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不言》 正文 1.公羊 八岁的白十二站在母亲身旁,这个位置让她觉得有些害怕,所以她后退了半步,站到了一个既可以说是身旁也可以说是背后的位置,然后扭过头,继续无声地数御花园里新栽下的绣球花的花瓣。 她不敢伸手去指,但不用手指着又数不清楚,眼花缭乱的白十二把视线转到另一边,发现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 女孩是跟着父亲来的。她父亲正隔着一张石桌和当今皇帝白临——也就是白十二的哥哥——侃侃而谈,女孩和白十二一样等在旁边,却比白十二要好动得多,她在观心亭的周围跑来跑去,偶尔蹲下来,托腮盯着那些宫女和侍卫看,有的时候忽然哈哈大笑,有的时候却蹙起眉头。 白十二回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女孩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只要是白临在的场合,白十二别说出声问话,就连呼吸声都不敢太高,她和往常一样拉过母亲的手,在母亲掌心写:“那是谁?” 先皇妃子舒太妃顺着女儿的视线看过去,好确认她是在问谁,然后飞快地在她掌心里写下回话:“公羊。” 啊,是公羊家的。这么一说,白十二立刻懂了,她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那位小小的公羊姑娘身上。 兄长——同时也是皇帝陛下似乎专心地在与公羊大人谈话,却时不时地会把目光投向白十二和舒太妃这边,白十二不敢和兄长对视,更不敢躲开,即使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也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 公羊姑娘又笑了起来,这次是那种毫不收敛的哈哈大笑。白十二心里颇为她担心,公羊姑娘,你父亲深得兄长信赖,但兄长脾气古怪得很,你在他面前得收敛些得收敛些才是! 然而白十二始终没有主动上前与公羊姑娘搭话的胆子,只得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在手心里为她捏一把汗,祈祷今日兄长心情好,不要去为难她。 午后的御花园很安静,只有风穿过花瓣的声音,和公羊大人略微压低了的说话声,公羊姑娘快活的笑声在这其中显得十分吵闹,白十二都开始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小声点,小声点什么事情那么好笑?兄长要是生气了该如何是好? “咳咳。”公羊大人咳嗽了两声,“过来,过来!” 公羊姑娘立刻停下了笑,一路小跑回到父亲身边,然后乖乖地站在一旁,就好像刚才那个乱跑乱笑的调皮孩子不是她似的。 公羊大人叫他的女儿时,怎么不叫名字呢?白十二又拉过母亲的手,想在掌心写:“公羊大人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她刚写完“羊”字,就听见一声低呼从公羊姑娘那儿传来。 “啊!”公羊姑娘又是一路小跑冲到白十二面前,绕着白十二看了又看,忽然伸手用食指指着她,笃定地大喊,“你将来要当皇帝的!”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容不得敷衍更容不得再修改,话音落地之后,御花园反而陷入了比刚才更深一层c更凝重几分的寂静,大家好像在这片寂静的流沙中被绊住了手脚,舒太妃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伸手去拉住女儿,然而白十二已经跑出了她伸手所能触及的范围,跑到了亭子的角落里,站在栏杆上,像躲在母亲身后似的藏在柱子后边,朝着公羊姑娘大喊:“不是我!” “是你!你将来要当皇帝的!” 白十二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收敛了,她尽量用最大的声音喊,想把公羊姑娘一声声的“是你”给盖过去。她急得想哭,又觉得这事儿实在是荒唐可笑,忙着要憋住笑,于是就哭不出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大人们好像都陷在流沙中,只有白十二和公羊姑娘两个孩子绕着亭子一追一跑,一个依依不饶地要确认,一个却在仓皇逃窜中拼命地否认,要不是公羊大人终于从石桌边上站了起来,一把将女儿搂到怀里,这场闹剧恐怕没完没了。 公羊姑娘被拉走,白十二也不用再逃窜了,她站在原地,半张着嘴喘着粗气。奇怪的是,她先是因为自己刚才在兄长面前乱跑乱跳大声喧哗而害怕,然后才因为公羊姑娘所说的话而害怕,她想看看白临的表情,又不敢看白临,只得僵硬在原地,直到舒太妃猛地从背后拍在她肩膀上,低声呵斥她:“十二!” 白十二顺势让僵直的膝盖弯曲,跪在了白临脚下,她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不停地咽着口水,不知道该如何求饶。白十二知道在白临生气的时候该怎么做,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别说话,别再火上浇油,等他消了气之后没准儿还会冒出几分歉疚,派人去给舒太妃和白十二送些东西。 可白临现在看上去没有生气,恰恰相反,他眉毛微微上挑着,搭在另一条胳膊上的手敲着一个轻快的节奏——这正是喜怒无常的白临心情好时的表现。 方才那场荒唐的闹剧仿佛丝毫没有惊扰到他。白临从跪在地上的白十二身旁绕过,走到公羊大人面前,他平稳的声音中并未透露出半点的愤怒:“令爱想必也玩累了,你先送她回去休息,然后速速折返。我有要事相商。” 然后他又转向舒太妃:“舒太妃,您也先带小十二回去吧。” 白临顺手把白十二从地上拉起来,还摸了摸她的脑袋:“你也该学着稳重些了,一点小事罢了,何必要那么大吵大闹?” 舒太妃知道白临为什么没有生气。 白十二是先皇的遗腹子,自然而然也就是所有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她出生时白临刚登基不久,舒太妃生怕白临会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妹妹不利,于是仅仅因为女儿排行十二,便给她取了个白十二这个名字。 莫说是皇家,就是那些稍微有些家底的大户人家,都不至于给女儿取这样随意的名字,舒太妃此举,就是要让白临知道,她绝无反叛之心。 在母妃的小心呵护之下,白十二总算是平安健康地长大了,不过,也仅仅是“平安”和“健康”罢了。 白十二相貌更像父亲,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她出生时没让舒太妃受多少罪,出生之后也让人省心,舒太妃印象里从没见过她哭闹,恰恰相反,白十二是天底下顶顶贴心的女儿了,她温驯且乖巧,又不至于沉闷,像只通了人性的小兽物。假若先皇还在世,虽不会让白十二继承大统,但小十二一定会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刚开始的时候,舒太妃想着,只要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人免不了贪心二字,既然这一个心愿满足了,舒太妃心里自然而然就萌生出另一个念头,她开始希望白十二身上能有一样过人之处。 这念头并不稀奇,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哪个不是望子成龙盼女成凤,莫说是一样过人之处,就是百个千个,就是浑身上下处处过人,他们也巴不得呢。 放在其他人身上,这想法或许是一种天性,你去问他这念头从何而来,他往往也答不上来,可是舒太妃知道自己的这个念头从哪儿来的。 白十二在兄弟姐妹中排行十二,那她前面自然有十一个人,这十一个人里头有二皇女和十皇子那样极受先皇喜爱的,也有白临这样不得先皇欢心的然而到后来,就只剩下白临了。 那一起起意外身亡来得都很突兀,突兀得让人不肯相信是意外,一次次痛失爱子爱女却无力回天,先皇险些要一蹶不振,好在他最后还是挺了过来,但他满心悲戚还未散尽,黑白无常索命的钩子就伸到了眼前。 舒太妃的念头就是这么来的。她盼着白十二要么能聪慧过人,要么能武功卓绝,最好是能兼而有之,总之,舒太妃希望有朝一日白十二能站到她跟前,笃定地告诉她,父亲和兄长c姐姐们的死确实是一连串的意外,是老天爷降了祸事给他们,和白临还有白临身边那个古怪的卜卦师毫无关系又或者,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些事到底和白临有什么关系 “你将来要当皇帝”,这话固然是大逆不道的,是一下子能戳中白临的逆鳞的,但白临显得那么不在乎。他为什么不在乎c不动怒?舒太妃心中有无限凄凉涌上来,白临今天的温和像是一种嘲笑,嘲笑她在白十二身上寄托的希望已统统落空。 “十二,今天那些话,陛下因为是小孩子胡说没有计较,已是大幸,你可千万不能再提。” 这些话就算母亲不说,白十二也知道,她缩在被子里,顺从地点点头,然而正有另一件她甩不脱的事情在脑海中徘徊。 “娘。”白十二叫了一声。 舒太妃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没有理她,白十二抬高嗓子又叫了一声:“娘!那孩子不是公羊家的姑娘么?” “就算是公羊家的,到底是个小孩子。”舒太妃把女儿拉到怀里,理着她耳边的头发,低低地安慰她,“别怕,别怕” 白十二如何能不怕呢?但她想让母亲能够宽心,于是又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把公羊家的什么“铁口直断”c“受命于天”全给抛到脑后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舒太妃低低的絮语:“哪怕那孩子说的胡话只有一成准,我也有个盼头好想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木羊 白十二像是一棵树。不c不,还是说像颗石头合适些。 树尚且有花开花落,四季枯荣,石头却什么时候都是石头,无论春秋冬夏,无论烈火寒冰,都只是块石头。 舒太妃心情好的时候,便能从白十二身上看出许多令她欣喜的优点来。白十二不大表露情绪,大家悲伤流泪时唯独她沉稳冷静,似乎小小年纪便城府颇深,大家欢声笑语时也唯独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好像看不出这世间诸事有半点可喜,一动不动地像是一尊佛。心情甚好的舒太妃眼中,女儿与周围的格格不入是能人异士的特立独行,她能因此断定,如此隐忍的白十二将来必成大器,查明先皇的死因c把白临从皇位上驱赶下来的日子指日可待。 但日子不总是那么好过的。 大多数时候,舒太妃看见白十二端坐读书时那找不出半分伶俐,倒更像是在发呆的样子,也只能长叹一声,心中郁郁。 就像是今天这样。 白十二沉闷归沉闷,做起事情来却不会有让人窝火的拖泥带水,舒太妃起床时,她已坐在桌前勤勤恳恳地读书习字,没有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舒太妃毕竟心软,她知道这孩子没错,全怪自己执念太深太重,才常常因白十二的“不争气”而满心郁结,眼下她不敢再这么消沉下去了,倘若昨天的事情没有就此了结,她必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才行。 “十二。”舒太妃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怕自己待会儿会迁怒于女儿,“今日就歇一天吧,你去院子里玩玩,别乱跑。” 白十二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地冲到院子里。舒太妃看得出来白十二其实并不想出去玩,然而她不光是个闷葫芦,还是个逆来顺受的闷葫芦,有什么不满也不会说出来,而是半点犹豫也没有地默默照做。一想到这儿,舒太妃又被自己给绕了进去,她还没来得及哀叹白十二这软弱的个性究竟是随了谁,就看见白十二又一溜小跑奔回了房间,急匆匆地告诉她:“公羊大人来了,带着她女儿一起的。” 舒太妃心里立刻一沉,她知道昨天的事情不会就此过去,但没想到后续的追究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来的还是那个“公羊大人”。 是,舒太妃不知道这位深得白临信任,可说是白临的左膀右臂的“公羊大人”究竟叫什么名字,整个皇宫上下恐怕只有白临知道这个秘密——有时舒太妃会暗暗猜测,也许就连白临也不知道,据说这类算卜的术师,最怕的就是给人知道自己的真名,把名字看得比性命还重,时刻都在心里最深的地方捂着。 他女儿的名字自然也是无人知晓的,旁人要提起的时候,只能说是“公羊大人的千金”或者“公羊家的女儿”。这个“公羊家的女儿”常常成为宫中人的谈资,他们常常聚在一起低声揣测:她是否也继承了父亲的“通天彻地之能”,将来要当个料事如神的帝王谋臣? 先不论将来事,现在的公羊姑娘只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和白十二差不多高矮c差不多胖瘦,只是双眼神采奕奕,让她比白十二多了几分灵气。说白十二将来要当皇帝,连多疑的白临都觉得是个笑话,但要说公羊姑娘以后要当个谋臣,大概没人会断言绝无可能。 公羊大人首先说明了来意,他女儿昨天在御花园冲撞了公主殿下,他受陛下之命特来赔礼道歉。舒太妃没有因为这一番客套之词就放松警惕,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白十二,看见女儿还和平时一样,低垂着眼眸站在介于她身侧和身后的地方,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硬要细看,还能看出点儿不卑不亢来。 公羊姑娘比昨天要安静了许多,她没有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跑来跑去,也没有盯着别人莫名地笑,她像是困了,也像是累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隔一会儿就在父亲身上稍微靠一下,只有视线慢腾腾地挪动,看这又看那,就是不看从母亲身后露出半张脸来打量她的白十二。 “咳咳。让你做的东西呢?” 当着外人的面,公羊大人是不会叫女儿的名字的,白十二反应过来了,这两声咳嗽大概是公羊父女之间约定的暗号,只要听到这样的咳嗽,公羊姑娘就知道是父亲在叫她了。 公羊姑娘的衣服和她父亲的一样宽袍大袖,双臂垂落时,袖口便遮住了双手,她听到父亲的问话,抬起手来,白十二和舒太妃才看见她手中紧握着的一个公羊木雕。上面木刻的痕迹还新,想是刚做成的。 以八岁孩子的水平而言,这算是个精致的小玩意儿了,但以大人的眼光来看,还是显得笨拙简陋,不是什么能拿出手当礼物的东西。何况还是赔礼道歉时用的礼物。 “臣本想亲手来做,但昨天的事毕竟错在小女,由她自己来做,效果要更好些。” 听了这话,舒太妃总算反应过来了,这个木雕羊看上去无甚出奇之处,却是出自公羊家的人之手。舒太妃一直就不信公羊大人有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不过她也一直认为,要是这个卜卦师没有点异能,是不会得白临重用,更不可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只是他选此时来上门送礼,说不准是受了白临的命令,送的不知道是礼还是祸。舒太妃正想着要假意收下,过后偷偷处理掉,公羊姑娘已经飞快地用一条红绳穿过木雕羊背上留好的小孔,然后把红绳的两头打了个结,套在白十二脖子上。 “千万”她嗓子不知为何有些沙哑,清了清嗓子之后才接着说,“千万别拿下来。” 红绳碰到脖子上的时候,白十二不知为何觉得后颈发凉,她把手放到红绳和脖颈之间,公羊姑娘好像以为她准备把木雕拿下来,迅速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地摇头:“别。” “你放心,我没要拿下来。”白十二赶紧向她保证,“我不会拿下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一定要带着。”公羊姑娘很慢很慢地松开手,退回到父亲身侧去。她还是死死地盯着白十二,似乎害怕自己只要一转开视线,白十二就会把木雕给取下来。 “娘娘不必担心,我这女儿年纪虽小,本事却是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的。” 公羊大人字里行间都是深深的自傲。他从头至尾都没把事情挑明,也没说这木雕羊究竟有什么用,他知道舒太妃对公羊家为何能得白临重用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应当对此心知肚明。 公羊家的父女离开之后,舒太妃立刻把女儿拉进房中,让宫女守在门口,细细地端详起公羊姑娘所做的那个木雕羊来。 舒太妃原本想把木雕从白十二身上给拿下来,但白十二察觉到她的意图之后,立刻紧紧地抓住红绳,作出了无声的反抗。依白十二的性子来说,这样的违抗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舒太妃无可奈何,只好在椅子上坐下,略微弯下腰把木雕拉到自己眼前。 抛开心中对公羊家油然而生的那股厌恶,这木雕的小羊看上去稚拙可爱。不知道做这样的东西是不是也是卜卦师平日功课的一部分,公羊姑娘才能在一夜之间赶制出这个小东西来,怕不是昨天下午一回去就找了合适形状c大小的木头,立刻动工了。 舒太妃把玩着木雕小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半点“妖邪之物”的意思,但她还是不敢让女儿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带着这个公羊家的人做出来的东西。 “十二,还是把它取下来吧?”舒太妃试探性地问。 白十二没有一口回绝,不过她皱起了眉头,抓着红绳的手也更用力了些。 “带着这个太危险了,待会儿娘照着这个给你做个一样的,你就把它取下来换上,好不好?” 这回白十二不皱眉头了,她露出讨好的笑容来:“我会注意,不会碰上什么危险的。” “妖邪之术哪里是你注意就能避得开的?” 舒太妃本是想这么说的,但白十二素来对她言听计从,偶有别扭的时候,只要她板起脸来把命令再重复一次,白十二就会乖乖照做,她干脆不和这孩子说太多,只是摆出生气的样子来,抬高了嗓子催促白十二:“拿下来!” 白十二立刻收起填好的笑,利索地把木雕拿下来,用红绳子在木雕上绕了几个圈,毕恭毕敬的交到舒太妃手中,脸上看不见半点不满,交出去的时候也没有半点留恋。 看见她这个样子,舒太妃心里又不是滋味了起来,她还挺希望女儿有时候能固执一次,有主见一次,不要总是唯唯诺诺,看别人的脸色 “那,娘,我先去读书了。”白十二又是一路小跑到了桌边。 看着她的背影,舒太妃喉头一阵哽咽,她猛眨了几下眼睛才没让眼泪流下来。是啊,白十二才八岁,有那么个皇帝哥哥,过的是这种日子,你让她如何有主见,如何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算羊 大梁朝的科举考试中有算学这一门,因此,无论百姓之中还是朝堂之上,精通算学的人都不在少数,有人不光以此为业还以此为乐,成日里兴致勃勃地摆弄算筹和算盘珠子,手上生出一层特有的茧来。 宫廷之中,算术官的数量最少,互相之间都熟悉得很,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们时常聚在一起,倒上几杯提神醒脑的热茶,围坐在沙盘边上一算就是一个晚上,到了天明还意犹未尽,回去的路上还念叨着那些个算式和数字,盘算着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聚一回。 要是来了新的算术官,聚会就要更热闹些,把沙盘摆好之前,还要先摆上酒宴,痛痛快快地喝上几轮,再醉眼朦胧地坐到沙盘跟前,各抒己见吵个痛快。 公羊大人此前一直是白临府中的谋士,直到先皇驾崩,白临登基,他才入朝为官。皇宫上下对这个神秘兮兮的卜卦师一无所知,也不知白临为何给了他一个算术官的位置,只有算术官们看他手上生着的算筹茧算盘茧,暗自惊讶:原来这个卜卦相面的算命先生,也是会算学的? 算术官们拿不准要不要请这个算命先生来他们的聚会,便有几个人去请教算术官中最受尊敬的一位罗恒罗大人,罗恒刚听到公羊两个字就皱起眉头:“那个江湖骗子,不过是走了狗——走了好运同我们平起平坐,看他那样子,能懂什么算学?恐怕只是个空架子,摆出能掐会算的样子来,糊弄糊弄人罢了,能糊弄得到谁?” “罗大人。”有人压低了嗓子说,“小声些您想想,陛下不就被他‘糊弄’过去了吗?说不准,他还真有点真本事。” 罗恒的脸色立马就阴沉了下来。 “你们去把公羊给请来吧。”罗恒说,“这个江湖术士有什么真本事。” 来找罗恒的那几个人纷纷点头附和,但他们心照不宣的是,别说是这些个算术官了,整个皇宫都不得不信,这位连姓名都不为人所知的公羊大人确是奇人,他办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古怪,怎么也解释不清——除非他确实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罗恒在朝中算不上八面玲珑,但也不至于消息闭塞到没听过有关公羊家的这些奇闻异事,一开始他全然不信,听久了就难免将信将疑,此番他让算术官们把公羊请来,与其说他想知道公羊是不是真的精通算学,还不如说他想知道公羊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知天命”。 因为请来的是公羊大人,算术官们连聚会上的欢迎酒宴都免了,直接就铺开了沙盘开始推演,成心要考验一下公羊,看他能不能插进话来。 可直到他们算完第一道题,公羊都只是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末了,还失望地摇摇头。算术官们大多是直来直去的性子,好几个人同时高声质问他:“公羊,你摇什么头?你有何高见?” 公羊还是一言不发,他走到沙盘前,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小竹棍,大手一挥把刚才算术官们写的算法全部抹去,自顾自地推算了起来。 算术官们看看沙盘上的式子,确实妙极,和他们刚才的法子相比,不知道省下了多少工夫,中间也不容易出错。在一片低低的赞叹声中,公羊大人不紧不慢地写完了式子,给出了最后的结果之后,他放下手中的小竹棍,朝在座的各位算术官拱手一拜:“晚辈献丑了。” 再看看他拿出来的小竹棍,分明是根用久了之后被磨平了棱角的算筹。 “哪里哪里,是我们甘拜下风,对公羊老弟刮目相看啊。”罗恒站起来郑重地还了公羊大人一拜,说话间带着几分歉疚,“先前我们还以为你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哪知道你” 罗恒毕竟没有文官那么能说会道,他讪笑着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得拿起酒杯来,敬了公羊一杯酒。剩下的人纷纷跟着罗恒表了态,一改方才的态度,将公羊大人引为知己,接连向他敬酒。 公羊大人似乎不胜酒力,没喝几杯便脸色发红,显了醉态,有人趁机问他的名字,却见他双眼登时就清亮了起来,口齿清晰地应答:“我们这些卦师的姓名便是性命,恕晚辈不便告知了。” 对罗恒来说,他这个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他,却与他交情深厚公羊老弟,半夜跑来他府上敲门,实在是天下第二等的怪事。他披衣赶到门口,看见公羊老弟神色慌张,于是这便成了天下第一等的怪事。 公羊大人仿佛身在朝廷心在乡野,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配上那宽袍大袖的卦袍,不像是在朝为官的,倒像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古往今来的谋士,往往胸有沟壑,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而公羊大人这样的谋士,却是今日未完却知明日事,万事他都早别人一步,知道福气临门了就准备去迎,知道祸事将来了就赶紧化解,比起什么王公贵族,比起什么荣华富贵,这才真正是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这个公羊大人现在气也不定了神也不闲了,瞧他的神色,像是后面有千只虎万匹狼要撵上来似的,罗恒把他引进门来,看他额头上沁着冷汗,用发颤的手写下了一串数字,沙盘里写不下了,就用毛笔写在一张张纸上,然后把那些纸在桌子上铺开拼起来,才终于让罗恒看到了这个式子的全貌。 “公羊老弟,你这是碰到什么难题了?”罗恒看了看纸上的式子,的确是庞杂至极,但也仅仅只是繁琐,远没有到能难得住公羊大人的程度。 “实不相瞒,罗兄,明日日出之前,我得将得数算出来。这题难是不难,只是太繁琐,凭我一人之力要在今夜算出来,实在太吃力了,我怕会忙中出错,所以就来求您受累,助我一臂之力了。” 公羊急切地说完这一大串话,罗恒低头看看这几乎占了半个书房的庞大算式,一边动手腾出位置来一边回答公羊:“莫慌,公羊老弟,我们两个先动手,我立刻遣人去叫几个朋友来——” “不成!”公羊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罗恒的话,“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罗兄,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开口求您,关于这个式子,和我来此找您帮忙的事情,还请您切莫泄露半句。” 罗恒看上去难相处,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再说了,他想象中的公羊老弟身上应当是怪事不断,件件离奇,现在对方只是半夜上门来求自己帮他算一个式子,然后再守口如瓶罢了,这个忙他还是能帮的。 “那就别多说了,公羊老弟,动手吧。”罗恒捋了捋袖子,眯起眼睛细看起那道算式来。 公羊预备和罗恒为了这个式子彻夜奋战的时候,他的大女儿公羊已偷偷地从卧房里溜了出来。公羊已自白天从御花园回来起就在发烧,这会儿还四肢无力浑身发烫,她从卧室里溜出来,没走出几步又折回房间里,倒杯茶给自己润了润嗓子。 公羊大人怕人多嘴杂,公羊家的下人丫鬟从来是能省则省,马夫又兼看门,奶娘又兼厨子,几乎无一不是身兼多职,因此公羊府白天就显得冷冷清清,入夜之后更是寂静,公羊已顺着走廊从房子这头走到那头,也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 走到了某扇窗户口的时候,公羊已停下了脚步,就像她父亲叫唤她时那样,咳嗽了两声。 屋里一片寂静,灯烛也没有亮起来,公羊已又咳了两声,见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她踮起脚尖,抬手用力地拍了拍窗户,稍微压着嗓子朝里面喊:“妹妹!妹妹!” 过了一会儿,灯亮起来了,窗户被从里面用力地推开,露出一张和公羊已一模一样的脸来。 “公羊已!大半夜的,你就不能躺到床上去好好睡一觉,让我也好好睡一觉?” “嘘!”公羊已急得伸手去捂妹妹的嘴,“别这么大声叫我名字,要是给人听见了怎么办?” “这不是没被听见吗,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公羊未满不在乎地钻回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雕羊来,“是不是来请我帮你做这个的?我就算到你懒得做,爹跟你说的时候,你还问爹怎么不自己做” 公羊已知道自己话多,今日在御花园,就是她没管住嘴,祸从口出,才连累了白十二,可就连她也忍不住觉得她这个孪生妹妹实在是啰嗦,一说起话来就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让人不得不打断她,好把正事儿给说下去。 “你就没往下算算?”公羊已无奈地问,“我路上跟爹说我不想做,但回来之后我就赶紧做好,然后才上床睡觉。” 公羊未讨了个没趣,她挠挠头,把木雕羊随手往房里一丢,趴在窗框上问公羊已:“那你来找我干什么的?” “我从爹那里,抄了这个式子过来。”公羊已把厚厚的一摞纸从窗户里递进去,“我想让你帮我算。明天早上之前,我就要知道结果。” “明天早上?!”公羊未瞪大了眼睛,“我的姐姐哎,你该不是来耍我的吧,就这个厚度,给我当枕头都够了,你就是拿去让爹算,他大概也要算上个一天一夜” “我不是让你帮我算出来。”公羊已看着公羊未,“我是让你帮我算。还有,把小弟也给叫来,让他带着笛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追羊 公羊大人从罗恒府上走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合他们二人之力,总算是在天亮之前得出了结果,公羊大人在马车的车厢里展开那张密密麻麻写着得数的纸,深吸了一口气。 罗恒虽没有公羊家人这样的异能,但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算学家,他和公羊通力合作都只刚刚解出来的式子,公羊已和公羊未却在一个时辰以前就得出了答案。 他们不敢大张旗鼓点亮书房的灯,便把演算的地点定在了公羊未的卧室里。公羊已和公羊未口中的“小弟”是公羊大人收养来的孩子之一,今年刚满五岁,连话都还说不太利落,却被公羊大人教会了一手好笛子,他刚被带进房间,就熟练地顺着椅子爬上桌,坐在桌沿上,把几乎从不离手的竹笛放到了嘴边。 “小弟,开始吧。”公羊已朝他挥挥手,房间里登时响起了笛声。和小弟白天偶尔自娱自乐的吹奏不同,这笛声微弱却绵长,像是人睡梦中隐约的呼吸,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听来,又有几分诡异了,“妹妹,你愣着干什么?” “什么叫我愣着干什么?要是响一会儿还好,小弟这么吹一两个时辰的笛子,能不被人听到?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婶晚上睡觉多容易醒”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公羊已不得不再次打断妹妹的话,“就看你的了。” 公羊未爬上椅子,嫌桌面太高,干脆直接拿着笔蹲在了椅子上,用掌侧按了按桌上的宣纸,开始了演算。 屋内的两个人一个在专心吹笛一个在专心演算,公羊已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她站在一旁,视线在公羊未和公羊未手中毛笔的笔尖上来回移动。公羊未转头看着姐姐,刚要开头说些什么,就被公羊已的眼神逼了回去,她悻悻然地重新整理好思绪,继续她迅速且准确的运算。 谈到运算,无论是速度c准确度还是面对难题时的思路,公羊未都远胜这世上所有的八岁孩子,就连和她同样长于算术的孪生姐姐公羊已都要败她一筹,但她还不到她爹爹公羊大人的水准,也不到公羊大人所信任的好友罗恒的水准,要她得出这道题最后的得数,恐怕要苦算上两天两夜也不止——还得是用最快的速度。 不过眼下公羊未并不着急。她知道此刻演算的快慢是半点也不重要的,她只要保证自己算出来的结果全是对的就行了,哪怕一个数字要验算上三四遍,她也不厌其烦。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一直坐在这里,直至把这道题给算完的决心。 “小未。”公羊已不由自主地咬着牙,“别分心你能算完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公羊未一反常态地没有多说,她知道这会儿多说也没有用,还不如隔绝外界一切的声音,专心投入到这道题当中来。 每次被人说啰嗦的时候,公羊未都会猜测,是不是和她一样话多的人也都和她一样喜欢胡思乱想,她人坐在这里算着这道题,心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一会儿想她的新枕头新被子是多么舒服,待会儿结束了之后一定要好好地睡上一觉,一会儿又想,过两天又是公羊家的孩子们去附近的山上玩捉迷藏的日子了,这次她说什么也要去唯独没法去想今后两天都坐在这里算题是怎样的光景。 公羊未知道,她只要那么去想c去下定决心就可以了,没必要真的那么做,可就因为她知道没必要真的那么干,“坐在这里直到把这道题算出来”这个想法始终浮在表面上,比她平时编出来糊弄公羊大人的那些小谎话还要敷衍。 “妹妹” 公羊已又开口了,公羊未急匆匆地划掉刚才在验算中被发现了错误的那个得数,将正确的补在后面:“我明白!我明白!” “是。都靠你了。” 然后,直到那个数字浮现出水面,屋里的三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公羊已飞快地找了一张纸来抄下得数,她盯着那个数字沉思良久,猛地抬起头,去寻刚才那个被公羊未丢在地上的木雕羊。 她从桌面上拿起公羊未的小刻刀,在木雕羊身上小心地改了几刀,然后在羊背上开了个孔,好用来穿绳子。 “成了。”公羊已说,“你们都回去睡吧,别让人发现了。” “你把它改成什么了?”公羊未歪着头看了看,不知道自己做的羊现在成了什么效用,“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你要是能看出来,爹不是一眼就看透了?”公羊已小心地把那只改过的木雕羊收好,摆出了姐姐的做派来,“都去睡!” “神气什么呀你。”公羊未一边往她舒服的新被子里钻一边朝公羊已喊,“你就比我多活了半柱香都不到。” “多半柱香也是多的。”公羊已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牵住了小弟的手,“好啦,小弟,跟过来,我送你回去睡觉。” 白十二今日连半柱香的工夫也没睡到。她躺到床上之后就觉得心神不宁,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可今天不冷也不热,她做的事情也与往日无异,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从公羊家的姑娘手里得来了一只木雕羊。她年纪还小,但对公羊家的事情也大概知道些,那些怪异的传闻在小孩子听来又吓人又刺激,大人们觉得这是谈资,小孩子却觉得那是传奇故事。 所以,那些传奇故事果然是真的?白十二摸了摸脖子上被那条红绳子碰到过的地方,红绳子不在了,然而那股寒意还如影随形,好像一早就被钉到了她的骨头缝里似的。白十二终归是睡不着了,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坐起来,去书桌旁取了一本书来,又不敢点灯,只好靠在窗沿上,把窗户悄悄地推开一条缝,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打发时间。 从前白十二就养成了习惯,只要一有空就立刻翻开书,把先生教了的和没教的东西全部背个滚瓜烂熟。养成这个习惯还要拜白临所赐,他闲着没事的时候总能找出各种办法来消遣白十二,其中被用的最频繁的一种就是忽然把白十二叫过去,近乎刁难地查问她的功课。答不上来倒也没有什么惩罚,但白临总是要装模作样地长吁短叹一番,说对白十二十分失望。 白十二就是那样的性格,旁人奚落她c贬低她c看轻她,她都可以不理,脸上波澜不惊,心里也不悲不喜,可她最怕的就是喜爱她的人伤心失望,于是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卯足了劲儿念书,发誓不会再让白临挑出半点的毛病来。 都说小孩子脑子灵醒得很,知道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但白十二在这方面似乎仍是个石头脑袋,直到今日她都觉得兄长是真心喜爱她这个妹妹的,不过是脾气差了些,所以对她要求严格,常常会训斥她罢了。 白十二读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半点困意,只觉得有些乏了,想抬起头看看夜空缓缓神,目光正好扫到院子里的一棵树,看见树上有一只猫,猫毛雪白,嘴里还叼着个什么东西。 此时是初秋,树木虽有颓态,却未完全凋零,入了夜之后,那些枝叶看上去是黑漆漆的一大片,而在这块黑布上,没有什么比一只白猫更显眼的了。那只猫皮毛雪白发亮,还显得格外柔顺,身上也没沾多少碎叶或泥土,一看就是有主人的,但白十二思前想后,也没想起来宫中有谁养了这样一只猫。 她一恍神的工夫,猫从树上跳了下来,慢慢地朝白十二所在的窗口走,这下,白十二总算看清楚了这猫嘴里垂下来的是什么东西:一条被结成了圈的红绳子,绳子上还套了一只木刻的羊。 白十二险些惊叫出声,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抢那只木雕羊,结果整个人从窗框上栽了下去,白猫像是被她落地的动静给惊吓了,又像是故意不给白十二有拿到那只木雕羊的机会,扭身越过了院子的围墙,逃之夭夭了。 白十二没空去管那本掉进了草丛里的书,她除了读书习字之外,也学拳脚功夫,不太高的墙蹬两下就能翻过去,但舒太妃寝宫院子里的这道墙可不是那么容易翻的,白十二顺着那只猫刚才走过的路,先爬到了树上,然后踩着一根足够结实的树枝,跳上了墙。 这墙既高且厚,想翻过来不容易,要走在上面倒是稳稳当当,白猫看不见白十二的踪影,便放松了警惕,慢悠悠地走在墙那头的路上,白十二悄悄地跟在后面,心里暗自思忖,她亲眼看见娘收走了那只木雕羊之后就放进了梳妆盒里,而且还塞在梳妆盒最里边,怎么会给猫偷走? 白十二脑子里想着事情,眼睛也不敢跟丢了猫,猫迈着哒哒的脚步拐弯的时候,她一咬牙,猛地朝白猫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 猫在白十二怀里用力挣扎着,也顾不上叼着嘴里的羊木雕了,它刚一松口,白十二也松了手,把白猫放在地上任由它走开,自己则俯身去拾起落在地上的木雕羊。 木雕完好无损,只是上头留了浅浅的猫牙印,还沾了点儿口水,白十二轻笑了几声,一边低头重新把木雕用红绳缠好,一边朝着来时的拐角走过去。 小孩子一高兴,脚步就开始发飘,看上去比同龄人稳重许多的白十二也不例外,她拿着木雕羊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在拐角处和人撞了个满怀。 “白十二。” 一听这声音,白十二立刻双腿发软,她哆哆嗦嗦地跪下来,祈求自己至少没有撞到兄长心情最坏的时候。 事与愿违,白临看上去怒不可遏,正有满腔的怒火要找人发泄一番,然而他高声责骂白十二的时候,白十二却走了神,她大惑不解,明明没听到脚步声,也没看见半点提灯人手中灯笼发出的光,怎么就会在这个拐角撞上白临?都这个时辰了,白临又怎么会经过这里? 这事儿简直就和白猫从舒太妃的梳妆盒里偷走了木雕羊一样古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替罪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面壁思过对于白十二来说是最不痛不痒的一项惩罚。不痛不痒到什么程度?不痛不痒到就连舒太妃都不去白临那里求个情,隔一会儿抬起头,透过敞开着的窗户看见白十二还好端端地在墙角站着,也就罢了。 从白临发话开始,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日出之后白临遣人来看,她还是一动不动,盯着墙壁上的一块污斑,好像那里头有万千世界变化万千,能供她站在这里打发上三天三夜的时间。 白临收到这样意料之中的汇报,也只能点点头,让白十二继续站好,没有他的命令不能休息。说句实在话,白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白十二毕竟是先皇的遗腹子,是大梁朝的公主,是他的亲妹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至少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真的伤了她,而那些用来约束管教孩子的惩罚,对于白十二来说全是“不痛不痒”。 如果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那好歹只是窝火,但每次惩罚白十二,白临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一脚踢到了石头上,窝火不算还要疼上半天才能缓过来,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些办法来折腾白十二——不然的话,白十二脸上那漠然到近乎在示威的表情会更让他难以忍受。 又过了几个时辰,正午的时候,白临又派人到舒太妃那里去,确认白十二没有站到树荫底下,要让她挨一挨正午的烈日,才算是惩罚。 现在已是初秋了,不过秋老虎也凶猛得很,舒太妃听人说明了来意,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忧的神色,她抬起头,朝着院子里轻轻地唤了一声:“十二!” 白十二听到了舒太妃的呼唤声,也不应答也不转身,那绷直了的背都没有放松半点,她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右边迈了几步,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到头顶没有遮蔽的地方去,默默地挨着头顶上毒辣的日光。 “这下总行了吧?”舒太妃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那侍卫头一次被白临派来做这种差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地退了出去,从院子里退出去的时候不免要从白十二身边经过,他忍不住停下来,侧过身看着这个八岁的孩子。 侍卫原先怀疑,这位公主殿下莫不是和他队里来的那个新兵一样,体质天生与别人不同,看上去白白净净的禁不起摔打,其实不怕冷也不怕热,三伏天穿着盔甲站在正午的城楼上,脸红也不红,除了盔甲一看,浑身上下半滴汗也没有。 但只消看一眼就知道,白十二不是不怕热。她恐怕比寻常人更要怕热,满脸通红,一身的汗水像是有人拿了盆水从她头顶浇下去似的,但她没有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也没有拿手扇风,连半点对阴凉处的向往都没有流露出来,双腿笔直,脊背也笔直,汗从头发上滴下来c从额头上渗出来,一路蜿蜒流到了下巴,也不见她去擦上一擦。 好像她是尊匠人刻出来的雕像,只有等夜深人静,无人看见的时候,才能偷偷从石台上跑下来,让僵硬的身子动一动,坐下来歇一歇。 侍卫在原地愣了片刻,不见白十二有半点要偷懒的意思,他摇摇头,去白临那里回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公主的眼睛也和那石人像一样,没半点生气,没半点念想呢? 人活一世,多少都有念想。天牢里的囚犯,难道不想从监狱里出去,和家人团聚,继续过上从前的生活?被押上了刑场的死囚,难道不想甩脱这枷锁,躲到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哪怕再狼狈再潦倒,也留住这一条命在?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做梦也梦见无债一身轻,可以继续挥霍的日子,生活艰辛的佃农夜里躺在床上,忽然冒出个念头:呀,皇上耕地,莫不是要用金锄头? 皇帝倒是不用金锄头,可皇帝每天夜里也想,啊,我要是能江山永固多好!我要是能再活个一百年两百年,活个千秋万代该多好! 这自然都是妄念,可妄念也是个念头,妄念也实打实地在他们脑海中闪过去了,也许哪天交了好运,妄念成了真,囚犯碰着天下大赦,死囚的生死之交来为他劫法场,赌鬼咬着牙还清了债戒了赌从此无债一声轻,佃农交了好运发了横财,不必再去拿再去想什么铜锄头银锄头金锄头。 可小公主脑子里怕是没有妄念了。谁都晓得白临看她不顺眼,谁都晓得只要有办法不落人口实,白临会立刻动手除掉她。小公主才八岁,可能不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但她总能感觉到明晃晃的刀刃贴在自己颈后,随时准备砍上来。铡刀悬到头顶上啦,就算有人来,连句“刀下留人”也来不及喊了,那还想什么呢?大彻大悟啦! 小公主许是生下来起便大彻大悟了。 侍卫一路上啧啧感叹着,仿佛借着这件事,他明天醒来也要大彻大悟,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方向,白十二脑子里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对白临也没有本能的警惕,这一切只因为她天生是这个性子,天生是这么块石头,天生是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有什么苦她也接着忍着挨着,有什么难她也熬着憋着受着,反正本来是顽石,低头弯腰蜷起身仍是顽石,这么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也许某天就某天就——算了算了,想这个做什么?苦还没吃完,难也没过去,还是先把牙关咬紧! 这边白十二的苦在头顶上悬着,太阳如一把烈火烧在天上,烧在她皮肉上,那边公羊已的苦却是从心里烧起来的,她那日从御花园回来之后起了烧,本来爹爹给她开了方熬了药,她喝下去之后便舒服了不少,结果不知道是她昨晚偷偷跑出去加重了病情,还是这病本就如此来势汹汹,用药也压不下去,公羊已觉得简直有块滚烫的烙铁在肚肠里滚来滚去,热气蒸得四肢无力,熏得喉头疼痛,声音也嘶哑了。 公羊大人一大早就出门了,也不说自己去干什么,临走前只嘱咐了王婶要给公羊已煎药。公羊已靠在王婶怀里,昏昏沉沉地喝完了一碗苦药,只觉得每咽一口喉中都剧痛难忍,好像喝下去的不是药水,而是一条带刺的藤条。 “王婶”她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等到一碗药见了底,才哑着嗓子撒娇,“这儿疼。”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 王婶连忙放下碗,关切地凑过来看:“大小姐,哪儿,哪儿?怎么个疼法?” “这儿。”公羊已又指指喉咙,“像针扎。热。” 她疼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王婶心疼地在她喉咙上揉了揉,问她:“咽东西是不是疼得厉害?中午王婶给你熬些粥,好不好?” 公羊已点点头,从王婶怀里钻出来,钻回到了被子里,她正发烧,捂着被子觉得闷热,但王婶不让她把被子踢开,小心地替她掖了掖,才端着碗走出去。 “王婶!王婶!” 王婶还没走出门,就听见公羊已用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她,连着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劲来。她赶紧转过身冲到床边,轻轻拍公羊已的背:“怎么了,大小姐?你别急呀,慢慢说,我听着那。” “咳咳王婶,你熬粥的时候会被烫到手,好大好红的一块伤。” 王婶要是在别人家做活,只会觉得是小主子没来由的胡说,但她在公羊府上做了这些年,也知道主人家有怎样的神通,尤其是她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这个大小姐。别说是二小姐和其他少爷小姐们了,就连公羊大人给人算卜,也要铺纸磨墨,摆开算筹或者沙盘,再小的事情也要拿个铜钱啊骰子啊之类的,从没有空手卜卦的道理,看他教孩子们卜卦,也是从这些教起,还时常跟家里的下人说:“外头红口白牙那么一说,扫一眼就算完了命的大多是骗子,你们若家里有事要找卦师,来找我便是了,我定然尽心帮这个忙,分文不取。” 可是这个大小姐不同。公羊大人埋头在数字里,从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一二三四五里寻觅天意,而公羊已还没活到她爹爹年纪一半的一半,寻天意却只消扫上一眼—— “不是一眼!”公羊已总会这么纠正王婶,“我还是得和爹爹学怎么算。我这双眼睛不灵的,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了” “但是呀,大小姐看见的就一定准。” “也不是。”公羊已犹豫了一下,“爹说,我这差不多有八成准。” “大小姐呀,那可是天意,哪怕只知道一成,也有个盼头了呢。” 不过这会儿公羊已没力气说那么多话了,她蹙着眉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木雕的小羊来,塞到王婶手里。 “你把这个拿着,就不会烫到手了。” “这是什么呀,大小姐?” “这个啊”公羊已咳了几声,“替罪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羊谋 白临急了。白临每次一急就会琢磨,怎么彻头彻尾地除掉白十二这个祸患,最好是斩草除根,不给她一点点死灰复燃的机会。 其实他当初便是这么想的,既然杀了一个哥哥,就不在乎再杀一个姐姐,既然有胆子对兄弟姐妹下手,那自然也有胆子—— 不c不,那不能算是我杀的,是他们命薄。不不不,就算是我在后面推了一把又如何呢?这是他们的命啊!老天要收他们,就派了个知晓他心意的卦师来助我,好借我的手把他们收走,然后我自然就是受命于天的天子。 都是命。 这么一想,白临也不急了,也不怕了,一来他自负于这冠帝冕承帝位的天命,二来是他想起,这会儿公羊也该把事情给办妥了。 “你真有如此神通。”白临听说了身在边疆的皇姐战死的消息,虽然想强自镇定,但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端着酒杯的手激动得发颤,他哆哆嗦嗦地把酒杯送到嘴边,一口热酒下肚,非但没止住双手的颤抖,反而连带着四肢百骸一起发颤,眼前仿佛有人垂下了天边的晚霞,红彤彤的一大片,什么也看不分明。 公羊好像早预料到了会有此一出,他从宽宽的袖子里掏出来两张并在一起的小木片,把它们夹在手中“哒哒哒”地敲了三下,白临听了这声响,感觉有一盆凉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他手也不抖了眼也不花了,只是张口还是欲言又止,最后仍旧感叹:“你真有如此神通!” 公羊只是默然不语,低头给白临又斟了一杯酒。 “那么”白临端起这杯酒却没有送到嘴边,只是捏在手里转来转去,“那么,你自己为何不去做一番事业,而要来给我当个谋臣呢?” “殿下,古往今来的许多异人,本领胜过我不止百倍千倍,可他们仍是为人所用。” “哦?你是想说,人有千种,才也有千种,善谋者自己不一定能成大事,非得依附君主不可?” “不,殿下,只是天命罢了。”公羊自嘲地笑着,“天命如此。” 那日在御花园听到公羊家的女儿指着白十二说“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白临只感觉喉咙狠狠地被人掐住了,他的龙椅似乎在嘎吱嘎吱晃悠个不停,玉玺也要从手中滑脱,他得了这个位置是因为天命,但倘若这天命也有风水轮流转,老天爷忽然就改了主意—— 白临不敢发作。他本该当场把白十二痛骂一顿来泄愤,结果白十二抬眼看他的时候,他害怕了,他害怕那不可违背的天命现在不是站在他身后,而是悄悄地挪到了白十二身边,好在他知道他不会一直这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他和那些被蒙了眼睛的凡人不同,他知道从何处能获悉天意。 “这么说,你改不了她的命?” “陛下,还请稍安勿躁,听我细细道来。有些事就如同是炉膛里的火,我要它大,就添柴添风,我要它小要它灭,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公羊不紧不慢地说,“可有些事就像江水里的一艘大船,微臣既不掌舵也不管帆,天要它往东走,我也只能让它往东走,顶多是竭尽全力让它走得慢些。” “以前我皇兄皇姐他们” “我早就同您说过,陛下,那都是他们的天命,天要亡他们,臣不过是从旁轻轻推了一把,促成此事,借着苍天照拂,向陛下卖一个顺水人情。” “那么现在,你女儿是要把这个顺水人情卖给白十二了?” 白临提到了他女儿,这让公羊一直不冷不热的态度终于起了变化,不过,也只是说话的语速稍微快了些。 “小女年幼无知,加上微臣管教无方她算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泄露天机会惹来祸端”说到最后,公羊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他急切地要把女儿从这件事当中给划出去,“这件事,微臣一定会处理妥当的。” “你要怎么处理?”白临嗤笑了一声,“你刚才才跟我说,天命你是违逆不了的。” “但就算是老天爷吹的东风,也总要停的。这会儿我们要让船尚未起航便搁浅,等天命的东风过了,它就是想西去也去不成了。” “我信任你,公羊。你这个连自己名字也不肯说的古怪卦师,到底是助我走到了今天这步。”白临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窗外,“我记得我的二皇姐在边疆战死,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赞叹你竟然真有此神通。” 公羊不知道白临忽然提起这话是什么用意,他低头不语,等着下文。 “然而,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女儿有没有这个神通”白临的声音低下去,又忽然扬上来,“公羊,你说,有还是没有呢?她不用掐算就知晓的天命,能有几分准?八分准?六分准?要我说,天命这玄之又玄的东西,哪怕知道其中一分,也够守住这江山了。” “陛下” “公羊!”白临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半点也没有要听他接下来说什么,“听着,你去办这两件事,一件是让白十二的船这辈子也出不了港,吹不上东风,另一件,就是回去多教教你女儿,给人当谋臣,有什么该说,有什么不该说。怎么?等楠儿继位的时候,你难道还算得动吗?我自然要先觅个好谋臣给她。” 第一件事,公羊大人愿意去办,却难以办到,第二件事,他能够轻易办到,却不愿去办。 去见舒太妃之前,公羊把该叹的气全部叹完,堆上满脸讨好却又不显得虚情假意的笑,说陛下让他去把白十二接到公羊府上,算是让白十二出宫散散心了。 本来舒太妃有无数种方法来推辞这没来由的请求,可是公羊大人在话前加了个陛下说,事情便大大不同了,舒太妃更想推辞却无法推辞,只能再三嘱咐白十二要千万小心。因为公羊大人的造访,舒太妃又让白十二把那只木雕羊带在身上装个样子,此刻白十二正低头把玩着木雕,母亲说一句话她就应一句,看上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其实她确实都记在心里,而且确实准备遵从了。 白十二坐在去往公羊家的马车上,就像坐在书房里的椅子上一样端端正正规规矩矩,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把帘子稍稍撩起来,往左边看几眼,再往右边看几眼,之后又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坐了回去,十分心满意足地向公羊大人发起了感慨:“我还是第一次出宫。” 公羊想起来师父告诉他,许多孩子生下来之后,双眼还未被凡尘蒙蔽,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间,能看清天命——甚至比他们这些卦师算出来的还要清楚明了——所以孩子生下来时往往都会嚎啕大哭,因为他们那时看见世人苦,也看见自己苦,觉得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没有半点乐事可言。 眼前的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女儿年纪相仿,也是同样的乖巧,可是啊,可是 “公主殿下是喜欢宫外,还是喜欢皇宫里?”公羊忍不住要和这孩子说说话。他不是第一次替白临干这种事了,有个皇子夭折时年纪可比现在的白十二还小,可是啊,可是 “我还是喜欢皇宫里。”白十二飞快地回答。 “哦?这么说来,公主是喜欢幽静胜于喜欢热闹了。” “不,我喜欢热闹。”白十二又伸手撩开帘子,盯着窗外的街景看了一会儿,“但我天天住在皇宫里,一年到头也没法出去,要是我喜欢宫外,那我岂不是会很痛苦?所以我喜欢在皇宫里,这样我便能开心了。” “说得好,说得好啊,公主!”公羊真心实意地说,“莫说八岁了,许多人活到十八岁c八十岁,也没有你这般通透呢。” 他这么一说,白十二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她低头避开公羊大人的视线,又去盯着脖子上的木雕羊。 “倒也没有那么通透。”她小声咕哝着,“只因为我生在皇宫里罢了。我要是生在宫外,且仍旧喜欢热闹,喜欢宫外,那公羊大人又不会这样夸我了,你夸我不是因为我哪里好,是我正好生在了宫里。” 公羊怔住了,就这样,直到马车停在公羊府门前,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再开口和白十二说话,而白十二呢,兀自坐在那里,时不时抬眼看看窗外,那样子像是她心里有一杆秤,帮她拿捏着份量,绝不多看也绝不少看,看多了回去就成了个摸不着的念想,看少了未免又太吃亏,这些她都知道。 公羊府刚推开自家的大门,就看见他的儿子女儿们都一字排开站在院子里,他一进门,就都嬉皮笑脸地迎了上来。公羊府中一共有八个孩子,其中只有公羊已和公羊未姐妹两个人是公羊大人的亲女儿,其余的有的是街上捡来的流浪儿,有的是花钱从人牙子手中赎出来的,公羊大人收养了这些孩子,尽心教他们卦术,把他们当亲生儿子女儿一般待着。 “好了,别闹了,有客人来!”公羊似乎是想板起脸,可嘴角还带着几分收不起的笑意,“待会儿再和我说是谁算出来我要回来了,先来见过公主殿下。” 刚才还乱成一团的孩子们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白十二颇为拘谨地受他们的礼,然后挨个看过去,却没看见那天在御花园里遇见的公羊姑娘。 她正要开口发问,公羊却抢先一步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几日前染了风寒,现在还在房中养病,公主要是想见她,等改天她病好了,我亲自带她到宫中去。” 白十二点点头,又是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孩子们中最小的一个给抢先了:“公主殿下要跟我们一起玩儿么?我们正要到山上玩捉迷藏!” 孩子天性总是贪玩的,虽然白十二比起同龄人显得早熟,平时又好静不好动,但那其中也有些是因为宫中没有她的玩伴,这会儿看到公羊家的六个孩子在自己眼前一字排开,她也不免地想要投身到这“她恰好不喜欢”的热闹里面来。 “好哇!”她喊着,“不过先等一下——捉迷藏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解羊 到了附近的小山上,公羊家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给白十二解释清楚了什么是捉迷藏,然后小弟从腰上的袋子里摸出一枚铜钱,说还是老规矩,猜铜钱的正反,连着猜错好几次的人就负责当找人抓人的那个。 小弟熟练地把铜钱扔上去,用手背接住,在用另一只手盖在上面遮挡,白十二只当这是全凭运气,就随口猜了一个:“反面。” 然而其他人好像没有要全凭运气的意思,有的东看西看不知道在找什么,有的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纷纷报出结果,连同小弟和白十二在内,也只有三个人猜了反面。 “哎呀,我又算错了。”小弟吐了吐舌头,“我当鬼都当腻歪了。” “这没办法,你自己算错了,怪不得谁呀。”看上去只比小弟略大一点儿的女孩伸出手摸了摸小弟的脑袋,“今天大姐不在,没人让着你啦。” 小弟似乎颇有不甘,鼓起腮帮子瞪着手里的那枚铜钱,白十二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群孩子和他们的父亲公羊大人一样,也都是卦师,刚才的过程当中,只有她一个人是真的在猜铜板落下之后的正反,其他人说的则是自己“算”出来的结果。 小弟c白十二和另一个算错的孩子又玩了一轮猜铜板,这回那个孩子成功过关了,只留下小弟和白十二两个人猜错。 小弟摆出了苦瓜脸,气呼呼地把铜钱在手里晃了又晃,迟迟不丢出去,其他孩子早已笑成了一团:“小弟呀,公主殿下要是运气好,说不定猜得还比你算得准呢。” 白十二看看小弟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常有的玩笑,并没有欺侮于他的意思,但还是俯下身来安慰小弟:“别急,功课这个东西,都是越急越搞不对,这我是知道的。” “咦,公主也有功课的吗?”其中一个孩子问。 说句实话,白十二到现在也只记住了小弟是公羊家最小的一个,他们都谨遵卦师的规矩,把名字看得比命还重,谁也不肯把名字说出来。白十二自己毕竟也才八岁,就是在有名字的时候,要记住这六个孩子谁是谁尚且难上加难,更别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了。 好在公羊家的兄弟姐妹都是同进同退,你叫住一个等于叫住他们所有,他们中的一个发问便是代表所有人发问。 “当然有的,不过和你们的不太一样就是了。”白十二挨个掰着手指数给他们听,“拳脚功夫先不提,我要识字c背诗c写文章” “你也要学算术吗?”小弟插嘴问道。 “要的,不过,我学的算术没有你们和公羊大人这么厉害。”白十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况且我也笨,先生说了十成,我可能只听懂六成,学了会儿别的东西,脑子里就只剩下三成,等到了做题的时候,恐怕有没有两成都难说啦。” “下次让二姐教你。”有个孩子提议,“二姐算东西最厉害了,可惜她今天没来。” “二姐是哪个?”白十二已经完全忘了他们刚才自报的排行。 “她今天不在这儿。”小弟回答,“大姐和二姐今天都不在。你也不用看啦,咱们有的不是按年纪来的。” “是。”有人立刻为小弟的话作出佐证,“我都十三岁了,但还是排到老三,除了大姐和二姐之外,我们都是按照被爹爹收养的时间先后来排顺序的。” “我最晚被爹捡回来,正好也最小。”小弟把铜钱收了起来,“公主,我们不猜铜板了好不好?干脆就我们两个来捉人吧,正好你是第一次玩,对这座山又不熟,要是让你一个人去找,一定会一个都找不到的。” “哎哟,小弟,你这耍诈呀。”旁边立刻响起了起哄声,搞得小弟满脸通红,“你怎么知道再猜一次你肯定就能算对,公主肯定就会猜错的?” “就这么玩吧。”白十二倒是不在意这个,她揽过小弟的肩膀,“我们两个闭上眼睛,数十下,是吗?” “数二十下,慢慢的。”小弟纠正她,“在山里玩和在家里玩不一样,山里太大了,你数十下,他们还没来得及跑远呢。” “好,那就数二十下,慢慢的。一c二c三c四c五” 数到二十,白十二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小弟没有四处跑着开始找人,而是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她发觉自己其实还没完全弄清楚公羊家的捉迷藏是怎么玩的。 “小弟。”白十二苦笑着蹲下来,看着小弟在地上写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式子,“难道负责找人的人,不是去找,而是直接算出来他们藏在哪儿?” “嗯?啊?”小弟从算式中回过神来,在旁边记下一个得数,又接着写另一个式子,“是,就是这样的。公主,你听我说,算出来的东西不是总不变的,比如我开始算的时候,三哥确实要往右边走,可是如果我算的时候三哥改了主意往左边,那我算出来的还是右边,我年纪小,算得最慢,所以——公主?” 他察觉到白十二在发愣,伸手在白十二眼前挥了挥:“公主?” “啊,这么说,是会变的?”白十二小心翼翼地确认,“无论谁算的,就算是你们的爹公羊大人算的东西,也会变的?” “是,我c哥哥姐姐们,还有爹爹,算出来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对方念头一动改了主意,事情可能就大不相同了,这是谁也没法保证的事儿。” 这么说,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而已。白十二暗自思忖。那天在御花园里,她和公羊姑娘可能就是撞上了这么短短的一瞬,那一瞬之间,公羊姑娘恰好就在看着她,恰好就算出了那个结果,现在那一瞬早已过去,她的未来一定也大不相同了。 “只有一个例外。”小弟接下来说的话,却推翻了白十二的结论,“我大姐看到的c说出来的东西,是不会变的。爹说,皇上是金口玉言,大姐是铁口直断。” “唔c唔”白十二有些敷衍地应答着,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要是御花园的那位公羊姑娘排行老二 “公主,你应该见过我大姐呀。爹经常带她进宫玩还是说,皇宫太大了,你碰不到她?”小弟有些酸溜溜地告诉白十二,“爹如果只带一个人出门,那一定是带大姐,也只有大姐跟着爹进宫玩儿过。” 这下,最后一丝希望也被从手中扯走,那天发生在御花园里的场景,白十二好不容易才甩脱,现在又来缠上她了。 过一会儿,小弟终于算出了一个式子的结果,他兴高采烈地扔下树枝跳起来,告诉白十二三哥藏在了一个他们常去玩的山洞里,拉着白十二要去找。白十二这会儿满脑子想着御花园里的事,没了玩的心情,可也不忍心扫兴,于是笑着跟在小弟身后,让他给自己带路。 “啊,对了,公主,这个也是不会变的。”因为先前的问话,小弟觉得白十二一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就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爹爹教我们的时候让我们记住,老天爷是个死心眼儿,认定的事情便不改了,只要式子列对了,算什么时候下雨c什么时候下雪c花什么时候开c叶子什么时候落之类的,都是一算一个准。只有人难算,因为人大都心眼儿活,一会儿一个主意,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们倒是能帮上种地的人的忙。”白十二这回真心地笑了起来,“大梁朝幅员辽阔,各地的天气都不同,不过你们兄弟姐妹也多,一人负责几个地方,也就能知道全国各地的天气了。” 看小弟忽然一愣,白十二赶紧补充:“当然,离京城远一些的地方,没法频繁地派人把消息快速地传过去,所以你们不能都待在京城,要分散开来” “公主。”小弟拍了拍手,“你替皇上操什么心呀?” 被他这么一说,白十二的心又沉了下去,她捏捏小弟的手,故作轻松地解释:“现如今的圣上是我哥哥呀,我当然要替他操心了。” “也是。”小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大姐有事情要找我帮忙,我也不会推辞的。” 这座山并不太大,小弟不一会儿就带白十二绕到了他所说的那个山洞前,可是里面空无一人,看来小弟刚才说的不假,只要人的念头一动,卦师再厉害也算不到了。 “我又慢了一步。”小弟懊恼地蹲下来,用捡来的树枝在地上重新列起了式子,“公主,你也来帮我算算吧” “我看都看不懂,怎么帮你算?”白十二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几滴水穿过初秋已不甚浓密的枝叶,滑落在了地上和两个人身上。 “下雨了!公主,快进来”小弟顾不得地上刚列好的式子,拉着白十二钻进了山洞,支支吾吾地解释,“呃,嗯,啊我是想说我们出门前一般也没人能想起来要先算算天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寻羊 雨越下越大了,天色也跟着越来越黑,白十二有些担心地问小弟:“平时你们玩捉迷藏的时候要是碰到下雨,都是怎么办的?” “大家就各自找好地方躲雨,算算这雨是什么时候停。要是停得晚,爹会派人来找我们,把我们接回去,要是停得早,大家就等雨停之后汇合,然后一起回去。” “你刚才算了吗?这次是停得早,还是停得晚?” “晚。”小弟撇了撇嘴,“过一会儿爹就该派人来了。这次有公主你在,他应该不会忘的。有一次他在宫里有事,没注意到外面下雨了,我们就一直等着,最后还是大姐和二姐挨个把我们都从躲雨的地方找出来,然后带我们一起下山了。” “可是这次,你们的大姐和二姐都没来啊。” “没事的,没事的,她们都在家呢,要是等久了我们还没回去,她们两个也会找人来的。”