高高在上的睨视他:“很多东西都需要底蕴,不要以为坐拥天下的皇族便能无所不有。论起名剑,当世前三全已隐世,便是你堂堂王府世子,也只能佩个仿制的赝品四处乱晃。” 萧逸双眼一亮,敏锐的听出些其他意味:“莫非,你见过消失多年的前三名剑?” 漫不经心应付了他,长安假装困倦的闭眼,脑中的思绪却有些飘。 ——是啊,她的确见过。 排名第三的鱼肠剑早已被太阿所诛,而代表强者威道的太阿剑,就供奉在楚氏嫡支的宗祠里。 同为风水望族,陆、楚两家乃世交。她幼时顽劣,还曾怂恿玩伴偷跑去盗出太阿来瞧瞧,结果还没动手就被抓包,险些被老爹打断了腿…… 一晃离家已有三载,也不知父母弟妹可都安好。 到底什么时候,她才会遇到那“俗世机缘”呢? —— 勉强在茅草屋里对付半宿,第二日天刚放亮,晨鼓还没响,两个人就轻悄摸出来,也没惊动老伯,不到半个时辰便疾驰回了王府。 跳下马后径直去往琳琅苑探望佩玉,不想与恰往外走的黎安一行撞个正着。 “陆姑娘!”看清眼前人后,挂着大大黑眼圈的苏玄参猛地来了精神:“你们昨夜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告诉我?” 他原本在闺房里观察文佩玉的情况,结果一转眼,这俩人就不见了。 “一言难尽。”长安疲惫的揉揉额角:“先找个地方坐下吧。”她简直快累死了。 于是,一行五个半路折返,又回了文曲院。 安安稳稳的坐进花厅,一杯热茶下肚后,黎安抢先站出邀功:“世子,那水鬼的目的已经问清了,是这样——” 原来,佩玉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整整闹了大半夜,直到鸡叫才逐渐消停。那淹死的男鬼来来回回的叙说自己是如何悲惨,他们连问带哄,反复确认后终于肯定,他是想要些棉衣纸钱,只要好言好语听话的烧了,八成就能成功送走。 苏玄参还细心地做了笔录,男鬼和佩玉的原话、神态,全部详细的列于纸上。 随便翻翻扫了眼,长安把它扔给萧逸:“伪装成怨鬼骗香火呢。” “那该如何?” “先依他。”长安起身打个呵欠:“备好棉衣纸钱,子正焚烧。具体细节到时再说,我要先去补个眠。” “兔子精呢?”萧逸抓紧问。 “今天阴历七月十四,明日十五又逢中元节,它一定会出来吸收月阴之力,趁机诛之……”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低,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沉沉的一觉睡饱后,再睁眼时,太阳刚好落山。大片的天空余晖灿灿,尽管擦黑,却仍泛着晚霞的暖意。 精神抖擞的用过晚膳,长安找到萧逸:“有件事需要侧妃的帮助,旁人全都不行。” “她?”萧逸蹙眉:“要做什么?” “夜半时于闺房中烧纸祷告,这人必须是血亲。” 语毕,她又摸出个空白信封:“这个,你去做。拿着它在昨晚去的十里村中边烧边喊佩玉的名字,帮她叫叫魂儿。” 这是乍然受惊后,民间的收魂土方,颇有奇效。只是佩玉的魂魄掉的有些远,如果能把本体挪过去,效果应该要更好。 想到龙泉便是在那儿寸断,萧逸心底不豫,“会不会有危险?” “侧妃没有,你么……可能会遇到鬼打墙什么的。”长安轻描淡写:“不过没关系,挺到天亮就行了,觉得自己一直转圈出不去就不要再走,坐在原地安静的等待——你不是很能耐吗?考验胆气的时刻到了,去吧世子。” ——竟敢故意摔碎玉璧,休要以为简单的半跪就能冰释前嫌,她是绝不会给他一丝一毫护身之物的。 反正也不会真出事,顶多受些惊吓而已。少年人嘛,总该多吃点教训才能更加茁壮的成长。 没理会她明显的恶意,萧逸收好信封,略微思忖一瞬:“父王一向不管这些,你随我来见见大哥吧。晚上我出门,也只他能镇得住侧妃了。” —— 萧臣原本住在萧逸侧旁的院落,但腿断之后,萧睿生怕下人轻慢,特地令他搬去了忠正堂侧厢,以示大公子的地位仍如以往,在王府中说一不二,不会因为残疾而有改变。 仔细数来,长安前后进府四次,有关齐光公子的流言听了一耳朵,却是从来未曾见过。 萧臣似乎很喜欢呆在忠正堂,如非要事,等闲不会出门。 这个时间,他用了晚膳,应该正在消食读书。 萧逸带着长安来到书房时,碰巧萧让禀报了事□□往外走,看到他二人后,明显愣了一下:“世子……陆姑娘?” “我找大哥有些事。”萧逸止步,礼貌道:“他在忙吗?” “没有。”萧让迅速敛起惊讶,笑吟吟的侧过身:“世子请。” 磊落镇定的跨过门槛,长安飞速打量一圈,微不可见的扬了扬眉。 临窗环水,清风习习,光线充足,雅致素淡。 好风水,好意境。 与文曲院的刚硬霸道完全是两种风格。 宽大的桌案后,萧臣不知在看什么,眉头稍稍叠起,面色有些严峻。 听到脚步声后,他合起手上的东西,抬头见是弟弟,立时弯起唇角:“怎么有空……咦?——这位想必就是陆姑娘了。” 说着,居然亲自起身,拱手一揖:“素来只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实乃幸运。” “齐光公子太客气了。”长安笑眯眯的眨眨眼:“您是何等金尊玉贵,怎的会注意我个小民?肯定是世子乱告状,惭愧惭愧。” “我才没有。”萧逸瞪她一眼,在大哥跟前显然很放松,“哥,有个事情是这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0.天道平衡 亥末子初。 萧逸早便与黎平一道去了十里村。 听说还要自己烧纸, 白若楠的态度十分抗拒。不知萧臣说了什么, 虽然她之后依然板着面孔,可却变得意外配合,只是偶尔有些恍惚。 懒得八卦他们间的猫腻, 长安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口干舌燥的走出闺房, 总算松了口气。 人事已尽, 接下来,就只能等了。 “陆姑娘。” 温润的男声随风传来, 她一愣, 方才发现萧臣居然并没回去,而是于桂树旁安静的饮茶赏月。 神情悠然, 举止潇洒,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静默一瞬扬起笑脸,长安极自然的过去招呼:“大公子可是担忧表小姐?且请宽心,不会出问题的。” 萧臣闻此弯唇一笑, 伸手做个“请”的姿势:“劳烦您了。” 微微点头客气几句,长安端起面前的杯盏。不冷不热的茶水入口,淡雅的桂花香气立刻弥漫, 嗓子也瞬间舒服了许多。 石桌上,造型精致的各色糕点摆盘漂亮, 显见得是精心准备, 而非对方随意的敷衍。 借助茶杯的遮挡, 她又飞快扫了眼四周。十步开外, 侍女捧着件厚实的外衣,随时防备她乍然喊冷;再远些,高挑健壮的仆妇们合力抻起巨大的棉纱,以阻夜半入骨的寒风。 ——怪道她总觉着,此处比其他地方都要暖和些。 萧齐光若想讨好谁,恐怕这世上没人能受得住。他不会大喇喇的送钱送物,却擅长从点滴细节中让人感受到被重视的温情。 但是,长安知道,他的温情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听说陆姑娘一直随处云游?” “瞎逛而已。”她谦虚:“天生散漫,干不了大事。” ——一个女人,还想干什么“大事”? 萧臣心觉好笑,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少时我也梦想过游遍天下,可惜……”他耸耸肩:“计划总没有变化快。” 长安打个哈哈:“天降大任于是人,我等不学无术的也只能游游山,玩玩水了。” 两人随便聊了一会儿,萧臣猝然敛容一叹:“严寒将至,陛下欲往南方行宫过冬,下令工部修缮翻新,还令各地长官搜罗异宝,只为博得宠妃一笑……唉!” 无视他的欲言又止,长安平平“哦”了一声,满脸事不关己的不以为意。 大概是有资格辖制自己的老臣终于全数死光,明德帝最近两年愈发荒唐。他于政务上资质平平,玩弄权术却很有一套。 就像镇南王府,尽管有心防备,仍是削削打打被架空了一半。 便连萧睿都很少谏言,朝堂上,敢与他唱反调的就更少了。 眼见她只管喝茶吃点心,萧臣抿起唇角,突然淡淡的一笑:“前儿府前来了个道士,自称‘神算子’,明言‘乌云蔽日,风雨将至’,陆姑娘以为呢?” 这是必须要表个态了。 ——萧齐光的便宜,不好占啊! 慢条斯理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子,长安抬眸直视他:“我们陆氏曾经代代为国师,显赫甚于五姓,可现在却彻底归隐,销声匿迹,你可知道原因?” 萧臣正了神色:“愿闻其详。” “世间的种种力量,其实皆受制约。民受制官,人臣受制君主,就连看似位极的帝王,权力也非无边无际,如果无道,一样会被起义推翻,更遑论暗杀、篡位等非常手段。” 幽幽抬头望向天际,长安轻声一笑:“但若我们与皇权结合,力量则会无限扩大,所向披靡,再无敌手。” 他们会消因果业障,无论帝王犯下何等罪孽,都能寿尽善终,不会英年猝亡;他们能窥未来,提早防患,将所有反叛力量全都扼杀于成型之前,杜绝起义的可能。 他们可观面相,但凡怀有反骨,宁错杀不放过;他们甚至还能转嫁运数,将紫气续在衰颓的皇朝之上,不管君主多么昏庸,都可确保皇位世世相传…… ——但其实,这却是非常危险的。 “世间有阴就有阳,有善便有恶,唯有平衡,才会生生不息。天道之下,万事万物都受制约,倘使果真找不到敌手,那离毁灭也就不远了。” 转头瞧见萧臣低眉发怔,长安轻轻一笑:“大公子若有雄心壮志,何时做,怎么做,该问己身,而非旁门。至于我等,俗世纷扰全在身外,只忠天道。” 这就是冷眼旁观,两不相帮的意思。 万千思绪划过脑海,萧臣难得有些后悔。 虽然对陆家颇有了解,但它终究太过神秘,他也只以为这陆长安是个普通水准之上、略微高明点儿的术士而已。 谁成想,只是隔雾看花的问了一句,自己却像被看透一般,所有未曾对人言的野心全被若有似无的点了出来。 双手不自觉的握拢,他恍若无事的执起茶盏,杀意在心底一闪而过。 事关重大,此业未成前,决不可透露给任何人,哪怕她担保不会插手。 “不过,”长安忽然自顾自的起身:“看戏也要有自保的本事。我既然敢如此说,自然能保证全身而退。只有蠢货才会把目光放在不相干的第三方身上,大公子一向是聪明人,你觉得呢?” 萧臣眸光一滞,几息后才跟着站起,冲她笑笑,“天色不早,我有些倦,便先回去了。陆姑娘,这里就拜托你了。” 语毕,对她拱拱手,不等回话便转身离开。 ——被人先一步摸清心思的感觉太糟糕,他一刻也忍不下去了。 眯眼目送他渐行渐远,长安嗤笑一声,重新抬头望向天空。 与聪明人聊天就是好,连唬带蒙便能把人打发掉;遇上萧逸那种仅凭直觉不问缘由就挥剑的才麻烦,不信天不信神不信命,反正老子不爽,先杀了再说—— 说好听点叫孤勇,难听些是莽撞,那才真正的有理讲不清。 半柱香后,白若楠青着脸出来,径自朝她硬邦邦道:“香烛纸钱全烧了,按你说的,就在床前对着窗的地方,还有事吗?” “麻烦你了。”长安笑微微的:“回去后拿柚子叶净身,想求平安符的话让下人去。晚安,好好……”休息。 不等说完,白若楠就狠狠剜来一眼,重重“哼”了声,返身便走。 自小到大,她从没受过如此惊吓,尽管并没什么实质的伤害—— 若非陆长安的馊主意,又哪儿会有这些后续? 这个仇,她记下了! —— 朝阳初升之时,萧逸满身露水,终于疾驰回了王府。 跳下马后,他大步来到琳琅苑,本以为不会有主子,却看到陆长安身姿笔直,负手立于桂树旁,正眯缝眼睛抬头望天。 蹙眉一顿,萧逸放缓脚步,发现她裙摆寒凉潮湿,发丝上还凝着极细小的露珠:“在这儿站了一夜?” 顺着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疑惑:“你在看什么?天上长了花?” “嗯,还有草和蝴蝶。” “……” “回来了?” 挑起眉眼偏转身体,长安疲惫的伸了伸胳膊。萧逸还是老样子,他身后的黎平却满脸惨白,整个人都颤颤的,明显是惊吓过度,急需休息,眼下全靠着意志在强撑。 “你回去。”她冲黎平扬扬下巴,又朝萧逸打个手势:“你随我来。” 迈进闺房后挥退丫鬟,长安一把拉开床帐,拿起早就备在床脚的旧衣服:“文佩玉,回来;文佩玉,回来……” 边念边用旧衣裳在她头顶扫来扫去,半盏茶后,萧逸看到她眼神一定,就像遽然瞧见什么了似的。 但其实,那里却空空如也。 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他紧盯着长安,只见她眼珠慢慢偏移,仿佛在追随谁的脚步。 半刻钟后,那看不见的东西似乎上了床,她最终转向了安睡的佩玉。 与此同时,佩玉也猛地一动,微弱的“啊”了一声后,蓦地睁开双眼。 “腾”的坐起,她脸色发青,眼眶暗黑,眸底惊恐,披头散发,萧逸一时分不清,这醒来的到底是附身的东西还是她本人。 “好了,没事了。” 安抚的轻拍她背脊,长安柔声劝慰:“你已经醒了,它不在了,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直着眼睛怔了一会儿,佩玉呆呆的打量四周,见到萧逸时目光微顿,待到转向长安,水眸一颤,倏然抱住她的腰,“哇”的大哭出来。 “我、我好怕,呜呜……一直有人占据着身体,我被挤到个小角落,想、想反抗可没有力气,呜……” 耐着性子劝了一会儿,长安受不了的瞪向萧逸——过来劝劝你家侧妃,这又不是老子女人! 无辜的摸摸鼻子,萧逸想了想,非但没上前,反而悄悄退了出去。 ——他对这种哭唧唧的场面一向没辙,难得此次没被缠上,若是一会儿佩玉回过神来记起自己,那可不妙了…… 三十六计,当然走为上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1.昔日少年 萧逸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 方才等到长安黑着脸迈出闺房。 “我留在那儿不太好, ”他抢先解释:“毕竟还未成婚, 不能损害佩玉的清名……” “少在这儿假正经!” 苦大仇深的盯着衣服上被蹭的眼泪鼻涕, 长安忍无可忍:“我要更衣!” 说着,急匆匆就往外走。 “诶!”萧逸一把拽住她袖子:“我们先说正事啊!” “正事?呵, 这世上有什么比我的仪表还重要?” “……”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 又是沐浴又是焚香, 待到她整理完毕,施施然找去文曲院时, 萧逸饿得受不了,已经用起了朝食。 随意坐在桌边,长安着人再加副碗筷:“昨晚遇到什么了?” “没什么。”萧逸淡淡道, “枯守一夜,坐等天亮。” 烧掉信封后,他与黎平正欲回返,却意外的迷了路, 在那破败的村落里转来转去,怎么也寻不到出口。 记起长安的嘱咐,萧逸镇定的撩袍而坐, 若非黎平疑神疑鬼, 他都打算如此幕天席地的睡上一夜。 “没什么?”长安狐疑:“可黎平那明显是惊吓过度, 他胆子没这么小吧?” 皱起眉头沉思一瞬, 萧逸忽然“哦”了一声:“三更时倒是瞧见个羽扇纶巾的白衣人影, 不过一闪就消失了, 我还当是幻觉。” “……你不怕?”黎平那才是正常反应啊! “怕什么?”萧逸奇怪的望她一眼:“活人且不惧,更何况个死鬼?再说,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长安无语:“心真大。” “……佩玉没事了?”萧逸抽抽嘴角,转移话题:“那东西走了?” “算是吧。”她保守道:“兔子精无非想骗些香火而已,只是日后不好说。” “何解?” “佩玉身上相当于被打了印记,他日每到年节,可能就会……”长安顿了顿:“除非她自己强大起来,身体和心理。” 萧逸闻此顿感头痛。他这位表妹,自小到大,从来和“强”都沾不上边:“没别的方法?” “当然有。”长安摇摇头:“但你不能护她一世。” “怎么不能?”萧逸扬眉:“出嫁从夫,我会保护她的。” 唇角微抿,长安低眉喝了口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虽然觉得她有些反常,不过萧逸也没多想:“十里村留守老伯的口供,呶。” 身侧的侍女呈上几页纸,长安接过快速一扫,与她所料基本没差。 这老伯姓郭,是名鳏夫,某日在草丛里捡到个弃婴,因着自己无儿无女,便给他取名为“衍”,当做亲子来养。 郭衍打小聪颖,喜好读书,郭老伯砸锅卖铁的供他进学,而他也果然不负所望,弱冠之龄便考中秋闱,元和十三年,成了村中的第一位举人。 然而,就在大家盼着他继续高中去当大官时,郭衍却突然郑重的说,自己今后不读书了—— 他要给人算命。 为了表明决心,郭衍一把火烧了所有带字的东西。乡亲们全都目瞪口呆,郭老伯更是气得差点丢了老命。 可惜,强按牛头不喝水,也只能依了他。 不是没人怀疑他被脏东西附了,但不等大家找来“真大师”,郭衍就显出了自己的“神通”——哪家要添丁,哪家有白事,谁将大祸临头,谁会有点小灾,俱都提前说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十分准确。 几次之后,村民便全信了,以为他得了难求的机缘,纷纷奉其为“活神仙”。只有郭老伯,面上没说什么,心底却坚信养子是遇了污秽。他不止一次于午夜在郭衍房里听到女子的娇媚说笑——试问,哪个神仙会这样放荡? 他怀疑,这根本就是个野鬼精怪! 不管如何,他们都有着二十多年的感情,如果把这事与外人言,郭衍八成要被烧死,因此郭老伯一直守口如瓶,兀自琢磨着破解之法。 只是,不等他想出子丑寅卯,郭衍就提议要立个庙。他说十里村这位置出过个得道成仙的真君,一直护佑着这方土地,如果诚心供奉此仙,村子定会愈加和乐。 举人老爷一发话,有的是乡绅去奉承。娘娘庙很快建好,每日里香火不断,可郭老伯远远看着那举止怪异的巨大兔子,却只觉得妖异渗人。 不光造型奇特,这庙里的供品也与别处不同。每月初一十五,必要三牲内脏,血淋淋的装在盘子里,腥气扑鼻令人作呕。若怀丁点怠慢,定有哪家倒霉,轻则破财,重则久病不愈,最后衰败而亡。 开始时,大家都惊叹娘娘庙的灵验,可久而久之,渐渐有人发现了蹊跷。再然后,被这邪物祸害的乡亲越来越多,村长无奈,寻了几位风水先生,结果人家全说这东西太凶,解决不了,最终只得另寻福地,举村搬迁,重新又砌了观音庙,以保各家宅第安宁。 一则年岁大了,二来担心儿子,郭老伯便与死活不离开的郭衍留在了荒村。哪知过不几日,郭衍就在一条刚及脚踝的溪水里淹死了…… 唏嘘的叹了一声,长安把供词递回去:“所以,郭老伯便把他埋到了土庙旁边?” 萧逸微微颔首,又扬扬下巴:“这是从郭衍房里搜出来的。” “嗯?” 长安好奇的看过去,却见是一堆话本子——无一例外,全写的书生与艳鬼相恋,最后名利双收,成为人生赢家的荒诞故事。 “……他信了?”长安无语:“兔子精无甚本事,但最擅迷惑人心。怪不得……” 理顺了脑中思绪,她总结:“郭衍应该是被它禁锢,无法投胎,所以才找你伸冤。前日上佩玉身的男鬼不也说自己是淹死的?我原还当做精怪冒充,眼下看来,怕是他被逼着来讨香火。若逢高人除魔降妖,诛了郭衍,也影响不到兔子精分毫。” 萧逸点头表示明白,这郭衍就与个跑腿的小弟一样:“那你……” “生灵修行不易,可它心性不正,沾了人命,绝对不能再留。”长安抚抚衣袖:“今夜满月,它定会吸收月阴之力,机不可失。” 萧逸迟疑一瞬,正要问她需不需帮助,门口却隐隐传来一阵喧哗。 “世子,”婢女匆匆来报:“是侧妃与表小姐。” “——哦?” “表小姐要见您,而侧妃……”婢女为难的停顿一会儿:“看样子,似是想要拦阻,不停与人说她烧坏了脑子。” 萧逸蹙眉,还没答话,长安却“啊”的站起来:“我累了,想睡觉,你也得处理家事吧?我就先走了。” ——有热闹不瞧,她何时这么善解人意了? 狐疑的瞥她两眼,萧逸摆摆手:“那你便先休息,晚点再说。” 步伐略快的转出花厅,几乎是长安刚一离开,文佩玉和白若楠便从另一边迈了进来。 “世子!” 难得失仪的没有行礼,佩玉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听说你要娶我?” “……是啊。”萧逸审度的打量她,莫非是听说后太过开心? 可是,不像啊…… “你怎么能娶我?”佩玉一把挥开姨母:“我已经许了人家啊,全都说好了,是崔瑾之崔大人的贵妾!” 萧逸一怔,不可思议的转向青着脸的侧妃:“可是真的?” 眼见白若楠遮遮掩掩的“我”了半天,他的神情倏然凌厉:“你竟让自家外甥女去做小?!” 花厅的气氛骤然凝滞,四周下人全都“呼啦啦”的跪了下来。 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佩玉的眉眼也带了惊惧。 “我、其实不……不是这样!” 深吸口气稳定心神,白若楠干巴巴的扯起嘴角:“佩玉也及笄了,我总得操心她婚姻不是?你们王府高高在上,瞧不起我等平民,我们也不会一直傻傻等下去!” 越说底气便越足,她理直气壮的上前道:“我是佩玉唯一的长辈,定下婚约有何不对?况且不是还没交换庚帖?难得世子愿意,我这做姨母的自然更想她留在王府了!” ——是的。打从萧逸承诺侧妃之位起,白若楠就定了断掉崔家的心思。 似是不认识般的重新审视她,良久后,萧逸才沉沉的点头:“好,你很好。” “世子,”佩玉直觉不安:“我……” “口头约定也是约定,我镇南王府怎能做出强抢人-妻的丑事?” 不防他口出此言,白若楠一惊,唇角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回:“你……开什么玩笑!王爷都应了,下人也全知道了!” 假若此时反悔,丢的可不只是佩玉的脸,萧逸也不会落得什么好名声! “那又如何?”萧逸漠漠看着她:“你也说了,只有府内知道,严令他们不许外传不就好了?” “可总有嘴碎的……” “乱棍打死。” 惊惶的盯着他冷硬的面孔,白若楠终于知道,为何她以为天真可欺的萧世子,府中下人却个个惧怕。 他的确不如萧臣心有九窍,可却自带一股简单强硬的严酷。若是得罪萧臣,他会和和气气在背地里下绊子,可若得罪萧逸,恐怕当场就要没脸—— 比如,现在。 看出他此语毫无转圜的余地,白若楠慢慢敛起笑容,也不废话,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变脸如翻书,当真如是。 “姨母!世子表哥……” 僵硬的夹在中间,佩玉急得都快哭了。她只是想让表哥收回侧妃的承诺,没成想居然会这样—— 她认识的萧逸,温和而谦让,沉默却礼貌,从来不曾如此…… 冷酷,凌厉,寡情。 “佩玉。” 淡淡的望向她,萧逸神色稍缓:“这桩婚事,你可满意?” “我……” 话语似乎卡在喉咙,“满意”二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如果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是。”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佩玉,没有谁会一直站在原地为你考虑。” ——大家总会累的。 听懂他的潜台词,佩玉低垂着脑袋,只觉眼眶一阵发酸。 按部就班的行礼告退,她走出文曲院,再度回望时,忽然感到面前的一切全都陌生至极。 花木依旧,物是人非。 ——毕竟五年未曾相见,她一厢情愿喜欢着的小表哥,真的还是记忆中的温雅模样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2.英雄救美 饱饱睡了一整天, 窝在房里用过晚膳, 长安踏着霞光晃晃悠悠的逛出王府,正遇到萧逸牵着两匹马往这边走。 “世子?”她挑眉:“您这是……” “一起。” 随手甩给她一根马缰,萧逸淡淡望过来:“天要黑了, 今晚不去十里村?” 略顿一瞬,长安察言观色, 约莫他是知道了那件事, 立刻乖觉的扬起笑脸:“当然去,我只是太惊讶了, 世子居然相随, 真乃荣幸之至!” 撇着唇角轻嗤一声,萧逸懒得深究她虚伪的讨好:“走吧。” 二人一路疾驰, 很快出了城门,暮鼓敲响时,正正到达荒村。 “嗷呜~” 一条黄色的小土狗原本藏在野草里,看清是他们, 瞬时亲昵的跳了出来。 不防它突然跑上官道,萧逸猛地一勒缰绳,马儿吃疼受惊, 遽然直立而起,昂首嘶鸣。 好不容易安抚了它, 萧逸无意间侧眸, 却见长安不远不近的缀在身畔, 表情难得的凝重。 看起来, 居然比他这当事人还要紧张。 “你干嘛?”他狐疑。 “屏息准备着,”长安严肃道:“等你从马上摔下来,第一时间去英雄救美。” “……” “可惜你是个男人,长得还有点高。”她为难的摸摸下巴:“我只救过小姑娘,你这样的么,一只手怕是捞不动……” “为什么不用两只手?”萧逸不假思索,话一出口,自己的额角先跳了跳。 面无表情的揉揉脸,他恨不得在嘴上栓把锁——怎么就问出来了! “两只手不潇洒啊!”长安看傻子似的睨他一眼:“动作要流畅,身姿要敏捷,不然怎么耍帅?” “……我不会那么容易摔下马的,你省省吧。” 大概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小黄狗瑟瑟的趴在原地,半天都没起来。长安过去摸摸它脑袋,“你一直就在这儿守着?” “呜呜……” 低低在喉咙口咕噜两声,它警惕的后退几步,摇摇尾巴,却没立即跑开。 “它还认得我们?”萧逸惊奇:“倒也有些聪明劲儿。” “这可不是一般的野狗。”长安拍掉袖子上的草灰:“它能看到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 民间传说动物通灵,不少人家养狗安宅,却并非所有狗都能感知到鬼祟。 “只有从小吃秽物长大的,于这方面才具灵性。其他狗么,大概有点儿感觉,但不会很敏锐。” “秽物?”萧逸一时没反应过来。 长安笑吟吟的转向他:“屎。” “……” “把它收拾收拾送给佩玉,小东西还挺勇敢,正好护主。” 目光纠结的看着小黄,一想到它竟吃……那什么,萧逸便有些犹豫。 强迫自己转开视线,他随口问:“不都说黑狗最厉害?那些天师道士作法时,取的也全是黑狗血。” “二郎真君有条哮天犬,人们认为天下间的所有黑狗俱是它亲戚,故有此说。” “神仙们也讲究亲缘?” “老祖宗传的,谁晓得呢?”长安选好方向,径直向那土庙去:“但也非是所有黑狗都辟邪,首先要公的,其次必须成年满三岁,而且不可□□。” 元阳乃命门之火,男子或可后天进补,畜生却先天弱于人,泄一分则少一分。 暗紫的天际圆月高悬,皎洁明亮,将周围照得纤毫毕现。 此时日光早已隐没,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小腿高的野草间,偶尔风过,发出尖锐的啸响,伴着沙沙的草木声,仿佛有第三者随在身边。 长安行得不急不缓,腰背挺直,每一步都相当稳;萧逸稍稍落于后,警觉的四顾,扫到某处时,眼神忽然顿了一下。 他看到,一间还算完好的茅草屋里,居然透出些绿幽幽的光,仿若其中点了根不同寻常的蜡烛。 只是,火光温暖,这光,却只让人心底发瘆。 王府的人已经查清,十里村中只有郭老伯一个留守。而他白日被带走,现在还拘在府中,并没有放出来。 所以,这里不该有人,更不该有光…… 萧逸一凛,伸手去拉长安胳膊,却意外的抓了个空。 倏然扭头,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周景象大变,无数的小路横在面前。不远处,穿着浅色衣裳的女子背影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似乎没察觉任何异样。 眉头蓦地拧紧,萧逸不自觉的按上剑柄,摸到其上不同龙泉的繁复刻纹后,微微一怔,又松了手。 垂眸沉思了一瞬,他无视眼下错综的小径,迈开长腿大步上前,几息之后,竟真追上了长安。 “诶!”萧逸拍她肩膀:“那边你看到了吗?” “嗯。” “那是……” “闲事莫理。” “……哦。” 抿紧唇瓣跟在长安旁侧,萧逸仔细回忆这过程,总觉哪里非常不对。 眯眼偷觑她身影,仍旧慢悠悠的,可却没了之前令人心安的稳重,反而有些发飘。 脚步渐渐放慢,萧逸打量四周:“我们这是要去……找郭老伯?” “嗯。” ——果然有问题! “铿”的拔出长剑,萧逸二话不说,快若闪电的斜向一斩,“长安”的上半身立时“啪”的掉下去,咕噜噜噜滚了几圈。 几乎是同时,鲜血混着肉碎,“噗”的喷溅出来。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怨恨的女声时远时近,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至。某一瞬间,萧逸甚至当真觉得是自己杀死了长安。 “你杀了我,就该——拿命来偿!” 躺倒在荒草中的上半身顿然立起,满脸血污,披头散发,恶狠狠的瞪着他,嘴角却又扯出一抹诡笑,一跳一跳的朝他奔来。 萧逸一愣,横剑后退,小腿却忽的一疼,有什么重重踹了他一脚。 乍然回身——竟是那没了上半截的双腿不知何时摸到了身后! 心中一跳,他挥剑狠劈,切萝卜一样把两条腿砍成了四段,它们却仍有生命般,抽搐着站起,迈开大步往这边跑。 饶是萧逸身经百战,见到这景象,背脊也不禁有些凉。 认识到这东西越杀越多,他果断收剑,眼看即将被包围,只能向着一面不停退却…… “叮铃铃~” 清越的铃声不知从哪儿传来,萧逸的脑海遽然一清,眼前景象如浪潮般层层虚化消失,眨眼过后,鲜血、断肢皆已不在。 闭上双眼定定神,他深吸口气,再睁开时,后知后觉的满身冷汗。 十步开外,长安手执个发乌的银铃,审视的眼光十分谨慎:“萧世子?” 停顿许久,分清了真实与虚幻,他方才低低道:“是我。” 抬手按住胀痛的额角,萧逸的嗓子又涩又干。他举步欲要走过去,双脚却又冷又沉,一动身子,还有“哗啦啦”的细微水声。 反应稍钝的脑子一呆,他蹙眉低头,却见自己正站在条脚踝高的溪水里。 白亮的月光下,小溪表面平滑如镜,内里的暗流却颇为汹涌,若换成个身娇体弱的闺阁女子,恐怕都支持不住。 “看什么呢,还不上来?”长安抱臂扬起眉梢:“如果是位貌美女子,我还能诗情画意的吟首《蒹葭》,你个男人矫情什么?” “……你就不问问我,缘何会在这里?” “有什么好问?”她似笑非笑:“难道不是乱走乱看,不听我话?” “我并非故意,只是猝然被迷惑了。”萧逸轻咳一声:“那里,有间屋子冒绿光,很不正常……” “不正常你还瞧什么?绿光有甚好看的?又不是美人儿冲你招手!” “……” “上来!” 闷不吭声蹚水上岸,萧逸心知说不过她,自己又确实添了麻烦,只好任由数落,闭嘴不言。 夜风拂过面颊,明明不算很冷,莫名却有种阴森的渗凉。 “今天中元节,鬼门大开,管住你旺盛的好奇心。” 萧逸沉默的点点头,“郭老伯曾说他养子淹死在一条不深的溪水中,就是这里?” 长安打个响指,“看对面。” 这条小溪位于村子之后,清冷偏僻,是以二人前次并没细看。此刻借着月光,萧逸眯眼留神观察,才发现黑黝黝的树林里,若隐若现的树着许多石碑。 “总有些不可入祖坟的横死之人,比如早夭的孩儿、出嫁前意外身故的女子、鳏寡孤独老无所依者等,他们基本全埋在那里。” 拉着他袖子避到一旁暗处,长安扬扬下巴:“无人祭祀,怨气深重,时日久了,这些幽魂便总爱搞出些事情。郭衍长年与精怪接触,阳气本就不足,读书人又不事生产,身体相对孱弱,所以轻易被拖进了水底。” 那条溪水虽然汹涌,可到底也只没过脚踝,哪那么容易就淹死人。 “可我身体不弱啊!”萧逸小声嘀咕,那鬼迷心窍的郭衍怎么能与他相比? “那些东西只想逗逗你吧~”长安哈哈一笑:“放心,祸害遗千年,轮不到你的。” “……那你恐怕还要在我之后了。” “过奖过奖,我知道自己一定会高寿的。” “……” 明月渐渐移至中天,周遭的虫鸣慢慢低弱。 子正将至,风静树止,一丝声息也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躁动。 “你就在这儿,不要出来。”长安低声嘱咐:“一会儿旁观便好。” “……那我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长见识,不然我要你这种帮手?” “我……” 啪嗒,啪嗒。 死寂忽然被打破,小溪对面的墓地里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 二人蓦地收声,一同望了过去。 长安微微皱起眉,萧逸下意识屏住呼吸,右手紧紧按上了剑柄。 轻悄的声音越来越近,而后停住。 一眨不眨的瞪了好久,萧逸全神贯注,浑身戒备,可目之所及,却是毫无异动。 好半晌后,就在他怀疑之前的声音是错觉时,正对面,暗影憧憧的树丛里—— 却凭空,多了双惨绿的眼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3.十殿阎君 昨日似梦非梦间, 萧逸也曾看到只绿眼睛兔子。可此时面对这灯笼般大的妖异双眸, 纵是心里早有准备, 他的面色仍然不自禁的微微泛白。 这一切, 实在超出正常认知太多太多了。 “竟比我想的还厉害。” 蹙起眉头低声喃喃,长安的神情难得严峻:“月圆又逢中元节, 今晚要糟……” 转头避开对岸的妖祟, 萧逸用力握了下拳, 正要问她该当如何,脑中却蓦地响起道斥责: “小子莽撞, 误入本君之仙地,还不速速归去!” 声线似男似女,雌雄莫辨, 飘渺难寻,颇具威严。 “本君?仙地?”长安嗤笑一声:“诱哄着凡人建庙叩拜受香火,你这邪物便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大胆!” 惊雷似的暴喝后,惨绿的眼眸忽然消失, 周围重新恢复死寂。 “这是……走了?”萧逸惊诧的环顾四周:“就因为你一句话?” 瞧智障似的盯着他,长安拿出一片柳叶:“即将交手,打个招呼而已——闭目, 弯腰。” 不明所以的低-下身, 萧逸只觉眼皮一凉, 两边都被湿漉漉的叶子擦了几下。 “这是什么?” “牛眼泪混着露水, 用柳叶涂在眼睑上, 可以短暂见鬼。” “……真的?” 半信半疑的睁开眼, 萧逸猛地愣住了。 面前,原本幽暗的世界骤然明亮起来,虽然没有天光,可竟与白日无异。 “看到没?”长安拍拍他胳膊:“所以,少仗着黑夜掩护就动嘴皮子偷偷骂我,听不见我也看得见。” “我才不干那种龌龊事!”萧逸的额角跳了跳:“牛眼泪、露水、柳叶便成了?” “必须是牛将死时的最后一滴泪、清明日出前长在阴坡的草木露水和积年不见阳光的坟头柳叶。” 每样都不算太稀罕,但若想凑齐,却着实要花一番功夫。 后两个一听就阴森森的,用来干这事也不奇怪,然而…… “为什么要牛将死时的最后一滴泪?” “牛要耕地,马得拉车,除非亡故,从不得闲。总有人说‘下辈子我做牛做马的报答你’,也是因为它们生活辛苦,以此为喻最能表达感激。” 不知从哪儿摸出根粗壮的柳枝,长安续道:“所以,托生成牛马的,前世大都业障深重,需要今生来赎。它们濒死之时回光返照,会有瞬间忆起种种因果,流下一滴特殊的眼泪。” 包含往生纠缠,悟出万般喜悲。 也唯有这滴泪,才具通灵的作用。 “果真有前世今生吗?”萧逸好奇:“那我前世是什么?” “你啊——”长安抽空瞥他一眼:“啧,口是心非的小娘子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哼! “跟紧我。” “去哪儿?” “对岸。” 快走两步与她并肩,萧逸握剑戒备:“会有危险吗?” “一点没有,我们其实是来踏青的。” “……喂,”他深吸口气:“我不想在这时候吵架!” “问问问问就知道问,张嘴前能过过脑子吗?难道我天生一张和气的脸?……噢!” 不防溪水暗流汹涌,长安趔趄一下,若非萧逸眼疾手快的拉住,恐怕要一屁股跌进水里。 ——嗤,现世报啊! 难得逮着个嘲笑的机会,萧逸矜贵的轻咳一声:“什么问题也没有,你最厉害。” “……” 面无表情的甩开他,长安整整衣袖,“收起你小人得志的嘴脸,一点风度都没有,果然是小娘子的拈酸做派。” “……!” 小心谨慎的趟过溪流,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对岸。弯身拧干湿哒哒的衣角,长安再抬头时,身周的景物突然如水纹般,层层波动起来。 不受控制的眩晕几息,她按住额角,待到眼前清明后,一切却又变了样。 “这是……”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萧逸仰头看着身前高有十丈的巨大门楼,只见其上龙飞凤舞的书着三个大字—— 鬼门关。 “胆敢不敬本君,便罚你二人往地府走一遭!” 似男似女的缥缈声音重在脑中响起,萧逸下意识转身回望,小溪草地却俱都消失,目之所及,尽是灰蒙蒙的浑浊烟尘。 “虽是幻境,但我们必须往前走。”长安蹙眉环视四方:“这东西很有本事,现在尚还欠些火候,再过上数年,说不得就真成个邪精了。” “鬼门关真是这模样?” “等我死过再告诉你。” “……” “少关心些没用的,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她翻个白眼:“丑话说在前头,若真死在这里,怕是连鬼都做不成,生生世世只能被它奴役。到时我也无法,休要胡乱指望。” 萧逸郑重的点头:“我懂。” 长安微一颔首:“那就走吧。” 说着,淡定的一拂衣袖,当先走过了鬼门关。 受她情绪影响,萧逸也慢慢沉静下来。鬼门关后是条宽约两米的石板路,笔直延伸至混沌的远方,茫茫然不知尽头为何。 ——这大概,便是传说中的黄泉路了。 撩袍上前,他迈开长腿,刚刚跨过鬼门关,还没踩上实地,整个身体却猝然一轻,飘飘悠悠的浮了起来。 “诶——” 一把拽住他胳膊,长安掏出堆小东西飞快往他腰上系。萧逸只觉周身一沉,脚下终于从新踩到了实地。 心有余悸的伸伸腿,他下意识按住胸口,感受到掌下心脏的跳动,方才渐渐缓过劲来。 那种轻飘无力随风荡漾的感觉,简直太糟糕了! “活人不过鬼门关,我忘了,你与我不同。” 又在衣襟里找出几个布袋子,她一股脑的塞过去:“贴身放着,聊胜于无。” 萧逸打开一看,发现内中装着各种谷物,而自己腰上除了这些小袋子外,还拴了个沉甸甸的…… 秤砣? “秤砣虽小压千斤,在风水中有‘压’和‘镇’的用处,能够坠住你魂魄,很少有比它更重的了。” 一手揪住他衣袖,长安懊恼:“就不应该带你来,是我大意了。” 原只当个小妖,谁想居然道行极深,这么难缠。 “怪我自己。”萧逸摇摇头,“继续走吧。” 长安不敢放松,紧紧拉住他袖子:“那精怪一定就藏在这里,只是不知到底在哪处,可又不能把地府全走一遍……” “哗啦”,“哗啦”。 身后顿然传来阵阵锁链的拖行声。 二人一闪避到路边,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手执钢鞭,呼呼喝喝的赶着一列铁链捆绑的幽魂,正正而过。 “快走快走,不许偷懒!” “跟上跟上,最后那个,说你呢!……” 被缚的幽魂大都穿着寿衣,惨白个脸,双目呆滞,有些口中还念念有词,与常人极其不同。 萧逸想问鬼魂是不是全都如此,乍一扭头,却见个伸着长舌头的白脸女人趴在自己肩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几乎要脱出眼眶,可其中只有眼白,没有眼珠。 心头重重一跳,他紧抿着唇,险些惊声叫出来。 似是感到有人在注视,这女人缓缓扭过头,眼看要凑近,“啪”的一下,带着叶子的柳条却狠狠抽来。 “啊”的惨叫后,女人瞬间缩短三寸,本还算凝实的身影也飘忽了几分。惊恐的瞪了柳枝一眼,她倏忽退去,一跳一跳的消失在了黄泉路旁的苍茫烟尘中。 “地府之内,它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不过我看你好像很怕的样子。” 慢条斯理的捋过柳条,长安指指远去的鬼差一行:“那是阳寿终尽而死的,要被压赴十殿阎罗处听候发落。” 语毕,又点点周边若隐若现的诸多游魂:“这些虽然也都死了,可人间的阳寿尚还没尽,要等寿数过完才能去见阎罗。” 状似镇定的嗯了声,萧逸心底却打定主意,绝对不再随便乱瞧。 身处这种鬼地方……还是安分点的好。 眼见那队去得远了,长安拽拽他衣袖,两人复再前行。 黄泉路上,抬首不见星辰日月,低眉不见黄土尘埃,两侧皆是茫茫的混沌,不算亮也不算暗,无有昼夜之分,压抑死寂得令人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景色倏地一变,点点红芒点亮视线,楼阁的轮廓隐隐显露。 “彼岸花。”长安眯起眼:“传说此花之香气会唤醒前生记忆,但我们还没死,你仔细被迷惑。” “嗯——那是十殿阎君的第一殿?” “应该是……”长安摸摸下巴:“一殿秦广王,统管幽冥吉凶,他的殿阁大概在黄泉路和忘川的中间,差不多就这里了。” 据说他头戴方冠,右手执笏,专司接引超升,也是民间凡人最熟悉的阎君。 “你说,那精怪的本体会不会藏在这第一殿中呢?” 地府之内,最特殊的莫过十殿阎罗。这整个阴间世界都是兔子精化的幻境,它在其中定不会做个小鬼小差,任人谩骂鞭笞。 萧逸当然也答不出,“我们去看看吧。” 长安蹙眉,不待说话,四个鬼差忽的小跑而出:“大胆游魂,此处也是尔等所能靠近?瞅你两个鬼鬼祟祟,快快报来生卒年月与我瞧瞧!” 说着,手上青光一闪,须臾多了本厚厚的册子。 ——生死册。 二人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长安抿起唇角,还没编好如何回答,另个牛鼻的鬼差却道:“你与他们废话作甚?赶紧押进去,反正早晚的事儿!” “嗯,说的也是。” “哗啦啦”的链条声起,眨眼之间,长安和萧逸的手腕脚腕就被铐住了。 暗暗在心底骂了句娘,长安冲他使个眼色。事已至此,与其跑路,倒不如进第一殿里看看这秦广王到底是个什么。 除了格外森冷幽寒外,阴间的宫殿与阳间并无太大差异。萧逸毕竟是王府世子,惯去皇宫,是以只是略略紧张,暗自防备,并没有太过惊恐。 被拖拽着迈上大殿,长安偷眼乱瞄四面,冷不防背上“啪”的挨了一下:“老实点儿,脑袋低下去,瞪什么瞪!” 龇牙咧嘴的低咒一声,火辣辣的痛感后,她立时感到背上鞭打之处仿似寒针刺入,阴冷透骨。 趁着鬼差不注意,萧逸快速戳戳她胳膊:“诶,没事吧?” 那一鞭子抽下去,尽管未见血痕,可长安的脸色瞬时苍白了大半,想也知道绝不好受。 咬紧牙关摇摇头,长安下巴微点侧旁,萧逸顺着望去,就见座上阎君的右手处有个巨大的高台,其上置着面照不出影子的圆镜。 即便他对民间怪谈无甚兴趣,也晓得这八成便是孽镜台。 秦广王手中有本功德簿,若是冤魂功过相抵,直接押赴转轮殿投胎,男生为女,女生为男;若是遇到恶多善少的,则要站去孽镜台,照清生前好坏后,酌情发往第二殿。 孽镜台后有扇不小的窗子,半开半合,隐约能看到外面大团大团的彼岸花,宛如堆堆燃烧的烈火,起伏跳跃,璀璨生辉。 这也是此处唯一的光芒。 福至心灵的明了她的意思,萧逸微不可查的点点头,正欲开口确认,上首却蓦地响起界方的重击。 “你两个,姓名年岁,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地,卒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速速说来!” 长安掐了萧逸一把,小小声道:“郭衍。” 萧逸会意,装出幽魂迷茫的样子,呆呆回应:“小生郭衍。” 多的却是不说,因为他也不清楚。 “郭衍?” 座上的秦广王翻过生死簿,冕旒后的浓眉一皱:“郭衍?确是死了,可阳寿未尽,现下还不到时候——哪个把他提来的?”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头四名鬼差蔫头耷脑的出列,青幽幽的面皮都显得发白:“小的,小的……” “罢了,迟早而已,这读书人等得够久了。” 这幻境中的秦广王自生威严,行事说话极有尺度,长安原本生了几分敬服,听到这句后,暗暗却有些发笑。 ——什么叫“罢了,迟早而已”?真正的阎君决计不会如此大而化之。 要知道,早晚的差别可大了去,放在人世皇族,便是长与次的区别,关系着储君之位,甚至是天下民生。 “郭衍,虽是举人,然则心思淫-邪,愚钝不堪,妖言惑众,过大于功,须配第二殿受些惩戒。” 提笔在册子上写了什么,秦广王喝令旁侧鬼差:“带他去上孽镜台!” 因着长安的右手与萧逸的左手用铁链锁在了一起,是以萧逸被带走,她也只能晃晃悠悠的跟着前进。 “你。”秦广王转向她,冕旒“噼啪”的轻微晃动。凑近了看,他豹眼狮鼻,络腮长须,面容算不上骇人,却十足令人心惊。 眸子诡异的亮了一下,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抹笑,转瞬却又消失无踪。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呆呆怔怔的瞧着前方,长安貌似滞板,实际却在打量孽镜台上的萧逸。 她在他掌心画了四下,也不知那笨蛋懂不懂得…… 静默半晌,眼看这女鬼愣愣的直着眼睛,一个鬼差小声上前:“阎君,这怕是个傻的,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二—— 正常死去的鬼大多脑子模糊,有一些会记得临死前的最后一幕,再多的却是没了。 “谁去勾的魂?且去问问。还有,哪个接引的,你又于何处遇见了她?” “说起来……” 被他一问,拘着他们前来的鬼差也有些狐疑:“小的是在黄泉路上见着他们的,当时只觉这两个有些不同,好像带着点儿……阳气?” 三—— “咱们这地界儿怎么会有活的!”旁侧的鬼差直觉反驳,连规矩都忘了:“鬼门关里不进活人,便真是个出气儿的,进了这里,也得是个死的,嘿嘿~” 他最后的两声“嘿嘿”,调子压低又扬高,听起来怪异至极,满满全是恶意。 “可她身上确实有人气儿。”先头那个不服的辩解,还凑过牛鼻子,狗一样的闻来闻去:“咦?现在……啊!” 一只雪白的仙鹤忽然从长安的衣襟里飞出,清唳着狠狠啄了他一口。这鬼差疼得打颤,嘶叫都变了调,“嗷”的一下捂鼻后退,整个身子却如有火烧一般,慢慢腾起青眼,身影越来越虚幻,几息后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孽镜台前的萧逸一拉锁链,骤然拔剑,几下砍倒身周鬼差,“铿”的一剑刺破了窗扇。 “混账!” 上座的秦广王拍案而起,一把抛出右手的玉笏,左臂倏忽伸至两米,狠狠捏住仙鹤的脖子,“抓住他们!” 众多鬼差轰然应是,执着刀戟往这边赶来。长安被铁链用力一拉,绊到孽镜台的石阶,狠狠摔在地上,全身散架似的疼,带得另一头的萧逸也跟着后退。 “不慌。” 抽空扭头安慰一句,她从怀里掏出一大捧白纸片儿,“呼”的一吹,纸堆瞬时无风自燃,烧起了熊熊的火光。 仙鹤、青龙、凤凰、身披彩帛的仙子……无数活物自火堆中飞出,每个都散着圣洁的白芒,照得大殿一片雪亮。 耳边全是闹哄哄的噪音,萧逸在旁看得愣怔,连着急都忘了。 “走!” 长安拉紧他的手,跑到窗边纵身一跃,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萧逸回过神时,入目只有黑得浓稠的忘川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4.逃出生天 忘川乃地府界河, 其中蛇虫遍布, 满是不得投胎的野鬼孤魂。两畔拥着璀璨艳丽的彼岸花,烈火一般团团燃烧,在这昏蒙暗淡的空间中, 衬着死寂无波的漆乌长河,莫名有种诡异的美感。 萧逸原当这河是黑的, 此刻急速下坠, 伴着呼啸的风声,他才发现, 原来忘川水粘稠厚重, 是极深极浓的血黄色。 作呕的腥臭直扑口鼻,微微起伏的水面上交错着无数痛苦的人脸。难得瞧见有人坠落, 自哭自怜的冤魂们忽然敛起哀容,狰狞的挤过来伸胳膊踹腿,有些甚至还从水里探出大半截身子,企图将他们拉入忘川之中。 眼看河面越来越近, 萧逸不禁捏了把冷汗。就在他以为这次必栽无疑时,长安忽然凌空一划,天旋地转后, “砰”“砰”两声,二人重重跌到了木板上。 忍住浑身的剧痛, 萧逸勉强爬起, 目之所及却一片模糊, 四肢也软趴趴的没有力气。 “嗬嗬”“嗬嗬”—— 一个白发骷髅猛地攀上船舷, 咧开暗色的骨头,抻长脖子欲要咬人。萧逸一凛,抬起剑鞘“啪”的一拍,它的身形立时飘忽,吱哇怪叫着退回黏腻的水底。 不等松口气,另一边又“嘶嘶”的爬过条毒蛇。它的身子足有水桶粗,拳头大的三角眼冒着黑黝黝的暗光,盯着人时阴森森的,便是萧逸也只能警惕的戒备,不敢轻举妄动。 “拿这个……” 衣角被人轻轻一拉,长安虚弱的举起手中柳枝:“抽一下小三寸,有损阴德,你拿捏好分寸。” 原本平和的水面渐渐泛起波澜,单薄的小船随着浪涛摇摆动荡,不断有恶鬼企图勾住船板,萧逸已经来不及考虑阴德阳德的问题了。 耳听众鬼凄厉的惨嚎,长安晃晃脑袋,终于积攒力气,撑着身子强坐起来。 掌心却触到一片湿滑。 指腹突然一疼,似被什么狠狠咬了口,几股阴冷的渗凉之气顺着伤处渗进血液,宛如数根尖锐的寒针,扎得她遽然清醒过来。 “蹭”的一下敏捷跳开,长安用力扯住萧逸:“小心,船漏了!” 冷不防被拽得趔趄,萧逸懵懵懂懂:“船壁那么薄?” “走笔成真的小法术而已,怎么可能渡过忘川!” 难得焦急的左右四顾,奈何眼前晕得厉害,她看到的全是暗色重影。 身周的冤魂越来越多,巨浪滔天中,船底的破洞愈发大,有个甚至勾过手来拽住萧逸的衣角,“刺啦”撕掉了一个边儿。 又是一个浪头打来,“扑哧”一声,一侧船舷遇水则化,变成半片白纸,立刻没入忘川之中。 萧逸瞧得心惊,下意识握紧双手,可恰在此时,早已光秃的柳枝“啪”的一下,居然断掉了—— 微弱的白芒后,它瞬时枯萎,化作飞灰,漏过指缝,散得无影无踪。 怔怔呆了几息,他“铿”的拔出长剑,顺便砍掉了趴在长安肩头的几只三指妖怪:“现在该当如何?” 语声虽然紧迫,却是难得的镇定,并无怨责的意味。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长安按住额角,眯眼眺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混沌烟尘,各种想法不停在脑中转来转去。 现今,唯有找到那孽畜的真身,方能脱困。 ——但它到底会藏在哪里? 阎罗十殿,十六小狱,十八地狱,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 该死,究竟是在哪儿? 地府这么大,如此无异于大海捞针,简直毫无线索! 一边赶鬼一边观察她的表情,萧逸心中也很焦急,可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毕竟也曾久经沙场,数次的濒死经验告诉他,绝对不能自乱阵脚,越是危急便愈要镇静,尤其应该相信同伴。 更何况,他也只能指望陆长安了。 幽暗的天光中,小船艰难的徐徐前行,远处隐隐露出个桥的轮廓。 长安原本心烦意乱,望见这桥后却蓦地一愣,某个猜测越发明晰的浮上心头。 “奈何桥,转轮殿……” 双眼慢慢发亮,她拉住萧逸的衣袖,“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那兔子精虽然身在地府幻境,可也须得修炼吐纳,必要阴阳二气——” 萧逸不假思索:“轮回井?” 在他对阴间的简单认知中,同时蕴含生气与死气的地方,也就只有转轮殿中的轮回井了。 “这是最可能的。”长安摸出个纸鹤,轻轻一吹,就见它骤然变大,扑扇着翅膀盘旋两圈,仰头清唳一声,周遭冤魂顿时退避到一丈开外。 “这是最后一只了。” 双臂一撑跃上鸟背,她冲萧逸伸出手:“如果不是轮回井,我也没了其他办法——你可愿意赌一次?” “我还有得选吗?” “没有。” “……呵。” 没时间吐槽她的态度,萧逸借力坐上鹤背,登时感到这仙鹤明显晃了两晃。 “……喂,”他心惊的往前挪了挪,“你这个……怎么好像不太稳当?” “以前都是驼一个人,两个它还不太习惯,放心吧。” 貌似淡定的拍拍鹤背,长安的心里其实也没有底。这玩意儿再真也是个纸片,表面看着威风凛凛,说不得一下就坐塌了…… 歪歪扭扭的飞了一段,奈何桥的轮廓愈加清晰。眼瞅胜利在望,两个人俱都打起精神,哪知此时浪波忽起,忘川里伸出根干枯的手臂,“撕拉”一下,直接把鹤腿揪掉了一只! “嗷——” 凄惨的痛叫后,仙鹤蓦然一歪,长安眼疾手快的搂住它脖子,萧逸则是猝不及防的狼狈一倒,若非身体绝佳的平衡性,怕就被颠到忘川河里去了。 “抱住我腰!”长安头也不回道:“掉下去可没人去捞你!” 惊魂未定的攥住她衣服,萧逸吓得脸都白了。头次如鸟儿般飞在空中,想象中的惬意悠游一点儿没有,他反倒是非常恶心。 尤其坐着这不靠谱的大鸟,心脏差点儿都惊得跳出来。 少了条腿后,仙鹤无法保持平衡,只能侧着身子一拐一拐,忽上忽下的继续飞。忘川中的怨鬼们桀桀怪笑,波浪一时涌得更高。 “阿弥陀佛,我的乖宝贝儿啊,求你一定要再撑百米……” 紧张的趴在鸟背上念念有词,即便知道这么做没用,长安也顾不得了。 从小到大,便是当初在王府中被混账萧逸拿剑指着脖子,她也不曾如此惊险! “那个,我们……” 萧逸话刚说个开头,一支羽箭“咻”的飞来,正正射中了白鹤左翼。 此时他们距离奈何桥不过十几步,其上堵满了执枪阴差,这支箭便是他们放的。 本就残破的仙鹤伤上加伤,终归支撑不住,悲鸣一声后,背脊一震,倏忽化作一堆纸屑,悠悠荡荡的飘落而下。 长安绝望的闭上眼,正琢磨要不要在死前默诵些经文以求来生,腰上却一疼又一轻,似乎被谁给拎了起来。 原来,萧逸早便不信这纸鹤,眼见离奈何桥越来越近,本想叫她一起直接跳过去,孰料情况突变,还好他有所准备,借着白鹤最后的一颠提气纵跃,险险提着她摔落到桥上。 总算没有掉入忘川。 两个人的冲力太大,鬼差们原本严阵以待,被他二人一砸,霎时倒下一大片,还有些倒霉的“扑通”“扑通”直接落进了水里。 严整的队形刹那便乱了套。 长安本就晕乎乎的,这一摔更是眼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险些就此晕过去。 萧逸的身体素质到底强上许多,拖死狗一样拉上她,来不及查看方向,选了一边守卫相对松散的,拔腿就跑。 “诶,诶……” “快找转轮殿!” 跌跌撞撞被他拽着,腥风血气扑面打来,长安尽力提起精神,眼前乱转的金星终于少了些。 “过了奈何桥,转轮殿在孟婆那边……靠!停!” 不消她说,萧逸也看到了,猝然顿住脚步,横剑立于身前。 在他们对面十步处,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婆婆守着口大锅慢悠悠的搅着,诸多阴差执着枪戟堵在旁侧,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硬着头皮转回身,后方的鬼差却早缓过劲儿来,凶神恶煞的嘿嘿冷笑,盯着他二人满眼杀机。 无路可走。 插翅难飞。 两面的阴兵缓缓上前,越夹越紧,脚下的忘川波涛滚滚,冤魂难数,一时间,便连萧逸也不可抑制的生出了几分绝望。 没成想,因为偶然的好奇,他竟要搭进身家性命。 “话本子里的有情人常常赌咒发誓说‘生不能同衾,死定要同穴’,不想我却合该与你一起。” 神色微妙的瞟他一眼,长安似笑非笑:“你看的早就过时了,现下流行一女多男,等到待会儿出去,我拿些新的来,也让你开开眼界。” 萧逸闻此猛地一愣,目光灼灼的转眸望来,却见她双目微阖,左手做了个“持”的动作,右手的拇指中指相捻,其余各指自然疏散——此乃“说法印”,象征佛说法之意,是佛像的自然姿态之一。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幽暗的地府之内,似有朵朵莲花乍然盛放,金光灿灿,祥云霭霭,一时令人不敢逼视。 萧逸被刺得眯起眼,恍惚中,他看到个人形从长安的身体里飘飘悠悠脱出来,升至半空后,盘腿坐于莲花之上,左手持宝珠,右手结说法印,面容慈悲,宝相庄严。 周遭阴差纷纷叩拜,汹涌的忘川瞬间和缓,便连那连绵不绝的哀嚎惨叫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地府之中惯来安静,可之前是死寂得让人心慌,眼下却处处透着宁和悠然,所有哀惧愁苦,俱都烟消云散。 “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何况恣情杀害、盗窃、邪淫、妄语,百千罪状……” 渺渺梵音似远似近,萧逸的眼神渐渐迷惑,眼底心间一片空茫。 “喂!” 手上骤然一痛,他瞬间回神,就见长安面色惨白,虚弱的拉着他往一侧避。 迟疑的看看半空诵经的地藏菩萨,他抿紧唇瓣,终是随她避过跪拜在地的鬼差孟婆,悄悄溜进了奈何桥边的转轮殿。 轮回井就在大殿的正中央,其上微微泛着白光,蕴含一股地府没有的生机之力。 “下去。” 见她仿似连说话都艰难,萧逸便也不问其他,当先走到井边,毫不犹豫的跳进了白光之中。 “噗”—— 轻微的爆破声后,双脚踩上实地,身体一轻又一沉,霎时充满了力量。 在地府时,虽然腰上挂了五谷、秤砣等镇魂之物,但萧逸总觉得自己发虚,力量像被禁锢一般,有劲没处使;眼下终于恢复正常,他环目四顾,发现自己重新站到了城郊十里村的密林之中。 只不知这到底是哪一处,景色极美,半点没有荒颓衰败的模样。 “借剑一用。” 长安的声音响在身侧,腰上乍然一轻,雪亮的剑芒过后,萧逸看到她直奔一处,伸手一捞,从个草木遮掩的巨大树洞里抓出了只又肥又白的绿眼睛兔子。 这只兔子大得惊人,直立起来足有成年人的大腿高。它毛色雪白,双耳一颤一颤的,一对眸子流光溢彩,绿幽幽的很是妖异,一眼看去却极通人气,仿佛含有万般感情。 “孽畜,哼!” “噗嗤”一剑砍掉它脑袋,长安不解气的又补了几下,直把宝剑当成杀猪刀来用,看得萧逸眼角直抽。 彻底断气后,兔子精的双眸慢慢暗淡,绿光渐渐微弱,最后消失,除了比普通兔子略大些外,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这就好了?” 嗓音干哑的上前询问,回想之前种种离奇的经历,萧逸恍惚间甚至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鬼门关,黄泉路,秦广王,孽镜台,忘川,奈何桥,会飞的纸鹤…… 还有最后,意外显灵的地藏王菩萨。 “被我们破了幻境,它也受伤不轻,你没瞧见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吗?” 虚脱般的滑坐在地,长安呈大字型躺在茵茵的草地上,彻底不想动了。 这处是精怪给自己选的福地,虽与十里村相隔不远,风景环境却有如云泥之别。 虽然已经秋天,可此处仍有鲜花盛开,馥郁的馨香随着夜风习习飘入鼻端,令人身心俱都放松下来。 非但如此,不足百步处还卧着个波光粼粼的清澈小湖。银白的月光流泻其上,倒映着天上的璀璨星子,闪闪烁烁,碎银一般流光溢彩,宛如一个漂亮的小型夜空。 帝都的九月向来寒凉,这里却丝毫没有冷意,春末夏初似的宜人。除了这周围的树木挡风外,长安猜测,周遭八成还有个温泉,说不定这湖也是温的…… 精怪不忧红尘,到底比人会享受。 浑身的骨头散架一样疼,她仰头看着明亮的星空,好半天都不想动。 萧逸也没好多少,但他没有与长安一般大咧咧的说躺就躺,只是背靠大树屈起条长腿,少了几分尊贵淡漠,难得多了些潇洒落拓。 时值中元节,明月缀在天际,他盯着看了会,舒服的喟叹一声:“我们走?” 到底有过这遭经历,他的语气也多了些亲昵,再没有之前的疏离。 躺在地上装了会儿死,长安突然揉揉肚子,“腾”的坐了起来:“你想不想吃烤兔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5.分道扬镳【捉虫】 七月十五, 中元节。 明月缀在蓝紫的天边, 周遭星子虽然稀疏, 却如宝石般璀璨生光, 映着银亮的白芒,相互闪烁成趣。 波光粼粼的小湖边, 熊熊燃烧的火堆上, 烤得金黄的喷香兔子溢出几滴肥油, “滋啦”一下,诱得火舌爆出朵小花。 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萧逸在旁想说什么,瞅瞅长安漆黑的脸,纠结之后, 还是识时务的吞了回去。 ——不会烧烤又不是他的错,有必要这么生气么…… 自从知道他既不会剥皮剔毛,又不会生火烤肉后,长安的脸色就没舒展过。 她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 简直亏大了。 臭着面孔把肉翻了个儿,长安不善道:“把剑拿来。” “……哦。” 老老实实的递过剑柄,看到她以拿刀的笨拙姿势从上至下的切兔肉后, 萧逸终于忍不住了:“这是剑, 乃百器之首, 不是这么用的!” 瞧着那沾了油光后亮闪闪的剑刃, 他皱紧眉头扭开头, 便是杀人见血也没有如今这般污腻腻的恶心…… “那你倒是去找把刀啊!”长安阴测测的瞪着他:“屁事儿不会, 挑三拣四,这个不行,那个不对,你能耐你来上嘛!” 萧逸被她说得窘迫,想了想又心有不甘:“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又不是故意不做,你讲点道理,怎么这么小气!” “少在那儿得了便宜还卖乖,女人全都小气不讲理,我就这样,你待如何?” 轻蔑的瞧他一眼,长安复又摇头:“连这都不懂,难怪你抓不住小美人儿。” 她此言有些僭越,萧逸却只顿了一下:“你果然全知道。” “嗯哼,有幸还是个见证者。” 念在他刚刚被甩,失了到嘴的侧妃,长安大发善心割下块肉,用树枝串着伸过去:“呶。” 默默抬手接过来,萧逸优雅的咬了一口。兔肉肥厚,香味浓郁,可因着没有调料,不但寡淡油腻,还带着股土腥气,休说山珍海味,便连常时的普通菜式都比不上。 不过,大概是自己也动了手,萧逸却觉得这肉带着股格外的焦香,不知不觉便吃了好几块。 “她们,很早就谋划了?” 虽然这问话没有主语,但长安知道他指的哪个:“你府上的事,我去哪了解?只是前日碰巧在皇觉寺遇上而已。” “皇觉寺……”萧逸略微思考一瞬,没什么表情的扯了扯嘴角:“然后,回程路上就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觑见他淡漠的面色,长安“噗”的一笑:“得了,瞅你拈酸那小样儿,是不是心觉此乃现世报?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我哪有!” 让她讽得狼狈,萧逸下意识摸摸嘴角,听到她愈发猖狂的大笑后,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额角微跳,他木着面孔:“我早就该想到的,崔博认识你。” 而佩玉要嫁的正是崔博的大伯,京都这个圈子,其实很大也很小。 笑容微敛,长安点头:“卢夫人求子心切,于族而言兹事体大,崔大人的家事已经非是一家之事了。” 老神在在的微微颔首,萧逸面上无波无澜:“崔氏夫妇伉俪情深,若非实在着急,也不会有纳妾之举。” “那可是你亲爱的表妹呀!”长安稀奇:“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难不成你看开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萧逸蹙眉瞪了她一眼:“此话休要再提,我自无妨,仔细坏了佩玉名声。” 他脸上的关心不似作伪,可眉眼间一片坦荡,又不像有情之态,长安搞不明白,只得摇头:“你们这些贵人啊,啧——先前求我是为侧妃,现今佩玉要嫁他人,你可是后悔,生出了记恨?” 别以为她不知道,尽管表面无异,萧世子对自己那单腿的一跪可还记着呢。 “不悔。” 平静的望着她,萧逸宁和道:“即便不是侧妃,她也终归是我的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份情谊不是假的。长安,我并非你想象中刚强易折的迂腐之辈,既然放下尊严能换回一命,我为何要空守世子的架子,徒惹人笑?” ——尽管,心里到底有些介怀。 凝眸盯他一会儿,长安哈哈一笑:“倒是我小瞧你了,抱歉抱歉。” 话虽如此,她面上却毫无道歉之态,我行我素,还从袖中摸出罐调料…… ——咦,调料?! 萧逸猛地瞪大眼:“你带了盐?” “是啊,”长安理所当然的点头:“还有胡椒、辣椒……” “那你刚刚怎么不放?”他满脸控诉,白肉嚼着很恶心的知道吗! “我凭什么要给你?”慢条斯理的撒了盐和辣椒粉,长安笑眯眯的翻一面烤:“给你口吃的不错了,又不是精细养活的深闺小姐,要这要那的,你也得多和男人们学学!” 心知她一贯吐不出好话,萧逸也不反驳,只是阴森热切的直直瞧着。顶着他仿佛要发光的眼神吃掉三块兔肉,长安大摇大摆的拍拍肚子:“总算有了些力气,嘿,你……咳咳咳!” 大概是被辣椒呛到,她忽然开始猛烈的咳嗽,片刻之后非但没停,反而越来越严重,玉白的面孔都憋得通红。 眉头微蹙,萧逸担忧的看过去,犹豫了几息,终仍是上前帮她抚背顺气:“你曾经和我说,吃独食,拉……黑色的那个什么,现在果然也遭报应了吧……” 他这话还没数落完,长安却猛地以袖掩口,拿开手时,浅色衣袖上明显多了片扎眼的血迹。 且还不是一小滩。 萧逸吓了一跳:“你有病?” “……你才有病!” 中气不太足的按住胸口,她深吸口气:“菩萨哪里能轻易假扮,合该我遭此惩戒。” 菩萨?假扮? 回忆着幻境中最后出现的地藏王菩萨,萧逸不可思议的睁大眼,正在拍抚的手也顿住了:“你说,那是假的?” “且不说那是污秽之地,佛菩萨怎么会出现在虚幻的地府里?”看傻子似的瞧着他,长安摇头叹着气:“算了,你还是如先前般不停提问吧,休要自己乱猜暴露脑子了。” “……术业有专攻!”良久后,萧逸终于憋出这句话:“你有你擅长的,我有我拿手的,有什么好得意!” “嗯,不得意,再不笑话你了。”笑吟吟的点点头,长安瞄了眼他的胳膊:“我的后背好摸吗?” 微怔之后,萧逸“啊”的一跳,被烫到似的遽然收手背到身后,两颊羞红,话都不会说了。 瞅他局促得可笑,长安忍不住单手托腮,故意凑近:“啧啧,你刚才还拉了我手吧?” “当时……” “好像还碰了我的腰?” 说到腰,长安方才后知后觉的感到腰际凉飕飕的,低头一看,那处的外裳竟破了左右两个大洞,只是内里的中衣同样为浅色,此时又值夜深,天光暗淡,这才没被发现。 骑着纸鹤时,她曾让萧逸搂住自己腰,不过他念及男女之防,兼又自恃武艺高超,因此终归只拽了她衣服,想来是手劲儿太大,后来又拎着她跳上奈何桥,这才把此处扯破了。 顺着她目光瞧过去,萧逸“呀”了一声,不假思索的脱下外衣披到她身上:“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便是长安也愣了一下。 男子的锦衣初看朴素,其上繁复的刺绣暗纹却极华丽,搭在双肩时,很有些不同的分量。 她垂下头,阳光与青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萧逸本想遮住她衣上的破洞,不过脑子的做出此举后,眼见少女盖着自己的衣裳,他却更觉得别扭。 ——穿了还不如不穿…… 故作无意的转开视线,过不多时,他又不受控制的看了过来。 长安生得高挑纤长,举止做派大方到粗犷,腰背总是笔直坚韧,遇事稳重处变不惊,相处久了,不知不觉也就没人再把她当作个女人。 ——但她其实生得娇柔,如此盖在他的衣服下,也只有小小的一团儿而已。 目光慢慢上移,越过修长的脖颈,萧逸第一次认真关注起女子的相貌来。 毫无疑问,她长得十分出色,五官眉眼无一处不精致,难得还没有攻击性,不然也不会第一眼便让人生出好感。 此时坐在火堆旁,长安的睫羽不停颤动,蝴蝶一般展翅欲飞,投下一小片暗色阴影。黑与白的色彩对比浓艳而震撼,美得心惊,让人过目难忘。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啊…… “怎么,终于发现我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了?” 漫不经心添了块儿木头,火堆“扑拉”跳跃了一下。长安慵懒的伸伸胳膊,似笑非笑的摩挲下巴:“虽然有点儿晚,好歹也算是有些眼光。” 静默一瞬后,萧逸失笑的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刚刚的行为有些不妥,你还是把它脱了吧,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腰,长安慢吞吞道:“我今日穿的高腰裙。” “……这怎么了?”萧逸不解。 “现在,腰上好似有些松了。” “……” “脱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有五成的可能要裸-奔……” 萧逸额角跳了跳,尴尬的轻咳一声:“罢,你还是穿着吧。” 吃饱之后又磨蹭一会儿,在湖水里洗漱干净后,两个人翻身上马,悠游的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回到长安城。 顺着朱雀大道一路直走,眼看要到西市,二人即将分别。 “你有想过以后的日子吗?”长安忽然状似不经意的问。 “以后?”萧逸皱眉:“过日子呗。” 他一点都不理解女人们这种不切实际幻想未来的癖好有什么意思。 得亏长安不知他脑中所想,所以才心平气和的继续道:“你想没想过,娶妻生子成家后,又当如何?” “当然还是过日子啊。” “……萧世子。” 受不了的揉揉眉心,长安谨慎的措词:“日后你将有妻儿,你大哥也会有妻儿,但王府只需要一位继承人。” ——你甘心屈居萧臣之下,可你儿子一定就喜欢居于旁人之后吗? 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萧逸立时沉默下来。 他低垂着眼眉,大半张脸掩在暗影里,夜光中,令人看不清表情。 “啊哈,是我多嘴了,不要见怪!“ 啪啪拍着他肩膀,长安又拢拢衣领:“算了算了,你还是先把自己嫁出去再说吧。” “……我很快就会成婚!” 几乎是一字一顿的挤出这句话,萧逸也哼了声:“你与我差不多吧?嗤,五十步笑百步!” “着什么急呢?守着一个男人有甚趣味儿?”她不以为意的耸耸肩:“等我回家再说吧!” “家?”萧逸怀疑的挑起眉:“你还有家?” 他一直当这家伙是孤女呢。 “废话,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长安睨他一眼:“怎么,羡不羡慕?想不想来一起云游天下,顺便眠个花、宿个柳什么的?” 萧逸唇角微抽:“你还是自己享受吧。” “哎,我只说一遍。”长安高深莫测的遥望夜空:“据本仙君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京都于你乃是非之地,留之不祥,还是离吧。” 她的表情不太正经,语调更不正经,萧逸也没当回事:“浑说,一切端看陛下的安排,哪有什么祥与不祥。” ——果然,这难道是命? 心下暗暗一叹,她面上却不露分毫:“齐光公子乃人中龙凤,一瞧便是做大事的,你在旁侧碍手碍脚,小心人家施展不开。” “嗤”的抬眼望天,萧逸懒得理她。越说越不正经了,明明是嫡亲的大哥,到她嘴里,却似他二人很生分一样。 终于到了西市街口,长安顿下脚步:“我马上要离开京都了。” “嗯?”萧逸一愣:“你的店面不是在这儿?” 此言出口,他自己也晓得是废话。那铺子搭的钱怕比盈利还多,而且陆长安虽然只是平民,但她出手从来阔绰,衣服首饰没有重样,怕是不缺银子,比一些大家小姐过得还自在。 她就像是一阵风,突然临境地覆天翻,过后却又了无痕迹。 风没有心,更不会为谁停留,不知何月何处来,也不知何日何时去。 想到此,萧逸忽然生出一丝极淡的惆怅与艳羡。 仗剑天下,游遍红尘,少时的梦想,他这辈子怕是再难做到了。 “你的龙泉剑,”长安乍然想到了什么:“兔子精已被我们吃了,那土庙自然也跟着无用,可它却占了个好地方。你不是要立个剑冢?把它推倒,再择个良辰吉日焚香埋葬就好了。你两个今生缘分断绝,百年之后,若它真能重聚灵性,说不得会与你后代相识呢。” 萧逸闻此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于他来说,龙泉是战友,是知己,立剑冢乃出于尊重。至于灵不灵的…… 反正,再也不会是那把剑了。 “行了,就到这儿吧。”长安摆摆手:“祝你平安顺遂,早日顺利嫁娶,我们有缘再见。” 萧逸静默的点点头,既没告别,也没客气,脸上无喜无悲,平淡得与往日并无差异。 暗暗骂了句面瘫,长安不再理会,掉头便走。 她的步伐不缓不急,每一步都坚定稳重,从来不曾迟疑犹豫,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 西市的长街谣传闹鬼,尤其陆记的铺子,前身是个凶宅,烧死过一家四口人,大家俱嫌晦气,即便是宵禁巡夜,也从不往这边查。 是以,长安一向放肆惯了,经常大半夜在街上溜达,哪成想今日撞了鬼,居然碰到队不信邪的羽林军。 眼见对方不由分说要捉自己去审讯,她脸都黑了。 ——三堂问罪什么的,简直不要太丢人! “我识得你们统领崔博,”她试着来疏通关系:“他可正在宫中当值?找个去问问便知道了。” “姑娘真是不巧,崔府近日有事,他今儿提早家去了。” “你看我像刁民吗?”长安可怜巴巴的眨眼:“大人且请宽和些,我明夜再不出门了。” 两个提着风灯的羽林军上下打量她一眼,对视一瞬,全没说话。 按理说,夜半遇到弱女子,他们都不会仔细盘问,因为女人家的独身一个,纵是有心行凶,也都成不了大事。可长安身上却披着件男人的衣服,偏还淡然自若恍如未觉—— 这就很有意思了。 好说歹说都行不通,长安又气又累,耐心告罄,正欲用点儿非常手段,身后的暗影里,却突然响起了“嗤”的轻笑。 熟悉的,嘲讽的,讨厌的男声。 不等她转头,两个侍卫便敛容低眉,齐齐抱拳:“萧世子。” 长安:“……” 好整以暇的漫步走近,随便几句应付了他们,萧逸笑眯眯:“真是有缘,又再见了。” 长安忍了忍,“呸”了一口:“你故意的?” “我才没那么无聊!”萧逸鄙夷:“只不过瞧见朱雀大道上有两个侍卫在聊天。巡夜的都是四人一组,等闲不会分离,所以我猜,八成是有两个要来西市,另外的不乐意,故此候在外面。” 深感丢人的揉揉脸,长安冷冰冰道:“所以你就来看热闹?” “我便那么闲?” 双臂环胸哼了声,萧逸望天:“且不说夜晚独身不安全,你毕竟是吐过血的伤患,我还干不出丢下你一个扭头就走那种没风度的事。” 将他的话意转了几圈,长安一笑:“关心我?” “……顺路而已。” “是不是终于发觉了我的美貌,就此垂涎,念念不忘?” “……”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嘿,我早知道!” “你知道的太多了……” 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转眼便到了陆记。 这次是真要分别了。 随手脱下外衣给他,长安点头:“多谢了。” 默默的接过搭在臂上,萧逸想了想:“日后管住你的嘴。” “嗯。” “休要多管闲事。” “嗯。” “不要自诩身负神通,瞧不起平凡世人,散漫高傲,惹人厌恶。” “……嗯。” “还有……” “你没完了是不是?”长安打个呵欠:“行了,少在这假惺惺,赶紧回吧。” 萧逸抿抿唇,走开两步,忽又顿住:“日后如果有麻烦,你可以说自己曾是镇南王府世子的座上宾。” 长安“噗”的一笑,伸手指指自己鼻尖儿:“你看我像?人家会信?” “说不定呢!”萧逸应得煞有介事:“反正都是骗,没准儿就被你唬住了。” 长安哈哈大笑着进门,萧逸见此也摇头离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无踪。 夜色寂寂,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 三日后。 中元节那夜筋疲力竭,萧逸原本欲清闲半月,孰料只隔几天,镇南王府便来了位颇为尊贵的女客。 刑部尚书崔瑾之的夫人,卢氏。 佩玉高热后,白侧妃的心绪起伏波澜。开始时,她紧捂着这消息,生怕崔家听说后觉得她不好生养,寻个由头退了亲事;之后,萧逸突然许以侧妃之位,心花怒放下她决定与崔家一刀两断,便故意散出佩玉重病的消息,极力夸大渲染,等着崔家主动来退亲;而现在…… 萧逸临时反悔,白若楠这几日正愁得头疼,哪想崔家竟主动上了门。 而且,瞅这笑呵呵的模样,好似不像退婚。 心底忐忑难安,白若楠面上却依然镇定,微笑的掩面打趣作羞愧状:“卢姐姐要来也不知会声,瞧我这陋室,来不及整理,望请担待。” “无妨。”卢氏微微一笑,仍旧是世家大妇的端肃风范,可仿佛却多了什么:“我是来看佩玉的,听说她病了,可有痊愈?” “没问题,康健得很!”白若楠赶忙接口,生怕她觉得外甥女虚弱:“年轻人嘛,能有什么大病,药都没吃便大好了!” 卢氏淡淡喝了口茶,客套几句后,直言道:“我可否去瞧瞧那孩子?另有些话想与她说。” “当然!”白若楠亲自引路:“请。” 琳琅苑内。 自从污秽走后,佩玉就一日好过一日。可她到底底子弱,此次又损了些精气,长安特地嘱咐她每日多去户外走走,宁心静气,保持好心情。 这日,她正如往常一样坐在阳光下看书时,吵吵嚷嚷却似有客来。 “小姐,小姐,”画柳吱哇乱叫的喜道:“崔夫人和侧妃来看您了!” 佩玉一愣,乍然听到这二人,并无往日的紧张惊惶,反倒有种恍如隔世的怅然。 大概因为死过一次,她现在对所有人事都淡了许多。 因为擅自与世子道破婚约之事,白若楠心里怨怪,好姨母的假象也不愿摆,这几天一直冷冷落落,文佩玉也乐得自在。她还以为自己能逍遥好一段日子,不想,卢氏居然亲自前往—— 她想干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佩玉刚刚走出小院,就被卢氏亲热的握住了手:“好孩子,你身体还虚,迎到这儿做甚?瞧瞧这一病,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真是可怜。“ 顶着她关切的眼神,佩玉总感到浑身发毛。 之前的会面,卢氏一向矜贵有礼,客气中透着三分疏离;可现在…… 她怎么总觉得,对方瞧着自己的眼神有点慈祥? 就跟看闺女似的…… 见她二人说得愉快,白若楠寻个借口欲要离开,哪知卢氏却突然叫住她,笑微微的褪下一只镯子:“白侧妃,我瞧着佩玉特别有眼缘,若是有女儿,应该也如她般大。” 满眼茫然的看着她,白若楠不解其意,只好含糊道:“嗯,是啊。” “既然您同样如此以为,那我也便不遮掩了。“ “……嗯?” “我想认佩玉做个干女儿,”卢氏笑容可掬的看着她:“你这姨母可舍得割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6.婚事告吹 意料之中看到白若楠震惊得张口结舌的蠢样, 卢氏面上微笑淡然, 仿似真的临时起意,心里却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 眼见着一年老过一年,族里长辈又催得严厉, 她急昏了头,自乱阵脚, 未与瑾之商量便擅自定下纳妾之事, 可——出尔反尔,反复不定, 白氏真当她丁点不知, 菩萨般好性儿,能吞这一女许二家的亏? 王府表小姐的容貌、教养俱都顶好, 可惜出身不高不低,良缘难觅,但这背景意外适合作崔家的贵妾,是以当初, 卢氏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 不过,念及佩玉药罐子似的娇弱身体,她又顾虑这姑娘不好生养, 没等纠结出结果,白侧妃却主动上门, 话里话外全是自荐的意思。 因着心底本就有意, 白若楠又能说会道, 相看之后无甚问题, 所以这事很快便成了。卢氏一直当它板上钉钉,甚至聘礼都已经备好,可万万没想到,前日她让崔博去西市请陆姑娘来,人没邀到,却阴差阳错的听见世子说要纳文姓表妹为侧妃,长辈也早答应了—— 瞧见侄儿眼中隐晦的同情,卢氏当即涨红了脸,怒火上头,险些失态的找去王府,揪出侧妃理论一番。 世家贵族都要脸面,等闲不会轻易许诺,许诺便不随意更改。孰料这白若楠,吃着碗里想着锅里,都已应了她,还去打萧世子的主意! ——如此举动,又是把崔氏,把她,置于何地? 活了这么大,还没人敢这样耍弄作践她! 终于冷静下来,卢氏意识到不能大喇喇的直接找上门,到底这婚约还没过明路,自己一方并不占理。 但让她默默吃下这亏,却是绝不可能。 着人密切关注王府,虽然不知具体细节,可那位身负神通的陆姑娘近几日却反常的登门,卢氏便猜这文小姐生的不是普通风寒。奈何府中下人的嘴巴实在太紧,她探来探去正愁没有其他线索时,佩玉突然醒了。 彼时正值清早,萧世子刚与陆姑娘回来,她难得任性的闹去文曲院,侧妃竟也没拦住。两人一同进去后,白若楠黑着脸当先离开,过了片刻,佩玉才失魂落魄的出来。她们仿佛生了芥蒂,之后再没丝毫往来。 这事的动静颇有些大,看到的下人非常多,稍一打听就能知道。文佩玉贯是懦弱温驯,其间又没发生旁的,因此卢氏大胆推测,她八成是听说表哥的侧妃之诺,又见姨母没有拦着,思及自己已有婚约,方才罕见的翻了脸。 毕竟是将进家门的贵妾,她曾详细了解过这姑娘的方方面面。尽管柔顺没主见,于大事上,佩玉却极有是非观,一直都是那不上台面的小家子姨母在穷折腾,既想高门又要富贵,否则也不会迟迟寻不到良缘。 她咽不下这口气,直言挑明又难免和王府对上,思来想去,灵机一动,便有了这个主意。 既能恶心白若楠,不会硬邦邦的搞僵关系,日后对佩玉的婚事还有一定的发言权——非是场面上的客套,她是真有些喜欢这姑娘的。 即便“好姨母”不同意,王府想必也不会拒绝崔家的橄榄枝。而若旁人问起,她大可以说自己只是欣赏这丫头,与其他无干。 细究起来,佩玉姓文,王府姓萧,他们间的桥梁、侧妃姨母却姓白,她与镇南王府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亲近。 “你说,你……你想认她作干女儿?” 被这突然的决定劈得七荤八素,白若楠的脑中一片空白,哪还有心思去揣度背后的深意:“可是,为什么……” “我看这孩子第一眼便觉得有缘。”卢氏褪下腕上的玉镯,亲昵的望向同样惊诧的小姑娘:“瑾之特别想要个女儿,若是见到佩玉,定也会高兴的。” ——高兴?哪种高兴? 是见到女儿的高兴,还是瞧见美妾的高兴? 不妙的阴云笼罩心头,白若楠勉强维持着笑脸:“卢夫人,您说笑了,我们明明要成亲家……” “您在说笑才是。”卢氏微嘲的打断她:“文姑娘马上就是王府的侧妃娘娘,我崔家哪敢来高攀?之前皇觉寺的全是戏言罢了。” “怎么是戏言?”白若楠急了:“你……” “不是戏言的话,莫非你在拿我寻开心?”卢氏倏然沉了脸:“先应下我,再应了世子,白侧妃不愧出身商家,惯做这种稳赚的买卖。” 不料她竟得知此事,白若楠面上阵红阵白。来不及思考究竟哪个环节漏了风声,她心知,这两桩姻缘怕是都不成了。 枉她自诩聪明,机关算尽,到最后居然两头空! 强憋下胸口的郁气,白若楠紧紧攥住拳,尖利的指甲刺破掌心,疼痛唤回了丝丝理智。 “能得您的青眼,也是我这外甥女儿有福。”她扯起嘴角,硬挤出个干巴巴的笑:“但是干亲终非小事,咱们还须商量个章程……” 她们句句不离自己,却没人想着来问问她的意思,佩玉在旁沉默的坐着,眉间隐露几分厌倦。 打从病愈,似是大梦初醒,突然顿悟,她越来越觉得这日子压抑又无趣。 成亲无非也是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个而已,生活简直毫无盼头。 又应付好半天,终于送走了卢氏,佩玉疲惫的揉着额角,偏偏白若楠抓住她喋喋不休:“你总算是有点运道,背靠崔家这棵大树,身份好歹比之前高些,日后记得多去讨好讨好,说不准卢氏那等精明人就喜欢笨些……” “姨母,我乏了,您自便吧。” 毫不客气的甩开她,佩玉平平一福身,也不瞧她脸色,径自转身离去。 头次被她甩脸子,白若楠惊多于怒,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的转向身边的大丫鬟:“她哪儿来的胆子!” 画晴早是府里的老人儿,深谙每位主子的脾性,心底的惊讶只多不少,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听说那些生过大病的,性子总会有些古怪,大概过些日子便好了。” “嗤,能耐没有,脾气倒是大了许多!” 说着,一甩衣袖,气怒而走。 内室,画柳透过格子窗瞅见侧妃不善的模样,忍不住抱怨道:“娘娘也是为了你好……” “闭嘴。” 后知后觉发现主子情绪不对,她也没在意,反正这位是软弱惯了的:“有那崔夫人作干娘,小姐您后半辈子也算有指望了,再不济找个同族的后生,和和美美也是一辈子……” 随手撸下手上的镯子,佩玉命她压箱底放好:“两个人拿我做筏子而已,呵,信了就真傻了。” 她极少发表这种略带偏激的个人意见,直到此时,画柳方才觉着不对,正要细瞄她的脸色,佩玉却懒散的起身,袅袅娜娜的回到闺房了。 —— 离开王府时,卢氏只觉通体舒泰。登上马车后,她却没回府,而是吩咐车夫转道西市。 她要亲自去谢过那位陆姑娘。 几日前,寄往老家的手书刚刚送走,她便猝然接到了娘亲的急信。其中言道件奇事,正与陆姑娘的暗示隐隐相合。 半年前,母亲出游之时偶然遇到个和尚。时值严冬,天寒地冻,他动也不动的卧在路边,也不知是死是活。 善心突发,她令人将这和尚抬上马车,带回府里医治一二。这事本该下人来干,可不知怎的,大概是冬日无聊,母亲对此却格外挂心,甚至在他醒来后,还屈尊降贵的破例允了他的求见。 哪知,那和尚张口便是“阿弥陀佛,贫僧觉得你们有些不对”…… 至于到底哪里不对,却是再也说不清楚。 母亲心思缜密,并没把这当成诳语,而是请了相熟的风水先生来。家宅方面并无问题,出于稳妥,那人又去看了宗庙,结果却大坏—— 文绉绉的说了一大通,具体怎样他们这些普通人却没怎么懂,只知道,大概是风出了问题,进而影响子嗣…… ——陆姑娘那日说的,不正是“阴宅风水应当‘避风择水’”吗? 卢氏在车里浮想万千,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一景。 崔府的马车低调华丽,混在权贵中虽不显眼,可在鱼龙混杂的西市长街,却是独一份的。 贵人们便是想买东西也都差家仆前往,就算必须要自己出门,去的也全是东市那些高档店铺,何曾踏足过此等贱地? 稀奇,太稀奇了。 “夫人,到了。” 车夫在外低低提醒,卢氏的心思被打断,好奇的掀开了窗帘。 面前的铺子只有简陋的两层,装潢普通到低下。小店不大,一眼望到底,还能看到室内的桌子缺腿断脚,一切全都敷衍至极。 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高人气派。 不过,大隐隐于市,卢氏倒没因此而猜忌。由丫鬟扶着踩上实地,感受到周围不加掩饰的好奇视线,她微微蹙起眉,忍不住拿帕子半掩了脸。 陆记之前,一个大胖丫头蹲在日头下托腮望天,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她严严实实的挡在大门处,看样子像雇的短工。 “这位妹妹,”卢氏身边的贴身丫鬟客气的上前一福:“请问,你家主人可是陆姑娘?” 静默良久,秋月才指了指上面。丫鬟不解其意去看,反倒卢氏在后提醒:“她让我们看牌匾,意思大约是‘是’。” 她观察了一小会儿,这短工许是脑子不好,不能以常理推之。 唇角微抽,丫鬟心底腹诽,面上却不敢放肆:“你家主人可在其中?” 又是好半天,秋月终于摇摇头:“走了。” “……在哪儿?” “阿弥陀佛。” “……”这是什么鬼? 一行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卢氏不确定道:“莫不是……陆姑娘在寺庙?” 无论怎么问,秋月却都不再答话, 不想站在大街上给人当猴子看,卢氏头疼的按按额角,只得先行上车回转,心中却已拿定主意,定要着人打听清楚。 目送着这行走远消失,陆记隔壁一间勉强尚能入眼的酒楼里,二楼临窗的年轻男子饶有兴味的勾勾唇角:“啧,往来皆权贵,这陆姑娘很有手段嘛。” 他身侧立的布衣汉子小心觑来一眼,谨慎的措辞道:“陆姑娘非是一般人,自然……自然招人。” 被他这“招人”逗得一乐,萧鸿顺也没了看戏的闲心。 他对那日萧逸的一跪耿耿于怀,此后便一直关注这陆长安。百香楼的前掌柜觊觎陆记美酒,收购不成遣人闹事,张三便是其中的一个小混混头子,结果反被陆长安说动,临阵倒戈叛变,自此成了个女人的手下。 费了些心思寻到这人后,他撬出了不少有关陆大仙的信息。 什么铁口直断,批卦算命,一眼定生死…… 听着跟话本子似的。 不过,求了她后,镇南王府那小美人儿却当真病愈,现下又多了个世族出来的崔夫人…… 不认识陆长安时,她就是个泯然众人的路人甲,一点也不出挑;可知道这名字后,京都的每家权贵却仿佛都与她沾点儿关系,想避开都难。 ——一个平民,居然就在皇城中搅风搅雨,驱使得一众王侯团团转? 意味不明的摇摇头,萧鸿顺撩袍起身,“行了,以后不用盯着了,我再不会来了。” 守株待兔忒无聊,也不知那女人死去了哪儿,他打算换个方式—— 这等奇人若是入宫,一定很有意思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7.孤之故人 “当, 当, 当……” 帝都郊外, 群山环翠, 悠扬的晨钟响彻四野,新的一天拉开帷幕。 搓着双手迈出禅房, 冷风扑面, 激得秀琢浑身一凛, 脑子也瞬间清明了许多。 ——第四十天。 不知不觉,她已在这皇觉寺住下一个多月了。 遥望着远处半山腰上寒霜袅袅的巍峨寺宇, 她叹口气,例行功课的拽住个过路小沙弥:“西殿那位……” “阿弥陀佛,陆施主已经出关了。” 怔怔愣了片刻, 后知后觉领会这句话的意思,秀琢猛地瞪大眼:“陆姑娘,她如今肯见人了?” 眉梢微蹙,小沙弥一本正经的纠正:“陆施主不是不见人, 只是在闭关,七七四十九日,刚好期满。” “对对对, 闭关闭关!”秀琢喜形于色:“小师父可否牵个线, 带我去见见她?” “这个……” “我乃刑部尚书崔大人府上的家仆, 非是等闲游民, 寻这陆姑娘也是有要事相商, 烦请你务必转告一二。” “那好吧, 不过一切端看陆施主的心思,施主勿要抱太大希望。” 目送他端肃的转过拐角,秀琢忍不住握了握拳——总算能回到夫人身边了! 因着坚信陆长安来自隐世的风水大族,卢氏对她极为看重,调查后得知其在皇觉寺内静修,当天下午就亲自乘车赶了来。只这陆姑娘架子大得很,不但不见人,还独自占了整个西配殿,管你龙子凤孙还是权贵富户,通通莫得进入,他们夫人也被拦在了门外。 皇觉寺路远山高,往来之间极为不便。一连被拒了三天,卢氏无奈,只得吩咐贴身大丫鬟秀琢守在寺内,若是陆姑娘出关,必要第一时间表达谢意,请她过府来叙。 哪知这一守便是四十天,从秋到冬,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冷,陆姑娘方才姗姗移步。 谢天谢地,秀琢简直都要哭了。 整理仪容后端坐禅房,哪知足足一个时辰都没人来搭理自己,她等得抓狂,到底忍耐不住,只得丢开世族的自傲,悻悻的摸去正殿。 许是天寒风大,寺中的香客并不多,整个前殿空空荡荡,只有个锦衣华服的美貌少女在拜佛。 心焦火燎的望过一圈儿,秀琢泄气的跺跺脚,愁眉苦脸坐到了大殿外的石墩上。 慢悠悠的进了香,少女拍拍手,转身出来时,途经她身前顿了顿:“看你愁眉苦脸,可是有事烦忧?” “……啊?” 耳听周围没人应答,秀琢才懵懂的抬起头:“你在问我?” “是的。” 不好意思的敛起哀容,她轻咳一声:“也没什么大事……” 实在被那陆姑娘折腾得没辙,想到夫人身边能人众多,自己虽是一等,保不齐回去后就没了位置,偏偏事情还没办好,到现在也没瞧见陆姑娘的一片衣角儿,秀琢愁得嘴里发苦,量着二人萍水相逢,互不认识,忍不住掐头去尾的吐起苦水来。 “我在这荒郊青灯古佛的待了一个多月,衣服没带全,每日都被冻醒,闲的发慌,也没人陪着说说话……” “夫人一贯不缺侍女,之前抬举我是看在老娘的面上,我有自知,比不得那些灵巧的妹妹,这次回去怕就该配人了……” “陆姑娘又不是正经和尚,学人家闭那死关作甚?非是不见外人,好像如此便能早登极乐似的……” 眉头一跳,少女出声打断她:“好了,放心,你差事不会被顶的。” 秀琢一愣,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羞窘的缩缩脖子,眨眼后又奇怪的扬起脸:“你怎么这么笃定?” 似笑非笑的扬起眉,少女淡定道:“因为,我就是那个学人家和尚闭死关又没法早登极乐的可恶的陆姑娘啊。” “……” 似是为了验证她的话,远处一个小沙弥匆匆跑来:“陆施主,陆施主,一个女施主要找您,都等了……咦?你们见过了呀!” “看你这跳脱的样子,仔细师兄教训。” “……哦。” 几句话打发了他,长安双臂环胸:“你家夫人找我为何?” 呆呆瞪她一会儿,秀琢陡然惊起:“对不起,陆姑娘,我、我不是……” “我都懂。”她摆摆手:“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 “是、是这样,”秀琢吓得脸都白了:“您那日提醒夫人‘避风择水’……” 听罢原委,长安摇头:“我也只是随口一提,你们该谢那位出手相助的风水师才是。” “可却是您先发现的!”她急道:“为了请到您,夫人命我在这儿待了整整四十天,求您切莫为难小婢了!” “我又不想过府做客,不为难你就要为难我自己,当然还是为难你喽!” 不料此人脸皮竟这么厚,半点不知怜香惜玉,秀琢一时语塞,噎得说不出话来。 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袖,长安举步正欲离开,整个寺庙却突起躁动,和尚们纷纷朝西殿跑去。 “诶,”她抓住个落在后面的:“你们去干吗?” 这和尚原本十分不耐,待到看清问话人后,双眼猛地一亮:“陆施主可让我等好找——宫里的天使早便到了,只等你呢!” “……嗯?” —— 左等右等的拖了半个时辰,热茶上到第三轮时,小顺子终于瞧见了此次的正主,那个连陛下都不敢小觑的神秘家族的人—— 意外的年轻华贵,却又比普通闺秀多了丝丝别样的洒脱。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他起身轻咳一声:“陆氏长安准备接陛下之口谕——” 周遭众人闻听此言,立刻“呼啦啦”的跪倒一片,当中的少女却只弯了弯腰,半晌也不见其他动作。 ——果然。 临走之前,陛下曾说,那个家族的人惯不爱下跪行礼,若这陆长安跪得利索,反倒却有假冒的嫌疑。 眼眸微眯,小顺子开口道:“昔年之时,孤之祖辈曾得陆氏相助,心甚感念,奈何此后隐于世,遍寻不得出。今日偶闻故旧重游,念及往昔旧事,前尘过往历历在目,诚邀陆氏后人前来一叙,孤于宫中扫径以待。” 话落,满室沉寂,无不震惊。 “心甚感念”“诚邀”“扫径以待”——便是当今陛下素来好性儿,待人也从没如此客气过! 极轻微的蹙了下眉,长安略顿一顿,恭敬揖首:“民女接旨。” 静默了几息,还是小顺子当先笑言:“天恩难得,陆姑娘……” “哎,不急。”长安和气的弯弯眼睛:“晨起风急,大人想必是天不亮就动身的吧?赶这一路定是累了,喝些热汤暖暖身子也不妨。” 不料她会如此说,小顺子微微愣怔了一瞬。 这话他不是没听过,可无不出自那些世故圆滑的积年老狐狸之口,妄图自他嘴里探出些消息。头次接旨便如此淡定,还有闲心探寻一二,对方又是个小女孩子,这可真是…… 又惊又疑又奇怪,他稍加思索便含笑点头:“也好,这会儿回去正当中午,恐怕耽误陛下用膳,还是晚些的好。” 宫里人果然缜密,便是自家主意也要扣上个合情合理的大帽子。长安心中腹诽,面上却笑得和煦:“大人,请。” “请。” 直到他二人走远消失,室内余人才恍恍惚惚的站起来。愣愣攥住衣服下摆,耳听身边压抑着兴奋的窃窃议论,好半天后,秀琢才蓦然回神,不顾礼仪的大步向外跑走。 了不得,了不得啊—— 便是当今天子都要好言好语的邀请这陆长安,怪不得她这大丫鬟,人家看不上呢! —— 皇觉寺,斋堂。 两个人分宾主坐好,长安亲自奉上香茗:“大人整日为君分忧,想来没空出宫闲逛。这茶虽然不甚贵重,于民间却颇有些名声,偶尔换换口味,也算有些意趣。” “陆姑娘客气了。此处香茗万金难求,今日也是托了陛下洪福,奴婢才有幸一品。”说着,面向皇宫虔诚的拱手,满脸感激。 唇角微抽,长安忽然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微妙感觉。难得寻到个比自己还会演戏的,人前人后俱都不脱面具,怪不得能于内廷混出名堂。 二人又再客套几句,长安状似不经意道:“陛下每天日理万机,竟还能于百忙之中关注到小民动向,念起往昔种种,某实在是受宠若惊。” ——原来是想问这个。 小顺子心下了然,这事原也并非秘密,于是干脆做了人情,爽快道:“其实全是九殿下……” 一月之前,早朝过后,素来不干正事的萧鸿顺忽然怒气冲冲找来御书房,直言帝都之内治安混乱,京兆尹和监察御史俱不作为,任由骗子横行,胆大包天,竟还欺负到皇家头上,连他也失了百金。 明德帝听后有些稀奇,倒是没太在意。萧鸿顺一贯被戏称为“京都第一纨绔”,无乐不作,休说百金,便是失掉千金也非不可能。 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他对这个儿子却格外的纵容,漫不经心教训过两句,顺势就问了事情原委。 彼时小顺子正巧在御前当值,因此对这幕记得清清楚楚。 “父皇,儿臣心知自己是个没能耐的,欺负也就欺负了,可她竟连世子也敢侮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哦?”明德帝来了些兴趣:“升斗小民而已,便是真有些贼心也没那贼胆,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绝对没有!”语毕,他添油加醋把萧逸跪求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道:“羽林军统领崔博也在现场旁观,不信您可宣他两个来问。” 明德帝原只当个笑话听,后来却渐渐地收了散漫,只是尽管表情凝重,看着却也不像生气,让人猜不透在琢磨什么。 过不多久,他当真召了萧逸和崔博进宫来,不过…… “九殿下说笑了,微臣怎么会跪个女子?大概是殿下昨晚没睡好,今晨还没醒过来吧。” 没成想萧世子居然一口否认,萧鸿顺又愤怒又难堪:“你没看出我在为你抱不平吗?” “可我并无不平。” “那女人对你颐指气使,句句冷嘲热讽,你也受得?” “并无此事,全是你的幻觉,” “喂!……” 两个人在殿前争执良久,明德帝被他们吵得太阳穴直跳,最终不耐道:“行了!——崔博,你来说。” 这崔博出身世族,乃是永乐县主的亲子,打小机敏伶俐,难得还兢兢业业,没有世家子弟的浮夸,一向很得圣心,不然也不会年轻轻便做到羽林军统领的位置。 镇定的抱拳行礼,他仿佛没瞧见九殿下与萧世子间的剑拔弩张:“禀陛下,微臣听说西市有家铺子美酒极好,当日原打算去买酒的,谁想到铺子竟然提早关门,微臣到时,便见世子与九殿下并个姑娘在那儿,瞧着似在争吵……” 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却就五个字:我、也、没、看、到。 明德帝被气笑了,“罢,你们这些滑头——既然全不说实话,孤便亲自来审!” 面上十足恼怒,转过头来背着人时却传下了这道极为客气的口谕,便是小顺子常在御前行走,一时也摸不准陛下的心意。 食指轻敲桌面,长安淡淡点头:“多谢大人提点,我明白了。” 不就是有个多管闲事的告黑状,妄图把她拉下来? ——嗤,瞧她不爽的多了去,进宫便进宫,她会好好教教那位闲极无聊的九殿下,何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8.倒打一耙 未末申初, 日光西斜。一路疾驰回皇城, 跳下马后稍作歇息,长安随着小顺子经由侧门,貌似恭顺的迈进了内廷。 大梁以武打天下, 萧氏一族能征善战,便连皇宫也透着股粗犷的霸气。其中建筑多以黑、金二色为主, 富丽堂皇, 端肃严整,四周宫人往来无声, 比之王府, 别样俨然。 若非国之要事,明德帝惯在太常殿内处理政务。他两个到时, 陛下正与个老臣叙话,小顺子略一思索,转步将长安带入了偏殿耳房,请她稍加等候。 无聊的喝掉一壶茶水, 眼见并无旁人在侧,长安摸摸下巴,干脆四处溜达起来。 这处耳房位于主殿之西, 一侧面向庭院,另一侧则对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花园。许是陛下喜静, 周遭侍候的并不多, 一个个都垂首侍立, 双眸规规矩矩的, 没有人往她这儿瞄。 不远处,主殿的窗子开了一半,隐约能望到宽大桌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儒雅帝王。 “喂!” 长安眯眼待要细看,身后却猛地传来个扬高的男声,吓了她一跳。 挑着眉梢转过身,只见萧逸不可思议的瞪大眼,正扒着窗户往里瞧。 “小心卡住头,”她好心提醒:“你的脑袋不算小。” 萧逸一噎,瞪她一眼,缓下语气小小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请的。” “请你干嘛?” “叙祖宗的旧。” “……你家祖上……” “进来说话!”长安不耐:“瞅你细声细气畏畏缩缩那样儿,跟偷情似的,一点上不得台面。” 萧逸的双颊“腾”的涨红,直觉想反驳,可念及此处乃内廷,只得恨恨收声,又瞪她一眼:“太子身体抱恙,我去东宫探病,抄小路欲要回府,哪能随意乱窜?” “嗤,”长安耸肩,“你不觉得被别人看到我们这样偷偷摸摸更不好吗?” 萧逸默了默,迟疑一瞬,终是听从她的,绕到了偏殿正面。 不过,他也只是站在耳房外,并没进门。 “你祖上与我祖上有旧?” “听说有,”长安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不但有旧,还有恩。” “……嗯?”萧逸怀疑:“那你们陆家怎的没有封侯拜相?” “有恩于太-祖皇帝的多了去,难不成还挨个封侯?”她翻个白眼:“我记得天下未定时,你们萧家的老祖宗有段时日山穷水尽,饭都吃不上,就靠着周边村民,张家一口饭李家一口汤的……” “嘘嘘嘘!”萧逸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来捂她的嘴:“你乱说什么!” “无妨,”长安淡定的瞟瞟周围不远不近的宫侍们:“他们听不见。” “慎言!” 唇角微撇,长安兀自回身倒茶,懒得再理他。 头疼的揉着太阳穴,萧逸觉得这事情蹊跷,也不知陛下到底作何想法,真是麻烦透了:“你不说要离开帝都,怎么还不走?” “你没听闻皇觉寺中有位高人在静修吗?她今日刚刚出关——”说着,指指自己鼻尖儿:“还没来得及呢。” “……原来是你?”萧逸更加无语。最近一个月,不知哪个占了皇觉寺的西配殿,不让人进,寺庙竟也由得他,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在京中搅起波不小的麻烦。 便是他这没信仰的,也跟着听了一耳朵抱怨。府中的白侧妃同样被拦过,自觉失了颜面,近段时间脸色奇差,至今都没丁点缓和。 “你可真是……” 找了半天没寻到合适的形容词,他只得拣重点的道:“九殿下去圣上面前告状,说你坑了他百两黄金,顺便翻旧账替我抱不平……” 长安慢悠悠的打断他:“你有什么不平?” “我……”萧逸滞了滞:“就是,那个事。” “哪个?” “……上月那个。” “那是哪个?” “……你故意的是不是!”萧逸恼羞成怒,他觉得自己紧张兮兮的跑来替她担忧这举动简直蠢极了:“管你这个那个,反正我言尽于此,你随意!” “啧,气什么嘛,我刚刚没想起来。”没什么诚意的道了歉,长安笑眯眯:“我全知道,小顺子早告诉我了。” “小顺子?”萧逸一愣,继而皱起眉:“你应当唤顺公公!” “嗯?”长安眼睛一转,伸手向上指了指:“很厉害?” 萧逸微一点头:“他干爹是总管太监福宝,陛下身边的头号红人。” 他还欲说些什么,余光瞄见往这边来的小顺子,当即转了话题:“有空定要来王府一趟,佩玉一直想当面谢谢你。” 长安会意,扬高声音:“举手之劳,愧不敢当……” 眼瞅这二人相谈甚欢,小顺子的眉峰极轻微的跳动了一下:“陆姑娘,萧世子。” 稍稍躬下身,他温声道:“陛下要见你二人,请随奴婢前来。” 萧逸几乎日日进宫,今天不知怎的,却突然紧张起来,胸口怦怦的跳个不停,即便初次面见明德帝时,也没有如此。 偷觑着身边一派自然的陆长安,他轻咳一声:“陛下虽则仁和,为人却极讲礼数。大内不比乡野,你切不可粗莽,冲撞了贵人。” “嗯。” “几位殿下怕也会来,到时多听少说,休要显摆学识逞能耐。” “……嗯。” “还有……” “萧世子,”长安忽然掏掏袖子:“伸手。” 不明所以的伸出手,萧逸只觉掌心一沉,多了个轻飘的小东西。 皱着眉头抬起手,只见这玩意儿黏黏糊糊,外面裹着层薄而简陋的纸,半化不化的,一碰还会拉丝,竟像是民间最最普通的…… “这是饴糖?” “对。”长安睨他一眼:“若有熊孩子巴拉巴拉的不停聒噪,给他块儿糖就闭嘴了。”顿了顿,又续道:“一块不行就两块,你以为呢?” 走在前面的小顺子无声勾了勾唇,萧逸则被讽刺得面上发窘:“你……不识好歹!” “皇宫重地,不得喧哗!”长安肃容:“怎么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我……” “世子,陆姑娘,马上到了。” 隐晦的提醒一句,小顺子躬身,小步迈进了太常主殿。 长安和萧逸瞬时敛容,低眉垂眼的跟了进去。 意外地看到镇南王世子,明德帝心中奇怪,面上却没露出来,而是转向了长安:“你确是陆氏后人?” “承蒙陛下看重,”长安拱手:“吾乃此一代的嫡长女,陆长安。” 明德帝简单应一声,道了句“赐座”后,一时便没了下文。 他是大梁第三代帝王,打从出生起,便没与这早已隐世百年的陆家接触过。只是历代帝王临终前都会留下本手记,无论太-祖还是高祖,皆在其中提到了陆家,是以他才有些好奇。 尤其是被人称赞“前无古人,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他对这陆家似乎既重视又提防,言辞间遮遮掩掩,讳莫如深,态度分外奇怪。 明德帝不吱声,其他人自也不敢随便搭言。好半天后,上首的帝王方才反应过来,暗暗审视着长安的举止,和气笑道:“你与萧世子相识?” “勉强算是。”长安状似放松:“民女来到京都后,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府上表小姐,之后才认识了世子。只是世子不语怪力乱神,民女有自知,便也离得远远的,不去讨那嫌。” “我没有!”萧逸下意识反驳,奈何陛下就在身侧,只得不甘不愿的闭嘴。 明德帝见此失笑,望到他尴尬的神色,表情愈加和缓:“他曾有个善战的部下,受了重伤后回家休养,可那部下的妻子老母却是愚钝,不请医者,只让大仙来收魂,延误了救治,最终……” 无奈的摇摇头,明德帝叹口气:“自此后,他便厌上了和尚道士,还曾放言要斩尽帝都所有妖僧,不过这话却被皇叔听到,生生打得他改了主意。” 似笑非笑的望他一眼,长安毫不掩饰幸灾乐祸,“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她的神态自然大方,明德帝慢慢也去了顾忌,气氛一时非常融洽。 “这么说,你游历过大梁的九州十三府?”目露惊叹的重新打量她,明德帝感慨道:“即位之初,孤曾郑重立誓要走遍治下国土,然而终归不得,现在回忆,也只当是年少轻狂。” 长安微微一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身系整个大梁,乃是天上紫薇星转世,眼界自然高远,便是出游定也像微服私访,哪里比得我等小民悠闲惬意?如此,不游倒也罢,还能免去一番烦忧。” 借着茶杯掩去下撇的嘴角,耳听陛下愉悦的自谦,萧逸暗道自己可真是替古人操心。这家伙若是在朝为官,定是个擅长溜须拍马的奸佞小人。 挑了几件趣事讲给他听,长安喝了口水润嗓子,余光瞄见主殿之外,有个小太监带着个面熟的锦衣男子匆匆而来,心思一转,变了口风道:“虽然听着有趣儿,但独身在外仍有诸多危险,某些时候,难免要破些钱财。” “竟有这等事?” 帝王最擅脑补,明德帝闻此蹙眉,瞬时想到了地方上作威作福的贪官污吏:“你不是身负神通,居然也会吃亏?” “神通是对付妖邪的,既然身处红尘,自然就须遵循普通人的规矩。”长安面上无比诚恳:“不受控制的力量最为可怕,不然我陆氏也不会避出人世,不理俗务,清苦自修。” ——这算是变相的表忠心了。 明德帝眯眸沉思半晌,弯唇轻笑,也不表态:“你都遇过哪些不平之事,且说出来,孤给你做主。”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只是……” 见她难得的面露犹豫,竟比刚刚初次觐见还紧张,明德帝更加好奇:“只是如何?难不成,还有孤解决不了的?” “不,”长安虚伪道:“民女只是怕给陛下添麻烦。” “但说无妨。” “是这样,”她清清嗓子:“陆氏一族善造酒,民女也不例外,可因工艺繁琐,材料珍贵,所以很少酿制,售价也极高。物以稀为贵,因着稀奇,民女的酒渐渐便有了些名气,更有闲人戏称其‘千金难求’——先前,百香楼的掌柜正是信此谣言,妄图强抢,民女才一怒之下砸了他两张桌子。只是到底惯为良民,头次行这种无道之事,那之后,民女整整半月吃不下睡不着,生怕官兵来把我抓去服刑,由此深觉酒乃祸根,后来也便不卖了。” 冷眼瞧着她唱作俱佳,愤慨之时情绪激昂,被欺辱(其实并没有)时声音颤抖,萧逸只觉自己大开了眼界。 瞅瞅陛下信服的神色,贤王那事怕是又要拎出来翻一翻了。 毕竟,一般人都想不到,这女人初次进宫面见圣上,竟就胆敢眼也不眨的编故事欺君。 瞄见陛下若有所思,长安心知他听进了耳中,便继续道:“尽管民女如此打算,传出去的名声却是不好收回的。月前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指名道姓要我的酒,不给便要砸了我这小本生意。民女恐极,只得躲去皇觉寺中避祸,对外则称是静修。” 似是想到什么,明德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这公子可留下名讳?” “他说他姓萧。”长安镇定道:“还言自己乃天子近亲,以此为要挟不付酒资,迫得民女损失了百两黄金……” “混账,你胡说什么!”萧鸿顺一来就听到这话,气得鼻子都歪了——竟敢跑到他的地盘来告他的状?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在父皇面前本就不怎么守礼,当下直接跳了进来:“陛下面前也敢搬弄是非,我倒是小瞧了你个神棍!” 故作惊惶的起身退避,长安可怜巴巴的转向明德帝:“天地可鉴,就是这个人!陛下您看他,于您跟前都敢如此放肆,那日私下胁迫我时,只比此刻还凶恶百倍!” “我……” “混账!”明德帝一个瓷杯砸了过去:“孤便是这么教你与人说话的?” “她撒谎!”萧鸿顺不服,眼见长安背着父皇冲自己得意的眨眼,内心更是愤懑难平:“这女人素来会灌迷-汤,父皇您千万别被她蒙蔽!” “陛下乃明察秋毫的天子,怎会被我个市井粗陋之人蒙蔽?公子你此言甚是不妥。” 似是终于鼓起勇气,颤巍巍的提醒这句后,长安神色一变,楚楚可怜道:“陛下,此事民女不追究了,求您放我走吧。” “孽子!”明德帝见此更是气怒,直接喊人来把萧鸿顺按跪到地下:“嚼嘴弄舌,颠倒黑白,孤原只当你有些骄纵,不想竟然任性如斯!” “我没有!”萧鸿顺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种委屈,头脸通红,恶狠狠的瞪着长安,梗着脖子不肯低头:“都是你!你对父皇施了什么妖法?——呵,有本事且躲在皇宫一辈子,陆长安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 ——真蠢。 冷眼在旁叹息的摇头,萧逸忍不住给他点了根蜡。 明德帝原本不算生气,其实他气怒的样子更多是做给外人看,本欲重重拿起,轻轻落下,可现下听了这番话,却是动了真火,“啪”的狠拍御案,眼睛都有些发红:“逆子——你敢当着孤的面,再说一遍?” “我问心无愧,自然不惧!”萧鸿顺也非傻子,此时稍稍冷静,立时发现自己处于劣势。可就这么认错,余光瞧见一旁长安可恶的脸,他又心怀不甘…… 眼角一瞥瞅到萧逸,他眼睛一亮,“父皇,其实我是为萧世子抱不平!——陆长安,你可敢与我当面对质,到底有没有让世子跪求于你?” 心底暗骂一句卑鄙,萧逸硬着头皮跪到萧鸿顺身边,正欲开口否认,想到那日不算隐秘,不少人在西市围观,若要取证也非难事,表情便有些纠结。 但他向来果决,便是犹豫也只一瞬,眨眼后,当机立断的认错:“求陛下恕罪,确有此事。” “——什么?!” 又气又怒的转向长安,明德帝的额角青筋直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毫不犹豫的双膝跪地,“砰”的一声,长安疼得眉头拧了一下,忍不住又把这笔账记到了萧鸿顺头上:“陛下,王府表小姐月前病重,不知您可知晓?” 略略平复了怒气,明德帝硬邦邦道:“有所耳闻。” “事实上,那并非风寒风热,而是外邪入体,非是一般医者所能诊治。” 不疾不徐的缓缓道来,长安语声清朗,中气十足,毫不怯弱,光听声音便无心虚之相:“萧世子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跑来求我,因此一跪。” “你倒是能耐。”明德帝的语声阴测测的:“你可知镇南王一脉乃皇族亲眷?真是好大的面子!” “本来是不必跪的。”长安冷静道:“可他昔日欲要杀我,初次过府拜访表小姐时,民女险些被一剑刺死,此仇却不能不报。” 仰起头来示意自己颈上尚未完全消退的剑痕,她铿然续道:“世子不信怪力乱神,初时以为民女花言巧语诱哄了表小姐,拔剑便出杀招,若非我躲得即时,恐怕眼下已成冤魂。” 大梁女子尤重容貌,视其如性命,京都中甚至有贵女因毁容而自缢。明德帝瞧见她颈上明显的嫩粉色新肉,心下怜悯,火气又消了些,面上却还是冷冰冰道:“所以,你便如此报复?” “不。”长安淡然,“我当场便立下誓言,日后再无往来便罢,可若世子还想求我,除非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不然休想我多看一眼!” 明德帝琢磨了一下,这个誓言倒也不算过分,毕竟前提条件是“去求她”——要怪也只能怪萧逸自己运气不好,偏偏得罪完人,自家府上就出了事,于是只好涎着脸去求…… 偷眼觑见陛下似在思考,长安适时补充:“不过,临到头时,民女却并没让世子真正的下跪。” “哦?” “诚如陛下所言,世子终究是皇族,民女便是再不晓事也不敢令皇族来跪。当日西市长街上,我只是言语羞辱了世子一番,最后让他弯下了一条腿,但却绝没触到地面,所以算不得跪。” 撒谎,萧逸在心底暗暗反驳,可这时却只能应和道:“确是如此,所以微臣之前才没有承认。” 略顿一瞬后,实在同情道行不足的萧鸿顺,便替他也求了个情:“那日九殿下去买酒,碰巧瞧到这幕,便以为……” “是的。”长安接口:“九殿下那日是逼我交出佳酿的。” “我才没有!”萧鸿顺本已消火,没想到自己不追究,这女人反倒把莫须有的罪名往他头上扣,立时又反驳道:“我才没逼她去酿酒!京都之中何种佳酿没有,嗤,什么陆记王记,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长安亦是冷笑,她瞧这小子不爽很久了,今日不让他知道知道何为真正的颠倒黑白乱告状,她就不姓陆。 “殿下可有尝过‘众生皆苦’?” “没有!”萧鸿顺早便料着她要问自己喝没喝过xx酒,是以想也不想的反驳道:“绝没喝过!” “他说谎。”长安镇定的转过头:“那‘众生皆苦’是皇觉寺中辈分最高的智空大师特供给百香楼,让人体悟禅意的,每月仅十坛,九殿下上月要了两坛回府去尝,稍一打听全能知道。” “你这混账还会撒谎了?!”明德帝又怒,撒谎就撒谎,居然还被人当众戳穿,丢人现眼的东西! 怔怔瞪眼盯了她一会儿,萧鸿顺方才回味过来她问的什么:“我爱喝什么喝什么,你管我喝不喝‘众生皆苦’呢!” “民女只是试验一下,看看殿下说不说真话。”长安轻蔑的弯弯唇角,转向明德帝时,复又一脸沉痛:“如此看来,殿下打定主意不认账,民女认栽,也便不用问了。” 眼见父皇瞧着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萧鸿顺急得额上见汗:“父皇,你信我,儿子真没逼过她!” ——他妈的,明明是要告这骗子逼迫萧逸,怎么就把自己搅进去了? 压根没影儿的事,他连辩驳都无从说起啊! 到底是自己儿子,明德帝见此有些心软。他的性子本就优柔,一时又犹疑起来:“陆氏,非是孤不给你做主,总要拿出些证据才好。” “没问题。”长安跪得有些累,干脆起身,直视他道:“你可喝过‘浮生如梦’?” 经了上次一回诈,萧鸿顺生怕她再出阴招,不敢撒谎,只得乖乖点头:“喝过。” “是否觉得很好喝?” “……口味,是,稍微……” “殿下请爽快些,说实话。” “……是有点好喝!” “是不是喝了还想再喝?” “是!” “看,”长安立时转向明德帝:“所以,殿下就来逼迫我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萧鸿顺瞠目:“你……” 话没说完,自己先恍悟,怔了一瞬后,不等开口再来辩驳,父皇已经“啪”的拍了书案:“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我没有!”