小弟吐吐舌头,“爹说,当了卦师就命薄,容易遭大灾,他得把我们养得皮实点,在山里躲躲雨也没有什么。” 山洞并不狭小,让两个孩子在里面躲雨绰绰有余,但这里除了山上的树和脚下的土就没别的东西,待久了难免无聊,白十二耐得住性子,小弟却反而憋不住了。 “我就说,虽然大姐在生病,但我们应该拉着二姐一起来的。”小弟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写着算式,“二姐性子急,没一会儿就要来找我们一起回家了。” “等急了?要不,你来算算看其他人都在哪儿,我来挨个去找他们,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吧。”白十二看了看洞口,“这雨本来挺大的,可是山中有这么多树挡着,倒也不算太大了。” “可是公主,我算得不准啊。”小弟局促地站起来,用脚抹去了他才写下的算式,在衣襟上擦拭着手上沾到的泥,“要是害你白跑好多趟呢?你又不熟悉路,假如没找到人,你一个人在山里迷路了怎么办?” “小弟,有句话叫死马当作活马医。”白十二一本正经地劝说他,“我们就试试看,万一成功了,今天就能早些回去,喝点热的暖暖身子,要是我真的在山里迷路了,就算你算不出我在哪儿,你的哥哥姐姐还有你爹爹,也一定能找得到我的。” “那倒是。” 小弟嘀嘀咕咕地算了一阵子,生怕自己忘记似的一直念着一个得数,他把这个得数写在地上,又盯着这个数字琢磨了半天,然后总算站起来告诉白十二:“有啦,有啦,公主,你出了山洞之后往右边转,顺着山腰一直往前走,会看见一棵特别大的老歪脖子树,三哥正蹲在底下躲雨呐。他最讨厌身上被雨淋湿的感觉,应该就蹲在那里不会乱跑动的。” 这会儿白十二还戴着公羊姑娘送她的木雕羊,那用来穿过木雕的红绳子有些太长了,山路难走,木雕羊跟着过长的绳子晃晃悠悠,先前就弄得白十二有些烦躁,她怕木雕羊会被树枝灌木什么的给勾住,徒添麻烦,干脆把它从脖子上拿下来,放到小弟手中。 “咦?”小弟把木雕羊放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啊呀,这是大姐做的吧。” “嗯,你先帮我保管着,我回来的时候取。” 白十二笑着出了山洞,走入了雨幕中。 她刚才没和小弟说的是,她一点儿也不怕淋雨,在宫里的时候,她除了在三伏天的时候被罚站,也经常在下雨天的时候被罚站,从来也没因此染过什么风寒,每次回了屋,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顶多再喝一碗热汤,整个人就又精神百倍了。 雨中的山路泥泞,白十二不得不小心再小心,但她又怕自己去久了小弟会担心,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走,她要是干脆跑起来也就算了,要是定下心来慢慢走也就算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么走走停停快快慢慢的,才出了事。 白十二的反应很快,滑下去的瞬间她就伸出了手想抓住什么来自救,但她的手掌只来得及在身边那棵树上碰了一下,没来得及抓住。 好在她失足滑落的这个山坡并不陡峭,也并不高,白十二直接放弃了挣扎,蜷起身体顺着柔软的泥土向下滚,在距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白十二被山坡上伸出来的一棵树给拦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找回身体的平衡,站在那根突出来的结实树干上,直接跳了下去,有惊无险地稳稳落地。 这一趟下来,白十二身上连个擦伤也没留下,只是头发乱了,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潮湿的泥,她下意识地伸手掸了掸,却发现掸了之后比不掸还要糟糕,只好作罢,转头朝着山坡上望去,盘算着能不能直接原路返回,继续去小弟算出来的那个位置找他的三哥——她毕竟不熟悉这里的山路,要是不原路返回,随便乱绕,八成会迷路。 白十二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伸手去攀住刚才挂住她的那根树枝,然而她刚迈出一步,身体就僵硬在了原地。 时至今日白十二还清晰的记得那时的感受,从脚踝涌上来的不是疼痛,而是寒冷。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缠在了她腿上。 八岁的白十二确实也是这么反应的,她以为自己踩到了蛇,蛇反过来缠住她在她腿上咬了一口,因为冰冷之后紧跟着的是刺痛。白十二嘶嘶地吸着气,低头去拨开遮挡到了小腿的茂盛草丛, 她对了一半又错了一半,那里没有蛇,但的确有个东西咬住了她。一个满是铁锈,很可能早已被主人遗忘的捕兽夹狠狠地咬住了这个迟来的猎物,白十二试图掰开它,它却好像越咬越紧,在温暖血液的浸润下,它冰冷的利齿似乎不再散发寒气,取而代之的是带有热意的剧痛。 带着这个,要爬上去是不可能了,只有往山下走。对,往山下走是怎么也不会错的,这山也不大,不至于会走不出去 白十二往脸上抹了一把雨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她确认了捕兽夹没有被固定在地面上,也没有连上什么重物,咽了一口口水,慢慢把被夹住的那条腿从地上抬起来,再用最轻最轻的力道往前迈了一步。 落地的瞬间还是一阵剧痛传来,白十二咬了咬牙,打算豁出去了,慢慢走也是疼,跑下去也是疼,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就跑下山去,还能少受几分折磨。 但还没跑出去几步,白十二眼前一花,双腿都没能使上劲儿,跌坐在了地上。她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困,往脸上抹了好几把雨水也清醒不过来,于是干脆靠着身旁的一棵树闭上了眼睛,想着就歇一会儿,一小会儿,马上就睁开眼睛继续走,现在实在是累得受不了啦,必须得歇一下 “公主” 白十二听见了有人在叫她。那肯定不是小弟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又好像只是错觉。 关键是,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认识的当中有谁的声音是这么嘶哑的。 “公主!”那人高声喊着白十二,应该是想把她叫醒,白十二努力地想要坐起身来回应对方,至少要睁开眼睛看看对方是谁,可她浑身没有力气,连感受到腿上传来的剧痛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偶尔有雨水穿过树枝落下来,被雨水碰到的皮肤像是被秤砣压过似的,又酸又疼。 白十二只好嚅嗫着应了一声“哎”,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 对方还在叫,这下白十二有些烦了,她想呵斥一声,告诉那人我现在想好好睡一会儿,可是又说不出话,只能继续闭着眼睛,等着对方自己失去耐心。 “快过来!”那人不顾嘶哑的嗓子大喊,“我找到了!公主在这儿!直接从坡上滑下来就是!” 啊,他们来找我了吗?他们找到我了?是谁找到我的呢? 白十二终于回忆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另一个人小心地托住她被捕兽夹夹住了的那条腿,急切的动作不免地弄痛了未经处理的伤口,但借着这忽然加重的疼痛,白十二奋力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提着一盏小灯笼,和她一样沾了满身尘泥的公羊姑娘正站在旁边,正气冲冲地朝抱起她的人发火:“你们要是早肯听我的,我们早就找到这儿来了!” 算啦,算啦,有话以后再说。白十二想劝她。快点儿回去,别在这儿待着,你不是还在发烧吗 至于公羊姑娘有没有赶紧回去休息,白十二就不知道了,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又躺在了宫中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舒太妃坐在床沿上守着她,满脸的泪痕。 见她睁开眼睛,舒太妃激动得又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去给她倒水,白十二抿了几口水,眨眨眼睛,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如今梦醒了,什么坏事也没有,什么坏东西也没留下,于是她开口劝慰母亲:“娘,别哭啦,我没事儿,我现在浑身上下都不疼了。” 为了佐证这句话,白十二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跳下地,踩到地上的时候脚踝还是有些痛,不过这点儿程度对白十二来说不算什么,她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就忍了过去。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停一停,又走了几步,然后她愣住了,转过头迷惑地看着母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瘸一拐的。 她看了一会儿不说话,只是低头默默流泪的舒太妃,好像明白了过来。 “啊”白十二低头看着那条曾被冰冷的野兽咬住的腿,“它好不了了,是么?” 舒太妃近乎是在哀嚎了,白十二还没习惯腿脚上的不便,她干脆抬起那条残腿,单脚蹦着跳到了母亲身边:“娘,我没事。这不碍多大事的。” 见舒太妃还是低低地哭,白十二强笑着转移话题:“对了,娘,那天我困在山里,是公羊姑娘去救我的,她怎么样啦?还有,小弟他们怎么样啦,你知道吗?” 舒太妃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还提他们干什么,要不是那天你去公羊家玩,也就不会如此了。” “这又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小心。”白十二单脚站累了,跟舒太妃一样在床沿上坐下,“就告诉我吧,娘,他们到底怎样了?那天下着大雨,公羊姑娘可还发着烧呢。” 舒太妃又不说话了,只是轻轻拍白十二的背。 白十二一下子就忘了脚上的那点痛,她从床沿上跳了起来,恍然大悟地叫道:“出事了,对不对?你怕说了我会伤心,所以不肯说,对不对?” 舒太妃沉默地把白十二抱回了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又喂了她几口水。 “乖孩子,别问了,好好歇着吧。” “娘,求求你了,你不告诉我,我心也不会安的。你告诉我,我肯定好好休息。” 舒太妃也知道女儿的性子,她摸摸女儿的额头,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那个陪你一起的小男孩儿是小弟吧?被赶出公羊家,由他自生自灭了。公羊大人也不忍心,可你伤成这样,皇上大怒,非要下这一道命令,说只是把他赶出去,已经是看他年幼,大发慈悲了。” 白临会为了白十二在公羊家身上动刀子,要说此举是因为兄妹情谊,舒太妃是怎么也不会信的,但她不好和年纪尚小的白十二说这其中的疑点,只好将这表面上的实情如实相告。 小弟还那么小啊,把他赶出去由他自生自灭,和杀了他有什么两样?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白十二不敢给母亲看见,飞快地用舌头舔去了,然后问第二个问题:“公羊姑娘呢?当时是她来找我的,她怎样了?” “她救你有功,皇上赏了她许多东西,不过” “不过什么?” “她本就病着,又在那样的大雨里东奔西跑我听人说,她嗓子给烧坏了,说不出话了。” 白十二躺在那儿,呆呆地看了好久床边的帷幔,又问:“和我的腿一样,好不了了吗?” “十二”舒太妃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坐起来,“你和娘说好的,先好好休息。再睡一会儿吧。” 刚从昏睡中醒来的白十二并不困,可既然醒着也是折磨,倒不如去睡吧。 白十二用力地闭上眼睛,缩进被子里,只希望自己能快点儿睡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邀羊 偌大一个皇宫,也不是处处都繁华热闹,有些地方也孤寂冷清,有些地方则如同隐士的茅庐,遮遮掩掩地藏在一片竹林之间,若是要画师单单把这里画下来拿去给人看,再怎么也不会有人想到这是皇宫的一隅。 可惜没有画师来画倚竹楼,也没有人向往白十二身在宫廷却闲云野鹤的生活,宫中人眼里的公主殿下是个十足的怪人,她的倚竹楼终日静悄悄的,不见人出去,也不见人进来,有人猜她不出门是因为腿脚不灵便,可她去看望母妃舒太妃的时候大家也都看见了,公主虽然瘸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但走起来不比寻常人慢,甚至还比一些慢性子的要快呢。 不过,皇宫里的生活不总是那么一成不变的,就像乡野农夫有农闲农忙,宫里的这些人也有闲忙,非要安上一个名目,那大概就是酒闲酒忙。闲的时候他们谈起那位公主,忙时他们就赶紧把嘴里这嚼了许久的谈资给吐出来,去干他们该干的事儿了。 这次他们可谓是忙上加忙,本来为了太子寿宴,宫中各处已经是焦头烂额,偏偏太子在寿宴之前又要搞什么聚贤大会。若到史书里去寻,恐怕还真能寻到江湖中人齐聚京城的盛况,但这么多“江湖中人”住进了皇宫的奇景,恐怕是空前绝后了。 此事定下来之前,不少大臣劝谏白临,此事实在不妥,那些江湖人粗野蛮横也就罢了,偏偏还都有一身好武艺,要是有想谋害陛下的人借机混入宫来,在这“聚贤大会”上忽然发难,有谁能阻止得了他们? 大臣话音刚落,太子就上前一步,朗声道:“我能。”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无人敢作应答,太子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历数自己事前的考虑,一会儿说她请来的人都是与她志同道合的生死之交,一会儿说聚贤大会期间她会在父皇身边寸步不离,就算有十个二十个人忽然发难,也绝不会是她的对手,说到最后她忽然话锋一转,叫出了从未对此事表态的公羊大人:“要是聚贤大会上会有什么事,公羊家肯定会比那闹事的人还要早知道,对吧?” 公羊大人和其他算术官一样,不喜拉帮结派也不喜参与斗争,但他说的话在朝中是极有分量的——有人嘴上不肯认,但心里也觉得,其他人说的话只是人意,公羊大人则是替老天爷传命来了,人意再大,能大得过天命吗? “那是自然。请太子宽心,此次聚贤大会必定是群雄会首的一场盛宴,若要说有什么变故”公羊大人捋了捋胡子,笑了起来,“恐怕就是皇上思量再三,还是觉得此事不妥,叫停了这聚贤大会吧。” “真是说笑了,此事有何不妥?”白临挥了挥手,“好了,聚贤大会的事情,谁都不要再提。” “就是这样,父皇才许我继续办这个聚贤大会了。”白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苦着脸放下来,“姑姑,你这是什么茶呀,你要是没有好茶叶,下次啊,我派人给你送一点来。” “千万别。”白十二从同样的茶壶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丝毫不觉得味道有什么不对,“这还是你上次拿来的茶叶,也许是放久了,味道变了吧。” “那当然放久了。”白楠顺手把杯子向后一扬,杯中的水准确地落到了她身后几丈远的一个花盆里,半滴也没落到外面,“我上次让人拿茶叶来,还是我出宫之前吧?” “不止是茶叶,你还拿了好多东西过来,然后忽然说要出宫去闯荡江湖,一走就是三年——我也总算过了三年的清净日子。” 宫中人心照不宣的是,要说古怪,当今太子比十二公主不知道要古怪上多少倍了,只是从来没人敢背后说太子的是非而已。 大梁朝开国以来,历经几十位帝王更替,其中也出过几个倔强的情种,抱了顶着大风过独木桥的决心,为自己的心爱之人让后宫虚设,这也算不上什么奇闻了,白家的后人甚至还以此为傲,说从开国皇帝起,白家就传下了这个倔性子,认定了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主意的。 然而同样是没有后宫的皇帝,白临却在大梁朝的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那位皇后在他还是个闲散王爷的时候就嫁给了他,多年来相濡以沫,感情甚笃,但白临作出如此举动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和白临的女儿,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白楠。 自白楠之后,白临膝下再无子嗣,白十二曾为此大惑不解,舒太妃则嗤笑着,私下里悄悄跟女儿说:“他那是心虚呢。” 虽然没人敢直接说出来,可几乎每个人都又在心中对当年的那一桩桩疑案浮想联翩。白临有公羊家的帮扶,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也许他心虚了,害怕了,害怕后来的孩子会找到一个和公羊大人一样的异人,也窥天命c也知天命c也行天命,到时候白楠就算是太子是皇帝,哪里敌得过天命昭昭? 这一点白临自己是最清楚的——谁都敌不过天命昭昭。 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于是也就怕自己的儿子也反过来害死自己,除了这个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宝贝女儿,他不肯再去信任任何一个孩子:哪怕是他自己的c根本还尚未出生的孩子。 而太子白楠,不光是独享了父皇母后的宠爱,似乎还拿来了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们所有的才气,论才略c论武功,都是当世难觅的奇才。白十二独居在倚竹楼的时间长了,宫中的许多事她都不知晓,但有一点她也是明了的,她从前以为只在话本传奇里出现的那些轻功啊内力啊,都不是没来由胡编的,世上真有白楠这样的人,能飞檐走壁,能踏雪无痕,能以一当百,能炼气运功。 许是天才都有几分叛逆桀骜,这个不知为何特别喜欢黏着她的侄女长到了十五岁,及笄之后就辞别了皇宫,只带几两盘缠和一把长剑上了路,一去就是三年未归,三年间名声渐响,只是无人知道这位名满江湖c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女侠,竟是当今太子。 不过,被她聚到京城来参加聚贤大会的这些人,大概都已经知道其中内情,等到聚贤大会结束,这些人就又要把这个消息传向江湖了。 “姑姑,我今天来,是为了聚贤大会的事情,要求你帮个忙。” “我能在聚贤大会上帮什么忙?”白十二觉得好笑,“别闹我了,你知道我最应付不来那种地方。” “我精心设计的开场节目,还缺个人和我一起演。”白楠抽出一张纸来摆到白十二眼前,“姑姑,你先看看,到时候绝对不要你说话,也不要你做为难的事情,你就表演一下你的绝活儿就行啦。” 白十二看都不看就把那张纸推开:“楠儿,我就和你说实话吧,姑姑这次去不成你的聚贤大会了。” “为什么?姑姑,你成天待在倚竹楼,连门都不大出,可说是整个皇宫最清闲的人了,要是你说你没空来,岂不是整个皇宫都没人有空来?” “不是没空楠儿,在这里等我一下。” 白十二悄悄地叹息了一声。自从她瘸了这条腿,白临对她的态度就有所好转,至少不会不停地找她的麻烦,至多只是忽视她,或者说无视她而已,白楠喜欢找这个只比她大五岁的姑姑玩,白临也没有表示过反对或者从中横加干涉,白十二就更无所谓了,她这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从八岁保持到了十五年后的现在,就算偶尔觉得白楠太聒噪或者太咄咄逼人,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反正,她这一潭死水般寂静的生活,偶尔也是需要热闹一下的。 想到这里,她就能理解白临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怯懦,白临害了自己的父亲,便不敢当太多人的父亲,而她当年凑热闹的时候丢了一条腿,从此每次凑热闹都心有余悸。不过,心有余悸确实不是她不准备去参加聚贤大会的主要原因。 白十二打开了书房里一个装满了信的柜子,拿起了最上面的信封,拿出去递给白楠。 白楠满脸疑惑地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展开。这封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信纸上只写了七个大字:“不可去聚贤大会。” “这是哪儿来的信?” “前几日,公羊家递来的。”白十二慢悠悠地说。 假如白十二是真的不想去,白楠再坚持一会儿可能也就不再纠缠,结果一听到公羊两个字,知道白十二是因为公羊家算的卦而拒绝她,她立刻恼了。 “怎么父皇这样,你也这样,一个两个的,都拿公羊家的话当宝贝抱着!”她气急败坏地抖着手上的那张信纸,“真有那么准?” 白十二不声不响地从白楠手上拿回那张纸,细细地折回原先的样子,又放到信封里去。她盯着那个信封,沉默了良久,心头盘绕的话太多,反而半句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白楠,一字一顿地告诉她:“真有那么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羊信 “有一年应该是你五岁,还是六岁的那年吧,那时候我还和娘亲住在一起,没有搬到倚竹楼来。宫里给你办生辰宴,娘因为身体不适没去,由我带着贺礼去。公羊家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信,也是和今天给你看的信一样,什么都没说,只讲让我不要去。但我那时候不敢忤逆兄长大人” 白楠歪了歪头:“我看你现在也不大敢。” “总之,到你生日那天,我还是拎着礼物去了。战战兢兢地把贺礼递上去,再战战兢兢地熬过整场宴席,桌上摆了那么多好菜,我都没什么心思吃。”白十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宴席上倒是没发生什么怪事,但在回来的路上,我不知怎么就绊了一跤,还跌进了池塘里。” “那确实是挺倒霉的,不过——”白楠说着说着就停住了,她“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地说,“我的生日不是在腊月么?” “是啊,你也知道你生日在腊月。掉进水里之后我还得自己爬上来,爬上来之后我还得自己走回去,回去之后倒是没发烧感冒,就是这条伤腿疼了有好几个月” 白十二说的是实话。宫中有最好的医生,也有最好的药,白临也不在此吝啬,让给白十二看病的太医尽管拿最好的药材去,休养了几个月之后,白十二的伤腿虽然再也无法同健全人一样,但已经不疼也不痒,不用拐杖也可以正常地行走了。只是,太医一开始就小心翼翼地告诉了舒太妃,这样的伤势,想要不留下后遗症,几乎是不可能的。 伤了右腿的时候是深秋,整整一个冬日,白十二都在养伤中度过,等太医宣布她痊愈,花信风已经吹开了今年的迎春。白十二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娘说的话也不全对,她就算在屋子里待了几个月没出门,也不会觉得闷的。恰恰相反,她扔掉了拐杖站到门口的时候,觉得院子里的阳光那么刺眼,照在身上好像会很难受,于是她不想出去也不愿出去,但还没等她退回到阴凉的屋内,舒太妃就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去呀,孩子,去院子里跑几圈,让娘看看。” 白十二是典型的踢一下动一下的那种石头,没人去踢一脚的时候,她就呆在那儿,安静到了好像不存在,然而一旦有了目标,她就行动得比谁都快。只要她肯听对方的话,那么对方就什么都无需和她解释,哪怕是一道没头没尾又毫无理由的命令下来,白十二也能倾尽全力地将其完成,并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怎么偏偏就投生成我的孩子,今生做了个可怜的公主呢?舒太妃看着在院子里跑得一瘸一拐的女儿。 京城的春天很短,春天该开的花好像一夜之间就全部盛开了,然后又选了一个夜晚一同离去,太阳显得一天比一天高,头顶的天显得一天比一天远,每远一点就要热一点,热得人也流汗云也流汗,淋漓大汗般的雨落了十几场都不肯停下来,雨一场场地下,白十二的腿也就一夜夜地疼。她躺在床上,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件事。 她知道身上有了口子c流了血,那种伤是会疼的,要上药,有的时候还要包扎,上了药包了绷带之后,疼痛就会开始减轻,等到伤完全愈合,也就不疼了。还有,她有时候吃坏了肚子或者着了凉,也会肚子疼,但那种疼的时间都不长,她喝点热茶,揉揉肚子,裹到被子里睡一觉,就又不疼了。 那么,她的腿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上面确实曾经有个血淋淋的口子,虽然是自己的腿,但伤口的惨烈程度还是让白十二不敢多看,不过,那道口子早就好了,血肉不再裸露在外,碰上去也不会刺痛,它究竟——究竟为什么还会疼呢? 从公羊家来的信,就是从这个夏天的梅雨季开始递来的。 白十二当时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愁眉苦脸地望着天上的云,舒太妃见信是公羊家来的,本来不想交给白十二,想了想还是亲自拆开看了里面的内容,然后转交给了白十二。 从这第一封信起,就是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除了要告诉白十二的内容以外,也从不多写几个字。 第一封信里面写着:“今日无雨。明天下雨,日落前停。” 按理说,白十二知道了什么时候要下雨也没用处。太医先前给了膏药,说是疼的时候就贴上,可是贴上之后也没有什么用处,白十二干脆放弃了,疼就让它疼去! 然而公羊家来的这一封信,却让她安下了心来。第二天果然下雨了,雨还没下的时候白十二的腿就开始疼,但这次她泰然自若,没有唉声叹气,也没有缩在床上不肯动,舒太妃觉得奇怪,就随口问了她一句:“今日你是怎么了?腿不疼了么?” 九岁的白十二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知道什么时候下雨,腿上的疼痛就不那么折磨人了,不过,如今的她却能告诉白楠,公羊家的预言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太子殿下。”白十二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既知大战在即,又知此战必败无疑,何必枕戈待旦?” “啊呀,我的好姑姑,要是让你来守这个江山,大梁朝的土地恐怕是要丢到一大半。” “所以也轮不到我来守。楠儿,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了。”白十二笑了笑,撑着桌子站起来去拿纸笔,“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也不会就此罢休,这样,我来写封信去问问,到底为什么不能去,如果我非要去,又该做点什么准备。” “快写快写。”白楠急吼吼地帮她铺好纸放好砚台,“快点儿,太子殿下亲自帮你磨墨了。” 白十二把笔沾了墨,在砚台边上捻了又捻,终于落笔写了几个字,就和公羊家的来信一样惜墨如金:为何?如果非要去呢? “假如你非要做什么事,她会怎么说?”白楠有些好奇地看着白十二封上信封。 “我非要做什么事,就会再回信和她商量,如果有法子可以避开灾祸,她就会告诉我该怎么避。”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样的情况十五年来也没有几次。公羊姑娘的信里说什么不能做,白十二就不去做,说什么事情必须做,白十二就赶紧完成,她们刚开始通信的时候,公羊姑娘似乎不放心她,一件事要来好几封信催促,催得白十二只好再回信告诉她:“上次我把你送的木羊取下来让小弟帮我保管,结果我丢了一条腿呢。我可不敢再不听了。” 那之后,公羊姑娘就每件事只写一封信,只说一次,白十二几乎不回信,偶尔会让送信人带回去一张便条,寒暄几句,偶尔遇到了实在无法规避的事情,她就写信去问该怎么办,大部分时候,公羊姑娘都会一改平日的惜墨如金,无比细致地告诉她,某事为何不能做,如果非要去做,又该如何如何。 公羊府就在京城,公羊家的人想要进宫也容易,因此两人的去信与来信之间往往只隔上几个时辰,就算有急事也不会耽误。 “干嘛要等她回信?既然就在京城,你直接去找她当面问就是了,反正,姑姑你一天到晚的确实很闲” “公羊姑娘没法开口说话。”白十二提醒她,“就算我去找她当面问,她也只能用纸笔和我谈话。” “那也总比等她回信来得痛快。你们两个明明都在京城,又有这么多事要商量,却不怎么见面?”白楠不解地摇了摇头,“要我说,姑姑你呀,确实是个怪人。” “不是不怎么见面。”白十二轻描淡写地纠正她,“八岁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白楠仔细地斟酌了一下白十二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据她所知,她的姑姑虽然不到不苟言笑的程度,但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至少,不喜欢和她开玩笑。 “八岁以后?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有。”白十二试图为这件事作出合理的解释,“呃你知道,别说宫门,我连倚竹楼的大门都没怎么迈出去。” “那,公羊家的大小姐呢?” “据说和我差不多,也是每日关在房间里,潜心研习算卜之术。所以我们虽然离得这么近,通信又这么频繁,却从来没见过面。这大概也是‘天命’的一种吧?” 门被叩响的时候,公羊已刚好结束了一次验算,她无法出声告诉对方自己听到了敲门声,正在去开门的路上,于是起身的时候故意踏出重重的脚步声。 十五年前,没法说“有劳了”之类的话让公羊已觉得很失礼,不过现在,她和她身边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她朝对方轻轻点点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回信。 奇怪,我怎么没算到今日会有回信?公羊已一边拆开信封一边想。难不成是有别人让她回信,她临时起意才回的? 信的内容倒是平常,看来只是白十二临时无法推脱掉聚贤大会,只好来问避祸之法罢了。 公羊已拿来空白的信纸,提笔写了几个字,又重重地划掉,她忽然觉得累了,丢下笔,回身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脸上。 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祸,该怎么避?公羊已愁得不行。总不能直说,是我怕你会在聚贤大会上见到我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探羊 大梁朝水德,以玄色为贵,既然身在宫外又不想暴露身份,自然不能大喇喇地穿着黑衣,因此,那些曾经和“南木女侠”称兄道弟的江湖侠客,直到看见她穿着一身玄衣出现在众人面前,脑子里面的那根弦才真正被敲动,才真正意识到:啊,她果真是当今太子! 这些人大多出身草莽,其中还有几个是常年与官府作对的,此刻白楠忽然推门进来,他们就是想行礼也不知道这礼该如何行,不过白楠也不在意这个,在桌子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端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之后,才环顾桌边的这些老朋友们,笑着问:“你们消息灵通吗?” “以前算是灵通的,这阵子被太子殿下请到京城来小住,江湖上的一些风声,便听不见了。”白楠身边的一个大个子开口了,“太子殿下要打听什么,不妨直接说来听听。” “算是以前的事儿,要是真有那么神,你们应该知道。”白楠用酒杯碰了碰桌面,示意所有人认真听,“你们可知道有关算卜之术的事情?” 刚才发问的大个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知道倒是知道的,可这算卜之术就像武功一样,也是有门有派的,不知道太子殿下要问的是哪一家?” “公羊家。” 白楠话音刚落,酒桌上就响起了哄堂大笑,白楠也不恼,静静地等他们笑完,这才开口追问道:“你们笑什么?” “太子殿下,是我们失礼了。”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侠客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手掌,“可是,公羊家的事情,实在不必问啊,莫说是我们这些身在江湖的人,你就是到京城的大街上随便找个人,他说不准也知道公羊家的家主,正是当今圣上的谋臣。而且,太子在皇宫长大,我们却只是道听途说,难道我们还能比太子殿下更了解公羊家吗?” “有时候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假,但有的时候‘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各位。”白楠忽然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来,“各位,这算卜之术,我小时候是信的,父皇常常和我说,这算卜之术不可不信,我虽然将信将疑,但父皇如此重用公羊家,必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后来我想,在座的各位,都不会去听算卦的说什么吧?” “那是了。”大个子说道,“我姚子书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除非那算卦的是我爹,不然我哪敢把命押在他红口白牙信口胡说上头?”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连白楠也不例外。 “是了,我在江湖上游历三年,也曾遇到过不少险境,愈发觉得父皇的这番话全然不可信。然而一回到宫里来,我听我姑姑说了公羊家的事儿,再回想过往的种种古怪或许,父皇所说并非全错,就像学武之人当中要分正邪高低,算卜之人当中也要分正邪高低,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武人不可用,只会装神弄鬼的卦师自然也不能用,我今日要问的就是,以你们在江湖上的所听所闻,公羊家在卦师之中,算是如何呢?” 白楠先前只说了要听公羊家的事儿,侠客们心中虽有不少传闻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说出来的是不是太子殿下想听的,这会儿白楠把问题的口子收紧了,他们便一个个陷入沉思,没过一会儿就痛快地纷纷给出答案。 这一桌人的来历天南地北,口音各不相同,说话的口气也各不相同,但乱糟糟的一大片声响中,白楠只听出一个意思来:卦师之中,公羊家是一等的。 “对啦,有一件事儿,连太子殿下也未必知道。”书生模样的人又用折扇敲了敲手掌,这好像是他说话时的习惯,“太子殿下可知道公羊家的老家在哪儿么?” 白楠想了想,迟疑着作答:“江南抚阳州?” “小生正是抚阳人士。”书生展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晃着,“我出门闯荡江湖之前,在老家听过不少公羊家的传闻,依我之见,其中大多都是捏造的,但有一件,是我的祖母亲自告诉我的,她老人家绝非乱嚼口舌之人,也不是盲目听信之辈,因此,我觉得,这个事儿是可以说给太子殿下听的。” 他讲到这里又停下来,拿起筷子,在眼前的盘子里细细地挑拣起来。 “姓刘的,你倒是快点啊,吊我们胃口也就算了,你还要吊太子的胃口?”姚子书站起来,一把夺过了刘书生手里的杯子,“快说,说完了再给你喝。” “姚兄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啊。”刘书生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一个酒杯,给自己满满地续上了一杯,“且听我慢慢道来。我祖母告诉我,公羊家的人所用,也无非是寻常算卜之术,以人为去揣度天意,当然是有几分准有几分不准,即便是公羊家,凭着这人造的算卜之术,也做不到真正的百卦百灵,总要有些疏漏。” 这刘书生不光是做书生打扮,看来肚子里也有几分墨水,几句话的关子卖下来,桌上人的目光全聚集在了他身上,白楠也听得聚精会神。 “当时公羊家的当家,也就是现在这位家主的父亲,儿子刚一成年,就迫不及待地为他定下了一门婚事。到了婚期,这个姑娘被八抬大轿给抬进了公羊家,当家的在宴席上酒后失言,这才有些人知道了他为什么那么急,原来是他们家的命数要到了。”刘书生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酒润润嗓子,他看大家神情,知道自己要是再敢卖关子,非得被生吞活剥了不可,于是赶紧接着说下去,“前面我说过,公羊家也只是揣度天意罢了,可是每隔几代,他家就会出一个呗老天爷赏饭吃的后人,有观万物去向之大能,和公羊家赖以为生的卜卦之术不同,此人所得的是天传天授,是真正的异人。这异人自然不是每代都有,有时候要等上百年才出一例,当时的家主穷尽心力演算,终于算出来他的长孙女就将是这个异人。这才急着要给他的儿子娶亲,巴不得立刻就能抱上孙女,生怕其中会有什么变数。” 故事说到这里,众人已经知道故事最后的结局如何了,无非是公羊家的现任家主成了白临身边的谋臣,把家从抚阳州搬到了京城,只是 “那么,这个急着要见孙女的公羊家家主,最后见着了吗?”白楠问道。 刘书生摇了摇头,惋惜地说:“没有,这说来还是桩惨事看着儿子成亲之后没几天,他就中风了,当时虽给救了回来,但后来复发,城里最好的医生也无力回天,就这么去了。” “哦——”白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竟放下酒杯,抚掌大笑,“这么说,这人算到了自己孙女是个异人,却没算到自己要中风么?” “太子殿下,莫说是他是个‘人算’了,就是和他的大孙女一样是个‘天算’,也算不着自己的命呀。”刘书生把那折扇当惊堂木在桌上一拍,“关于这件事,我所知的就到这里,接下来就要看太子的了,故事里的那个孙女,应该就是公羊大人的长女了吧?她应该也常在宫中走动才是,太子殿下可认识她?” 白楠盯着杯中的酒,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炫耀般地笑着:“哎呀,你这一问可问道点子上了,我当然认识她——她可是我未来的谋臣。” 天气已渐渐转凉,白楠推门离开时,一阵寒意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将双手拢在袖中,往前走了一段路,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守在往东宫的必经之路上。 “公羊大人站在这里,是要等我来么?”白楠上前去问他,“聚贤大会的事,可转告给令千金了?” “微臣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公羊大人本以为来替公羊已回绝聚贤大会的邀约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白楠和她的父亲白临不同,她对算卜之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对公羊家也就不甚关心,虽说白临说要让公羊已给白楠当谋臣,白楠懂事之后也没有要取消这个安排的意思,但公羊大人看得出来,太子对这件事仍旧是漠不关心的,只是不便拒绝父皇的安排,才顺势接受罢了。 “公羊大人,莫说那些客套话了,她当然得来。”白楠刚从酒桌上下来,脸上还带着笑意,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冰冰的,不给公羊大人任何回绝的余地,“还请回去转告令爱,聚贤大会那日她务必到场,否则,就别怪我派人快马赶去公羊府,把她给接来了。” 看着白楠往东宫的方向远去的身影,公羊大人在原地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白楠怎么会忽然如此强硬地要求公羊已出现在聚贤大会上,要知道其中关节,恐怕只有等回去算上一卦之后了。 “除了卜算,我真是一无是处了。”公羊大人低声自嘲,“天意我还能知晓几分,这人意,我半分也猜不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未见羊 还未进倚竹楼的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阵高亢的嘶鸣声。 舒太妃被吓了一跳,揉着太阳穴转进院门,果然看见了正骑在马背上,手执弯弓向靶子瞄准的白十二。 那匹深棕色的马儿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左跳右蹿不得安宁,一会儿高高扬起前蹄,一会儿又朝某个方向猛冲,一副不把白十二从背上甩下来就不罢休的样子,就只差直接躺倒在地上打滚了。而白十二仍旧稳稳地坐在它背上,稳稳地端着弓,稍一瞄准便松开了拉满的弦,羽箭脱手而出,正中靶子上的红圈。 白十二没有去背后的箭壶里摸下一支箭,而是揉揉马儿头顶的鬃毛,刚才还在蹦个不停的马立刻安静了下来,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娘。”白十二走到院门口给舒太妃行礼,把她迎了进来,看见舒太妃心有余悸的眼神,她笑着摇摇头,“没事,小泥巴脾气好得很,是我让它这么乱跳的。” 要不是对这个女儿了解得十分透彻,舒太妃还真想不到小泥巴会是那匹马的名字。白十二吹了声口哨,小泥巴立刻哒哒地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主人的脸颊。 “院子太小了,它跑不起来,要是就在那儿规规矩矩地站着,我就没有上马练习的意义了。”白十二让小泥巴留在院子里,带舒太妃进了倚竹楼,她一边把弓和箭壶都在墙上挂好,一边在柜子里找还有没有好茶——上次白楠来的时候以“放了这么久还能喝吗?!”和“这种茶你也喝?!”为理由,硬是清理掉了一大批,“娘你听说了没?楠儿要搞那个聚贤大会,前几日来找我,非要让我在开场的时候露一手” “那便去就是了。”舒太妃笑着起身把她推到一旁,“我自己来吧,你泡的茶我就心领了。” 舒太妃恨白临,也恨白临身边的那个卦师,她深信是他们两个人害死了先皇,同时怀疑白十二的腿伤也和先皇的死一样,看似是意外,其实背后有人操纵。 第一件事,舒太妃本想在女儿懂事之后就对她说明,但真到了女儿懂事的时候,她却任凭酝酿了许久的话全部烂在肚子里,半个字也不透露。她不敢再往女儿身上压更多的重担了,尘封的往事扑朔迷离谁也看不清楚,可眼前的事她是清楚的:白十二能活下来,能在这皇宫一隅过着与世无争的隐士生活,已是白临网开一面的结果了,怎能再强求她去涉足如此危险的事情呢? 舒太妃和天下万千父母一样望子成龙,但也和天下万千父母一样心疼儿女,这许多怨恨与不解酿成的一杯苦酒,她情愿自己全吞下去,也好过让白十二再来蹚浑水。 不过,白楠与白临又是两回事了。 一想到白楠那个孩子,舒太妃脸上又会浮现出笑容来。按辈分算,白楠是白十二的侄女,可她只比白十二小五岁,又早熟,所以白十二心里一直把这个侄女当妹妹看待,舒太妃也觉得这孩子像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并时不时地暗暗揣测,白临那样的货色,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女儿呢? 所以,白楠和白十二如此亲近,舒太妃倒是没有多少意见,一开始她害怕白临会因此针对白十二,然而直到现在了,白临也没管过。不过再一想,白临对他这个聪明绝顶又才华横溢的女儿从来是百依百顺的,大梁朝建立以来,她还是第一个出宫去玩了三年的太子。 “你要练弓,为何不到校场上练?这几日那里一直在为了聚贤大会做准备,聚满了人。” “就是因为聚满了人,我才不想到校场去。”白十二皱起了眉头,“等晚上那里的人都散了,我再带小泥巴去练一会儿吧。说起来,娘,你这是干什么来了?” “我干什么来了?我来看看你!”舒太妃从柜子里找出了还算能喝的茶叶,交给宫女去泡,“本来还想问问你会不会去聚贤大会,现在也不用问了。” 送走舒太妃之后,倚竹楼又回归了平日的寂静。这里的宫女们算是整个皇宫中最清闲的了,白十二几乎没有事情要派给她们做,连普通的杂事都少,更别说打探消息之类的活,她们当然也乐得清闲,反正就算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或者扎堆聊天,白十二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白十二自己用不掉,就大方地分给她们用。只要注意偷懒的时候别给舒太妃之类的客人撞见,在白十二手底下做事,当真是比神仙还逍遥自在。 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是舒服,但久了总要有些心虚的,因此这些宫女倒也忠心耿耿,而且在白十二有事需要她们办的时候就一个比一个积极。今天一早她们就抢着去帮白十二牵马过来,抢着帮她在衣柜里找骑马时所穿的衣服,现在又抢着刷马,抢着给弓换弦——最后这一条是白十二无奈地问了“你们真的会吗?”之后,她们才总算罢手的。 因为决定了晚上再去校场,白十二的下午便又空了下来,白楠走进倚竹楼的院子,看见自己的姑姑正在认真地和一匹马聊天的时候,差点没笑晕过去。 小泥巴看见有人来找主人,就像看见了救星,它用右眼看着白楠,然后偏过头,再用左眼看着白楠,固执地提醒白十二“有人来找你了!”,拒绝把和白十二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 “姑姑,你等我们回来再和小泥巴接着聊吧,我现在有事要你和我一起出宫一趟。” 出宫对于白楠来说是家常便饭,而对白十二来说 “别闹了,我上次出宫还是八岁的事。”白十二晃了晃自己的伤腿,“还丢了点东西。” “正因为你上次出宫是八岁的事情,所以才要多出去。”白楠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不想去就告诉我,聚贤大会的事情问得怎么样了,公羊家的来信上面都写了什么?” 这么一问,白十二愣住了,她本来就甚少给公羊姑娘写回信,每次回信的回信又都来得很快,这次隔了几天都没有回应,她已经把这事儿彻底抛到脑后,专心准备起聚贤大会了。 “她还没有送回信来。”白十二只得如实相告,“说来也奇怪,按理说当天,至多隔天就该送到了” “我看你这几天都没动静,也没给我回话,就想着来问问你,没想到你连回信还没收到。听人说你今天早上把小泥巴牵到倚竹楼来了,我还以为她已经告诉你该如何了呢。”白楠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里面包的居然是切好的胡萝卜条,她拈起一根,准确地扔到了小泥巴嘴边,“那就更应该和我出宫,一起去公羊家问问了。” 白十二立刻找理由推脱:“我晚上还要去校场。” “现在才刚过中午,晚上我们早回来了。”白楠立刻推翻她的理由,“你难道还准备和公羊家的大小姐秉烛夜谈?” 白十二只得在小泥巴的目送下走出了倚竹楼的大门。 站在公羊府的大门前,白十二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白楠看她发愣,开口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忽然想到,上次站在这扇门前,和上次见到公羊姑娘,都是八岁时的事情了。”白十二抬手叩响了门环,“而且我还是觉得奇怪,这么十几年来,她还从没有不给回信过” 她话未说完,门已经被打开了,白十二并不认识来开门的年轻人,年轻人却颇为欣喜地认出了她:“啊呀公主!” 白十二想着,这大概是公羊家的孩子当中的一个,然而她当年分不出他们谁是谁,时隔多年之后就更认不出来了。年轻人也并不在意这个,恭敬地向公主和太子行礼之后把她们迎了进来,听说白十二是来找他们的大姐的,他也不感到有任何奇怪之处,二话不说就转身要给二位贵客带路。 穿过走廊时,白楠用身前的人完全能听见的声音问白十二:“哎,姑姑,你认得他?他叫什么?还有,公羊家那位大小姐究竟叫什么?” “卦师的名字是不告诉别人的。”白十二小声提醒侄女。 “我就问问看,万一有哪个是能说的呢?”白楠满不在乎地说,“许是卦师越是神秘兮兮越值钱,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干脆算出来的东西也不说算啦。” 给她们两个引路的年轻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朝她们温和地一笑:“太子殿下,您再怎么激将,我也不能随意透露大姐的名姓,要是真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问她自己,如何?” 他指了指身边的那扇门:“就是这里了,二位叩门三声,大姐虽不能应答,但会踏出脚步来给你们听的。” 离开之前,他轻声朝门内喊:“大姐!是公主来了!” 白十二刚抬起来的手又在半空中停住,然而白楠就在旁边等着,她只能硬着头皮,在木门上敲了三下。 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羊隔云端 白十二略等了片刻,稍微加重力道,又在门上叩了三下,但门内还是一片寂静,没人来给她们开门。 就在白楠快要等得不耐烦,想和白十二提议直接打开门进去的时候,里面传来了清晰的“笃笃”两声。显然不是脚步,应该是在用算筹或者毛笔杆之类的东西敲桌沿吧? “这是什么意思?”白楠问白十二。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和她通了十几年的信吗?” “但我们又从来没提过这些。”白十二面朝着门内,稍微抬高了声音问,“公羊姑娘?是让我们进去吗?是让我们进去,你就再敲一下,不是,就敲两下。” 公羊姑娘敲了一下。不知道什么原因,响动听起来比刚才微弱,声音也不太一样。 “那我们就失礼了。”生怕会冒犯到什么似的,白十二小心地伸手推开门,让白楠先进去,自己在身后把门关上。 进门之后她环顾四周,首先找到的是一张摆满了纸和各类算具的书桌,以及书桌旁的一个大沙盘,上面的算式看上去刚演算到一半,公羊姑娘却没有出现在桌边。 就在白十二疑惑的时候,“笃笃”的敲击声都响起了,她的武功虽不比白楠那样出神入化,但到底是习武之人,耳力还算出色,立刻循着这有些闷的声音走去,转到了一张帷幔全部放下的床前。 帷幔不光被放下了,还被严严实实地塞到床垫底下,的确是密不透风了,但如果有人想把它掀开,也就是轻轻一挥手的事而已——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 既然是公羊姑娘特意放下的帘子,还放得这么“大张旗鼓”,白十二自然没有贸然掀开它的想法,但她身边某个从来不以君子自居的人却准备伸手了。白十二知道,如果白楠动真格的,无论是权力还是武力,自己都断然拦不住她,好在白楠虽然调皮了点乖张了点,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听她这姑姑的话的,让她不要胡来,她即使脸上不满,也会照做的。 “你还是别乱动吧。”正因为如此,白十二也乐得给这个好面子的侄女面子,笑呵呵地给她找台阶下,“要是帘子上有什么卦术,你有个什么闪失,回宫之后我可担待不起。” “我又不信那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果不其然,白楠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上还是把手放了下来,她哼了一声,接下来这话明显是说给帘内的公羊姑娘听的,“见就见,不见就不见,这么遮遮掩掩的算怎么回事?” 帷幔晃动了两下,从左右帷幔相交的缝隙里,飘出一张宣纸来。 她并未因为白楠的话有所触动,宣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事就这样说,没事就请回吧。” 白十二正想着该如何回话,白楠又忍不住插嘴了:“你难道事先没算到我们要来?” 多年以来,公羊姑娘都不得不用写字来和人沟通吧?白十二猜测着。所以自然而然地,她写字的速度也就飞快,帘内不一会儿又飘出一张纸,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中倒也能看出几分急切来。 “世事冗如麻,岂容我这肉眼凡胎一一去算?” 白楠对公羊家总是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如果真的和她提起了这个话题,那么她的态度又会从不在乎变成不屑。白十二还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出言奚落,没想到她却认真地询问:“是么?那么,你平日里算什么,又不去算什么?我前些日子听人说,公羊家唯你一人并非‘肉眼凡胎’,是真是假?” 这次飘出来的纸上字要更多一些,应该是写得太急的缘故,字体微微地向某个方向倾斜着。 “我平日里只算我能更改之事,不算我无能为力之事。至于太子所说的传闻,恐怕是以讹传讹,或者对方说笑了,我与家父一样,虽粗通卦术,得陛下赏识,但不过一介凡人罢了。不怕太子殿下笑话,我因妄猜天意而不安,终日惴惴,忐忑度日。” 公羊姑娘八岁之后就哑了,这一点白十二是知道的。两人还未开始通信的那阵子,白十二每次看见自己的伤腿就要想起这件事,她旁敲侧击地去问舒太妃公羊家的情况,舒太妃却假装自己没听明白,到后来实在被她缠烦了,才托人去打听了一番,然后告诉了白十二详情。 “也是个可怜的。据说嗓子彻底坏了,连咿咿呀呀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听人说,她知道嗓子好不了的时候,自己也懵了,想大哭大闹,可再怎么折腾,再怎么叫喊也发不出声儿来可怜呀!” 白十二只听过公羊姑娘八岁时清澈的童声,当然了,世上也没有人听过公羊家的大小姐长大之后的声音,所以白十二忍不住根据童年时模糊的印象去想象,本来该把这写在纸上的字读出来的是什么声音。 十五年了。白十二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她那条伤腿上。一开始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会为这条瘸了的腿别扭一辈子,但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要不是偶尔遇到和常人不同的地方,根本都想不起自己是个瘸子。公羊姑娘是不是也是如此呢?一日复一日,既知战在即,又战将败,何必枕戈待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午夜梦回时,嗟叹这珠围翠绕如绳索,锦衣玉食是□□,复又归返梦中,仍过那听天由命的日子。 听天由命有何不好呢?白十二常问自己。我今日如此境况,难道不是天命吗?如若不是天意如此,我做错了什么,公羊家的那位又做错了什么,须受如此责罚? 她正出神,白楠又问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太子?刚才你弟弟只说是公主来了,没说我也来了吧?” 白十二总觉得那帘内有一个声音要响起的。就像她每次翻身上马的时候,都会产生自己的伤腿也用得上力的错觉。只要是需要用到那条腿的时候,这种错觉都会死死地缠上来,直到她因此踉跄或者摔倒才肯罢休。现在,白十二在除了自己的腿以外的地方感受到了这种错觉的折磨,白楠的问题出口,她总觉得帘内的人是要开口应答的,她总觉得会有一个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声音响起的,那声音应当响起的,如果不是 啊。白十二想起来了。这一切的根源所在。如果不是当年还在发高烧的公羊姑娘冒着大雨去山里找她 又是一张宣纸从帷幔的缝隙中被推出来,白楠没有急着伸手去接,于是白十二看它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上,忽然觉得整个身体都沉了下去,就像是她因为伤腿而在什么地方踏空,失去平衡倒下去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沉下去c沉下去。 白楠从地上捡起那张宣纸,举到她和白十二都能看清楚的位置。 “我这位朋友”看到这个开头的时候,白十二还没能意识到这是在说自己。 “我这位朋友贵为大梁朝的公主,虽然她从来没那个公主架子,我看也没什么公主脾气,可无论什么人随她出行,总要敬她三分,小心收敛着以免逾越。在她跟前还能如此随性的,想必只有当今圣上和太子殿下。圣上日理万机,无暇亲临,我在帘内听到的又是女子声音,那自然非太子殿下莫属。” 她真是写了一手好字。白十二悄悄赞叹着。 白十二的字写得也不差,然而就和她本人一样四平八稳,显出几分呆笨的样子来,难看是不难看的,可也没有到公羊姑娘的字这样,令人看一眼便赞叹“好看”。 “聚贤大会。”白楠扯扯白十二的衣袖,用口型说道,“快问。” 白十二一怔,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放下宣纸,匆忙地转身面对着帷幔,迟疑了许久,问道:“呃你在床上写字,方便吗?” 白楠用今天她看到白十二和小泥巴聊天时的眼神看着白十二。 帷幔里还是不慌不忙地飘出宣纸:“不必担心。有张小桌子。” 公羊姑娘答白楠的话都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到了白十二这里,又变回了平时通信的风格,字能省则省——人一天说这么多话尚且要觉得累,写这么多字当然就更累了。白十二反而觉得自在了起来,轻笑着问:“其实,我们是来问聚贤大会的事的。我只开场的时候去一下,之后便回去,有问题吗?” 宣纸飞快地飘出来:只开场时? 明知隔着厚厚的帷幔看不见,白十二还是重重点头:只开场时。 这回宣纸上写的是:严守时间。可。 “那么,我和太子便告辞了。”白十二朝帷幔内拱手一拜,“多谢公羊姑娘,有劳了。” 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公羊已还是觉得心有余悸,迟迟没有掀开帷幔出去。 刚才即使没有人说,她可能也会猜到来的是谁,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很好认。也许她本人不觉得,但一听到那脚步声,公羊已就觉得有条绳子在心头越缠越紧,总担心她会踉跄不稳,会失足跌倒,缠得越紧,她就越容易想起这一切是因何而起 公羊已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好像同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但她确实说不出话来,说不出话,也就不会有什么祸从口出。 我要天生就是个哑巴该有多好。公羊已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论羊 回宫的路上,白十二和白楠谈起了名字。 常年待在宫中,熟悉宫中斗争的人,都能大致猜到这个名字的用意。只是,不知内情的旁人会觉得舒太妃过于谨小慎微了,她自己在朝中没有势力,就算要闹也闹不起大风浪,而白十二虽说是白临的妹妹,年龄上都够当白临的女儿了,就算要防,也不至于从一出生就严防死守。 舒太妃自然无法告诉任何人,她怕的不是白临防着白十二,她怕的是白临会斩草除根,铲除一切将来有可能挡在他面前的障碍。 舒太妃想,白临不是凭着本事,甚至不是凭着机遇坐上这个皇位的,他能当上皇帝,全倚仗着一个卦师,这样的人,不必旁人提起,也会天天觉得自己的位置不稳,觉得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他江山永固的绊脚石。别人感觉得不到,她却感觉得到,白临正有意无意地看向她,看向她腹中未出生的女儿,似乎在揣测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今后会不会拦在自己面前。 于是,在女儿还未出生的时候,舒太妃就给女儿选好了白十二这个名字,无声地c又声嘶力竭地告诉白临:她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若你心中还存着一份良知,就放过这个孩子吧。 个中酸楚,舒太妃从来不曾和女二提起,但白十二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她略一思考,觉得自己和白楠的关系虽好,中间到底还隔着白临这一层,所以只是含糊地说“取这个名字是我娘想保护我”,回答了白楠“姑姑,你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奇怪啊?”的疑问。 “兴许,公羊大人也给女儿取了个能保护她的名字。”说完这个草率的回答之后,白十二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平时她绝不会和白楠谈起公羊家的事情,然而近来白楠好像忽然对这个卦师家族来了兴趣,她也就不用再冥思苦想什么事情能引开白楠的注意力了,“毕竟,卦师的名字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他可能会干脆取一个让人猜不到的名字。” “他就算不故意取个让人猜不到的名字,其他人也还是猜不到啊。如果不拘含义,能用在名字里的字有成千上万个,这些字还能两两组合即使直接打乱了抓阄,胡乱取一个,也会是‘让人猜不到的名字’。”白楠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不过,我觉得可能恰恰相反。” “相反?你是说他反其道而行之,取了个很容易被猜到的名字?”白十二顺口接道。 “当然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抓阄胡乱取一个,旁人也猜不到呀。我是说,你看这些卦师,很多方面不都有讲究么?说不准啊,取名也是有讲究的,有一定的规则在其中,只要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就能顺藤摸瓜猜出其他人的名字来。” 白十二本想说“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又怕白楠再接着想下去,会真的去认真追究公羊家的人的名字,于是赶紧对她的看法表示赞同:“有道理。楠儿,还是你聪明。” 白楠只比白十二小五岁,身上却比白十二多了不止五岁的孩子心性,她在她父皇的娇生惯养之下长大,这保留至今的孩子心性也是难免的,白十二一夸她,她立刻就飘飘然起来,把刚才要想的事情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拉着白十二说起了她最近遇到的有趣事情,以及她对聚贤大会的一些安排。 听白楠在耳边叽叽喳喳,白十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白楠会对这件事深究下去,以白楠的能力,只要她认准了的事情还没有办不到的,要是她的兴致来了,别说公羊家现在的人都叫什么名字,恐怕连人家祖宗十八代叫什么名字都能给挖出来。 对于白十二只能在聚贤大会上留一个开场的工夫,白楠仍旧感到不满,白十二则无奈地指出:“本来你也是邀请我去帮你做开场表演,我从头至尾都没听你说之后的筵席我也要参与。” “那不是当然的吗?”白楠小声咕哝着抱怨,“那我们要先说好,到时候你要是演得不好,我那些朋友没有给你喝彩,你就不准走。” “太子殿下,我知道你习惯了,但为难人也要有个度。”白十二吓得赶紧拉住她,“就我那两下子,给你暖暖场还好,要让你那些朋友喝彩?他们不轰我下台就不错了!” “你真是低估自己了,姑姑。要是不论别的,单说弓箭一门,你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白十二不想再和白楠辩下去,她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回倚竹楼去拿了弓箭,牵上小泥巴,和白楠一起去了校场。 白十二所擅使的,不只是弓而已。弩也好c弹弓也好c暗器也好,只要是需要瞄准的东西,到了白十二手中就能发挥十足的威力,甚至那以“威力惊人”和“怎么也打不准”著称的火铳,到她手中也能百发百中,指哪儿打哪儿。 最开始的时候,白十二是能站在平地上瞄准,后来在奔跑的马背上也行,直至今日,就算她让小泥巴故意乱蹦乱跳试图把她甩下去,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在马背上表演她的百步穿杨。身为文武皆通的天之骄子,白楠的弓箭准头也不差,但就连她也在这方面对白十二甘拜下风——白十二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毕竟,这可能是她浑身上下唯一一个能胜过白楠的地方了。 白楠想让白十二在聚贤大会上表演的,正是白十二引以为傲的这一手弓箭术。 校场当然要比倚竹楼的院子宽敞上许多,白十二和小泥巴都不用再束手束脚的,白十二背上箭壶,挽起惯用的硬弓,让小泥巴从校场这头沿着靶子跑到那头。 她没有一支箭一支箭的往外拿,而是手中抓着一把箭,靠在弓弦旁边,这一支刚射出去,另一支就搭了上来,刚搭上去好像还未瞄准,她已经松开弓弦,让羽箭正中靶心了。 白楠就在旁边看着,无论她看了多少遍,还是觉得古怪,把手拢在嘴边,朝着又往校场那头跑过去的白十二大喊:“你根本没瞄准!” “我瞄准了啊。”白十二骑着小泥巴跑到她身边停下来,“我知道靶子在哪儿,不就得了。” 虽然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次白十二的箭法,但看到她这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白楠还是气不过,派人去取了自己珍藏的一把火铳来,硬是塞到白十二手里,然后站到了靶子旁边。 白楠在江湖上混迹了三年,也沾染了不少江湖人的习气,比如说自负于武艺,不肯过于依靠外物,这火铳表面的雕文极其精致,还镶嵌上了完全没必要的宝石,应该是被她作为观赏品收藏的。 白十二啧啧赞叹着用手缓缓抚过那些雕文,先是朝着空中放了一发来确认火铳的状态,然后慢慢地把铳口抬起,朝向了白楠和白楠身边的靶子。 这场景看起来惊心动魄极了。可是白十二心里半点害怕也没有,她端着火铳的手稳稳的,完全没有因紧张而颤抖,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打偏,即使是用这公认毫无准头可言的火铳。而更应该感到害怕的白楠更是不怕,她同样确信白十二不会打偏,但她更确信,火铳的速度绝对追不上自己。 校场上的靶子是给弓箭用的,它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承受火铳子弹的冲击,白十二笑着把玩手中的火铳,走上去告诉白楠:“这把准头其实还不错,比一般的要好得多了。” “那干脆送你好了,反正我也用不到——” 白楠的话非常不自然地停住了,她看向白十二身后,用眼神示意着白十二也往后看。 是白临来了。白十二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端起火铳瞄准白楠身边靶子的那一幕,她放下火铳,行了礼,然后就安静地退到一旁,而白临要么是没有看见,要么是懒得追究,只是朝她轻轻一点头,然后对白楠说:“楠儿,聚贤大会之后,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的生辰了。” 白临要说的事很简单:他准备在白楠的下一次生辰宴上把公羊家的大女儿引进宫来,封官进爵,就像她的父亲是地位超然的天子谋臣一样,她也将是个地位超然的太子谋臣——当然,等到某天白楠继位,她也就真的和父亲一模一样了。 等白临走了之后,白楠又开始和姑姑嬉皮笑脸:“姑姑,看你平时什么脾气都没有,没想到这么有胆气,在父皇面前能如此不卑不亢,很不得了了。” 白十二想想自己小时候见到白临就像老鼠见了猫的样子,思考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怕白临了。 “我不是有胆气。”白十二松开拉住弓弦的手,羽箭的破空之声和准确扎入靶心的声音让她感到非常痛快,“我是认命了。听天由命,还怕什么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求羊 在公羊已刚出生的时候,公羊大人内心甚至对女儿怀有几分敬畏。他始终忘不掉父亲在那段时间里所表现出来的狂热,新做成的算筹用起来格外地磨手,父亲是带着满手的擦伤和血迹算出了最终的得数,然后十分平静地告诉他:“公羊家的运数要到了。” 后来公羊大人才回过神来,父亲那不是平静,而是正处在极度的狂喜之中,那种喜悦过于强烈,让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可惜父亲没能看到他的两个孙女出生。公羊大人抱着孪生姐妹中比较早出生的那个,哼着家乡的小调,轻轻地摇晃着她。 那孩子在他的怀抱中睡着了,发出均匀的睡息声,看上去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出生时也没有发生半件怪事,可年轻的公羊大人和他父亲都对此事深信不疑:这个孩子就是公羊家的“运数”,是天命所选,容不得人意有半分质疑。 现在,这天命所选的孩子长到了二十来岁,还没有成一番大事业,也没有给公羊家带来什么运数,她躲在这小小的房中天地里,冥思苦想要如何才能不承这天命,如何才能不使天生的异能有半分展现。 公羊已并非厌弃卦术。她和弟弟妹妹们一样,自幼便同父亲学习掐算之法,辛苦归辛苦,却不觉得艰深枯燥,时间长了,还能从中咂摸出趣味来。她讨厌的是自己与弟弟妹妹们不同,这不同仿佛是因为她比其他人都要优秀,可她又不这么觉得——其他人学了卦术,便能够揣测天意以助凡人,而她窥破了天意,却只能唯天命是从,毫无还手之力,更无助人的余力。 她想了想,抓起毛笔,在宣纸的空白处草草写道:“我认命了。告诉她吧。” 其实公羊已早已认命了,她无非求个痛快,但父亲迟迟不肯下最后的决断,每每提起此事,总是劝她:“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先别急着告诉太子为好!” 连白临也不知道自己的谋臣公羊的全名,这是公羊当初允诺祝他登上皇位时,所要求的回报之一。但是,在公羊家的女儿进宫之前,告知白楠她的名字,这几乎是一道死命令。公羊大人在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其实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害怕自己藏了半生的秘密会被主君识破,万一以后他或者白楠发现了名字的作用?又或者,他们已经知道名字的作用了 公羊大人一直想着该怎么劝女儿答应这件事,哪知道他满肚子的话没有一句派得上用场,公羊已从一开始就丢盔弃甲,彻底放弃了抵抗。这么一来,公羊大人又想劝女儿不要答应,总之,前路是悬崖,身后是猛虎,如何决断都是一死,倒不如学着公羊已的样子,放弃抵抗,求个痛快吧。 既知战在即,战将败,何必枕戈待旦? 公羊大人官居高位,看上去城府颇深,其实是个没主意的人,他平生最痴迷的事便是算学,如非必要绝不和人有交情,遇事不决就先算上一卦,凭着他的卦术,有很多事情根本不必去思考也不必去决断,到了无法用卦术决定的时候,他便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向别人求助。反正他不在乎面子,也没有所谓面子可言,可是,向谁求助? 算术官中数罗恒与他的交情最好,但即使是罗恒,和他也没有好到这个份上。在其他事情上他可以信任罗恒,但他现在要讨论的这件事实在是太危险,他不敢和罗恒提起,而且也无从提起。除去罗恒,能算得上是他朋友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同样的,没有一个人让公羊大人觉得值得托付,别说能不能帮上忙,他们能不能理解并且相信这件事情都是个问题。 最后,公羊大人总算想起了一个人,她定然会相信这件事,问题只在于她会不会想要出手相助。 无论是表象还是内情,白十二的腿之所以落下残疾,都是因为公羊家。公羊大人知道公主殿下和女儿通信已有十余年,完全看不出公主对公羊府心怀怨恨,但他还是害怕,他的卦能让他通晓天下事,却算不出人心易变。 白十二不可能去向白临告密,这一点公羊大人是能确信的,但白十二会不会告诉白楠?白十二与白临之间亲情淡泊——或者干脆说他们之间压根儿就没有亲情——但对白楠这个侄女,她显然是没有要疏远的。 想到这一点,公羊大人便又被这个局困住了,他一会儿起身准备进宫去寻白十二,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太危险,坐立难安地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还是公羊未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父亲说:“爹,这世上总没有稳赢的局的。” 是了,这世上没有稳赢的局,想要不输就只能不去赌,可想要赢,就只能放手一搏。 公羊大人听了二女儿的话,起身换上他的卦袍,毅然决然地往皇宫中的那个隐士之居去了。 当然,出发之前他还是战战兢兢地算了几卦,确认这一局的赢面究竟有多少,算来算去都是白十二会帮他们,白十二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白楠——但这件事的变数还没到。他把隐瞒已久的秘密告诉白十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等这个变数掺和进去,结果还会这么乐观吗? 但总之,公羊大人一咬牙一跺脚,终究还是站在了倚竹楼前。 先前白十二还住在舒太妃那里的时候,公羊大人去看过她几次,但自从他搬到倚竹楼来单独住,公羊大人还一次都没有来过。白十二颇有些惊讶,但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她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开始拖着条伤腿忙前忙后。 公羊大人的惊讶肯定来得要比白十二的猛烈多了,他愕然地看着这个公主亲自为招待客人忙碌了起来,忙前忙后地泡茶,还到处翻找有什么能放到台面上来的小点心。 公羊大人猜测,倚竹楼的惯例恐怕就是这样的,从主人到下人都只是在别人来的时候才装装样子,而且还经常会露馅,因为在白十二准备好了茶叶和茶具之后,那些原本静静站在一边发呆的宫女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有客人在,开始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抢活儿干。 同时,公羊大人确信白十二自己也是刚刚反应过来,她挠了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地重新在公羊大人对面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公羊大人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就和劝说大女儿时一样,白十二这么开门见山,公羊大人准备好的那一大堆寒暄和客套话全部宣告作废了,他干脆也很白十二一样直截了当:“我来是要求公主一件事。” 白十二点头:“愿闻其详。” “公主应该知道,太子殿下的谋臣之事吧?” “嗯。”白十二又点头,这时候宫女终于把茶泡好了,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我知道。就安排在聚贤大会之后不久,是吗?” “是,但” 公羊大人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真正坐到倚竹楼里来,看着白十二那张和白临与白楠都有几分相似的脸,公羊大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怎么也无法和刚才计划的那样直说来意。他绞尽脑汁,磕磕绊绊地找寻一个委婉的说法:“但小女生性顽劣c学艺不精” 他到底是个算术官,不是文官,加上还是个好爹,所以憋了半天也没憋出第三个贬低女儿的词来,他差点就要泄了气,幸好白十二已经听明白了,并且接过了话头:“啊,我懂了,你不必多说,公羊大人,我明白。” 她真的明白?公羊大人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已经是秋天了,他确信自己这汗不是因为热才出的。 白十二挺直了脊背,用比刚才郑重得多的语气向公羊确认:“她不想去,是吗?” 是的,她不想去,但她认命了,她准备去,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如此踏入悬崖,所以——这一番话,公羊大人是不敢说的。 他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回答了白十二的“她不想去”,然后仅提出了一个请求:“公主,劳烦您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看看此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公羊大人停住了,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谢,不过白十二再次剥夺了他把话说完的机会:“这个忙我会帮的,公羊大人,你不必担心。” 想了想,白十二又补上一句安慰:“我看八成是有商量的余地的,楠儿和她父皇不一样,从来就不信算卜之术,虽然近日她忽然对这些来了兴趣,但我看只是一时的兴趣,真要给她一个通算卜的谋臣,她说不定还嫌烦呐。等我过几天找机会和她聊聊,有了转机,我就派人捎信去府上。” 明知道这是宽慰自己的话,但公羊大人还是安心了许多,他千恩万谢地从倚竹楼退出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公羊大人被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给叫住了。他不解地看着对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也不记得宫中有这个人。 “我是受太子之邀,来参加聚贤大会的。”这个自称姚子书的年轻人看上去五大三粗,说起话来倒是彬彬有礼的,“之前听人说,着此宽大白袍的便是公羊大人,特来打个招呼——幸会,幸会。前几日我还听太子殿下问起你呢。” 公羊大人心里咯噔一下,也没顾上什么礼数,骇然追问:“太子殿下问起我?问起公羊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羊书 可能是白十二同意帮忙,让公羊大人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弛了下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大个子是太子的朋友,他说出去的话很可能会被传到太子耳中,也不顾自己过于惶恐的态度会不会暴露什么,急切地追问姚子书:“太子问起我们?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吗?” “有人说了个故事。”姚子书如实相告,“当时我也在场,冒昧问一句,公羊大人,你们家真有能‘通晓天命’的异人吗?” 公羊大人感觉自己刚刚擦掉的冷汗又要渗出来了,姚子书这么一问,他就知道了太子听到的是怎样一个故事。姚子书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而他总算意识到了姚子书是太子的熟人,赶紧为刚才的慌乱态度作出弥补:“那真是说笑了。姚少侠身在江湖,应该也知道这些传闻都是怎么传开的,一层层地传开来,又一层层被夸大过,不足以取信于人。” “这我当然知道,但那人说是公羊大人的老乡,又说得言之凿凿,似乎确有其事,所以我看到您经过,才忍不住上来打了个招呼。”姚子书笑了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公羊大人慢走。” 江湖上的消息,传起来快得很,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曾有个卜卦世家公羊家。现在他们家得了圣宠,离了江湖去了朝堂,关于他们的种种传闻不再那么多也不再那么新了,但你随便去找个侠客问一问,给他买一壶酒一碟肉,他八成会坐下来,口若悬河地和你说上半个时辰有关公羊家的过往。 公羊大人自然知道这些事情是瞒不住也防不住的,就算是皇帝,也免不了会遭背后议论,更别说他只是个江湖术士,如今入朝为官,也不过是仗着能掐会算的这点伎俩,他不想被人议论不是为了面子,而是怕那些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会在种种传言之中流传出去,大部分人都只当个故事听,但如果被有心之人听到,顺藤摸瓜找到了关键,公羊家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太子殿下究竟是不是那个有心之人呢? 公羊大人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摆在他面前的局实在太复杂了,他已经要顾此失彼,如果太子再步步紧逼,他一定是招架不住的。 当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而已。他在心里默默地列出了算式,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再不从卦象中得到一点安慰,他就真的要和公羊已一样彻底放弃抵抗了。 白十二向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答应了公羊大人,就算自己根本不擅长干这个,也要硬着头皮去帮忙探一探白楠的口风。昨日见公羊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白十二说什么也不忍心告诉他,如果是之前的白楠,他们可能还有机会,但这阵子,白楠却不知道为什么对公羊家来了兴趣,公羊姑娘这个谋臣,她应该是会痛快地收下的——在校场,白临和她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没有要表示拒绝的意思。 或者,也许,有可能,白楠对算卜之术的兴趣会在公羊姑娘入宫之前就消失。白十二最是了解这个侄女身上的小孩子心性,现在,她的孩子气将成为公羊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白十二最先想到的办法是,干脆就满足白楠的好奇心。 白楠多年来对算卜之术的轻蔑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改变,白十二看得出来,她现在仅仅只是好奇而已,天底下还没有白楠弄不懂的事情,所以她自然会想要弄懂这个在层层面纱和迷雾包裹之下的公羊家。 她想了许久,把这个主意写成了信,细细地说清楚了前因后果,派人去递给了公羊姑娘。 这次回信来得极快。白十二展信时就好像上马时一样,心里生出不该有的期待来,就像她期待伤腿忽然能使上力气似的,她期待这封回信中会写着公羊姑娘的名字,虽然是为了让她告诉白楠,但她同样也能得知。 她心里两个声音在想,一个告诉她,不可能的,另一个又忍不住问:“万一呢?” 白十二实在克制不住心底的这个万一。 但信纸被展开之后,上面只写了四个字:万万不可。 啊,究竟是“万万不可告诉白楠”,还是“万万不可告诉你”呢?不过都没什么区别,总之,白十二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白十二的去信中详细地说了来龙去脉,不过她相信公羊姑娘一定会把那封信处理妥当的,至于这一封回信,虽然是回信,却没有暴露去信的任何内容,别说不会有人看到,就算有人问起,随便找个理由也就搪塞过去了。 白十二抓着信纸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它装回到信封里,凑到烛台上点燃的蜡烛旁,然后让宫女帮忙把烧剩下的灰处理一下,埋到竹林里去。 信和信封的残骸飞快地被处理好了,白楠来访的时候,倚竹楼和平日一样安宁平静。 白十二还在斟酌着要怎么提起公羊家的事情才不会适得其反,白楠已经主动开口了:“姑姑,到我那儿去一趟吧,我昨晚在藏书阁,翻出来好多和公羊家有关的事情。” 皇宫是个好地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里囊括了它所能囊括的一切好东西,但有些东西即使是这里也没有,比如说白楠曾经无比向往的那片江湖,和江湖上的绝世武功。这被宫墙绕住的地方就像是花盆里的土,有些东西在花盆里是怎么也长不出来的。 白十二之前就以为,围绕着公羊家这样的家族所产生的传闻与流言,就是这个大花盆里不可能长出来的东西,哪知道是她狭隘了,白楠还真就在藏书阁里把这些给翻了出来。 如果说倚竹楼像是宫中一个隐士的居所,和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格格不入,那么白楠所住的东宫,就确实像是一个太子东宫该有的样子。她一进门就带着白十二走到书桌前,从堆了满桌的书当中抽出一本来翻开,没有遣开下人,也没有掩上书房的门,也许是觉得没这个必要吧。 “我原先啊,在有关算卜之术的那些书里翻来翻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有用的,尽是些难得要命的算式,连我都觉得头晕。最后,我发现就得直奔那些不着调的去就对了,关于他们家的事儿,在这些写小道消息c江湖传闻的书里一抓一大把。” 白楠最先给白十二看的是被提到次数最多的一件事:公羊家每隔几代,就会出一个真正能通晓天意的异人。 她说,来参加聚贤大会的人当中,也有一个跟她说了这件事,也是说得言之凿凿,这里头固然有无中生有的传言被一次次流传的可能性存在,但她姑且就认为这是真的因为不光是外人,根据这本书的记载,公羊家的历史上有好几位家主,都明确地承认了这件事,承认了家族中异人的存在。 “我倒是觉得,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异人,只是偶尔会出几个颇有天资的人罢了,说是‘天才’,其实天才也不过凡人。对于有世代传承的家族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而公羊家的家主见江湖上有这样的传闻,就顺水推舟地承认,为自己搏一个名声,也不是不能理解。也有可能,这些传闻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的。” 白十二慢悠悠地说完了这一番话,祈祷着白楠千万别看出来她神色有异。 整个京城之内,除了公羊家的人,应该就只有白十二能够笃定地说,这个传言并非无中生有了。 她看上去和公羊家往来甚密,其实也并没有知道太多旁人不知道的内情,她之所以能得出结论,还是因为八岁那年,从公羊家最小的孩子口中获悉的一些细节。小弟没有明说,也许是他还小,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许五岁的孩子也知道哪些家族的秘密不该外传,但白十二能从与他的谈话中觉察到一件毋庸置疑的事情:即使是在公羊家,即使是在自己的父亲c天子的谋臣面前,公羊家的大女儿的地位也是超然的。 而这十几年来的通信内容,更是对此最好的佐证。 “不过,这个故事不是重点,反正就算没有什么异人,按你和父皇的说法,公羊家的卦术也是难觅敌手的。”白楠拿起了整张桌子上看起来最破烂的一本书,“最让我惊喜的,其实是这个。” 她把书摊开在白十二跟前,用手指着其中一段催促着白十二读下去:“快看这段,看见了吗?” 这本书是个以前当过卦师的人所写,白十二猜测他写这本书是大概是生活有了着落,再也不用干这行了,不然他不会写出这么多有关算卜之术的秘密,自己砸自己的饭碗。而白楠指给她看的那一段,则是说了世代以卦术为生的世家是如何取名的。 他说得非常简单好懂,还举了例子,说比如第一任家主名叫“金”,他用“金木水火土”来给孩子取名,他的孩子之中,叫水的那个成了下一任家主,第二任家主的名字虽也来自五行,但先人已用过了这一套,他就不能再用这一套给孩子取名了,所以就用了“溪”啊“河”的,这些表水的字来当孩子的名字,他的孩子之中,是叫“洪”当了第三任家主。 洪的两层意思当中,水这一层已经被父亲用过,第三任家主就只好用另一个,取洪“大”的意思,给孩子取些“广”c“博”之类的名字,然后以此类推,这样环环相扣下去。 “现在公羊家捂得这么紧,我看是查不到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名字了,但从前呢?” 她这么一说,白十二也忍不住在心中想,要是真的寻获到了公羊家一位先祖的名字,那名字可用的意思又窄,那么可能还真能推测出他们现在所用的名字来。她还没来得及想好要如何应付,白楠就把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摊开到了白十二面前。 “我本还想派人去公羊家的老家查一查,但没想到,我翻书的时候,看见了抚阳州的县志。”白楠得意洋洋地笑着,“县志里说了某年出钱修庙的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叫‘杨时’,我看与他并列的几人,都在其他地方有所提及,也都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可唯独这个杨时,只在这一处出现过。恰好这次来聚贤大会的人中,有一个就是抚阳州的,我去问他,抚阳州可有大户人家姓杨,他说,虽然近年来未曾回乡,但印象中未曾有过。所以我猜,这杨时八成不是杨时,而是‘公羊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猜羊 说来惭愧,白十二一度以为算卜之术就是猜,只不过有人天生猜得比较准,能够以此为营生罢了。 后来她知道了“算卜之术”的那个算字不是说来玩玩的,那些凡人自己无法得知的未来,都是从一道道算式中算出来的,她就更不明白了,哪里来的算式,算出来之后,那个莫名其妙的数字又是怎么变成一个详细的结果的——直到今天她也没彻底搞明白这点。 之前她曾经在给公羊姑娘的信中问过这件事,但公羊姑娘的回信立刻就递回来了,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道:“说来话长,懒得写。” 白十二虽然确实想知道,但没有到强人所难的地步,退一万步说,就算公羊姑娘有那个耐性,把算卜之术的来龙去脉全部写给她看了,她也未必能看得懂。 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白十二的好奇心是多么地虚无缥缈。假如是小时候的白楠某天仰起头,发现天是蓝的,那她就算上蹿下跳把整个皇宫搅得不得安生,也要搞清楚天究竟为什么是蓝的,而如果是白十二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个问题,她肯定先跑去问舒太妃,舒太妃只需说“说来话长”,然后停住,不再理会她,就成了。 白十二会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天为什么是蓝的?” “因为,说来话长。” 所以白十二常常赞叹于白楠的探究心,她不知道是白楠精力过于旺盛,还是自己提前迈入了中年乃至老年。 眼下,要不是白楠亲自把那厚厚的一摞纸抽出来,白十二还没有注意到桌上的镇纸下压着的,是白楠所写的有关公羊家人名字的种种猜测。 看清之后,白十二庆幸“时”是个大有文章可作的字,不像那本书中所举的例子那么好猜——不,也不尽然。 白十二意识到了,她不知道白楠有没有意识到,于是半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自己会无意间给了白楠提示,或者让她想起来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该怎么才能不让白楠起疑,同时还要把她拽到尽量离真相更远一些的地方。 但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她能不能够在不着痕迹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她也不知道那个危险地带在哪里,万一弄巧成拙,正好把白楠推向了正确的方向怎么办? 于是到头来,白十二还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她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白楠一会儿看着这个字一会儿盯着那个字,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自己的推测——还好还好,她还没有触及到问题的关键。 白十二头一次领悟到什么叫如坐针毡,她害怕自己什么都不说,最后的结果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白楠猜出正确答案,如果说了,可能又会无意中把白楠推到离正确答案更近的地方。毕竟她心中已经有了第一步的推论,她觉得白楠可能不知道这点,又或者知道或者遗漏了这点。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白十二上一次有这种进退不得的感觉,还是在面对白临的时候。 想到这里,白十二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愧疚,要是白临也就罢了,白楠这个侄女与她之间可是毫无嫌隙,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要她刻意地去蒙蔽和欺骗白楠,她心中总归是有几分不自在的。 但是,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不必有人和她明说,只消看公羊大人和公羊姑娘的言行举止中所透露出来的态度,就知道名字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至于为何如此重要——其中原因不言而喻。身为数一数二的占卜世家,公羊家游离于世俗的规则之外,会让其他家族害怕的许多事情都吓不到他们,能让他们如此小心,除了关乎生死之外,应该也没有别的原因了。 白楠又取了新的纸,在其中一张上写“春夏秋冬”,转过头问白十二:“姑姑,你今天怎么都没说话?” “你知道我的,这种动脑子的活,我派不上用场。”白十二庆幸自己平日里就是个话不算太多,算得上沉默寡言的人,不然现在白楠忽然问起,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你想得怎么样了?” 白楠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提起笔,慢慢地划掉了刚刚才写下的“春夏秋冬”四个字。白十二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她盯着白楠的动作,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渐成形,即使不用什么算卜之术,她也知道接下来要大事不妙了。 “不对,不对。我怎么这么傻呢。”白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还想什么春夏秋冬?公羊家有七个孩子啊。” 其实是八个。白十二心想。小弟虽然被赶出了家门,但在那之前,他肯定已经有了一个名字了。 但现在无论是七个还是八个,问题都不大,因为 “十二。” “嗯?”白十二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白楠不是在叫她。 白楠在纸上写了连几岁的小孩子都能熟练背出来的十二个字:“子c丑c寅c卯c辰c巳c午c未c申c酉c戌c亥。” “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够用了。”白楠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十二个字呢,应付七个孩子和他自己,绰绰有余了。” 白十二不知道此刻该露出什么表情来,只好强笑着问白楠:“可是,公羊时和他们这一辈之间还要差一个字呢,隔了一个公羊大人啊。” “看这儿。”白楠用手指着那个辰字,“他叫公羊辰,辰字是对应他父亲的‘时’,而他自己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则把自己的名字作为十二地支里的‘辰’字,用剩下的字来给孩子取名。” 白十二和白楠一样,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但就像白楠对自己猜出来的答案充满了自信,白十二同样也觉得,这应该就是真相了。 假如这真的是呢? 她打了个寒颤。这样说来,要猜中公羊家这一辈人所用的名字,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白楠顺着那本讲算卜秘闻的书找到了他们取名的规则,又顺着抚阳州的县志找到了公羊家某个人的名字,最后通过公羊家这一辈孩子的数量,猜出了他们用的是什么字眼。 当然,这看上去是顺藤摸瓜,其实每一步都是侥幸。假如那本算卜秘闻是为了哗众取宠,里面写的东西都是胡编乱造,不能取信呢?假如抚阳州编县志的人不是给公羊时取了个假名,而是干脆把这个人从县志上抹去,不留半点痕迹呢?如果公羊大人没有收养那么多孩子,公羊家只有姐妹两人,白楠也不会那么快地锁定范围。 可惜这一连串的假如和如果都不存在,天之骄子白楠做什么事情都仿佛如有神助,她顺着藤往前走,真的就能摸到瓜。 白十二在心里偷偷地叹了一口气。不怪她信命且认命,而是她亲眼见过,有仿佛被天命眷顾之人,也有仿佛被天命厌弃之人,至于两样都不是的,便终其一生揣测:老天爷究竟对我如何? “反倒是剩下的事儿最难办。”白楠把手从那张纸上收了回来,“现在我们知道了,公羊大人叫‘辰’,可他给孩子取名字,总不至于按顺序往下用吧?他大女儿的名字,一定是剩下的十一个当中的一个,但要问到究竟是哪一个,我们就全无线索了。” 是的。白十二稍微松了一口气。如今,白楠任何的犹疑和停滞对她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无论那份犹疑和停滞有没有真正绊住白楠的脚步,至少,这让白十二有个喘口气的机会,可以安慰一下自己:事情还没有那么糟。 若是白临也就罢了,然而这是白楠,这个侄女与白十二之间毫无嫌隙当然,白十二还没有自大到说,自己是不忍心去阻挠这个小侄女。 不是不忍心,而是她根本就做不到。在皇宫里没人敢忤逆她,唯一在她之上的是她的父皇白临,但白临对这个女儿简直宠爱到了说言听计从一点也不夸张的程度;在皇宫之外,南木女侠名满江湖,据说打遍天下无敌手,引无数人折服,她说要开个聚贤大会,就有无数素来不愿意和朝廷有瓜葛的人聚到京城来给她捧场公羊姑娘连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就算她能逃跑,能隐姓埋名躲到别处去躲过官府的追查,白楠也能用她在江湖上的人脉撒开一张天罗地网。 这个人生如传说般的人物此刻正坐在桌前,一边用毛笔在纸上乱画画一边琢磨这十一个名字究竟该怎么分配,白十二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心里默默地准备好了三个问题。 三个她晚上要亲自去公羊府问公羊大人——也许现在该叫公羊辰——的问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问羊 果然不出白十二的预料,将将入夜的时候,她才得以从白楠那里脱身。 她在白楠那里逗留期间,白楠没再翻出或者想出任何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她在距离正确答案只有最后一步的时候被绊住了——而且白十二其实并不能十万分笃定地证实她的那些猜测。 白十二没有直接出宫,而是先回了一趟倚竹楼,出宫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因此即使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她还是忍不住折回去了一趟,做点准备。 说是准备,其实就是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然后顺手抓了点散碎银两塞在身上,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连句话也没给宫女们留下——她们面面相觑,眼中都满是“公主居然要主动单独出门?”的诧异。 别说她们了,连白十二自己都觉得自己一个人跑到宫外去是件过于稀奇的事,这件事明明应该很普通的,她做起来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并且还开始后悔自己平时脾气太好。假如她平时就是个暴躁易怒的人,这会儿大概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那些侍卫把眼中的诧异全部给收回去。 等到出了宫门,踏上京城的街道,白十二才总算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感到大惑不解:她不过是出个门而已,为什么感觉会这么古怪?因为她脸皮太薄吗? 这是第三次了。站到公羊府门前的时候,白十二心想。 八岁她第一次来到宫外,是被公羊大人带来了这里,时隔多年和白楠一起出宫,还是来这里,她没想到第三次出宫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第三次出宫居然依旧是为了来公羊府。 她倒是想到了公羊辰会在她敲门之前就主动开门这一点。 “恭候多时了,公主殿下。”公羊辰手中提着一盏小灯笼,把白十二让进了门,向街道两侧张望了几眼,好像在确认有没有人跟着,“快进来吧!” 他脚步急促地走在前面,看上去和平日那个总是气定神闲的公羊辰判若两人。 会客厅的灯看样子也早已点上了,桌上还备了泡好的茶和两个茶杯,公羊辰在其中一个杯子旁坐下,示意白十二坐到他对面。 “公主,我算到了你要来,却没有算到你所来为何。” “公羊大人。”白十二想了想,还是没有贸然说出公羊辰三个字,她总感觉现在的公羊大人紧张得如同惊弓之鸟,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受到刺激,“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请问吧,公主。”公羊辰自认为不通人情世故,也不屑于去研究那些,但常年跟随皇帝身边,他还是养成了一些该有的习惯,一句“臣一定知无不言”涌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给咽了下去,他看着白十二,缓缓地说,“先让我听听,是什么问题。” 入夜的公羊府恐怕比白十二的倚竹楼还要安静,已是深秋了,窗外连一声虫鸣都没有,偶尔夜风穿过树叶,带起一阵沙沙声,很快又重新归于寂静。公羊辰站起来,点起了窗边原先灭着的几盏灯,他点灯的时候一直在朝着窗外看,好像在盼着什么来,同时又盼着什么不来。 “第一个问题。公羊姑娘究竟为什么不愿意进宫?” 觉得自己在皇宫必会遭罪么?受不了一辈子待在那囚笼里么?总归是有个原因的。 公羊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反过来问白十二:“公主殿下,可还记得小时候在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 “那自然。”白十二垂下了眼睛,看向自己的伤腿,她时常觉得自己能透过衣服看见小腿上狰狞的疤痕,“堪称刻骨铭心,永世不能忘却了。” “在那之后,她不愿意再见任何外人,但是一次偶然当中,我带她进宫,让她看见了太子殿下。” 灯火忽明忽灭——今夜的风有这么大吗?白十二疑惑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公主,你觉得一个帝王,最要紧的是什么东西?” 白十二思忖了片刻:“最要紧的是还会害怕。” “害怕?”自白十二迎进来之后,这还是公羊辰的第一个笑容,虽说十分勉强,“真是个有意思的说法。” “怕祖宗教训,怕圣贤之书,怕官逼民反,怕有违天理,怕有悖良心,怕身后留不下好名声总得怕些什么的。”白十二解释着,“我这答案其实不那么切题,不光是皇帝,这普天之下的人,都该怕点什么。” “当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公羊辰说回到了刚才的事情,“回来之后她才告诉我她刚才看到了什么,就像是曾经看到你身着龙袍坐在皇位上一样,公主,她也看见了继承皇位的太子,而且就如同你所说,太子有她这个谋臣还有什么好怕呢?” 啊,是了,白楠和白临不同。白临信算卜之术,但他同时也怕算卜之术,这种畏惧让他不敢完全地利用算卜之术,而且,公羊辰的卜卦是人算,人算总是有疏漏的,以白临的小心谨慎,他不敢把全部都押上去。 白楠就不同了,她心中对算卜之术没有敬畏,无论什么术法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可以握在手中,可以完全由她掌握的工具。 “如今的太子心中,必然有别的东西可敬畏。依我之见,假以时日,她将是大梁的明君,然而太子若得了天算,得了天助公主!这是捧杀!除了太子身上天理良心的枷锁,令她无所顾忌,令她走到歪道上去。”公羊辰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女儿她不能!她自己也知道她不能!她不能给某个人当谋臣,她知道得太多,如果给某人锁住,那人必会变得无所敬畏,而她,就必会变成帮凶。帮助登基后的太子滥杀无辜c兴兵动武” 这就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了。 白十二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这个答案会这么复杂,许多事情在她脑海中纠缠着,她试图去解开,又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 “公主,我曾奉命改换你的命格。然而命格没有改成,你丢了一条腿,伤得极其惨烈,可我问我女儿,她说她看到的仍是帝王之命。我对陛下说一切都已经办妥了,然后把这个秘密瞒了下来,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我是办不妥的。即使是先皇,也没有你这样强横的帝王命格。” “可是你刚才说,她看见太子”白十二僵住了,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想过公羊姑娘的那个“预言”会是真的,即使小弟跟她说了“大姐说过的事情不会有变动” 之后,她也孜孜不倦地欺瞒自己,告诉自己这其中一定有误。 “是的,她看见你在皇位上,也看见白楠在皇位上,可天不容二日。斗到最后,必然要有一个崩毁。” 公羊辰说到这里,给自己杯中添了点茶,白十二好像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压低了嗓音,近乎带着几分威胁地表明态度:“我不想和她争!楠儿是太子,这皇位本就该是她的” “假如你不想和她争,你就得远离皇宫。你愿意?” “皇宫对我来说没什么好眷恋的,唯一的顾虑,可能只是舍不得母亲罢了。”白十二毫不迟疑且无比坚定,“我不想和她争。我对那个皇位没有半点兴趣——不是每个人都想坐那个位置的,公羊大人。” 公羊辰又在往窗外看了,这次白十二注意到了他满眼的血丝,以及始终颤抖的双手。 今天白十二出宫的时候没带任何武器,她本想拿着自己的小□□以防万一,但想想还是作罢。 现在她开始有些后悔了。 “如果她一生远离皇宫,那么你便会坐上那个你没有半点兴趣的位置,公主殿下。没有天算相助,太子殿下的命格斗不过你的。但要是她进宫了,当了太子的谋臣,那么太子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除掉你,公主。” 白楠会如此吗? 对于公羊姑娘来信中的占卜,白十二从来是不假思索的深信不疑,她现在想到了,那些信为什么永远只说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永远不说来龙去脉和占卜的结果?想是怕她犹疑,怕她会不信吧。 “第二个问题。”公羊辰催促她,“快问吧,公主。” “第二个问题,如果太子已经知道了公羊姑娘的名字,会有什么后果?可有方法补救?” 公羊辰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并没有如白十二想象中那样激烈,他抿了一口茶,平静地问:“哦?她知道了?” “尚且还不知道,但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公羊辰举起了两只手,用两根食指和两根大拇指拼成一个三角形,问白十二:“公主,如果这是个等腰直角三角形,食指的这两边都是三,底边多长?” “大概是四。”白十二还没来得及问公羊辰为何忽然算起了这个,答案就已经脱口而出,“四点二。” “再往后呢?” “公羊大人,别说笑了,再往后是无穷无尽啊。” “我辈便是这无穷无尽的数。”公羊辰把手放了下来,“常人的命数,天地的运数,再怎么庞杂,总可入式,总可算出一个结果来。公主的命格之数写到纸上去如此复杂,可我终于还是算出来了。然而,我辈之命数,无穷无尽,任凭你有什么神通,也无法算透。但,有一个法子。” 他没有再讲下去,可白十二已经明白了。 “啊名字,便是你们能入式的命数,是吗?” “是。知道了这个,便可去造一把锁——拿来锁命的锁。当年,我正是想用此法来锁住公主,可是公主的命格太强太硬,锁松脱了。那锁,常人都可去挣脱,然而我辈窥破太多天命,天有意收,只要被会造命锁的人知道了名字,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公羊大人。”白十二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这件事,我本不该问第三个问题了,但我想了想,还是非问不可。能否告诉我,您大女儿的名字?” “公主问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点私心。” 公羊辰似乎有所触动,然而他刚想说下去,外面就传来了一阵不正常的喧闹声。 “公主,快随我来。果然有危险了!”他重重地摔下茶杯,引白十二来到公羊府的后院。 后院里站着一匹马,公羊辰拍了拍马背上挂着的一个袋子,告诉白十二:“这里头装了弩和□□,公主有需要的时候就用。现在骑上马从后门出去,去郊外,当年你伤了腿的那座山,到了山脚下,你就明白了。” “可是” “快点!”公羊辰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我得去前门,给他们开门了。” 白十二对卦术其实是心怀畏惧的。真是奇怪了,这一点上,白楠一点也不像白临,反倒是她和白临十分相似。天意总是弄人啊。 这是白十二翻身骑上马之后所想的第一件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羊子 从公羊府的后门出去,可以远远地望见公羊家的孩子们常去玩捉迷藏的那座山,要不然,白十二还真无法凭借儿时模糊的记忆找到那座山。 既然能看到,哪怕会绕一些远路,也总能到达的。 方才公羊辰的神色让白十二不敢对此事有半点疏忽怠慢,在马跑上了一条无需她太过在意的直路之后,她向前倾身,去摸索那个挂在马肩胛上的袋子——正如公羊辰所说,一侧放了弩|弓,一侧放了足够的箭。 公羊辰说有危险,是说待在公羊府里有危险,还是说我们两边都会有危险?白十二想着,既然公羊辰特意给她准备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是不言而喻了。 白十二不敢托大,好在对于她来说,在晃动的马背上给弩装好箭不是什么难事,在让箭妥帖地滑进箭槽之后,她飞快地拉上弦,然后一手抓住弩|弓,另一只手握住缰绳。 这时,有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了起来,由远至近。 来了! 白十二不知道公羊辰给她备下的这匹马脚程如何,能不能甩脱身后的追兵,保险起见,她放弃了直接逃走这一条路,而是放慢了速度,扭过头看向了身后。起初她只是看着,握住弩|弓的那只手垂在一旁,等到追兵进入了弩|弓的射程范围之后,她才抬起弩|弓,经过了比平时漫长许多的瞄准时间之后,方才扣下扳机。 她知道来者不善,却还未猜透对方的来历,弩|弓原本瞄准的是眉心,想了想又往下挪,几番犹豫之下,第一箭还是扎在了某个追兵的肩膀上,他吃痛地捂住被射中的地方,不得不放慢速度,从追袭阵中掉了队。 “呼”白十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赶紧去箭袋里摸第二支箭。 比起弓箭,弩似乎要更易用一些,也更适合在颠簸的马背上用——公羊辰应该就是这么想的,这才给白十二准备了弩而不是弓。但是在面对这么一大批追兵的时候,弩相较于弓的致命弱点暴露了出来。 无法连发。假如是平时用惯的弓箭在手,白十二早就用自己的拿手好戏连珠箭解决掉这些追兵了,但因为公羊辰给的是一把普通的c无法连发的弩,她只得在每次扣下扳机之后转过身,去箭袋里摸一根新的箭,装上箭,上弦,然后再转身发射还不如给我准备弓箭!白十二在心中叫苦不迭,手中动作半点也不敢慢下来,手指被弩|弓的弦磨出了血痕也浑然不觉。 即使自己和目标都身处马背上,也没能妨碍白十二的瞄准,除了刚开始的那一箭,她都是在上弦之后就立刻抬起弩|弓,好似根本没有瞄准似的扣下扳机,却每一次都正中目标。 然而,眼看着追兵离自己越来越近,白十二开始紧张了。在这个方面,白楠半点也没有高估她的姑姑,即使在聚贤大会上的江湖群雄面前,白十二的箭法也能镇得住场面,但是白十二的这一手好箭法,是她在皇宫里练出来的。 她没有参加过任何狩猎,更加没有面对过这样的追袭,敌人渐渐靠近让她乱了心神,她开始急了,没等完全瞄准好就急着扣下了扳机,□□呼啸着穿透黑夜,却只在敌人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身后的追兵咬得更紧,白十二彻底乱了阵脚,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想要理清思路,脑子里是一团乱麻搅在一起,直到马儿发出阵阵的嘶鸣,她才意识到现在应该赶紧拉开距离。 公羊辰备下的这匹马算是好马了,但仍旧没有小泥巴那样的爆发力,距离迟迟没有被拉开,而白十二总算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装好了新箭,她迫不及待地转过头,再次瞄准某人的肩胛。 要是距离再不拉开。她想。下一箭就要瞄眉心或者眼睛才行了。 “荒谬。”在听完公羊辰的陈述之后,白楠几乎要笑出来了,她背着手站在公羊府的大门前,身后的几个禁|卫军始终将火把高高举起,夜风中晃动的火光把她的表情映照得格外扭曲,“荒谬至极。我不可能杀我姑姑!” “若是您得到了一个无所不知的谋臣,您终有一天会那么做。太子殿下,这是命数!” “我从来不信什么命数。我——我和我爹不一样——” 她的话头猛然止住了,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但这个不自然的停顿反而让公羊辰读出了她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她已经知道了,知道她父亲当年是怎样登上皇位的,恐怕也知道她父亲是如何假借公羊家之手做了那些事。 “太子殿下,天道昭昭,是由不得你信或者不信的。”公羊辰压低了声音,“天意难违。” 白楠看着眼前这个卦师,他刚才来开门的时候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现在却好像又什么都不怕了。她慢慢地将手伸向公羊辰,在十分接近之后才猛然发力,扼住了公羊辰的脖子。 就算是习武之人,也禁不起白楠运了内力的这么一扼,更别说从未学过武功的公羊辰,他一下子就因为呼吸困难涨红了脸,在白楠的掌控之下无力地挣扎着,在他因为窒息而晕过去之前,白楠松开了手,任凭他跌坐到地上。 “就是说,我命数里是个恶人?” 她问自己。 怎么甩也甩不掉。白十二一边往弩|弓上装箭一边频频回头目测追兵和她之间的距离。她能带这群人一路到山脚下去吗?还是说要先甩掉他们,才能到公羊辰所说的地方去? 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城中纵横交错的街道是甩掉他们的唯一机会,一旦出了城,郊外一望无际的原野将会把这场追逐变成纯粹的坐骑之间的较量,而白十二对这样的较量毫无信心,她一边装箭一边还在想,此刻要是有一张好弓在这儿—— 另一阵马蹄声正在飞快地赶过来,打乱了白十二的思绪,她不敢再想任何多余的事情,匆匆射出手中的一箭之后便回身在马背上坐好,猛地一甩缰绳:“驾!” 那人所骑的马应该比他们的都要好,他很快就赶了上来,跟在追袭的队伍一侧,高声喊道:“别追这里了!追不到的!” 听他的语气,应该和追赶白十二的那些人是一伙儿的,没准儿还是他们的上级。白十二不知道他何以判断他的手下一定追不上自己,但总之,这个人的出现让她有了解围脱困的机会。 听到命令,追兵的速度立刻就慢了下来,直至完全停止。白十二和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就在这时,刚才那个大声喊出命令的洪亮声音又喊了起来:“传太子的令——” 白十二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 她离那座山的山脚越来越近了,身后人完全没有要再度追过来的意思,可她还是让马匹保持着最快的速度,直到山脚下的时候才猛地勒住缰绳。她坐在马上迟迟没有下来,凝视着夜色中漆黑的山丘,那个人喊的话还在她脑海中回荡。 传谁的令?传太子的令? 白十二伸手在自己额头上用力敲了两下,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但清醒并没有让她理清思路。她不知道白楠为什么会派禁|卫军来抓她,更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忽然就放弃了如果他们执着地追下去,白十二是不可能跑得掉的。 “天不容二日。斗到最后,必然要有一个崩毁。” 她想起了公羊辰之前对她说的话,以至于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都跌跌撞撞,拽了一把缰绳才勉强站稳,踉跄着朝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走了过去。 公羊辰说她到了山脚下自然就会明白,应该就是在指这辆马车了吧。这里是京郊,再往前走一点儿就是京城,赶着马车出门的人,没道理会不去京城里住客栈,而选择在荒郊野外把马车停下。 所以,这必然是公羊辰安排好的。 白十二松开缰绳,攀上了马车的驭位,掀开了帘子。 除了公羊辰之外,公羊家的其他人也被从房子里搜出来,押到了大门前。 “怎么人不全?”白楠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挨个扫过,“公羊大人,我记得你总共有七个孩子。” “有几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太子殿下。他们在京城也谋不到什么营生,便辞家外出,当个云游卦师。” 公羊辰语调平稳,不像是在撒谎的样子,然而白楠还是略微偏过头,问一个刚从马背上下来,站到了她身侧的大个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公羊辰这才注意到,这正是他当日在宫中碰到的那个姚子书,“不过,除了老大之外,其他人的一点微末本事都无足挂齿,不过比寻常的江湖卦师稍高明些罢了,太子也不用劳神去追究。” “那么老大人呢?”白楠盯着站在公羊辰身边的几个孩子,“我想,她不在其中吧。” “属下算明她的位置,已经派人去捉拿了。” “你!”公羊辰忽然朝着姚子书扑了过去,身边环绕的禁|卫军横伸出长|枪将他拦下,却拦不住他朝着姚子书嘶吼,“你这孽子——我恨不得把你的名字在这里喊出来!” “喊便喊吧,公羊大人。”姚子书退后了几步,以免被公羊辰揪住衣襟,“我这些年来卜卦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出来,命格还没轻到能被锁住。” 公羊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瘫坐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团怒火纠结在胸中,无法散去。 “所以,就这么说出来也无妨。”姚子书抬高了声音,好像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似的,“‘姚’是幺儿的‘幺’,‘子书’其实是‘子鼠’,太子殿下,我还在这儿住着的时候,名叫公羊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随羊 公羊已其实并不听话,这一点公羊辰是最清楚的。 他这个女儿看上去是柔和乖顺没有主见的样子,其实心里讨厌极了受人摆布c被人安排,甚至讨厌任何人往她的小小天地里迈进任何一步。只是,她很少会对家人直接地展露出她的尖锐和不服从,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公羊辰就会想起公羊已第一次使用她的天赋的时候。 面对眼前正在牙牙学语,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公羊辰心中萌发出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的恐惧:这真的是我的女儿吗?她怎么能是我的女儿呢?她可是天卜啊! 公羊辰是个很宽大的人,他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教授他们卦术,让他们今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对别人的儿女他尚且能做到如此,更别说对自己的两个亲女儿了,但公羊未偶尔也能觉察到,爹爹对姐姐和对自己的态度,有着隐约的不同。 那种不同不是由于偏爱,而是由于敬畏,公羊已身上,怀有某种公羊辰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也不敢去理解。 寻常日子里,公羊已和公羊未就只是他的两个女儿而已,但每当公羊已锋芒毕露的时候,每当公羊已静默地坐在原地,抬眼望向某个他望不见的方向时,那种敬畏就会像蛇一样从心底偷偷爬出来,绕在他身上,弄得他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发冷。 但即使是这种寒意,也没有让公羊辰在此事上后退半步。 一开始的时候,公羊已还会在纸上写字和他辩驳,到后来,公羊已也觉得这样的争论没完没了,干脆什么也不再说,只终日催促公羊辰就这么把她的名字告诉白楠,让这件事尘埃落定。 无论前路如何,只要知道是注定,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也就无须再去烦恼了——公羊已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以来,她都是这样想的。 她不想牺牲别人,宁愿牺牲早已认命的自己。她当然也不肯把别人也给卷进来,况且她知道,如果父亲想要把她从这个困局中救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白十二给扯进棋局来。 然而这一次,公羊辰的态度强硬到了让她感到诧异。 公羊已还在发烧,烧得脑子都有些昏昏沉沉,喉咙疼得要命,连一碗稀粥都要断断续续花上好长时间才能勉强喝下去。她第一次发这样的高烧是因为见到了白十二,天卜的异能使她窥见了一个尚在成长中的帝王,第二次则是见到了白楠,第三次就在不久之前,她隔着那层帘幕,依旧看到了双日相争之相。 假如说凝视常人的命盘有如细心去看月亮的明暗,凝视她们这样的人的命盘,就如同直视正午的太阳,不一会儿就要头晕目眩,双目灼痛,似是报应,有如天罚。这样的天罚,寻常的卦师恐怕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公羊已今年刚过二十,却已经经受过三次了。 公羊已也常常在想,既然老天爷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意思,又何必要派天卜来这世上走一遭呢? 她抿了一口寡淡的粥,因为生着病的原因觉得嘴里发苦,她又想。有人来到这世上就是在受苦受难,连一天的快活日子也没有,又是为何来这世上呢?老天爷派他下来,便只为了让他吃这些世间的苦头么? 她知道命盘只要定下了,便无可更改,这棋局里每个人都是棋子,天命才是掌棋人,天卜之人一眼望去,只见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木制棋子中的一枚滑落到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去好远,宫女赶紧追过去把它捡起来,擦了又擦,递还到舒太妃手中。舒太妃摩挲着棋子上的凹槽,想着改日让白十二过来,再给棋子上的字补一些墨。 这副棋是小时候的白十二用木头做的,她想找人陪她下棋,却找不到玩伴,最开始的时候,她在屋子里摆好了棋盘,然后让人送信去公羊家,问:“我第一步拱卒,轮到你了。” 送得快另外有赏钱,送得慢也不会挨骂,送信人乐呵呵地给她们传了好几天的信,连输了许多局的白十二终于受不了了,传信去问公羊姑娘:你怎么这么厉害? 也许是公羊姑娘也觉得她这样实在是太可怜了,回信说: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走马? 白十二这才顿悟,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和公羊姑娘下棋了。她转而去央求母亲,舒太妃拗不过她,加上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干脆就把大把的时间拿来陪女儿下棋,然后她终于发现,白十二确实是个臭棋篓子。 “人家都说,兵法推演能在棋盘上体现出来。虽说这不是围棋,是象棋,但你也太”舒太妃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摇了摇头,“又是我赢。” “各人有个人的才气。我既非将军,自然无将才。”白十二笑着收拾起了棋子,“我若有哪一门才气,想必是” 想必是什么?舒太妃揉了揉太阳穴。十二那时候说了什么?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记性也不如从前了,有些事明明就在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舒太妃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的帘子能遮住风,但遮不住夜里的寒气,白十二掀开帘子的时候,公羊已正缩在车厢的一角,弓起背好让薄毯能够盖住全身。 不知道是白十二钻进车厢的响动吵醒了她,还是跟着白十二一起钻进来的一阵夜风惊动了她,本来正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公羊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然后舔舔干裂的嘴唇,愣了一会儿,抓过白十二的手,在她掌心写:“顺河而下去凌昌城。” 八岁以来,她们就未曾见过对方,这会儿两个人甫一对视,都忍不住把现在的对方和脑海中儿时的印象相比较,都觉得对方和从前既像又不像。公羊已写完了一遍,怕白十二没认出来,把她的手翻过来,在手背上又细细地写了一遍:“凌c昌c城。” “我知道了,顺着河,往凌昌城。”白十二感觉到公羊已的手烫得出奇,再看看她的脸色,也显出一种病态的红,“你发烧了?” 公羊已摇摇头。 “可你明明”白十二话说到一半又顿住,“啊,我知道了,你是想说,没事,不打紧,是么?” 公羊已点点头,把滑下去的毯子重新盖回身上,像是再也没力气保持清醒,靠在车厢中睡着了。 公羊已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期间白十二担心地掀开帘子看了几次,又替她把毯子盖好,她都没再醒过来。直至天已大亮,公羊已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发觉马车已经停了。 她掀开窗户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白十二正蹲在河边,好像是在往水壶里灌水。 烧还没有完全退下来,公羊已只觉得全身都酸痛无力,动都不想动,用手在马车车厢里叩了两下,想让白十二往这边过来,但距离太远,声音也太小,白十二完全没有注意到。公羊已只好用手支撑着,慢腾腾从马车上挪了下来,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觉得畅快了许多,但这么一畅快,浑身关节的酸痛就更加明显了。 白十二其实早就灌满了一壶水。从昨晚起,她听从着这些卦师们的话,从京城跑出来到郊外,再从京郊顺着河跑向凌昌城,现在凌昌就在不远处了,她下来灌些水,水刚灌好,她就有种失去了目标的感觉,那些因为有目标而被暂且压下去的事情又开始在脑海中徘徊,又没人可以诉说,于是她蹲在原地,盯着平静的水面,想让自己也跟着平静下来。 所以她都没注意到身后的响起的脚步声,直到公羊已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背,她才从发呆中惊醒,站起身朝公羊已笑了笑,然后把水壶递给她:“喝点水,在马车外头坐一会儿吧,里面太闷了。” 公羊已小口小口喝水的时候,白十二直接在河畔的草地上坐下,扒拉出身上带着的所有散碎银子,一边数一边抱怨:“早知道要出远门,就该多带点钱出来了。” 公羊已放下水壶,想告诉她马车上还有公羊辰准备的盘缠,刚抓过她的手,又想起了自己现在和白十二的处境看似相同,其实不同,于是她临时改了主意,在白十二手上写:可有纸笔? “你就这么写吧,我能认得出来。” 她俩都知道,直接在人手上写字是很难认的,笔画简单的还好,稍微复杂些的就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公羊已有些疑惑地看了白十二一眼,白十二紧跟着解释:“我娘害怕隔墙有耳的时候,都是这么和我说事情的。” 公羊已点点头,写道:把我带到凌昌城,你便回去。太子未得天卜,便不成气候,定不会加害于你。 “之前,你爹告诉我,‘双日相争’,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你进了宫,于是楠儿有朝一日便会成为暴君,还会杀了我。另一个则是你没有进宫,于是我承天命,登帝位”白十二又扭过头去盯着水面,“但我不足以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想坐上那个位置。我可以认一生庸碌无为的命,却认不起皇帝的命。” 公羊已勉强地朝她一笑,跟着又写:这可由不得你。 “或许有第三条路呢?或许第三条路,就在我们眼前呢?假如我们都远离皇宫,楠儿没有得天卜,大梁也没有双日相争。事情本就该如此的,楠儿是陛下的女儿,是大梁的太子,她该去当个好皇帝,而我该庸庸碌碌,终此一生。” 每到这个时候,公羊已就恨不得自己还能说话。不然她就只能这样,愤愤地瞪白十二一眼,在她手中写:天命不可违。 可白十二还是固执地把手举在那儿。公羊已气不过,在她掌中用力拍了一下,然后才写:我说不过你。你要跟到哪儿,就随你跟到哪儿吧。上车。 “我若有一门才气,想必是” 舒太妃把刚才落地的那颗棋子紧紧握在手中,又把手掌展开来,看着上面白十二的字迹出神。这是一枚“卒”。 她终于想起来了。 “我若有一门才气,想必是兵才。”白十二将棋子拈起,往前放了一格,“卒子过河,一往无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歧路亡羊 白十二失踪的消息在皇宫内不胫而走。太子麾下的禁卫军嘴严得很,白楠自己更是不会去透露半个字,因此,即使在消息传开之后,宫中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许久,也没有摸到此事的任何头绪。 不管怎么说,白十二也贵为大梁公主,是先皇的遗腹子,虽然白临一向看不惯她,但她要是被人害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白临和白楠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现在,皇上和太子都对此事保持缄默,除了派人去通知和安抚舒太妃之外,就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是白十二自己走的。 她干什么去了? 和几年前的白楠一样,得了皇上的许可,去闯荡江湖了? 这样的事情白楠做出来不奇怪,白十二做出来就奇怪了,可是谁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知情人也不愿意透露半分,再过些时日,猜测和流言大概就会无疾而终,也许都不会有多少人再想起,宫中还曾有这么一位默默无闻的公主。 真正为此事感到忧心的人屈指可数,舒太妃正是其中一个。 她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白十二绝不会这么不辞而别。那孩子生性谨慎,就算此事有什么不可告知于舒太妃的的隐情,她也绝对会在离开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但舒太妃亲自去倚竹楼看了看,常用的c能用上的东西,白十二一件也没带上,连弓箭也在墙上挂着这让舒太妃更加笃定,白十二不是故意要不辞而别,与其说她是离开了,不如说她是逃跑了。 而且紧迫到来不及做任何准备。 舒太妃第一个怀疑的自然是公羊家。但公羊家在这件事里也遭了不少罪那么,难道是白临?是白楠? 她想不通其中的关节。凡是有公羊家参与进来的事情,都让人想不通。 也许只有等过一阵子,风浪平息之后,去问一问公羊家刚进宫的那个女儿了。 自那晚之后,公羊辰就被软禁在家,别说是出门了,连在自己的家里卜卦,负责监视的人都要问他算的是什么,还会把式子抄录下来,说是回去汇报的时候会和姚子书核对。 据公羊辰所知,大梁朝的算学官虽多,却没有一个是懂卜卦的,监视的人把式子拿回去,只能去给姚子书看。一开始他因为心中郁结,即使正在卜的卦不是什么不能让太子一系知道的事情,也闭上眼睛一通胡扯,等着白楠或者姚子书派人来找他算账,可是接连几次,那些随口胡编的谎话都没有被揭穿过,负责监视的人的态度也一如往常,也许他还误认为公羊辰比较配合,态度也没有最初那么强硬了,渐渐缓和了下来,假如不是依旧出不了门,公羊辰都有种自己恢复到了从前平静生活的错觉。 不过,现在他所能做的一切,也就是继续过这种“平静的生活”了。 公羊辰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谋臣,白楠不可能不经过她的父皇就除掉公羊辰的官职,还把他软禁在他手中握有太多白家的秘密,又因为白家需要公羊家而无法被灭口,也许白临也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也可能 公羊辰叹了一口气,将白临的命数写在纸上,又卜了一次卦。 龙椅下双日相争,龙椅上却没了光辉普照。公羊辰握着算筹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才迟疑地落下。即使不算这一卦,他也能感觉得到,白临比以前糊涂了不少。 按理说他还远远不到那个年纪,远远没有衰老到那个地步,但他的命数确实已经纠结成了一团乱麻,变得还不如一个精明的普通中年人,从中再也寻获不到什么帝王之相。也许这也就是公羊辰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当初要不是算到了那一瞬的“帝王之相”,他怎么可能会想为此放手一搏呢——也许白临刚夺得帝位的时候,他就不该留在京城为官,应该讨一笔赏赐,带着孩子们回抚阳州去,替乡人们卜卦,测测凶吉问问前程,赚一点糊口钱,安生度日。 公羊辰忽然笑了。这几天他终日愁容满面,这会儿却难得地笑了一下,因为他想起抚阳州的一句老话:儿女越聪明,爹就越糊涂。 