他简直觉得自己冤死了:“我喜欢的多了,也不是见一样就非要得到啊!” “嗤,那些凡物如何能与我陆记美酒相提并论?”长安傲然:“‘浮生若梦’会让人体验到飘飘欲仙之感,一杯下肚宛如超脱红尘,不但如此,还能滋阴补阳,延年益寿。不是我自夸,叔伯长辈俱已隐世,行走在红尘间的陆氏族人只我一个,所以,能酿出‘浮生若梦’的也只此一家。没有我,便是你拿全副身家去换,也未必能尝到一口!” 萧鸿顺听得瞠目结舌:“还全副身家去换,你好大张脸,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长安冷哼一声,不理他,径自转向皇帝:“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自可去查。若是一般的宝物,九殿下自然看不上眼,但这是世间仅此一份的限量版仙酿……” “我没有!”萧鸿顺梗着脖子叫屈:“父皇你也尽管去查,若是真做下此事,我就、就……就也学萧世子去给她下跪!” “都说了那不是跪,九殿下是耳背还是人蠢?”长安轻飘飘的望去一眼:“男儿膝下有黄金,殿下又是皇族中人,快快收回此言,民女当不得您一跪,日后可休把此话当成儿戏了。”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萧鸿顺气得眼都红了:“我……” “好了!” 被他们吵得太阳穴直跳,明德帝猛地暴喝,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听了这么久,他是明白了,小九不是这陆长安的对手,可能开始看她不顺眼想告告黑状,结果却被人家几句话卷进去,到现在怕是都找不着北了。 无论他到底行没行那无道的事,这锅恐怕都要背了。 当然,这陆长安的说辞也非没有漏洞,细究起来尚还有许多模棱两可之处,可他却不想再管了—— 被个姑娘耍的团团转,这些年简直白活,他真是太娇惯这蠢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69.紫气东来 半柱香之后, 小顺子带着三人恭顺而出。 长安一贯的淡定, 萧逸面无表情, 萧鸿顺则垂头丧气, 眼圈儿还隐隐发红,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知晓长安粗通岐黄之道后, 明德帝请她去看看太子, 因着姑娘家独自去瞧个外男于名声有碍, 所以与她相熟的萧逸在旁作陪。 至于萧鸿顺,终于等到长安离开皇帝的视线, 下意识便跟上来想报私仇;明德帝现下瞧他烦心得很,也懒得管,干脆把他撵了出来。 小顺子不远不近的引在前面, 四人离开太常殿,往来侍女渐渐稀少,周围愈加安静,只余极轻微的脚步声。 难得忍了一路, 眼见再无旁人,萧鸿顺忍不住呵呵冷笑:“陆长安,你的医术竟比御医还高!连苏牧都只让四哥慢慢调养, 你又能诊出个什么?” 萧逸唇角抽了抽, 不动声色的离他远些——听说, 傻气可是会传染的! 似笑非笑的拿眼尾瞥他一下, 长安心平气和:“首先, 我于医理只是略懂, 并不能与苏御医相提并论;其次,非是我主动请缨,而是遵从陛下的旨意,你若不满,大可去找他理论;最后……” 略顿一顺,她语重心长的拖长音:“殿下,请把眼泪擦干净再说话。” 条件反射去摸脸,几息之后,萧鸿顺蓦然跳起来:“你耍我!” “是啊,”长安轻嗤一声:“就是耍你,能奈我何?” 她这句话的声音很小,除了萧逸外,便是小顺子都听不见。萧鸿顺哪经得住这等刺激,伸胳膊撸袖子就要上前“讲道理”—— “来人!”长安敏捷的后退,指着他先一步喊人:“九殿下欲行不轨之事!” 额角微跳,小顺子无奈回身,果然瞅见萧鸿顺脸红脖子粗的扬着手,若非世子拦住,恐怕那巴掌就招呼到陆姑娘的脸上了。 ——虽然,他并不觉得九殿下有那个能耐…… 默默叹口气,他躬身温声道:“此乃大内,还请诸位不要让奴婢难做,不然……也只能依规矩行事了。” 尽管他面容宁和,却没人敢不把这话当回事,尤其萧逸和萧鸿顺经常出入宫廷,更是深谙这位顺公公的手段。 恨恨的甩袖深吸气,萧鸿顺不甘不愿:“我自不会与个市井蠢妇一般见识!” “最好如此。”长安凉凉道:“从现在起,烦请九殿下不要与我主动搭言。吵架就很累,蠢笨如我还得费心思来安慰你,免得一言不合抹眼泪,脑子都不够用了。” “喂,你说清楚,谁抹眼泪?!” “你。”萧逸不耐的拽开他:“眼眶还红呢,你先缓缓吧,不然夏美人看到,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我、我哪有……” “再吵就回去!”萧逸瞪他:“人贵自知,你这样没完没了的很讨厌。” 几次三番拿他跪求的窘态说事儿,萧逸早便想吐槽了。解决私人恩怨就去安静的解决,告黑状也好,暗搓搓的弄死陆长安也好,为什么非要把他拎出来不停的溜?当日被人围观着半跪已经够丢人了,还要一遍一遍不停被人“伸张正义”,懂不懂什么叫二次伤害,他也很烦的好吗? 更何况,识时务者为俊杰,看他堂堂王府世子,该求一样得求,该跪照旧得跪,最怕的就是萧鸿顺这种,明知二人不在一个段位,还傻兮兮去自取其辱——陆长安说的没错,费心思去安慰他也很烦的! 看出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嫌弃,萧鸿顺的心脏“啪”的碎了一地:“世子堂兄,你不能助纣为虐啊!” 头次被他娇滴滴的唤作“堂兄”,萧逸嘴角一抽,手上力道没控制住,猛地把他推远了许多。 ——太可怕,太恶心了! 萧鸿顺一个不防,“蹬蹬蹬”的后退几步,险些一屁股跌到地上:“诶,你干嘛!” “抱歉,没想到你这么娇弱。” “娇弱?呵,你说谁呢!” “你……” 被他们吵得脑壳疼,小顺子懒得多说,暗暗加快脚步,硬是把太常殿去往东宫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哪知,太子萧鸿元却并不在东宫,而是到承香殿中给养母王贵妃请安了。无奈,一行人只好移步他处,继续向里走,去往后妃所在之地。 一行四个穿过了一条略显幽长的青石板路,转弯之后,香风瞬时铺面,来往宫侍也明显多了起来。 与太常殿的严整沉肃相比,这里明显要柔软糜艳。宫女俱着襦裙披帛,步履款款,娇声软语,随便拉出一个,都是唇红齿白的水灵美人儿。 长安貌似目不斜视,实际却在偷偷打量四周的布置。萧逸扭头瞧见她乱转的眼珠子,顿觉一阵头疼。 虽然全是女人,可这家伙,简直与此处格格不入。 “诶,”他想了想,拉拉长安的袖子给她说明道:“太子殿下的生母早逝,自小由王贵妃养在膝下……” 当今后宫可说是三足鼎立,英国公府的裴皇后、贤王之母赵淑妃和太子养母王贵妃各据一方。 淑妃赵嫣然生得妩媚妖娆,乃侍中令之女,于陛下尚未亲政时便陪伴君侧,育有贤王并两位公主;英国公府出身的裴知意是继后,小了陛下整整二十岁,性子柔顺,烂漫天真,前几年才终于诞下了十三皇子,那孩子至今也只六岁;而太子的养母王芮…… 这个女人却有些传奇,便是长安混迹市井,也多有耳闻。 ——不过,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王芮比今上还大七岁,如今已过知非之年。她本是高宗一个不受宠的宝林,不知怎的却搭上了昔时还是太子的明德帝,勾得他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高宗死后,明德帝难得强硬,不顾群臣死谏,执意将她迎入了后宫,从才人到婕妤再到充容,最后升至贵妃,抚养先皇后留下的太子,其间之盛宠,举世无双。 可惜美人总会迟暮,纵是陛下对她有几分真情,也逃不过色衰爱弛的下场。 大致了解了众妃情况,长安不禁暗暗蹙眉,越发坚定了尽快离开的念头。 夺嫡什么的太混乱,再加上旁侧虎视眈眈时刻准备着放冷箭的萧齐光…… 心下暗叹,她摇摇头,不再多想。 王贵妃居于承香殿,虽然不占一宫主位,却比一宫更令人眼红。 它距离皇帝起居的太常殿,步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中白玉为阶,翡翠作瓦,小桥曲水,院内遍植四季盛放的奇花异卉,如有云彩团团环绕,甫一踏入,仿佛置身天上仙境。 眯眼略微一扫,长安禁不住赞叹:“此处贵极,真乃福地。” 小顺子知晓她身份,闻此心思一转,刻意放缓脚步:“陆姑娘这话何意?” “气遇风而散,遇水则止,看这庭院流水环绕,最终汇于湖泊,正是罕见的养气蓄气之处。” 见他听得认真,长安少见的多话道:“还有这几座殿阁,无论主殿还是侧厢,俱都非常正,光线明亮,生气充足,窗扇向东,紫气自来,定居贵人。” ——大梁的太子,可不就是贵人? 长安与小顺子心里全清楚,明德帝口中的“看看”并非瞧病,而是观望太子萧鸿元的面貌骨骼做派乃至运势,到底有无储君之相。 一般来说,天子俱负大机缘,命格奇异,反应到具体的个人身上,便有些常人不具的特征。例如传说中,黄帝长有四张脸,能同时兼顾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晋文公长有两个耳垂,故名重耳;西楚霸王项羽生有双瞳,又曰“楚重瞳”……诸如此类。 但,明德帝却不知,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有这种大运——乱世之中揭竿而起平定天下也为帝,循规蹈矩即位登基平平淡淡也为帝,昏聩无能酒池肉林丢掉江山还为帝。能负大机缘、确为天星下凡者,于帝王而言,十中有一,而这些人往往也会造就非一般的功绩。 至少,明德帝自己便非雄才大略的有成之君。 半懂不懂的点点头,小顺子对她这番评价很满意。高人之言,既不能太通俗,也不能太艰深。太通俗的话,一听即懂,过于接地气,哪还能显示出“高”?而若太艰深,一个字都不明白,连听的欲望都没有,便是内容再妙也枉然。 撇开这些,最起码,他回去也好交差了。 四个人行至主殿门前后略顿了顿,女子们的说笑声隐隐透出。 裴皇后也在内中,小顺子不敢托大,着人通报允准后,方才进入。 面对着满殿女人,即便是萧鸿顺也收了散漫。三人垂眸缓步而入,热络的谈笑顿然一肃。 惊讶、新奇、猜忌、疑惑,各色目光立时打来。 小顺子在前微微弯身,萧逸两个也简单的拱手:“微臣(鸿顺)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长安头次面对这么多高位女人,既非萧家亲眷,又非朝中臣子,也不是后宫嫔妃,一时没想到该执何样礼数,慢了半拍,就这么孤零零的突了出来。 好在她反应极快,干脆另辟蹊径,双手合抱腹前,稍稍躬身,行了个道家常见的揖礼:“民女参见皇后娘娘,见过各位娘娘。” ——这种情况下,还是将神棍伪装到底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0.狮子回头【修小bug】 承香殿中诡异的静了片刻。 众位妃嫔瞪着大殿中央怪模怪样弯身行礼的少女, 仿佛在瞧着某座大山中意外跑出的土包子。 眉尖蹙起, 裴皇后询问的望向小顺子,后者立刻恭敬介绍道:“陆姑娘是陛下邀请的贵客,精通岐黄, 特地到此来探望太子殿下。” ——陛下邀请的,贵客? 明显愣怔一瞬, 她神色微妙的重新转向长安:“原来是陛下的客人, 陆姑娘不必拘礼——还不快快看座?” “谢娘娘恩典。” 宫侍们很快在皇后的右手边添了三张椅子,长安、萧逸、萧鸿顺依次而坐。 直到这时, 她才光明正大的抬起眼, 淡定自若的观察起大殿内的具体情况。 此处的座位很靠前,代表着地位尊崇。满屋的女人, 只有三人居于他们之上。 这三人的容貌气质各有千秋,尽管未曾谋面,可长安却一眼就辨出了各自的身份。 不消细认,上首正中坐着的定是继后裴知意。她生有张娃娃脸, 慵懒的猫眼半阖半眯,顾盼间眸光流转,清纯烂漫, 令人不自觉的想要细心呵宠。 目光平移,皇后的左手边是个风姿绰约的妩媚美人儿。她的年龄明显较大, 却不显老, 反而沉淀着一股成熟的风韵, 尤其是薄纱后若隐若现的丰-乳细腰, 便是女人见了都要心跳脸红。 ——赵淑妃在宫中素有“第一美人”的名头,如今看来,倒是毫不夸张。 漫不经心的端起茶,长安望向身侧的贵妃,不想对方恰也正瞧着自己。 不同于裴皇后与赵淑妃似有若无的窥探,她的审视光明正大,目光温和而威严,略带犀利,却难得不招人反感。 微微一怔后,长安弯起嘴角,举杯遥遥示意;王芮见此稍稍一顿,抿唇而笑,很给面子的低眉敛容,同样也喝了口茶。 她并不年轻,眼角处甚至能看到淡淡的细纹,整个人却散发着一股温婉贞静的气质,举止言行,言语颦笑,无不从容优雅,赏心悦目。 宛如美玉,无需点缀,葳蕤自生辉。 假若不知内情,任谁都想不到,这位居然是蛊惑君主违背伦常、民间话本子里隐晦讽刺的祸国妖妃。 拇指摩挲杯壁,长安还没琢磨出如何脱身,赵淑妃便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原来这位就是陆姑娘,本宫久仰大名,今日总算有缘得见。” 眉梢轻扬,长安约莫她是知道了自己与她儿子间的小仇,面上却中规中矩的诚恳道:“全赖陛下恩典。” 瞧不惯她虚伪的样子,赵淑妃“啪”的盖上茶盏,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尤其刺耳。 小声谈笑的低等妃嫔们瞬时一肃,承香殿内的气氛骤然凝滞起来。 “你个大胆……” “淑妃娘娘。” 出乎意料的打断她,长安拂袖起身:“民女此趟是为太子而来,便是您欲惩戒,也请稍候,待我办完正事,复命再说。” 赵淑妃一噎,感受到众人投注到自己身上的各色眼神,再瞅瞅陆长安“你能奈我何”的淡定面孔,整张脸“腾”一下就烧了起来。 这贱蹄子既已搭上陛下,她自然没那么蠢来明着找她麻烦,只是想到儿子因为这女人为陛下不喜,近段时间都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她心中到底意难平,所以才忍不住出言刺了一句。 可——她还没说什么吧?结果这贱丫头倒给了自己个难堪,好像她在无理取闹一样! 简直是吞了狗胆! 冷笑着眯眼盯住她,赵淑妃干脆撕破脸皮,拍案而起:“你知本宫要惩戒你?” “是。” “嗤,你也晓得自己以下犯上,该当问罪?” “不晓得。” “……什么?”她下意识瞪大眼,差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您的表情、肢体全在叫嚣着‘本宫要弄死你’,民女只是在附和罢了,难道没看出来吗?” 小顺子闻此唇角一抽,萧逸额上青筋微跳,正在喝茶的萧鸿顺则“噗哈”一下,发出了驴一般的奇怪声音。 不过,众人没功夫去注意他。 不可思议的瞪着长安,好一会儿后,赵淑妃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脸色转青又转白,胸口气得不停起伏。 而长安却只是漠漠望着她,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由谁开的头,忽然有人低低笑了起来。 仿佛会传染的瘟疫,不过几息的功夫,闷笑声越来越多,赵淑妃狠狠扫视着大殿,却又找不到具体是哪个在笑。 “淑妃且先坐下消消气,何必与个孩子计较?陆姑娘这年纪,作你女儿也足够,便就谦让一下罢。” 欲笑不笑的拿帕子掩住嘴角,裴皇后适时的调停。尽管面嫩,她这番话说得却极尽威严,很有一番皇后的气度。 闭紧双眸深吸口气,想到尚在王府反省的儿子,赵淑妃到底压下怨愤,缓缓坐了下来。 ——今日当着诸位低阶妃嫔,她颜面扫地,日后怕要费些功夫了。 “陆姑娘性子直率,想必是忧心太子,心中焦虑,故才无意妄言。”一直没出声的王芮突然开口,语毕,还歉意的欠了欠身:“此事概因我起,眼下却累得诸位姐妹跟着劳心耗力,真是抱歉。” 裴皇后敢挤兑淑妃,却不敢不给贵妃的面子。且不论陛下对她有无情意,单是太子养母的身份,也不能轻易得罪。 “贵妃姐姐不必忧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此乃上天之考验,这不还赐下了贵人相帮么?” 笑吟吟的朝着长安一努嘴,裴知意亲昵的拍拍她手背:“苏御医也说无妨了,且请宽心,谁还没个病啊灾的呢?“ 王芮摇摇头,叹口气,起身扯出个笑脸儿:“难得陆姑娘医术精湛,既然陛下特地请她来瞧太子,本宫便带她先行一步了。” 诸位妃嫔行礼恭送,长安冲萧逸丢去个眼神,无暇叙话,匆匆跟着往外走,小顺子则随在最后。 经由侧门迈出主殿,穿过缤纷的花树,太子萧鸿元就在侧厢小殿里歇息。 这段日子风寒颇重,养母日日差人来问,还拨了医女去专门伺候,一应照料极是周到,故他稍好些后,便到承香殿来,打算当面亲自道谢。哪知后宫妃嫔们听闻贵妃娘娘因为劳神犯了旧疾,结伴儿来探望,双方赶巧遇上,萧鸿元不爱听这些女人们聒噪,也是病体未愈,没精力应酬,对付两句后便以“身子不豫”为由,独个来了这清净处歇息。 王芮与长安都非主动多话之人,是以这一路走得格外安静。穿过个月亮门后,迎面有张石桌并着两个石墩,她慢慢缓下脚步,微侧过身道:“太子就在前面的厢房,恐怕仪表不整,陆姑娘但请稍待半刻。” “一切全凭娘娘做主。” 王芮挥手打发身边的侍女去瞧瞧,自己则慢条斯理的坐上一侧石墩:“陆姑娘千万勿要拘束,请。” 略加推辞后坐到对面,长安眼观鼻鼻观心,过了片晌,果然听她问道:“听说你精通医术?” “了解一二。” “你们陆氏是哪一家,本宫怎的毫无印象?” “市井平民,小富有余,非是簪缨大族,娘娘不知也正常。” 随口又问几句,见她答得滴水不漏,王芮和气的一笑,便也不再开口。 ——事实上,陆长安之所言,她半个字都不信。 太医院中名医荟萃,太子虽然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可也无甚大碍,此次也只是偶感风寒,怎么就至于请个外来的“神医”诊脉? 而且,这陆长安太过年轻,气质潇洒,行事肆意,缺少医者应有的谨慎缜密,乍一瞧,反倒像是有所倚仗的世家小姐。 这样的人,到底是来看什么呢? 若非她刚刚于大庭广众下辱了赵淑妃的脸面,隐晦的站队示好,她也不会烂好心的助她远离是非,轻易来到此处。 可惜,却是没有撬出什么…… 二人各想各的,不多时,先前那宫婢折返回来:“娘娘,陆姑娘,殿下业已安置妥当,正在内室等您们呢。” 轻应了一声,王芮也不客气,径自走在前面。长安凝眸盯着她的背影,眉头暗暗皱了起来。 甫一踏入内室,清苦的药味儿立刻萦绕鼻端。王芮行至床前后,亲自掀开帏幔,回身转向长安:“陆姑娘,请。” 长安却蓦地瞪大眼,有些呆的盯着她,好一会儿后方才回神,游魂一样飘忽上前,漫不经心的把了把脉。 仔细回忆着刚刚那瞬自己的所有举动,王芮不解她看到了什么,暗道这陆姑娘神神秘秘的真是奇怪,却不知长安正是瞧到她转头,才猛地发现—— 这位王贵妃,回望之时身子不动,脑袋却可大幅度转动,竟是相当罕见、注定大富大贵有作为的狮子回头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1.天子耳目【捉虫】 脑中思绪不受控制的四处飘飞, 须臾, 长安深吸口气, 方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股不容忽视的探寻目光。 挑起眉梢扭过头, 她微微一顿,正与靠在软枕上的太子殿下对个正着。 萧家人全都有副好相貌。明德帝成熟稳重, 贤王儒雅温和, 萧鸿顺意气风发, 萧逸淡漠威严,每个拎出来都是人中之龙, 如明珠置于瓦砾,瑰秀生辉。 身为一国储君,萧鸿元文质彬彬, 仪态风雅,同样极为出众,可与其他皇子相比,却也不过尔尔, 并没优秀到让人心服。 眼见身前的少女放肆直视着自己,萧鸿元略略皱眉,转向母妃:“这是……” “这位陆姑娘深谙医理, 是陛下特地请来为你诊脉的。”王芮和缓的一笑:“太医院有太医院的秘传, 民间也有民间的偏方, 哪个都不可小觑。” ——原来是个平民, 怪不得没规没矩的。 注意到他的不以为意, 长安掀掀眼皮, 也没放在心上。这小病秧子受不住紫气,便是华佗在世,也医不好他体虚的毛病,她才不想与此无福之人厮混。 随手开了张固本培元的温补方子,她简单说明后便识相的退开当背景,将空间留给这对母子。 王芮顾忌着旁人在侧,没有多说,只是慈爱的拉高被角,试了试他额头;萧鸿元却显然没这个防备,直接把长安当空气,兴高采烈的抓住她袖子:“母妃,我又寻到个孤本,特地带来给您看的!” 说着,珍而重之从怀里掏出个破破烂烂的泛黄书册,献宝一样抬手捧高。 长安离得近,余光一扫就瞄见了“草庐诗谈”四个字,看名字像是本研究诗歌的笔记。 当今太子自小便喜欢舞文弄墨,专门花心思来琢磨这个倒也不稀奇。但是…… 想到自己这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长安心中暗暗蹙眉,面上却仍无波澜。 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王芮随手翻了翻诗谈,脸色已经淡了下来。 兀自激动的萧鸿元却并没察觉。他双眸晶亮,滔滔不绝:“这书里有诗有画,作者点评时旁征博引,内容犀利读到,最后更是附上了自己的山水手笔,他实在是个天才……” 耐心的等他过了这劲儿,王芮才慢条斯理的端来杯茶:“的确不错。” “母妃果真也如此以为?” “理政之后头昏脑涨,闲时一翻怡情雅致,难得也能有所体悟。” 听到“理政”二字,萧鸿元明显一顿,接着心虚的垂下眼,嗯嗯应付了两声。 双眼微眯,王芮似是不经意:“今年北方大旱,收成不好,偏巧南边又雨涝,匀不出余粮,陛下正为此事发愁,你可有什么良策?” “父皇都没办法,我怎的会有!”萧鸿元理所当然道:“朝上不是还有许多老臣?平日里管东管西,关键时刻却缩回了脑袋,嗤!” “你乃储君,日后这些全要自己操心,怎能总靠着别人?百年后我们都不在时,你独个面对此种境况,又当如何?” 她虽没有板着面孔,这番训诫却极其严厉。萧鸿元耷拉着脑袋,越听身子便越矮,长安都怕他一气缩回被子中,再不出来。 今儿可真是长了见识,这位殿下的性子…… 与她所想,差的何止十万八千里。 静默片刻后,见他确实羞惭,王芮也缓下声音:“当然,臣子幕僚也非摆设。大梁学子千千万,如果他们想不出个所以然的话,大可换批更聪明的来。” 顺着梯子往下爬,萧鸿元这才抬起头,恨恨道:“东宫的那群混账,对着本宫只会摇头晃脑的说教,对着父皇倒智计百出,脱胎换骨一样,他们分明是——” 王芮掩唇轻咳一声,瞟了长安一眼;萧鸿元见此呼出口浊气,不甘不愿的闭了嘴。 不过,长安却在心底把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了出来——他们分明是,没把本宫放在眼里! 不赞同的摇摇头,王芮正待开解一二,轻微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几息后,侍女停在内室外禀道:“娘娘、殿下,陆姑娘方子上的药材全已抓来,您们看……” 不想再在这儿听秘密,长安欠身出言:“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不容有失,请容民女去再行查验。” 王芮和气的颔首:“劳烦你了。” “此乃分内之事,娘娘客气了。” 目送她消失在珠帘之后,过了好一会儿,萧鸿元才疑惑的问:“母妃,她究竟是什么来路,莫不真是个绝世神医?” 不然,又何必这般客气? “你父皇请的平民,小顺子作陪,我也不清楚。”王芮深思:“她姓陆,名长安,确确实实混迹市井,本身应有些过人之处。” “难道……” “非是医者。”她截断萧鸿元的话,“看诊讲究望闻问切,她刚刚却连心思都没集中,显然诊病只是个幌子。” “陆——” 萧鸿元皱着脸苦思,片时后突然呵呵一笑:“我倒是在集贤殿一本野史里见到过此姓。” 少时大哥还在,他不必学为君之道,年岁太小又不准出宫,便只能每日泡在集贤殿里,翻看各种感兴趣的书册。 集贤殿中包罗万象,其藏书号称“天下最丰”,不仅有枯燥的经史典籍,还有许多半真半假的野史孤本。他不爱看治国大论,专挑那些奇异故事,不知不觉就知道了不少民间怪谈。 甚至,他还曾想匿名去写个话本子,可惜后来大哥病故,从天而降的太子之位砸得他直不起腰,这个期望不得不深埋心底。 可叹时过境迁,此时再忆这事,却无半点激情,再不复年少的渴望。 “民间谣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你且说说,这陆姓到底如何?” 母妃的问话打断了感慨,萧鸿元想了想,慢慢道:“这是一个风水家族,满族皆术士,传说通天晓地,驱鬼诛邪,无所不能,简直与活神仙无异……哈,世上怎会有此种人,编这故事的作者真是荒诞。” 低垂眼眸沉思半晌,王芮点点头,也没发表意见,嘱咐他好好休息后,带着婢女转身离开。 院子里,长安装模作样的翻看着药材,整个人都无聊至极。她正犹豫要不要打发人去告个辞时,贵妃终于款款而出。 “娘娘,”她上前,收起散漫之态:“毫无问题,每日煎服即可。” “那就走吧。”王芮和颜悦色:“你可是要回太常殿复命?” 长安闻言望向小顺子,见他点头,才应道:“正是。” “本宫恰也有些事要面见陛下,一起同行如何?” ——不如何! 默默腹诽一句,她却只能作开心状:“此乃民女之荣幸,娘娘先请。” 落后她半步走在悠长的宫道上,长安低眉敛目,只盼这程途短些再短些。 拐过转角走上略显阴暗的青石板路,两边的天光全被密密匝匝的高大林木遮蔽掩盖,往来侍女倏然少了大半,静悄悄的,冷僻幽静,几乎无人经过。 王芮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脚步。 “陆姑娘,”她似是好奇的侧过头:“听说高明的医者全懂些阴阳五行之道,你可了解?” 长安默了默,心思一转就猜是她对自己的身份起了怀疑。 不过,这也无法避免。 陆氏如今虽已隐世,百多年前却风光得很,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宫中甚至还为国师专设“天机阁”,即便皇帝也要提前递帖子求见。 这种在朝臣看来装神弄鬼的虚伪行径,史官大都不愿记载,是以正史中并无“陆家”“国师”等字眼,可却架不住民间流言的散布。尤其那些仕途不得意的文人,最爱拿这编话本子,疯传起来,差不多人尽皆知。 现今时隔百年,陆氏族人彻底隐退,知晓内情的老一辈百姓也基本亡故,平民间很少有人再提这个昔日显赫的神秘家族。但皇族贵胄们收集天下典藏,自小熟读经史,轻易就能发现端倪,便是不信,也定不会不了解。 打一开始,长安就没想过能捂住身份。她自己不会主动提,但若别人问起,也不会刻意欺瞒。 风水师没什么见不得人,只是会招来不少麻烦。 脑中念头千回百转,长安嘴上却没停顿:“回娘娘,阴阳生死,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民女俱都有所涉猎。” 反正对方已猜出了八分,她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还能博个好感。 颇为意外的瞧她一眼,王芮“哦”了声,望望前面带路的小顺子,眼含忧虑的问:“依你看来,太子如何?” 长安牵牵唇角:“殿下乃有大富贵,得天眷顾,虽然体弱,却不会生有大病症,娘娘尽管放心。” 细细揣摩她的意思,王芮不确定的扭过头,见她气定神闲的从容微笑,目光不闪不必,心里大致便有了底。 眼瞅青石板路马上要到尽头,一个宫娥忽然急匆匆的赶了来:“娘娘,贵妃娘娘!” 眉梢微扬,王芮顿住脚步,凝眸打量她一会儿:“你是我承香殿的宫人?” 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行了礼,宫娥慌张的神色略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承香殿的洒扫宫女,是锦书姑姑遣奴婢来的,她说……” 警惕的环顾四周,她略微迟疑一瞬,倾身上前,附到贵妃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长安扬起一边眉毛,果然看到王芮倏忽变色,寻个借口告了罪,不等她再客气两句,便被鬼追着一样,仓促离去。 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她回身紧走两步,赶上了在前引路的小顺子:“顺公公。” “陆姑娘不必客气,”小顺子温和的笑笑:“可是有些累了?如此,烦请稍候,奴婢去找个小轿来。” “没,”长安摆手失笑:“我没那么娇贵,只是想问……” 快速扫了眼四周,她压低声音:“王贵妃,她是不是素来很沉稳?” ——原来好奇这个。 背后议论主子虽然不对,但那几位娘娘的性子大家全了解,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这位陆姑娘百八十年进宫一回,这次离开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因此小顺子十分爽快,干脆的卖人情道:“贵妃娘娘一向稳重,凡事都有成算。她心中有大主意,便是陛下也常过问她的意思,与其他娘娘很是不同。” “哦?”长安惊讶,脱口而出:“陛下问她什么?” 小顺子微微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贵妃娘娘虽非大族嫡女,父亲却也极有才华,只可惜病逝太早,不然……”略微一顿,续道:“娘娘乃是独女,并无兄弟,听说王大人自小便把她当男儿养,文韬武略,君子六艺,不说精通,却也有些造诣。” “竟是如此……” 纠结着眉头用力按住太阳穴,长安只觉脑中纷乱,面前的一切似都蒙着层纱,仿佛隔雾看花,瞧不分明。 另一边。 步履匆忙的一路回返,直到迈入承香殿,王芮的神色才渐渐缓和。 拥满花树的院子里,掌事大宫女锦书正等在石桌旁,其他人则被打发得远远的,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娘娘,”眼瞅贵妃鬓发散乱,她疾步上前,服侍着主子在铺有软垫的石墩上歇下:“只是个平民而已,您若好奇她身份,直言相询就是,缘何还费心做这出戏?” 不慌不忙的整理好仪容,王芮平了平气,才悠悠道:“本宫想听听她对太子的‘诊断’。” 假若单独询问,陆长安为了应付她,定会花言巧语的说些好话;只有当着小顺子这陛下耳目的面,她才会有所顾忌,如此,为了前后一致不穿帮,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编瞎话来哄骗自己。 那小丫头,貌似温良恭顺,实际却胆大得很。想听她的真话,须得用些非常之法。 锦书一愣:“您是说……” “我们那位陛下,耳根子软,凡事必要十全十美才好。即便太子如今无有大错,若这陆长安去说了些不妥的,也难保他不会动摇。” 锦书不敢如她般妄议,只含蓄道:“这些术士全都见风使舵,想必也不敢言那不敬之语,娘娘怕是多虑了。” “不一样,她姓陆啊……” 慢吞吞的喝了杯茶,见她总算缓过气来,锦书方才问:“可您刚刚借口宫中有事离开,顺公公也听着呢,假若陛下问起……” “御前伺候的,向来晓得什么该提,什么不该提。那小顺子一贯谨小慎微,从不多话,且放宽心,无需忧虑。” 见她如此笃定,锦书便也不再多言。片晌后,她笑着恭喜:“如此,娘娘也该放心,日后等着享福便是了。” “享福?”王芮没什么喜意的扯扯嘴角:“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一味指望着别人,总归不能安稳。” “殿下贯是孝顺,奴婢瞧着,那贤王侍奉赵淑妃也不过如此了。” 锦书给她续了茶,又冲远处打个手势,命婢女端些瓜果来:“只管让那小猫小狗去折腾,我们殿下名正言顺,您便等着以后去做皇太后吧。” “皇太后?”王芮轻嗤:“就殿下那软弱的性子?” 锦书被她吓了一跳:“娘娘,慎言!” 王芮摇摇头,神情平和的站起身,锦书立时扶住她胳膊,两个人在小院中随意的闲逛。 “锦书,你什么都好,可惜就是太本分了。” 主仆二人相伴逾十年,从先皇后宫中不得宠的低阶妃嫔,一路走到今日的贵妃娘娘、太子养母,锦书可谓是她最信任的人,便连亲族养子都要差上一筹。 转眸见她作恭听状,王芮缓缓道:“眼前的小利不算什么,你要学着把目光放长。走一步看一步是普通人,走一步看三步是聪明人,走一步看十步可为智者,而我们——” 眺望天际悠远的云彩,她淡淡一笑,“母子没有隔夜的仇,便是贤王再混账,赵淑妃到底与他血脉相连,顶多也就冷着些,血缘是剪不断的。” 锦书明了她的意思,下意识反驳:“可是……” “本宫都懂。”王芮平静的打断她:“殿下念旧情,重孝道,即便并非亲生,也定不会苛待于我——可把未来交到别人手里,终归失了先机。” 疑惑的眨眨眼,锦书觉得脑子有点懵。娘娘说的倒是没错,可……哪个太后不是这样过来的? “太子乃皇后所出,皇后姓李,他外家姓李,而我却姓王,日后就算他登得大位,我也只是个空壳太后而已,一样要看人脸色过活,只是主宰命运的从陛下变成养子罢了。” 不等锦书开口,她继续道:“而且,你忘记李皇后是怎么死的了吗?” 心平气和的看着她猛然僵硬的惊悚脸孔,王芮面无波澜:“彼时,陛下不顾满朝反对,坚持纳我入后宫,仅仅两年便为贵妃。皇后认定我狐媚祸主,不顾众人劝阻,刚生产完便拖着虚弱的身体于承香殿前跪求一夜,逼迫陛下赐我一死……” “娘娘不要说了!” 受不住的尖声打断她,锦书心虚的四处张望,脸都吓白了:“殿下、殿下就在侧厢,娘娘您慎言!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天长日久的,没人会记得!” ——怎么可能? 王芮摇摇头,忆起那段过往,难得也有些唏嘘。 其实,她从来没想那样的。 为了调和后妃间的矛盾,也为了让其他嫔妃不再看轻她,陛下深思后,竟以皇后身体虚弱为由,打算将小皇子抱来让她代为抚养。皇后乃名将李茂的老来女,性情刚烈,怎会忍受这种侮辱?自古只有抱来后妃的孩子给皇后养,若她应下此事,开这先河,就是把自己的脸面往地上丢,滑天下之大稽! 夫妻多年,皇上自也了解她性格,是故并没马上下旨,而是想要创造个合适的时机再提。哪知有人把消息漏了出去,李皇后提前知晓,本就在殿外跪了一夜的身体愈加虚弱,气怒攻心下,呕出好几口血,过不几日,居然就一命归西。 李茂乃大梁老将,戍边守关几十载,高宗在时便得重用,明德帝登基后,手上没有能耐的武将,更加倚重于他。李皇后最终落得如此,为了安抚岳父,他又是加官进爵又是请人叙话,本来李茂该将手上的虎符上交,如此也不了了之,到现在都没收回。 大梁共有三块虎符,分别在明德帝、镇南王府和李茂手中,那散落的两块一直是皇上的心病,可惜他资质实在平庸,到现在也没归拢好应得的权力。 皇后病逝后,其长子,也就是前太子由陛下亲自教导,小皇子则理所当然由位份最高的贵妃来抚养。兜兜转转回到最初想要的结局,王芮只觉可笑,却也没有故意怠慢——毕竟,她这辈子是不可能有自己孩子的。 只是,没想到,那位天资过人的前太子竟会染上时疫,结果储君之位就意外扣到了毫无防备的萧鸿元身上…… 而她,也是那时才动了心思,重新活络起来。 不为帝位,却为自己。 “娘娘,”锦书犹疑的问话猛地拉回她思绪:“其实这段时间,一直有人企图在殿下跟前散播谣言,挑拨您二人的母子关系,只是奴婢瞧您劳累得犯了头疼旧疾,所以擅自压了下来……” “散播谣言?” 似笑非笑的扔开手中花儿,王芮毫不惊诧:“是有人想去告诉他当年的真相吧?” 为了稳定母子关系,她与陛下强横处决了昔时的所有宫人,便是有些漏了网,也绝不敢再提这陈年旧事,是以萧鸿元从不知道亲生母后的真正死因,只晓得她病逝而已。 ——可纵使迷雾再多,拨云见日,真相也迟早有一天会显露人前。 “此事本宫早有定夺,你且先防着那些小人,待到合适时机,我会亲口告诉殿下。” “嗯……什么?” 震惊的瞪大眼,锦书下意识阻拦:“娘娘,您三思啊!若是如此,您们的母子情分说不定就到头了!” 王芮眉目冷清,不为所动:“日后他若顺利即位,早晚也会知道这事。与其从别人口中听说真相,还不如本宫自己来讲。” 顿了顿,她续道:“他现在虽是太子,位置却还不稳,仍需仰仗本宫,即便真恨不得我死也无法立刻动手,如此,便有时间去消化仇恨,捡起往昔之温情;但若等他即位,到时本宫于他毫无辖制,恐怕就真是黔驴技穷,只能任人摆布了。” 而且,这个决定也是摸着萧鸿元的性子来的。 许是幼时散养,没有接受过储君之道的教诲,又随了明德帝的优柔,这孩子敏感多情,伤春悲秋,还有些男儿不该有的当断不断。乍然听到真相的话,他定会震怒,但死人终归比不上活人,时日久了,待他气消,她有把握为自己翻盘。 等到百年后陛下归西,他顺利登基,她这贵妃再无价值时,恨她入骨的李茂一派定会拿此事来做文章。倘若运作得好,这孩子说不定还会以为她真挚仁慈,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进而增进母子关系…… 不过,这些全要细细谋划,一步都不许有失。 想到此,王芮重新振奋精神,“世上从没无解之事,我们先这样……” —— 太常殿。 随着小顺子踏进主殿,长安发现萧逸和萧鸿顺早已在此,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怪。 宽大的桌案后,明德帝倒是唇角含笑,心情似乎比之前还好。 “陛下,”微微弯身后,长安说辞不变:“太子殿下乃有大富贵,得天眷顾,虽然体弱,却不会生有大病症,您尽管放心。” 旁侧的小顺子闻此抽了抽嘴角。这陆姑娘可真是,除了“娘娘”变成了“您”,其他的竟与刚刚回答贵妃的说辞一模一样。 “如此甚好。”明德帝听后大悦,着人赐了她座位:“这孩子当时早产,打小身子就不康健,现在还比以前强了许多。” “陛下龙体贵重,乃有大运道。太子沾了您的祥瑞之气,想不好转也难。” 明德帝被她夸得飘飘然,当即便赏下许多珍宝,还令宫侍去找了轿辇,待会儿直接把她送回西市。 随口又聊几句,明德帝突然道:“孤观你年纪,似也不小了……” “烦请陛下收回成命,民女不需赐婚。” “……赐婚?想得倒美,可惜孤没你打算的那么长远。”唇角微抽,他啼笑皆非:“闲时一问罢了,看样子你似已及笄,旁的女子到这年岁都当相夫教子,你日后却有何打算?” “自然是继续游历。”长安答得毫不犹豫:“九州之域何其广,我希望能看遍美景,观尽风月,如此也不枉一世为人,了却遗憾。” 眼瞅明德帝眉头微蹙,她又诚恳道:“人与人的追求迥异,女子们可能大都渴盼这一生能平稳安康,婚姻和顺,子孙满堂。可民女实在不喜后宅那四方天地,如此可能有些离经叛道,还望陛下理解。” 冷漠的盯着手边的茶杯,萧逸暗想你也晓得自己离经叛道?呵,可惜陛下最喜欢温顺的女子,定会斥责于你的。 难得能瞧到陆长安被骂得狗血淋头还不敢反驳的怂样,他甚至都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样啊……” 沉吟之后,明德帝却笑着颔首:“人各有志,无悔便好,你很不错。” 萧逸:“……”可以不要双标得这么严重吗?! 话题一转,明德帝忽又敛起欢容:“孤听你说,地方上的不少官员都无视政令,阳奉阴违,可是真的?”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长安微微一愣,刚刚胡诌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可依着对自己的了解,即便实情如此,她也绝不会大喇喇的说出口来扫兴才是。 似是没瞧见她的惊诧,明德帝自顾自道:“前朝有帝王好微服私访,总是能体察到不同的民情,孤以为此法极好,可惜政务实在繁忙,分-身乏术。” 似模似样的叹口气,他又耐心解释:“如果去找钦差,一则朝中盘根错节,党派纷争,怕是有人借着肃清污吏的幌子大肆抨击异党;二则,钦差单枪匹马,恐无自保之力;三则,大家俱都同朝为官,稍一打探就知根底。钦差也怕祸及家人,不敢揭露一些势大的佞臣——” 慢悠悠的抿了口茶,他作哀愁状:“因为没有合适人选,孤这想法不得不搁置。” 拧着眉头逐条思索,长安奇怪的望向明德帝—— 好像,他这些顾虑,自己全都没有啊! 所以,这老皇帝想干嘛?! “陆氏一族于前朝可是国师,在百姓中很有威望,便是有人不认当今皇帝,也不会有人不认当朝国师。” “陛下谬赞。”她谨慎道:“讹传而已,做不得准。” “你也不必谦虚。孤知你们世外之人大多悲悯,像是智空大师,为了让人体悟佛道,竟还自酿美酒,此种情怀便胜过了许多俗人。” 暗暗翻个白眼,长安心道那酒很贵的,智空是为了挣钱,情怀只是个幌子好吗? “孤以为,微服私访的想法不错,你觉得呢?” 顶着他不容置疑的眼神,长安只得硬着头皮道:“陛下所思为国为民,自是好极。” 小命要紧,她还没胆子去当面顶撞。 “那你可愿来作孤的眼睛和耳朵?” “……” “休要推诿,孤知你手段颇多,自保绝无问题。反正不打算嫁人,你尽管随处游历,也不必专门去寻那污吏贪官,假若碰巧遇见,便通过驿站传信到京都于孤知晓,对自己也无甚损失。” ……好像,的确是的。 脑筋一转,长安当真思考起这法子的可行性来。 虽然家族有令,不许入朝为官,可她这并非做官,只是拉大旗扯虎皮的当个伪钦差而已,时不时的送个信,也不算违背了族规。 而且,身为钦差,她还能享受些上层特权,比如萧逸那混账,以后再也不能拿身份规矩说事儿了,呵…… 越想越觉得这主意确实不错,趁着皇帝心血来潮,还没改变想法,长安果断点头:“陛下需要民女为您做什么?” 早猜到她不会也不敢拒绝,明德帝微微一笑:“孤已经说了,去当那眼睛和耳朵,若是遇到不平之事,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就丢下,但都必须要告知于孤——这样吧,每个月送封信来,如何?” “没问题。”长安想了想,又皱起眉:“但陛下有一点却说错了。” “哦?” “祖上有令,不许以术伤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所以,民女并不如陛下想象般孔武。” 被她的“孔武”逗得一笑,明德帝思忖一会儿,目光扫到萧逸之时,略微一顿。 “垂文。” 右眼一跳,萧逸木着脸起身:“臣在。” “孤记得你年幼之时,曾说愿作一豪侠,仗剑走四方?” “……” 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他并不在乎萧逸应没应答:“如果要你来保护钦差,可是愿意?” 不可思议的抬眸,余光瞄见长安幸灾乐祸的冲着自己龇牙冷笑,萧逸不假思索的断然道:“不愿!” 没想到他反应竟这么大,明德帝微微眯眼,一瞬想到什么,不善的朝他看去:“为甚?” 感受到上首如有实质的冰寒目光,萧逸心下一惊,原当是陛下随口一提心血来潮的念头也如潮水般,倏然退去。 再不济,他好歹也是王府世子,绝不该如那武夫般去保护个平民,尽管对方摇身一变成了钦差…… 他以为,这只是皇帝的一句戏言,可眼下这样子,却像是非此不可。 ——为什么? 陆长安被召进宫里只是个偶然,不能划入预期;那么……只能是陛下打定主意,早想把他外派出京——且无一兵一卒,以一种毫不体面的方式,远远打发走。 想到镇南王府的处境和归来之后,圣上对他隐约的忌惮与厌恶,再加上这么久都没有个具体官职,萧逸似乎明白了陛下为何会做此决断。 其实,于他而言,官职高低无所谓,职权大小无所谓,甚至把他外派去当个小小县令都无所谓,但为什么…… 偏偏要去保护陆长安呢? 他是绝对不会就范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2.御赐采风【捉虫】 略略定了神, 萧逸眉眼冷漠:“微臣非是不愿保护钦差, 只是绝不会护着陆长安!” 明德帝一怔,刚要去问为什么,心思一转忆起他二人的种种过节, 脑中立刻明了。 垂文也算他看着长大,比起那多智近妖的萧齐光, 他更喜他这份直率。 这孩子自小心高气傲, 若是旁人有个能耐的哥哥,早便洋洋自得, 偏他憋着股韧劲儿, 最后到底也做出番成就。 如此高傲之人,屡屡被个女人折辱, 也难怪他记恨于心。 不过,机会难寻,这次却容不得他谈条件。 虎起脸来盯住他,明德帝满面威严:“所以, 因为个人恩怨,你便欲违抗皇命?” 下意识避开眼,萧逸想了想, 又找到个借口:“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女钦差,但请陛下收回成命, 朝中大人们也不会准许的。” “谁说她是钦差了?” 慢条斯理的摆弄着茶盏, 眼见下首三人俱都奇怪的盯向自己, 明德帝油然生出一股“没人能够看破孤”的骄傲:“昔时一贯以民风作诗, 典籍曾记,‘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既有前例可循,孤于今时再设‘采风使’,岂不为一美事?” ——采风使? 一直静默当背景的萧鸿顺暗道这女人哪有如此风雅;长安则偷偷腹诽,太子萧鸿元那伤春悲秋爱好诗文的性格果然随他老子,还采风,这俩真是被朝政耽误了,不然必成一代文豪。 萧逸脑筋一转,却是问到了正题:“诚如陛下所言,那采风使又属文臣武将,六部中的哪一部,该归何人所管?” 明德帝显然料到他问,悠悠一笑,也不忙乱:“采风使,听天子令,享钦差权,御赐尚方宝剑,许先斩后奏!” ——也就是说,除了陛下外,居然无人能够辖制! 萧逸与萧鸿顺全惊得呆住,小顺子的眼皮极剧烈的跳动一下,便连长安也有片刻的愣怔。 这未免,太过了些。 起身一揖,她委婉的回绝:“陛下……” “不必再说。”明德帝摆手:“孤知你陆家规矩森严,自有约束子弟的独门手段。你先祖们俱是品行无瑕,你既为此代嫡长女,想也不会有差。”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看向她:“孤,相信你。” “……民女定不负陛下所托!”激动难抑的叩首拜谢,长安眼眶微红,似是被这信任感动得欲要流泪,心底却一片漠然,只余着疑惑不断翻腾。 她隐约知道自己祖上与萧氏皇族有些瓜葛,却一直没放在心上。就像明德帝说的,陆氏曾经代代为国师,甚至有些民众只认国师而不知帝王,便是皇帝待他们也要敬着尊着。 与她陆家有瓜葛的皇族多了去,大梁如今也只传承了三代而已。区区萧氏,虽为天下之主,却还不入她的眼。 可如今看来,事实显然不是她所想象那般简单。 ——到底,祖上与梁太-祖间发生过什么呢? 好像也是从大梁立国起,他们陆家就突然隐世了…… 暗暗把这记在心底,打定主意去探求原因后,长安继续她的表演:“不瞒陛下,民女自小便是个跳脱性子,不甚稳重,从没有人如此相信于我。陛下就像太阳,乃是第一个向我倾洒光明的人……” 她在这边声情并茂,旁侧的萧逸却面无表情,整个人如被冻住一般,眼也不眨。 管他采风使还是钦差,他从中感受到的却是陛下的决心。 他执意将自己弄走,恐是之前名不正言不顺,故而一直在寻找良机。难得这身份特殊的陆长安撞来,机不可失,无论愿不愿意,他怕都推不掉了…… 强硬些的话,他也不是不能留在京城,但那局面,却绝非所愿。 罢罢罢,只是保护个神棍游山玩水而已,还能怎的?他上战场都能活着下来,难不成还会叫个女人欺负死? 想到此,萧逸不善的扭头,狠狠瞪她一眼,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天长日久,且走着瞧! 眼角一扫正瞄见他高傲的模样,长安莫名其妙,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吧? 让这家伙当护卫才危险,自己迟早会被暗搓搓的弄死! 不满的撇撇嘴,她突然道:“陛下,民女还有话说。” “嗯?”终于办成了心头大事,明德帝的兴致很高:“你讲。” “民女与世子有些小摩擦,想必您也知道。”长安可怜巴巴的眨着眼:“世子暴躁易怒,如果公报私仇,借着同行,趁机伤了我怎么办?” “我才没那么龌龊!”萧逸忍不住反驳:“你少以小人之心来揣度别人。” “垂文不是那种人,你且放心。”明德帝也在旁帮腔:“虽然看着高不可攀,但他一贯老实,少时在国子监读书,无论功课怎么无聊都绝不逃课,宁肯睡觉被打手板,便连其中博士也赞过他有大毅力。” ——这难道不是蠢? 心里暗讽一句,长安面上严肃道:“山水迢迢,游历途中难免会有分歧。若是我二人的想法相左,又当如何决断?” “这个……” 明德帝微一扬眉,纠结了几息,终是公事公办:“你为采风使,他只是护卫,自然要听你的。” “陛下!”萧逸不满:“这女人的心眼儿比针尖还小,睚眦必报,怎能全听她的?她绝对会故意令臣涉险的!” “我才没那么龌龊,”长安优哉游哉的原话奉还:“你少以小人之心来揣度别人。” “……” “好了,”明德帝被他们吵得头疼:“你们都非不明事理之人,初见互不相识,意外有了些纠纷,怎的不会各退一步,反倒如市井妇女般斤斤计较起来?” 瞧出他的不耐,两个人对视一眼,虽然仍不甘愿,却默契的乖顺道:“谨遵陛下旨意。” “这才是。” 满意的点点头,明德帝正欲再训两句,一名宫侍却托着个方形长条盒子迈了进来。小顺子上前接过木盒,珍而重之的双手捧着,毕恭毕敬的奉到他跟前。 眸底露出怀念,明德帝掀开盒盖,其中躺着一把长剑。 “这是孤作太子时,父皇赐下的佩剑。”他“铿”的拔出截宝剑,雪亮的锋芒映得面上一道惨白,唬得小顺子连连“哎哟”了两声:“刀剑无眼,陛下您千万小心,切勿伤了龙体,还是快快放下吧!” 无奈的摇摇头,明德帝笑骂一句,也没执着,依言收剑回鞘,却把它往前一递:“孤赐你尚方宝剑,允许先斩后奏,诛尽不忠之臣!” 长安一愣,慢了半拍才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她原以为这只是说说,不想明德帝倒像模像样,该配的全都大方予了来。 如此,自然更好。 这宝剑长约一米,拿起来沉甸甸的,非常有分量。剑鞘上按照北斗七星的排列镶嵌着各色宝石,一眼看去珠光闪闪,极尽华丽,不像是剑,反而更像个空有花架子的艺术品。 此乃御前,不好细看,匆匆扫了眼,长安弯身谢恩:“民女定不负陛下所托,恪尽职守,还您清平盛世!” 虽知这是夸张之语,明德帝却还是有些得意。这“采风使”乃他之独创,若是运作行使得好,后世延用,也算他政务上的一大建树,定能为他平淡的帝王生涯添光加彩。 畅想完毕,眼睛一扫瞧到缩在角落的萧鸿顺,明德帝的眉毛一拧,瞬间又有些堵心。 这个混账蠢货,必须得好好历练一番。 被父皇直勾勾的盯得发毛,萧鸿顺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个笑脸:“儿臣……” “你也准备一下,与他二人一道离开。” 猝不及防的瞪大眼,好一会儿后,萧鸿顺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您……您让我也去做那劳什子的采风使?!” “就你还采风?做你的黄粱大梦去!” 瞅着他抗拒的表情,明德帝愈加恨铁不成钢:“瞧瞧你哪有副钦差的样子?孤还没瞎呢!” 萧鸿顺闻此却松了口气。事关自身,他顾不得去甜言蜜语的顺毛,急切的问:“那您缘何要让儿子一起跟着?” “孤已决定,着你去做青州府下的一处县令。”明德帝冷淡道:“瞧你庸庸碌碌,不知人间疾苦,之前是孤放纵疏忽,以后却再也不会了。” “父皇您……” “休要废话,一切都按规矩走。三个月内必须到任,何时回京看你表现,若是一辈子都理不好个小小的县城,你便也不用再回来了!” 大梁幅员辽阔,治下有九州十三府百多县城,青州则是其中出了名的贫瘠穷困之地。 京都偏北,秋冬有些冷,不若江南的温暖,青州却几乎在极北之处,临着卧龙山,传说呵气成冰,寒冷清苦,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想后半生可能都要在那儿过,萧鸿顺顿觉毫无盼头,还不如早早在这富贵乡里死了的好:“父皇,儿子错了,不该嚼嘴传话,搬弄是非,求您万万要收回旨意——去那青州是要我的命啊!” “混账,瞅你这点儿出息,哪还剩些男子气概?”明德帝怒目训斥:“照你这么说,青州百姓还都当早早去死不成?赶紧敛起那哭唧唧的样子,休在孤这儿惺惺作态!三月为期,足够你去到,若晚一日便多待一年,你且自己看着办!” 看出父皇此次是动了真格,萧鸿顺蔫头耷脑,整个人立时灰扑扑的,无精打采,浑身仿佛都透着黑色的霉气。 枉他刚还笑话堂堂镇南王世子却要随着个女人东奔西跑,结果自己竟连萧逸都不如—— 这日子,全都没法过了! 该说的都已说完,没有再停留的必要,长安和萧逸识趣的告退,顺带夹走了游魂般的九殿下。 明德帝痛快的放行,透过格子窗耐心的目送他们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踌躇半晌,小顺子躬身道:“陛下,难得陆姑娘讨您欢心,何不把她留下来呢?” 作为近身伺候的内侍,虽然这变化并不明显,他却还是察觉到了陛下对陆姑娘的喜爱之情。 明德帝的性子平顺,包容性很强,对谁都温言细语,等闲不发脾气,但相对的,也没有格外看重的人和事,极难讨好亲近。 今日他心情本来一般,见了长安后,却明显开朗许多,连笑声都透着些爽利,便是面对几位公主,怕也没有如此开怀。 “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知世故而不过分世故,也难怪前朝之时,陆家能得圣宠不倦。” 似是感慨的摇摇头,他收回目光,拿开了面前放着的几本策论。 书本下压着张宣纸,其上书有“萧逸”二字。小顺子拿眼一瞟,轻易便发现,这正是陛下的笔迹。 也是,既能通过陆姑娘搬开心头的大石,个人喜好又算得了什么?有趣儿的识趣儿的总会遇到,支开萧世子的机会,却是不好再寻。 仿佛对他的想法一目了然,明德帝淡淡道:“不光是这原因。” 言罢,自己眸底也浮上了点点疑惑。 大梁的每任帝王都会留下本手记,其上记录着执政心得和些不可对人语的密事。太-祖与高宗全在里面提了陆家,语焉不详,讳莫如深,仿佛捂着什么大秘密,连他都不可知晓。 尤其太-祖,写到陆氏时,本子上明显撕掉了一页,也不知是他自己写完撕的,还是高宗看后毁的。关于陆家的信息就在那处,结果眼下只剩了一句评价: “陆氏奇诡,如若遇到,当尊之敬之,可信可用,然不可亲,切忌其族人近身。” ——所以,那陆家到底与先祖发生过何样纠葛,才得了这奇怪的结论? —— 低眉顺目的远离太常殿,感受着拂过脸颊的温凉爽风,长安与萧逸俱都放下戒备,终于彻底轻松下来。 眼瞅前面有座亭子,二人全不耽搁,直接拖着萧鸿顺进去,顺手把他按到了石凳上。 拍着胸脯吐出口浊气,长安把尚方宝剑放上石桌,用力甩着酸疼的胳膊:“这一趟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转折。嘶,这剑重死了,待会儿我定要乘马车回去。” 转眸四顾,瞄见周围并无宫人,萧逸好奇的上前,“铿”的拔出了长剑。 此剑不愧能斩马,锋芒雪亮,锐利无匹。剑身上刻有华丽的细纹,一侧是张牙舞爪的腾飞蛟龙,另一侧则为展翅欲飞的浴火凤凰,另还纹饰着北斗七星,一眼看去,端肃庄严。 默默的收剑回鞘,萧逸虽然不曾如小九般委顿绝望成一滩泥,面色却也淡淡的,毫无喜意。 大眼瞪小眼的静默一会儿,他冷漠的当先发问:“何时动身出发?” “尽快。”没好颜色的瞪他一眼,长安嗤笑:“少来冲我摆脸色,心里不满大可回返去找陛下理论,求他收回成命,我可不是你萧世子的出气筒。” 额角青筋一迸,萧逸也懒得听她阴阳怪气:“君无戏言,若是圣命能改,你当我会巴巴的跟着?少在那儿自作多情了。” 当她侍卫什么的,想想就闹心,他实在笑不出来。 “切,好像我乐意找你似的。”长安撇嘴:“若非你们王府遭了厌弃,我哪会成个安置废物的垃圾筐?” 自动屏蔽了“废物”和“垃圾”,萧逸目光灼灼的盯过来:“你怎会觉得我王府遭了厌弃?” “没有谁是傻子,更何况我对旁人的心理和表情本就格外敏感。刚刚那会儿,陛下连正眼瞧你都少,要说其中没猫腻,骗瞎子去吧。” 没成想她如此直接,萧逸一时无语,垂着眼眸,沉默的立在原地。 长安见此扬起眉梢,探过身子拍拍他胳膊:“放心,我这种聪明人还是很罕见的。旁人眼里,你仍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得天独厚圣眷正浓的高岭之花,并非陛下想要远远打发掉的无用小可怜。” “……” 一把拍开她的手,萧逸漠漠转过视线,不想瞅她。 “啧,瞧你这别扭的样子,从现在起,我们可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荣你跟着荣,你损我不会损,怎么也该推心置腹点儿吧?” “……”混蛋,可以把嘴闭上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3.山水迢迢【微修】 “啊——!” 就在萧逸和长安两看互厌、不停挖苦时, 身侧忽然响起声惨嚎, 吓了他们一跳。 失了魂一样委顿在石凳上的萧鸿顺不知何时恢复了神采, 正抱着脑袋左右打滚, 哼哼唧唧的叫来叫去。 这家伙毕竟是自己堂弟,同样冠有“萧”姓, 此时却露出这种丑态, 还是当着陆长安的面, 萧逸深感丢脸,大步上前把他拎了起来:“闭嘴!” “世子堂兄, 嗷呜呜~” 萧鸿顺自觉找到了难友,抓起他衣袖委屈的抱怨:“你说父皇到底在想什么,还游历, 游历个球啊!这风餐露宿的,住店得花银子,吃饭得花银子,买衣裳得花银子, 生病买药也得花银子,总共带多少才够?简直是个坑人不要命的无底洞!” “慎言!”嫌弃的抽出袖子,萧逸警惕的四处张望:“想死别拉着我, 不服气去找圣上, 你当我便乐意?” 余光一扫瞄见长安悠哉看戏的模样, 萧鸿顺的怨怒立刻有了对象:“全怪你, 你个害人精, 小心以后遭报应!” “不错, 有骨气,接着说啊!”长安气定神闲:“再吐一个字,信不信我能让你在青州多待一年?” 萧鸿顺闻言大怒,“腾”的起身,张牙舞爪比比划划,又伸胳膊又踢腿,却如默戏一般,当真一声都没再出。 萧逸见此,怒其不争:“瞅你这点儿出息!” 可怜巴巴的望他一眼,萧鸿顺手舞足蹈——这害人精有妖法,万一我真回不来怎么办! 懒得瞧他这蠢样儿,萧逸揉揉额角:“你就只会吓唬他而已。” “我开心,我愿意,呵,萧侍卫请注意你的言辞,现在我可是衣食父母,你还是趁早想想怎么讨我欢心抱大腿吧。故作冷淡欲擒故纵不行,我喜欢热情奔放点儿……” ——故作冷淡?欲擒故纵? 还要他热情奔放?!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没成想他一言不合扭头便走,长安瞪瞪眼,“呸”了声,卷起尚方宝剑,挥手招来个宫侍,特意挑了另一条路,装出高人的翩翩风姿,一甩衣袖也跟着离开。 “喂!喂!” 站在亭子里抻着脖子吼了几声,见他两个没人搭理自己,萧鸿顺郁闷的握了下拳,很想学着长安呸一口,可顾及到自身形象,最终只是道了句“岂有此理”,跺了跺脚,恨恨的跑去寻母妃了。 明德帝突发奇想的采风使一职看似儿戏,实际的运作却全按程序,规矩严谨,即便有御史想挑刺也毫无破绽。朝中老臣都谙陛下的秉性,心思深的早就瞧出他对镇南王府的忌惮,况且只是个过家家一样的女钦差而已,又非正式官员,算不上牝鸡司晨,难成气候,何必非要去唱反调讨嫌? 有分量的重臣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此事便在这诡异的静默中成型了。 二人约了十日之期,长安整天东奔西跑,访友告别,买这买那,抽空还要教授秋月如何生活开铺子,忙得脚打后脑勺,没一刻得闲;相比之下,萧逸的一应准备都有仆从去做,在京都也无甚密友,整日于府里无所事事,到处转悠瞎晃。 临行的前一日,天高气清,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傍晚照例练完剑,顶着漫天的霞光,萧逸待要回内室去更衣,一转身却蓦地发现,父王居然正站在树下,负手朝向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 大脑“嗡”的空白一瞬,他紧张的轻咳两声,身体霎时紧绷,不自觉的捏紧了剑柄,手脚都有些没处放。 萧睿见此摇头失笑,闲庭信步的走过去:“拔出剑来!” “嗯……啊?” “拔剑!” 抬臂从兵器架上取下把□□,萧睿一舞试了试手感:“大家不都说你是大梁最有前途的少年将军?来,让我看看你小子究竟有几分能耐!” “父王,我……”萧逸被这突来的转折弄得一懵,手足无措:“我……一不小心伤了您怎么办?” “说什么呢!”萧睿瞪眼:“就你还能伤得到我?呵,未免也太小瞧你父王了!” 唇瓣微抿,萧逸被这话激起了气性,外加心底一点微妙的不干,当真“铿”的拔了剑:“父王,得罪了。” 萧睿闻言哈哈一笑,反握枪尾摆好起手式,沉声喝了句“看招”,枪尖一递便欺上前来。 剑乃百器之首,枪是百兵之王,相交缠斗,两不避让,一时无休。 萧逸谨慎缜密,以守为主,耐心的等待对方破绽,等闲不会轻易进攻;萧睿却终归老道,身姿灵活,攻守兼备,□□一戳一刺,斜抹横挑,看似优雅飘忽,实际却处处杀机。 尽管嘴上说着“得罪”,可对面的毕竟是自己父王,萧逸仍然有所保留,不想镇南王却出手极狠,毫不容情,逼得他不得不使出了真本领—— 两兵相交,枪尖一挑,他拿剑去格挡,“当”的一下,长剑却忽然断掉了。 愣愣盯着手上余下的半截断剑,萧逸瞠目,直到左肩被不轻的戳了一下,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萧睿不满:“好歹也是个将军,代表大梁的脸面,你的剑就这般货色?” 萧逸羞愧的涨红了脸,呐呐道:“之前的龙泉不小心毁了,这个……” 萧睿显然早知道这事,闻言撇撇唇角,拍拍他肩膀转了话题:“上次指导你剑法,似乎还是六年之前,如今想来竟如前世一般,时间可真快啊。” 萧逸垂眸,握紧断剑,一时默然。 他自小便没有大哥讨喜,后来去到国子监,博士讲的“之乎者也”又学不会,彼时情绪偏激,觉得全世界都在嘲笑自己,日日板着个脸,活像别人欠了银子一样,阴暗得很。 父王性烈,看不惯他这蔫头耷脑的死样子,但凡见面非骂即打,眼瞧着他对大哥却笑容晏晏,他心底不平,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路向北直到青州,捏个化名参了军,小有所成后身份暴露,却巧战事四起,明德帝便顺水推舟,予他重位,随处征战。 哪知,年少一次意气之举,竟就是六年的分别。 时过境迁,虽然偶尔仍会不平,萧逸却再无往日的偏执,反而有些酸涩。 时光终究难再。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举动负责。 “父王,对不起。” “道什么歉?儿子出息了,我高兴还来不及,看谁还敢说我王府后继无人!” 难得父王对自己开怀,萧逸一愣,不待细品,冷不防却被勾住了脖子:“听说你号‘千杯不醉’?” “全是外人无聊讹传的……” “男儿就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文文弱弱的算什么本事?你父王我年轻时也号‘千杯不醉’,来,我且看看你到底符不符实!” 半拖半拽被按上石墩,看着眼前的一溜酒坛,萧逸头都大了。 “父王……” “想拒绝?”萧睿瞪眼:“少废话,就当陪我不行吗?下次还不知要什么时候呢!” 头次听到这种疑似服软的无赖话,萧逸又是一怔,甚至有种“面前这是个假父王”的错觉。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萧睿已经拍开了两个泥封:“人生得意须尽欢,来,莫要藏着掖着,扭捏作态!” 一想马上又要分别,不知何时再见,萧逸心下惆怅,便也甩开包袱,举坛对饮,与父王天南海北的聊起天来。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两个全都微醺,话也渐渐多了。 “明日何时离开?” “日出之时。” “日出?”萧睿挑眉:“那万一阴天怎么办?” “陆长安说,”萧逸蹙眉按着额头,努力回忆她的语气:“‘我选的日子,怎么能出这种意外?便是随手一指,也不会有这种低级问题!’” 许是醉后不再顾及形象,萧逸学得惟妙惟肖,尤其是长安那不可一世的鄙夷模样,瞧得萧睿“噗”一下笑了出来,“怪道连陛下都另眼相看,果真非同一般。” 萧逸嗤一声:“确实非同一般,旁的女子只是无趣,她却是讨厌,极其、非常、十分讨厌!” 他出身王府,教养良好,便是后来混迹军营也难得没被带歪,来来去去只会说个“讨厌”,纵是满心不忿,也讲不出其他的混账话来。 挑起眉梢盯着对面的儿子,萧睿脑中忽然浮出个怪异的形容词——“憨态可掬”…… 甩甩脑袋抛开这个可怕的想法,他冷不丁道:“你很喜欢她?” “——噗!咳咳咳……” 不雅的喷出一口酒,萧逸吓得脑子瞬间清醒了许多,急急想要辩解,却又呛了嗓子,一时堵得厉害,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喜欢就喜欢,又非偷鸡摸狗的龌龊事,男子慕艾而已,有什么羞的?瞅瞅你这模样,跟个姑娘似的,那陆长安想必很漂亮吧?” “没没,我才没有!” 终于缓过气来,萧逸猛地拍案:“父王休要乱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告诉你,她就是个男人!” 萧睿瞧他有趣儿,故意曲解:“哦,男人?这么说,你们一同洗过澡打过仗,逛过青楼楚馆去寻欢作乐?” “……父王!” “行了行了,我不再说便是。” 收起调笑的表情,萧睿带上几分正色:“既然不喜欢,你怎的对她如此了解?” 萧逸不假思索:“因为她讨厌!” “从小到大,她怕是你关注最多的女子了吧?不然你说说,还有哪个能得你青眼?” “是白眼!” “哦,白眼。” “……” “我们王府择姻亲时虽然讲究门当户对,但也并不拘于门户。夫妻两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出身无妨,只是如今看来,恐怕你日后夫纲难振……” “父王!” 酒意彻底全消,萧逸头疼的扶额:“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陆长安……你见了就知道,她不能算女人的!” 萧睿“呵”一声,明显是不太信,不过也没再多说。萧逸见状心里不甘,正要掰正他的看法,却见父王的长随躬身捧着把极朴素的长剑,毕恭毕敬的呈了上来。 “王爷。”双手向上一送:“这……” “我知道。”萧睿接过剑,摆摆手,“下去吧。” 长随闻此抬眸觑了萧逸一眼,目光复杂难言,看得他莫名其妙。 目送他退到远处,萧逸奇怪:“父王这是作甚?” “身为王府世子,居然拿着把残次品,说出去也不怕丢人!”萧睿把剑随便一递:“库房找的,呶,给你了。” 及至弱冠,这还是父王头次赠予宝物,萧逸眼睛一亮,不禁有些激动。 眼见儿子闪着深深孺慕的晶亮双眸,萧睿心觉好笑,又有点感慨:“还不看看?” 重重“嗯”了声,萧逸擦擦手,又整整衣服,才颇为郑重的接过长剑,“铿”的拔出—— 璀璨的剑光忽然大绽,如火如雾,明耀数尺,流光溢彩,刺得他眼睛一痛,不得不重新收剑回鞘。 “父王!” 顾不得酸得想流泪的眼眸,萧逸霍然抬头,满面惊喜:“这是火精?” “你见识倒不少。” 昔年梁太-祖征战天下,途经云州时,当地住民皆道其境内有座神山,出神铁,可铸剑。奈何山上多毒瘴,轻易不可采,除非国君有道,河清海晏,神铁才会自流炼为剑。 太-祖听后十分动心,可惜百般尝试都没能取下一块儿,最后只得抱憾而归。因着自觉丢人,还勒令身边之人全都把好口风,不许把这事外传。 但其实,他的同母胞弟,也就是镇南王府的老王爷,却是不信邪的寻个由头去偷偷上山,弄到了传说中的神铁,不过碍于陛下,没敢拿出来,一直私藏。直到数年后,云州知府亲手将此呈上,陛下大悦,赏了一半给素来爱武的镇南王府,这才正大光明的开始铸剑。 以此神铁所铸之剑,其身流淌着淡淡的红晕,光芒似电,削铁如泥,常人不可驾驭,宛如难驯的烈马,因此名“火精”,一直深藏于王府库房当做宝物赏鉴,几乎没见过天日。 ——但现在,却送了自己…… 激动的头脑稍稍冷静,萧逸蹙眉:“父王,这……太贵重了吧?” 他又不是上阵杀敌,只是陪个神棍去游山玩水,用这火精,简直暴殄天物! “有什么贵不贵重的?从来都是东西配不配得上人,还没有人去配东西一说!” 语罢,萧睿肃容,虚空朝他点了点:“你乃我王府世子,何等奇珍都享得,便是物件儿贵重,也该是因你这主人而贵,不然便只是稀罕些的破铜烂铁而已,有甚不舍!” 看着父王不容置疑的笃定神色,萧逸的胸中蓦地腾起万丈豪情。震惊、感动、激动、羞惭,种种情绪上涌,他眼眶微红,好半天后,才微哑的应道:“好。” 见他明了,并没退缩,萧睿欣慰的一笑:“明天要带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好了。” “民间不比王府,穷途富路,要多带些银钱。” “嗯。” “那陆姑娘可会骑马?如此代步,省时省力,也方便些。” “这要问问她的意思,不过我已经备好了。” “四处云游不比随军出征,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尽管没有生死之争,琐碎事情却一点儿不少,尤其那穷山恶水之地,净出刁民,仗着山高路远,并不把皇帝当回事,凶性起来的话,一个个的胆子全大得很,你可定要注意。” “嗯。”萧逸点头,想了想又道:“不过,陆长安那人好逸恶劳,估计不会去那偏远之地。” 萧睿戏谑的扬扬眉:“你又知道了?” “……父王!” “哈哈,好,我晓得是自己想多了,我只默默地想,不再出声便是。” “……”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父子两个相对而饮,谈天说地,竟比前二十年的加起来还要亲厚;这一夜却又出奇短暂,萧逸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房,好像只是一眨眼,天就亮了。 他的身体素来健壮,虽则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喝了醒酒汤后却与常人无异。 萧逸一向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有机会去建功立业应当十分欢喜。可此次不知怎的,迈出王府后,回身望着威严的大门,他的心底却漫上点点不舍。 就像细小的藤蔓,看似不起眼,但却丝丝缕缕,让人无法忽视。 “世子,”黎平在旁提醒:“时候不早,陆姑娘怕是已经到了。” 收拾心情点点头,他深吸口气,转身上马,一拉缰绳,奔向城门,终归不再回头。 —— 北城门处,长安双臂环胸冷冷瞪着眼前欠扁的男子,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你的意思是,你要赖上我们?” “怎么叫赖?”萧鸿顺不自觉就要炸毛,忆起临行前母妃的嘱咐,勉强又压下心火,好声好气道:“反正你们云游,四处瞎逛,也没个具体目标,便去青州又何妨?长路漫漫,旅途无聊,我们还能搭个伴……” “和你搭伴?”长安嗤笑着打断,不屑的上下打量他:“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你身上有哪点值得我屈尊降贵来搭伴?” “喂!”萧鸿顺的耐心告罄,声调扬高:“怎么说话呢你,知道自己对面站的是谁吗?” “呵,青州某县的县令,官居末等,当然知道。” “……喂!” 远远瞧见这两个在城门口吵吵闹闹,萧逸忍不住揉揉额角,瞬间生出种掉头离开的冲动。 萧鸿顺却是眼尖,一下瞄到他,立刻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堂兄,堂兄,快来,这有人欺负我!” “……你唤我字便好……” “诶,那多生疏,我们本来就是嫡亲的堂兄弟!之前是你总不在京都,这才疏远了些,不然啊,嘿嘿~” 瞧不惯他这谄媚劲儿,萧逸嫌弃的转开视线,面向长安:“他母妃道青州遥远,其间多凶险,恳请我们带他一程,还特地酬了重金——毕竟是长辈所求,不好推脱,你以为呢?” 萧鸿顺的母妃位份不高,至今也只是个美人,初时只是贵妃身边的一名丫鬟。承宠之后,她不忘旧主,仍以奴婢的身份自居,一直住在承香殿的偏厢。 如此,萧鸿顺自小与太子玩在一起,关系亲厚,比旁的兄弟也都多了一层。 略微一想,明白推拒不得,长安转转眼睛,蓦地伸出手来,“不是酬了重金吗?拿出来,当路费和照顾费了。” “那是母妃给我堂兄的,有你什么事?”萧鸿顺不满:“去去去,你也不怕被抢了!” “嗤,小县令,你好像还没搞清楚眼下的形势。”她嘲讽的伸出指头:“我,钦差,御赐尚方宝剑,超品;萧逸,侍卫,他的就是我的,没品;而你,拖油瓶、麻烦精、讨嫌鬼,若是不招人喜欢,小心我半途把你扔开,到时你便得一路哭着乞讨去青州!” 萧鸿顺闻此大怒:“你……” “好了!”萧逸拉住他:“她说的也没错。” 接收到对方控诉的目光,他又没什么诚意的改口:“除了关于你的那部分,其他的也没错。”话毕,又小声道:“人在屋檐下,连我都要听话,何况你呢?” 瞧着小九不甘不愿的憋屈神色,他总算是松口气。这俩人简直太聒噪了,吵得他头直疼,还要分神来拉架。陆长安油盐不进,狡猾奸诈,好在小九比较傻……不,比较淳朴,听得进劝。 三人议定了行程,刚欲上马离开,身后却忽然有人唤道:“陆姑娘,且等等——!” 扬起眉梢扭回头,却见辆低调又不失华丽的马车紧赶慢赶着往这边来。 有个侍女掀起窗帘探了头正在喊话,瞅着很是面熟。长安想了想,恍然记起原来是皇觉寺中等了自己七七四十九日的崔府丫鬟,秀琢。 过不多时,马车停到近前,秀琢当先下来,冲她一笑后,转身去扶其上的人。 ——竟是刑部尚书崔瑾之的妻子,有过一面之缘的卢氏。 萧逸和萧鸿顺识趣的退步,将场面留给了女人。卢氏见状微微一笑,执了个平辈礼:“陆姑娘。” 眉梢微挑,长安淡定的回了礼,直言道:“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大概许久没被人如此直白的催促,卢氏略微有点不自在,但很快又释然,干脆也不再寒暄:“妾身一直想要当面感谢陆姑娘,奈何阴差阳错,居然拖到了此时……” “你那问题是我同行解决的,与我无干,怕是谢错人了。” 卢氏闻言静默片刻,缓了一缓,方才道:“话是如此,可陆姑娘却是我接到信前说出那话的,这足以说明您乃世外高人,非是……” “非是神棍。”见她为难的顿住,长安顺势接口,心知她是想要套近乎,便就弯唇一笑,不再抢白煞风景。 若是平民遇到个灵验的风水师,可能只觉得稀罕,不会太当回事,但贵族们于此却大是不同。 大概越有权钱便越想势大,无论哪方贵胄,都爱结交些世外高人,尊着敬着,以求窥得一线天机,好令几身更上一层楼。 见惯了巴结着自己的权贵人家,长安毫不意外,更没有受宠若惊。细细打量了卢氏一会儿,她突然一笑:“倒是我要恭喜夫人,终究得偿所愿,日后不必再顾虑他事了。” 闻听这话,卢氏一愣,心里狂跳,整个人由内而外,霎时迸发出一股神采:“您指的……” “难怪大家都道‘好事多磨’,您一次倒是解决了别人家三次需要解决的,”她眨眨眼:“如今时候还早,恐难瞧出,夫人回去安心养着,暂且静候佳音吧。” 巨大的喜悦充斥着全身,卢氏微微一晃,得亏婢女扶住,面上惊喜难耐,口不择言:“太好了,真是……赏,赏,全赏十倍!” 话一出口,又觉不对,涨红着脸,难掩兴奋的歉意道:“我……” “我都懂。” 尽管年轻,长安却见惯了世情悲欢,对她这情态很是理解:“放心吧,夫人您身子康健,只需谨遵医嘱,好好休养便是。” “诶,诶!”卢氏喜形于色,将她的话奉若圣旨,逐字揣摩,仔细咀嚼了好几遍。若非长安打定主意今日离开,怕就要被请去崔府中供养起来了。 眼瞅自家主人忘了正事,秀琢轻轻道:“夫人,您不是还有礼物要送吗?” “啊,对,瞧我,竟把这给忘了!” 难得失态的一拍额头,卢氏往后一指:“知道您马上要出远门,想来想去,赠什么都不方便,只能以此聊表心意了。” 长安顺着望去,方才发现,原来卢氏的马车后还跟有另一辆车。 这车却比她的足足大了一倍,外表低调至极。待到行至近前时,马夫打起车帘,她粗略一瞟,只见内里铺着西域的长毛毯,床榻桌案俱全,里侧则有个多宝阁,其上置着各种常用小物件儿,甚至还能在车中小火烧水,简直是幢会移动的房子。 虽然她不在乎装备豪奢还是简陋,可谁不希望旅途能更舒适些?——卢氏这礼物,真是太及时了! “这个……”长安虚伪的推辞:“实在太贵重了!” “哦?”斜眸瞥向她发光的眼睛,卢氏促狭的拖长音:“既如此,我只能再……” “虽然贵重,但我很喜欢,正需要,多谢卢夫人了。” 看着她故作镇定的高人模样,卢氏掩唇一笑,二人间的生疏也消了许多。 “对了,”心思回转,长安又记起一事:“听说您认了王府表小姐文佩玉作干女儿?” 话题跳得太快,卢氏愣了片刻才答:“是啊,怎的,莫非她与我孩儿相克?” 说到最后,面容严肃,自己先紧张起来。 “没有,不要多想。”长安失笑:“我与她有几分交情,白侧妃镇日烦心庶务,恐是没空去替她谋划……” “我懂。”卢氏会意,爽快的保证:“既然认了干亲,我自不会丢下这女儿。待我胎坐稳了,定然挑个黄道吉日,举行个盛大的认亲仪式,不会让那孩子吃亏的。” 得了这话,长安彻底放心。如此也算仁至义尽,于文佩玉,她便帮到这里了。 时候真的不早,再拖不得,三人归置好东西,打算在午前离开。 这车由两匹马拉着,萧鸿顺生怕被安排作马夫,当先溜了进去。长安此刻心情极好,也没与他计较,同萧逸一道坐在宽大的车辕上。 道过别后,瞅见萧逸默不吭声的摆出驾车的姿势,她扬起眉:“萧世子金尊玉贵,不想竟还会这贱民的活计。” 撇着嘴角冷哼一声,萧逸正要答话,遽然似有所感,偏头看向了街边一家酒楼的二层。 却无人迹。 同一时间,隐在窗扇后的镇南王萧睿却是拍着胸脯,低低骂道:“死小子,警惕心还挺高。” 他身后,坐在桌边的萧臣失笑:“父王既想送别,何必遮遮掩掩?若是弟弟瞧了,定然极为高兴。” “谁要送那死小子?我只是来喝酒,碰巧撞见而已!” 瞪着眼睛放完话,眼见长子一脸淡定,萧睿想想又觉无聊,浮夸的表情渐渐沉淀下来。 “这小子自小便像我,又硬又倔,偏还没多少心眼儿,我瞧着便闹心,总想着要好好板一板,免得如我似的吃这许多苦头,哪料到……” 微微叹了声,他又摇头一笑:“怪道宫中那牛鼻子老道说他一生亲缘淡薄,早知有今日,我……” ——我昔时便多宠宠他,纵着那性子又何妨? 自觉眼下说这些没趣儿,萧睿拍拍桌子:“小二呢?上酒来,总不能白来这一遭!” “纵是常时保养得好,看起来仍旧风度翩翩,您到底也已经花甲了。”萧臣凉凉的泼冷水:“又不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悠着点儿吧。” “混账,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没办法,忠言总是逆耳……” 楼下,马车辘辘前行,驶出城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归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车辕上,长安眯着眼睛,忽然道:“萧逸,只怕你日后会怪我。” “哦?”萧逸侧目:“为甚?” “若不是我,你便不会离开京都,到时说不准是另一番际遇。” 见他一脸“你有病啊”的表情,长安哈哈一笑:“我脑后天生有反骨,据说遇到我的人,命运都会发生改变。说不准你原该娇妻美妾,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呢!——可惜啊,现在全没了。” 忍了又忍,萧逸仍是没忍住:“神经病。” “嗤,尔等俗人,果然不懂天道。” 惬意的后靠仰望天空,只见远处云卷云舒,渺渺乎无边无际,疏阔通透,人在其下如此远眺,瞬时便生出一种渺小之感。 宛如沧海一粟,九牛一毫,太仓稊米,微不足道。 ——如此,个人的情仇再是浓重,又算得了什么呢? 红尘万丈,乾坤千秋,有那时间担心有的没的,倒不如把握抓得住的当下,好好享受一番。 吃最香的饭,喝最醇的酒,瞧最美的景—— 远方,正等着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4.路遇凶徒 大梁幅员辽阔, 共辖九州十三府城, 其下还有百多郡县,东西南北差别巨大,风俗迥异, 如果当真能挨住风餐露宿的游历之苦,定会有番极富趣味的体验。 不过, 整整在官道上走了两个时辰, 入目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荒郊,萧逸和萧鸿顺的兴奋新奇早被彻底磨没了。 探出车窗眺望了半天, 眼见日头已经偏西, 周围景致却仍没个变化,萧鸿顺终于忍受不住, 黑着脸抓狂:“这条路到底何时是个头儿?咱们能不能加快点速度!” 这马车悠悠荡荡,虽然精巧,可到底没有自家宅邸来的舒适。床榻硬邦邦的能硌死人,偶尔坐着歇歇还好, 时间久了,他都怕把屁股压扁。 长安正在翻着本杂记,闻此眼皮都没抬:“不耐烦就滚下去, 以为我会留你?” “喂,你别太过分!”萧鸿顺怒目:“我只是不爱对女人动手, 可非让人欺负到鼻子下的懦夫!” “吼吼, 原来不是啊~” “……喂!” 他握紧拳, 刚欲一展雄风, 外间的萧逸突然插话:“前面便是十里村,那留守的郭老伯正在屋前晒太阳,我们要不要停一停?” ——京都长安位于中州,青州则在大梁最最边陲的西北部。他们从北城门出发,走的正是平日通向皇觉寺的官道,因此才会途经十里村。 掀起窗帘望望天色,长安眯着眼睛用力嗅了嗅:“待会儿怕是要下雨,你安置好马车,今日便走到这儿,我们在此留宿吧。” 萧逸抿唇听着,心中暗暗点头。昔日的领兵经历让他对天气非常敏感,尽管现下阳光明媚,可空气中却含着股土腥气,鸟儿也俱低飞归巢,风势越来越大,估计这雨不会小。 萧鸿顺不解这茬,见她说留宿,立时反驳:“我们这刚走了多远?太阳还没落山呢!” “你可以自己骑马走嘛,拦你的不是人。” “……”正要开腔给他分说的萧逸闻言默默闭了嘴。 吵吵闹闹的跳下马车,郭老伯早便瞧见萧逸,远远迎了上来。 “世子大人,”他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儿:“您远道来此,可有贵干?小老能不能帮上忙?” 想到上次留宿时他冷冰冰硬邦邦的态度,长安一怔,萧逸反倒很习惯,大部分平民知他身份后都是这种反应:“下个落脚处离这儿可近?大概多久能到?” “这个……” 蹙眉想了半天,郭老伯谨慎的答:“以前坐牛车去过,得走两天多,过一条河,挺远。” 语毕,瞅瞅他们,极上道的邀请:“不然今晚就在我家对付一宿吧,有贵客来,我那破屋也能蓬荜有光!” “生辉!”萧鸿顺不耐:“进去叙话行不行?”站在路边也不嫌丢人! “哦,对对,快请快请——” 依旧是破败得摇摇欲坠的茅草房,小土狗趴在院子里摊开肚皮晒太阳。室内空荡荡的,桌子晃晃悠悠少了条腿,三个人站进去,地方立刻就有些不够。 “我们在这儿过夜?”萧鸿顺环目四顾,嫌弃的撇嘴:“不会是那种宫女睡的大通铺吧?” “美得你!”长安冷哼:“蠢货,不会用用脑子?” 大概这一路被她骂惯了,萧鸿顺居然没有马上回嘴,而是顺着道:“那你说如何?” “这旁侧不是还有些房子?拿着被褥去将就一晚,又非深闺娇女,出了宫就别讲究这那。”萧逸警告的瞪他,“再要挑三拣四,你便自己走吧。” 这一上午,他也忍了这家伙许多时了。 怏怏“嗯”了声,眼看唯一的盟友都开始倒戈,萧鸿顺委屈的闭上嘴,只觉从小到大受的苦也没有这一天的多。 没理会这二人的小动作,长安发现了其他问题:“那座娘娘庙呢?”她伸手一指窗户:“我记得之前就在那的。” “被我烧了。”郭老伯的表情淡了几分:“听说那邪祟业已除去,我估摸这庙大概也没什么用,想到它害的我儿早早亡故,就一把火都烧了。” 说着,他又郑重的下拜:“您二位贵人帮我儿伸冤,小老无以为报,若有能效劳处,千万不要客气。” 摩挲下巴点点头,长安思忖:“郭衍的尸骨就在庙旁……” “我已经挖出来,立了新坟。”郭老伯的语气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最初的时候,他尸骨本来不在那儿,可我夜夜梦见我儿哭着求我把他挪去庙旁,还说自己是被迫的……现在可好,现在可好了!” 看着他眼眶微湿的可怜模样,萧逸心中不忍,想要安慰又无从开口,偏偏长安也没答言,场面便有些冷了。 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该说点什么时,外间蓦地传来隆隆的闷响,日光不知何时隐没了。 阴云密布,天昏地暗,不等众人反应,“咔嚓”一声,一个炸雷就劈了下来。 小屋被映亮的一瞬,萧鸿顺“啊”的一跳,猛地攥紧萧逸的胳膊,搞得后者也跟着懵了一下:“怎么了?” “打、打雷了!那个闪电好大,不会劈到我们吧?” “……你没见过打雷?” “之前都是待在宫里喝酒吃茶顺便欣赏雨打芭蕉,谁来过这荒郊野外啊啊啊——” “闭嘴!”长安瞪他一眼,凝神侧过耳朵:“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见她不像是开玩笑,萧逸拨开小九,屏息也听了起来。 郭老伯去到厨房烧水布置吃食,此时只有他们三人在。 哗啦,滴答,噼啪。 室外,落雨声声。雨点儿砸出不小的水泡,再碎成水花。 小厅中幽暗无光,寂静得诡异。想到这附近不远处还埋着这老伯的儿子,萧鸿顺的脊背瞬间发凉,整个人都不好了:“喂,这大雨天的,你们、你们不要装神弄鬼啊,到底听见什么了?” “没什么啊。”萧逸皱眉,疑惑的看过去:“且不说周围只此一户,这种天气,也没人会冒雨出行吧?” “大概是幻觉……?”长安狐疑的扬起一边眉毛,也没纠结:“刚刚好像有鸡叫,但过后就没了……” “大家先吃些热汤面吧!”郭老伯端着两个碗过来,刚巧打断她:“我这里也无甚上得台面的美味,几位贵客且多担待。” 他们共有三个人,这里却只两个碗。长安理所当然的端去一碗,眼皮都没掀,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与其说热汤,这更像是热水面。清汤里沉着白面条,上面零星飘着几片不知品种的野菜,连点儿油星也没有。 出门在外填饱肚子就行,长安无所谓好不好吃,早习惯了;萧鸿顺虽然瞧不上这既没卖相也无香气的一坨,可中午只吞了几块点心,干巴巴的,此刻难得瞧见冒热气的食物,立时有些移不开眼。 “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他可怜巴巴的转向萧逸:“堂哥,我饿~” 淡淡瞥他一眼,萧逸言简意赅:“吃。” “嘿嘿,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喜滋滋的坐到桌前,他又虚伪道:“那你……” “你先吃。” 眉梢微挑,长安没说什么,快而优雅的吃完,径自起身去洗了碗后,环着双臂晃晃悠悠的溜达出来:“锅里还有。” “我要!”萧鸿顺狼吞虎咽的吞掉最后一口:“正好我没吃饱!” “没吃饱?”长安笑眯眯:“是不是感觉肚子很空?” “是!” “浑身没力气?” “嗯嗯!” “呵,忍着吧——又不是饿死鬼投胎,天天就知道吃吃吃,除了吃你还会干嘛?” “喂!”萧鸿顺怒极拍桌:“你这是侮辱!你对我有偏见!” “对啊,我以为你早便知道。” “……你!混账!” 这些皇族骂来骂去也就“混蛋”“混账”,长安翻个白眼,转向萧逸扬扬下巴:“你不打算吃点儿东西?” 萧逸一怔,没料到她如此问,眉眼愣愣的,不敢置信且受宠若惊:“——我?” “饿坏了你,谁给我赶车?”她戏谑的挑起眉,又冲萧鸿顺扬扬下巴:“指望他?我怕是嫌命长。” “陆长安!”萧鸿顺不忿,“腾”的起来:“不就赶个车?再上路我来!” “好啊,反悔是小狗!” “……”怎么忽然觉得掉进了陷阱呢? “一场秋雨一场寒,晚上雨停会非常冷的。先填饱肚子,保持体力,以免生病。” “没那么容易病。” 话虽如此,萧逸还是转身去向了厨房。有的吃总比没有好,难得路遇人家,下个落脚点还不知在哪儿,接下来恐怕好几天都没有热食了。 说是厨房,其实只有个炒菜熬粥的破铁锅,置在屋后简陋的棚子下,平日烧水做饭也都在那儿。萧逸一离开,前厅瞬时只剩他二人,相看互厌,更别提说话聊天了。 在这凝滞的静默中,远远忽然传来一阵行走呼喝声。 “这鬼天气,我呸,冻死老子了,啥时候能到威虎县!” “咱这的雨全是来得快去得快,且挺挺,撑不多久的。” “这破村子是闹了什么灾,怎的一个鸟也没有,想讨口热汤都喝不到……” 耳听人声越来越近,长安与萧鸿顺对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 萧鸿顺蹙眉是因为他觉得这几个说话太粗俗,带着股明显的口音,土里土气;长安则是从这隐约模糊的语声里听出了几分匪气。 争抢、纠纷、打架……一系列不好的词汇在她脑中转来转去,看着对面萧鸿顺吃完的空碗,她眉头皱得愈发深。 不等心中想法明晰,门口便传来道惊喜的大叫:“大哥,快来,这屋子不漏雨,勉强还能待!” 话音没落,三个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已经湿淋淋的挤了进来。 皮肤黝黑,块头壮硕,衣料有些价钱却算不上高档,瞧这骂骂咧咧的样子,也不似是读过圣贤书的—— 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下垂的衣袖,长安约莫,这仨大概是那“威虎县”中有些家底的小地主,来到京都采买游玩。 眼瞅他们脱掉湿衣服,大喇喇的打着赤膊,萧鸿顺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烦请诸位注意些,我们这行还有女子呢。” 此刻的天光本就昏暗,屋里比外面还要黑些,这两人贴墙坐着,之前又一直没出声,后来的三个着实没注意角落竟还有人,都被这突来的男声吓了一跳。 瞠大双眸望过去,第一眼瞧到的却是浅色衣裳、仙气飘飘的貌美少女,坐姿端庄,腰背挺直,看起来斯文又雅致。 “哟,这居然还有个小美人!” 三人中领头那个最高的吹了声口哨,非但没披上衣服,反而变本加厉的挺挺胸膛:“怕什么,瞅你年岁不小,也该了解了解男人了,哈哈哈~” 他身边满脸横肉的跟着起哄,另个明显朴素许多的方脸汉子却是有些羞赧,忙手忙脚的套上湿衣服,好歹不那么粗莽:“柳大哥,您还是放尊重些,人家……” “什么?” 被他的凶眼一瞪,方脸汉子畏惧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我靠,凶什么凶,还没人敢在小爷面前逞狠斗凶!” “啪”的一拍桌子,萧鸿顺气势汹汹的站起来,“京都第一纨绔”的风采立现:“怎么,想打架?” ——就算他不行,可还有世子堂哥呢,哼哼! “行了,别惹麻烦。”长安不轻不重的拿眼尾扫去一下,声音平淡,并没刻意压低:“与他们计较作甚?不嫌掉价儿。” 被他两个一唱一和弄得一懵,高个子狐疑的重新审视,后知后觉发现他们的穿戴有些像几日前在长安偶遇的贵人,心下便有些怵。 他是浑,可浑也要分人的,有些一瞧就惹不起,再凑上去就是找死了。 敏锐的察觉他的畏惧,长安不动声色,暗暗舒出口气。 出门在外,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是特别过分的话,她一般都不予理会。 正想着危机解除时,对面三人的眼睛却忽然亮了,直勾勾的盯着一处—— 原来,萧逸好巧不巧的端着面走了出来。 这家伙不会烤肉,煮面倒是不错。刚刚她与萧鸿顺吃的全都清汤寡水,没滋没味,他这不知加了什么料,虽然也没肉,却隐隐飘出了一股香气。 长安两个填饱肚子的还好,另一边的三个人,又饿又累又淋雨,难得遇上这种“美味”,眼睛都直了。 扬起眉梢放下碗,萧逸站在原地思考几息,礼貌的点了点头。 虽然没开口,但这行为对他而言已属难得。要知道,长安被“请”去王府面见时,他可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郭老伯拎着水壶,随后跟出来:“小老这儿没有茶叶,只有些热水,将就……咦?你们三个也是来避雨的?” 大马金刀的走过去,高个男人像堵肉山一样落下片阴影,本就幽暗的小厅立时更黑了。 “我也要碗面,不,三碗!” 颐指气使的吩咐着老伯,他找了一圈,又抱怨道:“再拿俩坐榻来,没瞅见爷们都站着吗?” 抬眼偷觑他两下,郭老伯颤巍巍答:“实在抱歉,这是最后一碗,家里本就没多少余粮,现下全来招待客人,没、没了……” “——没了?” 凶神恶煞的一瞪眼,他打量着老头不似撒谎,“咕咚”咽了下口水,努力客气的冲萧逸道:“你这面卖给我,一两银子够不够?” 抬眸冷淡的瞥他一眼,萧逸厌恶的撇了下嘴,丝毫没感到他的善意。 等了半晌没有回复,反见对方慢悠悠的挑起一筷子开始吃,高个子自觉失了颜面,懒得再讲道理,一下抓住他手腕:“你聋了?没听到爷的话?” “当”的一下甩出锭银子,他高高在上的施舍道:“趁着老子心情还好,赶紧拿着钱滚吧!” 眉梢微扬,萧逸还没出声,萧鸿顺却一下跳了过来:“你大爷的,敢这么和我堂哥说话,不想活了是吗?!” 气势摆的足,可惜武力实在不行,被人家一肘子轻易的拨开:“滚!” 先前念着他可能是京都有背景的贵人,不好得罪,可现在既然都撕破了脸,大高个的心思一下就活了起来。 身边,满脸横肉的帮凶一瞧他表情就知他想法,转转眼睛靠过来怂恿:“他们只三个人,没护卫,马车停在旁侧一个棚子里,我刚瞄见的……” ——就三个而已,女人不作数,这俩锦衣玉带的小白脸一瞅就不是能动手的货色,他们有甚可惧? 放远了想,已经得罪了人,说不准他们回去一告状,身后的家族便派人来寻他哥俩的麻烦;而如果立时解决了,反倒一了百了,他们只有三个,说不准是偷溜出来玩的…… 即便真出了事,把这老头一杀,谁还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尸骨埋起来,甚至连人都找不见…… 越想越可行,高个子的眼神渐渐热切起来。 就在他琢磨如何付诸行动时,从头到尾都很少出声的少女突然果断道:“萧逸,武力解决,往死里打,打死算我的。” 虽然不爽她此话的命令口气,这打算却正合他意,萧逸冷哼一声,手腕一翻,高个子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从自己掌下挣出来的,胳膊就一下被扭了过去—— “咔嚓”,令人牙酸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他还没来得及体会臂上错位的痛感,后腰便被狠狠顶了一下——“嗷呜!” 软肉几乎被踹烂,他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细微脆响:“疼疼疼,啊啊啊松手啊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吧啊……” 萧鸿顺在旁揉揉被撞疼的胸口,眼见萧逸悠然的坐着,甚至都不需要起身,心底有些闷。 一扭头看见对面吓傻的两个,他甩甩胳膊,偷摸去角落操-起有些分量的木头坐具,轻手轻脚绕到后面,对着刚刚一直怂恿着出坏主意的帮凶就是狠狠一下—— 白眼一翻,满脸横肉的男人声都没出就昏死了过去。 “你们、你们……” 慌里慌张的左看右看,余下的方脸汉子急得满面通红,“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求、求求你们,放他二人一命吧!不然,我、我回去不好交代啊!” 萧逸本也没欲下杀手,闻此狠劈高个子后颈,见他彻底软倒,方才嫌弃的松手,掏出帕子来仔细擦拭着手指。 冷眼瞧了一场压倒性群架,长安这才优哉游哉的逛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我、小民是威虎县的木匠,靠着手艺过活,平日、平日向来忠良,从不曾干些作奸犯科……” “没问你人品!”萧鸿顺趾高气昂的瞪着他:“瞅你这呆头呆脑的傻样,能干什么坏事儿?我们指的这两个——”他用脚尖踢了踢:“他们来头很大?” 看出他们没有迁怒自己,方脸汉子略微缓了口气,组织语言道:“柳家兄弟,他们是庄头,专替皇家看田庄的……” 萧逸对这不熟,闻此疑问的转向小九,却见后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蹭”的跳起来:“混账,看你老实巴交的,竟敢撒谎骗我!” “没没,小民不敢啊!”方脸汉子一颗心又提起来,脸都吓白了:“他们的确是为皇家看庄子的,我也是听柳大叔说的。他们柳家在县上素来威风,便连县令老爷都要看着他脸色呢!” “皇家在京畿只三处庄子,你那威虎县既不富裕又无美景,压根没有皇家庄园!”萧鸿顺愈加气怒:“你到底说不说实话?信不信我……” “好了。”长安伸手拉住他:“他个木匠晓得什么?也是道听途说,你生这闲气作甚?” “这怎么是闲气?”萧鸿顺瞪眼:“我可是……” “你可是青州未来的县令。”长安接口打断:“十八-九,快弱冠的人了,老大不小,怎么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单说刚刚,自己不行还硬去上手,若无那位在旁,怕你今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喂!” “瞪什么瞪?人家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冲动热血还能算是意气用事,你就休在这老黄瓜上绿漆——装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5.棺材落地【改bug】 “你你……你竟敢说我是老!黄!瓜!?” 不可思议的指着自己鼻尖, 萧鸿顺气得话都说不连贯:“眼、你……你眼瞎吗?” “动手前也不找面镜子瞧瞧, 不自量力。” 丝毫没把他的脾气当回事, 长安扭头继续审问:“你们既是威虎县人, 到京都来做……” “陆长安!”萧鸿顺蓦地扬声打断她:“你别岔开话题,我怎么老了?!” “好好好你最年轻!”长安不耐:“分不清轻重缓急吗?随口说一句都要斤斤计较, 小心一辈子嫁不出去!” “喂——” 抻长脖子指天画地, 萧鸿顺欲要好好分说, 却被萧逸拉住了胳膊:“行了。” “堂兄!”他委屈,“你这是为虎作伥!” 冷眼瞧着他不忿的面孔, 萧逸仿佛看到了昔时的自己,莫名生出一种优越感:“你能打她?” 萧鸿顺一噎,臭着脸不情不愿:“她是钦差, 有父皇撑腰,不能动手,可不是我打不过!” 暗嗤了一声,萧逸又问:“你能骂她?” “我、我是男子, 只讲道理,怎会与那泼妇一般……” “这就是了。”他淡定道:“打不成骂不过,多说一句都会自取其辱, 你还是默默受着吧。” “……” 耳尖的听到他二人的小声嘀咕, 长安无声的弯弯唇角, 转眸冲着仍跪在地的方脸汉子扬扬下巴:“接着交代。” 隐隐觉出她是三人中的头领, 这人不敢隐瞒, 老老实实讲明了前因后果。 他叫石大壮, 是威虎县的一个小木匠,就住柳家旁侧,平日与老母勉强过活。昏迷的两个则乃同父异母的兄弟,大高个柳平生是哥哥,满肚子坏水的柳平全是弟弟,上头还有个姐姐柳燕儿,半月前到姑妈家小住,结果一下得急症没了,他们是特地赶来接人的。 “你与那柳燕儿有亲?”萧鸿顺狐疑的挑高眉:“不然跟着人亲弟弟凑什么热闹?” 石大壮闻此沉默一瞬,半晌才局促的动动身子:“扶灵抬棺最少得四人,我、我是他家邻居,素日比旁的亲厚些,所以来凑数的。” “可你们现在也只三个啊。” “原本说好燕儿堂兄,也就是柳大姑的儿子算一个,结果他临时有事,死活不来……”石大壮说到这里,忍不住撇了撇嘴。死者为大,在他看来,这事相当严肃郑重,结果那燕儿堂兄居然摆出此等做派,实在说不过去。 眉头微蹙,长安的拇指和食指轻捻了一下:“你们全在这儿避雨,那棺材呢?” “暂时搁在前边的房子里。”石大壮顿了顿,小心的道:“雨下太大,抬着它不方便,那里又小,半边没顶,挤不下我们……” 她点点头,“替皇家看庄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 纠结着眉头摸摸后脑勺,石大壮努力回忆:“柳家是这两年才搬来的,听人说,他们之前是莫家村里游手好闲的破落户,后来攀上位贵人,替那贵人看庄子,这才发达起来。” “贵人?”萧鸿顺冷哼:“刚不还道是替皇家看的庄子?” “那是他们自己说的。”石大壮羞窘的耷拉下脑袋:“柳家兄弟天天对人说自己在给皇帝做事,所以……更何况,连县太爷都要给他脸面,这事八成做不得假!” 于平头百姓而言,县太爷等于土皇帝,已经算顶大的官了。 “不可能啊,”萧鸿顺蹙眉摸着下巴:“威虎县,还莫家村……” “宫里人多了,便是个掌事的小头目,出来后也能说自己是贵人。”无所谓的耸耸肩,长安没什么探究的兴趣:“所以,你们这是要回县城?” “是的。” “知道了。”她点点头,眼见外面的雨势渐小,伸脚踢踢柳平生,“把他两个弄出去,你到别的房子避雨吧。” 这小厅本就不大,一会他们转醒,说不定又会闹腾,她想想都心烦。 “诶、诶!” 忙不迭的答应着,石大壮不敢反驳,闷不吭声的背起柳平生,不防动作太急,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小心!” 眼疾手快的扶住他胳膊,萧鸿顺怀疑的皱眉:“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偷觑着长安的脸色,见她毫不动容,石大壮识趣的摇头:“没事,就是刚刚没站稳,谢谢你了小兄弟。” 平生头次被人唤作“小兄弟”,萧鸿顺一愣,眉眼扭曲了一下。 目送他一步一挪的走进雨幕,咬紧嘴唇纠结半天,他终是拽拽萧逸的袖子:“堂兄,你觉不觉得……这家伙有些可怜?” 萧逸瞥他一眼:“有话直说。” 萧鸿顺谄媚的嘿嘿一笑:“我们帮着把这剩下的挪去好不好?” “……往日倒是不曾发现,你竟还有这等善心。” “那不是没见到嘛~”萧鸿顺低声咕哝。他素日在京都斗鸡走狗,往来皆是大族权贵,从不知晓百姓的清苦,因此也格外容易心软。 萧逸没比他好到哪里,不过胜在三思而后行,缜密细致,不会由着性子轻易胡来。 眉梢微挑,他想了想,询问的望向长安,后者却戏谑的嗤笑一声:“爱去就去,不用瞧我,我又不出力。” 萧鸿顺闻此冷哼:“你真没同情心!” “同情心?——呵。” 慢条斯理从墙角摸出把破伞,长安举起试了试:“假若真作了县令,怕是你要被这群‘老实的可怜人’玩死了。” 不等萧鸿顺发问,她当先走了出去:“不是要帮忙?赶紧吧,石大壮都要没影了。” 一个背头一个抬脚,他两个哼哧哼哧跟在长安身后,冒着细雨往前走,身上很快就淋了个半湿。 面无表情的低头看路,萧逸默默懊恼。原本他要一人来背柳平全,结果小九不干,非说不能占便宜,要搭把手。现在这样反还不如他独个来得快…… 优哉游哉的打伞走在前面,眼瞅石大壮一拐进了个掉了半边顶的屋子,长安加快速度,几步走到门前,望清里面的摆设后,神色微妙的顿了一瞬。 萧逸二人过了几息才赶到。“砰”的把柳平全甩到地上,萧鸿顺龇牙咧嘴的活动着胳膊:“这人死沉死沉,跟个……” 无意中瞟到厅里的棺材,他倏然住口,脸色“唰”的变白,下意识退了半步。 ——乍然看到这鬼东西,着实唬他一跳。 长安淡定自若,已经收了伞,迈进小厅内避雨;石大壮把柳平全往里拖行了一段,方才回身擦着汗道:“多谢两位贵人了,来来,里边请,且进来歇歇,瞅这衣服都打湿了。” 威虎县的棺材铺离他家不远,这些东西自小瞧到大,石大壮并不当回事;萧家兄弟俩却是金尊玉贵,休说棺材,便是寿终正寝的死人都没见过几个,更别提抬棺停棺这些民间习俗了。 紧盯着置在坐榻和矮桌上的白棺材,萧鸿顺的呼吸微微紧促。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屋子明明破了半边顶,有些天光漏下来,却愈发衬得小厅幽暗,鬼气森森,比之那郭老伯的房子还不如。 他有些不太敢进,恨不得立时转身离开。 “雨又有些大了,你站这儿发什么愣?”萧逸走开两步,见他仍旧傻呆呆的立在原地,伸手扯了一把:“进来,风寒的话可没人伺候。” “堂哥……” “少磨蹭。” 拎着后衣领提他进去,萧逸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其实他也不乐意过来,可蓑衣落在马车上,如此回去,定要浇个彻底。 认识陆长安后经历了许多异事,他已然有几分相信鬼神之论。即便不信,与死人同处一室也晦气得很,但凡脑子正常,一般都不会愿意。 石大壮笨嘴拙舌,想套近乎也不知要说些什么,低着脑袋呐呐不言;萧逸贯来冷淡,长安更不会主动开口,室内一时便沉寂下来。 几步远处的长形棺材宛如大石,沉甸甸的压在萧鸿顺心头,搅得他莫名恐慌。静默半晌后,他受不了的清清嗓子,寻了个话题:“棺材全是深色,怎么这却是个白的?没来得及上漆?” “未婚短命的全用白棺材或是不上漆的,耄耋之年寿终正寝为高寿,用红棺,其余都是黑棺。” 长安的声音很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萧鸿顺难得安静的细心听着,不自觉的缓了心跳,慢慢放松下来。 “那为何要放到桌塌上?” 这问题石大壮晓得,闻言赶紧插话:“咱们这儿的风俗,抬棺时不能碰着地面,若非下雨,得一气回到县城哩!” “哦?”他扬眉:“碰着能如何?” 没成想他口无遮拦什么都问,石大壮微微色变,心觉晦气,不想回答,转念想到面前这几个自己惹不起,一迟疑的功夫,长安已经道:“‘棺材一落地,全家不吉利’,这说明那死人不想走……” 她话音未落,屋内所有家具的木腿突然齐齐断裂,“噼啪噼啪”的崩裂声后,“哐当”一下,白棺狠狠摔落在地,盖子飞散,内中尸体打个滚,正面朝上,猝不及防的裸-露出来。 天边一个炸雷打响,雪亮的闪电斜劈而落,某一瞬间晃过尸体,她的眼皮似乎翻动了一下。 长安双眼微眯,萧逸和萧鸿顺俱是一愣,不待反应,石大壮却猛地瞪圆眼,哆哆嗦嗦的惊恐后退,扭曲着脸庞,“啊——”的尖叫起来。 萧鸿顺被惊了一跳,随之变色,盯紧尸体软着腿脚挪到门口,摇摇欲坠的倚靠墙壁,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眼瞅陆长安绕过尸体转到石大壮的方向去看她正面,萧逸抿紧唇,一手按住剑柄,毫不迟疑的跟了过去。 幽暗的天光下,干枯惨白的年轻女子穿着深红绣暗花的寿衣,脖子扭转朝向这方,本该紧闭的双眸却是睁开朝上翻着,全是眼白,没有瞳仁,艳红的嘴唇略略翘起,似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即便早就做了心理准备,萧逸的胸口仍是一沉,更别提被她“盯”着的石大壮了。 满身冷汗的瘫坐在地,石大壮双眼发直,抖抖索索的不停念叨:“柳妹子,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你有冤屈去找弟弟啊,他们、他们就在那,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双臂环胸挑起眉,长安看向萧逸,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这是傻了?还能不能正常回来?” “我试试。” 伸手在他背上一按,也不知捏到了哪个穴位,石大壮明显颤抖一下,语声越来越低,双眼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心跳慢慢平复,他顾不上长安三个,脑中快速权衡起来。 ——自己毕竟是外人,即使对柳妹子抱过心思,最终也没说出口,况且他二人从无冤仇,便是报复也到不了这里来…… 诸多思量转来转去,石大壮的畏惧倒是少了大半。他家临着棺材铺,听过见过不少奇事,甚至还略懂些方术——休说死人突然睁眼,他幼时还听说隔壁县的老太太诈尸了呢! 心底一安,虽然仍有点怕,但他好歹镇定下来,脸上也重新有了血色:“这个,大概……” 他以为贵人们会刨根究底,正惴惴的编着说辞,不料长安却摆摆手:“就此立坟埋葬?” 棺材落地,落地生根,一般落哪葬哪,这是民间风俗。 脸色变幻的琢磨一会儿,石大壮忽然对着她“扑通”跪下:“求求你们,能不能别把这事说出去?他们——”他一指依旧昏迷的兄弟俩:“柳家一向霸道,若晓得了这桩,我、小人怕连命都没了!” “哦?” 慢悠悠的扬高音调,长安朝向尸体扬扬下巴:“慈棺落地为不舍,凶棺落地为不干,你如此隐瞒……” “贵人不必忧心。”石大壮赶忙接口,“柳妹子好歹是柳叔的亲闺女,现下这不明不白的没了,柳叔定要彻查,不会容得阴私的!” 眼见长安垂眸作思考状,他又急急道:“可小人不同啊,小人贯来好欺,这事透出去,定会被迁怪,我……到时我怕命都保不住了!” 心知他这是往大了说,长安摇摇头,懒得计较,“我们萍水相逢,本也没立场插手别人的家事,若没人问,自然不会多那个嘴。” 世上冤屈多了去,合该是这命数,她没兴致去作那昭雪翻案的青天老爷。 听懂她的弦外之音,石大壮长出口气,隐隐露出些喜色,一连声道过谢后,忙手忙脚的上前,又把尸体抱了起来。 因着回家后父母还要见最后一面,因此这棺盖并没钉死,像模像样的端正扣好,竟也瞧不出分毫端倪。 眼见他把现场重新伪装过一遍,长安摩挲着下巴,戏谑的转向萧鸿顺—— 这就是你认为的“老实人”?眼瞎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6.所谓名节 与个人前途和利益相比, 所有畏惧都不值一提。小心翼翼把内室恢复成原样, 又冒雨去其他房里搬来桌塌放置棺材,忙活了好一会儿,石大壮终于拍拍手, 长舒一口气。 后知后觉的有些发瘆,眼尾瞥见避在门边的长安三人, 他腆着笑脸凑过去:“贵人, 此处不大吉利,要不咱们……” “休要扯上我们。”长安不客气的打断他:“你不在这儿守着柳家兄弟?” “这屋子小嘛!”石大壮憨憨的摸摸后脑勺, 不过此刻再也没人觉得他老实了:“这两人一棺就占了大半, 再说小人自己在这儿……也心慌啊!” “你竟也晓得怕。”萧鸿顺忍不住凉凉出声。他实在没成想这貌似忠厚的家伙居然有这奸猾的一面,心底不爽, 觉得自己的一片好意被辜负,一直郁郁的忍着股暗火:“我看你刚刚手可稳得很,胆子怕是大着呢!” 不明所以的眨眨眼,虽然石大壮不清楚他为何突然生气, 却仍旧点头陪着笑:“那不非常时刻,掉链子就完了,嘿, 您瞧小人像那大胆的人嘛!” “嗤,人不能貌相。” “是是是, 贵人说的都对!” “……” 眼见他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样子, 长安不厚道的“噗嗤”一笑:“这雨一时似乎停不了, 反正现在也不大, 我要先走了。” 不等旁人插言,她又冲石大壮扬扬下巴:“你便待在这儿吧,实在害怕就另找间房子,反正荒宅多的是。我们那小屋也不大,再加一个该没地站了。” 闻听此言,石大壮心底不痛快,但也没敢反驳:“好的,一切全依着贵人。” 颇为满意的点点头,长安捞起门侧的破伞朝身边一举:“呶。” “……嗯?” 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萧逸盯着眼前执伞的素手愣了愣,接着想到什么,受宠若惊到心惊肉跳:“我们、我们好歹认识这么些日子,你也太客气了。” “……嗯?” 狐疑的挑高眉头,长安不解:“你在说什么?” 萧逸一怔,转眸看她:“你不是要给我撑伞?” “呵,醒醒,怎么天没黑就做上梦了?” “……” “瞅什么呢,还不拿着?”把伞往他怀里一塞,长安优雅的拂拂衣袖:“之前你背着东西,腾不出手来,现下也该尽尽侍卫的职责。” “这是侍女干的。”萧逸的额角跳了跳,木着脸又推回去:“我只负责你安全,莫要欺人太甚!” “哟,还敢顶嘴!”长安瞪眼:“陛下说没说过,这一路上但凡意见相左,你全要无条件的服从我?” “……” “说话!” “……我!偏!不!” 憋了半天吐出这三字,萧逸自觉无赖,又解释道:“那指的是大事……” “行了!”长安板着脸一摆手:“幸好尚未走出多远,快马半日便能回宫。你且等着,我要告你抗旨不尊,再换个人来!” 说走就走,想回便回,这实在太过儿戏,若是旁人如此说,萧逸定然嗤之以鼻;可偏偏他在陆长安的手上吃过亏——先头她说大开中门夹道跪迎,他恶语相向,结果左脸被打,果真偷偷摸摸的开了中门;后来她道要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他不信,最终右脸也补了一巴掌,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的低头告饶。 这令他生出种错觉:只要她说,就定达成,无论多么离谱,末了总会成功。 所以,他从不敢小觑陆长安的狠话,即便有些听起来像玩笑…… 低垂着眼眉琢磨几息,他不声不响去拿伞,却被对方一把拍开:“干嘛!” “撑伞。”萧逸瓮声瓮气:“不是要走?” “你用了,我使什么?” “……我,”他咬咬牙:“我!给!你!撑!” “我可从不强人所难。”长安哼一声,斜睨他:“萧侍卫可有不满?” “当然!”一直旁观的萧鸿顺早便不忿,“你这女人——” 眼见两个人全部瞪来,他一顿,蓦地想起堂兄曾说对她只能“默默受着”,舌头一硬,及时刹车,生生吞了后面的话。 “我这女人,如何?” 不自觉的缩缩脖子,萧鸿顺揉揉脸,再抬头时笑容晏晏:“你这女人说的当然对极了!” 唇角微抽,萧逸盯着他虚伪的脸——这家伙可真是识时务,机灵得简直欠揍! 受不了堂兄阴测测的目光,萧鸿顺转转眼睛,忽然一拍大腿:“我回去帮郭老伯洗碗,你们慢慢走啊!” 话毕,不等回应,“蹭”的一下跳进雨幕,“啪嗒”“啪嗒”,踩着雨水跑走了。 被他溅起的泥点子打湿了袍摆,萧逸黑着脸抖抖衣裳,还没直起身,石大壮又“啪嗒”“啪嗒”奔了出去:“小民也先去寻个宅子,两位贵人慢走、慢走!” ——这气氛一瞧就不对,那个都没影了,他还留这儿作甚? 刚抖干净的袍角重又迸湿,萧逸嫌恶的皱紧眉,余光瞥见长安毫无污渍的雪色下裳,心中不平,恶向胆边生,脑袋一热,抬腿狠狠踏了脚水坑—— “啪”! 早就察觉他的小动作,长安朝侧一闪,萧逸意外的一愣,耽误了后退,飞溅的雨珠子反而全扑到自己脸上。 “噗——呸呸呸,咳咳……” 冷眼旁观他又吐又呕的狼狈模样,长安虚伪的作惊诧状:“原来世子在与我游戏?抱歉抱歉,我还以为你欲行不轨呢!” ……自己造的孽,跪着也要装完! 努力忽略掉嘴里的土腥味,萧逸深吸口气,抬起衣袖擦了擦脸:“那个……” “嗯?” “我想清醒一下。” “嗤,现在清醒够了吗?要不要我再帮一把?” “……不必,谢谢。” 木着面孔拿过伞,他迫不及待想转换话题:“你觉得那石大壮去哪里了?” 随着他迈出破屋,长安心里好笑,很给面子的应和:“肯定躲到了个既能监视柳家兄弟,又可看到我们的地方。” 萧逸闻此沉默一瞬:“可真狡猾。”连他都以为这是个备受压迫的老实人呢! “生存的智慧而已。”长安见多了此种小民,丝毫没觉着失望:“不为自己打算的是傻子,你们权贵间的虚与委蛇还很无聊呢!” “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切”一声,又用手肘捅了捅:“你给哪个撑伞呢?” 平生头次干这伺候人的活计,萧逸一怔,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赶紧把伞往旁侧偏了偏。 两个人都不喜欢肢体接触,又恪守着男女大防,虽然并肩,中间却隔了三个拳头的距离。 长安本来没想如何,转眸见他一本正经歪着胳膊的滑稽相,坏心眼一起,故意凑近了几步。 肩膀被若有似无的撞了下,萧逸抿抿唇,没抬头,大步往旁边避了避。 长安见此扬扬眉,再进,结果他又退……很快,萧逸就被挤下小路,不得不在野草里蹚着泥巴,可怜兮兮的靠着荒芜破房子的墙根前进。 这下可好,不大的油纸伞彻底偏离,她整个人都暴露在雨里。 “喂!”长安抹了把脸:“你故意整我呢?” 面无表情的暗爽片刻,萧逸默默数了一二三,方才佯装无意的靠过去:“一不小心没注意。” 怀疑的瞅他两眼,长安懒得计较:“撑个伞而已,躲什么?事急从权,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男女七岁尚不同席,何况我们。”萧逸一本正经:“尤其是你,要为名声考虑。” “呵,瞧你假正经那样,好像没这事,我就变成天下第一贤淑好女子了似的。” “……” “再者,此处又没旁人,只要我们不往外传,谁知他同不同席?偏你矫情。” 被她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盯了半天,萧逸终于憋出句话:“你怎么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嗤,我还两面三刀呢,你能奈我何?” “……” 双臂环胸轻佻的吹了声口哨,她突然神秘的压低声音:“喂。” “……什么?” “你不会以为,女子与男人走一走说句话,便没了名节吧?” 僵着脸庞盯紧脚下,萧逸无甚表情,耳尖却微微动了动。 “我告诉你,”长安嘿嘿一笑,继续给他科普:“避火图看过没?至少得亲亲摸摸,酱酱酿酿……” “好了!” 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淡淡的粉色,萧逸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直视这个奇特的女人,把伞往她怀里一塞,也不多说,大步往郭老伯的茅草屋急急而去。 摸着下巴挑挑眉,盯着他仓皇跑走的背影,长安啧啧摇着头,慢悠悠的道了句“脸皮真薄”,便兀自晃着伞,优哉游哉的跟在后面。 —— 心知自己临阵倒戈的行为惹恼了堂兄,萧鸿顺一直躲在房后的棚子里拉着郭老伯闲聊胡侃。长安逛回茅草屋时,萧逸不知从哪摸出本破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读得目不转睛,瞧那认真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考状元。 唇角微撇,她负手站在窗前望天,小厅内一时沉寂下来。 貌似专注的盯着手中页面模糊、字都发霉的民间故事连环画,萧逸顿了顿,见她径自立在另一边,极轻微的动动身子,忍不住偷偷抬了抬眸。 外面昏天黑地,目之所及除了荒草就是废宅,连个活物都没有。她却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聚精会神,心无旁骛…… 连他不再看书都没发现。 莫名不爽的抿抿嘴,萧逸狐疑的望向天空——那有什么看的,难道上面有花? 哼! 浑身长了毛一样扭来挪去,他轻咳一身,等了会儿后眼见无人搭理,又重重的咳嗽了几下。 此时热水烧好,萧鸿顺自告奋勇,主动倒了两碗来给他们暖身子,哪知一过来便瞧见素来强健的堂兄得了痨病一样的咳个不停,立时关心的上前去试他额头:“呀,有些烫!你是生了风寒?” 猝不及防被他摸了一下,萧逸嫌弃的后靠:“没有!” “别不承认,有病得趁早治!毕竟我们刚刚淋了雨,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娇弱,平日看着……” “我说了,没!有!” 被他聒噪得心烦意乱,萧逸凶巴巴的瞪去一眼,对方终于就此收声。 本想发扬一下兄弟爱,不料他反应这么大,萧鸿顺吓得缩缩脖子,嘟嘟囔囔的凑到了长安那边:“诶,这雨眼瞅要停了,也不必非在这儿过夜,咱们何时离开?” “等他们走了的。”长安随意冲放置棺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端看那对姓柳的何时醒来。” “作甚等他们?”萧鸿顺奇怪。 “你看我生着张爱回答问题的友善的脸?”长安不耐的伸手一撵:“问他去!” ——都知道欺负我! 嘀嘀咕咕的又转回来,他委屈的拽起萧逸的衣袖:“我打听了,这里的被褥不够分,留在这儿还不如回马车上睡呢!” 宛如少时被国子监博士点名来做文章,萧逸紧张的想了想:“此举是为郭老伯。” “嗯?” 将思路在脑中又过一遍,他谨慎道:“刚刚那番,柳家兄弟大失脸面,不敢拿我们如何,说不定却会迁怒他人,去找恰巧在场的郭老伯的麻烦。我等在的话,他们胆怯,自然便灰溜溜的离开了。” 萧鸿顺闻言点点头:“但他们过后也可能回来报复啊!” “不会。”萧逸十分笃定,他自认还有几分识人的眼力:“这种无赖没什么耐性,怒气发完就了。郭老伯到底没动手,两者间无有深仇,他们不会为此特地多花精力的。” 垂着脑袋思考一会儿,萧鸿顺看看堂兄如常的脸色,又瞧瞧长安淡然的神情,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他们的年岁明明相差不大,可这一路上,自己都在被照顾,经验和常识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扁着嘴巴闷闷坐到角落,萧鸿顺第一次正视未来不可预测的人生。 天光幽暗,厚重云层下的太阳渐渐西移。三人各发各的呆,白日很快过去。 夜幕降临。 郭老伯家只有一床被褥,长安回到马车上过夜,萧逸两个则在室内将就着打地铺。 卢氏送的马车堪称豪华,所有用品一应俱全,远比简陋茅草屋的条件要好。简单洗漱后,长安靠着软枕翻了会儿书,吹灭灯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夜半,三更时分。 萧鸿顺是被凄厉的鸡叫声吵醒的。 “喔——喔——” 死寂的荒村中,嘶哑的鸡叫似远似近,隐隐带着回音,乍一听仿佛厉鬼的哭嚎。 浑身倏然一凛,他“唰”的拉高被子,左右翻滚了半天,却还是怕得不行。 裹紧薄被哆哆嗦嗦的爬起来,他小心的摸去桌边,想拽萧逸的胳膊:“堂兄……” ——郭老伯只有一套被褥,萧逸拿桌塌勉强拼出张床来给他躺,自己则从其他荒屋里弄了张矮塌,打算靠着墙壁对付一夜。 萧逸的警惕心远比长在深宫的小皇子强得多,几乎是第一声鸡叫刚响,他就蓦地惊醒过来。 一把拍开即将触到自己胳膊的爪子,他冲萧鸿顺比了个“嘘”的手势,意识到他未必能看清,又低声道:“噤声,稍等。” 安抚的拍拍他手背,萧逸轻手轻脚挪到了窗边。 雨水洗刷后的夜空澄净明澈。稀疏的星子下,抬着棺材的三个暗影被拉长,森森的投映在地,鸡叫便是从那边来的。 皱紧眉头目送他们走远,萧逸想了想,掩上窗子重新回到墙角:“是他们,走了。” 耳听鸡叫如乍然响起般的莫名消失,萧鸿顺恢复些胆气,渐渐镇定下来:“姓柳那些?” “嗯。” “他们随身带着只鸡?”他狐疑:“不是要抬棺吗?” “不清楚,大概是地区风俗。” ——风俗? 不可抑制的生出股好奇,萧鸿顺心里痒痒,又不好意思提出跟去瞧瞧,眼睛一转,找了个借口:“陆长安独个睡马车,怎么也是个女孩子,刚刚那刻必定吓坏了!” “得了吧,活见鬼她都不会怕。”萧逸翻个白眼:“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萧鸿顺默了默,终究抵不住好奇,哀求的攥住他袖子:“堂兄,你难道不想看看他们去干嘛?我们游历……” “不想。”萧逸冷漠的打断他:“还有,游历的只有陆长安,我是跟班,你是顺路的青州县令。” “……我就是想跟去长长见识!”萧鸿顺耍赖,撞着胆子摸黑站起来:“你不去我自己去!” “信不信我打晕你?” “……你怎么知道陆长安就不想跟着?”萧鸿顺不服:“她不是风水师?你不觉得刚才那事很诡异?没准她正巧也想去探个究竟呢!” “她没那么热心。” 话虽如此,萧逸心里却也没底。尽管没有过深入接触,他却隐隐觉得陆长安好像并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 不过,那家伙的想法素来迥异常人。就如萧鸿顺说的,万一呢? 犹豫一瞬,他无奈的叹口气:“那我去问问。” ——看人脸色过活、服从主人命令的侍卫什么的,实在不能更糟糕! “嘿嘿,一起!” 外间黑漆漆的,只能模糊看到个大概。深一脚浅一脚的寻到马车处,萧逸敲敲车壁:“陆长安?” 等了半天,里面才懒洋洋的回应:“怎么,怕了?需要安慰?” 萧鸿顺稍稍落后几步,只听清了前两个短句便急不可耐的大声应道:“是的!所以堂兄来找你了!” “……混账,别瞎说!” 受不了的给他一巴掌,萧逸的耳尖再次泛红:“你听没听到鸡叫?” “引魂鸡嘛,无甚稀奇。” 窸窸窣窣的碎响后,窗帘从里面被人掀开,长安探出半个脑袋:“你们干嘛?” “我……” “我们想去瞧瞧!”见她心情还算不错,萧鸿顺赶忙抢先开口,双眼亮晶晶的:“这是他们威虎县的地方风俗?看起来很有意思!” “嗤。” 不带善意的哼一声,长安缩回脑袋,意外的好说话:“既然如此,那就跟上去瞅瞅吧。” 萧鸿顺一愣,还没从突来的惊喜中回过神,就听她续道:“某人曾经主动自荐,再上路由他去赶车,反悔的话就学几声狗叫好了——呵,前面是鸡,后面是犬,这一夜可真不安宁。” “……” 刚刚那刻,他怎么会觉得陆长安好说话?真是见了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7.金鸡引魂 午夜, 庞大的暗影在官道上无声前行。 为了避免马匹跑动的声音惊到旁人, 萧鸿顺不嫌麻烦的给每个马蹄都裹上了棉布。这种甘为好奇豁出一切的精神, 连长安也不得不敬服。 车厢内, 窗帘半卷着,白亮的月光摇晃小榻, 光影斑驳, 忽明忽暗。 萧逸与长安各据一角, 一个托着下颌昏昏欲睡,时不时随着马车颠簸一下;一个借助微光, 无聊地摆弄着大米和石子堆砌的简易沙盘,两人全没出声。 萧鸿顺初次赶车,磕磕绊绊, 好在这官路一马平川,没有转弯岔道,虽然不太稳当,倒也勉强忍得。 “哐当——砰!” 又是一个突然的震荡, 长安猝不及防,狠狠磕上窗框,疼得浑身一激灵, 困意彻底消失无踪。 嘶着冷气捂住额角, 她扬高音调恶声恶气:“萧鸿顺, 再这样就滚!你独自乞讨去青州吧!” “它们不往一处跑, 我也不是故意的嘛!”自知理亏的摸摸鼻子, 眼瞅前面三个蓦地停下, 他赶紧压低声音:“有账一会儿算,小心被听见!” 无语的撇撇嘴,长安探头朝前瞄了两眼:“放心吧,抬棺材的一般不会回头,他们也怕瞧见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他们一行毫不遮掩正大光明的跟着,才迟迟都没被发现。 如她所料,柳平生三人确实不敢回望,他们停住是因为其他事。 死人贯是越抬越沉,他们整整一天东奔西跑,淋了暴雨,滴水未进,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这趟真是晦气!”腾出只手来抹把脸,柳平生骂骂咧咧:“王成那油子素来滑头,这次居然把便宜占到了自家身上,妈的,我回去定要好好告他一状!” 王成是京都柳家大姑的独子、死去的柳燕儿的堂兄。他生长在皇城脚下,自诩高人一等,一向瞧不起游手好闲的小舅一家,本人却也好吃懒做,不务正业。 尽管他们是亲戚,但贯来相看互厌。石大壮对此早有所觉,听到这话也不意外,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当自己不存在。 “也得先回去再说!”小弟柳平全不满的咕哝:“前面就是宁河,可不窄呢,光上个桥便能累死我!” “瞅瞅你这出息!”柳平生暴跳,险些把棺材摔落到地:“走不动也得走,不然你把柳燕儿搁这儿?” 话音落,柳平全哼一声,不说话了。 倒不是他多有姐弟爱,而是自小总听人说,未下葬前棺材落地不吉利,会祸害一家子的。 “那个……” 似是不经意的憨憨出声,石大壮扬扬下巴:“宁河边不是有个摆渡人吗?我们坐船过去不行?” “这大半夜的……”柳平全迟疑,柳平生却立时嘿嘿拍着棺材板笑道:“对了对了,这主意好!那撑篙的老头白天摆渡,晚上把船一系,听说就睡在岸边,大不了多给些银钱,总比活活累死的强!” 兄弟俩议定,也没过问石大壮的意见。在他们看来,这个邻居老实得近乎愚蠢,从来不会有什么小心思。 终于等到他们再次行进,萧鸿顺伏在马背上,偷偷摸摸呼出口气。 马车里,长安百无聊赖,眼角一瞄瞥见萧逸专心致志的玩大米,忍不住好奇的凑过去:“这东西很有意思?” 说着,伸手一戳,高高叠起的米堆“哗啦”一下倾倒下来。 额角微跳,萧逸拂开她的爪子,“这是简易沙盘,好不容易堆好的,别乱动。” 挑高眉梢观察一会儿,长安不太确定的指着大大小小的米堆:“这是……卧龙山?” 不等回应,她又戳戳夹在米堆间的一颗石子:“这是大梁和北周唯一接壤的关隘,雁回峡?——你在摆青州的沙盘?” 萧逸点点头,意识到她可能看不见,又“嗯”了声:“习惯。” ——到底曾为将帅,点滴习惯都体现着努力,所有荣耀俱是积累而成,并非浪得虚名。 不过,长安是绝对不会当面夸赞他的。 耳边突然没了声音,萧逸动动身子,心底仿佛揣着只乱跳的兔子,莫名有些难安。 刚刚二人离得远,虽则同处一室,他却不觉得如何;可现在,陆长安托着腮帮子就在自己对面…… 偶尔泻进成片银色月光的幽暗车厢里,他们非常近,他从没与女子距离如此之近。 下意识轻咳一声,他挺起背脊,很快在专业领域找到了话题:“北周草原部落虽然学着我们建立王朝规范管理,可蛮夷到底是蛮夷,性格里的粗暴怎么也洗不去,尤其大部分民众仍以游牧为主,秋冬之际缺衣少食,每每冲破雁回峡,第一个遭殃的便是青州。” 越说越严肃,他伸指推倒石子:“以往朝廷总会派军驻守,但……” 明德帝喜欢总揽大权,尤其是军权,再加上北周已有很长时间没进犯过边境,因此理所当然的,这支驻军被寻个借口,收编回了中央。 如今守在雁回峡的,只是普通府军而已。常时还罢,若有意外,恐怕就…… “那么多年都没事,你瞎操什么心?”长安淡淡的耸肩,不知想到什么,重新后退回窗边,抬头望天。 没注意她的举动,萧逸兀自道:“北周本就由多民族的不同部落构成,相互之间芥蒂颇深,篡位、谋逆也是寻常。尤其近几年,陛下无子,内乱更为严重,理论上是没精力来侵犯大梁的。但……” “喂,前面有条河!” 萧鸿顺自以为隐秘、刻意捏得尖细的嗓子顿然打断了他。 抽着嘴角默了默,萧逸扶额:“没有桥吗?他们怎么过去?” “岸边有个破船,摆渡的那种。”萧鸿顺鬼鬼祟祟观察着,“这旁边倒是有座桥,可目标太大,我们暴露怎么办?” “能怎样!”长安凶巴巴的冷哼:“这路这桥又不姓柳,只许他们走,我们不能过?再说发现能如何?他们敢有异议吗?敢就随着柳燕儿一起去吧!” “……哦……” 眼看他们弄醒睡在河畔野草里的老伯,抬着棺材坐上竹筏,萧鸿顺打起精神,刚要赶着马车去爬侧旁的石桥,沉寂许久的鸡叫却再次响了起来: “喔——喔——” 猝不及防下惊得一凛,他凝目去瞧,这才发现棺材的大头那边绑着一只鸡,只是之前不动也没叫,所以极容易被人忽略。 最开始时吵醒他的那两声鸡叫,想必也是这畜牲发出的。 通过窗口看到这幕,长安微微眯起眼,似是清楚他们疑惑般轻声解释:“民间传说雄鸡可牵引太阳,还有辟邪招魂之能,很多地方的葬礼上都会以雄鸡来引魂上路,所谓‘童子打灯,金鸡引路’便是如此。” 话音刚落,死寂的黑夜中蓦地响起个低低的男声:“柳燕儿——柳燕儿——” 夹杂着土音的调子先抑后扬,尾音诡异的抬高,仿似裹着蜡封的铁箭,莫名让人发瘆。 萧鸿顺实在受不了,一掀车帘,连滚带爬的蹭到萧逸身边,这才有了些安全感。 “这是在叫魂。”长安睨他一眼,语声稳定,面色如常:“民间都道魂魄不能渡河,要亲人呼唤外加鸡叫声才能引其过去,这只鸡便是‘引魂鸡’。” 萧逸半信不信,更多把这当故事听,心里没什么感觉;萧鸿顺却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激动兴奋中混杂着恐惧和期待:“那,公鸡真的能引魂?” “你开心什么?”萧逸蹙眉,忍不住开口:“想见鬼吗?” “喂!大晚上的,不要说出那个字!很恐怖的知道吗?” 唇角微撇,萧逸还没答话,河边却突起了一阵骚动。 这鸡一路都乖巧安静,该叫便叫,不叫时就听话的立在棺材上,所以从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可刚刚掐着翅膀逼迫它叫出两声后,这鸡却疯了一样,拼命扑扇着挣脱绳子,“咯咯咯咯”的不停咕噜着,乍一听不像鸡叫,反而像是濒死之人从胸腔里断断续续发出的绝望悲鸣。 在周围漆乌环境的衬托下,格外惨厉渗人。 冷风贴着草木幽幽拂过,窗帘穗子不安的晃来晃去,四周渐渐阴冷起来。 不自觉的打个寒颤,萧鸿顺恨不得一把抱住堂兄再不撒手。他想问这是怎么了,却心慌意乱的不敢出声,仿佛旁侧藏匿着不知名的致命猛兽,稍有响动,便会暴露自己,惹起对方的注意。 拉车的两匹骏马似有所感的踢踏着蹄子,带得马车一会前一会后,其中的摆设跟着胡乱碎响。 河边,公鸡已经摆脱了绑缚,双翅血淋淋的斜歪在一边,几乎整个折断。 刚才的挣扎中,它的双腿断掉,此时整只都歪在地上,只能靠着翅膀剩余的微弱力量,一点点的拖着身子前挪。 ——可是,这只鸡的精神却好得出奇。借着微弱的暗光,长安甚至能瞧见它的豆眼在闪光。 妖异又鬼魅。 石大壮早便吓得瘫坐在竹筏上,柳家兄弟也很是胆怯。这本就是他们头次操办亲人的丧事,先前又从未出过此种状况,眼下一个个全战战兢兢,魂儿都要飞了,哪还知道怎么办? “抓它,抓它啊!” 关键时刻,反倒是见多识广的摆渡老人最为镇定:“一只鸡而已,你们三个大男人怕什么?” 语毕,又对着空地喃喃念叨:“尘归尘,土归土,阳生既了,往事皆为虚妄,便是你真想做什么,也别拿我这老头子做伐。岁数大余生少,可经不起吓喽。” 夜风打着旋吹过,这话似乎起了些效果。老伯的话音刚落,那奋力挣扎的鸡就突然的顿了一顿。 趁着这空档,柳家兄弟终于逮到了它。 “你这个该死的混账!” 许是被恐惧刺激得失了神志,柳平全扭曲着面庞骂了一句,恶向胆边生,随手捡起块石头,“砰”“砰”的狠狠砸着鸡脑袋,很快就把它打死,血糊糊的碾成了一滩肉泥。 树叶“刷拉”“刷拉”的摩擦响动,浓郁的血腥气迅速扩散开来。 石大壮的嘴唇不停哆嗦,柳平生的双眼发直,老伯一顿之后不停摇着头,连连叹气,不远处车厢里的三个人也愣了愣—— “这下好了。” 片刻之后,长安优雅的拂拂衣袖,幸灾乐祸的一笑:“他们家怕是要倒大霉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8.搭配冥婚【捉虫】 在送棺途中打死带领亡者归乡的引魂鸡, 瞅着野草间红得发乌的一滩血肉, 不用长安说,萧逸二人也知道这绝对不算吉利。 柳家兄弟俩,行事实在是太没顾忌。 沉默半晌, 眼见岸边几个手忙脚乱的掩埋公鸡尸体,跳上木筏匆匆渡河, 萧鸿顺方才平复了恐慌, 努力镇定地问:“这家会倒什么霉?” “这就不清楚了,要因人而定。” 若有似无的腥气随着夜风刮进车厢, 长安蹙起眉, 嫌恶的放下了窗帘:“所谓‘小鬼怕恶人’,大奸大恶到一定程度的话, 鬼怪也会畏惧。如果所有冤魂都能自己复仇,那还用青天大老爷做甚?——是吧,小县令?” 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后知后觉注意到她末尾的“小县令”, 萧鸿顺瞬间黑了脸,傲娇的哼了声,愤愤瞪她一眼, 掀开车帘去到外面了。 被他挤得胳膊发麻,萧逸轻轻呼出口气, 刚刚活动两下, 就见他“刷”的又滚进来:“呜呜, 外面阴森森的, 堂兄我怕~!” “……”随身带着这么个麻烦精,他都要被自己的宽容善良感动了! 两个人撕撕扯扯的一齐坐到外面赶车,摇摇晃晃的行过石桥后,长安决定停到这里休息一夜。 作为此行唯一的女子,她自然继续睡车厢,萧逸和萧鸿顺则在草地上铺好长毛毯,裹着被子幕天席地的对付一夜。 前半辈子从没有过这种经历,睁眼仰望着头顶星空,他们并不觉得艰苦粗陋,反而感到丝丝的新奇与浪漫。 “以后有了心上人,我一定要带她来看星星!”激动得在草地上滚了几圈,萧鸿顺只觉自己的满腔柔情无处发泄:“送金送玉都太俗了,于此良辰共赏美景,你以为呢?” 被点到名的萧逸当真仔细想了想:“你不觉得,戴着金玉来赏景更好吗?——最好再加些美食。” “……” “噗。” 马车里传出声闷笑,窗帘一掀,长安探出了半个脑袋:“还要有酒有美人,最好再找些乐师来奏乐,旁侧有文豪记录谈情说爱的完整过程。” “你们两个俗人!”萧鸿顺的眼角抽了抽:“如此还与普通的宫廷宴会有何区别?” “普通的宫廷宴会不好吗?”萧逸慢吞吞的瞧了他一眼。比起傻乎乎的站在河畔边吹冷风边看永远也数不完的星星,宫廷宴会虽然无聊,强的却不是一点半点,至少饱暖之后还有力气思淫-欲…… “你……” “你们够了。”长安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再不睡,天都要亮了。想想对岸刚刚死过一只鸡,还可能徘徊着一个鬼,开心吗?” 萧逸双手枕着后脑,闻此淡定的阖眸假寐,萧鸿顺则怪叫一声,下意识凑近堂哥,却被对方嫌弃的躲开。 “去,你离我远点儿……” —— 生物钟作祟,虽然野外没有晨鼓,第二天刚蒙蒙亮,萧逸却就醒了过来。 长安比他还要早,他睁眼的时候,对方已经在河边洗漱完毕了。 “今天路过威虎县,不停。”一脚踢醒做梦正香的萧鸿顺,她慢条斯理下达着命令:“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多少得罪了柳家,瞅那兄弟俩也不似心胸大度之人,怕是会报复,所以今日赶路得快些。” 萧逸点头,“知道了。” “还有萧鸿顺,早点把他训练出来,赶个马车都能磕磕碰碰,嗤,日后看谁不顺眼让他来坐他的车就好了。” 甫一爬起来就被羞辱,萧鸿顺抗议的哇哇大叫,却没人去搭理。因着着急赶路,三人只用几块点心便匆匆跳回了马车,辘辘行远后却没发现,一枚晶莹的龙纹玉佩正静静躺在草丛间,映衬着阳光,反射出柔和的光晕—— 快马行走一上午,三人于午后到达了威虎县。 巨大的石碑上刻着“威虎县”三个楷书,城门两侧的官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偶尔瞄一眼往来行人,并不多管。 此处距离京都尚不算太远,是从北城门离开长安后路经的第一个县城,因此并不需要路引。 整个威虎县与京都的格局相似,呈“十”字形,分为东西两市,偶尔也有货郎去居民区里走街串巷的叫卖,没有国都的严谨,却又多了几分生动与活力。 停好马车后走进县里最大的酒楼,萧逸三人择个角落坐了,却听周围人正议论着县里首富柳家的事: “看到自己女儿的棺材后,听说那傅大嫂就疯了,又哭又叫,居然还往柳来旺脸上挠了两道……啧,这么多年忍气吞声,也没瞧她恁的厉害。” “那毕竟是自家女儿,怎么能一样!”旁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喵喵四周,又压低了声音:“也是柳大柳二太浑,居然把引魂鸡杀了,还胡言乱语的——那柳燕儿性子随她母亲,生前便怯懦,又非冤鬼厉魂,哪来那许多麻烦,我看就是他们在推诿!” 不怪他如此猜测,柳大柳二在县里的名声实在不好,此次送棺不成,大家都觉得是他们偷了懒,却没几个认为是真出了诡事。 县城不大,尤其柳家又是众人瞩目的富户,鸡毛蒜皮的小事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边吃面条边听一耳朵,优哉游哉的喝掉最后一口汤时,长安终于搞清了柳家的状况。 这柳来旺之前是莫家村的农民,年轻时唇红齿白,勤恳精明,嘴巴又甜,很招人喜欢。村里有位姓傅的举人,他女儿身子一直不大好,想要招个上门女婿。蠢笨的看不上,有些志气的又都不乐意,挑来挑去,最后他便把目光放在了柳来旺的身上。 意识到傅举人有这想法后,柳来旺大喜,立时便天天找由子往傅家跑。其间“偶遇”过傅家体弱的小姐,因着极会讨女人欢心,他几句话就哄得小姐脸红心跳,明着暗着在父亲面前替他说好话。 眼看女儿喜欢,傅举人终究放下最后一道顾虑。他原本觉得这柳姓小子太过奸猾,恐怕女儿拿捏不住,可耐不住宝贝女儿自己乐意,便想着先让二人完婚,日后自己再好生调-教一番也就差不多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两个新婚不到一年,傅举人突然堕马死了。他妻子早便亡故,叔伯兄弟又都不在县城,如此一来,家中再无长辈,没人能辖制住柳来旺,他便渐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嘴脸。 三年不到,傅家家业全被败光,柳来旺稍有不顺就对妻子拳打脚踢,尤其在女儿出生后,他以“无后”为由,风风光光又纳了莫家村的“一枝花”李翠翠。这李翠翠泼辣狠厉,入门后更没正妻傅氏的位置,她遂与女儿偏安一隅,以“笃信佛教吃斋礼佛”为由,不再出现在人前。 如此坐吃山空,柳家渐渐捉襟见肘。就在日子马上过不下去、他打算把女儿卖掉时,宫中贵人却瞧上了他种的果子,圈了他的土地作庄子。柳家一家鸡犬升天,不但脱离了贫户,摇身一变还成了半个官家的身份,举家搬到了威虎县来。 “宫中贵人瞧上了他种的果子?” 鄙夷的嗤笑一声,萧鸿顺满脸不信:“得了吧,父皇和后妃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便是西域进宫的珍奇水果也不会多瞧一眼,怎么会巴巴看上他家果子?” 萧逸没理他,长安倒是掀了掀眼皮:“闲事莫理,听着就当解闷儿了,吃完我们立时就走。” “……啊?”萧鸿顺一愣:“你不是来惩恶扬善的?”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没什么耐心的翻个白眼,长安起身坐回马车,萧逸随后跟上。 “诶,堂兄,”忍了又忍,萧鸿顺满肚子郁闷,忍不住去戳他胳膊:“你不觉得那傅家母女很可怜?” “清官难断家务事,说不定她自己还乐在其中呢。”萧逸随口道,他对这种琐事毫无感觉:“走吧,少插手人家私务。” 郁郁的应了声,萧鸿顺只觉自己满肚子正义感无处发泄。无奈这两个俱都铁石心肠,他说了不算,只得随着大流继续前进。 威虎县再往前便是其辖下的几个村落,越走越荒凉。到了晚间,官道两侧只余茫茫然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其间偶尔站着个农民,路上却是一个行人都没了。 今日实打实赶了一天路,危机解除,三个人都疲惫得很,打算早点歇息。简单洗漱后,萧鸿顺遽然捂住腰间惊呼色变:“糟了,我的玉佩不见了!” 长安闻言,用一种看着智障和麻烦的目光瞪过去,萧逸则要平和许多:“什么玉佩?” “父皇御赐的!”萧鸿顺慌慌张张的四处翻找,简直都要哭了:“皇族成年后,每人不都有块一面雕龙纹、一面刻着字的玉佩?你也有的……” “不见了?”立时知道他说的哪个,萧逸微微蹙了眉:“何时丢失?具体在哪?” 那个的意义非同一般,真不见的话,往大了说便是“藐视圣上”,还是尽早找到的好。 “我、我不知道啊……”这辈子遭遇的意外加起来都没这两天的多,萧鸿顺哭丧着脸:“就是刚才一摸就没了,我、我也不知到底……啊!我们刚从威虎县来,定是午时吃饭,被人给摸了去!” “不会吧。”长安回忆了一下:“午时并没有人近身,怕是之前……你丢在河边了?” 萧鸿顺此时惊惧交加,主心骨早没了,听什么都觉着对,闻言立刻不假思索的点头:“对对对,铁定就是那儿——我们赶紧回去找吧!” 萧逸与长安对视一眼,均感无语,奈何这非小事,只得跳上马车,快马加鞭的重新回转。 风驰电掣赶回威虎县时,守门官正要关闭城门。他们多塞了二两银子,这才被特准放进来。 此刻天早黑透,东西市也跟着关闭,只有一间青楼门口高高悬着大红灯笼,尚还隐隐透着些微光。 三人中午并没仔细逛过,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客栈在东市还是西市。正在为难之时,迎面恰巧疾步走来个瘦高的年轻男人。 “诶,这位兄台,”萧逸硬着头皮与他搭讪,抬手一抱拳,“请问客栈在何处?” “客栈?早关门了,你们是外地来借宿的?” “是的,只是来得有些晚……” “那无妨,干脆一齐也来我家好了。”这人爽朗的一笑,意外和善:“凑巧今日另有两个京都的投宿,道是寻人。你们也是从长安来?那说不定还认识呢!” 虽然觉得此举有些厚脸皮,不过没奈何,难得碰到一个伸出援手,三人只好随他回了家。 先头看他言辞语气爽朗大方,萧逸兄弟便以为这定是个仗义的富家公子,哪知到了地方却瞧见几间堪称破败的茅草屋,不觉都有些呆。 “先坐,我娘和妹妹全睡了,待会儿……” 他的话音没落,就见一个黑衣男子客气的进门:“张小兄弟……咦,世子?!” 之前这人说他们与第一批来借宿的“说不定还认识”本是句戏言,不想却一语成谶。长安顺着望去,发现来的三个自己也识得——正是萧逸离不得的万能侍从黎平和纤瘦高挑,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小苏神医苏玄参,外加他的小厮三七。 五人坐下叙话,三七帮着张姓公子忙碌,很快就问明了原委。 打从知道长安四处游历后,苏玄参便一直神往,很想跟她一道去长长见识,但他天性腼腆,那么些日子全都没说出口。犹豫了多时,难得打定主意去剖白想法,哪知长安几个却不声不响的走了。他心下一急,趁着父亲被宣去宫中叙旧、家中无人拦阻之际,一个人就匆匆忙忙的追了上来。 黎平则是不太放心,一直尾随他们到宁河,目睹了送棺的诡异事情,心中不安愈甚,徘徊在河边不愿离开。好不容易打定心思回王府去寻大公子拿个主意,却意外捡到了萧鸿顺的龙纹玉佩,碰巧这时苏玄参带着三七也快马赶上来,二人干脆并肩,一起到了这威虎县。 “你就这么出来了?”萧逸迟疑的看向苏玄参。他曾因这家伙被父王狠踹了一脚,那伤口直到此时都还隐隐作痛:“你爹答应了?” “他哪管得了我!”苏玄参傲然的一扬脖子:“我胸中有星辰大海,哪是一个皇城能装下的,呵!” “……这样也不错。”长安唇角微撇,转念又想到什么:“路上风吹日晒雨淋的难免生病,有个医者在旁也安心些。” “反正苏牧不会找你麻烦。”萧逸冷漠的盯她一眼,“你一贯都是坐在那儿享受。” “你有觉悟就好。” “……” 眼见气氛不对,黎平适时的插言:“世子,你们是如何遇到张涛张公子的?”这也太巧了些…… “偶遇。”萧逸望他一眼:“他只以为我三人是来威虎县游玩探亲的,无需多想。” 黎平闻言点头,又尽职的介绍起了张家的情况。 张涛是个读书人,但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父亲死得早,只余个寡母,妹妹年岁又不大,念书之余他还教授县里的小儿识字,另帮人写些字画贴补家用。邻里俱知他家境地,素日多有照拂,因此虽然清贫,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简单用过饭后,几人相约明日一起上路,便都找了房间睡下。 张家只有三间屋,现下人多,长安依旧去睡马车;张家老母和女儿一间,黎平、三七并着张涛一间,萧逸、萧鸿顺、苏玄参三个则是另外一件。 白天赶路身心俱疲,大家全都累得不行,也没耽搁,几乎是刚挨到床板便睡着了。 午夜。 张涛翻个身,隐约听见院中有人在叫自己,眼见另外两个睡得正熟,便轻手轻脚爬了起来。 悄悄迈过门槛,一路摸到屋后,果然,邻居田大叔正立在栅栏外。 莫名其妙的放他进来,不等寒暄,对方就一把抓住他手臂:“听说了吗?柳来旺要给燕儿配个冥婚!” ——冥婚? 大半夜谈这种事,张涛浑身一激灵,困意顿消,不自觉的绷紧身子:“这……他们有钱人家素来喜欢搞这套,不过我们县里最近几年好像没有早夭的小子吧?” “说的就是!”田大叔瞧瞧四周,压低了声音:“你婶子她家亲戚在柳宅做下人,听说——他们打算拿活人来配!” “活人?”张涛一愣:“活人怎么配?” “就跟个牌位拜堂入洞房呗!”田大叔被夜风吹得发瘆,不停瞄着四周:“以前也有活人去配过,不过身上沾了晦气,全都短命早死;也有的说活人不行,必须死人才好,所以拜过堂后,直接就给——” 眼瞅他伸手横着脖子一切,张涛瞧得唬了一跳:“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真敢强行逼迫,我就去县太爷处递状子告他!” “县太爷算什么,”田大叔长叹一口气:“我来是给你提个醒,你家妹子长得水灵,那柳平全肖想好久了,奈何你一直不松口,上次还当众羞辱了他,那人性子最是记仇,恐怕就把你记恨上了!” 尽管嘴上说着“他敢”,张涛心里却也惴惴:“那这……这又该如何?” 他现在无甚功名,对方却得宫中贵人的青眼,拿什么去斗呢? “我只听说了冥婚的消息,邻里邻居的,这才提前来告诉一声。”田大叔也无法,两人相对忧愁片刻,他却似想到什么:“不过,柳家那两个浑的却还没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我听说他们回来的时候吃了个大亏……” 随着田大叔的描述,张涛的眼睛渐渐瞪大。虽然不知对方到底让柳家兄弟吃了什么亏,但这描述,“华丽的马车”、“二男一女”、“从京都来”,不正是自己晚间遇到的后一拨人嘛! “他们现在就在我家!”张涛急急打断他:“如此说来,这几人不是很危险?不行,我得去给他们提个醒,明日一早要快些离开才好!” “诶!”田大叔一把拉住他:“你且等等,我有个主意——” “嗯?” “如果柳家有了更恨的人,说不定、就不会再揪着你了……” 心知自己这想法有些龌龊,田大叔本就低沉的声音更低弱了几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也别怪我小气,咱们邻居这么久,感情自然比外人亲厚。如果能用他们换来你……” 心思动摇了一瞬,张涛正色顿然拒绝:“这不行!田大叔,君子当立身持正,况且配冥婚的还未必是我,怎能为了避祸就主动去坑害别人!” “要真定了是你,到时候可就晚了!” “那……” “哥,你就答应吧,难道那几个外来的竟比自家人还贵重?” 女子含悲的娇嫩声音蓦地响在身后,张涛乍然回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妹妹与寡母竟也来到了院子。 “我的儿啊,娘一把屎一把尿,节衣缩食把你拉扯大,你要就这么去,可让娘怎么活啊!” 因着害怕惊动旁人,张家老母颤巍巍的低声啜泣,却比嚎啕大哭更加触动心弦。 张涛见此不忍,转身扶住她:“娘,可他们、他们何其无辜,本是我主动留宿,结果就受到这无妄之灾……” “哥,你就不想想我们吗?”他妹妹张莹掉了几滴泪,接着又冷笑:“有钱的全都为富不仁,没有一只好鸟!你瞧他们个个穿金戴银,我们省下好吃好喝的来招待,结果连句感谢都没有!” 不等张涛搭言,她又忿忿道:“还有,我听那小萧说,他们马车上还有点心肉干,却来吃咱家饭菜,难不成咱们就是他下人,专门给他倒换口味使唤的?那点心听说软绵绵的入口即化,休说咱们,便是娘活这么大岁数都没尝过一块呢!” ——小萧指的是萧鸿顺,因为他与萧逸俱姓萧,岁数小,所以他便是“小萧”,萧逸则是“大萧”。 “那、那是人家的东西,没有义务给咱们……” “什么义不义务?难道咱们就有义务去伺候他?” 张涛一向宠爱这妹妹,此时见她横眉立目,再者,细思其所言也有几分道理,气势上便有些萎。 田大叔见状,忙在一旁帮腔:“张兄弟,要是果真……你让莹姐和你老母怎么过活?那柳家不会善待她们的!” 被他们说得摇摆不定,张涛犹豫一阵,想到自己也可能因此亡故,忍不住暗暗哆嗦一下:“照你们说,那该如何?” 旁边三人一听有戏,立刻凑到一起合计起来:“我们就这样……” 待他们叽叽咕咕的议论完,三更已过,月亮东移。终于等到这几人各回各家,旁边的草垛动了动,长安方才酸着双腿站起了身子。 热心仗义的善良人向来稀少,她警惕强,戒备心重,怀疑这张涛款待他们是别有所图,所以夜半才下车来随处转转,不想竟听到了此事。 “呵,有意思。男人一二三四五,也不知他们最后会选哪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79.人有百样 因着前日奔波劳碌, 萧鸿顺几个第二天全都呼呼大睡, 没爬得起来。 晨光熹微时, 长安打着呵欠跳下马车, 只瞧见张涛的妹妹和老母轻手轻脚的扫院子做饭,他本人则早早去往县里的学堂教授幼儿了。 眯着眼睛摸摸下巴, 她笑吟吟的迈进院子, 随手从寡母施氏手中拿过了扫帚:“老人家, 您歇着,我来吧。” 夜里商定到柳家告发他们, 施氏正琢磨心事,不防长安静悄悄的来到了身边。她做贼心虚,以为事情败露, 面上立时现出惊惧,声调也蓦地扬高:“你——” “嗯?” “你乃贵客,怎能沾手这等粗活!”勉强定住心神,施氏干巴巴的挤出笑脸:“您……”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收留我们过夜已经够了,哪好意思再让您为了我们忙前忙后?”长安截断她的话,仿似没发现异样:“您们家也不富裕, 我等不会白住的。” 心下一跳, 施氏既愧且急, 愈发怀疑她听到了什么:“你们……” “娘, 怎么了?” 听到她刚刚的惊呼后从厨房匆匆赶来, 张莹一见长安, 马上戒备的挡在老娘身前:“你要干什么?” 扬起眉梢瞥了瞥她手中的锅铲,长安似笑非笑:“纵是有坏心,青天白日的我能做甚?张姑娘何必如此紧张?” 喉咙一噎,张莹审度的打量她几眼,努力调整好面部表情:“老娘一贯身子不好,我还以为她旧疾突发,这才失了礼数……陆姑娘千万勿怪。” 没有拆穿她拙劣的谎言,长安从袖中摸出个布袋:“呶,给你。” 不明所以的接过来,张莹打开一瞄,银子雪亮的反光险些晃瞎她眼:“这是……” “你们生活本就不易,又要供着张公子读书,我们不能白占便宜。” 张莹一愣,“唰”的涨红了脸:“这……” “这几两碎银并非施舍,恰够住店,你们受之无愧,张姑娘不必推辞。” ——这是要把钱和人情分开来,算个清楚明白了。 虽然昨晚指责他们白拿自己一家当下人,可此时长安这付钱的举动却让张莹感到了一丝羞辱,好像……她就缺这点儿银子似的! “我大哥收留你们是出于好意,陆姑娘觉得这情分能用钱来买?”义正辞严把布袋塞回去,张莹气鼓鼓道:“风水尚且轮流转,焉知我们日后不会富贵发达!” “亲兄弟还明算账,何况我们萍水相逢?你多心了。” 平和安然的重新递过钱袋,长安又摸出包点心:“这些不是什么值钱物,胜在稀奇。难得张公子拿我等当朋友,彼此互赠些小东西也属寻常,张姑娘想必不会见外吧?” 理都被她占了,张莹想了半天也没找出拒绝的说辞,只好悻悻接过来,打定主意让大哥退还。 毕竟,若是他们收了东西再干那事,就显得势利寡情了…… 三两下的扫了院子,长安又帮着淘了米,方才悠悠的转出来。 这旁侧有个小水潭,步行差不多半炷香的功夫,周围住户总去那儿洗衣,听说风景不错,她打算去瞅一瞅。 按照张莹所指去到一片树林,长安走走看看,冷不防却见前方的大石边直挺挺杵着个人——正是萧逸的得力心腹,黎平。 微微一愣后,黎平主动上前:“陆姑娘。” 颇为意外的扬扬眉,长安戏谑:“你不是离不开你家世子?怎么一大早便舍得来了这儿?” 被她说得一窘,黎平赧然:“世子……他在前面。” “哦?” 踮起脚尖向里张望,长安好奇:“他在干什么龌龊事,居然要你来把风?” “没……” “我知道了!”“啪”的一拍手,她突然神秘的压低语调:“莫不是开窍了?” “……啊?”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她猥琐的挤眉弄眼,黎平的脸庞“腾”的涨红,连话都不会说了:“没没没……陆姑娘,您想多了!” “谁想多了?” 萧逸的声音从后响起,黎平一僵,尴尬的侧身:“世子。” 长安顺着望去,只见他换了身绣有流云暗纹的深蓝锦衣,浑身氤氲着淡淡的水汽。 大概没料到会碰上女子,他的领口松松敞开,微露着胸膛锁骨,湿漉漉的长发蜿蜒而下,比起平日的冷肃,平白添了几分…… 魅惑。 她的眼神钩子一样如有实质,穿透力实在太强,萧逸被打量得别扭至极,忍不住抬手拢起衣领:“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长安啧啧两声,又朝他身后瞧了瞧:“只你一个?” “不然还有谁?”萧逸莫名其妙。 “当然……” “陆姑娘欲来赏景,这才凑巧碰上。”黎平先一步打断,心道若由她乱说,主子定又招架不住:“还是赶紧快些吧,一会儿其他人醒来找不到我们,该担心了。” 长安闻言睨他一眼:“你回去,报个信,我与你主子有话说,” “这……” “犹豫什么?难不成我能吃了他?萧世子没那么弱不禁风吧?” “我……” “你先走。”萧逸不耐的瞪过去,“有这说话的功夫,早都回了!” 眼见世子明晃晃的嫌弃,黎平默了默,想说你二人应当避嫌,不过终是识时务的闭了嘴。 目送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长安由衷感叹:“黎平可真是忠心。” “我们自小一同长大,自然非比寻常。” “你有他的一半也就够了。” “……”这家伙,还真把他当成侍卫了? 随在她身后走向小潭,萧逸总觉得陆长安今日格外懒怠。她一贯是漫不经心的无聊样子,但却很少如现在这般,举手投足都显出股疲惫的迟滞。 “萧世子,”不知他之所想,长安懒洋洋的偏过头,“如果有人因为饥饿、寒冷、贫穷而欲劫掠于你,那若给了他食物、棉衣、钱财,你认为他会否继续行不轨之事?” 萧逸一愣,“你指的哪个?” “随便问问。” 垂眸沉思一会儿,萧逸认真道:“清苦磨难都只是诱因,说到底,仍是心存恶念。同样出身穷困,有的人会小偷小摸,苟且偷生;有的人会逞凶斗狠,抢劫他人;有的人会奋发图强,最终青云直上——一样米养百样人,百多桃花一树生,此种境遇要因人而异。” 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长安又问:“如果你知道有人因为饥饿、寒冷、贫穷而欲劫掠于你,只是尚没动手,那还会不会给他食物、棉衣和钱财?” “恶念一旦滋生,只会贪得无厌,得陇望蜀。” “这么说,是不给了?” 眉尖微蹙,长安不自觉的加快脚步,顺着小径转过树林,面前倏忽一亮,豁然开朗。 高高低低的乱石圈出了一方圆形小潭,水面不宽却有些深,潭水清澈,偶尔有游鱼顽皮游过。 小潭对岸夹杂着几棵枫树,值此霜叶正红,衬着白云蓝天,悠悠倒映水面,当真分不清水天的界限。 “不,我会给。” 出乎意料的反驳她,萧逸站定脚步,无所谓的耸耸肩:“物是死的,舍就舍了,若能将人拉离歧途,却为一大善。” 长安一怔,随即失笑,眉目柔和的偏过头:“没瞧出来,你竟还是个大好人。” 两个人此刻距离极近,她难得露出这种近乎温柔的和软神色,萧逸看得一愣,脸颊突然有点烫。 动动双腿咳嗽几声,他抱起双臂又垂下来,怎么放都不太自在。 没察觉他的异样,长安兀自沉思片刻,挑着眉梢仰起头:“你不怕为奸人所害?” 萧逸盯着她的脸,半晌后忽然风马牛不相及的问:“昨晚没睡好?” “……啊?” “眼下有青影。” “哦,是没太……”话说一半,长安一顿,不满的皱眉:“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问题?” 说了这么多,难道是在对牛弹琴?差点都被他带偏了! “听到了。”萧逸懊恼的抿抿唇,刚刚那瞬可真是鬼使神差:“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所准备的话,哪那么容易便被害?” 食指轻敲下巴,长安“唔”了一声:“也是,还有你呢,虽然不算聪明,武力却还过得去。” “你在说什么?” “你走吧。” “……嗯?” “想问的全都问完,我要沐浴了。” “……” “不走?想留下服侍?” 旁若无人的解开腰带,她慢条斯理的脱掉外衫:“自荐也没用,我陆家的门槛……” “很高的我知道!”没料到她说脱就脱,萧逸慌忙背过身体,整个人都要熟了:“你你你……你既要沐浴干嘛还叫我!” “问些问题,说不定待会儿就没时间了。” 耳边仿佛有雷声大作,萧逸的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听到她说了什么。深吸口气揉揉脸,他甩下一句“我先走了”,便被鬼追着一样落荒而逃。 秋冬穿得厚,长安只作势去了外衫,实际丁点没露,却不想他反应居然如此大。“噗”的笑出一声,见他去得远了,她才真正褪下衣裳—— 一气走出树林,萧逸的脑子终于冷静了些。想想觉得不对,他纠结的立了一会儿,哼一声,重又回返,靠到了黎平先前把风的大石边。 一炷香的时间后,长安神清气爽,施施然往外走时乍然看到他的蓝色衣角,不禁奇怪的扬高眉:“你还没离开?” “他们让我来催你用膳。”萧逸目不斜视,面上一副嫌恶的表情:“磨磨唧唧慢得要死,你当我愿意等?” “让黎平来说一声不就好了?” “喂,你有没有点男女意识!” “难道你就是女的?” “……” “萧鸿顺何时这么讲究,竟还主动等我吃饭?我以为他恨不能饿死我呢!” “小九是有些任性,但本质不坏……” 说话间,两人走出树林,慢悠悠的逛回张涛家,却见破败的茅草房已经被一群家丁打扮的凶恶大汉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了。 不远处停着辆华丽的马车,柳平全瞪着阴毒的小眼,正在勒令手下去搜屋。 蹙眉站在围观的人群后,萧逸按住剑柄:“这是干什么?” “找我们报私仇。”长安打起精神,心道果然如此,不失望但也绝不痛快:“有人深入歧途,我等少不得要走一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0.藐视朝廷【一更】 莫名被人掀了被子, 萧鸿顺衣衫不整, 大呼小叫着“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苏玄参虽也不知状况,但显然比他识时务,趁着三七和黎平分说的功夫, 飞快起身套好了衣裳。 眼见堂弟披头散发的穿着亵衣就跑出来,萧逸的额角跳了跳, 抬步想要上前, 却被长安一把按住:“等等,十个数之后的。” “为什么?” 老神在在的抱着臂, 耳听他张牙舞爪的高喊“我乃当朝九皇子”, 长安冷笑一声:“仗着身份颐指气使,以为全天下都该围着自己转, 我已经忍他好久了。难得现下有人教教他做人的道理——三,二,一,去吧。” 抽着嘴角挤出人群, 萧逸随手敲开家丁,先从黎平手里接过外衫扔到他身上,方才冷淡的转过身:“这是作甚?” 前日被揍的淤紫尚还没消, 柳平全见到这尊煞神,畏惧的后退两步, 念起这是自己地盘, 复又压下心慌, 呵呵的狞笑:“之前在路上你欺我人少, 欲要劫掠,小爷一个不察叫你得了手,呵,谁想你几个小贼竟还敢来威虎县,当真是老天有眼,自投罗网!” 柳家在县里作威作福,风评一贯不好。围观的乡亲们交头接耳,对这说辞俱都不太信。 不过,却没人敢站出来替他们说话。 “你个无赖,居然跟踪我们?”萧鸿顺闻此从萧逸身后探出脑袋,连腰带也不系了:“人丑多作怪,打不过就污蔑泼脏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嗤,牙尖嘴利。”柳平全向后一摆手:“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我看谁敢!” 堂兄在侧,他胆气大振,扯着脖子鼻孔朝天:“我乃当今九皇子,睁大你们狗眼瞧瞧,还有没有王法?我看谁敢来碰我!” 萧鸿顺话说得笃定,神态凌厉嚣张,比之柳家诸人又多了份生来高高在上的贵气,乍一看确实不似唯唯诺诺的普通小民。 眼瞅家丁们一个个畏手畏脚,果真被唬住,柳平全气得七窍生烟,自觉失了颜面,一把从马夫手中抢过长鞭,正欲亲自上前,胳膊却忽然被掐了一下:“且慢。” 气冲冲的扭头望见长安,他一惊,马鞭“啪”的掉到地上,脸都吓白了:“你你你……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来人啊,快快,赶紧把她弄走!” 他可记得,这女人心黑手狠,一言不合直接动手,指使着手下那群男人,险些把他哥俩活活打残! “有话好好说,喊打喊杀的多不文雅!”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袖,长安似笑非笑:“更何况,你怎么肯定他就不会是九皇子?只因那告密的张涛没言明?” 看热闹的邻居听到这话,全有些疑惑;躲在房中的张莹却猛然色变,差点惊呼出声。 “咦?这关张家什么事?” “我早上看见他家小子往柳家去,还当是瞧错了。” “他们不是一向不对付?……” 细碎的议论宛如巴掌,一下下的扇在脸上,张莹面红耳赤,转身想要进屋躲躲,无意中瞥到长安早上给的点心,身子一僵,整个人愈发臊得慌。 外间,察觉到柳平全的迟疑,长安适时的摆出高姿态:“尔等草民未曾窥得天颜,自然不识龙子凤孙,若是知县在此,定然一眼便能认出贵人。” 语毕,不耐的冲着他们挥挥手:“罢了,和你们无甚好说,差人去请知县吧。” 周围“唰”的安静,众人半信半疑。柳家一行面面相觑,见她似有倚仗般的无畏神色,不自觉便信了几分,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双豆眼转来转去,柳平全阴着脸,半晌拿不定主意。 威虎县离京都不算远,可并没什么好景致,素日从无贵人来赏玩。但连皇帝跟前的祥大人都找了来,听说他比那不得势的公主嫔妃还有脸面,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再来个真皇子,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思前想后,他决定先把人弄去自己家,问问老爹的意思,如此也好应变。 装腔作势的咳嗽两声,柳平全矜贵的扬高下巴:“知县大人身份贵重,哪能踏足此种贱地?这样,你们先与我回,待得大人辨出真假,再行惩处。” 态度虽然有所缓和,语气却仍傲慢自大,俨然已经把他们当了骗子。 “说去就去,说走就走,呵,你也太把自己……唔!” 狠话放一半突然被人捂住了嘴,萧鸿顺恼羞成怒,刚要张口呲牙,忽听萧逸在后冷冷的嫌恶:“丢人现眼,衣服系好再说。”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袒露着胸膛,他“啊”的躲去后面,世界终于清净下来。 趁着他们说话的几息,长安心中已有思量,“既如此,就先去你家瞧一瞧。我等此次微服私访,轻车简行,你也不必过分铺张。” ——铺张?嗤,想得真美! 嘲讽的扯起嘴角,柳平全哼一声,踩着人凳爬上马车,懒得多言。 迟疑的望向长安,见她微微点头,萧逸便也不再犹豫,提着小九的衣领,强行拎他过去。 三七和黎平自觉的坐上车夫的位置,长安、萧逸兄弟和苏玄参则是进到车厢,纵然这马车足够宽敞,此刻也显得有些逼仄。 “能见知县就好了!”长长呼出口气,萧鸿顺放松的舒展身体:“这些刁民粗鲁愚昧,朝廷命官总不会与他们一般,到时我非要让所有姓柳的全跪下告饶不可!” “想得倒美。”一直没出声的苏玄参淡淡撇嘴:“只怕这知县不好相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处离长安这么近,我就不信他敢指鹿为马,明目张胆的欺辱皇室!” 瞅着他不以为意的自信模样,苏玄参摇摇头,并不似他乐观。 他乃白身,没到京都前一直随着祖父母生活,对地方官员的做派很是了解。能容得这等蛀虫为非作歹,这县令不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就是和他们沆瀣一气,要么便万事不理,胆小懦弱,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官。 瞧出他明显的不以为然,萧鸿顺不服,气鼓鼓的转向堂兄:“我说的不对?” 萧逸一顿,扭头去望长安,却见她闷不吭声往嘴里塞着东西,活像个刚投胎的饿死鬼。 蹙起眉头看了会儿,他忍不住抢过块点心:“有这么好吃?” 说着,自己咬了一口,却是硬邦邦甜的发腻,扑簌簌掉了他一身碎渣。 看智障似的盯他一眼,长安从鼻子里“哈”出一声,讥笑之意显而易见。 旁人都在一边看着,萧逸面上挂不住,干脆一伸长臂卷走小几上的吃食:“陆钦差,你不发表些看法?” 慢悠悠的咽掉口中食物,她又喝了半杯茶,才淡定道:“说了你们会听?” 萧逸闻言冷哼:“我这一路还不够听话?”又是赶车又要察言观色,就差晨昏定省、按时请安了! “如果我说大多地区吏治混乱,十之八-九的父母官全靠不住,尚方宝剑屁用没有,金贵身份只会招来祸患,休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们信?” “喂,怎么说话呢!”萧鸿顺果然拍案:“你这是藐视朝廷!” 萧逸虽没吱声,但看表情,显然也不赞同。 “呶,看吧。”长安“我就知道”的耸耸肩:“有的事得自己体会过才明白。这样吧,接下来之种种,我全不会做主,一会儿你们想怎么说怎么说,想怎么做怎么做,若是真如预想般顺利被奉为座上宾,以后我便退居二线,再不强求你等必须听话了。” 这一路上,萧逸心有不甘,萧鸿顺故意捣乱,与其费心费力的说教争辩,不如让他们自己跌几个跟头痛一痛,这样记得也深刻。 语音刚落,马车正正停住,黎平在外低低禀报:“柳宅到了。” 静默几息后,萧鸿顺亮着眼睛重复确认:“此言作数?” “当然作数。” “好!”他兴奋的一拍大腿:“你且瞧着吧,做牛做马的日子来了,嘿!” 话毕,他当先跳下马车,接着是苏玄参、萧逸。长安独个鼓捣一会儿,换了套新衣裳,才施施然踩着小凳步下来。 柳平全自顾自去寻找父亲,早没了影;他们六个叫仆从引到花厅便没了下文,大眼瞪小眼干巴巴的坐着,等了好半天,连杯茶也无。 “这是逗我们玩儿呢?”萧鸿顺不满的拍着桌案:“这群混账东西,一点都不尊重!” 眼见苏玄参低眉垂目,陆长安漫不经心,堂兄若有所思,没一个搭理自己,他忿忿起身,直接往门口走:“我可不要傻乎乎的枯等……哎哟!” 铁塔一样的高大男人恰也正朝里进,萧鸿顺一个不察与他撞上,蹬蹬蹬的倒退几步:“你这个……诶?” “诶?” 虎目一瞪,柳平生大惊:“你们?” 转眸看到长安悠哉的喝茶,当真没有开口的意思,萧逸只得起身搭言:“我们是……” “呵,来人,把他们绑起来扔去柴房!”柳平生一脸喜色,哪管他们说什么:“让你气焰嚣张,一个个不都很行吗?这下栽到我手里,哼!” “我们是你弟弟的客人!”一把挥开扑上前的家丁,萧鸿顺小跑去堂哥身后:“我是九皇子,这是镇南王世子,你敢无礼!” “你是九皇子?我还皇上他二大爷呢!”柳平生呸一口,半点不当回事:“真皇子能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撒谎也找个好借口!” “混蛋,这是我的身份证明!”萧鸿顺气急,一把解开腰间悬挂的龙纹玉佩:“擦亮眼瞧清楚,你敢带吗?” “——什么东西?” 蹙眉接过,柳平生随意瞄了几眼,只瞧见其上繁复的刻文,哪辨出那到底是龙还是凤:“就这么一块破玩意?” 一把将玉佩掼碎到地上,他无赖的讽笑:“这下没了,你还能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1.死不认账【不算二更的二更】 不可思议的盯着摔成几瓣的玉佩, 萧鸿顺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堂兄上前捡拾起残渣, 才猛然回神, 红着眼睛冲上去:“混账,这是父皇亲手送的!竖子尔敢!我和你拼了!” 话音没落, 便被家丁一把扣住, 死死按压在地上, 挣扎不得。 “赶紧把他们捆起来,注意点, 那个懂些功夫!”朝着萧逸扬扬下巴,柳平生忌惮的退到仆从之后:“先扔去柴房饿几天,搜搜身, 手脚都绑紧了!” 下意识望向长安,见她果真无所动作,甚至还配合的掏出各种小物件,萧逸额角一跳, 终于信了她全不做主的说辞。 区区十几护院,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可若这么闯出去, 却等于心虚, 坐实了冒充皇子的罪名。到时有理也变没理, 纵使最后翻案, 终究要失脸面, 徒惹人笑。 更何况, 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拖油瓶小九、废柴苏玄参和非暴力不合作的陆长安…… 心念电转,萧逸放弃抵抗,冷冷瞧着柳平生:“多说无益,但我奉劝你客气些,莫让整个柳家都随你遭殃!” 他气质冷冽,本就极有威势,此刻漠然说出这话,配着高高在上的神情,当真很能唬人。 可惜,对面的却是个混不吝。 “还有力气放狠话?把他给我多捆几圈!”柳平生嗤一声,流里流气的笑道:“咱们柳家就不劳九殿下费心了,我可是皇上他二大爷呢!哈哈哈……” 狼狈的叫人拖进柴房,“砰”的锁了门后,光线倏然暗淡,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 “呸,呸呸,有东西飘我嘴里了!”萧鸿顺咕噜噜的翻滚一圈,用力挣了两下:“居然就这么进来了,真是的,萧世子你怎么不反抗啊!” 有求于人叫“堂兄”,没用便唤“萧世子”,萧逸撇撇嘴,微不可查的冷哼一声:“之后如何?顶着假冒皇子的罪名东躲西藏,人人喊打?” 萧鸿顺一噎,想清楚后又恢复底气:“你可是大梁最最年轻最最有前途的将军大人,收拾那几个混混还在话下?把他们全打趴下,然后我们翻身做主找知县,这不结了?” “九殿下未免太天真了。”黎平听得无语,忍不住开口辩护:“都道‘双拳难敌四手’,我家世子再厉害也非神仙,闯出去没问题,全打趴下什么的……” 顿了顿,他续道:“而且那些不是混混,出手颇得章法,显见是练过,一般人比不了……” “行了行了!”萧鸿顺气弱的咕哝:“我只随口一说……” “去你那边了。”长安蓦地插言:“跑得很快。” 后知后觉发现她是在与自己说话,萧鸿顺狐疑:“什么?” 话音未落,尖细的“吱吱”声突然从旁侧响起,几个软乎乎的温热肉团挤入身下,快速从他胸前横过,扑簌簌的钻到发霉的干草垛里,藏进深处,不见了。 怔怔呆了半晌,萧鸿顺的脸色“刷”的惨白,只觉浑身麻酥酥的,仿佛覆满了蠕动的软体生物。 “老老……老鼠!”哆哆嗦嗦的颤声惊呼,他疯狂扭动身体欲后退,不想却离那躲着老鼠的草垛子愈发近:“堂兄堂兄,黎平,陆长安,你们看到了吗?这里竟有老鼠!” “老鼠怎么了?”三七小声嘀咕:“又不是吃人的猛兽,至于么。” “啊啊啊来人,救命,这里有老鼠!”萧鸿顺吓得不行,扯起嗓子不停嚎叫:“老鼠会咬人的,在肉皮子上啃出一个个小窟窿!救命啊!我不要在这儿,放我出去!……” 他的嚎叫打着旋儿,幽幽的传出老远,却没一句回应,连个骂声也无。 这柴房位于柳府的东北角落,偏僻冷清,周围植着高大乔木,除了邻近挨着的连牌额都没有的破败院落外,再无一丝人迹。 柳来旺的原配妻子傅氏,便是住在此处,常年礼佛。 穿过野草疯长的前庭,家具陈旧的花厅中央,此刻却放着个简陋的白木棺。窗子外高高悬着引魂的白幡,随着冷风猎猎飘荡,乍一看阴暗晦气,打从心底让人发凉。 一身缟素的傅氏正坐在棺材一头,满脸慈爱的轻抚着棺盖,絮絮讲着柳燕儿幼时的趣事,动作温柔至极,仿佛在摸着女儿柔软的长发。 “娘亲的乖乖宝贝,你千万要慢点走,待娘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咱们三口再一起上路。燕儿听话,还记得以前答应过娘的吗?骗人的人要吞千针,切掉小手指……” 丫鬟秋菊拎着食盒,甫一踏进花厅就听到这首童谣,忍不住瑟缩一下,暗暗打个寒颤。 夫人最是体贴柔顺,可大姑娘死后却似变了个人般,独个在夜里一把火烧了佛堂;之后虽也轻声细语,但总给人一种违和的感觉。比如现在,明明语气神态慈爱温柔,可—— 可她摸着的,却是一具装有死人的棺材啊! 察觉到外人靠近,傅氏警觉的抬头,看清是一直服侍自己的丫鬟后,复又缓和了神色:“我好像听见外面有男人在叫,怎么回事?都吵着我的燕儿了!” 大概是悲伤过度,夫人最近时不时便要提提大姑娘,好像她还活着一样。秋菊虽然有点瘆,但也习惯了,因此毫不奇怪:“听说是大少爷抓了些不长眼的,关在柴房里,打算先饿几天呢。” 饿几天,打一顿,扔出去,更甚者就此打死,这是柳平生对付人的一贯套路,大家早晓得了。 “这也太不消停了,”傅氏不满的蹙起眉:“再这样,我们燕儿都该醒了!” 下意识瞄了眼棺材,秋菊轻微的颤抖一下,往花厅进的脚步一滞,找了个借口:“今日天气晴好,夫人可要在院中进食?” 见她不为所动,秋菊咬咬唇,硬着头皮涩声道:“若您在这儿,离得太近,怕是……怕是会吵到小姐休息的。” 听到“小姐”二字,傅氏的眼珠子转了转,果然依言起身:“好秋菊,不愧燕儿喜欢你,匣子里那吉祥如意簪,待会儿拿去吧。” 秋菊一惊,刚要推辞那太贵重,就见夫人轻柔的拍了拍棺材:“燕儿,娘亲先去用膳,下午再来陪你,乖。” 畏惧的缩缩脖子,她把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这样的夫人,实在有些可怕,她竟有些不敢出声。 ——也罢,先替主子收着,日后用时再献上去好了。 配着水煮青菜慢条斯理的用了小半碗饭,傅氏净过手后,遽然想起一事:“老爷不是要给燕儿觅个良配?寻得怎样了?” 秋菊闻此一愣,直到夫人瞪来一眼才意识到,她指的是配冥婚:“这个……奴婢只知,此事现在由两位少爷负责。” 柳来旺一向好吃懒做,与这女儿又没多少温情,哪耐烦搭理这个。 “两位少爷啊……”傅氏不悦的抿紧唇,“算了,不是那李翠翠就好。若非她有心慢待,我的燕儿也不会拖过双十还没成婚。” 秋菊暗道人家二夫人嫌恶此事晦气,哪乐意插手,面上却不敢表露:“夫人只管安心等着,如果有了人选……” “不行。”傅氏忽又打断她,皱起眉:“毕竟是燕儿的夫君,即便人选定了,我也得亲自相看一番。” “这……” “你盯紧些,若是有什么消息,定要第一时间来汇报。” 抬眸瞧见夫人欲噬人般直勾勾的目光,秋菊心下一颤,立时应声:“好,您且放心吧。” —— 随手把萧逸六个丢进柴房,柳平生转头便忘了这事,哪知不到正午,父亲并着弟弟就匆匆找了来。 “那个自称当朝九皇子的呢?”柳来旺劈头便问,“人可还在府里?” “在、在啊,”柳平生懵懂的摸摸脑袋:“在柴房呢……” “柴房?” 猛地拔高音调,柳来旺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混账,成事不足的蠢东西!” 这一下用了全力,柳平生被扇得一个趔趄,“砰”的撞上身边的桌角,瞧得一旁的柳平全直牙酸。 但他不敢求情,这事追根究底还是自己引起的,万一惹火烧身怎么办? “蠢货,你们两个笨鳖!那九皇子是一般人敢冒充的?他既敢在大庭广众下拍着胸脯如此说,身份八成就差不了!” 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二人一眼,柳来旺阴着脸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这下可好,关在柴房——” “那、那我们马上去放他们出来?”柳平全小小声的提议:“奉上金银珠宝,再好好道个歉,估计也便成了……” “你以为人家皇子全是你这般眼皮子浅的蠢货?”柳来旺暴怒:“放放放个屁!事已至此,道不道歉都得罪了人,还不如将错就错,假装我们不清楚……” 越说越觉得有谱,柳来旺渐渐镇定下来。 怕什么?区区一个皇子而已,若是得宠,哪会轻装简从的来这鬼地方?——他那靠山可比宫里不得宠的皇子公主要强许多,即便真出了事,来个死不认账,谁又知道! 柳来旺本就是个胆子大破天的无赖,现下遇到这事,除了最开始的慌张外,居然慢慢有了主意:“你说,那九殿下有块身份玉佩?” “对!”眼见父亲怒意平息,柳平全赶忙点头:“不过被我摔了……” “摔得好!”柳来旺拍了下手:“此外呢?可还有什么象征身份的物件?” “这个……” 萧鸿顺没提,柳平全自然也不知道,但他却不敢如此说,生怕惹得父亲再怒:“没、没了!如果还有的话,他肯定早拿出来,而且大哥之后又派人去搜身的!” 一眼看穿小儿子的弯弯心眼儿,柳来旺哼一声,想想他说的也没错,遂也没有深究:“这么说来,现下他无法证明自己是九皇子?” “这……应该是的。” 瞧不惯他畏首畏尾的窝囊样,柳来旺又瞪一眼:“既然这样,我们干脆推作不知,坚称他是冒牌货,反正也没人晓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2.讨好新主【捉虫】 指鹿为马这种事, 柳家不是没干过, 但一想这次要算计真龙皇子,柳平生和柳平全就止不住的惴惴。 “瞅瞅你们这点儿出息!”柳来旺恨铁不成钢的点点儿子脑袋:“皇子能咋的?还不是一个脑袋两条腿?说不定没咱们过得快活呢!” 刚挨了父亲一巴掌,柳平生捂着脸, 委屈的不敢吱声;柳平全的鬼主意向来比他多,闻此转转眼睛, 试探的问:“那这事, 要不要跟杜叔通个气?” 柳来旺犹豫一下:“我记得,他前儿去百家村了吧?” “是, 那地方年年命案, 听说又死了一大家子。”柳平全习以为常的啧啧摇头:“让我说就是风水不好,那些当官的偏不信, 非要找什么凶手……杜叔去了好几日,最迟明天也该回了。” 蹙紧眉头纠结半晌,柳来旺终于拍板:“请他尽快来一趟,出了事也好有人兜着。大家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有个万一,谁都别想跑!” 话音没落,便有奴婢在外禀道:“老爷, 杜知县求见,正在花厅等候。” “这么快?”他一愣:“杜宽回来了?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有。” 低眉垂目的琢磨一会儿, 柳来旺狐疑起身:“那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 定是出了什么难题。你们一道过来, 休要乱讲, 看我眼色动作。” 父子三个商量好后人模狗样的走向花厅,果然瞧见知县杜宽正襟危坐,板着个脸,眉间笼有一团郁色。 显而易见是遇了麻烦。 轻咳一声扯开笑脸,柳来旺热情的上前招呼:“我约莫杜老弟也快回了,正差人去准备酒菜好给你接风,哪想你竟恰巧过来,咱俩可真是心有灵犀!” 唇角微撇,杜宽眸底极快的闪过一丝鄙夷,懒得纠正,笑着附和道:“百家村的果子干脆清甜,于这一带小有名气,我寻思带些给你们尝尝,生怕烂掉,这才快马提前回来。” “果子?”柳来旺傲然的一嗤:“杜老弟这可说笑了,我们柳家的果子天下第一,连宫里都上赶着抢。如此珠玉在前,其他哪个还比得上?” 杜宽被他一噎,瞬时无语。柳来旺趁势坐到上首,豪爽大方的主动询问:“我看老弟似有心事,莫非百家村这趟……” 迅速调整好表情,杜宽愁苦的叹气:“不瞒大哥说,百家村的命案影响恶劣,确是棘手。眼瞅着年末,我本有把握考评得‘优’,调去京都任职,孰料竟出了这事……” ——调去京都? 喝茶的动作一顿,柳来旺“哈”一声,飞快权衡起来。 柳家如今威风八面,实际全仰仗那位贵人,可祥大人却与他定居长安的姐姐一家更为亲厚。因为这,他那出嫁多年的老姐柳香草总来要钱,颐指气使,他还不能不给,只得陪着笑容,活祖宗一般好吃好喝的供着,真真憋屈,他柳来旺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大的瘪气! 他早瞧出来了,祥大人权势大,眼界高,再是巴结也得不到青眼。既如此,何不趁着对方尚没腻烦时另外培植条线,推个亲信上去,以便日后谋求更大的实惠? 暗自打定了主意,柳来旺立时作忧心状:“这可怎么办?”不等杜宽答话,他又拍着胸脯保证:“如果有我能帮忙的,老弟千万别客气,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掰开这话细品了一会儿,杜宽明了他心意,神色有所缓和:“既然大哥如此说,我便直言了。” 停顿了几息,见他没有遣走儿子的意思,杜宽微微蹙眉,忍下心底的不愉:“事不宜迟,趁着此事尚没扩散,还请大哥出手帮我压下来。” “这还不好说?”柳来旺不以为意:“一会儿派家丁去威胁恐吓,哪个敢多嘴,先打断他腿!” “官场衙门没这么简单。”杜宽耐心的给他解释:“年关将近,大家都想拿出些政绩,御史盯得尤其紧。威虎县离京都不远,天子脚下规矩森严,我已经听到消息,过几日便有御史来巡检了。” “那……”柳来旺转转眼睛:“贿赂贿赂御史?” 乡下人就是小家子气,搬进县城也脱不了这不上台面的手段。猛喝口茶压下上窜的邪火,杜宽硬邦邦道:“那帮子御史清高自傲,视钱财为粪土,连皇帝都敢指着鼻子骂,我又算得了什么?” 头次听闻这种事,柳平生忍不住小声嘀咕:“不喜欢钱?这怕是个傻子吧……” 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柳来旺虚心求教:“那依知县大人看,此事该当如何?” 他的姿态很低,杜宽油然生出一股优越,便也缓了语气:“据我所知,百家村那地界总发大案,谣传是风水作祟,非人力所能及。若是因此被责难,我着实有些委屈。” 略顿一瞬,他又一转话锋,冲着皇宫的方向虔诚拱手:“好在,当今陛下宽和仁慈,明察是非,如若讲清了原委,他未必就不会谅解。” 虽然不清楚他要搞什么名堂,柳来旺仍是应景的作舒心状:“如此便好,杜老弟你是难得的好官,可千万别因这被牵累。” “可惜,我品级太低,无法面圣。”杜宽忧郁的垂下头:“而那御史恨不能朝中官员个个犯错,好凸显自己的能力。假若任他胡说,怕会颠倒黑白,糟了陛下的嫌弃。” 柳来旺的心思转了转,总算摸着他的意思:“所以,你是想把御史撵走?” 杜宽笑着摇摇头:“不用那么麻烦,大动干戈的,反而不美。” “那……” “我只想先御史一步,把这事情主动上报。”杜宽满脸诚恳:“此举也为防止小人蒙蔽圣听,诱引着陛下惩处良臣,堕了清名。” 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瓷杯上繁复的花纹,柳来旺暗暗揣摩一会儿,再次望向杜宽时,眼神多了些敬畏防备。 ——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实在高明。 人总是习惯性的相信第一印象,他自己捅出这事,陛下首先便会觉得这知县耿直无私,行得正坐得端;再者,百家村确实总出怪案,今上笃信佛教,颇为迷信,对这等灵异事件也不会太难接受。 提前查清了经过,证实杜宽所言无误,之后御史的说辞若与他的不一,便会失了圣心,不再被信任。 而最重要的——撇除百家村的案子,杜宽纵容恶霸,横行乡里,的确不是个好官。柳来旺心知,自家欺男霸女,为害一方,与他的包庇不无干系,是万万受不得详查的。真有御史来巡检,把这上报到朝廷,他柳家就全完了。 倘使杜宽先一步得了信重,陛下对那御史的说辞自然便会存疑,外加上自家靠山在宫里打点,这事很容易就能转圜。 ——这群读书人,心思九曲十八弯,一个个全都蔫坏蔫坏,不可不防! 心中如此想着,他的态度愈发和缓:“我以为这法子极好,杜贤弟还忧愁什么?” “我位卑言轻,京都都没去过几次,更是何谈觐见?”杜宽苦笑:“要是没人引见,恐怕到死也见不得天颜了。” 柳来旺闻言心里有底,慢悠悠的抿了口茶水,方才问道:“那我能帮上什么?” 心知他故意逼迫自己开口恳求,好以此来搓他之气势,杜宽胸中暗恼,却也无可奈何:“柳大哥不是与陛下身边儿的祥公公有些私交?既如此……” “什么?!” 蓦然拔高声音,柳来旺的脸色都变了:“你说,祥大人是公公?” “这怎么可能!”柳平生在旁骇然:“他明明是我姐夫啊!” “他妻子是我姑父家的侄女儿,采选去做了宫女,我们全见过的!”柳平全跟着补充:“假如真是公公,那……那怎么娶妻办事啊!” 拼拼凑凑揣度他们的话意,杜宽渐渐了悟,面上显出几分恍然。 怪不得!他就说,这一家子土鳖,怎么可能攀上陛下跟前正当红的祥公公? 把这些信息串联一下:柳大姑夫家的女孩儿去了后廷做宫女,意外搭上祥公公,得了他欢心,那太监投桃报李,对她亲戚提携一二,柳家便也跟着鸡犬升天。 别人不晓得,他却知道,柳家“深受陛下喜欢”的果子根本无甚稀奇,味道一般,只是在果实刚长出时套了简陋的模具,别人家苹果是圆的,他家则是方的,此外没差。 这种小手段,乍一看还新鲜,时间久了,那股子稀罕早晚会淡去,不会长久的。 更何况,其他果农也非傻子。据他所知,近段日子奇形怪状的水果层出不穷,葫芦状的苹果、五边形的西瓜、三角的梨子,一车一车全送进皇城,过不多久,独占一份的柳家方果怕就要失宠了。 ——所以,他得趁着祥公公现今尚还愿意搭理他们时,快点儿成事才行。 想到此处,他面上越发真诚:“你们不知道?那祥大人便是祥公公,与着顺公公一齐在御前伺候,等闲嫔妃皇子都不敢得罪,深得信赖。” “太监也能娶妻?”柳来旺瞪眼,“他不是早把那玩意切了嘛!” 无法忍受的皱皱眉,杜宽含糊道:“阉人自有阉人的法子,宫里的对食多了去,有甚稀奇!” 不等对方再问,他果断的转移话题:“我说那法子还需大哥帮着牵个线,您意下如何?” 正事要紧,柳来旺收起八卦,想了想,不太情愿:“眼下离年关还有段日子,再等半月行不行?” 那柳香草自诩高人一等,一向对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前些日子难得接燕儿去小住,结果又出了这事,此刻正瞧他一家晦气。现在主动去贴冷屁股的话,不是自讨责骂? 看出他的不情愿,杜宽肃容:“柳大哥别嫌我唠叨,有的事儿你该拎清才是。” “嗯?” 下意识瞄瞄四周,杜宽压低声音:“没了根的最是绝情,他现在心情好,允准两位公子喊声‘姐夫’,殊不知好颜色的宫女多了去,他有权有势,自是少不了投怀送抱的,到时保不准就瞧上别人,对你们一家翻脸不认,又当如何?” 见他倏然变色,显见有所动摇,杜宽又加把火:“而且,宫里的情形瞬息万变,万一明儿他就招了厌弃,说不得还会连累你呢!” ——所以,得赶紧趁着眼下能捞好处时,多讨些才是! “成,我一会儿就差人去京城找大姐。”柳来旺当机立断,与到手的利益相比,脸面自然不算什么:“不过贤弟,我也有个事情拿不太准,想找你商量一二。” “哦?”心知自己有求于人,也当表现一下,杜宽的身体略略前倾,面上显出几分关心:“何事?” “我们上午接到告密,有人假冒皇室,宣称自己乃当朝九皇子,震惊之下立时去瞧,发现果真是些骗子,便把他们拘进了柴房,听候大人发落。” 掐头去尾把事情说了一遍,眼见杜宽的脸色越来越沉,柳来旺心中没底:“杜老弟,你觉这事……” 挥手示意他安静,杜宽食指轻敲桌面,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九皇子号称“京都第一纨绔”,虽有宠爱却无实权,在他看来不足为虑。即便放他回去告状,杜宽也有把握从中周旋,保得平安。 他真正考虑的是,如何才能从这件事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太子无能,贤王势大,朝中党派纷争严重,想要往上爬便必须站队。他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威虎县当了六年的知县,眼瞅着要到知天命之年,心有不甘,奈何无人提携,想拉关系又找不到门路,若非前些日子柳家的方形果子得了帝心,他也跟着进入高层的视线,怕是后半辈子便要一直留在威虎县,解决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破烂事。 ——当然,这事他绝对会烂到肚子里,不能让这混不吝的一家以恩人的身份自居。 太子手下能人众多,瞧不上他个小小的县令;贤王不知为何,突然遭了厌弃,失掉一批能臣,正值缺人之际,瞅着他还算机灵,便主动抛来了橄榄枝,允诺明年调他去京城任职。 尽管得了这保证,杜宽却还是不踏实。他深知自己的斤两,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尚可,治国夺储的谋略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即便真入了贤王麾下,人微言轻,怕也不会有多高的地位。 想要博得关注,势必要讨主子欢心,做些他乐见的事。 九殿下虽与太子一起长大,但他不恋权柄,不参与党派,因此贤王对这弟弟一向不错。可后来不知怎的,二人却有崩裂的趋势,听说那纨绔在陛下跟前阴了贤王一道,殿下一直记恨在心…… ——如果,自己能小小的羞辱那纨绔一番,给他个没脸,会不会博得贤王的欢心呢? 愈想愈以为可行,杜宽扯起唇角,慢慢露出个微笑:“竟敢假冒皇室,那伙小贼实在胆大。本官当时不在,柳大哥替我教训这一顿,真是对极了。” 柳来旺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谁知居然听到这个,一愣后,反倒疑心起来:“可他毕竟……说自己是皇子,万一……” “笑话,真龙之子怎会驾临这等贱地?怕是瞧我们愚笨,想要讹诈,被拆穿后恼羞成怒,方才胡乱喊的。” “不对啊!”柳平生忍不住反驳:“明明……” “贤弟如此说,愚兄就放心了。”使个眼色让大儿子闭嘴,柳来旺陪着笑脸:“先前我实在愤慨,这才越俎代庖,现在知县既然回来,那这些人……” “冒充皇室这事影响不好,还是不要宣扬了,私下解决就行。”杜宽随口扯了个谎,万一那九殿下当着外人说出什么来,他可就不好收场了:“你刚刚说,他们现下被关在柴房?” 柳来旺迟疑一瞬:“是的。” 杜宽转转眼睛,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刚进门时,隐约听见奴仆在议论柳大姑娘……” “她啊,”漫不经心应了一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他又赶紧作悲痛状:“那苦命的孩子,连新婚都没等到,就这么去了……” 杜宽闻此撇嘴,心底对柳家的不屑又多了几分。 大姑娘柳燕儿生得明艳,他们夫妻舍不得把她嫁去一般的小户,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个年近花甲、老妻重病卧床的外来富商,约好待那老妪一死,便把柳燕儿作为续弦送过去。 眼瞅那老妪一天天病重,最后只剩下半口气,大家全都屏息等着,谁知她却迟迟不去,一躺就是五年,直把柳燕儿拖过双十,意外亡故,还是没走。 “白发人送黑发人,当真一大惨事。大哥勿要太过悲痛,若是熬坏身子,燕儿也会担忧的。” 装模作样的宽慰几句,杜宽终于转到正题:“虽然早有婚配,和燕儿到底还未成婚,按照咱们威虎县的风俗,不可葬入祖坟,也不许埋到风水极佳之地,独自一个孤零零的,怕是不好。” 学不来他光明正大的谈论死人,柳来旺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我这两个儿子怜惜妹妹年幼凄凉,欲要寻个阴婚,可惜县里近两年都没有早夭的年轻人,不得已就耽搁下来。” “也不一定非要死去的啊!”意味深长的后靠到椅背上,杜宽轻笑两声:“柳家可是威虎县首富,难道还有人不愿作大哥的女婿?” 没太摸清他的意思,柳来旺含蓄的应付两句,并不轻易搭言。 “那几个小贼不还关在你家柴房?大哥觉着,那些人可够格?” 饶是柳来旺胆大包天,听到这话也顿了片刻:“你的意思是……让那九皇子,不,让那假冒九皇子的人,给我家大姐儿配冥婚?” 开什么玩笑,虽然全没说破,但那八成是货真价实的天家,他可没有嫌命长! “你不乐意?”杜宽故意曲解:“他的品行是有些问题,不过年轻人嘛,知错能改……” “你们两个先回去。”出声打断他的话,目送两个儿子一前一后的离开,柳来旺亲自去关门掩窗,确定此处只有他二人后,这才直言:“明人不说暗话,杜知县,我一向是个直肠子,不懂那些弯弯绕,你便把你的打算直说了吧。” 对他那句“直肠子”嗤之以鼻,杜宽垂眸思忖了几息。柳家人一贯唯利是图,他想怂恿他干坏事,最好还是从“利”着手。 想法一定,杜宽反而沉静下来,抬手给二人斟了两杯茶:“柳大哥,既然你是自己人,我便也不瞒你——你可知道,那祥公公是哪派的人?” “哪派?”柳来旺不解:“什么哪派?” “宫中素来朋党相争,太子与贤王势同水火,不相上下,这祥公公便是贤王的母妃,赵淑妃一派的。” 简洁又夸张的给他分析了朝中局势,连唬带吓后,柳来旺终于明白,自己搭上小祥子便已经算贤王一党,得罪了九皇子一派的太子党,而现在又随时可能被舍弃,因此必须做些辱没九皇子的事来讨贤王的欢心,才能保得家族的富贵荣华。 “好,我知道了!” 身上瞬间压了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柳来旺觉得自己平白高级了不少:“折辱他就够了?只配个冥婚?要不要打断条腿什么的?” “这个不要,你可别冲动。”杜宽被唬一跳,赶忙阻止:“千万别伤他身体,不然人家老子怕是要来诛你九族!” “嚯!” 见他畏惧的瑟缩一下,杜宽缓了颜色,又给他吃定心丸:“对那些皇子来说,精神的折辱远比身体上更来得深刻。你让他与你女儿的牌位拜个堂,日后他可就得喊你声岳父,如此也算亲戚,还怕报复?大不了我们一口咬定,就说事前不知他身份,以为他是蓄意讹诈的冒牌货,死不承认能如何?——况且,别忘了,贤王可还给咱们撑腰呢。” 柳来旺虽然小心思不少,大局上却素来无甚见识,被他一吓以为自己卷入了大人物间的争斗,早没了主意,此时稍一犹豫,立刻便顺从的听了他话:“那这冥婚,要何时来举行?” “你平日是怎么对付人的?不要做得太明显,该关几日关几日,免得露出端倪。还有,先放出风声,让大家有个准备……” —— 柴房中摞着几垛干草,地上灰扑扑的,空气里满是混着灰尘气的浓重霉味。 墙壁上只开了一扇小窗,却在外面被人用木条钉死,只从缝隙间零零星星的漏进几缕日光。 尖声干嚎了老半天,直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来,萧鸿顺终于绝望,委屈巴巴的脸朝下,贴着冰冷的地面,默默咬唇自艾自怜。 静默半晌后,苏玄参淡淡出声:“午时已过,看来是没人送饭了。” “柳平生说要饿我们几天,想必是真的。”黎平接口,身子用力挣扎了几下:“这绳子虽然捆得结实,花费些功夫倒也不难解开,只可惜……” 话音没落,前方却幽幽闪过个暗影,唬他一跳,滚到嘴边的话也忘了继续说。 “你没被绑住?”萧逸诧异的瞪着慢条斯理拍打衣袖的陆长安:“难道男女还区别对待?” “我塞了他银子。”长安看傻子似的瞧他一眼:“有钱能使鬼推磨,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才好,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仁慈上?” “可那柳平生一直在旁盯着呢!” “他着重提防的是你,对我们其他人自然便怠慢了些。” 闲庭信步的走向仰面躺倒的苏玄参,长安首先解开他绳子,之后又松松的重新系住:“当时的花厅人杂混乱,我给搜身的小厮塞了碎银,之后又主动掏出身上的物件,他大概觉得我一介女流落到此种境地有些可怜,外加上看我表现良好,所以没坚持继续搜查——我给你们重系一下,不要轻易拿掉绳子,否则容易被发现。” 眼睁睁的看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柄锋锐的匕首,萧逸忽然觉得自己这些人简直蠢透了。 到底是经验不足,被她在旁瞧了笑话。 系好苏玄参主仆的麻绳后,长安笑眯眯的蹲到萧鸿顺身边,随手一拨,他就“咕噜”翻了个面,“怎么不叫了?多喊几声,说不定就把老鼠全吓跑了。” “救、救我!”萧鸿顺可怜兮兮的蠕动了两下:“我以后再不与你作对了,陆姑娘你天下无敌,再让往东我绝不往西,真的,我定把你当作母妃般敬重,不然你认我作弟弟吧,陆姐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3.相看女婿【捉虫】 “姐姐?” 似笑非笑拿刀柄戳戳他脸, 长安戏谑的摇头:“你这水准怕是当不了弟弟, 做我儿子还差不多。” 萧鸿顺闻此委屈的嘟嘴, 纠结半晌后, 居然当真唤道:“干娘~” 抽着唇角扭过头,萧逸在旁不忍直视。自己是他堂兄, 这家伙却管陆长安叫干娘, 算来算去, 他岂不成了人家的晚辈? ——混账东西,献媚也不打个草稿! 被他嗲声嗲气的“干娘”激得浑身一凛, 长安恶寒:“得了,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以后再不听话就把你扔进老鼠堆,肉乎乎软绵绵, 还会‘吱吱’的叫……” “我错了再不敢求你别说了!”萧鸿顺猛地一颤,胳膊上直冒鸡皮疙瘩:“到青州我立刻滚蛋,绝对不再劳烦干娘,您就饶了我吧!” “你还叫上瘾了。”长安啼笑皆非, 松好他的绳子后,慢条斯理的拂拂衣袖,终于蹲到萧逸面前。 面无表情的与她对视, 萧逸语声冷漠:“我绝不会叫你婶娘。” “……我看起来那么老?”额角微跳, 长安换个姿势单手托腮:“萧世子不是很厉害?啧啧,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 早知她不会放过这个嘲讽的机会, 萧逸冷脸望天, 不断自我催眠, 其他几人全是空气。 脸面什么的,遇到她后早不在了。 不忍的别过脸,黎平开口求情:“杀人不过头点地,陆姑娘何必非要如此?” “你是在怂恿我一刀宰了他?” “……” “萧世子,来求我啊!”长安用刀背拍拍他脸:“想要摆脱我自己做主,嗯?” ——嘴上说着“接下来的种种我全不会做主”,实际心里却介意得要死,他就知道这女人没那么大方,现在果然来翻旧账了! 暗自腹诽着,萧逸狼狈的扭开头,灵机一动,祸水东引:“都是小九提议的。” “世子你不能不厚道!”萧鸿顺立刻不甘的反驳:“我个纨绔有什么能耐?向来最听你话了!明明都是你的主意!” “……”这时倒承认自己是纨绔,这个混蛋! “来,对我说‘好姐姐,求求你了~’”长安故意捏起嗓子:“你不是生得美吗?抛个媚眼什么的,说不定我一惊艳,心情好转就给你松绑了。” 萧逸的五官英挺凌厉,正是男子阳刚的俊美。平生头次被人说“美”,他的耳尖迅速泛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长安察言观色,见好便收:“罢了罢了,我弟弟可没这么……” “好姐姐——求!求!你!了!” 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语音落定,柴房瞬时死寂。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某些不安的因子蠢蠢欲动着发酵。 黎平和萧鸿顺瞠目结舌,活像白日见了鬼;三七瞧得津津有味,只当自己在看大戏;唯一正常的苏玄参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高傲模样,冷淡的靠着干草垛,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眼见大家全盯着自己,萧逸的羞耻度瞬间爆棚,恼羞成怒,正欲发火,柴房的木门却忽然被人“梆”“梆”的敲了几下:“里面的人,安静些好吗?” ——萧鸿顺之前不停的干嚎,声音传出老远,傅氏生怕他吵到女儿,因此派秋菊来警告一番。 冲他们比个“嘘”的手势,长安挨着萧逸坐好,利索的套上麻绳:“你是谁?可是这柳府的管事?” 她的声音故作娇嫩,尾音上扬,受惊一般的微微颤抖,旁侧的萧逸猝不及防,听得虎躯一震,险些手滑弄出些响声。 外间的秋菊也没料到柴房里居然有女人,“你是……” “我是京都来的,路过威虎县,哪成想就被抓了来!”长安避重就轻,不等她回答便主动反问:“我要在这儿关多久?你们柳家一贯如此行事?” 秋菊本也无甚活计,又不想回去面对神经质的夫人,此时遇到这“被吓坏”的女孩子,心生怜悯,干脆倚到门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我们柳府是威虎县首富,平日与杜知县关系极好……” “我是夫人身边的秋菊,自小伺候姑娘,谁知她突然没了……” “夫人伤心过度,神志不太清醒,非让我来打听姑爷……” 大致弄懂了目前的处境,长安慢慢摩挲着下巴,总觉得情况不太妙。 能从个一贫如洗的无赖奋斗到如今颇有势力的无赖,柳来旺绝对不会是傻子。凭他的精明,轻易就该猜到等闲小贼不敢在街上撒那种谎,他们的身份八成没问题。 还有,知县杜宽明明去了村子查案,为何甫一回来便急吼吼的来柳府? 撇开这个不提,没意外的话,柳来旺定会把这事与他商量,可直到现在也没人来招呼他们——这是打算做甚? 至于傅氏,更是悲伤得诡异。痛失独女的父母她见多了,却没一个如她一般,不哭不闹,每日与棺材说话,还要亲自去相看女婿……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无意识抬头望到天空,秋菊直起身子叹气:“夫人还等着,我得回了。” “这么快啊!”长安随口应付:“她不是让你去打听姑爷?可有消息?” “我听大少爷院子里的丫鬟说,姑爷就选那假冒九皇子的小贼。” “哦……啊?” “啊?” 长安和萧鸿顺同时惊呼,门外的秋菊静默几息后,马上反应过来:“还有谁在?” 也是她大意,明知那几个骗子也关在这儿,怎么会认为里面只有陆姑娘一个? 下意识望来一眼,看到长安微微颔首,萧鸿顺才乖觉道:“我就是那个冒充……不对!我就是当朝九皇子,才不是你说的骗子!” 秋菊哼一声,不置可否:“没了?” “一共六人。”萧鸿顺不耐:“那个冥婚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不要娶个牌位过活!” 秋菊一直服侍柳燕儿,主仆感情深厚,此刻听出他语中的不屑,心底“腾”就冒了火:“你个见不得光的鸡贼骗子,高攀作我柳家的女婿,竟然还敢挑三拣四?也不找面镜子瞧瞧,若非小姐去的早,哪能轮到你?” “无赖家的女儿还想当我王妃?做梦去吧!呸!” 萧鸿顺又惊又怒,气得满脸通红,外面的秋菊却早已走远,他在里面恼怒得跳脚也无济于事。 “恭喜你啊九殿下,马上要成亲了!”长安幸灾乐祸的嘿嘿:“比你堂兄还快一步,好样的,有魅力,有前途!” “开什么玩笑,让我娶个死人还不如自己去死!” 语毕,萧鸿顺打个寒颤,后知后觉的感到这话有些发瘆,忍不住偷偷朝着离得最近的苏玄参挪了挪。 “我们便要在这儿枯坐?”萧逸不悦的蹙眉:“只能等他们挑挑选选去配冥婚?” 皱紧眉头思忖半晌,长安无奈:“暗度陈仓有的是法子,但若想堂堂正正以天家的身份走出去,那就只能等了。” 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不在控制,他们一直处于被动,眼下只能见招拆招。 木着面孔活动着绑得发麻的筋骨,萧逸终于切身体会了何为“强龙不压地头蛇”。 ——太憋屈了。 邻着柴房的破败院落里,傅氏同样在询问女儿的婚事。 “所以,老爷打算把我的燕儿配给个品德败坏的骗子?”不赞同的蹙起眉,她“啪”的一摔茶杯:“这也太过分了!不行,我得去好好分说!” “诶,夫人夫人!”秋菊慌忙拦住她。全府上下都知道傅氏已经疯癫,真让她闯去前院,老爷责罚的只会是自己:“那骗子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那他也是骗子!”傅氏难得强硬:“我的燕儿,怎能嫁个如此混人?” “其实……其实他是冤枉的!”为了哄她安心,秋菊急中生智:“那人当真是当朝皇子,只是无意得罪了老爷,才被扯谎关到这儿来。” 这话无根无据,正常人定会当个笑谈,偏偏傅氏脑子发混,有些分不清虚实,居然仔细听进了耳里:“你是说,他乃货真价实的皇子贵胄?” 想到柴房里那没有风度的不耐男声,秋菊暗暗撇嘴,面上却乖巧道:“是的,他坚称如此。” 似模似样的思考一会儿,傅氏轻轻点头:“这身份倒也过得去。”顿了顿,又忧虑:“不过他们规矩大,我的燕儿只是平民小户,怕要受些轻慢。” 盯着她一本正经的面孔,秋菊一时语塞,心中升起歉意。夫人也是个可怜人,她这么欺瞒…… 不等这念头转完,傅氏忽然起身:“不行,我得亲自去瞧瞧。“ “……可您没有柴房的钥匙啊!”秋菊大惊:“那里连窗户都钉死了,您想怎么看?万一惹怒了老爷,他可是会打人的!” “我只在外面说几句话。”傅氏打定了主意,一把挥开她:“你去匣子里拿些钗环贿赂厨房,让那管事婆子匀出些饭菜,再带六份餐具,我要借着送膳的名义去瞅一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4.天降斧头 “咕噜——” 不知哪个的肠胃耐不住寂寞低叫一声, 于柴房里格外响亮。 下意识捂住肚子, 萧鸿顺抢先责难:“谁啊?是谁?一顿不吃就跟饿死鬼一样,呵……” 话没说完,掌下突然传来震动, “咕噜噜——” 比前次的声音还要大。 感受到众人各色的目光,他蔫头耷脑的缩起脖子, 立刻萎了。 “嘿, 这是哪个饿死鬼呀?”隔着苏玄参,三七探头探脑的调侃:“一顿不吃而已, 啧啧~” “有你什么事儿?”萧鸿顺凶巴巴的瞪回去:“敢说自己不饿?有种待会儿来人送饭你别吃!” “你想多了。”苏玄参漠漠瞥他一眼:“日内, 怕是不会有人给我们送饭的。” 心思一转明了他意思,萧鸿顺扁着嘴, 险些哭出来:“可我饿啦!” 一大早被抓来,他们连衣裳都是匆匆套的,哪有功夫去吃东西?熬到现在,都饿了大半天了。 “你早就知道?”萧逸忽然转向长安, 拿手肘轻轻捅她:“怪不得在马车上狼吞虎咽。” “哪家会好吃好喝的招待仇人?”长安翻个白眼:“萧世子,此乃常识,是你太天真。” “为何不告诉我们?” “你不也没问?” 喉咙一噎, 萧逸垂眸,正琢磨接下来的问题怎么出口才不失体面, 贴心的黎平已经先一步道:“既然这样, 陆姑娘, 你带没带吃食?” “你当我是百宝箱啊?”长安嗤的一笑, 伸出胳膊给他看袖子:“瞧清楚,这里像是能放点心?” 她贯来喜欢仙气飘飘的宽袍广袖,既能假扮高人,还方便藏匿物件。此时,柔滑微凉的绸缎垂在眼前,随着摇晃,一下一下的拂过面颊,萧逸皱皱鼻子,忽然觉得全身泛起一股难言的痒意。 如火燎原,迅速难受到心坎,搅得人莫名烦躁。 一把抓住嚣张甩动的素色衣袖,耳听长安不满的嗔怪“你发什么疯”,他张张嘴,一时竟然找不出理由。 好在,猝然的敲门声化解了这场尴尬:“请问,九殿下可在里面?” 女音柔顺婉转,非常斯文,并不是刚刚的秋菊。 “我在。”有气无力的回应一声,萧鸿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并不认得这人:“你是……” “妾身傅氏,乃此间主人的原配妻子。”女声温温柔柔道:“闻听殿下被困此处,妾身心里歉意难安,故来赔罪。” 被人污蔑这么久,难得有个长眼的相信他不是骗子,萧鸿顺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正欲摆谱夸赞几句,却见长安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噤声。 ——大家心照不宣,整个柳府全不承认他的天家身份,傅氏却于此时单独跑来,这实在有些奇怪。 即便她与柳来旺感情不和,按理说,也不会做出这种自打脸的事情。 更何况,通过周围人的言语,傅氏常年吃斋礼佛,正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中,缘何莫名来搭理他们? 萧逸同样想到了这些,思考几息后代替萧鸿顺开口:“多谢夫人惦念,想必你夫君也是受奸人蒙蔽。过些日子等他细查清楚,一切自然会真相大白。” 这男声与刚才的不同,并无那股子蔫吧劲儿。话语沉稳,矜贵又不失礼节,听起来比那九皇子强了许多。 傅氏微微眯眼,“敢问阁下何人?” 自忖被人抓进柴房十分丢脸,萧逸没有透露身份,只含糊道:“我是他堂兄。” ——那便是哪家王府的公子了。 王府同样显贵,又无皇室的森严,依傅氏看,这堂兄的条件要甩堂弟八条街。 如此,才为良配。 思及此,她的语声愈发温和:“公子久久不归,家中不会担忧?” “此行归期本就不定。”萧逸间接的回应:“陛下日理万机,无暇时时分心,只待我等日后回禀。” 也就是说,没人了解他们的状况。 傅氏满意的点点头,眼睛一转,拐着弯儿问:“您几个这么贸然出行,不怕妻儿挂心?” 萧逸微微蹙眉,暗道她管得可真宽,转念想到这女人一直冷冷清清与女儿居住,如今尚未走出悲痛,大概很想与人聊天,便复耐下性子:“我还未成婚,堂弟也一样。” “为什么?”傅氏生怕他有隐疾:“可是您眼光太高,京中女子全看不上?” 薄唇轻抿,萧逸下意识捏紧掌中的衣袖,心底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傅氏思维清晰,说话也有条理,并不颠三倒四,乍一瞧不像情绪错乱之人;可提的问题却不甚礼貌,又不像是正常人…… 就在他纠结时,秋菊的喊声模糊传来:“夫人,夫人——您怎的独个来了这里?” “老爷识人不明,误把九皇子关来此处,我自要来看看。” 慢悠悠的侧过身,见她大汗淋漓的拎着两个大食盒,傅氏满意的点点头:“可是六人份例?” “诶!”秋菊大口喘着气,累得不行。回到小院后,她没瞧见傅氏,约莫她来了这边,生怕这位主儿疯头疯脑冲撞到人,因此食盒都没放下就急吼吼的赶了来:“您看,窗户都钉着木条呢,送不进东西,咱们还是回吧。” “我记得院里有把斧头,”傅氏偏头想了想:“好似是前主人落下的。你去找找,给我拿来。” “您……要把那砸开?”秋菊不敢置信。 “是啊。”傅氏笑眯眯的,:“不砸开怎么送饭呢?” “……” “还不去?” “您、您还是算了。”秋菊吞了下口水:“如此做派,实在不成体统……” “那我自己去找。”傅氏也不与她辩驳,直接扭头往回走。 “哎——我去我去,您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自打姑娘去后,夫人的性子就有些怪。眼见劝说不得,秋菊无奈,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乱跑后,方才一步三回头的匆匆离开。 此处寂静,柴房众人把外间对话听个明白,终于确定傅氏的脑子的确不大正常。 目送着秋菊走远,她弯起眼睛重新靠上身边的木门:“公子?” 静默半晌后,耳听无人应声,萧逸只得硬着头皮道:“夫人是在唤我?” “你还没答,为何至今都未成婚?” “……” “可有隐疾?还是婆母要求太高?” 实在不想与个疯子计较,置之不理又太不礼貌,萧逸开始后悔自己的多事:“我……常年离家,京中贵女俱都娇贵,既不想两地分居,也不愿与我四处奔波。” “这倒不算什么,”傅氏松口气:“身子康健,无有暗疾就好。” “……” “你想找个何样的姑娘?” 眼瞅堂兄脸都绿了,萧鸿顺识时务的接口:“我堂兄要求不高,贤惠孝顺,再漂亮点儿就行!” 反正待着也是待着,和这疯婆子说话还得几丝趣味。 傅氏在心里合计一下,笑容越来越和煦:“公婆呢?要不要提前相看?” “啊哈,他一家子都是和善人……” 天南海北胡扯了几句,不过片时,秋菊提着斧头,小跑着又速速回转:“夫、夫人,呶!” 原本她该替主子砸开这些钉窗户的木条,但这跑来跑去的,实在耗费体力,她现在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只好交给她自己来。 单手拎着斧头掂了掂,傅氏仰头望着钉满木条的窗扇,估量了一下高度。 柴房的窗户非常高,原本是没封死的,但后来有人爬窗户逃跑,所以便堵了这个出口。 她的个子不算高,踮起脚才勉强能够到窗沿,想要劈断木条,着实有些困难。 秋菊见此暗自庆幸,以为她会知难而退,哪知傅氏却拉开筋骨,一前一后的叉开腿,活动两下胳膊后,猛地抡臂甩起斧头—— “哐!” 巨响过后,窗子从中间砸出个大洞,木条纷纷噼啪断裂。可傅氏到底是深闺女人,力气有限,胳膊震得发麻,手上一松,锋利的斧头便带着冲力,混着飞扬的木屑,直直向柴房里劈来! “哇呀!” “嗷!” 三七与萧鸿顺同时怪叫,惊恐的挤去角落;苏玄参蓦地瞪眼,尖叫却憋在喉咙口,怎么都喊不出来。 长安正无聊的低着脑袋揪干草,闻听他们的惊叫后茫然抬头,还没反应过来究竟何事,手臂就被大力一拽,整个人都往一侧倾倒—— “砰!” 灰尘草屑四处飞散,空气中扬起呛鼻的霉味。细碎的浮灰扑面打来,她眯起眼,不自觉缩进身后的怀抱,这才觉出不对。 原本坐靠的地方此时飞进把斧头,刃处寒光闪闪,把她衣服切出条骇人的口子。 慢半拍的按住胸口,长安顺势往上瞧。深色锦衣,窄腰宽肩,凸出的喉结,形状优美的下巴…… “哎哟!” 肩膀突然被粗暴的一推,她不防向后仰倒,跌落一半眼看要摔到地面时,再次被大力拽了回来。 狠狠撞上男子的肩胛,她龇牙咧嘴的捂住鼻子,剧烈的疼痛总算拉回丝丝理智。 这一切都太快,神游的长安压根没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便像个布口袋一样,叫人拉来又拽去—— “混账!” 肩膀忽然被按住,她捂着鼻子瞪大眼,就见萧逸罕见的疾言厉色:“你不是很能耐?反应不是很快?不是一直说自己聪明伶俐机智敏捷?没看到有东西飞来要砸到脑袋?傻不愣登在那儿坐着,你是想被一斧头劈死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5.活人埋棺 猝然被他吼得一愣, 长安下意识缩起脖子:“我……” “你什么你!”萧逸怒不可遏, 捏住她肩膀用力摇晃:“你到底在想什么?没听见他们呜嗷乱叫?这么大动静都没反应, 死人都该吓活了, 你的耳朵是摆设吗?” 耳垂突然被扯住,长安猛地回神, 慌忙拍掉他手臂:“你干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见她理直气壮, 毫无悔改之色, 萧逸气得眼前发晕,一连说了两个“混账”:“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去送死吗?” 虽然知道他本意是好的, 可这厮怪责得实在难听,长安忍不住怼道:“我死不死干你何事?” 话一出口,她就暗叫糟糕。此语实在有些伤人, 全赖这家伙一个劲的怨怨怨,连带她也跟着昏了头。 果然,萧逸闻此怒极,凶巴巴的瞪着眼, 若是腰间佩剑没被搜走,长安相信他绝对会一下劈过来。 烦躁的揉揉脸,她放缓声音:“我的意思是……” “你说我——多、管、闲、事?” 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萧逸面色发青:“陆长安, 你到底识不识好歹?怪不得能遇上这事, 简直活该!” 长安一向吃软不吃硬, 耳听他喋喋不休的越说越过分, 耐心终于告罄:“我自己乐意活该, 关你屁事?少在那假惺惺的挟恩图报!” “我……” “你你你什么你?老子本就命不该绝,需要你来多管闲事?狗拿耗子还想邀功,呸!” “你……你可真是,混账!” 一甩衣袖愤然起身,怒火郁气无处发泄,萧逸在柴房里急转两圈,恨不得把这四周的木板一脚踹碎。 萧鸿顺与苏玄参缩在角落里面面相觑,哪个都不敢在这当口去捋虎须;黎平忧虑的拧着眉,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想劝慰却不敢吱声,表情很是纠结。 柴房之外,傅氏脸色微白,等到其中没了声息,方才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妾身无甚气力,刚刚不小心手滑……萧公子,你还好吗?没事吧?” 听那话意,他似是救了个不知恩的女人。但无所谓,便是里面的全死光了也无妨,只要这位萧公子完好就行。 燕儿的夫君,是万万不能落下残疾的。 “我没事!”萧逸站定脚步,语气很冲,他对这女疯子已经生了些厌恶:“我们的事不劳您挂心,夫人请回吧。” 秋菊在外臊得脸红,傅氏却似没听出他嫌恶般,刚要拎起个食盒从窗口送过去,忽然想到了什么:“萧公子,那斧头于我们有大用,可否帮着递出来?” 被她烦得不行,萧逸憋着气,不假思索的俯身拾起,用力一投,“嗖”的一下,这把凶器又从之前砸破的洞口飞了出去。 愣愣盯着这条抛物线,萧鸿顺“啊”的一惊:“堂兄,你怎么……给丢了?我们可以拿它凿破柴房啊!” 众人闻言一顿,前儿一直忙着吵架劝架看热闹,居然没人想到这茬。 懊恼的闭了下眼,萧逸深吸口气,调整好态度:“夫人可否再把斧头借我一用?” “不可以。”傅氏毫不犹豫,笑吟吟的拒绝:“我全听到了,你们想逃,这怎么行?” 即便要走,也该与她的燕儿拜过天地再说。 她一直对自己释放出善意,不料回绝得这么干脆,萧逸一噎,暗骂疯子的心思果真不可捉摸。 “柳平生抓来人后,一贯会饿几天。我特意给你们寻了吃食,且先将就一下——” 窗子上的破洞不大,横过食盒的话,勉强能够通过。萧逸的个子最高,伸臂一取一接,待把食盒放到地面后,其他几人全吞着口水凑了上来。 盖子揭开,第一层是满满当当的糙米饭,第二层是炖豆腐配着三根寡淡的青菜,最底下塞着几个窝窝头,其间很稀有的夹了个紫薯馒头。 “就这些啊!”萧鸿顺瞬间没了食欲:“尚不如我们带的点心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抓向了卖相最好的紫薯馒头。有的吃总比饿肚子强,逃跑也得要力气呢! “这也是你吃的?” 手背“啪”的挨了一下,萧鸿顺吃痛缩回,愤然瞪去,就见苏玄参垫着方丝帕,珍而重之的捏起那小馒头,颠颠去给了陆长安。 “什么东西!”他不满的小声嘟囔:“比父皇身边的福宝还狗腿!” 福宝乃是个太监,苏玄参听他如此作比,也没搭理,径自把馒头递到长安跟前,温声道:“陆姑娘,您也吃点吧。” 长安并不太饿,刚又灌了一肚子气,不过对方一片好心,她也不便拒绝:“谢谢你。” 嫉恨的咬了口窝头,萧鸿顺不忿,“拿我堂兄的东西做人情,心机男,哼!” “只是接下来罢了,怎么就变成你堂兄的了?”三七看不惯他挤兑自家主子的嘚瑟样:“再说公子又不是自己吃,有能耐你去陆姑娘嘴里抢啊!” “……我又不是狗!”萧鸿顺被他噎了一句,顿了片刻才低低反驳。接收到堂兄警告的目光,他悻悻的撇撇嘴,消停下来。 慢条斯理咬了口馒头,长安慢慢咀嚼着,微微一笑,平白觉得它美味了几分。 待他们吃完送出食盒,眼见夫人道过再见后听话的与自己离开,秋菊总算松了口气。 “您便安心待在院子里,小姐不是还要陪伴吗?”她耐心的劝导:“老爷关押这几个自有缘由,若他知道……诶,您去哪儿?” “我去找他。”傅氏整整衣摆,“这不是要给燕儿配冥婚?我得问个清楚。” “您……” “你放心,我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安抚的拍拍秋菊手背,她便坚定的朝着去往书房的大路举步而去。 此时,柳来旺与杜宽恰巧商议完毕,甫一走出书房,就听到下人禀报说傅夫人求见。 “她?”柳来旺厌恶的皱起眉:“好好的出来瞎溜达什么?不见,让她回去!” “柳老哥此举怕是不妥。”杜宽难得对他的家事发表了意见:“听你话音,日后有迁居京都的打算?” “是的。”柳来旺十分虚心:“有甚妨碍?” “京城最重规矩,尤其嫡与庶。”杜宽高深莫测的抚着山羊须:“尊夫人再不合心,也是八抬大轿堂堂正正抬进门的。朝臣若是宠妾灭妻,可要被御史参一本呢。” 柳家这十多年来都由后娶的李翠翠当家,下人为了迎合讨好,一贯称其为“李夫人”。傅氏不吵不闹,存在感实在太低,天长日久的,大家也就真把李翠翠当了正室嫡妻。 乍然听闻“妾”这个字,柳来旺反应了几息才想到他说的哪个,面上立时有些尴尬:“唉,这个……” “妇人无知倒罢,柳兄可万万不能娇纵,这是要坏大事的。” 见不得对方怀疑夫纲,柳来旺一梗脖子:“贤弟放心,个娘们而已,我说往东她绝不敢向西!胆敢坏事?哼!” 夫妻二人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奴仆般对待自己的女人,杜宽心中很是鄙夷。 既然他如此提醒,柳来旺少不得要做做样子。送走人后休息片时,他又去内室换了套衣服,这才端起架子,踱着方步去到花厅。 当年入赘之后,傅举人百般挑剔,他着实对岳丈装了好一段时间的孙子。此乃平生最大的耻辱,以至于现今每每见到傅氏,他都要摆摆谱,提醒对方今非昔比,自己早便改头换面,不再是当年那任人搓圆捏扁的泥腿子。 这么多年多去,傅氏对他早没了情意,因此双方落座后,连寒暄都没有,她便直接开口:“听说你欲给燕儿婚配?” 端茶的动作一滞,想到自己即将有个皇子女婿,柳来旺又是畏惧又是激动,神色有些不自然:“是的。” 略顿了顿,他刚要问你怎会知晓,傅氏却先一步道:“敢问是哪个?” “是,冒充九皇子那骗子。”毕竟是孩子她亲娘,她又一向把女儿当作眼珠子般爱护,柳来旺觉得老妻来问问也是人之常情:“眼下关在柴房里,到时我会让你来观礼的。” “那个?”傅氏不满的蹙起眉:“未免太轻狂了些。” 她这态度似模似样,仿佛当真是选女婿,惹得柳来旺怪异的瞧去:“燕儿到底……” 话说一半,想起她神志不太正常,遂又顿住:“那你以为呢?” ——区区个疯婆子,哄着便是,反正她也不认得哪个是哪个,到时好言好语骗着来观礼就行。 “老爷此次不是抓了好些个人?”傅氏笑微微的前倾身体,双目炯炯有神:“我觉着,那九皇子的堂兄很不错。” 柳来旺听后一怔,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儿子好似说过,这些人里有个什么王府世子。不过这也不稀奇,有资格和九皇子为伍的,哪有简单人? “我以为,他才更配燕儿。” 柳来旺暗嗤一声,正要嘲讽两句,冷不丁对上她直勾勾的眼珠子,浑身却抖了一下。 这双眸子,白多黑少,此刻专注的盯着他,带着一股子正常人没有的偏执与疯狂。 某一瞬间,柳来旺竟生出种错觉:如果他拒绝的话,这双眼睛的主人定会扑上来弄死自己…… 慌忙甩甩脑袋,他站起身,状似不经意的走开两步:“你是母亲,婚配之事自然都依你。” “多谢老爷信赖。” 弯起眼睛愉悦的一笑,傅氏幽幽的续道:“妾身思来想去,还是在喜酒中掺些封喉的毒药最好。待人一死,择个宝地,好让他们同眠……” “你在说什么?”柳来旺蹙眉:“掺什么毒药,想毒死谁?” “自然是姑爷呀!”傅氏理所当然:“否则,夫妻俩一个活着一个却死了,这日子该怎么过?” 乡下的冥婚大都将两个死去的配在一块儿,即便万不得已下找个活人,也多会把他活活钉死在棺材里,深埋地下。 这种风俗残忍冷酷,只在愚昧落后的荒僻村落才盛行,县城对此十分排斥。柳家入乡随俗,观念转变,再者九皇子身份尊贵,折辱一番已是极限,柳来旺从没想过要害他性命。 “说什么浑话呢!”他不满的斥责:“你好歹是举人的女儿,怎的一点儿也不仁慈?成天想着毒这个整那个,我告诉你,若敢乱来就打折你腿!” 唇瓣微抿,僵持半晌后,终是傅氏服软:“老爷莫生气,您不乐意,我不说就是了。” 满意的点点头,柳来旺自觉维护了威严,复又训斥几句,便遣她回了。 —— 已经第四天了。 呆呆仰头盯着窗子上砸出的破洞,萧鸿顺有点绝望。 蔫头耷脑的叹口气,他扭头想找苏玄参聊两句,不小心瞄到堂兄与陆长安阴郁的脸,瞬时又没了说话的欲望。 自那日的大吵后,柴房的气氛便很僵硬,整整四天过去,直到如今,也没有丝毫缓和。 萧逸贵为世子,字典里从无“妥协”二字;陆长安行事恣意,从来不走回头路,让她道歉更是难如登天—— 所以,这二人便僵持下来。 这四天里,他两个从没说过一句话,连带着其他人也不敢出大气。 闷得萧鸿顺简直想撞墙。 有气无力的摸摸肚子,他用手肘捅捅身边的黎平:“是不是到时候吃饭了?” 傅氏每天下午都会偷偷给他们送一顿饭。虽然两个食盒全装得满满,可毕竟有五男一女,分到各人嘴里,没一个能填饱肚子。 “吃不吃非是我们决定。”黎平抬头看看窗子,转眸又瞅瞅自家主子,也跟着头疼的叹口气:“要是……” ——要是世子与陆姑娘没吵架,两人好好合计一番,说不准他们已经出去了。 陆姑娘连鬼都不怕,在他眼里是无所不能的,又怎么会被个小柴房困住? 也不知那日怎么回事,世子主动出手相救,明明是好事,结果竟弄成这样…… 就在他长吁短叹时,柴房外忽然响起了女声:“你们还好吗?” 正是傅氏。 精神一振,萧鸿顺大喜:“您可总算来了!”语毕就看向堂兄,以眼神催促:赶紧去取饭,饿死我了! 萧逸瞪他一眼,例行客套:“劳烦您了,他日必当相报。” “这些都是小事……”傅氏犹犹豫豫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忧虑。 萧逸听出了异常,微微蹙眉;萧鸿顺则毫无顾忌,直言问道:“夫人有什么烦心事?” “这个……” 踌躇一会儿,她似终于下定决定:“我听到些事,有关于你们的。” 萧鸿顺正要再问,却被萧逸一把捂住了嘴。后者顿了片刻,才淡声道:“可是要放我等出去?” 声音从容镇定,仿佛放不放都全不在意。 “是的。”外间,傅氏慢吞吞的应答:“老爷,欲拉九殿下去配冥婚,其余人必须在旁观礼……” 萧逸微愣,手上一顿,不防让小九挣脱开来。 “混账!”萧鸿顺气得满脸通红,破口大骂:“他哪来的狗胆?想当我岳丈,也不怕无福消受!” “这还不算什么呢!”傅氏似被惊吓一跳,语音低弱了几分:“按照我们这的习俗,拜完天地后,活着的那个,是要被钉进棺材的……” 想象着自己与死尸并排闷在棺材中,最后活活窒息而死,萧鸿顺不禁打个寒颤:“我、我才不要!他敢!也不怕被诛九族!” “我们老爷什么不敢?”傅氏讽笑一声,“我之前以为殿下至少能保住命,却没想到……今儿一听到消息,我就马上来了。你们若是能逃,赶紧尽快跑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6.六爻断卦【捉虫】 乍然听到这消息, 六个人面面相觑, 谁都没开口。 欺骗他们没好处,因此,无人怀疑傅氏话语的真实性。 良久后, 萧鸿顺哭唧唧的耷拉下脑袋:“能跑我们早逃了,哪还用在这儿混?这下好, 活着没老婆, 死后倒多个枕边人……” 抬手拍他一下,萧逸沉声道:“我等无甚妙法, 还请夫人相助。” 话是求人的话, 可从他嘴里出来,硬是多了股命令的味道。 好在, 外间的傅氏并没怪罪:“我、我倒是能够,但你们也晓得,我的处境本就尴尬……” 听出有门,萧鸿顺立刻央求:“夫人仁善, 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便帮帮我们吧!若能脱逃,我等必有厚报, 休说一个柳来旺,便是一打也解决了!” 经不住他苦苦哀求, 傅氏终于松口:“那好罢——他明日就拉你们出去, 事不宜迟, 只能今晚行动。天黑之后, 我带着斧头来凿洞,你们现下多吃些,到时少不得要出些力气。” 兴高采烈的连连答应,一行人喜气洋洋,精神格外亢奋,几下一分,飞快把饭食吃个精光。 送出食盒、待她走远后,长安突然开口:“这个傅氏有点怪。” 几天来她从未出过声,是以话音落下,周围倏然静了一静。 下意识瞄瞄毫无表情的世子,黎平轻咳一声:“陆姑娘此话何解?” 长安蹙眉沉思片刻,方才郑重道:“直觉。” “……” “依我看,傅氏不似有癔症。”苏玄参在旁接口:“秋菊一直说她悲伤过度受了刺激,精神不大正常,但我们也接触了几日,你们可曾见她发病?” 没有。 她极喜欢与萧逸说话,作为与她聊天最多的人,萧逸对此也有些感触。 傅氏措辞斯文有条理,问话清晰,吐字准确,乍一瞧与常人无异。只是她的问题天马行空,很是逾越,尤其愿意探听他私事,这让萧逸感到…… 非常怪。 这丝怪异不痛不痒,却如鲠在喉,不可忽视,让人十分不舒服。 但此时此刻,他们没有其他选择,只得先借助她,脱困再说。 —— 许是知道马上能出去,这一下午分外漫长。天色擦黑时,萧鸿顺兴奋得绕着柴房走来走去,哪知多日不动,腿脚发麻,扶墙而起后尚没站稳,“扑通”一下就摔到了地上。 “没吃饱饭,浑身没劲儿。”不太好意思的嘿嘿两声,他按捺下心思作势捏腿,缩着脖子不欲再丢人。 漠漠看他一眼,萧逸动了动胳膊。连他都觉得身子发软,更何况这养尊处优的深宫皇子? 抬眸瞅瞅天色,长安犹豫一瞬,终是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我心里总不太踏实,还是起一卦瞧瞧。” 盯着她手中普通的铜板,诸人全有些懵。愣怔半晌后,三七好奇的倾过身子:“就拿这个?” “没别的了,将就一下。” “我也见过六爻占卜,可那些术士常用前朝的圆形方孔钱。”苏玄参纳闷:“市面上这种普通铜币也行?” 慢条斯理拿帕子擦了手,长安简单把自己跟前的枯败干草收拾一番:“古币灵气足,更易感应沟通。我身上只有这个,具体细节虽不可解,但好歹能卜出个吉凶。” “这要怎么算?”萧鸿顺也连滚带爬的靠过来:“是根据……” “哪那么多问题?”长安不耐的瞪去一眼:“说了你也不懂,瞧着便是!” 眼下太阳落山,天空暗淡,柴房里黑黝黝的,只从窗上的破洞间漏进几缕微光,勉强能视物。 双掌合十诚心祝祷,她将手中铜钱抛到了空中。正面为阳,背面为阴,如此反复六次,每次的结果为一爻,再根据六爻来解卦。 从铜板落地后正反面的情况算,两阴一阳为少阳,两阳一阴为少阴,全阳面和全阴面则为老阳爻与老阴爻,此两种要特别记录。所谓“物极必反”,老阳变阴,老阴变阳,乃变卦,为变数,是本卦的重要参考。 从下至上在地面画好六爻,长安粗略一看,顿时蹙起了眉。 耐着性子静候了半晌,萧鸿顺忧心忡忡,小声道:“怎么,不好么?” 气氛如此凝重,他都不敢出大气了。 “解卦手法多样,以不同的方式断卦,结果也各不同。此非一时之工,有些复杂,我心不静,这次的工具又太过简陋,只怕断不准确。” 苏玄参新奇的抻长脖子,《周易》他也看过,地上记录的符号全都认识,但要从中判定吉凶,他却是不能。 “那要怎么办?”黎平忍不住开口:“不然,随机应变?” “急什么?大体的吉凶还是不难解的。”长安不慌不忙:“不纠细节、单看结果的话,阳爻全在奇数位,阴爻都在偶数位,这却是个平顺功成的既济卦。” 其余人弄不明白什么既济卦,但“平顺功成”却是听得懂的:“也就是说,我们今晚一路平安?” “表面看是这样。”长安抿抿唇,皱起的眉头却没舒展:“‘曳其轮,义无咎也。’即便成功,全程也须谨慎小心,否则恐有灾祸。” 三七闻言长舒口气,复又奇怪:“那您还愁什么?” “解卦最要注重个‘活’字,阴阳调和方能生生不息。这副卦却太过完整,吉祥得有些僵化。都道‘十全九美’‘水满则溢’,平顺的表面下,混乱变数怕是不会少。” 功成也叫她说了,混乱也叫她说了,萧鸿顺听得直迷糊:“那到底是吉还是凶啊?” “可能吉,也可能凶。”长安悠然收起铜板:“足够谨慎解决变数便是吉,粗心大意被变数左右便是凶。” 默默翻个白眼,萧逸暗道这不废话么?他早猜这神棍没个准话,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东西,难度堪比登天。 其他人也很是泄气,不过好歹知道此行可能存在意外,须缜密行事。 ——虽然,他们原本也不敢大意。 夜色渐深,弯月慢慢移至中天。后街上二更鼓响,眼见子时将近。 估摸傅氏大概快过来,大家全都打起了精神。时间似乎被拉长,等待的间隙异常难熬。就在弦月微微偏移、众人猜疑她不会赴约时,柴房外总算响起了熟悉的女声:“萧公子,你们可醒着?” 精神瞬时一振,萧逸低声道:“全在等您,劳烦夫人了。” “秋菊那丫头睡得晚,我等她睡熟才来的。”傅氏这次准备充分,特地带了个木凳,人踩在上面,正脸恰好对着窗上的破洞:“她是家生子,一家子全在柳府当差,卖身契又不在我这儿,拿捏不住,唯恐泄露了风声,因此没知会她。” 