大概他也糊涂了? 公羊辰不由得想起姚子书,或者说想起公羊子的事,脸上的笑容又僵硬了起来。 然而 公羊辰抬起头,紧张地看了一眼窗外,好像生怕刚才自己脑海中闪过的想法被看穿了似的。 前几次姚子书没有揭穿他,但公羊辰仍旧不敢冒这个险,他没有列出算式,而是扯了几张写满了草稿的纸到眼前,假装写写画画瞒过监视人的眼睛,实则在默默地心算。 是了。得出结果之后,公羊辰长出了一口气。他在过后要被拿去给姚子书看的纸上写下一串数字,然后丢下笔,再度回想那天晚上的场景。 他没有亲眼看到女儿被带走的场景,只以为知道两个姐姐名字c也能区分出她们两人的公羊子必然是带着太子的人手,去京郊的山脚下抓走了藏在马车中的公羊已。 但是现在,天卜在外——天卜在外! 公羊辰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不用去试探体温,公羊已也知道烧快退下来了。在手头没有纸笔的情况下,她实在是懒得和白十二解释她这不是伤寒——说实话,在手头没有纸笔的情况下,她不想对任何人解释任何事。 天卜也算不出自己的命。不然她一天可能要算上几十遍自己的嗓子什么时候能好,即使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公羊已在河边上歇着,白十二就坐在她旁边,在把手里的碎银子数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她不得不把钱收回钱袋里,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口说话。 白十二马上开始在脑海中梳理这件事。 第一,她不清楚公羊姑娘这会儿是在发呆还是想思考,如果是后者,她八成不太想被人打扰。 第二,她很清楚公羊姑娘非常讨厌用写字的方式和人聊天,如果有别的方式可选,她绝对不想多写半个字。 第三,假设以上两点障碍都不存在,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综上所述,白十二一个字都没说,仅仅是坐在公羊已身边。 公羊已不愧为命定的天卜,虽然没有白头发也没有长胡子,但看上去总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她脸上病态的红热散去了,便立刻显出苍白,面容清秀的脸上除了偶尔表露的不满便难见表情,若说白十二是石头,那么她也是石头,只不过白十二是顽石,她是玉石罢了。 清则清矣,美则美矣,只是少了活人应有的生气,不过又正因为少了生气,更显得她美丽不可方物,清幽不可亵渎,加上那一身宽大的白袍,比起在这儿坐着,更适合在祭台后被供着。 白十二看她是如此,心中赞叹:呀,不愧是她! 而公羊已偷偷抬眼看了看白十二,心里也想,呀,不愧是她,小时候那么闷,长大了还这么闷。 同样是石头,白十二要少上几分翠玉的浑然天成,多几分人世间刀劈斧凿出的朴拙。她小时候舒太妃就觉得她长得像父亲,长大后就更有先皇的风采,明明浓眉大眼是一副武将的做派c皇家的风范,却因为神情与神态,使人觉得她有小卒般的和顺c倔强和忠心耿耿。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中始终透露出的安抚,就好像她永远知道你心中有多少痛苦与烦忧,且能感同身受。 又歇了一会儿,烧彻底退了,公羊已从草地上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白十二接过她手中被喝空的水壶,又去灌了一壶水,把水壶束在腰间,然后直接把公羊已拦腰抱了起来,走向马车。 公羊已的第一反应是,有点儿晃。没办法,白十二有条腿不好,想来还是我害的。 这时候她还没回过味儿来。白十二刚走出三步路她就回过味来了,但她一时间完全想不到该如何拒绝,只好一脸肃穆地等着白十二把她抱到马车上,然后在白十二转身去驭座上之前拽住她的手,写: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 白十二歪歪头:“什么意思?” 公羊已耐着性子换了个角度:让一个瘸子抱我走路我可能要折福。 “哦,这事儿啊。是我欠考虑了。” 公羊已想问她,你是不是听不懂正经话和开玩笑,想想还是算了,在白十二胳膊上轻轻一拍,示意她把手收回去。 坐到驭座上之后,白十二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要和公羊已汇报似的说:“到了凌昌城,我要先去做点准备,置办点路上要用的东西,顺便买件衣服,你的还好,我穿这身实在是太扎眼了。” 她指的是自己身上的玄衣。 公羊已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景象来,她有些不确定,隔着帘子在白十二背上写:“昨晚那件红的呢?” “什么红的?”白十二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我昨晚一直穿的这身啊。” 公羊已挪到靠近驭座的地方,掀开帘子,发现白十二两手都握着缰绳,于是还是在她背上写:没事,是我烧晕了头,看错了。 白十二哆嗦了一下,转过头跟她说:“下次写之前先说一声,怪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备羊 马车又向前行进时,公羊已的烧已经完全退了。她也就不再觉得这车厢闷热——只觉得坐在这里实在无聊了。要是她能说话,也许还能和白十二隔着帘子聊聊天,以解旅途的烦闷,但现在她总不能在白十二管着马车方向的时候在她背上写字。 那也太不要命了。 公羊已是个扫一眼就能获悉天意的天卜,哪怕她大字不识一个,也能给人相面卜卦。不过,她毕竟生在公羊家,不光是有天卜的神通,也有人算的扎实,真让她不用那双天眼,认认真真地算卜,她也依旧是天下卦师之中数一数二的本事。 卦师眼中,天地一切皆成数,凡数能入式,而式又能打发时间。公羊已撩开车厢一侧的窗帘看看外面,只看到流向凌昌城的河c河边的草地,以及稀稀拉拉的一些树林子,连个可算的玩意儿都没有,她叹了一口气,准备算算这几天的天气来打发时间了。 可能是老天爷隔三差五地总要和她这个天卜作对,这几天的天气就和现在窗外的风景差不多乏味,一天天的都是晴空万里又万里无云,没有风也没有雨,再算也是干巴巴的,让人觉得无聊得很。 公羊已停止掐算,脑子又转回到了刚才的地方:要是她能说话,就朝外头c朝白十二喊一嗓子“以后几天都不下雨!”,然后再和白十二抱怨“这一路上真是无聊得很,连天气也无聊”。 可是她不会。只好恹恹地靠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给自己出题玩儿。 这么一出题,公羊已总算又有了新事情可想,她想着,假如坐在这里的是小未,她肯定不至于因为手头没有纸笔而如此无聊,她在心算上能玩出来的花样可比自己要多多了。公羊已以前常常开玩笑,如果自己是天卜,那么公羊未便是“天算”,这个算不是算卜的算,而是算学的算,若说公羊已自认为算学造诣勉强能和父亲旗鼓相当,那么公羊未即使自谦地说,也要强过公羊辰许多了。 公羊辰是个疼孩子的人,自然乐于看到女儿青出于蓝,不过看到公羊已和公羊未,总又会担心她们二人怀璧其罪。公羊已想着,她现在不得已离家,逃也似的要到离京城足够远的地方,不就是应了父亲当初所担忧的“怀璧其罪”?而且不单单是自己,还要连累家人。 方才白十二说自己能认庸碌的命却不能认皇帝的命,公羊已觉得有几分荒谬,现在想来,她倒是十分理解白十二。 白十二不想当皇帝,大概就如同她不想当天卜吧。 凌昌城不算大,不过因为靠近京城,城内十分繁华热闹,旅客行商众多,每日行经此地的人络绎不绝,因此当守城的卫兵看到白十二身上的黑衣,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她“赶紧换下来!”,就放她通过了。 白十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过头悄声对公羊已说:“我还以为得塞点钱才能过关呢。” 每家客栈门口都站着招揽客人的人,白十二随便挑了其中一家,把马车停到后院去,然后和公羊已跟着店小二去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小二手脚利索地擦了擦那张看上去完全没必要擦的桌子,然后敞开窗户,招呼两人:“二位客官歇着,要是有什么事儿就叫我一声。” 店小二下楼之后,白十二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神色有些恍惚。公羊已这才意识到,从昨天晚上起,白十二就没有睡觉也没有吃东西了,她在马车的车厢里好好地睡了一觉,但一直在驭座上赶车的白十二肯定没法休息。 所以白十二才是现在这副面有倦色却又在强撑的样子。公羊已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床,示意她可以先睡一觉。 “还是算了。”白十二又打了个哈欠,“还是把事情办完再回来睡比较痛快。” 她原先好像打算独自出去,但刚走到门口就折了回来,把手中的碎银子倒在桌上,从其中分了一部分给公羊已:“我先去置办点路上要用到的东西,你身上没钱不方便,这些就先放你身上。” 白十二并没有要邀请公羊已结伴的意思,公羊已也就不跟上去,她靠在窗边,看着白十二出了客栈的们,融入进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如果不是仔细辨认,还真不太能看出来她有一条腿是瘸的。 公羊已一直在客栈二楼的窗边凝视着白十二,直到她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她才慢慢站起来,掂了掂手里的散碎银子,也跑下楼去了。 相较于白十二出宫的次数,公羊已出门游玩的次数要稍微多一些,不过,那也大多是小时候的事情,遥远得都好像是上辈子。凌昌城的市集再热闹也比不上京城的,但许久没有出门,也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的公羊已还是觉得新鲜有趣,一会儿凑到套圈的摊子前看热闹,一会儿在店主热情的叫卖声中端详竹竿上挂着的有趣小玩意儿。 公羊家的现任家主公羊辰在朝为官,却始终不忘自己是个卦师,许多事情都要合卦师的规矩。所以公羊府上的佣人比别的大户人家少很多,许多陈设也尽量稳重简朴而不铺张,但这并不代表公羊家缺钱——恰恰相反,正因为如此,公羊辰才能攒下厚厚的家底,而且丝毫不吝啬在他的这么多孩子身上花钱。 公羊已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从来不用考虑钱的事情,当然也就对钱缺乏概念,但她脑子总是清醒的至少能弄明白穷家富路的道理,出门在外身上没钱,那就是寸步难行。所以逛了一大圈之后,她只用碎银子里混杂的几个铜板买了袋饴糖,丢了一颗在嘴里,剩下的包好,和碎银子一起收进了袖中。 她一路含着那颗糖回到客栈,推开门时发现白十二坐在房间里,椅子上摆着刚换下来的那身黑衣,桌面上也零零碎碎地摆满了东西。 公羊已好奇地在她旁边坐下来,用手碰了碰一个纸包,抬头看向白十二。 白十二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将纸包展开一半,露出了一把包在刀鞘里的匕首。匕首旁边的东西则一目了然了,是弩所要用到的箭,以及弹弓? 公羊已把它拿起来晃了晃,仔细观察了片刻,确认这确实是一把弹弓,然后把探询的眼神投向了白十二。 “这个你不用管。”白十二笑着把弹弓从公羊已手中拿下来,和弩|箭c匕首放在一起,“我买来有用的。这里倒也有卖弓箭的,做工是不错,不过弓箭实在是太扎眼了,我就暂时没买。” 我就是想问你这东西有什么用。公羊已心想。匕首也就罢了,要是碰到危险了,弹弓能顶什么用? 几样武器被拿开之后,桌上还剩下几支竹笔c墨水c厚厚的一摞纸和一个小荷包。白十二从一摞纸中抽出一张,拿竹笔沾了墨,在纸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饿了。 她把纸放到一边等着晾干,又接着写下一张,和第一张一样,写的都是些平时常常会说到的话,写了大概有二十多张之后,不知道是白十二没词了,还是她觉得够用了,把铺了满桌子的纸收拢起来,折了几折,放进小荷包里递给公羊已。 公羊已大概猜到这是干什么用的了。她低下头,把纸从荷包里抽出来,一张张地翻看着,而白十二还在热情地向她解释:“路上经常找不到纸笔,而且你写起来肯定也嫌烦,这样,好多词你就不用写了,要用的时候直接从里面翻出来,拿给我看。” 公羊已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白十二紧跟着又说:“唉,要是路边上到处都有能排字的印书作坊就好了,想说什么长篇大论的时候就拿活字一排,比一个个写要省事多了。” 虽然有时候公羊已会闹不懂白十二想事情的思路,不过这一点她是同意的:把想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实在是太费事了。 白十二这么一说,提醒了公羊已,她匆匆跑下楼去,随便找了个书摊,买了几本最便宜的书,又匆匆跑回来,翻开其中一本,找到要用的字,一个个地指给白十二看。 “这样也行。”白十二点点头,把剩余的几本书给放到随身行李里,又往公羊已的荷包里添了个“换书”的字条,“要是这本里找不到了就给我这个字条,我给你换一本。” 这个方法其实比直接在纸上写还要慢,每个字中间还要加上翻找的间隔,但是就算要多花好几倍的时间,公羊已也宁愿从书里找字指给白十二看——翻书总比写字要轻松。 至于她那一手娟秀的小楷,浪费就浪费了吧。公羊已又往嘴里塞了一颗饴糖,翻书指字询问白十二:“江湖上可有什么用内力传音入密之法?” 白十二诚恳地回答她:“那都是写话本的人胡编的,莫要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忆羊 公羊辰已经给白十二解释清楚了人算是什么回事。 卦师的本事看起来神奇,其实还是脱离不了算学这一道。他们把世间万千都给看成是数字,用这些数字去算出结果,然后再把算出来的数字拆解成世间的万事万物,以此来窥探未来。所以人算至多只能得七八分的天意,因为你看到的数字不一定完全准确,列出的式子不一定完全对,万一中间有了变数你又没有及时加进去,这结果的偏差就更大了。 也许是从京城逃了出来,发觉自己真的不用再走进那红墙黑瓦的樊笼,公羊已心情很好,甚至愿意给白十二解释一些逃不开长篇大论的事情。 她拿竹笔蘸好了墨水,指了指白十二,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指指窗框,又写下来一个,最后指指窗外的天空,写下了第三个。她飞快地用这三个数列了一个式子,算出结果,又用白十二完全看不懂的方式把结果的数字拆分开来,然后她看了看拆分后的数字,略一思忖,拿起用来指字的书,告诉白十二:刚才算的是,如果你从二楼窗户跳下去,就会把你那条好腿给扭了。 “这个还用你算?” 公羊已瞪了她一眼,把书翻得哗啦哗啦想也没找到合适的字,气得在草稿纸的空白处潦草地写:“我就是举个例子,你自己领会精神。” 不过,再怎么说人算也有个过程可说,有个原理可说,不然也不会被分到算学里头去,公羊已这么一拆解,白十二已经明白了大半,但“天卜”其中的奥秘,似乎连公羊已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 公羊已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同类,她只知道自己并非是独一无二的,公羊家的先祖中就出了不少天卜,除了公羊家以外,也有过不少卦术世家得过上天垂怜,出过天卜。但任何有关他们的记载当中,都直说他们是如何异于常人,如何百卦百灵,如何有如神助,没有一个人去解释天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公羊已后来就明白了,别说是这些写书的人,就连天卜本人,都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还小的时候,公羊辰教她“人算”的本事,公羊辰教起这个来是胸有成竹,她学得也快,但是当公羊辰问起她有关天卜的事情,她就迷糊了。 别说是解释自己如何看到了未来,几岁的小孩子,有时候连自己眼前的景象哪些是此刻哪些是未来都分不清楚。公羊辰不问还好,一问她就更糊涂了,不知道哪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哪些事情则还未发生。 好在这种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稍微懂事之后,公羊已就知道了如何去区分现实和未来,同时也在摸索中发现了自己要如何去控制天卜的能力。 但她还是无法向公羊辰解释有关天卜的原理,因为那几乎全然是一种感觉。当她和寻常人一样去看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出现任何景象来干扰她的视觉,而当她屏神静气,看着她想要推算的一切的时候,“天意”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眼前,稍微一走神之后,那些尚未发生的景象就会立刻烟消云散,她眼中又只剩下眼前的人和物了。 公羊已猜想,是不是其他天卜也是和她一样,在没有任何指导,没有任何先例可循的情况下,一步步地发掘着自己的能力。 她最先发现的是,她可以利用这份能力来投机取巧。比如说一些又长有难的算式,她实在是懒得算了,就拜托公羊未坐在那里替她算一个开头,只要公羊未下定决心要算到最后了,她也静下心来才旁边看了,就能通过天卜的能力,看到已经被公羊未算完了的算式,提前知道结果。 然后她发现,她看到的不光是一两个时辰两日之间的事情,还有几年后c十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的事情,至于看到的是什么时候,也全取决于她头脑中某种微妙的感觉。有阵子她把公羊辰当成了练习的对象,怎么努力看都只看到爹爹胡子稍微长长之后的样子,坚持了几个月之后准备放弃,却在几天后无意间看到了须发皆白的公羊辰,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扔到地上。 “人算”是个脚踏实地的手艺活,得学会定础认数,得学会列式子,得学会算出正确的结果来,得学会从最后那个数字中拆分出天意,就算你把上头说的这些全部学会了,也算不到百卦百灵。而天卜,灵是灵了,却让人无从下手。 长至七八岁,公羊已渐渐明白过来,天卜的异能当中,有一大半是要她凭感觉掌控的,而另外一半,仿佛只是老天爷要借她之口传天意于人,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比如白十二让她看到的。 她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御花园,小孩子听不懂大人的谈话,也没有赏花的雅兴,于是她绕着那座小亭子跑来跑去,拿天卜之能去看宫女太监们的未来,一边看一边笑。当她把目光投落到白十二身上,稍微屏住呼吸要去看大梁朝这位公主的未来时,映入眼帘的先是一阵刺目的光。 公羊已那时候模模糊糊的意识到,她以前看到的那些东西似乎都是小打小闹,眼下这个才是真正的天意,她看到的景象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明了,即使她挪开了视线,努力地想让自己分心,那景象都没有飞快地散去。 而且,有一种力量正在驱使着她,让她不得不抬手指向白十二,让她不得不开口喊出她刚才所看到的景象。 如果说当她看到白十二的未来时,只是上天授意她举起了棋子,那么当她喊出来的时候,就像是她被迫把棋子敲落在了棋盘上,落子无悔,命格再不得更易。 此为铁口直断。 就算是天卜本人也无法逆转,无法收回,因为那话其实不是从她口中说出,而是上天要借她之口,传天意于人。 后来看到白楠时,公羊已颇为庆幸自己已经哑了。她查不到相关的记录,不知道自己因为哑了没有把“铁口直断”说出口,是不是也就使得命格还有更易的余地,使得双日相争并未成为一个死局。 眼下,她们只要离京城远远的,或者更谨慎一点,干脆离整个大梁的领土都远远的 “这局棋,最好的结果就是依照你所想,由太子继位登基,且不得天卜,成为明君,而你也就不必和她拼个你死我活,等到时机成熟,你就可以回去了。要是能一直避开她,使天不悬二日,这个‘时机成熟’,大概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 白十二看完了公羊已写在纸上的这一串话,心里对今后何去何从也有了计较,她把纸折好放在桌上,叹了口气:“要是能有人往宫里递个信就好了,那天晚上我出宫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不然,这一去就是两三年,肯定要和母亲道别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也没法和她报个平安。” “不必担心。”公羊已在纸上写道,“她受我之托,肯定会替你照顾好舒太妃的。我们的下落,她也会想办法告知舒太妃。” 白十二挑了挑眉毛:“她是?” 公羊已在刚才那几句话的后面补上了三个字:“我妹妹。” 看着白十二满脸的迷惑,公羊已无奈地扯过一张新纸——怎么世上总有这么多事情要她大段大段地写字来解释呢? 公羊辰的官衔很高,在算术官当中是数一数二的,但挂在他名字前头的都是虚衔,他并没有真正的职务,也没有多少权力捏在手中,所以也就没有人会被他看作是一个威胁。到了他女儿这里,白临本想用同样的方法去办,只给“公羊已”一个虚衔便足够了,但白楠却想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她直接在文武百官之外,又设了一个官职,直接将“公羊已”封为“大梁天卜”。 “与其说是个职位,不如说是个封号吧。”白楠制定这个名称的时候,姚子书也在场,立刻就对这个名字发表了意见,“可惜等下一个天卜出世,又要等上好几代人的时间了。” “没有天卜的时候,这个职位就空着。”白楠说着,把目光转向了静静坐在一旁的公羊未,“这你倒是提醒我了,我改天应该先让她算算,公羊家的下一代天卜是何时出世。” 听到这话,公羊未心中一惊。她和公羊已是孪生姐妹,长相上自然是一模一样的,而且白楠也并不熟识公羊已,只要不张口说话,她在神态动作上也不会露破绽。 整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当中,唯一让她忐忑的就是这一点:她不过是一介人算,再怎么精通算学,也模仿不来天卜之能,一次两次还好,时日长了,必然要在这方面被白楠觉察出不对劲来。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公羊未垂下视线,不让白楠有机会观察自己的眼神,想起临行前姐姐的嘱托,也只能叹息:“我都自身难保了,实在是没有去关照舒太妃的余地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羊骗 大梁天卜所居住的宫殿离东宫不远,殿内的陈设因为新主人的到来而做出了不少改动,比如书房中添了足够大的沙盘,柜子里备好了足够的算筹,凡是算学要用到的东西,都已经在太子心腹姚子书的安排下准备好了。 宫女太监们应该也是特意挑过的,没有公羊未的命令,散落一地的稿纸他们绝不会动手去碰,只要看见公羊未埋头在算东西,走路就轻手轻脚,说话就变成了气声,生怕惊扰到她的思路。对于这些,公羊未虽然心有不安,但到底还是十分受用的。 她自小就是兄弟姐妹中最有算学天赋的那个,即使是有“天卜”之命的孪生姐姐公羊已,在算学这方面也不得不对她甘拜下风,但她必须得静下心来才能发挥得好,周围太安静了不行,太吵闹了也不行,声音忽高忽低,那就更不行了。 真要说起来,这个承天宫还是太安静了些。 公羊未叹了一口气,用指节敲敲桌子,示意下人们把地上的稿纸收好,起身到院子里转了转,觉得这些风景实在是无聊至极,于是又转回到房间里,在沙盘前坐了下来。 她刚准备抹平沙盘上残留的式子,手还没抬到一半,一个太监就冲了过来,手脚利落地帮她把沙盘整理平整,一言不发地退下来。 这倒好。公羊未自嘲地摇摇头。再住久一点,我可能真要忘了话该怎么说了。 用公羊已的话来说,双生姐妹的命盘可能也是连着的,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她八岁之后没法开口说话,就把她八岁之后要说的话全部挪给了公羊未,让公羊未一个人说两个人的份。 可想而知,这么一个话痨的公羊未要在皇宫中假装嗓子早已彻底哑了的公羊已,会有多艰难。 从入宫开始,她心里的那根弦就是绷紧了的。公羊未清楚,整个皇宫都是白楠的地盘,不光是在白楠面前不能暴露,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露出破绽,入宫以来公羊未就没让自己的喉咙再发出过半点声音,好在不说话也不会被憋死,而且这宫中也没有让她想说说话的人。 她发现只要她想,她确实可以做到一直不说话。 公羊未放下手中演算用的竹棍,开始坐在沙盘旁发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入夜之后的承天宫格外寂静,公羊未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困了,但完全没有睡觉的心情,躺在枕头上辗转反侧比坐在这里发呆还要折磨人,她宁愿再给自己出几道难题,在沙盘前算到熬不下去为止。 沙子在被竹棍划过时发出细细的沙沙声,让公羊未满心的焦躁不安得到了些许抚慰。算了算家人们的下落,公羊未总算觉得自己困到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不必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她刚准备站起来,就听见窗外传来了一阵笛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远,笛声有些断续,也听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曲调说不上悦耳好听,但也并不难听,绵长如林间的风,如人的睡息,轻柔地从每个缝隙里吹过去。 公羊未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刚才为快点睡着而做的努力全部白费了。 是的,她已经多年未曾听到过这笛声,但她绝不可能错认。公羊未一路跑到了承天宫门外,环顾四周想要寻觅吹笛人的踪迹,那个名字就在她喉咙口打转,假如那人真的出现在她眼前,想必那个名字马上就会冲口而出,同时暴露两个秘密 但是,路上空无一人。夜风一吹,发热的头脑也跟着冷却了下来,公羊未摇摇头,无论刚才的笛声究竟是不是她的幻觉,现在都不是她该轻举妄动的时候。公羊未在门口站了片刻,刚要转身回去,却被人叫住了。 “天卜大人。”白楠恭恭敬敬地用她自己制定的封号来称呼公羊未,“入秋了,夜里风凉,你还是小心身体为好。” 白楠和公羊已只有过一次短暂的见面,而且还是隔着一层帘子的对话,但公羊未还是回忆着姐姐平时的做派,冷淡地朝白楠点点头。 她能感觉到白楠一直站在承天宫的门前,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为止。那目光就像是白楠这两天的态度,让公羊未觉得好似有一把尖刀正悬吊在她头顶,好像要掉下来,却又一直不掉下来,只在那儿晃晃悠悠的吓唬人——简言之,就是还不如一刀杀了她来得干脆。 醒着的时候,公羊未最怕睡觉,一躺到床上去没事干,她就不得不去想头顶上的那把刀,一旦睡着了,公羊未就害怕自己再醒过来,因为一睁眼,她还得去操心那把刀的事儿。这次闭上眼睛的时候,公羊未下定了决心,明天起她绝不继续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不说主动出击,至少也要弄明白,那把刀究竟会不会掉下来。 “要是光看脸的话,别说是个外人了,就算我爹也不一定能分得出来我和我妹妹。”公羊已顿了顿,继续写道,“但脸之外的部分” 她写到这里就停住了,抬起头看着白十二。 剩下的话不用明说,白十二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她皱起了眉头,想着这件事当中有什么地方可能会出纰漏:“那么,在我们回去之前,你妹妹岂不是要一直假装你?倘若哪天她不小心出了声,不就危险了?” “是。”公羊已的眼神黯了黯,“她本不该被卷进这些事情当中来的。可她现在顶着天卜的名号,用着我的身份,只要身份没有暴露,太子就不会加害于她。” 公羊已写下这段话的时候连手都在颤抖。她想起了公羊辰原本是怎么安排这个计划的:他算到了太子会在那天晚上向公羊家发难,于是事先把公羊未藏在了城中的某个地方,又把公羊已安排在城外的马车中。按照公羊辰的说法,他会把太子的人马引到公羊未藏身的地方,等到太子把公羊未抓住带走之后,他就会派人悄悄到郊外的山脚下去,送走马车里等待的公羊已。 除了公羊家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公羊家最年长的两个女儿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生姐妹。公羊辰这么煞费苦心地瞒住这件事,就是他早已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不用去列出式子,也不用去演算,想也知道,就连人算都往往命运多舛,鳏寡孤独残必占其一,可怜他的父亲,尚是壮年就发急病而亡,他的妻子,生下一对女儿之后没多久就抱病而终人算尚且是如此,天卜又如何呢? 公羊辰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他知道公羊已不想把任何人拖到这个局中来,但他同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走进一个死局当中去,他既已想出了能破这个死局的方法,那么与其瞻前顾后,不如破釜沉舟。 想要破这个死局,就要从别处取两枚棋子来。 一枚是公羊未。因为公羊辰多年来的隐瞒,没有人知道孪生姐妹的事情,只要偷梁换柱的计划成功,白楠就会不得天卜却自以为得了天卜,不再步步紧逼。 第二枚则是白十二。白十二原本就在这双日相争的死局之中无法脱身,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站到公羊家这边来,救公羊已脱离这个被将死的局面——这不光是在救公羊已,也是在救她自己,如果白楠当真得到了天卜,那她能活的时日也就不长了。 公羊辰心中的这些计较,有些和公羊已说了,有些却没有,比如,公羊已并不知道,那所谓的“派来送走她的人”会是白十二。 而有些事情全在暗中,连公羊辰自己都不知道,就如同那悄然踏入了棋盘的第三枚棋子 “公羊姑娘”白十二想了又想,仍是不知道该怎么发问比较合适,“算了,反正路上也不会有别的人姓公羊,我便这么叫着吧。” “是,就这么叫着吧。” 看见公羊已在纸上写下的这行字,白十二心中颇有些失落,但公羊已刚放下竹管笔就抓起她的手,在她掌心里端端正正地写了“公羊”两个字。 “这?” 公羊已摇摇头,用手指按了按白十二的掌心,示意她别分心,然后缓缓地写下了第三个字。 公羊已刚写完,白十二就想起了那天白楠写在纸上的猜测,只觉得心惊肉跳——白楠真的猜对了!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已。 白十二起身打开门,往走廊里看了两眼,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把门合拢,然后坐到桌边来,轻声问她:“是个‘巳’字,是么?‘辰龙巳蛇’的巳?” 公羊已看了她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又在她手上写:“是个已字。” “啊,我知道了。”白十二把手抽了回来,朝公羊已笑着,“原来如此。” 我心里是想写个“已”字的。公羊已想道。她自己认错了算不得我骗她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羊惑 入夜了。 无论在哪座城市, 夜里的热闹与白天的热闹都是不同的, 在浓稠的夜色之中, 嘈杂的人声似乎变得更整齐, 变得更近却又更远了。两个离家未远却无法回去的异乡人坐在客栈的房间里,透过虚掩的窗户听见外面的喧嚣, 恨不得能投身其中, 又觉得这一切好像都与自己无关。 在逃离京城以前, 公羊已的眼中常年只有公羊府中那个小小的房间。她害怕。她害怕自己一旦踏出这个房门, 天卜之能就会带来更多的灾祸。这种胆怯是无法被任何东西消解的,因为它全然来自于公羊已的存在本身。她不想让天卜沦为暴君的爪牙,那么便远远地躲开,不为太子白楠所用, 但她无法躲开自己, 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逃到不与任何人的命盘有重合之处的地方去, 她也仍是天卜。 是以她不敢告诉白十二自己的名字。万一她这么一说, 命盘又起了新变化呢?这么些年来唯独这件事她真正参透了:老天爷绝不会让她这个天卜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现如今她想在这个双日相争之局里躲开白楠, 为的是不想让白楠在得到天卜之后目无天理心无可敬,从而胡作非为。现在她躲开了白楠,又要怎么保证白十二就一定不会如此呢?这棋局千变万化,她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颗棋子,世上多得是她用这双眼也看不到的事。 于是她打定了主意, 要把自己的名字捂得死死的, 以免招来更多的祸端。 然而白十二问起了她的名字, 真要她开口回绝,她又心有愧疚。这时候公羊已想起了公羊辰给她取这个名字的用意,于是故意不把回答落到纸上,而是在白十二的手心里,写出了那个模棱两可的字。 对于白十二来说,天地再宽广,也不过是倚竹楼的院子那么大,她最好了准备要在那层层绕绕的红墙中终老一生,现在墙没有了,天与地都一路延伸到她看不见的远方去,可她并不像公羊已一般感到惶恐,在白十二看来,无论走到何处,人的一世就那么长,在那些卦师们眼中,贵为天子的人是一个数,街头的乞丐也只是一个数,和这天地间的万物一样,都可以写到纸上,列进式子里去。 既然生而微末,又何惧庸碌此生? 但,白十二不免地和公羊已一样,忧心着此时皇宫内的状况,担心舒太妃,也担心公羊已的妹妹,想了一会儿,她们同时抬起头往对方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对上,两人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像是确认了这一路上自己至少不会是独行的旅人,身边总会有人相伴。 公羊已想起了白十二先前给她的那个小荷包,把里面的纸拿出来翻了翻,抽出一张“饿了”,举到白十二跟前。 “这还真挺好用。饿了?想吃什么?” 虽然烧退了,但嘴里还是发苦,公羊已没什么胃口,她探头往窗外看看,伸手指向客栈斜对面的一家粥铺。 等白十二叫老板上第三碗粥的时候,公羊已万分后悔因为自己没胃口选了这里。第一碗粥上来的时候,白十二直接把碗端起来放到嘴边,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碗,中间连个顿都没打,公羊已这才想起来,她确实没胃口,但白十二可是饿了好久了,别说是一口气大半碗粥,一口气大半碗干饭都不一定填得饱肚子。 白十二喝得这么急,嘴边难免沾上了粥。算起来,白十二要比公羊已稍微大上几个月,然而公羊已在家的时候是长姐,照顾弟妹照顾出了习惯,看见白十二嘴角沾到的粥,顺手就拿出手帕递了过去。 白十二好像没反应过来,讷讷地接过手帕不知道公羊已是何用意,公羊已懒得再写字跟她解释,干脆把手帕从她手里抽出来,亲自帮她揩掉了嘴角的那半圈白,留下来一抹红痕。 白十二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刚好她总算放下了碗,准备伸手去抓烙饼,公羊已在她沾上烙饼上的油之前眼疾手快地扼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掌心写:“要不是知道你的底细,我真看不出来你是公主。” “那不是正好。”白十二听出来公羊已是在嘲笑她,“要不是事先知道,我也看不出来你是天卜。” 公羊已的话可是半分也不假。白十二在宫中的时候,自然是身着大梁皇族的玄衣,令人可以用一句老话来形容她: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更别说她现在一身平民装束,为了方便把袖口和裤腿都束了起来,坐在粥铺里端着碗喝粥——还连喝了三碗。 白十二的话就有待商榷了,公羊已无论是气质还是打扮,都确实是个卦师的样子,虽不至于被人一眼看出是天卜,但若用心去猜,倒也能猜出几分眉目。 可惜这一连串的反驳实在太长了,公羊已怎么也不肯写出来,最后只得在白十二掌心里用力地写:“跟哑巴斗嘴,你有出息?” “冒犯了冒犯了。”白十二笑着喝完她的第三碗粥,放下碗问公羊已,“饱了吗?” 公羊已刚想回答,就忽然感到了一阵眩晕。这种眩晕感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因为她天生的异能。每当她以天卜之眼去看什么东西,即将看到未来的时候,这阵眩晕就会袭来,就像是一种信号似的,帮助她分清楚此刻和将来。 是了,先前白十二掀开马车帘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分明没有用天卜之眼去看,却又看见了将来没有平时看的真切,模模糊糊地好像是幻觉,但因为有那阵眩晕,公羊已能够确认那不是幻觉。 可是她究竟看见了什么呢?那影影绰绰的鲜红难不成是她的天卜之能出了什么问题,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吗? “先别动。”公羊已在白十二掌心写道,“等我一会儿。” 她俩所坐的位置靠近大门,一抬头就能看见人来人往的街道,公羊已眨眨眼睛,随便盯住了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长到这么大,公羊已虽然依旧没有完全弄明白有关“天卜”的许多事情,但她至少已经熟练掌握了该如何去使用自己的能力。盯住了那个人,然后不去听多余的声音,不去看多余的东西,让映入眼中的一切全部变成数字 像是有人拿了块黑布在眼前飞快地抖了一下,等黑布被拿开的时候,公羊已看到的已经是那人几天后的样子,似乎是走在去赴宴的路上,手中提着礼物,穿的也比今天讲究了许多。 她眨眨眼睛让这些未来的场景消散,又去盯住第二个人,按照她现在的熟练程度,看一个人的天命也不过几十次眨眼的工夫,碰到命格强一些的,可能还要更快。 第二个c第三个都不例外,需要公羊已盯住他们一段时间,需要公羊已刻意地去摒除杂念,她狐疑地转过头又看向白十二,明明什么都还没干,眼前的景象却闪烁晃动了起来,一会儿是别的模样,一会儿又是现在的样子,闹得她头晕,忍不住伸出手按了按太阳穴。 看公羊已这个样子,白十二大概也明白了七八分,凑近公羊已的耳朵,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问她:“看见什么了?” 公羊已翻了翻荷包里的纸,又把荷包放下,在白十二从桌子底下伸过来的手上写:“你得添一张‘说来话长’在里头。” 不是我的问题。公羊已思忖着,看着走到柜台前去找老板结账的白十二。那肯定就是她的问题了。 回到客栈的房间,公羊已有些困了,刚想往床上躺,却想起来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她把探询的目光投向白十二,白十二把双手一摊,摆出无奈的样子来:“钱得省着花。” 公羊已垂下头,更想想法子递信回去了。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写封信问问公羊辰:你都知道我要在外面躲好久了,怎么就没多准备点盘缠?! “没事,我可以睡地上。” 白十二说着就把她那身已经用不着的玄衣往地上铺。她平时走路的时候虽然是一瘸一拐的,但走得还算稳当,站立时更是与常人无疑,这会儿她准备躺到地上,就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那条伤腿了,那条僵直的c使不上力气的腿让她的动作看上去颇为狼狈。 原本坐在床沿上发愣的公羊已忽然跳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去卷白十二的裤腿。 伤口当然是早已愈合—— “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啦。”白十二这么说。 可是伤疤还在。狰狞地缠在白十二腿上,一辈子都不准备放过她。 也许弄哑了她的嗓子,是上天万般不忍之后的一点垂怜,如果她能说话,她还要引来多少祸端呢? 公羊已扑在了白十二怀里,无声地呜咽着,白十二无措地摸摸她的头,慌乱地安抚她:“别哭别哭呀” 白十二搂着公羊已,忍不住闭上眼睛,想着就闭眼歇这么一会儿,顺便琢磨琢磨该怎么开口安慰,然而她毕竟有两天一夜未曾合眼,半个词都还没琢磨出来,便沉沉地睡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羊戏 白十二醒过来的时候, 眼前一半黑一半亮。 她眨巴眨巴眼, 怀疑自己是睡糊涂了, 愣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睡在了床底下——准确来说, 一半身子睡在床底下, 而她昨天晚上铺在地上的那件衣服倒还在原地, 平平整整的, 连褶子都不多。 小时候白十二睡觉就不怎么闹腾,腿受伤的那阵子她怕压着伤口,更是养成了睡觉不敢乱动的习惯,一夜下来连翻身的次数都少, 晚上闭眼的时候是什么样, 早上睁眼的时候还是什么样,还真没碰到过这种状况。 她先往外蹭了蹭, 再小心地用胳膊支起身子想从地上爬起来, 刚把上半身挪出床底, 还没来得及去挪那条不听使唤的伤腿,就被公羊已从地上拽了起来。 “谢了。” 白十二拍拍身上的灰尘,先走过去把地上的玄衣拎起来抖抖,折好收进了包裹里,然后才走向公羊已, 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脸上留下的红痕:“没事了吧?” 公羊已拉过她的手, 写了个“对不起”, 抬起头看看白十二摸不着头脑的神情,接着又写:“我看你睡着了,想把你抱到床上,但是失败了,所以就那样了。” 公羊已的视线看向了床底,白十二醒过来的时候躺的那个地方。白十二这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都能想象出昨晚的场景,公羊已在她睡着之后想把她弄到床上去,费劲巴拉地总算把她抱起来了,却在离床铺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功亏一篑,手上的劲一松——她就在床底下醒过来了。 看样子公羊已正在对此事耿耿于怀,都懒得去书中翻找,也不想在白十二手心里写,直接用口型说:“你怎么就行呢?” 她好像是故意放慢了说,让白十二看口型也能大致猜到她在说什么。 “我要拉长弓c拉硬弓,还要给弩上弦,这么些年月下来,总有一把子蠢力气。”白十二丝毫没想到她会在这方面如此执着,不禁哑然失笑,“你自然没法比的。” 看来这个解释令人信服,公羊已不再纠结于此了,转而问白十二:“说起来,你练这些是为了什么?” 当然,这句问话是写在白十二手上的。 “也不为了什么。”白十二想了想,“就是我喜欢罢了。不过,此去路远,又要有好长时间不能回去,路上难免会碰到些危险,到时候,这点本事也就能派上用场了。” 公羊已看着她开始收拾包袱。白十二把包袱里拆开来,先把其他东西给放进去,最后才放弹弓,让弹弓的握把露在外面,确保自己需要的时候能够顺畅地一把把它抽出来。然后是□□,箭袋束在腰侧,弩|弓则挂在另一边,也都是随时能够取用的位置,白十二一个久居深宫的公主,却如同久经沙场的战士般深谙此道。 几天前她还在皇宫里,虽没有大权在握,也没有备受宠爱,可毕竟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如今出逃,即将要面对好几年的颠沛流离,她却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见不着慌乱,更没有无措,正相反,她把每件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就好像她已经为此事准备了许多年似的。 先前,白十二对公羊已说,她能认一生庸碌的命,却认不起皇帝的命,是她觉得她担不起那个位置,可看她这幅样子,真要是哪天被推到了那个位置上,不得不去做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副样子,按理说她不应当懂的,她却都懂。 公羊已叹了口气,上前去抓住白十二的手,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白十二顺势扣住公羊已的手腕,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额前,轻轻敲了几下:“看出来c想出来的呗,我只要知道靶子在哪儿,不就得了。” 她当真通透。公羊已心想。 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能够要的是什么,自己有的是什么,自己没有的是什么,这些事情白十二老早就想清楚了,可能八岁的时候,公羊已还在拿天卜之能四处看别人将来取乐的时候,白十二就已经想透彻了这些事情。所以她身在皇宫,贵为公主,却活得像个隐士, 怪不得。怪不得如果白楠没有天卜相助,白十二就会是双日相争棋局最后的赢家。 她看上去确实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料,先不提瘸了一条腿的事儿,就算白十二是个完好无损的白十二,她确实内向得可以说有些懦弱了,胸襟虽大,其中却无半点争心,然而这么个似乎难有作为的人,能真的宠辱不惊,能真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令旁人如陷泥沼的世间诸事,到她这里仿佛只是风自身畔过无论风停风起,风急风缓,白十二都仍旧走她早已想好的那条路。 她倔得很。她就是要走这条路,你拿个皇帝来换她也不肯换呐。 而天命恰恰更眷顾她而不是白楠,如果两个人都没有碰到变数,都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走下去,最终会赢的人只会是白十二,不会是白楠。 凡胸有沟壑的谋士,总是想寻一明主效忠,建功立业,在史书上留下那么一笔两笔。然而即便功败垂成,谋士仍是谋士,有人踩有人捧,但总归有人议论,有人看重。卦师则不同了,卦师若没有去搏一个名满天下,那旁人眼中他就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史书不会写也不屑写——就算是如今的公羊辰,贵为天子谋臣,仍有大把大把的人觉得他不过是个走了好运的骗子。 心有不甘。 正因为这种心有不甘,公羊辰只算到了白临命中与皇位那几乎不可见的一点缘分,便敢于押上全部,拼尽所能助他登上皇位。自白临登基之后,公羊辰便满心惶惑,他自知双手染污,罪孽缠身,已是身不由己,不想让女儿也步自己的后尘,所以总是迫切地想知道女儿真正的想法,迫切地想救她,却不知女儿毕竟年轻,没经历过他经历的那些事情,连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呢。 公羊已觉得是自己的天卜之能引来了种种祸端,她宁愿自己生来便没有什么异能,平庸也好,愚鲁也罢,无灾无难了此一生,省得害人害己。 但,她已经是了。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也无济于事,她生来就是天卜,即使没有生在公羊家,也逃不过这个命数。 她背负这沉重的枷锁十数年之久,以至于枷锁不再是枷锁,而成了她骨血的一部分。生来不让她戴这枷锁便罢,既然戴了,且戴了这十数年,她就舍不下了,舍不得了—— 我如何能舍去这一点长处呢?若舍去了这一点长处我又如何是我呢? 啊,这会儿又要想了,要是还能言语该多好?公羊已心里盘算着。那么就能直接走上去和白十二说:“我当你的谋臣,当你的天卜吧?把真名告诉你都是虚的,干脆帮你把锁也给造好,不自由便不自由,我豁出去了,信了你了!这样你能成大事业,我也能有大作为啦。最后你当了皇帝,我的日子过得也如此那般了,我还琢磨什么天卜不天卜的,我就什么都不用想啦。” 但这话她没法说出来,写出来又觉得奇怪,不由得觉得可惜。 太可惜了。公羊已歪了歪头。可是不能说话也有不能说话的好处。 公羊已往前走了几步——其实应该说是往前跳了几步,跳最后一下的时候刚好整个人撞进白十二怀里,白十二往后踉跄了一下,撑住了桌沿才没倒下去——这里头其实也有公羊已的功劳,她及时伸出手捞住了白十二,然后用力地搂住了她,在心里默数了十几下,才慢慢地放开。 “公羊姑娘?”白十二满脸的错愕,“你做什么?” 不能说话的好处就在这里了。 公羊已闭着一只眼睛,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然后就只笑着看着她,不去拿纸笔,也不在她手心里写字作答。 “啊呀。”白十二故作恼火地皱起眉头瞪着公羊已,“你还是这么狡猾。” 公羊已刚想用口型回她“我哪儿狡猾了”,还没来得及说,白十二就凑了过来,两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该说的话不说,全让我自己猜。” “我c懒c得c写c字。”公羊已一字一顿地用口型强调。 “懒得写字顶多占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你想耍我。” 看白十二那个不依不饶的样子,公羊已忍不住低下头偷笑,她刚才还觉得这人通透——倒也是,仔细一想,只要能看得见“靶子”,白十二就通透得很,一眼望过去,心无杂念心无旁骛,拈弓搭箭就能正中靶心,但公羊已这样逗着她,句句话都让她猜,她就找不着北了。 看来今天不给一个回答,白十二是不会放过她的。公羊已只好一边笑一边翻开荷包,从里面抽出那张“说来话长”,举到白十二眼前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羊迷 早饭是店小二用托盘送上来的, 清粥小菜和鸡蛋, 还有点简单的面食。 又是粥。公羊已朝着早饭伸出手去, 避开了白粥和那碟糖醋蒜头, 抓了一个奶黄包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昨天晚上才喝了三碗粥充饥的白十二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托盘,没有去动上面的吃食, 转而去给自己倒了杯茶, 解释说:“我还不饿, 你先吃吧。” 公羊已心里觉得好笑, 又不忍心戳穿她,于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里的奶黄包,开始谈一件正事儿。 之前,在等白十二睡醒的时候, 公羊已写好了一封厚厚的信。 一眼望过去, 信纸上铺满了公羊已那手和她的人一样清秀漂亮的蝇头小楷,然而仔细一看内容, 却发现都是些古怪又冷僻的字, 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数字, 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任何意思来。 “这是要寄回京城的信,等会儿就在凌昌城里找个邮驿递回去,寄到我家。”公羊已随手在旁边的空白信纸上写,字迹完全没了刚才的规整,歪歪斜斜的倒向一边, 笔画更是能省则省, “你有什么要捎给舒太妃的话, 就写下来,我也给译成密文,让我爹爹译出来,送进宫去。” 白十二再次拿起了信纸,细细端详着内文,她那点算学功底,在公羊家的人面前连用“粗浅”来形容都勉强,当然是看不出来这些古怪的字和数字之间有什么门道,不过相比这封信到了公羊大人府上之后,公羊辰一定能利落地把它解开。 繁杂的数字在这些卦师手里就像是玩具似的,拆拆合合,不费吹灰之力。 “不行。”白十二忽然脸色一沉,把厚厚的一摞信纸放回到了桌面上,“不成,不能就这么寄回去。” 公羊已急了,抓起笔来写:“怎么不行?这种密文,除了公羊家的人,没人能解开。” “但京城并非没有公羊家的人。”白十二细细地向她解释,“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应该也算到一二了,我离开的时候公羊府已经被团团围住,太子的人马一直追我追到了城外,要不是我运气好,可能还甩不掉他们。按照楠儿的作风,现在的公羊府肯定受到了严密的监视,就这么直接递信进去,肯定会先被太子安排的人给拦下。楠儿知道了这是一封密文信,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它破译,她会拿去给朝中的算术官,算术官解不开就找公羊大人,如果公羊大人真的顶住了压力,硬是不说出密文背后隐藏的含义,她就会把这信拿去给你妹妹了。” 公羊已心里猛地揪了起来。她总是在告诉自己,小未不会有事的,她顶了自己的身份,顶了天卜的身份,白楠再怎样也不会为难她,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小未此刻正身处囚笼,身不由己,战战兢兢,全为了替她扛下命里的罪过。 她恨不能立刻回去,背下这些原本就应该由她来背的东西,可她又不能回去,这局棋必须这么走才能赢在公羊辰的计划里,这应当是拖住白楠的权宜之计,但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牺牲公羊未的丢卒保车之计。 “白楠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她确实是小孩子的心性,正因为如此,她有时候才能更残忍,更果决。”白十二想起了白楠刚结束游历,回到皇宫中的那天,“她十五岁出去闯荡江湖,三年之后回来,染了满身的江湖气” 白楠回来的时候,似乎比以往更洒脱更旷达了,然而她身上时不时透露出的执着又好像比以往更加沉重。 白十二不止一次地思考过,白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就连白临也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想要永远坐在这个位置上,直到死去,等他死了,就由他最喜爱的女儿来坐这个位置。 但白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执着却又迷茫,以至于心中永远有无数的情绪无法被宣泄,想使劲儿但不知道该往何处使。可能是白楠的天性如此,也可能是因为白临帮她把路铺得太平整了,强行把这天生渴望奔驰的兽物给圈养在笼子里。 白楠或许也试图找到自己发力的方向,她放着白临为她铺好的路不走,独自跑到广大的江湖中去,换了个无人听过的新名字,盼望着能在这里活动开筋骨,不必觉得了无生趣。 结果在这茫茫江湖中,她仍旧如鱼得水,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爬到了最顶端。白楠在皇宫时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到了江湖中,却用短短三年之间爬到了万万人之上,无人凌驾于她,所以她回来时自然潇洒,所以她回来时,那份不知如何排解的执着自然更加沉重。 白楠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以她的天资而言,也许说是空前绝后的天才也不为过,但她却实实在在地为此而烦恼无论什么东西,太多了大概都不好。 想到这里,白十二忍不住暗自揣测,公羊姑娘是否也是如此? 她双眼所能见的太多,心中所要藏的太多,她是不想c不愿和别人吐露心声,或是根本无人可以坦露心迹? 上天观她是凡人,凡人视她如鬼神,知道棋子将如何走,却又不是操棋人。 过着这样的生活,心中的茫然惶惑,应该比白楠的还要多吧。 意识到公羊已的视线,白十二赶紧让自己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继续刚才的讨论:“所以,这信千万不能用密文写。你就当是一封家书,说你新到一处,给父亲报个平安,然后署上你妹妹的名字,就这么送回去。有什么想传达的事情,你就话里有话地写出来,就算白楠的人拿到了这封信,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疑的。至于我要捎回宫去的话也不急这一时,下次有了机会,我们再想办法把它给编进去吧。” 公羊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原先的密文信放在一旁,摆上新的信纸,开始照白十二所说把信重写一遍。要把真正的意思藏在不相关的句子里,又要不着痕迹,又要让公羊辰能够看出来,这对于公羊已来说比把普通的文字翻译成密文要困难多了,她写写停停,好半天才完成了一封“家书”,刚要署上公羊未的名字时,发现白十二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用指尖敲了敲信纸,白十二稍微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知道她要写妹妹的名字了,自觉地转过身去,等再次听到桌面被敲响,才回过身来。 “你发什么愣呢?”公羊已把重新写好的信放进信封,放下笔抓过白十二的手。 “没什么,就是就是由白楠,想到了你。” 白十二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要如何说明白这件事,最后还是公羊已抿嘴一笑,写字在纸上:“你是想说,我们两个都是为才所累之人?” “啊,是了,是如此,我是想这么说的。”白十二顿了顿,补上一句,“当然,她和你不同,她太执拗,以至于对许多事情都看不清,明明风光无限,却活得受苦受累。” 公羊已见她迟迟没有下文,拿了纸来写字问她:“那我呢?在你看来,我是怎样的?如何与白楠不同?” 她心中怀有某种隐隐的期待。 白十二托着下巴,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公羊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我想,很多事你都已经看清c看透了。你是天卜,又生在公羊家,这尘世间的事情,你看得比常人多,也比常人远,这么些年月下来,应该早已看清看透了吧。” 似乎确实应当如此。人算尚且能通晓世事,天卜有什么看不透的? 但她没说对。 公羊已的心往下沉了沉,刚才的那点期待在这番话当中全部烟消云散了,就好像有人把灯烛全部撤去,留她一人在漫漫长夜里,想哭诉却无从开口。 “但是”白十二话锋一转,“但是我觉得,看清看透,不等于能够放下。你心里仍旧是放不下的,即使你把所有事情都看得那么清楚。” 是了。透过无边的夜色,公羊已仿佛看见远处燃起了微弱的烛光,帮她照见了她满身的枷锁——全是她看清了却放不下的东西。 说完这话,白十二又低下头去喝茶了,她似乎心情不错,嘴里还哼着歌。公羊已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动作务必要利落,务必要自然,中途千万不能有停顿。 她先站起来走到白十二身边,拉起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那我先去邮驿站,把这封信寄出去,你在这儿等我吧。 然后,公羊已俯身,在白十二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仍旧是在白十二反应过来之前,逃也似的冲出门去,跑下楼了。 幸好刚才吃的是奶黄包,没动那碟糖醋蒜。 她一边跑一边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羊路 入宫以来, 公羊未始终活在惊恐之中。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在怕太子身边那个古怪的大个子姚子书, 他似乎对算学c对公羊家都颇有了解, 如果太子身边有什么人可能看破公羊未的伪装, 那就一定是姚子书了。但这个姚子书并不怎么在宫中露面,久而久之, 那种因为他的威胁性而带来的恐惧就渐渐淡去了, 公羊未转而意识到真正的威胁所在——白楠。 按理来说, 一个正值壮年的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那么亲密无间的, 在权力面前,任何争斗都有可能发生。公羊未虽不像孪生姐姐一样有天卜之能,却也是公羊家走出来的“人算”,是让公羊辰骄傲和得意的女儿, 她从小到大看过无数人的命数, 排过无数人的命盘,见过太多因欲望而起的棋局了。 然而她惊讶地发现, 白临和白楠不像是皇帝与太子, 他们就像是民间一对普普通通的父女,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感情是真的很好,没有怨恨,没有嫌隙,更没有明里暗里的牵制和争斗。 于是白楠又成了悬在公羊未头顶的利剑。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太子可比姚子书要来得可怕多了,况且她还和姚子书不同, 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承天宫周围,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 还是真的打此处路过。 白楠至今还不知道公羊未的名字——当然,她真正想知道的应该是公羊已的名字,是公羊家的长女,大梁天卜的名字。公羊未以为白楠迟早会为此采取些什么措施,但白楠所做的一切就只是时不时到承天宫附近来绕一圈,没有来向她打听过消息,也没有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白楠的强硬手段似乎在把她从藏身处揪出来以后就用尽了,任凭她终日忐忑,也没有等来白楠的下一步动作。 不怕姚子书了之后公羊未怕起了白楠,而在这样的等待之中,公羊未连白楠也不怎么怕了。在这个没有外人会来,寂静到可怕的承天宫里,经常出现在附近的白楠已经被公羊未当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好歹也给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带来几分生机。 公羊未害怕这种沉寂。当然,她和公羊已不同,她只是假装不能说话,公羊已是真的哑了,但她可以肯定,公羊已的生活绝没有她现在所经历的这种这么痛苦。 在公羊府的时候,公羊已身边都是她的家人,或者是其他可以信任的人。公羊辰是个顶好的卦师,同时也是个顶好的父亲,两个亲女儿公羊已和公羊未也好,收养的那些孩子们也好,他都真心地宠爱着,真心地希望他们能过上幸福且自在的生活。 他们可是把名字——把整条性命都交托在彼此手中的。 “爹爹,卦术学得越深,我就越觉得自己身在樊笼。”公羊未将手上的算术书翻过一页,看着正在院子里嬉笑打闹的弟弟妹妹们,“是该如此么?” “确实如此。”公羊辰应答她。 “那你为何还要交我们卦术?” “怎么?公羊家的卦术,你不愿意传承下去了?” 虽然年纪尚小,公羊未心中却已经有了自觉,姐姐公羊已是天卜,自生下来起境界就与他们不同,而弟妹们在卦术和算学方面的天资都远远不及她,如无意外,她长大后将会是公羊家的下一任家主。 “不。我是愿意的。”公羊未没有说谎,她真心喜欢卦术和算学,也真心地爱这个家,“只是世上有那么多种谋生的手艺,那么多条可走的路,爹爹,你何必让他们也学这门能招来无数烦扰与困惑的学问呢?” “未儿。”公羊辰难得地叫了女儿的名字,为了养成他们的习惯,就算是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也都是用约定好的暗号呼唤他们,“你学了卦术,便看见樊笼,看见枷锁,看见自己在棋盘上生不由己你不学卦术的时候,樊笼c枷锁c棋盘,难道就不在了吗?它们一直都在的,不过是你睁眼了,看清了,才越学越痛苦,越学越烦恼,觉得种种祸端,都是这卦术带来的。人皆受制于天命,区别只在于其他人是睡着受制,而我们是醒着受制。” 听了这话,公羊未更觉得心中郁郁,勉强应答道:“是,我明白了。” 公羊辰拍了拍女儿的背,低声安慰她:“你也不要因此而忧虑了,卦师也不过是个行当,各行当都有各行当的愁。只是以后你长大了,要去劝劝你的弟妹,万不可去给人做什么大谋略,只会越做越愁,还不如披了长袍挂上褡裢,走街串巷地为人算些小事,算中一件,心里的烦恼就要减一分,助了一人,心里的愁绪就要散一些,总好过当什么劳什子谋臣” 大概是说到一半又后悔,不想在女儿跟前抱怨太多,公羊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公羊未正是在这个时候问他:“姐姐生来就是天卜。她生来便知道命不由己么?” “是啊,她生来便知。”公羊辰眯起了眼睛,望向公羊已房间的方向,“我们这样的凡人,再学上几十年,也及不上她所知的多。” “那么,她放下了没?” “早着呢!”公羊辰笑了起来,“有人到死都想不通c放不下。或者说,想不通放不下才是应该的。她的路,她要自己去找,你的路,你也要自己去找。未儿,你该往何处去?” 我该往何处去? 秋风吹进了承天宫,提醒公羊未这个秋天就快结束了,之后就是冬天,冬天之后就又是一年,她还是没有想清楚她该往何处去。 那么公羊已呢? 信递出去之后,公羊已和白十二就准备离开凌昌城了。 公羊已走向停在客栈后院里的马车,踏上驭座,掀开了帘子——然后她就愣在了那里。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耍白十二耍得太过分,让这个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闷葫芦也想到要报复她了,不然马车里怎么会凭空多出来这么多东西? 公羊已无法一眼就看出来这些麻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但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因为除了这些鼓鼓囊囊的麻袋之外,马车里还摆了不少蔬菜,地上还有油壶和盐罐,甚至还有腌过的肉,用绳子串起来,挂在窗户边上。 麻袋和其他东西都放得规规整整,挤占了车厢内所有的空间,别说是坐下来了,就是要挤进去都有些困难。 但这些都可以忍受,真正让公羊已觉得忍无可忍的是,忽然有一样东西从杂物堆上滚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她脚边,发出当啷一声响,公羊已低头看看那东西,只见它通体漆黑,样子浑圆,颇有大巧不工之感,正是一口大锅。 她把刚踏上驭座的脚收回来,把地上的那口锅捡起来,然后站在马车边上,看看手里的锅,再看看白十二。 白十二也站在那里,看看车厢里的东西,看看公羊已手里的锅,最后才看着公羊已:“啊呀,我一时间忘了你还要坐进去” 出了京城,只觉得家还在身后,出了凌昌,才觉得天地之间浩大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十二不得不暂且停下了马车,再次和公羊已讨论,下一步先去哪里? 有些决定是容易做的,比如她们轻易地决定了往南走,但有些事情不知为何总那么艰难,比如先去哪个城市? 白十二几乎没有出过宫门,仅有的几次外出,目的地都是公羊府,而几乎没出过公羊府大门的公羊已,仅有的几次外出,目的地都是皇宫。 这可不是白十二光凭用脑子想就能想出来的事情了。她觉得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先看清靶子再作出决定,可这事儿根本就没有靶子,她们的这场旅行其实没有终点,只有一个模糊的时限,让她感觉好像去哪里都对,同时又觉得去哪里都不对。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白十二问公羊已。 公羊已坐在白十二旁边,怀里还抱着那口总是会从车厢里滑出来的锅,想了一会儿,把锅放在膝盖上,用一只手压好,这才腾出一只手在白十二手上写:“江南抚阳州。” “公羊家是那里的,是吧?” 公羊已点点头,接着写:“不过,我生在京城。想去那里看看。” “好,先去抚阳州,到了抚阳州之后再看看接下来要去哪儿。一路看风景一路走,随遇而安吧。” 公羊已摇头。 “哪句不对?去抚阳州?到了抚阳州再从长计议?随遇而安?” 她说到随遇而安的时候公羊已点头了,拉过她的手写:“应该是听天由命。” 白十二急得直叫:“抓好抓好!别让锅掉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局中羊 “我总觉得, 你的个子还在长。”白楠示意姚子书拿起桌上的另一个酒杯, “你说呢?” “也许是吧。”姚子书苦笑着摸了摸头, “我从没在意过, 不知不觉就这么高了。” 小时候的公羊子身上看不出半点高大的迹象来。