外面黑漆漆的,她逆光堵在窗口,五官全看不见,只露个囫囵的人形,从里望去很是可怖。 不自觉的贴紧堂兄,萧鸿顺暗自撞撞胆气:“夫人,您是女子力气小,且把斧头扔进来,我们自己砸破墙出去便是。” “那怎么行?”傅氏幽幽的一笑:“你等自称九皇子,可万一是歹人,得了凶器反来害我怎么办?” 长眉微挑,萧逸淡淡道:“既然夫人不信我等,又为何助我们逃脱?” “因为柳来旺拘的大都是无辜的老实人,我看不得你们因为我家燕儿丧命,想给她积些德,下辈子好投去个好人家。” 逻辑严谨,话语缜密,萧逸一时竟无话反驳。 “若你们果真是歹人,再让知县着人抓捕就是。天子脚下法度森严,区区小贼,连柳来旺都能逮住,想来你们是逃不脱官兵的。” 语毕,她对准窗上残存的木条,“砰砰砰”的小声敲打,因为怕被听到,所以不敢用力,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敲出个能容一人过的窟窿。 “好了,你们快出来吧!” 萧鸿顺喜极,立时便要过去,却被堂兄一把拉住,以眼色暗示黎平先走。 目送他矫健的跳出,听到属下在外道“毫无异常”,萧逸才松手让他行。 大概真是饿狠了,萧鸿顺的身体软趴趴的,怎么都够不到窗上的窟窿。还是萧逸与三七合力一举,才把他狼狈的推出去。 柴房里还剩三男一女,萧逸望向苏玄参示意让他过,苏玄参却没动,而是看向了长安:“陆姑娘,你先走?” 略微思考一瞬,长安打定主意:“不,你们走吧。晚间的占卜损耗太大,我还没缓过劲儿,要再歇一个时辰才行。” “一个时辰?”萧鸿顺于外间惊呼:“那天都要亮了!” “没关系,你们尽管离开,这点距离我还上得去。”她目测了一下窗户:“休要担心我,天亮前肯定能出去,便约在张家旁侧的小潭边会合吧。” 眼瞅她闲适安然的坐在干草旁,萧逸半点不信这没缓过劲儿的说词。阴着面孔凑近两步,他蹲下来,低低的近乎耳语:“你故意的?” 双臂抱胸,长安大方点头,也不瞒他:“对。” “为甚?” “直觉,会有麻烦。” 不屑的嗤笑一声,萧逸撇嘴:“就那三枚铜板?” “信不信随你。”长安也是一笑:“把话说在前头:你想走我绝不拦,如果之后当真受伤没命也算我倒霉,绝不到圣上跟前告你黑状。所以——世子,请便吧。” 两个人的冷战本就没结束,萧逸哪经得如此一激?暗自存了要她主动告饶的心思,他哼一声,也不啰嗦,径自转向苏玄参:“你们呢?” “我既为陆姑娘而来,自当与她一行。” 三七倒是有心离开,奈何公子态度坚定,只好不情不愿道:“我与公子一起,全听他的。” “好,希望你等不要后悔!” 微不可查的冷哼一声,萧逸懒得多说,腾身翻过窟窿,果决的与黎平两个先行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7.所谓变数【捉虫】 长安与苏玄参都非多话之人。耳听外间脚步声渐远, 柴房一时安静下来。 呜呜的夜风从窟窿穿过, 暗淡的月光死气沉沉。三七受不了这幽谧的氛围, 下意识往公子身边靠了靠:“陆姑娘, 您还在记恨世子当日的冒犯?” 否则,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我可没那么小肚鸡肠。”翻个白眼站起身, 长安舒展手脚活动着身体:“卦有变数, 恐怕意外横生, 防不胜防。我倒觉得自己一个目标小,说不准更安全。” “人多力量大嘛!”三七小声嘟囔:“况且世子武艺卓绝, 于百万军中尚能取敌首级,这小小的柳府又算什么?” “没听过有句话叫‘阴沟里翻船’?”长安嗤一声:“行了,少废话, 咱们也该走了。” “这么快?”此刻距九殿下一行离开只有半炷香的功夫,三七忍不住暗自腹诽,还说不是意气用事?哼——女人家就是小心眼! 懒得与他计较,长安扎起衣摆, 助跑几步后一跳一翻便轻松跃出。苏玄参主仆贯来文弱,饿得久了又无甚气力,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反而费了番波折, 好半天后才吭哧吭哧的勉强爬落。 早便等得不耐, 长安拢紧衣领, 戏谑的瞥过他二人:“到底是读书的, 不比武夫们四肢发达。” 苏玄参面皮薄, 听到这打趣立刻红了脸;三七知她平易近人, 因此也敢回嘴:“您且休笑我们,九殿下还不如这呢!” “可人家会投胎啊。”眯眼辨认着四周路径,她随口道:“有本事你也去弄个皇子当?” 这话有些逾越,苏玄参瞪去一眼,三七立刻缩起脖子,识趣的闭了嘴。 柴房位于柳府的东北角,周围圈着高大的乔木,枝叶茂密遮蔽天空,使得本就黑漆的夜色越发浓郁黏稠。 寒风呼啸着肆掠,枝叶“刷刷”乱响,明明躁动至极,却令人感到一股别样的幽静。 三七胆子小,吓得瑟瑟缩缩,整个人几乎贴到了苏玄参的胳膊上:“陆、陆姑娘,眼前这不有条大路?您还找什么呢?” “咱们就是从这条大路被押来的,一路上经过前庭后宅,愈往前便愈繁华。从这儿走,你是要自投罗网吗?” 她的声音十分镇定,无端传递着一种力量。受其感染,三七也慢慢壮起胆子,“那怎么办?” “高门大户并不只有一个门。”苏玄参接口:“秋菊曾说,夫人的院子临着东北角门,那处少有人行,平日只得个婆子看守,我们最好找到那儿出去。” 三七转转眼睛:“这么说来,世子三人也该从那离开?” “理论上是这样。”终于择定了方向,长安在前带路:“不过,我总觉着傅氏古怪,不可以常理预测。” 对方最终能把人引去哪,她也不清楚。 事实上,长安觉得,所谓的“变卦”八成就是她。不过空口白牙的无凭无据,她不好随便污蔑,因此未曾多言。 “我也以为她不靠谱。”玄参难得背后议人:“要么没病,要么全疯,这种介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的人,多半比较偏执,不太好相处。” 他虽年轻,诊治的病患却不少,见识过此种半疯的厉害,心里一直存着份忌惮。 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如此行在长有荒草的小路间,远远瞧见前面似乎飘着张白布,长安停步想了想,恍然道:“差不多走到傅氏的小院了——你们看,引魂幡还挂着呢!” 三七听得一抖,腿肚子有点哆嗦:“难不成,柳大姑娘还没下葬?” 入土的话,这东西便该插在墓边,任风吹散。 “可能是想停灵七日?”长安胡乱猜测:“棺材与我们一同到达,明儿该是第六天;冥婚之后男女同穴,后日正好一起出殡……哈,没准。” 三七被她说得发瘆,打心底里不想过去,奈何这却是出府的必经之路,只得战战兢兢的跟紧公子,不敢落后一步。 许是太过紧张,快步经过小院后,他双腿一软,居然直直瘫到了苏玄参的背上,险些把他压垮。 “公、公子,我站不起来了!”又羞又臊的低声嘟囔,三七满脸通红:“您们先走,我自己歇歇,坐会儿就好了。”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长安折返回来:“这是吓得腿软了?” 含糊的答应两声,三七耷拉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真是丢大人了! “要歇也等出去再歇。”见他确实用不上劲儿,苏玄参皱眉去架他胳膊:“不然……哎?” 习惯性的把了下脉,他突然顿住,弯身仔细观察着三七的脸色,又在他身上捏了捏:“你乱吃了什么?” “我哪来吃的?”三七莫名其妙:“这几天一直饿得前胸贴后背,即便真有吃食,也早被九殿下夺了。” 将他二人的对话听进耳里,长安眯起眼,微微敛了笑容;苏玄参的反应慢些,几息后似想到什么,诊过自己的脉后,也变了颜色。 为了确认结论,他转向长安,不等开口,对方却已先伸了手。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简单,他规矩的掏出丝帕垫着,半晌后才凝重道:“我们全中了一种软筋散,市面上很常见,服用三到四个时辰后起效,具体表现为浑身无力、双腿发软,只能如烂泥般瘫着,此症状约得持续小半个时辰。” “啊”的一下张大嘴,三七不敢置信:“但我们只吃过傅氏送的饭菜啊!” 长安抿起唇,毫不惊讶,甚至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身边,苏玄参续道:“你中的软筋散最多,我差一些,陆姑娘体内的最少。” 三七最为贪吃,苏玄参碍着脸面比较克制;长安不愿与男人争吃食,心底又防备傅氏突发的好心,每天都只用一点点,因此几乎没中招。 “她到底想干什么?”想到她竟敢往饭里掺药,三七便一阵后怕:“不让我们走脱,干嘛还主动帮忙?” 大脑飞速运转,长安串联着已知的线索:“特意挑在今晚,赶在柳来旺前,据傅氏所说,拖到明日,九殿下就会没命,所以她是欲救我们活;但若这样,软筋散显然多余。而逆推……” 心知他们的真正身份,柳来旺应该没胆子私自谋害。假如他不想要他们命,明日其实是放他六人离开…… 脑中仿似有惊雷炸响,长安骤然绷紧身体:“苏玄参,快去喊人,实在不行找柳来旺,萧逸他们危险了!” ——想害人命的,分明是傅氏那疯子! 眼见她急急跑走,玄参晓得事情紧迫,虽然仍旧云里雾里,却没耽搁,嘱咐三七到草丛里躲着,便速跑出东北角门去寻外援了。 —— 偕同黎平托着萧鸿顺随在傅氏身后,萧逸越走越觉不对。 他三个离开柴房,尚没走出多远,萧鸿顺就饿得双腿发软,没力气走路。大概真是腹中空虚,萧逸也觉得两条腿灌了铅一样,挨到此刻,全是强撑。 傅氏带着他们在一片树林里穿行。头顶是密密匝匝的枝叶,脚下是疯长的荒草,偶尔从树杈间漏进点星光,却衬得四处更加幽寂。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可仍没看到角门的影子。不知是不是错觉,萧逸总感到他们在围着同一个地方打转。 “堂兄,”因着不用花力气走路,萧鸿顺反倒有心思来考虑旁的:“区区柳府的东北角,居然这么大?” 他们都差不多走了两炷香了。 萧逸早便起了警惕,暗自拿定主意要甩开傅氏,哪知还没行动,她却缓了下来:“呶,角门就在前面。” 三人精神一振,扬眸望去,果然模模糊糊的瞧见个门的轮廓,旁边还有个小屋子,估摸是给守门的婆子住的。 “我早骗出了钥匙,不过刚刚走得急,落屋里了。”傅氏抱歉的低下头,“几位可否稍等一会儿?我取完就马上出来。” 他们此刻正站在傅氏的屋子后,惨白的引魂幡迎风飘扬,十分晦气。不过毕竟有求于人,萧逸不好挑三拣四,只得道:“那您快些。” 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傅氏很快便消失不见。 连绵的阴云幽幽飘过,弯月隐没,本就无光的夜色愈加沉寂阴晦。 实在支撑不住,黎平把萧鸿顺扶坐到地上安置好,自己也跟着歇下来:“世子恕罪,属下实在太累。也是怪了,以往即便风餐露宿,也从没这么虚弱……” “你也如此觉得?”萧逸蹙眉,满心蹊跷。没道理啊,即便这几天全没吃饱,他与黎平也不该托不起个萧鸿顺…… 身体越来越疲惫,他揉揉额角,半蹲下-身想要休息,孰料双腿不稳,一个不支,竟然直直栽倒在地! “世子!” “堂兄!” 黎平与萧鸿顺俱都大惊,想伸手去扶,浑身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砰”“砰”两下也跟着瘫到了草丛里。 “我们被下药了,”萧逸深吸口气,用力咬了下舌尖:“是、傅氏……” “呵,难得你们还能当上明白鬼。” 阴森森的女声蓦地响起,萧逸用尽全身力气偏过头,就见个深重的黑影直挺挺的立在身后。 傅氏不知何时绕路到他们身边,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却一直没出声,因此无人发现。 “你、你要干嘛?”惊恐的瞪大双眼,萧鸿顺的嗓音控制不住的发颤:“夫人,你不是送我们离开吗?莫、莫开玩笑……” “离开?哦,也对,离开人世呢。” 尾音尖利的轻声一笑,她踩着枯草步步走近,“咔嚓”,“咔嚓”,手里的斧头反射着银亮的寒光。 “柳来旺那个孬种,居然不敢处死你们,如此怎能配成冥婚?” 慢悠悠的俯视他们,她用脚翻过萧逸的身体,使其正面朝上:“哈,见鬼的龙子凤孙,一闭眼一蹬腿,又与常人何异?” 阴云被风吹散,惨淡的月光下,傅氏提着斧头,唇角咧开的笑容幅度大得诡异,差点贴到耳根,几乎让人怀疑嘴唇会不会就此扯坏。 慢条斯理的蹲下-身,她一把拽起萧鸿顺的头发,疼得对方直抽冷气:“你就是九皇子?” “是、是是……” “轻狂娇气,不过尔尔。” 一把掼开他,傅氏嗤了一声:“也只身份贵重些,唬唬柳来旺那蠢货。” 语毕,她起身走开几步,来到萧逸跟前,表情瞬时柔和下来:“我已打听了,外人都道九殿下与镇南王世子在一起,你便是萧世子吧?下到那边记着与燕儿好好过日子。我瞧着你稳重负责,想必定会顾家的。” 闪着寒光的斧头刃距离自己不足半米,萧逸闭了闭眼,努力转开视线:“夫人……” “旁的莫说,咱们一家三口上了路再慢慢聊。” 无视那二人的央求谩骂,傅氏猛地举起斧头,正准备照他脑袋来一下,“啪嗒”一声,身后却传出个剧烈的响动。 猝然转身,除了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荒凉草木外,却是空无一物。 受这气氛感染,又见萧逸暂时没了危险,黎平和萧鸿顺终于住嘴。他们想过去扶起萧逸马上逃掉,奈何整个人却软趴趴的,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五步开外的地方,傅氏警觉的捏着斧头,一双眼睛神经质的转来转去:“——燕儿?是你吗?你回来看娘了吗?” 窗子里支出的引魂幡猎猎作响,周围并无一声回应。 “啪嗒”—— 就在这寂静中,哪里又是一响,这次四人全听清了,声音是树丛里传来的。 有道白影一闪,“刷”的隐没林中,不见了。 灵机一动,萧逸故意开口:“我好像看到,有个女人在那边招手。” 他已经确定傅氏不正常,此刻只盼能用女儿刺激到她,好让对方先忘记自己,再寻脱身之计。 果然,听到这话后,傅氏的双眼灼灼发亮:“你也看到了?” 原本她只瞧见个白影,但叫他一说,越想越觉得那很像是自己女儿。 “是个年轻女子,我也看见了。”黎平赶紧在旁帮腔:“去到树林里,没了。” “对对对,还穿着绣暗花的寿衣……” 经不住他们的一言一语,傅氏心道反正中了软筋散,不差这一时,便握紧了斧头,边高喊着“燕儿”,边向树林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8.圈地为牢 目送她提着斧头消失在密林, 萧逸三个刚松口气, 侧边白影一闪,另有个人形忽地轻飘飘从荒草间晃了出来。 萧鸿顺惊得一抖,猛然瞠目, 刚欲尖叫,看清来者后表情却一顿, 继而露出喜色。 “陆姑娘!”便是一向稳重的黎平也不禁低呼:“您、您来救命?可终于到了!” 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长安没空寒暄,飞快在附近拣出四块还算大的石头, 一角一个, 于他们身前圈出了一方小空间。咬破手指连接对角,在四方天地里画个鲜红的大叉后, 她又在正中垒起个小小的土堆,最后掏出根贡香插-入,引火点燃。 微末的香头时明时暗,青烟幽幽的飘逸扩散, 隐没黑夜之中。 合十祝祷一番后,终于得闲喘口气,她按住乱跳的胸口:“都能不能动?” 萧鸿顺哭唧唧的摇头, 萧逸也沉默不语。黎平抠着泥地,慢慢屈起腿, 颤颤巍巍站直身, 尽管动作不快, 但好歹有力气走路:“我感觉比方才好了些, 再缓一会儿估计就行了。” “那你负责他。”长安一指萧鸿顺:“这个迷阵实在简陋,坚持不了多久,你们先躲去附近,有没有命活且看造化。” “您和世子呢?” “他是重点目标,必须得去个安全地方。你二人被发现的话,尚可能留下命在;他是那疯子看中的女婿,一经寻到,却定必死无疑——” 撕下条衣服牢牢绑住萧逸两腕,她紧拽另一头,咬牙用尽全身气力,拖死狗般拉着他前进。 瞧着他们比龟爬快不多少的速度,黎平很想去搭把手,奈何萧鸿顺正眼巴巴等着,只好先把他弄去一旁的草丛。 此间荒凉冷僻,但要藏人也不容易。他拨弄着野草,还没布置好,忽听萧鸿顺“啊”的惊叫,脸色刷白,恐怖的瞪向自己身后,某一瞬间甚至连气也不敢喘。 黎平一悚,猛地回身,只见三步开外,傅氏正在石头阵里围着中间的贡香绕圈转,时不时的挥舞下斧头,一不小心就会被砍伤。 他们相距不远,傅氏走路却无声无息,居然连她何时来了身边都不知道。 沉下心思考虑片刻,黎平微微摇头,手上加快动作,并不打算挪开。 都说“灯下黑”,待她破开迷阵后,八成会大刀阔斧的往前走,他们俩离得过于近,反倒不易被察觉。 稍远处,萧逸仰面被倒拖着,自然也看到了傅氏:“她来了。” 再过几步就能进内室,长安精神大振,不敢出声泄气,便没搭理他。 用力抿了下唇,他低低道:“我逃不掉,你先走吧。” 等了几息没见她反应,萧逸稍稍扭动身子:“你不总说人得认命?或许我注定横死此处,没法可解……唔!” 身下突然一硌,原来是长安将他拖过门槛,进入了一处小耳室。 这里没点灯烛,黑漆漆的,门帘子挡着,一丝星辉也无。 不适的蹙起眉,萧逸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四周却亮起了暗淡的光。 仿似有什么烂得彻底,浓重的腐臭味盈满鼻端。 松开他腕子一扔布条,长安背倚棺材滑坐,大口喘着粗气,两条胳膊累得直抖,一根指头也不想再动。 缓缓活动着双臂,萧逸总算恢复些力气。伸长脖子环目四顾,原来此处是个小厅,他们正靠个白棺,旁侧置有张供桌,其上燃着两根白蜡,火光跳跃,明灭不定。 正对大门的墙上白底黑字,大大的“奠”瞧着十分晦气。 腐臭味是从身后的棺材里散出的。 “柳燕儿还没下葬?”他咋舌:“怪不得……” 一句话没说完,“噗”的一下,蜡烛忽然灭掉了。 此地幽谧至极,长安两个听得清楚,分明是有人呵出一大口气,故意吹息了烛火。 ——傅氏来的比预计还要快。 悄悄蹲起身,她飞快出手,“啪嗒”朝对面扔出个东西。 几乎同一时间,“砰”的巨响传来。墙边的落地瓷瓶受此重劈,立时哗啦啦碎掉大半。 长安刚刚掷出的是面小铜镜,先前也是用它晃出白影,诱骗傅氏进入密林的。 不过,傅氏也非傻子,一击不中后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耍,正欲回身,周围却倏然一亮—— 白烛重新被点燃了一支。 “别过来!”长安肃容一指萧逸,“否则你女儿没全尸!” 两腮神经质的一颤,傅氏顺着望去,果然瞅见棺盖大开,女儿的上半身被拎起,颈前横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尸臭一时大作,萧逸抿紧唇瓣,双眼呛得发酸。 胃里翻江倒海,他压制着恶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吐出来。 “放下所有凶器。”长安紧盯着傅氏:“我数三下……” “我全依你,莫要伤了我儿!” 直勾勾盯着萧逸的手,她“砰”的甩开斧头,抬臂扯下尖利的银簪,动作粗暴猛烈,带掉了一大把长发:“放下她,还我燕儿……你们不得好死,统统该遭报应!我要杀了你们!” 说着,如野兽般发出“嗬嗬”的低吼,恶狠狠的死瞪着萧逸,翻着白眼便直冲上来。 傅氏其实早生了癔症,只是先前逃避现实,一直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此刻眼见闺女的尸首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假想的一切顿然破灭,无法继续自欺欺人,疯癫一下就发了出来。 她的攻击毫无章法,手上又没了凶器,再无丝毫威胁。萧逸轻松躲开后,身子到底还有些软,不敢逞强,几步去了长安身边。 两人如临大敌,紧张戒备,不过傅氏却并没追来,而是抱着女儿的尸体,低垂着脑袋,呜呜的悲泣。 轻悄绕到她身后,萧逸狠劈其后颈,傅氏的哭声一滞,下一瞬便软趴趴的倒下了。 至此,总算是尘埃落定,再没了性命之忧。 不顾形象的瘫坐在地,长安哆哆嗦嗦的指着萧逸,半天没说出话来。姓萧的全有倒霉催着,她之前独自游历三年,也没遇过这些破烂事儿! 以后看谁不爽,让他与姓萧的同行,保准没好。 “——陆姑娘,萧世子,你们在吗?”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长安疲惫的侧过头,就见上气不接下气的苏玄参带着个面熟的男人闯了进来。 略微一怔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他明显舒出口长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黎平说你们……可吓死我了!” “真要等你救命,怕是只能给我们收尸了。”无语的翻个白眼,她扶着案桌慢吞吞的起来,却听萧逸不虞道:“怎么是你?” ——苏玄参找来的外援,竟就是害得他们落到此种境地的始作俑者,张涛! 他的眼神实在犀利,张涛心虚的缩起脖子,呐呐不敢言。玄参见状赶忙挡住他视线,打圆场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况且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漠漠收回视线,萧逸哼一声,不再多说。长安缓过气来,没理他们,东翻西找摸出条绳子,把晕倒的傅氏牢牢捆了起来。 “明早秋菊撞见,定会去告诉柳来旺,到时是打是卖,端看她命数了。” 这女人可怜可悲又可恨,苏玄参和萧逸想到这一路的凶险,再念起她过往的遭遇和近几日的送饭之恩,心中一时都有些复杂。 张涛没那些想头,眼看长安亲自动手,赶紧上前帮忙表现:“陆姑娘快去歇着,这里我来!” 打好最后一个死结,长安扬扬下巴,没与他客气:“你把柳大姑娘摆好放平,扣正棺盖,念叨几句好话,我们就走。” 硬把死人拽出棺材是非常不礼貌的,若非刚才实在没法,她绝不会如此。 后知后觉嗅到浓郁作呕的尸臭味,张涛心里有点怵,但转念想到这里有四个大活人,遂又壮起了胆子。 柳燕儿的上半身斜歪在棺材边,发髻稍微有些散。边在心底念着“阿弥陀佛”边把她扶正到石枕上,张涛松口气,目光平移对上她的脸,却是“啊”的惊呼一声,蹬蹬蹬的后退几大步,胸口起伏着直喘粗气。 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怎么了?”长安蹙眉,怎么这些男人的胆子一个比一个小? 拍着胸脯定定神,张涛咧咧嘴,不好意思的抹了把冷汗:“没、没什么,就是柳大姑娘竟睁着眼睛,我没防备,吓了一跳。” “睁着眼睛?”萧逸在旁扬眉:“我明明记得——” 彼时情况危急,他与陆长安难得想到了一处。她几乎没有中招,腿脚灵便,所以负责去点蜡烛;自己虽则恢复些力气,不过终究没她敏捷,因此在原地开棺挟尸,好让傅氏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 那等混乱境遇,萧逸自然没功夫去仔细打量尸体,但那匆匆一瞥间,柳燕儿好像并没睁眼…… “不要多想。”长安亲自捡起棺盖,走到近前合上她眼皮。哪知手刚离开,柳燕儿却霍然睁目,白眼球向上翻着,乍一瞧全是眼白,就跟没长瞳仁一样。 “怎么了?”见她似是一顿,苏玄参疑惑的上前,还没看到个什么,长安就“砰”的扣上了棺盖:“没什么,走吧。” 这处花厅除了正门外还连通个耳室,耳室恰对屋后,他们全是经此进来的。 小厅不大,棺材就占据了一半空地。四个人朝耳室走,眼瞅几步便该到,却像原地踏步一般,怎么也跨不过门槛去。 “这、这是怎的?”张涛畏惧的靠向苏玄参:“咱们这是被迷了?” “被迷”即被鬼魂精怪迷惑缠身,是民间一种迷信的说法,据传要找高人做法事才能解决。 自打与长安混在一起,各种稀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萧逸早便麻木,此时也没觉得如何;苏玄参自诩从没做过亏心事,自也不怕鬼敲门,虽然有点哆嗦,却不至于吓得屁滚尿流。 “要说死鬼,这里只有一个……”他顿住脚步小声嘀咕:“难道,她有冤屈,不想让我们走?” 阴魂托梦伸冤一贯是话本子流行的热门题材,苏玄参闲暇时看过几个类似的故事,故此一下就想到了这里。 忆起十里村中棺材落地、横渡宁河时引魂鸡遽然发疯,萧逸对这说法暗暗赞同。一桩桩一件件的凑在一起,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你能给她伸冤?”长安没好气的转过身:“我们尚且难以自保,哪又有余力去管旁的?后天就该出殡下葬,满打满算还剩一日,你能用这仅剩的一天,完完整整查清楚前因后果?” 苏玄参贯是见不得不平的老实性子,不然也不会让老爹撵出太医院。长安说的有道理,他反驳不得,可在他的观念中,事情可不可为,总要试过才知道。 暗自拿定主意,他断然道:“我来查。” “你——” 长安随口训斥这几句,本是欲让他看清形势,不要乱发好心,哪成想苏玄参竟真敢应下,还斩钉截铁的! “你还真把自己当作青天大老爷了!”被他气得半天才憋出这句话,长安深吸口气:“那你自己去查吧,我们要走了!” “……也不差这一天。”不敢正面捋虎须,苏玄参只得小声嘟囔:“随便在威虎县里转转,等我一天也没损失……” 看他两个越闹越僵,萧逸无奈,轻咳一声出来打圆场:“黎平几人还在外面等着,我们毕竟是一行,遇事也该找他们商量一二。” “萧世子乃国之英才,一向稳妥,您倒也表个态啊!”苏玄参殷切的盯着他:“我们各执一词,您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木着面孔暗骂自己多事,萧逸默默闭紧嘴巴,决意再不插言。 哪知他这锯嘴葫芦的模样,落入长安眼里却是想查案又不敢说,悄悄支持了苏玄参的意思。 “好,你们一个个的全是善人!”怒极反笑,她大步走回“奠”字案桌前,取三支贡香点燃,拜了三拜后插-进小炉:“柳燕儿,这两位要帮你昭雪,他们乃是百年难得一出的天字号大好人,你便安心瞧着,休再缠磨我们了!” 语毕,一阵阴风突地贴地而起,打着旋儿向上盘绕。另一侧未点燃的白烛“腾”的燃起烈焰,其光熊熊,比林间树枝搭的篝火还要明亮三分。 ——可这焰光却是绿色,凄凄惨惨的幽幽跳跃,映得一室诡异。 张涛早吓得两股战战,拽紧苏玄参的袖子不撒手;玄参则靠着萧逸,心底不停打着鼓。 “看到没?休要以为怨鬼就好糊弄,人家可全听到了。” 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袖,长安反倒平和下来,不再气怒:“灵堂的白烛一旦熄灭,是不能再点的,不然则有‘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之意,为大不吉。现下它自己烧起来……呵,你们看着办吧。” 话落,一甩衣袖,迈出门槛,当先离开。 被这鬼火吓得胆气全无,张涛紧随其后,临出门前还绊了一跤,差点摔个狗吃屎。 萧逸与苏玄参落在最后,两人怏怏对视一眼,莫名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这可真是放蚊入帐——自找麻烦。 —— 甫一走出耳室,长安就撞上黎平,若非她躲得快,非要让对方冲得一个趔趄不可。 “——陆姑娘?” 看清眼前人后,黎平大喜,“这都过了许多时,你们还没出来,我怕横生意外,便想进去寻人,谁知怎么都跨不过去……” 抬手示意他噤声,长安的目光在他手中握着的物什上一顿:“哪儿得回的?” 愣怔了一瞬,黎平方才意识到她问的什么,“小苏神医找来帮手后,我寻思守在这儿无用,便去周边随处转转,碰巧看见咱们马车扔在前面岔路口的一个仓库旁。眼见四面没人,我偷偷上去翻了翻,值钱物件都没了,好在您有先见之明,把它藏进了座下的暗格里……” 郑重的接过意外寻回的尚方宝剑,长安面上不显,心里却长松口气。 既有这道保命符,接下来总能好过几分。 丑末寅初,寒星皎皎,正是柳府中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一行不敢耽搁,拉起躲在草丛的萧鸿顺,拖着藏于树后的三七,快而无声的随着张涛,重新躲回了他家的破屋。 围坐在桌边用了汤面,想到初临威虎县时,几人便如此坐,众人相顾无语,不禁都生出种恍然一梦的错觉。 依次给他们续了水,张涛咬咬唇,倏然掀起袍摆,“砰”的跪了下来。 “喂,你这是做什么?”萧鸿顺满面惊疑。张涛暗算了他们,又主动来帮了他们,功过交加相抵,若说先前他对这人尚有几分恨意,现在却是淡了。 朝廷还讲究个以功抵过,对个无知的平头百姓,不好太过苛刻。 “我之前猪油蒙了心,昏了头去行那见不得光的错事,不敢求得原谅,但请各位狠狠罚我一番!” 说着,一脱外衣,背后居然鼓鼓囊囊的背着几根荆条。 被他这阵势吓一跳,萧鸿顺望向堂兄,却见萧逸的嘴巴张开又闭紧,转眸看向了身边容色淡然的陆长安。 ——对了,他们现在全算这女人的属下,他总是记不清身份。 慢悠悠的抿了口水,长安放下瓷碗,“你这是想学负荆请罪?呵,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够不够格,能不能与那载入史册的名臣相论。” 虽然早料到他们不会有好话,张涛的两颊却仍然涨红又泛白:“我……只欲赎罪。” “我们为何要罚你?”长安嗤笑一声:“狠狠罚了你,好让你填平心中的愧疚,从此心安,揭过这页去不提?——这个犯错的成本,未免也太低了。” 尴尬的低着脑袋,张涛被她说得浑身不自在,继续跪着不是,就此起身也不是,明明是初冬天气,额上竟冒下了巨大的汗珠。 “啪”的掏出一物扔去他跟前,长安单手托腮,懒散道:“知道么?傅氏认定萧世子作她女婿,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你如果真心悔悟,便……三刀六洞,拿出诚意来给我瞧瞧。” “三刀六洞”乃是江湖帮会惩罚人的手段,仅次于自刎,非常严酷。犯事的需在自己身上肉多的地方——一般选大腿——对穿三刀,戳进为一个洞,戳穿又为一个洞,如此形成六个洞,来求得对方的原谅。 长安四处游逛,既结交权贵,又混迹市井,识得些下九流的江湖人,因此知道这个;其他人久居繁华之地,头次听到这词,略微一想明了了意思,却觉着有些新奇。 张涛听闻此话,脸色“刷”的变白,又是愧疚又是悲哀,倒是硬气的没谈条件,反而咬牙拾起匕首:“姑娘何必如此?干脆一命偿一命,我替世子死一遭便是——” 见他毫不犹豫把刀尖对准胸口戳,长安微微挑起眉,萧鸿顺更是“诶”的惊呼,正要起身去阻止,门外却有道身影比他更快:“哥哥——你这是让我和老娘怎么活啊!” ——心知自家做错了事,张莹近几日心神不宁,早在哥哥领人进门后就悄悄爬了起来。只是她面皮薄,无颜再见他们,便一直躲在门边的阴影里,悄无声息的朝内张望。 虽然有几分小心思,但到底是个没经过大事的小姑娘,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住张涛手臂,又惊又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你、你也想想我们,这、这是逼我们随着你去抹脖子吗?呜……” “你……你快别哭了!”被妹妹弄得手忙脚乱,张涛又是尴尬又是窘迫,匕首自然也放下了:“你、我,我不是故意的……” 兴致缺缺的旁观他们哭诉相依为命的悲惨经历,长安摇摇头,掩着嘴角打了个呵欠:“行了——我有些乏,想休息了。” 喧闹的室内猝然一静,张涛呆呆抬起头,张莹也怯怯的扬起脸,对上上首似笑非笑的眸子后,面上一红,又飞快低下了脑袋。 “罢了罢了,洗洗睡了,你多往身上戳几个窟窿我又不会发大财,少在这儿表演兄妹情深了。” 让她臊得面红耳赤,张涛吭哧半天,敢于赴死的胆气早被妹妹的眼泪冲散,可就这么顺杆爬…… 他还没修炼出那么厚的脸皮。 “好了,我们不再追究,你们且起来吧。”看出长安懒得开口,萧逸替她道:“我们无有损伤,你们将功折罪,此事便揭过,不提了。” 虽则还是有些愧,张涛却知纠缠无用,暗自拿定心思,赌咒道:“日后你们再有吩咐……” “呸呸,可别发这种誓了!”长安不耐的起身打断:“如果我们吩咐你帮忙,那必是山穷水尽,再无可用之计,离完蛋也不远了。” 不合时宜的“噗嗤”一笑,萧鸿顺立刻捂住嘴,室内的紧张气氛却被冲淡了。 “马车没了,我只能与你挤一挤。”长安冲小姑娘勾勾手指:“走,我们回房,再不休息天都亮了。” 冬日夜长昼短,此时天边却隐隐泛了白,果真是不早了。 张莹不敢怠慢,冲着余人团团一福,慌慌张张的引她往外走。 出了主屋走离几步,眼看前面就是她与老娘的房间,长安却骤然顿住脚步:“我问你。” 精神乍然紧绷,张莹诚惶诚恐:“您、您说。” “张涛他一直守在柳府的东北门?你们怎的一下就‘迷途知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89.管住嘴巴【捉虫】 不料她问得如此直白, 张莹一愣, 双颊“腾”的涨红:“我、我们其实, 若非走投无路, 不会、不会那样的……” 张涛为人热情仗义,虽然读着圣贤书, 骨子里却有几分绿林好汉的侠气。可惜老爹死得早, 他自小长于妇人之手, 最穷时甚至揭不开锅,为了维持生计, 老娘免不了锱铢必较的过日子。 耳濡目染下,兄妹两个同样沾了些小市民的习性,即便之后读书明理也没改过来。 初遇萧逸一行时, 张涛确是出于好意,诚心相邀,但外人哪比得自己重要?所以听到冥婚的消息,他几乎没太犹豫, 第二日天一亮,立刻去柳家告了密。 君子讲究立身持正,张涛虽为自保, 可到底良心难安。他不似妹妹般天真, 回家瞧见长安留下的点心银钱, 立刻猜到对方晓得了他们的勾当。 赠送谢礼, 一则暗示自己并非傻子, 该知道的全清楚;二则是给他个机会, 希望他不要行那有违道义的下作事,同时暗含了相信他人品的深意。 奈何彼时木已成舟,张涛再是懊悔也不敢去柳府劫人,只得另想法子。 大家都于县城居住,彼此了解,柳家抓了人后贯要关上几天,毒打一顿,再从偏僻的东北角门扔出去。因此他便日日到那附近打转,盼着有缘能再遇。 “这样啊……”长安摸摸下巴:“也难得瞎猫终于碰见了死耗子。” 事实上,苏玄参两个赶到时,一切业已尘埃落定,然而心意难得,却不好多加苛责。 耳闻她把自家哥哥比作“瞎猫”,张莹抿抿嘴,没敢反驳,只催促道:“时候不早,姑娘也累了,咱们赶紧进屋歇着吧。” “你先回吧。”长安抬头望望夜空:“马上天亮,明日有的忙,现在睡觉反而疲惫,我便不躺了。” 慢半拍的“啊”了声,张莹愣愣盯着她:“眼下乌漆嘛黑……” “这周围不是有个小潭?那里风景不错,我去逛逛,赏赏夜景,顺便再洗个澡,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您说树林里那个?”张莹大惊:“那野潭可深着呢,往常还淹死过不会水的,县里的姑娘从不敢独个去……” “那你当我是爷们好了。” “……诶!” 没成想她说走便走,张莹跺跺脚,匆匆赶回正堂去寻旁人拿主意。 除了待客的简陋小厅外,张家共有三间屋,平日里她和老母一间,张涛自己一间,另一间略小,作书房用。 劳神费力的忙活大半宿,大家都很疲惫,此时早已躺下。不知哥哥住哪间,张莹在后院转来转去,急得额上直冒汗。 屋子里,众人沾床入梦,只有萧逸思考着天亮后该如何行事,郁闷忧愁,越想越精神。 耳尖的听到院子里簌簌的脚步声,他干脆披上外衣,悄无声息的走了出来。 “张姑娘,你有事?” 猛地被他吓一跳,张莹拍拍胸口:“那个……能帮我叫下哥哥么?” 话落,忆起他与长安是一行,又改口道:“不不,不用了,告诉你也一样。” “嗯?” “那位姑娘独自到野潭了!” 花了些时间搞清前因后果,萧逸瞅瞅头顶蓝紫的夜空,无语的抽了抽嘴角——那家伙胆子真是大,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也不怕遇上歹人谋财害命。 “我知道了。” 头疼的揉揉太阳穴,他打发走张莹,立在原地顿了顿,脚步一转,干脆也跟着寻了去。 大半个时辰后。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朝霞隐隐喷薄欲出。 慢悠悠的晃出密林,长安神清气爽,拐过转角后,却见前方的大石边亮着团火光。 眉梢轻挑,她抽出匕首,佯装无意的继续向前:“此等时候,竟还有人?真是巧了,你我相遇于此,也算……咦?你居然背着我们打野食!” 坐在火堆边的萧逸闻言瞪她一眼:“收起凶器再说话。” 他正在翻烤一只兔子,只是技术实在不行,眼看已经黑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啧啧,半点长进也没有。”随意用匕首翻了翻,长安撇着嘴点评:“内脏没掏干净,真是暴殄天物。” “我以为你掉到水里沉底了。”萧逸反唇相讥:“听说威虎县上专门有个捞尸队……” “呸呸呸,我早晚要被你咒死!” 大眼瞪小眼的对峙一会儿,两个人都觉无趣,长安哼一声,率先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 萧逸刚要答应,转念想到自己不能太主动,于是虚伪道:“我睡不着,随处逛逛。” 没搭理他的小心机,长安割了两块能吃的肉:“柳燕儿的案子,全计划好了?” “嗯。幸好尚方宝剑在,否则我们就成空口白牙的骗子了。” “休要高兴得太早。”长安睨他一眼:“小心那杜宽死不认账,反正没人知晓尚方剑的具体模样,到时连个帮你说话的都没有。” “这里屯着支驻军。”萧逸微微一笑:“虽然平常不声不响不管事,却终归是个有力的掣肘,使得杜宽不能一手遮天。武将不比文臣,只认物件,向来服从命令。” “哟?你竟偷偷学聪明了!” 萧逸嗤一声,没接这话:“此外,柳燕儿是在姑妈家去的,如果真有内情,势必要找来那家人。” “后天出殡,他们一定会来的,这倒跑不掉。” 不来反而是心中有鬼,欲盖弥彰。 低头吃掉兔肉,静默片刻后,萧逸抿抿唇:“多谢你。” 虽然这话没头没尾,两个人却都晓得,这谢的是一个多时辰前的生死关头时,长安的主动帮忙,不离不弃。 “一次还一次而已。”长安拨弄着火堆,并没看他:“你救我在先,要说谢谢,也该我先谢。” “我……”萧逸窘迫的咳嗽几声:“之前柴房里,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当时语气不太好,抱歉。” “无妨,反正我也没温言细语,互相伤害嘛。” “……男子怎么能和女人一样!”憋了半天,他才如此道:“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小气计较是女子的天性,男人总该包容些。” “小气、计较?”随手扔开树枝,长安惋惜的摇头:“看来你前半辈子接触的女人,质量全都不怎么高。” “……反正我道过歉了。”萧逸及时把话题掰正:“我日后会克制的。” “你长得俊,怎么说都有理。”笑微微的后靠到大石上,长安迟疑了几息,还是决定与他说明白:“我不着急,非是不爱惜性命,而是早便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两人初遇时,萧逸差点一剑杀了她,长安虽则愤怒却不怎么后怕也因为此。不然,谁会毫无芥蒂的与个差点害掉自己性命的煞神同行? “呵,这也能批卦算到?” “是感应。”无聊的摸出枚铜钱,她旋在指间转来转去:“人之将死,魂魄不稳,阳气衰竭,即便一些灵敏的普通人也会有感应,更何况我们以风水传家的陆氏?” 看她不似玩笑,萧逸正了神色:“这么说,你们生来便知自己能活到何年何月?” “没那么精准,”长安失笑:“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而已。年岁越长,感应得也越明确。” “那你呢?” “大概不会太短,但也不会太长。”她懒散的耸耸肩:“免不了五弊三缺,能得善终就好。” “五弊”即为鳏、寡、孤、独、残,“三缺”则是钱、命、权。风水相士们能探天机,有时免不了泄露一二,此却要遭天谴,要么孤苦一生,要么穷困潦倒,大都不会有好结果。 “那你不要算命了。”沉思半晌后,萧逸认真的提议:“如今你乃钦差,好歹也算个朝廷命官,虽不至于大富大贵,趁机弄些银子讨生活却不成问题……” “在你眼里,钦差便是弄银子的?” “你与别人不一样。”话出口后,萧逸也觉得此言欠妥,但却不愿当着她面短了意气:“陛下一时心血来潮,玩笑的成分居多,相信你不会瞧不出。” “是啊,”长安冷笑:“我就是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 “……总要比平头小民强上许多。”萧逸大窘:“所以我才道趁此置办些产业,说不准哪日陛下不愉,这钦差便又飞了。” “人各有志,我最厌恶拘在一处过平淡的日子,世子的好意心领了。” 值此,天边云霞缭绕,一轮红日冉冉升出。 黑夜终于褪尽,又是新的一天。 “我们走吧。”一拂衣袖,长安起身:“你与苏玄参可是说好的,一日破案。” 见她不想多说,萧逸默了默,便也吞下了到嘴的话。 至于柳燕儿的冤屈——他已经有了想法,只要一切顺利,得知真相也未必很难。 —— 威虎县不大,邻里邻居的全熟识,小摩擦不少,需要知县老爷升堂裁断的大案要案却不多。 杜宽本人性子懒怠,从来不会主动体察民情。他嫌弃衙门简陋,特地在旁侧置了间精致风雅的三进宅院,初初还按时点个卯,后来瞧着无甚要紧事儿,竟是连县衙也不怎么去了。 可自打从犯了命案的百家村回来后,他整个人却如转了性一般,天一亮便往县衙赶,直到太阳落山时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活像有狐狸精在里面勾着魂似的。 旁人只当他破案心切,生怕此事影响了年终考评,仅有几个心腹暗中了然,这其实是因为杜宽在百家村中遇见一位高人。 百家村里有个宅子,乃是周边远近闻名的凶地,每几年便要在那或偶然或意外的折进不少人。前前后后许多年,每一任知县都无法破解,久而久之,“凶地”之说愈发嚣张,连京都百姓也有耳闻。 杜宽在任六年,好运气的没出过祸事,便以为此说只是无知愚民杜撰的饭后谈资。哪料着调任在即,却突发了灭门惨案,大惊之下,亲自去现场查看了线索,督促破案。 读书人对神鬼之论的态度一向模糊,平日便罢,遇到无解之事时,往往好把心思转到风水迷信上。回城途中,杜宽正琢磨要不要找个和尚道士去瞧瞧,行到县城门口时,却遇上一个翩翩如玉的锦衣公子。 那公子自称是皇觉寺方丈的俗家弟子,姓顾,唇红齿白,面如美玉,手里摇着把折扇,端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尤其一双眼睛明澈澄净,纯洁无瑕,似能洗尽世间所有的丑恶污秽,让人一望便瞬时生出好感。 他拦住知县的车驾后,直言自己能解决百家村的惨事,接着又与大人去到僻静处叽叽咕咕的低语一阵,之后便被杜宽奉为座上宾,破例请到了县衙后堂本该县令居住的地方去安歇。 师爷并几个心腹对此原本极不赞成,可顾公子实在会说,嘴巴抹了蜜一样,又确实露了几手真本事,不出半天,那些瞧他不爽的就欢欢喜喜将他当作了活祖宗一样供奉。 如此,皆大欢喜,再无矛盾滋生。 轻悄来到县衙,杜宽整了整衣冠,确保仪容无碍后,才扯着笑脸迈进花厅:“顾公子可用了饭?李家小馆的馄饨不错,咱们不妨去尝尝?” 心知他一大早便会来,顾公子正优哉游哉的坐在窗前品香茗,闻此欲要回话时,扭头瞧见他涎着谄笑的脸,却是立时色变。 “怎么了?”杜宽摸摸自己的脸,“可有不妥之处?” “不妥不妥,大为不妥!” 见他难得的严峻,杜宽疑惑:“您这话何解?” “前儿你气色甚好,可今日却印堂发灰,浑身晦气,怕是霉运缠身,要逢大祸了!” 杜宽最是听不得“祸”字,闻言大惊:“这怎么说?可有法子破解?——顾大师,只要您帮我避过这灾,金银珠宝不在话下!” “方外之人,哪用得此等俗物?”顾公子一派高人风范的摇头拒绝,偏偏他生得一副老实相,如此推拒也不让人觉着欲擒故纵的矫情:“因果最是莫测,即便我也不能轻易堪透。这样吧,你且写个字来瞧瞧,此虽不甚具体,好歹也是个方向。” 测字嘛,杜宽晓得,街边总有那下九流的江湖骗子花言巧语,以此谋生。但顾公子是真神仙,自然与那些不同。 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他不敢怠慢,琢磨了好半天,抬起手来又放下,迟迟不敢落笔。 “随便写个字便可。你且不必多想,只要未来尚没发生,就有转圜的余地,要不怎么说‘人定胜天’呢?”顾公子笑眯眯的开解:“过于深思熟虑,反倒失却自然,结果就未必准了。” 杜宽听得一惊,不敢再拖,抬头望见晨光初绽,旭日东升,便在纸上写下个“日”字。 “大师,您以为如何?” 顾公子一看,心里有了计较,却没马上说,因为他知道轻易得来的言辞总是不够贵重。 慢条斯理的端详一番,他摸着下巴,耳听杜宽心急的催促了三遍,方才缓缓道:“这‘日’,减一笔为‘口’,多一笔为‘申’。口有口舌之意,申有申诉之说,今日怕是有人要申冤,杜知县您得升堂断个大案。” ——大案? 威虎县里连小偷小摸都少,平日谁家丢头牛便算要案,百家村乃是特例,杜宽实在想不出这“大案”指的什么。 无视他的怀疑,顾公子续道:“申乃地支的第九位,属猴,这案子定与属猴的有关。您又写的‘日’,日出之时甚为早,恐怕过不一会儿,这官司就要来了。” “哈?”复又抬头望望天,杜宽迟疑:“我这霉气便从这儿来?” “八成是了。” “那可有破解之法?” 装模作样的思考片刻,顾公子指着“日”字,“您瞧这口中的一横,短了缩头缩脑,长了锋锐太过,‘横’本身又有突发意外之意,想要避祸,怕还是得管住自己口中的那横——舌头。” 杜宽思索一会儿:“您是说,我得谨言慎行?” “您乃一县之主,是这地界的父母官,哪用小心翼翼的谨言慎行?——不过这案子非同小可,是得比平常更慎重些。” 他这话模棱两可,杜宽不太明白,又苦求了好一会儿,顾公子才终于给他出了个主意:“这样吧,你听我的话——今日全都顺着说。” “顺着说?” “对。”他侃侃而谈:“有人申冤,你就让他说明经过;他有怀疑的对象,你便把那嫌疑人宣到堂上来对质;他要仵作便请仵作,他想开棺就让开棺,如此挨过子时,保准无灾无祸。” 这下杜宽听懂了,就是和稀泥嘛!这个简单,他就当在旁看戏了:“您放心,我一定谨遵嘱咐!” 两人又再寒暄片时,不等对方邀请自己再去用膳,顾公子忽然提出辞行:“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这……” “知县也晓得我为何来,再要耽搁,只怕误了正事,百家村的凶宅就无法可解了。” 事关自己前程,杜宽一凛,瞬时转了话锋,不再挽留,而是客气道“他日再见必当款待尽兴”云云。 耐心应付了他,晃晃悠悠的离开县衙,眼看就要迈出城门时,顾公子突然顿住脚步,回身张望,“刷”的打开折扇摇了摇。 “既取了你的东西,自当帮你一把,如此也算扯平。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觉得好就行……嘿!” 语毕,大摇大摆的走出城门,径自向着百家村的凶地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0.开堂审案【捉虫】 因为笃定会来官司, 杜宽难得在衙门多留了一会儿。果然, 辰正不到,县衙前冤鼓大作,“当”“当”“当”的三声响彻全城, 做买卖摆摊偷懒的百姓俱都停下活计,兴冲冲的围观而来。 这面冤鼓置在正门东廊下, 等闲不可敲, 否则要被打板子。最近一次鼓响还是十多年前,一个婆娘与人通-奸, 欲要谋杀亲夫, 反被夫君先一步害死。其过程曲折复杂,离奇得堪比话本, 直到现在还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时隔多年,冤鼓又一次响起,定是有了大案。这热闹如果不看,出门吹牛都得比别人矮一头。 踱着方步走上公堂, 杜宽四下一扫,瞧见外面乌压压的人头后,立时皱起了眉。 ——这群刁民! “啪”的一拍惊堂木, 他高声问:“哪个击鼓?速速带上来!” 话落,一个比他更洪亮的男声中气十足道:“我敲的——睁大眼睛仔细瞧瞧, 天家在此, 你酸唧唧的拿什么乔, 还不快快来觐见?!” 这声音有些耳熟, 杜宽定睛一瞅,果真是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守备,李九。 这李九生得豹头虎目,膀大腰圆,虽然一副凶相,性子却呆蠢至极。听说他祖爷爷最辉煌时曾给太-祖皇帝牵过马,参加过数场战役,可惜笨嘴拙舌得罪了贵人,最终被贬到威虎县,做了这小小的守备。 他们家几代都是独苗,据传是杀戮太重,招了老天的责罚。李九出生后,某天来了个野道士,指天画地说他命中有大劫,必须假装前面有兄弟姐妹挡灾,所以他父母起了“李九”这名字,乍一瞧还以为他是李家的第九子。 也不知这说法是真是假,反正他之后当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长到如今,体壮如牛。 太平年间的武将向来比不上文臣,更别提李九这种扎根县城、一辈子难翻身的。尽管两人官阶一致,可杜宽处处高他一等,素日不拿正眼瞧他,再加上李九的存在感实在低弱,久而久之,大家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位官老爷。 不过眼下,他却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默默站在他身后,萧逸在心里给李九发了张好人卡。此等琐事本与他无关,以大梁官员们自扫门前雪的脾性,他还以为得费番口舌,谁知李九憨厚老实,一见尚方宝剑,立时把他们当活祖宗供了起来,不但同意关键时刻派兵护卫,还主动承揽了击鼓、递状子、威慑恐吓等一系列工作…… 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怪不得升不了官…… 李九今天着碧色官服,腰间佩剑,走起路来护甲铿锵,颇具金石之音,非常威风。相比之下,矮瘦文弱的杜宽就少了些男子气概。 围观人群中不乏爱嚼舌根看戏起哄的无赖闲汉,此刻瞅见杜宽坐在公堂上瞪眼发呆,一个个便扬声嘲讽:“哟,咱们杜大人真威风,听闻天家驾临,眼睛都不多眨一下!” “那是,要不人家能当父母官嘛!” “天家算老几?到了咱们这儿,是龙也得盘着……” 后知后觉回过神,杜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清楚自己不是人人爱戴的清官,可以往这些刁民只敢关上门后议论几句,怎么风气变得这么快,现在都敢在公堂门口非议官老爷了? ——他却不知,长安事先找了群闲人,予以重金,请他们于关键时刻趁势喊几句来“体现民意”。 普通百姓习惯随大流,很容易被引导,如此举动也是为了控制形势,以民情左右公堂。 据她了解,杜宽喜欢和稀泥,尤其爱惜名声。这种人很少有拿定主意的坚决时候,围观民众一起哄,很容易就会跟着改变想法。 温和的晨光中,尚方宝剑上雕刻的龙凤熠熠生辉,仿佛下一瞬便欲脱剑而飞。疾步走下公堂后留心端详几眼,杜宽猛地色变,双膝一软,以额触地——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语毕,周围倏然静寂,衙役们瞠目结舌,就连外间一直小声议论的民众也全住了嘴。 气氛蓦地严肃起来。 县官不如现管,虽然知道天家身份贵重,可对普通小民来说,皇子王爷是天边的云,一辈子也接触不了,哪比杜知县来得威严? 眼见平日威风八面的知县大人都麻溜叩拜,多一句也不敢说,他们这才有了直观的认识,一时俱都惶惶,手足无措。 空气凝滞了几息,收下长安银钱的闲汉们总算还有点职业道德。不知哪个喊了声“陛下万岁万万岁”,当先跪地,之后便如传染般,其他人迅速回神,也跟着跪了下来。 眨眼工夫,四面叩拜一地,唯有手执尚方剑的李九和萧逸几个杵在中间,很是突兀。 “都起吧。”萧鸿顺轻咳两声:“此次是为桩冤案而来,一切从简,大家不必拘束。” 长安虽是正牌钦差,可女官员天生不让人信服,因此不适合出头;萧逸年轻有为,倒是比纨绔皇子更有办事能力,但百姓不会分辨哪个真正有实权,只晓得王爷的儿子不如皇帝的儿子。所以讨论过后,他们决定在人前假装以小九为首,一切以身份压人震慑的事全由他负责。 毕恭毕敬把九殿下请到堂上,杜宽暗暗叫苦,别看他与柳来旺谋划得猖狂,实际却是只软脚虾。即便之前那折辱皇子的坏点子,他也没敢亲自动手,而是怂恿着柳家去做——说到底,他就是根墙头草,虽则知晓自己已经在贤王阵营,却不敢真的下手去谋害政-敌,顶多隐在幕后出出馊主意,事发了再撇清干系,继续作好人和稀泥,维持表面的平和,两不得罪。 ——对了,他们不是被关在柴房?怎么一下出来了? 出来便出来,闹到公堂是欲干嘛?难道要……报复? 想到对方可能堪破了自己与柳家的计划,杜宽额上冷汗直冒,面上表情越发的僵硬,一时惊惧难安,连话也不太会说了。 萧鸿顺以为他是紧张,也没在意:“你是县令,我不好喧宾夺主,随便添张椅子就可。” “诶……诶!” 狠狠深吸几口气,偷偷平复了好一会儿,杜宽不停地自我安慰,半晌后,才终于缓过些劲儿来。 萧逸和长安此刻已经坐在了公堂上。镇南王世子与陛下亲口承认的钦差自然不用叩拜,两方对面而坐,若非一高一低,距离过大,简直跟茶话会无异。 这场面稀罕又滑稽,围观人群的谈论声大了些,表情语气满是风雨欲来隔岸观火的躁动与新奇。 忆起顾公子临走前的嘱咐,杜宽定定神,努力淡然的转向萧鸿顺:“殿下,您来审案?” “都说了不喧宾夺主,我只旁听!” 瞧出他的不耐,杜宽恨不得给自己个嘴巴。顺着说顺着说,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切记! 如此念叨两遍,他望向堂下坐着的二人,想了想,例行发问:“你们是何身份,有何冤案?” 虽然已经努力用了平常语调,听起来却仍十分客气,尾音还微微发着抖,毫无威严可说。 微不可查的抽抽嘴角,萧逸忽然觉得先前周密筹划如临大敌的自己有些多此一举:“我乃镇南王世子萧逸,保护钦差与外派的九殿下一路北行。今欲陈一冤案,具体过程……有几分怪异。” 默念了一遍顺着说,杜宽慈和道:“此话怎讲?” “想必大家都知道抬棺不能落地的风俗。”讲故事一样略微夸张,萧逸把前儿十里村雨天遇到的异样陈述了一番——说辞是长安事先写好的,环环相扣引人入胜,什么“阴森森的天”“惨白的脸”,他都不知道一句话里原来能加这么多华丽的形容词。 心知她在故意整自己,耳听身后“哇”“哦”的惊叹声,木着脸庞背完最后一个字,萧逸总算松了口气:“此事本与我们无干,可那之后,我三人却夜夜噩梦,而且每人每晚的梦境都一样,是柳燕儿在呜呜的哭。如此显而易见,定是冤魂有遗恨,想求昭雪,是故前来击鼓,以求大人明察。” 沉寂一瞬后,周围“哗”的议论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兴奋,有那好事的甚至已经去柳家确认情况了。 杜宽闻此却半信半疑,疑大于信。冤魂能托梦?棺材自己能掉地下?死人突然睁开眼? 幽魂如果这么厉害,这世上还用县官做甚? ——这么会编,怎么不去写话本? 张口欲要嘲讽训斥,对上萧逸淡漠的面孔,他遽然忆起对方身份,立刻又萎了。 念着顾公子的顺着说,杜宽转转眼睛:“事涉鬼神,的确罕见,我为官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 话锋一转,他又笑眯眯道:“之前从没接触过此类事情,无有经验,依世子和殿下看,接下来该如何做?” 早知道他骨头软,没料到居然这么软,萧逸和萧鸿顺有点无语。长安没有那么多顾忌,当场“噗嗤”笑了出来。 低低警告“严肃些”,萧逸蹙眉作沉思状:“经了解,柳燕儿是死在京城的姑妈柳香草家里,柳家两兄弟和石大壮匆匆赶到后,将其放入了棺材,所以当召柳香草一家、柳家兄弟及石大壮来问询。” ——柳家背靠贵人,那位祥公公可是皇上身边的心腹,比什么儿子侄子都管用。怀抱这条金大腿,姓柳的岂能由你捏扁搓圆? 杜宽又想嘲讽,忆及顾公子的话,只得继续克制:“那好——周捕快,你这便带些得用的去柳府请人来。柳家大姑三口昨儿刚好到,人家风尘仆仆,一路舟车劳顿,定要客气些。” 见他这副谄媚的姿态,萧逸暗忖柳家非是善茬,恐怕不会那么听话,思考几息后,转头对一直护卫在侧的李九道:“麻烦您也跟着走一遭,务必把人带来,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他这声音很小,旁人离得远听不见,只有并排坐在旁边的长安听了个明白。 偏头看着他正与人说话的侧脸,长安眯起眼,难得有些恍惚。 尚记得初初识得萧世子时,他自矜身份,目下无尘,以为小官小民能见自己便三生有幸,当感恩戴德,拼尽全力去跑腿办事更是理所当然。 那个时候,大概谁都没想到,他日后会如此客气的请求李九这么一个末等武将来帮忙。 区区半年而已。 已然判若两人。 “怎么了?”见她直直盯着自己,萧逸警惕的扭过头:“你想做什么?还是我说错什么了?” “没事。” 无所谓的耸耸肩,长安双臂环胸:“突然想到些旧事,发现你比往日顺眼了许多,真是乖巧讨喜,孺子可教。” “……嗤。”谁信! 见她不打算多说,萧逸便也不再深问。半炷香后,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吵闹,众人齐齐望去,就见当先一个女人,骂骂咧咧被推搡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1.陷入僵局【捉虫】 “混账东西, 认识我是谁吗?告诉你, 就连县太爷……哎哟!哪个王八犊子捅我腰?作大死啊!” 女人尖锐的叫骂刺破空气, 围观百姓纷纷让路, 心照不宣的挤眉弄眼,等着瞧这场好戏。 柳家向来跋扈, 从不掩盖自己有靠山的事实, 尤其柳平生、柳平全两兄弟, 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可杜知县却睁只眼闭只眼, 从来不曾深究。 如此被传上公堂对质,多年来还是头一遭,想也知道不会善了。 本就不愿回到这个穷地方, 哪知还遇见这等事,柳香草气个倒仰,一路指天画地,破口大骂。李九并几个武将在后推着, 衙门的捕快从旁架着,好言好语的不停陪笑脸儿,才总算把这尊活祖宗挟了来。 从没见过这等泼妇做派, 萧逸一愣, 继而紧紧皱起了眉。杜宽高坐上首, 余光瞄见他难看的脸色, 心思一转, 外强中干道:“此处非是等闲, 不得喧……” “我呸!”瞧不惯他人模狗样的拿腔拿调,柳香草挣开李九,蹬蹬几步闯进公堂,指着他鼻子叉腿骂道:“敢对老娘动粗?你行啊杜宽,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吧?这还没高升呢,官老爷的做派倒先出来了!拿了好就想踹掉我们?我呸,少把……” “行了行了,行了!”没成想她大庭广众下什么都敢说,杜宽神色一僵,差点没吓得软倒,“一、一派胡言,本官奉公守法,怎会与你等刁民有牵扯!再敢妄议朝廷命官,小心我打你板子!” 柳香草闻言瞪大眼,撸起袖子刚要好好分说,却被身后的侄子拽了拽衣角。 柳家兄弟今天格外消停,让往东就往东,一下都没挣扎,瞪着双小眼麻木的旁观姑妈作闹,也不上前帮腔,换了芯子一般,乖顺得简直不可思议。 惊惶畏惧的低着脑袋,柳平全拿眼角偷偷打量四周,待瞅见大摇大摆端坐的萧鸿顺几人后,胸口瞬时一凉,想死的心都有了。 ——九殿下一行果真逃了!完了!他们肯定是秋后算账,来报复了! 今晨他与大哥去提人,看到柴房窗户处的窟窿便觉不好,可眼下做什么都晚了,只能期望天家大人大量,走便走了,千万别与他们这些不上台面的小民计较。 全怪杜宽那老匹夫,花言巧语许以重利,哄着老爹出头整人,自己却躲在幕后假作不知。即便对方日后怪罪,他也能摘得干干净净,而他们柳家,却是把人得罪死了…… 越想越绝望,他面色惨白,摇摇欲坠;柳平生的心思相对简单,还没考虑到这一茬,眼见姑妈嘴上没门,生怕皇子听后怪罪,便把她拉到侧旁,如此这般的讲起了原委。 整件事情颇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眼瞅他们叽叽咕咕的没完没了,九殿下已经有些不耐,杜宽不敢随意催促脾气暴躁的柳香草,余光瞥见老老实实跪在最后的石大壮,灵光顿然一闪,指着他道:“你,穿布衣那个——你叫石大壮?” 平生头次被抓上公堂,所有人里又只自己一个没靠山,石大壮抖抖索索的跪着,生怕县令拿他这小人物作替死鬼,吓得脸都白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大人在问话,他赶紧叩首,恭顺道:“是,我、我是石大壮,是个木……” “抬起头来回话。”总算从这小民身上找到点威严,杜宽的神色缓和不少,“听说柳燕儿死后,是你与她兄弟去扶灵抬棺?” “是。” “为何单单找了你?” “回大人话,打从柳家搬来,小人便与他们作邻居,要比旁人亲厚些,所以、所以才得了柳大哥看中。”被拽着去当了苦力冤大头。 慢悠悠的抚了抚须,杜宽眯起眼:“听说,回程的路上,曾有过尸变?” ——所谓“尸变”,即指死人复活作怪,变成行尸,兴风作浪。 不料知县老爷竟会问出这等荒谬接地气的话,石大壮一愣,“尸变倒没有,只不过……” 一五一十把那日棺材莫名落地的经过说了一遍,围观众人听得清楚,他之所言与萧逸说的大致相仿,这足以表明此事并非杜撰,而是确实发生的。 嗡嗡的议论愈来愈大,杜宽无奈,“啪”的一拍惊堂木,肃容高喝“安静”。眼尾瞥见柳家几个终于说完了悄悄话,他便转向柳家兄弟:“你们与石大壮乃是一行,他说的这话是真是假?你二人可有类似经历?” “有,有有!”抢先交待了引魂鸡发疯一事,柳平生长舒口气。他对活人横,对死人却怕得很。自从那日弟弟失手砸死了公鸡,他便夜夜梦魇,疑神疑鬼,再没睡过一个整觉。 两厢几人全道柳燕儿死后魂魄不宁,冤鬼作祟之说怕是八-九不离十。以往遇到这种事,杜宽都会斥一句“胡说八道”了事,但这次告状的却是九殿下,而且…… 瞧着正门外密密麻麻的人头,他顿觉头疼。这群刁民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些甚至搭梯子爬到房顶上往这儿望,也不怕脚下一滑掉下来,摔断脖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果今天不给个定论,不消三天,这流言定会飞到京城,倒霉点儿让御史听见,说不定还要影响他升迁。 念及此,他暗暗叹气,看来今次是混不过去了:“柳香草。” 刚被告知旁侧各人的贵重身份,柳香草有些懵,尚没缓过劲儿,因此格外听话:“民女、民女在。” “柳燕儿是在你们家得急症没的?” 脸色瞬息数变,柳香草抖着唇,张了好几次嘴,可大概是太过紧张,居然一个音节都没发出。 见她这反常的模样,杜宽心里咯噔一下,暗叫糟糕。他好歹当过六年县令,于断案上有些经验。柳香草这表情,分明在说事有蹊跷,而且八成与她有关。 但她身后终归有位得宠的宦官撑腰,却不好轻易妄动。 一边是执意查案的九殿下,一边是背景莫测的柳家,杜宽觉得自己就跟受夹板气的小媳妇一样,哪个都不敢得罪。 ——今儿可真是倒了大霉! 记起顾大师嘱咐的管住嘴,他下意识抿住唇,打定主意装哑巴,绝不主动开口下令。 他能发觉不对,其他人也非是瞎子。相互交换个眼色,萧逸沉声道:“柳燕儿得了什么急症?何时染病,何时病发,又是何时故去?中间用过什么药?具体有些什么症状?——你这做姑妈的,不会不清楚吧?” 被他一连串的问题砸出冷汗,柳香草急得竖起眼睛,刚要回话,却听这男人身边的姑娘道:“等等,把她一家三口隔开,挨个问一遍,看看最后的说辞能不能对上。” 闻听此计,柳香草面色骤变,恶狠狠的瞪着那姑娘,仿佛下一息就要扑上去把她撕碎。 脑子急转,她正琢磨该如何应付,身后忽起一阵喝倒彩的嘘声,紧接着飘来一股浓重的骚气。 皱紧眉头扭过脑袋,柳香草就见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王成,白着脸软瘫在地,竟是吓得失了禁。 恶心的尿骚味冲天而起,迅速弥漫。萧鸿顺憋着脸不停后退,长安和萧逸也纷纷起身,掩住口鼻避到了一旁。 “这人肯定做贼心虚!” “我看也是,个大男人竟被吓尿了裤子,真是丢脸……” 耳听公堂外的这些讨论,柳香草脸都青了:“血口喷人的下贱东西,闭上你们狗嘴!我儿……我儿最近患了隐疾,管不住拉尿,正吃着药,怎的,你们有意见?” “得了得了,赶紧先把这儿收拾收拾!”从没见过此等场面,萧鸿顺差点被臭晕过去。 杜宽闻言立刻安排人打扫,又是洒水又是熏香又是拖地,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诸人方才各回各位,继续断案。 许是拿定了主意,认清了形势,知道自己决不能卷进来,王成竟然镇定许多,柳香草的眼珠子也不再四处乱转。 注意到他们神色的变化,萧逸暗自蹙眉,刚刚就该一鼓作气审完才是。 ——终究是没经验。区区尿骚而已,他们太娇气了。 这回不待别人问,王成就上前拱手道:“小生王成见过知县大人。近日染了恶疾,以致学生堂前失礼,还望大人海涵。” 他是柳香草的独子,素日借着读书的名头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偏又生着副好皮囊,花言巧语的能说会道,脸皮还厚,简直混不吝一般,刀枪难入。 此刻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王成立时压下惊怕,做出了读书人的文雅模样。至于身后那些起哄看热闹的?——呵,爱笑便去笑,反正他又不会因此少块肉。 杜宽早识得这油嘴滑舌的滚刀肉,知他难对付,也不愿多缠磨,免得气着自己:“来人,先把柳香草夫妇带下去,切记要堵住耳朵。等我审完了王成,再逐个去问讯她二人。” “大人,请先听我一言。”王成再次拱手:“您如此问,我们怕是全不了解。” 萧逸眼皮一跳,萧鸿顺则挑高尾音,阴阳怪气的“哦”了声,直接代替杜宽发问:“此话何解?” 听说他乃是当朝皇子,身份了得,王成不敢怠慢,恭敬礼貌道:“小生自小长在京城,与这堂妹向来不熟。现今我两个都到了成家的年岁,更是得顾忌男女大防,一天里连面都未必见到,又哪晓得她康不康健,生没生病?” 这话听起来有些道理,萧鸿顺想了半天,竟没找出漏洞:“就算你不晓得,你老娘也该知道吧?” “回大人话,我柳家在西市有间杂货铺,专卖各类小玩意。家父家母每日天不亮便起,晨鼓一响就出门,暮鼓落时才回家,顶多与燕儿堂妹共用顿晚膳。但因时辰过晚,饭食不好克化,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各吃各的,所以……” 说到此,他略一停顿,面上露出为难悲伤之色:“那日回去后,我们才发现堂妹已经去了,具体时辰却不清楚。” 萧鸿顺不信邪:“她身边的丫鬟呢?没人来报?” “大人说笑了。”王成扯扯嘴角:“小人家里不甚宽裕,勉强算是过得去,哪有闲钱去买丫鬟?” 事情到此,竟似是陷入死胡同,再无进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2.曲折内情【捉虫】 王成的芯子不怎么样, 可披锦袍系玉带, 站在公堂上侃侃而谈,乍一瞧竟当真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风姿。 长安几个认定他狡辩,围观群众却不明就里, 以为他说得对极;再看他五官清隽,颀长秀气, 语声朗朗, 有理有据,只除了刚刚吓得失禁——文士嘛, 手无缚鸡之力, 胆子比旁人小,倒也勉强能理解。 更何况, 人家给出了冠冕堂皇的说辞:身患“隐疾”,管不住尿,没办法啊。 耳听众人话锋转变,不再一味的嘲讽轻视, 王成精神大振,再接再厉:“我们仨在外各干各的,谁晓得燕儿堂妹白日里做些什么?说不准是出去玩, 染了时疫,结果……” “不可能!” 陌生的女音乍然高扬, 打断了他。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个圆脸少女素裙银钗, 鼓着双颊, 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有些气怒。 “胡大妮?”定睛一瞧,王成惊讶:“你怎么来了?” “自是、自是来送燕儿最后一程。” 平生头次被这么多人打量,胡大妮畏惧的缩了缩脖子。咬紧下唇纠结一瞬后,她终是遵从良心,大声喊道:“燕儿内向寡言,性子怕生,绝不会独个儿出门的!” “你个死丫头知道什么?”王成凶恶的瞪着她,半是警告半是恐吓:“这可是要命的官司,出了差错你负责?休得胡言!” “知县大人还没发话,哪里容得你插嘴?这便是你从书里学来的规矩?”慢悠悠的挑高眉,长安冲他扬扬下巴:“不识法度,丢人现眼,先打十板子长长记性。” 依大梁律,没有切实证据前,最多只能刑讯三次,打板子的总数不得超过五十下。若是嫌犯当堂而死,县令必须担责,此举也是为免屈打成招,发生冤-假-错-案。 王成虽然姿态恭敬,可念着身后有靠山,到底不像普通嫌犯般惶恐。他清楚杜宽是个软骨头,料定对方不敢拿自己怎样,因此直到被按在地上,脑子还有些懵,恍恍惚惚没回过神来。 “你们敢!”柳香草张牙舞爪的扑上去:“若伤我儿一根毫毛,定要你全家死绝!” “嗤,好大的口气!”身前没有案桌,萧鸿顺只得“啪”的用力拍了下大腿:“今儿我偏要打,看哪个胆敢来诛九族!” “大人,求求您高抬贵手,放了这孽障吧!”一直低着脑袋沉默在后的王宾——柳香草的丈夫、王成的老爹——此刻也膝行到前,哀哀的哭求:“日后我定叫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再不出来瞎闹了。” 这男人方脸耷拉眼,生着一张苦瓜相,笨嘴拙舌的,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两句,看起来像个老实人。 萧鸿顺瞧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暗道这王宾真是命苦,摊上了柳香草和王成两个祸害,长安却无他这般丰富的感情:“我若放了你儿子,谁又替那些叫他迫害的可怜人讨公道?” 王宾闻此一愣一惊又一顿,怯怯抬头瞥了她几眼,惨白着面孔委顿在地,终于不再出声。 他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家中经营个简单的铺子,专卖便宜的小玩意儿,日子不穷也不富。 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宾识得了随着村长来京城长见识的柳香草。彼时的她正逢二八年华,温柔纯净,容颜俏丽,只一眼,便让他失了魂魄,念念难忘。 攥着她不小心丢掉的帕子,王宾思来想去,到底克制不住情丝,向父母道明了原委。王父王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头百姓,没什么门户之见,听闻儿子心悦个乡下姑娘也没觉得不妥,马上找媒人备了聘礼,不到半年,就把柳香草迎过了门。 哪知,婚后才慢慢发现,这一切原来全是算计和假象。 一家子无赖的柳香草心高气傲,瞧不上贫穷落后的村县,誓要嫁到京都,改头换面,成为天子脚下的“一等人”。扔帕子送秋波,使尽了百般解数蓄意勾-引,她终于钓到老实巴交的王宾,如愿作了王家的媳妇。 王宾贯来老实木讷,安于现状,无甚大志。时日一长,柳香草腻味了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渐渐显露出尖酸刻薄的真实嘴脸。她数落王宾不思进取,供不起她穿金戴银,眼见他每次都蔫头耷脑,闷不吭声的听训,公公婆婆也只会说软话和稀泥,脾气一日日便愈发大,到最后甚至动起手来。 左右街坊全知道老王家娶回尊活祖宗,堂堂个大男人管不住媳妇,日日给人家当孙子。王父王母听闻这流言后气得够呛,可有心无力,只得在后院另搭个小木屋,离前院夫妻俩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王宾也不是没动过休妻的念头,可二人已经有了儿子,他又不敢把这想法宣之于口,天长日久被欺负惯了,便也认命,暗道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后来,柳香草搭上了采选进宫做宫女的亲戚女孩儿,又凭着大舅哥家奇形怪状的果子意外攀上了皇帝跟前儿的大太监。耳闻他们之所图越来越大,王宾隐隐觉得不妥,但他晓得自己说话没分量,只好借故避开,不听不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儿子干的混账事他不是不了解,可有什么办法呢?心知老婆有本事,能摆平,王宾便自欺欺人的粉饰太平,孰料此次当真遇上了硬茬—— 皇子龙孙,天家贵胄。 他清楚,这下怕是真完了。 柳香草双手被擒,嘴里仍在喋喋不休的叫骂;“啪”的一板子打下,神游天外的王成乍然回神,“嗷”的一嗓子差点掀翻了房顶。 “杀人啦杀人啦,娘诶疼死我……嗷!” 行刑的公差全是威虎县本地人士,深知他家有背景,是以没敢下狠手,全都重重拿起,轻轻落下。可王成自小没吃过苦,养尊处优细皮嫩肉,连这也受不了,只觉自己屁股要烂了,一径扯着脖子干嚎。 十板子打完,他死狗一样摊在地上,彻底没力气动了。 经此插曲,柳香草终于看清形势,晓得面前这几位是真敢做,无所畏惧,心黑手狠,而非那放空话的怂包。 往日里撒泼打滚的招数,在他们面前是完全不管用的。 跪坐在儿子身边呜呜哭泣,柳香草不敢再放肆,只时不时的掀掀眼皮,怨毒的偷偷瞪几下。 因着晓得些内情,胡大妮也被宣上公堂问询了一番。原来她是长安人,一直与王家作邻居,对他们家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 为了维持兄妹情分,柳燕儿每年都要被老爹柳来旺送到京城姑妈家待几日,但柳香草不喜这寡言的侄女儿,每每都避去西市铺子里躲清闲。 柳燕儿比她大不了几岁,单纯良善,性子温软。胡大妮很喜欢这位姐姐,有意亲近下,二人便成了手帕交,尽管一年只能见两三回,感情却着实不浅。 据她说,柳燕儿内向怕生,没人领着的话,绝不会独个出门。她虽到过长安好几趟,但柳香草懒惰势利,瞧不上这乡下来的侄女,从不带她玩耍,所以燕儿姐贯来是老老实实在家窝着,只等三四日后相亲来接,再坐牛车回去。 “你确定,她生前最后一次到京都后,便一直待在姑妈家,从没出过门?” 柳香草在侧旁恶狠狠的瞪着,不过这里是公堂,胡大妮也不怕她,点头笃定道:“我确定。他们王家住在最里边,出门都得经过我家,再说燕儿也不认识别人,必定要找我的。” 如此,就断了外出染时疫的可能。 “年轻姑娘若被凶杀,一则为仇,一则为钱,一则为色。”听了这许多供词,长安心里有了思量,转向趴在地上的王成:“柳燕儿在京城里关系简单,没有仇敌;常年与母亲偏居柳府一隅,不受宠爱,身上也不会有多少银钱,所以只能为色。” 话落,她看到王成极轻微的颤抖一下,柳香草也变了脸色。 不过,这两个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只要找不到切实证据,就不能拿他二人如何。 “我们须开棺验尸。” 此语石破天惊,杜宽不自觉的瞪大眼,公堂上连同外面围观的百姓全都静默下来。 几息后,外间“嗡”的一下议论开,“那姑娘竟要验尸!” “嗤,女人家的,有什么见识!” “风水轮流转,到底是坏事儿干多了,老柳家这下可好,死了的闺女还得挖出来……” 无视身后的议论,长安只盯着杜宽:“大人以为如何?” “这个……”杜宽轻咳两声,委婉道:“非是我徇私枉法躲清闲,这柳燕儿已经死了一二三四……差不多有十天,刚去那会儿找仵作来还能查查死因,眼下只怕尸首都烂了,您又何必多费这番功夫,搅得那可怜的姑娘死后也不得安生?” “大人难道不晓得,含冤而死的尸体不会腐烂吗?”长安微微一笑,这话其实是胡诌的。她之所以敢这么说,是昨夜在柳府与疯癫的傅氏挣命时,翻开棺盖后,瞅见柳燕儿虽然发臭,尸身却因某些原因并没烂掉。 天下冤案多了去,如果含冤的尸首当真不腐,怕是死人都要比活人多。 据她推测,柳燕儿该是在回程途中发生了尸变。据说死人不能见光,尤其是月光,否则会吸收其中阴气,变成行尸,兴风作怪。 见她态度坚决,杜宽也不再劝。念着顾公子的嘱托,他着人去请仵作来,又吩咐捕快去到柳家,把柳燕儿的棺材抬到后堂。 理论上,仵作和验尸官该到尸体所在处去实地查验,但柳家也非案发现场,且有贵人在旁瞅着,干脆就挪到公堂来,明明白白光明正大,让大家全都听个清楚。 打从挨了板子,王成便跟死过去一般,他那泼妇老娘也再没吭过声。此时目送公差出去,在这等待的间隙,萧逸重新转向这二人。 “听说,你这次是主动接柳燕儿到京都的?” 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柳香草低下脑袋,唯唯诺诺道:“是。” “据邻居讲,你一向厌恶这侄女,为何此次突然示好?” “这个……好歹是亲戚嘛!”柳香草转转眼睛:“挺长时间没见,心里怪想的。” 这话鬼都不信,萧逸嗤之以鼻。不等他开口,门外围观的闲汉就嚷道:“你这婆娘无利不起早,还‘心里怪想’,我估摸把侄女卖了还差不多!” 柳香草脸皮厚,也不怕人说,脖子一扭装没听见。瞧她油盐不进,长安摇摇头,拽拽萧逸的袖子,示意他噤声,继而望向王宾:“你来说,到底为何要接柳燕儿来?” “这……” 下意识瞄瞄妻子,王宾脸色青白,嘴唇微抖,没有做声。 “都说了是想……” “公堂之上不分男女,再多嘴小心也打你板子,还是扒了裤子打!” 被她声色俱厉的一吓,柳燕儿身子一颤,按住裤腰,再不敢插言。 一拂衣袖站起身,长安蹲到王宾身前,煞有介事的低低道:“你可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双手撑地往后挪了挪,王宾垂眸琢磨半天,才怯懦道:“您、您不是钦差大人吗?” 虽然他也搞不懂,大梁那么多男人,皇上为何要过家家似的偏偏找个女钦差。 “我乃风水相士,家传的绝学,能寻龙点穴,捉鬼祛妖,行走阴阳,断人命运。” 不管信不信,普通老百姓对这类人物总是存着忌惮,不敢随意开罪,王宾也一样。 但他却没全信,仍是存着怀疑:“我读书少,见识浅,只晓得有男先生,倒没听说女人也能干这行当。” “就因为我有本事,解决了别人全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功德之大,上达天听,陛下听闻后心生敬佩,才破格封我为钦差的。” 萧逸和萧鸿顺全是忠君的死脑筋,若是听她这么编排皇室定然不依。不过此刻背着人,他们管不着,长安说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眼都不眨,毫无顾忌。 王宾心眼实,没成想她竟敢把谎撒到陛下身上,以为此话当真,霎时生出股浓浓的敬佩:“先前是我想左了,原来、原来您是大师啊!” “不敢当此言。”虚伪的客套一句,长安转上正题:“虽然目前没证据,可休要以为我不知你一家都做了什么——坦白交代尚能从宽处置,你觉得呢?” 事涉自家,王宾耷拉下脑袋,收起崇敬,又不吭声了。 “不信?”长安挑眉,“你儿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女色,这些稍一打听全能知道,我便说个外人不知的——看他人中向右歪斜似根针,恐怕父母缘浅,而且会对母不利;嫉妒心强,心术不正,好弄是非,言而无信,多口角冲突,时常官司缠身。” 尽管不愿承认,可自家儿子就是这德性,向来损人不利己,王宾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不待他反应,长安又道:“他眼下青黑,眼尾处细纹乱飞,怕是玩弄的姑娘太多,遭了果报,此生都不会有子女。” 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王宾狐疑的盯向死狗般趴在地上的儿子——他怎么没瞅出“眼下青黑”“细纹乱飞”? 况且…… “虽然没子女,但人中斜右,他却会抱养个女孩儿。”长安漫不经心的瞥去一眼:“这时候应该已经养着了,不过是别人家的而已。” 王宾闻此,面色瞬变,满心敬畏,再不敢有丁点不忿。 就在柳燕儿死后被抬走、他们赶到威虎县这几天里,有位女子夜半找上门来,怀里抱个女婴,说是他儿子的种,牙尖嘴利来讨说法,要名分。 柳香草可不是那等好拿捏的,关上大门硬抢了孩子,转头就把女子关进柴房饿了两天。经过查探,这女子原来是楼子里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不知怎的与她儿子搭上,之后就一直被王成包养,再没跟过别人,勉强也算干净。 可这等不光彩的出身,柳香草自觉给她提鞋都不配。至于名分——一个侍妾撑死了。 这事还没合计完,就到了柳燕儿出殡的日子。此事尚没研究出个章法,他们来不及处理那女人,便瞒着后院的老父母,借口帮亲戚照顾孩子,把婴儿往邻居家一放,又急急地赶了来。 临走前,柳香草往柴房里扔了几个糙面饼子,又把木门死死的锁了。用她的话说,这妓子能活就活,一不小心饿死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怪她天生命贱。 除了自家三口外,连胡家那等老邻居和自己一对老父母都不清楚他儿子在外搞出个女儿,可这女大师却瞧一眼就算出来了——还说,这孩子不是他们老王家的! 又惊又疑的瞪大眼,王宾心底既惊且恐还好奇,正要再问,长安却慢条斯理的掸掸袖子,优雅的起身,慢悠悠的踱回椅子前,恍若无事的坐了下来。 拿腔拿调的轻咳一声,她双臂环胸,身子后靠:“王宾,我再问最后一遍——你们到底为何突然对柳燕儿示好?” “因为娟子拢不住祥大人了。”见识过她的“神通”,王宾这回也不看柳香草,答得毫不犹豫:“我家娟子在宫里本来跟那位大人好,结果最近又来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大人被那后来的勾了魂,娟子拢不住。她见过燕儿,晓得燕儿最美,她们全都比不得,就打算临近过年时,在每年一次的出宫日那天,把大人领家来瞧瞧燕儿……” 虽然他口称“大人”,但公堂上的几位全清楚,那就是御前伺候的一个太监,名唤小祥子。 如此看来,那小祥子虽然没了根,却是个贪花好色的。娟子不甘被甩,便想拉燕儿进这趟浑水,一起勾住这太监的心。 这事龌龊恶心,萧鸿顺几个听得全都直皱眉。他们生来金尊玉贵,即便在宫里也不受闲气,哪晓得平日在自己跟前点头哈腰的奴才秧子,背过身去却是这副嘴脸? 到底是别人家的事,萧逸听后有些感慨却没大感触。他好奇的是长安究竟与王宾说了什么,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对方就换了个人般,竹筒倒豆子,把一切全都说出来了? “不知道我是活神仙吗?”洋洋得意的睨他一眼,长安嘿嘿一笑:“和我说上十句话能洗筋伐髓,百句则会脱胎换骨,千句就能白日飞升了。” “……”萧逸默默转开脸,这家伙可真敢说。 “不信?”长安笑眯眯的拍拍他胳膊:“萧世子,恭喜你,准备去成仙吧。” “……”呵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3.再配冥婚【捉虫】 当众被人揭了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 饶是柳香草的面皮一贯厚, 脸上也不禁阵阵发烫。 狠狠瞪了眼王宾, 她动动嘴皮, 刚想说点什么,抬棺材和请仵作的两拨人却前后脚的回来了。 “大人, 殿下。”去抬棺的捕快拱拱手, 整个人让尸臭熏得迷迷糊糊, 两颊发青:“柳家大姑娘的棺材就在侧厢耳房里。” 抚着短须点点头,杜宽眼睛一转:“既如此, 仵作和验尸官便进去吧。” 仵作和验尸官乃是两个职位。仵作负责翻检、查验尸体,将种种情况告诉验尸官后,再由验尸官来完成验尸报告, 呈交长官过目。 威虎县不大,平日里又鲜有命案,因此只有位四十来岁的半吊子仵作并一个嗜酒如命的邋遢验尸官。好在这二人今天都没饮酒,打扮得也齐整, 乍一瞧倒也有几分公差的威严模样。 来时的路上,衙门的同僚已经讲明了此事内含的弯弯道,他们晓得有贵人在旁, 不敢如常时般怠慢, 全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暗道定要小心再小心, 不能错漏一处异样。 端肃着表情迈进耳室, 两人瞧见室内静立的妇人丫鬟后, 却是一愣——以往从无闲人在侧,今次怎的还有人围观? 难道,是来监督的? 似是清楚他们的想法,抬棺的捕快适时道:“柳大姑娘的棺材一直停在她娘的院子里。傅夫人听说女儿可能是被害的,心里不安宁,非要跟着来瞧瞧。” 本来,他们还以为柳来旺会阻挠干预,不许他们惊扰死者,孰料他今日却转了性一样,不但好言好语的笑脸相送,还派家丁来跟着帮把手,并且隐晦的表示,一切全凭大人们安排。 ——管他原因为何,反正他们能顺利交差就好。 柳家的破事儿大家全知道,县里不少人都同情傅氏,再者也没哪条规定说验尸时不许亲人旁观,因此他便给傅氏行了这方便。 一听“傅夫人”三字,萧鸿顺勃然色变,萧逸虽然不似他般情绪外露,脸上却也不怎么好看。 所幸他们足够听话,眼见长安毫无动静,便也按捺下心思,没有出声。 耳室里,傅氏虽然憔悴,却仍是温温柔柔的样子,甚至冲两位公差福了福:“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决不能去得不明不白。如果真有歹人作祟,即便是死,我也定要拉上他陪葬!——有劳两位大人了。” 独女暴毙,白发人送黑发人,做娘的性情突然大变也能理解。仵作和验尸官没把傅氏这狠话当回事,公堂上的长安几人却清楚,她可不是开玩笑。 时而疯癫,时而痴傻,又像一下开了窍般,于杀人害命上格外灵光,傅氏简直是个行走的杀器。 与他们同样想法的还有贴身服侍她的秋菊。被迫与夫人一同过来,她此刻神情恍惚,面容苍白,再没了往日活泼的伶俐模样。 昨夜睡得格外死,今儿一早,她刚到花厅便见夫人被捆着扔在墙角,魂儿差点都没吓飞。 她们的院子临近东北角门,那破门年久失修,吱嘎吱嘎的不牢固,看守的婆子又好喝酒,整日里醉醺醺的,进了强盗也有可能。 认定府里遭了贼,秋菊解开傅氏后就想去前院找老爷,却让夫人一把拽住,警告她想好再行事。坐在破院里吹了半天风,脑子逐渐冷下来,她才后知后觉的出了一身汗——夫人叫外头的歹人绑起来,这怎么能与别人说?流言最是可怕,下人们传来传去,说不得最后就成“失了清白”之类的混账话,合该紧紧捂着才是! 冷眼瞧热闹的闲人从来不少,她们得为自己考虑。退一步说,若叫老爷听到这事,她也难逃个失职的罪名,到时同样得不了好。 许是做贼心虚,秋菊一早上都过得担惊受怕,反倒是夫人状若无事,还比平日多喝了一碗粥。早膳后,她提着食盒四处打探,才听说柴房里那几个夜半跑了,老爷愁白了半边头,没工夫去搭理旁的。 骗子逃跑,夫人被挟,秋菊总觉得事有蹊跷,可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就与夫人一起来了衙门。 虽说开棺验尸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但私心里,她也希望能捉到真正的凶手。 仵作和验尸官有条不紊的摆上小铜炉,先烧炷香,默默祷告着“此为替你找出元凶,冒犯勿怪”之类的赔罪话,然后含上除晦气的姜片,又准备好纸笔以便记录,直到香燃得差不多时,才敛容净手,上前开棺。 棺盖还没钉死,这又是铺子里最廉价的薄皮棺,按理说应该轻飘飘的没分量,哪知仵作下了死力也揭不开盖儿。验尸官见状上前帮忙,两个大男人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没上漆的白棺盖却纹丝不动,如同长死了般,丁点不挪。 再迟钝的人,也晓得这是遇上事儿了。 仵作和验尸官到底是男子,本身行当又与死人打交道,虽说心里有些怵,这光天化日的却不怎么怕;傅氏心心念念着女儿,恨不能女儿变成行尸,立刻从棺材里走出来;只一个秋菊,吓得浑身筛糠似的颤抖,手脚冰凉,抖抖索索躲在离门最近的墙角里,时刻准备跑路。 “大人,”验尸官掀帘而出,拱手道:“棺盖莫名揭不开。”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大门外围观的百姓更是兴奋得窃窃私语,巴不得出些不得了的稀罕事。 杜宽唬了一跳,张口就想训斥,话到嘴边记起顾公子的叮嘱,勉强又咽了回去:“这当如何?” 已经准备好挨骂的验尸官稀罕的抬眸瞥他一眼,犹豫一瞬后,小声道:“怕得找个风水先生来瞅瞅。” 一县之长带头迷信,不审案却信风水,这传出去可不怎么好,是以杜宽没应声。 场面僵持了一会儿,长安斟酌着开口:“柳大姑娘生前可有执念?” 眼见他们全瞪大眼睛紧盯着自己,她只好讲得更通俗些:“她有没有什么死都放不下的事?” “当然有。”做娘的最了解自家姑娘,傅氏答得毫不犹豫:“燕儿过了双十都没成婚,偶尔出门时,总被街上嚼舌头的闲汉长舌妇们笑话。若说执念,那定是婚姻无疑。” ——所以,为了消她的怨气,怕是得找个姑爷给配了冥婚。 无奈的揉揉额角,纵是长安也有点头疼。他们就是因着冥婚的引子被抓,兜兜转转的一大圈,最后居然又绕回了这个原点。 看来,不给她找个夫婿,柳燕儿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杜知县。”她起身冲着杜宽拱拱手,上前几步远离人群,小声道:“怕得给她配个夫君,不然揭不开棺材呢。” 心底暗道真是荒谬,可事实摆在那儿,杜宽再是好奇,也不可能亲自去试试能不能打开棺材——他连看都不想看,那玩意可晦气死了! 存着瞧热闹的心思,他不反驳也不表态,面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柳家乃是县城首富,想必你也有耳闻。他们早前就筛过一遍人选,可休说威虎县,就连临近乡村都没合适的……” 是啊,不然能瞄上萧家人吗? 眉头微蹙,长安如此这般与杜宽说了一通,半炷香后,便有两个柳家的家丁站到县衙边,手持铜锣,“当”“当”“当”的敲了三下: “来来来,大家路过全停一停,看一看诶!我们老爷给小姐找姑爷,无需入赘,只要拜了堂成过亲,结了喜事,日后便为柳家人,吃香喝辣,能享柳家的一份财产,这可是天大的美事儿!还有知县老爷做见证,哪个乐意?” 衙门到底是办差的部门,不好大张旗鼓的搞迷信,配冥婚,因此长安出主意,让家丁借着柳家的名义招个现成的女婿来。虽然大家清楚这是县太爷的意思,但有块布遮羞到底比没有强,日后若有人问,说出去也好交代。 柳来旺曾道“一切都依贵人们”,所以家丁也不推辞,马上敲锣开始招姑爷。围观人群倒是不少,大家指点着议论纷纷,可要说动真格的站出来自荐,却是一个也无。 柳家家财万贯,只与个牌位拜堂就能过上好日子,这条件不可谓不简单,若是早前几天,不说挤破头的抢,怎么也会有人来上门。可眼下棺盖揭不开,大家全明了柳家大姑娘作了厉鬼,万一成婚后被她招走,那该怎么办? 钱财固然重要,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两个家丁敲敲打打的口沫横飞,直说了小半个时辰,也没人愿意上前。招不到女婿就揭不开棺,萧逸几个正发着愁,考虑暴力砸开的可能性时,一个耳熟的男音蓦地应承道: “我甘愿与柳大姑娘婚配,但是分文不要,且把钱财快快收回。接下来要做什么?全说了吧!” ——却是长安众人初到威虎县时识得的第一个热心人,张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4.子债父偿【捉虫】 虽然没详细问过萧逸几人的行程, 可张涛知道他们今日要与知县老爷共同开堂审案, 是以一大早就告了假,徘徊在衙门前,挤在人堆里关注着发展, 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非傻子,一眼瞧出找姑爷乃是陆姑娘的主意, 心里约莫是这死去的柳大姑娘存有执念, 只怕得遂了她的意才能顺利开棺;眼见迟迟没人乐意,热血加上想要弥补的愧疚之心一齐上头, 便迈开脚步主动站了出来。 张莹在家闲着没事, 也随大流来看热闹,哪想却见自己哥哥要主动去娶个死人。愣怔一瞬后, 她脸色“刷”的惨白,抖着身子跌跌撞撞的上前拉他:“哥,你傻啦?你、你……” 望见妹妹不可置信的脸,张涛的脑子冷静了些。左思右想后, 他却仍不后悔:“这事儿本也是因我而起,莹莹,咱娘平时信佛, 佛家总说轮回因果,合该落到我身上的, 跑也跑不掉。” 最初时, 他遇见苏玄参、萧逸两拨人, 瞅着这些京城来的优雅斯文, 举手投足间有股县里人没有的高贵劲儿,心底向往敬慕,便主动邀他们来家留宿;哪知夜半听说了自己可能要被拉去配冥婚,惶惶难安,为了避祸,脑子一懵,第二日一早就去柳家告密,说他们寻的那些仇家被他稳在家里,害得这几位金贵人吃了好一番苦头。 因为他这龌龊的举动,萧鸿顺差点娶个没气的皇妃,萧逸更是被傅氏相中,险些叫傅氏杀死与柳燕儿一起埋进土里。眼下兜兜转转,一切即将结束,却又回到了。 张涛原本是不信因果的。但此刻,他却恍然惊觉,世上大概真有“命”这回事。 该谁的就是谁的,推不掉,赖不没,只不过他刚开始是被迫,现在却是自愿。 释然的叹口气,张涛复又摇头失笑。枉他自诩通透明理,如果娶个牌位占了口头上的名分便能查出真凶,伸张正义,那他为何不去做? 休听无知妇人们的迷信说法,把失败潦倒全怪在流年气运上。那些游手好闲不上进的,即便娶个九天仙女,该穷一样得受穷。 心知他口中的“因果”指什么,可想到自家千般万般好的哥哥不但要给人配冥婚,还得替柳燕儿守三年孝,张莹便觉得难过:“你想过咱们娘吗?她能同意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而为之。咱娘不是那愚昧不讲理的,定能说得通。” ——那可未必。 张莹和在公堂上听了一耳朵的长安同时想道。 深谙大哥的脾性,心知但凡他做的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张莹无奈,只得闭嘴。 虽说她有些自私,但根子到底不坏,潜意识很认同大哥所言。可事情发生在亲人身上终归与旁的不一样,她决定找个时候搭邻居的牛车,去到皇觉寺里好好烧炷香。 杜宽宣人带他上公堂,问了姓名家境,假模假样的夸奖了几句便转向长安,摆足看戏的姿态,不愿再多管。 早知他这德行,长安也没搭理,径自冲着验尸官摆摆手,“再去烧炷香,告诉她夫君找到了,今夜完婚,且安心归去,我们会捉到真凶的。” 瞧出她乃几人中的首领,验尸官应声而退,依言再次烧香祝祷。果然,这次不费吹灰之力,棺盖就被轻松掀开,浓郁的尸臭立时扑面而来,连正门外围观的百姓都被熏得捂住了口鼻。 柳燕儿脸朝下躺在棺材里,尽管过了这许多天,尸身却半点没朽,柔软如初,甚至还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不可谓不奇怪。 据说死人全是正面朝上,唯有身负冤屈的才脸朝下。威虎县这地界一两年才出桩命案,乡亲们笃信死者为大,不可惊扰亡魂,除非实在找不到凶手,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等闲不愿让给验尸。因此,仵作和验尸官平日只晓得这说法,却是头回真真切切瞧见脸朝下的人。 两个对视一眼,心里发怵,却更是不敢应付,生怕这柳大姑娘半夜找到自家来。 默默念了“得罪”,仵作镇定心神,层层脱去寿衣,刚露出一小块胸脯,却见上面分布着淡淡的红痕。 像是……□□后的吻痕。 虽说人都死了,可总归是没出阁的闺女,况且魂儿还不知在哪个旮旯里飘着,仵作和验尸官不敢乱说,略微商量几句,便去公堂小声禀报了知县。 没人注意,看到吻痕的一瞬间,温柔的傅氏瞬时眯起眼,面目有些狰狞。 听完属下的汇报,杜宽思忖几息,不管外面的百姓,挥手示意关闭了县衙大门。嘈杂的议论并着阳光隔绝在外,整个公堂立刻清净阴冷了许多。 没有外人瞧着,杜宽身子后靠,也没再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剩的全是自己人,你不用顾忌,瞧见什么直接就说吧。” 话虽如此,仵作却了解自家长官是个惫懒性子,不喜欢下属一句一句往外迸,所以仍是翻检完尸首,待到验尸官写好报告后,才简单说了一下: “柳大姑娘身上没有外伤,无有受虐痕迹,只是胸前背后散布着些红痕,然后……” 支支吾吾的红了脸,后面那句话验尸官怎么也讲不出口。萧逸几个一脸莫名,正打算拿过报告来瞧瞧,就听傅氏在旁幽幽道:“我儿已非处子,下-体还有些阳-精,另外指甲断裂,显见是让人欺负了。” 在场的男人望天的望天,低头的低头,神色全有些窘迫。此等事情宣之于口有伤风化,虽是为了弘扬正义,可到底有些难堪。 “燕儿都没出过屋,定就是你!”回过神来后,胡大妮涨红着脸,伸手直指缩在老娘之后的王成,气得话都不会说了:“你、你个畜生!糟蹋外人还不够,竟连亲堂妹也下得了手!” “血、你血口喷人!”底气不足的扬声反驳,王成眼神闪烁,面容惊惶:“怎的就是我?我们家又不只一个男人,还有我爹呢!”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静默。倒不是大家相信了他的说辞,而是没想到这王成为了脱罪,竟把屎盆子往自己亲爹头上扣。 不认识一样定定的瞧着自己儿子,王宾面上愣愣的,直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总归是自己的种,这事假如真是王成干的,他给这孽障顶罪也不是不行。四十的人了,这辈子也就这样,没什么奔头;可眼下对方这急于撇清的态度…… 真真是寒心。 柳香草脑子转得快,当下便明了事情发展至此,定要从自家里出个犯人。只是这人选…… 她溺爱孩子,总帮王成收拾烂摊子,儿子有事儿也乐意与她说。其实柳燕儿这事,她早便知晓,只是王成怕被责骂,十句话里四句假,对着她的说辞和事实有些出入。 柳燕儿生得白净端正,体态丰腴,他早就瞧上了这个堂妹。可惜她端庄木讷,不是那等欢场女子,平日更是从不与外男独处,故而迟迟没有得手。 此次眼瞅着娘要把她送给那太监做外室,王成心里不忿,想要抢先弄她一回。哪知柳燕儿却是烈性,抵死不从,失了身子后光着就想去报官,拼着豁出性命也要与他同归于尽。王成后知后觉的怕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摁进了床边洗手的铜盆里。柳燕儿叫他糟践一回,身子本就绵软,无甚力气挣扎,等他发现对方不动后,女孩子早已没气——在那半铜盆水里浸死了。 他对柳香草说的是想要柳燕儿却没得手,奈何她心眼小想不开,独个在房里自杀了。自家儿子虽然浑,但没犯过人命官司,做娘的清楚他也没那胆子,柳香草便信以为真,骂骂咧咧说她短命晦气,要死也不挑个好地方。 因着此事不光彩,尸体上的红痕又见不得人,柳香草便连夜给侄女换上寿衣,对外称是得急症没了。 她算计得清楚,从柳家来人到扶灵回威虎县,至少得四日,到时尸体早该腐烂,就算验尸也瞧不出什么,更别提大哥一向不在意这女儿。孰料路上发生尸变,直到现今,柳燕儿的面貌仍与常时相同。 ——冥冥中,或许真的有魂魄想申冤。 事到如今,即便不清楚具体过程,众人也晓得犯人定是王家的男人。有脑子的都知道,王宾老实巴交,这种混账事必是王成做的无疑。 念着顾公子的嘱咐,杜宽不敢通融,刚欲公事公办的收押他入大狱,柳香草却忽然一指王宾:“怪道你那日眼神慌张,行为反常!” 她这指控没头没脑,相当突然,可公堂中的没有傻子,便是萧鸿顺也立时黑了脸。 柳香草这恶妇,认定他们只晓得犯人在王宾父子中,却拿不出切实证据来判断究竟是老子还是儿子,所以打算让夫君去替那混蛋儿子顶罪! “弟妹刚刚不说大侄女指甲断了?我看得清楚,燕儿死那日,他背上就有几道划痕,都出血了!”指天画地的发誓保证自己所言句句为实,柳香草打定主意要弃卒保帅:“你们别瞅他老实忠厚,整日可没少和街坊寡妇眉来眼去,不是个好饼!” “您咋能这么说我叔!”胡大妮听得又羞又怒:“我认识他的年头比您多,王叔可是再好不过的人了!”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柳香草啐她一口:“好人哪个不会装?关起门来过日子,你晓得他内里是什么芯子?” 胡大妮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面皮薄,比不得她牙尖嘴利,反被教训得羞愧委屈,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二选一,尽管大家全知道真凶,奈何却偏偏拿不出证据,只能错抓好人,便连杜宽都有些不爽利。 气氛僵持胶着时,一直没出声的傅氏蓦然开口:“大姐,听说你儿子是读书人?” 柳香草没怎么与这正经弟妹接触过,反倒和李翠翠交往颇多,是以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对方如此称呼的是自己。 “可不是嘛!”笑着应和,她不动声色给儿子增着附加分:“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全知廉耻,要脸皮,是万万做不出这等下贱事的。” “嗤,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长安嘲讽一句,转向傅氏:“案子也就查到这儿,再没其他线索,我们也没主意了。虽说判定哪个有罪是县太爷的事,可法理之外还有人情,我便做个主,由你这当娘的来选——王宾与王成,你觉得这俩里谁是凶手?” 傅氏几乎没犹豫:“大姐不是说了?王成自小懂礼义廉耻,是个好的;若有不对,定也是那没文化的老爹撺掇鼓动。” 听这话音,居然信了母子俩的鬼话,要把王宾抓起来。 “喂,你这疯子讲点道理!”萧鸿顺看不惯他们明目张胆欺负老实人,沉不住气的抱不平:“这王成的货色……” “都别争了。” 一直低着头的王宾此刻遽然出声。他抬起脑袋,满脸死寂,眸底沉淀着认命的绝望。 “是我,这些全是我干的,我认罪,放了我儿子婆娘吧。” 诸人闻言一愣,这说辞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纵使孩子再混账,又有哪个父母能眼睁睁瞅着他们送死,不拿自己去换呢?” 便是柳香草这等没心肝的,此时也忍不住躲闪开眼神,不敢与夫君对视。 眼见四周无人行动,王宾深吸口气,站起身,扬高了声音:“大人,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干的,我认罪,您便放了旁人吧。” 杜宽一贯利字当头,瞧见他让至亲之人背叛,难得也有点心软:“命只有一条,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话。” “我想清了,来抓我吧,和别人无关。” 见他主意已定,杜宽摇着脑袋叹口气,也不多说,挥手差人把他先投进大狱。 随在官差身后,眼看要离开公堂,王宾忽然又凝身,回头望向了柳香草。 “我知你瞧不上我,不愿过现在的日子。”他淡淡道:“若是老天垂怜,留我一命,待到出去时,咱俩就分开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愣后,柳香草不敢置信的反问:“你要休了我?!” 他们好歹有个儿子,都这么大了,结果临到老,居然弄出个“分开”—— “我家庙小,供不起你这大佛。” 懒得与她掰扯,王宾说完这话后,径自转身向前走,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投进大狱前,他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皇上钦赐的风水先生也不怎么样啊,还说王成的人中倾斜偏右是凶相,要连累母亲,结果人家两个穿一条裤子,反把他的后半辈子断送进来…… 不过,眼下说啥都没意思了。 就这样了。 —— 又是拘禁又是挨饿,萧逸几人没料到自己忙活了大半天,居然得来这个结果,离开衙门时,一个个的都有些泄气。 正门外还有不少百姓围着等说法,他们不得不从后门做贼似的溜出去。揉揉额角打叠起精神,长安顿住脚步:“别着急回,咱们得先置办些婚礼用品。” “……你指那冥婚?”萧逸蹙眉:“不是只认个名头?” “你没听过‘做戏做全套’?”余光瞄见张莹咬着下唇有些紧张,她又安慰道:“只是举办个仪式而已,不要多想。” “难不成还要预备聘礼花轿?”萧鸿顺稀罕。 “遵从六礼,活人怎么娶,死人就怎么办,不过变成午夜迎娶而已。”长安抬头看看天色:“张涛和柳大姑娘的情况特殊,便省了过帖、下定这些程序,着重迎亲,给柳大姑娘一个盛大的婚礼就好,如此她也能走得安心。” 她说得一本正经,仿佛这事再正常不过,但一想到这新娘子尸首都臭了,几人便不自觉的有些瘆。 “算了,一时半刻的解释不清,我们还是分工合作——萧鸿顺、黎平,你二人去寻个迎亲的鼓乐队,不拘银钱,定要找来。记得,夜半时要单鼓、单号、单唢呐在前吹奏,讲清楚条件,有办过冥婚的应该会懂。” 黎平和萧鸿顺一路打听着领命而去,长安又转向张家兄妹:“你们是土生土长的威虎县人,地头熟,去找些裱糊匠帮忙,日落前务必备出纸轿子和各种纸寿衣一份,要与实物大小相等。晚间就抬那纸轿娶亲,你们应该清楚多大。” 一下要裱出这么多东西,还得在天黑前完成,这个工作量有些大,一般人全弄不好。张家兄妹不敢耽搁,约好再见便匆匆离去。 “李守备,”长安回身望向一直沉默跟在他们后面的李九:“此次多谢你,还有个小忙得要你帮。” “陆姑娘但说无妨。”李九瓮声瓮气的抱了抱拳:“小人定然忠于皇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是公事,是私事。”她好笑的摆摆手:“夜间的婚礼,总得有宾客来参加。时间仓促,请帖怕是来不及写,还请你把这消息广而告之,到时让大家来观礼吃宴。” “这……” “不强求,但来的人越多越好。” “好,您且等着吧。” 余人全都走光,只剩他们两个,萧逸略一思索:“我要陪你去柳家?” 这不难猜。到底是柳家嫁女儿,他们得与柳来旺交涉一番。 “聪明。”懒散的打个呵欠,长安揉揉眼睛,晃晃悠悠往柳家溜达走去。 两人都是一夜没睡,十分困倦,可还有不少事情等着,松懈不得,只能聊天提神。 “你猜到王宾会顶罪?”萧逸对刚刚那冤案耿耿于怀:“所以我们只能瞧着真凶逍遥法外?” “世上哪来那么多沉冤昭雪团团圆圆的大结局,你当话本子呢?”长安没好气:“正因为此生不易,不平颇多,不少人才去信佛,努力修好下辈子,期望托生到富贵人家。” 斜眸瞄见他薄唇紧抿,似仍不平,长安又打个呵欠:“非想做点什么的话,你可以去庙里求神拜佛,诅咒他后半辈子倒霉透顶,来生做牛做马,或者搞个暗杀什么的……” 萧逸嗤一声:“我若拿不出证据,只因认定王成是坏人便去要他性命,与那谋害良民的恶霸又有何异?” 也因此,他才在公堂上耐心听取王家人的辩驳,而没仗着身份直接要了王成的贱命——虽然这比碾死只蚂蚁还简单。 有些事能做,有些却不能。这桩凶杀案的确恶劣,却尚没严重到需要他降低底线的程度。况且公堂是讲理看证据的地方,一旦开了这个头,习惯强权压人的滋味,日后便不好控制了。 明白他的意思,长安哈哈笑了两声:“你还挺教条。” 她嘴里从都吐不出好话,萧逸唇角微撇:“我们出来的时候不短,你别忘了给陛下寄信——” “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 萧逸闻此反而一怔:“你不准备把这事上达天听?” “你也学学察言观色。”长安嫌弃的瞪他一眼,避瘟疫似的走开两步:“傻气传染,我得离远些——打狗还得看主人,你要去告小祥子的状?那可比不少妃嫔都得圣心呢。” “此等蛀虫,绝不能放过!” 大概因着自己不姓萧,长安对皇室不太感冒,存着些隔岸观火看热闹的心思;但看萧逸很当回事的样子,便没把这情绪表现出来。 “宫里的明争暗斗多了,放心,他这事情瞒不住,不会有好结果的。” 此言本是随口的安慰,哪料却一语成真,甚至在威虎县的案子还没升堂公审时,明德帝就已经知晓处决。 御前第一得意人、太监总管福宝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最近两年渐渐放权给徒弟,其中最得用的两个便是小顺子和小祥子。 小祥子得势后,派头摆得相当足,口舌伶俐,机灵讨喜,在不少贵主子跟前都很得脸;相比之下,小顺子谨言慎行,只忠皇命,做份内事,倒要黯淡许多。 不过,他只是在等而已。 这日伺候着明德帝写了一幅字,偷眼觑见他心情不错,小顺子便从宫侍手中端来盘水果。 是几个形状奇怪的三角梨子。 皇帝一瞧,噗嗤一笑:“这些人真是越来越会讨巧了。孤记得,头个发现这果子的是小祥子吧?他点子多,成日就琢磨这些不上台面的小心思。” 虽在责怪,却不难听出其中的亲昵意味。 “陛下想吃果子?”故意曲解他的话,小顺子罕见的露出一丝异色,转瞬即逝,却恰好让皇帝抓个正着。 他贯来稳妥,等闲不会把忧虑露在面上,明德帝瞧得稀奇,顺嘴问道:“怎么,发生了何事?” “陛下这几日怕是吃不到那方形果子了。”小顺子“强自镇定”的回禀:“听说那果农的女儿含冤而去,还生了尸变,晦气得很。” 眉梢微挑,向来笃信神鬼之说的明德帝生出些兴趣:“可是变成行尸,从棺材里出来了?” 这种事情虽然稀罕,却也不是没有。野史记载着前朝便发现三起,是以他才如此问。 “奴婢也是听下面人说的。”小顺子陪着笑脸:“那内容荒诞离奇,没有条理,还望陛下先赦奴婢无罪。” “你这奴才!”明德帝的兴致愈发被勾起:“好,孤免你所有罪责,且讲吧。” “据说,那方形的果子非一般人可种,必须以三牲活祭土地佬才行。” 略顿一瞬,瞅见帝王微微蹙起了眉,小顺子心下暗喜:“自从那家果农祖坟冒青烟,得了您的看重后,其他家便纷纷效仿,时日长了,他们家果子也就不算出挑。为了重新拔得头筹,那果农不知打哪儿听来个邪法,要以貌美女子去活祭。也是猪油蒙了心,别人家女孩儿他不敢动,碰巧有个原配出的漂亮却不受宠的女儿,就叫这父亲抓去杀死,活活试了这邪法。” 眼见陛下皱起面孔,小顺子又赶紧跪地请罪:“奴婢也是嘴上没个把门,道听途说,胡言乱语,还请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明德帝沉思一会儿:“可着人去寻访过?当真活祭了女儿?” “这个……”小顺子神色踌躇:“那果农姓柳,女儿确实死了,但却死在姑妈家,连夜装殓,听说是患上急症去的。” “什么急症?” “奴婢也不清楚。她乃暴毙,还没来得及请医者呢。” 越想越是怀疑,明德帝暗自警醒。前朝有伙会妖法的反贼曾经成立个教派,彼时邪术横行,搅风搅雨,弄得朝廷苦不堪言。后来虽剿了其教成员,却有几本记录着妖法的邪书流落民间—— 可别叫这果农捡去,隔空施法迫害自己才好。 心里存了事儿,明德帝立刻遣暗卫去调查。于知县而言复杂难查的案子到了皇家暗卫手里却举重若轻,不出两个时辰,柳家的资料便整整齐齐摆上了御书房的案头。 柳来旺倒是不会邪术也没拿女儿活祭,但这投机的农民势利冷漠,宠妾灭妻,却是非常不讨人喜欢。而且他姐姐夫家的女孩儿竟还与御前的小祥子有瓜葛——一想太监与宫女躲在角落干那龌龊事,明德帝便觉得胸口恶心。 后廷之中女人不少,宫女与太监结为对食实乃寻常。可他幼时不小心瞧见过太监拿手与女人办那事,心里厌恶得不行,自此对对食一事深恶痛绝。 但这旧例不好尽除,宫人大多从明面转为了地下,如此自欺欺人,瞧着干净,倒也皆大欢喜。 正因为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当差,宫中不好放肆,小祥子才想弄个金屋藏娇,在外养个小老婆。哪知事还没办成,就先吃了挂落,遭到陛下的厌弃。 “皇上,奴婢瞎了眼,蒙了心,辜负您的青眼,被那贱蹄子勾引干下这些荒唐事,求您给奴婢个机会吧!”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小祥子“砰砰”磕着头,额前血淋淋的十分可怜,明德帝却只觉得羞耻愤怒。连自己身边的奴才都管不好,他还下令禁止对食,晓得内情的还不知在背后怎样嘲笑呢! “混账东西,滚开!”一脚踹翻他,明德帝怒不可遏:“收拾东西滚去碧月宫,不许再出现在御前!” 碧月宫乃是大梁的冷宫,小祥子闻此乍然白了脸,不等再求,便让两个奴才架了出去。 余生漫漫,他算是完了。 当完差后收拾些细软去送行,小顺子依旧是笑微微的稳重模样:“咱俩全在御前伺候,又是同个师父,情谊非同一般。等寻到时机,我定会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努力让你调回的。” “少在这儿假惺惺的装好人!”大概是认了命,小祥子也不再哭闹,只翻着眼睛冷笑的瞪他:“你以为贵妃是那么好相与的?呵,自作聪明的东西,小心一下栽进河里!” “我只忠于陛下,又干贵妃娘娘何事?”慢条斯理的捋捋袖子,小顺子撩他一眼,“倒是你,瞧着整日往东宫窜,暗地却又和宫外那位有牵扯。结党营私,霍乱朝政,得亏陛下还不晓得,呵!” 当今的几个儿子里,封王住在宫外的仅贤王萧鸿熙一个。这话指的是谁,显而易见。 原来这小祥子明面上是太子的人,实际却是贤王派到东宫的奸细,只是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不服气的哼一声,小祥子还想再说,却有宫侍过来催促:“时候到了,赶紧带东西跟我走!”说着,讨好的冲着小顺子一笑,转头又狠狠呸他一口:“贱命一条,休要再摆主子的款,威风且留着下辈子耍吧!” 目送他连拖带拽被扯着走远,小顺子轻轻呼口气,终于定下心来。 同日,王贵妃将太子召至承香殿,委婉的将小祥子之事徐徐告知,太子听后方才醒悟,自己背着养母布的这步暗棋原来却是个细作,误入了他人的陷阱。 他虽贵为太子,于后廷中却势单力孤,只能依靠着贵妃。唯有母子俩同心协力,互帮互助,方能得成大业。 回到东宫后,萧鸿元立时处理了乱传流言、挑拨他母子关系的几个侍女,自此对贵妃更加尊崇,推心置腹,毫不隐瞒提防,却是后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5.手刃仇人 长安和萧逸来到柳府时, 柳来旺正带着管家下人们候在宅前, 诚惶诚恐拘谨恭顺, 半点瞧不出平日的跋扈。 不自觉的放缓脚步, 二人对视一眼,萧逸警惕的按向腰间, 摸了个空, 才想起宝剑早被搜走, 还没来得及取回。 “哎哟,贵客贵客!”隔老远的瞧见他们, 柳来旺立时扯起笑脸小跑过来:“听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讲,您们怜悯小女,欲要给她婚配, 我便猜着贵人们得亲自走一趟——果然!” 长安闻此似笑非笑:“你倒是神机妙算。” 这话听着不太对,柳来旺心里一跳,小心觑她一眼:“今早喜鹊……” “行了。”萧逸厌恶的蹙眉打断:“进去说事,休再多言。” 看出他们没打算原谅自己, 柳来旺垂头丧气,怏怏的应了声,瘪着嘴巴, 再不敢恭维。 前呼后拥被迎进花厅, 挥退侍女后, 萧逸开门见山:“该还什么赶紧全拿来, 少在这儿自欺欺人!” “马车早收拾好, 停在后院, 本来打算送去张家的。”耷拉着面孔小声回禀,柳来旺差点没直接跪下:“小人先前有眼不识泰山,错把……” “这些咱们容后再议。”笑吟吟的截断他,长安冲萧逸打个眼色,示意他办完正事再算账:“今夜你要嫁闺女,有些事情得提早准备,我们是来帮你的。” “哦……啊?” —— 冥婚不是没人办过,两家牌位一对,起棺合葬便算完事,却从没柳、张两家如此讲究。 未时三刻,六抬聘礼从张家出发,由新郎张涛和县上闻名的媒人王婆打头,绕城一周后,徐徐搬进了柳家大门。 威虎县上普通人家娶妻多下四抬聘礼,富裕些的才能凑出六抬。张家可是出了名的贫困,不少闲汉好奇的聚在柳府正门口踮脚张望,就见大开的箱笼里,一半是真金白银绫罗绸缎,一半是各种样式的四季寿衣,另有些纸糊的三牲鱼鹅,白花花的立在阳光下,让人一时辨不清这到底是喜事还是丧事。 花厅里,柳来旺和久不现人前的正牌夫人傅氏高坐上首,似模似样与张涛王婆客套了一番。除傅氏外,两方三人全无喜色,奈何却得做足全套,一起吃了顿团圆饭才散。 日头将尽时,柳府家丁广发喜帖,邀请县上众人夜半来观礼。原本应当实行宵禁,但威虎县不比京都严格,知县和守备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皇子、世子、钦差等大人物们在前顶着,这事便心照不宣的敲定下来。 头次遇见这种稀罕事,大家既好奇又惧怕,想去却都不太敢。纠结之后,念着人多势众,即使真发生意外也能有个照应,大半年轻爱玩的便全拿定主意,要去瞧这热闹。 布置喜房、安排宾客、预备酒水、张罗菜肴,时间就在这通忙乱里匆匆流过。 很快,月上中天。 许是天公作美,今夜恰恰是满月。皎洁的玉盘高悬天际,遍地银辉,映得一切纤毫毕现。 子时三刻,安宁幽静的街道上忽然锣鼓大作,一列穿着喜服的迎亲队伍从张家出发,抬着顶扎眼的白纸轿,吹吹打打向柳家而来。 