也许是在被公羊辰收养之前吃了太多苦头,他不仅清瘦, 个子也比同龄人矮上不少, 在公羊府养了一段时间, 总算养出些肉来, 结果又被迫离开,过上了和从前一样四处漂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然而随着年纪渐长,个子却如同雨后的春笋般疯长起来, 任谁也无法第一眼就把他和当年那个瘦弱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他脸上身上也没有什么其他显眼的特征,就算是公羊家的人, 也难以将他辨认出来。 白楠坐在这么一个大个子旁边, 显得她格外娇小, 然而武功的高低和个头的大小不总是有关的,这两个人如果认真地打起来,白楠能够在两招之内轻松地撂倒姚子书。 在外漂泊的那段日子里,姚子书无缘再继续学习卦术。卦师们从不讲他们是如何窥破天机的奥秘对外传授,就算姚子书想学, 学到的也只会是一些骗人用的江湖把戏, 无法和公羊家的卦术传承相比。 但江湖遍地都是可学的武功。粗浅的也好, 高深的也好,多年闯荡下来,总能学得那么三招两式,有些人甚至还能从这三招两式里摸到武学的核心,自己开宗立派,不必仰赖他人。姚子书并不属于后者,他觉得后者八成都是白楠那样的人,生来就注定能做出一番事业,不是常人单凭着努力就能匹敌的。 不过他确实发现,自己在武学方面的天赋,或许要远远胜过在卦术方面的。 但公羊子还是不愿意将他在公羊家得到的这个名字公之于众,他用了“姚子书”这个名字来闯出一番名堂,结交了不少朋友,去了大梁朝西南方某个据说以卦术立国的国度,以及认识了“南木”。 在南木的所有江湖好友之中,姚子书应该是在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时最高兴的那个了。 “你卜算的结果如何?”白楠问他。 “我那点卦术,能够算出来什么?”姚子书摇了摇头,“太子倒不如直接去承天宫问她。” “那么,你究竟算了没有?” “算是算了的。以太子之命相,得天卜则必成凶星,成凶星则必将祸乱大梁” “好了!你干脆直接说,还是老样子。” 姚子书顿了一下:“是的,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天不容二日争辉,大梁亦不容二日争辉。” “你当初来找我的时候,就是这套说辞,现在还是这套说辞,不是说卦术所算,都会随世事人心而变动吗?”白楠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到我这里,命盘就纹丝不动了?” “殿下,这并非是你一人的命盘。牵扯其中的人太多了,就像是一大局棋,像我这种半桶水都不到的卦师,就算看了几步棋,也料想不到最后的胜负。这样的命盘,这样的定数,犹如钢铁的樊笼,并非是一人之力就可以撼动的——即使是您也不成。” 白楠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手上的酒杯捏碎。 “我非以我一人之力搅乱这命盘,非以此凡躯跳出这樊笼不可。” “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不,还不仅是跳出。我若能打碎这樊笼,若能推翻这棋盘” 白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她天纵之才,一生尚未遇到过令她无能为力之事,而这一件却实实在在地难住了她,她也身在此局中,如何能破此局? 白楠想起白十二对她说过的,无论手中是弓箭是弩还是火铳,只要拿稳它,看准靶子,就没有打偏的道理,然而眼下她身为局中人,环顾四周却又茫然无措,别说看准靶子了,就连靶子在何处都毫无头绪。 “公羊子。”被喊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姚子书险些没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你算到我姑姑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吗?” “这就真的要去承天宫,或者去公羊府问了。” “按日子来算,她应该才刚出凌昌。要是路上稍微耽搁一下,就可能还没出凌昌。” 白楠像是在和姚子书讨论,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片刻之后,她扔下酒杯站了起来,只丢给姚子书一句话:“我去一趟承天宫。” 临近中午的时候,白十二和公羊已的马车停在了半路上。原因说来也简单:她们可能迷路了。 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白十二坚持她们并没有迷失在深山老林里,只要顺着路走下去,总能碰到城镇,只要到了下个城镇,自然也就没有迷路这一说了。 公羊已心里大概准备好了几十句话来反驳她,但是身在野外,实在不太方便铺开笔墨纸砚来写字,只好作罢,任由白十二坐在驭座上,手里抓着缰绳,嘴里还念叨个不停。 在凌昌城的时候,白十二为这场旅行准备了许多东西。她在包裹里装满了应急的武器,买了能装满一马车的食物,还给公羊已买了足够的纸笔,如果她需要的话,那些装着食物的麻袋底下其实还能找出来算筹,至少是比只备了一辆马车和一些银两的公羊辰要细致得多了。 她把手中的银两数了又数,把账目算了又算,刚买完□□就知道了世上有件事情叫“讨价还价”,去买小刀的时候就飞快地学会了该如何“讨价还价”,回客栈之前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把一切都办妥了,在公羊已面前显得尤为可靠,尤为可以托付——然后她就在地图的事情上出了纰漏。 白十二唯独忘了要买一张地图,她在脑海中重新梳理了很多遍——她怎么就没想到地图呢? 对于两个没有出过远门——甚至没怎么出过门的人来说,这应该是第一样要买的东西才对。 她用来嘀咕这件事的时间之长实在是远超公羊已的想象。公羊已还以为白十二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从她嘴里一向听不到没用的废话,现在看来,她不说废话只是因为没到时候而已。 其实,白十二根本就没意识到公羊已正在旁边听着她的小声嘀咕。 她一个人住在倚竹楼,只要舒太妃和白楠都没来找她,身边就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一整天都一言不发又觉得怪怪的,于是一人独处的时候,就把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全说出来,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习惯,到这会儿也没想起来她的公羊姑娘还在旁边听她的抱怨和牢骚。 差不多从出凌昌城的城门起就在听了。怀里还抱着一口锅。 “好啦,好啦。人都会有失手的时候你一辈子总射出去过那么一两支脱靶的箭吧?” 白十二偏过头看看她,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笃定地说:“没有。” 公羊已还就不信这个邪:“刚开始学弓箭的时候也没有?” 白十二仍是认真笃定:“确实没有。”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她总归把话说得一脸坦然,公羊已没办法了,只好掏出荷包里的纸,翻出那张“饿了”。虽然是中午了,但公羊已还不是那么饿,她抽出这张纸来完全是想给白十二找点事干,以免她继续在地图的问题上纠缠下去。 一旦有了靶子,神射手白十二果然就进入了状态,她在离马车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架好了火堆,从公羊已手中接过那口锅放上去,然后跳到驭座上探进车厢,再跳下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大堆东西。 她的伤腿始终是僵硬的,每次看她跳上跳下,公羊已心里都要揪紧一下,可她本人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捧着那堆东西走到了火堆旁。 先是放水,在等水烧开的时候,白十二抽出了那把小刀,削了几片咸肉进去。等水烧开了之后又放下去两把素面,最后是同样用小刀除去菜根,直接撕成合适大小的青菜叶子。 白十二把长筷架在锅边,开始往两个瓷碗里放调料,酱油和盐都放下去了,她抬头问公羊已:“公羊姑娘,要醋吗?” 公羊已点点头,同时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世上居然真有这等妙人,为了准备远行连醋都买了,却把地图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素面容易熟,没过一会儿白十二就拿长筷挑了几挑,分出来两碗面来,面的份量差不多,肉和菜则都是公羊已那碗要多一些。 两个人坐在马车边上端起碗吃面,白十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吃第三口面的时候下定了决心告诉公羊已:“下次我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你就假装自己没听见吧。我平时就是这样的。” 公羊已很想问她:哪样?傻样?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她们似乎还未亲密到那个份上,于是写的时候稍微收了收自己的刻薄,只问了前两个字。 “咳咳。就是。”白十二终于没能想到合适的词,公羊已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自暴自弃和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来,“就是,这个傻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羊约 踏入承天宫时, 白楠恍然间觉得自己来到了倚竹楼。 这里和倚竹楼同样寂静, 同样有个隐士般的主人——而且她们都还和白楠的命运息息相关。 有所不同的是, 倚竹楼是个琉璃般透亮的地方, 白十二从不掩藏,也从没有秘密, 而承天宫却仿佛身处迷雾之中。她至今还没弄清楚这里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她姓公羊。然后她的名字可能是十二个字当中的任何一个。哦, 不, 是十个字当中的任何一个, 她父亲叫公羊辰,又有个叫公羊子的弟弟,这就排除掉了两个。 白楠想过从侧面去推测,但是公羊辰并不是龙年生的, 公羊子也不是鼠年生的, 他们的名字也许就是为了对上公羊家自古以来取名的规矩,对于他们自身来说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含义。 她想知道, 且为此心痒难耐。 可她又想等这位天卜自己说出自己的名字。 怀抱着矛盾的想法, 白楠迈入了承天宫的大门。 卦师们就好像是恰好与他们活在同一个人间的某种非人的东西, 就像是飞禽,就像是野兽,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做,游离于人群之外不是因为他们厌恶人群,而是因为他们生来就与常人不同, 对旁人来说是奇怪, 对他们来说是“生来如此”。 就因为有这种“生来如此”的不同, 才有了卦师们的神秘,才有了关于卦师们的种种传闻,才有了人们对卦师们的敬畏,然后他们才好沽名钓誉。又或者仅仅只是混口饭吃。 白楠知道她父亲对卦术的深信不疑是个例外,公羊辰这样的卦师能身居高位也是个例外,大梁朝从未把自己的兴亡盛衰与卦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但是白楠知道,要建立这种联系也不过是一两代的事情。 她曾用一个假身份行走江湖三年,三年之间她见到了许多在皇宫中见不到的事情,比如说大梁的西南方有个天卜的权力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国度,又比如说,她总算知道了卦术在大梁朝平民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这些人都相信天命的存在,他们觉得有个人正坐在棋盘边上,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决定他们的命数。他们无法与这个人沟通,更无法左右他的想法,只能任由他摆布除非,有个卦师愿意帮你。 算学是朝廷科举的科目,即使在民间,通晓算学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这些算学家也搞不明白,自称为是算学的一门旁支的“卦术”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起常人,他们应该离卦师更近,可这些离卦师非常近的人也弄不清楚卦师这个行当的真面目,久而久之,百姓们也就不把卦师和算学家看成是一类人了,他们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去找后者问什么事情,但却几乎每天都想请前者登门,恨不得连出门要先迈哪只脚这种小事都要问上一问。 白楠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愿意为这事儿大把大把的花钱。 卦师就像是老天爷跟前的“大太监”,你比他富贵也好,比他机敏也好,比他有才干也好,都得讨好着他,就算不屑于此,至少也不能得罪了他,因为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老天爷。 谁敢得罪老天爷?皇帝也不敢!据说皇帝的命,也在他手里头捏着呐。 不过,皇帝不敢,太子倒是敢的。 白楠不怕这个。 公羊家的天卜说她将入双日相争之局,西南尊祥国的天卜说她若得天卜必成凶星,可她都不怕,不仅不怕,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知是真的在为了沙盘上的算式入神,还是有意怠慢,公羊家的这位天卜并没有起身相迎,直至白楠自己走到了书房门口,还咳嗽了两声提醒她,她才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行礼,眼睛还时不时地瞟一眼沙盘,似乎因为白楠打扰了她的思路而感到烦躁。 白楠并没有在意什么,公羊未倒是一阵阵地觉得揪心,刚才她是真的坐在沙盘旁沉思,丝毫没有注意到下人的通报声,所以白楠出现在书房门口,出声咳嗽提醒她的时候,她是真的被吓了一跳,而且差点就开口说话了。 慌张和惶恐让她完全乱了手脚,忘记了自己现在应当是个哑巴。不知道是得益于运气,还是得益于多年来保守有关名字的秘密所训练出的敏锐,公羊未得以悬崖勒马,把声音埋葬在了喉咙深处,但她不知道白楠有没有注意到她蠕动的嘴唇和不自然的神情。 她起疑了吗? 公羊未悄悄地打量着白楠,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太子殿下看上去平静且坦然,要么是真的没有起疑,要么是不准备给公羊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天卜大人,我来是要问你几件事。” 公羊未刚刚放下去的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她感到如鲠在喉,生怕白楠第一个问题就是问她的名字。 “第一件,是请你算一算,我姑姑白十二如今身在何处,又准备前往何处。”白楠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宫女,“愣着做什么?去替天卜大人拿纸笔来!” 白楠对公羊未的态度十分和缓,对下人说话时却陡然抬高声音,恢复了平时那颐指气使的语调。她唯独对公羊未表现出了这一点意味不明的谦和,这让公羊未觉得毛骨悚然。 “至于第二件事” 公羊未紧张地看着她,白楠却像是故意要吊她胃口似的笑了笑,轻声询问:“等我们办完第一件再说,如何?” 不如何。公羊未在心里喊。你要么现在就告诉我,要么就一刀杀了我吧,求你了,如果你能大发慈悲让我在死前痛痛快快地说一会儿话,我下一辈子一定会感谢你的。 “你要是能知道我心里面在想什么就好了。” 公羊已慢悠悠地在白十二手心里写。 “嗯?”白十二报以不解,“你在想什么?” 又来了。公羊已叹了一口气。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希望自己能说话。 “我是说。”公羊已只好再写一遍,“你要是能” “啊,不用了!”白十二打断了她,“我懂了,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我要是能直接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不用写这么多字了。” 公羊已欣喜万分地点了点头,白十二偶尔还是能跟上她的思路的,也许她们只是需要再多相处一阵子,才能培养出默契来。 然而白十二的下一句话立刻破灭了她的幻想:“太可惜了,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公羊已选择在自己被憋死之前结束谈话,看着白十二收拾好地上的残局,然后稍微重新整理了一下马车里放着的东西。她用力地把最靠外的麻袋往里面推了推,退后了两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我觉得我们再吃两顿,你就可以坐回车厢里面去了。” 公羊已比了个口型:“锅。” “哦,对,还有锅。”这种时候白十二倒是和她相当地有默契,俯身拿起靠在马车边的那口大锅,交到公羊已手里。 公羊已僵硬地伸手接住锅,继续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在京城的时候,在公羊府的时候,公羊已不需要为自己是个哑巴而烦恼。她在公羊府中的生活简单且平淡,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大把大把的耐心,把要说的每句话全部写在纸上,而她的家人们也有同样的时间和耐心来回应她。 他们是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家人,他们愿意迁就公羊已,愿意为她倾注更多的关心,公羊已面对他们时也不必怀有罪恶感。 而现在公羊已要面对的是白十二。 她不一样。 公羊已有些绝望地想。 她让公羊已觉得不能开口说话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我一直没问过你。” 白十二的声音一直都有些太平直了。她好像不愿意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掺杂在话语中,不愿意让自己的想法透过语调而不是言辞流露,那清亮的声音始终如古井中的水,不悲不喜没有波澜,并因此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寒意。 然而现在,她是无比温柔地在说着这些话,即使不去听内容,公羊已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歉疚与不忍正在笨拙地流淌开来,与此同时,白十二将手放在了她的颈侧,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不可能治好了,是吗?这里头这里头有我的一份。”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波澜也慢慢平缓下去,稍纵即逝的温柔似乎消失了,又或者,再次被掩藏了。但白十二仍旧略微偏着头,认真地凝视着她,毫不闪躲。 是啊。公羊已忽然意识到了。白十二就是块石头,这是她的坏处,也是她的好处。 于是她释然地一笑,摇摇头,指指白十二的伤腿,再指指自己的喉咙。 白十二想了想:“你是说我们扯平了?” 公羊已点头。 白十二跟着笑了起来,伸手抱住她,颇为得意地炫耀:“我猜中啦。” “那就说好,我们扯平了。”像是冰下冷寂的水忽然沸腾,然后自公羊已耳边流过,“就当是彼此命中当有一劫,谁也不许再提谁欠谁的。” 她似乎想起了那天晚上凌昌城客栈里发生的事情,又补充道:“也不准再为这件事哭。” 听到白十二说这样的话,公羊已不得不收紧双臂,以便能在她的肩膀上悄悄擦掉刚流出来的几滴眼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谈羊 公羊已记得公羊辰曾经和她说过, 她和公羊未真的很难被区分出来。 当然, 她们长大之后这不是个问题, 公羊已喜静, 公羊未却好动,公羊已无法说话, 公羊未则一天到晚都说个不停外表一模一样的姐妹两人, 性格和气质却截然不同。 但是在她们还很小, 小到性格不是那么明显的时候, 这真的是个问题。 公羊辰是个卦师,同时也是个算学家,他喜欢用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比如说在公羊已的手腕上系一根红绳, 但不在公羊未的手腕上系。过了一阵子之后公羊辰发现, 他其实不用去看手腕上的红线,就能区分开姐妹两人。 因为公羊已总是在睡觉。 襁褓中的婴儿睡得多很正常, 但公羊已用来睡觉的时间多得出奇, 多到了让公羊辰忍不住去推算: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睡醒? 请来的大夫说公羊已的身体没有问题, 公羊已醒着的时候也与普通孩子无异,这两点让公羊辰姑且安下心来,他琢磨了很久,终于在卦术典籍中为此事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她太累了。 天卜长大成人之后,自然能够控制自己的能力, 但在他们年纪尚幼的时候, “天卜之眼”总是不受控制地张着。的确, 他们只需要看着某处就能卜卦,不需要算筹也不需要纸笔,但算式确实浮现在他们脑海中,并且借由他们的头脑运算完成了。 对自己的能力还没有透彻了解的天卜会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被没来由的困倦和疲劳纠缠着。 和每个天卜一样,公羊已小的时候饱受这种疲倦的困扰,等她稍微学会了天卜的能力之后,公羊辰终于发现——不受控制的天卜能力的影响固然是一部分,但他的宝贝女儿公羊已确实是个贪睡的孩子。 秋天还没有完全溜走,冬天的寒意还没有将大地笼罩,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而当初那个贪睡的孩子这几天之内颇为频繁地使用了天卜 她开始困了。 她不知道她此刻正靠在白十二身边是不是原因之一。 “公羊姑娘?!”白十二有些惊慌地挺直了背,试图用肩膀撑住公羊已,以防她一个不小心就要从驭座上滑下去,“天凉,不能就这么睡马车里有件斗篷,你找找,应该就被压在麻袋底下。” 公羊已“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但她丝毫没有转身去马车里拿斗篷的意思。 白十二放慢了马车的速度,用最快的速度回身钻进马车,从某个麻袋下面扯出了她买的那件厚重又保暖的斗篷,再用最快的速度在驭座上坐好,重新握紧缰绳,然后把斗篷给塞到公羊已手里。 公羊已昏昏沉沉地从白十二手里接过斗篷,却只是把斗篷捏在手里,任凭它垂在驭座外头,然后继续靠在白十二身上,一动不动。 如果是小泥巴在前头拉车,我可能会稍微放心一点。 白十二后悔着没有把爱马给带出来,再次让双手离开了缰绳,尽量快地把斗篷给披在了公羊已身上,然而她一松手,斗篷就顺着公羊已的后背滑了下去。 “真要命。”白十二懊恼地在驭座上跺脚。 片刻之后,公羊已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睁着朦胧的睡眼看向白十二,用口型无声地问:“停车做什么?” “盖好。”白十二从驭座上跳下来,在空中把斗篷抖开,把它披到了公羊已的肩膀上,然后帮她系上绳子,“盖好!” 公羊已在满脸的困惑中再次靠在白十二肩膀上睡着了,而白十二终于松了一口气,一甩缰绳,让马车重新跑动了起来。 直到天色渐暗,马车再度停下,公羊已才醒了过来。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坐在马车上,跟着车身晃晃悠悠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能一觉睡到天荒地老,但马车一停下,她立刻就觉得清醒了不少。 公羊已又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才走到正在生火的白十二身边,为了吸引她的主意,公羊已试着打了两个响指。 没能打响。 她放弃了在这方面徒劳的尝试,转而用舌头抵住上颚再向后滑去,发出了马蹄般的哒哒声。 白十二猛然回过头来,吓了她一跳。 “哦我还以为是马跑了。”白十二松了一口气,用手中的长树枝拨弄着火焰,“其实你可以直接拍一下手。” 说得对。公羊已默默地赞同。既然我学不会打响指。 晚饭照旧是挂面,白十二很快就吃完了她的那碗,然后在火光能照到的地方四处寻找着——她想找一块合适大小的木头,好用匕首削成木板,让公羊已在野外也能有个东西用来垫着写字。 “我在凌昌城的时候可能应该买一把斧子。反正也不会太贵,而且马车里也完全能塞得下我应该想到我们可能要露宿野外的” 在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一大堆细树枝之后,白十二开始了新一轮的喃喃抱怨,公羊已开始考虑帮她列一个单子,第一条写地图,第二条写斧子。 就在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白十二在嘀嘀咕咕之中想出了新的方案——看来斧子的问题确实不是那么紧迫。排序不变,斧子排第二。 她拆了自己的玄衣,然后用几根树枝和玄衣的布料绷出了一块布制的垫板来。 “绝对足够好用了。”白十二把垫板递给公羊已,先是得意地炫耀了自己的作品,接着她把话题转到了一个公羊已熟悉到有些害怕的方向,“我连针线都买了,怎么会忘了地图呢?!” 公羊已将信将疑地把布垫子接过来,放上纸写了两笔试了试,居然还真如白十二所说的那般好用,于是她在纸上写:“你怎么什么都会?” 白十二坐到她旁边来,探头看看纸上写的字,正欲回答,就被公羊已用左手捂住了嘴,然后她看见公羊已用右手补上第二句话:“别再说靶子那一套东西,说点实在的。” “最实在的就是靶子那一套东西。”白十二看上去十分诚恳。 公羊已盯着她看。看了好一会儿。 “好吧,好吧,你得让我想想。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其实笨得很啊,倒也没有笨到那份上,用我娘的话来说,我虽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却是块好木头。我想想,这么说吧,先生要是让我背书,那是没话说的,任它多长多拗口的诗文,我只要下定了决心,就能在一夜之间背个滚瓜烂熟。但先生要是让我自己做一篇文章,做几首诗出来给他批阅,那我就要开始冒冷汗了。” 听上去确实是白十二该有的样子。公羊已忍不住在心里笑。 “再说算学算学你是知道的,不像文章和诗,搜肠刮肚地总能应付那么两句出来,哪怕干巴巴的无甚出彩之处,也能拿去交差。这个糊弄不过去的算学着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教算学的先生讲课的时候,我是认真听了的,先生在课上给我出的题,我也都会写,但昨天还会的题目,今天只要变了个样子,我就不会了,练了有上百遍的算法,只要和别的混在一起,我就看不出来了,怎么也绕不过那个弯子去。总之,这种事情我都搞不定,所以在倚竹楼里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我就喜欢做些我能搞定的事情。” 白十二刚说了个开头,公羊已就在动笔,等她说完,刚好看见公羊已纸上写好的话:我以前一直不相信,世上有人会绕不过算学里的那些弯子。 “那现在你该信啦。”白十二耸了耸肩膀,“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我说啊,这也是天命。” 这次公羊已回了她四个大字:这确实是。 “真的?” 真的。 “我就说嘛!要是让我去当个木匠铁匠之类的,我可能真的会干得不错。”白十二耸了耸肩膀,“总之啊,我当个手艺人肯定比我当公主要合适。” 公羊已偏过头看看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同意了她的说法。 “你也这么觉得,是吧?但我偏偏” 偏偏如何呢?她不必说下去。 公羊已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拍拍白十二的胳膊,示意她看。 纸上写着:“我还觉得,我当人算或者地占,要比当天卜合适。” “那可由不得你了,天卜大人。” 和白十二相处了这些时候下来,公羊已和她笔谈时已经不那么急躁了,她知道白十二也不会急,再长的话c写得再慢,她也会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等着,等公羊已把要写的都写完。 于是公羊已不紧不慢地写完了这行:那也由不得你了,公主殿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羊名 只要足够慢。 只要足够有耐心。 白十二觉得她发现诀窍了, 而且是和“看准靶子”一样有用的诀窍。 “那么多吃的, 匕首c□□c针线c纸笔, 还有这件斗篷。”公羊已扯了一下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 继续写道,“你在凌昌城的时候到底花了多少钱出去?” “我尽量少花了。”白十二从腰间摸出钱袋, 把仅剩的一点银子全部倒在手上, “还剩下这么多。” 公羊已伸手拨弄了两下那些银两。她自小生活在公羊府,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不过她知道,白十二掌心里摊着的这些肯定不是什么大数目。 “应该够了。”她提笔在纸上写道,“露宿野外又用不着给谁付钱。” “嗯。”白十二一本正经地开起了同样的玩笑——她能意识到这是个玩笑实在让公羊已喜出望外, “我们尽量绕开城镇, 一路住在野外就行,一分钱都不用花。” 公羊已看看眼前的纸, 实在是找不到可以落笔的地方了, 她依依不舍地换了一张纸上来, 白十二把钱装回钱袋里,轻轻摇了几下:“看来这些钱要全部花在买纸和墨上面了。” 公羊已在刚换上的新纸上落笔,写的字比刚才小了不少,白十二眯了眯眼睛,才在跃动的火光里看清楚这些个蝇头小楷。 “不必担心, 我有赚钱的门路。” “你?”白十二挑起眉毛, “你来操心这个?” “我都劳烦大梁的公主天天给我生火做饭了, 总不能再劳烦她天天为盘缠的事情发愁吧?”公羊已的笔尖停了一会儿,然后白十二看见她把最后五个字写得格外得大,“我可是天卜。” 白十二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这并不是玩笑了:“算卦真的能赚着钱?” 白十二的印象里,云游江湖的卦师大多过着清苦的日子。他们十年如一日穿素色的长袍,肩膀上挂着的褡裢里从不会有值钱的东西,每到一处就要发愁没饭可下肚,没处可落脚,开一天的张过一天的日子,几天没有人求签问卦,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活了。公羊府倒是有些家底,但那些家底也不是公羊辰靠云游算卦攒下来的,而是靠公羊辰在京里当了大官才有的。 她对于云游卦师的印象,一半是从书上看来的,一半则是从曾行走江湖的白楠口中得知的,不算错,不过,确实也不算完全对。 公羊已从没有接触过公羊家人以外的同行,但公羊辰没有让女儿在这方面有所缺失,卦师中的世家大族也好c这一行内的种种规矩也好,他全部一五一十地摊开,掰开揉碎了和公羊已剖析清楚。 公羊家算是卜卦这一行当中少有的大家族。 因为触了老天爷的忌讳,卦师大多命薄,多得是寡妇或者鳏夫,生下来的孩子也难以养活,前几日明明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今天可能就要染上怪病,或者突遭横祸,要是卦师家里出生了双胞胎,家人都会提前痛哭一场,准备好给其中一个办丧事,像公羊已和公羊未这样的双胞胎姐妹能够都平安长大,在卦师家族中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大幸之事。 不过除了公羊已和公羊未并未夭折一事之外,上天倒也没有太眷顾公羊家的这一代。公羊辰的妻子早逝,他满心悲痛,也不想心怀侥幸再把一个人拉入苦海,于是决定不再娶妻。后来他又收养了不少孩子,既当子女养育,也当徒弟传授他们卦术,这些孩子不是生于卦术世家,并不是个个都有天赋,然而却因此不至于命薄到养不大,这才有了今天的公羊家。 刚把两个女儿抱在怀中时,公羊辰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是好,人算和地占命薄,可高出他们一层的天卜是不是也命薄?公羊辰觉得自己尚且能学会当凡人的父亲,却难以胜任天卜的父亲,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自己所能,不让这颗明珠在自己手中蒙尘。 妻子缠绵病榻时的痛楚仍旧历历在目,公羊辰庆幸自己不用再目睹任何一个家人的离去除了公羊子。 和白十二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公羊已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家人,想到了那个乖巧可爱现在却行踪不明的小弟。原先,他们还能通过卦术知晓一些公羊子的行踪,至少知道他身在何处,但是到了后来,似乎是有人从中干预,又似乎是公羊子学会了从卦师的沙盘上隐去自己的行踪,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就算动用了公羊已的天卜之眼,也再查不到公羊子的下落了。 啊,公羊已想起来了,公主也是认识小弟的,那天他们一起被大雨困在山上,小弟被找到的时候还在问公主的安危 公羊已很想问问白十二是否还记得这些,是否记得公羊家最小的孩子被逐出门去,但她不知道从何提起,笔刚要落下又抬起,犹疑了几回,最终还是暂且将此话放下,继续向白十二叙说有关卦师的事宜。 “旁人瞧卦师的穿着打扮,只觉得他们日子清苦,又或者是不问红尘,但其实啊,这群人只要有些真才实学,也肯用卦术去赚钱,赚到的银子绝不会少。穿成那样的原因有二,一是卦师命薄,最忌讳的就是高调行事,大张旗鼓,总穿素色的单衣,也许就被老天爷给漏过去了,忘了到时候要索你的命。原因之二,是为了做点表面文章,毕竟常人眼中,穿着富贵光鲜的人和仙风道骨扯不上关系去,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也能‘百卦百灵’,卦师就穿成一副落魄的样子,这样的表面文章做多了,人人都跟着做,到最后就成了不成文的行规了。” 公羊已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继续写道:“我身上穿着的这个就是行规,有句话不假,只要穿着这个,卦师就饿不死了。” 白十二忙着往火堆里添柴火,也有可能她真的没什么好说,过了半晌她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冷吗?” “冷,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卦师袍子里头没法衬厚衣服,顶多在外边裹个斗篷,冷死了。”公羊已假装哆嗦了一下,“但要是你冬天的时候还穿着薄薄的一层卦袍,你赚到的钱肯定比裹得严严实实的那些要多很多。” “唔。”白十二表示赞同,“我想也是。要是我不认识你,我肯定也找那些冬天还穿单衣的算卦——看上去就有大神通。” “我冬天也穿单衣。”公羊已写道,“虽然我从小就一直住在公羊府里,不用四处给人算卦来赚钱。但我得提前习惯,以免会有那么一天。” “太明智了,现在确实有那么一天了。”白十二抓着公羊已的衣袖晃了几下,“你穿的是人算穿的卦衣吧?既然人算和地占都有专门的衣服,那有没有专门给天卜穿的?” “没有。”公羊已故作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我们人太少了。” “当世只得你一位么?” 公羊已摇摇头:“大梁朝西南方有个名为尊祥的国家,那里也有一位天卜。” “那,去了抚阳州之后,我们要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开始向西走,去那个尊祥国看看,如何?” “好啊,顺便问问她,到底有没有专门给天卜穿的衣服。不过,你得先记得买一份地图。” 深秋的夜晚寒意逼人,之前在客栈里住的时候不觉得,睡在树林子里就不是那么舒服了,白十二把马车里的东西都给搬了出来堆在地上,好给她们两个人腾出睡觉的位置。 “你先去睡吧。”白十二拨弄着火堆,“我得把火熄了,再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聊了这么久,公羊已其实早就困了,只是不愿意结束这场谈话,才硬撑着聊到现在,听到这话,她迫不及待地钻进车厢,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这天晚上,公羊已做了个梦,梦到了以前父亲教她写名字的时候。父亲把着她的手写“公羊”两个字,然后停一停,叫她怎么把那个“已”写得模棱两可,又像“巳”,又像“已”。 公羊辰把十二地支中可选的十一个字摊开在面前,先给大女儿选了一个可以模棱两可的“巳”,改成已,然后再从“已”,给二女儿选出了一个意思相对的“未”,两个字倒有四个字的意思,层层叠叠似乎坏了卦师取名的规矩,却又在法度之中,其中满是一个父亲的用心良苦。 这个梦很奇怪。至少对公羊已来说很奇怪。她的天卜之眼似乎在睡梦中也能发挥效用,常常让她看到一些有关未来的模糊暗示,隐藏在她一贯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她看见梦中的自己终于不用父亲的帮助,自己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代表着自己名字的三个字,代表掩藏秘密的三个字,代表无法将真心交托给任何人的三个字。 耳畔似乎有燃烧的火发出的噼啪声,是从梦境外传来的吗? 公羊已茫然无措地站着,无比地希望这是一场无梦的安眠,仅仅让她沉入黑暗之中,而不用去思考许多。 天知道她有多想告诉白十二自己真正的名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慕羊 卦师最爱说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曾有卦师说, 世人如同井底蛙, 平生不过那一方天地, 然而井底之蛙怡然自乐, 因为它极目远眺也不过就能看见井口的那个圆,天地如此小, 井底如此大, 何必愁?因而世人不愁, 偶有知晓了井外天地之广大者, 必然已经跳出了井底,于是他们也不愁。 卦师们则不然了。后来这位先人又说。井底之蛙自有其乐,卦师却注定终日郁郁如笼中鸟,透过笼子的缝隙看见笼子外的万千风景, 知道这世界之广博, 同时又肋生双翼,若有朝一日能脱得这樊笼, 必能游历大江南北, 遍阅笼中所见。 然而, 然而。 公羊辰常为大女儿而喟叹。他感慨命运无常,感慨卦师的命数,又感慨天卜的命数,他心中愁绪缠绕,觉得女儿生如笼中鸟且有千里目, 恐怕难逃一生郁郁, 而自己不过也是只笼中鸟, 只能看着女儿困居于笼中,没有半点搭救的方法。 小时候的公羊已和父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在最叛逆的年纪,她甚至痛恨自己生在了公羊家,痛恨自己身为公羊辰的女儿,痛恨自己注定是什么天卜——去他的天卜!去他们的! 她手里捏着剪刀,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当真是我的吗?公羊已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不过是个凡人,如果它们是我的,它们就不该看见那些东西。 她同样也不止一次地想把自己的眼睛给挖出来只挖其中一只,留下一只去看看,她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她到底何以是天卜。 公羊已没法发泄。很多次她张开嘴却喊不出声音来的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割开自己的喉咙,从里头取出那些积淀已久的音节,幸好她怕疼也怕死,无论她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所想的事情有多狠,只要她站到镜子跟前,再握住剪刀,她就下不去手了。 公羊已惜命。她知道她如果死了,弟弟妹妹们和父亲都会伤心欲绝,宫里那位公主也会等不到她的信,她的牵挂如此少,可毕竟也是牵挂,把她牢牢地绊在了这世上,没有让这位天卜真的去找老天爷,质问他为何要做此安排。 之后,她想通了。 之前白十二说公羊已放不下,有几个瞬间公羊已想要反驳,因为她还真有一件能够放下的事情,那就是她所身处的这个笼子。 天卜之眼让她能比常人看到更多,这是她的天赋。这天赋曾带来灾祸,但是它无疑也可以被用来救人,被用来做一番大事业,她大可以不必自毁双目,因为祸端从来不在她的天卜之眼——祸端在于她还没学会如何去运用这份力量,就已然拥有了这份恩赐。 所以后来她接受了要一生困居笼中,她接受了有朝一日会有人知晓她的名姓,然后给笼门挂上一把锁。然而她并非全无自由她得到了她曾经差点就要失去的机会:决定要将这把锁交给谁。 这是她在不可违抗的天命之中为自己保有的最后一线生机。 在这个她注定逃不开的双日相争之局中,公羊已决心奋力一搏,她要把自己的锁交给白十二。 但她要等,她要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 狭小的车厢睡起来实在不够舒适,公羊已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不过她实在太困,所以没过一会儿她还是闭上眼睛,衷心希望这次自己不要再做什么怪梦。 好吧,没有什么契机,也没有什么需要等的。 公羊已就只是还不敢而已。 白十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应该在这里确保火堆熄掉,然后收拾一下地上的残局,钻进马车里去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还要赶路呢,公羊已可以在驭座上睡着,她可不行。 但是白十二非但没有去熄灭火堆,还往里头添了点柴,用长树枝拨弄着,确保它能一直熊熊燃烧。 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想些事情而已。 白十二过惯了宫里的生活。不,倒不是说她习惯了锦衣玉食,而是她习惯了那种无人关注她的生活。舒太妃偶尔会到倚竹楼去,看看女儿过得如何,和她聊聊天,然后离开,没有兄弟姐妹的白楠要找玩伴的时候,也会来倚竹楼找她然后同样也会离开。 偶尔公羊已的信也会来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丝波澜,这些信停留的时间就更短了。 她们停留的时间都不是那么长,所以剩下的大把大把的时间里,白十二都在独处。当然,倚竹楼里有下人,但下人们绝不会主动来烦扰白十二,白十二可以尽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就像是此刻她靠在火堆边上一样,呼吸平静,心思安宁,许多模糊又混沌的事情都会在这样的时刻变得通透,让白十二能够看清楚:她的靶子在哪里。 现在终于得了独处的闲暇,白十二却不知为何觉得别扭,心中杂念纠结,想了半天也理不明白,只好还是暂且熄灭了火堆,爬上马车的驭座,撩开了帘子。 公羊已八成早已睡着了,这会儿已经半个身子从座位上滑下来,还发出均匀的睡息声。白十二叹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钻进马车,帮公羊已放平了身子,让她躺下睡,然后在她的斗篷之外,又加盖了一层衣服。 然后,白十二就在公羊已对面坐了下来,借着透过帘子的一点月光,勉强将她看个分明。 白十二总感觉公羊已在生气,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总算确定那是她的错觉,但公羊已脸上确实总浮现出那些让人误解的表情来,她要么稍微撇着嘴,要么对什么不满似的皱起眉头。 现在公羊已睡着了,脸上也就没有了这些表情,气息绵长又舒缓,让人跟着松一口气,觉得她一定睡得非常安稳,可能还做了个好梦。 据说人独处的时候,时常会不自觉地板起脸来,因为无论哭还是笑都是要费力气的,板着脸才是人最自在的状态。周围有人在的时候,顾及到其他人的想法,人们或多或少会在脸上堆起一点笑意,一人独处时却不用在意这么多,只要轻松自在地板着脸就好了。 那么,她是不在意吗? 白十二忍不住伸手撩起公羊已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轻轻地在她耳后别好。 她不在意我看着她? 是嘛,有可能,她可是天卜。白十二闭上眼睛,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她仿佛不是凡间的人物,自然不会在意凡人多看她几眼,是喜是怒,又如何呢?因而心中生了不满,尽管挂在脸上就是了,何必顾虑我? 但她又不像是那样。 至少这短短几天内,白十二已经有幸看到她展颜而笑,有幸看到她伤心垂泪,还有幸被她用衣领擦了眼泪。 靶子忽隐忽现,闪烁不定,让人捉摸不透。公羊已曾经活在白十二有关童年的回忆当中,活在两人往来的书信中,活在偶尔会飘进白十二耳中的传闻里,这些白十二都能够应付,对她来说“公羊姑娘”就是“天卜”,而“天卜”就该藏在这层层叠叠的纱与雾之后,与她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现在公羊已在她身边了,她却应付不来了。 就好像是一个她从未企盼过的馈赠忽然被交到了她手中,她固然惊喜,却又惶恐 云层似乎遮住了月亮,连带着遮住了照进马车里的一点月光。白十二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到双眼适应了黑暗,勉强又能看清,她才慢慢地去抓住公羊已垂到了斗篷外的那只手,重新把斗篷盖好。 她睡觉这么不安稳的么?白十二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睡觉太过于安稳了。要不,我再坐一会儿,再守一会儿吧。 若有人说白十二是隐士,大概有一大半是因为她的无欲无求。她从不奢望,也从不祈求,得到了什么便是什么,说是知足常乐也好,说是不求上进也罢,总之,她不用经惴惴等待的忐忑,也不用受求而不得的苦楚又或许,她心里那份求而不得,那份苦楚,尚且还不为人知。 公羊姑娘也会有如我这般的惶恐吗?白十二忽然想到这点。怕是不会吧?她想做什么事都无需害怕,因为她总能知道结果。 要是这一路上碰到别的卦师,一定要避开公羊姑娘的耳目,去求问他一件事。啊,那还得为这事儿偷偷攒一笔银子才行。 再次安顿好公羊已之后,白十二左右看了看,想想还是退了出去,盖着一层衣服坐在驭座上,还鬼使神差地把□□抓在手里,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靠在驭座上睡着了。 她心中还藏着一件她看不透也放不下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觉还是要睡的。 白十二只愿明天醒来时自己还能坦然地面对公羊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羊观 白十二没有猜错, 现在送到公羊府去的信件, 是不会被直接交到公羊辰手上的。无论来自何方, 这些信都会先被太子的手下给拦下, 然后根据太子的吩咐,送到姚子书手中。 有人拆信查看的事情, 公羊辰其实也心知肚明, 因此姚子书不必做到不留痕迹, 他拿起拆信刀, 利落地割开信封,从中抽出信纸,一眼就认出了这熟悉的字迹。 身为卦师世家,公羊家的人多得是用来相互沟通的暗号, 上次公羊辰在纸上留下的一串数字, 便是他们曾经约定过的暗记的一种。刚开始学习算学的时候,公羊家的孩子便要记住一个十分庞杂的算式, 算式之中有一个数字是变动的, 当需要彼此表明身份的时候, 就把这个可以变动的数字换成任何数字,然后算出结果,把代入的数字和得出的结果合在一起写到纸上 当姚子书在纸张边缘处看到某个数字十分突兀地出现时,他庆幸自己闯荡江湖的这许多年里,并没有丢下儿时学到的那一点算学。不通算学的人绝不会在这堆杂乱的草稿当中注意到这个数字, 而如果不是公羊家的人, 也不会猜到这个数字背后所隐藏的含义。 公羊辰已经知道了姚子书就是他当年被赶出了家门的小儿子, 为什么还要写下这个用来确认呢? 姚子书想都不用想就读懂了公羊辰的数下之意:他真正想问的是,姚子书还是不是的公羊家的人,还是不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 公羊辰大概已经注意到了这件事当中的诸多疑点,也意识到了姚子书并没有完全倒戈向太子,所以他才会留下那串数字,证实自己的猜测。 姚子书收到了他的讯号,但他也无法直接向公羊府传话,他只有等待时机,等待有公羊府的来信被送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就可以偷偷地把自己的讯息给塞到某个信封里,和公羊辰进行沟通。 现在他的时机来了。 因为,姚子书拆开这封信封上空白一片的怪信时颇有些急切,恨不得立刻在信纸边缘处找个地方写下自己的回应数字,但是,他却被信的内容吸引了眼球,手上刚拿起的笔又放了下去。 准确来说,真正吸引他的不是信的“内容”,而是写信人的字迹。 公羊已和白十二为了写出这封信来琢磨了半天,却没有想到这就是最好的能够表明身份的东西:公羊已那一手漂亮却总带着点急切和不耐烦的小楷。 姚子书,或者说公羊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这字迹了,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如果是在别处看到,他可能还不敢确定,但是这封信在这个时候要寄往公羊府几乎可以直接作为写信人身份的佐证了。 姚子书直接把信纸翻到了最后一页,信后的落款不是公羊已,而是另一个他同样熟悉的名字:公羊未。姚子书把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大概明白了她们隐含在这封看似寻常的家书里的意思。他放下信,揉了揉太阳穴,梳理着现在的状况。 白楠已经知道了公羊家这一代孩子取名的规则,这一点白十二想必是知道的,同时她也知道以白楠的执着,如果真要追查起来,可能还真的能推算出公羊家每个人的名字,这时候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干脆把偷梁换柱做个彻底,公羊未在宫内顶着天卜的名头,公羊已在宫外顶着公羊未的名头,白楠就算查出来了承天宫里这位天卜的“真名”,也绝想不到“她”其实不是“她”。 姚子书遗憾于自己没法传信给在宫外的白十二和公羊已,只希望她们能继续保持这个策略,不让棋局走向预言中的那个方向。 他提起笔,在信纸的空白里留下了回复给公羊辰的那串数字——用和信的内文明显区分开的字体。 说来可笑,公羊子曾经是公羊家最小的一个孩子,同时也是最没有算学和卦术天赋的一个孩子,哥哥姐姐们听一遍就能懂的题目,他需要公羊辰反复地给他讲许多遍,算起题来也总是出错。在被公羊辰收养之前,公羊子跟着一个在街头流浪的卖艺人四处讨生活,因此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吹笛子,比起学卦术,公羊子其实更喜欢吹笛子。他算算数的时候总是出错,卜卦的速度太慢导致结果总是不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虽然不带恶意,毕竟也是嘲笑,但吹笛子的时候就不同了,大家都喜欢听,听的时候也不会提起他今天出了多少错。 二姐公羊未更是他的忠实听众,她说自己算题的时候老是会分心走神,又或者是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集中精神,但只要听到小弟的笛声,她就能集中起精神来,再复杂的题目也难不倒她。 那时候的公羊子什么都不敢说。他总感觉,公羊辰收养自己,供自己吃穿,教自己卦术,已经是无以为报的大恩,他怎么能再说“我不想学卦术,我想继续学吹笛子”呢?公羊子只敢暗暗地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他要去说的,等他再长大一点,他就要去说,二姐肯定也会帮他的g只是他没能等到哪一天。 现在,与卦术最无缘的公羊子反而成了纵观整个棋局的人。 姚子书这封“公羊未”写来的家书重新封上,让人送去公羊府,然后他坐在椅子上,颇为头疼地思考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他已经告诉了公羊辰自己的立场,短期之内不必再烦恼什么,太子那边他也只需和往常一样,假装承天宫里住着的就是天卜公羊已。 最需要他烦神的问题就是公羊未了。 姚子书抓不到任何和公羊未独处的机会,也就无从告知她自己的身份。他之前尝试在承天宫附近吹起笛子,结果不但把公羊未给引了出来,还把白楠也给引了过来,他只好匆匆离开,只期盼着这熟悉的旋律能给如履薄冰的公羊未带去一丝安慰。 也许这其中有很多单靠想想不明白的事情,但是公羊未至少可以知道,公羊子回来了,无论以何种身份何种形式,他现在就在皇宫中,就在她左右。 白十二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的。她飞快地给手中的弩|弓上好弦,撩开帘子确认公羊已还在马车里睡着之后,立刻站到了驭座上,居高临下地环顾四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就在她昨晚为了腾出车厢里的位置而堆放到了地上的那堆麻袋后面。 白十二瘸着一条腿,要跨上或者跨下这种大落差的时候,难免比常人要费劲得多,她想了想,还是直接从驭座上跳了下来,扶住马车好让自己用单脚站稳,然后慢慢地走向了那堆麻袋。 白十二没有特意把它们叠得很高,只是简单地放成一堆而已,那后面大概只够一个成年人勉强藏身,所以白十二确信自己手中的弩|弓就足够应付了。她希望自己没有因为见识短浅而误判——江湖之大她是能明白的,但总不能大到让她刚出凌昌不久就碰到和白楠差不多的人物吧? 窸窸窣窣的声响停止了,白十二的脚步也跟着顿了一下,她平举起手中上好了弦的弩|弓,心中却还在犹豫要瞄准哪个部位。 在绕到麻袋堆后面的这几步路里,白十二用她平生最快的速度下定了决心:假如对方手中有武器,就一箭穿喉! 但其实,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够瞄准着某人的脖颈扣下扳机。她真的能做到吗?白十二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没错,但她的弓与弩所指都是靶子,就算对准活物,也顶多是飞鸟之类的兽物逃出公羊府时被人追击,不得不出手的那次,是她第一次瞄准活人。 即使有了那个第一次,白十二还是未能完全越过自己心中的那道坎。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失手,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怯懦,就让公羊已也置身于危险之中。 当白十二绕到了麻袋后面,看清楚了发出声响的究竟是什么之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拼命地把白十二买的食物给搬到一张包袱皮上,他当小偷似乎当得太专注了,连有人走到自己身后都没注意到,还在继续往他的包袱里塞东西。 那些麻袋里的米面他动都没动,拿的全是蔬菜水果还有肉,又走近几步之后,白十二都快要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了。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白十二再度握紧弩|弓猛然转过身,却发现又是虚惊一场:只是公羊已也走过来了。 少年还是没有发现,他盘腿坐到了地上,开始挑挑拣拣,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为了装更多东西回去,挑了一些他不怎么爱吃的蔬菜水果出来。 白十二和公羊已抬起头相视一笑,公羊已往少年的方向指了指,示意白十二出声吓吓他。 白十二憋着笑,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两声,少年丢下手里的东西转过头,先看了看白十二,再看看公羊已,“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朝着公羊已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仰头哭叫道:“卦师大人!救救我吧!” 这回换白十二被他给吓到了。被吓到的同时,白十二也在想,原来公羊姑娘所言不虚,这身卦袍真的就是招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羊思 公羊已脸上露出了一种让白十二觉得十分陌生的笑容。 悲天悯人?笑里藏刀? 白十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但她大致上可以猜到, 公羊已可能是准备开始做生意了。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瘦瘦小小的, 不过也没有瘦到过分的程度, 也瞧不出太多的憔悴,只是不像寻常富贵人家的孩子那样面色红润, 而他身上的衣服看上去价格不菲, 用来包裹起水果蔬菜的也是块好布料, 不像是出身贫苦的孩子能用得起的, 所以不难推断出,这个少年大概生在大户人家,却因为某种原因遭到家人排挤——想到这里的时候白十二仔细看了看这个孩子,觉得应该还不到虐待的程度。 他事后很可能付不出卦资来, 不过白十二和公羊已显然都没有要计较这个, 看一个半大孩子那样急切的样子,谁都不忍心因为他付不起卦资就置之不理吧。 而公羊已正发愁自己无法说话, 拿出纸笔来写字又显得太不自然, 她托着下巴思忖片刻, 先俯身把少年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碰了碰白十二,趁着少年还没抬起头来,朝她挤挤眼睛。 白十二心领神会地清清嗓子:“你有何事相求?” 说完,她又看了看公羊已, 公羊已脸上还和刚才一样挂着笑, 眼中却透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和恨铁不成钢。 白十二赶紧补救, 她凑近公羊已的耳朵,从嘴角挤出声音来问她:“那应该怎么说?” 公羊已稍稍踮起脚尖,也凑到了白十二的耳朵边上,看似是在小声和白十二说话,其实是借着这个动作的遮掩把手伸到了背后,在白十二摊开的手掌上写了几个字。 少年半张着嘴巴,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人的小动作,白十二很是不自然地又清了清嗓子,尽量摆出世外高人的派头来,对那少年说:“卦师大人正在避世清修,不得与凡人言语,你要问什么卦就问,卦师大人的意思,由我代为转达。” “呃不与凡人言语,那为什么能和你说话?” 这个问题差点就把白十二给噎住了。 “因为因为我是卦师大人的亲传弟子。”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弩|弓给藏到身后,“不在这个‘凡人’之列。” 白十二看见公羊已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一下,差点就要从淡然的微笑演变成咧嘴大笑,幸亏少年这会儿忙着和白十二说话,没注意到这个转瞬即逝的变化。 “真的?”少年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不穿卦袍?” “我自觉才疏学浅,还不到能给人卜卦的道行。”白十二不安地偷瞥了一眼公羊已,她看上去还在努力地憋笑。她哪儿说错了吗? 而且还不是让公羊已急着制止她的错误,是那种让公羊已想嘲笑她的错误。 少年看了看白十二,又看了看公羊已,脸上的怀疑更浓厚了:“但是,卦术不是只传子女的吗?” 啊,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白十二在心里一拍脑袋。不对,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一茬。 至少现在她知道公羊已为什么在憋笑了。 “咳咳!”白十二用两声咳嗽缓解了自己的窘迫,“好了!总言而之,由我给卦师大人传话,你姓甚名谁,究竟要问些什么?” 给白十二这么一说,少年终于切回到了正题上。 “我叫陶轩,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怀树镇上。”少年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卦师大人一定知道怀树镇吧?” 有了刚才那一出,白十二觉得卦术这一行实在是奥妙莫测,她不敢随意回答了,也和少年一样看向公羊已,等待她的回答。 公羊已点了点头,白十二则把手摊开在了背后等着,果然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公羊已匆匆留下的字:待会儿和你说。 “那卦师大人一定也知道,自从改名之后,怀树镇就富了起来,我们陶家的布庄也是在那个时候越做越大。镇子里的人都觉得是卦术让他们过上了今天的好日子,所以,我也因为卦术惹了祸,家里的人都不喜欢我。”陶轩原本口齿伶俐,说到伤心处却不由得哽咽,支支吾吾起来,“他们听那个卦师的话,只让我勉强填饱肚子,而且从来不让我吃好东西,就算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我也只能在旁边看着。今天我就馋得受不了了,想来林子里掏点鸟蛋什么的煮来吃,结果就看见地上全是好吃的” 公羊已一个眼神过来,白十二知道是时候发问了:“你说你因为卦术惹了祸,那究竟是什么祸?” 陶轩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说道:“卦师说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几十年来阴气最重的日子,因此我身缠厉鬼,稍有不慎,就会害得陶家钱财散尽,甚至家破人亡。” 看陶轩说自己惹了祸的样子,白十二还以为是他少不更事,不小心捅了什么篓子,没想到竟然是“出生之祸”,心下的几分恻隐顿时变成了感同身受,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陶轩的肩膀:“怎么个不慎法,就会害得你家钱财散尽,家破人亡?别怕,尽管告诉我们。” “那时候我刚出生不久,还太小,不知道那个卦师是怎么说的,家里人也不和我说,后来是家里一个老仆人禁不起我缠着他问,告诉我了一个大概。他说要是让我饿死了,恶鬼怨气更重,就会害了家里人性命,但要是让我吃太饱吃太好了,恶鬼得了人间烟火气,就会借我作乱,让陶家的生意一蹶不振,从而败落。” 听到这里,公羊已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了。 白十二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事心有戚戚的人,而且白十二大概不知道这其中一些隐秘的关节,如果她和公羊已一样听公羊辰说过这方面的“行规”,肯定就会感到义愤填膺而不是同情了。 云游的卦师坐到了大户人家的家里,总会算上一卦,如果主人没什么特别要问的,就只挑卦象中好的那些来说。这个方法看似最稳妥,其实经常会讨不到多少报酬,有些人会图个好口彩慷慨解囊,但有些人也会觉得,卦师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吉祥话罢了,做什么要给他钱? 于是有些卦师就动了歪心思,他们发现说好话没有用,就反其道而行之:说坏话。 坏话不比好话,不是能随便乱说的,说之前总要审时度势。比如说到了一户人家,看他们家与邻里相处不和,就将他们一家近日来的坏事——无论是大的还是鸡毛蒜皮的——全部都怪罪到邻居身上,把邻居的命盘如何与他们相克说得天花乱坠,然后再算上一卦,根据卦象教授他们怎么和邻居较劲儿。 和邻居较劲儿八成不会让这家人讨到多少好处,但会让他们全部的怒火都集中到邻居身上,之前的所有不顺,哪怕是十年八年前的事情,也全部成了邻居的错 那么接下来你看好吧,他们会非常愿意拿出银子来犒劳这个卦师,感谢卦师的大恩大德。 陶轩和他的家人所遇到的,八成就是这种卦师了。 公羊已用天卜之眼看了看,陶轩的命格十分平常,看不出任何大凶之象,心里暗暗揣测着那个卦师的想法。陶轩想必不是家中的独子,卦师到来时才刚刚出生,而且卦师给出的“破解之法”又不那么残忍,只是让他们稍微饿着点陶轩要是别的地方,爹娘还有可能舍不得如此对待儿子,但这一套拿到怀树镇去,恐怕是百试百灵。 公羊已知道自己和这种卦师不同,她当初的一句铁口直断害了白十二和公羊子也在她意料之外,然而,那些祸端都出自她之口,这是她掩盖不了的事实。 她是天卜,字字句句的份量重如千钧,这样的担子她背负不起,倒不如不会说话来得轻松。公羊已无不感伤地想着,同时也没忘了在白十二掌心里写她下一句要说的话。 “那么,你先回家去吧。”白十二蹲下来,从刚才陶轩拿的东西底下抽出了那块布,折好放进陶轩手中,然后又往他怀里放了几个水果,“放心,我们马上就会跟过去的,有卦师大人在呢。” 陶轩点头如捣蒜,抱好手里的东西,转身跑了。 “呼”白十二长舒了一口气,转过头问公羊已,“我刚才表现如何?” 公羊已闭上双眼皱起眉头做沉痛状,然后颇为用力地摇头。 “毕竟是第一次。”白十二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我会改进的。怀树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先去把东西搬到马车上吧,我写下来给你看。”公羊已在她掌心里写道,“事情其实也简单但我想说的话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羊诉 她们不想让陶轩等太久, 因此在公羊已靠在马车边上写个不停的时候, 白十二就忙着把东西给搬到车上。她那条伤腿让她在干这类活的时候不太灵便, 以至于她有点后悔没让陶轩留下帮她把东西搬完再走——这小子毕竟是想偷她们的东西呢。 等到了怀树镇, 想办法帮完他的忙,一定要记得给他一个教训。 好在公羊已要写的东西似乎也非常非常长, 正如她所说, 事情其实简单, 但她想说的话长, 直到白十二把东西全部搬完,她才终于把写得密密麻麻的几张纸送到白十二跟前。 白十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坐到驭座上看了起来。 学文学时,要博览先人所著的文章诗词, 学算学时, 也要去研究前人所出所解的算题,各行各业几乎都是如此, 一开始的时候总要踏着先行者的脚步:卦术当然也不例外。 公羊辰给公羊已整理过无数案例, 公羊已总是会问爹爹:“这是好的, 还是坏的?” 有时候公羊辰会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坏的”,但更多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让女儿去看,去想,因为他当初随父亲学习卦术的时候也是如此, 很多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去想, 有时候随着年纪渐长, 本来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忽然就在某天豁然开朗了。 怀树镇的事情便是一个让公羊已得不到明确回答的案例。 怀树镇其实原本叫“槐树镇”,得名的理由已不可靠,不过八成是因为村口种着的几棵老槐树。在它还叫槐树镇的时候,整个镇子都是出了名的穷,镇上几乎所有店家都在赔钱,而且要是这个镇上出来的人,就做什么都不行,无论在哪个行当都混不出头来。 他们想了各种办法想要让槐树镇的日子好起来,当然也去请过卦师,但有名的卦师请来了许多,个个都说槐树镇根本没问题,不仅没问题,风水还好得很,理应是个兴旺发达的地方才对。