虽为喜事,但这些人却板着脸,媒婆战战兢兢,轿夫面色惨白,便连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张涛也有些惊惶,不如往日神采飞扬。 死寂无人的小街上,他们这队人简直怪异得发瘆。 惴惴的骑着黎平出借的骏马,张涛只觉自己胸口跳得厉害。努力克制着恐惧紧张,他生出些淡淡的懊悔。 白日里主动应下此事乃为补偿和义气,哪晓得过程居然这么曲折,也太惊悚了些。 真没瞅出来,那陆姑娘面对活人洒脱不羁,对着死人却守礼客气。 县城不大,他们刻意加快脚程,半炷香便到了挂有红绸的柳家。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下,被迫上工的家丁婢女全哭丧着脸,语速都比常时快,一个个只盼着赶紧回去,生怕待久了瞧到不该见的东西,沾上晦气霉运。 这亲接得出奇顺利,张涛刚见过柳来旺和傅氏,柳燕儿的牌位便让柳平生哆哆嗦嗦的抱了出来。 临时赶工制作的深色牌位中间绑着朵大红花,瞧着不伦不类,半点喜意也无。 张涛盯着它望了几眼,充斥周身的惊惧紧张突然就淡了些。 一个牌位而已,何必如临大敌?即便真有冤魂徘徊,柳大姑娘瞧见自己出嫁,夙愿得偿,定也十分欣喜。 客客气气的拜别岳父岳母,他重回马上,那牌位也已安放入轿中。 ——不过,却没完。 冥婚里比较重要的一项是哭嫁,因着舍不得女儿,父母要追出门去痛哭几声表示留恋。傅氏对女儿情真意切,此刻已经呜呜的抹起了眼泪;柳来旺与这孩子的见面次数有限,一想自己要哭的是个牌位,心里就不自在。 两腮僵硬的痉挛几下,他动动嘴角,勉强做出个哭的动作,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张涛等了半天,见他嚎不出来,看得心累,干脆挥手示意起轿,随他在原地继续酝酿。 目送着纸轿消失在视野,傅氏总算收声,擦干净眼泪,哑着嗓子转向长舒口气的柳来旺:“老爷,叫那贱人耽搁许多年,咱们女儿可终于嫁了。” 自忖大闺女的冤魂跟着纸轿离开,不会再回自家宅邸,柳来旺恢复了胆气,闻言恶狠狠的瞪她一眼:“明明是你这当娘的不称职,自己女儿的婚事还推给别人!” 见她张着嘴似是欲要辩解,柳来旺又挥了挥胳膊:“怎的,还敢还嘴?” 早年挨过他的毒打,那滋味现在仍记忆犹新,傅氏条件反射的缩缩身子,马上闭紧了嘴。 欺软怕硬大概是人的本能,她敢于设计杀害无辜良民,却不敢对柳来旺大声反驳一个字。眼看夫君拐过岔路去了李翠翠的小院,傅氏在后面抿了下唇,捏个借口打发掉秋菊,待她走得不见影子后,却没等在原地,而是一转方向,去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西边。 那是客院,平日空着,柳香草和王成母子如今就住这里。 他们两个与柳燕儿的死干系甚大,因此一晚上都躲在屋内,没去观礼。眼下夜过大半,嘈杂的迎亲声业已消失,两个人警惕的又等半晌,确认纸轿当真走远后,方才软倒在床榻上,卸下了戒备。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有气无力的责备一句,柳香草瞪着儿子:“你老子可只有一个,休要指望老娘,再没人去给你顶罪了!” “我哪舍得您啊!”好言好语赔着笑脸,王成黏黏糊糊的蹭到她身边:“我今后一定改过自新,找个活计,娶个媳妇,再生个大胖小子,您便等着享清福吧!” 心知他这花言巧语当不得真,可耐不住好话动听,柳香草绷不住,最后仍被哄出了笑容。 娘俩又聊几句,约定明日出殡后立刻就走,便各自回了屋,准备歇下。 眼瞅王成打着哈欠爬上床,躲在窗下的傅氏无声的勾勾唇,从怀里掏出半截迷香,戳破窗纸,捅进了房内。 为了买这迷香和前些日子用掉的软筋散,她花去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钱财。好在物超所值,效果不错,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耐心的等了半炷香的功夫,确保屋中人一定睡去后,傅氏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袖,“砰”的一脚踹开门,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今夜办喜事,急需人手,柳香草和王成是亲戚,不算外宾,柳来旺便没客气,直接把客院的侍女全调去帮工,不然依着往常,她早被人发现了。 大家都当她傻,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可毕竟过了这许多年,柳香草和王成是什么货色,她难道会不清楚? ——只不过,蹲大狱太便宜他们了。 都说柳香草勾搭上个背景深厚的大人物,万一进了监狱后,那大人物又靠着关系捞出她两个,到时人家照样逍遥,又谈何报仇? 处决权唯有握在自己手里才靠谱。 一步一步无声的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盯着王成昏睡的脸,傅氏的眸底渐渐浮起怨恨。 就是这个好外甥,见色起意,不但玷污了她的燕儿,事后更是狠心杀害。 此等猪狗不如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视线缓缓下移,最后定到王成的下-身,傅氏冷笑一声,随手抄起一旁桌上削水果的小刀,也不刻意瞄准,高高的扬起手臂,对着他腿间便一阵乱扎。 刀刃“噗噗”的没入皮肉,王成硬生生被痛醒,懵懂的眯开眼,凭借直觉,随意向痛处一抓…… 没有肚腹,没有大腿,没有宝贝的命根子,却只摸到一手血淋淋的烂肉! 难忍的剧痛后知后觉袭遍全身,他猛地瞪眼,震惊、恐惧、绝望交织,扭曲着表情,大张嘴巴,可却发不出半声尖叫,只能在喉间“咯咯”的挣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6.尘埃落定 “疼吗?” 随手把刀尖一抹, 傅氏笑吟吟的侧过头, 雪色利刃在她面上映出一道白亮的痕迹:“做下那些的时候,你可曾犹豫,我的燕儿会不会痛?” “咯, 咯咯……” 扭曲着表情疯狂后退,王成曲肘欲抬起身子, 浑身却软绵绵的, 完全用不上力。 “罢了,待你母子去到下面, 到时再一起算账。” 扯住衣领强行拎他起来, 傅氏把王成按进床边的铜盆,其中恰好剩着些洗脸水。 “呜, 呜呜!” 求生的潜能被最大激发,他剧烈扑腾着四肢,奈何女人的手比铁钳还紧,箍得他不能呼吸。 咕噜噜的水泡成串浮起又不停破碎, 良久后,王成终于不动了。 他的手脚四下摊开,沉沉的下垂, 毫无生气。 生怕他使诈,傅氏不敢放松, 又按了一会儿, 确定王成死得不能再死后, 方才呼出口气。 ——元凶没了, 只差一个,但也快。 镇定的把他放回床上,傅氏如法炮制,迷昏柳香草后,破门将她乱刀砍死。 这一切做得干脆利落,婢女家丁全在前院忙活,无一人发觉。 慢悠悠的逛回小院,打发秋菊去歇息,傅氏吞下几块碎金,念着地下的女儿,笑容安详的上床闭眼,自此一睡不醒。 —— 抬有牌位的纸轿吹吹打打着掉头,很快又返回张家。 临时搭建的木棚里,观礼的宾客们闷头吃菜,即便是聊天也都小声再小声,毫无半丝喜意。 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后悔了,他们是想看热闹,可来了才发现与所想大相径庭。 四面虽挂着红绸,其间却还夹杂扎眼的纸花,月光一照阴森惨白,衬着周围喜庆的布置,远比单纯的白事更渗人。 身处此种氛围,别说谈笑起哄,他们恨不能立刻消失,大气也不敢喘。 纸轿重新在张家停稳,张涛下马,轻手轻脚的抱出牌位,神色很是庄重。 不同于正常婚礼,冥婚只需拜天地和高堂。作为证婚人兼男傧,知县杜宽屏息肃容而立,比平日升堂还谨慎。 ——毕竟,递状子的不会变成厉鬼来索命。 眼见张涛捧着牌位昂首站好,他收敛心神,清清嗓子:“拜天地——” 幽谧的深夜,扬高的尾音徐徐回荡,张涛对着天地弯身下拜,满心虔诚。 许是被他的真挚带动,杜宽也摒弃了旁的心思,“拜高堂——” 简陋的正厅里,张母一个坐在当中,面色木然,绝对算不上高兴。 儿子大了不由娘,这孩子定要与个牌位成亲,若非莹莹好说歹说的劝着,她根本连面都不会露。 罢了,罢了。终归是老了,管不动了,全由他吧。 手捧牌位对老母一拜,抬眸瞅见她落寞凄哀的神色,张涛一顿,动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流程总算走完,杜宽可不管他们微妙的情绪,高喊一声“礼成”,假模假样的客套几句,便拱手告了辞。 无暇多想,张涛匆匆将牌位摆进卧房,一刻不停,赶紧又出来应酬宾客。 好在,被这阵势唬得气弱,没有人敢放肆调笑。大家甚至都没吃几口席,只坐了一小会儿,就纷纷找借口告辞离去。 陀螺一样搬动桌椅、收捡饭菜,张涛与妹妹全忙活完时,天边已经隐隐泛白。 兄妹两人瘫在正厅,累得一下也不想再动。 其间,老娘的房门一直紧闭,自打拜堂时露过脸,便再没出来过。 察觉到大哥的视线,张莹顺着望去,长叹口气:“我尽力了,你自己去和娘说吧。” 违背母意是为不孝,出尔反尔是为不义。张涛不是没犹豫过,但他觉得若是自己临阵脱逃,恐怕这一生都将活在羞愧之中。 既已错一,总不能继续错二。 怏怏的垂下头,他琢磨着,一切还是等明日柳燕儿入土再议。 眼见妹妹回房歇息,张涛独个无甚意思,心里念着婚都成了,那关总是避不过的,蔫头耷脑一步一顿的挪回了自己卧房。 依陆姑娘所言,牌位摆在桌上毫无影响,他该怎么睡觉还怎么睡,绝不会半夜被摄了魂。可说归说,他实在…… 翻来覆去的折腾一会儿,将近天亮时,张涛背过身体,因着太过劳累,到底迷迷糊糊的眯了过去。 恍惚中,他做了个梦。 一个凤冠霞帔的陌生女子笑盈盈的行至跟前,冲他款款一福。张涛能感到她容貌秀丽,脸孔却像蒙着团白雾,无论如何都瞧不分明。 莫名接收到她的谢意,张涛满头雾水,刚要开口相询,鸡叫声起,天光大亮,那女子瞬时似水纹般,层层波动着慢慢消散。 打个激灵猛然惊醒,他“腾”的起身,一眼便看到稀薄的淡金色光线中,深色牌位正反射着温暖的微光。 与此同时,柳家东北角停灵的院落,简陋的白棺中,柳燕儿的尸身刹那腐烂,一息之间红颜老去,带着夙愿满足后的平和安宁,生前的种种痴怨情仇全部随风而逝。 —— 傅氏谋害了柳香草母子后吞金自尽,王宾在大牢逃过一劫;经历过诸多波折后,柳燕儿入土为安,张涛终平懊悔,此案升堂又审,虽然仍无证据,王宾却被减刑,好歹留下条性命。 至于先前吃过的苦头,全当他懦弱逃避、纵子行凶需要付出的代价。 至此,一系列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萧逸几个总算能彻底放松下来。 忍饥挨饿的睡柴房,之后又被含冤亡故的大龄恨嫁怨鬼纠缠,他们的神经一直高度紧绷,此刻全部了结,几人先是去威虎县上最高档的酒楼里大吃一顿,接着便睡得天昏地暗,硬生生将前段时间的亏欠全给补了回来。 胡吃海喝的放纵几日,等他们意识到似乎很久没看见陆长安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向来强大胜男子的她,居然病倒了。 女人与男人终归不同,只是她素来不将疲惫痛苦显露人前,加之沉稳有主见,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竟让人忽略了陆长安的身体其实并不如心性般强悍的事实。 在苏玄参的监督下病恹恹的喝掉苦药汤子,她头脑发晕,懒得搭理旁的,径自盖上被子,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客栈的走廊上,萧逸、黎平、萧鸿顺、张涛、三七几个呼啦啦的围成一圈,想进去又自觉不太好,只得耐着性子堵在门口等人出来。过往的住客小二俱都有意无意的多瞄两眼,目光诡异,暗道此间真乃世风日下,这小娘子的正牌夫君当真好肚量,也不知究竟是哪位…… 动作麻利的收好药箱,苏玄参甫一跨过门槛就被围住:“怎么样?” “病得很严重?” “都说祸害遗千年……” “去!路长安虽然坏,但还没到那个程度!” “也是……” 额角微跳,苏玄参咳嗽一声,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这群家伙从没如此听话过,莫名的优越感霎时油然而生。 默默暗爽了一把,他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淡淡的:“夜里吹了风,先前又淋雨受寒,加之太过疲惫,没什么大问题,但要慢养,恐怕得花个十天半月。” 所谓“病去如抽丝”,素日强健的一旦生病,总要比常人都严重些。 “十天半月?”萧鸿顺一惊一乍的咋呼:“我还得按期上任呢!” “不就是青州?”萧逸瞪他:“此次若非你多事,我们也不会耽搁这么久。” 归根究底,全赖小九掉了玉佩,逼得他们不得不回头。 “堂兄你叛变了!”萧鸿顺撇嘴:“你该帮亲不帮理!” “可是你也拖累了我。”萧逸不为所动:“嫌慢大可自己先走。” “也、也没有啊……” 环视一圈没找到外援,萧鸿顺识时务的闭上嘴,委屈的躲去墙角画圈圈。 接下来就是吃吃喝喝,四处闲逛。威虎县不大,没什么玩的,不过前些日子实在紧迫,如今难得安逸,大家也没觉着不好。 长安谨遵医嘱,每日去院子里散步晒太阳,不知不觉的过了十来日,平稳又无聊。 眼见身体渐渐好转,这里也都溜达遍了,实在无趣,众人便合计挑个时候离开。但还不待启行,朝廷下派的御史忽至,拿了杜宽,查抄柳家,将与他们有关的一干人等全部拘了,押赴京城问话查办。 不料殿下与世子在此,那御史对他们非常客气,话语中隐约透露此事涉及后廷与前朝的朋党争斗。萧逸心中有了数,便就没再深问。 心知陛下贯来宠溺九殿下,这御史特地洋洋洒洒把他们在威虎县“智破奇案”的事情渲染描述一番,言辞间极尽夸奖,便连先前吃的苦头都是“蓄意麻痹敌人”,绝口不提大意中计的狼狈。 相比之下,长安呈上的书函就显得简单许多,但其经过大致相同,无有出入,足可证明此事确为真。 明德帝见此大喜,自以为做了个聪明绝顶的决定:既调走了王府世子萧逸,不让他与有谋逆之心的两个亲人接触同化,又在民间多了双眼睛,还能锻炼扶不上墙的儿子,简直是一举数得。 龙心大悦之下,连小九不小心“遗失”了玉佩也没追究,反而着人送他一块儿更好的——当然,下次若再“遗失”,就非如此简单的轻轻揭过了。 因着杜宽被抓,御史暂代知县一职,长安一行也不好马上就走。此事毕竟因他们而起,总得等到威虎县的官员重新落实稳定之后,才能安心上路。 好在,新任知县到得很快,是上届科考的一个同进士,家里有些门路,托了不少关系,才补了这靠近京畿的实缺。 虽只是个末等官,好歹走上了仕途,最新出炉的父母官李明十分激动,誓要干出番功绩。 眼见一切就绪,走上正轨,萧逸呼出一口气,终于能离开了。 临行前夜,李明在酒楼订了席位,要给他们饯行。新任知县的面子不能不给,几人去了后才发现,他竟只请了男人—— 也难怪。直到现在,大多数人都不晓得,破了这案子的不是皇子,也非世子,而是名不见经传的白身女钦差,陆长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7.我保护你【捉虫】 李明此次不但邀了萧逸一行, 还广发请柬, 包下酒楼, 遍寻威虎县上的名流乡绅作陪。 考虑到在座的都是男人, 他便找了些清倌儿来歌舞助兴。萧鸿顺大摇大摆的推开包间,瞧见当中身披薄纱搔首弄姿的女人后一愣顿住, 下意识转向长安, 果然见她微微蹙起了眉。 因着角度问题, 李明并没瞧见众人身后的女子,涎着笑脸上前:“殿下……” “让她们下去。” 冷淡的打断他的寒暄, 萧逸不假辞色:“吃饭就吃饭,这是做什么?” “这、这个……” 被他冷硬的面庞唬得发懵,李明的笑容僵在脸上, 尴尬的发出几个单音,话都说不连贯了。 “我这世子堂兄不解风情,素来厌恶这些。”萧鸿顺反应快,赶紧在旁打圆场, “你且先让她们退下,咱们说话也更方便不是?” 说着,不停冲萧逸打眼色。此人本就刚上任, 如果眼下在旁人跟前失了颜面, 日后又如何在这群地头蛇中硬着腰杆抬起头? 小九晓得的道理他自然也全明白, 萧逸抿起唇, 努力缓和神色, 胸口堵着的郁气却久久不散。 这股闷火来得莫名其妙, 就从看到这群清倌开始…… “舞跳得不错。”平和的弯弯唇角,长安淡然出声:“通通有赏。” 她自进门便不声不响的站在萧逸和苏玄参之后,此时张口说话,众人方才发觉,这里居然还有个女人。 再联想到世子刚刚的反应,似乎说得通了。 李明闻声一怔,他当然知道贵人们身边跟着个女人,却从来没放在心上。这女人不是京城的世家闺秀,听说出身平民,能说会道,不知怎的得了陛下的欢心,这才被封为钦差,赐尚方宝剑并镇南王世子作侍卫。 虽然她才是钦差,可大家一致认定这两人中,萧世子才是说话作准的主人。而且前儿发生的一连串事件里,发号施令的都是世子和殿下,这女人的存在感弱得不能再弱,想来也明白自己身份低微,因此没有摆架子添乱。 李明先前一直这么认为,可此刻见到真人,这想法却开始动摇。 眼前这叫陆长安的,她比贵胄千金洒脱,比小家碧玉大气,比市井商□□雅,很难界定出具体身份,却绝不像传言所说,是个花言巧语、卑微投机的小人。 而且—— 悄悄抬眸偷觑萧逸,李明觉着,比起陆长安,世子好像要更听话…… “这位是陆姑娘,父皇亲封的陆钦差。”萧鸿顺在旁介绍:“此桩案件,多亏了她才能勘破。” 他自小长在京都富贵圈,治国理政没本事,察言观色人情世故却比萧逸几个全强得多。 陆长安很厉害,各方面都堪比男子,乃是难得一遇的奇人,这点他承认,可有什么办法呢?世道如此,即便他隆重介绍,这些人照样不会把她当回事。 男人建功立业叫有抱负,女人太过能耐则是牝鸡司晨,霍乱朝纲,不务正业;更何况她还是术士——若得贵人捧着供着,如前朝般当个国师也寻常;但若遇到那不信邪的,白日见鬼倒霉挂相也不会信她一句话。 果然,李明和乡绅们作模作样的抱拳作揖,面上恭恭敬敬,眸底却不以为意。 这种情况早在意料之中,萧鸿顺干咳一声,忽然有些抱歉和窘迫。 生来高高在上,即便晓得陆长安非平常人,他却贯来认定她为自己服务乃是理所当然。 但经过这许多事,萧鸿顺终于发现,离开京城的大多时候,身份根本就不顶用。为生活而忙碌的平民们乍然见到他个皇子可能会惊讶一番,但让他们在他和米面五谷里选一个,自己却绝对是被舍弃的一方。 身份高只能说明会投胎,它就像个镂金的盒子,只有内里有货,才能具有与外表一般沉甸甸的分量。 萧鸿顺似乎悟到了什么,可却不甚分明。堂兄能征善战,苏玄参精通岐黄,陆长安能掐会算,所以即便脱掉光鲜的外皮,他们也自信能活得精彩,无所畏惧。 ——归根结底,他无所长所专,因此畏畏缩缩,只能强调天家身份来给自己打气。 想通了此中关节,萧鸿顺格外羞愧。陆长安生为女子,所以功绩和能力被一并抹杀,理所当然被轻贱,连最起码的尊重和感激也没有。 这些人待她,尚不如自己这废物来得敬重。 可惜,他却没勇气为她辩白,受条框礼教束缚,生怕被归为异类。 敷衍的打过招呼,李明着重转向萧逸:“世子……” “此处无世子。”萧逸冷冰冰的再次打断:“我乃因公事而来,是陆钦差的侍卫,大人客气了。” 顿了顿,他续道:“此案全由陆钦差勘破,我等只是听命行事。你若要谢,首先就当来谢她。正主尚没居功,恕我不敢领情。” 半弯着腰僵立在原地,李明尴尬的干笑两声,脸色阵红阵白,连带着长安再次成为了焦点。 如果说,刚刚的视线是好奇的窥探,这次则就是恶意的揣度——这女人与萧世子是什么关系?萧世子为何要替她说话? 细瞧一瞧,她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莫不是…… 心照不宣的对视几眼,乡绅们自以为抓到重点,面上纷纷露出暧昧的笑容。 萧逸本是看不惯他们轻忽功臣,不愿冒领长安的功劳,所以才帮她说话,欲要为她正名,不料这群人的想法如此龌龊,境况越来越糟,反倒还不如最初—— 胳膊突然被柔和的拍了拍,他一愣,升腾的怒意瞬时消散掉大半。 不解的侧眸,他不懂,陆长安的脾气明明差得离谱,为何却忍到现在都没发作。 ——难道,是在偷偷憋大招? 可出乎意料,事实却让他失望了。 “前日大病,尚未痊愈,我怕是无福消受李大人这顿践行宴了。” 大大方方的以酒赔罪,长安笑微微的客套几句便从容离场。李明明显松了口气,包间中并无人挽留。 室内气氛立时轻松和缓下来。 萧逸虽然费解,但也意识到是自己做了蠢事,才让长安难堪非常,不得不走。 沉默的坐在主位,他没再提起此事,安静听着小九与旁人周旋,偶尔附和两句,时不时再干掉几杯佳酿。 明明千杯不醉,头却疼了起来。 他难不难受都是一副冷脸,仿佛别人欠了银子,连苏玄参都没瞧出有何异样。到底是堂兄弟,萧鸿顺觉着他情绪不对,应酬完一波宾客,借着衣袖的掩饰偏过脑袋:“再坚持下,马上就散了。” 李明虽然有心攀关系,舍不得放人,可他们明日毕竟还赶路,此时已近三更,他也不敢闹到太晚。 疲惫的揉揉太阳穴,萧逸唇瓣微动:“我做错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萧鸿顺却知他指的什么,眉眼凝滞了几息。 “这个,我可说不好。”不敢直言堂兄想法简单,他转转眼睛:“陆长安才是当事人,不然你明儿问问她?” 食指轻敲桌面,萧逸点了点头。正当萧鸿顺以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时,“砰”的一声,衣袖顿湿,有什么东西咕噜噜的滚落到地上。 ——却是一只酒杯。 “李大人,对不住,我们世子醉了。”接收到主子的眼神暗示,黎平起身作抱歉状:“您看……” “全怪我,没想周到,你们明日启行,本就不该多饮!”懊悔的拍着额头,李明夸张得恨不能以死谢罪:“这可……” “无妨,且先送他回去,我堂兄本也不喜此种场合。”萧鸿顺识趣的递来梯子:“放心,他清醒后不会怪罪的。” “这个……”李明迟疑。 “没事没事,我保证……” 一盏茶后,萧逸终于被黎平扶出了酒楼。 时值午夜,星子闪烁,下弦月缀在天际,婉约得诗情画意。 拐过转角后离开旁人视线,黎平松开手:“世子,要回去吗?” 夜风扑在脸上,所有情绪俱都冷静沉淀,连心性也慢慢的平和。萧逸“嗯”了声,刻意绕远,多走三条小街,吹散大半酒气后,才没事人一般的跨进客栈。 “世子……” “你先回吧。” 眼睁睁看他走向后跨院,黎平皱眉,直觉不妥,犹豫了好半天,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这间“来福客栈”是威虎县公认最好的住宿之地,除了“天”“地”“玄”“黄”四套房间外,还有两个单独的跨院。他们几个来时,只剩了一个跨院,因为长安是唯一的女病患,理所当然便把这小院给她歇息,其余男人则去将就“天”字号房。 后跨院不大,一个人住却绰绰有余,还有些冷清。萧逸知道时间不对,自己这行为极不妥当,但他多少摸到了陆长安的作息,知她是个夜猫子,平素向来不过三更不休息。 而且,对方是她的话…… 总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陆长安?” 站在院子里轻唤几声,萧逸半天没听到回音。团团转了几圈,他又“砰砰”的用力敲门,其中却黑洞洞的,显见得并无人在。 “陆长安?你在吗?” 眼瞅他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瞎撞,甚至去翻墙角的花坛看里面埋没埋东西,高高坐着的长安心觉有趣,忍不住“噗”的笑出了声。 萧逸的五感何其灵敏,闻此一顿,警觉的抬头,便见她潇洒的坐在屋顶上,一手托腮,一手按着个小酒坛。 徐徐的夜风中,她的衣摆微微起鼓,仿佛大鹏欲展翅,蓄势待发。 萧逸仰头出神的盯着,一时竟忘了来意。 食指轻敲下巴,长安扬眉:“干嘛?你是特地来看我的脸的?” “……哼。” 略微窘迫的转开视线,他抿起唇,走近两步,一撩袍摆,随意坐到了地上。 “哟!”瞧见什么稀罕事儿一样浮夸的瞪大眼,长安“啧啧”的惊叹:“萧世子居然也幕天席地,我还当你只坐金床玉榻呢!” 萧逸本来没想这么多,此刻被她一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有些不雅。被酒麻痹过的脑子终归不太灵光,怔了一小会儿,他昂头道:“你管我!” 理直气壮,带着点不讲理的蛮横,瞧得长安大开眼界。 以往的萧世子只会锯嘴葫芦一样闷不吭声,没成想,喝酒之后倒要有意思许多。 一个念头没转完,他又在下面喊:“你干嘛坐那么高?” 长安随口扯瞎话:“因为能俯视你。” “可你大病初愈,屋顶风大,会再受凉的。” 哟,世子还会关心人了。 “我们已经在威虎县待了很久很久,你若旧病复发,再耽搁,玩都没处玩了。” 胸口一噎,长安若无其事的顺顺气,冷笑几声:“偏我觉得这里好,便就继续待下去吧!” 萧逸蹙眉想了想,没理这话。静寂片刻,他犹豫道:“今日,我做错了?” 即便此刻的头脑不太灵光,萧逸也清楚这问题有些冒犯,最好不要问,闷在心里彼此明白却永远不见光来最好。 但他终归没忍住,而且……陆长安大概不会因为这种问题而尴尬生闷气。 慢条斯理的喝了口酒,长安果然没恼。她低眉敛目,菱唇微抿,似在组织语言。 不知她喝的什么酒,香气四逸,久久徘徊,飘飘渺渺的钻入鼻端,勾得萧逸眼睛都亮了起来。 “你喝的什么?”他忍不住问。 “这个?”故意把酒坛晃了一圈,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立时更盛:“想喝?” 萧逸毫不矜持地点头:“我可以买。” “呵,我缺钱?” “……” “独家秘方,就不给你,嘿嘿!” “……” 见他不悦的抿紧唇,长安心情大好,正琢磨要不要大度的给些尝尝,萧逸却忽然“腾”的起身,一甩衣袖,扭身走了。 长安:“……”这就生气了? ——真是无趣。 摇着头又喝口酒,长安叹口气,估摸着时间不早,自己差不多该下去休息时,脚步声渐近,却是萧逸重又回转。 手里多了一小坛酒。 意外的挑起眉,长安“噗嗤”一乐:“这深更半夜,你去哪弄的?” 身姿笔直的席地坐好,萧逸拍开泥封,一本正经:“掌柜的和小二全歇了,我有在柜台上留双倍的银子。” “哦,原来是偷的。” “不是!” “就是。” “哼。” “瞅你这矜持的小样儿,跟个姑娘似的,还得靠哄。” “……你才姑娘!”萧逸双颊涨红,羞耻度再创新高。 “我本来就是姑娘。”长安眨眨眼:“你不知道吗?” “……哼!” 沉默了一会儿,见她一径抬头遥望,萧逸好奇的跟着看去:“你天天都在瞧什么?” 他早发现了,陆长安每天都会看星空,就跟上面有花一样。 “看天。”长安微微一笑:“天机可循。夜空里什么都有,不然朝廷也不会设下钦天监了。” 唇角微撇,萧逸举坛喝了口酒。劣质酒水入口辛辣,呛得嗓子难受,比不得她手里的秘制佳酿,不过聊胜于无。 “你今日做的很对,我还没谢你。” 平静的凝眸直视他,长安诚挚道:“在场如此多人,没一个在意李明的知县身份,可唯有你愿意撕破粉饰,为我出头——萧垂文,谢谢你。” 她并没有怪罪委婉点拨的萧鸿顺和沉默推拒的苏玄参,毕竟为她正名只是出于情分,而非义务。从朋友的角度考虑,他们已经很好了。 但在没有利益牵扯的情况下愿意为一个毫无干系的平民与新任知县生隙,不管是出于义气还是热血上头,她都……很感动。 枉她自负聪明,以为能看透世人,可事实上,再高明的相士都算不准人心,先前是她低看了他。 萧逸的确有很多缺点,与京都风度翩翩优雅温润的名门公子相比,他甚至还差得远,但他身上的某些优点其实更加可贵,只是尚还未经打磨,也不曾有人意识到—— 被她难得的郑重态度弄得一懵,萧逸不自在的动动身子:“你……休要自作多情。举手之劳而已,我可不是特地为了谁!” 似是怕她不信,他又咳嗽两声:“我就是看他不爽罢了。” “哦?”长安很配合的转移焦点:“李明得罪过你?” “我不喜欢太会钻营讨巧的。”萧逸不假思索:“默默干好本职工作就好了。” “哦~”长安摸摸下巴:“看你笨嘴拙舌的,肯定被坑过,才会十年怕井绳。” 出乎意料,萧逸只是“哼”了声,居然没反驳。 ——看来真是被阴过了。 莫名想要笑,她按按嘴角,平和道:“你身为皇室中人,处在权力顶端,应当知晓,‘女人’和‘术士’的身份都是不上台面的。” 喉咙微梗,萧逸顿了一瞬:“是的。” “很多事都没有道理,但实行久了,信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习惯之后,它便也成了真理。” 五指微微收紧,萧逸捏住酒坛,没有说话。 “莫论对错,礼教规矩之外的都乃异类。我有自知,自己就是个异类。” 轻慢的掸掸衣袖,长安无所谓的耸耸肩:“人对异类总是本能的排斥,因为意外很可能打破原本平顺的生活。所以无论我做了多大的善事,李明这种规则的守护者和执行者都会下意识忽略,不过反正我也不在乎。” 见他似在思考,长安喝了口酒润嗓子:“你不该与我走得太近,普通的点头之交就好,不然……” “我很抱歉。”萧逸突然截断:“虽然本意是好的,但我的鲁莽让一些人误会我们有私-情,让你很窘迫。” 长安愣了愣:“无妨。” “其实可以解决得更完美,是我还不够好。” 月光皎洁,他盯着地面上女子投下的暗影,并没抬眸:“若有下次,定不会再如此难堪。你信我。” 目光慢慢柔和,长安洒然一笑:“我不介意。” “陛下既然令我做侍卫,我就应当保护你,不光是生命,还有名誉。” 缓慢坚定的如此言道,萧逸直起身体,目光明亮清澈,起誓般庄重:“我会让你享受应得的谢意、感激和尊重,不会让任何人强占本该属于你的荣誉,无论哪个都不能对你的身份和职业肆意污蔑—— “我会保护你。” 垂眸望着他严肃的神色,二人对视几息,长安淡淡转开视线:“我之种种不过是出于本心,随性而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愿天下再无冤魂怨鬼奸佞小人,再无我的用武之地。至于感激敬意崇拜钦佩什么的……” 她“哈”的一笑:“还不如天天有肉吃,有酒喝。” 唇角微抽,萧逸忍了又忍,高冷的吐出四个字:“你真庸俗。” “好像你能脱俗得飞升成仙似的。”长安翻个白眼,冲他举举酒坛:“日后,且多劳烦垂文看顾了。” “我会尽力。”萧逸也举起酒坛:“若想伤你,至少先过我这关。” 黑夜短暂,余生漫长。盯着他坦荡的面孔,长安觉得,多个人同行似乎也不错。 不念过去,不惧将来,无论萧逸能伴她走到哪里,短或者长,她都会记得,曾有个傻气兮兮的愣头青说要保护自己—— 也许他很快便反悔,第二日就会忘记,但管那么多作甚?当下眼前,这一夜这一时这一刻,只要他是真挚的,只要她被感动,这就够了。 —— 许是彻夜作乐的后遗症,众人第二天全恹恹的,并无即将踏上新征程的兴奋喜悦。 李明与地方乡绅在前,威虎县的其余百姓在后,一大群人呼啦啦的夹道相送,眼见他们上了关道,直到再也望不见影子后,方才离开。 长安、萧鸿顺与苏玄参乘马车,三七、黎平赶车,萧逸在旁骑马相随,一行六个闷头赶路,不到一个时辰,便过了两个村落,前方就是威虎县辖下的命案多发之地——百家村。 此时将近中午,几人停马下车,打算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村落不比县城,酒馆客栈稀少,好在农民大多淳朴,借宿用饭不成问题。他们刚一站稳,就有村妇来问是何许人,怎的之前没见过。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后,他几个便随这农妇去到她家里休息。 此处名唤沟子村,与百家村正相邻。这农妇姓张,与夫君全是土生土长的沟子村人,对这地界再熟悉不过。 随意用了些茄子豆腐配杂面饼子,长安留了一贯钱,张氏略加推辞后,态度明显更热络起来。 “——你说,你要去百家村,还打算在那过夜?” 闻听他们的打算后,张氏微微色变,谨慎的左右四顾后,悄悄压低了声音:“我家那口子不爱嚼这些,正好赶上他不在,我就与你们说说,一般人我可不多这嘴!” 萧逸几个从无与村妇打交道的经验,又瞧不惯她一惊一乍的浮夸样,俱都闭嘴坐在一旁,安静如鸡。配合的瞪大眼,长安面上作惊讶状:“怎么,那里有什么说法?” “百家村里有个废宅,”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张氏拍拍她胳膊:“——那房子可闹鬼呢!” 百家村的凶宅赫赫有名,闹鬼害命乃是常事。他几个在威虎县时也听过不少流言,却是直到今天才听到个靠谱些的真实版本。 其实,这张氏也不晓得具体原因。在人们意识到不对时,怪事已经发生了。 那栋宅子是个罕见的三进大院,据说最初的主人是个富商,还曾捐了个小官。许是正气压邪,他在世时一直没什么异常,事情是从他死后开始发生的。 这富商有过三任妻子,均是短命,全没活长。他搬进这大院时已近不惑,自觉风烛残年,便没再续娶,因着没有子嗣,就把所有家资都拿出来修桥铺路,是当时名闻一时的大善人。 他死后,这宅子一时空置,几年后一家穷困潦倒的远亲住了进来。大善人生前喜静,宅子建得有些远,孤零零杵在村东头,再加上村民们觉着自己与那等富贵人不是一路,于是一直都远远瞧着,不敢随意靠近。 那家人搬来后相当低调,平素深居简出。因为是外来户,村里谁也不清楚底细,下意识的排斥孤立。等大家发现似乎很久没见过这家人时,已是半年后了。 村长带着乡亲们去寻,撞开大门才发现一家三口早便亡故,尸体干瘪,肉皮子紧贴在骨头上,浑身一滴血也无。 村里从没出过这等恶事,震惊之余,人心惶惶。知县亲自来看过现场,回去却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最后把脏水泼给个死刑犯,草草结了案。 自此,这大宅就荒废下来。 老辈人都说这房子邪性,天长日久的,知情人一个个去世,年轻人们却不信这邪。这栋三进宅子修得很是豪华,村里没一家比得上。某年,一场暴雨冲垮了不少房屋,终于,有户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家没地方住,受不住凄风苦雨,万般无奈下,一家九口搬进了这里。 不知巧合还是怎的,自打住到这儿后,这家人便总是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对夫妇原本感情也不算好,村里没人当回事。哪知某次争吵后,丈夫失手砍死了妻子,念着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儿子和弟弟一家人,最后自己吊上房梁,自缢而亡。 按照此处的说法,吊死鬼不得好死,乃是大凶,不能进祖坟埋宝地,只能蛊惑他人来找替身。自此,这房子便成了真凶宅,大家议论纷纷,再没人敢进去住。 “话是这样没错,但总有讨饭的叫花子流浪汉晚上去那睡觉。开始还好,他们人多,一群一群的,但后来慢慢就有人没出来。”张氏声情并茂,越讲越来劲:“本村人没有去住的,可总有外来户不信邪。呶,隔几年便发场大案,死的就是那些不信邪的外来户。” 眼见长安垂眸深思,面色镇定,不像被吓住,张氏不太甘心,又补充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见识,但您们是我迄今瞧过的顶顶了不得的富贵人,可不能轻易没了命……” “你乱说什么!”萧逸厉声呵斥:“忙你自己的去!” 不料这冷面煞神忽然出声,张氏吓得一缩,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夺门而出,躲在院里,再不敢多话。 “你与她一般见识作甚?”长安好笑的嗔他一眼:“听听便罢,你还真当回事儿了。” “佛家有‘口障’之说,这说明人随口说的话有时是作数的。”萧逸认真道:“了解前因后果就行了,何必再听她危言恐吓?” “你啊……” 随手拍拍他胳膊,长安摇摇头,径自去到窗边思考事情;萧逸见此,干脆去到阳光下专心的擦拭长剑。两人各忙各的,留下吃瓜群众们面面相觑: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鬼鬼祟祟的瞧来瞧去,萧鸿顺抑不住八卦之心,悄悄摸到黎平身边:“诶,你觉不觉得,你大主子和二主子间有点……嗯嗯啊啊,嘿嘿,嗯哼?” 默默瞥他一眼,黎平抽抽嘴角,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他是世子的侍卫,正经主子只有世子一个,可现在世子是陆姑娘的侍卫,九殿下便把陆姑娘称为“大主子”,世子则是“二主子”。 虽然,他也觉得这俩人间有点……那个啥,但他可是有下人操守的,怎么会与旁人一起非议主子! ——更何况,被非议的两个人就在旁边,全长了耳朵,傻子才会乱说话! 黎平刚腹诽完,旁边就过来个傻子:“我还以为是错觉呢,嘿,原来殿下也是独具慧眼,英雄所见略同!” 颇为嫌弃的瞪他一眼,萧鸿顺瞄瞄专心看医书的苏玄参,又瞅瞅木头桩子似的黎平,只好勉为其难的和三七一起八卦:“他们不是天天吵架么?” 三七歪头想了想:“可能是陆姑娘还没养好身体,没力气。” “她?”萧鸿顺撇嘴:“我可没看出她没力气……” “哎,好像就是今天开始的……” 眼睛一转,萧鸿顺猥琐的笑了两声:“昨晚那位没参加,我堂兄也提前离开……你说,是不是嘿嘿嘿嘿嘿~” 手腕一抖,锋利的剑刃不小心把拇指划了道小口子。面无表情的甩掉其上颤巍巍的血珠,萧逸觉得……有个智障弟弟心可真累。 这话不能随便议论,三七默默的离他远些,萧鸿顺一个人仍在喋喋不休:“你看昨晚月亮那么漂亮……” “殿下,”黎平终于听不下去:“你以为我们这些人里,谁有胆子对陆姑娘怎样?”还是,你以为昨晚宴席上的熊心豹子胆被我主子吃了? 后一句话黎平没敢说,但他的表情就是这个意思。 “也不一定是我堂兄主动啊!”萧鸿顺摸摸下巴:“也可能是……” “我们走吧。” 慢条斯理的轻拂衣袖,长安笑微微的起身:“下午去百家村瞅瞅,晚上在那凶宅住一夜。” “那里闹鬼啊!”萧鸿顺“嗷”的一下跳起来:“你不怕没命吗?” “怕。”双臂环胸,长安居高临下的盯着他:“但我瞧着你胆子不小,大概是不在乎自己那条尊贵的小命的。” “……”祸从口出,现世报,莫过如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8.龙尾之地 百家村与沟子村相邻。一行人休息后重新启程, 悠悠荡荡, 只一个时辰就瞧见了村东头孤零零矗立的突兀建筑。 正是张氏口中那座闹鬼害命的三进大宅。 时值冬日,昼短夜长,夕阳斜坠天边, 这大宅背光而立,漆黑幽暗, 仿佛一张吞噬光线的巨口, 冷冷等着不知情的猎物主动上门。 脑补了其中吸血啖肉的恐怖鬼怪,萧鸿顺哭丧着脸, 后脊梁一阵阵的发寒:“我们……真要去那?” 长安眼皮不抬, 冷笑一声,“哆嗦什么?刚刚八卦得不是很开心?保持那股胆气, 接着讲嘛。” “我错了,真错了!”萧鸿顺泪流满面,差点没给跪:“我不该说你们有私……” “嗯?” 苏玄参嘴角微抽,在旁扶额, “九殿下,你便少说两句吧。”难道不晓得陆姑娘讨厌听什么吗?生怕人家忘了似的,偏偏还不停的重复…… ——况且, 两个人一点都不般配好吗?! 被他们吵得头疼,长安放下书, 叹口气, 掀起窗帘, 支着下巴眺望远方。 一本正经的随在侧旁, 余光瞄见她烦得不行的愁苦表情,萧逸微不可查的扯扯唇角,幸灾乐祸的笑了一下。 “喂!” 横眉竖目的瞪他一眼,长安一言难尽的指指车厢:“你们姓萧的全这么蠢?” “……” “你知道他有多讨厌吗?” 煞有介事的思考几息,萧逸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我知道。” “……喂!”萧鸿顺听不下去了:“我有长耳朵,你们不要太过分!” “我与他不熟。”无视他的聒噪,萧逸淡淡道:“出发前只偶遇过三次,还都在公共场合。” “那你干嘛答应带他来?” “长辈所托,不好推辞。” 夏美人虽然身份低微,却与贵妃交好,属于太子一党。他已经与贤王交恶,非要站队的话,自当拥护正统嫡出的太子殿下。 漫不经心嗯了声,长安对这些有关政治的东西不感兴趣:“找个地方停车,去借宿。” “不住那里?”萧逸一愣:“你不是……” “尚不确定是否危险,还要带着你们一二三四五个拖油瓶,你以为我就这么鲁莽?” 萧逸默了默,吩咐黎平去找个住地,哪知马车刚在路边停稳,便有个村民拦了上来:“你们也是来查案的?” “不是……” 掐头去尾的道明来意,听说他们只是路过,想要借宿一夜,村民上下打量几眼,瞧着这几个穿着体面,面容白净,谈吐斯文,就将他们带去了村长家。 百家村的村长姓钱,是个花甲之年的佝偻老头,妻子早年死了,现今与儿子媳妇住在一处。除了闹鬼的宅子外,村里属他家房子大,足有两进。要留宿的话,也只能住这儿了。 安置好马匹车辆,一行人分宾主坐好,寒暄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村里最近可有要案?” 钱村长闻言神色不动,慢悠悠的呷口茶,眯起浑浊的老眼:“贵客缘何如此问?” “刚听村民讲的。”萧鸿顺呵呵一笑,神色间带着几分新奇:“先前上面人来过了?肯定是个大案吧?” 略微沉吟一瞬,钱村长起身走到窗边,向外一指:“喏——也非什么大不了的,一栋宅子而已。你们外乡人不清楚状况,千万不要随便乱进。” 这扇窗户朝东,站在屋里恰能望见那座阴森耸立的凶宅。装模作样的看了几眼,萧鸿顺故作不解:“那里怎么了?” “据说,有鬼。”村长摇摇头,慢悠悠又坐回来:“也没有人真真儿见过,谁晓得呢!不过,宁可信其有,还是得注意些。” “那是个什么样的鬼?”三七兴致勃勃,他一贯爱听这些奇幻故事:“女鬼还是男鬼?长得美吗?可会吃人?” 掀掀眼皮睨他一眼,钱村长慢吞吞的顺匀了气,方才幽幽道:“年轻人,还是不要问太多的好。” 三七一噎,便见主子嫌弃的瞪过来:“偏你话多!” 长安见此抿唇一笑,冲着萧鸿顺摇摇头,后者会意,又再客套几句,就以“旅途劳累”为由提出了休息。 这栋宅子是两进,平日里儿子儿媳住前院,钱村长自己则在相对幽静的后院。西厢常年空置,眼下正好用来招待外客。 两间房外加个灰扑扑的仓库,长安自己占一间,萧逸、萧鸿顺并苏玄参一间,黎平与三七实在没法,只得抱着被褥去门口打地铺。 简单洗漱后来找人,看着屋子里混乱的景象,长安险些踩到躺在房前的三七:“你们……” “这比宫里的大通铺还不如!”萧鸿顺哭丧着脸,四下一分,他连条被子都没有! “知足吧,这还有睡地上的呢。”长安翻个白眼,朝萧逸扬扬下巴:“你和我来。” 眉梢微扬,萧逸还没反应,却被猛地一扑,差点被堂弟撞下床榻。 老母鸡一样伸开手,萧鸿顺警惕的盯住她:“你想对我堂兄做什么!” 似笑非笑的摸摸下巴,长安慢条斯理,“做点……不可描述的事。” 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气愤,他的双眼闪闪发亮:“那就别让他回来了,我好独个儿睡一张床!” 额角微跳,萧逸提着衣领把他拎开,对上长安玩味的表情,莫名有些窘。 佯装镇定的轻咳一声,他随手拿起一旁的佩剑:“去哪?” “去个不为人知、大家全找不到的地方。” “……” —— 冬季的太阳落得飞快,只这么一会儿就隐去大半,余下一缕微光苟延残喘,将天空映得一片血红。 两个人寻到后门溜出,专捡僻静小路避开村民,径直向东,很快来到了孤独伫立的废弃凶宅。 “我就猜到你要过来。”萧逸毫不意外:“要去捉鬼?” “你瞧我有那么热心?”长安嗤一声:“好奇而已。” 绕着大宅转一圈,她皱起眉,思忖一会儿,“你带没带舆图?” “没有。怎么了?” 长安摇摇头,左右四顾,瞄见不远处有座小山丘,快步过去,花费小半个时辰,手脚麻利的爬到了顶端。 莫名其妙的跟在后面,萧逸虽然不解,却没开口。山顶比地面要冷一些,站在其上远眺天边残阳,俯瞰村中的袅袅炊烟,点点灯烛,有股温馨的烟火气。 “你知道京都是什么形状吗?” “龙形。”萧逸不假思索,这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当初太-祖综合各方面考量,取国之中心长安为都,之后有人意外发现此处俯视酷似卧龙形状,便言“真龙居于福泽之地”,乃是天意显灵,不少文人还借机写下些歌功颂德的诗篇,传扬得人尽皆知。 “对。”长安伸出食指,慢慢在虚空描画,“于这里起,从头至尾——” 这座山丘实在太矮,勉强能望到沟子村的地界,再远却是不能,京都更是休想。不过萧逸对地形出奇敏锐,随着她的勾勒,或直或弯的线条在脑中迅速聚拢,立体成型:“所以,百家村是龙尾之处?” “不错。”难得赞许的看他一眼,长安手指一挑:“龙尾微卷,这座大宅正被尾梢围拢,建阳宅可保代代富贵,作阴宅能荫子孙繁盛,当是难得的福地。” 眉梢微挑,萧逸欲问“你怎么知道它被龙尾巴卷着?”可转念想到这家伙肯定会满脸鄙夷的挖苦一番,遂又作罢。 “刚刚只是怀疑,但我现在确定,那里气场紊乱,风水被破,已经从福地变成了凶地。” 慢慢在空中画个圈,长安一点正中,摇摇头,转身下山:“那里未必真有鬼,具体还要看过再说。” 当先拨开路上的杂草荆棘,萧逸不解:“当真有所谓的‘气’存在?” “当然。在日出日落时观察屋顶岚的状态便为望气之术,此道艰深晦涩,我也只是粗通一二而已。” 萧逸听得玄乎:“气是什么色?” “东方属木为青,南方属火为红,西方属金为白,北方属水为黑,中央属土为黄,这是最基本的。另外,靠近水泽的地方雾气旺盛,比内陆干旱之处更易观察。除了阴阳宅外,每个人也有不同的气,不过我还没有那么高的水平,大概……”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萧逸奇怪的看她一眼:“大概什么?” “没什么,快走吧。” 重新站到大宅前时,天已全黑。乡下没什么娱乐活动,大家为了节省灯油,睡得都很早,周围一点灯火也无。 这宅子建得相当坚固,长安转了两圈,连个狗洞也没找到。试着推推紧闭的大门,“喀啦”几声,铁链子锁着,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无奈之下,她只得转向萧逸,伸手一切,命他用剑强行斩断。 萧逸点头,示意她退后,“铿”的拔剑,一瞬间光华耀目。 数重虚影在眼前晃过,长安下意识遮住眼,放下手时,铁锁和链条已如豆腐般,轻易被断成了两半。 颇为嫉妒的看了眼已经入鞘的长剑,她撇撇嘴,萧逸注意到这神情,忍不住好笑:“你又不会用剑,拿着也是暴殄天物。” “呵,拉风,撑场子,不行吗?” “……” “吱嘎”一声推开门,尘土的腥气立刻扑面而来。二人掩唇避开,过了片刻,才迈过门槛继续往里走。 许是天公作美,今夜月光明亮,即便没有灯笼也能看清个大概。荒芜的前庭无人打理,冷清破败,满地野草风化干枯,脚踩上去,有着轻微的“咔嚓”响声。 萧逸总觉得有些奇怪,一时却说不出怪在哪里。默默思考着心事,他两个来到花厅,长安在桌上寻到一小截蜡烛,掏出火折子点燃,四处瞬时亮堂许多。 环目打量一圈,萧逸脑中灵光一闪:“这里太干了!” 中州虽不临海,但总体偏南,空气潮湿,这栋宅子又靠近流经百家村的宁河分支,水汽丰沛,照理说不该如此干燥。 他们刚从山丘过来,冬日寒冷,草木不如夏季繁茂,但一路上仍是生机盎然,绝不至于万物凋零。可这宅子的前庭,一丝绿意也无,踏上去还有细碎的脆响,倒像天大热时,野草脱水枯萎而死…… 而且,这么多年无人居住,宅子的墙体却半点不潮,空气中也没有霉味,这简直不可思议——便连村长家他们借住的西厢,照不到太阳的小半面墙壁还长了霉呢。 “哟,变聪明了。”笑微微的看他一眼,长安蹲身在地上写写画画:“这里可能有个东西……” 挑着眉梢凑过去,只见地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她正用食指在灰土上计算着什么,萧逸看不太懂,好像是方位和角度。 不敢出声打扰她,萧逸放轻脚步,四处转了一圈。 这个地方安静得压抑,身处其中,不自觉就会绷紧神经,提高警惕。 因着年深月久,花厅的两扇门板摇摇晃晃,“吱嘎”“吱嘎”的幽幽晃动,木头迟钝的摩擦声让人牙酸。萧逸听得别扭,也怕烛光透出去被人看见,于是拎了张椅子过去,想先堵上门,待会出去时再挪开。 连绵的阴云遮蔽月光,他走到门边时,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微妙的危险感觉,眼尾似乎扫到个暗色影子一晃而过。 霍然转头,他按住剑柄,正待细究,一阵冷风遽然贴地拂过,如豆的烛光挣扎两下,“刷”的一声,毫无征兆的熄灭了。 周围顿时一片黑暗。 迟疑一瞬,萧逸没追上去,关好门后凭着记忆摸索着回返:“陆长安?” “嗯。” 淡淡应了一声,长安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冷静:“别开门。” 说着,她重新点起蜡烛,继续写写算算:“此处风水被破,百日内又埋了新尸,发生尸变,变为魃,所以格外干旱。” 古书曾云:“魃,旱鬼也。”“尸初变旱魃,再变即为犼。” 乡村多迷信,一旦发生旱灾,就认为是百日内埋的新尸变成旱魃所致,不少地方还有“打旱骨桩”“焚旱魃”等习俗,认为毁了它才会降下大雨。 萧逸倒是不怕这些东西,只是感觉新奇:“那我们去抓住它烧了?” 漫不经心的嗯了声,长安算完最后一笔,拍拍手上的浮灰,总算抬起了头:“那个不急,行尸只在夜间活动,百日内还成不了气候,白天躲在阴暗处与死人无异,咱们明日过来一样解决。至于现在么,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什么?” “随我来。” 一口吹熄烛火,她小心翼翼的打开门,确定行尸不在周围后,快速从侧方回廊绕去了第二进院子,边走边看天上的星辰,最后在一处光秃秃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这里。”她伸脚跺了跺:“下面有东西,挖。” 萧逸一愣,这才意识到她刚刚是在计算方位。眼瞅长安已经捡了块转头砸碎,用锋利的一面开始刨土,他默了默,蹲下-身,解开佩剑放到一边,拾过另一块跟着挖了起来。 两个人大半夜吭哧吭哧的刨坑实在太傻,沉默的挖了一会儿,萧逸找个话题:“风水位置还能算出来?” “嗯。”长安喘口气:“很多东西没那么玄,只是平常人没接触过而已。比如路边摆摊算命的风水先生,总是故弄玄虚的掐指预测,实则在计算天干地支,像这样——” 简单给他指了指手上各处对应的甲乙丙丁,长安看着没挖多深的坑,叹口气,忧愁起来。 余光一瞥瞧见一旁的火精,她转转眼睛,轻咳一声:“喂,你累不累?” “……不怎么累,就是无聊。”乍然被她“慰问”,萧逸受宠若惊:“不是你说要挖坑?” “要挖很深很深很深的,刨到天亮也不一定有结果。” “那……明天继续?” “不不不,今日事今日毕!”长安嘿嘿一笑,“你的火精那么锋利……” “想都别想!”萧逸瞪她一眼,“名剑深藏时便算了,如今难得现世,你居然想用它刨土?” “我这也是为了你啊!”话说开了,长安反而理直气壮,一屁股坐到地上,摆出一副无赖的架势:“你看,这里藏着具行尸,那东西能闻见活人的气味,说不准什么时候突然跳出来咬我们一口~我个庶民,死便死了,你可是王府世子,大好年华,还没睡过……” “……闭嘴。” “你若是死在这里,曝尸荒野,传出去多丢人啊!没准尸身还会让野狗啃了,四肢一块一块,拼不完整……” “闭嘴!” “我不管,我干不动了,今晚必须挖出来,你看着办吧。” “……” 被她磨得没办法,萧逸破罐子破摔的叹口气。反正这深更半夜也没别人看到,再说,傻兮兮的拿石头刨坑实在太蠢了…… ——不然,就试试? 做了半天思想斗争,他木着脸庞抽出长剑,流华璀璨,周围瞬间红光四射。 “只此一次。”警告的瞪她一眼,萧逸想了想,又补充:“不许说出去。” 他嫌丢人。 “那是当然!”长安拍着胸口打包票:“放心吧,我以人格担保,就算有人以死相逼也绝不多说!” “……”呵呵,人格什么的才最不可信,不要保证得这么浮夸行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99.空无一物 火精宝剑锋锐无匹, 横断金石不在话下。可它终究不是锄头铲子, 刨地挖坑差了不止一点儿, 别扭得很。 小心把长剑插-入泥土, 萧逸面孔木然,心尖都跟着滴血。似是知道自己被当作铁锹用, 剑身不满的轻颤, 光泽也比初时黯淡许多。 慢慢伸进了将近三尺, 他转动剑柄,仔细感受:“下面……好像没东西。” “没有?”长安蹙眉, 断然否决:“不可能!” 狐疑的看她一眼,萧逸又仔细探了探:“你到底要找什么?铁盒子?布袋?多大?” 摩挲着下巴思考一会儿,长安犹豫:“大概……是个不小的硬物, 碰到的话定会有感觉。” ——这叫什么形容? 萧逸心里不满,但他清楚抗议无用,只得闭紧嘴巴,听任吩咐, 消沉的把周围三尺全翻个遍。 除了干裂的泥土硬石,却是空无一物。 “怎么会这样?”皱紧眉头踢踢捡捡,长安不死心的弯腰拾找:“不应该啊……” 冷漠的站在侧旁, 难得瞧见她费解愁苦, 萧逸默默暗爽, 假惺惺的上前关怀:“慢慢来, 别着急, 要不要我帮忙?” 一眼看穿他的虚伪, 长安气得抬脚去踹:“滚滚滚,少在这儿幸灾乐祸!小心把嘴笑歪!” 敏捷的闪身避开,萧逸干脆不再遮掩,不厚道的笑出声来:“没有就是没有,气也没用。这可不干我事,你少迁怒。” 狠狠揉揉脸,长安强压下抑郁,撸起袖子吐出口浊气:“罢罢罢,待我回去再推算一番,邪了门了!” “你究竟要找什么?”萧逸好奇。 “知道乌龟为什么活得久吗?”长安睨他一眼。 “为什么?” “因为它从不多话。” “……” 想寻的东西没寻到,长安的心情糟糕透顶。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行至一半时,她突然停步:“忘把土填回去了。” “什么?”萧逸没太反应过来。 “明天村民来搜行尸,瞅见地上混乱的碎土,会起疑的。” 萧逸很光棍:“全推到行尸身上,其余一问三不知。” “你当人家傻啊?”长安白他一眼:“偏僻地方的村民本便排外,没个正经解释的话,仔细被当成歹人去送官——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 这话有理。一旦把行尸之事告诉钱村长,对方势必要纠集人手过来搜查,到时发现铁锁被毁,院子里还有刨挖的痕迹,说不准就怀疑他们是贼盗,欲打着行尸的幌子来窃取值钱物件儿。 萧逸不情不愿:“那怎么办?” “找个人去填坑。” “……” “谁去都行,反正我不去。” “……” “瞪什么瞪?”见他似有不忿,长安凶巴巴的盯回去:“你觉得这种粗鲁的力气活适合身娇体弱的女孩子干?” 非暴力不合作的僵持一会儿,萧逸冷哼:“不适合身娇体弱的女孩子,但适合你。” 对着他的背影“呸”一声,长安四处一望,走到一侧的栏杆边,低垂着脑袋靠坐下来。 当着萧逸的面没有过多表露,但她坚信自己的推算绝不会有差。那个地方是这栋宅子的风水眼,整个龙尾之地的风水便是从那里被破的,下面定然埋着个不得了的东西,可能大吉,也可能是大凶。 不过,为什么没找到呢? 如果地方不错,那只能是…… ——东西,提前让人拿走了。 恨恨拍了下手,长安暗怪自己大意,信了那村长的一面之词,以为真就没人靠近这荒宅。若是如他们般连夜取物离开,躲得隐蔽,脚程再快些,哪个又能发觉? 刚刚应该检查一下地面有没有刨动迹象再开挖的。可恶,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懊恼的揪着衣摆,长安蔫头耷脑,正在猜测到底哪个混账先她一步察觉此处的玄机,身前却忽然一暗—— 有人无声的站到面前,遮蔽了月光,投下长长的暗影。 “喂,你走路没声音啊?不晓得‘人吓人,吓死人’吗?” 不耐烦的蹙起眉,她愤然抬眸,却对上一张陌生惨白的男子的脸。 这人非常瘦,颧骨高高凸起,其上紧绷着皮肉,看起来干巴巴的,阴沉怪异。此刻逆光而立,他沐浴在月辉中的半张脸白得毫无生气,隐在暗处的另外半边上却分布着大片的深色斑痕,蜿蜒而下,一直连绵到藏青色暗花的寿衣领口之后。 呼吸一顿,长安暗骂倒霉,反应极快的向后一仰,顾不得揉摔疼的屁股,连滚带爬的飞快起身,向着来处拔腿跑去。 她提议明天叫村民来处理这东西,不只因为懒得管,还因为眼下身上什么也没带,当真遇到只有逃的份啊! 这行尸动作敏捷,反应迅速,见她跑走,立时大步追了上来。偏偏今夜月华明亮,他吸收着月光的阴气,如同吃了补药一样,比平日更要矫健。男子身高腿长,行尸又不知疲惫,长安在前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暗暗叫苦。 周围实在太过幽静,她不敢高喊萧逸,生怕声音传出去被人发觉。慌不择路的绕圈乱跑,就在长安累到麻木,差点跑断腿时,终于有云层悠悠飘过,遮住了月光, 四处瞬时幽暗下来。 行尸不腐不朽,却会散发难闻的尸臭,令人作呕。左拐右弯的终于远离那气味,她观星空辨认方位,再次回到第二进院子时,远远便见萧逸悠闲的倚靠栏杆,正在慢条斯理的擦拭长剑。 “靠!” ——自己玩命儿的狂奔,结果这混蛋在这儿擦他那把破剑? 怒火直冲头顶,长安气汹汹的踏过去,连腿疼都忘了:“你他妈就在这里躲清闲?!” 不料她会找过来,萧逸一愣,下意识脱口:“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剑身上全是土,所以才简单擦一擦。” 至于坏心眼的让她多候一会儿什么的,呵,他会承认?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来干嘛的?”一把揪住他衣领,长安很想有气势的摇一摇,奈何这家伙个子太高,她现下又没什么力气,远远看去倒像挂在他身上似的:“老子刚刚差点没了小命你知不知道!” 被她拽得领口发紧,萧逸想推开又不敢,只得放缓力道拂她胳膊,乍一瞧仿佛半推半就:“有话好好说,喂你不要动手……” “好好说个屁!”不解气的踩他两脚,长安弯身拄着膝盖:“行尸,那具行尸摸来了!差点咬死我!” 说话间,云朵轻飘飘的略过,银辉重新洒落。借着清幽的月光,萧逸这才发现她眉眼间带着股沮丧和疲惫,只是之前一直控制着呼吸,没有如常人般在急促运动后气喘如牛,所以他才没察觉到异样。 唇瓣微抿,自责迅速蔓延,那点微不足道的报复心思刹那间烟消云散。萧逸侧身执剑,警惕的四顾:“没事吧?他在哪?伤到了吗?” “没。”勉强喘匀气,长安咧了下嘴:“也是我大意……把剑收起来,你这玩意辟邪,这么高举着他不敢过来。” 听话的收剑回鞘,萧逸转眸询问:“你欲如何?” “捉到他,捆起来,明天交给村长处置。”带着他隐到幽暗处,长安低语:“这宅子荒废已久,锁头完好,墙体坚固,按理说没人进得来,可这尸体却是百日内埋下的……” “肯定是某个村民迷信谣言,偷溜来埋尸。”萧逸接口:“你怕之后还有人效仿,所以想以此为警戒,让他们看清后果,不要胡为。” 颇为意外的盯他一眼,长安扬起眉,弯弯唇角,转了话题:“待会儿把他捆起来,随便扔进哪间照不到月光的室内,他慢慢便会丧失行动能力,与正常的死人无异。” “这么简单?” “他道行浅,还没成气候,自然不难对付。” 在她眼里好像就没难对付的东西,萧逸偷偷吐槽一句,把整个过程在脑中模拟了一遍:“我要怎么捆?用蛮力?” 说起这个,长安也开始犯愁:“行尸的力气都很大,还不知道疼……哎,可惜没带辟邪的东西。” “什么能辟邪?” “多了。”她漫不经心:“童子尿啊、门神像啊、官印官服什么的……” 眉梢微挑,萧逸从袖中掏出个东西:“这个行吗?” “——嗯?” 疑惑的伸手接过,长安端详了几眼,奈何身周实在太暗,什么也瞧不见,她细细摸索了半天,方才有些眉目:“这是官印?” “萧鸿顺的县令印。”萧逸淡定道:“这个不比其他,他怕自己粗心大意的弄丢,所以交给我来保管。” 唇角微抽,长安无语:“你一直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放在身上?” “嗯。” “不小心掉了怎么办?” “反正又不是我的。” “……”这世上果然只有自己才最可靠! “我要怎么做?” 思绪回笼,长安打起精神:“过会儿月光被遮住时,把印扣到他脸上,行尸便不能动了。” 萧逸狐疑:“这就行了?民间话本子不都说这东西很厉害,等闲人奈何不得?” “你身份贵重,有官印,自然觉得简单;平头百姓不认识当官的,到哪儿去弄这种东西?” 说的也是,他终归不了解普通小民的市井生活。 耐心的等在回廊下的阴影里,不知过了多久,腐臭的气味儿远远飘来。两人屏住呼吸,循着望去,就见个深色衣裳的高挑男子僵硬机械的往这边走。 夜色中,他脸孔惨白,半边面庞上生着可怖的尸斑。撇去怪异的形容和略微奇特的走路姿势,这行尸的举止与常人无异,甚至因为步行缓慢,还带着股稳重的感觉。 被自己这想法恶寒了一下,萧逸嘴角微抽,想想没什么准备的,干脆走到了月光下。 敏锐的嗅到新鲜活人的生气,行尸略顿一瞬,转个方向,立刻大步朝他跑来。 尽管长安说这东西极好解决,可眼见个死人奔向自己,这情景还是有点渗。不自觉的退后半步,估摸着距离差不多,萧逸眼疾手快把官印冲他脸上一按,恰逢此时乌云蔽月,行尸晃了晃,“砰”的一下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拉他过来。”随手推开身后的门,长安远远的指挥:“快点快点,不要晒到月光!” 一手按着官印,一手拖着尸体,对方还是个有些分量的大男人,萧逸用不上力,十分别扭:“你来帮忙。” “不去不去,我心里有阴影,手抖害怕!”长安理直气壮:“你背着他,几步就过来了。” “我才不背!”萧逸回身瞪她,又被瞪回来:“死人越拖越沉,你再磨蹭,待会儿云朵飘散,月亮又出来了。” “我不管,你爱背不背。”双臂环胸,长安耍无赖:“或者对着他撒泡尿,你还没有过女人,阳精未……” “够了别说了!我背!”黑着脸打断她,虽然二人相处得也算久,萧逸却还是无法习惯她大喇喇把“女人”“阳精”这种词汇挂在嘴边。 ——难道不能稍微矜持点吗?! 生怕月光露出来,又怕这东西忽然活了掐住自己脖子,他不敢耽搁,忍住十二万分的不甘愿,终于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把行尸弄进了内室。 不知从哪找到捆绳子,长安将尸体与把椅子牢牢绑在一起,很快便大功告成。 “行了,拿下来吧。”瞥了眼熏染得臭烘烘的县令印,她默默替萧鸿顺点了根蜡:“这个,你不处理一下?” 颇为嫌弃的看了几眼,萧逸皱起眉,把手臂举远了些:“有办法除臭吗?” “没有。”只能等它自己散掉。 “那便算了,反正不是我们用。” “……”再次感慨,这世上果然只有自己才最可靠! “官印为什么能辟邪?”借着月光,萧逸头一次正眼端详这方县令印:“因为上面有狴犴?” “官员们自带威势,一身正气。所谓‘邪不压正’——”长安耸耸肩:“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半懂不懂的点点头,萧逸拿帕子把官印结结实实的包了两层,方才皱着鼻子收回袖中。 回去后定要洗个澡,其他的……便让萧鸿顺去愁吧。 最后确认没有纰漏,两个人锁好门,总算彻底放下心,轻松地往回走。 三更之时,夜深人静。神不知鬼不觉的溜回村长家,两人用了些黎平留下的饭食,随便对付一口后,长安回房休息,萧逸则又转出去,打算找个小河好好洗洗这一身尸臭。 二人分手,各干各的,小院里重新安静下来。 半炷香后。 确定萧逸已经走远,木门被人无声推开,长安悄悄溜了出来。 越想这事越奇怪,她了无睡意,忆起白日里钱村长说起那栋宅子时讳莫如深的样子,估摸他可能晓得些内情,便打算过去问问。 时值深夜,不宜打扰,本该等到天明再拜访,但她不欲此事让旁人知道,干脆便偷偷摸了起来。 钱村长就住他们对面的东厢,里面黑漆漆的,显见得主人大概是睡了。略微犹豫几息,长安打叠起精神,轻轻敲了敲门。 叩,叩,叩。 她决定只敲这三下,没人来应就算了,回房去睡觉。 等了一小会儿,眼见木门紧闭,没有开启的迹象,长安叹口气,暗道天意如此,扭身往回返。 不料,刚刚走出三步,“吱嘎——”一声,木门却在身后叫人推开。 诧异的转头,只见钱村长披着外衣,眯着老眼,正抻着脖子朝外瞧。 “是你这女娃?” 审度的瞅瞅她整齐的穿戴,钱村长纳闷的蹙起眉:“这大半夜的,你想做甚?” “问您些事情。”长安摆出副晚辈的谦虚面孔:“我可以进去说吗?” 他两个年岁相差太多,瞅着这小老头也没那能干坏事的体力,不必太顾忌男女之防,因此她才有此一提。 狐疑的望她两眼,钱村长侧侧身,他也好奇这小丫头能问什么:“无妨,进来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0.扑朔迷离 这间小屋不大, 用屏风分成了两半。甫一跨过门槛, 入目是桌椅板凳,床榻等寝具则在隔出的另一端。 待得走进屋内,长安才发现原来里面燃了盏如豆的碗灯, 只是屏风上盖着厚棉被,将灯光捂得一丝不漏, 所以她之前没察觉。 “岁数大了, 觉少。”佝偻着身子点起蜡烛,钱村长给她倒了茶:“幸亏认得两个字, 夜半无眠时还能翻翻话本子打发时间。不过有次凑巧叫儿子撞见, 他怕我伤了眼睛,总来催着躺下。我不欲他担心, 因此拿了棉被挡光,让你见笑了。” “您老心思还挺巧。”长安一乐:“平日喜欢哪类故事?我可是博览过群书的,说不准还能推荐推荐。” “瞎看呗。”钱村长自觉丢脸,轻咳几声, 敛起面容:“你这女娃穿戴整齐,我瞧着是一直没歇、刚刚回来吧?怪不得晚间没来上桌吃饭。” 长安微微一笑,并没正面回答:“您这一支是本地的吗?” “当然!”钱村长自豪:“我们老钱家可是土生土长的百家村人, 从我太爷爷那辈就迁来了,当时还没大梁呢。” 略微算了算, 她扬眉:“这都百多年了!” 慢悠悠的呷口茶, 钱村长虽然没说话, 面上神情却很是愉悦。 察言观色, 长安暗忖接下来的谈话大概不会太难:“您可还记得,东边那宅子建成前是什么地方?” 听她提起凶宅,钱村长立时起了警惕:“你问这个做甚?”话落,又语重心长的劝诫:“年轻人,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得改。” 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袖,长安淡淡道:“我是风水师。” ——女的?风水师? 颇为意外的觑她几眼,钱村长倒是没不信。他活得久见得多,女术士也遇到过,只是分外稀少而已。 更何况,女娃子胆气都不壮,绝少有人好奇这些。这丫头身上带着股江湖气,真是风水师的话,一切反而能说得通。 想通了种种关节,他容色微缓:“原来如此,我姑且先信了。你欲知道什么?” 长安重复:“那大宅建成前是什么地方?” “这我可不晓得。”钱村长闻言,面露难色:“它在我老爹幼时便有了,谁管那以前是个啥?只听说房主是个花钱流水一样的大善人,村里这桥这路,全是他领头修的。” 眉头微蹙,长安想了想,换个问法:“建宅期间可生过怪事?比如,挖出什么奇异的东西?” “这个倒有。”钱村长眯起眼,“老一辈都说,那处卧着条龙,结果大善人修房,把这神物惊扰了,所以他遭了报应,一生无后。” 乡村传说往往夸张,十分里顶多二三分真,不可尽信。长安细细分析了一下,挑眉疑惑:“为何偏偏是龙,而非麒麟、凤凰等其他瑞兽?” “因为他挖出条龙。” “……挖出条龙?”长安戏谑:“然后飞到天上叫人望见了?” 被她打趣得面皮发臊,钱村长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说法有问题:“是个小金龙,龙儿子,纯金做的。据说当时挖到它,‘哗’的一下,金光大作,跟个小太阳似的。周围工匠纷纷伏地祝祷,吓得腿都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不置可否的“嗯”一声,长安越听越不靠谱:“龙有九子,具体是哪个儿子?” “这个……” “囚牛?狻猊?嘲风?狴犴?” “我有点忘了。”钱村长不好意思的揉揉脸:“是那个有成语的,说人小心眼儿……” “睚眦。” “对对,可能就是这个。”略顿一瞬,他续道:“大善人觉得这东西在这儿必然有说法,不能随便挪动,上了三炷香拜几拜,便又重新埋回去了。” 长安等了一会儿:“没了?” “你个女娃,还想听到什么?”钱村长瞪大眼:“不少人说那处是前朝大官儿的墓地,这金子是陪葬品;还有人说底下封着妖怪,这小龙是镇邪的……大家猜得千奇百怪,不足为信,听听就好。” 审度的盯着他,长安试探:“您老一族不是在百家村土生土长?之前从没听过风声?” “我上哪听去?”瞧出她的怀疑,老头子瞪来一眼:“那年月穷得裤子打补丁,天天琢磨着怎么吃饱饭,谁有闲工夫注意这些?” “我就这么随口一问,您别生气嘛。”笑眯眯的摊摊手,长安又问了几句,见他确实不清楚,只得作罢。 临告辞前,她以卜卦推算的借口说了行尸之事,最后道:“宁可信其有,您明儿还是带人去瞧瞧,真发现了也好解决。” 表情倏然凝重,钱村长半信半疑:“近两个月的确有些发燥……不过这可不是小事儿,传出去定引起恐慌,你没整错吧?” “没有。”长安笃定:“我姓陆,出身……总之,不会有错的。” “——你姓陆?” 一直眯缝着老眼的钱村长听到这话,却猛地直起了身子,“是那个,专门研究鬼怪的陆家?” 唇角微抽,她懒得纠正:“是的。” “你果真是陆家后辈?可有凭证?” 长安感到蹊跷,从腰间解下枚玉佩:“旁的没有,只这个,其上绘的是家族图腾,你若不信也没办法。” 钱村长自然不清楚什么图腾,但他估摸这丫头既然敢这么说,八成不会有差,因而只匆匆扫了眼:“太爷爷曾有话传下,让我等后辈告诉姓陆的风水师。” “……啊?” 难得惊诧的瞠目,长安有点玄幻:“告诉我?你太爷爷怎么知道你会遇见我?” “急什么?你慢慢的听我讲。” 终于瞧见她失却从容,钱村长默默暗爽了一把,今儿晚上净是自己丢人了:“曾祖迁居此处时,百家村还没成规模,只住着寥寥几个破落户。那时的钱家便在如今大宅的位置。某日来了个云游的风水先生,指着大门说此处贵不可言,我钱家怕是没福消受。太爷爷那人最是迷信,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吃好喝招待一番,两人躲着密谈了大半日,也不知都说了什么,第二天天不亮,那人就离开了。” 见他故意住嘴卖关子,长安啼笑皆非,反倒镇定下心思,不再急迫。 等了半天没听她问,钱村长悻悻的干咳几声,“我们全好奇那风水先生说了什么,可无论怎么问,曾祖却就是不松口。后来复又搬家,乔迁至此,落户扎根,日子越过越好,大家渐渐便把这事忘了,直到太爷爷临终前——” 探着身子打量过四周,确定无人在暗处偷听后,他敛容压低声音:“他死前单叫了大儿子,也就是我爷爷进去,言道那风水先生姓陆,神机妙算,乃是一个神秘家族的族长。他在之前的地方,也就是现今的凶宅处埋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请我们钱家在旁候着,若是百年后遇见他的后辈,便告诉他,那东西是他这同族先祖埋的。” 意外的挑高眉,长安实在弄不清他指的是哪位先祖。陆氏一族因着窥探天机,寿命大都不长。百年时间,钱家传承三代,却足够她陆家传承四五代还有余。 至于“形貌昳丽”“仙气飘飘”——这是他们的家族特色好吗?根本不算特点。 见她垂眸沉思,钱村长补充:“这事干系重大,曾祖特别交代,钱家后辈必须代代相传,只临死前才能告诉儿子,每一代晓得的活人不许超过一个,宁可让这秘密失传,也绝不能告诉外姓人。这也是那陆姓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记挂的。” 狐疑的摸着下巴,长安左思右想——先祖为何要如此谨慎?破坏此处的风水做甚? 不,不对,那时的大梁还没建国,龙脉未成,不存在龙尾一说,自然也就无所谓富贵…… 脑中似有一团乱麻,她想得头疼也没个结果,只觉得一切扑朔迷离,仿佛蒙着细纱,让人瞧不分明:“可那东西不见了。” “什么?!” 乍然听到这话,钱村长身子一抖,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比长安这个当事人还惊讶百倍:“怎么会?我钱家一直在这儿看着呢!” “最近有没有可疑的人?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忽略了什么细节?” 虽然不清楚内里原委,但她隐隐感到此事不得轻忽,眼下可能有旁人窥得这秘密,怕是不妙。 “这个……”钱村长苦思冥想,倒真发现些不算线索的线索:“就在你们过来的前几天,村里来了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不过他只是沿途经过,午时留下讨了顿饭,好奇的听听凶宅的传说,太阳没落就离开了。我当时正坐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走得没影的。” 他私以为这人没可能,但近几个月来一直太平,也就这事算反常了。 “锦衣华服的贵公子?” 这线索说了还不如不说,长安觉得整件事情更乱了。 “当初那风水先生只让我们在此等着他后人,并没说得看守地底的物件儿,所以可怪不得我。”迅速撇干净自己,钱村长自觉不太地道,又安慰她:“你先祖也没说非要后辈把那小龙挖出来,可能它无甚干系,你晓得这事情就行了。” 他们钱家为了这一句话,整整守了四代人。虽然这秘密无伤大雅,不影响日常的平静生活,但有这么个事儿堵在心头,终究如鲠在喉,偶尔夜半醒来,也会挂心。 这下,总算是舒坦了。 仔细的问了好几遍,确定这老头再无纰漏,说出了所有事情后,长安方才告辞出门。 室外,夜凉如水,圆月高悬。 仰头遥望漫天的星辉,她心底沉甸甸的,莫名生出种被控制的微妙感觉。 一切都掐得如此精密,她离开家族、两赴京都、路过凶宅、发现端倪,冥冥中,仿佛一切全在掌控,看似无意,实则处处算计。 ——难道,这,就是命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1.谁哄着谁【捉虫】 第二天一大早, 钱村长就召集村民, 肃着面孔缓缓道明了行尸之事。百家村里从没发生过尸变, 是以众人听到这消息, 立时“嗡”的炸开了锅。 其中一对夫妻缩脖子袖手,眼睛乱转, 心虚慌张, 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 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们, 钱村长心中一动,这张大勇是村里唯一的锁匠, 技术精湛,若说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撬开门锁偷溜进凶宅,他定然要排第一。 可现今手头没证据, 却是不好声张。 大家虽然害怕,但大白天的日头正盛,况且他们人多势众,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点了十来个壮年男子出列, 村长又叫儿子打头领路,一大群人拿着镰刀斧头,气势汹汹, 呼啦啦的奔着凶宅而去。 早便清楚那里的情况, 萧逸毫不稀奇, 慢条斯理的吃着早饭;对面的萧鸿顺倒是好奇心旺盛, 哈欠连天的拉着三七说话, 想跟去又不太敢, 满脸纠结。 陆长安贯来早起,今日却反常的赖床,连早饭也没吃。优雅的咽掉最后一口食物,萧逸决定还是去瞧瞧,免得如昨晚般,差点让她被行尸咬死。 去到后跨院“砰砰砰”的敲了半天门,就在他怀疑里面没人、考虑要不要强行撞开时,“吱嘎”一下,长安披散着头发怒气冲冲:“一大早的哪个……我便知道是你!敲敲敲敲敲什么敲?要死啊?找我有屁事?天王老子也不能妨碍我睡觉!” 劈头盖脸被怼了一顿,萧逸满心憋屈:“我怕你出事,悄无声息的晕在房里……” “呸!乌鸦嘴,你吐不出好话!” 咕咚咕咚灌下两杯凉茶,她抓抓长发,起床气总算消了些:“找我干嘛?” 木着面孔想了想,萧逸拒绝说出“担心你”这种矫情的话:“找你……吃饭。” “哟呵,这么郑重其事,有大餐?” “白粥、馒头、萝卜条。” “……” “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自以为找到个好论点,他眼睛一亮,越说底气越足:“万一饿坏了身子,花钱吃药不说,我们还得等你康复……”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恶狠狠的瞪他一眼,长安差点被气笑:“你天天就一门心思盼着我生病是吧?” “我……” “闭嘴,出去!” “我……” “滚!” 悻悻的摸摸鼻子,萧逸无奈,只得依言关门而出。临到门槛时,还听到她在身后阴测测的威胁:“下次再敢因为这点破事儿打扰我睡觉,小心我弄死你!” “……”绝对不会有下次,哼! 行尸早被他们绑在椅子上,村民们找得相当顺利。看清形容后,当场便有人认出,这正是锁匠张大勇前儿失踪的小儿子。 原来他幼子醉后失足滑落小河,溺水而亡。按照村里的风俗,这算横死,不许入祖坟葬宝地。张家两口子心疼儿子,没有声张,私下里找了个风水先生帮着点穴,哪知这却是个半吊子,没什么本事,素日凭着张巧嘴骗吃骗喝。 这骗子曾有个能耐的师父,可惜半年前死了。张家夫妇找来时,他灵机一动,想到师父说过那凶宅之处是什么龙尾之地,于是巧舌如簧,忽悠着两人把儿子偷埋进那里,拍着胸脯保证说能福泽家人,荫蔽后代大富大贵,然后就有了这些事—— 狠狠把夫妻俩批评一顿,钱村长指挥着解绳子焚烧尸体,其间不错眼的盯着,直烧得渣都不剩才作罢。 这番琐碎料理清楚后已过午时,萧逸几个用了膳,听说前面没有落脚地,便决定多留一宿,养精蓄锐,明儿赶早再出发。 萧鸿顺青州县令的到任期限是三个月,看似不短,眨眼却就没了大半月。接下来的一路晓行夜宿,没有意外耽搁,一个月后,腊月末,几人终于离开中州,正式踏上了青州的土地。 青州地处大梁的西北边陲,西接森林,北临卧龙山,夏日极热,冬季酷寒,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向来被人视作“荒蛮”。萧鸿顺做好吃苦的准备,此刻切身到了实地,却发现这里并没想的那么差。 因为临着北周,多个民族杂居,此处的边境贸易十分繁荣,人也全都热情豪爽,虽然失之婉约,却带着股真性情,绝非讨人厌的鲁莽粗蛮。 抛却种种不利的客观条件,萧鸿顺发现,他居然有些喜欢这地方。 青州人擅长做生意,临着边境的不少村镇都很富庶,可明德帝这回铁了心打算锻炼他,直接将他发配去了最最贫瘠的西北角——古寒县任职。 西边挨着森林多毒虫猛兽,北边靠着高山陡峭荒凉,古寒县恰在交界的犄角处,两样都占了,说是全青州最穷困的地方也不为过。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这里道路不畅,封闭保守,马车颠簸得厉害,最后长安都不得不下车步行。 “你可真到个好地方。”幸灾乐祸的拍拍萧鸿顺的肩膀,她毫不掩饰的取笑:“好好享福吧,过个五年十年的也就回来了!” “父皇简直丧心病狂……”委屈巴巴的对手指,萧鸿顺走得腿肚子打颤,已经没力气吐槽了:“让我去东边能怎样?说不准一下便灭了北周呢!” “就你?”萧逸淡淡的睨他一眼。他原本没想插嘴的,可这家伙却越说越离谱,让人实在没耳听——若他一下就灭了北周,那自己先头那些年的苦战岂不全是笑话? “我就随口一说,你还上纲上线的。”嘀嘀咕咕的瞪他一眼,一想自己要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呆上好几年,萧鸿顺便蔫头耷脑,不住声的长吁短叹。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古寒县的父母官全是犯了事被贬来的,基本无甚前途,因此衙门里常年死气沉沉,毫无活力。眼下难得来了位皇子,地方乡绅们早早置办好酒席,半是敬畏半是稀奇,都想瞧瞧这京城来的娇客到底是什么样貌性情。 终于到达目的地,一行几个狠狠休息了两天。接风宴就定在第三日的晚上,值得一提的是,长安竟也收到一张精致的请柬,毫不敷衍,一瞧便是被郑重的对待,难能得到了应有的尊敬。 原来青州地处偏僻,很多富户靠着边疆贸易发家,不拘男女全会做生意。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赚生计也属寻常,没人以为伤风败俗,地位上虽然仍不如男人,却要比其他州府女性普遍高得多。 这一路来,诸多官员晓得他们这行的身份后,莫不以为长安花言巧语,要么便是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反正没人相信她这钦差是靠着自己拿到的。这种想法表之于外,最常见的就是不给她下请帖、不拿正眼来瞧她。 长安不在意这些,反而是萧逸不厌其烦的解释纠正。而青州,大概是这里的女子性格剽悍,能力不输男人,因而乡绅官僚们并没觉得女钦差不可思议,反而认定她有过人之处,对她颇为看重。 天色-欲晚,雪满长街,温度骤然冷了下来。 京都极少落雪,自小长在皇宫的萧鸿顺特别兴奋。奈何长安早见过雪,萧逸曾在青州常住一年,对这天气也不稀奇;苏玄参倒是初次见雪,可他性子沉稳,即便觉着新奇也藏在心里,面上仍是淡淡的。数来数去,最后只剩他一个土包子瞎起哄,没有玩伴只得偃旗息鼓,愣是没闹起来。 负手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眼见长安一时半刻没有离开的意思,衣衫都吹得猎猎鼓动,萧逸过去合上窗扇,顺带朝外望了一眼:“你这是在赏雪?” 打从离开百家村,陆长安就不太对,整个人都有些飘,对他们旁人也爱理不理,镇日兀自蹙眉发呆,似被什么事情困扰。 “我在看落日。”随口应一句,长安漫不经心扫了眼布满红霞的壮美天空:“瞧那夕阳跟鸡蛋黄似的,有点饿了。” 嘴角微抽,萧逸忍无可忍,转头交代句“衙门见”,干脆伸手将她拉了出去。 不防被拽得一趔趄,长安猛的瞠目:“喂你干嘛?不是要去接风宴吗?诶等我披上外衣……” 一气把她拖到小市前站定,萧逸终于停了脚步。此处的坊市不若京都严整,但却非常方便,他们租住的宅子后便有一整条卖东西的小街,其中既有日常用品,还有祖传的特色吃食,另并着些具有异族风情的奇怪物件,每到晚间灯火通明,总有不少人来闲逛。 大概是临近新年,最近小街上挂起了花灯,各式各样,极富节日气息,配着雪景,很有情趣。 可莫名被拉来这里,长安只觉得荒唐:“你想干什么?” 个大老爷们,难不成还想学人家小姑娘逛街淘宝? “我……” 唇瓣微抿,萧逸一时语塞。他瞧不惯她闷不吭声自己琢磨事儿的样子,其实已经不爽了很久,拽她过来也是意气之举,希望她能抛却烦恼,好好散散心,如今却是不好回答。 好在,瞧着周围琳琅的物品,长安也没有煞风景的刨根究底:“你带钱没?我可一个子儿都没有。” “啊,当然,我是来买东西的。”巴不得她转移焦点,萧逸立刻乖乖把钱袋递了出去。 不料他这么好说话,长安狐疑的望来一眼:“你要买什么?” “呃……小九嫌冷,怕冻坏手,我来给他买个袖炉。”面不改色的扯着谎,萧逸默默给自己的机智点赞,忍不住感慨萧鸿顺那厮总算还有点用处:“他很挑剔,喜欢华丽别致的,我挑不好,请你来帮着掌掌眼。” “事儿真多。”长安撇嘴,没怀疑这话的真实性。毕竟在她眼里,萧鸿顺就是娇气包和拖油瓶外加累赘的结合体:“走吧。还有半个时辰,别耽误了洗尘宴。” 在萧逸的认知里,女孩子最喜欢买买买。他熟悉的几个女人,白侧妃便不说了,衣裳首饰保养品,成天花钱如流水;表妹文佩玉算老实,衣食无忧也不乱花费,可偶尔出门却也免不了瞎逛,据他观察,还总喜欢买些华而不实的亮闪东西。 无聊便去买买买,郁闷也去买买买,伤心还去买买买,这简直是女人的万金油——对穷人来说,这可能是个折磨,但他不缺银子,觉得这简单粗暴的方法简直好极了,连脑子都不用动,自己只负责掏钱就行。 走马观花的逛了半条街,萧逸暗暗皱眉,怎么陆长安看起来一点也不感冒? 哦,对,他怎么忘了,这家伙不能算是“女人”啊! 没察觉他的百转千回,余光瞄见他端肃着面孔蹙眉头,长安还以为他是嫌弃这些地摊货不上档次:“小地方没有好东西,担待一下吧。” “啊?哦,没事,无妨,他有的用就不错了,哪那么挑剔。” 带她过来本为散心,结果自己反倒也跟着闹心,萧逸郁闷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陆长安是个男人便好了,他也不用顾忌这么多,直接晃她肩膀吐槽有屁快放就是。 不,不对,男人也没什么好的…… 不待他想清楚男人哪里不好,袖子忽然被拉了一下:“就那个吧。” “……哦。” 不情不愿“替萧鸿顺”买了个手炉,萧逸无聊的倒手握着,瞥见她似有离开的意思,瞬时灵机一动:“喂,你不想尝尝当地吃食?过段时间我们可走了!” “待会儿不是有接风宴?”长安睨他一眼,只觉今日的萧逸格外婆妈。更何况,走不走那是他说了算的吗? “这种宴会都是场面事,哪有什么好东西?”萧逸极力怂恿,见她容色犹豫,就近买了串糖葫芦塞进她手里:“吃!” ——这就是别具特色的“当地吃食”? 唇角微抽,长安懒得反驳,干脆随他,有一口没一口的舔着糖霜,懒洋洋的跟在后面。 被她看热闹似的盯着,萧逸面上发窘,心里念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破罐子破摔,又买了个烤红薯:“呶。” 眉梢微挑,长安似笑非笑的晃晃手中的糖葫芦:“可惜我只有一张嘴。” “……哦。” 不死心的盯着手里的红薯,再瞧瞧她意兴阑珊的样子,萧逸想了想,剥掉外皮,咬了一大口作开心状:“不错!” “……”还能再浮夸点吗? 好笑的摇摇头,长安眉眼微缓。她不是萧逸这等不接地气的贵公子,乍然瞧见个小市便惊讶新奇得不行。萧逸以为在陪她逛,实则这些物件于她看来稀松平常,长安反而觉得是自己在哄着他玩儿。 毕竟,内心住着个小公举的高冷世子不是一般人能遇到的。 杂七杂八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安没尝什么,萧逸反而吃了八分饱。木头雕的小剑、彩绘糖人、栩栩如生的泥娃娃……两人一手拎着三大袋,行至转角时跑来一群小孩子,长安干脆把这些小玩意全分了。 “喂!”紧紧捏住手中的袋子,萧逸不满:“这都是我买的!”送你的! “你还差这几个钱?”鄙视的盯他一眼,长安扬扬下巴:“喜欢你便自己留着,我年岁已长,不玩这些很多年了。” “……” “而且,被人看到很丢人的好吗?你想被萧鸿顺嘲笑一辈子?”视线下移定到他袋子里露出半个脑袋的泥娃娃,长安嗤笑:“算了,不用他,弱冠之年还玩泥巴,我便可以笑你一辈子。” 萧逸忍无可忍,觉得自己冤死了:“不是你说它可爱?” “呵,我还看那天边的月亮可爱呢!你这么能耐,倒是去摘啊?” “……不可理喻!” 郁郁把买来的全分给熊孩子,看着他们蹦蹦跳跳的开心跑走,萧逸更憋闷了:“走吧。” 话音没落,不远处却“砰”的一下,一朵焰火爆开成花,漫天璀璨。 “这是作甚?”周围有人惊诧。 “咱们古寒镇新来个县太爷,听说他来头很大,这定是那些富户搞出的欢迎名头。” “这样啊……” 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看烟火,长安弯弯唇角,转眸望着萧逸沉静的侧脸:“开心了吧?是不是觉得此生圆满?” “……啊?” “没事,我知道男人每个月也有‘那几天’,理解理解,我都懂。”体贴的拍拍他肩膀,长安冲他眨眼:“放心,给我点儿封口钱,保证不告诉别人。” “……” “散心可以,但是冲动消费是不对的知道吗?别学人家小姑娘,你也老大不小,该攒攒老婆本了……” “我没不高兴,”一把拂开她的手,萧逸叹口气,彻底没脾气了:“只是瞧你不开心而已。” 长安一愣:“嗯?” “自打离开百家村……你是遇到难题了吗?” 略微敛起欢容,长安垂眸避开他关切的脸:“没有。” “希望如此。”萧逸并没纠缠不休:“这是你的私事,我原本不该多问,但……所有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不要纠结忧虑了。” 稀奇的揉揉脸,长安挑眉:“我表现得很明显?” “嗯。” “可是别人都没发现……” “因为我敏锐。” “……” 烟花一朵紧接着一朵,夜空被映得五颜六色。抿唇沉默了一会儿,长安突然轻笑一声:“萧世子,你信命吗?” “失败的时候信,成功的时候不信。” “噗”的一笑,她摇摇头,“走吧,我就不该问你。” “我知你信这些,但还是那句话,人定胜天。”侧身与她并排,萧逸微微一笑:“穷途末路时才该考虑命运。绝大多数的我们,并没努力到需要信命的程度,所以不要多想。” 心知他说的没错,长安却绝不会承认:“我发现你有作夫子的潜质。” 默默瞧她一眼,萧逸暗道别人不管,只要能开解你便够了。 悠悠荡荡的一路前行,两人来到衙门时,时间刚刚好。只见往日威严的县衙此刻张灯结彩,乍一看还当是提前过了年。 古寒县地广人稀,县衙是威虎县的三倍大,一眼瞧去空荡荡的,颇有些冷清。乡绅们为了庆贺新官到任,也是给这衙门增增人气,别出心裁把接风宴摆到了后堂的空地上,许是性子粗犷,也没考虑万一新官见了怪罪该如何。 眼神微顿,长安站定在县衙前,眉头微蹙,却没继续向前走。 “怎么了?”萧逸顺着望过去:“地方的确不小,小九把家搬来都够了。” “除了大,你便没发现其他的?” “……嗯?” 仔细又瞧了两眼,萧逸恍悟:“衙门口……” 市井有句俗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虽然这是讽刺贪官腐败黑暗,但从中也能窥见,衙门口全是朝南开的。不过古寒县这衙门口却是向西,大面上瞧不出,只会觉得方位有些奇怪。 “除了庙门外,连我们普通屋宅的大门都不会朝西,更何况是衙门?”不可思议的摇着头,长安啧啧:“西方乃死门,只有死人才会向西走。小九不能在此久呆,不信过会儿你旁敲侧击的问问,这古寒县的前几任长官定都死于非命。” 被她说得发瘆,跨过门槛时,萧逸有股微妙的惊悚感觉:“那怎么办?” “斥资重建县衙呗。”长安望他一眼:“这事对一般县令来说很困难,但萧鸿顺没问题吧?我看他自己出资都足够。” 这倒是—— 撇去衙门口方向的怪异,两侧回廊上高挂着大红灯笼,室内陈设看似简朴,实则低调的华贵,显见得布置的人花足了心思,极力营造一种高雅的感觉,而非金银堆砌的暴发户式庸俗。 一前一后去到后堂时,萧鸿顺几个已经到了,正在与乡绅富户们谈笑应酬。此时见到了鼎鼎大名的镇南王世子和稀罕少见的女钦差,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交际。 萧逸喜欢率直真诚的人,恰好此处中人性子粗豪,即便有些小心思也能忍受。一行难得宾主尽欢,没有人煞风景提前离席。 酒足饭饱后,忆起长安的推断,萧逸轻咳一声,佯装不经意:“你们这里官员调动频繁,我好奇的问过几句,听说全是意外重病?” 不料他会说到这个,在座诸人微微色变,极快的交换眼色后,带头组织张罗的首富祝雄哈哈一笑:“文官娇贵,受不住咱们这的恶劣条件。实话说,我怕九殿下抱恙陛下迁怒,还特地备了些名贵药材呢!往后大家需要什么,只管到我这拿,能给官家搭把手也是小民之荣幸,贵人们千万勿要客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2.向西向南 轻轻巧巧的带过话头, 祝雄神色自然, “咱们青州条件艰苦,自然比不得京城那等富庶之处;但各地有各地的优点,不足的还请九殿下多担待, 希望您在这儿能有美好的经历。” 没听出堂兄问话中的试探,萧鸿顺被捧得心花怒放, 只觉得青州人实在对他脾性, 既没有一味的贬低故乡,行媚于上, 也没打肿脸充胖子, 坚持此地天下第一——他就喜欢这种率直不做作的! “这里气候偏冷,论理不该有传染病。”苏玄参以一种研讨学术的严肃态度认真的盯着祝雄:“前几任长官大病后都有些什么症状?” 默默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萧逸暗道苏玄参这股讨厌劲儿若不冲着自己发作的话,看着还挺顺眼的…… 被他问得一愣,祝雄尬笑:“这个,我们毕竟不是医者, 哪里清楚?” “那我明日去医馆翻备案好了。” “我们这小地方,病患有一个治一个,从没备案的习惯。”硬着头皮说完这话, 祝雄被他用不可置信中夹杂着愚蠢、漠然等诸多情绪的表情望了一眼:“不是所有失败都能用‘小地方’‘落后’这种理由来开脱的。” “……您说的是,我等日后一定协助大人敦促医馆改进。” 余光瞧见萧鸿顺仍是一副喜滋滋的傻样儿, 长安无奈的摇摇头:“祝大掌柜, 我姓陆, 凑巧懂些风水奇门, 您便歇了旁的心思吧。” 不料她突然把话挑明,乡绅富户们面面相觑,神色俱有些惊惶。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无不可言明之事。”慢条斯理的扫视了众人一圈,她从容道:“我瞧您腰间挂着平安袋,两碗戴着四串不同的佛珠,颈子处露了一截红绳,怕还系着其他东西,想来是个虔诚向佛的,难道会不晓得衙门口的奥秘?” 下意识袖手缩脖子整衣领,祝雄叫她说得难堪:“这个……” “听说,前任长官调到安平府去做知府了?” ——青州有安平和安庆两个府城。安庆临着广袤的森林,常有猎人富户去交易木材和珍稀皮毛;安平则紧靠北周,边境居民往来互市,本地物资也极丰裕,是州境内的第一繁华大城。 虽说县令与知府的官阶相同,但这实际却算升迁,是即将发达的信号。 “对。”权衡之后飞快拿了主意,祝雄慢慢镇定下来:“严知县在任时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尽管心里不舍,我们却不能把他禁锢在这穷村县。这样的好官理当发挥更大的价值,去到安平那种有作为的大地方才合适。” 安平府的现任知府严冠杰,就是这古寒县的上任县令。能从个贫瘠之地一飞冲天,他的升调着实惊着了不少人。 对“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这说法不置可否,长安转向萧鸿顺,见他和其他人一样瞪着眼睛莫名其妙,丝毫没有马上成为一县父母官的自觉,不禁在心里暗暗叹气,继续替他把该问的全问了:“他在任上没出过意外?” 没成想她说得如此直白,祝雄窘迫的咳了几声。若那严冠杰犯了事被撸成白身,这么问也便罢了,可人家眼看要飞黄腾达,他可不敢如她般不客气:“严大人吉人天相,即便真有意外也能逢凶化吉,自然无甚妨碍。” 长安点点头:“这朝西的衙门口,建有多长时候了?” “这就很久了。”祝雄蹙眉回忆:“最开始之所以朝西,是因着西边背风,人来人往的街市热闹,其余三面都冷冷清清,少了些烟火气儿。可后来几任大人命犯太岁,多多少少全有些麻烦,严大人的前任刘老爷便拍板做主,重修县衙,把衙门口改到了南方。” 时至此时,萧鸿顺终于听出些意味:“那刘老爷现在如何?” “政绩平顺,无功无过,毕竟我们这地方很难有大作为。”祝雄圆滑的一笑:“现就住在县东头的大宅,日子过得很和乐。” 略顿了顿,他续道:“听说那刘老爷祖上是看相起家,虽不擅长瞧阳宅,多少却也懂一点儿。据说他刚上任时,一看这县衙便道‘不好’‘不好’,死活不肯进去,连办公都在门口蹲着。我们几家瞅着不对,依他吩咐凑钱重修了衙门,这才算完。” 这段奇事新鲜有趣,刘老爷子现下又是白身,他不怕得罪,因此祝雄在酒桌上,每每都喜欢把它翻出来讲讲活跃气氛。不过今次说完,他才想到陆钦差也是风水师,生怕自己这话担责任,赶忙又补充:“那时候我小,没印象,这还是后来听祖父讲的,也不晓得真假。” 懒得点破他的小心思,长安摩挲着酒杯:“可这现在还是冲西。” “是严大人后来又改的。”调侃的语气瞬间切换成微妙的敬畏,祝雄的表情正经许多,“严大人不信这套,言道迷信害人,之前的长官之所以出意外,概因自己粗心大意,怨不得旁的。为了扭正我等的旧思想,也是瞧不惯这听风是雨没根没据的做派,他又把衙门推倒另建,大门口也重新开到了西边。” 慢悠悠的笑了一下,长安扬扬眉:“通过实践验证想法,还挺有探究精神。” 听不出这是夸奖还是讽刺,祝雄默默汗了一下:“他在任时也确没生过奇事,有的事儿啊,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弄清了自己想了解的,长安总算是闭嘴,开始专心的闷头吃菜。偷偷松口气,祝雄等人继续张罗,直到三更,这顿接风宴才终于宾主尽欢的结束。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时候不早,萧鸿顺本想就近睡在衙门,反正这里够大,一人两间房也足够。可听到长安说风水不好,他立刻息了这心思,宁可吹冷风赶夜路,也要回临时租住的宅子去歇息。 青州位置偏僻,天高皇帝远,并不实行宵禁。是以尽管此刻夜深,街上却仍灯火通明,彩烛高挂,逛街的吃饭的半点不少,甚至比天刚擦黑时还热闹。 自从听说这衙门可能会整死长官,萧鸿顺心里便沉甸甸的,可他心思浅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瞅见这繁荣稀罕的景象,马上又咧开嘴,打算好好去玩玩逛逛。 不过,刚迈出两步,便被堂兄提着衣领拎了回来。 “你现在是一县之长,注意形象,别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闻言立刻端肃了表情,他抬头挺胸负起双手,暗恨这季节天气太冷,不能摇扇子装风流:“这样如何?” 唇角微抽,萧逸拒绝再和他交流,直接转入正题:“那个祝雄……” “萧鸿顺。”伸手拉拉他袖子,长安打断萧逸,冲他使个眼色:“你以为,这祝雄是个什么样的人?” “热情,豪爽,有点小心思。”萧鸿顺不假思索,满不在乎:“生意人嘛,天生爱算计,不过无妨,我还能被他拿住?” 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她又转向苏玄参:“你看呢?” “虚伪,奸诈。”他言简意赅:“势利,不可信。” “长有阴暗双眼的人瞧什么都觉着龌龊。”萧鸿顺在旁嘲讽:“小苏神医啊,天下万民还等着你这活菩萨去救命呢,且便潜心钻研医经吧!说不准哪个史官被你的努力打动,在史册上记个一两句,百年后也能给子孙添添脸面不是?” 漠漠瞥他一眼,苏玄参完全没被打击:“总比被百年后的新朝子民当成热闹看的前代皇族强。” “喂!”萧鸿顺撸起袖子,萧逸也微微蹙眉:“怎么说话呢你!” “天下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哪个皇朝能统治千秋万代,这是客观事实,你们少在这儿以多欺少。”长安一人瞪一眼:“好歹现在还享受着,你们管那许多作甚?夫人还不知在哪儿就操上子孙的心了,嗤,先生个再说吧!” 悻悻的撇撇嘴,两个姓萧的对视一眼,均觉得对方这光棍拖了自己后腿,哼一声,同时又转开了视线。 “依我看来,祝雄的话有参考价值却不能尽信。另外,那位高升的严大人……”眉头紧皱,长安用食指点点下巴:“他很有问题。” “可人家现在是安平知府,说不准过几年就成封疆大吏了。”酸溜溜的翻个白眼,萧鸿顺的心理有点复杂,他绝不承认自己对个奋斗至此的平民有些嫉妒:“他都走了,你还能干嘛?” “你的上任期限不是还没到?”双臂环胸,长安斜睨他:“安平乃青州最大的府城,听说好玩得很。怎样,想不想去?” “喂,不要把我当熊孩子骗好吗……” 不同于他们这边的吵吵闹闹,祝雄几个离开县衙后,敛起欢容,表情全有些沉重。 默默走了许久,终于有人受不住,怯怯的出声:“祝大掌柜,那事……您还要瞒?” “不然呢?”不耐的瞪去一眼,祝雄心烦意乱:“这位是皇子,过路神仙,拿你的脑袋想一想,怎可能在我们这穷乡僻壤久待?讨好他没大用,倒不如坚定的站在一边,说不准大人还能感念我等的忠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3.鲁班上卷 同行的全是积年生意人, 脑子转得快, 利益至上。心知他说得不错, 众人没吭声, 祝雄见状,便也缓下语气:“而且, 那事我们同样有份, 万一九殿下当真计较, 大家谁都落不了好。” “朝廷封赏总说‘功过相抵’,保不准我们揭发他立下大功, 还能混个官身改换门庭呢!”一个梁姓的年轻掌柜小声嘟囔,眉眼不太服气:“严大人固然能耐,可到底不如天家, 更何况他还调走了,县官不如现管,一朝天子一朝臣……” “所以你欲拿命去试?”转头霍然盯住他,祝雄容色狠厉:“若想找死你尽管去, 休要连累我等跟着陪葬!” “祝大掌柜说的有理。”有人开腔附和:“九殿下瞧着天真简单,只他一个自然不成问题,可陆钦差、镇南王世子和那多嘴多舌的木头郎中却难相与, 眼里不揉沙子, 怕是……” 心烦意乱的揉揉额角, 祝雄愁的也正是这个。萧逸油盐不进, 苏玄参不通世故, 陆长安这女人更可恶, 狡猾奸诈,竟还通些风水! 不过这几个终归得走,他只要夹起尾巴,老老实实的做出恭顺姿态就好…… —— 眼下离上任的截止日期只剩十天,不甚宽裕,第二日一早,长安和萧逸便拎着萧鸿顺去县东头找安享晚年的刘老爷子询问情况,苏玄参两个到医馆去翻病历,黎平则独个在街市转悠,希望听到些不一样的消息。 “多看多听多琢磨,凡事三思后行,勿要冲动。”揪着他耳朵灌输处世之道,萧逸越教越没底:“不然你干脆装个病,趁机回京算了。” “喂喂喂,”长安双臂环胸,似笑非笑的斜睨他:“我的耳朵不是摆设,说什么呢!” “就是,我萧鸿顺是那种人吗?”不满的瞪大眼,他趾高气昂的跟着反驳。其实这念头萧鸿顺真起过,可想到回宫后要面对父皇的怒火以及其他兄弟的嘲笑,他又不太甘心—— 不就是个破县令?嗤,一个平民都能升调去安平做知府,他有哪里比不得?! 无语的捏捏眉心,萧逸扭开脸,不愿再瞧他:“随你吧。” 毕竟曾当过县太爷,虽然卸了任,刘老爷子的住地还是比旁人敞亮许多。干净整齐的两进宅院,听说内里还种有珍稀花卉,在这冷寒之地是独一份的,连首富祝雄家都没有。 临到门口时,萧逸忽然顿住脚步:“忘下拜帖了。” 也是时间仓促,他便忽略了这些细枝末节。 “哟,萧世子居然能想到下拜帖?”表情浮夸的作惊讶状,长安“hiahia”的怪笑两声:“还记得当初是怎么‘请’我的吗?” 没料到他旧事重提,萧逸轻咳一声,略微有点窘。彼时的自己目下无尘,西市摆摊算命的女神棍在他看来与刺儿头无异,正眼都不会给一个,更别说请了。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是直接让黎平把人掳来…… “当时不是不熟嘛,”他一本正经的肃着面孔:“全怪黎平说弟弟黎安被你骗了,我才会有些成见。” 边为自己找的好借口喝彩,边在心里唾弃自己的虚伪,萧逸暗叹他昨晚拿小九撒谎,今天用黎平挡箭,简直快成扔锅侠了…… “解释一句便算了?”长安原本没想怎样,见他态度出奇正经,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威虎县里,张涛好歹还负荆请罪呢!” “那你想怎样?” “这个……” “你们回去聊行吗?”萧鸿顺在旁等得不耐:“堂兄你变了,在京都时有这一半,也不至于大伯为你的亲事……” “就你话少!”萧逸对他可没什么好脸:“既然你有主意,待会儿便自己去问好了。” 被他瞪得心里发虚,萧鸿顺嘴上却不输:“我问就我问,哼!” 若我询不到有用结果,就不信你在旁能忍得住! “当当当”的叩了门,不大一会儿,就有个老仆探出头:“贵客请进。” “您不问问我们是谁?”萧鸿顺诧异。 “我家老爷算到有客来,早便扫榻相迎了。”嘴上谦虚,老仆面上却笑得得意:“非是我吹,整个青州也没几人能与我们老爷媲美……” 这套宅院说不上多豪华,各处摆设却足见精巧。捂着手炉棉被的花圃里,各色鲜花争相绽放,其上缀有几片轻雪,碎钻一般,向着阳光璀璨夺目,便是宫中专门侍弄花草的匠人,也不过如此了。 “这里可真舒服,比县衙都强许多。”萧鸿顺语带赞叹:“若能请你家主人去帮我布置,任是多少银子也乐意。” “这可是按照风水局摆的。”老仆不无自豪道:“老爷说长居于此能补生气,延年益寿。” “我想请他帮忙的话,得多少钱?”暗暗塞过去一锭银子,萧鸿顺跃跃欲试:“我是……” “贵客这是作甚?”义正言辞的推拒回来,老仆的笑容反而淡了些:“一切端看老爷的意思,还请您不要让我难做。” 尴尬的收回银子,他暗道这老东西不识抬举,正愁说什么好时,长安突然悠悠开口:“你家老爷做官前是干什么营生?” “这个……”老仆闻言一愣:“我是荒年逃到古寒县的,眼看马上冻死,亏得当时还是县令的老爷施舍口热粥才活下来,自此便来当了管家,再往前也不清楚。” 大概是平日无人聊天,加之天性热情,长安稍一引导,这老仆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刘老爷子的事儿交代个彻底。 刘老爷本名刘大壮,不过做官后以为此名不雅,他便给自己取字“益清”,大家刘益清刘益清的叫着,久而久之,也就忘了这本名。他曾有过个婆娘,可惜分娩时一尸两命,难产死了,刘益清伤心难抑,打那后也没再娶,一直与老仆相依为命。 说话间来到花厅,几人住嘴,敛容顿步,此间主人早已等候多时。 这是个干瘦的老头,身着淡蓝直裰,举止斯文,谈吐风雅,带着股浓重的书卷气。可一想他名字是“刘大壮”,萧鸿顺就严肃不起来,时刻想笑。 暗中被长安狠踹一脚,他“嘶”了声,终于转到正题:“我乃这里的新任知县,姓萧;这是我堂兄,那位则是手握尚方宝剑的陆钦差。此行冒昧打扰,我们是想问些问题。” “恕我直言,贵人们的问题我怕不晓得,您们还是离开吧。” 扬起眉梢“哈”了声,萧鸿顺愈发好奇:“你知我欲问什么?” “古寒县巴掌大的地方,统共也就那点事。”刘益清叹息着摇头:“非是我知情不报,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我于风水一道只是略知皮毛,隐约晓得不能在那向西的衙门里久待,要是清楚如何破解,也不至丢人现眼的耍无赖,硬逼着富户们凑钱重建了。” 他说得恳切,萧逸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继续问下去。 “老爷子年轻时做过土里的生意?”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长安忽然有此一问:“之所以不娶妻,是怕少时损的阴德报应到妻子身上,但又无法化解,心底惊怕吧?” 举着茶杯的手轻微一颤,刘益清抬眸望她一眼:“早知瞒不过您,偏我还想着……唉!” 惆怅的叹口气,他坦然点头:“我家祖上是阴阳先生,传到这辈儿早没了体系,只留下半本《鲁班书》。我颇有些天分,自己琢磨着学会些术法,因为日子实在太穷,爹娘又死得早,孑然一身天不怕地不怕,便把主意打到死人身上,盗了几座大墓……” 靠着这批金银珠宝发财后,他上下疏通,因为伶俐入了贵人眼,破格做了县令。也是因着出身不正,祝家等高门乡绅才瞧不起他,不肯给予应有的尊重。 “我也不避讳你们,早年确实有过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不过婆娘儿子没了后就全淡了。”萧索的摇摇头,刘益清满脸落寞:“祖父在时便说我命薄,承不住太重的福气,我偏不信,撞了个头破血流,待到知事也晚了。人的命,天注定啊……” “《鲁班书》分上下两卷,上卷记录各种阴毒邪术,下卷则是行善破解之法。据传修习上卷的无后,除非动用秘术——”长安打量他的面相:“原本您老是当不成县令的,既有所得,自然相应要有所失,如此方为平衡。” 这话有些冷酷,可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不是努力就能改的。比如,有人天生不适合读书,那一窍未开,如果硬要苦读的话,很可能会浪费在其他领域成功的机会,即便最后真读出名堂,也要付出三四倍的代价,所得建树还不会太大;而他若转向另一合适的领域,不必吃如此多苦,结果也会更成功。 “那书我已经毁了,反正也无后辈可承继。”幽幽抚过长须,刘益清给他们指了另一条路:“严大人也在那衙门呆过,若是你等想要查出个结果,可去寻他一问,估摸会比我知道的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4.危险境地【捉虫】 事情绕了一大圈, 最后又回到调任的严冠杰身上, 非但没有水落石出,反而愈发扑朔迷离,逼得人心浮气躁。 对方既已把话说开, 多留无益,长安干脆起身, 准备告辞。 “这位姑娘——” 犹犹豫豫的叫住她, 刘益清顿了几息,神色有些纠结:“您乃真高人, 和我这半桶水不同, 按理这话不该由我讲……” “您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阅历丰富, 有甚说不得?”长安扬眉:“但请无妨。” 仔细观察她的气色,刘益清慢慢道:“你正在探求一个秘密。” 用的是肯定句。 他们的确在调查衙门口方向的问题,是以萧逸几个俱都惊叹他竟有些真本事,并没太过意外;只有长安, 心底蓦地一沉——他说的是“你”而非“你们”,她本人也确实在追循先祖当年的行踪…… 不动声色的盯紧他,她微微一笑:“是又如何?” “我劝你一句, 罢手吧。”字斟句酌的谨慎措辞,刘益清垂下眸子不看她:“此事干系重大, 影响颇多, 其结果非常人可承, 姑娘还是不要再管了。” 蛾眉微蹙, 长安想问有何不可承,但是周围杂人太多,此时不好开口。 一眼看穿她之所想,刘益清恳切的摇头:“我才疏学浅,只能瞧出这些,您等不必再在我这土埋半截身子的糟老头身上打主意了。” 复又客套一番,几人终于离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目送着一行消失在转角,刘益清摇摇头,叹口气,这才缓缓往回返。 守门的老仆早便举着外衣等在后面,嘴里念念叨叨:“这些全是过路神仙,任是多大的能耐也与咱们无关,老爷您何必如此客气?还一直送到这儿来……” “你不懂。”刘益清目光悠远,又叹口气:“那位姑娘有反骨,偏偏世子隆准日角,乃……唉,罢罢罢,我这半吊子无甚本事,也不必在这儿杞人忧天,想来人家早发现了。” “您怎能这样看轻自己?”老仆难得反驳。他听不懂什么“反骨”“日角”,却认定自家老爷是天下第一厉害人,见不得他妄自菲薄的样子:“那姑娘自己都承认阅历不如您……” “人家那是客气。”啼笑皆非的瞪他一眼,刘益清懒得和他多说:“一切天注定,全是命啊——” 隔着条长街的另一端,萧鸿顺叽叽喳喳:“怎么办怎么办?干系重大,你们听见没有?结果……” “无所谓,反正县令是你。” 一句话堵回他的唠叨,萧逸转向身边耷拉脑袋的陆长安:“接着你想怎么做?” 等了半晌,却无回音,他奇怪的扭过头,才发现对方好像在……发呆? 稀罕的扬起眉,萧逸拿手肘碰碰她:“诶——” “我有在听。” 思绪回笼,长安冷静的抬起头,表情镇定:“这一切都与严冠杰有关,我们当弄清他的底细,再做决定。” “你说的简单,上哪弄啊?”一想他们马上要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打听,萧鸿顺便有些打怵:“对了——衙门里有档案记录,生平事迹全一清二楚,我们回去一翻就行!” “那你去翻这个好了。”嫌恶的挥挥手,长安也不想带着个拖油瓶行事:“我两个去寻祝雄聊一聊。” “祝雄?”萧鸿顺好奇:“你不是看不惯那县城首富?” “我还看不惯你呢,不也没耽误交流?” “……喂!我又哪里得罪你了!”萧鸿顺又气又委屈,反手去拽萧逸的袖子:“堂兄你看她,就知道欺负我!” “少学人家小姑娘告状撒娇!”冷不防让他抓住,萧逸恶寒,赶紧甩开:“挺胸抬头站直了,好好说话!” “多大的人了还告状?嗤,我五岁就不玩这套了。”长安在旁冷嘲热讽:“而且找错人了吧?我现在可是你堂兄的上峰——” 似是验证她的话,萧逸掸掸刚被攥住的袖摆,嫌弃的瞪去一眼,转到长安的另一侧,和他拉开了距离。 “喂!你们、你们,哼!” 气冲冲在原地乱转两圈,萧鸿顺涨红脸一甩衣袖,招呼也没打便大步离去,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没了踪影。 双臂环胸吐出口浊气,长安的心情总算有所好转。果然,自己不爽时让别人跟着更不爽,就会开心许多…… “你干嘛把他气走?”萧逸突然问:“不是要见祝雄吗?论交际的话,小九比我们都合适吧?” 他静默寡言,性子沉闷;陆长安身为女子,很多时候不便多问,是以之前需要应酬的场合,贯是萧鸿顺出面的。 “看他不爽。”长安睨他一眼:“怎么,想讨公道?” “我看是你自己不爽。” 淡淡道了一句,萧逸侧侧身,戳破她的虚伪,面上没什么表情:“找祝雄,这就去?” 尴尬的摸摸鼻子,长安莫名有点窘:“我……” 想要说点什么,临到嘴边时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她猛地顿住,浑身愈发不自在。 “嗯?” 扬着眉梢望过去,萧逸冷漠的耸耸肩:“不然我这碍眼的也避开?” “我可没有故意羞辱,只是觉着他拖后腿而已,你别多想。” 轻咳一声放下手,长安揪揪长发:“那个……此行乃是临时起意,为防意外,我得回去拿点东西。你先在……这处酒楼,”转目四顾,她伸手一指:“去里面找张桌子稍候片刻,等我啊!” 语毕,不等回应,转身扎进人群,转瞬就不见踪影。 不料她溜得这么快,萧逸慢半拍的伸出手,却连片衣角都没抓住。 “……哼。” 极轻微的发出一个单音,他不悦的抿紧唇,留在原地静立一会儿,到底依言去了那家酒楼。 这间名字烂大街的“百里香”在古寒县上颇有名气,此刻尚没到用膳的时候,大堂便已坐了九成满。随意捡了角落的桌子,萧逸点了几个招牌菜后,单手支颐,紧皱着眉头沉思起来。 他觉得,自己最近好像不太对。他似乎有些……太过于关注陆长安。 就像刚刚,那女人高不高兴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明明该巴不得她日日郁闷才对! 虽然从没有过女人,可萧逸终究不是毛头小子。他二十有一,阅历丰富,完全能清楚的区分每种感情,晓得它所对应的影响与后果。 食指轻敲桌面,他盯着瓷杯上精致的花纹,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正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历数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女性:侧妃白若楠是长辈,自不必说;表妹文佩玉温柔典雅,他对她却只有兄妹间的呵护亲情,甚至还暗暗的择过妹夫;至于那不守妇道的未婚妻,他们只见过两面,初见时他怀疑那女人有鬼,第二次则确认出墙…… 与这两位相比,他与陆长安的相识相处便显得格外生动,简直鲜活得可怕。 烦躁的按住太阳穴,萧逸用额头撞着桌子,“砰”“砰”“砰”,杯中茶水随之圈圈震荡,汹涌的暗潮翻腾不息。 他曾嫌弃文佩玉娇弱,江明心薄情,京中贵女们跋扈的跋扈,清高的清高,没一个能入得眼。可眼下,他却恨不能自己有好感的对象是随便一个官家女,而非不受掌控的陆长安—— “你好兄台,请问这里有人吗?” 突兀的男声打断思绪,他一愣,反应略慢的抬起头,便见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微弯着腰,笑眯眯的站在自己面前。 他发束玉冠,身披貂裘,着湖蓝绣青竹的锦衣,脚蹬鹿皮靴,腰间佩玉随着弯身的动作叮咚乱响,整副打扮艳丽到风骚,却不显得轻浮,反而带着股冬日里难得的明快。 尽管坐的四人位,可萧逸性子冷淡,向来不愿与人拼桌。眉头微蹙,他张口想拒绝,对上男子雪地星辰般的清澈双眸后,冷漠的言辞却顿了顿,不自觉变得委婉:“抱歉,我在等人。” “敢问你们是几位?”自来熟的坐到斜对面,男子径自叫小二上壶茶:“我独身一个,只吃碗面,不到半炷香就走,绝对不会耽误你!” 受不住他可怜兮兮的目光,萧逸梗了梗,扭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随你。” “太谢谢了,我就知道你是好人!”眉开眼笑的抿了口热水,男子用瓷碗暖着手,“相遇即是有缘,我姓顾,年方弱冠,来此游历见见世面,阁下喊我‘小顾’就行。” 萧逸根本不想知道他姓李还是姓顾,奈何对方如此热情,他也不好摆着张冷脸:“顾公子客气了,我姓萧。” “姓萧好,和咱们陛下一个姓,还能沾沾贵气。”灿烂的笑出八颗牙,顾公子身子前倾,亲近的眨眨眼:“萧公子可是来自长安?” 警惕的扬高眉,萧逸不适应的微微后靠:“缘何如此说?” “听你官话讲得好。我也是长安人,住在市郊。”仿佛没瞧出他的疏离,顾公子自说自话:“难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遇见老乡,这可是天大的缘分,得庆祝一二!” 说着,抬手招呼小二加两个菜,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压根没给萧逸拒绝的间隙。待他反应过来,热腾腾的烤羊肉已经摆到了面前。 默默盯着眼前焦香四溢的鲜嫩肉片,再瞅瞅对面满脸期待的顾公子,萧逸闭了闭眼,推拒的话愣是无法说出口。 “这里的牛羊肉是一绝,萧大哥你快尝尝啊!”催促的捶着桌子,顾公子眉眼急切,看那架势,仿佛恨不得把盘子塞进他嘴里:“是男人就休要客气,全是小钱,难得买个开心!” 话说到这份上,萧逸只得抬著尝了口。事情发展至此,吃人的嘴短,他也不好继续装哑巴:“顾公子……” “叫我小顾就行。” “……顾兄,”勉强寻个折中的称呼,他顿了顿:“你来游历?” “是啊!听说古寒县风景秀美,民风淳朴,所以我来瞧一瞧,顺便采采风、写写生。” 不远万里来这偏僻贫瘠的破地方体悟民俗,萧逸暗道真不理解这些文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不等他开口,对面的顾公子便反问:“你呢?我瞧你周身威仪,气度高华,怕不是来游玩吧?” “有些公事。”他含糊道:“办完就走。” “回京都还是继续游历?不去安平、安庆瞅瞅吗?”兴致勃勃的瞪大眼,顾公子并没抓着他们此行的目的多问,这让萧逸松了口气:“接下来……去安平吧。” “安平好,青州第一大城,听说特别繁华。” 笑嘻嘻的歪歪脑袋,顾公子还欲说什么,先前点的面条却出锅,小二利索的端了来。 萧逸注意到,这是碗非常考究的素面,连点葱花也无,更别说油了。 “吃素有益身心,我习惯了。”注意到他的目光,顾公子笑微微的解释一句,风卷残云吃完了面,抬眸望望天色,似是有急事般再没多说,匆匆起身告了辞。 他前脚刚走,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长安恰恰从另一侧迈进酒楼,施施然找了过来。 长眉微挑,她慢悠悠的扫过桌子:“你这是自己吃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5.供奉婴灵【捉虫】 乍然看到她, 刚刚消退的别扭难堪立刻上涌, 萧逸轻咳几声, 手足无措的转开脸, 身体有些僵。 “诶,我在问你话, 你瞅哪儿呢!”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一根木柱, 长安狐疑的凑过去:“脸怎么红了?” “干、干嘛靠这么近!”条件反射的推她肩膀, 萧逸力持镇定:“男女授受不亲,你以后注意点!” 稀奇的盯他两眼, 长安招呼小二来收拾桌子:“好端端又发什么疯?放心,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挂,你很安全。” 下意识的松口气, 待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萧逸却更心塞:“我这挂怎么了?” “不怎么。”漫不经心的应付一句,她又加了两个菜:“哟,竟还是正宗的素面?你刚与个和尚共进午餐?” “他不是和尚, 吃素而已。”萧逸随口道。顾公子没说自己是和尚,瞧他那打扮也不像什么苦行僧,八成是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你还没说, 我这挂怎么了?” 他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 “你今天怎么净纠结些没用的?”长安莫名其妙:“你这挂实在太棒了,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先前是我矢口说错, 其实心底里爱死你了——现在可以了吗?” 虽然知道她是在讽刺, 可亲耳听见“爱死你了”这种话, 萧逸的耳尖仍旧不争气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刷”的变红,整个人差点烧起来。 不自在的抿抿唇,他极轻微的“哼”了声——大庭广众下说这些,简直是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不过看在、看在对象是自己的份上,他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 “居然有人不长眼的坐你对面?”戏谑的眨眨眼,长安似笑非笑:“两个相对无语,不尴尬吗?” “他话很多。”想到顾公子的自来熟,萧逸唇角微抽:“还问我们接下来打算去哪,看样子想一同随行,不过后来却似突发急事,匆匆的走了。” “你了解得还挺清楚。” “是他太热情。” 话说至此,小二端上热菜,两人遂住口,不再多言。 青州冬季的白昼格外短,刚一过午时,太阳便斜坠,隐隐有落山的趋势。二人不敢耽搁,简单解决了午饭后,离开酒楼,直奔祝家而去。 身为古寒县首富,祝家的屋宅连绵成片,富丽堂皇,长安一眼就瞧出它逾了制。奈何此地关系盘根错节,他在其中影响力甚巨,加之天高皇帝远,无人严查,想来前几任知县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稀泥的做好人,于是这明显逾越商户制式的大宅便大剌剌的留了下来。 详细问明身份后,两个在门外稍等了片刻,管家亲自将人引入花厅,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祝雄就大步迎了过来。 “二位真是稀客!不防陆姑娘与萧世子来此陋室,小人疏忽,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人未到声先至,两方分宾主见礼,虚伪的客套一番,终于转入了正题。 “我们乃是为九殿下而来。”愁苦的蹙起眉,长安忧郁的叹口气:“那孩子自小娇宠着长大,这里——”她指指自己的脑子:“不大灵光,真要遇上麻烦事,怕叫人卖了都不晓得。留他自己做县令,我着实心忧。” 被她这副好爸爸担忧傻儿子的温情语气弄得一懵,祝雄眼角微跳,嘴上却不敢迟疑:“陆姑娘放心,祝某在本地也有几分脸面,定唯殿下马首是瞻,协助大人将事情处理得漂漂亮亮,不出纰漏。” “有你这等能人在旁辅佐,我自然放心。”长安微微一笑:“只是小九孩子心性,眼瞧着未到上任期限,便想去安平玩一玩。” “贵人们难得来一次,尽兴第一,定要开开心心才是!”自以为揣摩到她的意思,祝雄大方的摆摆手:“至于什么上任期限,反正古寒县无甚大事,早一天晚一天的无所谓。看在我的薄面上,定也无人不识相,您们且宽心吧。” 一个商户竟能插手官家事,萧逸的眉头跳了跳。长安恍若不觉,继续笑眯眯:“听说安平府……” 杂七杂八的乱扯一通,绕了一大圈后,待到对方终于放松警惕时,她才似无意道:“上任知县严大人,如今在那做知府,听闻政绩很不错。” 刚上任不到五天能瞧出个屁的政绩,萧逸暗暗翻个白眼,偏生祝雄对“严大人”三字甚是敬畏,不假思索就应声附和:“大人一贯有本事,金子到哪都会发光。” “小九欲向他讨些经验,顺带蹭蹭亨通的官运,所以我想问你,严大人可有什么心爱之物?我们若能投其所好,也能省一番力气。” 祝雄暗道你只要亮出身份,管他心头好心头恶,严冠杰怕都会乖乖听话,面上却不敢这么说,只委婉道:“九殿下乃接替他的下一任知县,作为前辈,在为官经验上,严大人定不吝赐教,您便放心吧。” 长安打蛇随棍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顿了顿,又加一句:“您好歹与他相处三年,总该了解一二。” ——这是不说不行了。 好在,祝雄早有准备。佯装思考的整理了措辞,他谨慎道:“严大人良善宽仁,嫉恶如仇,初见可能会觉得刻板,相处久了便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忠厚的好人。” 略顿几息,他犹豫了一下:“不过,他以为女人便该温良贤淑,不赞同她们抛头露面,所以真要拜访的话,陆姑娘怕是不去为好。” 眉梢微挑,长安点头。大梁的官员一贯如此,她早已习惯:“那他喜欢什么?” “喜欢……书吧。严大人崇尚黄老之学,爱好钻研长生之道……多的我也不清楚。” 懊恼的闭上嘴,祝雄提高警惕,暗责自己多言。 颇为意外的扬高眉,长安复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可惜他却如蚌壳般全副武装,再不肯透露一丝信息。 天色渐晚,两个对视一眼,见再无秘密可探,只得提出告辞。 热情的挽留一番后,祝雄带他们参观宅院。几人穿过扶疏的回廊,行至西边望到前方幽静的佛堂时,长安却微微皱起了眉。 默默在心里计算了这座宅子的风水方位,她奇怪:莫非古寒县人全好把大门、佛堂之类地方建在西方鬼门? 转眸瞥见祝雄颈上腕上戴着的佛珠,她又息了这念头。不对,若是虔诚的佛教徒,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心中百转千回,长安不动声色:“祝大掌柜信佛?” “是,我们一家都信,每月初一、十五吃素。” “我可否到佛堂参拜一二?”她扬扬下巴:“那处瞧着甚是雅致。” 不料她竟有此要求,祝雄脸色微沉:“恕某直言,佛堂重地并非玩笑,还请陆姑娘放尊重些。” “我是风水师,所知岂会不如你?”微笑的表情倏然一收,长安下颌微抬:“不给我看,难不成是心里有鬼?而且,你这宅子超出规制了吧?明天可是个动土的好日子。” 受不住这赤-裸的威胁,祝雄立时败下阵来:“小小佛堂能有甚秘密?您多虑了。此处冷僻,许久无人打扫,我是怕其中烟尘太大,扫了您的雅兴……” “无妨,去开门。” 暗暗骂了声娘,祝雄无奈,自领口珍重的掏出钥匙,小心上前,躬着身体打开了佛堂的门锁。 无声地推开铁门,他侧身让路,礼貌的示意客人请进。长安举步刚欲过去,萧逸却先一步抢到她前面,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微微一愣后,长安抿起唇角,垂下眼眸,迈过高高的门槛,随后步入佛堂。 这里相当大,远比外面看着要宽广得多。一尊尊形态各异的金身婴儿或高坐莲台,或手舞足蹈,或咧嘴大笑,或蹙眉不爽,生动逼真,鲜活得有些发瘆。 仿佛,他们全是活的,下一瞬就会跳下高台,恶意的恐吓取笑世人。 不自觉地打个寒颤,萧逸按上了腰间剑柄。这里的感觉阴森奇怪,尤其婴儿们供奉的位置极低,高度差不多只到他下巴,低眉便见这些造型奇异的小家伙,半点都无佛堂该有的平和安宁。 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接收来自此处的幽幽寒意,他想马上离开,但见长安面色如常的边走边观察,连眼皮都没多掀一下,只好压住心底散出的排斥,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 似是畏惧什么,祝雄远远的站在门口,并没进来:“我们古寒县习惯供奉婴灵,相当灵验。您们若无事,还请快快远离,勿要扰了他们清静。” 慢条斯理的看过每一尊金身,长安摇摇头,叹口气,终于转身,随着萧逸往外走。 “咯咯咯~” 就在他们还有三步跨过门槛时,耳畔忽然传来婴儿清晰的笑声。袍角猛的被拽住,萧逸的脚步被迫一顿,浑身僵硬,头发差点没竖起来。 他不敢低头,可通过余光,仍是瞧见团血淋淋的东西伸着小手,“咯咯”笑着拉住他袍摆不放。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别管它,继续走。”长安平稳的声音在后响起:“放心吧,我会保护你。” “……”这话好像是男人该讲的吧?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让她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暗恨自己迟了一步表决心,萧逸“铿”的抽剑,轻弹剑身,璀璨的火光霎时大作,一切魑魅瞬时消于无形。 这是他在军中时,与老兵学到的手段。于战场上杀人如麻,他们各个背负人命,如果阳气衰竭或是胆气不旺,难免便会遇到些怪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每每突然惊悚、心惊肉跳时,弹几下剑身,往往就会好上许多。 萧逸对这迷信的谣传半信不信,可这方法确实有效,于是便一直保留下来。 祝雄显然也听见了笑声。虎背熊腰的大男人惨白着脸孔挂在门边,摇摇欲坠的差点吓瘫,想跑双腿又软得不行,还是萧逸看不下去,路过他时顺便扶了一把。 足足过去半柱香的功夫,祝雄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我倒不晓得,你们县城原来有敬鬼的风俗。” 刚恢复的胆气刹那被她吓没,祝雄哆嗦着扯扯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您、您说笑了……” “是不是说笑你心里清楚。但我奉劝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休要以为给些香火供奉便能消弭他们的怨恨,为所欲为。这可是祸及子孙的——” 霍然抬头盯住她,祝雄的唇瓣剧烈颤抖,却只瞧见陆长安仿若知晓一切的高深笑容。 —— 明明还不到申正,太阳却已落了大半。彩霞布满天空,黑夜即将来临。 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摊贩也全提前回家,花灯都比平日暗淡了几分。 两个离开祝宅后,逮着个摊子买了最后一把伞。长安回身望向萧逸,后者认命的接过撑开,二人悠闲的并肩而行。 想到祝雄悚然的表情,萧逸微微蹙起眉:“婴灵是什么?管束婴儿的神灵?” 慢悠悠的瞧他一眼,长安“哈”的一笑:“你真是被埋没了。” “……嗯?” “想象力这么丰富,合该去编话本子。” 自动屏蔽其中的嘲讽,萧逸抽抽嘴角:“术业有专攻,我不清楚很正常。” “但乱猜就不对了。” “好吧,我错了。” 没想到他这么轻易便服软,长安诧异的望去两眼,这家伙今天一直怪怪的:“婴灵是小产、胎死腹中或出生不久即夭折的婴儿的灵魂,非人非鬼非神非魔,是种特殊的存在。他们不能往生,除非超度,不然要等到阳寿过尽才能重新投胎。” 萧逸闻言咋舌:“那不就是鬼?” “不完全一样。”长安斟酌着言辞:“因为没有体会过活着的快乐,所以他们对生死其实没有明确的概念。换句话说,他们如同一张白纸,不清楚自己的状态,只会觉得痛苦寂寞,凭借本能行事,和鬼有些区别。” 忆起祝雄家中的上百尊婴灵,萧逸打个寒颤:“供奉它有什么好处?” “消业障,多为女子迷信。”长安皱眉:“这个比较偏门,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婴灵从母体而出,对母亲的影响最大,他会本能的亲近或怨恨生母。总之不管什么感情,有这种东西长久在身边都不会好,身体弱的会损伤元气,持续生病,身体好的也会于运势有碍,绝对不该在家中供奉。” “可祝雄那……” “怪不得他浑身挂满辟邪的佛珠,想来自己也晓得,这东西对主人不好。”拇指摩挲下巴,长安纳闷:“他与这些孩子非亲非故,如此着实多此一举。” “他不说这是古寒县的风俗?“萧逸不想多管闲事:“可能家家皆是……” “不可能。”长安笃定:“若果真是大众风俗,为何一所婴灵寺庙都无?他祝雄家大业大,虔诚信奉的话,大可自己出资盖一座,但他也没有。” 青州寺庙供奉的菩萨,相貌与中州略有差异,可大体相同,并没多什么奇怪的东西。 两个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行过长街,四处越来越冷僻。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天色全黑,身周已无一个路人,道路两旁荒芜凄清,入目尽是乱石怪树,连个茅草屋也无。 看样子,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尚未开发——怎么就走到了这个鬼地方? 揉着眉心叹口气,长安转身,却见来时的路早被大雪封住,其深足以没过脚踝。想要回返,除非蹚雪而行。 狠狠跺跺冻麻的双脚,她低咒一声,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我们再往前走走吧。”萧逸拉住她衣袖,把伞往她头顶挪了挪:“大梁的城市多为方形,一直向前再右拐,虽然要走些冤枉路,但肯定能绕回去。” 双手冻得通红,长安呵着热气在原地蹦跶两下:“那就快走,可冻死我了,你不冷吗?” “我身体好。”萧逸加快脚步,发现她慢吞吞的落在后面,默默叹口气,只好又放缓速度:“还不知小九找到了什么,我们回去要交流一二。” “他?”长安冷笑:“他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我便把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不至于吧,”萧逸无语:“其实……” 话说一半,他蓦然顿住。长安疑惑的看过去,下一瞬也愣了愣。 “呜呜~呜……” 清寒的空气里,簌簌的落雪声中,路边的荒地下,正响着呜呜咽咽的成片低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6.雪神滕六 幽暗的天光下, 一尊将近两人高的圆首石碑突兀的立在铺满白雪的荒野空地, 宛如一个沉默的巨人,抬首遥望高远的天空。 呜呜的成片低泣,就是从这石碑底下发出的。 警惕的按住腰间剑柄, 萧逸凝神:“你听到了吗?” “嗯。”长安微微蹙起眉:“不过那碑……我们过去看看。” 萧逸闻此一顿,想说那里危险, 奈何这家伙从来不听他人劝告, 一时便有些迟疑。 注意到他的犹豫,长安转转眼睛, 自以为明了其想法, “善解人意”的提议:“怕的话就在这儿等,放心, 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额角微跳,萧逸头疼:“我不是怕……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姑娘看?” 毫无诚意的应一声,长安斜睨他:“那去带路?” ——这是什么鬼眼神!蔑视吗? 被她瞧得一阵火大,萧逸面无表情的转身, 懒得对此多加争辩。反正,日后她总有机会晓得自己到底是女是男。 越是走近,呜呜咽咽的哭声就越小, 到最后几乎完全消失,甚至让人怀疑刚刚是错觉。 这块石碑相当古旧, 正对着道路的碑阳一面字迹模糊, 迎着月光, 勉强能辨出其上刻的是些人名。小腿高的基座边角被磨钝, 四面雕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虽然历经风雨,面目不清,却显得愈发深刻威严。 一般来说,石碑的左右侧面会镂有卷草纹装饰,可这块碑却光秃秃的,只余些岁月侵蚀的痕迹。 稀罕的摸着下巴,长安抱臂转了一圈,却见碑阴面并没刻字,而是雕着个宽袍大袖的人像。 天长日久,风吹雨淋,这人的相貌早已难辨,就剩个囫囵的轮廓,但仍能看出宽袍大袖,仙气飘飘,观其举止衣饰,不似是女人。 “雍和十年,腊月初八,古寒……雪暴,死伤百十,兹……以此镇。” 仔细分辨着石碑上首斑驳的大篆,萧逸瞧得双眼发涩:“年号‘雍和’,这该是前朝留下的物件。古寒县位于山脚,大概是某年生了雪暴,伤亡颇多,朝廷便立此碑,镇压纪念。” 现今年月,大家以为地动即是地龙翻身,雪暴则是山神震怒、雪神降罚,通常会郑重的立下石碑,以真龙之紫气镇住灾厄。 至于这上面的人名,约莫是在雪暴中丧命的良民。 “可这也不是山脚啊。”长安抬眸远眺暗夜深处的巍峨雪山,虽然瞅着近,但距离尚远,步行的话,起码还得个两三天。 萧逸自然也发现了这点:“可能是有人从那边背来的。我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了解些风俗,当地居民全非常迷信,富户们就爱寻这些旧物来镇宅。他们认为此乃朝廷官府督建,正气凛然,能镇邪祟,通常会找个风水先生指点方位,而后偷偷摆在院里。” 转目环顾,他伸手一指:“看,这里周边有圈树,说明已经被人圈了。为图省事,富户们常常以树为界,圈起来就说明这地有主了。” 长安顺着望去,果然瞧见一圈枯树,半死不死的直指天空,黑漆漆的树干又干又瘪,难怪她先前没注意。 “这一片是哪家的地?” “这便不晓得了。”萧逸耸肩:“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一种树,互相之间有默契,可具体哪家是哪一种,想来只有当地人清楚。” 若有所思的绕回碑阴面,长安沉吟:“雪暴的话……这应该是滕六了。” “滕六?”萧逸一愣:“开蒙书籍里‘云师系是丰隆,雪神乃是滕六’的滕六?” “对,”她点头:“就是那个雪神。” 种庄稼讲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重视风雨雷电,而雪对收成的影响不算大,因此雪神贯来不在需要祭祀的主神之列,相关传说也不多。 据传,古时有位滕文公能通过降雪改变葬期,因此雪神姓“滕”;再者,“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六”为阴极,又是雪的特性,两相结合,民间便称雪神为“滕六”。 “恐怕当初的雪暴甚厉,彼时降雪又多,所以在此碑上雕刻滕六,以期镇住天灾。” 原地跺了两下脚,长安似是想到什么,随手捡起块石头,蹲身挖了起来。 莫名其妙的挑高眉,萧逸跟着蹲下:“你又要挖什么?难道这底下埋了东西?” 长安闷头不理他。片刻后,积雪被刨开,她捻起一小撮冻得发硬的泥土,放到鼻下闻了闻。 “果然,”她拍拍手,长身而起:“有尸气。” 萧逸神色微动,“你是说,这里有尸体?” “不然呢?”双臂环胸,长安白他一眼:“荒郊野地的没屋宅,不需要搬石碑来改换风水,也就只可能是地里有东西不安分了。” “那挖开来瞧瞧?” “嗤,现在?” “呃……” “这事原也和我无关,爱做好人你便自己去做,反正我马上要走了。”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袖,她拢起双手呵口气:“这里阴气极重,以前怕是个乱葬岗,若非有此石碑镇压,早该有东西跑出来了。于此久待对运势有碍,你看着办。” 语毕,转身就走,当真不多停留。 萧逸无奈,紧走两步追上她:“你不觉得这很怪?”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可这和此地的富户有关,说不准能帮我们探听消息呢!” “那也要打听明白再动手,我可不来做白工。” “喂——” 他刚发出一个音,呜咽的哭声突又响起。这回二人离的近,听得真真切切,确实有片哀切婉转的低泣,不像话本子里的女鬼,倒似幼儿的抽噎啼哭。 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萧逸偷偷偏过头,眼尾极力向后扫,隐约瞧见群小孩子或躺或坐的抱着石碑,面孔似是朝向他们,却无法再前进一步。 看来,这东西果真有镇压之效。 “瞎望什么呢!”胳膊狠狠挨了一下,他嘴角微抽,下意识转眸,便听长安恶声恶气:“好奇心怎么那么重?再看小心被带过去!” “那里有很多……” “闭嘴!走!” 两个快步而行,匆匆向前,越走越远,哭声很快就抛在身后,渐渐消失。 不知不觉间,风雪愈发大,萧逸露在外面的一侧肩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长安蹙眉四顾,模模糊糊的望见路旁有个黑乎乎的建筑,干脆拉他过去,打算先避一避。 这是个破旧的土地庙,茅草屋顶没了一半,供桌上灰扑扑的,泥塑的土地公还少了条胳膊。不知是不是错觉,跨进这破庙后,长安感到眼前恍惚了一下,某一瞬间,脑子似乎有些混。 “刺啦”一声,火光燃起,萧逸冲她招手:“地上散着些干柴,看来之前有人在这儿躲过雪。你不是冷吗?快来烤烤吧,一会儿柴草该烧完了。” 用力揉揉太阳穴,长安定定神,四处一扫,忽然瞥到破庙一角的草垛子极轻微的动了动:“谁?” 话音落,静默了一瞬,“刺啦刺啦”的碎响中,腐烂的草堆下钻出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来。 许是食不果腹,营养不良,这孩子生得十分瘦小,蜷起来和只猫差不多。萧逸没成想会有人躲在这儿,他又不声不响的贴地趴着,是以刚刚才没察觉。 皱紧眉头打量他,萧逸迟疑:“你……” “老爷、夫人,小的不是故意的,我实在太饿,外面又冷,这才躲在这儿,求求你们给口吃的吧!” “砰”“砰”的磕着头,小叫花子口齿伶俐,呛得他半天没说出下文。 “我们走得匆忙,身上哪有吃的?”摊开手臂甩甩袖子,长安摇头:“起来吧,一起烤烤火,大家都饿着呢。” 怏怏“哦”了声,小叫花子委屈的摸摸肚子,往他们这边凑了凑,却没不知分寸的靠近,仍保持着一大段距离。 不自然的轻咳两下,眼见长安终于坐到身边,萧逸偷摸拽拽她衣袖:“喂。” “……干嘛?” “你不解释一下?” “什么?”长安疑惑:“你能不能大点声?” 窘迫的朝着小叫花子望去一眼,后者察言观色,立刻识相的后退一大截,萧逸这才略微放大声音:“就是,我们的关系……” 耳听他蚊子哼哼一样的音量,长安挑眉:“我们什么关系?你扭捏什么?难道我们很见不得人?” “……” 偏着脑袋想了想,她恍悟:“你是指那称呼?”老爷、夫人? 被她稀奇的盯着,萧逸忽然觉得无比羞耻——一个男人婆婆妈妈的在乎这些小节做甚? 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提起这茬! 优哉游哉的观察他变幻的表情,长安“啧啧”的感叹:“不想让人把你当姑娘,就不要纠结这些没用的细节,反正我是懒得费那口舌——你以为呢,萧世子?” “……!” 往后再多一句嘴,他就随她陆姓,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7.小叫花子 为了缓解尴尬, 萧逸轻咳一声:“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去安平寻严冠杰?这一来一往的时间可不短, 恐怕小九得误了期限。” 长安闻此, 果然蹙眉:“祝雄老奸巨猾, 其他乡绅三缄其口,也没其他法子了……” 耳廓微动, 缩在旁侧默默烤火的小叫花子突然出声:“两位贵人, 您们说的‘严冠杰’, 可是咱们这儿的上任知县、如今安平府的父母官,严大人?” 意外的挑高眉, 长安转眸:“怎么,你听说过?” “何止听说,我还识得呢!”幽幽的冷笑一声, 他语气怨恨,一改先前的怯懦:“说来您可能不相信,但我其实是他的书童,自小长在一块儿。若论严冠杰的底细, 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你?” 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萧逸嗤笑:“扯谎也要有个度,你编的未免太离谱了。” “我说真的!”小叫花子挺挺胸脯:“不信您便尽管来问, 他的事就没我不晓得的!” 两个人怀疑的对视一眼, 长安摸摸下巴, 试探道:“那你先说说他的出身吧。” “严冠杰生在古寒县下属的寿安村, 父亲是举人, 爷爷是秀才, 母亲也懂得吟诗作画,不是那等无知村妇。他们家在当地很有名望,连县太爷都给三分脸面,可惜命运却不太好,早早便死在一场夜半突发的大火中。” 略顿了顿,他得意的阴笑:“不过,这些都只是对外说辞。既然您们有缘遇见我,小人自当告诉些外人不了解的私密之事。” 小庙外,夜空暗淡,飞扬的暴雪愈发猛烈。夹杂着碎冰的寒风打着旋儿倒灌入室内,本就微弱的火光挣扎两下,“噗”的一声,猝然熄灭。 星月无光,眼前霎时一片漆黑,连个人影的轮廓也不见。 长安心觉不对,脑子里却一片混沌,雾蒙蒙的无法思考。狠狠咬了下舌尖,她皱紧眉,正要起身,冷不防手腕被一下攥住—— 等。 对方一笔一划,在她掌心认真写道。 不同于女子的大手温暖干燥,股掌间的力量优雅含蓄。常年握剑的指节生有老茧,随着动作在她手心软软的摩擦,勾得人心尖都跟着颤。 念起萧逸就在身边,长安一顿,低垂眼眸,指尖微缩,心里忽然安定了许多。 另一边,小叫花子轻哼一声,并没让这突发状况所影响:“严冠杰虽说是严家独苗,实际却并不受宠。我爹是严府管家,在那儿干了一辈子,其中内情我全知晓。” 他爹是严府管家,他本人是严冠杰的伴读,而严冠杰今年将近不惑……慢吞吞的算着几人的年龄,萧逸总觉得不太对。 不待他想明白,长安已经顺着话意问:“这是为甚?” “因为,老爷夫人坚信他是个灾星讨债鬼,若非只这一个儿子,怕都要送去庙里,自小出家作和尚了!” 幸灾乐祸的嘿嘿两声,小叫花子语调阴森:“听爹爹说,自打有孕,夫人便夜夜梦见自己叫个恶人追杀,每每惊醒都心有余悸。村里懂行的老人道这是讨债鬼转世,不该降生,可严家子嗣一向不丰,郎中又断定此乃双胎,她和老爷全舍不得,于是不顾劝阻,硬把孩子生了下来。” 说到这,他神秘的压低音:“结果你猜怎么着?” “只活了一个。”长安淡定:“或者只生下一个。” “你怎么知道?” 唇角微抿,她摇摇头:“我粗通岐黄,懂得双胎在母体中会争抢营养。其实这与吉凶无关,只是愚民无知而已。” 这几年间,她见过不少类似事件,因此而被丢弃的婴儿们十分可怜。 小叫花子闻言一哂,对她难得的怜悯不以为然:“那依你见,胎梦又作何解?”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甚稀奇。这世上从没绝对的善,也无必然的恶。单凭梦境便先入为主,未免可笑。” “您这旁观者瞧得分明,可惜我严府上下全是蠢的,打从落地那刻起,就觉着他是扫把星。”阴阳怪气的暗讽一句,小叫花子转回正题:“再怎么厌恶,严冠杰毕竟是府里唯一的少爷,衣食住行俱都顶好,只是老爷夫人不愿多瞧,所以令他搬去府里最偏僻的院落,自小与奶娘同住。他五岁那年我七岁,倒霉被调去当书童,从此便再没分开过。” 幽怨的长叹口气,他懊恼道:“彼时我年纪小,心思单纯,虽然爹爹背地里耳提面命说要离他远些,但我却一直真心侍奉他作少爷,绝无半点私心。大概也因为此,严冠杰对我有几分信任,之后的许多腌臜事都没隐瞒。” 风雪渐息,弯月终于破云而出。稀薄的银辉成片洒落,映得一地苍茫皎洁。 周身冷得呵气成冰,长安动动僵硬的腰腿,裸-露的肌肤刀割般生疼,痛得她龇牙咧嘴。 敏感的觉察她的动作,萧逸蹙眉凑上前,原本欲拍她肩膀,不想意外按上其面颊——“喂!你干嘛?” 恼羞成怒的拍开他,长安用力揉揉脸:“乌漆嘛黑的乱摸什么?大冬天的你发-春啊!” “……我还以为你要走。”耳尖微红,萧逸暗道幸亏此处没有光,不然他怕是得窘死。 不过——刚刚摸的那是脸吗?早知道趁机多捏两把了…… 努力回忆着掌下软绵绵冷冰冰的触感,他后知后觉:“你很冷?” “废话!”长安没好气,“都要变成冰坨了!” 皱紧眉头严肃的回忆,萧逸记得少时翻过的话本子上,雨天共撑一把伞、男主为冻得瑟瑟发抖的女主披棉衣好像都是受人追捧的经典桥段。可惜现实很骨感,他身体素来强健,压根没着鹤氅。真要扒下件外裳给她,怕是自己就秃了…… 懊恼的闭了下眼,他默默遗憾——果然,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里有些干草,围在身边勉强能御寒,两位贵人且将就一二,撑过这夜就好了。” 小叫花子热心的鼓励,散着霉腥气的草垛“扑簌簌”被推了过来。长安努力睁大眼,奈何这里实在太暗,半点轮廓都瞧不见:“谢谢。那你……” “小人命贱,这点严寒不算什么,您二位切切要保重好身子,不然我可罪大恶极了!” 憨憨的笑了两声,小叫花子接着讲:“我原本也不信命,但有时候无巧不成书,由不得人意。严冠杰七岁时忽然高热,一夜之间病势汹汹。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老爷夫人日日愁容,连带我也吃了挂落,因着护主不利被罚跪两天,险些就此落下残疾。可天地良心,我素日里小心再小心,伺候自家祖宗也不过如此,他这病情着实蹊跷,绝与身边的下人无干。然而终究人微言轻,我也只能瞧着大家瞎忙,听天由命。 “请遍了远近名医后,所有郎中全道不好,夫人天天以泪洗面,老爷也发狠要拿我命偿。那一年我刚刚九岁,吓得不行,恍惚觉着天都塌了,好在家里还有个弟弟,日后能替我奉养父母。 “就在我做好陪葬准备的时候,某天来了个游方道士,说是宅子里有黑气,乃是妖邪作祟。彼时年纪太小,我也没记住他究竟怎么捉的妖,反正拿剑乱比划一通,妖精没了,少爷恰恰也便好了。 “严府上下大喜过望,又是送礼又是作揖,恨不得把他当神仙供。那道士也不推辞,端着高人的架子说自己与府上小公子有善缘,合当收他为徒,因此才正正赶了来。老爷夫人俱见过他的真本事,是以闻言也没怀疑,直接收拾个院落给他,等严冠杰大好后补了拜师礼,俩人自此便在这府里研究起了道家的长生法术。” 长安听得无语:“道家讲究积功累行,终极目标是得道成仙,我还没见过躲在宅子里济世的道士——你们老爷是读书人,难道这也不晓得?” “大家全都见过他仙法,心中早认定这是尊活神仙,彼时哪还顾得那么多?”小叫花子感慨的叹息:“可怜我当时太年轻,也被苍蝇屎糊了眼,以为他是个好的呢!” 哆哆嗦嗦的搓搓手,长安掩嘴打个呵欠。这么冷的天,她竟还感到有些困:“长话短说,讲重点。” “因为我是严冠杰的书童,平日里又忠心,所以他常带我出入那习道术的院落,不过学习时我却只能守在外面,不许偷看。这样足足过了五年,严冠杰上午读经义,下午学仙法,晚上偶尔随着道士外出捉妖,直到天亮才回,大家谁也没觉得不对。他体格原本瘦弱,如此这般一折腾,虽然一日瘦过一日,精神头却越来越好,老爷夫人都十分欣喜,只我私下里偷偷的心惊——那时的少爷外表康健,但身上却瘦骨嶙峋,直与个行走的骷髅无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8.冤魂托梦【捉虫】 唇角微撇, 萧逸对小叫花子这夸张的描述不以为然:“他天天安排得那么紧, 能胖起来就怪了。” 读书人大半起早贪黑,整日里研究之乎者也,不事生产, 缺乏锻炼,一个个都跟竹竿相似, 身强体壮的才是异类。 “寿安村文风甚重, 我也见过些赶考的,等闲自不会大惊小怪。可公子他是真的瘦, 胳膊只比擀面杖粗点儿, 腰围将将一尺七,平日里从不系腰带, 全靠宽袍大袖的衣裳挡着,所以才没人发现端倪。” “一尺七?”伸手在自己腰间比划一下,长安诧异:“那是很瘦。可即便旁人瞧不出,他家人总该察觉吧?” 大病之后死里逃生, 即便先前有些芥蒂,作父母的还不把这独苗当成眼珠子疼? “本来严冠杰是很愿意亲近老爷夫人的,可自从拜那道士为师, 性子日渐冷僻,虽然面上仍旧温文, 却不爱与旁人深交, 便连爹娘也不多接触, 常以课业繁重为由将他们拒之门外。两方一月顶多见三次。” “就没有人怀疑过?” “曾经有个爱嚼舌根的小厮多嘴, 偷偷议论那道士懂妖法,专吸少爷的精气,结果第二天一早便掉下井里淹死了,连带着家人也不得善终,往后再没人敢多言。” “严家老爷子这么容忍那妖道?就没想找个更厉害的高人来收了他?” “上哪儿找去?”小叫花子抱怨:“况且是那下人失言在先,我家老爷还觉着自己治宅无方,管束不利,万般抱歉呢! “外人不晓得内情便算了,可我毕竟是严冠杰的书童,几乎可说是形影不离。被那突发的高热吓破了胆,我对他的身体极为关注,生怕如此暴瘦伤身。思来想去后,终于下决心瞒着主子,偷摸去寻了那道人。” “有事找师父?怎么不去告诉他亲爹亲娘?” “那时的严冠杰十二岁,已与妖道相处了五年。我冷眼瞅着,老爷夫人早管他不住,师父的话才顶顶重要,因此才直接越过他们,求到这能作准的主子跟前。 “尽管住了很久,但他素来深居简出,我那也是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这道士自称年过花甲,面貌体格却相当年轻,从外表看顶多不惑,也难怪大家说他有长生之法。” “他长什么模样?” “大众脸,扔进人堆便认不出。我当时满心敬畏,不敢乱瞄,现下时隔多年,印象早模糊,只记得瞧着威严庄重,很有一派高人风范。 “跪地磕头送上礼物,我求他帮着劝劝少爷,免得主子累垮身子。妖道听了我的话后却是一笑,只让我回去转告:你仍不曾拿定主意?” “拿定主意?”萧逸蹙眉:“他们打算做甚?” “当时我也不了解,现在终于想明白了。”阴测测的冷笑几声,小叫花子压低音:“严冠杰与他修习邪法,奈何体魄不够强健,偏这邪法又极耗精气,故而他才越来越瘦。这样下去的话,他迟早要活活累死,除非进些大补之物——” “百年老参?太岁?” “这些全是凡人用的,哪里能入人家的眼?”得意的嘿嘿一笑,他故弄玄虚的留了个悬念,并没直接公布答案:“我只是个贱籍的下人,能和仙师搭话是福分,心里再好奇也不敢多问。回去老实传了他的话,严冠杰听后,神色明显非常阴沉。 “我以为自己多嘴多舌坏了事,那段时间过得提心吊胆。直到一个月后,严府传出个大喜讯——时隔十三年,夫人终于在三十五岁高龄时再度有孕。其实早有医者确诊,不过先前未满三月,胎没坐稳,是以没外传。” “你主子怕要失宠了。”勉强振作着耸耸肩,长安的眼皮有些打架,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何这么困:“他没采取些手段?” “我开始也这么想,着实为他担心了一阵,但严冠杰却十分高兴,简直比老爷夫人还激动。我自小服侍在侧,能看出他是真开心,而非伪装的假意,当时还道少爷的心胸真豁达,懂仙法的就是不一样。” 略顿了顿,他嗤一声:“可实际上,他是在为日后作打算。” “何解?” “之前说过,他身体弱,再习邪法早晚要累死,除非用些大补之物。其中,最最滋补元气的,却是难产孕妇的紫河车——” 即为胎衣。 医书有云:“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将兆,九九数足,胎儿则乘而载之,遨游于西天佛国,南海仙山,飘荡于蓬莱仙境,万里天河,故称之为河车。”传统医学贯来以为此乃大补之物。 于玄门中,紫河车不但可填人之精气,还能用来施展邪法,民间甚至有修习妖术之人专门收集此物。 陆氏一族乃玄门大家,虽则没有出山济世,族中却默认:如若遇到以风水邪术谋财害命者,必定查而诛之——如此也算担起了自家应负的带头责任。 敏感的捕捉到“难产孕妇”“紫河车”两个字眼,长安一震,脑子瞬时清醒许多:“所以呢?严冠杰把他亲娘弄死了?” 头次听说这种事,萧逸心底悚然,下意识去攥她的手,长安此刻却哪有心思理这些? 深沉的暗夜中,只听小叫花子幽幽的长叹:“按说生下孩子后,他去与老爷夫人好好分说,到底是自家的亲爹亲娘,对方绝对会依他。可不知严冠杰与妖道修炼的何种邪法,非要难产孕妇的紫河车,说这比一般的效用大,因为其上附着死去婴儿的阴灵……” 不自觉的打个寒颤,萧逸单手紧紧衣领,只觉得三观崩碎成渣:“就为这,严冠杰谋害了自己生母?!” “他并没有马上行动。一直临到生产前,他对夫人都呵护备至,每日还去读书给肚中孩儿听,说要提前让弟弟识得自己的声音,这样日后两人也亲近。 “没人不乐意兄弟友爱,大家皆以为他之此举至纯至孝,连我爹都说之前是自己眼拙,错看了大少爷。也不知怎的,夫人这胎只一个孩儿,肚子却比第一次怀双胎时还要大,五个月就好比人家八个月的圆,到最后几乎不能下床,我偶尔瞧着都心惊。 “老爷不是不担忧,可村里从没有过如此高龄的孕妇,医者又道她身子无碍。况且彼时月份大了,再要落胎恐一尸两命,所以只能咬牙撑下来。 “就在夫人预产期前的半个月,某天晚上,老爷去村长家吃宴,爹爹风寒告病假,府中再无独当一面的男主人。那夜,严冠杰照例和妖道外出,我睡前口干喝多了水,频频更衣,将近子时都不成眠。 辗转反侧心浮气躁,转头见外间银辉明亮,我便想学着古人静思赏月。哪知推开窗后,眼尾望到个熟悉的背影‘嗖’一下过去,我心里狐疑,于是轻手轻脚,悄悄下床,走出了房间。” 冷月渐渐东移,周围一片静谧。小叫花子的声音空灵,仿佛落雪,入地不见。 “府里很静,院中只有草木簌簌,并无一人。我当时有些怵,回忆那身影似乎与主子相类,又怕是进了歹人,越想越觉得惶恐。若只失些财物便罢,怕就怕他惊着夫人,横生意外。立在原地好一番犹豫,我于袖中藏起把匕首,终归向着主院摸去。 “产期将近,府中众人俱严阵以待,夫人的院子更是十二个时辰皆有人服侍,从来都会留几盏灯烛。那夜的主院里漆黑一片,我远远望见,心里咯噔一下,晓得不好,正要折返去叫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突然传来—— “这声音绝对是夫人无疑。情况紧急,我不敢耽搁,顾不得势单力孤,直接纵身跑了去。院中门户大开,甫一踏入便血腥扑鼻。四处一个下人也无,我无暇顾忌害怕,直直闯进夫人住的东侧厢,结果……” 语声遽然顿住,微颤的尾音幽幽回荡,动魄惊心。 耳听他许久没再言语,萧逸抑制不住:“结果怎样?” 又过了好半天,小叫花子才哆哆嗦嗦的重新开口:“我看到,月光下,严冠杰,他、他拿着刀,剖开了夫人的肚子,从中拽出个血淋淋的肉团。 “似是预感到即将不妙,那肉团被拎起时还挥舞着手臂,但下一瞬,就叫妖道生、生嚼了……” 喉间一梗,萧逸只觉得胃里翻腾,黑夜中的面孔有些白:“这时夫人还活着?” “是活着,但也与死没差了。眼睁睁看着胎儿被吃,亲生儿子还在侧旁硬扯下胎盘……” 不想再回忆那画面,小叫花子默了默,平复好心情,方才继续:“拿到了紫河车,严冠杰有些犹豫,但妖道不停催促,况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由不得回头,于是他干脆狠下心,闭上眼,就在自己母亲的尸体旁,一口一口吃掉了胎衣。 “可惜事不凑巧,这当口,外出吃席的老爷回来,正正瞅见这幕。惊诧之下,他张口欲呼,不料让妖道一下砸破太阳穴,立时断了气。 “父母均亡,此事传出去不好交代。一不做二不休,他们索性放火烧掉了严宅。二人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瞧见有人逃出火海就补上一刀,我爹便是被妖道一下砍了脖子没气的。 “世上从无子女会弑杀亲生父母,更遑论灭掉满门。因此直到现在,大家都信那大火是场意外。” 沉沉的又叹一声,小叫花子略顿了顿:“天大亮后,两人主动报官,妖道言说自己昨夜又救严冠杰一命,二人间因果终尽,就此飘然而去,再没现于人前。实则他是怕日后来个精明的长官重翻旧案,将视线投到自己身上,这才托词隐去幕后,暗中与严冠杰继续往来。” 皱紧眉头将整件事情一一捋顺,萧逸捏捏长安的手指想听她意见,等了半天却无甚反应。轻轻推推她胳膊,他凝神细听,发觉对方鼻息平稳,竟似是已经睡熟。 无语的抽抽嘴角,他暗自奇怪,却没把这放在心上。想到小九,萧逸苦恼的按住眉心:“之后严冠杰中举做官,青云直上,从古寒县升调到安平……这中间,他可还在继续研究邪法?” “那是当然。他以为此法能得道长生,一直与妖道暗通款曲,于此作父母官时,也犯过不少极恶之事。可惜那妖道手眼通天,法术厉害,多的我却不能说——啊!” 喉咙叫大手猛地扼住,后半截未竟之语生生被掐断。混杂着锐利风啸的粗喘响彻小庙,似有两方在激烈的搏斗,挣扎呼喊声时高时低。 萧逸一凛,警惕的半蹲,一手按住剑柄,一手将长安扯入怀中:“喂,小叫花子?你还好吗?可要帮忙?” 话音未落,方圆倏静,所有嘶叫都归于沉寂。 周身清寒,星月无声,静默从四处沉沉压来,连雪落都清晰可闻。 屏息扫视周边,戒备的盯着室外漏进的微光,萧逸忽然瞠目,刹那僵硬—— 这座破庙明明缺了半边屋顶,可为何却无丁点天光? 此处黑得根本不合常理! “我曾用匕首行刺过严冠杰,伤口很深,就在左臂,可惜终究人微力轻,反被他削去半边脑袋。犯案的凶器埋在严府后门外的第三棵树下,刀锋尤带血迹,贵人若是不信,自可着人访查。” 幽幽的男声复又响起。光线渐亮,一个模糊黯淡的瘦小轮廓冲着他们恭敬跪地,磕头拜伏:“小人徘徊在此,有幸遇到您等,但求能昭雪冤屈,伸张正义,还我们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语毕,天光愈来愈亮,他的身影灰暗至透明,缓缓归于虚无。 “诶,你等等——!” 脑中尚有许多疑问,萧逸伸手想要去抓,四肢却顿然抽搐,一下惊醒过来。 面前一片白亮,他双眸刺疼,以手遮脸,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眼。 依旧是昨夜没了一半房顶的土地庙,散着霉腥气的干草垛墙壁一样围在周身,勉强抵御着风寒。 他身边,长安曲着腿单手支额,面色憔悴,眼下的淤青十分明显。 “呼”的一下撑起身体,萧逸下意识望向墙角,空空荡荡,却哪还有小乞丐的半分痕迹? 难道,昨夜经历的一切,竟当真是冤魂托梦不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09.你喜欢我【修】 惊疑不定的环顾四周, 萧逸脑中思绪纷乱, 头痛欲裂:“那个小叫花子……你可梦见?” “当然。” 疲惫的揉着太阳穴, 长安脸色难看:“怪不得昨夜我觉着不对, 原来是他暗中捣鬼。呵,这个冤死鬼倒识相, 生怕被认出真身, 故意啖我阳气, 所以我才昏昏欲睡。” 注意力一下被扯走,萧逸紧张的凑上前:“会不会有什么隐患?是不是得好好休息?难怪你眼下发青……” “多晒晒太阳便好。”一把拨开他脑袋, 长安嫌恶:“你现在怎么婆婆妈妈?这点小事儿也值得一问。” “这哪里是小事?”萧逸反驳:“健康重于一切,尤其你……” “行了行了!”不耐烦的抬抬胳膊,长安想摆手, 这才发现自己的爪子正叫对方紧紧攥住:“你还上瘾了是不是?”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萧逸的耳尖瞬间涨红,被烫一样甩开她手,话也不会说了:“那、那个, 昨天,事事、事急……” “事、事、事急从、从、从权、权,我知道。”故意学着他结巴的样子, 长安撇嘴, 拍拍他肩膀:“诶, 咱俩商量个事儿。” 被她嘲讽得羞窘难堪, 木着表情扭开脸, 萧逸硬梆梆作高冷状:“何事?” “危急关头难拘小节, 像这样——”她拎起男子的食指扯了扯,“还有这样——”一把捏住,双掌交握:“这些全都不可避免,懂否?” “我知道……” “那还羞什么?” “我没有……” “耳朵红了。” “……” “生存面前无性别,我没把你当男子,你也可以不把我当……” “为什么你总觉得我不是男人?难道我长得像个姑娘?”匪夷所思的盯向她,萧逸的重点完全偏离:“到底是我身上的哪一处使你做出了这种错误的判断?” 无语的扶额,长安的太阳穴又开始疼:“你不会听人话是不是?我说的是——危、急、关、头!” 非暴力不合作的哼一声,萧逸虽然没回嘴,下颌却紧绷,显然还在耿耿于怀。 懒得瞧他这死样子,长安也没了聊天的欲望。活动着发麻冻僵的筋骨,她径自起身,二人一前一后出了破庙。 两个刚刚踏上官道,身后忽然“哗啦”一声,摇摇欲坠的土地庙如纸片般立时垮塌,片瓦不存。 “连冥仙都暗中相助,看来那严冠杰的确犯下不少恶事。” 眉眼冷冽的抿起唇,长安拂袖:“此等妖道乃一大害,安平这趟,必然要去。” 默默计算着日期时限,萧逸蹙眉:“那小九……” “随他。” “我总要瞅着他步上正轨才放心。”他顿了顿:“你……” “随你。” “可我须得保护你……” “你未免太过高看自己。” 漠漠偏头,长安侧眸:“我们这等层面的交锋,你除了拖后腿外,毫无用处。” ——好像,确是如此。 沉沉的无力自心底蔓延,萧逸努力搜寻着理由:“陛下亲口命我作你侍卫,自当恪尽职守,寸步不离。” “少在那儿自欺欺人了,你我都晓得这只是托词。我根本就不需要你,且去陪着小九吧。” 尴尬的动动唇,萧逸想继续找借口,却发现他们实在南辕北辙,若是撇开明德帝强加的联系,居然毫无交集。 他有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独木桥,原本便不相干。即使偶然相遇相交,似乎,终究也要回归本位。 无非迟或早而已。 百种念头从心间划过,萧逸突然一阵惶恐。身体的反应先于大脑,他一把抓住对方衣袖:“我和你走。” 颇为意外的挑高眉,长安轻瞥他指节泛白的手:“我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 “皇命可违,本心难忘。我曾发誓会护住你,关键时刻又怎能退缩?” 拎起她食指扯了扯:“这样——”一把包住,双掌紧握:“还有这样,你爱如何便如何,我全不介意,绝不会拖你后腿的。” 冷漠的拒绝僵在舌尖,垂眸盯着被珍惜握住的左手,她甚至能感到对方紧张得微微汗湿的掌心。 明明该骄傲得不可一世,连父王的忽略都无法忍受,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 喉间微涩,长安表情淡淡:“你喜欢我?” “我真的……啊、啊?你你你说什么?” “你喜欢我。” “我我……你在说什么!我才没有!绝对没有!别做梦了,我喜欢的可是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起码要表妹那样!你、你不可能!” 惊悚慌张的后退两步,萧逸一脚踩进雪堆,身子猛的斜歪一下,险些栽倒。 手忙脚乱的稳住平衡,他负起手,头脸连着颈子全通红一片,嘴里语无伦次:“父王、父王早给我择好妻子,大哥也不会喜欢你,我们王府虽不拘门户,但、离经叛道肯定不行……” “不是便好。” 慢条斯理的打断他,长安垂眸抚平衣袖,语气冷静到冷酷,于此刻显得分外绝情:“我是绝不会嫁你的。” 仿若惊雷劈在脑中,萧逸的面孔由红转白,唇瓣微颤,倏然收声。 仿似没察觉丝毫异样,长安冲他微微一笑:“公为公,私为私,倘若你产生不该有的私人情感,我会非常困扰。不过怕是多虑了,你不会的,对吗?” ——对吗? 她的每个字都含着笑意,口气如以往般慵懒轻松,仿佛说的是再琐碎不过的平常小事,而非旁人的一腔心意。 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全身,便是北地最难捱的酷寒,也不抵其万一。 脑中一片空茫,萧逸整个人好似失了魂,满腔的热血慢慢冰冷,便连不知打哪儿漫上的疼痛也随之钝化了几分。 然而,刻进骨髓的自傲让他快速敛起狼狈,眼尾微扬,唇角上翘,本能的露出交际时最得体的微笑:“男人天生该建功立业,哪那些情情爱爱的无用心思?且放宽心,你安全的很,对我来说与兄弟没差。” “嗯哼,好兄弟~” 单手握拳捶捶他肩膀,长安露出个释然的表情:“君臣间有纲常束缚,兄弟间有道义维持,母子间有血缘羁绊,唯有夫妻情人最是莫测,只能赌上真心去换。奈何人心从来都不可捉摸,我这种自私凉薄之人受不住这患得患失的磨人感情,此生怕是都无福消受。”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萧逸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露出的无所谓的戏谑笑容:“你便一点儿都不期待?” “我确实分毫不期待,也绝不会遗憾。” “哈,哈哈,我也是,真巧。” “难得,英雄所见略同。” 不冷不热的耸耸肩,她转身继续往前走:“既如此,回去后问问萧鸿顺,通知一声,我就要离开了。” 死死盯着她漠然的背影,萧逸回忆着两个人的所有过往、陆长安的每个字句,逐个表情掰开揉碎的反复研究,终于绝望,意冷心灰。 她真的,从没有过那种心思。 哪怕一丝一毫。 从头到尾,一直是他自作多情,痴人说梦。 想到即将启程的安平之行,她冷冰冰的“你除了拖后腿外,毫无用处”,萧逸很想硬起心肠借故留下,让她独个一人前往,但每每开口,嗓子眼却像塞了团棉花,回绝怎么都说不出。 ——罢罢罢,难道只因这点纠葛,他就要扭扭捏捏,置大事于不顾? 如此惺惺作态,连他自己都看不入眼。 狠狠深吸口冰冷的空气,萧逸用力闭了闭眼。世上好女子多得是,你若无心我便休,不过而已。 —— 一前一后的往回走,两个人一路再无话。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待他们终于转到租住的宅院时,余人早都急坏了。 远远守在路口眺望,甫一望见长安优游的身影,黎平就快步迎上前:“陆姑娘、世子,您二位总算回来了!再寻不到,我等都要报官了!” 失笑的摇摇头,长安随口道:“我们本身便是官,你还要去报哪个?” “去找祝雄他们本地豪族呗。”拍拍额头长出口气,黎平实在太过激动,以至于忽略了全程沉默的正牌主子——萧逸贯来寡言少语,面无表情,他也没觉着哪里不对:“昨晚我们找了一宿,你们到底去哪了?”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进门后好一番嘘寒问暖,苏玄参还给两人把了脉。好不容易应付了他们,草草解决过早膳,长安慢吞吞的抿了口热茶:“你们都打听到什么了?” 在座的没有傻子,虽然初时没发现端倪,可眼下过去这么久,众人早看出二人不对。长安照旧是喜怒不形于色,吊儿郎当,萧逸却明显十分脆弱,脸色惨白,有股强撑的感觉。 他坐在那,视线低垂,却似游离在众人之外,寂寞可怜。 罕见的多瞧两眼,苏玄参心思微动,并没乱问:“我去翻了医馆的脉案,尽管无甚条理,大体却还算完整。此处居民普遍更为强健,只是……”他顿了顿:“可能由于气候寒冷,孕妇难产的几率相当大,十有八-九会一尸两命。尤其近几年,古寒县的新生儿锐减,不过短期内还瞧不出影响。” 说来奇怪,他也是头次晓得,难不难产竟还可能与天气有关——可排除这因素,却再无其他可疑之处,由不得人不信。 拇指摩挲下巴,长安皱了下眉:“果然……” 扭头转向萧鸿顺,她戏谑的挑高眉:“萧大人,您呢?” 不服气的挺挺胸,萧鸿顺哼一声:“据衙门档案记载,严冠杰出身古寒县下属寿安村的耕读之家,满门文士,于当地很有名望。可惜十二岁时,某天夜半突发的大火烧光家宅,严氏一族就此凋零,嫡支再无一人生还。所幸他被个仙师所救,自此发奋读书,考取功名,一路青云直上,终于坐到如今的地位。” 瞅瞅这个又瞄瞄那个,他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但敏感的觉察不对,又不敢随意乱打听。 满心憋得难受,萧鸿顺眼珠子乱转,正欲旁敲侧击的打听,长安却径自望向黎平,直接无视了他的欲言又止:“市井之中可有流言?” 黎平摇摇头:“严冠杰虽然瞧着和煦,但御下颇严,至今无人敢私下议论。不过,我倒是听说个奇特的民俗……” “哦?”长安扬眉:“讲来听听。” “此处住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都道古寒县风水不好,遭了天谴,所以新生儿越来越少。如今但凡家中有孕妇,大都送去旁处安胎,直到做完月子才回。说来也怪,如此这般的一折腾,意外竟当真减少许多。” “并非方法有用,而是始作俑者调走了。” 简单把他们偶遇冤魂的经历说了一遍,长安最后看向萧鸿顺:“严冠杰已经离开,虽然你乃接替他的继任者,但细究起来,此事与你并无干系。值此任期将近……” “我一定得过去瞧瞧!”义愤填膺的拍桌打断,萧鸿顺难得肃着面孔,又惊又怒:“可恶,世上竟有此种败类!我定要去,抓他进大狱狠狠折磨,也让这两个尝尝那滋味!” 被他吵得耳畔嗡嗡响,长安冷眼斜睨:“那两人可懂邪法,道行高深,等闲奈何不得,你怕是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愤怒的脸孔倏然一变,萧鸿顺嘿嘿嘿的顺杆爬:“这不是还有您镇着嘛!” 懒得与他计较,长安伸出手指:“一来一往最快要四天,如此必定会误了期限。我把结果放在前头,可能你原本只须在这儿半年,但若这次延误,时间必定会延长数倍,归期遥遥。如此,你可还要坚持?” “这……” “你岁数不小,我不多干涉,想清楚再说明结果。” 苦恼的皱紧眉,萧鸿顺习惯的望向萧逸,想听听堂兄的意见:“你以为我该当如何?” 一连叫了两声,对方却无甚反应。数息之后,感受到大家的各色目光,萧逸方才后知后觉:“这终究是你自己的事,如何选择还看本心,日后无憾便好。” 语毕,他淡淡起身:“我有些累了,先走一步,一切但凭长安安排,你们继续。” 眼神奇异的盯着他离开的背影,余下几个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长安,只好拿眼尾偷偷去瞄,抓心挠肝的好奇真相。 默默垂眸盯着手指,长安握拢双拳,闭了闭眼:“大家昨晚没休息好,一会儿都先好好睡一觉。晚间我再往祝家一趟,无论结果如何,明早必定都动身去安平。” 略顿一瞬,她续道:“此行凶险颇多,变数无常,你们切切想好再决定。我不建议太多人随行,此处至少要留下两个,如此若生意外,也好去搬救兵。” 草草几句散了后,大家各回各房。三七的两只眼睛叽里咕噜乱瞅,显见有一肚子话想问。他本欲和萧鸿顺说点儿什么,被主子沉着脸一瞪,立时什么念头都消了,乖乖跟去另一边。 遗憾的叹口气,萧鸿顺望望身后一本正经的黎平,勉为其难的凑过去:“诶,我堂兄情绪不对,你是不是得去端茶倒水的哄开心?” 奇怪的瞧他一眼,黎平摇头:“您又不是不晓得世子的脾性,这种时候定是想静静。再者,我又不是丫鬟婢女,鞍前马后还罢,端茶倒水这些……就算我想干,只怕世子也不想看。” 脑补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做小伏低的场景,萧鸿顺一阵恶寒:“那你大主子呢?” “陆姑娘贯来不用我。” “可……” 一眼看穿他的心思,黎平不敢就此乱说,匆匆扯个借口,脚底抹油的赶紧溜没了影。 长吁短叹的感叹了番自己的寂寞,萧鸿顺打个呵欠,无法,只得怏怏回了房。 另一侧转角后的走廊里,苏玄参难得对三七嘱咐:“近几日切勿多嘴多舌,不然闯祸我可不管。” 公子虽然贯来嫌弃自己,可却极少如此明言禁令。三七心思一转,压低声音:“我全懂,这当口惹事儿不是往刀口撞?——诶诶,公子,您觉得那位,”他猥琐的指指楼上天字号房:“他是怎的?” “世间所有矛盾的根源无非几样,有甚好猜?”难得感慨的摇摇头,苏玄参推开房门:“任是再富再贵,有些事也不可强求。这全是命。” 难得见主子多愁善感,三七大讶,想要跟进去好好聊聊,“砰”的一下,大门却猝然关闭,险些夹到他鼻子。 恨恨的跺跺脚,他暗道还是九殿下心性纯善(好忽悠),自言自语的咕哝几句,蔫头耷脑的也回了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0.妖僧妖道 身体极度疲惫, 精神却异常亢奋, 长安单臂枕在脑后,以手遮眼。 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怏怏的翻个身, 她摸出了三枚红线串联的圆形方孔古铜钱。 圆形方孔意即天圆地方,这三枚经过特殊处理, 更易沟通鬼神, 感应天道。以她的能耐用此占卜,说是“百灵百验”也不为过。 泛着温润光泽的古币于半空中轻轻晃动, 长安怔怔盯了几息, 却又颓然的放下来。 她懂八字,会奇门, 通相术,精堪舆,能测祸福吉凶,断天下兴衰, 可笑,却永远也看不清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失落郁闷徘徊不去,长安忽然无端愤恨, 猛地扬手一掼—— “叮叮咚”,三枚铜钱撞到桌腿, 噼里啪啦的滚落地面。 烦躁的狠捶床榻, 她把满腔愁苦化为恼怒, 干脆起身, 开始筹备安平之行…… —— 安平,署衙。 一连应酬数日,终于打发了本地豪族,严冠杰难得偷到半日空闲,溜溜达达的回了新宅。 一路笑着与众人致意,走过两条街后到达严府,小心的锁好朱红铁门,他转过身,温文的表情顿然一收,快步向着后堂而去。 这栋宅子只有两进,前院待客,后面住人。以他如今的地位来说,此处可谓简陋至极,但他坚称宅邸只是歇宿之所,辞绝了所有馈赠,反倒赢来个两袖清风的好名声。 外界皆知,这位新任的知府大人于五年前在古寒县成婚,妻子是个平民,身体不好,一年里有三百天要缠绵病榻。严冠杰对她百般呵宠,从不在外沾花惹草,更无一房姬妾,两人间的伉俪深情乃是难得的佳话。 而此刻,后院的空地上,“缠绵病榻”的“严夫人”却正在舞剑。 “师父,您逮着新货了?!” 匆匆疾行穿过花厅,严冠杰兴奋得手舞足蹈,毫无半点文雅风度:“哪儿的人?亲眷解决了吗?过几日会不会来报官?” 四肢僵直的收回剑,“严夫人”生硬的偏偏头,阳光下的面孔苍白死板:“如此莽撞,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被这苍老嘶哑的男声骂得一缩,严冠杰立时敛容,整理好衣冠,重新露出和煦的微笑,方才道:“师父训得是,徒儿忘形了。” “安平不比古寒县,繁华富庶,能人辈出。我们须谨慎再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 语毕,“严夫人”同手同脚的走近,“这副皮囊暴晒太过,有些干瘪,总爱卷边儿。你在外面多寻摸寻摸,尽快换一具是正理。” 这句话尚没说完,她整张脸突然下滑半寸,红唇落到了下巴处,打个褶,折出了薄薄一道缝。 “诶,您仔细些,可只剩这一张了。”抬手帮他把面皮抻平,严冠杰蹙眉发愁:“徒儿毕竟刚调任,明里暗里的诸多眼睛盯着,怕是……” “罢罢罢,我又没让你马上动手,且先瞧着,锁定目标,免得到时没头苍蝇似的乱碰。” 不太灵活的抚弄着衣袖,“严夫人”阴鸷的恶声恶气:“这娘们儿活着就能折腾,现下死了也不安生。我经手的这些人里,数她一身皮子最不服帖。” “烈性也有烈性的趣味。”眯起眼睛砸吧着嘴,严冠杰目露回味:“可惜那小辣椒命太薄,不然……嘿嘿。” 僵滞的转动眼珠子,“严夫人”哼一声:“果真还是年轻人。若你与老夫般再活个百十年,任是何种绝色,怕也难起兴致了。” 叫他说得一赧,严冠杰尴尬的摸摸鼻子,转移话题:“对了,您上午急急传信,可是逮了好货?” “这个可非等闲,呵呵——” 二人迈进东厢卧房,绕过素雅的花鸟屏风,挂有淡粉帷帐的红木拔步床格外香艳旖旎。窗下是张厚实的柏木桌,旁边铁架上放着个铜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整间小室一目了然。 严冠杰当先上前,双手握住柏木桌的两侧一按一扭,也不见他如何使力,轻微的摩擦声中,分量不轻的方桌却斜歪着升了起来。 ——露出个搭着梯子的黝黑大洞。 腐烂的尸臭散逸而出,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师徒两个却似早已习惯,眼皮都没多掀一下。 这宅子的前主人是个行商,吝啬多疑,生怕有歹人夜半偷盗,特地在卧房挖此密洞,设下机关,存放珍宝。严冠杰无意发现后,费些力气把它隔成几小间,布置好刑具铁链,直接充作了地牢用。 一前一后的往下爬,越向下便越阴冷,仿若毒蛇的信子扫过肌肤,带着股微妙的森凉黏腻。 迫不及待的跳上实地,严冠杰激动得双眼发亮:“这次的是个什么货色?嘿,胆子还挺大,一直没听见救命声儿。” 一步一顿的慢慢爬,“严夫人”不敢贪快,生怕划破了皮子:“紧靠墙那间,你自去瞧吧。” 简陋的土壁上插着烛台,黯淡的火光跳跃闪烁,映得地牢扭曲明灭。按捺着急迫搓搓手,严冠杰努力端肃表情,一振衣袖,威严的朝着里侧行去。 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猎物面前,吊起她的胃口再狠狠打落谷底——想到小可怜们的绝望泪水,他情不自禁的加快步伐,身子一阵阵的直发烫。 愈往深走光线愈暗,总算瞧清了牢里的人,严冠杰却猛地顿步,“咦”的一愣——锦衣玉带,华服貂裘,这人生得的确好,但他终归不是女的啊! 被这声惊呼所扰,安然跪坐牢狱的男子缓缓睁眼,雪地寒星般的明澈双眸似能看透一切虚妄,严冠杰看得又是一愣,翻腾的火气无端降了几分。 这处地牢不小,通道崎岖,路面凹凸,非常难行。披着人皮的“严夫人”手足僵硬,行动本就不便,如今更是远远落后,一时半会儿很难赶上来。 狭小的空间里,只余他二人一站一坐,相互对视。 笑微微作淡然状,男子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一番,心念电转,故作高深的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历经坎坷,到底寻到了有缘人。” “你是和尚?”怀疑的挑高一边眉,严冠杰暗道假如和尚全是这般体面,自己还累死累活的读书科考做甚? “小僧乃是皇觉寺的俗家弟子,姓顾名晏,随您怎么称呼,小事而已。” 不待对方回话,他猝然皱眉,微阖双目,单手捻起佛珠:“施主而今看似光鲜,实则受人辖制,如鱼游斧中,深渊薄冰,若不尽快摆脱,怕要不妙。” 转步回返的动作一滞,严冠杰重新审视他,面上波澜不显,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之所言,正是自己心底最隐蔽的秘密。 因为晓得不可能,所以素日从不表露,甚至连想都不敢。 严冠杰本人自私凉薄,同样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条件付出的所谓真情。幼时心思单纯,以为师父广成子之所以择己为徒,是因为二人有“前缘”,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对这说法却越来越怀疑。广成子乃古之仙人,这老道虽以此为号,行的却是切切实实的邪术——连人命都枉顾,他又为何独独关心自己这毫无用处的“徒弟”呢? 这些年他官运亨通,势力愈大,不是没有过其他想法,暗中也找过旁的高人。可不知是那些和尚道士徒有虚名,还是广成子这妖人邪法通天,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竟没一个能收服他,反害得自己没了命。他隐在暗处瞧得心惊,加之广成子也有所怀疑,只能被迫息了所有杂念,一心一意的听他调遣。 可怜他身为一府长官,前途无量,却是他人掌心的棋子,没有自我,身不由己…… 顾晏偷摸察言观色,见他眸底暗沉,似有所动,赶紧趁热打铁:“其实我正是为你而来,不过——”极有技巧的顿一顿,他故意露出不忿,随即摇头长叹:“潜修多年不问世事,最终却败于阴谋诡计,罢了,这大概便是命。” 神色紧张的瞥着来路,眼见广成子还远得没影儿,严冠杰踏前两步,低低道:“你与他比,道行如何?” 唇角微翘,顾晏的表情势在必得,乍一看仿佛胜券在握,只是他心里却道:若我比那妖人强,也不会失手被擒了。蠢货,还知府呢,这也值得一问,嗤。 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他绝没有故意欺瞒。旁人愚钝会错了意,这与他可不相干。 顾晏本就生着张老实的脸,严冠杰接触过的高人们又质朴淳厚,从不耍阴私玩诡计,因此想当然的,他以为面前这个也是忠厚纯善一心向佛的虔诚信徒,自动脑补出一段闭关苦修不问世事的高人经历,“和尚,敢问你如今年岁几何?” 听说他们法术精深的都会驻颜,像广成子,已经一百三十还有余了。 一眼看穿他的想法,顾晏继续微笑,表情高深莫测,“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 能升调到安平知府,严冠杰也非傻子。尽管心里极想摆脱那妖道,另寻出路,但小命要紧,若无万全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行事。 从头到尾,这和尚都没透露半点信息,只晓得他叫顾晏,其余却是一概不知——就这么把宝押在他身上,实在冒险。 眉头紧皱,他正欲接着提些问题,“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幽幽回响,披着美人皮的广成子却慢吞吞的挪了来。 迅速调整好表情,严冠杰面上诧异不解:“师父,您捉个男人来干嘛?我刚问了一通,他好像是个俗家和尚。” “这可不是一般的和尚。” 直勾勾的盯着他,广成子“桀桀”的笑起来:“佛典有云:‘菩萨初发心、缘无上道,我当作佛,是名菩提心。’这个人,他便有一颗透彻澄净、孔窍通明的无上菩提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1.菩提之心 ——无上菩提心? 严冠杰一愣, 跟随广成子这些年, 虽然习的是邪术, 他却也熟读佛经道典, 于修行上了解一二。在佛教中,无上菩提心为一切诸佛之种子, 是净法长养之良田, 乃大乘菩萨最初必发起之大心。若非毕生求佛苦修之圣贤, 等闲鲜有。 怀疑的扬高眉,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牢中衣着光鲜、形貌昳丽的年轻小子:“就他?无上菩提心?” “怎么, 不信?” 敏锐的察觉广成子深藏的不悦,严冠杰赶紧赔笑:“师父说的我当然信,只是……有点惊讶。” 顿了顿, 他觉得说服力不够,又补充:“他瞅着一点儿不像是和尚,穿得比我这知府都好,还有头发, 乍一瞧跟个少爷似的……” “佛家讲究一切皆虚妄,表象而已,如何能当真?”僵硬的转动眼珠子, 广成子直勾勾的瞪着他:“素日的典籍全学哪儿去了?” 黯淡的烛火明灭闪烁, 他披着卷边儿的美人皮, 半张脸露在光线下, 漆黑的眼珠子呆板死寂, 愈发显得诡异渗人。 呼吸着扑鼻的血腥气, 饶是严冠杰一贯胆大,此时也不禁打个寒颤:“徒、徒儿知错,日后……” “我又没怪你,如此惊惧做甚?”阴森森的呵呵一笑,广成子慢慢扭回头,骨头间相互转动摩擦,“咔哒”“咔哒”的细微碎响不绝:“你是官,学这些也无大用,反正总有我在。” ——“总有我在”…… 自己刚刚想摆脱他,眼下立时就听到这话,严冠杰暗暗心惊,面色微微有些白:“徒儿的一切俱是师父所赐,决计离不开您,只怕您嫌烦。” 不置可否的“嗯”一声,广成子沉沉望向顾晏:“这个和尚累世清修,于三千大世界里尝遍百苦,只差这一世便功德圆满,呵……” 眉峰微动,顾晏眯起眼:“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不需要懂。”“桀桀”怪笑几声,广成子拍拍徒儿的肩膀:“这合该是我们的机缘。” 严冠杰不解:“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有甚干系?” “他有一颗大乘之心,能生佛法,破邪祟,除心魔,消业障。你还记得最初拜师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愣怔一瞬后猛然瞠目,严冠杰“啊”的失态惊呼——这等要事,他当然不敢忘! 广成子虽然阴险狠毒,对他这徒弟却算得上坦荡。打从一开始,他就明言:“你若拜我为师,自可得这一世富贵。但我们伤人害命,走的是邪门,为天不容,下世乃至下下世都不会如意,甚至可能没有来生。如此,你可愿意?” 彼时他尚年幼,阴暗偏激,心道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转世如同重生,幸不幸福又如何?因此毫不犹豫便应下来。 之后一路科考做官,严冠杰的人生辉煌顺遂,心底却慢慢滋生出不满。 人在微末时渴盼荣华,可当真功成名就后,却希望这荣光能代代相传,永不断绝。 只有一世?那怎么够!百十年太短,他还没享受完,须得生生世世才好! 双眼发亮的盯住顾晏,严冠杰激动得喘息粗重,在这幽寂的地牢内带点回音:“师父,您的意思是……” “对。” 僵硬的弯起唇角,广成子露出个幽冷的笑:“吃了他的心,我们就能消掉所有业障,不影响转世来生,还可给子孙后辈积福聚德。” “那还等什么?”急迫的搓着手,严冠杰兴奋难耐:“迟则生变,我们先把它吃了,旁的容后再议!” 烛光跳跃,他的瞳仁反射出森森寒芒,瞧得人心里发憷。斜眸睨他一眼,广成子生硬的牵牵嘴角:“莫急,且听我说完。除却腔子里的菩提心,他之肉身也是大补。与其开膛破肚的吃死肉,我们不如待他清空肠子,再从大腿开始吃。那样剖胸剜心时,他还活着,心脏也会一蹦一蹦的跳,直到脑子被摘才死透……” 耳听他们讨论得兴起,顾晏在牢里一阵恶寒。今次怪他大意,阴沟里翻船,也不知这小命儿还保不保得住……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只要没到最后一刻,事情就有翻盘的可能! 左思右想,百转千回,他急得要命,面上却依旧淡然从容,唇畔甚至还挂着和煦仁慈的笑:“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既是要取我心,可否听我一言?” 广成子幽幽的扭头,木然的人皮掩盖了真实神色;严冠杰目光闪烁,不知想到了什么,热切的情绪也有所冷却:“你想说什么?” 心念电转,顾晏在瞬间做出决定——要从这蠢货知县入手。 略定定神,他维持着高人的悲悯表情:“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少扯这些没用的。”阴冷的打断他,广成子发出夜枭般的大笑:“和尚,你便死心吧,没人救得了你了。这几天里该拉赶紧拉,该尿赶紧尿,免得我们吃到一半流出秽物,那样你也不体面。” 暗暗握紧拳,顾晏深吸口气,继续撑着慈悲的笑:“世人皆有一死,我自然不惧,不过有些心愿尚未了结。” 广成子人老成精,打一见面就瞧出他不老实,晓得这和尚非同一般,油嘴滑舌,很能蛊惑,闻此撇着嘴转过身,压根不想听下文;与他相比,严冠杰到底是阅历少,顾晏又生得纯净无辜,他对这累世清修的“高僧”非常好奇:“出家人全都了断红尘,你还有些什么心愿?” “尚有妖道未除,尚有灾厄未消,尚有可怜人在跟前——” 他的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像是喟叹,双眼却望向严冠杰,目露叹惋,仿佛很为他可惜。 地底阴暗,广成子侧对他们,并没注意这边。他以为这和尚只是自言自语,压根没料到他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被他似能窥破一切虚妄的眸子盯着,严冠杰心思一动,突然想起了对方之前所说—— “施主而今看似光鲜,实则受人辖制,如鱼游斧中,深渊薄冰,若不尽快摆脱,怕要不妙……” 唇瓣微颤,严冠杰的表情扭曲了一下,正欲发问,走出几步的广成子却阴阴道:“休要与他多言,这和尚能言善辩,贯会动摇人意,小心你让他卖了都不自觉。” “阿弥陀佛。”顾晏双掌合十:“心中有鬼,所以才草木皆兵。别人却未必如你这般,莫要以己度人。” 濒死之人精神都不大正常,向来喜欢嘀嘀咕咕的怼天怼地,广成子早习惯了,半点没当回事;严冠杰本便心思浮动,眼下细细揣摩他意,却是愈发狐疑—— 师父心中有鬼吗? 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接触这和尚?只因他话多?先前不是没遇过话更多、更狡猾的,师父却从没如此谨慎…… 从相识到相处,两人间的一幕幕涌上心头,盘亘许久的疑问再次冒出:广成子,他当年究竟为何会收自己为徒? “你在想什么?” 等了几息不见人来,广成子硬邦邦的转过身,就见徒弟正盯着顾晏发呆:“他有什么好瞧?” 周身蓦地一凛,严冠杰迅速敛起散漫的心思,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我只是好奇,这累世修行的高僧,到底有何不同?” “这个,我也不清楚。以为师的道行,只能瞧出他足下生莲,头顶佛光,至于前世是什么、为何来这红尘三千界,却看不透……” 一前一后的爬出地牢,待到二人重新站上地面,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了。 扭动机关藏好地道,严冠杰开窗通风、焚香掩盖腥气,好一番忙乱后,终于安稳的坐下来。 抬手给师父斟了茶,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听说,古寒县去了新县令。” 广成子虽然活得久,可终究是个野道士,不懂官场,闻言也不在乎:“这不很正常?” “那县令……”严冠杰梗了梗,眉目阴沉:“他是当今九皇子,原本极得宠爱,却不知为何触怒了圣上,是以才被发配到此。” 多讽刺啊,他过关斩将一路科考、好不容易得来的珍稀官职,却是人家不屑一顾、犯错被罚后方才勉强一做的无聊事。 据传,那九皇子萧鸿顺乃“京都第一纨绔”,文不成武不就,粗鲁无知,嚣张跋扈,全身上下没一样能拿出手。可偏偏是这种人,自己见了却须毕恭毕敬的跪拜,只因着他会投胎—— 如此可笑,如此不公。 没注意他的小心思,广成子“咦”了一声,“此处天高皇帝远,好端端的怎会来个皇子?莫非是朝廷发现了?” 掀掀眼皮瞄他一下,严冠杰油然生出一股微妙的优越。他早发现,广成子十分畏惧官家,便是那些官太太也不爱接触,否则也不必做出“严夫人身娇体弱”的假象。 这些年来,两个人一直暗通款曲,广成子不能露在明面,沟通联络着颇为不便。 在古寒县上任职六年,严冠杰年岁渐长,再不娶妻说不过去,可他背地里的龌龊事全见不得光。二人一合计,干脆做了张美人皮,由广成子披着,上演出一见钟情的戏码后,自此假扮“严夫人”,这样也好行事。 如此日夜相对,两人对彼此也熟悉了许多。严冠杰慢慢发现,邪法无边的广成子竟然忌惮官员,尤其是对方着官服时,他甚至不愿多瞧一眼。 天下间的贼匪歹人全怕官家,这乃人之常情,可他隐隐觉得,广成子似乎不是心虚那么简单…… 思维发散得无边无际,他嘴上也没停:“青州素来冷僻,因为地理位置特殊,乃是兵家必争之要地;可陛下嘛……朝廷还是更喜人杰地灵的江南。” “那九殿下又缘何来此?”广成子声音疑惑,美人儿脸上却毫无表情,于阳光下苍白死板,看起来违和又诡异:“你把这事好好说说。” 严冠杰无奈,只得仔仔细细把听到的流言说了一通。其实有关萧鸿顺的消息传得没这么快,但他私下很关注古寒县,在那边又有眼线,所以了解得分外详细。 听过之后沉默半晌,尽管人皮上没有喜怒,严冠杰却敏锐的感到师父好像有些阴郁:“有什么问题吗?” 沉吟了片刻,广成子方道:“你说,此行除了九殿下,还有年少成名的镇南王世子,并着个懂风水的女钦差?” “对。”心思微转,严冠杰很快明了他的顾虑:“您在担心那女钦差?” 耳闻对方半天不吭声,死人脸上又看不出情绪,他松口气,自顾自道:“都说那女人与世子有些首尾,我以为然。您想啊,长路漫漫,大家又全是男人,总有想泻火的时候,嘿嘿……” “小心驶得万年船。”硬邦邦的打断他,广成子难得迟疑:“那女钦差,是姓陆?” 严冠杰一愣,这他倒当真没注意,蹙眉回想一番,方才点头:“祝雄的信上是这么写的。” “姓陆,懂风水……” 喃喃嘟哝几句,广成子语声凝重:“怕是来者不善。我们要么准备一战,要么趁早跑路。” “哦……啊?”严冠杰惊诧:“为什么?难不成您算到他们要来安平?” “陆家啊……”似萧索似愤恨的感叹一句,广成子口气莫测:“前朝的国师一脉,我幼时还听说过他们的传说。如今百年已过,改朝换代,他们又隐居不出世,你等不了解也正常。” 听他讲了陆氏一族的传奇,严冠杰半信不信。仔细思忖后,他道:“我会时刻注意的。真有异动的话,祝雄一行想必会提前告知,到时再决断也不迟。” “他们?”广成子冷哼:“怕是骨头有些软。” “这个您且放心,我们不但有其把柄,而且……”严冠杰得意的一笑:“那些人若想家宅安宁,可全指望您呢。” 广成子撇撇嘴,懒得与他争辩。姓陆的都出来了,他还想用那点小计俩去糊弄旁人? ——怕是难。 而千里之外,事实也正如他所料,面对不请自来的陆长安,祝雄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2.利字当头 难得空闲一日, 祝雄本不欲见客, 管家却报说陆姑娘意外造访。念着她的钦差身份,心底又好奇她为何来,祝雄不敢怠慢, 将面见地点安排到了一处四面有窗、仆来婢往的小厅中。 “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还望恕罪。”人未到声先至, 他特地令夫人随在旁侧,“此处偏僻, 远离京都, 水土难服,您一行这两夜歇得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寡淡的扯扯嘴角, 长安忽觉无趣。寒暄客套一贯是应酬交际的必备手段,以往她素来游刃有余,可今日…… 强行抑制住心底的不耐,她直奔主题:“祝大掌柜, 我今次是为你而来,还请嫂夫人回避一二。” 眉梢微扬,祝雄示意内人退下, 敏锐的察觉她心情似是不大好。 所以,这位陆钦差——她是来发脾气的? 女人啊女人, 你的名字果真叫任性…… 待到婢女奉上茶点, 周围再无杂人, 长安定定心神, 方才开口:“我想问些严大人的事。” “严大人?”心里嘀咕着我就知道,祝雄面上作惊诧状:“小人与他非亲非故,了解得怕还没您多。” “明人不说暗话,咱俩也不必兜圈子。”长安冲着西方一指:“那供鬼的法子,是严冠杰提议的吧?” 心头微惊,祝雄一凛,立时敛容:“陆姑娘慎言!我祝氏满门皆虔诚信徒,即便你不信教,也不可如此羞辱轻慢!” 长眉微挑,长安哼一声,也不与他分辩:“昨晚我与世子离开后,大雪满街,意外迷路,去到了一处荒僻之地。” 话题跳得太快,祝雄一愣,不晓得这二者间有何关联:“咱们古寒依山而建,并非一般城市规整的四方形。有些道路弯曲歪斜,分叉颇多,您们初到,若是没有向导的话,还是不要乱走得好。” 高深莫测的微微一笑,长安轻抚衣袖:“我们在路边望见个雕有滕六的石碑。” “哦,石碑啊!”祝雄不解,却只能顺着往下说:“此处靠近山脚,最不缺的便是石头,休说滕……滕六……” 话说一半,他突然住口,猛地瞠目,脸色微白,似乎想到了什么骇人之事:“你说……什么?什么样的石碑?” “碑阴雕有滕六,碑阳则是篆书,记着些人名。”不动声色的观察他表情,长安好心的重复:“这块石碑破损斑驳,瞧着很是古旧,像是前朝遗物,应是个镇压雪暴的东西。你以为呢?” 呆呆愣怔一瞬,祝雄蓦然扬声:“不可能!这石碑在、在一处废弃之地,四周的通道早没了,压根没路能过去,你们是怎么瞧见的?!” 长安闻言一愣,想到那久久徘徊不愿散去的小叫花子,心下感叹:“大概,有鬼神在暗中冥冥作祟吧。” 身体极剧烈的颤抖一下,不知祝雄念起了什么,脸色愈发苍白,垂眸不再言语。 长安察言观色,漫不经心的续道:“临走之时,我拿眼尾瞅见些小儿,个个狰狞,抱着碑脚在呜呜泣血,转头细看却又不见——祝大掌柜,你说这诡不诡异?” 唇瓣紧抿,祝雄惶恐的盯着她,目光哀求,似是不愿她多说,长安却视而不见:“最奇怪的是,这片不祥之地竟还被树圈着,依你们这儿的风俗,这便代表此地有主吧?你说谁会想要这片野坟地呢?——或者,你正想要?” 貌似笃定的看向他,长安其实心存试探。诚如祝雄所言,她与萧逸昨夜所去之处颇有些蹊跷,她顺着大路一直往下走,再去寻时却怎么都不得见。无奈之下,她只能出言一诈:如果祝雄马上否认,那片地便与他无干,这条线索只能就此断绝;可若他迟疑,则算是意外之喜—— 瞧着他震惊恐慌的面孔,长安暗暗舒了口气。看来,她今日的运气还不算差。 “陆钦差,小人……” “你先听我说。” 慢条斯理的喝口茶,她摆手制止:“严冠杰在修炼一门邪术,是也不是?” 眼见祝雄目露迟疑,长安恐吓:“想清楚了再回答。欺瞒钦差的罪责,你怕是承受不起。” 纠结几息后,祝雄耷拉下脑袋:“……是。” “他这门邪术需要难产孕妇的紫河车。”慢慢捋顺脑中思绪,她边想边道:“所以,于此地任县令时,他用职权弄到了很多——剩余的尸首不好处理,因而拜托你埋在那片地下。是也不是?” 事情至此,祝雄也无甚隐瞒:“是的。小人清楚他修的是邪门,并不愿合作,但民不与官斗,我……我也是无奈啊!” 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长安撇嘴:“继续说。” 快速在心底思量一番,祝雄紧闭上眼,神色惊恐痛苦:“严大人在此共任职六年,我是从第二年开始行此事的。初时只是心中惶恐,并没如何,可从第三年起,我、我却开始出现幻觉,每每夜半都睡不好觉……” 他与夫人有二子一女,三个孩子如今早都成家,鲜少在身边。偌大的宅子里,除却经年的老仆,只有他们老夫老妻两位主子,按理是绝不该有小孩的。可自打帮严冠杰毁尸灭迹,他却总于夜半听到婴孩“咯咯”的大笑——孩子的笑声欢愉纯粹,但等闲幼儿不会一直怪笑。三更之时闻见此声,无根无源,更是渗人。 妻子向来胆怯,他不敢直言问询,可旁敲侧击后却发现,这笑声只自己一人能听见。生怕说出去引起恐慌,祝雄苦苦忍耐,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差。无奈之下,他试着佩戴辟邪佛珠,却发觉情况当真有些好转,于是从此便笃信佛教,还在宅子里安置了小佛堂。 “——笃信佛教?” 似笑非笑的挑高眉,长安慢慢道:“我读书少,祝大掌柜可休要哄骗。西边那些金身婴儿,当真是佛?” “自然!”祝雄眸光微闪,语气却笃定:“那是我去北地行商时,瞧着有缘请来的,与咱们中原的佛菩萨迥异,不可一概而论。” “我不与你费口舌,它到底是什么,反正你心里清楚。” 略顿了顿,长安随手捏起枚果子:“你怕是不清楚供鬼的弊端吧?我今日就告诉告诉你。” 唇瓣微动,祝雄想反驳这不是鬼,话到临头,自己却先露了怯——那些婴灵确是严冠杰怂恿着供的,制作打造塑金身也全是他一手包办。他走南闯北的见过不少人,早便瞧出那家伙表面温文尔雅,实际却只把他们当成手中的棋子,用过即丢。如此,他真会好心的热情指点? “先来说说制作方法吧。知道你供的那些婴灵是什么做的吗?”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长安悠哉的摇摇头:“虽然极少接触这类旁门,但我约莫,它必是些阴性材料,外加尸油、骨头与腐肉捣碎搅拌,最后以纯金浇铸。这样,一来美观;二么,纯金镇邪,可对内中阴灵起震慑作用,使它不至肆无忌惮。” 她语声轻慢,却不亚于惊雷,劈得祝雄面孔发青:“你、休要胡说!” 尸油、骨头什么的,只要想想,他就忍不住打寒颤。这么多年,难道他拜的一直便是这些?! ——不可能!无稽之谈! “我只这么一说,不信你自可选个金身,剖开来验验。” 不负责任地耸耸肩,长安续道:“供奉鬼神的回报一向很快,想必你的生意近几年中又上了一层楼吧?” 的确……如此。有几单大买卖,简直如天上掉馅饼一般,莫名其妙就落到了他们祝家。 惊疑不定的盯着她,思忖半晌后,祝雄主动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长安斜睨他一眼:“上次去到小佛堂,我特地数了数,内中有三十一具婴灵金身,啧啧——这么多东西住一起,平日里不嫌挤吗?” 面上倏然变色,祝雄失手打翻一杯茶。半冷的茶水泼了满身,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事实上,他这婴灵是去年才开始供的,因为彼时的佛珠已经不起效果——之前夜半听见孩童之声,他戴些镇邪的珠链,每日念念经,好歹能压制一二。可自去年时,幻听变本加厉,甚至尚还在大白天,他便能瞧见那些小孩儿的身影,有的没胳膊,有的拖着条废腿,或者断了半截脖子,在他宅子里闲逛,对着他笑。 他还记得,某日午后,自己心烦意乱,翻来覆去想要休息,却总觉得有人在恶意的拉扯头皮。惊怒之下,他鼓起勇气用枕下的桃木剑去刺,“咔哒”一声,据传能辟邪的桃木剑却断裂成两截,连带他腕上戴的佛珠也“噼噼啪啪”的掉落一地…… 于是,他晓得,佛珠怕是镇不住了。 这事的始作俑者是严冠杰,如今出了岔子,他也只能去寻他。严冠杰听说后沉吟半晌,让他回去,第二日便提了婴灵的主意。 据说沙漠的尽头,云断山脉之西,那里有个神奇的国度,有高僧把夭折孩儿的尸油骨灰收集起来,并着其他材料制成新的躯壳,加以供奉。他们提倡人鬼共修,最后至圆满时,人与鬼皆会修成正法,互惠互利。 严冠杰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个传闻,自己琢磨,硬是将此法改成了邪术。祝雄不明就里,又无人可求,没办法,只得听从于他。 小佛堂里的每尊金身都代表一个死去的婴儿,三十一具金身,便是三十一个死婴。按他所说,好香好火的诚心供奉,婴灵慢慢会被感化,非但不会闹得家宅不宁,反而会成为守护神一样的特殊存在。 祝雄依照嘱咐,每日三遍的祝祷,便是面对正经菩萨也不比这个上心。大约半个月后,情况果真好转,即便是夜半惊醒,他也再感觉不到那股恶意的视线。初时他欣喜若狂,以为此法有效,可时日久了,他却觉出些不对——那些婴儿的死鬼,他们好似更加厉害了! 以往白日里就算看见,也只能拿眼尾一扫而过,正眼去瞧却空无一物,顶多能看到些若隐若暗的透明轮廓。可现在,它一出现便是人形,还能正大光明的站在阳光下,两只眼睛白森森的,只有眼白没有瞳仁,咧着大嘴立在太阳里,分外渗人。 而且,不光是他,夫人竟也能瞧见几个,府中的下人也有所感觉! 祝雄急怒攻心,却又无可奈何。这次他没再去找严冠杰,因为他隐约感到此种变化与自己的每日三拜有关。处理不了只能躲,他干脆锁了佛堂,不再踏入,只留个老奴定期打扫,每日晚间早早上床,任是发生何等异事,也绝不好奇起身。 惊惧的盯向陆长安,祝雄的神情变幻不定。她之所言句句全中,由不得他不去相信。 “你说这些,是欲让我做甚?”警惕的眯起眼,他满脸谨慎:“小民愚钝不堪,不过薄有家资,这才得入贵人的眼。” “严冠杰虽然不走正途,伤天害理,但他总归是朝廷命官,真想扳倒的话,须得在明面上拿出些证据。”食指轻敲桌面,长安诚恳道:“我需要你去作证,证明他确实蓄意致人难产,结果……” “不不不,这绝对不行!”一叠声的连连摇手,祝雄倏然变色:“您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长安心知这有些强人所难,可没办法,严冠杰是官,想办他,就得找个拿得出手的理由。以邪法妖术谋财害命这种古怪的名头,是万万上不得台面的。 所以说,官家最是麻烦虚伪,她素来不愿与官府有牵扯。 “我会保你一家性命,”诚挚的望着他,长安允诺:“你忘了我是御赐钦差?替几个平民求情还不成问题。” 事关身家性命,怎么谨慎也不为过。她好说歹说,把话讲尽,祝雄却径自不停推脱,死活不肯去作证。 “你到底在怕什么?”长安劝得口干舌燥:“当今宽和仁爱,况且此次事出有因,没人稀罕你这条命。” “……光能活命有什么用?” 低低嘟囔一句,眼见长安挑眉望来,祝雄犹豫了一瞬,索性直言:“祝氏的基业乃是几代先祖一点点创下,非我一人独有。这事当真曝光,我们一支怕得没落。若是家族就此败于我手,百年之后,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百年之后?”长安冷嗤:“为虎作伥,有损阴德,你死后怕得下地狱,能不能见到先祖还两说呢。” 祝雄噎了一下,吞下口茶水暗自顺气:“陆姑娘是世间难得的洒脱人,自是不晓得我等俗人的烦恼。我与内子俱是知天命之年,后半辈子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当然不在意穷富脸面,可儿女孙辈们怎么办?” 见她似在沉思,祝雄喟叹一声:“此事如果暴露,他们一生都将抬不起头,再也无法光明正大的做人,又是何等无辜?” “可他们享受了。”长安不为所动:“若是这么算,那些被迫难产的妇女、不见人世的婴孩,他们岂不是更无辜?既欲坐享其成,又想讨个好名声,祝大掌柜,这世上可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静默片刻,祝雄终究拒绝:“人皆有私,陆姑娘,恕我无法相帮。” 冷漠的盯紧他,长安眸光锐利:“严冠杰给你的,我同样能一一收回。” “那您便去收集证据吧,祝某在此静候佳音。” 此语无异于挑衅,长安抿紧唇,僵持半晌后,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希望你能安然活到我找来的那一天。” —— 冬季的太阳落山极快,刚刚瞧着还剩大半个脑袋,眨眼却只余小半张脸。 申末酉初,金光暗淡,晚霞稀薄。弯月已经爬上半空,颤巍巍的挂到了树梢。 眼见问无可问,长安提出告辞,祝雄直把她送到大门才罢休。 尽管刚刚谈得剑拔弩张,两个人却都喜欢虚伪的做足表面功夫。好一番“不舍”“挽留”后,临到门口时,长安遽然顿步,微微偏过身:“跨过这道门槛,我便再不会进来了。” 祝雄闻言一愣,便见她双臂环胸,扬着下巴点了点:“如此下去,你们一家迟早会受到反噬。难得我现下愿意给你个机会,过了今日,即便你跪断双腿,我也绝不会再多瞧一眼。” 她说得肯定,祝雄默了默,想到他一族的百年基业,终是咬牙发狠道:“陆姑娘宽心,一切后果,祝某自都承担。” “希望你能担得起。” 眼瞧她跨过门槛,越走越远,祝雄立在原地迟疑几息:“陆姑娘——接下来,你可要去安平?” 眉梢微扬,长安侧眸:“是的。” “我……” “什么?” 顿了片刻,祝雄才道:“严冠杰此人厉害非常,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看着他难得带了几分真挚的眸子,长安暗暗叹口气,转过身去摆摆手,也没回应,兀自施施然的扬长离去。 目送她拐过转角,身影消失,祝雄负手立在原地,表情平静,少了几分畏缩惊惧,多了几分稳重自持,与刚刚胆小怯懦、图私利没主见的市侩模样判若两人。 天边,一线余晖苟延残喘,云朵披着温柔的暖光,四周隐隐反射出七彩光晕,显见得明日又是个艳阳天。 一时暴雪,一时响晴,前一刻沧海,后一刻沧田,世事变幻,物易时移,不外如是。 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于关键时做出最正确的决断,方能在无常的变化中立于不败之地。 静立半晌收敛心思,祝雄转身回府,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书房时,管家早已在此等候。 “老爷,”终于候到了主子,他弯身上前:“何时把信递出去?” 严大人临行前曾吩咐,若是古寒县中有异动,定要去信通知他,否则必拿他们问罪。 漠漠瞥他一眼,祝雄勾勾唇:“去什么信?” 管家闻此一怔:“陆钦差,她不是要带人去安平?” “我又不晓得具体时间,再说人家只那么随口一提,最后若不去,倒显得我等大惊小怪。” “可这……” “且放着吧,我们什么也不清楚。” 皱紧眉头思考好一会儿,管家到底不放心:“老爷,您别嫌我多嘴,等闲人也就罢了,但那严大人,他非常人啊!更何况……” “他手里有东西,我知道。”安抚的看他一眼,祝雄眼神冷漠:“若非被逼无奈,谁愿与妖道为伍?” “可人家前途无量呢!”管家小声嘀咕,“那陆姑娘虽为钦差,却是一介女流,镇日吊儿郎当,瞧着……” “我看严冠杰这次要栽。”祝雄略略勾起唇:“先让他两个鹬蚌相争,我们暂且按兵不动。” 管家撇撇嘴,虽然没反驳,却明显对此话不太信服。 “我们不能一辈子受制于人。”双拳握拢,他沉沉道:“严冠杰于我,虽则威逼在前,但若不是能给祝家带来暴利,我也不会轻易就范。眼下他既调走,我们本无继续合作的价值,可他却欲控制于我,处处掣肘,企图将祝家据为其掌中棋子——” 嘲讽的轻哼一声,祝雄冷笑:“不过懂些旁门左道,便当真以为全天下都怕了自己,未免太过天真。” 见他神色清明,并没意气用事,管家总算释然,拍着胸脯陪笑:“那陆钦差巧舌如簧,我瞧您神色有异,还以为老爷您被她煽动了呢!” “——煽动?”失笑的摇摇头,祝雄翻开手中书册:“难得有人替我出头,如果随随便便答应去作证,我又有何谈判的筹码?且让她去,所有事情都等收了那妖道后再议。” 余光瞥见管家面上仍有不安,他耐心的解释:“诚如陆长安所说,严冠杰总归是朝廷命官,真想扳倒的话,须得在明面上拿出证据。不然休说钦差皇子,便是陛下有意袒护,朝中大臣也不会依。再是伸张正义,只要没有严冠杰为非作歹的切实罪证,她之所为便是无理,经不起推敲。到时,肆意妄为、加害重臣的罪名定然跑不掉。” 细细揣摩一番,管家钦佩的望向主子:“我懂了。如果现在答应去作证,陆钦差斗败的话,严大人免不了要秋后算账,我等定不会有好结果;可若她技高一筹,当真打杀了严大人,却也得不了好,因为手中没有证据,所作所为师出无名,严重些还得被治罪。到那时,她孤立无援,我们再趁机雪中送炭……” 话说一半,他又自我否定:“可严大人的眼线不止我们,还有那些——”说着,冲外一指:“那几家才是忠诚的走狗,恐怕会走漏风声坏我们大事。” 严冠杰在古寒县任知县时,百般利诱蛊惑,以邪法逼迫震慑,使得当地几个豪族不得不以他为先。祝家底蕴深厚,绵延百年,自然有反驳的底气,其他小世家却不然。陆长安启程去安平前上门密谈不是什么秘密,稍一打听就能知道,即便他们有意瞒下,其他几家也定会去信。 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祝雄镇定的微微一笑:“他们如何是他们的事,假若无人告密,又怎能显出我等之正义?” “可严大人最后没倒的话,定会拿我们是问。” “他人在安平府,哪还能如以前般事事掌控?”祝雄冷哼:“更何况,咱们的新任父母官乃当朝皇子,也不是软弱好欺的。” 此事无论成功与否,他祝家全都不会有碍,这才是最优结果。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不介意严冠杰当初违背道义的残酷行径,自然也不会因为陆长安的正义之举就动摇心思,热血上头,损害家族。 世间万物,唯利永恒。其余么…… 想到下午时,她满面严肃的提起婴灵之事,祝雄轻慢的哼出一声。 他晓得近几年府里不干净,隐约也猜到可能是些死鬼在游荡,不过这能如何?当初供奉婴灵只为取信于严冠杰,要说他本人究竟多信多怕,却是没有几分。 ——活着时他尚且不惧,眼下死都死了,他难道会憷个幽魂不成? 至于那些惊恐怯懦,则是特意夸大渲染,做给外人瞧的。比起谨慎缜密的家主,旁人大概更喜欢看到祝家由个畏缩鲁莽没脑子的窝囊废带领。既如此,他演出来便是。 悠闲惬意的品茗读书,祝雄并没发现,书案的桌角边趴着个脑袋异常大的婴儿。他正仰起脸朝上望,两只眼睛白森森的,没有瞳仁,但却异常准确的“盯”住他,咧开的嘴里漆黑幽深,仿佛是个无底大洞…… —— 祝雄能想到的长安自然也不会忽略,奈何他死活不答应出面作证,临行在即,自己又无法一一登门去游说其他家族,只得先到安平会会那妖道,之后再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件事,无论成败,她怕是都得不了好,甚至可能还被扣上个“谋害朝廷命官”的大帽子,偏偏却又不得不做,想想真是郁闷至极。 蔫头搭脑的往回走,路过一个石狮子时,眼尾随意一扫,待到走出几米后,长安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复倒退着折回去:“你怎么在这儿?” 暗淡的天光下,石狮子侧旁不易发现的角落中,一个男子逆光而立,周身被橘色残阳镶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却是她目前最不想见到的,萧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3.两番心境 “——你怎么在这儿?” 不料长安突然回返, 萧逸的手指略略蜷缩, 心里有点窘迫。 下意识挺起胸膛, 他缓缓走出阴影:“来寻你。” “呃……有事?” “此处民风剽悍, 我们初到两天,人生地不熟, 还是结伴行动为好。” 站定在她五步开外, 萧逸微微抿起唇, “况且,没有主人独自工作、侍卫却安然休息的道理。” 尴尬的轻咳一声, 长安打个哈哈,想玩笑说“世子缘何如此认真?”可话到嘴边,到底没讲出口。 ——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想再探探祝家的底。人多的话, 对方有所警觉,反而不便,因此没招呼你们。”状若无事的耸耸肩,她掩去脑中的万千感慨:“这么快就休息好了?” 萧逸仔细打量她几眼:“肯定比你好。” “我……” “为什么不睡觉?” “我……”长安梗了梗:“仙女不需要休息。” “呵。” “……” 面无表情的走在前面, 想到萧逸在身后,很可能还正盯着自己,她便浑身不自在。 暗暗握了下拳, 长安随便找个话题:“先前的推测也不全对, 祝雄不是供鬼, 而是驭鬼。” “有什么区别?” 这是自己熟悉的领域, 她舒口气, 略微放松:“一个是奴仆, 一个是主人。” “何解?” “首先,”长安抬手一比,“无论仙佛,供奉的位置都该高于头顶,观其面容需仰视,此为表达己身之敬畏。” 若有所悟的点点头,萧逸想到了明德帝。幼时无甚感觉,最近几次进宫,他却明显发现对方不愿抬头去仰观别人。好在,他每每非坐即跪,真要俯视陛下的话,怕是自己也会有心理负担…… 不知他思绪已经飘回了京都,长安兀自道:“依照祝家的摆位,婴灵只到下巴处,分明是作仆役驭使用。” “它们能干嘛?”萧逸好奇。 “搞些小动作,比如半夜去仇家吓唬人啊、让谁破点小财啊,或者叫某家体弱的女性一直生病。”双臂环胸,长安想了想:“也可以命令小鬼弄来几两银子,但太多它便办不到了。” “银子从哪来?难不成是凭空变的?” “当然不是。假使你得了意外之财,必有他人意外破财。如此算是偷盗,窃走了旁人的财运气运。所以说,此等邪术会损阴德。” 拇指摩挲下巴,萧逸念起了她总说的“天道平衡”——这大概也算平衡的一种? “其次,自打供奉婴灵后,他总在白日瞧见些虚幻的影像。正神从不轻易显灵,更不屑这般装神弄鬼,行宵小之事,只有邪灵才这副做派。” 供鬼不等于供奉邪灵。道教中有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五个等级,其中,鬼仙乃是阴中超脱,神象不明,虽曰仙,其实鬼也,城隍、土地等皆属此类。他们造福一方,德行深厚,绝不会有歪门邪道的不义之举。 至于邪灵则种类繁多,不仅拘于鬼。它可以是动植物、一股意念、一种信仰,甚至有些地区还供奉经血,以为此乃神圣之物。 于世修行,道各不同。世间的正邪,归根结底,不过是根据道德习惯的人为分类而已。 “最后,”长安漠漠环起双臂:“祝雄满面灰败,印堂青黑,阳气不足,鬼气缠身,再不罢手的话,恐怕过不多久便要一命归西。” 她的口气轻描淡写,但这总归是一条人命,萧逸闻言略微动容:“你没阻止他?” “为什么要阻止?” “因为,他会死啊。” 这个理由明明正经又严肃,可对上她冷淡的脸,萧逸却莫名滞了滞,无端气弱半截。 “生死有命,多行不义必自毙。既已与他说了驭鬼之害,祝雄又非那不知事的小儿,我何必再多加干涉?非亲非故的,反遭人厌。” 此话没错,只是……稍显冷漠而已。 斜眸睨着他,长安忽然轻笑一声:“我早就不是被人用剑指着也硬要伸出援手的热心蠢货了。” 狼狈的摸摸鼻尖,萧逸膝盖中了一箭:“那时的我轻狂自负,不辨高人,有眼不识泰山,相信你大人有大量,必定不会深究。” 盯着他毫无诚意的面孔,长安噎了噎。略顿几息,她伸手摸摸脸:“喂,看看自己这里。” 莫名其妙的抬手掐掐,萧逸不解:“怎么了?” “你的脸,还好吗?” “好啊。” “哦。”她从容的放下手:“我还以为,它不在了。” “……” 夕阳落去,余霞未散,又逢皓月升空,温暖的金辉与清冷的银光缱绻交缠,奇异的宁和。 今日气温回暖,行人比往常多了一倍。年关愈近,街上彩灯高悬,火树银花,比之前日更要热闹繁华。 目不斜视的穿梭于摊贩,长安与萧逸毫不停留,心态和之前大不相同。忆起一天前自作聪明的带她散心、彼时的种种甜蜜忐忑,萧逸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同一地点,两番情态,既是极乐,也是极苦。 他以为自己至少要难过几天,不想一觉之后,心情却出奇平静。 情爱缠绵毕竟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生活总要继续。况且,他对这结果其实早有所料,所以才自欺欺人,迟迟不敢开口。 “堂兄,陆长安——这里这里,你们可终于回来了!” 萧鸿顺破音的大叫蓦地响在耳畔,萧逸回神,循声望去,就见他大包小裹,咋咋呼呼的奔了过来。 蹙眉瞅瞅他身后挂满东西、表情麻木的黎平,萧逸的额角跳了跳,“你这是做甚?” “明早不是启程吗?我得准备些必需品啊!”双颊跑得通红,萧鸿顺的眸子亮晶晶的,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呶,你看——” 他举起手中乱七八糟的纸袋篮子:“这是辟邪的黑驴蹄子,这是现宰现放的黑狗血,这是增补阳气的神仙水,这是据说极其灵验的桃木符,官运、财运、姻缘、平安我各买了一个……” “你买官运的干嘛?难道想一直留在这儿当个好县令?” 被她问得一懵,萧鸿顺“呀”了一声,懊恼得狠狠跺脚:“呸呸呸,你才一直留在这儿,乌鸦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气哼哼的环目四顾,他想逮住长安好好分说,仔细找了两圈,才发现对方离得颇远,正负手立在一处卖胭脂的摊子前。 “你怎的不过来?”他疑惑:“这么喊着说话很累的!” “大呼小叫,手舞足蹈,有辱斯文。”煞有介事的摸摸脸,长安一本正经道:“脸面可是个好东西,我暂时还不想丢,是故得距你远些,免得大家以为我们是一行。” 萧逸闻此,额角又是一跳,四下一扫,果真见身周的商贾全看猴戏似的瞧着他们,便是过往的路人也都多瞄两眼,目露鄙夷。 集市虽则喧闹,似他这般大吵大叫的喊破喉咙却绝对罕见,便是粗鲁愚夫也不会如此。 低垂脑袋拉他一把,萧逸掩面甩了句“回去再说”,不顾萧鸿顺的张牙舞爪,强行拎着他避开人群,匆匆而去。 身处此种羞耻的境地都没撇下堂弟,他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一路疾行回小院,萧逸放下他,眉目严肃:“明早,你不许跟来。” “凭什么?”萧鸿顺立刻反驳:“我怎么了?你少瞧不起人!” “我说不行就不行,少来讨价还价。”语毕不再搭理他,扭头径自往里走。 “喂,你把话说清楚!”萧鸿顺被堵个倒仰,气急败坏的跟在后面:“我乃一方父母官,还是当朝皇子,去查处那妖道为民除害有何不妥?你别歧视!” “你只能拖后腿。”随口说完这句话后,萧逸顿了顿,有些恍惚。同样的话在上午时,陆长安也对自己说过,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莫名,还挺爽的。 萧鸿顺不晓得他心中所想,见他难得停下,赶紧去拽住袖子:“堂兄,我保证不添乱,你便让我去吧~” “不行。”思绪回笼,萧逸抽出衣袖:“其余人便罢,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不行。” “堂兄!” 气恼的站定脚步,萧鸿顺抿紧唇瓣,月光下的眉眼格外固执:“我清楚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既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能征战沙场开疆拓土。可难道,我就一直要躲在你身后吗?” 难得听见句像样的话,萧逸眉梢微挑,终于驻足,转身看向他。 头次被他如此郑重的盯着,萧鸿顺反倒不好意思,扭捏的低下头,呐呐的开口:“我……我也想做点实事嘛……” “你竟还有这份心。”啧啧摇着头,长安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可这事颇多凶险,且于政绩无益,说不准还会触怒圣颜。即便这样,你也要去?” “这有什么?反正父皇瞧见我,十次里有九次都不开心。”毫不在意的一挥手,萧鸿顺干咳一声:“二哥才思敏捷,博闻强识,能统领文人著书立说流传后世;四哥雄才大略,宽和仁爱,贵为储君,更是可撑起一国之社稷……我晓得自己比不了他们,无甚大才,只懂吃喝玩乐,但、但好歹,也该力所能及的做点什么,这样才不愧皇子之尊……” 目光渐渐柔和,萧逸欣慰的摸摸他脑袋:“你总算是长心……眼了。” “……这叫什么话!”刚刚萌生的自豪瞬时一扫而空,萧鸿顺气哼哼的躲开他:“萧世子,你也只比我大三岁而已!” 有事便唤“堂哥”,用完就改“萧世子”,萧逸抽着嘴角收回手,懒得与他争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4.胎梦有灵 “这样正好。”拇指摩挲下巴, 长安想到了更深的层面。他们此行名不正言不顺, 悄摸摸的没人知道还好,一旦宣扬开,上达天听, 必定会遭人诟病,触怒圣颜。有小九跟着, 明德帝念着自己儿子, 投鼠忌器,想来可能会罚得轻些…… “我和三七就不去了。”苏玄参正在花厅里喝茶, 见到他们便迎上来:“若是你等遭遇意外, 也好有人去搬救兵。” “呸,乌鸦嘴!”萧鸿顺瞪他一眼:“你应该祝我们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极轻微的哼了声, 苏玄参连个眼尾都没给他:“不过,此处离京都甚远,我该如何请援手?” “呃……”长安蹙眉,也跟着犯难。 “这个无妨。我手书一封, 你拿着它向北行至雁回峡,那里的韩抚军与我有旧。”萧逸从容道:“虽则外表粗犷,但他缜密细致, 绝不会坐视不理。” 何况,皇子在辖内出事的话, 他也落不了好。 “我再留下道神行符。”长安从袖中掏出张巴掌大的黄色符纸, 萧鸿顺好奇的凑过去, 却被她一掌拍开:“待会儿告诉你用法。若是我们七天后仍没消息, 休要犹豫,立刻去找那韩抚军。以此可日行万里,就不必担心路上耽搁了。” 苏玄参难得一怔,“这么神奇?” “要是他,我便不给了。”长安斜睨了旁侧抓心挠肝的萧鸿顺一眼:“你贯来稳妥,值得托付。” 苏玄参闻此一笑,也不扭捏:“必不负所望。” “至于你——”长安转向人群之后的黎平:“他两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为防不测,你就在此守卫吧。” 黎平一滞,望向世子,却见对方满脸赞同,压根忘了他这自幼相伴的贴身侍从…… 诶,也对。大主子既然有令,二主子难道还会不从吗? —— 因为赶时间,三人这次没坐马车,全部骑马疾行。萧鸿顺本以为男女体力悬殊,陆长安会中途不支,自己能逮着机会嘲笑她一顿,不料这一路北风怒号,朔风如刃,刮到皮肉上活似刀剐,陆长安尚没怎样,他反倒先承受不住,捂着双颊痛叫不休。 “太狡猾了!”恨恨的盯着围住头脸、只露出双眼在外的陆长安,萧鸿顺气恼:“你早清楚沿路寒冷,偷偷备齐保暖物件儿,却不声张,只等着瞧我笑话!” “龌龊!”长安白他一眼,棉巾后的声音瓮声瓮气:“谁晓得你个男人居然这么文弱,瞅着人高马大,却是个无用的绣花枕头。” “你才……阿嚏!” 一不小心扯动了面皮,双颊一阵撕裂般的生疼,萧鸿顺痛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这是什么鬼地方啊……嘶,我要回去回去!回去!” 无语的瞧着他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可怜样儿,长安懒得继续欺负:“照你这速度,两天恐怕到不了,我们夜里得露宿荒野了。” “荒、荒野?!”萧鸿顺差点哭出来:“不不不我不要!” “由不得你。” “哇——!” 隔老远便听见他的鬼叫,萧逸头疼的按住额角,紧走几步,“啪”的扔去条长巾:“快点儿捂上,别嚎了。” 哭喊顿然一收,萧鸿顺瞅瞅手中土里土气的屎黄色面巾,再望望长安脸上藕紫绣兰草的雅致方巾,心底又生了新的不平:“堂兄,不能换个漂亮点的吗?” 额角微跳,萧逸真想一掌把他扇回京城:“又不是女孩子,哪那么多事儿?爱用不用,我两个要启程了。” 说着,翻身上马,作势拉缰,唬得萧鸿顺倏地跳起:“走走走我走!真是的,我又没你那般皮糙肉厚……” 状况不断的磨蹭到安平,他仨寻到客栈歇息好,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竟比预计的两日还多。 左右肯定都赶不及回去,长安索性不再急迫,饱饱吃过一顿后,择个茶馆坐了下来。 隔壁桌的行商恰巧在谈论新任知府严冠杰。 “我刚运来批山货,途经古寒县,与那处几个相熟的聊了聊。”一个长脸络腮胡的大汉自以为隐秘的压低声音:“咱们这位严大人据说书读得极好,有股文人的清高,瞧不上末等贱业,贯爱鼓动地方巨贾集资,兴修城池水利。” “还不是拿我等作肥羊宰?”另一个酸溜溜的哼了声:“也不想想,没了我们,他那赋税去哪里收!” “可我听说,大家都道他温文儒雅,爱民如子,是个难得的好官。”有人对此存疑,“花钱买个安稳也无妨,只这样的话,倒算不得什么……” “噫!”长脸大汉低下脑袋,露出个只可意会的莫测表情:“这个人可极有手段,便是如今调离古寒县,我那几位旧友也不敢私下妄议,非是等闲可比。” “可不是?我早听说有些读书的面甜心狠……” “你们怎么说话呢!”周围有人听不过去:“你等奸商只会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竟还打算只进不出?!” “诶,你这话不对……” 眼见他们要吵起来,长安三人赶紧移步,生怕惹上是非。 安平比古寒县要繁华许多,市面上人潮如织,女子大都貌美强健,肤白腿长,比之京都又是另一番风味。 萧鸿顺瞧什么都新鲜,一双眼睛早不够用,钻进人群里东瞄西看,指望他是不成的。萧逸暗暗叹口气,正色转向长安:“严冠杰此人,风评似是不错,颇受爱戴。” 不然也不会有陌生人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 抿着唇角点点头,长安神色凝重,半晌,幽幽的叹口气:“所以么,我宁可解决十个妖道,也不愿处理一桩官司。”想了想,又改口:“十个有些多,罢了,还是五个吧。” 侧眸看着她愁苦的表情,萧逸忽然有点想笑:“我和小九非一般官吏,放心,不会有问题。” “世事难料。”她高深莫测的负起手:“我总觉得此事不祥,唯恐横生枝节,不好善后。” 语毕,长安摇摇头,正要换个话题,突然似有所感,猛地转身盯向斜后方的屋顶。 ——却是空空如也。 “怎么了?” 注意到她神色有异,萧逸警觉的按住剑柄,顺着望去。只见这是座相当华丽的大宅,虽是商户人家,但六扇朱门规整肃穆,石制门楼飞檐斗拱,其上“黄宅”二字龙飞凤舞,相当气派,与官家比也差不多少。 除却分外华丽,这宅子左看右看都无甚稀奇,萧逸不解:“你在瞅什么?” “刚刚……”长安皱起眉:“好像有东西过去了。” “……什么东西?” 她琢磨一会儿,拿不定主意,干脆上前去寻黄家守门的小厮:“这位小兄弟。” 守门这小厮原在发呆神游,不意有人过来,直觉欲撵走,看清长安清雅秀美的面孔后,赶人的话在舌尖一转,又咽了回去:“姑娘有事?”说罢,又仔细打量她几眼:“瞧着面生,之前好似没见过。” 长安点点头,张张嘴想说什么,滞了滞,却又闭口,径自扭头离开了。 萧逸跟在她身侧,一头雾水:“你怎么又走了?” “不然我要问什么?你家可有怪异之事?怕得被人当成个疯子。” “呃……” “您二位留步!”尚没走出多远,这小厮突然在身后高唤:“可是来领赏钱的?” “赏钱?” “对啊!”重新审视他两个,小厮觉着有些怪,但也没多想:“我家夫人成婚十年后终于有孕,为贺此喜,每日特发500枚赏钱。不过今儿的时辰过了,你们要领赏的话,明早去后门等着吧。” “多谢你。” 他们此行是为妖道而来,黄府蓝府的与这无关,是以二人都只把这当插曲,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晚间商议后,三人决定明日天亮先递个拜帖,瞧瞧严冠杰是何反应,再做打算。 这几天晓行夜宿,风尘仆仆,大家满身疲惫,是故也没夜游,天一擦黑就各自上床,沉沉睡去。 今夜乃是下弦月,弯弯的一牙坠在天边,活像张狡诈奸笑的嘴,静候良机,择人而噬。 子时过半,玉镜东移。摊贩杂耍渐渐散去,安平府的夜生活终于告一段落,整座城池都幽寂下来。 丑正,一天中最孤寒的时刻。 黄府正房,万籁俱寂。 难得有孕的黄夫人钱氏呼吸平稳,唇角带笑,正在做着一个奇幻的美梦。 梦里,她独自在一片茫茫荒漠,入目皆是黄沙,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当她走得又累又渴、马上要撑不住时,天上的太阳遽然坠下,须臾落到脚边,化为一只头长双角的狮身小兽。 身周场景霎时变换,沙海尽退,转而为绿洲。清风徐来,水汽蒸腾,草地上鸟兽祥和,十分安详。 撒娇的不停磨蹭她小腿,小兽对她非常亲热。它生得威严庄肃,钱氏心底却莫名亲近,半点不惧,最后干脆坐下来,抱着它玩耍。 “娘亲~” 亲昵的蹭着她,小兽乍然吐出人言。钱氏一愣,正待细究,天光却猝然昏暗,一张大口裂在半空,越张越大,刹那将他们一口吞掉…… “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5.我很正经 不知为何, 长安这夜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梦见有人厉声喝问“你可知罪!”一会儿又似身处地府, 无数形貌可怖的冤魂怨鬼纷纷涌来,向她索命…… 一觉惊醒,头痛欲裂。她披衣而起, 灌下两杯凉茶, 这才好过许多。 揉着额角支开窗, 冷冽的寒风扑面打来,激得人浑身一凛, 头脑瞬时清明。 静静望着东方将落未落的弯月, 长安拢紧衣领,单手支颐, 干脆撑着窗棂, 半倚半靠的发起呆来。 打从记事起,她就很少做梦。像他们这种窥测天机之人,梦境多有预测之兆, 或吉或凶, 不可等闲视之。 缓缓按住乱跳的胸口,长安深吸口气, 眉目严峻, 面色不虞。 自她在百家村发现先祖于地底埋下睚眦、改换一方风水后, 心头便一直蒙着层不祥。只是往日她刻意忽略, 是故并没表露于外。 