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也就不去想什么办法了,总之能混一口饭吃,不要饿死了就好。 就在槐树镇一天天败落下去的时候,镇上来了一个云游的卦师。前头请过那么多卦师来看都没有用,镇上的人早已不指望这套了,但那个卦师进了槐树镇,走了还没几步,就硬说镇子的风水有问题。 根据有关槐树镇的传闻和记载,这个云游卦师虽说打了人算的招牌,自小学的却是地占,人算到了某处先看人,他到了某处却习惯先看地,所以一到槐树镇,他便嚷嚷着这里风水有问题,聚拢了一大堆人过来。 这个卦师说,槐树镇的问题就出在名字上头,所以他一进镇子看到界碑就知道了问题所在,物件和地方之类死物的名字都是地占才会计较的东西,所以前面那几个属于人算的卦师都没有看出来。 他又说,镇子的名字要改,却也不能一口气改太大,不然就像药下得太猛,会伤元气,不如就把这个鬼气森森的“槐”给改成“怀”,然后立起新界碑,每天在界碑前烧他给的符纸,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把镇口的几棵槐树给砍掉,就结了。 旧界碑上的字被抹去,新的界碑很快就立了起来,奇怪的是还真如这个半是人算半是地占的卦师所说,改了名的怀树镇和以前大不相同,好像有一层浮在这个镇子上空的阴云被扯去了似的,原本破败的镇子一天天变得繁华起来,镇上的人也跟着富裕,这位卦师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受到镇上人的热情款待,临走前自然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件事当中,有两个关键引得公羊已深思,其中一个是在此事之后,怀树镇的镇民几乎无一例外地对卦术深信不疑,完全忘了他们之前也请过不少卦师来,那些卦师也都说槐树镇“没问题”。 身为卦师,公羊已的态度显得十分矛盾。她自然是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相信卦术的,在她心目中这是一门神圣且不容玷污的学问,即便她不是天卜,她也愿意一生埋首于数字,从错综复杂的算式中探询上天的本意,为人们指明道路,排忧解难。 但她又不希望有更多的人迷信卦术。公羊已再清楚不过了,卦术不是万能的,卦师也都有能力的极限,就算是天卜,也不敢说对世事了若指掌。 另一个关键则是故事中的卦师,一个打着人算的招牌,却在用地占的招数的卦师。 地占虽说也属于卦术,但那对于大部分卦师来说,是门完全陌生的学问。人算这一脉的卦师,能说上来自己自小学的都是什么,各个家族之间流派虽有不同,但都跳不出“算术”这一道,然而地占 纸上的内容到这里便结束了。 “你也说不清楚地占的事儿,是吗?”白十二问她。 公羊已取了一张新纸来,又写:“人有不同,命数也有不同。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相貌完全一样,可把我俩写到算式里头去,也不可能是同样的数字,甚至都没有几分相似。地占常挂在嘴边的这个不吉利,那个不吉利,在我们看来都荒谬至极,因为” 公羊已写到这里就停了笔,抬起头看着白十二。 “我懂了,比如地占说怀树镇原先的槐树不吉利,因为槐树是‘鬼树’,但在你们人算一脉的卦师看来,不同的东西就有不同的命,哪怕同属一类,也不能一概而论,是这样吗?” “是这样。因此卦师中间,人算一脉总是对地占一脉有些鄙视,觉得他们是旁门左道。”公羊已顿了顿,有些犹疑地继续往下写,“不过我觉得,对于地占一脉的卦师,同样不能一概而论,其中有些恐怕是有真本事的至于给怀树镇改名的那个地占在不在‘有真本事’之列,就不得而知了。走吧,别让陶轩等急了。” “放心,我们是乘马车,他是走路,我们说不准差不多时候——”白十二忽然僵住了,“去怀树镇怎么走?你刚才注意看陶轩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刚才没看。”公羊已收起了纸笔,在白十二手心里写,“不过现在看也还来得及。” 她指指自己的眼睛。白十二反应过来了,只要陶轩是往怀树镇方向去的,公羊已就能算到怀树镇的位置。 “他现在不在你面前,也能看到吗?” “嗯,我刚才记下了他的命数。”公羊已写完这句话后,又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一会儿,接着又写,“待会儿你还得继续演。” “趁我们还没上路,你先告诉我该怎么演。”白十二放下了刚拿起来的缰绳,“我估计镇上的其他人也不会有陶轩那么好糊弄,万一露了破绽不就麻烦了。” “简单得很,只要你不乱说话,就能圆过去。”公羊已看上去有些不情愿,“都说我们人算看不惯地占那一套,可我们最爱用的就是地占那一套——装神弄鬼。” “在家里我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去算,但要是你们哪天到了外头,不会装神弄鬼就不行了。” 公羊辰一直是这么教育自己的子女的。 而公羊未也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她坐到沙盘前,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急着去定础列式,而是先从沙盘下取出一个装满了石子贝壳之类东西的小盒子,用算筹和石子贝壳在沙盘上装模作样地摆着些图案。 其实就是乱摆而已,让卦术变得更神秘,也让卦师变得更神秘。 而对于现在的公羊未来说,这番乱摆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让她想清楚究竟要如何回答白楠。 白楠不知道,但她是知道的,逃亡在外的白十二并不是孤身一人——她身边还带着真正的天卜,公羊未的姐姐公羊已。告知白楠白十二的准确位置,就等于告知了她公羊已的所在,如果她真依照着公羊未的答案抓到了人,这一出利用孪生姐妹完成的狸猫换太子计划也就会彻底泡汤了。 令公羊未为难的是,她又不能算得不准,因为她现在扮演的是天卜,而不是一个出错也正常的人算。 好在他们事先商讨过这件事,公羊未心中有个准备好了的答案,现在她只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地说出——或者说写出——那个事先准备好的谎言。 可惜还没等她的呼吸平复,白楠就开口了。 “你不用搞装神弄鬼的那一套。”白楠打断了公羊未的动作,“我清楚卦术是怎么回事。” 公羊未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她的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同样是白家的人,同样是皇族,姑侄两个人怎么如此不同?公羊未对于白十二的了解停留在与公羊已的闲聊当中,但是她确信,按照姐姐的描述,那位公主身上绝不会有白楠这样的压迫感。 要么就是她姐姐实在比她厉害太多了。尤其在性格这方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羊雾 白楠面无怒色。她只是寻常地站在那里, 双手环抱着, 一副闲适的样子, 然而她就是每时每刻都散发出令人惊惧的气息, 好像她这一秒只是在压抑情绪,而被强行压抑住的怒火很可能会在下一秒爆发出来。 到时候就来不及逃了。虽说现在也来不及逃。 公羊未想起了姐姐对白楠作出的预言:若得天卜, 必成凶星。 白楠没有得到真正的天卜, 站在承天宫里的是个冒牌货, 但白楠并不知道这一点——这和她得到了天卜有什么区别?她同样会以为自己已经得以纵览棋盘, 天下再无何事值得她忌惮。 公羊未是这么想的,但公羊辰和公羊已都不这么认为,而这两个人一个比公羊未多当了几十年的卦师,另一个则是天卜, 所以公羊未只好认为是自己的想法出了问题。可是她内心深处仍在担心, 这样的偷梁换柱,能够阻止双日相争的死局, 能够阻止凶星祸乱大梁吗? 她不敢保证。她觉得每个来求签问卦的人都应该先知道这一点:有很多事情卦师都不敢保证。 不光是你们问的东西, 有关我自己的命盘, 我也不是样样都能保证的。公羊未用尽量慢的速度收起沙盘上的石子和贝壳。不过顶着白楠的目光,她其实也不敢太慢。 在她准备合上盖子的时候,白楠开口叫住了她。 “等一下。” 公羊未僵在了原地,她用力咬紧牙关想确保自己不会发抖,却看见白楠从沙盘里拨出了一个被她遗漏掉的贝壳, 轻轻抖掉上面的沙子, 放进了公羊未手中的盒子里。 “挺好看的。”太子殿下扫了一眼盒子, 轻描淡写地评价道。 好了,公羊未,不要想,不要想她的每句话背后都有什么用意,你要是有那个脑子还当什么卦师?你就算想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巧妙地和太子周旋让她忽然变得十分信任你,再也不会怀疑你的身份吗?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按照原先计划好的执行就行了。反正你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公羊未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在沙盘上列出了算式。 白楠对天卜并非一无所知,公羊未不敢在这个环节上有太多的拖延,况且她也不能真的算出结果,因此她只算了第一第二步,就胡乱地在沙盘上写下了一串数字,对着那串数字又是摇头又是皱眉,走到书桌前准备写下卜卦的“结果”告诉白楠。 就在这个时候,承天宫来了第二位不速之客。 “你总算来了。”白楠朝那个大个子点了点头,“进来吧。” “天卜大人。”姚子书走到公羊未的面前,彬彬有礼地介绍自己,“在下姚子书,效命于太子殿下,平日里对算学颇有兴趣,也算是粗通卦术。” 他说自己只是粗通卦术,并没有说自己是卦师,看来这八成是实话,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卦师会这样直接报出自己的名字。名字可是许多卦师一辈子都没说出口,带到了坟墓里去的秘密——连自己的孩子也不告诉,不留有任何破绽。 等等。那么他真的“粗通卦术”吗? 和寻常的手艺不同,卦术这一行有着异常繁琐和严格的许多规矩,而且卦师们也都乐于遵守这些规则。这群薄命又苦命的人只希望自己不要碰到任何差错。 天下这么多卦师里头,总有些不守规矩的,也总有些不太容易遵守的规矩会被人遗忘或者忽略,但有些规矩永远是被所有卦师谨记心间的,比如说他们会依照自古相传的规则来给自己的孩子取名,比如说姓名是卦师的秘密,比如说一年四季都要把卦袍穿在最外面再比如说,卦术只能传授给子女。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并没有被阐述的那么清楚。至少有些人在这一条的解读上与公羊辰有着很大的分歧,他们不认为收养的子女也在可以传授卦术的“子女”之列,但公羊辰显然觉得,只要他认定了那是公羊家的孩子,无论是不是他的亲生骨肉,都可以学习公羊家的卦术。 但无论何种情况,有幸学习卦术的人一定都会学到最后,不会有“粗通卦术”却不是卦师的人。 公羊未有时候觉得自己之所以这么啰嗦,是因为自己的头脑太过活跃了,短短几秒钟之内,她已经为姚子书想出了许多种合理的解释。 也许他学过卦术,但还未出师父母就都死去了,他只好另寻方法谋生。也许他说的“粗通”是夸大了,他并不是真的懂卦术,只是对此稍微有些了解,外行人看热闹而已。也许这就是个骗局,姚子书是太子专门找来诈她,让她不敢胡说八道的人。 公羊未对自己肃然起敬,她居然能在被这么多胡思乱想纠缠的时候依旧保持镇定,不紧不慢地在纸上写出了那个她练习过不少次的谎言。 公主的命盘,就像被迷雾遮住了似的,看不分明。想是她请人相助,瞒去了自己的行踪。 白楠显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相信公羊未,她狐疑地拈起那张纸看了又看,质问道:“真的?” 公羊未没想到这种感觉会这么痛快,她更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这个机会,和公羊已一样骄傲地说出——准确来说是写下——那四个字:“我可是天卜。” 有时也是五个字。 白楠笑了起来,他把纸放下,然后看向了姚子书。 对了,这人说他“粗通卦术”。如果他所言不虚呢?只要他真的略懂一些,就知道根本没有能够这样人为遮盖命盘的方法 只能见招拆招了,一口咬定就是有办法可以遮盖住某人的命盘,姚子书没听说过是因为他见识短浅,难道他敢说自己比天卜还懂卦术么? 天卜这个身份实在是太好用了。公羊未心想。太爽了。 可是公羊未没能再用一次这个身份,再说一次“我可是天卜”,因为在白楠问姚子书“你听说过吗?”之后,姚子书的回答是:“是的,我听说过,是有此法不假。” 所以他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公羊未惊魂未定地在房里踱着步,就好像这样到处走路能让她的思路更清晰似的。 走了一会儿,脑海中盘旋的问题依旧毫无头绪,公羊未终于泄了气,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有些愤恨地躺下去,头发丝儿刚碰到枕头,立刻又坐了起来,跑到沙盘边上去,尝试着去排姚子书的命盘。 这再容易不过了,知道对方的姓名,又刚刚才亲眼见过对方,在这种情况下排出命盘来,可以说是每个卦师都该会的基本功,更别说出身卦术世家的公羊未了。 然而,命盘却迟迟没有被排出来。 原本可以轻易解开的算式被庞杂却毫无意义的数据取代,公羊未还以为是自己算错了,但她重新推演了好几遍,验算了又验算,却仍旧得到相同的结果。 就像是有一层迷雾笼罩—— 公羊未屏住了呼吸。 那么,她又要面对新问题了,刚才那个叫姚子书的人,究竟是有意地在帮她,还是仅仅说出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真相而已? “所以,我们其实不需要地图?”白十二忽然灵光一现,“你这不是能看到该怎么走吗?” 公羊已懒洋洋地抬起手,在她背上划拉出几个字:“得有人才行。陶轩要回怀树镇,所以我看他的命盘就知道怀树镇的位置。单看位置的卦术也有,但那是地占的本事,我不会。” “如果我也想学卦术,有法子吗?” “有,等我们回去,你问问我爹还缺不缺女儿,然后先算个几百道题试试深浅。” 白十二长叹一声:“我都忘了还有算学这一茬。拿算了,还是不学了。” 公羊已斜过眼睛看她:“你不用学。” “嗯?” 公羊已觉得应该在那个写好了常用句子的荷包里多添一张纸,上书五个大字:“我可是天卜。” 怀树镇离这里不远,在公羊已的指示之下,白十二很快就找到了通往镇子的路,她把马车停在附近,然后提醒公羊已:“我们走着去吧,不然你抱着个锅,我很难演出仙风道骨的感觉来。” 公羊已放下锅,拉过她的手,万分郑重地纠正她:“你本来也没演出仙风道骨的感觉来,全靠我硬撑。” “这次也不能说我是你徒弟了。该怎么说?” 公羊已重新披上了斗篷,整整齐齐地系好系绳,戴上兜帽,并且把帽檐拉得很低很低。她在白十二手上写:“什么都别说,多说多错。由他们自己猜去,就不会有错了。别担心,看我这个样子,就算你的话说不通,他们也会在心里头帮你说通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羊套 村口的界碑很显眼, 银钩铁画的三个大字:怀树镇。 白十二把马车停到了别处, 只在包裹里装上必不可少的随身行李, 背在身后, 而公羊已则要负责把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好好地藏在斗篷底下,搞出真人不露相的派头来。 怀树镇的名字一改, 确实是改出了气运来, 街道甚至比凌昌城还要繁华热闹, 不过, 即使是在这样的一条街上,白十二和公羊已也足够显眼了。 更别说她们在街道中央突兀地停了下来,公羊已挥挥手示意白十二把耳朵凑过来,然后故意用特别大的动作抬起手掩住嘴, 好让周围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见被盖在了斗篷下的是一件卦袍。 从刚才起就在注意着这两个古怪外来者的行人们同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点,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公羊已和白十二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也捉摸不透他们脸上的表情, 他们在害怕怀树镇改名带来的气运走到了尽头?还是在期待会有卦师给他们带来新的转机? 这些事情她们暂且还无法得知,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这个镇子对卦师的到来极为敏感。 公羊已相信在很久之前,这个镇子还叫“槐树镇”,村口也确实有几棵槐树的时候,镇民们绝不会对一个卦师的到来报以如此之大的热情。 也许那个给怀树镇改名的卦师是个有几分真本事的地占, 也许他只是个想多弄些钱花便想出了歪点子的人算, 不知道他做这件事的时候, 有没有预料到他不光让怀树镇的人富了起来,还让他们从此有了对卦术的崇拜? 而且这种崇拜,估计还会一代代地传下去。 别说是卦术的受益者,就连因出生而获罪,可以说深受卦术所害的陶轩,在外头遇到了陌生的卦师,第一反应居然是跪了下来,请求对方能将他救出苦海。 不管陶轩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归根结底他还是找到了一个好办法,解铃还须系铃者,虽然找不到最初的那个系铃者了,但找他的同行来代替一下也是个好主意既然陶轩的父母当年对一个卦师话深信不疑,他们就有可能对第二个卦师的话深信不疑。 公羊已凑在白十二耳朵边上,看上去在小声嘀咕些什么,其实什么都没说——她就算想说也没法说。 然后,白十二按照她们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朝公羊已点了点头,随便拉住路边的一个人,用高得有些没必要的声音问:“离这里两条街之外,是有个陶家的布庄么?” 说完之后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公羊已,公羊已藏在斗篷底下,没法以眼神回应,但还是轻轻晃了两下胳膊。如果白十二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非常不行”的意思。 “是的,陶家的布庄确实在两条街外。”被白十二拉住的人几乎没怎么看白十二,一直在偷瞄公羊已的方向,“那位那位是卦师吗?怎么,看出陶家的布庄有异?是要发财,还是要破财?” 白十二打定了主意这次要扬眉吐气,她朝那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这次她自信满满地走回了公羊已身边,公羊已稍微拉起兜帽的一角,让自己能和白十二对视,然后给了她一个应该是“还不错”的眼神。 对于公羊已来说,亲眼见过了陶轩,记住了他的命数,就等于是在他身上牵出了一根线,顺着这根线去算陶家布庄的位置,是万万不会出错的,然而她非要在两条街以外停下脚步,让白十二高调地去问一下,让镇子里的其他人都知道,卦师要找上陶家布庄了。 按理来说,若真是卦术高超的人,何必要问这一句呢?算出了陶家布庄有异状,直接去便是了,去之前还要找人问问两条街外是否真有这么个陶家布庄,岂不是有心虚之嫌? 但正如公羊已所想,怀树镇的人对卦师已经怀有天然的信任,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去,恰恰相反,他们觉得卦师人还在镇口就知道了镇子里何处有异,这不是证明了这位卦师是个不得了的高人吗? 她说陶家有异,那么就必定有异了! 公羊已和白十二踏入布庄时,陶轩正在店里帮忙。他毕竟还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半大孩子,虽然手上的活忙个不停,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脸上的焦躁不安,更何况他还时不时就伸长脖子往门外张望,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要不是店里客人多,陶掌柜又不怎么关心这个“恶鬼缠身”的儿子,恐怕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白十二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说那一句“小心门槛”,幸好她反应是极快的,赶紧伸手扶住公羊已以免她被绊倒,然后十分自然地把手继续搭在原地,以免这出戏在她们进门之后就要立刻被毁掉。 店里人来人往,客人众多,陶轩隔着人群看到了她们,白十二赶紧给他使眼色,陶轩反应了过来,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儿,只假装没看见店里又来了两个人。 白十二和公羊已心里正想着同一件事——下次不能再用这件斗篷当道具了,想法子把卦袍给露出来实在太麻烦了。 幸好陶掌柜是个眼尖的主儿,公羊已刚把手露到外面来,他就立刻认出来了卦袍的宽大袖子,迎上来朝二人一拱手,打哑谜似的:“敢问阁下是” 公羊已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开了,在布庄里看看这看看那,把店里的伙计以及陶轩都打量了个遍。 白十二觉得自己可说是渐入佳境了,她也一拱手,跟着陶掌柜打哑谜:“正是。” 看来这个哑谜的谜底确实是“卦师”,陶掌柜回过头望着还在四处端详的公羊已:“小店有何异状?有劳二位指点了。” 又给公羊姑娘说对了。白十二心想。说的都是客套话。 于是她也继续按照公羊已的安排演下去。白十二走到公羊已身边,仍是假装听她吩咐,公羊已借着这个空档,眯起眼睛看看门口,在她手里写了个“七”。 白十二去转告陶掌柜:“贵店今天上午还有七笔生意,不如等全部做完了,再从长计议吧。” 听到公羊已说起这部分的时候,白十二无不担忧地问:“不是说人心易变,最是难算?能算得这么准么?” “你可别小看八成准,我算卦这么些年,就数给你算的最多,你可碰见过那两成不准的时候?再说了,八成也是我爹的一个虚指,要我说,至少得有九成九。”公羊已想了想,放下白十二的手,抽出一张信纸垫在锅底上,硬是在马车的晃动中写完了“我可是天卜”这五个字,塞进了那个荷包里。 “唔你每次给我算卦,说什么事有危险,我就不去做了。所以就算我碰见了那两成,我也不知道。” “你那么听话干什么?!”公羊已先来了一句让白十二无话可说的质问,然后另换了一行,“碰着那两成的时候,我自然有碰着的对策。要知道” “别写了。也别掏荷包!”白十二把手从公羊已的膝盖上抽回来,抓稳缰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被制止了的公羊已看上去很是郁闷,直到白十二把马车停下,她才拽过白十二的手写:“嫌弃一个哑巴的口头禅。公主,妙啊。” 想到这里,白十二预备见缝插针。她颇有深意地望了陶掌柜一眼,朝公羊已的方向努努嘴,悄声说:“这可是天卜。” 那天白楠到承天宫,说是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让公羊未帮忙找出白十二的下落,在姚子书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的协助之下,公羊未躲过了这件事,不过当白楠把第二件事抛出来的时候,她实在无力躲藏,只得接招了。 “既然第一件事没有办成,我们就赶紧来讨论讨论第二件吧。” 在白楠的态度变得和缓之后,屋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和缓起来,但公羊未仍旧浑身僵硬,还咬着自己的舌头不放——她觉得这个状况下,一点适度的疼痛会让她不那么害怕。至少不要害怕到头脑一片空白的程度。 “天卜大人。”白楠好像忽然转了性子似的,她每说一个字,言语就要温柔几分,“公羊姑娘。我另有一事请托,不知你能否拨冗,去聚贤大会上坐一坐?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给你留个好位置的。” 听得公羊未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看了一眼姚子书,姚子书似乎也对白楠的这种语气感到颇为不适。 她难道还敢说不去吗? 两人离开承天宫之后,公羊未就忙着想姚子书的事情,等想完了姚子书的事情,她才终于想起来,公羊已曾经特意提醒过她,聚贤大会是棋局里一个变数极大的点。 她得给自己算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羊事 白十二不清楚, 天卜这两个字在寻常人心中会有多重的份量。 白临是皇帝, 他对任何事情的态度都不独属于他自己, 而是会在他有意无意地施压之下蔓延到整个皇宫。受到白临的影响, 整个皇宫都对卦术又敬又怕,如果白临这样的皇帝再有两三个, 想必会让大梁朝变得和尊祥国一样, 成为一个让卦师手握大权的国家吧。 有时候白十二会觉得这件事很好。卦师的占卜固然不总是正确的, 难道人的决断就总是正确的吗?相比之下, 卦师的占卜建立在他们传承千百年的卦术之上,建立在那些玄妙的数字上,这样有据可循有理可依的东西,难道不比人的空想更为可靠么? 听说那尊祥国以卦术为尊, 让卦师手握大权已有十几代之久, 可是他们也并没有生灵涂炭,相反, 尊祥国在梁朝人心目中的形象一直都是“富庶的西南小国”。就算这富庶之中没有卦师的功劳, 起码也有他们的苦劳, 且证明了他们不会有损于国家吧。 但有时候,白十二又会觉得这件事很不好。 尊祥国是尊祥国,大梁朝是大梁朝。 天意是天意,人心是人心。 任凭天卜再怎么受命于天,也看不透人心变幻。 白十二这一句话的效用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 一听到天卜两个字, 不光是陶掌柜, 店里的客人和伙计全都愣了一下,然后一边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一边时不时往公羊已的方向偷瞄几眼。 趁着这个机会,个子瘦小的陶轩吭哧吭哧地从柜台后搬了一把椅子出来,毕恭毕敬地请公羊已坐下。 公羊已当然也不推辞,坐下之后便一直低着头,斗篷的兜帽随之垂下,让人更加看不清她的表情。同时,公羊已和白十二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陶掌柜对他的儿子陶轩的态度。 在听到公羊已是天卜之后,陶掌柜似乎是想让人给公羊已看座的,然而在他开口之前,陶轩已经吃力地拖着那张椅子从柜台后面跑了过来。陶掌柜在看到陶轩之后,心里面会想些什么?这一点只要他自己不说,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因为他看见陶轩就好像只是看见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甚至于只是看见了路边一颗不会挡着他路的小石子,从上头跨过去也行,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脚踢开也行,都无所谓,因为那只是一颗小石子而已。 白十二之前猜想过,陶掌柜也许厌恶陶轩。因为一个卦师的话而厌恶自己的儿子,听上去像是蠢人做的蠢事,可是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蠢人和蠢事。不过,白十二会如此猜测,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在里头——她就是因为公羊已的一句话而被白临厌恶。 只是,天卜公羊已的话比江湖卦师的话更有份量,白临与白十二之间的矛盾也远比陶轩父子之间的要尖锐,如果说陶掌柜对儿子只是“厌恶”,那么白临对白十二就堪称是“恨之入骨”了。 用恨之入骨这个词可能不太妥当。白十二心想。她从来没感觉到白临恨她,白临恨的是先皇的遗腹子,恨的是被天卜用铁口直断说要夺得大梁江山的人,他的恨意像是一支支脱靶的箭,从来也没射中过正确的位置。 所以白十二也得以消除了她对白临的恐惧。她承认在她心底还有些微的恐惧存在,但远没有从前那么深刻。在她瘸了这条腿之后,她连那些脱靶的恨意都感觉不到了,她终于发现白临看似气势汹汹,却从未看准过靶子,于是她也就不再害怕,而是能平静地站在靶子跟前——如果白临更加敏锐一些,大概能从白十二身上感受到这种近乎于嘲讽的平静。 出乎白十二的预料,陶掌柜对于陶轩并不是厌恶,看上去他并不讨厌这个儿子,然而他眼中却流露着比厌恶更让人胆寒的东西:漠视。 是了,就像看见一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看见路边的一颗小石子,看见了和没看见也没有什么两样。 现在的陶掌柜就像是后来的白临。他们和白十二或者陶轩有着甩不脱的亲缘关系,并且都巴不得这个甩不脱的麻烦能从自己身边永远的消失,这种“巴不得”都是从卦师的话中产生的,所以说来也可笑,陶掌柜和白临心中,对自己的儿子和妹妹都怀有畏惧。 白临害怕妹妹会依照天卜所说,就和当初的自己弑父夺权一样,从自己手中抢来大梁朝的江山。而陶掌柜则害怕,即便他如此小心了,缠在陶轩身上的“恶鬼”依旧蠢蠢欲动,随时要害得他家破人亡。 白十二已经学会了如何面对从这份畏惧中滋生出的恨意,她不怕了,且获得了白临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平静。 而陶轩身上还没有这种平静。 也许有朝一日他会想通的,他会不再期待来自父母的目光,不再期待自己能被救出苦海,然后他会和白十二一样获得那份平静,获得一颗坚韧的c难以受伤的心。可是这中间的时光未免也太漫长了,既然可以伸手拉他一把,何不拉他一把呢? 然而她们真的帮得了吗? 来得太迟了。公羊已在心里叹气。陶轩已经这么大了,别说是天卜,就是玉皇大帝亲自下凡,都不一定能改变陶掌柜的想法。 卦师的话份量重就重在这里。 这也是当初公羊已在公羊辰的指导之下发现的,怀树镇改名换运一事有可能的真相之一。有可能怀树镇从来就没有什么风水问题,名字也好村口的那几棵槐树也好,都从来没有招来什么厄运。 穷也并不是什么怪事,贫穷的村镇成千上百,难道都去怪井边的大石头,村口的老槐树? 让槐树镇改名的那个卦师,可能正是瞧准了这一点,大费周章地搞了这么一出,又是改名字又是换界碑,还要砍树,还要烧七七四十九天的符纸——为的就是让人相信,槐树镇现在改名了,也改运了,你们要做什么就尽管放手去做,这七七四十九天的符纸绝不白烧。 这办法很冒险。其实这都算不上是什么办法,几乎等同于在人落魄失意的时候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朋友,莫伤心,落魄非你之过,而是时运不济,你且听我一言,这里有一枚玉佩,能助你改运,你买去佩戴,切莫取下,遇事自然逢凶化吉。” “以前现在有不少卦师还是这么挣钱的。碰到不信的那没办法,将信将疑的和相信的就会买下,至于买下之后究竟有没有用,那就另说了。”公羊辰当时是这么对公羊已说的,“用这个手段的多是云游卦师,就算没用,买主也没法找他算账。” 而有用的那些,也不是卦师真有什么神通。有可能真的是那人运气不好,连着栽了几个跟头,过了些时日又缓过来了,也有可能那人身处逆境,又真的相信卦术,带着据说能逢凶化吉的玉佩,凭着一股有了依托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真的逢凶化吉了。 从槐树镇改名怀树镇之后,这个镇子依旧可能一直穷下去,然而有那么一群人得了激励,不再浑浑噩噩,觉得这是个向上攀的绝好时机,于是卦师的话就应验了,改了名字之后,怀树镇果然迎来了气运。 这是卦师的功劳吗?无论他初衷如何,怀树镇能有今天的繁荣,确实有他一份功劳。 卦师有逆天改命的本事吗? 那就要看话怎么说了。 说陶轩身引祸端的那个卦师,可能一贯是如此招摇撞骗,也可能只是走投无路了想要骗口饭吃,他的这番谎话就像是一粒种子,种下去的时候是假的,在陶轩的父母心底生根发芽之后就成了真的,如今它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不是公羊已这个过路人一时半会儿可以铲除掉的。 公羊已只能尽力而为。 此前公羊已用天卜之眼数了数,到中午为止,陶家的布庄里还要来七笔生意。布庄里人潮络绎不绝,不过不是人人都确实要买,也不是笔笔都会在今日成交,而这些几乎全取决于人的心头一念,要算准是难上加难,不过天卜之眼和寻常算法是不同的,而且就算出了差错,公羊已也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应付——这差错正是因陶家宅邸的异状而起! 光潜行钻研卦术,是赚不到什么钱的,要想赚钱又不想赚脏钱,就要看这张嘴会不会说了。 公羊已从小到大学了无数理论,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实践,心里面不由得有些发慌,就站在她身边的白十二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伸手握住了她搭在椅子上的左手,哄小孩子似的轻轻晃了两下。 转眼间已经成交了四笔,陶轩在柜台后记账的时候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抬头看向门外,然后又紧张地看着公羊已和白十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十二生怕会露出破绽,不敢给陶轩打手势,只好祈祷他能赶紧冷静下来,别让陶掌柜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白十二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陶掌柜根本看都不看陶轩,更别说注意到他有什么小动作,有什么事情要做的时候,他宁愿去招呼正忙着的其他伙计来,也不肯开口叫陶轩。 这一切让白十二更加不忍了。之前听陶轩所说,知道了他家里人不曾让他好好地吃饱过,却不知道他还在经受着这样的折磨。 就算他说出来,旁人可能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这其实比吃不饱饭要痛苦上百倍千倍。 正午的时候,太阳升到了头顶,陶家布庄里也成交了公羊已进门以来的第七笔生意,公羊已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陶掌柜点了点头。 陶掌柜探头到门外看了看太阳,满脸堆笑地跑了回来,抬头招呼一个伙计“带二位贵客先到陶家宅邸小坐”。他话音刚落,陶轩几乎是从柜台后面蹦了出来,冲到陶掌柜面前喊:“爹!我来带她们去吧!让我去!” 陶掌柜没有拒绝。他可能实在不想和这个儿子多费口舌,只是皱了皱眉头,就朝他挥手说:“那你去吧。” 陶轩看上去活像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兴冲冲地走在前头为公羊已和白十二领路,等出了陶家布庄,确定店里头的人听不见自己说话了,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凑上来和白十二说话。 “说是七个,居然真的就是七个!”陶轩啧啧赞叹,“太厉害了,你们说的话,我爹一定会听。” 看他兴奋的样子,白十二不想泼他冷水,但又不得不提醒他:“我们帮你的忙,你也稍微悠着点,别让陶掌柜觉出不对劲来。” 陶轩不说话了,好像在回想自己刚才的举动,觉得每一件都不妥,都透着可疑,兴奋的劲儿全变成了忐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爹不会已经看出来什么了吧?” 公羊已伸手摸摸陶轩的头,然后轻轻拍了一下,再朝他一笑。陶轩明白过来了公羊已的意思,也跟着笑了:“嗯,我懂了,接下来我会注意的。” “啊,对了!”陶轩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白十二,“这位姐姐,你姓什么?” “我姓白。”白十二还是报上了真姓。 “白姐姐,你刚才说的天卜,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那么,你爹知道吗?” “应该也不知道吧。”陶轩挠了挠头,“他在家里常说卦师和卦术的事情,但从没听他提到过天卜,都是人算c地占之类的。我是想,天地人里头,天最大是吧?那天卜肯定比人算和地占要厉害得多,我爹和刚才店里的其他人,八成也是这么想的。” 公羊已悄悄掀开兜帽,朝白十二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想说“我说的没错吧?” 白十二本以为那句“这可是天卜”不会在不知道天卜是什么的人当中产生任何影响,没想到他们根据天卜这个名字,擅自猜测起了天卜在卦师中所处的位置——而且还差不多猜对了。 更没想到恰恰因为不了解,他们觉得天卜必然是个非常神秘的流派,于是更加确信了天卜胜过人算和地占这个想法:真人不露相,这才是高手风范! “卦师能赚到钱,这些人功不可没。”白十二小声在公羊已耳边说,“有关卦师的种种传奇里,恐怕有一大半是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那我先谢过他们了。”公羊已拉过她的手,“希望这次他们也能帮我编好,省得我这么费劲。” 说是会注意,这一路上陶轩却还是叽叽喳喳个不停,公羊已没法说话,陶轩似乎也不太敢和公羊已搭话,于是一直是白十二和陶轩聊着,越聊越觉得这孩子懂事又可爱,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因为卦师的胡言乱语就对自己的孩子心怀偏见。 话又说回来,假如卦师说的是真的呢? 白十二一边和陶轩聊着,一边就走了神。这是她多年的独居生活给她留下的一点坏习惯。 假如说陶轩身有祸端的不是某个不知名的云游卦师,而是公羊已呢?假如天卜就像当初指着白十二一样指着陶轩,或者指着其他什么人,一句铁口直断论定了对方是个灾星呢? 那么白十二也无法置身之外了,因为是公羊已所说,她就不得不信,她也会相信陶轩是个灾星,只能被这样对待。到时候她仍旧会同情陶轩,但她还会对陶轩伸出援手吗?如果帮了他,就真的会引来灾祸呢? 她正出神的时候,公羊已忽然在她手背上用力地掐了一把,她吃痛地抬起头,正好瞧见公羊已又稍微撩起了兜帽,一脸严肃地瞪着她,正缓缓地摇头。 “别多想。”公羊已用清晰的口型对她说,“想不透的。” 陶轩好奇地看着她们两个,还未开口问,白十二就主动回答了他:“我们在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就在这个时候,白十二感觉到了有人正在看着他们。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抽出包裹里的□□,然而在白天的城镇大街上拿出一把□□来实在有些不像话,因此她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陶轩和公羊已,然后小心地张望着四周,想找到一个正盯着他们看的可疑人士。 结果她还没找到这个人,陶轩就先找到了。 “大哥!”陶轩朝她们斜后方挥了挥手,大声招呼道,“我在帮爹招待客人!” 白十二往陶轩挥手的地方看去,被陶轩称作大哥的是个看上去精明强干的年轻人,白十二看着他的时候,他明显有些心虚,别过了视线,转身走了。 公羊已在白十二掌心写了几个字,白十二转述给了陶轩:“那是你大哥?” “是,他叫陶启文。平时他也都在店里帮忙的,不过今天他出门收账,所以你们去店里的时候没碰到他。”陶轩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大哥,硬是把话题给拉扯走了,“除了大哥之外,我还有个姐姐。我们家只有姐姐对我最好,她也害怕那个卦师说的话,但还是对我很好,怕我饿着,给我送吃的,我心烦的时候,她也会耐着性子听我说话。可惜后来姐姐嫁人了,我就只好再继续熬啦。” 他说得轻巧,字字句句之间却满怀心酸,白十二正发愁安慰他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就吸吸鼻子,在一处宅邸前停了下来:“我们到啦!” 陶轩冲上去叩响了大门,来开门的家丁原本满面笑容,一见是陶轩,七分笑意就连一分也不剩了。陶轩看上去已经习惯了连家里的仆人对他也是如此态度,对那家丁说:“这两位卦师是爹请来的贵客。” 说来也可笑,这人敢怠慢自家小少爷,却不敢怠慢卦师——当然,也是不敢怠慢老爷的客人——忙不迭地打开门,把白十二和公羊已让了进来,请她们到会客厅去暂坐。 端上来的茶也是好茶。白十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招待云游的卦师这么大方,却不肯对儿子稍微好一些。 也可能是我想反了。白十二自嘲地笑了笑。正是因为他们对卦师如此敬重,将当年那个卦师的话奉为天意,所以才不肯对小儿子稍微好一些。 白十二心里愤愤不平,公羊已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她方才还劝白十二不要多想,自己这会儿却也开始多想,闭了闭眼把脑海中的杂绪都给压下去,睁眼看见身侧依旧波澜不惊的白十二,拉过了她的手。 “还是你好。”公羊已偷偷在她掌心写。 白十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感慨弄懵了,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终于偏过头小声答她:“你也很好。” 她们坐了没一会儿,陶掌柜就匆匆地赶了回来,不耐烦地支走陶轩让他接着去看店,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白十二:“二位卦师如何称呼?” 他应该是从她们先前的举动当中看出来了,公羊已是不会直接和人说话的,有话要说的时候都是由白十二转述,所以才直接向白十二发问。 连陶轩都知道卦师的卦术只传授给子女这件事,而且他活了这么多年,又对卦师和卦术颇为关心,也从来没看过或者听说过有年纪相仿的两个卦师结伴云游的事情。他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但他认为卦师就该是独来独往的,就算不是独自一人,顶多也就是带了个使唤小厮。 一开始陶掌柜心里当然也犯嘀咕,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可疑,没穿卦袍的那位怎么看也没个下人的样子,虽然穿着朴素,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气度,她要是说自己是王公贵族,说不准也有不少人信。 真正解决了陶掌柜疑惑的还是白十二那句掷地有声的“这可是天卜”。 啊,是我孤陋寡闻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陶掌柜当时心想。既然是天卜,总要和人算c地占有些个不同的,我在这里瞎琢磨什么? 之前公羊已也和白十二商讨过,卦师算卦靠的是算术,取信于人却要靠话术,如果白纸黑字的写下来,有些事就不那么好糊弄过去了,最好是不要告诉外人公羊已是个哑巴,编个理由声称她不便和外人说话,一切意思由白十二来转达就行了。 白十二当时还没见识到他人是如何自己把故事给编圆的,还觉得这个方法有些不可靠:别人难道不会觉得这样可疑吗? 现在她算是彻底明白了,一点儿也不担心陶掌柜会在这方面有疑问,果然,陶掌柜从头至尾也没问公羊已为什么不直接和其他人说话,大概以为这也是“天卜”和人算c地占的不同之处吧。 尽管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听说过天卜是个什么东西。 “我姓白。”白十二简短地说,“这位天卜大人姓张。有什么问题,问我便是了。” 陶掌柜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显然是懂规矩的,知道卦师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名字,顶多是到了新地方之后,随手取个姓氏,方便其他人称呼自己罢了。 “那么,天卜大人有何指教?”陶掌柜问道,“怀树镇这么大,两位卦师会走到我店里来,应该不是毫无缘由的吧?二位请放心,陶某平生最敬重的除了读书人就是卦师,二位若愿意为我指点迷津,报酬自然也少不了。” 白十二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凑到公羊已嘴边听了一会儿,然后放下茶杯站起来,对陶掌柜说:“天卜大人只看出你店里c家中有异,具体是何异状,她还得再找一找。请陶掌柜引个路,带我们四处转转吧。” 陶家并不算太大,可也不小,加上公羊已每到一处就停下来,仔仔细细地到处看,他们用了一整个中午才又绕回到会客厅来,白十二把桌上的茶杯茶壶移开,从包裹里拿出纸笔,放在了桌面上。 公羊已早已用天卜之眼看了陶掌柜,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把他的命盘式子重列了一遍,细细地算出来,然后又新拿一张纸,胡乱写了个复杂的式子,再慢腾腾的算出来,看到陶掌柜已是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她才施施然放下笔,凑到白十二耳边“说”了几句话。 白十二直起身子面向陶掌柜,将公羊已刚才对她“说”的话转述。 “天卜大人刚才看了宅子,又算了你们家里人的命盘。”白十二敲敲桌上的那摞纸,“这异状不是一朝一夕冒出来的,而是有多年的积累。换句话说,是你们家里人一点一滴温养出来的一股灵气。陶掌柜平时,是否行过不少善事?” “那是当然。”陶掌柜先前听说家中有异状,还有些不安,结果听白十二说这异状是他们家里人“温养出来的灵气”,心里的不安顿时就烟消云散了,颇有些自得地说,“陶某不敢说有什么大善,但布庄生意红火,拿出些钱来周济穷人,也是应该的。” 白十二看得出来他这话并不假,以陶掌柜的财力来说,周济穷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听了他这话,再看看陶轩的处境,就愈发觉得凄凉了。 若没有陶轩一事,陶掌柜确实是个好人,可惜 “天卜大人问你,你家中除了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有我和我夫人,还有两个儿子,方才从布庄领你们过来的,便是我的小儿子陶轩。原先还有个女儿的,不过前些年就嫁人了。”陶掌柜老实作答。 白十二又俯身附耳到公羊已嘴边去“听”,恍然大悟地对陶掌柜说:“怪不得!怪不得这灵气要搅得你家不得安宁!” 陶掌柜大惊失色:“为何?” “你带我们去看宅子的时候,有个房间的朝向陈设,明显都要差于其他房间,和下人房差不多,可看上去那房间里只住了一个人。那可是你小儿子陶轩的房间?你可知道他身有鬼影相缠?” “是c是犬子出生时,曾蒙一位卦师提点,正因为他身有鬼影,我才” “你才对陶轩如此差,以至于引出了祸端来。鬼中也有善鬼,也有恶鬼,陶轩身上缠着的这个便是善鬼,他随陶轩生在你家,见老爷你家境殷实,又常行善事,心中喜悦,想借陶轩之手报恩,然而你们多年来再善的人再善的鬼,也难免心生怨怼。” 陶掌柜被白十二的这一番话惊得满头冷汗,他擦了擦额前的冷汗,赶紧追问:“那,可还有补救之法?请卦师大人明示。” 公羊已低头思忖了片刻,让白十二转达她的意思:“好在陶轩年纪尚小,那鬼暂时无计可施,至于破解之法天卜大人还需再做定夺。” 陶掌柜赶紧让下人去备好客房,好让两位卦师住下,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锭银子,让白十二和公羊已先收下。 看到这么一锭沉甸甸的旅费摆在面前,公羊已心里欢呼着自己的努力总算有了点成果,但表面上,她就只是面无表情地摆摆手,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白十二也开口婉拒:“陶掌柜请放心,若没有为你摆平这善鬼复仇一事,我们分文不取。” 这厢的天卜正忙着救人,那边承天宫里的“天卜”却忙着要救己。 她一遍又一遍地推算自己的命盘,生怕会在聚贤大会那天出什么差错,就在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一阵熟悉的笛声响起了。 是了,她确定那就是公羊子的笛声。这曾经是她最喜欢的安神药方,能让她保持头脑清醒,心思安宁,好把那些难搞的数字理理顺 从她住进这承天宫以来,她就不断地听到这笛声,好像是一种宽慰,又像是在催促,催促她去找寻已经十五年不见的小弟。 公羊未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公羊已的嗓子还没有哑掉,小弟还没有被迫离开的那段非常短暂的时光。 她还能清晰地记得他们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试图解开爹爹给他们出的难题,公羊已总是在他们算到一半的时候就说自己看到了答案,一会儿说不告诉他们,一会儿又佯装要说出结果来扫大家的兴,公羊子则经常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开小差,从袖子里摸出他的笛子来吹。 他知道哥哥姐姐们是不会拦着他的。他们嘴上骂他,说他又不好好学卦术,不好好算题,但只要笛声响起来,他们就全都闭上嘴,专注地当公羊子的听众。 卦师命薄。是的,公羊辰常和他们说。卦师命薄,一生幸事甚少。公羊未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兄弟姐妹都有和自己一样的感受,但她只要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心中就会涌起一层厚厚的阴霾来:这样的幸事,卦师能够有么?终有一日,这样的日子要结束的吧。 那样的日子早已结束了。 现在,时隔十五年之久,公羊未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眼眶一热,险些要流下泪来,然而在这温柔的笛声中,她却又哭不出来了,就只是静静地站在承天宫前,用朦胧的泪眼看向前方,就好像她有什么“天溯之眼”,能够看到往昔的岁月似的。 公羊未出着神,顺着笛声走出了承天宫,她惊讶地发现吹笛人比自己想象中要近,似乎就是不远处的那个人影—— 她停在了原地,因为笛声停住了,吹笛人正在朝她走过来。 一声“太子殿下”涌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白楠垂下手,定定地看着公羊未。 “如何?”白楠朝公羊未晃了晃手里的笛子。 这个问题上公羊未没必要说谎,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她确实喜欢,而且白楠吹得确实好。 “我也很喜欢。这是我从前听一个朋友吹起的,只要一听到,心里就静了下来,所以我就央求他把这支曲子教给我,这样我每到心烦的时候,就可以把笛子拿出来,给自己来一碗安神的药汤。”公羊未什么都没问,白楠却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最后她转身离去之前,拍了拍公羊未的肩膀,把她披在肩膀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夜里冷,快去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羊心 晚上的时候, 陶掌柜招待了白十二和公羊已一顿便饭, 也许是他接触到的卦师都不和人同席吃饭, 他没有邀请白十二和公羊已入席, 而是派人单独做了饭菜,送到两人的房间里去。 因此, 陶家今晚餐桌上的情况, 白十二和公羊已便无法得知了。 “为什么要多等一天?”等下人收走了碗碟, 确认房门关严了之后, 白十二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问公羊已,“趁热打铁不好吗?” 公羊已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闭上眼睛, 揉了揉太阳穴, 又烦躁地把手放下,抓过桌上的纸笔草草写了三个字:“陶启文。” 白十二这些天来也学到了不少卦术的门道, 一看公羊已烦躁的样子和她写下的名字, 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他是变数, 是吗?” 公羊已没作答,她趴在桌子上,斜过视线看着纸面,连着列了两道算式,连着算出它们的结果, 然后把纸举到了白十二眼前。 白十二拉着她, 把她的手放回到桌面上:“这你还是得写给我看, 我可搞不懂卦术的结果。” 公羊已满脸不情愿地在纸上划拉着:“之前在街上的时候,他看见我们和陶轩有说有笑了。而且变数还不光在这儿。” 写到这里,公羊已又不肯动笔了,她把笔放下来,坐在桌边仰起头看着白十二。 “好,我懂了,要等我们和陶轩商量过,确定这个‘变数’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之后,这件事才能‘解决’,是吧?陶轩会来吗?”白十二问完这句之后停顿了一下,等着看公羊已的反应,看见公羊已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接着问,“不知道?不一定?他在找机会过来,但是不一定能成功?” 公羊已抬手指着她。这说明最后一个对了。 白十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猜对公羊已的想法都会特别有成就感。而且,白十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和公羊已之间似乎隐约形成了某种独特的默契,公羊已在纸上写字的时候偷懒省略笔画也好,在她手里写字的时候偷懒缺字少词也好,她都能在脑海中把缺补上,争取让公羊已能用最少的词句来传达最多的意思。 这很有可能真的是她的错觉。白十二在沾沾自喜完之后冷静地想。因为自己在脑子里把空缺补上似乎不是因为什么默契,而是因为人的某种天性。 “我们最晚要等到什么时候?”白十二接着问。 这次只需要用一个字回答,公羊已却还是想出了偷懒的办法,她想了想,指向自己。 “巳时?” 公羊已跺了一下脚。 “巳时末?” 看到白十二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公羊已如释重负地又趴回了桌上,今天一天她都没有犯困打盹的机会,又要占卜,又要端着“天卜”的架子,还跟在陶掌柜后面在宅子里绕来绕去,她恨不得直接停下脚步,整个人靠到白十二身上休息一会儿——但是她不能,而且还要挺直脊背, “我当时应该记住陶启文的命数的。”公羊已把算到一半的算式丢开,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向白十二抱怨,“但我当时忙着用天卜之眼看他,什么也没顾得上。” 她没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也没有要补充说明的意思,白十二知道这就意味着“别问。要么是不能说,要么是问了我也懒得说。” “还是练得不够。”公羊已严肃地凝视着自己写出来的几道算式,想了想又把它们给划掉了,她抽出来一张新的纸,落笔写出来的又成了抱怨,“我在公羊府的时候应该多想法子练练的,碰到这种易变的情况,我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你之前在公羊府的时候,都是拿什么练的?” 公羊已指着她。 白十二怀抱着一丝侥幸,转过身看了一眼,不过她身后确实空无一物,公羊已就是在指她。 “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呢?”公羊已用眼神发出这个疑问,然后又低下了头,准备继续在纸上写,“我还是太缺乏经验了” “好了好了!”白十二赶紧拦住她,“是谁之前嫌我抱怨一件事抱怨太久烦的?” 公羊已据理力争:“既然你也有这个习惯,应该就能理解我现在的感受的。” “我是挺理解的,但是你抱怨起来比我抱怨起来要浪费得多了。”白十二抽走了她面前的几张废纸,拿到蜡烛上引了火,然后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盆来,让废纸继续在盆里烧着,“别浪费纸了,你要是实在想说,就还是在我手上写吧。” 公羊已转过身来面对着白十二,不过半个身子还是靠在桌面上,写字也懒洋洋的。她是真的困倦,要不是为了等陶轩过来,一进门就该睡个昏天黑地了。 公羊已刚把食指放到白十二的掌心,却又收了回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写些什么,原先的那些抱怨好像一瞬间都不那么重要了,至少没有重要到要让她吭哧吭哧地写上半天。她转而担忧另一件事情:白十二真的像她看上去的那么有耐心吗? 这很麻烦。其实她觉得她们之间存在着无数的麻烦,比如她经常有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经常因为懒得写字就干脆不说话,她自己也知道,白十二肯定觉得她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天卜这个名头就够让人觉得捉摸不透的了。 而白十二,明明能说话,却比她还要像个闷葫芦。白十二平静得像是一潭深水,丢个石子下去也只会引起一圈圈转瞬即逝的涟漪,从涟漪中你看不出来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把全部的焦躁都藏在水面之下,你不知道这潭水有多深,也不知道它有多热或者多冷。 公羊已哑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都不能说话,只能用写字和其他方式来和人交谈,最开始的时候她一天比一天习惯这种生活,好像不能说话这件事也能带来无限的乐趣似的,但到了后来,她一天比一天厌烦这种生活,想到这种厌烦将愈演愈烈,直到她去世的那天,她就不免地觉得胆寒。 她受不了。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不能说话而已,你还能写字,还有人愿意和你笔谈。你本来也不是那么爱说话。卦师经常要落下点毛病才能活命的,比起其他残疾,哑巴的日子要好过得多啦。 可她就是受不了。 公羊已极少去怨恨命运,因为她大概是整个大梁朝最清楚命运是个什么东西的人,那东西太庞大了,像是密布天空的乌云,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角落,你要怨恨也怨恨不过来,倒不如看看能不能去恨点别的。 但她心里那无处可以抒发的怨恨终究会累积下来,一点一滴地被她攒在心里,和她说不出口的所有话语一起攒在心里,等待着某个能够爆发的时机。 白十二就坐在这里。她坐下来的时候总是把那条伤腿往前探着,似乎是因为舒适,也可能是因为养伤期间养成了这个习惯。白十二的伤腿好像也是如此的,她还能走动,走起来也不比别人要慢,需要爬高上低的时候稍有不便,不过也就是动作不太灵活——这些都没那么严重,都可以忍。只要你愿意忍。 公羊已忍不住想,白十二会不会也一天比一天厌烦呢? 厌烦她因为公羊已才瘸了的这条腿,厌烦和公羊已说话时的繁琐,厌烦这人世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苦难与枷锁。这都是她即使看透了也无法放下的东西。这可是枷锁,是镣铐,这可由不得你。 她想问问白十二,可是问似乎又会适得其反,不问则心烦意乱。啊呀,我是天生这么多愁善感的么,还是哑了才如此的?公羊已问自己。 在说与说不得之间,连天卜之眼也看不清了,公羊已思前想后,选了第三条路:把头埋在了白十二怀里。 她看不到,却能想得到白十二的表情,一定先是慌张,然后错愕,接着归于一贯的平静。再然后,白十二伸出手抱住了她。 公羊已以前想过,白十二闻起来会是什么味道的? 那时候她知道了白十二从舒太妃那里搬了出来,一个人住进了倚竹楼。倚竹楼这个名字不是没来由的,院子里确实种了很多竹子,有专人打理照料,茂密c好看且充满了生机。所以公羊已先是猜,白十二身上可能也会沾染上竹子的清香。 但她转念一想,公羊府的院子里也有很多竹子,因为公羊府最容易缺的东西就是算筹,有时候缺算筹了,他们也不派人到街上去买,而是拿起了斧子和其他工具,聚到院子里嘻嘻哈哈地砍竹子做算筹。 然而,公羊已从来也没闻到公羊辰c公羊未或者其他兄弟姐妹身上有什么竹子的清香,所以她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白十二身上不会有竹子的清香的。做什么梦。 现在她使劲吸吸鼻子,发现——发现确实没有什么竹子的清香。倒是有一股皂角粉的味儿,不是白十二身上的,是她衣服上的。 “陶轩随时会过来。”白十二提醒她。 但公羊已还是赖在那儿不动。说句实在话,公羊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靠在白十二身上的时候,就好像她这笼中鸟的笼门被扣上了一把锁,她本来就无力飞出笼子,所以她非但没有去恨那把锁,反而觉得安全了许多,至少没有人会把它从笼子里抓出去,逼她去看她不想看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切实地把这把锁扣上呢? 为什么在白十二问起的时候,没有清楚地写出真名呢? 她不敢。 这怯懦似乎来得没什么道理。这世上与她关系密切的不多,除了公羊家的家人之外,就是白十二了。 那么,白十二究竟算是她的什么人? 公羊已想起来在公羊府的时候。孩子们总是没什么耐性的,对欣赏笛声的兴趣并不是那么大,只是顾虑到小弟的心情,大家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欣赏,只有公羊未是个例外。公羊未是真心地喜欢那笛声,她故作老成地对姐姐说,每个人都该有一剂安神的药方,无论有什么烦心事,都只管一头栽进去,就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当时的公羊已还能说话,虽然没有孪生妹妹那么啰嗦,但也称得上是伶牙俐齿,二话不说就把公羊未给数落了一顿:“你成天就想这些好事,就算你栽进去的时候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了,但你总要出来的。” 公羊未对此没有半点遗憾:“可我的烦心事儿也总要完的,让我快活的事情也总是要完的,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不开心,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开心,学了这么多卦术,我看就那句话说的最有道理,万物皆变,唯变不变” 公羊已知道在这个妹妹啰嗦起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她听了个开头,然后就专心做自己的事情,算完了两道题之后再抬起头来,听她的结尾。 “你说,做梦不也是这样么?正因为梦总要醒的,它才是个美梦,梦要是把你给魇住了,就算里头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你还高兴得起来么?” “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但要是有一个梦,让我不想醒呢?” 公羊已发现了,她可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安神药方,找到了那个让她不想醒来的梦。 陶轩随时都会过来,她不能在外人面前也这么赖在白十二身上。 不,不光是这个时候 还有以后。这场旅行迟早要结束的。到时候她们会如何呢?分道扬镳,形同陌路,渐行渐远渐无书? 她希望前路能再漫长,更漫长,无边无际。 “公羊姑娘?”白十二晃了晃她,“别睡着了。没睡着吧?” 公羊已在白十二背上拍了两下来回答她的疑问。说来也奇怪,她明明感到无比心安,却不想睡过去,但她也不想彻底清醒过来,她只想保持着这个半梦半醒的状态,舒适地靠在这里,周围的蜡烛光线正好,白十二不轻不重地抱着她啊,她要是会说话该多好,她这会儿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她想说:“我不会睡着的,再让我靠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她想说:“陶轩让我想起来小弟了。世上怎么总有那么可怜的孩子,而我怎么总也救不了他们呢?我可是天卜啊。” 她想说:“卦师素来命薄,一生幸事甚少,天卜也不例外。能与公主同行,算是其中一件” 可惜她都说不出口。 可惜公羊已只能慢慢地抬起头来,在烛光中看向白十二,就只是那么看着她,然后期待她能懂。 她能懂吗? 她能。 她会懂。 她终有一日会。 这公羊已是知道的——她可是天卜。 还未到巳时末,一阵很克制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白十二以同样的克制低声回应“来了”,然后快步走到门边,门刚打开一条缝,陶轩就闪身钻了进来,然后麻利地把门关上。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陶轩仍旧压低了嗓子,不敢放开声音来说话,“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壮着胆子问起你们的事情,但是爹不肯说。” “你问了之后,他训你了吗?”白十二反过来问他。 “那倒没有。今天我爹没有平时对我那么凶,我多吃了一个窝头,他也没说我什么,就是看了我一眼,换在平时,他早就发火啦。是不是你们已经和他说什么了?” “确实已经说了,但还没有完全解决,我们要等你过来,和你商量商量,才能做决定。” “你们知道我晚上会偷偷跑过来?”陶轩的迷惑只持续了一瞬间,“说的也是,有卦师大人在这里呢。” “我们要问你几件事。”这里只有陶轩在场,白十二也顾不上要和公羊已装模作样了,干脆直接自己发问,“有关你哥哥,陶启文。他今晚在吗?” “不在。”陶轩摇摇头,“他出门收账去了。”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大概明后两天吧。” “陶轩,这儿只有我们,你不用怕,和我们说,你这个大哥平时对你如何?” “挺好的呀。”这四个字陶轩脱口而出,然而语气中比起笃定,却更多的是迷茫,“呃我也说不上来。肯定没有我姐姐对我那么好,但平时大哥也没有爹爹那么凶,我觉得,应该算是挺好吧。” 听到这里,公羊已在白十二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白十二接着更加简单直白地问陶轩:“你就想想,这个大哥究竟盼不盼着你好?我们要帮你,他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俗话说小孩子是最清楚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不好的,公羊已把问问题的方式这么一换,陶轩顿时就想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不。 白十二再看公羊已,公羊已朝她比了个“二”的手势。 “然后是第二个问题,陶轩。你想让我们如何帮你?”白十二简要地向他解释了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今天你走了之后,我们对你父亲说,他待你太过恶劣,惹得你身上的善鬼也生了怨怼,想要借你之手复仇——别怕,这段是编出来吓唬你爹的——看样子他已经深信不疑了,今晚对你的态度才有所和缓。眼下我们还未告诉他这个‘解决之法’,你说,你想要怎样的解决之法?” 陶轩半张着嘴,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这c这还可以我想要的吗?我都可以吧” “你想清楚。这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要‘都可以’?你要交由我们来替你决断么?”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陶轩彻底愣住了,但白十二半点也不肯放松:“为了防止我们走了之后,事情再生变故,这件事要等到你大哥陶启文也在场的时候才能说。他去收账,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吧。”陶轩用喃喃自语般的音量说道,“应该是后天。” “那好。后天。后天之前,你得来告诉我们,你想得如何了。”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陶轩,公羊已取了纸笔来问白十二:“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是想走还是想留?” “要是真那么问他了,他肯定是想留的。是非之地也是家,他过的日子虽然苦,但还没苦到让他对这个地方毫无留恋。他一开始找到我们的时候,脑子里肯定也从来没想过要走,只是想让我们帮他说说好话,让他爹娘能稍微对他好些。所以劝肯定是劝不动他的,只有让他自己想,看他能不能放得下。” “你自己想了这么多年才想通透的事情,倒是指望一个半大孩子两日之间能想明白了。” “总要让他试试,就算没成功,也好过我们替他妄下决定。谁说笼中的囚鸟就一定觉得苦呢?有些人就是割舍不下,比起让他一刀两断,他倒是觉得在泥潭里沉下去要来得更好一点他狠不下那个心啊。” 已近午夜了,屋内仍是烛光闪烁,白十二忽然收起满脸的凝重,嬉笑着问公羊已:“陶启文后天才回来,那明天白天我们就空下来了。去镇上转转,看有什么人要问卦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羊摊 按照白十二所预想的, 她们应该一大早就出去, 然后在怀树镇好好地游览一番, 毕竟她们的这场旅行已经开了个非常匆忙的头, 接下来也该稍微放慢脚步,享受一下沿途的风景了。 但事实证明, 白十二的预想过于粗糙了, 她忽略了“一大早就出去”这个决策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因为在“一大早”的时候, 公羊已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所以把她叫醒未免太不妥当了,习惯了早起的白十二只好轻手轻脚地更衣梳洗,再过了一会儿,下人过来敲门, 说是陶掌柜给二位准备了早饭, 这就送过来。 看着摆了满桌的丰盛早餐,白十二更为难了, 就这么一个人开始吃好像不太妥当, 但叫醒公羊已同样不太妥当。 现在她倒是非常理解陶轩的感受了。白十二抓起筷子, 在桌边发愣。走又舍不得,留下来又受不了,怎么选都不对——她昨晚是不是有些太苛刻了? 都说吃过苦的孩子多半早熟,但再怎么早熟,陶轩也只有十来岁, 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 逼着他去为这样两难的局面下一个决断, 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白十二舀了一碗粥,小心翼翼地不把碗和勺子碰得叮当响,省得会吵醒公羊已。正因为是两难的局面,才不能由别人来做决定,哪怕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哪怕无论哪个决定都会让他痛苦万分,他也得自己做出决定。 身后忽然传来两声闷响,惊得白十二差点把碗给掉在地上,她转头一看,是公羊已从被子里伸出手,正在敲床柱。 “别敲了,我听见了。你醒啦?”白十二放下筷子走了过去,“睡得如何?” 公羊已摇摇头,不知道是说没睡好,还是说没睡够。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来,指着桌上的茶壶,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要喝水?”白十二走过去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今天没什么事儿,等会儿出去逛逛?” 公羊已没回答她,她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去摸她睡觉时一直压在枕头底下的荷包,单手在荷包里翻捡了一下,抽出来一张“我现在不想说话”。 昨晚公羊已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中途一次都没有醒过,可现在她还是困。她曾经详细地向公羊辰描述过自己的感受,然后才知道自己的困和别人的有些不同,让她成天都睡不醒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疲倦,更多的来自于心灵而不是身体。 看得太多了。公羊辰这样解释。天卜之眼实际上是在用你的头脑来心算,而且几乎一瞬间就能全部算出来,你想想看,用这么快的速度心算那么多东西,能不累吗? 不过不管她感受如何,旁人看起来她都只是单纯地困了而已。表面上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她一口气喝完了白十二递过来的茶,然后就坐在床上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昨天白天用了天卜之眼,晚上又为了等陶轩一直熬到巳时末才合眼,公羊已在公羊府的时候从来都是想睡就睡,还从来没有这样硬撑过。 “要不你再多睡一会儿?”白十二庆幸自己刚才没有闹出很大的动静来,不然她肯定一整天都要活在吵醒了公羊已的负罪感当中,“反正反正今天是确实没什么事,你想睡到晚上都行。” 公羊已还是摇摇头。她这会儿半个字都不想写,当然也就没法告诉白十二她是在纠结什么:她又想出去走走玩玩,又想继续待在屋里睡觉。 小时候她还经常嘲笑有些贪玩的弟弟妹妹们,尤其是经常玩着玩着就在院子里睡着了的公羊未,按理说人都是越长越大的,但她怎么越长大越能理解小时候的公羊未? 不知道是公羊未早熟,还是公羊已越长大越孩子气了。 “”公羊已对白十二比了个口型。 “什么?”白十二刚才没看仔细。 公羊已懒得说话了,她抬起手,用整个手掌在脸上轻拍了两下,本来她是不指望白十二能像照顾她多年的王婶一样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的,但白十二心领神会,站起来去给她拧了一块湿毛巾,折了一折放到公羊已手里。 毛巾在脸上重重地抹了几把之后,公羊已差不多清醒过来了,但她把毛巾放到白十二手里的时候,天卜之眼又犯了毛病,她只好飞快地别过头,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看。 每天早上刚醒来的时候,公羊已都是一副和每个人都有仇的样子,但只要毛巾捂到脸上,让她清醒过来了,她就又会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后悔。她坐在床上,纸笔不在手边,便依照惯例拉过了白十二的手:“出去走走吧?我也想看看怀树镇还有没有其他闲事好管。” 快入冬了。不过,还只是快了。 她们刚出门的时候,还觉得晨间的风带上了冬日的寒意,等她们走到街上,却发现她们正碰上了一个晴朗的好日子,阳光照得身上暖融融的,连带着街景也显得尤为可爱,似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街道两旁的叫卖声和阳光一起把人给围住,让公羊已觉得惬意极了,为了不让天卜之眼在这个时候来搅局,公羊已闭上了眼睛,抓着白十二的衣袖跟着她往前走。 白十二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云游卦师,或者说,除了公羊家的人以外,她压根儿就没见过真正的卦师,在她的印象之中,卦师总要带一面旗子之类的东西,不然从何招徕生意呢?又不是每个需要求签问卦的人,都会像陶轩一样撞上来。 不过眼下看来,公羊已并没有那么做的打算。她也没有摘下斗篷,露出身上的卦袍,只是小镇上的消息传得飞快,公羊已和白十二的特征又极为好认,似乎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陶掌柜家里有两个卦师留宿,一个披着斗篷一言不发,另一个不光没穿卦袍,还是个瘸子。 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公羊已确认了这一点,她睁开眼睛,借着宽大斗篷的掩护在白十二手上写:帮我找找这附近哪里有茶馆。 “前头就有一家。”白十二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你要找茶馆做什么?” 公羊已却没管她的问题,拉着她径直往茶馆走过去,等到了店里,公羊已摘下斗篷露出卦袍,选了一张靠角落却又不至于太偏僻的桌子坐了下来。 茶馆不大,只有一层楼,里外一览无余,正亲自招待客人的老板和老板娘一下就瞥见了公羊已,老板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问公羊已:“卦师?” 公羊已点头,扯了扯白十二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说话。 “好嘞,知道了。”老板应了一声,就转身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这下白十二又学到了:卦师的生意,常常都是在茶馆里开张的。 酒楼饭店不在饭点的时候要冷清许多,在饭点的时候老板又不高兴你要单独占一张桌子还不点多少菜,况且里面的人忙着喝酒c吃饭,以及和朋友说笑,就算朋友也都想跟卦师问卦,有些问题在朋友跟前也不大方便开口。 茶馆就不同了,即使不是饭点也有客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无论是停留歇脚的,还是打发时间的,独自品茗的,都有的是空闲和卦师啰嗦。卦师一个人坐一张桌,点壶好茶自己喝掉,也不算是浪费。 人是常常会变的,所以规矩也常常变,原先的规矩是,占了人家一张桌子,就要点一壶好茶,现在的规矩里头则不一定要点茶了——事后记得和老板分成就行。 当然,不是每个茶馆老板都知道这个规矩,碰到不知道的,就得卦师自己去和老板交涉,公羊已没有和她提前交待这些,大概是她觉得这里是怀树镇,镇上的人对卦师都—— 啊。想到这里,白十二低下头,意识到自己真傻。 公羊已一进门就看到了,这里的老板是知道这个规矩的。这不像其他的事情会有变数,只要公羊已自己做了决定,扫一眼就能看见对方的反应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样多好啊。白十二不由得有些羡慕。做什么事情心里都有底。 就在白十二坐在公羊已对面思考有底没底的问题时,公羊已探过身扯了一把她的袖子,然后在自己身边拍了两下,示意她坐过来。 “别坐那么远啊,等会儿还得是你说话。快把纸笔摆上来,我等会儿要列算式的。” 白十二刚在她身边坐下,右手就被公羊已给拽了过去,手心朝上搁在公羊已的腿上,然后再用斗篷给盖住。 “呃”不知道是心虚使然还是怎么,白十二鬼使神差地冒出来这么一句,“总这样别着手腕有点难受。” 公羊已看看她,二话不说掀开斗篷,把她的手翻了个面,再把斗篷盖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全无停顿,然后她用右手抓起桌上的笔,左手伸到了斗篷下面,在白十二手背上写:“手背也行啊。” 这时候,一个神情局促的年轻人在公羊已对面坐了下来,白十二失去了想别的办法的机会,只得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微微倾斜着身体——手还得放在公羊已腿上。手心朝下。 “卦师大人。”年轻人先是招呼老板给这一桌上一壶茶来,然后舔了舔嘴唇,靠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卦师大人,听说您是天卜?” “她确实是。”这个问题不用公羊已指示白十二也能回答,“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 “好c好。”茶端上来了,年轻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等到小二走远,才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问,“您能算算明年科举的考题都有些什么吗?” 公羊已不说话。准确来说她没在白十二手上“说话”。 卦术方面的事情,白十二知道自己不太懂,所以没有公羊已的指示,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年轻人还在紧张地等待着,并且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茶。 公羊已心里其实很慌,她总算真切地意识到了,她虽然精通卦术,却不一定能当好一个云游卦师。她悄悄开个小差,用天卜之眼看了看接下来会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然后有些绝望地发现今天她要面对的可能都是这种让人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问题。 然后,她终于给白十二下达指示了。 “你觉得呢?”白十二反问对方。 好在这个年轻人还算老实,会问这个问题可能也是一时昏了头,白十二这么一问,他满头的冷汗就下来了,哆嗦着又喝了一口茶,朝着公羊已直摇手:“卦师大人!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是我糊涂,是我糊涂,那,您帮我算算明年的科举我究竟能不能考中,如何?” 公羊已轻笑着摇摇头,抬眼看了看年轻人,在纸上列下一串式子。白十二清楚这个算式只是个障眼法,公羊已一定是用了天卜之眼,因为算式还在列着,结果还没算出来的时候,公羊已藏在斗篷下面的左手就开始在她手背上写字了。 送走了这位“多补补算学,切莫偏科,定能高中”的年轻人,白十二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对公羊已说:“其实,我也有个问题,要向你求个卦象。” “什么?”公羊已在她手心里追问,“快说。趁着下一个人没来,我给你算。” “还是等我先攒够卦资吧。” 白十二本想就这么圆滑地结束这个话题,没想到公羊已不依不饶:“我们两个什么交情?卦资给你免了,要问什么,快说。” “下次吧,下次啊,有人来问卦了!” 正因为搞丢了老婆心爱的首饰而急得团团转不敢回家的中年人在她们对面坐了下来,不知道其中一位卦师为何会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困羊 白楠一时兴起要办聚贤大会的时候, 没想到会是今天这个场面。 她自小活在宫里, 对外面那片广大天地总归是心怀向往。白楠化名为南木在江湖上闯荡了三年, 第一年, 她看什么都有趣,看什么都新鲜, 第二年, 她觉得这江湖中和宫墙内一样污秽丛生, 只要有人的地方, 就免不了有勾心斗角,到了第三年,她觉得一切又都可爱起来。 有人的地方连带着就有勾心斗角,又如何呢?有人的地方就有的东西多了去啦, 该美的还不是美, 该可爱的还不是可爱。 于是南木女侠脑子里就有了这个主意,和她给人的年纪轻轻却颇有城府的印象截然不同, 白楠是个挺容易心血来潮的人, 一个想法只要冒了出来, 她就不乐意费劲把它按下去——不然,你以为她是怎么决定要隐姓埋名去当个侠客的? 聚贤大会的名字挺好听,但其实就是白楠把她在宫外交到的朋友都给叫了过来,摆上酒席好好地热闹一番。 因为来的都是朋友,所以要礼尚往来, 不能光让他们上台表演, 自己也要准备几个节目才是。 琢磨到这个问题上的时候, 白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十二,这么说有些古怪,不过对于这个姑姑,白楠素来是“引为知己”,以至于在听到姚子书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震惊,而是“果然如此”。 她果然有异于常人之处。 至于那些“双日相争”之类的话 白楠缓缓地拉开弓弦,想着白十二教给她的诀窍:看准靶子。她松开拉住弓弦的手,箭矢破空而出,确实刺中了红心,却不像白十二所射出的箭那样,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红点的正中央。她烦躁地把弓箭扔到一旁,坐在校场中央,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个靶子看。 难道她还没看准靶子吗? 姚子书,还有告诉姚子书这些鬼话的那位天卜,你们都来听听。对,我这个侄女不该说,但我那姑姑有时候是冒傻气,双日相争?谁和我争,也不会是她和我争啊。 而这些鬼话 白楠终于还是又拿起了弓,死死地瞪着那个靶子看。她不信这个邪,不信天底下还有她白楠学不会的事情。 她不信这个邪,然而,姚子书告诉她的那些“鬼话”,她心底还是信了。 她动了那个忌惮的念头,于是有了后面的事情,于是离弦箭,不复归。 白十二原先担心自己会应付不来。这样面对面的问卦和之前的情况有所不同,留给公羊已在她手背上写下答案的时间很短,她们也没办法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慢慢打好商量,对于公羊已来说也许还好,但没有公羊已的指示,白十二实在是拿不准该如何掌握添油加醋装神弄鬼的尺度,为了不出错,她尽量少说话,几乎完全按照公羊已所写的来进行转述,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这就使得她给问卦人的回答总是十分简洁。 在做了几笔生意之后,白十二也悟到了,卦师们“装神弄鬼”的要义,不在于卦师临时想出来糊弄人的那些“卜卦仪式”,也不在于说话时故意说得含糊且高深莫测让人搞不明白,而在于卦师本人的气度。 如果有人说白十二的气度看上去像是皇族,许多人应该都会连声称是,因为他们觉得白十二身上有着一种身居高位者才会有的c独特的宠辱不惊。虽然白十二自认为这是看透了c放下了一些事情之后,带着点自暴自弃意味的平静,但是在旁人看来,确实如此。 白十二不能理解从她身上看出来什么皇族气度的人,不过她很能理解怀树镇这些对素未谋面的卦师公羊已报以万分信任的人。 是的,由于改名一事,怀树镇的人格外依赖卦师,可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们肯定不会对每个卦师都如此的。 只因为那是公羊已。 她挂在嘴边的那句“我可是天卜”,并不是要虚张声势,并不是要依靠着这个头衔来获得什么。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姓公羊,也没有人知道“天卜”代表着什么,但是他们看见那个卦师坐在茶馆角落里的样子,就知道她是有真本事的。 云游的卦师以为自己能瞒得住,以为自己虽然算得不准,但是每到一个新地方就没人再认得自己,殊不知卦师会算,问卦的人也会看,那些算学不精的卦师心里知道自己算不准,总藏不住身上的那点儿忐忑和心虚,他们往往是按照师父所教,硬着头皮把式子一列,然后再按部就班地算出来,至于算得准不准,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有一段白十二曾经致力于遗忘和埋葬的画面重又在脑海中变得清晰,八岁的白十二已经有了让她熬过白临的敌视的倔强,但那种倔强完全是个空架子,是她逼迫自己把这个架子支撑起来,防止自己会被压垮。 她躲在舒太妃身后不敢说话。她甚至连完全藏在母亲身后的勇气都没有,她站在介于舒太妃身后和身侧的那个位置,因为站在身侧太显眼,躲在身后又太调皮,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自己会犯错,然而无论她做什么,步步都是错。 白十二心里也有过愤怒。再微小的愤怒也会一点一滴地被积攒下来,只是有些人找到了让它们决堤而出的机会,有些人却没有。 白十二知道自己属于后者,她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知道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期待,知道自己永远也不敢像想象中那样反抗白临,那些幻想只是她给自己喘息的空隙,不存在任何意义。 她就像现在还身处两难之中的陶轩,既不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在这里熬下去,也不觉得自己有一刀两断的器量,然而再怎么说“撑不下去了呀,真的不行了呀”,却还是好好地活在世上,一天又一天,得过且过。 白十二曾以为那就是自己的一生了。 直到她遇见公羊已。 白十二坚信,即使那天没有那句铁口直断,没有闹出那么荒唐的事情来,公羊已的出现,也同样会改变她的命运。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做出安排为此,白十二愿意相信天意。 最初的时候,白十二只感觉心里酸溜溜的。你看看公羊家的那个姑娘啊,和我差不多大,也和我差不多高,不知为何却比我更得上天眷顾,你看看她,她一定不曾害怕身边人,她不因出生而获罪,不因存在而遭痛恨,所以她能那样笑着,所以她似乎什么都不怕。 那样多好啊。白十二心生憧憬,心生向往,也心生敬佩。 十五年过去,白十二长大了也成熟了,她不再是小时候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她已经能够做到心如止水,却不可能做得到如公羊已那般。 在茶馆里问卦的人多半不会问什么太复杂的事情,除了一开始那个准备明年进京赶考的年轻人还算问了一件“正事”,其他人问公羊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公羊已自然也就没有把价格开得太高,有些小事只是象征性地收了几文钱,不过来问卦的人多,也有人大方地多给了不少,所以小半天下来,还算得上是收获颇丰。 临走前公羊已披上了斗篷,不忘把钱袋里的钱匀出来一部分分给茶馆老板。白十二看着她,注意到她嘴唇微微地抿起了,白十二并没有向公羊已求证过这一点,不过她一直坚信这个小动作代表着公羊已在无声地哼歌。 “公羊姑娘。”白十二现在觉得这称呼叫起来别扭极了,她和公羊已绝没有这么生疏,“你可曾碰到过两难之事吗?” 有,有,我现在就烦着我自己的两难之事。我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却下不定决心,偏偏你问起的时候我还昏了头,告诉你一个假的充数。现在我怎么办?一直瞒下去,等到你发现我在骗你?还是告诉你?啊,那又有新的两难之事了,我要怎么告诉你?是直说我当时就是想骗你呢,还是胡编一个卦师的规矩什么的,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 你说这是不是两难之事?难极了,难极了! 偏偏天卜之眼一到你身上就不管用,我集中精神想看看名字的事情该怎么办,却看不到,反倒是那些我没想去看的事情全涌到我眼前来了——唉,这真是怪事啊。 我算尽春秋,为何算不透你? 然而这些话公羊已通通说不出口,她嚅嗫着嘴唇,好像能从喉咙里抓出一个无声的回答,但她没能做到,于是她僵硬地摇了摇头。 “啊,那不错。”白十二说。 不错?公羊已偏过头,借着兜帽的掩护看向白十二的侧脸,天卜之眼仍旧不肯发挥它一贯的玄奇,只肯在白十二身上堆叠出无法分辨的重影。不错什么呀,你这傻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羊断 “看来以后不用为钱发愁了。”白十二把刚才在茶馆里赚到的钱, 分作两份一份收在包裹里, 一份放在钱袋中方便随时取用, “下午接着去茶馆吗?还是累了, 要回去休息?” 公羊已把眼睛闭上,稍微低下头。 “困了, 是吗?那就回去吧, 正好也去看看陶轩想得如何了。” 陶掌柜没有让陶轩读书, 更没有让他学其他的什么本事, 只是让他在自家的布庄里打杂,就连如何记账,都是店里的老伙计教会陶轩的。 本来他去店里帮忙是雷打不动的事情,今天还是头一次例外, 陶轩说自己有些不舒服, 陶掌柜也就没有追究,让他待在家里休息。不用问白十二也能猜到, 放在平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是她们先前的那一番话动摇了陶掌柜, 虽然还没从她们口中听到如何安抚陶轩身上的“恶鬼”,但他应该也觉得,至少不能对陶轩那么恶劣了。 而且,陶轩正在苦苦思索白十二问他的是要走还是要留的问题,大概一整夜都没睡好, 看上去面有菜色, 神情恍惚, 他说自己不舒服,大概也不完全是谎话。 这一个上午公羊已都在茶馆里给人算卦,开始的时候她都用天卜之眼直接看结果,预备等自己累了之后再用笔算,然而累了之后她困得头昏脑涨,根本没有那个去列式算题的精力了,只好强撑着继续用天卜之眼。 白十二不敢再继续勉强她,让她在房间里歇着,好好睡一会儿,自己则轻手轻脚地帮她关上门,按照昨天的记忆去了陶轩所住的房间。 陶掌柜有了动摇,不过对陶轩的态度并没有在一夜之间来个天翻地覆的大转变,房间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他说自己不舒服,身边也没个人伺候着,白十二拉开虚掩的房门,在门板上敲了两下,示意陶轩有人进来了。 陶轩正坐在椅子上出神。他托着下巴,愣愣地看着窗外,听到白十二的敲门声之后,他缓缓地转过头来,开口叫了声“白姐姐”,然后便沉默不语,只不过这回不看窗外了,改看着墙角。 白十二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饭食,说不上是多好的菜色,但已经不是窝头咸菜了,看来她们说到一半的卦象,对陶掌柜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这些饭菜摆在这里应该有一会儿了,为了一饱口福去林子里找鸟蛋c偷过路行人的食物的陶轩却一筷子都没有动,白十二是十分识趣的人,也不喜欢强求别人,他放在这里不吃,那就是他确实不想吃,既然他远不到不吃这一顿就会饿死的程度,就不必去劝一句“多少吃一些吧”。 白十二拉了一张椅子,在陶轩身旁坐下。 “想得如何了?” 陶轩愁容满面,好像难以抉择,却终究开口说了一个答案:“我还是想留下。” 这答案是在白十二预料之中的。十来岁的孩子大多如此,即使父母待他们并不好,他们也难以摆脱掉对父母天生的依恋,天底下有不少不喜欢孩子的爹娘,却少见天生就厌恶父母的孩子。 因此陶轩心中的那杆秤,肯定是会偏向于“留下”那边,旁人再怎么和他分析利害也没有用,他的这种倾斜,本就与利害无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迷与清是泾渭分明的,旁观者硬要去劝,不光劝不住,说不定还要换来一个白眼。 白十二没有要劝陶轩改变主意的意思,她又问了一遍:“想清楚了?真的要留下?” 这一问,是第一道筛选。陶轩如果再次确认他“想清楚了,要留下”,也不一定是真的下了决心,可能还在动摇,但如果这一问就让他又陷入了沉思,那他肯定还在动摇。 动摇的一大体现是,陶轩没有正面回答白十二的问题。 “要是我姐姐还在,我肯定要留在家里,因为家里有个人待我好,我是不忍心走的。可是姐姐已经嫁出去了,我大哥” 接下来的话全变成了小声的咕哝,白十二听不真切,只能通过偶尔听懂了的只言片语猜个大概:陶启文对陶轩的态度,就像是对一条落水狗的态度。 救它,除了看它摇两下尾巴之外,得不到什么好处,不救它,更没有什么坏处,这其中同样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只是常人出于怜悯之心,看到落难的,只要自己有余力,总想伸手去帮一把。但世上人千千万万,一样米养出了万千种不同,不是每个人都有那颗怜悯之心的。 陶轩咕哝完了之后,也和白十二说明白了一些有关陶启文的事情。 陶轩刚出生的时候,他的哥哥姐姐年纪都不大,姐姐觉得这个弟弟可怜,虽然不敢当着父母的面对他好,但私底下总是帮着他的,而哥哥陶启文则站在了爹娘那边,站在了那个说陶轩身缠恶鬼的卦师那边,姐姐偶尔偷偷给陶轩送些吃的,不光要避开爹娘,还要避开陶启文,因为陶启文只要看到了就会向父母告密,好在父母跟前邀功。 陶轩的姐姐气不过,曾去找陶启文对峙,陶启文却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你对那小子那么好,要是把他身上的恶鬼养好了,报复到咱们家头上来,该怎么办? “而且这话你们还没法反驳。”白十二指出。 “是。”陶轩低垂着头,似乎觉得自己选择留下是辜负了白十二和公羊已的一番好意,不敢抬起头去看白十二,“到现在我也觉得,我大哥其实说得对,要是爹娘对我太好了,我身上的恶鬼害到我们家头上来,该怎么办?” 这孩子!白十二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怪她们没有好好地对他说一遍这件事。 “陶轩,你听着,我给你一个担保。和我一起的那个卦师,她给我算了十五年的卦。” “你说她是天卜。”陶轩插嘴道,“那么,她是每一卦都准的?” “不。我知道天意难测,人心难卜,我知道天底下没有每一卦都准的卦师,现在她不在这里,就算她在这里,我也会这么告诉你,而且我相信,她自己也会这么说的。但她和说你身上有恶鬼的那个卦师,有个最为关键的不同。” 白十二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把话说完:“她有担当。当初说你身有恶鬼的那个卦师,现在身在何方?你们都不知道,就算哪天你找到了他,要让他给个说法,他八成也会假装自己没有说过那些话,赖个一干二净。但和我一起的那位卦师就不同了,她说了这话,就一定会认,准也好不准也好,她都会认,要是她觉得自己担不起后果,她就不会开口,而不是随意地丢出一句话来,把棋盘搅得一团乱,然后拂袖走人。” 公羊已曾经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 但那是铁口直断,天意冲到了嘴边来,由不得她不说,那句话一出口,不是搅乱了棋盘,而是宣告了棋局的开始,公羊家被迫赶走了一个孩子,白十二瘸了一条腿,公羊已则失去了她的嗓音。 白十二从来没有为此事苛责过公羊已,因为她清楚,公羊已十五年来正是在拿这件事苛责自己,认为是自己当时的一句话,把白十二卷入了祸端。 所以,白十二如何忍心再拿这件事去为难她呢?她已经够为难自己了。 “所以我向你担保,她愿意帮你,要帮你,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她确定你身上没有什么恶鬼,你可以过上好日子,也不会害到别人。如果你真的身缠恶鬼,她也不会瞒着你,甚至还是会帮你,但,就不是现在的这种帮法了。” 白十二看陶轩神情落寞,赶紧多安慰了他几句:“陶轩,那恶鬼缠在你身上,它要干坏事,定然要借你之手,是不是?” 陶轩点点头:“是。” “那,你会去害人么?” “我想,不会吧。” “所以你何必怕自己会害人呢?”白十二微笑着说,“你看我,我哥哥也听了一个卦师的话,觉得我要和他抢一样东西,抢到最后,必然是有胜者,无赢家。所以我哥哥恨极了我,比你的哥哥厌恶你更甚,要是可以,我哥哥甚至想杀了我。可是,我心里知道我根本不想抢那样东西,我没法让我哥哥c让其他人相信我,所以我只好跑了,跑得远远的,让他们不信也得信。” 说到这里,白十二心中其实泛起一阵苦涩。陶轩不过是落入了一个卦师招摇撞骗的圈套,成了牺牲品,根本没有什么恶鬼会借他之手去做坏事,而她却是切实地身陷棋局,这棋局是天卜亲眼所见,是天卜十五年前铁口直断,是不容违抗的天意。 陶轩其实是为人心所困,而禁锢白十二的枷锁,才是真正的天意铸就。 “白姐姐,我决定了。”陶轩声音发颤,“我要走!我不能留在这里,这个家里没人喜欢我,没人盼着我好,我想要过好日子,我就得到外头去。哪怕吃再多苦,我也能坚持下来。” “好,我知道了,我们会帮你的。”白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呀我不该劝你。我本想着不劝你,由你自己去做决定的,但我刚才的那番话,其实就在劝你了。” “哎呀干嘛要发愁那么多呢?总之,我想通了,有个好结果,就行啦。”愁绪一散,陶轩又变成了那个十来岁的少年,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筷子,夹了一口已经冷了的菜塞到嘴里,“我在家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对了,白姐姐,我有件事要问你,你和那个卦师,究竟是什么关系?能偷偷告诉我吗?我绝对不说出去。” 白十二想了想,把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天机不可泄露。” 公羊已一直睡到了下午才醒过来,听白十二说了陶轩的决定。对于陶轩的决定,她没发表什么意见,倒是对于陶启文,她感触颇多。 “他对陶轩这样,不一定是他本性就坏,而是他爹娘c他身边的人,大多盲信卦术,他长在这种环境里,从小耳濡目染,盲信的程度比起上一辈,可能不减反增,还要更深一层。比起有人盲信卦术,我倒宁愿他们不信卦术。他们要是不信,我们也就是少赚几个钱,天下之大,总有人需要求签问卦,总有一处能让卦师混口饭吃,退一步说,哪怕这口饭混不到了,卦师都懂算学,有些还有别的长处,凭借这些长处去找个营生,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但要是盲信卦术的人多了,有些心术不正的卦师,造的孽就大了。” 她写到这里停住,特意另换了一张纸向白十二强调:“等到了下个地方,我就不弄什么装神弄鬼的把戏了。也不用你传话,我就明明白白地写给他们看,我算卦是列了式子,一点点推算的出来的。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是百卦百灵,根本没人能百卦百灵。哪儿有十拿九稳的事儿啊!不光在卦师这儿没有,在哪儿都没有。就算有,也不是问卦的那点儿钱能买到的。” 她写得激动,也顾不上要省着点用纸,清秀漂亮的小楷因为急躁而有些歪斜着,铺满了整张纸。 白十二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她写完,和她开了个玩笑:“那这次呢?” “这次还是得继续装。”公羊已警告她,“好好演,别在陶家人面前露馅。” 写完了这句,公羊已另起一行,问白十二:“你还记得公羊子吗?” 白十二犹疑片刻,摇了摇头,还没等她张口提醒“我不知道公羊家其他人的名字”,公羊已就急匆匆地把才写下来的字全部划掉,用粗重的墨痕表示她收回了这句话。 “慢慢来。”白十二在她手腕上轻轻按了一下,“公羊子是小弟吗?那时候和我一起被困在山中的那个?” “是他。”公羊已写道,“他离开家的时候,比陶轩还要小。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如何。” “算不到吗?” “有人遮了他的命盘。” “命盘还能遮住?你也能吗?” “有人能。我不能。” “连你都不能?” 白十二问得十分诚恳,公羊已瞥了她一眼,写道:“公主高看我了。” “是。”白十二坦然应道,“我对你一直另眼相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羊语 聚贤大会从一开始就出了个差错:白临没有到场。 这实质上是白楠和自己朋友们的宴会, 白临对这群身怀绝技却实在粗野的江湖人没有兴趣是当然的, 但是只要是白楠有兴趣的事情, 就算再怎么勉强, 白临也一定会参与其中。 这一点白楠自己也知道,她甚至常常猜想, 公羊辰和白临是不是在这方面惺惺相惜——他们同为对女儿有求必应的父亲, 大概在这方面会有不少的共同话题吧。 正因为如此, 当白临推辞说不想在聚贤大会上露面的时候, 白楠的第一反应就是:出事了。 她一时间也想不到会有什么事情让白临作出这个决定,但她确信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白临根本拿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白楠清楚自己在父皇心中的份量之重,她或许有些恃宠而骄, 但从来不会无理取闹胡搅蛮缠, 所以当她需求某事的解释时,白临就会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白临从来不会敷衍她, 因为在白临眼中她不光是需要被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儿, 更是他的继承人, 她不应当被敷衍地宠爱,而应当被平等地注视。 可是这次白临没有给白楠任何理由,连自己不会到场这个消息,也只是派人传话给她,然后说自己政务繁忙, 没有理会她的一切追问。 这个差错导致的变故就是, 在大梁朝的天卜大人落座之前,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看着太子阴沉的脸色,生怕她会有所迁怒。不过,这个所有人指的是宫中的人,南木女侠请来的客人可不在乎这个,宴席还没开始,他们已经在桌边闹成了一团,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放在以前,白楠一定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起笑闹,一会儿胸襟广大心怀天下,一会儿又小肚鸡肠怨天尤人,聊得开心的时候争抢着酒钱菜钱,聊得不开心的时候抄起家伙来就去酒楼外头“切磋切磋”,这群人活得苟且,也活得潇洒快意,若以棋局作喻,白楠就是困在那几个格子里挪来挪去的将帅,出了宫去,望见车马走起路来都是大开大阖,心中先是莫名地生出鄙夷,像是要说服自己那也没有多好,然而等到这股酸溜溜的情绪从舌尖上溜走,她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但三年江湖路犹如大梦一场,一旦回到宫中来,白楠就意识到自己还是眷恋东宫的月色,还是将白临正坐着的龙椅视为自己囊中之物。 她说到底仍是大梁的太子白楠。 白楠身边是给公羊未——给天卜准备好的位置,上面放了纸笔,方便她随时和人交谈。公羊未在落座时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她当初答应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一步,如果她早知道她要在白楠身边坐上几个时辰即使她知道了,她也没有那个胆子拒绝白楠的邀约。 “天卜大人。”白楠向她颔首,“有关我那天问你的事情,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言下之意是,你可是天卜啊,在卦术这个行当里,总没有你想都不想就说自己束手无策的事儿吧。 这个言下之意是公羊未猜的,不过她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已经和姐姐的占卜差不多准了。 公羊未移开放在最上面的纸,露出底下空白的一张,她盯着那张空白的纸思考良久,终于落笔了,白楠以为她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要继续做寻找白十二的尝试,然而她落笔写下的却不是算式,而是一个问题。 “你为何要找她?” 卦师们有许多规矩,这些规矩大多数是用来约束自己和同行的,但也有一些规矩是问卦的人要遵守的,比如,问卦的人不能喋喋不休地追问卦师的姓名,再比如,卦师为了给你算卦问你问题的时候,你要如实相告。 偌大一个皇宫,除了舒太妃之外,大概再没有人关心白十二的死活了。对大多数人来说,她在或者不在都没有区别,而对于白临来说,这个妹妹能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如果能从一开始便没有存在过就更好了。 那么,对于白楠来说呢? 白楠自己也反问公羊未:“你觉得我为何非要找到她呢?” 公羊未还是在纸张一角写出了那个顺应常理的推断:斩草除根。 白楠摇了摇头。她把写着斩草除根四个字的纸从公羊未眼前抽走,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上。 “我不想杀我姑姑,一点都不想。这事儿我从听到起就觉得荒唐。白十二怎么可能会想当皇帝?就是父皇现在硬要把龙椅玉玺都塞给她,她也不会要的。这一点上我佩服她,佩服极了,她心无所求,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贪图,而我就做不到,我想收入囊中c想捏在手里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如果做不到,我就浑身都不自在。天卜大人,你是天生异能,是吧?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与常人不同,是生来要做大事业的?” 你这话问错人了。公羊未默默地抬头望天。你应该去问我姐姐,我从小到大可是半点这个感觉都没有的。 “我要做的这番事业,就是证明,天意并非不可撼动。什么铁口直断,什么双日相争我毕生所信的之事只有一件,人定胜天。所以我非把她找回来不可!只有她在,你也在,才有那个双日相争之局,我才能证明,我不会杀她。” 这一次公羊未倒是想都没有想就飞快地落笔了:“太子殿下就不怕吗?要知道,天意不可违。” “我怕。”白楠的声音颤抖着,听上去却仍旧坚定且不容动摇,“我怕极了。在你们卦师看来,以人力撼动天意,是不是犹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是的。公羊未心想。她难得碰到了一个对她和姐姐来说都适用,而且她们一定会给出相同答案的问题。 你勇气可嘉,你值得敬佩,你英雄气概,可纵使如此,你也越不过那万丈深渊吧。 公羊未也说不准。她在最后加了个“吧”,因为她在最后一刻想起来,白楠不是普通人,这不是说她是太子c是未来的皇帝,而是说,她是当世独一份的奇才。 天下之大,就连天卜都不止姐姐一个,但白楠这样的奇才,就是独一份的。 看到她迟疑了,一贯的不可一世又回到了白楠脸上。 “天卜大人也觉得,有那么一点半点的可能,是吗?但,也就是那么一点半点,而且如果不成,还会把我姑姑的命给搭上去。可是,我不会杀她,就算再有什么天意” 白楠不说话了。这让周围的喧嚣声格外响,她们两个人沉默地坐在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终于,白楠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将暂时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 “但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说,不如就聊聊她吧。有一件事,天卜大人可能曾经算到过,也可能根本没想到要算这个。”白楠的笑意变得和平时不同了,公羊未从中看出了些许恶作剧的意味,“我姑姑,白十二” 白楠说到这里就停下来,喝了一口茶,从摆在手边的果盘里挑拣出几块水果,她慢条斯理地嚼着,就是不往下说,好像就等着公羊未着急似的。 但公羊未一点都不着急,她对此还有些失望。 “倾心于你许久。” 公羊未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这句话的后半句和前半句给连在一起,她感到油然而生的恐慌,这种恐慌和之前的不同,之前的那些会让她觉得自己性命受到威胁,从而手脚冰凉,站立不稳。 而现在的这种只想让她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或者随便用个什么办法,只要让她听不到白楠说话就行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表现出了姐姐听到这话时应当有的适度的羞怯,颤颤悠悠地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当真?” “这还有假不成。”白楠说得轻描淡写,“都不用算,看她那样子就该明白了。你不常看见她,所以不明白;她不常看见自己,所以也不明白。” 公羊未不知道该写什么好了,她放下笔,保持着恬淡的笑容,扭头看向了别的方向。 姐姐,求你自己来听吧,我挨不住了。 而这一会儿公羊已还在思索着,另眼相看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公羊已很想追问,但她猜想她问了之后白十二一定会开始装傻。不,其实她至今都分不清楚那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白十二似乎就有那样的天赋,能够化解这两者之间本就模糊的分界线。 最后她决定假装自己没有听见,默默地收拾起了桌上的纸笔,并且忍住不去看白十二的表情——你有话要说吗?那就憋着吧,我偏不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羊念 陶启文马上就要回来了。 这不是猜测也不是陶轩的估计, 而是公羊已演算的结果, 她和白十二算准了时候去找陶掌柜, 说她们已经为陶轩的事情想好了解决方法。 “只要依此法而行, 恶鬼自然退却,不害布庄的生意, 也不在家宅作乱。” “那就好!”陶掌柜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身体也不再紧绷着了, “到底是什么办法?快说给我听听!啊, 对,对了,我险些忘了。” 陶掌柜满脸懊悔,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银票, 毕恭毕敬地低到白十二和公羊已跟前:“这是卦资, 还请二位笑纳。” 公羊已看了一眼银票,没有伸手去接, 白十二把银票拿了过来, 却又马上递还给陶掌柜:“陶掌柜, 收你的卦资之前,我们还有件事情要说明白。” 公羊已适时地把手中一个封好了的信封交到白十二手里。 “驱赶恶鬼,平息怨恨之法,我们已经在这封信里写好了。你若是按照我们说的法子做,自然避祸消灾, 我们也就心安理得收您一份卦资, 你要是不愿按照这信里所说去做, 那我们便分文不取。而且” “而且?”陶掌柜恨不得把手里的银票塞进白十二手里,然后把信封夺过来看,“卦师大人请直言无妨。” “陶掌柜,鬼是人所化,却与人不同,我们双耳能闻有限,然而鬼却不受所限,因此我们不敢直接告诉陶掌柜该如何对付它,以免被那恶鬼给听了去。写在纸上固然能避开它,可也不是万全之策,如果你拆开了信封c看了内容却不照办,也会被他瞧出破绽来,到时候就不好办了,就是再来十个八个卦师,也拦不住他要作恶。” 陶掌柜略一思忖,理顺了白十二所说的话:“卦师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我打开这个信封看了,就必须照做,不然几日之内便会大祸临头,是吗?” “是。所以要不要接,要不要看,陶掌柜要自己考虑清楚。”白十二又强调了一遍,“看了信,就要依照信中所言行事,不可不作,更不可违逆此信中所说,否则恶鬼随时会回头来,到时积年怨恨一次算清,可能就不是破些财这么简单了。” 就在这个时候,陶启文回来了。 那天他在路上看到陶轩和这两个人走在一起,他看其中一个穿着卦袍,陶轩又说她们是父亲的贵客,只以为是父亲又招待了云游的卦师,请他们看看家里的情况,然而他刚一进门,就碰见了没有去布庄,而是在前院玩耍的陶轩。 陶启文上前去质问陶轩为什么没去布庄帮忙,陶轩不但不害怕,还一脸无辜地说是父亲让他在家里休息。陶启文觉得这事儿古怪得很,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两位卦师被父亲请来了家里之后,确实看出了陶家的异状,而这异状就在陶轩身上。 所以陶启文才这么急匆匆地闯进了会客室,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了,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朝着陶掌柜喊:“爹!轩儿的事是陶家的家事,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能听两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在这里指指点点?” 白十二一时间没有憋住,直接笑了出来,好在她及时伸手捂住嘴,假装自己是在咳嗽。 什么家事。陶轩身上的“事情”,难道不是因为听了一个云游卦师的话才有的?陶掌柜十几年前听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的话,如此对自己的儿子,今日再听外人的话,一改这十几年来的做法,也没什么奇怪啊。 “启文!休要胡说。”陶掌柜喝住了陶启文,没让他继续说下去,“这两位可是云游的卦师,怎么能说是来历不明的外人?” 我们云游的卦师对于问卦的人来说,可不就是来历不明的外人吗。许多人不愿意请卦师到家里去问家事的卦,就是顾虑这一点。公羊已在心里对陶掌柜说的话发表意见。她庆幸自己没法说话,不然她可能没办法站在这里听完陶掌柜和陶启文之间的任何一段对话——这两人真的不觉得自己说的话破绽百出,听着荒唐吗? “她们说自己是卦师,有什么凭据?” “这还不是一目了然?看她身上的卦袍,不就知道了?” 公羊已很配合地抬手撩了撩头发,让斗篷向身侧散开,露出素色的卦袍。 陶掌柜急着要拆开白十二手中的信封,好解决陶轩身上的“恶鬼”问题,他本来就被白十二吊足了胃口,再被陶启文这么一耽误,更加急不可耐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朝白十二伸手,要去拿走信封。 白十二退了一步,飞快地把信封收到身后:“陶掌柜,这可不行。这信中的内容只有你一个人能看,不能当着大少爷的面就拆开,你还是和他商量好了,再做决策吧。” “卦袍?”陶启文不屑地瞥了公羊已身上的卦袍一眼,“爹,远的不说,就是咱们家的布庄里也有做卦袍的布卖,就算不是卦师的人,随便去布庄里扯一截,找个裁缝按自己的尺寸做了,还不是能穿出去招摇撞骗?” 这一点他说对了。公羊已想道。只不过说的是句废话,去买套锯子斧子之类的,人人也都能说自己是木匠,想扮成哪行的人,准备那一行的行头就行了,这道理谁不清楚? 但说是一回事,做事另一回事,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不知道白楠会不会打个喷嚏。 “启文说的有道理。”陶掌柜表了态,虽然认可了儿子所说的话,却也没有要把矛头指向白十二和公羊已的意思,“要证明卦师的身份,单靠一件卦袍确实是不够的。” 陶启文见父亲的态度有些动摇,公羊已和白十二又不说话,赶紧趁热打铁:“爹,要是些寻常小事的卦象也就算了,这可是件大事,万不可轻举妄动,这两个人的身份,还需核实一番才是。” “你以为爹老糊涂了吗?”陶掌柜好像不满于儿子说话的语气,瞪了他一眼,“她们当初是先到布庄去的,一进店里就说我们家中有异,还报出了中午之前会有几个客人。整整七个,不多不少。” 难道还能有六个半或者七个半客人吗? 陶启文不见得是真的怀疑白十二和公羊已的身份。 可能恰恰相反,他就是相信白十二和公羊已真的是有几分本事的卦师,才要这样极力劝阻父亲,不让父亲信任她们两人,因为他看见了弟弟陶轩和她们显得十分熟络,所以断定了她们是和陶轩事先约好,要帮陶轩在这个家里翻身——如果她们两个只是招摇撞骗的,等她们走了,每几天他又可以把根基不稳的陶轩给踩下去,根本不必如此惊慌。 但她们要是真卦师,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信封里写的东西可能就像当年那个卦师让槐树镇改名的指示一样,一锤定音,扭转乾坤。 他绝不让这种事发生。 “家里的生意如何,我也清楚,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平常日子里的客人,多不过是那么多,少也不过是那么少,都在一个范围之内,只要知道了这个范围,按照自己到店里的时间,大概猜一个数,猜中的机会不说六七成,起码也有四五成吧。猜中便罢,要是没猜中只要结果相差不大,她们必然准备好了另一套说辞。” 这一点他居然也说对了。公羊已接着想道。要是那天刚好撞见了天卜之眼看不准的那两成,她也准备好了另外一套说辞来取得陶掌柜的信任,虽然要费一番波折,但她相信最后还是能做到。 别说能看见八成,就是能看见一成两成,也足以取信于人。 “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但,她们要如何知道布庄平时的客人有多少?怀树镇就这么大,镇上来了生人,不可能全无痕迹,我让人去查问一番,自然就知道她们是不是第一天来怀树镇了。” “她们当然是第一天来怀树镇,不过,陶轩可就不是第一天住在怀树镇,更不是第一天在陶家的布庄里帮忙了。”陶启文一边说一边瞪着她们两个,“前天我出门去收账的时候,正巧在街上撞见了她们,爹,您让陶轩带她们来家里,是吧?可我看陶轩和她们有说有笑,丝毫不像刚刚认识的样子,我看,可能是陶轩从外头找来的说客,装成卦师的样子,想给自己谋点好处吧。” 居然还有后招。白十二和公羊已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她们不是觉得陶启文的这些个“招数”有多难对付,而是实在觉得不耐烦,只希望这场谈话能够赶紧结束,但她们不能操之过急,戏既然演了,就要演到底。 她们倒是不用担心陶启文的劝说会对她们的计划有什么影响,毕竟,只要陶启文知道了那封信的内容,就会万分后悔自己冲出来阻挠了——他会巴不得白十二和公羊已是真正的卦师,并且殷切希望父亲完全按照她们的指示来做。 “陶掌柜,陶大少爷。”白十二不慌不忙地开口了,完全没表露出陶启文预想之中的气急败坏,“我们之前确实见到过陶轩少爷。就在我们距离怀树镇不远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他,他和我们说起了怀树镇的情况,说去那里,应该有不少人想要问卦,所以我们就来了,没想到刚到镇上,就看见贵府生了异状,这才去了布庄,要找陶掌柜说一说此事。至于说我们是陶二少爷的说客,那就是无稽之谈了,之前见过他一事,我们也没有故意隐瞒,只是也无人问起啊。而且那不过是一面之缘,寒暄了几句,我看小少爷平时日子过得寂寞,大概也是许久无人谈天说地,便忍不住和我们聊上了吧。” 见陶掌柜点头不止,陶启文哑口无言,白十二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到点子上了,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至于我们是否真的是卦师,懂卦术,那就很难验证了。要知道人算卜的是将来,今日算的事情,要到以后才有结果,可能十天八天,也有可能十年八年,即使陶大少爷要出个题来考考我们,大概也没那个耐性等到卦象灵验之日吧。” “怎么没有那个耐性?”陶启文终于抓住了一个不是破绽的破绽,赶紧追击,“十年八年不说,十天八天怎么就等不起了?你现在就算上一卦,等十天之后看结果便是!” 陶启文进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定然能戳破白十二和公羊已的“阴谋”,因此还算胸有成竹,这会儿他见自己动摇不了父亲的态度,不由得恼羞成怒,反而衬出白十二的不急不忙,毫不心虚。 “还请陶大少爷让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要验证,远没有那么麻烦。我看陶家与卦师颇有渊源,应该也知道,卦师的生意都是在茶馆里开张的,昨天早上,我们就在镇上的茶馆里设了摊子,供人问卦。客人问的多是一些小事,可小事也是事,也有卦象,这些卦象之中,有不少今日便要应验,陶大少爷怀疑我们与陶轩是串通一气,我无法空口自证清白,不过,我总不能与怀树镇上的这么多人都串通一气吧?还请派人去问上一问,就知道我们是真懂得卦术,还是招摇撞骗了。” 陶掌柜见儿子激动的样子,也知道劝不动他,干脆就照白十二所说的去做,也好让他信服,省了些口舌。于是叫了下人进来,问清是哪间茶馆,遣人去问了。 没想到那个家丁才出门没多久就跑了回来,还带来了一位客人。 看到那位客人的长相时,白十二笑了起来,迎上前去行礼:“刘掌柜,尊夫人的首饰找到了吗?” 刘掌柜笑呵呵地点头:“找到啦!还要多谢二位卦师了,不然我这会儿还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呢。” 刘掌柜也算是陶家的旧相识了,他看见陶家的家丁慌慌张张地跑在街上,还以为是陶家出了什么事情,赶忙上前问了一句,听说是这件事,他安下心来,正好闲着无事,就亲自到了陶家,来为昨天帮了自己大忙的两位卦师作证。 “而且,昨天给的那点卦资,实在是不成敬意。”刘掌柜说着就要从口袋里掏出银子来,“这些就算是” “好意我们心领了,刘掌柜。”白十二婉拒道,“我们卦师只收卦资,不收赏钱。” 编得好,连我都快信了。公羊已心说。 送走了老朋友刘掌柜之后,陶掌柜转向了陶启文:“如何?这下你总算肯信了吧?” 陶启文低头不语,算是默认,白十二这才把信交到了陶掌柜手里,让他找一间空房去看,千万别让其他人看见,以免给恶鬼钻了空子。 拿到了信,陶掌柜却又有些犹豫了,他出门之前又一次问白十二:“只要打开了,就必须要照做,是吗?” “是。请您慎重。” 陶掌柜咬了咬牙,若不看,那恶鬼就必要滋事,若看了,好歹还有条路可以走,别说这方法不一定很难,就是再难,他也要想办法完成才是。 会客厅隔壁的房间正是空着的,陶掌柜拿着信走进去,关上门,没一会儿就走了出来,背着手,阴沉着脸。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副神态不是因为信里所写的方法太难,而是因为太简单了,简单得让他觉得不可置信。 “启文。”陶掌柜挥了挥手,“快去给陶轩准备几件好衣服,然后再拿我想想再拿五十两银票给他。” “爹?”陶启文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他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身,“爹,信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陶掌柜把目光转向了公羊已和白十二,公羊已明确地摇摇头,表示现在还不能透露信中的内容。 “快去!”陶掌柜猛地一拍桌子,险些打碎了桌上的茶杯。 陶启文有些不情愿地走了,陶掌柜脸上的怒意烟消云散,又成了生意人脸上常见的热情笑容,他让下人给白十二和公羊已添上新茶,自己也坐了下来。 “二位卦师这次不光为我们家消灾解难,也是为我了却了一桩心事。”陶掌柜手里捧着热茶杯,看上去像是卸下了多年的担子,“不瞒二位说,留那样一个一个祸患在家,我与夫人还有启文,都是惴惴终日,生怕一个疏忽就要大祸临头。但碍于之前有位卦师所说,我们也不敢把他赶出去让他自身自灭,怕遭反噬。今日能得二位指点迷津,实在是无上荣幸。” 这话我没法接。白十二默默地喝了一口茶,生怕自己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把茶杯给扣到陶掌柜头上。 公羊已则是朝陶掌柜点了点头,白十二注意到公羊已的目光在陶掌柜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暗自猜测她大概在用天卜之眼,于是倾身过去问了一个自己疑惑许久的问题:“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问出了口,白十二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公羊已又不好当着陶掌柜的面拿出纸笔来写字,于是又补上:“等没人的时候再和我说吧。” 公羊已轻轻摇头,拉过她的手写道:“卦师眼里,万物皆数。行善是数,作恶是数,命亦是数,一点一滴,聚沙成塔,躲不过,赖不掉。” 白十二偷瞥了一眼陶掌柜:“你看见他之后如何了吗?” “难说。”公羊已继续写道,“万物皆数,所以万物皆变,有时候一念之间,命数就是天差地别。要看的事情越大,我就越看不准。除非我除非我还能说话。” 公羊已仍旧以天卜自居。她得承认自己以此为傲,但她也知道,自己比起那些在传说中露面的,真正“有如神助”的天卜前辈们,已经缺失了不少。 她的铁口直断是一种“天授”,看到白十二登临帝位c看到白楠得天卜则成凶星c看到双日相争之局她始终是被动的,在那些图景出现在眼中之前,她什么都无法预料到,直至那一刻到来,她才能感觉到有一种她无法反抗的力量正在推动着她,让她以天卜的身份说出“天意”。 在旁人看来,这已是不得了的异能了,因为公羊已经由铁口直断说出来的话,一定是板上钉钉的天意——后两次铁口直断生效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她看到的天意是不会有假的,无论她有没有说出来,都会在将来的某天发生。 公羊已只是个传声筒而已。她远没有达到从前的天卜的位置。 按照公羊辰所说,真正的天卜并不受天意所累,他们眼前出现铁口直断的图景时,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不让那句话被说出口,同时让这段将来变得可以改写,而不是切实发生,相对的,假如他们想看到某事的发生,也可以在自己脑海中编织出想要的将来,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喊出那句“铁口直断” 撇开卦师中的异类地占不提,人算是凭借着自己和前人的智慧,用一道道算式去揣测上天的安排,公羊已这样半吊子的天卜,是用上天恩赐的双目去看清天意,找寻出路,而真正的天卜,是能逆天改命之人。 她和白十二可以一直这么逃下去,远离这场双日相争的生死之斗,可谁能断言她们一生都能这么顺利地逃下去? 既然棋子都还在,那么当棋子聚拢之日,也许就会迎来新的棋局,也许新的棋局不是依靠逃跑就可以甩脱的,到那时,她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公羊已自认为无法解开这样的困局,但如果她是真正的天卜,要翻覆这棋盘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尚称不上是真正的天卜,尚还没有翻天覆地的大能,但她可以是。 公羊已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她不知道白十二在被那个捕兽夹踩到的时候究竟是何感受,但她可以想象到那锈迹斑斑的獠牙刺入身体的感觉,那应该是一种与她当时的经历完全相反的疼痛,因为那獠牙是冰冷的,而她喉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当难以忍受的灼痛消失了之后,她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连一点灰烬或残骸都没留下——公羊已发不出半点声音,嘶哑的也好,低微的也好,半点都没有。 能治好吗? 公羊已打定了主意,就算不能治好,她也要找到成为真正的天卜的方法。 感觉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胳膊,公羊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陶启文已经回到了会客室,陶轩和陶夫人不知何时也被叫了过来。 “五十两银票我拿来了。”陶启文干巴巴地说,“衣服还在准备。” 陶掌柜冲着他点点头,陶夫人从大儿子手中抽过银票,放进了小儿子手里,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问他:“轩儿,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和娘说说,娘替你去准备。” 白十二几乎都要听到陶启文咬牙的声音了。陶轩大致上知道白十二和公羊已那封信当中的内容,但还是因为爹娘这从未有过的温柔对待而感到受宠若惊,他支支吾吾地说:“没c没什么” “轩儿,你也知道自己身缠恶鬼,易惹祸端。”陶掌柜总算是开口了,“我们陶家让你待了这么些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给你准备好行囊,送你些盘缠,你明日便上路去吧,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与我陶家无关,不要踏入这大门半步!” 这说的简直不是人话。公羊已自兜帽底下抬眼看着陶掌柜。可惜陶轩身上的恶鬼根本是人胡扯出来的,要是真有,我看第一个就得找你寻仇。 陶轩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于是低下头,不让其他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反倒是陶启文表现得十分惊讶——他也确实惊讶。 这份惊讶持续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转变成纯粹的狂喜,因为陶启文实在想不通,这两个卦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掌柜,我看陶轩大概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不如让他多留一晚,等到明日我们出发的时候带他一程,把他送到下个城镇,免得他在这怀树镇附近徘徊。” “也好。”陶掌柜看向了还低着头的陶轩,皱了皱眉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那就有劳二位了,这份卦资,还请收下。” 陶掌柜恭恭敬敬地将叠好的银票递上,白十二和公羊已都看得出来,他是衷心地感谢她们二人,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这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吧。”穿过走廊的时候,白十二趁着四下无人感慨道,“他们一家人都听信了那个卦师的话,对陶轩只有厌恶没有爱护,种下去的是这个种,得的自然也是这个果。人言可畏啊。” “幸好你没说‘卦术可畏’c‘卦师可畏’什么的。”刚走到门口,公羊已又停下了脚步,“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要办,而且还得趁着陶启文落单的时候办。” 陶启文坐在自己房中,想到刚才的事情,仍感到不可置信。他连着灌了几口热茶也没让自己平静下来,事情的结果实在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但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是个好结果。 因此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两位古怪的卦师,只有满心的疑惑不解。听说其中一个卦师要看看他的手相,他也不便推辞,把手伸了出去。 公羊已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一番,当然,她只是真的看着,而没有去动用天卜之眼——这件事无需天卜之眼就可以办到。 等陶启文收回了手,公羊已挥手把白十二招来,假借耳语在她手上传了话。 “卦师大人说,陶大少爷你命中与财缘浅。” “缘浅是什么意思?”陶启文愕然。 “有人与财无缘,也有人财缘深厚,陶少爷你刚好在这两者之间。”白十二一本正经地解释,“就是说,做点小生意还是可以的,稍微大一点的,就握不住了,要是强行想把大财捏到手里,反而会破财。你说是么,天卜大人?” 陶掌柜和陶夫人根本不把陶轩当儿子,将他逐出门去也无半点留恋,所以对他们来说,陶启文就是他们的独子了,对于这个他们已经疼宠了许多年的独子,他们不太可能因为卦师的一句话就不把家业交给他,要是给他们听到了,说不定还要想法子鼓励陶启文,让他不留下这个心结。 但只对陶启文说这句话,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他当然不可能把卦师这样的论断主动拿去和爹娘商量,这句话只会像一根刺一样留在他心里,也许会让他变得犹豫软弱,不敢相信自己的决断,也有可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看得出来,他和他爹娘一样,对于卦术是深信的,公羊已这胡编乱造的一句话,怕是要在他心里扎得很深。 “不过,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摆脱,因为根本就没这回事。”公羊已在纸上写道,“接下来的路何去何从,其实全看他自己。陶轩接下来的路何去何从,也是看他自己。” “真希望你我也能如此。”白十二说,“何去何从,全由自己。” 她语带落寞,弄得公羊已心中一动,想着,是时候了。 就算不是时候,也就挑此时吧。 略一思忖,公羊已落笔写道:“卦师命薄,一生幸事甚少,天卜也不例外。能与公主同行,算是其中一件。既然如此,我就有一事须告知公主。” 看她这样严肃的态度,白十二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赶紧找了个玩笑来给自己撑撑场面:“怎么,难道说你其实不姓公羊?” “我确实姓公羊,这一点毋庸置疑。但” 公羊已的笔尖顿了又顿,终于还是落笔:“先前,我是骗你的。我不叫公羊巳。我真名是‘公羊已’,已和巳两个字只写在手上,是辨不分明的。” 她不知道白十二会有什么反应。 公羊已平生头一次尝到这种忐忑。她怀抱着一丝侥幸去凝视白十二,可看到的仍是一片混沌,遮了她这双上天垂怜的眼。 白十二还是古井无波的样子,脸上不悲不喜,不起波澜。过了半晌,她才轻声问:“你想通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 公羊已深吸了一口气。