如同一粒蠢蠢欲动的种子, 这股不祥在心底生根, 慢慢发芽,于不知不觉时蔓延壮大,形成梦境,终究逼着她不得不正视—— 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粉饰太平。 “吱呀——” 轻微的木头摩擦声打破沉寂。她一愣,慢半拍的偏过头,才发现对面的萧逸着白色亵衣,披头散发,打着呵欠探出脑袋,窗子大开,正朝外瞧。 四目相对,两方皆是一怔。长安睡意早无,脑筋转得快些,扯起唇角露出个笑,刚欲抬手招呼,萧逸却“啊”的蓦然跳脚,气血上涌,双颊通红,“砰”的一下关了窗,震得木架都颤了颤。 长安:“……” 抽着嘴角摸摸脸,她“噗嗤”一笑,胸间的郁闷瞬时消散大半。 早膳时,萧鸿顺迷迷糊糊的晃下楼,意外发现堂兄今日竟穿着紫色兰草暗纹的御赐莽服,腰系玉带,其上佩玉珰珰,华贵非凡;脑束金冠,根根发丝服服帖帖,分毫不乱;足蹬鹿皮靴,鞋侧还绣着繁复华丽的纹饰,活像只亮眼的孔雀,比之女人还招摇三分。 往年即便参加国宴,也没看他如此装扮,当真是……罕见的风骚。 呆愣愣的坐到对面,盯着对方优雅的举止,萧鸿顺懵懵发了会儿呆,忽然紧张的拽住长安:“诶,我堂兄……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附着了?” “……” “别这么瞅我,赶紧转过去,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仔细被发现,他很警觉的!” “……” “真的,不骗你!我活了将近二十年,从没见他这般……”略顿了顿,萧鸿顺脸色纠结,搜肠刮肚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啧,别说,人靠衣装真不假。瞅瞅现在,腰是腰腿是腿的……可外面积雪还没化呢!这套合该夏天穿吧?他不冷吗?——连冷热都没感觉,肯定是被邪祟附着了!” “萧、鸿、顺!” 额角微跳,耳闻他越说越离谱,萧逸终于忍无可忍:“我看你精神很好嘛!” 受不住他阴测测的目光,萧鸿顺缩着脖子闭上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优哉游哉的喝掉碗粥,余光瞄见他表情木然,视线低垂,耳尖一片殷红似血,长安心中捧腹,怕他窘得误了正事,紧抿唇瓣,到底没再打趣。 偷眼瞥见她神态如常,并无讥嘲之色,萧逸暗暗松口气,难堪稍褪,这才惊觉掌心早被冷汗打湿了。 ——衣衫不整,有伤风化,他早晨究竟在想什么?睡傻了?还是最近与小九接触太多,让他的傻气感染了?! 就在他恨不得时光倒流、用木条把所有窗户彻底钉死时,萧鸿顺突然“啊”的一声:“我知道了!” 盯着他自作聪明的脸,萧逸直觉不好:“你知道什么?” “钱家大小姐、安平第一美人钱琅今儿个招婿,你想去试试对不对?!”、 他这话的声音不小,语音未落,众人就“刷”的一下全望过来。 “噗”的大笑,长安捂着肚子趴到桌上:“原来你竟想入赘?可惜可惜,刚习惯‘萧’这姓,你便要改姓‘钱’了!哈哈哈哈~” 尴尬的瞪她一眼,感受着四周评头论足的各色眼神,萧逸恨得脸色发青:“别乱说!——萧鸿顺,我告诉你,我是个非、常、正、经的人!” “这和正不正经有什么关系?我也没说你不正经啊……” 低低嘟囔着摇摇头,萧鸿顺不解其意,侧身想问长安,却见她肩膀不停耸动,早就笑得说不出话来。 —— 拖拖拉拉的耽搁半个时辰,待到他们走出客栈,已是辰时一刻,开店的摆摊的做苦力的早都上工了。 安平虽然也有富户,似萧逸般挺拔贵气的却少;加之他还是个生面孔,大家有意无意全多瞧两眼,长安三个一路上收获了不少目光。 斜眸睨他一眼,长安“嗤”的一声:“原本还计划悄悄行事,这下可好,就差敲锣打鼓的大喊‘世子来了!钦差来了!’” 萧逸叫她的阴阳怪气臊得发窘,正无措时,便听萧鸿顺狗腿的道:“那边有卖铜锣的!陆姑娘你要买吗?” 抬手给他一下,萧逸对他可没那么客气:“哪儿都少不了你!除却正经事,你什么都会干!” 捂着脑袋缩到一旁,眼见他还要继续训,萧鸿顺急中生智,眼角乱瞄,顺手一指:“看看看,那里好多人!出大事了!” 眉梢微挑,长安两个顺着望去,果真瞧见斜前方围着不少人,地点正是昨日那所气派光鲜的黄宅。 “啧啧,都说好事多磨,我还以为老天开眼,好人终究有好报,没想到啊……” “去,你少乱说!医者还没来,你怎的便清楚?” “这还用等医者?你瞧那守门的二狗子,昨儿还喜气洋洋,现在这脸都要拉到地上了……” 耳听邻里七嘴八舌,长安蹙眉,正要寻个人问问,身后却响起一叠声的疾呼:“医者来了!让让让让快让让,烦请大家速速让开条路——!” 冷不防叫人一撞,她疼得龇了龇牙,但事有缓急,也怪她自己不机灵,于是便没做声。 “对不住对不住,姑娘您没事吧?”她没开口,黄家去请医者来的小厮之一却注意到了:“您……” 忙忙看清长安的面孔后,这小厮却一怔——这不是昨晚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奇怪姑娘? 昨儿个他轮值去守门,晚间碰到两个稀奇的,明明穿戴体面,却贪图府上给的那点赏钱。尤其是这姑娘,打完招呼后转身就走,他仿佛听见她道“不然我要问什么?你家可有怪异之事?……” ——等等,怪异之事?! 脑中灵光忽闪,小厮戒备的盯住她,语气恭敬却不可拒绝:“姑娘,烦请您也跟着走一趟。” “凭什么?”轻易听出他的不善,萧鸿顺毫不犹豫的顶回去:“府上不是正有人病着?不带医者快快前往,反倒在我们这儿耽误时间,你这下人是何居心?” 小厮也知自己此举强词夺理,但眼下不是分说的时候,他只得强硬道:“我黄家在安平也有些脸面,如今把尔等奉为座上贵宾,你们休要节外生枝,敬酒不吃吃罚酒!” “呸!”萧鸿顺撸起袖子:“想搞事儿是不是?我……” “好了。”长安拍拍他胳膊,又安抚的回望萧逸一眼,“我也觉得此事蹊跷,随你们去就是。” —— 祝雄在古寒县说一不二,实力雄厚,便是县令也得给三分薄面。黄家虽不至于此,但在安平世代积累,也是当地首屈一指的豪族。 不同于祝雄的奸诈重利,黄家家主黄义仁生得慈眉善目,身材略显单薄,乍一瞅不像商贾,反倒似个读书的文人。每每天灾,他都于城外施粥舍粮,常时也定期资助善堂,性情平和,口碑极好,是府城内出名的大善人。 不过,常言都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十全九美”这个词,放到黄义仁身上正合适。 钱氏原也是安平旺族,两家毗邻而居,他与其嫡长女钱青雀青梅竹马,自幼便定下婚姻之约。只是老家主去后,族中再无长于经商之人,又出了几个不肖的败家子,故而钱家慢慢败落,眼下只比平民略强一二。 好在黄义仁是长情之人,并没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便悔婚另娶,顶着母亲的反对,仍旧择了钱氏作正妻。二人婚后甜蜜和美,可一直无子,期间求神拜佛、遍访名医,直到四个月前,整整十年后,才终于有喜。 可惜,眼下…… “我已经喝过三杯茶了,黄家便是这么待客的?”不满的拍拍圆鼓鼓的肚子,萧鸿顺对小厮刚刚的不敬耿耿于怀:“说掳就掳,太过分了!这还是府城呢,有没有点王法?!” “我自己原也想来瞧瞧。”被他念叨得耳朵生茧,长安无奈的揉揉眉心:“人家府上女主人生病,是以招待不周,你便担待些吧。况且,与我们抱怨也不用。” “你不贯来刁钻,何时这么好说话?”萧鸿顺狐疑:“难道这里有人是你远亲?” 无语的白他一眼,长安撇撇嘴,懒得再多言。 复候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就在萧逸都有些不耐时,终于有个中年男子匆匆跨了进来。 长安冷眼瞧着,这该是个总管之类的人物,总之绝不会是黄义仁本尊。 草草见了礼,他勉强挤出个笑容:“贸然请几位来此,实属无礼,但阿旺说你们昨晚鬼祟,似是对今日之祸事有所预料,还请诸位给出个合理解释。” “你这是什么话?”“啪”的一拍桌子,萧鸿顺气结:“我便不给又如何?有种拿我们去送官,看看最后吃亏的是哪个!” 在他反驳这间隙,中年管家早把这三人的衣饰打量过一番,心底隐隐懊悔。 也是忙昏了头,甫一听闻这消息便气势汹汹的来问罪。可这几位虽没披金戴银,低调中却隐约透着富贵,兼且举止斯文,气度沉稳,比之老爷还强上几分,定然不是自己先前以为的普通小民。 ——此次,怕是得罪人了。 就在场面僵持时,一个肿着双眼的华服少女却蹬蹬几步闯了进来:“你们、你们当真晓得姑姑的病是怎么回事?果、果真的话,便求求你们去救救她吧!只要她无恙,你们、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即便是就此嫁了也无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6.貘兽惊梦 蓦地听到这话, 长安与萧逸俱是一愣, 只有萧鸿顺嫌弃的摆手:“平白说什么嫁不嫁的,速速收回此言,我才不要娶你个丑丫头!” 少女闻言, 哀声一滞,几息后, “哇”的大哭出来:“非但不救姑姑, 你、你居然还嫌我丑!呜呜——” “本来就丑,还不许说?娶你很吃亏的好吗?能嫁我们可是你占便宜……” “行了!”额角微跳, 萧逸瞪他一眼:“只你长了张破嘴!” “我这是防患未然啊!”萧鸿顺理直气壮:“真救了她姑姑的话, 到时你娶还是我娶?” ……说的也是,竟然很有道理! “你们……”长安揉揉太阳穴, 只觉得面前这两个呆头呆脑,堵心至极。眼不见为净,她扭开头,微抬下颌, 摆出一副高人风范:“你黄家说抓便抓,说掳便掳,真是好大的威风。” 语声明明平静, 并没如何责怪,中年管家却听得一凛, 打叠起十二分小心:“下人无状, 是我管束不力, 让贵客见笑了。也是事发突然, 猛地急昏了头,几位大人有大量,还望海涵。” 长安点点头,面上不露声色,也不晓得到底原没原谅:“我瞧着刚刚医者来过,他是作何解?” 略略犹豫一瞬,管家便如实道:“医者说,我家夫人……她只是睡着了。” “睡着?”萧鸿顺惊诧:“你们黄家莫不是傻子,连昏迷与睡着都区分不出?” 心知他还怀有怨气,是以故意出言讽刺,管家兀自垂着头,任他发泄;旁侧的年轻少女却不明就里,狠狠一抹脸,满面不忿:“休听那庸医胡说八道,姑父已经差人去另寻名医,定能找出真正的病因!” “你这作侄女的真有趣,睡着难道不好?非要抓个病症出来,嗤,不安好心!” “我、我……哼!” 左右怎么都说不过他,少女恨得直跺脚,娇艳的眉目隐隐泛红,看得萧鸿顺一阵暗爽。 ——原来虐渣这么有意思,怪不得陆长安总爱欺负他…… 刚想到此,背脊忽然一疼,原来是萧逸用长剑抽了他一下:“堂堂个男子,就会与人家姑娘争长短,还不速速道歉?!” 外人之前面子最大,萧鸿顺梗着脖子欲要反驳,对上堂兄冷厉的眉目,却如皮球撞到利刃,“噗”的一下,立刻瘪了…… 怏怏道了歉,少女“哼”的一声也没深究。咬着下唇偷瞄萧逸几眼,她脆生生问:“你们当真清楚我姑姑不醒的原由?” 将她自以为隐秘的小心思尽收眼底,长安淡淡一笑,不答反问:“姑娘可是安平第一美人、钱家的大小姐钱琅?” “是我。”不好意思的捧住脸,钱琅羞涩:“莫听那帮闲人混说,什么‘第一美人’,全是假的~” “哪有?”长安从善如流,哄骗小姑娘手到擒来:“我瞧你眉目如画,闭月羞花,压根不用思考便能猜到身份。” “姐姐您可别再恭维了……” 耳听她两人越聊越偏,没个尽头,管家硬着头皮咳嗽几声:“贸然请您几位上门,我还不晓得贵客们的身份,敢问该如何称呼?” 仿佛没听出他暗藏的探询,长安爽快的介绍:“我叫陆长安,这两个是随行侍卫,萧大、萧二。” 唇角微抽,管家细细的筛了一遍,休说安平府城,貌似整个青州都无萧、陆两姓的大族。但他不敢怠慢,仍礼貌道:“关于我家夫人……” “听说,黄大掌柜刚刚差人去另寻医者?” “是。”管家含蓄道:“一个人总有误诊的时候……” “既如此,就等其他医者全看完再说。”长安摆手打断他:“晨起走得匆忙,又被强行‘请’来,眼下腹中饥渴,听闻安平的羊肉汤乃是一绝,可惜一直无缘品尝。” ——尚还没出力,便开始拿乔索取报酬了? 唇角微抽,管家心下暗恼,可此事终归是己方有错在先,他只得依言去置办,顺便拎走夫人娘家这位天真单纯的表小姐。 目送着他们彻底消失,萧鸿顺啧啧摇头:“你道想喝羊肉汤,他们二话不问就去买,这不会是家善良富有的傻子吧?” 长安翻他一眼:“待会儿你别吃。” “嘿嘿,我只这么一说。”狗腿的凑过去摸摸肚子,萧鸿顺忧愁:“有吃的你不早提,刚才我茶水喝多了,还没消化呢!” “你就晓得吃!”身周终于无人在侧,萧逸用力踹了他一脚,他忍这家伙很久了:“从现在起你不准应声,与个陌生丫头斤斤计较,也不嫌丢人!” 不等对方回嘴,他便转向长安:“我们不是都用过早膳?”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呢! “尝尝地方风味,花你钱了?”长安斜睨他:“若是瞧不惯你也别吃。” “那钱氏……” “我原本打算去看看她,但现在改变主意了。”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袖,她淡定道:“招之则来,挥之即去,要我去诊病我就去,这样岂不是很没面子?” “……所以,多喝一碗羊肉汤,你就有面子了?” “你这人可真无趣。”双臂环胸,长安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有些事情享受结果,有些却要享受过程。羊肉汤自然无甚稀奇,可在悠然品评美味的同时,别人却抓心挠肝的等着求你办事,如此想来,是不是很爽?” “……” “对!”萧鸿顺双眸发亮,拍手附和:“我早瞅这一家子不顺眼,且让他等,急死他们,嘿!” “看来你也并非朽木,还是有几分慧根的。”长安赞赏的望着他:“可惜咱俩认识得太晚,不然我定教导你成为一方奇才。” ——一方奇才? 萧逸暗暗翻个白眼,可拉倒吧。自己这堂弟蠢虽蠢些,至少算个好人,从无恶意的坏心。如果真和这家伙一起厮混,怕是心眼都歪到姥姥家了…… —— 黄义仁财大气粗,人脉广阔,几乎请来了安平府中的所有医者,可大家的结论却出奇统一:夫人钱氏身体康健,只是熟睡,暂时没醒而已。 ——简直荒谬! 慢吞吞的尝遍青州特色吃食,顶着管家欲哭无泪的催促眼神,长安总算是罢筷,掏出帕子优雅的开始擦手。 “所有医者的诊断结果全一致?” “是。”管家嘴里发苦,钱琅则呆呆的坐在侧旁,闻此又要抹眼泪:“老爷听到这论断后,比之晨起镇定许多,复又细细察看了番,也的确……除了面色惨白、表情痛苦、怎么都唤不醒外,夫人她确是无有大碍。” 面色惨白,表情痛苦……听着倒像是梦魇了。 摩挲着下巴点点头,长安终于屈尊降贵的站起身:“带我们去看看。” 她三个毕竟是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更别提还有两名男子,按说于理不合;但事急从权,其他人全无办法,管家早便手足无措,眼下死马当活马医,也只得让他们试着瞧瞧看了。 这一路上步履匆匆,沿途下人皆惊慌无状,颇有几分混乱,一行也无暇欣赏府内的景致。到达青雀居时,一个神情木然的苍白男子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发呆,旁边的老妪苦口婆心的劝着什么,眉目间隐有不善。 “那是我家老夫人,她忧心老爷哀伤过度,反坏了身子,所以……” 低低解释一句,管家过去禀报:“老爷、老夫人,这就是我说的几位贵客。” 黄义仁对外界的反应很迟钝,僵硬的转过视线,双眼没有焦距,久久也没作声;倒是那黄老夫人,快速打量他们一番后,和善亲切的上前来:“家中突逢大变,礼数有失,让几位看笑话了。” “您客气了。”长安微微一笑,“我粗通岐黄,恰巧路过,说不准能帮上什么。” “我这儿媳妇……”老夫人略略一顿,撇着嘴角叹口气:“明明是商户人家,却养得个伤春悲秋的文弱性子,无事也要抹几滴泪。等闲自无妨,随她去哭,眼下却正是关键时候,只怕她伤了我金孙,铸成大祸。” 儿媳家道中落、婚后十年又无子,长安约莫这作婆婆的瞧着钱氏不会顺眼。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少插手的好。 见她不接腔,黄老夫人也不怪罪,亲自引着他们去到里间。萧逸顿在屏风外,本不欲入内,萧鸿顺却好奇难耐,一定要去瞅一瞅。无法,他也只能跟着去。 果然如管家所说,钱氏正蹙眉躺在床上,容色暗淡,薄唇紧抿,看起来很是痛苦。尽管五官纠结扭曲,但仍能瞧出她秀丽婉约,带着股此地少见的病态之美,难怪能得黄义仁独宠。 立在床边盯住她瞧了半天,其余几人皆屏息静气,连个大气也不敢喘。屋角的刻漏缓缓流动,发出极细微的泠泠水声。格子窗外鸟鸣啁啾,衬着室内的安静,居然无端和谐。 管家等得不耐,有心催促两句,对上她的眸子却是一怔——这姑娘的双眼犀利非常,仿佛能看透一切幻象,直抵内心最深处,令人不敢逼视。 初初见面时,好像并不是这样…… 如此看了一会儿,长安方才坐上小塌,开始诊脉:“招呼你家老爷进来,我有些问题要弄明白。” “这个……”管家委婉的劝阻:“我们老爷忧思难解,前言不搭后语,恐怕难作回答。我在黄家待了大半辈子,边边角角都清清楚楚,您问我也是一样。” “问你?”长安睨他一眼,“你晓得你家夫人究竟夜里几时几刻做的梦、何时魇住,之后又如何?” 管家语塞,悻悻摇头,只好出门去叫黄义仁。 听闻夫人可能有醒转的希望,黄义仁打起精神,一路小跑,急急而入:“阿雀、她到底是何病症?” “我有些事情要问你。”长安翻翻钱氏的眼皮,黑眼仁居然恰恰冲上,仿似正阴冷的盯着他们,分外瘆人。萧鸿顺没防备,吓得蹬蹬后退几步,一下撞到了萧逸身上。 “令夫人大概于何时开始发梦?” “这个……”黄义仁犯难,羞愧道:“只确定是子时之后,天亮之前。因为我素日要处理账务,一般子时三刻才就寝。阿雀有孕后,我觉轻许多,些微动静便能惊醒。但她昨夜里并无异样,是以我今早才发现不对。” 长安点点头,“府上可信佛道?” 黄义仁一愣,没太反应过来,还是黄老夫人在旁接口:“只我信佛,常在北面的小佛堂里诵经礼佛,他们男人家从不理会这些。” 若有所思的“唔”了声,长安绕着寝室转一圈,终于笃定的下结论:“你们夫人的确是睡着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庸医!骗子!你们通通是骗子!” 屡屡听到这绝望的论断,黄义仁脑中紧绷的弦终于“啪”的断裂,失控的冲上前想抓她肩膀,所幸被萧逸眼疾手快的一把推开:“既是熟睡,怎么会一睡不起?叫都叫不醒,叫不醒啊!” 气定神闲的等他吼完,长安才悠悠摇摇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话还没说完,你激动个什么?” 无语的抽抽嘴角,管家暗道你绝对是故意的:“陆姑娘,夫人遽然昏睡,毫无征兆,我等俱都十分焦急,尤其是主子……您便不要卖关子了!” 长安“哈”的一笑:“你们可听过梦貘兽?” 黄家主仆一怔,面面相觑,满头雾水。萧逸只觉这词汇有些耳熟,萧鸿顺倒是“啪”的一拍巴掌:“我知道!传说它是以梦境为食的妖兽,对不对?” “正是。”长安稀奇的望他一眼:“你是从何而知?” 自豪的挺挺胸脯,萧鸿顺避开黄家三人,小声道:“我是在集贤殿一个话本子里看到的。” ——集贤殿乃天下藏书最丰之处,无数文人心驰神往,这家伙竟在里读话本子? 叹服的瞅他几眼,长安正色:“令夫人的梦被貘兽吃了,故而元气大伤,久睡不醒。” “貘……吃梦?” 黄义仁两个不敢置信,老夫人则捻起腕上念珠,急急诵了两声“阿弥陀佛”:“我黄家一贯清净,怎会平白招来这等不洁之物?那貘兽于他人可有损害?——算了,赶紧去叫人备车,先把少夫人拉到庄子上住几天,醒后顺道也散散心绪。” “连带我也一起。”黄义仁凄凄的瞧她一眼:“反正我是决计离不开阿雀的。” “你这……” 顾念着外人在侧,黄老夫人话说一半,生生又硬吞回去:“老话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真真儿是没错!” “你们先别吵,这东西无甚妨碍。”长安揉揉额角,耳畔仿佛都“嗡嗡”响:“不过少夫人现下有孕,非寻常人,所以反应才大了些。” “那当如何?”黄义仁迫不及待:“可以强行推醒吗?” “不必。她只是伤了元气,需要休养,所以才本能的陷入沉眠,恢复精气。” “这等邪物怎会出现在我们家?”相比起钱氏的安危,黄老夫人显然更关心这点:“它于我们当真不会有害?” “不会。” “如何才能一举除去?” “这个……”长安蹙眉:“它并非故意,只是凑巧路过,闻到美梦的香气,所以顺道摸了来。” ——如此说来,夫人她只是被误伤? 见她说得有模有样,黄义仁狐疑的挑起眉,一时分不清是假是真。 心思微动,黄老夫人试探道:“敢问陆姑娘,您是……” “我是风水师。”长安毫不讳言:“您若不信,自可找旁人再来瞧,我不介意。” 让她直言点破心思,黄老夫人心下微窘,“我们没有不信的意思,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涉及到我黄家的传承,由不得人不谨慎。” 好歹找出个缘由,黄宅上下终于稍稍心安。寒暄客套一番后婉拒了答谢,三人被安置到客房,暂且休息, 甫一关上房门,长安立时色变:“这位夫人怕要不好。” 叫她这前后反差弄得一愣,萧鸿顺怔住,萧逸倒是反应极快:“你刚刚是拿好话安住他们的心?” 长安点头,神色凝重:“且不说貘兽千载难逢,自有记载以来,它从不吃孕妇的胎梦。” 萧逸也晓得胎梦之说。生在天家,某些方面总尤为迷信。每每某位嫔妃有孕时,往往会弄出个吉兆祥瑞,以此博得圣心,为自家孩子的将来铺路。 但要论这其中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胎梦自古有之,真假虚幻,难以分辨。谣传汉代武帝之母梦见太阳入怀,三国时吴夫人怀孙策梦见月亮入怀,此种种皆为极富极贵之兆。当然,白日里多思多想同样会做梦,过度忧虑是做不得准的。” “嘿,也不知母妃生我时梦过什么,保不准是龙啊凤的呢!”萧鸿顺闻言浮想联翩:“若是龙的话……不不,还是四哥为龙吧。” “我看你母妃八成梦到只猴子。”长安白他一眼:“便是龙,也是个无角的小土龙。” 无角的小土龙——那不就是蚯蚓? 萧鸿顺气得跳脚:“你才小土龙呢!” “貘不吃噩梦,眼下可以肯定,钱氏昨夜做的定是个美梦。”长安敛容正色道:“而祥瑞之梦本身就带着胎儿的大半气运,被吞的话……假使黄家这孩子能有十分成就,如此也只剩下七分了。” “那你刚刚为何不说清楚?”萧逸挑眉,“也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长安嗤一声:“准备接受自家孩儿从天才变成普通人的现实?你怕是嫌那钱氏的日子还不够糟吧?” “这不是有孩子了嘛!”萧鸿顺想当然:“婆媳么,只要有个孩子牵扯,一切就都好说。” “你还挺懂。”长安冷眼嘲讽:“得陇望蜀是人的天性。无子时以为有个孩儿便万事大吉,真有之后,又会希望他出人头地,振兴家族,青史留名……反正此事已经过去,休要多嘴生事。况且,我这也不算欺骗,若他们当真问起,我自然会据实以告。” ——是啊,你的确不会欺骗,你只会设置文字陷阱刻意诱导,知而不报,隐瞒不说。 萧逸暗暗警醒,留了个心眼儿。日后如果要她办事,一定得多想多问,千万不能被蒙在鼓里。 —— 足足睡了一天一宿,傍晚日头将落时,钱氏才终于悠悠转醒。至此,府中众人俱松下口气。 为防意外,黄义仁亲自来请长安,让她再去瞧一瞧。后者正好想问发生了什么,于是欣然前往。 她原以为钱氏在卧床休养,不想她却令人把卧具搬到了花藤下,说是想赏冬雪。这么冷的天儿…… 可真能折腾。 “夫君,陆姑娘。” 转眸望见他两个,钱氏微微欠身:“请恕我失礼,实在……” “没事没事,你且好好歇着,没人会在意这点小事儿。” 瞧着她毫无羞愧感激的安然脸庞,长安微微挑起眉,大概晓得了黄老夫人厌恶这儿媳的原因。 “听说陆姑娘是风水师?”一派天真的盯着她,钱氏面容烂漫:“话本子里常写奇人异士替天行道,降妖驱鬼,真是厉害!我还以为那些高人全是蓄着把胡子的半百老道呢!” 长安闻此默了默:“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尴尬的轻咳一声,黄义仁抱歉道:“内人性子纯稚,还请陆姑娘多担待。” 于十岁的女娃而言,纯稚是天性;假若二十岁的少妇依然“纯稚”,勉强可说是别有风情;似她般而立之年还纯稚…… 只能说,钱氏过得应该很幸福,但怕是不讨人喜爱。 不过生活嘛,要么自己爽,要么让别人爽,她能如此也算成功。 “你就会在外人面前编排我。”嗔怪的捶他两下,钱氏面泛薄红:“去,不要理你了!” 唇角微抽,长安弄出点声音表示自己还存在:“我此来是想问,夫人可还记得昨夜梦见了什么?” 红晕倏然褪去,钱氏怔怔盯着她,神色迷惘,眸底却藏着深沉的恐惧与悲痛。 “我……梦见了什么……” 捂着额头低声呢喃,她面露痛苦,表情脆弱:“我不记得了,只是觉得非常累,想睡觉,就睡了……” “好好好,不想了,咱们不想了。”仿佛捧着个易碎的瓷器,黄义仁又是端茶又是抚背,一叠声的劝慰:“没事没事,都过去了,乖……” 面无表情的喝了口茶,长安默默吐槽:这两个有伤风化的,可真辣眼睛。 小半炷香的时间后,黄义仁终于安抚好妻子。两人对个眼色,借口离开,去到外面回廊上叙话。 面对外人,黄义仁可不是对着妻子的那副温柔面孔:“陆姑娘,内子的身体可有妨碍?若是不好,您但说无妨,我受得住的。” “她只是有些虚,多加进补则可,母子均安。” “那梦貘……”黄义仁顿了顿:“我着人查过古籍,也请教了府城里渊博的老先生,结果都道它等闲不会食孕妇的胎梦,因为此举有损阴德,会沾上因果,将来要付出百倍代价。” 不动声色的面对他逼视的目光,长安微微眯起眼:“你想说什么?” “陆姑娘,我希望你能坦然些。” 长安本便吃软不吃硬。听闻此言,她双臂环胸,冷笑一声,猝然提起了另一茬:“古寒县中有个姓祝的首富,心黑手狠,利益至上,甚至犯下过不少要命的勾当。但我每每与他接触却心情甚好,尽管相互间心照不宣,背地里恨不得弄死对方,表面的和善却贯来做得不错。” 斜睨着黄义仁,她轻慢的勾起唇:“那位很会办事,也极会说话。从自身愉悦的角度讲,我宁可交往口蜜腹剑的假道学,也懒得搭理心直口快的真君子。” 难得被人如此当面讥嘲,黄义仁一怔,尚没回过神来,便听她续道:“这只貘兽应是人为豢养,吞噬吉祥美满的梦境以增主人之气运,再行不义之事。” 闻听这话,他顾不得计较对方刚刚的无礼:“可否找出幕后之人?” 长安微微一笑:“当然能。” “烦请陆姑娘出手相帮!且不说此举能造福一方百姓,事成之后,某必以重金相酬!” “我的确很喜欢金银财宝。”她漫不经心的捋捋碎发:“但——你瞧我可是一副穷酸相?” “……” “而且,此事与我何干?过客而已,没利可图,何必要白费功夫!” 皱紧眉头瞪大眼,黄义仁没想到竟有人能把冷漠寡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您难道就不想除魔卫道,伸张正义?” “此地没有旁人,你少扯这些虚的。”长安嗤笑着摆摆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若当真如自己标榜般仁慈,何不捐出大半家资去救济贫民?自己只出九牛一毫之力,倒是很会拿道德标准来要求别人,呵——” 到底是圆滑的巨贾,黄义仁虽然不爽,却也没有发火,甚至还扬起个笑容:“那你想要什么?” “谈钱多俗气?我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有没有回报倒是次要。” “……” “实话告诉你,找出梦貘之主,于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我此刻心中不爽,所以不想帮你。” “那,您如何才能……”黄义仁顿了顿,终于难堪的吐出这个字:“爽?” “求我。”长安微抬下颌:“打从早上进门起,我便没感受过府上的礼数和真诚,如今且尽数补上吧。” 数年没向别人低过头,便是面见知府也被以礼相待,黄义仁的脸色阵红阵白,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陆姑娘,你完全可以换个要求,牟取……” “不求便罢,我走了。” 眼见她当真毫不留恋,转身离开,黄义仁忙忙紧走几步拦到她身前,“且慢!” “哦?” 热血上涌,他强忍住羞耻,双手作揖,一揖到地:“恳请陆姑娘大人大量,伸出援手,帮我一帮!” 万事开头难。只要有勇气迈出第一步,接下来往往会顺遂许多。 头顶半天都没声音,只有贴地的冷风阵阵拂面。最初的羞耻劲儿过去后,被这寒气一激,黄义仁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罢了,罢了,求便求吧。从头至尾,本也是己方无礼在先,更何况古往今来,身负大才大能之士全都有些怪癖,好歹这陆长安还没扔出鞋子让他捡回来伺候着穿上呢! “行了,我同意了。”轻松的耸耸肩,长安越过他,径自朝着客房去:“日落之后,我会到夫人的寝室一观,所有物品万万要保持原样,尤其不许扫地。” “诶……” 对她这吩咐莫名其妙,黄义仁起身欲要细问,却见对方早就走开,已经转过回廊消失了。 —— 长安回返时,萧逸正在院中走来走去,下颌紧绷,神色凝重,仿佛下一瞬便会破门而出。 “我……” “你去哪了?”他蹙眉:“早说应当跟个人,你偏不要,难道不晓得旁人会担心吗?” 难得见他这般疾言厉色,不知为何,长安脑中却蹦出了“爱之深,责之切”这句话—— 呸,萧逸又不是自家长辈,她摇摇头,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黄义仁找我说了会儿话,晚间要再去主院一趟。” “干嘛?” “找到梦貘的主人。” “原来它有主?我还以为野生的呢……”弱弱在旁插了一句,萧鸿顺偷觑着二人的脸色,总算长舒口气。 堂兄镇日冷冰冰的,脾气却算得上好,等闲极少发怒。刚刚他瞧出对方是真的动了气,如果陆长安再不回,怕是就要亲自去寻了。 虽然他觉着这女人不会出事,但她到底是女子,孤身一人终究不妥。说来那陆家也是心大,竟放心她独个乱晃瞎跑…… “事分缓急。”萧逸不赞同的皱紧眉:“我们的目标是严冠杰,恐怕没有太多时间浪费。” “我怀疑梦貘的主人与他有关。”单手支颐,长安若有所思:“似严冠杰这般修习邪术、道行高深的十分稀少,不太可能在一方府城中出现两个,这有些太过凑巧了。” “不急不急,晚都晚了,你们不必顾虑我!”眼见又有热闹可看,萧鸿顺兴奋的搓搓双手:“我们待会儿能瞧见梦貘吗?” 他只听说这东西生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还没真正见过呢! “你想多了。”长安撇他一眼,“只是寻它踪迹,不会发生你想看到的奇幻画面。”恐怖还差不多。 悻悻“哦”了声,余光瞄见堂兄不善的瞪来,萧鸿顺缩缩脖子,识相的小跑着过去摆饭。 冬季昼短夜长,太阳落得格外早。饭后散步消了食,三人便一同向主院而去。依长安的意思,他两个其实不必跟来,但瞧着萧逸冷淡的脸,她还是默默把这话吞了回去。 钱氏被挪去旁的院子休息。他们一行到时,黄义仁早已等候多时,中年管家低眉垂目的侍立在侧,瞧得出,二人都有些紧张。 不同于上午的矜持冷淡,这次远远望见他们,黄义仁就快步迎了上来:“陆姑娘,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布置了,你看还需要添什么?” 这人直如转了性一样,惹得萧鸿顺多瞧去好几眼。心中满意他的识相,长安暗道生意人果然脑筋活,不像那些读书的,死也要坚守文人的清高:“没事了,你们走吧。” “这……”黄义仁一顿:“我想留下旁观。” “老奴也要在此保护老爷。”管家马上接口:“若您有个万一,老奴定然无颜再苟活。” “干嘛搞出这副生离死别的凄惨样子?”长安翻个白眼,当先推门而入,“害怕便留在这儿,好奇的可以来瞧瞧。” 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静默了半晌,终究随着她跨进室内。 比起寻常人家,钱氏的寝房并无甚不同,只是靠窗的地方置着一面四层大书架,其上摆着杂谈、游记和各类诗词歌赋。长安略略一扫,暗暗腹诽,怪不得她浑身散着股酸腐的孤高气。活在书本想象里的人,大概一辈子也长不大。 取出三支檀香点燃,幽幽的佛香立刻弥漫扩散。长安拿着它在屋中转了圈儿,确保各个角落都染上香气后,随意将其插-进小路,又从袖中掏出一面古拙的凹面镜。 这乃是面八卦凹镜。黄铜镜面光滑如洗,桃木镜框的八角上分别绘刻有天干地支、先天八卦配二十四节气,是个常用的风水物件。 时人以为八卦镜辟邪,常把它悬于檐角窗下,却鲜有人知,八卦镜其实分为八卦凹镜与凸镜。凹镜能吸财运吉运,有“纳”“敛”之意,凸镜则可反弹凶煞,平面镜的效果与凸镜相类。 今夜是新月,星子黯淡,夜光昏昏。几个旁观的男子全自觉贴墙靠在角落,乍一瞧只有些模糊的暗色轮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幢幢鬼影。 额角微跳,长安摆摆手:“你们不要挨着墙,小心……算了,谁去给我点根白烛来?” 萧鸿顺缩缩脖子,自是不敢在这黑暗之地随意走动;受这气氛影响,黄义仁和管家也有几分气弱。眼见这三个都靠不住,萧逸默默叹口气——怎么不知不觉中,他就沦为杂役了呢? “白烛在哪?”随口问了句,他借着微光去翻书柜,不待回应,便快手快脚的找到一支。 也不知这蜡烛怎么回事,比之一般的细了两圈,连带着火苗也幽暗闪烁,活像鬼火,点着还不如不点。 被这诡异的烛光晃得头皮发麻,萧鸿顺忍不住低低讽刺:“令夫人的爱好真是奇特。”偏喜欢这种鬼气森森的东西! 尴尬的扯扯唇角,黄义仁无心与他争辩。虽则微光昏暗,但这寝室也不算大,朦朦胧胧的,好歹能把周围看清楚。 只见长安拿袖子抹了抹凹镜,侧过身体高高举起,“萧逸,你目力好,仔细盯紧镜面,看看其中有无足印。” 这地面上光滑洁净,哪来的足印?萧逸心中存疑,却没出声。他凑过去仔细观察,古朴的暗黄镜面仿佛水波,在烛火的明灭映照中有些模糊,之后却渐渐清澈明晰。 长安先用镜子把室内的每个角落都照了一遍,之后静待几息,一点一点,从门开始,重新又照一遍。 这镜子原本就不大,凹陷的镜面又把人物照得小了数倍,萧逸以为得花一番功夫才能看清其中的细致景象,不想成像却意外清晰,比宫中的水银镜还强过几分。 门口至窗边,一路无异。镜面继续缓慢平移,无意中掠过墙角时,他却猛然瞧见几个黑漆漆的影子:“等等!” 眉梢微挑,长安探头望了望,依言把镜子转回去,面上却不以为意:“墙角有些脏东西很正常,他们只是路过想借宿,不必大惊小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7.伉俪情深 ——墙角有些脏东西?路过想借宿?! 头皮倏然发麻, 想到自己刚刚还在那儿靠了半天, 萧鸿顺条件反射的哆嗦了一下:“什、什么?那里……有什么?” 长安探头瞄了瞄镜面:“几个……嘿, 你真的想听?” 狐疑的对视一眼, 黄义仁和管家朝角落望去。明暗跳跃的烛火中,那处别无一物,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瞧起来却格外阴森。 蹙眉紧紧盯着凹镜, 萧逸看看墙角,扭头再瞅瞅镜子, 如此反复比对半天,确定自己不是眼花,才迟疑的问:“那些……” 铜镜里, 空空如也的角落,墙壁上却多了两高一矮三个人形阴影。这些影子比夜色浓墨,黑漆漆的贴服着,轮廓微虚, 缓缓游动,由不得人忽视。 “几个过路鬼而已,大概想在这儿歇一夜, 待够自然会离开。它们专好在屋角蛰伏。”长安耸耸肩, 习以为常:“你们一群大男人, 不会还怕这些小东西吧?” 黄义仁闻言一滞, 硬是把滚到嘴边的惊呼吞了回去。他离得远, 看不清镜中影像, 也没瞧见什么过路鬼,但光听她说便胆战心惊。哪个乐意自己府上有鬼?本欲求着作法撵走,可眼下开口,倒显得自己气弱,不是个“真男人”…… 萧鸿顺早被嘲讽惯了,没这顾虑,当下抖抖索索的央求:“快、快把这鬼东西弄走……它听不懂人话吧?会不会来报复我?!” 无语的撇撇嘴,长安懒得就此多说:“放心吧,它们没恶意,无甚可惧。真想赶走的话,拿扫帚去扫两下,这代表主人家不欢迎污秽逗留,过路鬼立时便走了。” 定期扫房,除了扫除灰尘、晦气、霉气外,也是扫开这些没主儿的游魂,免得它们长居于此,喧宾夺主。尤其新房或空置许久的老宅,大都扫一扫、开窗放几天再住,此举也是给其中之野鬼走脱的时间。 不过,过路鬼一般不与主人冲突。即便直接入住,它们闻见人气,也会自行走掉。 眼见他们全呆头呆脑的杵着,长安不耐:“到底谁去扫一扫?” “堂兄!”萧鸿顺毫不犹豫,“反正,我、我是决计不敢的!” 黄义仁静默了几息,轻咳一声,也含蓄道:“萧公子常年服侍在侧,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想来要比我等强上许多……” “我非下人,何来服侍?”唇角微抽,萧逸淡淡顶了一句,认命的去找扫帚,走到墙角扫了起来。 此间卧房干净整洁,尘埃不染,角落里连个纸屑也无,他在这儿凭空扫来扫去,傻气得要命。 影子拉长投射到墙壁,念起刚刚于镜中所见,萧逸面上无甚惊诧,心里却浮想联翩:那些野鬼是不是在脚下?少时看过的话本子道孤魂能通过影子附着上肉身,那他此刻岂不是很容易被鬼上身……? 默默恶寒了一下,萧逸打住思绪,匆匆又扫两把,扔下扫帚就走。 而铜镜里,原本贴墙静立的影子扭曲的游动几下,随着扫的动作,慢慢脱出墙壁,挑着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疾不徐挪到敞开的大门口,一眨眼便消失了。 萧逸走回凹镜前,果真不见了黑影,暗自称奇。镜面继续平移,再无丝毫异样,直到照见床榻时—— “停!” 来回审视了半天,他终于笃定:“床前有个兽类的爪迹。” 凹镜的映像本就小,这印迹又毫不起眼,他开始还以为那处放着双鞋。可此间主人早便移步他院,床上又无余人歇宿,哪儿来的鞋? 凑近了细瞧,原来是个小小的足印。它有四个长趾并一个短趾,尖端锋利,与猫爪相类,但却要长上不少。 “传说貘兽有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爪印如此也不稀奇。”环目四顾,长安眼神略定,扬了扬下巴:“重点检查门前窗下,争取再找些足迹。” “你想顺着梦貘的脚印寻到它主人?” “对。必须要快,不然待到天明,日光一照,痕迹就散了。” 萧逸点点头,不再多问。大张着眼睛努力瞧了半天,他总算在门槛外又找到个爪印:“这样怕是不行。外面月光太暗,我看不清,恐有遗漏。” 长安皱紧眉:“但是……” 沉思半晌,她摇摇头:“如此,便只能先验证我的猜测了。” 萧逸一愣,尚没反应过来,就听她扭头问:“安平新来的知府严冠杰,你们晓得他府衙和住宅在哪儿吗?” —— 以严冠杰如今的地位,竟住着个如此简陋的二进旧宅,望着月光下红漆斑驳的大门,萧逸有点意外。 “凡此种种,皆是外物。修炼这些邪门的,无一不想长生为仙,凡间的荣华反而不算什么。” “可严冠杰读书科考都很努力……” “你忘了那个‘师父’?”长安眉目冷肃:“无论知县知府,怕都只是个工具。” 时值四更,弯月东移。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时间耽搁不得,萧逸遂不多问。两人一个照一个找,到底在阖紧的门槛上寻到了半片兽印。 “差点漏过去。”一把揣起镜子,长安甩甩发酸的胳膊:“幸好没去府衙,不然肯定无功而返。” 兀自揉着胀痛的双眼,萧逸觉得自己简直快累瞎了…… “走吧。”长安拍拍他肩膀:“既然清楚了真凶,我们暂且先回去养精蓄锐,明晚再来。” 黄府几人心焦未睡,难得等到他们回返,立刻七嘴八舌的围了上来。 “此事与严大人有甚关系?难不成你们去报官了?” “可是寻到了妖兽?” “弄死它没?” “……我想弄死你!”狠狠给了萧鸿顺一巴掌,长安揉揉额角:“黄大掌柜,令夫人已经无碍,旁的您便不必管了,多谢这两日的款待之恩。” 管家闻此想要再问,却被黄义仁拽了一把。他瞧得清楚,这两位面色不善,且还牵涉到严知府,恐怕不是他这层面能干预的。 商再体面也比不上官,他的日子还长,可不敢拿鸡蛋去硬碰石头。 暗暗拿定了主意,黄义仁轻咳一声:“陆姑娘,其实……” “嗯?” “内子平安无恙,我就放心了。”他舒口气,拍拍胸脯,面上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至于其他,凶手、幕后人什么的……有时追究太多,反倒消福。” 长安略微一想,马上明了了他的弦外之音:“黄大掌柜不必担忧,接下来之种种与你们无关,我等来安平本也为了了结些私事。如果实在不放心,我们即刻便搬出去,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只当从不曾见。” 心思蓦然被说破,黄义仁有些尴尬,但不可否认,这提议是最最稳妥的,正中他下怀。 “非是我翻脸不念恩情,只是内子身体未愈,府中上下人心浮动,唯恐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他作势思考了一会儿:“我在安平另有处宅子,不大,只有二进。内中仆从齐备,平日常在那儿宴请友人……” “你……” 一把按住不忿的萧鸿顺,长安微微一笑,毫不动怒:“您的好意心领了,明儿一早我们就走。” 复又客套几句,两方便分别,各回各院。 “太过分了,过河拆桥的狗东西!”故意大声喝骂着,萧鸿顺越想越气:“人还没醒就撵我们走,呸!什么玩意儿!” 叨叨咕咕的回到客院,周围再没一个下人,长安方才抬手制止他:“好了,人都没了,你再抱怨他也听不见。” “太缺德了!”恨恨捶了下桌子,萧鸿顺冷哼:“还‘安平第一大善人’,呵,伪君子!” “捐出去的财物只是他所有的千分之一,左右这辈子也花不完,何不博个好名声?”长安心平气和的倒了两杯茶,萧鸿顺伸手想拿,却被她一把拍开:“拿凉茶浸湿帕子敷眼睛,听说会缓解疲劳,起到明目之效。” 顿了一会儿才察觉她是在与自己说话,萧逸慢半拍的“哦”了声。借着月光紧盯凹镜大半个时辰,他双眸酸涩,看东西都有些重影,直想流泪,实在是难受。因为晓得这只是用眼过度,并非大问题,缓上几个时辰便能好,是以他一直没做声。 没想到…… “堂兄你怎么了?”稍稍平复好心情,萧鸿顺脸贴脸的凑上来:“能看清我吗?你指指我鼻子在哪儿?” “……我又不是瞎了。”面无表情的挥开他,萧逸的额角跳了跳:“滚!” 见他还有力气骂自己,萧鸿顺怏怏的撇撇嘴,心底约莫八成是无碍,于是依言圆润的滚开,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这女人最是小气,怎么这次一点儿都不想报复?” “报复?”长安嗤笑一声:“你觉得不痛不痒的骂几句,那叫报复?” “不然呢?” “要么就什么也别做,给人留下个‘体贴宽厚’的好印象;要么就做个大的,让他好好记着,不是什么桥都能随便拆的。”轻描淡写的吹吹指甲,长安平和道:“这些全是小事,眼下忙着收拾严冠杰,不太顾得来。等我解决了这桩,自然会抽时间来教教他道理。” 莫名打个寒颤,萧鸿顺“嘿嘿”笑了两声,有些期待。 此时晨光熹微,眼瞅着即将日出,想到过不一个时辰还要搬去别处,他赶紧回房,打算抓紧小睡一会儿。 花厅里一时只剩下萧逸、长安二人。 偏头瞧着她羊脂玉般的白皙侧脸,萧逸轻咳一声,突然十分窘迫。尴尬的静默一会儿,后知后觉想起应当赶快冷敷双眼,他忙手忙脚的浸湿帕子覆住大半张脸,这才渐渐安稳下来。 ——慌什么?一个女人而已,真是越活越回去! 偷偷唾弃着自己,他无声的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镇定下来。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反而愈加清晰。窗外,夜风舞动枯叶,偶尔有积雪压弯树枝,“扑簌簌”的落到地面,仿佛鸟类振翅,须臾又归于沉寂。 他能想象到稀薄月色下的苍茫雪地,远处的天边隐有微光,月牙儿越来越黯淡,星子稀疏却闪亮。 而她,一定又在专注的眺望星空。 直到现在,他终于相信,陆长安真的是个方外高人。 她的言行永远在礼教之中,甚至比大多人更会审时度势、机敏善变,乍一瞧活似个狡诈的奸佞,正是“正人君子”们最最不齿的那类小人。 可她之所图,永远没人猜得到。 她的心太大,俗世不容,捉摸不定;看似平易近人,实际却冷漠坚硬。 这样的人,天生就不会耽于情爱。 他输给的不是自己,也不会是别人,而是被她时时挂心、虚无缥缈的“因果”与“天道”…… “你在想什么?”陆长安的声音忽然打破寂静:“别睡着了,我可没力气把你背回卧房。” 敛起飘忽的心思,萧逸抿抿唇:“所以,你在这儿,只是督促我不要睡觉?” “嗤,我可没那么无聊。”吞下口凉茶驱赶困意,长安溜达到窗边吹冷风:“睡那么一时半刻还不如不睡,熬到天明,等一切安顿好后再歇息。” “哦。” “都说黄义仁爱妻如命,到头来也不过如此。”长安耸耸肩:“什么忠贞不渝、情深义重,终比不得家业重要。” “这要分人的,不能一概而论。”萧逸淡淡道:“平常过日子的话,等闲不会经历此种取舍,自然也不会有这番纠结。世上的伉俪情深,不过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惊奇的瞅他两眼,长安啧啧,“都说真人不露相,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真人不露相? 呵,他算什么真人?多被拒绝几次,自然什么都懂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8.奇门遁甲 两个都不是多话的性子, 闲聊几句就住了嘴, 一起安静的等日出。 虽然眼睛被覆住,但萧逸能感到身周越来越亮,渐渐有鸟儿啁啾啼鸣, 下人“沙沙”的清扫院中吹落的残雪,哈欠声、脚步声、低低的聊天声相互交织, 一切蓦地生动起来。 冰冷的帕子倏然被拿开, 他难受的皱紧眉,以手遮面, 便听长安在旁笑道:“这手帕早冻硬了, 你还敷着做甚?呆不呆?难不成叫小九传染了傻气?” 含混的“唔”了声,萧逸眨眨眼, 适应明朗的天光后,果然觉得舒服许多。 “砰砰”的敲醒萧鸿顺,三人毫不耽搁,利索的收拾东西出门时, 黄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外面。 “为了让我们趁早滚蛋,黄大掌柜可煞费苦心了。”阴阳怪气的嘲讽道,萧鸿顺借此发泄着起床气:“日后我等定然上门鸣谢!” “贵客多礼了。”笑眯眯的扶他上马车, 小厮也不接腔,“晨起露重天寒, 您们快请, 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见他只管赔笑, 萧鸿顺也无甚趣味, 只好郁闷的爬上车,狠狠摔下了棉帘。 黄义仁相当细致,特地准备了三辆马车,其中瓜果点心俱全,以保他们互不相扰。更妙的是,这宅子居然离严冠杰的住处极近,步行小半个时辰便到,省了他们好一番功夫。 只是,这幢宅院却有些破败,与他说的“内中仆从齐备”很是不同…… “这是我家老爷连夜拾掇的,若有不周,还请贵客多担待。”领着奴婢们等在门外的老仆望见他们下车站定,立时弓着腰迎上前:“这原是夫人的陪嫁,闲置多年,是以有些空旷,但绝不妨碍入住。” 慢慢摩挲着下巴,长安弯唇笑了一下。这黄义仁真是有意思,本不打算让他们住在这儿,偏偏不知为何,一夜间又改了主意——这不是明晃晃的行方便? 以他独善其身的自私性子,倒是难得。 萧鸿顺显然也想到这点,面色终于好看了些:“算你家老爷有良心!” 一行人相互认识后,正要进门,却有个身着官服的衙役骑着大马疾行过来:“前面的,且等等!” 眉梢微扬,长安冲萧鸿顺使个眼色。后者会意,朗声喝问:“你是哪个?招呼我们干嘛?” 急急勒了马,衙役翻身而下,审度的打量着他们:“几位可是京城的贵客,从古寒县来?” 扬高下巴摆出倨傲的姿态,反正身份已被识破,再要伪装反倒显得小家子气:“是我们,怎的?” “知府大人邀您们今晚过府做客,共赏明月。”恭顺的掏出三封烫金请帖,衙役的态度瞬时转变:“大人的私宅就在前面,您们务必请赏脸一叙。” 听闻是知府亲自相邀,四周奴仆的眼神霎时变了。颇为意外的挑起眉,长安径自拈起张请帖瞧了瞧:“我们一定赴约,且让你家大人洗刷干净,好好准备。” 古怪的望她一眼,衙役张口便欲训斥“尔等刁民竟敢口出狂言!”但转念想到严大人对这几位的慎重态度,生生把这话又吞了回去,憋得双颊通红:“贵客放心,我……一定把此语如实带到!” 就在这边为个帖子你来我往时,三条街前的严府,严冠杰却并没去府衙点卯。 小心的避开师父广成子,他按住扑通乱跳的胸口,独自一个悄悄溜下了地牢。 饿了数日的顾晏此时头晕眼花,鼻端满是自己秽物的臭气。虚弱的靠在墙壁上,他怔怔盯着对面挂的刑具发呆。 ——如果再没救兵,自己怕是真要去见佛祖了…… “啪嗒”“啪嗒”。 微不可查的脚步声遥遥传来。 他一愣,双眼猛地发亮,遽然撑起身体盘坐好,勉强摆出了世外高人的姿态。 地牢狭窄,走廊只有一人宽,些许细小的声响都能通过回音传出老远。不同于往日的从容缓慢,这次的步伐仓促匆忙,不到片刻,严冠杰的身影便猝然闯入眼帘。 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严冠杰抿起唇角,沉思一会儿后,面容总算和缓了些。 尽管脸青唇白、衣衫脏污,但这顾晏与旁人极其不同,饿到此刻仍身板挺直,神色平静,既没哭告求饶,也没绝望等死。单是这份毅力,他就愿意给他个机会。 偷眼瞄见他忽而蹙眉,忽而摇头,忽而又微笑,顾晏简直想破口大骂:你丫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干脆点行吗?装高人也很累的,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好在,严冠杰的时间也不多,自觉计划周详后,立即开口:“你曾言说可收服妖道,助我自由,是也不是?” “阿弥陀佛,”顾晏深沉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此话永远作数。” “那好,今晚便有个机会。” 警惕的环顾四周,严冠杰做贼似的压低身子:“安平来了个懂法术的陆姓姑娘,听说道行高深,专门降妖诛邪。广成子似乎非常畏惧,百般考虑后决定先下手为强,以我的名义邀她今晚过来,趁机杀掉。我估摸她既能被这妖道忌惮,肯定有几分真本事,说不准斗个两败俱伤——到时我找机会放你出去。你千万记得,定要给这妖道致命一击,决不能让他活到明天!” 见他满面沉凝,无甚反应,严冠杰暗急,加重语气:“假如此事不成,我两个必死无疑,除非你本就不想要这条小命!” 被他吼得一愣,顾晏总算从“陆长安竟要过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大人放心,您本有青云之相,奈何为人所误,是故而立之年才升任知府。我此行本便是替天行道,虽死不悔,如果能诛灭妖道,就是搭上这性命又如何?!” 他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严冠杰心下一定,欣慰的点点头:“大师觉悟之高,远非常人可比,我今晚可就仰仗着您了!” 这几天里,他专程遣人调查,发现这顾晏法号智空,虽是俗家弟子,却被皇觉寺已故的永净方丈赞过“极有慧根”。若按辈分论的话,他当是寺中第一人,连声名远播的慧明大师也要称他一句“师叔”! ——如此圣僧,德行高洁,佛法深厚,又怎会是骗子? 若不是有这层关系,严冠杰也不会下定决心。他生来凉薄多疑,想要全心全意的信个陌生人,着实困难。 双方达成了共识,俱都松下口气。塞给他几个偷着藏下的馒头,严冠杰生怕被广成子察觉,又嘱咐一遍时间后,赶紧转身,匆匆离去。 —— 几句打发了下人,长安沐浴更衣,狠狠睡了个饱。 悠悠转醒时,日头西沉,天都快黑了。 捂着额头清醒一会儿,她打个哈欠,懒洋洋的披上外衣,晃晃悠悠去了花厅。 尚隔着老远,却稀罕的听见一阵说笑,有男有女,声音活泼清脆。 略顿了顿,长安四处打量一番,确认自己没走错,方才慢吞吞的继续前进。 陈设精致的小厅里,萧逸和萧鸿顺居于主位,碰巧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美人儿钱琅并个清隽的男子坐在客位。两厢气氛融洽,显见相谈甚欢。 “我正要去叫你。”萧逸最先看到了她:“马上该用晚膳了。” 应景的揉揉肚子,长安微微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否则哪有机会与美人共食?” “陆姐姐你又乱说!”羞涩的捂住脸,钱琅的眸子闪闪发亮。可惜陆姐姐是个女子,不然嘴甜人俊又能赚钱,她一定要嫁给她! “小妹,休得妄言!”素着脸庞斥了句,她旁侧的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地起身见礼:“小人姓钱名珏,是她兄长。我们钱家世代行商,比不得高门大户,礼数松散,让您见笑了。” 不动声色瞥了萧鸿顺一眼,长安腹诽:也不晓得他怎么介绍的自己。瞧瞧这钱珏,诚惶诚恐,手都在抖,仿佛她是什么猛兽:“钱公子不必拘束,我生性散漫,本也不是严肃的人,大家且都放松些。” “是,小人谨记。” “……” “陆姐姐,你们怎么突然就走了?”许是同为女子,钱琅待她分外亲热:“今儿一早听说姑姑无碍,我欲来寻你道谢,哪知管家却说你们已经离开……” “这该去问你那好姑父!”萧鸿顺冷哼着翻个白眼:“各人自扫门前雪,用完即丢,卸磨杀驴……” “你自己去当驴吧,我可不是。”抽着嘴角打断他,长安厌烦的摆摆手:“屁大点儿事,足足念叨了一整天。听说小心眼的男人嫁不出去,你可危险了。” “你……” “好了,饭已摆好,待会儿该凉了。”一把按住撸胳膊挽袖子的堂弟,萧逸的额角跳了跳:“晚上……不易克化,耽搁不得。” 他们可还有正事呢。 敏锐的瞧出些端倪,钱珏拉着钱琅速速告辞,后者还依依不舍的约定了明日再会。他们此行是为答谢姑姑的救命之恩,礼物送到,目的也便达成了。 送走兄妹二人,眼瞅着桌上丰盛的菜色,不知怎的,萧鸿顺忽然生出种这是“断头饭”的错觉。晃晃脑袋甩掉这不祥的念头,他犹豫:“晚间……” “你不许去。” “你不许去。” 难得一致的盯向他,长安与萧逸对视一眼,后者自觉口才不行,主动闭了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你出身天家,带你到此已冒了风险。若真有个万一,萧逸倒好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绝对不添乱!”萧鸿顺不死心的央求:“难得遇见斗法……” “斗法?你怕是话本子读多了。”长安冷哼:“今日乃是生死之争,不是我死即是他亡,你还当是小打小闹点到即止的戏耍?” “啊!” 骇然惊呼一声,萧鸿顺瞪大眼:“临阵投降不行吗?” “……你只在古寒县作个小官就好,日后可千万别领兵打仗。”萧逸在旁听得无语:“留你在这儿,也是怕我们有个万一,你好第一时间去搬救兵。”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不去大家全别去!萧鸿顺嫉妒的盯着他,耿耿于怀:“可你也什么都不会,凭什么不与我一同留下?” 冷淡的睨他一眼,萧逸按住剑柄:“要不要去打一架?” “……” 莽夫了不起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哼! —— 今晚乃是满月,冰轮硕大,星辉全无。银光惨淡的洒落在地,隐隐不祥。 走在萧条的街道上,环顾着身周的冷清景象,萧逸总有些不安:“晚市的摊贩好像少了大半。” 按理说,圆月夜天光皎洁,正该是每月最热闹的时候。今儿的行人却尤其少,似他们两个般悠然闲晃的竟十分稀罕。 “你再看看天边,”长安扬扬下巴:“光是满月吗?” 莫名其妙的重新望去,萧逸仔细又瞧了瞧,猛地瞠目:“这是……” 月面暗黄,轮廓泛红,这不是野史记载的血月之兆? 便是他这不懂风水的也清楚血月是大凶,乃至阴至寒之相。据说这一日,人间的正气最弱,邪气最旺,怨气最盛,同年必会生出天灾人祸,甚至有王朝就此倾覆,改天换日…… 心头顿时沉重,萧逸停步,谨慎的拉住她:“要不我们回去吧,改日再来。” 非是他胆怯气弱,小心使得万年船。既然有更稳妥的法子,为何偏要选危险的那个? “等不得了。”长安摇摇头,面容平静:“天不助我。若是过了这夜,那妖道的邪法大成,彼时,便连我也没法子了。” “可是……” “生死有命,活着艰难,想死也不容易。”安抚的拍拍他手背,长安耸肩,“不然你……” “不必,继续走吧。” 不知是不是血月的缘故,萧逸总感到四处黑影幢幢,扭头去望,却又空无一物。如此反复数次,饶是他胆大,心里也有些没底。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做了它也未必会来敲门。”长安淡定的给他壮胆气,“放心吧,鬼什么的,看到了顶多吓一吓,没关系的。” 唇角微抽,萧逸本来只有半分忌惮,眼下却多增了三分。 “真的,比如……” “行了,你别张嘴了,还不如不说。” “……” 明月斜坠在天边,血色轮廓逐渐蔓延加深,不过盏茶功夫,整个月面就变成了幽暗的深红。 此刻的街面早已干干净净,家家关门闭户,连声狗叫也没有,空寂得仿如死城。 严府的朱漆铁门半开半阖,隐约能望见其中整洁的院落。无论正厅厢房,却都是一片漆黑。 寒风拂过枯枝,干瘪的“簌簌”声响个不停,更添了几分凄清。 “这里真是严冠杰的私宅?”虽然昨夜来过一次,萧逸仍是不敢置信:“怪不得大家全说他廉政爱民,两袖清风。” “是真是假,进去一看便知。” “吱呀”一下推开门,混着血腥的阴寒之气骤然扑面而来。蹙眉用手扇了扇,两人环视四周,长安眼尖,瞧见个灯笼幽幽的飘去了后院。 “那个——”萧逸也伸手指去,语气却有点飘:“那个灯笼,好像是自己浮在半空,没见有人提着……” 而且,他还望到,其上有眼鼻口唇,黑眼珠会咕噜噜的转动,简直逼真得不像手绘,而似人皮…… “我曾听闻有些邪法好剥人皮。为了保持皮囊的完整,要在头顶划开个十字口,注满水银,这样整副皮子自然剥落时,人还是活的;或者取沥青煮沸至滚热,浇满人身,待到冷却后拿锤子敲打,皮和沥青就会一起脱落,还是立体的……”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萧逸听得反胃。前朝时有些酷刑相类,但他从没这么细致的了解过:“我们去后院吧。” 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长安暗叹时间不对,不然她真想好好瞅瞅世子变色是何等模样:“你跟着我,不要乱走。” “好。” 这宅子不大,前庭只有百余步长,二人行了半炷香,距着正厅却还有段距离。 “这好像是个八卦之阵。” 自言自语的嘀咕一句,长安苦恼的皱起眉,偏巧她不擅的就是奇门遁甲这些东西。 八卦甲子,神机鬼藏。十天干与十二地支排列组合,配以日月星辰等自然之变,复杂玄奥,非是能靠运气可解。她不敢托大,转向萧逸,想问问他有什么看法。 有些将军神机妙算,专通九宫八卦。萧世子好歹也年少成名,说不定便懂呢! 她刚偏过头,尚未开口,忽觉一阵不同寻常的阴风扑面打来,萧逸也发出了“啊”的一声短促惊呼。 霍然转眸,长安下意识后退两步,只见个白衣长发的青面女鬼平伸着胳膊,十指成爪,狞笑着狠狠掐向他们—— “噼啪”! 动作敏捷的掏出柳枝狠狠一抽,女鬼的形体眨眼淡去几分。与此同时,远处却蓦地响起婴孩啼哭,缥缥缈渺,如同幼儿在哀泣受伤的母亲。 两人均是一愣,就这几息的功夫,女鬼却转身隐入暗夜,不见了。 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长安了然:“原来是在养阴人。” “阴人是什么?” “鬼。”她沉吟着:“说起来,观古寒县祝雄府上的供奉位置,同样为养鬼之用,这八成是个善于驭鬼的妖道。” 世间罕遇精通所有的全才。既然他擅长养鬼,肯定便不太明白八卦之术。如此,自己倒能试上一试。 心下稍安,她打量四周,顺便指给萧逸:“看,此处庭中多槐树。所谓‘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槐树底下鬼拍手。’还有‘松柏桑柳槐,不进王府宅。’都说明槐树属阴,好招鬼,夜间站于其下,很容易发生些诡异之事。” 萧逸点点头:“所以,他是故意的?” “对,怕是他养的那些东西喜欢。” 四处打量一番,长安心中有了底:“你可懂得奇门遁甲?” “略知。”萧逸保守道。 奇门遁甲分为“奇”“门”和“遁甲”三部分,其神奇之处主要藏于八卦与甲子中。八卦即是乾、震、坎、艮、坤、巽、离、兑;甲子则由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与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组成而成。 十天干在奇门遁甲中拥有特殊含义。“甲”为元帅,最是尊贵,常常隐在幕后,因此叫“遁甲”;“乙”为文官,称“日奇”,“丙”为武官,称“月奇”,“丁”负责后勤保障,称“星奇”,此乃三支奇兵,也是奇门遁甲中的“奇”;“门”则是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对应着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八个方位。 “我们眼下被困阵中,你以为当如何走才好?” 萧逸警惕的盯着她:“问我作甚?” “你怕什么?”长安无语:“我不会,所以问你啊!”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你的信誉一向不怎么样。” 唇角微撇,长安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幼时顽劣,奇门之术偏要静下心来好好研究才参悟得透,奈何我太跳脱,因而一直是半桶水,直到现在也没比旁人强到哪儿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19.撒豆成兵 这个解释勉强合理, 萧逸略略放松警惕:“我也只懂些皮毛, 李老将军才是真精通。” 老将军李茂, 正是当今已故皇后的父亲, 握有大梁三分之一的虎符。 “远水解不了近火,我信你。”长安冲他眨眨眼:“遇到这个我头就痛, 不然干脆回去算了。” ——简直是无赖! 唇角微抽, 萧逸只得认命的开始分辨方位。好歹也做过将军, 根据星宿识别东西南北还难不倒他。 八门之中,开门、休门、生门为吉, 其余皆凶。他不晓得那些复杂的大阵,依照经验和所学来看,这个阵法很简单, 但具体走哪方却不好判断。 开门居西北乾宫,暗喻万物起始,属金,旺于秋, 休于冬,囚于唇而死于夏;休门居北方坎宫,有休养生息之意, 属水, 旺于冬, 相于秋, 休于春, 囚于夏而死于四季末月;生门居东北方艮宫, 意即万物复苏,阳气回转,属土,旺于四季月,相于夏,休于秋,囚于冬而死于春…… 到底是哪边呢? 一般而言,走这三个门全没事,可妖道想来不会让他们轻易通过,须得择个最稳妥最合适的才行。 左思右想后,他终于拍板:“往东北去。” “生门?”长安挑眉:“为什么?” “我们刚刚一直向北,结果撞见幽魂,此为不祥,不可再去;至于开门和生门……”萧逸顿了顿,“比起西北,我更喜欢东北。” “……啊?” 这算什么理由! “我直觉很准的。”面上笃定,萧逸心里却有些窘迫。平生头次说这种光棍的话,他不比陆长安的厚脸皮:“你不是信我?那便走吧。” “带路。” 一前一后往花厅走,想到她就在身后的五步内,萧逸反而不再慌乱,慢慢安稳下来。 所爱从不是拖累,而是力量的源泉。因为想要守护,所以才会生出变强的欲望。 谨慎的按住剑柄,二人可说是一步一顿。跨过正厅的门槛后,萧逸刚松口气,破空声乍起,一物向着面门呼啸而来—— “铿”的拔剑,他听声辨位,斜纵一劈,“哗啦”一下,璀璨的剑身却骤然失色,瞬时没了灵性。 火精剑光灼灼耀目,夜见数尺光明。周围本已被照亮,此刻又蓦地重陷黑暗,两人一愣,适应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扑鼻的血腥气迎面而来,借着天光捡起拦腰而断的布袋,长安忍着恶心,把它举到鼻端闻了闻:“这好像是一袋儿血,带着温度,还挺新鲜。” 皱紧眉头擦拭着剑上的污秽,萧逸心疼得不行:“不可能,火精见过血,绝不是此种反应。” 转眸瞧瞧他手中废铜烂铁般的名剑,长安也暗道可惜:“这倒似那妖道故意扔的。大概他在暗处看到你在前面,料准有危险你定会拔剑,所以故意掷出个东西……” 伸手在被血浸湿的布袋上捻了捻,她的脸色忽然无比古怪,“这……这的确不是一般的血,我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萧逸既焦且躁,珍惜的抚着剑身,生怕它因此再无灵性。祖上传下、连父王都舍不得用的名剑,如果败在他手里,那他…… 那他日后便再不用剑! “这是葵水。”远远的抛开布袋,长安赶紧拿布巾擦手:“葵水清楚吗?就是女子的经血,一月一次那个……” “我明白!”臊着面孔打断她,萧逸窘迫难当。他万万没料到竟是这个…… 别扭的收剑回鞘,他神色复杂,日后怕是很难再直视火精了…… “女子经期不可祭祀拜庙,有些人家甚至不许与丈夫同房而居,除了身体不允许外,也是因为时人以为葵水乃秽物,会带来霉气。” 下意识瞄向他腰间长剑,长安摇摇头:“法器圣洁,沾血即毁,可剑本身便是锋锐的凶器,等闲奈何不得,所以才费心收集了这些……现在看来,还挺有效果。” 即是说,对方了解火精有灵,故施此计,用秽物毁了它。 萧逸听得脸色发青:“那……” “剑灵怕再难存,它日后与普通长剑无异。”长安安慰的拍拍他胳膊:“好歹用料精贵,足够锋利,应该不会影响使用。” 可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却再也不会有了。 怔怔呆了一会儿,萧逸倒也没有多少悲伤。他与火精相处尚短,又没同阵杀过敌,说不上感情多深厚。但这是祖父所造、一代代传承的东西,到他手里却这么毁了…… 自己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敏感的察觉他的低落黯然,长安苦恼的皱皱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贯会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劝慰这种温情的事…… 尴尬的轻咳一声,她故作轻松:“没事,我定送你把更好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嗯。” 淡淡应了声,扭头瞧见她映在月辉中的半张脸上忧心忡忡,萧逸反而笑了笑:“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都怪那妖道! 瞧着他比哭还寡淡的笑,长安越发郁闷,狠狠把这笔账记到了妖道头上。 穿过花厅撩帘去到后院,两人都豁出了许多。四方天井里,淡红的天光下,只见一个五官秀丽的女子手持灯笼,安静的站在槐树的阴影中,直挺挺的,似乎正在等人。 长安眉头紧皱,遽然拦到萧逸身前:“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果然是个龌龊鬼祟的肮脏东西!” “我号广成子,你可以此呼之。”慢吞吞的踏前两步,嘶哑苍老的男声幽幽吐自妙龄美人儿之口,这场景怎么瞅怎么诡异,“天现血月,乃是助我。大道将成,陆姑娘何必硬要多管闲事?” “就你也敢妄称‘广成子’?”长安轻嗤:“废话休说,有什么本事且都使出来,我也想瞧瞧,你到底练就了何种邪术!” 美人皮上木无表情,看不出广成子的真实想法。略顿了几息,他僵硬的抬臂举高灯笼,轻轻用手拍了拍,万鬼喊冤嚎哭之声顿然似远似近的传了来。 两方相距不过百米,萧逸凝眸细望,这才看清,自己刚才瞧得不错,这哪是个美人灯?分明是颗完整的人头——以颅骨支撑面皮,长发在四周无风自散,幽幽飘动,黑眼珠偶尔还转来转去。他甚至怀疑这人头灯笼张开嘴巴的话,会不会从中伸出一大截舌头! 随着广成子有韵律的敲打,诸多鬼影纷纷显形。他们有的没头,有的断腿,有的被腰斩、只余下丁点皮肉相连,有的胸前破个大洞,从中能窥见对面的围墙…… 脸色难看的咬紧牙,长安总算明了他为何要算计萧逸。火精之材取于熔岩之地,常年经受高温反复煅烧,性烈,天生能克邪物。假若此时剑灵仍在,横剑一扫,自然百鬼不侵,无甚可惧。 虽然腰间佩剑,但萧逸极少拔剑出鞘,安平府内几乎没人晓得他宝剑到底是何模样。这广成子却连火精的特性都一清二楚,显见是之前做足了功课。 ——以有心算无心,亏他们以为自己占了先机! 怨鬼们成百上千,越靠越近,二人禁不住连连后退。沉着脸从袖中摸出个鼓鼓囊囊的锦袋,长安喟然一叹:“天时、地理俱不在,我定是犯了太岁,只能使出压箱底的手段了。” 萧逸紧张的定睛瞧着,眼都不敢眨。他以为陆长安会从中掏出个泥菩萨,然后金光大作,瞬间成佛;或者拿出道神符,呵气一吹,神兵天降,污秽尽散;再不济也该是块驱邪的宝玉,明光湛湛,夜耀数尺。可…… 这些小小的、圆圆的,还略有些扁的小东西…… 这不是最最常见的黄豆吗?! 双手倒提布袋,“哗啦”一下,豆子霎时“噼噼啪啪”的滚了满地。面容端肃的掐起指诀,她阖目低低祝祷片刻,片时后乍然睁眼,厉喝道:“起!” 奇诡的暗红天光下,阴风忽然贴地而起,这些豆子遇风则长,眨眼便化成一个个身着黑甲、黑巾覆面的兵士,左手执盾,右手提剑,威武严整,见鬼则斩。两方相交,不过数合,冤魂便尽皆除去,旷地上只剩黑压压的兵丁严正而立。 不可思议的揉揉眼睛,萧逸稀奇得不行,正想好好瞧瞧他们的装扮,又是一阵风过,兵士们倏然归于虚无。 若不是这满地的黄豆,他还以为自己刚刚所见全是幻觉。 阴阴的冷哼一声,广成子再召不出一只怨鬼。百年间辛苦收集的冤灵自此尽毁,他恨得咬牙,美人儿脸上却依旧做不出表情:“此等失传之秘术,你居然也会……呵,陆姑娘果真是家学渊源!” “雕虫小技,我也是偷师所得,比之正版差了千里万里。”似是惋惜的摇摇头,长安微微一笑:“如此时候,你还不忍放它出来?再不用,日后怕就用不到了。” “那便如你所愿。” 生硬的掀起天灵盖打开人皮灯罩,广成子从中取出一截漆黑的枯木。随手甩开露着头骨的灯笼,其中的烛火晃了几晃,“噗”的一下,熄灭了。 四周愈发幽谧浓墨。 挂着绿叶的枝条妖异的舞动,棵棵槐树在地面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仿如来自地底的鬼魅。 轻柔慈爱的摩挲着枯木,广成子温声低喃:“好孩子,养你千日,接下来且看你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0.五方雷神 咬破中指逼出鲜血, 许是用力太过, 广成子的面皮边角儿翘起,脱落起皱,褶出了道道凹痕, 宛如刀刻,十分狰狞。 贪婪的吞吃着点点殷红, 这截枯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春泛绿, 漆乌的枝干重现生机,眨眼间枝繁叶茂, 竟长成棵头尾俱全的小小槐树。 今夜见到的奇景太多, 萧逸早已麻木;长安则蹙眉,盯着他手中的小树, 语气不太确定:“这是……长于乱葬之地的万年鬼槐?” “算你有些眼力。”得意的桀桀怪笑,广成子轻摇枝杈,“刷拉”“刷拉”的摩擦声里,一个小小的脑袋立刻从浓密的树冠中探了出来。 “槐”字左木右鬼, 又称“鬼槐”,有“守土”之意。民间传说它能引客死之人魂归故里,故而常种在村口庙前, 阴气颇重,很容易招来过路野鬼附着其上。 阴性树木就那么几种, 广成子以此为载体养小鬼, 再正常不过。 “咿呀~” 婴儿的呓语断续响起。小孩子声音清脆娇嫩, 原本稚弱纯净, 于此时回荡在幽红的夜空,却显得分外渗人。 随着枝叶的晃动,一个拇指长的幼儿慢慢爬出树冠,脱离了树体。它遇风即长,一瞬一变,面容渐渐成熟,身形愈加高壮,须臾竟长成个青年男子的模样。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长安难得惊讶:“你居然把它养得这般大?!” “好歹虚活了百十年,老道总不会一事无成。”阴阴冷笑几声,广成子僵硬的转动头颅:“他们伤了你母亲,欲令其魂飞魄散,到时,你便成了没娘的孤儿了。” 虽然外表成年,但这鬼物的智力却还停留在婴儿时期,除了本能的吃喝外,只认母亲一个。对于婴灵,尤其是难产而死的幽魂来说,它们不曾体验活人世界的丰富多彩,无甚留恋,只牵挂孕育己身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世间最天然的羁绊。 敏锐的捕捉到“娘”和“孤儿”,鬼物倏然转头。它刚刚一直侧身飘着,此刻正脸相对,萧逸才发现这东西只有眼睛和嘴,两只眸子白森森的没瞳仁儿,嘴角连接着两边耳根,活似个血盆天堑,将整张脸分成了上下两半。 而今他正瞪着这边,凸起的眼白不停鼓动,表情凶狠,活似是遇到天敌、马上要开战的猛兽。 谨慎的退开两步,长安从怀中掏出一方金印。不知它用途为何,鬼物见到却立时后撤,“啊啊”的叫了几声,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前。 婴儿最是敏感,凭直觉判断危险,有时还会生出逆反心理,越让他往左,他却偏是向右。广成子深谙此理,不敢逼得太急,见他使性子不听话,干脆撂手不管,一振衣袖,放出来个披头散发的青面鬼。 ——正是二人于前庭撞见的鬼物的娘。 母子相会,长大的鬼婴终于平和下来。广成子硬邦邦的打个手势,女鬼当即瑟缩一下,迟疑的晃了几晃,犹豫徘徊着不太敢上前。 趁着他们僵持的功夫,长安一手掐诀,一手执金印,默念请神咒:“召雷将,召雷兵,扬雷鼓,伐雷精,领天将,领天兵,发天鼓,扬天星,飞金精,执火轮,布巽炁,斩妖精,崦呻敕,摄五雷疾速行。急急如律令!” 此为“会兵咒”,可召五雷神兵速速会合,斩杀妖邪。她手中拿的则是雷火印,能向雷神祈雨求泽,焚邪鬼,斩水怪。以此印之,万病即消,雷火瞬至,功不可言。 浓密的阴云飞速聚拢,遮蔽了血月星辰。本就阴暗的院落愈发幽黑,两方相隔不过几十步,萧逸却连广成子的身形轮廓都看不见。 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盛,噼噼啪啪的细碎炸雷中,火光四射,隐隐有人影立于云端之上。广成子一瞧不好,抽身后退,奈何人皮僵直不听使唤。关键时候,他顾不得形象,“嘶拉”一扯,甩开皮子,拔足便往旁侧躲。 女鬼被他以秘术相囚,二者不可距离太远。被迫跟着躲开,她回身望向婴灵,却见自己孩儿抖索成一团,呆呆望着隐泛红光的雷云,吓懵了神,不晓得躲避。 “啊嗷——!” 狂风忽然大作,“轰隆”一声,水桶粗的紫红巨雷伴着数个熊熊的火球穿透夜空,挟着万钧之势横劈而下,朝着离得最近的婴灵直直烧去。女鬼凄厉的惨嚎隐在震耳的雷声里,微不可闻。 万物有灵,即便身死为鬼,母爱的本能也仍然在。许是潜力被激发,女鬼猛地挣脱束缚,无视广成子的命令,蓦地挡到孩儿身前—— “嗷!” 雷火转瞬即至,触到阴身,即刻燃起了幽紫的火团。整个灵体被烈焰焚烧,女鬼惨厉的呼号,神色扭曲,本便狰狞的面孔越发骇人,黑洞洞的双眼窟窿一般,直直对着长安两个,瞧得人肉跳心惊。 鬼婴在旁“啊啊”的嘶叫,急得飘来飘去,一会儿瞅瞅始作俑者,一会儿望望广成子,焦躁无助,十分可怜。萧逸心惊又心怜,下意识看向长安,却见她神色冷漠,眉眼不动,举起雷火印对准躲去旁侧的老道,虚虚又是一印—— “噼啪!” 炸雷骤降,炫目的火光从四面八方凌空劈来,宛如一张大网,将猎物密密的罩住,再也无处可逃。 升天无门。 见此情景,二人俱都松下口气,不料广成子却不闪不避,毫不慌张。耀目的雷火中,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个什么,狠狠向外一抛,葫芦的巨大虚影便在后显形,所有雷电全被吸入其中。 ——竟无一丝打到他身上! 葫芦是个常见的风水物件,谐音“福禄”,可化煞气保安康。传说八仙之首的铁拐李,法器就是葫芦,它也是“暗八仙”之一。 广成子掷出的这个又与旁的不同。这乃是雷击枣木所制的法器,正气凛然,而五雷只劈妖邪鬼怪、大奸大恶、不忠不义之人,撞见这葫芦,以为是同类,不知不觉便弱了下来。 恨恨的捏紧隐有裂痕的金印,长安无法,只得眼睁睁的瞧着阴云消散,雷火停歇。 法印说到底也只是个器物,并非坚不可摧,需得时时供奉,月月年年加持其上之法力。这方雷火印是她从家所带,三年多来走走逛逛,舟车劳顿,哪有时间以香火加固?眼下召出两道雷来已是勉力,决计是用不得了。 可恶,这广成子人老成精,百十年间收集了不少奇物,此次竟没能一举诛之! 阴云渐渐散去,血月重新显露。时值子正,鬼门大开,周围隐有黑影幢幢,院子里明明只三个活人,萧逸却莫名有种拥堵的滞闷。 虽然挡住了五行雷,可广成子同样元气大伤,不过是面上强撑而已。两厢手段几乎都用尽,他瞄着半死不活的女鬼和分毫无伤的鬼婴,唇畔翘起个诡异的笑容。 暗红的月光大盛,他怪笑着走出阴影,长安二人总算看清了他的真貌。 褪掉人皮后,广成子依旧穿着女装,身体与常人无异,脸上却平平的一片,除了两个似是眼睛般的黑窟窿外,旁的竟什么也没有! 萧逸见此一惊,长安也蹙起眉:“我道如何,原来是修成了个不人不鬼的魔物。” “魔物?呵,愚人!”癫狂的大笑着,他的声音又低又闷,仿佛自胸腔而发:“我已得了菩萨的真传,你懂什么?菩萨已选我为座下弟子,不日就要上天成仙,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说这些时,他口气笃定,虽然没有五官瞅不到表情,但长安能感觉出他的虔诚与疯狂,就连萧逸都低低道:“这倒似是癔症……” “怕是久修无成,滋生心魔,入了迷障。”长安摇摇头,四下一扫,“我们准备跑吧。” “……啊?”萧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山穷水尽,不跑作甚?”嘴唇微动,她秘密道:“待会儿……咦?”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萧逸什么也没发现。陆长安盯的是面墙,难道上面也贴着些过路鬼? “砸破那面墙,我帮你掩护,尽快去墙后的十字路口烧纸,记得干嚎几声。”一抻衣袖抖擞出沓黄纸,长安偷偷塞给他:“这妖道还真敢……嗤,巧了,活该!” 尽管不解其意,萧逸却清楚现下不是问东问西的时候,故而也不多话,接过黄纸,不动声色的隐入黑暗,悄悄地往那边挪。 不知被挑动了哪根神经,广成子疯癫如狂,呼喝着自言自语:“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我佛慈悲,度有缘人……” 他半疯半魔,情绪不稳,连豢养多年的鬼婴也不再管,说不准下一瞬能做出什么。为了给萧逸拖时间,长安不得不硬着头皮搭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你活了百十年都没堪破,这辈子恐怕与佛无缘,且死心吧。” “——你说什么?!” 黑洞洞地盯向她,广成子眼睛处的两个窟窿隐隐发出噬人的暗红色血光:“呵呵,差点忘了,你乃陆家人,等闲不可见。我只差一步就得成大道,吃了你,说不准能少花几十年的苦功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1.拦路伸冤 不可思议的瞠大眼, 长安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居然还想吃我?怎么吃?先啃脑袋还是先嚼腿?” “我只要你的一颗普济之心。”阴阴冷笑几声, 广成子“咔嚓”“咔嚓”的扭动筋骨:“再加上那和尚的菩提心, 呵呵, 长生不死,位列仙班, 指日可期!” 他这明显是入了魔, 行为意识全不受控制。头疼的皱紧眉, 长安只觉得棘手。 虽然修行之路大体相似,但各派、各人却有很大差异。她不修佛, 不清楚佛门中人成魔的症结,即便想解决也无从下手。 不过想来,八成是心境出了问题。 以修佛为例:有些教徒极其虔诚, 日夜诵经,早晚参拜,认真研读经书,一段时间后, 可能突然便会“开窍”——梦到或看见佛菩萨降临,性情大变,甚至就此有了神通, 能帮人算命瞧因果, 过阴请神。 时人以为此乃修出灵根、入了法门, 但事实恰恰相反, 这却是滋生心魔的前兆。且不说佛菩萨等闲不会现世, 单论佛家讲求芸芸众生皆平等, 菩萨又怎会以“护法”“金童”等充满功利意味的神职蛊惑信徒? 这也是没有正经传承的坏处。试探摸索着修行,不但多走弯路,连入了歧途都不自知。 与他讲道理显然行不通,长安暗暗捏紧金印,正琢磨突袭成功的可能性,鬼婴却陡然尖啸一声,发狂般向着萧逸躲避的角落扑去! 它的速度实在太快,萧逸一愣,来不及拔剑,只凭着本能抬臂挡住头脸。长安敏捷的掷出雷火印,可终究慢了半步,眼睁睁瞧着它咧开大嘴,恶狠狠的一口咬下—— 微弱的暗光倏然闪现,幽紫几近夜色,将它拦了一拦。长安不待细瞅,金印却后发而至,“砰”的印上魂体,烫得鬼婴惨嚎出声,碰撞处如烧焦般逸出丝丝白气。 这一击耗尽了雷火印的所有余力。它终于“噼啪”碎开,化为齑粉,遇风而逝。 肉疼的抽抽嘴角,长安没时间感怀。经此刺激,广成子骤然发狂,鬼婴也调转视线,这下可好,两厢直直冲这方奔——萧逸倒是安稳了,但她一个应付不来啊! 越到危急时越冷静,身体先于大脑,她“咻”的发射袖箭,广成子不察正中胸口,脚步一滞,猛地抽搐,随即缓了下来。 不管术法多精妙,他却终究是肉体凡胎,身死万事消。低头瞧着没入皮肉的黄金小箭,广成子不敢置信的扭曲着脸,没有五官的面孔仿似投入石子的水面,由缓到急,诡异的泛出圈圈涟漪。 后知后觉的一阵剧痛,血液逆流,生机尽散,广成子虚虚抚住胸口,晃了几晃,再也支撑不住,“啪”的仰面倒下。 生命的最后时刻,遥望着天边血月,百余年时光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 此生坏事做尽,伤天害理,他从来都晓得自己不会善终;可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妄想着得道升天? 罢了,多思无益。他得意过,享受过,现在是时候还债了…… 一缕黑影自他尸体脱出,张牙舞爪的化为人形,凭空立于暗淡的红月之下。对上它幽冷的眸子,长安猝然心惊——广成子的欲念滋生成魔,百十年间竟成长至斯? 怪不得能反客为主的占据肉-身,操控其意志为己办事。 一手高举八卦凸镜,反弹邪祟抵挡鬼婴,转眸盯着不善的魔物,她却蹙眉犯了难。 “魔”字源于佛经,乃是梵语翻译而来,为世间一切邪恶之总称。长安并非正经的修行者,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代表修心路上的纷扰障碍。可眼下此魔化虚为实,打破了她的认知,到底又该如何解决? 不等她拿定主意,面前黑影却忽地一敛,魔物瞬时化成张大网,密密的向她笼罩而下。 周围场景倏忽数变,肉-身乍然飘轻,宛如飞烟,直越九霄。一时有仙乐杳杳,众神聚集,品鉴蟠桃;一时是雷音圣地,诸佛论经,宝相庄严。饶是长安从没想过得成大道,眼见着彩凤飞舞,耳闻高深的佛理,感受着从没有过的轻松自在,不自觉也有些沉迷。 胸口蓦地一烫,她猛一哆嗦,脑中一点清明,这才反应到眼前之种种皆为虚妄。不待深究,四处却又是一变——座下群臣跪伏,各方朝拜,年轻的帝王着九龙黄袍,头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走来,双手将天下相奉。 不同于成仙的飘然写意,这种君临四海、被珍惜着的复杂感觉实在太过真实,逼真得让她生出丝丝恐慌。 ——这算什么? 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隐秘渴望,还是蕴于未来的某种可能? “阿弥陀佛。” 佛音猝起,面前的一切如水纹般泛起褶皱,片刻后,云散烟消。 迷茫的呆怔一会儿,长安难受的捂住额头,回过神时,四周早变了样。 萧逸斩破墙壁,依言烧了纸;鬼婴被制住,困在一个大大的“囚”字中,左冲右突,挣脱不得;而广成子,他的尸身则血肉模糊,显然又叫人补了几刀。 眉梢微扬,她脸色难看的转开目光,而后定住,微微眯起了眼。 靠近厢房的屋檐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二人。 “你便是那个懂风水的陆姓女?” 遥遥躲在顾晏之后,严冠杰谨慎的盯着她:“这妖道,是你杀的?” 长安没搭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顾晏:“——是你?” “真巧陆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扯唇扬起个无害的笑,顾晏干巴巴的咳嗽两声:“那个……” “你不是京城人士?怎么会在这儿?跟踪我?” “这个……”叽里咕噜的转转眼睛,顾晏忽然一指萧逸,“啊”的惊呼:“你再不去,他就要被害死了!” 长安一愣,懊恼的闭了下眼,顾不得多问,赶忙跳过矮墙,朝着越来越盛的火光跑去。 这座宅邸位于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于风水上,正好形成了“刀斩煞”,其中主人通常多意外。但妖道本便是修行中人,晓得化解之法,是以住着才没妨碍。 撇除凶煞的因素,十字路口四通八达,传言还是阴差的必经之地。故而每逢清明中元,大家都习惯在此烧纸,免得中转出了差错。 她刚刚吩咐萧逸到这儿烧纸,此刻就着火光草草又烧掉封信,之后忙忙扑灭火堆,拉着他飞快无声的后退,直到一箭之外,方才长舒口气。 严冠杰远远瞧见,满心不解,正待询问,却见顾晏也速速避开,赶紧亦步亦趋的跟上:“这是怎么了?你们在躲什么?” “阎君驾临,嘘——”顾晏紧张的竖起食指:“混账陆长安,净出这种昏招……别出声,小心魂被勾走。” 不明所以的皱起眉,严冠杰瞪着眼前的院落,除了格外幽静,一切与平常并无二致。 而同一景象看在顾晏和长安眼中,却是完全不同。 大队阴兵在前清路,孤魂野鬼尽数退避。黑袍阎君高坐轿辇,前呼后拥着行经此地,恰巧接到拦路的信件,略顿几息后,整队仪仗便向这方转来。 血月之夜,阴气最盛。受此影响,鬼门大开,魑魅幽魂全趁机逃出,四散游荡于阳间。为了维持秩序,据说阎王会出巡人界,抓捕作乱的鬼祟——长安之前一直以为这是闲人编来说嘴的故事,不想今日竟当真得遇。 甫一跨进大门,她就觉得这院落干净得奇怪,明明是人来鬼往、连通阴阳的热闹之地,却连一个游魂也无。开始时猜测是广成子的邪法所致,但偶然发觉这十字路口后,长安才晓得真相。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人间如此大,阎君却偏偏巡查到此,还择了屋侧这条十字路走。正是觉察到这点,长安才令萧逸去烧纸烧信封。此举相当于拦路喊冤,对方收到信件,定会过来一瞧。 她写这信,本意是感动神明,进而相助一臂之力;没成想兜兜转转,最终倒是请来了阴灵…… 小心的屏住呼吸,长安扯着萧逸又往后避了避。不同于神明的仁善,阴灵若是以为此冤不值一诉,不但不会昭雪,反还会迁怒拦路的伸冤人,强行勾走其魂魄以惩戒。若非实在无计可施,她绝不会冒此风险,请其主持正义。 萧逸先烧纸钱,是为贿赂阴兵,央其帮着递个信。如果她再被魔物拖延一刻,误了烧信件,冤情不达,阎君怕就要治他们个无状之罪,带去地府慢慢惩罚了。 后怕的抿紧唇,长安的掌心泛出层层冷汗。敏锐的察觉她不对,萧逸顿了顿,慢慢摸索着,安抚的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冷漠的望着鬼婴母子,阎君轻轻一抬手,立时有数名阴兵上前,不由分说的叉起他两个,“囚”字遽然破碎,一队仪仗重新起行,总算是转入了黑夜之渊。 目送着他们消失,顾晏一软委顿到地,喘着气捂住胸口:“自己想死别拉旁人行吗?陆施主,你好悬没吓死我!” ——她躲得倒远,可刚刚那阴兵就在他身前的两步外啊啊啊! 被他谴责得心虚,长安正想道歉,转念想到他莫名出现在此,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瞬时又有了底气:“少来转移话题,你到底是谁?” “我……” “他是皇觉寺的‘智’字辈高僧,法号‘智空’,俗名顾晏,你不知道?” 故作诧异的接过话头,严冠杰有着自己的考量。他本打算趁着双方两败俱伤时一齐结果了他们,孰料长安二人的情况远比他想得好,他们与这和尚又似早便相熟——若这三个联合起来,却是于己不妙。 他毕竟是妖道的弟子,平日坏事也没少干,谁晓得会不会被迁怒? 好在,这两方似有不睦,他得善加利用才是。 严冠杰心思狡诈,长安和顾晏却非不通世情的蠢货。暗自眼神一对,双方默契的达成共识,边争吵边靠近,轻易制住他,用绳捆了个结实。 严冠杰这些年也修过术法,却远没广成子的手段繁多,只懂些浅薄的驭鬼之术。眼下鬼婴被带走,四周的游魂又因阎君驾临,早早逃了个精光,他的邪法派不上用场,与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书生没差。 “你们胆敢!我可是朝廷命官!最近有刺史……唔!” 不耐的拿帕子塞住他嘴,长安拍拍手,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且先把他绑着,后续……” “我与小九出面解决。”萧逸会意:“为官者,总有些不清不楚的纠葛,没有绝对的清官,只是贪多少的问题。这个不必担心,官面上说得过去。” 见他们讨论得专注,顾晏偷偷往后退,脚底抹油想开溜,不想长安却似背后长了眼睛般,毫不客气的举起袖箭:“你再多走一步试试?” “诶诶刀剑无眼,咱们好歹相识一场,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武呢?”识时务的挪回原处,顾晏笑得亲切,仿佛对面的是经年挚友:“大家全是受害者,说起来,我落到今天这境地,可都得怪萧世子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2.各有秘密 “我?”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 萧逸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关我什么事?” “你说安平是个好地方, 我才来的!”顾晏理直气壮的指责:“若非蓄意误导,我又怎么会差点丢了命?” 狐疑的来回打量他两个,长安扬眉:“你们认识?” “当然!” “没有。” “……到底认不认识?” “我们……” “你闭嘴!”威胁的举高袖箭, 她恐吓:“再敢多说一个字,小心脑袋变成筛子!” 这个顾晏, 太过滑头, 除了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半点不像是不打诳语的出家人, 一不小心就会让他绕进去。 当初在皇觉寺, 这家伙便鬼鬼祟祟的主动接近,亏她还以为对方是哪位游戏人间的富家公子——呸,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凝神思考了好半天,萧逸方才谨慎道:“他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此处太黑,看不清脸, 我不好判断。” “嗯,也是。” 四下一扫,长安令萧逸看住他, 自己则到角落捡起先前叫广成子扔开的人皮灯笼,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呶, 仔细瞧瞧, 你可见过这和尚?” 幽暗的烛火跳跃闪烁, 映得灯笼外作罩的美人皮眉目如画, 五官容貌尤为清晰。对上那双毫无生机的死人眼,萧逸一阵恶寒,不自觉的后退两步:“能不能别把这东西举那么高?” 乍一瞅,跟个人头在天上飘似的。 “可不是!赶紧……赶紧拿走拿走!”闻着尸体的阵阵腐臭,顾晏脸都青了:“你快把它拎远点儿!” “哪轮得着你挑三拣四?”狠狠瞪他一眼,长安走开小半步,人皮灯笼上的长发随之飘飘摇摇:“男人就是麻烦……好了,现在呢?” 努力忽略掉旁侧晃来晃去的头颅,萧逸上下审视着顾晏。后者这些天着实狼狈,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认出对方便是古寒县酒楼中主动拼桌的那位公子。毕竟他容貌出众,气质卓然,很容易就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起来了……” 听完他的解释,长安的脸色愈发难看:“先是我,后是他——说,你处心积虑步步算计,究竟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啊?”顾晏无辜的眨眨眼,“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有个怪癖:专喜欢美人,瞧见脸好的便想亲近一二。陆姑娘你清雅脱俗,萧世子……” “你怎么晓得他乃萧世子?” “有次他随陛下去皇觉寺私访,我远远望见了。” 他说得坦然,长安却半信半疑:“按理说,你是‘智’字辈高僧,可往日缘何不现人前,反而藏头露尾的?” “我也不乐意呀!”唉声叹气的摇着头,顾晏愁苦的摸摸脸:“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世人全喜欢老和尚,以为如此佛法精深,可惜我年轻潇洒,风流倜傥,往往头一眼就被当了骗子……” “哼,你本来也不老实。” “阿弥陀佛,我可最是安分了。”似模似样的宣了声佛号,顾晏见她还要问,抢先道:“咱们先找地儿安顿吧,你不累吗?” 更何况,血月当空,魑魅横行,萧逸看不到,他们却能瞧见吊死淹死饿死的种种怨鬼。即便不害怕,可这种晦气东西,没人愿意多瞅。 抬眸环视一周,长安皱皱眉,厌恶的别开头:“就到这内室好了。”顺便找找妖道师徒有哪些私藏。 “广成子二人常时假扮夫妻,同吃同住,床底下连着个地牢,害命无数,血腥气重得很。”想到自己被关的鬼地方,顾晏连连摇头,“还是去前面的花厅吧,等明日天亮再过来。” 此刻撒谎于他没好处,长安姑且信了这骗子。三人推搡着捆得结实的严冠杰,点燃厅中的所有灯烛,眼见着光线大亮,终于缓下口气。 这一夜险象环生,为了对付妖道,长安损失掉一枚雷火印,代价不可谓不大。现在难得放松,几人靠在椅背上,后知后觉的涌上疲惫,一时谁也没出声。 片刻后,顾晏勉力打叠起精神。他清楚自己的危机尚未过去,远不到真正放心的时候:“那日古寒县分别后,我直接来了安平,结果刚一进城门,便让人昏头昏脑的抓走了。” “哦?” 眉梢微扬,长安揉揉太阳穴,不怎么相信他。伸脚踢踢地上的严冠杰,她端肃表情:“喂,听着——我是陛下御封的钦差,这位则是镇南王世子,没一个在意你这末品小官。所以,休要拿朝廷命官那套说辞吓唬人。” 叽里咕噜的转着眼睛,严冠杰频频点头,“呜呜”的扭着身体,目露哀求。 “接下来,我要问几个问题,你最好如实回答。” 慢条斯理拔出他口中的帕子,长安冲顾晏扬扬下巴:“刚刚你也听见了,他说的可是真的?” “分明是这和尚鬼祟在先,我们才抓他的!”凶狠的瞪着顾晏,严冠杰一顿,复又改口:“但具体我也不了解,全是广成子干的。当时我正在衙门当值,回府才听说……” “别往死人身上推。”萧逸忍不住打断他:“你的官肯定是当不成了,现在坦白还能争取活命的机会。就算隐瞒,我们迟早也会查到,少耍那些小心思。” 面色倏然惨白,严冠杰猛地挣起上半身:“凭什么?这些都是广成子干的,凭什么罢我的官?我不信,你休要危言耸听!” “助纣为虐,为非作歹,朝廷为什么要留着这样的你?”长安奇怪的望着他:“严冠杰,你不会以为大家全是傻子,没长脑袋吧?” “我是被迫的!”努力做出真诚的表情,严冠杰不死心的辩解:“真的,广成子呼风唤雨,神通广大,我怎么敢忤逆他?我……” “这些你留着对刺史说吧。” 一把堵上他喋喋不休的嘴,长安嫌恶的擦擦手,重新转向顾晏:“我就知道你不老实。接着编啊?” “哦,我想起来了!”“啪”的一拍手,顾晏作恍然大悟状:“刚刚忘了说:初到安平时,全城都在议论这位寒门出身的严大人。我好奇心重,特地转到他宅子附近瞧了瞧,想瞅瞅这严冠杰到底是何模样,结果就被当作歹人给抓走了。” 长安冷眼盯着,越发觉得这和尚狡诈,没一句实话:“非要逼着我找他对质?” “阿弥陀佛,我从不……” “我一向不对出家人动粗,希望你不是那个例外。” 抬眸对上她森冷的面容,顾晏的笑容僵了僵,险些维持不住:“阿弥陀佛,我从不撒谎,但忽然想起还有些细节没告诉你。” 乖觉的道明原委,他心底郁闷非常,“甫一进城,我便发觉这方萦着片黑气,明显是有妖邪作怪。遇不到便罢,既然看见又岂能袖手旁观?可惜妖道却更胜一筹,捉了我去要挖心,亏得你们及时赶来。” 问了三遍,三个说辞,长安摇摇头,懒得再费心分辨真假:“智空大师莫要客气。我看即使没救兵,你也不会出事。” 她可没忘,严冠杰亲自去地牢救了这家伙,样子倚重得很,半点不似是对待阶下囚。 “关键时刻,总得想法子自保嘛!”毫不脸红的嘿嘿一笑,顾晏摆出副“你懂得”的样子:“这对师徒狼狈为奸,又都是自私冷漠掌控欲强的性子,暗中肯定有嫌隙。如此条件不用白不用,难道傻呆呆等着别人来救便是真质朴?” 许是第一印象太过纯良,萧逸居然觉得他说得实在有理,刚露出点赞同的神色,便被长安踢了一脚:“性命攸关之时,你竟还能利用人性的弱点来挑拨离间,光这点我就自叹弗如。” 听出她的讽刺,顾晏抿抿唇,目露失落:“世人多狡诈,陆施主不信我也没关系。戒备心强是好事,起码不会如贫僧一样吃暗亏。” 说不过就耍赖示弱,混淆视听,长安撇撇嘴,对他这装可怜的行径十分鄙视:“你跟踪我们作甚?” “跟踪?”顾晏茫然的看着她:“我听说青州的雪景极美,所以来游历,难不成你们也是?那可真巧了!” “少装。”烦躁的敲敲桌子,长安蹙眉:“你去过百家村。” 这是肯定句。 彼时在百家村里,她寻不到先祖埋下的风水物件,曾于夜半去问过晓得内情的钱村长。村长言说“就在你们过来的前几天,村里来了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现下想来,顾晏可不正正符合? 那东西,八成是让他拿去了。 眸光微闪,顾晏垂下眼:“我从京城一路而来,途经不少村镇,实在记不得百家村是哪个。” “那里有处闹鬼的屋子,下面埋着个东西。”双臂环胸,长安不耐:“少兜圈子,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你指的什么?”萧逸在旁好奇。这两个月来大家同食同宿,陆长安的所有举动都没避过人,难道她私下里还有秘密不成? 被他问得一噎,长安瞪去一眼:“当夜我们曾一起探访那凶宅,你不记得算了。” 语毕,不待对方反应,她就打着哈欠站了起来:“这里阴气太重,我要回黄家别院休息。走吧,你去带路,我在后面押着他。” “……哦。” 将严冠杰牢牢绑在椅子上,又摸出条绳子简单捆了顾晏,长安走在他身边,故意落后萧逸:“被我抓到就休想逃走,你最好歇了那些心思。” 散漫的轻哼一声,顾晏同样低低道:“我能有什么心思?” “百家村的睚眦乃我陆氏先祖所埋,还特地差了村民守护,你却偷偷挖走,到底意欲何为?” “背着诸人审问于我,呵,我还想问,你又要干些什么?难道有丑事见不得光?” 不等长安发怒,他又懒散的耸耸肩,“大家各有秘密,半斤八两而已,你少把自己摆到正义的那方。再说,我眼下之所为可是为了你好,有些事情多查无益,你还是继续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去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3.顾晏所图 双眸微眯, 长安没想到这家伙知道得竟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多:“你调查我?” “阿弥陀佛, 贫僧从不干那种龌龊事……” “少给我装!” 隐约听到身后的争执, 萧逸顿步, 挑起眉梢:“你们在干嘛?” “她……” “我们在交流感情。”哥俩好的拍拍顾晏被捆住的肩膀,长安面不改色:“智空大师乃一代高僧, 我慕名已久, 难得有机会讨教一二, 不免就有些忘形。” “……哦。” 狐疑的打量他们几眼,萧逸抿抿唇, 没再多问,转头继续往前走。 “我告诉你,胆敢乱说的话——”伸手比了个切的动作, 长安压低声音:“我可不是不沾血的圣人。” “看你草木皆兵这怂样,嗤。”漫不经心的睨她一眼,顾晏挣了挣:“此事干系重大,没必要把无关人等牵扯进来, 我比你还不想其他人知晓呢!” 语毕,又扬扬下巴:“尤其是那个愣小子。” 眉梢微扬,长安半信不信:“与他何干?” “你两个关系密切, 他早沾上因果了。”顾晏毫无形象的翻个白眼, 再无之前的翩翩风度:“王府世子地位特殊, 身负皇家血脉, 成日与你混在一起, 肯定不会好。” 撇除那些想攀高枝的半吊子, 真正的相士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远离权贵,只为平民百姓卜卦算命。纵使前朝风光如陆氏,顶着“国师”的名头,其实却也不涉政,仅担个虚职,日常与钦天监无异。 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权贵天生有大机缘大运道,窥测他们的未来,受到的反噬比常人大;再者,权贵们多数身居要职,一举一动皆关乎朝廷走向,一方民生,其因果非等闲人可承。相士们深谙天道轮回,一般不愿损己阴德,蹚这浑水。 道理都明白,可长安从没把它和自己联系过:“我怎么能一样?” 顾晏闻言,又翻个白眼:“你怎么就不一样?” “我无所图,也不给他算命改运,眼下纯属阴差阳错,这怎么能一样?” “你姓陆,他姓萧,只此一点便够了。” 瞧着她低垂眼睫似有所悟的沉思模样,顾晏扭扭胳膊:“先把我解开行吗?咱们好歹也算同道,你刚刚还说仰慕我呢……” “去!”长安瞪他:“油嘴滑舌,满肚子坏水。你还没说,为何要跟踪我们?” “跟踪?我哪有!”顾晏无辜的睁大眼:“素闻青州雪景美甚,所以我才……” “行了行了,”长安不耐的挥挥手:“我是钦差,看你不爽,所以绑你,这理由行吧?” 气闷的瘪瘪嘴,顾晏心底冷哼,叽里咕噜的转着眼睛,遂也不再多言。 —— 血月乃是不祥之兆,众人全都关门闭户,安平城内一片死寂。警惕戒备的转过街角,远远望见黄宅前的大红灯笼,萧逸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四周无一活物,但他总有种被很多人注视着的微妙感觉。有些事情不能深究,否则越想越恐怖,好在……终于是到了。 宽敞的前庭幽暗静谧,深红色月华倾泻满地,映得草木影影绰绰。时值三更,半点烛火也无,萧逸本以为大家都睡了,哪知掀开挡风的厚重棉帘,面前却蓦地一亮,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堂兄,你们可回来了!”急得在室内走来走去的萧鸿顺乍然见到他们,险些激动得哭出来:“我还以为……呸呸呸,这次实在太鲁莽了!严冠杰那贱命如何能与你们比?不管成没成,平平安安才最重要!” “有我在,怎么会失败?”双臂环胸,长安稀奇的瞧着他:“我们不过是离开小半夜,你又不是三岁孩子,干嘛哭天抹泪,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才没有!”胡乱抹了把脸,萧鸿顺后怕道:“你们没看到吗?今晚这可是血月!” 沉默的点点头,萧逸蹙起眉:“异象之后往往伴随天灾,怕是陛下要下罪己诏了。” 萧鸿顺一愣:“这不是重点!——不对不对,呸,这不是现在的重点!血月当空,妖魔横行,偏你们今夜又去寻那妖道,若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不会的。”难得温和的宽慰着,萧逸顺手拍拍他脑袋:“太闲便容易想东想西,你还是找些事情做的好。” “你这是讽刺我闲极无聊,没事找事?”萧鸿顺差点气歪鼻子:“好心当成驴肝肺,哼!” “萧公子息怒,世子并非此意。”顾晏见缝插针,快嘴道:“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世子乃是怕您忧虑过度伤了身子,故才出此一言。” 唇角微抽,萧逸忍不住伸手扶额。听听这诚恳的语调,他差点真以为自己是个温柔慈爱体贴细致的好兄长了。 尽管清楚自家堂兄压根没那些意思,可这话实在太好听,萧鸿顺不禁循声望去:“你是……” “我乃……” “别和他搭话。”草草打断顾晏,长安斜睨他:“这家伙一句话里十个谎,小心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哪能呢!”无辜的眨眨眼,顾晏冲萧鸿顺扯出个笑容:“我与陆姑娘完全是误会、误会,过段时日就好了。” “你是哪个?妖道的同伙?”不然怎么被捆着? “我和你们一样,全是受害者呀!”可怜巴巴的扭着身子,他长叹道:“我乃京都长安人,是皇觉寺的俗家弟子,大概上辈子修得好,这辈子便比旁人多了个容易成佛的菩提心,结果刚一进城就被妖道盯上了!” “菩提心?”萧鸿顺好奇:“那是什么?” “偏你话多。”一巴掌把他拍回去,萧逸不动声色挡到了顾晏身前。他虽不像长安那般严防死守,但这家伙欺瞒自己在先,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即便不是坏人,瞧着也不像个好的,还是少接触为妙。 “这里的下人呢?”长安环目四顾:“找两个看紧他,或者直接锁去柴房算了。” “陆姑娘你这便不对了,我又不是犯人,凭什么要关柴房?”顾晏伸长脖子抗议:“怎么说也是故旧,你何必防贼似的防着我呢!” “错,”长安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防贼可没这么慎重。” “你……” “少废话,不然把你绑去门前的柱子上,好好‘示众’一番!” 简单粗暴的扔他进柴房,长安舒口气,这才略微放松:“管家呢?下人呢?河刚渡过一半,这桥拆得也太快了吧?” “非是有意怠慢,他们害怕精怪,因而全躲走了。”又是斟茶又是递点心,萧鸿顺蜜蜂一样忙个不停:“大家原本聚在院子里等你们,但血月一出,‘呼啦啦’的马上就散了。” 时人多是如此,她摇摇头,垂眸抿了口茶。旁侧,萧逸把经过简略陈述一遍,引得堂弟问东问西:“果真有雷?”“人皮灯笼呢?”“哇,所以他就被自家徒弟杀死了?”…… “既然这么好奇,明日你便带人去收尸好了。”叫他吵得心烦,长安“咚”的放下茶杯,“我累了,去睡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明天见。” 语毕,头也不回,径自离开。 “——她这是干嘛?”莫名其妙的捂住嘴,萧鸿顺瞅瞅左右,忐忑的压低声音:“难道,我真的话多到招人恨的地步了?” “……你明白就好。” 故意讲了些恐怖的细节打发走他,萧逸独自坐在花厅,遥望天边妖异的血月,沉吟不语。 良久后,他无声的去到院子,眼见长安和萧鸿顺俱都房门紧闭,脚步一转,悄悄来了紧锁的柴房。 “吱呀——” 光线斜斜漏进,照得端坐其中的顾晏半明半暗。似是早料准会有人来,他从容的一笑,表情莫测高深,居然当真有几分高人的意味。 “你——” 唇瓣微抿,萧逸立于门边,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你到底缘何来此?” “因为无聊,想来取一件东西。” 眉梢微扬,萧逸没想到这狡猾的和尚会与自己说实话——至少,他认为这是实话。 顿了几息,他问:“你和长安……你们认识?” “两面之缘。” “她对你,似乎很是提防。” “正常。毕竟,同行是冤家,在某些事情上,我比她要高明太多了。” 迷惑的蹙起眉,萧逸沉默一会儿:“你所图为何?与我们何干?” “我说过了,不过是无聊,想找点事做而已。”顾晏耸耸肩,“而且,你是你,她是她。你们两个是‘我’和‘她’,而非‘我们’。” 眉头紧皱,虽然不晓得他这话具体是何意,萧逸却本能的不喜:“藏头露尾,故作神秘,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萧世子,你前程大好,未来不可限量,何苦非要纠结于儿女情长?”难得正经的劝说道,顾晏感叹的摇摇头:“更何况,你们本无交集,终究是两路人。” 眉心微跳,萧逸不想再给自己添堵,“砰”的关门,重新落锁,不再多问,转身回房。 同一时间,长安却并未安歇。就着灯烛细细研究粗糙的舆图,她眉目凝重,最终伸指轻点,大概圈出了几片地界。 ——须得去亲自瞧一瞧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4.菩萨有心 许是受了血月影响, 天亮后, 安平城内寂寥冷清,人人面上皆藏着畏惧,甚至有富商举家搬离, 以为此处不祥,外出避一避再回。 虽则几乎一夜没睡, 可长安三个却默契的同时起了大早。打开房门望清了对方, 几人俱是一愣:“你们怎么不睡觉?” 互瞪着僵持一会儿,还是萧鸿顺最先扛不住:“我正要带人去收拾残局。严冠杰怎么说也是一府长官, 此事须得谨慎处理, 从长计议。” 不动声色的打量长安几眼,萧逸转眸:“你打算如何?” “这个……”萧鸿顺忧愁的敲敲额头:“等到见过再谈吧。他若识相, 承认自己收受贿赂,弄出个能拿上台面的证据,自然是最好。” “够呛。”萧逸撇嘴:“严冠杰偏执阴鸷,恨不得让所有人陪葬, 怕是没那心思体谅你。” 而且那家伙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没有弱点可要挟, 真咬死了不招供,他们也没办法。 “反正……大不了上刑!”思来想去, 萧鸿顺只能如此道。 简单用过早膳, 目送他蔫头耷脑的出门, 萧逸掩唇轻咳一声:“柴房里那位……” “他叫顾晏, 且先不必理会。”长安一下一下戳着面前的糕点:“我今儿要外出,你务必得看紧他。” “去哪?” “去逛。” “……哦。”萧逸的眼角跳了跳:“那我也去。” 挑着眉梢抬起头,长安意外:“你去干嘛?” “逛啊。” “……” “这是什么表情?你两个能出门,我便不能?” “……当然不是。”嘴角微抽,长安默了默:“黄义仁待会八成要过来,到时如果没人在,恐怕不太好。” “所以就该迁就他?”萧逸不以为然:“过后我会付房钱的。” “……” “不是要去逛?我们走吧。”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长安揉揉脸,“放你一日假,不必跟着我,自己去玩吧。” “严冠杰出了这种事,安平府内群龙无首,只怕要乱。”萧逸也不看她,紧盯着面前的瓷杯,仿佛正在与茶杯说话:“休要自作多情,你这钦差若伤了哪儿,作侍卫的也得不了好,我这是在为自己打算。” “我保证不牵连你。” “陛下又不会听你的保证。” 额角的青筋迸了迸,长安没料到他竟会来这一手。犹豫了片刻,她抿唇,“随你,爱跟就跟,有本事我出恭你也跟。” 见他只管闷不吭声和茶杯较劲,她愈发憋闷,懒得再多说,径自起身离开。 —— 萧逸本以为她说“去逛”是敷衍,没成想,这一天真的就只是在逛东逛西。 尽管无法和京都比,安平却到底是座府城,规模不小。东奔西跑了一整日,饶是他素来强健,也觉得双腿有些酸。 长安似乎在找什么。她的方向很明确,但因为初次前来,于路途不熟,很多时候都会误入死角。一忽儿朝东,一忽儿向南,他们马不停蹄,午饭都没吃,可足足走到金乌斜坠,萧逸也没弄清她究竟在干嘛。 “东、西、南、北……”根据太阳判断着方位,长安眯起眼:“那边好像有个庙。” “那是一处古迹。”萧逸一扫,随口道。习惯使然,他刚到安平便弄了张舆图,粗略一观后,具体街道有些模糊,主要建筑和大致方位却记得明白。 “去看看吧。”长安皱着脸揉了揉肚子。最近休息不好,饥一顿饱一顿的,偏又不停奔波,她的步子已经开始发飘了。 “不急。”萧逸一把扯住她袖子:“先吃点东西。” “可……”抬眸望望日头,她想说“可天都要黑了”,不过眼下又饥又渴也是真的…… 见她踌躇不动,萧逸正欲再劝,长安却自己想通,转步去了旁侧的饭摊。 ——罢了,莫说天黑,即便夜半又何妨?决不能因小失大,亏了身子。 此刻尚早,不到饭口,简陋的棚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过路客在喝茶歇息。饭摊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方脸汉子,未语先笑,热情健谈,打听到他们是外地人后,话匣子打开,立马主动介绍起来。 “前面那公主庙乃是先朝遗迹,存在几百年了。但凡来到安平,必定该去看一看。” 长安闻言,微微扬眉,还没来得及多问,就听身后歇脚的嗤笑:“青州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临着蛮子,哪来的公主?人家天潢贵胄,即便瞎了也不会来!” 那可未必,她暗道,若是按此说,萧逸两个岂不是天生没长眼? “你晓得什么?”方脸老板不忿的反驳:“女帝当政时,大周数次北伐,最终因为国库空虚,不得不停战和亲。那远嫁的安平公主便曾打这儿经过,安平府也是以她为名的。” “大梁到北边路途遥远,人家公主经过的地方多了,偏你们当回事儿,以为这是个荣耀,总爱拿出来臭显摆。” “这可不一样。”方脸老板自得的一笑:“雁回峡你听过吧?因着是山谷,常年比旁处温暖,从来不会落雪。” “彼时,那条山谷还不叫雁回峡,想去北地的话,只这一条路可走。安平公主行至此处,休息几日后正要启程,天空却反常的降下暴雪,把那通路给堵死了。” “这是连老天都瞧不过,想要阻止和亲呢!”有人在旁感叹:“可惜实在是打不起仗,否则现在哪还有北周?” “是啊!”方脸老板拊掌叹息:“道路疏通那日正值候鸟迁徙,公主望见后,对身边人感叹,‘大雁尚有南飞之时,可惜我此去,却再难回返。’于是,这峡谷便有了‘雁回’的名字。” “原来如此。”长安受教,“所以,前面那公主庙就是为了纪念安平公主?” “正的,我们这的妇人也会来此给孩子求智。” “求智?” “据说安平公主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从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我们当地人贯来奉她作智慧之神,尤其那些读书人家,更是希望她能开启孩子的智慧。” “那你也该去拜拜。”长安捅捅萧逸,“机不可失,启智呢!” 额角微跳,萧逸瞪她:“吃饭也堵不住你嘴。” ——嗯,有功夫倒是要带小九来求一求。 公主庙稍嫌偏僻,长安本不欲往,可眼见着今日无甚收获,又都走到了这儿,填饱肚子后左右无聊,干脆便去逛逛。 大概是每年都修缮,虽然历史颇久,公主庙却相当齐整,只台阶前的石塔斑驳陈旧,流露出岁月的痕迹。跨过高高的门槛,主殿中高达两米的金身人像赫然入目,乍一瞅十分宏伟。 “这是安平公主?”萧逸挑起一边眉毛:“简直和观音菩萨一个模子里刻的,就差个净瓶柳枝了。” 长安刚要让他闭嘴,忽听身侧正往外走的妇人顿步道:“这座金身是后人修的,偏殿的泥塑才是依公主的相貌捏的。” “哦?”她奇怪:“这是什么说法?” “安平公主路过这里时,突遇暴雪,被迫停留了数日。传说当时,此处正在修建一所观音庙。我们青州不比江南富庶,即便是佛像也只能泥塑金身。那雕刻泥像的匠人见过公主后,为其风姿倾倒,念念不忘,不自觉便把菩萨的脸塑成了公主的模样。” “阿弥陀佛,好在殿下仁厚,并没怪罪,反而乐意在此留个雕塑,权当念想,假装自己仍然未离故土。如此,这泥塑就保留了下来,奈何常年风吹日晒,面目一日日变得模糊,不得已,只好移去偏殿,一两银子才可拜一次,主殿这个却是另塑的。” “一两银子?”长安掏出钱袋数了数:“这与明抢也差不离了。” 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妇人微微一笑:“求智慧的话,确实灵验,带着孩子来会更好。” 长安一径低头数钱,并没注意她意味深长的眼神,萧逸却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孩子?哪来的孩子?小九那个巨婴算吗? 他们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喂,回魂了,想什么呢?”捡出最小的两块碎银,长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啧啧,原来你好这口。” “……嗯?” “人家都有娃了,你没机会了,死心吧。” “……我……” “年龄大的也不是不好找,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这种怪癖。其实寡妇很多……” “够了!”萧逸按住额角:“姑娘家的,想法纯洁点,不要那么龌龊。” “……若非你眼睛都瞅直了,我还懒得管呢。丢人现眼,嗤!” “不是这样……” 头疼的跟在她身后,眼见着长安付过二两银子,萧逸正要随着进入偏殿,却被守门的胖和尚拦住了:“阿弥陀佛,施主你的功德钱呢?” “她不是给过二两?” “那是女施主自己的功德,你的呢?” “我们一人一两,一共二两。”听到这边的动静,长安也折返回来:“怎么,钱有问题?” “女施主怕是有所误会。”奸猾的嘿嘿一笑,胖和尚懒洋洋道:“想见公主尊颜,每人至少一两,多了则是功德,不能转给旁人。” 长安闻此伸手:“那你把功德还我。” “佛祖感念你虔诚,早已瞧见了,哪有要回之理?” “少废话!”她撸起袖子:“论搞事,我还没怕过谁!” 眼瞧她有闹大的架势,半点不惧名声受损,一旁的男子又神色不善,眉目冷肃,胖和尚不敢硬碰硬,嘴脸倏然一变,识时务的掏出一两银子:“阿弥陀佛,施主真是个急脾气……” “还有一两!”长安恶声恶气:“我也不进去了!” “这……”到手的鸭子全飞了,胖和尚瞪瞪眼:“你个小娘子,莫要欺人太甚!” “小娘子?你全家都小娘子!欺的就是你,到底给不给?不给试试!” 她并没刻意压低音量,四方香客纷纷望了过来。胖和尚见此不敢造次,只好咕哝着还了银子,恶狠狠地目送他二人大摇大摆的离开。 头次被众人用此种奇异的眼神瞧着,萧逸窘迫得直想掩面:“我们这便回去?” “回去干嘛?”走出一段路后,长安方才停步:“妄想讹我的钱,我偏就不花钱,哼!” “……你想干什么?” 见他满脸戒备,长安搓搓手,笑眯眯的蛊惑:“你不好奇?前朝公主哦,听说还是位大美人~” “死了几百年,好奇她作甚?”萧逸撇撇嘴:“再美也不能活过来。” “真活过来怕得吓死你。” “……” “算了,你不需要同意,听我的便好。”端量着远处的庙墙,长安摸摸下巴:“走,吃顿好的去。先休息休息,咱们晚上再说。” —— 夜色如墨,月上树梢。 郁闷的站在光秃秃的大树下,萧逸木无表情,只恨自己意志不坚定,一不小心让花言巧语迷昏了头。 青州地处西北,夜晚极冷。朔风里夹着雪沫子,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长安抻胳膊伸腿的活动半天,默默算好了高度,方才转头:“诶,你爬没爬过树?不会掉下来吧?” 撩起眼皮盯她一眼,萧逸非暴力不合作的轻哼一声,“你真无聊。” “哎哟不要这样嘛,你这人可真没意思。做坏事就该开开心心的,懂?” 见他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死人脸,长安摇摇头,当先一攀,蹭蹭几下便爬了两米多高,轻松跳上旁侧的墙头。 “内里光秃秃的,没梯子也没石头,有点高啊……”为难的嘀咕着,她小心的挪动身子:“那处雪挺厚,摔上去应该无甚妨碍……喂!” 话没说完,萧逸却出其不意的纵身一跃,轻如鸿雁,单手拎着衣领把她扔到了雪堆上。 他力气用得巧,是以虽然从高处摔落,长安却没觉得痛。可问题是…… 她竟然——脸!朝!下! 挣扎着从雪堆爬起,“呸呸”吐掉嘴里的积雪,她抹了把脸,怒不可遏:“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啊。”长身玉立的站在侧旁,萧逸罕见的笑了一下:“做坏事就该开开心心的,我懂。” “……”呸,瞅那小人得志的得瑟样,若非出去还要指望这家伙,她才不会忍气吞声!哼! 勉强抖干净衣裳,长安冷着脸在前引路。两人也不废话,直接去了置有安平公主泥塑的偏殿。 公主庙中和尚不多,一个个又好吃懒做,此刻早都睡了。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路顺利。 偏殿黑漆漆的,正中搁着个人形轮廓,猛的一瞧,很有几分骇人。小心的掩好门窗,长安点燃一根蜡烛,周围立时亮了几分。 此间不大,陈设略旧,并不出奇。铺着黄布的供桌上,等人高的泥塑巍然而立。年深日久的,休说样貌,便是轮廓也有些模糊,与二人所想大相径庭。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回去睡觉呢!”不死心的举高蜡烛观察泥塑的脸,长安不满的嘀咕:“幸亏没花那二两银子……” “喂,这里好歹是公主庙,你放尊重些。”见她似是想爬上案桌,萧逸唇角抽搐:“你不总说要有敬畏之心?” “这是公主塑像,与菩萨像不一样。”随手把蜡烛放到一旁的烛台,长安踩着凳子站到泥塑侧面:“菩萨乃是修成正果的大士;这个么,若那安平公主死后升天还好,不然顶多是个小有法力的鬼仙,不算正神,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半懂不懂的点点头,萧逸便听她续道:“你以为菩萨像只是简单的雕塑?非也。人有五脏六腑,佛像也须‘装藏’——所谓‘装藏’,便是将开过光的佛经放入佛像的心脏部位,以此为心。所以,菩萨像后都有个不易察觉的暗门,而这个……咦?” 耳闻她声音有异,萧逸遽然绷紧神经,大步上前:“怎么了?” “呵,有意思。这泥塑后,竟也有个暗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5.公主手记【捉虫】 眼见她颤巍巍的立在残破的高凳上, 萧逸蹙眉:“你小心别摔断腿……” “得得得, 你可赶紧闭嘴吧!”长安低头白他一眼, 身子偏转, 一步跨上香案:“抱歉公主,打扰您了。按理说您是不该有心的, 可实际却有, 晚辈很是好奇, 所以欲取之一观。您大人大量,想来不会介意此等小事。” 唇角微抽, 萧逸帮她扶住案桌:“即便原本不介意,听到你这番没诚意的剖白,怕是也要开始介意。” “人家公主可没你这般小气, 休要以己度人。” 谨慎的绕去神像之后,长安细细摩挲着暗格的轮廓:“——咦?这里居然是封死的。” “难道不该封死?”否则,菩萨的“心脏”滑出来怎么办? “当然不该。”长安疑惑:“大多佛像要定期清扫,不然天长日久, 经书会烂的。” “可能……这个泥塑是省略版。”萧逸耸耸肩:“你刚刚不也说,安平公主算不得正神?如此,自然不能与佛菩萨并论。” 摸着下巴思考一会儿, 长安冲他招手, “来, 咱们把它放倒瞧瞧。” “你可真有闲心。”重新打量这几乎等人高的塑像, 萧逸不情愿:“经书而已, 但凡寺庙哪座没有?你若想看, 我差人寻便是。” “这个不一样。”长安瞪他:“我今儿本不欲带你出门,巴巴的跟来还不出力,你想怎样?要上天啊?” 萧逸无语,说不过她,只好认命的接住泥像,配合她一点点的挪下案桌,倒放在地。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这泥像少说也有二百年的历史,早就应该风化成灰。萧逸以为得费一番大工夫才能把它完好的搬下,哪知这泥塑却结实得很,也不晓得内里装了什么,沉甸甸的,足有两个壮年男子般重。 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又要出力又要仔细,待到泥像彻底放平时,已是一炷香后了。两人略微歇了歇,平复好气息,拿近蜡烛,便就着幽光琢磨起来。 “这的确是封死的,无有机关。”将整座泥塑从头到脚摸索过两遍,萧逸方才下结论:“我于机关之道上粗通皮毛,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用人不疑,长安闻言点头:“可惜了,那便只能用蛮力硬凿。” “未必。” 从容的掏出一把匕首,萧逸“铿”的拔开:“尽量不要破坏它,我先试试。” 配合的端近烛台,长安屏息凝视:这匕首锋刃雪亮,吹毫断发,只在泥塑背后轻轻一划,密封的暗格就脱落开来。 “萧世子身上的好东西果然不少!”颇为嫉妒的撇去几眼,她的语气有点酸:“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没必要。” “瞧着你平日不甚机灵,倒是挺懂财不露白的,呵。” “……多谢夸奖。” 小心拨开破碎的泥土,浅色泛黄的厚重卷轴立时呈现于眼前。诧异的挑高眉,二人对视一瞬,长安伸手取出一卷,才发现这泥塑原来是空的,内里密密麻麻塞满了写着小字的散乱纸卷。 “好像是特质的兽皮,”她捻了捻,又掂了掂:“怪不得这么重。” 比起纸张,兽皮保存的时间更久,直到现在也有许多大族喜欢用兽皮记录需要传承的重要机密。 “这……好像是日记。” 随手捞起一卷,萧逸眯起眼,只见其上龙飞凤舞,铁画银钩,转折之处棱角分明,锋锐难挡,丝毫不似出自女子之手: “xx年xx月xx日 这是我在此处的第三天,重兵把守,寸步不离,宛如阶下囚。 仿佛我怀有贰心、心有不甘、时刻准备逃跑一样。 仿佛我若想逃,他们便拦得住一样。” 翻过这张兽皮,萧逸往后看,果真是几篇日期连贯的手记: “xx年xx月xx日 今日天公作美,我正琢磨该用什么方法拖延些时候,晚点儿进北地,突然就降下暴雪,将唯一的通路给封住了。 百姓们的想象力最是丰富,不过一夜之间,街头巷尾便到处流传说‘定是殿下心有不忿,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我们大周国力强盛,缘何要和亲?就该继续北伐才是’……大家议论得有模有样,好似各个都识得我,于我了解甚深,亲耳闻到了我的抱怨一般。 为此,负责押送我的木头将军还特地来警告一番,暗示我不许扰乱民心,妖言惑众,搅得四处不得安宁。 呵,不忿? 如果能够以和亲阻止战争,换得百年平静,那么作为一国之公主,又有什么不忿的呢? ——但我并非公主,却要如囚犯般被押赴那等蛮荒之地,凭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不外如是。 枉我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可终究是成王座下的败寇,连人生也无法自主。 大概,主动请缨,以公主之尊瞒天过海,下嫁北地,风风光光远离这个一手开创的朝代,便是我最后的尊严。” “——安平竟然不是周武帝的女儿?!” 不可思议的扬高尾音,萧逸去翻其他兽皮:“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又是哪个?” “周武帝”即指前朝女帝,因其一生善战,故而以“武”为谥号。盯着面前的手记,回忆着曾经以秘术梦过的皇廷旧闻,长安的脑中慢慢串起一条线:“原来如此……是她。” “谁?”萧逸凑上前:“你这份上写了什么?安平到底是谁?” “王、谢两家听过吧?”长安把兽皮递给他:“是谢氏族长,一个女子,名唤谢文华。” 王、谢两姓萧逸倒听过,可这种百年旺族,其中人才辈出,族长多了去,他还真不清楚谢文华具体是哪个。 “她曾是天子近臣,与武帝私交甚笃,非常聪明。”长安想了想,蹙起眉:“可惜似乎英年早逝,所以才没能名垂青史。” 她在世时,大周发动四次北伐,名将荟萃,文臣式微,自然便被掩盖了光芒。彼时虽有女帝,却尚无女子为官,她不能光明正大的立于朝堂,名声不显实属正常。 “你怎么这么了解?”萧逸狐疑的望向她。尽管不好文墨,他却是在天下藏书最丰的集贤殿中泡大的,内中有很多世人闻所未闻的宫廷秘史,没道理比陆长安知道得少。 “我看到的。” 伸手一指双眼,长安高深莫测:“你只能瞧见眼前四方,我却能回溯到百年之前。只要我想,这世间便没有秘密。” 半信不信的“哦”一声,萧逸懒得深究。两个每人一卷,就着烛光,继续读起了手记: “xx年xx月xx日 借口为大周祈福,我终于到这里躲了两天清闲。此处实在贫瘠,连座像样的寺庙也无,幸亏这观音庙造好一半,不然我这假公主怕是得去露宿荒郊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该是无所留恋,临到走时,我却莫名有些惆怅,文艺的说便是‘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流。’——撇开矫情,简单点,我忽然又舍不得了。 我一直以为是这个帝国背叛了我,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却并没那么复杂。 这只是我和白安之间的问题,只她碰巧为皇,所以才扯上家国天下而已。 生而卑微,尽力攀爬,我以为早已看透了她。 我们相识于微末,彼时她刚从北地逃回京都,因着决绝的手段获得武官赞誉,先帝却以为此女狠戾,有违人和,费尽心思欲将其逐出皇廷;而我,出身谢家嫡支,自小负‘天才’之名,顺风顺水,年少轻狂,无所畏惧,以为世间之难题无不可解,日子光鲜又无趣。 为了拉拢谢家,得到爹爹的支持,白安苦心筹谋,在我及笄那日送上世间罕有的火焰明珠,总算是得偿所愿,博得了爹爹的一丝注目。 她以为,那日是初遇,但我其实已经观察她很久了。 因为,我们一样的离经叛道,世所不容。” “xx年xx月xx日 峡谷已经清出一半,多则四天,少则两天,我便要离开了。 此次远离,看似无有归期,但世间之事,谁又说得准呢?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嫁人,养他八-九个面首,日日凭心情翻牌子,可眼下却是刀俎上的鱼肉,非但没有如此,还要强作大度的容忍草原蛮子那一整个后宫,成为三千水中的一瓢。 也不知他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 此地虽然偏僻,民众却着实热情,明明自家都要揭不开锅,却约好了般,每日轮流给我来送鸡蛋米面。至今活了将近三十载,我头次吃这么简陋的东西,其滋味却无一珍馐可比。 因为地域寒冷,这里可种的作物极少,产量也低,大多住民都靠打猎、行商为生。我素来晓得于此居住不易,但也曾在朝堂上舌战群臣,认为不该将银子拨到这里,因着这少数人而影响大局,却是直到此时,才了解他们到底是多么不易。 我错了吗?——并没有。若是今时今日重新决定,我的观点仍不会改变。 那,他们错了?——当然也没有。同是爹生父母养,若能选择投胎,谁又愿意托生至此? 想了很久,我才明白,原来过日子不是做学问,做学问讲求锱铢必较,日子却是得过且过。 这世上的很多事,本来便没有对错之分,偏偏我自作聪明,以为所有决定都顾虑了各方各面,无有遗漏,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与人相交同样如此,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白安,但那终究是‘我以为’——自小优渥,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凌驾于人,即便再是体贴,我怕也不能亲历她所体会的危机与紧迫。 所以,她忙着肃清障碍,忙着称帝登基,忙着诛灭异己,最终又趁着我未有所反应时,驱逐了我这颗权力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无关对错,只余立场,其实,我一直都隐隐明白。 我一直以来介意甚至痛恨的,是她打着知己的名义,以帝王的身份,行集权之实。 正如我不懂她一样,她其实也不懂我。因为她一生坎坷,一无所有,全部都要自己争取,所以她不懂我,不懂我为知己抛头颅洒热血的愚蠢,也不懂我明知前路难行,却自欺欺人的天真。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和选择负责。而我,至此,终无遗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6.知己难求 边读手记边感慨, 长安叹口气, 放下兽皮,满腔复杂。 胸口闷得不行,她想与萧逸八卦几句, 抬眸却见他直直坐着,正盯住虚空怔怔发呆。 “喂, ”伸手在他眼前一划:“想什么呢?” “没什么。” 面容平静的垂下眼, 他抿起唇,沉默的递过书中兽皮:“这是最后一日的。” 狐疑的望他几眼, 长安挑高眉, “写了什么?” “你看过就知道了。” “xx年xx月xx日 峡谷彻底通畅,下午我便要离开了。 不知怎的, 大家都以为我忧伤难抑,百姓们更是唉声叹气的替我不值,街头巷尾一片低迷。 许是受这气氛影响,贯来没个好脸的木头将军竟然破天荒来问我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如果不碍事的话,他就做主徇个私,允我去办。 心愿么?我倒真有一个, 却注定无法实现。 我想在进入北地前,再见陛下最后一面。 有些话, 虽然她可能不爱听, 也不在意, 但我还是想说清楚。 便从, 初遇开始。 她一直以为我们的相识是她蓄意谋划而来,实际上,一切都始于我的算计。 打从识字起,我就晓得圣人昏聩,国之不国,四方蛮族虎视眈眈,只能靠和亲换得数年太平。新皇登基后,形势愈发危急,因着不想打仗,今上便以庶充嫡,将绥安公主远嫁,却是只能拖得一时,治标不治本。 彼时的我尚且年幼,甫一听完立时就问,‘父亲,公主那么可怜,您为何不想法子去帮帮她呢?’ 尽管时隔多年,可我仍然记得父亲的回应,‘每个人生来便有自己的价值与意义。她既为公主,为国捐躯就是分内之事,要怪也只能怪君主无能,怪国家软弱,怪自己的命。’ ‘但您能帮她的,缘何不伸援手?外人都道我们谢氏一族乃国之砥柱,胸怀天下,若是一力主战,未尝不会成功。’ ‘身份决定选择。你要永远记住,你姓谢,是谢氏的子孙,所有都当以家族为先。无论国家还是人民,战争还是求和,都要排到第二位。’ 年少轻狂不知事,我下意识反驳,却被重罚,关进了祠堂。那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随着年龄的增长,享受着家族的种种优待,我越来越晓得少时幻想拯救万民的自己是如何的异想天开。大概人都是愈来愈麻木,安分的当着谢家千金,每日交游玩乐,偶尔清谈时局,流出几首酸诗供人追捧,慢慢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曾经热血的模样。 如果没有意外,我定然一生平顺,按部就班的嫁人生子,可能还会游山玩水,留下两本无关痛痒的游记,悠闲又平凡的过完一辈子。 可后来,绥安公主却回来了,在一片质疑、赞誉、冷嘲热讽中强势闯入了朝堂。 ——原来,女子还可以活成这样。 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或许觉得有趣,或许是想瞧瞧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着人暗中准备了世所罕见的火焰明珠,隐瞒身份倒卖与她,白安果真上钩,于我及笄那日郑重奉上,爹爹也如预料般为之侧目。 之后,相识,相知,看着她一点点成长,倾力助她问鼎帝位,成为前无古人的女皇。 许多人都认为我疯了——为何要对个非亲非故的皇女如此尽心,甚至不惜损害家族利益?这在世家子中极其少见,赤-裸裸的为他人作嫁衣裳。家族内斗不比皇位之争简单,那段日子很难熬,若非我本身意志坚定,加之白安在背后作靠山,怕是族长的位置都难保。 屁股决定脑袋,这两个最重要的器官在我身上却错位了,有此结果也不意外。 大家只看到我全力付出,慢慢培养出一位女皇,殊不知,其实是陛下成就了我。 没有我,她依旧能问鼎帝位,只是过程要曲折些;可没有她,我却会泯然众人,归于平凡,绝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时人皆以为我慧眼识珠,瞧中了她的政治前途,故而提前结交,以图后利,却没看到我谢家于乱世屹立百年,起起伏伏,见证过数朝兴衰更迭。皇室?那不稀奇。毫不客气地说,皇家公主怕是还没我这谢氏嫡女的身份来得尊贵。 我欣赏她,并非因为她尊贵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她的野心与才华,更非因为那缥缈的‘帝王天命’—— 只因为是她。 即便不曾为帝,即便不是公主,只要她还是白安,我就会孤注一掷的相信,毫无理由的支持。 但凡胸怀抱负,没有帝王会坐看世家壮大。二者间素来存在矛盾,可惜我到底太过天真,以为双方自有默契,君臣相得,不足为虑,铸下大错。 身为谢氏族长,我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危机,以致数代传承、百年显赫俱毁于此;身为大周官员,我优柔寡断,没能为君分忧,终迫得陛下亲自出手,以小人之计逼退豪门望族,于名声上留了污点。 前者我不在乎,后者…… 便当是对她的惩罚吧。 我与白安,以我算计她为始,以她暗算我为终。如此,倒也算‘善始善终’。 帝王终究与旁人不同,她能在清剿谢家后留我一命,已是全了情谊。按理说,即便没有感恩戴德,我也不该再行奢求。 ——可,终归是意难平。 被幽禁的日子里,我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其中不乏黄粱一梦、重活一生的经典桥段。无聊之时,我也想过自己重生会怎样,但十有八-九,不会比现在更好。 所以,这辈子,我其实也无甚遗憾。 许是骨子里谢氏高傲的血脉作祟,即便如此境地,我也不想欠下人情。既然白安饶我一命,我便主动请缨,制造个沧海遗珠的传奇,以和亲的方式帮她结束这场越来越艰难的战争。 士为知己者死,这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此后于我,天高海阔,世间再无谢氏文华,只有公主安平。 山水迢迢,各自珍重,望永不再见。” “……原来是这样……” 揉着眉心放下卷轴,长安胸口的郁闷更甚,似有所失,满心惆怅。 良久,她才打破沉寂:“的确,对她们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 “不。” 面无表情整理着散乱的兽皮,萧逸语气平淡:“事实上,抵达北地没多久,安平公主便突发大病,撒手人寰。” “啊?”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长安直觉反驳:“不会吧?——谢文华既能假死一次,说不得就能假死两次,金蝉脱壳了呢!” “她第一次能假死成功,全赖武帝手下留情。个人总归不能与国家相抗,更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他乡……” 史学家们都以为蛮族号“周”是为示威,但眼下看来,怕是谢文华存着不忿,故意鼓动她那帝王夫君立的——八成是想给这个抛弃她的国家添点儿堵。 怪不得,安平公主甫一嫁去,草原蛮子们马上立了国号为“周”,遥遥与中原的周朝抗衡。彼时两个都号“周”,为了区分,人们便特地称外族为“北周”。 有趣的是,时至今日,女帝创立的周朝早已不在,北周却飘飘摇摇的□□百年,还有昌盛之势。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世事着实难料。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草草把手记塞进泥塑,长安拍拍手,见他仍旧郁郁,不禁扬起眉梢:“你怎么了?休要学人家闺阁少女,为古人担忧。” “我只是在羡慕。” “羡慕?”她狐疑:“一个孤家寡人,皇位都找不出后人继承;一个远嫁异地,终生难回故土,哪个值得羡慕?”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萧逸淡淡望向她:“如果未来的某一日,我不再是王府世子,失去所有光鲜的身份,可会有人只因为我是萧垂文,便孤注一掷的相信,毫无理由的支持,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心里一突,长安轻咳几声,打个哈哈:“大半夜的说什么胡话,困懵了吧?你怎么可能不是王府世子?少想这些没用的,别矫情。”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他眉眼沉静:“更何况,这并非不可能。” ——原来他什么都清楚。 脑中划过这个念头,长安尴尬又为难。她天生不会温言软语的宽慰人,对于这种敏感话题,她也不太想掺和。 纠结的掏着泥塑的腔子,她蓦地一顿:“咦?” “怎么了?” “这里……还有一卷。” 与其他的不同,这卷紧紧贴在底部,轻易发现不了。若非她刚刚闲极无聊,胡乱摸索,怕也不会觉察。 费了番功夫妥帖取出,二人凑近烛火,却见这非是手记,而是一张简陋的地图。 细细辨认一会儿,萧逸蹙眉:“这上面指引的,好像是嵩州。” 唇瓣微抿,长安的脸色被火光映得明灭不定。略顿了几息,她“呵”的一笑:“说不定是藏宝图呢,我们且去找找看。” 奇怪的瞧她一眼,萧逸摇头:“你素来讨厌凑热闹,怎么这次如此积极?不说嵩州路途遥远,单论这舆图简陋粗糙,其上位置不准,只能勉强辨个大概,即便真去了,凭它也很难找出什么。” “无所谓,去看看风景也好嘛。” 听出她的不容置疑,萧逸微微挑眉,望去几眼,遂也不再多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7.刺史巡查【捉虫】 将散乱的兽皮塞回泥塑, 长安与萧逸合力把它搬上高台, 拜了三拜, 告罪后便带着地图离开。 紧赶慢赶的回到黄家别府时, 晨光熹微,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两人此次是秘密出行, 没人晓得他们到底去了哪。眼下四处静谧, 长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本打算悄悄溜回房,哪知经过前庭时, 阴测测的男声忽然在角落响起:“你们还记得回来?” “……我靠,人吓人吓死人你懂不懂!”惊魂未定的抚住胸口,长安被吓一跳:“你在这里干嘛?守门?巡逻?时刻准备着见义勇为?” “我在等, 等着看你们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慢吞吞的走出阴影,萧鸿顺面无表情:“说走就走,口信都不留,扔下我一个处理烂摊子——呵, 你们可真是好兄弟!” 尴尬的摸摸鼻子,长安嘿嘿一笑:“这话不对,我不是兄弟……” “严冠杰死了。” “死了?”萧逸蹙眉:“怎么死的?” “不清楚。”漠然冷哼一声, 萧鸿顺抽身便走:“我不管了, 待会儿日出我就回古寒县, 你两个自便!” “诶诶诶这么大火气干什么?我们也不是有意瞒你呀!”快手快脚挡到他身前, 长安转转眼睛, 满面真诚:“早晨你走后, 我意外得到一张藏宝图,生怕别人捷足先登,赶紧过去瞅了瞅,这才没来得及通知你。”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她还特地掏出了刚刚从泥塑中得来的卷轴,“瞧见没?就是这个。” 见她解释得有理有据,萧鸿顺狐疑的挑高眉,气势不自觉的弱下来:“这,便是藏宝图?你不会在骗我吧?” 寻宝这种桥段他只在话本子里读过,现实中……还真有? “我从不骗人。”恳切的望着他,长安重新把兽皮收好:“以你堂兄的人格担保,骗人的是小狗。” 萧逸:“……”锅从天上来,他该应景的“汪汪”两声吗? “这样啊……谁让你们不早说!” 眼瞅他彻底消了气,长安的表情倏然一变,忧愁的叹口气:“亏我以为咱们早就是朋友了,原来全是自作多情。罢罢罢,你走吧,日后各安天命,也不必再见了。” 语毕转身,作势回房。 “喂,那个……” 慌慌张张的拽住她袖子,萧鸿顺羞愧极了:“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民哪敢生您的气啊!”不冷不热的扯出衣袖,长安凉凉的嘲讽:“赶快回去休息吧,天亮还得赶路呢,恕不远送。” “……我以为、以为你们故意躲开,背着我去玩……不不不,呸,背着我去办更重要的事情,这才、才有点火大的,以后绝对不会了!” 斜眸睨着他,长安冷笑:“背着你玩能怎样?谁给你的胆子,竟然还管起我来了?” “话不是这么说,”萧鸿顺缩缩脖子,小声嘟囔:“有福同享,我们总归是一起的……” “一起?现在想到‘一起’了?”恶声恶气的瞪着他,长安的指头险些戳到他鼻子:“我们昨夜舍命去诛妖道时你在哪?这一路上除了拖后腿,你还干了什么?可能举出一件你做过的好事?” “我、我……我没那么差劲吧……” “差劲的人贯来不会觉得自己差劲,因为他们最会找理由狡辩开脱!” “是、是这样吗……” 心虚的耷拉着脑袋,萧鸿顺隐隐有些迷惑。奇怪,他明明是来质问这两个缘何偷溜的,怎么反倒变成认错了…… 但是,想归想,他是绝对不敢把这疑问提出来的:“对不起,我、我以后再也不莽撞了,你们让往东便往东,让……” “够了。” 额角微跳,萧逸无语的按住眉心,“好歹我们都姓萧,你不要欺负他。” 长安“哈”了一声,尚没来得及回应,萧鸿顺就在旁侧一叠声的反驳:“不不不堂兄,我再也不敢恃宠而骄欺负你们了!刚才那是误会!你一定要相信我!” “……”恃宠而骄是什么鬼? “我其实什么也没想做,真的,别说天亮,即便天黑也绝不会撇开你们独行!我、我就是有点、有点怕嘛,怕你们扔下我溜走……这里实在太可怕了,我一个人搞不来!嘤嘤嘤……” “行了,闭嘴!” 嫌恶的瞪去一眼,萧逸正要问白日里发生了什么,余光瞄见长安困倦得直揉眼睛,立时把滚到嘴边的说词改了改:“有事明天再说。我们最近一直劳碌,合该好好休息一番。” “可是……” “哪那么多可是,你不累吗?” “累。”萧鸿顺老实点头:“但这事最好尽快解决,不然引来刺史就麻烦了。” 文臣们嘴皮子厉害,骂人不带脏字,偏又让人辩无可辩,讨厌得很。刺史掌督察百官之责,比之一般文臣更要难缠,便是他贵为皇子,对上这群不怕死的也有些怵。 “不会那么巧吧?”萧逸挑眉:“此处位置偏僻,难出政绩,大多官员一辈子也不得升迁,是以都没什么上进心。虽然平日办差懒懒散散,但因着大家心态好,氛围格外和睦,也没出过大差错,听说刺史等闲极少来巡察。” “就怕万一嘛!”萧鸿顺摸摸下巴,又挤眉弄眼的笑起来:“不过我打小运气便好,嘿,应该不会出事的!” 心头微动,长安抬眸瞥他一眼,犹豫了几息,终是没有开口。 —— 甫一进入安平,闫昌和就发现周遭的氛围有些怪,人人面上都是一副恐惧中夹杂着兴奋的纠结表情。 时近岁末,又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青州一向太平,十数年都不曾生过事端,发配至此的官员们各个过着养老生活,连带他们刺史也十分清闲。 昨儿个夜半惊现血月,把众人都唬了一跳。于皇帝而言,此乃大事,说不得要下罪己诏检讨过失,可他们毕竟没到那层面,又非京官,便是天大的浪花也打不到这里。 按理说,为了彰显成绩,年终岁尾正是最忙的时刻。但这里的官场比死水还平静,连妻妾不睦后宅不宁的情况都没有,同僚们懒得做无用功,干脆不再费神,有些甚至现在就开始筹划回京事宜。 于是,闫昌和隐瞒身份、独自前往安平的行径就显得异常扎眼。 但他向来特立独行不合群,别人的想法从不在考虑范围内。 熟门熟路寻了个中档酒楼,正值饭口,宾客满门,内中嘈嘈杂杂,三教九流混乱得很。 对闫昌和来说,这却刚好探听消息。 “阿弥陀佛,我的老天爷诶!”邻座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双眼放光的念了声佛:“你们昨晚听到雷声没?” ——雷声? 不动声色喝了口茶,闫昌和特意回忆了下——他早几日便到了,一直住在客栈里。昨夜血月现世,他没太关注旁的,可还是能确定,绝没听到过雷声。 再说,哪有无缘无故打雷的道理? “你也听见了?”汉子对面的方脸老头却神秘的压低声音:“我家正在那位隔壁——”说着,伸手朝上指了指:“听得真真儿的,差点吓出病来!” 闫昌和聪慧敏锐,了解平头百姓们喜欢用“天”来代指一方父母官。略想一想,他便对上号,忆起了安平新调来的知府,严冠杰。 他家上方的天空莫名其妙打雷?为什么?难不成是天打五雷轰? 无聊的发散着思维,闫昌和点点桌面,就听隔壁续道:“我本打算一早去瞧瞧,哪知天不亮,那宅子便被封了,四周还有官差巡视,瞅那架势不像小打小闹。” “这个我倒听说了一二。”颇为自得的眨眨眼,汉子贼眉鼠眼的环顾四周,音调压得愈发低。尽管闫昌和努力竖起了耳朵,却仍没听清他讲什么,只模模糊糊听见什么“死了”“疯了”“不见了”…… 总之,没一个好词。 身为刺史的敏感神经猛的绷紧,他眼睛一亮,隐约觉着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 足足睡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时,长安才打着哈欠爬起来。 想到严冠杰的死,她有心去问一问,还没进入花厅,就闻见了前方的说笑声。 钱家兄妹又来了。 “陆姐姐!” 尚没开口招呼,长安便见一身黄衫的钱琅花蝴蝶般翩翩飞了来:“太阳都要落山了,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去叫你了!” “不好意思。”适时作出懊恼的神情,她敲敲额头:“我大概是夜行生物。” “噗——那正好!”钱琅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陆姐姐~你来,我有悄悄话和你说!” “休得无礼!”眼见她越来越不像话,钱珏在后面厉声呵斥,又抱歉的对她拱拱手:“家妹无状,让陆姑娘见笑了。” “无妨。”长安耸耸肩:“你们不要拘束。钱姑娘天真烂漫,我很喜欢。” 语罢,又安抚的冲她笑笑,主动拉起钱琅的手:“走吧,我带你去逛逛园子,有几处景致颇能入眼,咱们过去瞧瞧。” 目送着她们走远不见,钱珏目光一闪,唇角微弯,低眉抿了口茶。 金乌斜坠,不大的后花园一片金黄。 懒散的背靠栏杆,长安随手撒下把鱼食:“你想与我说什么?” “你看——我穿这个美吗?” 笑嘻嘻的在她面前转一圈,少女衣衫飞扬,裙角在空中划过一道靓丽的弧线。 “好看,漂亮,举世无双。”煞有介事的点着头,长安扬起眉梢:“难得如此盛装打扮,怎么,打算去见情郎?” “不是见,是追啦!”羞涩的咬紧下唇,钱琅认真道:“既然这么好看,那你觉得……” 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长安奇怪的盯着她:“我觉得什么?” “你觉得……我去和萧大公子表白,会成功吗?” 大脑瞬间停止运转,足足愣了好一会儿,长安才想起,当初为了方便,她直接对黄家人道萧逸与萧鸿顺是保护她的侍卫,名为“萧大”“萧二”。 所以,这个小丫头,她是想对……萧逸,诉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8.他之所想 许是她沉默得太久, 钱琅越等越忐忑, 最后忍不住怯怯出声:“陆姐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我很差劲吗?” “……没有。”长安揉揉脸, “我只是,有点意外。” 萧世子身份高贵, 年少有为, 英挺俊朗,洁身自好, 休说钱琅这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之女, 就是在京城,不少贵女也心悦于他。只是这么久以来, 萧逸一直不近女色,从没表现出对女人有任何兴趣,以致长安差点忘了,他终归要如正常人般生活—— 总有一天, 他会遇到喜欢的姑娘,成亲生子,身心安定。 仿佛有毛茸茸的软刺刷过心尖, 长安唇瓣微抿,有点感慨, 又有点惆怅。 “你一定没见过女子主动吧?”羞涩的垂下视线, 钱琅还以为她被自己大胆的举动震住了:“咱们青州没那么多讲究。好儿郎难遇, 瞧见便要紧紧抓住, 否则错过可没了!” 长安听得直撇嘴:“怎么跟抓猪似的……” “萧大公子才不是猪!”钱琅瞪眼,认真的反驳:“他长得俊,为人有礼,举手投足又带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嘻嘻,反正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强!” “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长安客观道:“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须得门当户对。你晓得他家的门第吗?考虑过双方父母的意见吗?你可愿嫁鸡随鸡,远离亲朋,随着他去陌生遥远的地方开始前途未卜的新生活?” “我……”苦恼的皱起眉,钱琅瞬间傻眼:“干嘛想那么远呢……” “难道你不打算嫁他?”长安稀奇:“既如此,做甚费时费力去表白?” “因为喜欢啊!”她理直气壮:“即便没有未来,钟情过萧公子这种优秀的人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什么都不做的话,我绝对会抱憾终生的!” 眼见对方若有所思,钱琅精神大振,讲话的底气也愈发足:“不是所有事都要计算得失的,完美的人生多无趣!陆姐姐,难道你就没干过率性的蠢事吗?” 叫她问得一怔,长安静默几息:“但我从不做没有未来的事。” “不后悔?” “可能会后悔,不过那又如何?”她淡淡一笑:“该用理智做决定的时候,我绝不会放任感情。” 似懂非懂的扁扁嘴,眼瞅着太阳马上要落山,钱琅一急,可怜巴巴的扯住她衣袖:“陆姐姐,你、你帮我约萧大公子出来好不好~” “……为什么是我?” “你们关系好嘛!”她撒娇:“而且,他最听你话了~” 古怪的望她一眼,长安抽出胳膊:“抱歉,我不会帮这种忙。” “为什么?” “本该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扯上我算什么?而且他根本不听我话。” “怎么会?”钱琅不信:“萧二公子说他冷漠寡情,桀骜不驯,只在你面前,才像只温顺的小兔子……” 想象了一下萧逸牌小兔子的模样,长安恶寒:“别听他的,那人无聊透顶,最爱说三道四,活该没朋友。” “那……”钱琅为难的撅起嘴:“我要怎么约呀?” 长安仔细想了想:“他好像很爱逛街。”初到青州时,还兴致勃勃的拉着她去买糖葫芦…… “逛街?”钱琅双眼一亮:“和我一样!萧大公子果真温柔体贴,很多男人都嫌无聊呢!” “……嗯。”长安莫名有点想笑:“我便提前预祝你成功了。” —— 钱氏兄妹留下用了膳,一众人相谈甚欢。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盏盏灯笼次序亮起,安宁而静谧。 时间太晚,再不告辞就失礼了。钱琅不安的动动身子,深吸口气,总算红着脸出声:“萧大公子,你……你们想不想去散散步?” 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萧大公子”指的是自己,萧逸挑眉:“你说什么?” “我、我……”被他一望,钱琅立时萎了:“我说,我吃多了,大概得散步消消食……” 萧逸闻此微微扬眉,尚没回应,萧鸿顺便在旁一拍巴掌:“正好我也吃撑了,走啊走啊,一起!” “……” “堂兄,我看你也塞了不少,不打算去走走吗?” 隐晦的瞪他一眼,萧逸暗暗头疼,此时此刻却又不好拒绝。眼尾瞄见长安喝茶看戏的悠哉姿态,他额角一跳:“既然我们都出门,陆长安,你也来吧。” “不不不……” “难道你觉着散步很无聊?” “……”太阴险了,这话她没法接! 于是,半炷香后,一行五个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预想中的私密约会意外变成眼下的集体乱逛,钱琅皱眉琢磨了半天,终于确定,问题就出在萧鸿顺身上。 ——撑撑撑,怎么没撑死!偏他话多! 安平的街道虽然宽阔,却还没到能够容得了五人并排的地步。钱珏自告奋勇做向导,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萧逸拖着长安一起,钱琅则不情不愿,只能与坏人好事的萧鸿顺一行。 忍了又忍,她握紧拳,终究是没忍住,恶声恶气的压低声音:“无聊透顶,说三道四,活该你没朋友!” “……无缘无故的,吼我做什么?”萧鸿顺吓了一跳:“哟呵,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冲我大喊大叫。” 萧逸即便瞧他不爽,通常也懒得开口;长安虽然会冷嘲热讽,却时时注意着风度,损起他来不疾不徐,音量半点不会高。 可杀伤力却不会小半分。 相比起来,她这副恨不得用眼神杀死自己的直白表情……还挺有意思的。 “我才没想和你散步!”瞅着他笑嘻嘻的脸,钱琅越发来气:“你可真是,多嘴多舌!厚脸皮!” “你当我便稀罕与你一起?”萧鸿顺嗤一声:“少把自己捧那么高。瞧瞧这前后,除了我,谁还会专门来陪你?” 这话极其刻薄,钱琅不自觉的望向萧逸,却见对方正偏着头与长安说话,轮廓分明的侧脸温润动人,与平素的冷淡很是不同。 与面对自己时的疏离漠然,判若两人。 泪水毫无征兆的涌出眼眶,尽管知道人家没有故意冷落,可在这一刻,她却仍然非常伤心。 紧抿唇角低下头,恍恍惚惚间,她好像窥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喂,你怎么……怎么说哭就哭!我可没欺负你,我什么也没干!”慌慌张张的避开两步,萧鸿顺暗恨自己嘴贱,好端端的多什么话? 听到身后的动静,长安蹙眉回过身,哪知与她目光相对,钱琅却忽然红着眼睛跑走了。 唇角微抽,她瞪向萧鸿顺:“都怪你,还不去追?!” “……啊,哦,哦!” 下意识依言追去,走开很远后,萧鸿顺才猛地想到一个问题——凭什么怪他?为什么是他来追?她哥哥又不是不在! 算了,这些容后再议,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吧。 —— 目送着小九跳脱的背影,萧逸不太放心:“钱姑娘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不会出事吧?” 慢条斯理摩挲着下巴,长安想了一会儿:“身体应该没问题。”瞅着倒像是受了刺激…… 到底是亲哥哥,钱珏无法如他们般淡定,草草道了抱歉,便追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匆匆而去。 无语的摸摸鼻子,长安打个哈欠。她一点都不想出来逛,结果现在只剩了他们——这都是什么事儿? 尴尬的轻咳一声,萧逸也有点不自在,“你可晓得,钱姑娘找我做甚?” “人家只想消食,哪里就是找你?” “这点眼色我还是有的。”他撇嘴:“她是有什么困难吗?” 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长安点点头:“算是吧,而且只有你能解决。” 两个都是聪明人,如此说完,萧逸差不多便猜到了。 他已弱冠,非是不解世事的愣头青,这些年来也收到过不少含蓄的表白,只是像她这么大胆的,却是头一份。 所以,才不太敢确定。 心头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往外冒,萧逸忍不住问:“既然和我有关,她去找你做什么?” “聊天。” “聊什么?” “你。” “哦。”他顿了顿,撇过头,状似无意:“你怎么说?” 满面深沉的望向他,长安郑重道:“闲话这么多,你们其实更适合做姐妹。” “……我从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有必要捍卫自己的尊严和名誉。”萧逸搜肠刮肚的找借口:“我觉得你吐不出好话,会让别人产生对我的误解。” “我才懒得议论你。”长安无语,转念想到若是刚刚钱琅当真与他说了什么,怕是会被毫不犹豫的严词拒绝。 那样的话,她一定很伤心。 可爱的姑娘,就该快快乐乐的,被人珍惜温柔的对待。 “她想让我帮个小忙。”思考过后,她委婉道:“因为和你不熟,所以请我约你出门。她对你……非常谨慎,非常小心,你可能觉得烦,但一切全都出于好意,希望到时你的态度能和缓些。” 静默片刻,萧逸转眸:“那你呢?” “什么?” “你答应帮她?” “当然没有。”长安顿了顿:“我有那么热心吗?” “那就好。” 心头一跳,她蹙眉:“好什么?哪里好?” “如果你答应,我大概会……”萧逸耸耸肩:“有点难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29.注定相遇 骤然顿住脚步, 长安转眸望向他:“你说什么?” 五指略略握拢, 萧逸强装淡定:“我说, 如果你答应, 我大概会有点难过。” 唇瓣紧抿,她蹙起眉, 想要问些什么, 犹豫了几息, 却没开口。 见她如此反应,萧逸暗淡的垂下眼, 再抬头时,神色已经与平常无异:“你乃上峰,白日里管我就算了, 若是连下值后的私事都插手,我岂不是很可怜?这难道还不够难过?” “谁稀罕管你?”长安撇嘴:“只是你年纪不小,整日跟着我东游西逛,若是因此误了终身, 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反感的瞪着她,萧逸不善:“我的终身,何时轮得到你操心?” “切, 德性。瞅你那倔样, 跟驴似的。” “……你说, 我像什么?” “驴, 倔驴, 听见没?”长安不耐的白他一眼:“只要保证你爹你哥以及那群皇家亲戚别来找我麻烦乱扣帽子, 休说不成亲,便是你日后爱上个男人,我也绝不多一句嘴。” “……放心吧,我喜欢的是女人。”萧逸无语:“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我怎么了?” “似你这般年纪,孩子都该有两个了。” 漫不经心的哼一声,长安双臂环胸:“我不会成亲,也不会有孩子。” 两人最初于王府相识时,她就如此说过,不过萧逸只当这是赌气的戏言;然而此刻再听,他却察觉了其中令人心惊的认真意味。 “这是什么话?”他皱紧眉:“哪有女人不成亲的?” “我不成亲,碍着你什么了?”长安最烦他这副自诩公道的高姿态:“我现在有钱有闲,还能四处游玩,干嘛要相夫教子,嫁个活祖宗去自讨苦吃?” “你总不能一个人潇洒一辈子。” “为何不能?”她冷笑:“只许男人三妻四妾说一不二,女人便不能夫侍成群逍遥自在?” 这话离经叛道,甚至颠覆了世俗纲常,可由陆长安说出,萧逸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甚至都不想去反驳。 双方若要长久相处,或者改变,或者迁就。心平气和的想了想,萧逸面容平静:“浅薄的欢愉终究短暂,你总会遇到一个值得停留、灵魂相契的人。” “好好说人话。” “……” “眼下开心就好。以后的事,以后烦恼。” 见不得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萧逸正欲再劝,却被长安一扯衣袖:“你看!”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广场。这里略微偏僻,一贯罕有人迹,今夜却燃起了熊熊篝火,还有不少人戴着鬼面,打扮奇异,手舞足蹈的念念有词。 乍一瞧,既肃穆又诡异。 凝眸远望一会儿,萧逸不解:“他们怪模怪样的在作甚?” “傩戏。”长安扬扬下巴:“前夜突现血月,意为不祥,表演傩戏是为了驱鬼保平安。其实京都和江南同样也有,但艺术加工的痕迹太过严重,反倒失了最本质的意义。” “傩”的本意为驱鬼、逐疫,是一种古老的原始祭礼。演化到今天,种类繁多,内容丰富,却鲜少有人记得它起始的作用,大都失了那颗敬畏之心。 头次见到这幅群魔乱舞的景象,大半夜的,萧逸不禁发瘆:“跳这东西,当真能驱鬼?” 一下一下摩挲着下巴,长安尚没回应,旁侧便有个男声道:“当然不能!——瞅你风度翩翩,举止斯文,也不像那蠢的,怎么还会提出这等问题?” 额角微跳,萧逸循声扭头,正好对上了身边男子略带鄙夷的高傲面孔。 他身材修长,面容清隽,虽也穿着寻常布衣,却带着股普通人没有的清傲矜持,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此时这男人双手负后,腰背挺直,下巴微扬,眉尖紧蹙,满脸写着两个字——找茬,与朝中那些自诩清高、专门挑刺儿的文官十分相似。 莫名其妙被嘲讽,萧逸心底不爽,面上却没显露:“阁下似乎对此处民俗很是了解。” “一般般吧。”男子骄矜的扯扯唇角,伸出食指虚点了几下不远处的人群:“这般微末小技,也只能糊弄那些没读过书的愚民了。” “是啊,就你最聪明。”长安凉凉的接口:“我还以为聪明人不会旁观这类活动,都把时间浪费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了呢。” 男人闻言微恼,张嘴就想反驳,可下一瞬仿佛想到了什么,复又高高在上的转向萧逸:“男子谈论大事,妇人岂可插言?兄台可仔细牝鸡司晨,家门不幸啊。” 萧逸:“……” “哟,瞧你这酸样,这个愚蠢那个不幸的,生活很痛苦吧?”长安上下打量他,夸张的啧啧,作轻蔑状:“一身腐臭味,肯定是个经年不中的倒霉书生,心理都扭曲了。” 对读书人而言,最恶毒的诅咒莫过于屡试不第,但此人听了却不以为意。长安心思一转,立时猜到,这家伙怕是已经考中做官了。 虽说进士难得,可三年一批,倒也不算稀奇。更何况官职有限,如果是同进士,下放到这苦寒之地是极有可能的。 想到此,话锋一转,她笑眯眯的冷讽:“即便金榜题名,瞧你生得贼眉鼠眼尖酸相,官运肯定也不顺吧?是不是在等着陛下调你回京?呵,我看你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你懂什么!”猝不及防让人戳到痛处,男人终于变色:“读圣贤书乃是为了修身齐家平天下,尔等妇人见识短浅,张口闭口便是官职,庸俗、贪婪,简直污了我的耳朵!” “人往高处走是本能,装什么装?”长安撇嘴:“江南京都足够富庶,反倒是青州,正需要你这种胸怀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的青年才俊。既如此,你奉献余生留下来如何?你敢说自己一辈子在这儿不后悔?” “当然后悔!”男人出乎意料的否定,干脆利落道:“能耐不如我的都在京都,凭什么我就要在这里?” 语毕,又坦然的整整领口:“我在这里固然好,却是大材小用了。去到圣人身边发挥更大的价值造福天下,不比福泽这一方百姓有意义得多?” 难得叫人噎得一梗,长安暗道人果真是不可貌相。读书人大都谦逊藏拙,眼前这个却只差拍着胸脯嚷嚷“全天下没人比我更行”了。 略顿了顿,她顺顺气,厌恶之情消了些,反而来了点兴致:“阁下如何称呼?” 男人拿眼尾瞥她几眼:“你个女子,随随便便问我的名讳,成何体统?” 萧逸在旁听得心累:“那我们便喊你‘喂’了。” 男人闻言皱眉,不情不愿:“鄙姓闫。” ——正是独自来到安平的刺史,闫昌和。 “原来是闫公子。”长安装模作样的一抱拳:“江湖中人,不分男女,你也休要以寻常眼光看我。瞧你言谈爽朗大气,敢问在安平身居何职?” 颇为惊讶的转过头,闫昌和总算不再拿眼尾瞥她:“你这妇人还有些眼力,竟瞧得出我是个官。” “我还没嫁人呢,你该称呼‘姑娘’。”她纠正:“这位乃萧大公子,他只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 蓦地瞪大眼,闫昌和怔怔呆了几息,而后双颊猛然涨红:“抱歉抱歉,我、我莽撞了,对不住……” 在长安看来,这只是小事,他却觉得自己无意中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誉,懊悔得很:“全怪我,全怪我……不然这样,我请你们到酒楼赔罪如何?去安平最大最贵的那家!” 这人初时高傲矫情,现在又显出几分真诚实在,半点没有官场做派。长安心觉有趣,毫不在意的摆摆手:“无妨,我只是有点好奇——若你真想赔罪,接下来便不要骗我。” “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居何职位?” 闫昌和略加思考:“一个跑腿的小官。” 尽管模棱两可,他这答案却也不算错。地方刺史可不就是四处跑腿监察的小官? 一早料准他不会直言相告,长安也不生气:“你在青州可还有其他亲属?” “没有。父母亲族皆在家乡,故土难离。” “今年多大?属什么?” “二十有八,属鼠。” 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她“哦”一声,不再多问。 闫昌和以为对方会对他的官身感兴趣,已经做好了被问到底的准备,哪想她这便结束了,愣怔之后,莫名有些憋闷:“你们又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眼见长安懒得搭言,萧逸只得代为开口:“我们自京都来,四处游玩,过不几日就打算离开。” “真自在啊。”他慨叹一句,转念记起一事,忽然道:“这么说,你们最近一直都在这儿喽?” “也没多久,不过几天罢了。” “那你们听没听说,此地新来的知府严冠杰,无缘无故莫名的死了?” 心头微动,萧逸盯了他一眼,却没说话。 昨儿个夜探公主庙,他们今早凌晨才回,疲惫至极,一觉睡到日落才起;接着钱家兄妹来访,散步消食,小九这唯一的知情人追着钱琅跑走了,严冠杰的事一直没来得及详细问,他眼下所知并不比旁人多。 没察觉他的异样,闫昌和兀自问:“我看严府四周围着不少衙役,难道这事还有隐情?” “我们怎么知道?”萧逸避而不答:“你是官,理应比我等更明白才是。” “我位卑权轻,更何况这位还是新来的,尚未多接触,也不知晓什么内情……” “严冠杰修炼邪法,遭到阴魂反噬,因而暴毙。”长安突然出声打断:“不信你大可自己去查。” “——修炼邪法?阴魂反噬?”不可思议的掏掏耳朵,闫昌和以为自己听错了:“即便造谣,也该寻个更靠谱的说辞吧?” “随你怎么想。”长安偷偷扯扯萧逸的衣角,示意他离开:“他之前在古寒县任县令时,曾经蛊惑当地豪绅供奉婴灵以图暴富,此乃养鬼术,一个不慎便会家破人亡。现在主人全死了,小鬼们不受控制,想来已经开始报复……” 默默算了算时间,她摇摇头:“当年的因,今日的果,你可自去古寒县中查访对证。” 这话实在荒诞,闫昌和直觉不信,正欲再问,面前二人却草草告辞,极快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走出一段路后,远远甩开了他,萧逸方才开口:“你干嘛告诉他这些?” “因为我心情好。”长安随口敷衍。 虽然所学不深,可她好歹姓陆,一个人的生平格局还是瞧得出的。认真端详过那人后,她发现他的经历与面相相差甚远,所以才有后来琐碎的询问。 个人的运势虽然会为时运、地运影响,可如此南辕北辙的,却是罕见。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今晚,以如此意外的方式,相遇了。 所有偶然的巧合中都包含着必定的命运。她有强烈的预感,这事不算完,对方总会查出真相,日后他们绝对还会有纠葛。 如此,提前明说也只是帮他省却番调查的波折,无甚妨碍,说不准还能卖个好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30.桃色流言(捉虫) 见她不愿多说, 萧逸也不好追问。许是出身的原因, 陆长安藏着许多秘密。两人相处的时日不算短,他对她却几乎一无所知。 她就像是一阵风,来无影, 去无踪。如果某天突然不见,他甚至都不晓得该去哪里找寻。 双手微微握拢, 萧逸无法忽略心底的不安:“看到那姓闫的, 你心情便会好?” 慢半拍的反应过来他含蓄的质问,长安摸摸下巴, 有点奇怪。 萧逸这家伙, 看似有分寸,懂得与朋友保持距离, 其实性子却颇为骄矜,高傲全掩在骨子里。他待人的“有分寸”不是出于尊重,而是压根就没上心,懒得管闲事, 偏偏又生着副礼貌的面孔,以致大多人都没发现他冷漠的本质。 长安从来没想过,他居然会放下-身段, 主动关心自己的事。 “发什么呆呢?”等了半天没听到回应,萧逸尴尬的轻咳几声, 一时暗恨刚刚问得唐突冒昧, 一时又疑心对方是不是觉得自己手伸太长, 厌恶反感, 胸口砰砰乱蹦个不停。 “那个,小九大概已经回去了。”生硬的岔开话题,他窘迫的四处乱瞄:“钱琅一个姑娘家,不会跑出太远……” “我们与那姓闫的有因果,日后必有纠葛。即使此刻隐瞒真相,他也总会查出来。”长安转向他,认真回答:“他的命运波折离奇,不是有大运就是有大劫,不妨提前先结个善缘,也能省却他调查的奔波之苦。” “他能走什么大运?”萧逸不信:“我看大劫还差不多。” “没发生的事,谁能说得准?”长安不以为然,“打从出生起,一个人的格局高度便大致注定了。可世人千千万,总有极少数逆天的例外,这些无一没有大机缘,你休要瞧不起人。” 顿了顿,她又抿起唇:“我们是同伴。你与我讲话,不必深思熟虑。” 默默望她一眼,萧逸点点头,却没作声。 她于他,从来就不是同伴与否的问题。 —— 二人回到别府时,出乎意料,萧鸿顺和钱琅居然仍没音信。 毕竟事涉自家堂弟,萧逸蓦地紧绷,抬步便要找人去寻,却被长安一把拦下:“安平这么大,三更半夜的你要去哪儿?有目标吗?” 他略想了几息:“钱琅当时慌不择路,八成会遵循本能,朝着一个方向逃。只要沿着那方去追,没意外的话就不会有差。” “但他们现下都没回,明显是出了意外。” “所以才要找帮手。”萧逸推开她手臂:“我去衙门一趟,你先休息吧。” “这种时候我哪睡得着?又不是猪!”长安白他一眼:“不要去府衙。此事若闹大,怕是影响不好。” “能有什么影响?” “男未婚女未嫁,你说呢?难道萧鸿顺会娶她作皇子妃?” “至多是侧妃。”萧逸中肯道,不以为意:“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女,真若如此,也是她的造化。” 无意间瞅见对方难看的脸色,他又机智的补充:“我没鄙薄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而已。钱家早已破落,不然黄老夫人为何瞧不上儿媳钱氏?若是钱琅生得平常些还好,眼下这般,恐怕只能嫁与寒门或给人做小。” 尽管接触不多,但黄义仁和钱珏明显不是简单老实的纯善人,他们不会允许“安平第一美女”浪费那张脸,下嫁给布衣平民。与其做人玩物,倒不如跟了小九,至少他性子好,不会苛待女人。 虽然自己不准备纳妾,可萧逸从不认为男子应该守着一个女人过活。不过既然纳进了门,就须保证后宅和睦,家庭安宁,然而三个女人一台戏,真正的和平几乎是不可能的。 自小长在京都,他见多了权贵人家的腌臜诡计,便是人口简单的镇南王府,时不时也会生出些姬妾相争的事端。女人实在麻烦,他又不好美色,是以自小就打定主意,除非一直不育,否则往后一定尊重嫡妻,远离旁的莺莺燕燕。 何况现在有了心悦的女子,他更不愿多瞧别人一眼。 可这世上的男人多好美色,不可能人人都似他般寡欲。尤其小九出身皇室,深受宠爱,如果对正妻太过专一,反会惹来诟病。 心知他说得没错,长安纵使憋闷,却也无可奈何:“我觉得他们不会出事,信不信随你。而且我有预感,此事闹大,必生祸端,你瞧着办。” 语毕,转身便走,径自去到东厢,“砰”的关了房门。 安静地站在原地,萧逸盯着她的方向出了会儿神,极轻微的叹息一声,返身朝外走。 他不是不信陆长安,可失踪的毕竟是身份贵重的皇族堂弟,疏忽不得。单凭一个“觉得他们无法出事”,实在缺乏说服力,难以让人安心。 —— “呸呸”两口吐掉嘴里的草沫,萧鸿顺双眼望天,满脸生无可恋。 自己今晚简直是倒霉透顶。 钱琅这死丫头吃了炮仗似的左冲右突,也不知走的哪里,最后竟到了一处废弃的荒宅。他心急火燎的追在其后,抬着脑袋没看路,结果一个不察,“砰”的掉入了这口干涸的枯井中。 “呜呜呜……” 细小的哭声打断思绪,萧鸿顺揉揉额角,烦躁的低吼:“哭哭哭哭就知道哭,我都没哭,你有什么委屈的?” “我、我哭怎么了!”抽噎的擦着眼泪,钱琅可怜兮兮的:“你又不是一个人,我也、我也掉进来了呀!” “是啊,”萧鸿顺阴阳怪气:“好悬没把我肠子砸出来。” “……对不起啦。”钱琅羞窘:“谁让你非要跟着我呢……” “你当我乐意?”气呼呼的瞪过去,身周却黑漆漆的,他连对方的模糊轮廓也瞧不见:“若非堂兄下令,我管你死活!” “萧大公子啊……” 声音渐渐不可闻,钱琅咬着下唇,如此发泄过一通后,心情奇迹般的平和了许多。 耳闻那方久久不出声,萧鸿顺以为她仍在沮丧,“诶,不是我说,你这目标定得也太高了些。” “嗯?” “我堂兄是一般人降得住的吗?休说你,便是京都贵女们都拿他没辙,所以没什么失望的,你好歹还比她们进了半步呢。” 长这么大,他可是第一次遇见勇于追求男人的女人——虽然,她出师未捷,还没付诸行动就萎了…… “你、你别瞎说,我没要做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钱琅愿意与长安分享心事,却不想这种女儿家的小秘密被看着便不靠谱的萧二知道:“我刚刚……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悲从心来,这才哭的。” “就你?”萧鸿顺不信:“你能有什么事?” “幼时爹娘俱在,我每日只烦恼穿什么衣裳、吃什么美味;后来家道败落,爹爹郁郁而亡,母亲随后也去了,小姑姑让人退亲,我再也没了好看的衫裙,有段时间连肚子都填不饱……” 沉默良久,她轻轻一笑:“不过,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抱歉,”萧鸿顺懊恼:“我不该问的。” “无妨。”钱琅没心没肺的舒口气:“谁也不能料准明天会发生什么。人有旦夕祸福,所以能做的想做的一定要抓紧时间,不让自己留有遗憾。” 表情凝重的沉思一会儿,萧鸿顺忍不住道:“真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 “你竟是个有点儿深度的姑娘。” “……喂!” “喂什么喂?乌鸦一样,震死我了。”夸张的揉揉耳朵,他又抬头向上望:“这井不深,可惜我腿似乎摔断了……” “断了?!”钱琅一惊:“那你要变成个瘸子了!” “你才瘸子!”萧鸿顺没好气:“再等一等,堂兄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那可未必。”立起身体跺跺脚,她忧心忡忡:“这里原是我家的别府,后来被人买走,几经辗转,姑姑成亲后,姑父又花高价赎了回来。可爹爹娘亲俱都死在这儿,黄老夫人以为此处晦气,不许人来,因而天长日久,这宅子便荒置了。大家以讹传讹,觉着此乃凶宅,素日鲜少有人路过,怕是萧大公子也很难找到。” “不会的。”萧鸿顺嘴上说得肯定,心里却也打鼓:“都怪你,大半夜的瞎跑什么?” “但凡不开心,我就喜欢一个人偷偷溜进来,去爹娘生前的院子里待待,仿佛他们一直都在。” 她描述得温情,萧鸿顺却一阵恶寒——死去的人一直在身边什么的,这很恐怖好吗! 月上中天,逐渐西移。 万籁俱寂。 聊天的声音渐渐低弱,两个人疲惫至极,困在狭小的枯井中,慢慢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萧逸终于带着官兵搜查至此时,望见的便是他们互相依靠熟睡的画面。 头疼的按住眉心,他转目四顾,周围的人群果真如最糟糕的预想一般,挤眉弄眼,神色暧-昧,个个都带着股心照不宣的了然。 郁闷的吐出口长气,萧逸只觉得棘手——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他清楚这二人没什么,但其他人呢? 眼下这引人遐思的一幕被众人瞧见,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小九虽是皇子,纳个女人天经地义,可他现在更重要的身份是一地的父母官,骤然曝出这种桃色流言的话…… 现在下令闭眼封口,还来得及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31.有只怪物 许是最近生活不规律, 难得有个休息日, 长安却早早就醒了。翻来覆去的酝酿半天, 无奈实在睡不着, 她只好不甘的爬起来,揉着胀痛的额角洗漱更衣。 此处别院下人不多, 素来安静, 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但今早甫一踏出房门, 她便敏感的觉出了不同。 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仆从全都或明或暗的打量着自己,神色恭敬而微妙;偶尔目光相撞, 她尚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却像突然被吓到一般,跳着脚匆匆跑走, 让人很是……一言难尽。 眉梢微扬,长安略一思考,随手揪过个洒扫丫鬟:“诶。” “陆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们——”她故意皱起脸,做了个偷偷摸摸的猥琐表情:“怎么一个个都这副模样?” 让她逗得“噗嗤”一笑, 丫鬟赶紧按住脸:“我们,我们没有……” “少来。”长安摆手:“我要听实话。” “这……” 眼见对方面露犹豫,她心思一转, “跟那两个姓萧的有关, 对不对?” “……对。” “究竟什么事?”她神秘的压低音:“你告诉我, 我绝对不往外说——放心, 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虽然仅相处短短两日, 但陆姑娘脾气极好, 从来不会看不起人,那两位萧公子也确实惟她是从,因此这丫鬟只犹豫了一瞬,就毫无负担的倒戈:“外面都在传,萧二公子乃当今九殿下,是为了安平第一美人才来此的!” 长安听得一愣:“谁传的?怎么还扯上钱琅了?” “他两个昨夜想私奔,结果叫萧大公子给逮回来了!”兴奋地涨红双颊,丫鬟满脸八卦:“陆姑娘,您一直与他们一行,这到底是真是假呀?” “假的。”长安额角微跳:“谁传的谣言?” “这个,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心里大概有了谱,她点点头,转步向花厅走去。 “堂兄,我没那种心思,你要相信我!更何况,我不喜欢那种野丫头……” 隔着老远便听见萧鸿顺的剖白,长安摇摇脑袋,慢吞吞的跨过门槛:“小点声,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我是冤枉的!”萧鸿顺抓狂:“我不想娶也不要纳!我心悦的明明是举止娴雅的名门闺秀!” “哟,毛都没长齐,就晓得肖想女人了?”戏谑的瞥他一眼,长安双臂环胸:“怎么回事?不过一夜而已,怎的好似人人都在议论这个?” 唇瓣紧抿,萧逸不想承认这是没听她话的后果:“闲人多,闲话自然也不会少。”语毕,没好气的瞪向小九:“还不是他蠢!” “明明是你让我去追的!”萧鸿顺不服气的反驳:“而且追本溯源,若非那野丫头对你有意,哪会有后面这些……” “你还敢顶嘴!”不愿在长安面前提这些,萧逸厉声呵斥:“与个姑娘独处竟能安然睡过去,你先想想眼下当如何吧!” 昨夜他带着官兵去寻人,找到之后发现小九伤了腿,钱琅有些发热,耽搁不得,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出面解释。哪知男人们八卦起来丝毫不逊于女子,只这么短短小半夜,私奔的流言便传遍了安平。 萧逸二人在此隐藏身份,于古寒县时却没有。彼时行事颇为高调,毫不避讳,是以不少人都识得萧鸿顺是新来的县太爷,乃当今九皇子。两地相隔甚远,原本不会被认出,偏巧几个行商途经古寒县来了安平,在路上无意中瞧见他,一下子失声喊破—— 于是,“某男子与钱家小姐疑似私奔”,就升级成了如今的“当今九殿下与安平第一美人情深意笃,冲破束缚,欲成眷侣”……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巧不成书。只能说萧鸿顺实在倒霉,合该有此一劫。 长安早便料准这些,半点都不意外,只是暗叹命运的神奇。萧逸与她厮混已久,也觉着此事有些蹊跷,但他却不能因为“天意”“命运”这些缥缈的东西扔下小九不管:“且先等等吧,急吼吼的出来解释反倒显得心虚,最好让它悄悄过去。” “这群刁民!”萧鸿顺恨恨拍桌:“看人下菜碟的东西,之前也没见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议论严冠杰!” “人家是正经科考的,通过努力跨越阶级,你哪能比?”长安撇嘴:“钱琅呢?” “在客房休息,大概还没醒。” “那我去看看。” 目送她离开花厅,渐行渐远,萧鸿顺突然猥琐的凑过来:“堂兄,我想到了,我不能娶那野丫头!” “又怎么了?” “她喜欢你,嫁了我,那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嘛!而且我都把她看作半个小嫂子了,这么搞很像乱……” “闭嘴!”萧逸按住额角:“你再乱说,我就递折子建议陛下让你回京成亲。” “你阴险!” “呵。” “哼!” —— 严府。 亮出刺史的身份后,闫昌和很容易便接触到了严冠杰的死亡现场。 因着还没定案,上级暂时又没指示,安平府衙眼下也是一团乱。新任知府刚来不久,彼此尚没了解,他们又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没头苍蝇一样,满头雾水的听从萧鸿顺安排——谁让人家身份高呢? 九殿下曾经千叮咛万嘱咐:外人绝对不可擅自入内,是以虽然有人好奇,却全都谨遵命令,不敢随便挨近严府宅院。可闫昌和不同,且不说他有监察之能,品级较安平府内的所有官员都高,单是对方的后台,就是他们不能比的。 ——而且,不少人都心存好奇,想要这后台强硬的愣头青去瞧瞧里面到底怎么回事。反正事后若追究,他们也能把责任推开。事不关己的高高看戏,何乐而不为? 闫昌和不是不清楚他们的想法,但他以为调查真相乃是职责所在,旁人的小心思他贯不会考虑,因此几乎没犹豫,独个来到了事发的严宅。 “吱呀——” 谨慎的端详四周,闫昌和小心的掩好门,阵阵腐臭立时飘散而来。 门外安宁祥和,生机勃勃;门内死气沉沉,阴森空旷,仿佛两个世界。 不自觉的打个寒颤,他轻咳几声,稳住心神,默念了几遍“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放轻脚步,向里而去。 同一时间。 “什么?把他放走了?!” 气闷的盯着空荡荡的柴房,长安以手握拳,狠狠捶了下掌心:“不是让你们看紧那妖僧吗?” 钱琅还在睡觉,她刚刚回房时路过此地,一下便想起了忘在脑后的顾晏。哪知短短两天的功夫,人居然就不见了! “那、那不是妖僧,他可是皇觉寺的智空大师。”守卫气弱的反驳,“我等贸然虐待他,定会遭到果报的。” “虐待?不过少吃几顿饭而已,这叫虐待?” 懒得与他废话,长安转头去找萧鸿顺:“这两日我不在,你可留意过顾晏的情况?” “顾晏?”萧鸿顺懵了一下才想到她说的哪个:“那和尚?谁有功夫搭理他呀,不是在柴房吗?” “跑了。”她叹口气:“那家伙滑不留手,想要找到下个抓人的机会,怕是难。” “他怎么了?”萧鸿顺不解:“一个看上去像公子哥儿的俗家和尚而已,你与他有私仇?” “没有。”长安面无表情:“他能窥测我看不到的天机。” “比如?” 居高临下盯着他好奇而无知的脸,长安嗤笑一声,扭头便走,轻视之意表露无疑。 “……术业有专攻,你瞧不起谁啊!”萧鸿顺在后面气得跳脚,有心追上去理论,转念想到自己正处在风口浪尖,不宜露面,只好憋闷的作罢。 大步走出黄宅,沉着脸站在街道中央,长安微微阖目,半晌后,择定严府的方向,飞快前行。 与此同时。 轻手轻脚迈进寝室,浓重的腥臭立时扑面而来。 嫌恶的掩住口鼻,待到看清室内景象后,闫昌和猛然变色,双腿一软,整个人“哐”的撞上身后门板,震落了簌簌灰尘。 纸糊的窗子半开半阖,惨淡的阳光斜斜射入,映得一切飘飘渺渺,仿似蒙着层发亮的纱。 稀薄的阳光中,桌椅倾倒,一具男尸双眼大张,面庞上凝固着扭曲的惊惧,死不瞑目。 在他身边,一个似牛又似虎的巨大猛兽甩着长长的鼻子闻来闻去,乍然听到这方响动,猛的回身,两只灯笼般的双目灼灼望来。 “怪、怪物……” 哆哆嗦嗦的小步后退,闫昌和的嘴唇不停抖动,一瞬不瞬的与它对视。 ——这、这是什么东西?此处缘何会有猛兽?! 而且,这东西……它的四蹄,竟然是悬空的!它没踩到实地,正飘浮在半空里! 他想高声尖叫喊人,极度的惊恐中,喉咙却似堵了团棉花,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破碎音节。 尾巴一摇,这怪物眯起眼,仿佛觉着有趣,刻意放慢步子,缓缓朝他逼来。 “你,你别来、别过来!我贯来是好的,从没做过亏心事,你、你这怪物,该找谁就去找谁,不要吃我……” 后背紧紧抵着门板,闫昌和缩在屋角,全身不受控制的颤抖,念念叨叨做着最后的挣扎。 怪物歪歪脑袋,嘴角咧开,瞧着似乎在笑。耐心终于告罄,它绷紧后腿,腰身发力,向着闫昌和尽力一扑—— “嗷!” 抬臂护住头脸,他崩溃的惨嚎,声音都吓得变了调。然而等了许久,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传来。 “阿弥陀佛。一不小心让他逃出来吓人,真是罪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32.无稽之谈 清雅的男声不疾不徐, 安静流淌在阴森腐臭的室内, 舒缓的抚平了所有忐忑与惊惧。 直着眼睛放下手,闫昌和发了好一会儿呆,许久后才慢慢回神, 目光重新有了焦距。 虚空里,那怪物正被“卍”字所阻, 左冲右突, 无法可逃。再往后,屋子的对角处则立着个锦衣华服的贵气公子, 眼眸澄澈如冰雪, 周身带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气息。 “这是貘兽,本无恶意, 可惜长时间为妖道所驭,终究沾了凶气。”惋惜的摇摇头,他优雅的掏出张净皮宣纸,轻轻一抖, 也不见如何动作,貘兽和“卍”字却如青烟般袅袅消散,尽数飘入宣纸之中。 由线条到轮廓, 空无一物的纸面上缓缓显出一个兽形。它象鼻犀目,牛尾虎足, 摇首踏蹄, 气势汹汹, 逼真得仿佛是活物直接刻印其上。 ——不, 这幅画,它确实由活物烙印而成! 猛地打个寒颤,闫昌和警惕的盯紧男子,貌似镇定无畏,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厉害。 “你是谁?”他色厉内荏的高喝:“从哪儿冒出来的?是人是鬼?” “阿弥陀佛,贫僧是皇觉寺中的俗家弟子,法名智空。”双手合十宣了声佛,智空,也就是顾晏,慢条斯理的卷起宣纸:“世上哪来的鬼?真若有鬼,也不会让你瞧见。” 半信半疑的哼了声,注意到对方双脚贴地,于阳光下有影子,闫昌和才彻底放了心:“你一直都躲在这儿?” “贫僧埋伏于此,便是为了它。”晃晃手中的卷轴,顾晏上前几步:“这貘兽是妖道豢养来吞噬美梦和气运的。主人死后,它就恢复了自由之身,然作恶已久,早失了本性,故而不可再留。” 这套说辞荒诞至极,但经历过刚刚的惊险,闫昌和却不敢不信,“这东西……它真的是志怪小说里,以梦为食的梦貘?” 高深莫测的翘起嘴角,顾晏望望窗外,答非所问:“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趁着陆长安不在,他好不容易逃出了黄宅。身无分文,体力不济,出城的话又跑不远,思来想去后,居然是这凶案现场最安全。 此处藏着个地牢,其中阴暗污秽,总是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严冠杰和广成子全都死了,地牢里没有活人,因此即便有人检查,怕也是草草了事,不会细看。他大可备好粮水躲在里面,避开这阵风头再说。 地底憋闷腥臭,顾晏本欲上来透透气,哪知就遇上了刚刚的一幕。经过多年驯养,食人气运已经成了这貘兽的本能,如果不出手,这二愣子的好运怕便到头了。 也罢,合该叫他遇着,这全是命。 顺手一为没什么,但此地暴露,却是不能继续待了。 “——等等!” 横起手臂拦住他,闫昌和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不像和尚的和尚:“你姓甚名谁?” “贫僧智空。” “我问俗名。” 眉梢轻扬,顾晏暗自腹诽,面上却露出个天真纯净的笑容:“我姓顾,你称呼我小顾就好。” “小顾?”怀疑的挑高一边眉,闫昌和语气严厉:“此乃命案重地,你怎么会在这儿?” 唇角微抽,顾晏的笑容差点绷不住:“施主怕是忘了,若非有我,您眼下还不能完好的站在这儿呢。” “一码归一码。”闫昌和理所当然道:“我对您的救命之恩铭感于心,可该问的,还是得弄清楚。” ——问问问,活该你呆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不升官!就该让你被那貘兽按在地上摩擦! 重新撑起微笑,顾晏整整衣袖,满脸莫测高深:“如果该来,我自会来,万物不可阻。” “好好说话!”闫昌和蹙眉,他此刻满肚子疑问:“依你所言,这貘兽果真是严冠杰秘密私养的,你又是从何知晓?难不成是他的同伙?”贼喊捉贼,也不是没有可能。 “您多虑了……” “还有,你之前究竟埋伏在哪儿?我进来前那貘兽便在,彼时你为何不出手?在等什么?” 叫他问得节节败退,顾晏心底恨得不行:“此处不吉,咱们出去再议。” “对了,你还没答,这里防守严密,瞧你弱不禁风,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没有弱不禁风。”额角微跳,顾晏认真的解释:“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很孔武的。” “就你?” “就你?”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闫昌和一怔,顾晏则警惕的四顾——不知什么时候,陆长安探着脑袋靠到了窗边,面上表情该死的得意。 直觉要逃,他刚抬起腿,却被回过神来的闫昌和一把拽住:“你想去哪?” “……意外遇见好友,我激动难抑,一时心急,欲去打个招呼……而已!” 咬牙吐出这句话,顾晏徐徐的叹口气。 终归还是找来了。 “你又是哪个?”板着面孔转向长安,认出她是昨晚偶遇的姑娘后,闫昌和一愣:“你们认识?” “是啊。”别有深意的盯着顾晏,长安冲他招招手:“这里晦气得很,有事出来说吧。宅子外面全是你的人,放心,我们跑不掉的。” 略微犹豫一瞬,闫昌和想想也是,于是移步去了花厅。 三人对面而坐,他迫不及待的发问:“到底怎么回事?此事与你两个何干?” “你是以什么身份问的呢?” “我乃青州刺史闫昌和,负责督察此地官员,可以面见皇帝,有权过问境内一切政务。” ——青州的闫姓刺史…… 食指虚空轻点,长安隐约忆起了这么个人。 作为百姓们饭后的谈资,闫昌和在大梁颇有几分名气。当世有“南宋北江”两位大儒,“北江”指的是江明心的父亲、大学士江存思,“南宋”道的却是隐居名士,宋仁。而闫昌和,正是这宋仁承认的唯一一名弟子。 顶着名师的光环,闫昌和也的确不负众望,十九岁时三元及第,成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当今最缺能臣,陛下原本有意栽培,可惜他性子又倔又拗,得罪了一大片不能惹的,久而久之,今上也厌了,碍着他师长的脸面,不能贬不能骂,干脆把人打发到这荒僻地界,眼不见心不烦,外放做了刺史。 没算错的话,他在青州已经呆了足足六年。 身为名士宋仁的传人,皇帝都拿闫昌和没辙,他们更不能把他怎样。威逼利诱的种种手段划过脑海,又被迅速否决,长安左思右想,一时竟然没什么应对的法子。 斜眼瞧出她的纠结,顾晏暗暗嗤笑,转念想到两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好不情不愿的帮她掩饰:“我们在古寒县便发现端倪,顺藤摸瓜的查到严冠杰,这才找了来。” 他一直暗暗跟踪着长安一行,连蒙带猜,倒是对整件事情了解个八分。虽说有些关窍还没弄懂,但此刻半真半假的忽悠闫昌和,却是不成问题。 “——所以,你们是为诛邪而来?”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闫昌和怫然甩袖:“一派胡言,不可能!朝廷命官懂妖法?无稽之谈!” “怎么不可能?”好脾气的冲他笑笑,顾晏伸手一指衣袖:“半刻之前,你不是还被个‘无稽之谈’吓得不行?” 叫他噎得一滞,半晌后,闫昌和抿紧唇,猛的起立,转身就走。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他便不见了踪影。 无语的对视几息,顾晏无辜的耸耸肩:“这可不怪我,你全听见了。” “是啊,如我所想,你挺会骗人的。”长安掸掸衣袖:“跑啊,怎么不跑了?” “跑什么?我不过是憋得狠了,想要出来散散心。”顾晏嘿嘿一笑,倾身过来压低声音:“更何况,要不是我,那一根筋怎么会这么容易打发?连咱们的来历都没问!” 分明是他不小心露了行迹,被对方抓住不放,现在却想把锅分给自己一半,长安当然不乐意:“谁跟你是‘咱们’?少来套近乎!闫昌和不问,我倒要问——你究竟是谁?偷偷摸摸的跟着我作甚?” “浮世修行者,与你一样嘛!”笑嘻嘻的眨眨眼,顾晏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刷”的打开,故作风流的摇了摇:“我这人没大志向,平生无趣,最爱凑热闹。你是目前我见过的最有热闹可瞧的人,当然不能错过。” “我?”长安皱眉:“我身上有什么热闹?” “我看不透。” “少卖关子。” “骗你干嘛?”顾晏合起折扇,“啪啪”的敲着桌子:“我非佛陀,只勉强能看清普通人的因果,可你是普通人吗?” “我怎么不是?”长安不以为然:“只要大道不成,我们便都是普通人。” “天真,王公贵族、帝王将相的命格与平头百姓岂会相似?有些人,生来就负大运道,是注定要成大事的。” 意味深长的盯着她,顾晏微微一笑:“不同的选择对应不同的未来,可若是结果既定,那无论如何,全都无法逃脱。” “你想说什么?” “我且问你,你们陆家人多少年不出世了?” “……已逾百年。” “这便对了!”顾晏长身而起:“突然让你来体验红尘、偶遇世子因缘纠葛、途中发现先祖的痕迹——你以为,这些全是偶然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33.人生八苦(捉虫) 心头一跳, 长安唇瓣紧抿, 霎时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世事皆有因果,一次巧合可能是偶然,若是多次, 却绝对是各种因缘纠结的必然。 及笄之后离开家门,遵循长辈嘱托, 她先去京都皇觉寺拜访了慧明大师。双方谈玄论道, 临别时,大师言说“再入长安之日, 便是机缘出现之时”——三年后, 她走遍大梁,再回故地, 碰巧萧逸被召回京,相遇、相识,接着就如现在般紧紧绑在了一起…… 猛地按住额头,长安突然有些发冷。如果这一切全是别有用心的设计, 那这盘局,到底有多大? 事涉天家,又与自家先祖有关……难道百年前, 幕后人便预见了今日的种种? 见她神色迷惘,顾晏难得真诚的安慰:“当局者迷, 你也不必多想。且随他去, 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你呢?”抬眸冷冷盯着他, 长安并不领情:“这些与你何干?” “与我无干啊!”顾晏摊手:“我早说过, 平生无趣,最爱瞧热闹。本打算偷偷尾随着瞧的,没想到会被发现——呶,就这样了。” 为了看热闹搭上自己?旁人定然不会,可他么…… 微不可查的蹙起眉,望着男子恳切纯净的脸,长安一时拿不定主意。 顾晏此人,油嘴滑舌,十句话里九句半是真的,偏偏那半句假话便足以致命。每每危难,他逃得绝对比兔子还快,但偶尔,似乎又很靠谱…… “干嘛这么瞧着我?”羞涩的摸摸脸,他忸怩的撇开头:“贫僧虽是俗家弟子,却谨守戒律,不会动心的~” 唇角微抽,长安决定先观察观察:“你为何不正式剃发出家?” “因为没有欲求。” “出家人不正是无欲无求?” “可我无的太厉害,连涅槃也不想。方丈嫌弃得要命,说我没有向佛之心,怕我带坏了寺中风气,勉勉强强,就只允我挂名作个俗家弟子了。” “涅槃”是佛教徒们修行的目标,与道士们期望的长生相对。它是梵语的音译,意为无为、不生不灭等,要求信徒戒掉贪、嗔、痴三毒,达到真正的大自在。 顾晏这性子,的确不像是超脱凡俗之人。不过一切表象皆为虚妄,谁又晓得他内里究竟如何? “对了!”“啪”的以扇击掌,顾晏转身挪开桌子,露出地牢黑黝黝的入口:“底下有个东西,你一定要看看。” 眉梢微扬,长安双臂环胸:“你便一直躲在这儿?” “不是躲,是替你们考察取证。”义正词严的纠正她,顾晏大言不惭:“我早觉着此处古怪,是以才逃出黄宅,以免生变。你本该谢谢我,但咱们好歹也算朋友,就不必客气了。” 额角轻跳,长安随手捡个茶杯扔下去,等了一会儿见没机关,这才扬扬下巴:“你打头,去带路。” “不是我多嘴,心思多的女人嫁不出去……” “少废话!” 嘀嘀咕咕的进到地牢,顾晏径自向前,把她引到了自己先前被关的囚房:“这里埋着东西,小心。” 嫌恶的掩住口鼻,长安阖目感受了一会儿:“怨气太重,气息太杂,得先清理一番。” “能者多劳,这对你来说全是小意思。” “少扣高帽子,明明是你们和尚更擅长超度之事吧?”不客气的顶回去,长安斜睨他:“智空大师,你以为呢?” “贫僧尚未斋戒沐浴,况且眼下因缘不到,陆施主你懂的。” 时人常请和尚帮忙超度亡魂,但事实上,真正的超度必须满足一些条件,并非诵经那么简单。民间的“超度”更多是一种象征意义,未必真的有效。 欲要超度亡者,首先,超度者须得佛法精深,德行圆满,心性虔诚;其次,亡者要具背尘合觉之念,一心一意断恶向善。如此两厢对应,才有减轻罪业、超度上升的机缘。若是亡魂毫无回头之意,超度则会非常困难。这也是顾晏所说的“因缘不到”,只能继续等待。 长安自然晓得这道理,只是她有意探探顾晏的深浅,是以并没罢休:“既然你没办法,那我便只好粗暴些了。” 见她掏出了一方法印,顾晏不禁蹙眉:“你想做什么?” “驱邪。”长安作势结起手印:“你无法让他们往生,还要拦我诛鬼不成?” “你何必要斩尽杀绝?”不赞同的上前几步,顾晏抬手阻止她:“生前惨遭折磨,他们已经足够痛苦,眼下只需些时日而已。你若硬是断人往生轮回,恐怕不妥。” “可我不想等。”长安敛容挥开他:“身为棋子,我的时间很紧,刻不容缓。” 仔细瞧了她几眼,顾晏挫败的叹口气:“罢罢罢,我依了你还不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和尚真是怕了你了。” 顺势收回法印,长安嘿嘿一笑:“大师慈悲为怀,我等自是不如。” 她其实也很好奇:未曾斋戒净身,没有祭坛佛像,这家伙会如何做? 懒得戳穿她,顾晏低眉,平心静气,摒除了所有杂念后,一撩袍摆,就地而坐。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 脚下蓦地一空,长安微微晕眩,回过神后,却发现身周一片混沌,满嘴皆是苦涩。 ——这味道…… 心神一凛,她猛的想起了京都百香楼中曾经醉倒自己的那杯酒。事后也曾听闻,说那乃是皇觉寺的智空大师所酿。彼时尚且不以为然,可现在想来,扮猪吃虎,陷阱深藏……果然是这家伙的风格! “何谓生苦?生即是苦。胎儿一七如薄酪,二七如稠酪,三七如凝酥,四七如肉脔,五庖成就,六情开张,欲生之时,剧如两石挟山,生堕草上,如履刀剑。此是大苦——” 随着他有韵律的徐徐话语,周围的混沌渐渐具现,长安仿佛化身胎儿置于母体之中。母亲每每喝一口热汤,触及肌肤便如岩浆,疼痛难忍;母亲每每喝一口凉水,她却又如寒冰刺骨,冷浸肺腑。 难受的皱起眉,长安捂住额头,忍着周身剧痛,就听顾晏缓缓又道: “何谓老苦?老即是苦。头白齿落,耳听不聪,盛去衰至,百节酸疼,坐起呻-吟,忧悲心恼,识神转灭,便旋即忘,坐起须人,言之流涕。实是大苦——” 四周天旋地转,长安闭起双目,再睁开后,突然觉得浑身酸痛,发落齿摇。 抖抖索索的举起手,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松弛的皮肤,饶是她自诩洒脱,看惯生老病死,心底仍是不可控制的生出一丝惊惧与寒意。 “何谓病苦?病即是苦。人有四大,地大水大火大风大。一大不调,百一病生,四大不调,四百四病,同时俱作。心怀苦恼。言辄悲哀。甘膳美食。入口皆苦。此是苦不?实是大苦——” 胸口忽然刺痛,长安倒吸一口冷气,鼻涕眼泪却齐齐涌了出来。她想弯身休息,可身体软绵绵的,连简单的抬手都做不到,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人虚得不行,一时痛苦难抑。 似有若无的呻-吟在耳边徘徊,忽远忽近。她艰难的偏过头,就见一群模模糊糊的影子难受得四肢蜷缩,在地上哭嚎打滚。 严冠杰谋害的基本全是年轻女子。她们年富力强,正是健康开朗的好时候,大都没体会过病苦的滋味,是以此时便格外难受。 “苦”“集”“灭”“道”为佛教四真谛,其中“苦谛”中又有三苦和八苦。努力运转着昏沉的大脑,长安正想着下一个为何苦,顾晏清淡的声音已经飘来: “何谓死苦?死即是苦。人死之时,四百四病,同时俱作。四大欲散,魂魄不安。欲死之时,刀风解形,无处不痛。白汗流出,两手摸空。死者去之,风去气绝,魂灵去矣,身体侹直,无所复知。此是苦否?实是大苦。” 先是一沉,再是一轻,长安动动四肢,发现身体的所有感觉似都已离自己远去。轻飘飘的浮在半空,她瞧见自己的肉身慢慢腐烂,恶臭难闻。群群秃鹫闻风而来,大口啖食,很快便只剩了骨干,骷髅异处,可怜至极。 眉目一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耳畔缥缈的哭声遽然增大,众鬼拜服,再无向恶抵抗之意。 双眸微睁,顾晏望着它们,目光悲悯而平和:“生即是苦,众生皆苦。尔等可愿摆脱前缘,尽弃恶念,一心向善,脱离苦海?” 众鬼嘤嘤伏地,双手合十,虽然没答,但显然是愿意的。 暗暗舒出一口气,顾晏终于放下一半心,正式开始超度:“那莫悉怛哩野地尾迦南……” 深深浅浅的暗色逐渐消弭,转而化为点点白光,慢慢上浮,直至消散。待到所有白光全部散开,日头西斜,一天已经过去了。 扶着墙壁勉强立起,顾晏虚弱的扯扯嘴角:“这样,可以了吗?” 上前几步搀住他,长安心底服气:“自然可以!您辛苦了!” “别这么客气,都把我叫老了。”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顾晏挣开她,臭美的整整衣领,“不过是沾了前几世苦修的光而已,无甚稀奇。倒是你,好好感受一下,这里还有别的东西。” 顿了顿,他补充:“你们陆家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卦成凰》正文 134.第二只兽 此为防盗章  百香楼二层, 最豪华的雅间。 巨大的条形方桌上摆着各色珍馐,锦衣华服的男人们放浪形骸, 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和乐融融。 只除了靠窗的角落。 萧逸独个端正的坐着, 微微扭头瞧着楼下, 时不时的夹些菜来, 却极少吃。 就像一块未经开化的顽石,与整个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垂文, 你在看什么?” 含着笑意的温润男声忽然于身侧响起, 他暗暗一凛,端肃了表情, 迅速起身, 恭谨的抱拳:“回贤王殿下,臣下只是在发呆。” “此种场合不必讲究礼数,你称呼我鸿熙就好。”笑眯眯的端起酒杯, 当今二皇子——贤王萧鸿熙慢慢道:“说起来, 我还不曾敬过咱们大梁的少年将军,只不知世子肯不肯给本王这面子?” 眉眼平静的抬起头, 萧逸不闪不避的直视他:“殿下有命, 微臣不敢不从。” 萧鸿熙目光转冷, 不咸不淡的扯扯嘴角:“世子总是如此……”他顿了顿:“乖顺。” 于朝臣, 尤其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而言, “乖顺”绝不是个好词, 暗含谄媚懦弱之意,极其讽刺。 萧鸿熙的话音落下,雅间中立刻静默了一瞬。不过很快,大家重又说笑起来。 只是,有些刻意。 被他如此不算含蓄的嘲讽,萧逸却仍不怒不悲:“臣下乃是军人,不敢擅专,理当恪守纪律,忠于皇命,乖顺些总是没错。” ——忠于皇命? 嗤。 微不可查的冷笑一声,萧鸿熙淡声道:“难得世子年轻有为却不骄不躁,真乃国之栋梁。” “王爷谬赞。” 优雅从容的端起酒樽,鸿熙笑吟吟的一敬:“本王且先恭喜世子大破蛮夷,毫发无伤,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早有旁人举了覆着红绸的托盘在侧服侍,其上放有三樽清酒。萧逸见此微微扬眉,目光在弓腰低背的男子身上略顿了顿。 “咦,差点忘了,裴校尉还算世子的旧部呢!” 注意到他瞬间的凝滞,鸿熙的笑容愈发深:“他也南下征讨过夷族,好似还立了功,只是后来负重伤,只能提前回转——罢,七品小尉而已,想必世子也不认得,是我多嘴了。” 眼神清淡的划过裴姓小尉,萧逸择了只酒樽,面无波澜:“我对他,有些印象。” 听到这话,七品校尉裴知松头垂得更低,面上不可抑制的显出几分羞愧。 裴氏乃名门望族,可惜他是旁系的旁系,父亲又得罪过嫡支,从文无望,只得入伍去拼个前程。 两年前,南部海域夷族入侵,朝廷派遣大军征讨,老将李茂为主帅,镇南王世子萧逸并忠勇伯梁博远为副帅。在一次强攻时,裴知松误中流箭,本以为会必死无疑,却意外得世子相救——原来,萧逸已经观察许久,见他每每勇猛在前,不禁就起了惜才之意。 因着他受伤颇重,若不精心医治怕是要截肢,偏偏战场资源有限,无法妥善处理,萧逸便准他提前返回京都,还特地差人安置他一家,延请名医,问诊寻药,很是周到。 就连这七品的致果校尉,也是上头看在世子的面上给他的。 而他,却愧对这份再造之恩,与李参军一起,向贤王投了诚…… 没有理会他的懊悔自责,萧逸双手举樽,郑重的回敬:“微臣多谢王爷厚爱。” 两只酒樽轻轻一碰,“叮”的脆响后,萧逸仰头一口喝尽,萧鸿熙却眯起眼,只把酒液轻轻沾了沾唇。 京都权贵人尽皆知,贤王殿下不胜酒力,几乎滴酒不沾,从不与人对饮,肯碰下杯就算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因此看到他这模样,众人俱都不怪,早便习惯了。 前些年带兵东征西讨时,萧逸作为副帅,尝过不少美酒,眼界颇高,并没把这百香楼的佳酿放在眼里。可淡金色的酒液甫一入喉,他就忍不住愣了愣。 ——好香。 他平生还从没尝过如此之香的甘醴。 这酒初初有些甜,像是贵女们喜爱的果酒,却又并无水果的味道,而是带着一股冰凉的甘冽,好似山间的清泉,又仿佛是冬日梅花上的初雪,让人的精神为之一爽,所有烦恼瞬间飞离,整个身子也轻了几分。 它不算烈,可回味悠长,后劲出乎意料的大。又麻又辣的微醺感觉中,萧逸按住额角,出生后的一幕幕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七情六欲剥离出体,他浑身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瞬便能远离红尘,得道成仙,脱离凡胎,乘风归去…… “萧世子?” 见他表情怔怔的,萧鸿熙扬扬眉,出言轻唤了一声:“你莫不是醉了吧?” 话虽如此,语气却相当怀疑,显然认为他是想要借此遁离,并没料到萧逸当真有些醉。 用力揉揉太阳穴,萧逸猛地回神,似是终于从空中落到了实地。 他说不清楚刚刚的感受,与其说醉,更像是……体验了一把仙人的感觉。 至此,他终于明白,世间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求仙,甚至连皇帝都不能免俗。 “这酒很好。”他真诚道:“王爷若不一尝,错过的话,定要遗憾。” “哦?” 萧鸿熙玩味的一笑,不待问话,一直陪在后侧的掌柜杜康便极有眼色的恭敬上前:“启禀王爷、世子,此酒名为‘浮生若梦’,是百香楼的师傅新近研究的,还没推广。” ——不过,快了,等把陆记那娘们挤兑走,管她浮生若梦还是若梦浮生。到时还不要多少就有多少? “浮生若梦……”萧逸细细品味着,半晌抚掌而笑:“此名甚妙!” 自打晚宴开始,这还是他头次发自真心的笑,眉梢眼角都透着欢愉,看起来是真的高兴。 “难为你百香楼的师傅能入世子眼,”鸿熙斜睨着杜康:“日后记着勤快些,多往王府跑几趟,休要慢待了世子。” “这是一定!”杜康点头哈腰,丝毫没把原主儿陆长安放在心上:“难得世子喜欢,我这就差人匀出几桶送到王府去!” 萧逸点点头,也没客气:“那就劳烦杜掌柜了。” 冷眼瞧着他眉眼舒展的欢快样儿,萧鸿熙摇摇头,不知是觉得无聊,还是认为他眼皮子浅。 换了樽酒双手一举,他笑道:“这第二杯,我敬世子于危难时身先士卒,保家卫国。良臣如斯,实乃我大梁之幸事,盛世可期也。” “王爷过誉了。谨守本分而已,微臣愧不敢当。” 恭谨的谢礼回敬后,酒樽相触,鸿熙依旧只沾了沾唇,萧逸却也留个心眼,没敢一口干掉。 上樽酒液是清透的淡金,这一杯却有些浑。果然,入口之后天差地别,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宇宙混沌、万物初开之时,清阳上升始为天,浊阴下沉即是地。如果把“浮生若梦”比作阳天,轻而清,此种浊酒便当为地,厚而醇,硬拉着人急速下坠,瞬时便把红尘百味全部体悟了一遍。 醇厚的酒香自口腔漫开,萧逸的心头却忽的升起一点苦意。 母亲早亡,父王忽视,大哥璀璨如明珠,他在长安城里就像个没人眷顾的小可怜,只能跟随军队四处辗转,于生死间寻找自我的意义。 ——苦吗? 当然苦。 孤苦,悲苦,生苦,心苦。 深刻的痛苦宛如种子扎根心底,一瞬间破土发芽,成长壮大,转眼变成浓密的巨树,遮蔽了所有阳光,阴暗浓稠,毫无希望。 皱紧眉头捂住胸口,萧逸不自觉的弯起腰,身体骤然疲惫,满嘴都是苦涩。 “你怎么了?”萧鸿熙惊讶的扶住他:“这……” 侧身转向满脸“我就知道”表情的杜康,他厉声问:“这是为何?” 话没说完,萧逸却已经沉沉倒下,像是醉酒,又似苦痛得难以承受,表情纠结着,样子十分难过。 “王爷不必惊慌,世子他只是醉了。” “——醉了?”鸿熙怀疑的扬起眉:“就这一樽……不,两樽酒?” 要知道,萧垂文可素有海量的! “这两种可不是普通的酒。”杜康神秘的一笑,神色难掩兴奋:“‘浮生若梦’能够忘忧,这‘众生皆苦’却是相反,一杯之后便会让人忆起所有苦痛,甚至生出遁入空门之念,神奇得很。” “哦?” 半信不信的端起酒樽放到鼻前轻嗅,萧鸿熙面上看不出喜怒:“百香楼的师傅可没这手绝技,你且老实交代,这到底是哪来的?” “禀王爷,小的不敢欺瞒,‘浮生若梦’乃西市一孤女之家传,不泄于外;‘众生皆苦’却是皇觉寺中智空大师所酿,每月无偿供给百香楼十坛,据说是为人们领悟佛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智空? 垂着眼眸想了半天,萧鸿熙才恍惚记起,那好像是慧明的师叔,只是年岁颇轻,人又低调,是以名声并不大,就连父皇对他也不如慧明信服。 如此一和尚,他弄这一出,真的只为让人立地向佛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5.不告而别【捉虫】 长安遇到过八卦的女人, 也见识过不少八卦的男人。可像顾晏这样八卦猥琐c偏偏又长着副纯净面孔的名寺高僧, 却是前无古人, 仅此一例。 盯着他蹭来蹭去的两根拇指,长安唇角微抽:“可以别这么龌龊吗?” “智者见智, 淫者见淫。”淡定自若的收回手,顾晏嘿嘿笑:“其实萧世子不错, 善良体贴, 温柔解语, 英挺俊俏,赏心悦目, 最听你话, 偶尔还会摇尾巴” “又不是宠物, 哪来的尾巴?”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长安撇嘴:“前儿还劝他离我远些,怎么,眼下就转性了?” “你竟晓得, 萧逸独自来找过我?” “我不聋。”伸手指指耳朵眼睛, 她冷哼:“也不瞎。” “嘻,瞧瞧瞧瞧, 你明明也很在意~”接收到对方不善的目光, 顾晏立刻识时务的转开话题:“平心而论,你二人的确不合适, 各方面都不匹配。你不是宜室宜家规矩的, 世子受身份所累, 也不会与你四处乱” “咳。” “四处行善,嘿嘿。”讨好的递过一碗汤,顾晏又添了两根木柴:“更何况,他生于帝王之家,你们相互影响,只怕弊大于利。” 眼见长安沉默不语,他哈哈一笑,慢吞吞的起身拂拂衣袖:“不过,虽说我等能窥破天机,趋利避害,可人生如果太平顺,未免有些无趣。” “我之前确实觉着你两个不该一起,可现下想来,若是只因命格身份判定感情,岂不又是着了相?命常改,运恒变,没发生的事,没有什么是一定会,也没有什么是一定不可能。” 闷不吭声的喝了口汤,长安皱起脸,“寡淡无味。” 转眸瞥见她毫不犹豫的把汤倒掉,顾晏摇摇头:“看吧,你本来便是这样的人。” “哪样?” “遵从本心,无视常理,肆意妄为。” “这算是夸奖?” “客观评价,不带褒贬。”顾晏重新坐下来,“就像这碗汤,假如你讨厌萧世子,恐怕早便倒掉了。” 烦躁的揉揉太阳穴,长安冷笑:“抱歉,你想多了。” “我懂。”他眨眨眼:“矜持点儿好。” 额角微跳,长安正要反驳,大门外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喧哗。 两个人对视一眼,回头望去—— 下一瞬,就见萧逸肃着脸庞冲了进来。 “哎哟哎哟,啧啧,嘿嘿!”顾晏贼眉鼠眼的捅捅她:“贫僧猜测,他肯定不是来找我的~” “闭嘴吧你!”狠狠瞪他一眼,长安抬眸:“你” 你来干什么?你来找我?你来找我干什么? 好像哪个都不太对 白日里一转身的功夫她就没了影,萧逸提心吊胆一整天,晚间再也耐不住,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终于硬闯进这里。 平生从未被人如此轻慢的对待,他窝着股闷火,本打算好好发作一番,可瞧见长安恬淡的面容,所有气闷却无端端的烟消云散。 甚至此刻,她微蹙着眉,他竟然还有些忐忑。 暗暗在心里唾弃着自己,萧逸首先开口:“你没事便好。” 长安点点头,因为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干脆就闭口不言,一脸高深莫测。 场面霎时冷了下来。 瞅瞅这个又瞄瞄那个,顾晏默默的端碗挡住脸,只露出双眼睛,暗中观察。 唇瓣微抿,长安望望天边的上弦月:“时候不早了。” “嗯。” “我以为,你们全都休息了。” “很显然,并没有。” “嗯。” “” 揉着眉心叹口气,萧逸无奈的低眉:“我以为你不告而别。” “哦?”长安极轻微的挑了下眉:“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一贯讨厌我。” 不可思议的瞪大眼,她刚想解释,萧逸却径自转身,走掉了。 “这都什么事儿,靠!” 恨恨的低咒一句,眼尾瞥见顾晏缩头缩脑的贼样,长安气不打一处来:“起来,走了,别装死!” “可怜可怜,一不小心作了尾池鱼。”摇头晃脑的站起身,顾晏的表情贱得欠揍:“陆姑娘,温柔点儿吧,瞧你把世子吓得” “闭嘴!” “你吼我也没用,前面那位噢!” 小腿狠狠挨了一下,顾晏猛的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喂!” 面无表情的收回脚,长安冷冷盯着他:“接着说。” 憋屈的瘪着嘴,顾晏敢怒不敢言。一前一后的跨出严府,长安才发现两方人马正在对峙,气氛很是紧绷。 下意识皱紧眉,她转向萧逸,尚没问话,却见闫昌和急急忙忙从远处跑了来:“竖子何人?竟敢无视法度,擅闯禁地!” 心情不爽,萧逸也懒得废话:“我乃镇南王世子,奉陛下谕旨因公来此,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安平府衙的小吏们听闻他竟是王府世子,一个个全缩起脖子,气势瞬间弱了七分,瞧得闫昌和气怒难平:“敢问世子奉的是何等谕旨,可有陛下手谕一观?” 没料到他如此不识相,萧逸一愣,细细打量,发现他是昨晚见过一面的清瘦男子后,顿时头疼不已。 他也算有几分识人的本事,昨儿便觉得这家伙刻板教条,隐隐有几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没想到此番于这种情况下再遇,怕是不能善了。 闫昌和的恩师乃当世大儒,他本人在文人中也极有名气,就是皇帝都不好轻易发落,自然不俱个区区王府世子:“怎么,拿不出来?” 萧逸一噎,深吸口气,“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同避到旁侧,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什么,便听闫昌和遽然扬声:“我不信!这不可能!” “走,我们去瞧瞧。”长安等得着急,看不下去,一把扯过顾晏:“你好歹救过他一命,想好应该说什么。” “哼,沉默是金” “——嗯?” “我当然晓得,放心吧,包在贫僧身上!”动动还在作疼的小腿,顾晏扯出个笑脸:“呵,谁让世子搞不定呢?” “这话留着说给萧逸听吧。”长安懒得搭理他,直接把顾晏拎到闫昌和身前:“闫大人,我们也有话说。” 因为之前长安说过他是有缘人,最后必定会得知此间真相,所以萧逸没瞒他,直接把严冠杰和广成子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没想到对方非但不信,还用一种瞧智障的眼神看着自己,搞得他又窝火又无奈。 眼下瞧见顾晏巧舌如簧,萧逸暗暗的松口气,后知后觉感受到长安似乎在盯着这方,又不自在的挪了挪。 淡淡收回视线,长安皱起眉:“既然不信,你且自己去查,扣着我们算什么?” “可不是!”顾晏立即附和:“不是我挟恩图报,闫大人,要不是我,恐怕你也不能威风凛凛的站在这儿吧?还囚禁我和陆姑娘这弱女子,你了解里面多恐怖吗?那里,可是有鬼呐” 蓦然听到“鬼”字,闫昌和脸色一僵,心底升起一股微妙的寒意。 今日之所见所闻早已超出常理,可若要他信了这荒诞的说辞 心绪烦乱的应付了这行人,他按着额角回返,并没去暂住的客栈,而是前往安平府衙,召了几位能吏来问话。 “严冠杰是何许样人?” 底下几个面面相觑,略加思索后一一作答。反正对方已死,又无甚背景,而且他们对这位新上官了解得的的确确不算多,没有顾忌,是以评价得都很中肯。 闫昌和边听边皱眉,这严冠杰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实在没有妖道的样子:“镇南王世子驾临此地,你们可知晓?” 能吏们闻言一滞,这次却是无人敢妄言。 “有什么,且直说。我虽人微力轻,保下你几个还不成问题。”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下面人于是也不敢再隐瞒:“回大人的话,我们也是昨夜才听说的不光世子,好像c好像九殿下也在。” “九殿下?”闫昌和蹙眉思索了一会儿,才在脑中回想起这么个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哦,对了,他是被发配到古寒县作县令的。呵好端端的,那家伙来安平作甚?” “听说” 等了半天没听见下文,他不耐:“听说什么?” “大人,您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那人压低声音:“听说,他是为了咱们安平的美人儿钱琅而来。两个人昨夜相约私奔,结果叫世子逮住了您是没瞧见,昨夜当真好大的阵仗,衙门里抽调去不少人手。若非今晨让人叫破身份,我们还不晓得,这私奔的竟是九殿下” “荒唐!”闫昌和的眉头拧成个死结:“怪不得编那套鬼神之说来哄骗我,想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隐瞒真相!哼——行了,我了解了,你们退下吧。放心,我不会把今夜之事说出去的。” 越想越肯定就是这回事,闫昌和把白日里见过的梦貘撇到脑后,不再纠结,铺纸研磨,写起密折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6.予我常伴 此为防盗章 “从此之后每到半夜, 房主人就听到走动声, 后来更是可怕, 他夜夜都觉有个看不清脸的人压在自己身上想要索命” “他那不满三岁的小儿子常常指着墙角嚎哭,说那里有个一身黑的人恶狠狠瞪着自己” “他夫人的身子骨本来极康健, 可一住进那里就缠绵病榻,整日说胡话” “后来无论租给哪个都有怪事发生, 最多的也只在里住了五天。其间有艺高胆大不信邪者自告奋勇去试, 结果第二天脸青唇白的出来, 问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满脸惊恐闭嘴不言。久而久之, 大家全知道这里闹鬼, 也就没人去租, 慢慢荒废了,房主人无论出多低的价格都没用” 所以他要找的那位陆姑娘,就是住在这么一座凶宅? 下意识打个寒战,黎安顿住脚步, 一时又有些踯躅。 这顾婆子说话一向玄乎, 三分的事她硬能给说成十二分,这才被主子们不喜, 打发到他老娘这儿看院子, 就是老娘平日里也从不拿正眼瞅她。也是他急昏头了,居然相信她的话 可——万一这陆姑娘真是什么高人呢?都说真人不露相, 高手在民间啊 不过, 女人家家的, 也就管管内宅带带孩子,能有什么大本事 “喂,你已经,转了三圈,到底,要不要进来?” 就在他踌躇时,旁边突然响起一个慢吞吞的女声。黎安循声看去,一个结实粗壮的蛮丫头正蹲在屋檐下啃甜瓜,吃得脏兮兮的:“你,挡我们,钱。” 她吐字含混,语速极慢,表情也呆呆的,显见得是脑子不大好。 ——哪家会用这种一看就不灵光的做事? 心底暗暗纳罕,黎安道了抱歉,走开两步,忽又一顿,回过头来往上望——“陆记小面”,二楼高高挑出的望竿上还挂着个酒旆,可不正是顾婆子口中那位“高人”的所在? 不知不觉转到这里,难道,这便是缘分? 眼见他在大太阳下傻呆呆的仰着脑袋,那丫头也跟着探出脖子朝上瞅,瞧了一会儿,没看出有什么稀奇,又缩回来,一口吞掉剩下的瓜:“怎的,还不走?难道,和我一样?” 黎安回神,垂眸就见她正胡乱用袖子抹着嘴,不禁心生嫌恶:“你说——和你一样?什么一样?” 她憨憨一笑,露出八颗白牙:“傻。” “” “姑娘说,与我一样,都是傻。”撸开黏糊糊的袖子,她一根一根掰着指头:“反应迟,说话慢,看着呆,吃得多,能睡觉” “行了行了!”额角微跳,黎安深吸口气,默默宽慰自己不要与这傻子计较:“你家姑娘可是姓陆?” 这丫头歪着脑袋盯着他,似是在思考这话什么意思,过了好半天,才伸手往上指了指。 狐疑的朝上看几眼,黎安不耐烦:“什么啊?你家姑娘到底是不是姓陆?” “那不写着,陆记小面?你,果然,傻,哈哈哈~” “” 这话答的真有道理,可他怎么就是觉得这小傻子 这么招人恨呢! “秋月,你又乱说话。” 清朗含笑的声音突然自侧面传来,黎安转过头,蓦地一怔。 一个白衣少女正慢条斯理从楼上走下。 窗口斜斜漏进的金色阳光中,她整个人仿若发光一般,宽袍缓袖仙气飘飘,走动间似步步生莲。 就冲这份世外高人的清雅气派,他就先信八分。 此人必是陆姑娘无疑。 “你找我?” 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少女微顿,又颇为仔细的将堵在门口这愣小子打量一番:“是你啊。” 二人离得近了,黎安看清她的脸庞,又是一怔,连滚到嘴边的话也忘了说。 这位陆姑娘,眸若点漆,眉似墨画,肤如凝脂,唇若朱樱,整个人如琳琅美玉,皎皎生辉,光彩照人。 只是她的气质太过飘逸,反倒让人忽略了容貌的秀致。 不过——好眼熟啊,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见他只管瞪双大眼傻傻盯着自己,少女轻笑一声:“我是陆长安。” ——“我是陆长安” “啊!”一惊一乍的后跳几步,黎安“砰”的撞上门框,疼得表情扭曲:“是你!半夜那个烧香的!” “半夜那个烧香的?”慢慢重复这个短句,陆长安眯起眼:“居然是这种印象” “原来,那个住凶宅会驱鬼的陆姑娘就是你?”说不清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黎安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算了,反正我唉” 他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周身的郁气厚重得几乎都快凝成一片阴云了。 没什么表情的双臂环胸,陆长安轻哼一声——她怎么了?看到她就这么失望? 这还是第一个敢当面表现出对她不满的呢。 呵。 “我最近遇到一些骇人的事。”反正来都来了,黎安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将自己近日的经历一一说来:“陆姑娘,我高烧不退” “生病自当去找医者,与我何干?” “我有找” “那便是医术不精,换个人去试试。”上下将他看了一遍,陆长安嗤笑:“看你那主子人模人样,气度也算不凡,莫不是个吝啬鬼,连延医问药的银子都不肯出?” “当然不是!”事关萧逸,黎安据理力争:“我们世子为人宽厚,规矩虽严,可待下人一向极好” ——世子? 大梁建国不到百年,王侯贵胄极少,京城里有资格称“世子”的更是屈指可数。想到那夜的惊鸿一瞥,陆长安大概猜出了这位“世子”的身份。 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翩翩佳公子,大儒江存思之女江明心的未婚夫婿。 镇南王世子,萧逸。 “所以,你绝不能如此诋毁胡言!” 长篇大论义正言辞的辩驳完,黎安挺胸抬头,自觉成功维护了主子脸面,殊不知早把自己的底漏个干净。 无所谓的点点头,陆长安敷衍的拍着手:“可歌可泣可敬可赞,真该让你主子看看这忠肝义胆的模样。” “”别以为他听不出其中的讽刺,哼! “既然你主子这么好,怎么连请个医者都舍不得?” “谁说舍不得,世子给请的可是小苏神医!”梗着脖子吼回去,黎安才发现重点错了:“不,我这不是医者的问题,我天天都做噩梦,在见过一具死尸之后,吃药也没用!” “自己吓自己,别瞎想了。”陆长安撇嘴:“神鬼之说大多是世人心存畏惧,胡乱编造的。有病吃药,没病锻体,少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你满脸畏缩没精打采这样子,哪像个正值壮年的男子?真是给你主子丢人。” 求神不成反被教育一顿,黎安又是不服又是不解:“你难道不是神婆?” 神婆? 眼角微不可见的抽搐一下,陆长安面无表情:“你可以这么认为。”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找医者?难道不想赚钱?”这根本是把生意往外推嘛! 就算真是个没本事的骗子,随便忽悠几句他也不知道啊! 高深莫测的轻咳一声,陆长安刚要道方外之人岂重私利,一直安静蹲在旁边的秋月忽然憨笑一声:“我家小姐,只宰肥羊。” 黎安:“” 所以,是他太瘦? “乱说话!”毫不客气的狠狠弹了下她脑门,转眸对上黎安怀疑的眼神,陆长安顿觉索然无味:“回去换个医者吧。” 反正无论再说什么,估计他都不会信了。 敷衍的点点头,黎安转身便走,暗道自己跑这一趟果然是浪费时间。 就在他离开小店,从阴影迈入阳光的一刹那,明暗交替间,似有个暗灰色的模糊人形趴伏在他背上,下一瞬眨眼后却又消失不见。 “且慢。” 眉头微皱,陆长安寻了张桌子坐下:“你过来。” “干嘛?” 莫名其妙的坐到她对面,黎安依言伸出手,还以为这江湖骗子要看相,冷不防少女的指头突然搭上了他的脉。 不同于男子的指腹柔软细腻,指尖微凉,从未有过的微妙触感令人难以忽视。 愣怔之后,黎安的脸猛然涨成猪肝色,“嗷”的一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陆长安本在沉思,被他一吓,差点跟着掉下去:“你干嘛?羊癫疯啊?” “你你你”黎安无措的揉着手:“你怎么能,擅自c随便摸我!” 翻个白眼轻嗤一声,她想了想,起身掀开门帘转去后院,不多时又返了回来。 “呶。” 黎安恍恍惚惚的,还没从“我居然被摸了手”的震惊中回过神,毫无征兆的草木香气便悠悠飘入鼻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