她下笔时手腕轻颤着,字迹带上了几分潦草,想言说,又不能言说,只能落笔,满腹心事写作满纸羞涩。 “如若注定此身不由己,一世受困如棋,只愿掌棋人是你。” 然后她闭上眼,等待发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与羊 白十二从小就未得老天爷的厚待。 自她发出赤子的第一声啼哭, 就学会了忍, 别人沐阳光而生长时, 她只能往地下扎根, 根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苦苦生长了二十余年,当是一鸣惊人的时候了吧?当时厚积薄发的时候了吧? 然而这两者都没有出现, 白十二还是那个白十二, 像个活在皇宫里的隐士, 她不想在那个巨大的囚笼里待下去, 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出去,就那么一天一天地糊涂度日——糊涂人总归是要更能忍一些的,因此就算看得通透,也要装作糊涂。 好在白十二尚还有那么几分慰藉, 她有母亲舒太妃, 有与公羊已的通信,有侄女兼玩伴的白楠, 就算某天这些都不在了, 它们所带来的慰藉也会化为眷恋, 把白十二拴在那里,让她依依不舍,不愿离开。 因此她才了解陶轩为何会犹豫,他的慰藉不在了,他却仍旧被无形的绳索牵在那里。 但白十二不必面对那样痛苦的抉择, 她一直随波逐流而活, 这一次逃亡的开始也并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志, 只是突如其来的海浪把渡船从码头冲走,她也只能架起风帆,准备远航。 面对残酷的棋局,白十二所能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逃跑。这几乎是她面对每件事情的方法,能看见靶子的那些,她会默不作声地立刻办掉,而令她看不见靶子的那些,她却想不出任何别的方法,只能悄悄地把它们埋在心里,假装它们不存在。 假装自己对公羊已毫无非分之想。 公羊已终于等不及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白十二还愣在原地发呆。 是了,她还能期待什么呢?公羊已心想。你还不清楚白十二是个什么人吗? 你得给她下点猛料。你等于是连命都给她啦,还要犹豫什么? 公羊已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决定伸出右手去勾住白十二的脖子,这样她就不至于把重量给压在白十二的伤腿上,然后她稍稍踮起脚尖,用比上一次在凌昌城的客栈里要清晰明确得多的方式吻了上去。 抽身而退的时候,公羊已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白十二的嘴唇,那些她也许一辈子都没法说出口的话,全在这一下里头了。 白十二还站在原地不动,就好像刚才回应了公羊已的人不是她似的。 就在公羊已气得要拂袖而去之前,白十二总算回过神来了,她一把抓住公羊已的衣袖,拉住了她。 “等等别走。我在想c在想怎么说。”白十二支支吾吾地解释,轻轻把公羊已的衣袖往回扯了扯,“等我一下。” 看她用手指点着下巴,双眼四处乱看,紧张思考的样子,公羊已还能怎么办呢?她用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衣袖从白十二手中解救出来,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来,然后抬眼看她,无声催促。 “呃,好了。”白十二终于结束了沉思,转过脸来面对着公羊已,她把手按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倾身,“我渺如微尘,生如蝼蚁,除却一个公主的虚衔,未曾得上天眷顾。亦呃,不对,我再想一下。” 白十二保持着那个正好把公羊已困在椅子里的姿势,几次开口又几次停下,公羊已理所当然还在气着,但又理所当然地觉得好笑,这两样混杂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就成了欢欣鼓舞。 她雀跃地等待着,像是在每年春风吹来后,等待院子里泥土下的根系伸展开身体,等待竹笋破土而出。 “受此重托,虽惶恐,却欢喜。愿承你命盘,如承天意。” 公羊已眨了眨眼睛,抬手在她肩膀上写:“如承天意?” “是。天意不可违。” 白十二俯身吻过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喃喃。 “我姑姑那个人呐,说话恨不得先打个十遍八遍的草稿。”白楠让人给她拿了盘没切过的橙子来,在桌上揉了两揉,然后给公羊未表演如何用内力完美地剥好一个橙子,“她说着不嫌累,我听着都嫌累。” 公羊未并不十分了解白十二,假如她是以自己的身份坐在这里,她肯定要追问一句“有这么夸张吗?”,但她是以姐姐的身份坐在这里,所以她只能一边看白楠表演剥橙子,一边提笔在纸上写:“确实如此。” 白楠与公羊已并不熟识,因此公羊未不必特意去模仿公羊已的性格,不过她每次落笔在纸上写字的时候,都忍不住会想,要是真的天卜在这里,她才懒得和你们写这么多呐,能让她写半页纸以上的人,差不多也能让她托付终生了。 “我本来还请了她在聚贤大会开始之前表演。”白楠放了一瓣橙子在嘴里,把剩下的全放在了公羊未跟前,“结果她被你那么一劝,差点不肯来。” 是有这么一回事。公羊未拿起橙子端详了一番,发现表皮果然被利落地除掉了,就好像橙子本来就没长皮一样。旁人觉得卦术是玄学,是“身外之力”,但她看卦术不过是摆弄些数字的伎俩,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出手的一招一式,才更像玄学。 “天卜大人,原因我已经跟你说了。我要把我姑姑找回来,让你预言中那个双日相争的棋局成形,然后我才好证明,我即是我,虽会有变化,亦在法度之内。什么‘成凶星’,什么‘祸乱大梁’都是无稽之谈。”在公羊未落笔就内力和卦术哪个更玄学一事大发感慨之前,白楠把话题绕回了原来的方向,“我和父皇不同,他信卦术信到了连自己都害怕卦术的程度,而我不信,自然也就不怕” 她停下来想了想,苦笑着摇摇头:“扪心自问,我可能也并非全然不信,并非全然不怕。但就算可能失败,也总要有人奋力一搏,若是这棋局中每个人都畏首畏尾,只知逃窜,天意才真正的不可违。即使是天卜,说的话难道就没有半句有假吗?” 可能是聚贤大会的氛围让公羊未有些飘飘然了,也可能是今天的白楠和平时截然不同,她身上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凌厉,也没有强装出来的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和缓,她似乎也和公羊未一样飘飘然,露出了如同少年人般的本性——她也确实是少年人呀。 公羊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白楠比她要小好几岁呢。 公羊未不该如此的。她不该放松警惕,不该以为自己真的能放松下来和白楠闲聊,更不该在想要说话的时候忘了自己应该拿起笔而不是张开嘴。 “天卜说的话是有假,但铁口直断不会有假。”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公羊未感觉血色正从自己脸上手上飞快地退去。 完了,完了。心好像要跳到了嗓子眼,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纯粹的恐惧——她清楚地说了一句话,而白楠也清楚地听见了,这一点她绝不可能抵赖。 或许还可以抵赖?公羊未用和身体一样僵住了的脑子艰难地思考。就说是白楠听错了,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 不,不行,要是一开始就反应过来了,可能还可以这么糊弄过去,但白楠已经注意到了她的神情 卦象居然说聚贤大会会一帆风顺!好吧,这件事十成里头有十成是她自己的错,要么是她算错了,要么是她本来应该一帆风顺的——如果她没有一个疏忽就在白楠跟前说漏了嘴。 白楠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公羊未,她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而且平复得很成功,从她的语气当中,公羊未几乎觉察不出愤怒。 “我听见了。”那让人放松警惕的c少年人般的神情又消失了,白楠又成了那个让公羊未如坐针毡的太子白楠,如鹰隼凝视猎物般凝视着公羊未,“我听见了,你刚才开口说话了。” 事至如今,公羊未知道自己不必再做无用的挣扎了,她怀着赴死的觉悟,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是。” 好吧,不把这声“是”说得那么清楚是她最后的挣扎。 然而,白楠居然又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笑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开怀。 “所以,这是个天大的谎言,瞒过了所有人?”白楠擦去眼角的泪水,“啧啧啧,真是太不得了了不过,这好像也没有很难。你几乎不出门,也几乎见不到外人,所以也就不会有太多露出破绽的机会。你八岁时的那场病根本就没有伤到嗓子吗?还是说,你后来又治好了?” 公羊未瞪大了眼睛,差点没能理解白楠话中的含义,在她终于领悟到了之后,她把手里的橙子拿到嘴边挡住嘴巴,直接用自己的声音回答白楠:“后来治好了。” “原来如此。暂且保密?” “是。有劳太子了。” “我明白。” 谢天谢地爹说的是真的,不合理的部分,对方会自己在脑海中把它给圆上的。 公羊未心有余悸,赶紧把橙子掰下来一瓣丢进嘴里压压惊。 而白楠正盘算着待会儿要去确认一件事。不,不是去找姚子书确认姚子书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公羊家,有些事情他确实是不知道的。 白楠知道有一个证据能够帮助她补足姚子书离开了公羊家之后的那段空白。 我早该想到的。白楠握紧了拳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羊结 没有任何卦师敢说自己百卦百灵, 也就没有卦师敢说, 按照自己算出来的卦象办事会十拿九稳。但和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正相反, 精明且大多奉行明哲保身的卦师们, 极少会做铤而走险的事情。 所以他们不会去当谋臣。 “参与大位之争的,大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我们卦师的这点小把戏, 能为人排忧解愁, 能为人消灾解难, 但玩弄权谋?”公羊辰毫不避讳地在子女们前面承认了这一点, “我当初真是昏了头。” 那时候的公羊辰心高气傲得很,不光是因为卦师的身份,还因为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姓氏。 卦术只能传给子女,无论是收养的还是亲生的, 既然是子女, 自然就要从上一辈人那里继承姓氏,因此在卦师当中, 姓氏便等于是流派的名字, 其中有些平平无奇, 没什么可说,另一些却在无数野史和传说故事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公羊家便是沾染着传奇色彩的那类流派,依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说法,这卦师里状元的位置, 非公羊家莫属。 公羊辰就是这么昏了头的。 他觉得自己把公羊家历任先祖传下来的卦术学到了极致, 而且他不光是能跟着前人的足迹, 要是假以时日,说不准还能走出自己的路来,往公羊家几代都没有过变更的卦术典籍里添上一些新东西,让这个本就辉煌的卦术家族更加灿烂。 尚还年轻的公羊辰满腔热血,他身为卦师,却始终瞧不起其他卦师,他觉得自己与那些只知琢磨鸡毛蒜皮的小事c目光短浅的人是决然不同的,他注定要做一番大事业。 但不管公羊辰怎么努力地想和他所轻视的同行撇清关系,他与他们也是一类人,他经手的事情能有多了不起呢? 也许是老天爷喜欢捉弄卦师,也许是公羊辰日益膨胀的野心拨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命盘白临出现了。 白临当时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心里对所有兄弟姐妹以及父皇都心怀怨恨,似乎所有人都那么出类拔萃,所有人都不愧为统治大梁的白家人,唯有他身无长技,显得十分多余。 因此他也未曾想过要去争抢皇位,十一个继承人当中,白临距离那个位置最远,这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殿下,人皆有命数。命盘自出生起就被刻写好,然后由于之后的种种际遇,命盘上又有了新的纹样,于是命数就有了变化。” 造访抚阳州是个偶然,在当地听到传闻,于是去探访这个“公羊家”更是偶然,但据说公羊辰几日之前就料想到了他会前来。 公羊辰想到了自己要做的是哪种大事之后,每日除了替人问卦挣一份养家糊口的钱,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地列着卦式,把所有的变数一条条列出来,再一条条算出结果。 他企盼着,寻找着,最后还真的给他找出了一条线索:在无数个偶然的累积之下,他有可能会结识皇子白临。 白临,最不得志,最没有势力的那个白临。 但公羊辰反而为此感到庆幸,如果他想青史留名,想跳出这个行当去更高的地方,他需要的就是雪中送炭的机会,而不是锦上添花的机会。 更何况,恐怕也只有白临才会抱着放手一搏的想法,让一个卦师来当自己的谋臣。大梁朝对算学的重视,也是几十年前才有的,学算学的人尚不能被朝廷一视同仁,更别说他们这些被算学家瞧不起的卦师了。 而今,那无数种偶然真的叠加在了一起,白临来到了抚阳州,来到了公羊家,他并没有积极地参与到争抢王位当中去,但他始终没有真正放弃过。 原因很简单。 他有这个资格。 “输家?自您降生于世的那一刻起,您便是赢家了,殿下。”公羊辰对已经动摇了态度的白临做最后的劝说,这可是卦师的看家本领之一,有时候能说会道甚至比精通卦术还要重要,而且公羊辰还讶异地发现,皇子和平头百姓也没有多大的区别,能够被鼓动,能够被说服,“当世被称为‘殿下’的,有几人?有资格去夺那位置的,又有几人?如今天下太平,就算是天意相助,得了许多机缘,交了许多好运,可能位极人臣,可能富甲一方,但走不到那个位置。殿下,能走到那个位置的,只有区区十一人啊!为何不能是殿下您呢?” 这一番话鼓动了白临,也鼓动了公羊辰自己。 为何不能是我? 公羊辰又开始推演新的算式了,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他算的是白临的命盘,最后他真的找出来了,确有那么一种可能,会让白临成为十一个皇储中最后的赢家 只要足够心狠手辣。 现在想来,公羊家与白家的纠缠不休,大梁朝与卦术的纠缠不休,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白十二还在的时候,倚竹楼就像院子里的那些竹子,不声不响地默默生长着,总是一道风景,白十二离开之后,这里就飞快地沉寂了下去,原本的那一点生机全部随着主人的离去而黯淡,只有下人们依旧日日打扫,不至于让这个地方彻底变得荒凉破败。 不过白楠并没有感伤的心情。她急迫到了都等不及聚贤大会结束,就找了个理由在不引起公羊未怀疑的前提下暂时离席,说是临时有事要办,其实是一个人偷偷来到了倚竹楼。 白楠不想再费心和公羊家的周旋,她心里清楚,这一家人之间的关系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密切深厚,即使没有事先串通好,没有聚在一起商讨计划的可能,他们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其他家人。他们是兄弟姐妹,也是同门师兄,他们能够互相交托性命,公羊辰做过不少糊涂的事,但这一件事上他干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他把他的孩子们拧成了一股坚韧的绳。 知道天意又能如何呢?事在人为。 转进倚竹楼的书房时,白楠舔了舔嘴唇,颇为得意地想道。 算得再准,也无法穷尽每个变化,无法预料到每个变数——人心难测啊,他们卦师自己也这么说。 即使是天卜,在这漫长的十五年之间,也从未对白十二说过一句:别留着我的信! 因为她不会想到十五年后会有这么一出,她不会特意去算十五年后的此地会发生什么,不会特意去算十五年后的白楠正在做什么,啊,是了,正是如此,卦师们说到底还是跳不出自己。 他们终究是凡人罢了。 白楠打开柜门,果然看见了层层叠叠被整齐堆放在一起的信封。她从中抽出了一封来,慢慢地揭开已经被打开过一次的封口。 而且都是靠窥探天意而活的可怜人。有什么必要呢?知道了那些又能如何呢?到头来要做决定的,不还是自己? 白楠展开了信纸,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字,还总是挑拣笔画最少的来写,但这么几个字,已经足够白楠确认了。 也许是压根儿遗漏了这一点,也许是极力模仿依旧差别甚大,从字迹就可以看出,这完全是两个人。 被她“请入”承天宫的那位,并不是真正的天卜。 觉得自己昏了头的人不光是公羊辰一个,只不过另一个人——也就是白临——无法在别人面前坦荡地说出这个事实。 他为何要去争呢?确实是在公羊辰的鼓动之下,但如果他真的足够坚定,公羊辰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白临之所以被说服,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却有那么一种渴望。他怨恨始终忽视自己的父皇,怨恨远比自己优秀的兄弟姐妹,那种怨恨是在嫉妒的滋养之下长成的,他摆脱不掉——他怎能摆脱掉自己的无能? 除非,他成为最后的赢家,把那些胜过他的人都踩在脚底,怨恨才会平息。 纵使如此,嫉妒却是不会消失的。 白临磨灭不掉一个事实,另外十个皇储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他更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即使他们都死光了,先帝内心深处对他的喜爱也不会增添半分。 端坐在龙椅上的时候,白临总感觉自己是个窃贼,盗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终日为此惶惑不安。 嫉妒会酝酿出怨恨,不安则会发酵出恐惧,就像屠杀者良心不安时怕起了自己染血的利刃,白临开始畏惧卦术。 所以他才默许了白楠对公羊辰的软禁。白临畏惧卦术,同时格外畏惧公羊辰,因为公羊辰知道他是怎么爬到这一步来的,可他又不得不依赖卦术—— 不。从噩梦中惊醒的白临擦着额头的冷汗,茅塞顿开。他不必依赖卦术的,他是大梁朝的皇帝啊,他为什么要在这儿等卦师装模作样地推演命盘,找到白十二的所在? 她还能去哪儿?不过是在人世间。 “去把廖戈叫来。”白临吩咐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呼羊 廖戈升任影卫统领还不到一年, 但在此之前, 他已经当过了几年普通影卫, 当过了几年小队长, 然后再副统领的位置上一直等到他的前任因为身体不佳主动请辞,这才升到了统领的位置。 在这一行待了这么多年, 廖戈深知身为影卫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忠诚, 不是武功高强, 也不是会阿谀奉承, 而是要让你的主君觉得你一直都在认真办事。 廖戈上任之后不久就碰到了太子给他找来的大麻烦:太子要办聚贤大会。这意味着会有一大群身份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会被请到皇宫里来,他们不被允许带武器,不过廖戈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其实都不需要武器,撒豆成兵的那些想必不存在, 拈叶飞花的那些或许也是传说, 但,用拳脚功夫的那些总是存在的吧? 太子不就是么。 再大的麻烦也要想法子去解决, 廖戈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加强巡逻人员的部署, 预备役的也好还在训练期的也好, 只要是影卫就统统按照他的计划表去四处巡逻,然后他拿着图表去给陛下吃一颗定心丸。 廖戈清楚陛下对女儿的爱护程度,他不敢在白临面前对此事有半点微词,也不敢在下属面前抱怨这件事,免得落人口实, 所以他只能偷偷在心里安慰自己:太子确实给你找了不少麻烦, 但等到太子登基, 影卫统领就是个再闲散也不过的官职啦——保护白楠?笑话!她保护他们还差不多。 “陛下,有何吩咐?” 廖戈还真有点不习惯大半夜被传唤入宫。即使是习武之人,体力也是逐年衰减的,他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统领的位置,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能为了抓住目标三天三夜不合眼的年轻人了,为了能多睡一会儿,他利用职权之便把自己的任务全给排在了白天,至于晚上 别说晚上了,就算是白天,陛下也不会召影卫去办事的。他显然比较信任卦师。 “起来吧。”白临朝他挥了一下手,“廖戈,我有件事差你去办。即日起从影卫当中抽调人手,去给我找到白十二的下落。” 又是这种让人为难的命令。廖戈挠了挠头,把白临刚才的话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然后向他确认。 “找到她之后呢?陛下。” 廖戈之前的那一任影卫统领仿佛是主君肚子里的蛔虫,他能从任何模糊的句子里猜出主君真正的意图,廖戈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为了防止出错,他只能选择多问几个问题。 这么一问似乎让刚从噩梦中惊醒的白临清醒了许多,他揉着太阳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简单且直接地为自己的命令作出补充:“杀了她。要不留痕迹。” “不留痕迹”这四个字也可以有许多种解读,但在看见白临的神情之后,廖戈没敢再继续问下去。 “是,属下定会将此事办妥。” 廖戈正准备退下,又被白临叫住了。 “还有一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千万不能向太子走漏半点风声。” 究竟是不能告诉太子影卫在找公主,还是不能告诉太子影卫要杀公主?罢了罢了,都不让她知道总是对的。 廖戈扶着腰间的佩刀,长吁短叹地走了出来。 公主已经走了好几日,人海茫茫,哪里去找? 江湖人脉? 影卫们大多连京城都没出过,哪儿来的江湖人脉啊。 依照和陶家一家的约定,公羊已和白十二一大早就从怀树镇出发,并且带上了陶轩。 陶轩能从这个家里带走的东西不多,只有昨天陶掌柜给他准备的几件衣服以及一些银两,他把这些东西全部收在一个布包里,小心地把它背在身上。离开陶家的时候他看上去毫不感伤,相反地还有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总算和过去做了一个决断,再也不用陷在这个无底的沼泽里了。 但是等他跟白十二和公羊已一起走到了镇子不远处的马车前,他脸上的庆幸和雀跃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车厢里被东西堆满了。”白十二掀开马车的帘子给他看,“不过你个子小,把这些麻袋重新堆一堆应该还能挤出你的位置。我们两个人坐在驭座上,然后你在车厢里稍微挤一下,我们到了下个城镇就放你下来。” 陶轩脸上只剩下了迷茫和无措,他双手抓着包裹的布料在胸前打成的那个绳结,问正忙着把麻袋从马车里搬出来一部分的白十二:“我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白十二放下手里的麻袋,抬起头看着陶轩,“因为我也不知道。” “能不能请卦师大人帮我算一下?”陶轩恳切地看向了公羊已,“卦资我会给的!算算几个月之后我在哪里。” 公羊已摇摇头,白十二在一旁替她翻译:“摇头的意思是,卦资就免了。” 公羊已又点点头,白十二接着翻译:“这就替你算。” 没过一会儿,公羊已就在白十二手心里写了两个字,而白十二依样转述给陶轩:“常港。你想去常港?那可就和我们不顺路了,陶轩,你得往北走,而我们两个要往南。” 陶轩拍拍脑袋:“啊,是,我应该想去常港的。我姐姐就是嫁到那里去了,我想先去看看我姐姐。” 马车驶出了怀树镇之后,白十二问公羊已:“你能算出来几个月后我们人在哪儿吗?” “不能。”公羊已写道,“但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陶家的女儿嫁去常港了。” “原来如此。”白十二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亲昵地挨了过去,“那天卜大人,要不,替我算上一卦姻缘吧?” 公羊已的第一反应是尽可能地挪到离白十二比较远的位置,然后用一种仿佛看到白十二把戏给演砸了的震悚眼神盯着她看。 “嗯。嗯”白十二沉思了一会儿,试图切实地收回这句话,“就当我没说。” 公羊已这才慢慢地挪回到原来的地方,并且把举到她和白十二之间的那口锅给放了下来。 “唔。”白十二忽然说道,“完了。” 公羊已吓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她睁开眼环顾四周,并且把怀里抱着的锅给抬起来一点遮住自己,然而她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于是慢慢地放下锅,向白十二投去疑惑的眼神。 白十二满脸凝重和悲痛:“我们忘了买地图。” 公羊已迫不及待地在她的手背上对此说法表示反对:“是你忘了买地图。” “你应该提醒我的!”白十二反驳,“你都知道地图这档子事儿了。” 公羊已转过头目视前方,强硬地拒绝了这次对话的继续进行。 “好吧。”白十二不得不让步,“我忘了买地图。趁着我们还没走远折回去一趟吧。” “就为了地图?” “而且我刚好想起来有点别的东西要买。”白十二拍了拍被她挂在腰间的钱袋,无不感慨地说,“钱花起来真快啊。” “大体上来说,钱都是我挣的。”公羊已指出,“所以是你忘了买地图。” “好c好,确实是我忘了。” 白十二将马车折返,停在离怀树镇不远的位置,然后下马车回到镇上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她不仅带了一份地图,手上还多了一支笛子和一个小铃铛。 “有了这个,你想叫我的时候就会方便一点。我们事先约定好。”白十二把手中的笛子展示给公羊已看,“按住一个孔,是单纯想叫我。没什么特殊情况,只是需要和我说话而已。” 她按住笛子的一个孔,凑到嘴边吹出了一个音符。 “然后如果按住两个,就是有紧急情况。” 白十二按住笛子上的前两个孔,又吹了一个音出来。 “太复杂了容易乱,就先约定好这两个吧。” 公羊已从白十二手中接过笛子,学着白十二的样子把笛子横到嘴边,按住一个孔,然后 她只听到一阵子呼呼的风声,别说是完整的音节了,连断续的声音都没有从笛子里发出来。 “呃,不对,不是这样对着吹的,你要把那个孔放在下嘴唇边上对,这次对了。然后朝着斜下方吹。” 经过了白十二的简单指导,公羊已再次尝试,然而笛子依旧不肯发出半点声音。公羊已想起了公羊子手中的竹笛所发出的悠扬曲调,她发誓如果她此生还有机会遇到小弟,一定要向他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 在多次尝试未果之后,白十二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没法把笛子吹出声音来,她带着笛子又回了一趟怀树镇,换了一个葫芦丝出来。 “还是和笛子一样,按住一个孔是叫我,按住两个孔是有紧急情况。别那样看着我!这次一定没问题,直接对着它吹就能吹出声音来。” 在确认了葫芦丝确实没有使用上的门槛之后,公羊已收回了她刚才用来看着白十二的眼神,然后戳了戳白十二手里的铃铛。 “这个是用来叫你的。”白十二耸耸肩膀,“现在我知道你到底叫什么了,但我总不能直接当着其他人的面就叫你的名字吧?” 确实。公羊辰也是和女儿约定好暗号的。咳嗽两声就是在叫她。 “所以,我摇摇铃铛就是在叫你。要是我不方便或者不想伸手拿铃铛,那说‘叮铃叮铃’也是在叫你。” 公羊已觉得肢体语言比较方便表达自己对这句话的态度,她一言不发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看着白十二。 白十二嘶嘶地吸着气,看上去比刚才还想收回自己的话。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不太适合我?”她问。 “你说话前还是多打几遍草稿吧。”公羊已特意拿出了纸笔,白纸黑字地把回答写给她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羊疑 “望川。”把马车停下休息的时候, 白十二再次展开了地图, 确认她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 公羊已从她身侧探头看了看地图,伸手指着望川城边那条蜿蜒的黑色线条, 轻轻戳了两下, 意思大概是“还能是什么地方?靠河的地方”。 “有道理。过了望川, 就离抚阳州不远啦。” 她刚要伸手去握缰绳, 就被公羊已给按住了手。 “什么事?” 公羊已朝她比了个握笔的手势。 “啊,好。” 白十二把纸笔和布垫板取出来递给她。 “有件事我没和你说。” “我以前光知道谎言后面会跟着另一个谎言,却不知道坦白后面还会跟着另一个坦白啊。” “你到底想不想知道?” “想c想,当然想, 你继续写, 我去给水壶里加点水。” 白十二放下地图,带着水壶滑下了马车, 走到河边去灌水, 等她带着灌满的水壶走回来, 公羊已还在奋笔疾书。 “我能先开始看吗?” 公羊已用空闲的左手拍了拍纸,白十二放心地看起了已经写好的开头。十五年来习惯了和人笔谈,公羊已落在纸面上的字总是相当有条理的,整整齐齐,极少会有涂改, 然而这次的字有不少被墨杠给划去了, 像是公羊已写下来之后又不满意自己的措辞。 白十二看着那些墨杠之中得以幸存的散碎句子:“我的天卜之眼出了点问题。在你身上出了点问题。但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原因, 还是我的原因。” 她只写到这里,白十二也就在这里抓住了她的笔让她停住:“如果只在我身上出了问题怎么会是你的原因?” “也许不只是在你身上会出问题,只是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你懂我的意思吗?” “明白。你觉得可能是你的天卜之眼对某一类人失效了会有这样的情况?” 公羊已咬了咬嘴唇,在纸上回答她:“我不知道。关于天卜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搞不懂,曾经的那些天卜是怎么弄懂自己的?他们有些甚至不是生在卦术世家的!他们难道是天生就明白吗?” 她放下纸笔,拿起驭座上的地图,把它铺开在了白十二的腿上,然后指着那个代表抚阳州的点,在白十二掌心写道:“抚阳州说不定会有线索。毕竟公羊家世世代代都住在那里我们祖上可是出过不少天卜。” “要是抚阳州找不到。”白十二抓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指尖从大梁朝南方抚阳州的位置一路向西挪,最后停在了尊祥国,“在尊祥国肯定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愿吧。”公羊已颇为勉强地一笑。 “说到这个,我想问你很久了。卦术的资质c以及天卜之类的,是血脉相承的么?” 公羊已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看你这个样子应该不是?”对于通过公羊已的神情来猜测她的回答一事,白十二已经越来越熟练了。 公羊已摇头,还是保持刚才的眼神。 “那么就,是?确实是血脉相承的?是卦师所出,学起来就比收养的孩子要更快一点?天卜也只会诞生在卦师家族里?” 可惜这是个一次猜不对两次还是猜不对的问题,公羊已不得不直起身,在膝盖上放着的纸笔上写道:“我的意思是,我怎么知道?不过我想,卦术的资质是说不准的吧,至少就我所闻,出身卦术世家却听到算学就头疼的有不少,我的兄弟姐妹中,除了小未之外都是爹爹收养的,可我瞧他们学起算学c卦术来也没差到哪里去,甚至还要强过我们。至于天卜你以为卦术的那么多流派都是怎么来的?” 卦术只传承给子女,每一代只有一位家主,但其余没得到家主名号的人也不会如何,仍是用家族传承的卦术,仍是冠着家族流派的姓氏。 所以新流派的诞生不外乎两种方式:天才和天卜。 天才即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天才,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就是白楠,假如白楠当年感兴趣的是卦术而不是武功,那么她离开皇宫三年之后,留下的可能就不是南木女侠的威名,而是什么“南派”卦术了。 天卜则是公羊已这样的天卜。公羊已在解释这一点的时候显得非常不情愿,因为按理说她不应该仅仅如此,用着天卜之眼和公羊家的卦术,再无任何其他的突破。历史上有记载的那些天卜,不光是诞生于卦术世家,也有人出生在普通人家,诞生于卦术世家的人往往会把自己所传承的卦术加以改良甚至变革,而普通人家出身的那些天卜,则直接开宗立派,把自己的姓氏冠在了自己所创立的卦术流派之上。 白十二小心翼翼地折起她们堪称来之不易的地图,收回包裹里,继续向望川城出发。连着几天都睡在野外,她也感觉有些腰酸背痛了,只希望今天天黑之前能感到望川城,好在客栈的床铺上过夜。 如同公羊已所说,望川城就只是个“靠着河边的地方”。 找了客栈住下之后,公羊已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白十二去了茶馆,不过不是为了摆摊开张,而是为了打探消息。 每个行当都有个“自己人扎堆”的地方,武林人士都在客栈酒楼打听消息,卦师们则更加偏爱茶馆。两人刚进门,茶馆老板就迎了上来问:“摆摊?” “明天再来摆摊。”白十二回答,“我们是来打听点事情的,问完了一定照顾你生意。” “哪里的话,二位尽管问吧。” 茶馆老板走开去招呼客人之后,一个胖子从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站了起来,走到了公羊已和白十二面前。 “二位”那胖子拱手行了一礼,看见白十二的装束之后,他皱了皱眉头,转而面向公羊已,“这位,也是卦师吧?” 胖子说了这么个“也”字之后,白十二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的也是一件卦袍。只不过这么一个憨态可掬,逢人带着七分笑的人,即使穿上卦袍也不会有什么“仙风道骨”,倒是比他的同行们显得平易近人多了。 一方面因为这胖子与公羊已同是卦师,没有蒙骗的必要,另一方面是公羊已和白十二都下定决心不再装神弄鬼了,白十二没有再搞那些“卦师大人不与外人说话,一切事宜由我转达”的花样,而是拱手还了一礼,直接向胖卦师解释道:“她不能说话。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和我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看见同行,便过来打个招呼。如有叨扰,还请见谅。”胖卦师恭恭敬敬地又是一拜,“在下姓祖,单名一个峰字,是山峰的峰。” 胖卦师忽然报出自己的名字,别说是白十二,连公羊已都愣住了。 “你”白十二指了指胖卦师,半天说不出话来,“你?” “呀,二位不会不知道吧?”祖峰脸上仍是笑眯眯的,乍看之下无疑会觉得他是个温和的老好人,然而看久了,却能从他的笑里看出几分毛骨悚然来,白十二只希望是自己多心了,“我们地占是没那个规矩的。” 卦师被分为天卜c人算和地占这三种,但实际上,人们提起卦师的时候,说的往往是人算。要说天卜或者地占的时候,他们就不会用卦师来统称了,而是直接叫“天卜”或者“地占”。 真要追究起来,这三分法本身就不大对,毕竟,天卜其实也是“人算”里头的一类啊,怎么就给分出去了? 不过,这只是公羊已个人的想法。她时常会猜测,她会有这种疑惑,是不是因为她距离传说中的那些天卜实在太远了,所以她觉得天卜与人算无异。假如她也有真正的天卜之能,或许就能理解天卜和人算是截然不同的,不应当被混为一谈。 公羊已又偷偷地看了一眼白十二。 天卜之眼在白十二那里见效奇快,似乎越来越不受公羊已的控制,有时候她只是无意中在说话的时候望着白十二,“天卜”就生效了。但是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她在白十二身上所看到的仍旧是一片混乱,中间还穿插着一些古怪的景象——公羊已确信自己看到了某个灰暗逼仄的房间,然后这房间又被惨白的光照亮了 那难道也是白十二的未来么? 公羊已收回了视线,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来让自己的视野回到此刻而不是被困在未来,祖峰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那让我猜猜” 祖峰知道人算是不能轻易透露名字的,好些卦师即使是姓氏也不想给人家知道,因此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c白十二和公羊已三个人能听见。 “你是姓公羊的,是吗?” 公羊已没有露出慌乱的神情。她使劲儿捏了一下白十二的手来确保白十二也不会——不过她用眼角的余光确认到了,白十二显然比她精于此道。 她打量着祖峰,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揣摩出一些什么,可是她看不出来祖峰满脸的胸有成竹是不是装出来的。 片刻之后公羊已放弃了这种揣摩,她移过视线,朝白十二点了点头。 “是。”白十二替她回答,“她是姓公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羊寻 影卫在皇帝跟前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领了命令就要去做, 就算是不想领的命令, 也得硬着头皮领了。 然后要么骑虎难下, 要么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总之最后得把这件事给办妥, 要是办不妥 办不妥就革职。从廖戈当影卫的第一天起, 他就清楚没办妥的后果了, 和他同期进来的影卫当中, 能熬到现在的寥寥无几,不然也轮不到没什么长处的他来当统领了。 从白临那里接到任务之后,廖戈把这个任务简化成五个字告知了下属们:追杀白十二。 “杀”这个部分相当简单,白十二又不是白楠, 别说是廖戈手底下那些靠着真本事打拼的影卫, 就算是廖戈本人,也能轻易地搞定。 而“杀”这个部分有多简单, “追”这个部分就有多难。 影卫常年都保持着一定的人数, 不会多到难以控制, 也不会少到人手不足,但眼下聚贤大会的客人们还没散去,皇宫里不能放松戒备,几乎堵死了廖戈使用人海战术的路,他只得绞尽脑汁给一部分人派更多的巡逻任务, 好让另一部分人能够抽身去执行任务。 过一会儿他就该对每个人该去哪里作出具体指派了, 毫无头绪的廖戈在自己的桌上摊开地图, 想要找找思路。 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一点思路都没找到,倒是找到了不少问题。 白十二会往哪里去?皇上这次怎么没让公羊大人帮忙?为什么不能把事情都丢给卦师,让我们影卫接着混日子? 抱怨归抱怨,事情还是要做,廖戈对着地图看了又看,硬着头皮大笔一挥,标出了几条路线。 他对照着整理出来的名单,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了对应的路线旁边,而最后空下的那条路——也就是往抚阳州的那条路——他写上了自己,以防万一,他还写上了他手底下最能打的影卫祖枫。 “公羊家的人,果真是不一样啊。” 茶馆的某张桌子旁,祖峰和公羊已c白十二聊了起来。 “越是小门小派出来的,就越瞧不起咱们地占,仗着生了个好人家,学的是人算之术,就觉得自己要高我们一等。”祖峰殷勤地给两个人添上茶,看他体态臃肿,动起来却很灵便利落,“啊,那么这位姑娘也是公羊家的人了?” 白十二刚想开口作答,公羊已就飞快地在桌子地下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朝着祖峰轻轻点头,对这个说法给予了承认。 “我是她妹妹。”白十二配合地说,“所以名字就不方便透露了。” “我明白,人算的讲究确实是比我们多。”祖峰给自己也到了一杯茶,感慨地说,“你们人算呢,算得都是‘将来’,而我们地占,算得则多是‘现在’,大概正因为如此,地占对许多事情都不必小心翼翼,因为我们揣测的不是天意,而是人心。” 在这么多年的通信和这么些天的相处之中,白十二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卦师说话的方式,她点头附和祖峰的话:“天意难测,人心亦然。” “是了,我们卦师这一行里头,除了天卜,都不容易啊。大多数都要天南地北地讨生活,像我这样安定在一处就能养家糊口的,其实也是占了尚未有妻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便宜。啊,二位请别误会,我虽自出师起就在望川当地占,不过没有要不允许二位在此设摊的意思,要问地占的卦和要问人算的卦,想必也是不同的,无需有什么避嫌。” 祖峰看上去非常和气。深藏不露的云游卦师会招揽到更多的生意,而对他这样常驻一处的卦师来说,和气和憨厚更能成为招牌。 “然后,冒昧地问一句,二位刚才是要打听什么事情?”祖峰把手悬在自己的耳朵边上,转了几圈,“我不小心听到了一些。要是你们和我说说,我应该能帮上忙。” 他没有说谎。公羊已知道他确实能帮上忙。 她是天卜,从小生在“人算”一脉的公羊家,没有什么接触“地占”一脉的机会,但大体的了解她还是有的。公羊已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算会瞧不起地占,这并不如祖峰所说是“小门小派”出来的卦师会有的心高气傲,而是一种对异类的排挤。 卦师用的应当是算学。你们地占号称是卦师,可你们用的是哪门子的东西? 公羊已不知道地占是怎么决定给该出生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会有利于他的一生,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决定家具的摆放和花草的位置,但她确定这里头没有算学的事情。这也不应当是算学能够左右的,算学能做到的非常有限——只能解释为玄学。 用算学的看不起用玄学的,虽说谁都不便拿到台面上来说但每个用算学的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尤其是当他们不想被和玄学相提并论的时候。 她心里对地占并没有鄙夷,但偶尔也觉得把地占分在卦师一行中是有不妥当,也许应该用对他们最初的称呼:风水先生。 不过外人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们眼中,地占比人算要实在得多,也可靠得多。 尤其是祖峰这样常驻一地的地占,这么多年来他收获的不光是钱财,还要名望和人脉,如果要打听什么事情,找这样的人是再好不过了。 但这个人公羊已还没完全从刚才被一口叫出姓氏的心惊肉跳中回过神来。 但祖峰还不知道她是天卜。公羊已有些后悔这次没穿上斗篷了,她凝视着祖峰,假装自己只是在打量他是否可信,实际上,她是在悄悄地动用天卜之眼。 她没看到什么异常,至少目前为止没有。 勇气很难战胜恐惧,但勇气之外的东西很容易就能让恐惧烟消云散,比如好奇,比如执着公羊已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抓住线索的可能性。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与真正的天卜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 她用胳膊碰了碰白十二,示意她可以说了。 “我们是想问问,有没有哪里能找到有关天卜的事情那种,比较详细的记载,或者其他。” “这倒奇了,天卜的事儿,你们公羊家的人应该最清楚呀。”祖峰不解地问,“据我所知公羊家这一辈不就出了一个么?” “这就是祖兄身为地占,不了解我们人算了。”白十二对答如流,“人算还有天卜之间,许多事情是连兄弟姐妹也不会说的,若想知道,只能靠自己打听。” “这”祖峰犹豫了,“二位要打听天卜的事,不是要去害人吧。” “不是。”白十二斩钉截铁地否认,“祖兄多虑了,我们不过是对此事有些好奇罢了。” “那就好。我知道二位说的是实话,若不嫌弃,就请随我来吧。” 祖峰带白十二和公羊已来到的是一个藏书阁。准确来说,是个还未完全建好的藏书阁,据祖峰说,他负责的正是给这个藏书阁收尾,决定里面的陈设摆放,等他完了工,这个藏书阁才会敞开大门,供人观览。 “这个藏书阁建起来是专收算学书的,刚才我们经过的两个门,一个里面放着算学专著,一个里面则放着卦术相关的书——是的,大部分都是胡扯,不过我只负责书架要怎么放,书架上放着什么可不管我的事。”祖峰的话跟着脚步停了下来,“好了,我们到了,就是这个门。” 祖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钥匙串来,熟练地从中找出一把打开了门上的锁,推门进去之后,他把手朝着前面一挥,又朝右边一挥,不过即使没有他的这个动作来强调,这个房间里所陈列的书架也数量惊人。 “看最后那几排还没完全放好。”祖峰指了指后面,“不影响你们找书就是了。” “多谢祖兄了。”白十二话中的感激倒是不假的。 祖峰从钥匙串上拆下来一枚钥匙,递到白十二手中:“临走的时候,还请帮忙把门给锁上,这里的陈设还未完全安排妥当,要是有闲杂人等进来就不好了。” 白十二掂量着手里的钥匙:“祖兄就这么把钥匙交给我们了?” “我信得过二位。”祖峰收起了笑容,郑重地朝她们行了一礼,然后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白十二和公羊已盯着门板看了一会儿,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真希望天卜之眼没在我这里出问题。”白十二拍了拍手,做好在书堆里被呛到咳嗽的准备,“这样你就可以看见我最后究竟拿了哪些书下来是吧?” 公羊已拿起了被她挂在腰间的葫芦丝,把所有的孔全部按住,然后吹了一个短促的音出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哼’。”公羊已在她手上写完这句话,收回手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其中一排书架,指着书脊一本本地找了过去。 白十二埋头看了几本,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她隔着几排书架对公羊已喊:“找到之后先别忙着抽出来,拿纸笔记一下是第几排第几本,我们翻完了还要放回去呢。” 然后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怀里已经抱着一大摞书的公羊已从书架旁探出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继续找吧。”白十二继续盯着书脊,假装自己没看到这一幕,“只要我们都放上去了,祖峰应该不会介意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劝羊 人再糊涂, 一辈子总要做那么几件明白事, 而公羊辰所做的明白事, 就是把公羊家在他这代变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 公羊家的人互相握有对方的秘密——且是等于让他们握有对方性命的秘密。这要么成为他们互相出卖的筹码, 要么变成他们互相信任的基础,彼此之间的毫无保留让他们不得不同舟共济——就算他们内心深处并不情愿, 他们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他们是情愿的。他们是个真正的家族。 所以白楠完全没动要去找公羊辰或者姚子书对质的心思, 她知道现在从他们两个人那里套不出什么东西来, 她也懒得费那个力气去周旋。在应证了自己的推测之后, 白楠把倚竹楼的书柜里留存的那些信全部拿了回去,一封封地拆开看。 信的内容其实无关紧要,白楠清楚公羊已不会在这些信里透露些什么,但她只是想在思考的时候找点事情做。就像她晚上总喜欢出去一边踱步一边思考一样, 她得找点机械又重复的事情。 打开已经被拆过一次的信封, 信封放在左边,扫一眼信纸上总是格外简短的句子, 然后放在右边。 白楠很懂得区分轻重缓急, 她现在迫切要想明白的就只有一件事:真正的天卜在哪里? 只有在这宫墙之内凑齐了“双日”和那位真正的天卜, 预言中的棋谱才算摆成,白楠才能谈要如何摧毁这棋局。 天下之大,反对卦术或者对于卦术全然不信的人很多,白楠自己也遇见过不少,她起先想从这群人当中获得认同, 然而稍加接触之后, 她就发现自己与他们大不相同。 白楠相信卦术。她相信确有天意在操纵这一切, 不过她更相信,人力犹在天意之上。 天意可违。 想通这个问题并不难,在拆了十来封信之后白楠就恍然大悟了,想一想白十二从京城消失的时间节点,再想一想自己带人包围了公羊家时的状况 偷梁换柱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假天卜挂着这个头衔入主承天宫,而真天卜则随着白十二一同逃离了这里。 白楠把拆好和没拆好的信随意地聚拢到一堆,塞进了自己的柜子里,她起身走到了宫外,和往常一样一边思索一边踱着步,不自觉地哼着姚子书教给她的那支曲子。 这支曲子,想必现在住在宫里的那位“天卜”也听过吧,看她神情,似乎对此十分怀念。 不,别走神。白楠深吸了一口气,让夜晚的寒风把自己的思路给拽了回来。 白十二会去哪里?真正的天卜又会想去哪里?她们之中是由谁来做这个决定呢? 白楠了解自己的姑姑白十二,正因为了解,她才难以猜到白十二的意图。白十二几乎可以说是无欲无求了,她没有想要游历的山川大河,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这大概就是所谓无欲则刚,让人连猜都无从猜起。 那么,要猜他们会去哪里,就要从天卜身上着手。 这下白楠没了头绪。她停下脚步,正碰见一个影卫迎面而来,向她行了礼。 “等等!”白楠叫住了刚和她擦肩而过的影卫,仔细地打量了两眼,“这个时辰,在这里巡逻的不该是祖枫吗?” 影卫是皇帝的影卫,不是太子的影卫,白楠和他们的接触不是很多,自然不可能记住每个影卫的名字和他们的巡逻路线。不过,影卫之中偶尔也有能让白楠印象深刻的人才,比如说祖枫。 梁朝的算学是怎么兴起的?因为有朝廷扶植,因为算学可以用来谋生,因为科举里头有算学这一门。 武学的运气就没有这么好了。从小学文章算数的人,就算不经科举这一途,也可养活自己,从小学手艺活的人,自然就凭借着手艺活谋生,而从小学武的人,出了师入了江湖——能做什么? 可以开武馆,然而真正从小习武的人,有几个甘心放着一身的武艺不用,去教人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 不愿开武馆,那么便去考武举吧,谋个一官半职,不仅赚钱,还十分体面。 可武举同样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是轻易就能考上的,要是没考中武举,也不愿开武馆,还能做什么? 侠客呀。 白楠是入过江湖的,她知道确有那么一群侠客当得起侠客这二字,他们是真的不忘初心,真的行侠仗义但这群人也就是一小撮。 其余的人大多随波逐流,偶尔用一身武艺去做点好事,不做好事的时候便继续随波逐流。 祖枫是考中了武状元才得以入影卫这一行的,短暂地见过几面之后,白楠就看出来了这个人身上的傲气,这点儿傲气让他不甘居于人下使得一身本领无处可用,也让他不甘心浑浑噩噩,于是他就顶着千军万马,挤过了那独木桥。 这就是白楠会注意到祖枫的原因。不光是他的武功高强,还有他对施展拳脚的渴望,这是廖戈身上死活也找不到的东西——白楠心里都决定好了,要是她继位的时候廖戈还在,她就立刻撤了廖戈的统领,把这个位置交给祖枫。 被白楠叫住问祖枫下落的影卫有些为难,他知道统领去执行的任务要完全对太子保密,可统领临走前又没告诉他们要怎么搪塞,他只好含糊地说:“祖枫随统领去有事了,所以由我接下他的巡逻。” “我知道了。” 白楠朝那个影卫挥挥手,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一绕过拐角,她立刻加快了脚步,去确认她还有印象的那几条巡逻路线。 白临不是那种三天两头差遣影卫去办事的人,得卦术之所赐,这大概是大梁朝有史以来最清闲的一代影卫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廖戈被派了出去也就算了,廖戈还带上了祖枫 又一个正在巡逻的影卫。他不像祖枫那样让白楠印象深刻,但白楠可以确定,前些天在这里巡逻的人绝不是长这个样子。 那就是说,出去执行任务的还不只是廖戈和祖枫。刚才那影卫又是那个不愿对白楠讲明的态度,说明这个任务的内容恐怕需要对她保密。而且“对她保密”一事也需要对她保密。 白楠来承天宫,或者在承天宫外面转悠,都是常有的事,不过大晚上的急匆匆的冲进来,公羊未还是头一次见。 “快告诉我,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天卜在哪里?你们在计划的时候,有没有提前商量过路线?” 公羊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住了,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道应该先予以否认,还是应该先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也许还可以选择跪地求饶——不过那八成没什么用。 白楠知道公羊未不是天卜了?她怎么知道的?不不不,有可能白楠只是来诈她的 公羊未决定先假设白楠是来诈她的,继续保持不明所以的无辜神情。 “别装了,我知道了。那个真正的天卜应该是你姐姐吧,写的字和你完全不同。”白楠后悔刚才出来的时候没带一封信出来,这样她就可以把信纸甩到公羊未眼前,而不用浪费时间和她解释,“她现在和我姑姑在一起,对不对?父皇派了影卫去找我姑姑,而且还特意让影卫那边瞒着我,所以我能猜到他八成是要杀白十二!到时候要是你姐姐来不及证明自己是谁,那就是跟着一起死,她要是来得及证明自己是天卜,那就是被带回来问话不用算,公羊姑娘,我直接告诉你结果吧,如果这次偷梁换柱被父皇知道了,就是整个公羊家跟着一起死!” 白楠停住了。她大口地喘着气,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也让公羊未有机会平静一些。 “改朝换代以后,开国皇帝总要除一除功臣,以公羊辰所做的事情而言,他在父皇登基的当天就该死于非命了。可他活到了现在,整个公羊家也在京城存活到了现在因为父皇其实害怕卦术。当这莫大的力量还在他掌握之中时,他为此而着迷,不忍心放弃,而当他意识到他根本掌控不了之后,他就会痛下决心,将它彻底铲除。” “那你为什么——” “我又不是我父皇。他受制于卦术,而我要让卦术受制于我。堂堂万物之灵长,岂有畏器物而不用之理?” “器物。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卦术是器物。” “否则还能是什么?无非就像是木匠手上的锯子,铁匠手上的锤子。少废话吧,公羊姑娘,还是赶紧告诉我,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姐姐身在何处,要往哪里去?” “不知道。太子应当也能想到,整个计划里我是最薄弱c最容易被戳穿的一环,即使他们商量好了要去何处,也不可能事先告知我。” 白楠注意到了公羊未平直得有些古怪的语调和发愣的神情,上前抓着她的肩膀晃了两下,简洁清晰地下达命令:“那就快去卜一卦!找到她们在哪里!我就知道什么命盘被遮住的事儿是你们在跟我胡扯。” 那还真的不是胡扯。公羊未想反驳,但她知道这不是个反驳的好时机,所以她一边埋头盯着沙盘,一边问白楠:“影卫找人的速度有多快?” “廖戈是个喜欢速战速决的人。他不是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臣子,但是他害怕夜长梦多,只要当天晚上能快刀斩乱麻,他就不会拖到第二天天亮。” 式子列完之后,公羊未拿着木棍的手停在了她原本开始计算的空白处, “太子殿下。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白楠年纪比她小,个子也比她小,才十八岁不到,脸上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笑起来的时候好像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年人,然而不笑的时候,那份狠厉就暴露无遗。 公羊未暗暗地想,这份狠厉是白家人都有的么?那个白十二身上,也有么? 白楠扼住了她拿木棍的那只手的手腕,硬是往沙盘上压过去,那声音响在公羊未耳边,像是蛇嘶嘶地吐着信:“我骗你又如何,不骗你又如何?快算!” 公羊未颤颤巍巍地落笔,如果白临确实派影卫去追杀白十二了,那么她就是在帮白楠救她们,这她是愿意的,但如果这回事全部是白楠编纂出来的,她就等于是向白楠供出了白十二和公羊已的下落。 然而,白楠那两问问到了要害上,公羊未不敢赌白楠是在骗她,要是真的有影卫一事,她却选择了不算呢?无论怎么权衡利弊,她都会选择在此时给白楠一个正确的结果。 可是,她推算不出。 公羊未屏住了呼吸,仔细地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算式。 “不要慌,不要慌,越慌就越容易出错”她小声地喃喃自语着,梳理了一遍算式,擦去刚才的计算过程,重新算了一次,然而结果依旧是一片混沌。 小声念叨“不要慌”显然无法起到让人冷静下来的作用,公羊未站在沙盘边上,死死地盯着自己算出的结果和列出的算式,觉得自己在经受某种公开处刑。 白楠“啪”地在她眼前拍了一下手:“怎么了?” “推算不出。”公羊未在沙盘的角落里匆匆列了另外一个式子,这一个她还没算几步就发现了不对,“我姐姐的和公主殿下的命盘,全都没法推算。” “那就算我的。我已经决定了亲自去找她们,直到找到为止,所以你多推几次我的命盘,看看我找到她们的时候身处何处。” 公羊未列出了白楠的算式,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绕弯子的算法她以前是常用的,兄弟姐妹们来不及完成公羊辰出的题了,就聚拢到一起,由她坐在桌前,下定决心把这些题全部算完,不过她甚至写不到一半,因为没过多久,公羊已的天卜之眼就能看到已经写完的题是什么样子,她们照她所说誊写上去就行了。 和白楠提出的这个法子,真是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公羊未的推算不比公羊已的天卜之眼,要用这个方法得出正确的结果要困难得多,白楠心里急又不敢催她,于是站在旁边,哼起了从姚子书那儿学来的那支曲子。 公羊未抬头看了她一眼,写下了最后一个得数。 “抚阳州。”她说。 “抚阳州?” “是的,公羊家的源头。” “你会不会骑马?” “不会。” “那就决定一下你要坐前面还是坐后面吧。” “有什么区别?” “没有。随便选一个。” “等一下,是对我来说没有区别,还是对你来说没有区别?” “你平时话就这么多?” “呃,其实我觉得还好,话多也要看说的是什么,我基本上不说没用的话,但是有些时候” “好了!”白楠打断了她,“那你没得选了,给我坐后面。收拾行李,门口等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早知道会在这个藏书阁里泡到深夜,就能省下一晚上的房钱了。 光是多花了一晚上的房钱倒还好,最让白十二感到心疼的还是摆在地上的那一大摞空书册——再便宜的东西,买多了也贵。 而且要怎么往马车里头塞啊。 虽说已是深秋,天气凉,但她们身在南方,蔬菜水果之类的东西还是放不久,因此两个人也有意识地先吃这些摆不住的食材,白十二去马车上拿了些黄瓜番茄到藏书阁来,这就解决了一餐。 “先吃完再接着看吧,我觉得要是我们把番茄汁滴到了书上,就算祖峰不介意,也会有人介意的。” 公羊已点点头,只是抓着番茄,没下嘴去咬,但她另一只手把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丝毫没有要放下书专心吃东西的意思。 白十二从口袋里捞出铃铛,吊在指尖晃了几下:“等会儿再看吧!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 公羊已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书,她看了两眼番茄,拽过白十二的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这才咬了一口。见此情此景,白十二也就没敢和她说之前的几次露宿里,有几次她因为找不到水源而没洗菜。 书中所说,大概难免有夸大的成分吧。白十二不怎么懂卦术,先取了几本记述有关天卜事迹的书来读,翻了几页,她就忍不住抬头看公羊已,晃晃铃铛:“撒豆成兵?” “不会!”公羊已用嘴型斩钉截铁地回答。 又翻了几页,白十二更慌了,又摇摇铃铛:“逆天改命?” 公羊已不惜浪费了一张纸来写出心里话:我要是会逆天改命,还会跟你在这儿坐着翻书? “那你准备干什么?” “我要是能逆天改命了,就先回京城,去把白临给拉下来。” “然后自己当皇帝?” “我才没那个闲心思呢,当皇帝要多累有多累,你又不是不知道。让白楠当?” “我也觉得,让白楠当。”白十二放下书,和她一起编排了起来,“她是乐意受这个苦受这个累的,因为她要做一番大事业当皇帝是最大的了。” “这我倒是很能懂。” “先不论书里面这些撒豆成兵的角色,在世的卦师里面,数你父亲做的事最大了吧?天子谋臣呢。还有尊祥国那位天卜” 公羊已点头肯定,写道:“不过,我想做的那番大事业,与他们都不同。瞧,我是天卜,我还完全不懂事的时候就模模糊糊知道这一点,知道自己和其他卦师都不一样。一个行当要延续下来,必须要有人。有人传承,有人改进,有人变革。要我说啊,卦术就像是在塔里头造塔,传承和改进的人把里面那座塔给造高了,碰到了外头那座塔最底下一层的顶,于是就要有天卜。天卜负责的就是把那层天花板给敲掉,好让里头那座卦术的塔能接着修下去。” “你这可是要开天辟地的志向了。” “我倒是想,可我哪有那个本事?”写道这里,公羊已又是愁容满面,“除却这双眼睛,我与寻常的人算有何区别?只盼着能不负天卜之名,别说是开天辟地,能做到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我就满足了。我生来就应该是做这个的有个说法是,上天之所以让天卜降生于世,就是为了做这个的。” “说到底,你还是‘听天由命’啊。” “那自然,毕竟我有个合我心意的‘天命’可去听。” “也是。我就没什么天命好听,老天爷一直就不怎么喜欢我。”白十二揉了揉伤腿上的那道疤所在的位置,“所以” 她说到这儿,发现公羊已又把头低下去继续看书了,于是伸手摇了摇铃铛,然而公羊已头也不抬地举起一张纸,上书:不管你又看到什么故事了,我通通不会! 白十二起身走了过去,有条伤腿所碍,她不方便蹲下,只好在公羊已身边单膝跪着,伸过一只手捧着她的脸颊,然后倾身与她额头相抵。 公羊已愣住了。靠得这么近之后,她总算闻到了白十二身上的气息——嗯,不大对,这应该是白十二刚才吃的那根黄瓜的味儿。 “我跟你说话呢,看着我。我刚才说,老天爷一直就不怎么喜欢我,所以我听你的。” 等白十二再度退后,公羊已拿起了她的葫芦丝,试着吹了几个音,然后扔了一张揉成团的纸条给白十二:你知道哪个音听起来像是表达“我很开心”吗? 白十二低头写了几个字,又把纸条团成团给扔了回来。 公羊已展开一看,在她的问题底下就写着白十二的回话:你要是开心,就过来亲亲我好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纸团又飞过两人中间的书堆,落到了白十二跟前。 我不过去。上面是公羊已清秀的小楷。你过来。 “那好吧。”白十二一边起身,一边对着书堆那头喊,“听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逗羊 公羊已和白十二在望川耽搁了下来。 有关天卜的事情, 经由旁人之笔叙述出来, 就全然变了味道, 其中几本过于夸张的, 公羊已看了就直皱眉头,从中挑拣了几本出来, 指着那些字句给白十二看, 长篇大论地抱怨了一番。 “逆天改命之类的, 也就算了, 据我所知,有些天卜的铁口直断,是真的有逆天改命之效用。但撒豆成兵算怎么回事儿?要是说地占会撒豆成兵,我还能理解一些, 天卜是怎么和这些玄乎的玩意儿扯到一块儿去的?” 公羊已气鼓鼓地把手中的一大摞书放在角落里, 旁边还有一大堆她们同样确认过了没有有用内容的书。 “天卜也得吃饭呀,出去讨生活的时候, 还不是得装神弄鬼, 再加上这些书也是记载传闻故事多少是有所夸大。” 公羊已取了一张新纸, 又写:“可其中也不乏一眼能看出来是确有其事的记载。即使是确有其事的那些,我也做不到如故事中所述的那般。” 白十二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她生下来起就是最不起眼的c丝毫没有公主样子的那位公主,她深信就算父皇和她的其他哥哥姐姐们都没有去世,她也会是小辈中最不喜爱的一个,连白临都比她多了几分狠劲儿和果断呐, 她这优柔寡断随波逐流的性子, 放在皇室像个什么样子? 公羊已应当和她不同。公羊已生来就注定和她不同。 八岁那年御花园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公羊已甚至不该碰到这些变故,她应该一直那样明朗,一直那样自信,一直昂首挺胸而活。 谁能忍心看她这样畏首畏尾呢?她——她可是天卜啊。 白十二是这一辈中最小的一个,公羊已却是大家的长姐,白十二自认如微尘蝼蚁,公羊已却有意承天命 先前白十二就想说,我虽贵为皇族,却空有这虚衔,他年史书页上,你的传奇定然比我的名姓耀眼。 她搂过公羊已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低声安慰:“那要看由谁来写了。要是我来写,你也有这么厉害。” 公羊已放下了笔,继续筛选着手边的书,没有答她的这句话。 白十二抱着她,忽然冒出一句话:“真想听听你现在的声音。” 这句话说得突然,却不是没来由的。白十二时常会想,要是八岁那年,没发生那场变故,她俩今日的命运会是如何呢? 她的命应该与今日无异吧,瘸了腿和没瘸腿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要是她还好好的,没准儿会更受白临的针对,舒太妃和她都没有这十五年的安生日子好过——如此看来,这条腿倒还是瘸了比较好,都能说是因祸得福了。 那么,公羊已的如果呢? 如果她会说话,应该早就钻研出了天卜的铁口直断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不会像今天这般迷茫无措了。 白十二没想到提起这个话题之后,公羊已反而笑了起来,脸上露出那种她提起家人时必然会浮现的温柔来。她挣脱出白十二的怀抱,跑去取了新纸,在纸上写给白十二看:“我想,应该和小未的差不多吧。” 被公羊已这么一说,从未见过公羊未的白十二也好奇了起来:“她和你有多像?” “我们是孪生姐妹,小时候连我爹都分不清我们两个,你说有多像?所以我觉得,声音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下次要是有机会见到她,你让她别说话,我来试试能不能把你们两个区分开来。” 公羊已歪歪头,这次是在白十二手上写:“那可挺难的。” “你是说把你们两个区分开来难,还是说让你妹妹别说话比较难?” 公羊已深思熟虑了一番,落笔写道:“都挺难的。” 公羊未听到白楠说去去就来的时候,没想到她会回来得这么快。 这个太子是打包好了一份行李准备着,以便自己随时都能偷溜出宫?公羊未目瞪口呆地看着骑在马背上的白楠,她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平民装束,身后背着一个包裹,不过包裹里的东西形状颇为可疑,怎么看怎么像是 “别看了。”白楠注意到了公羊未的视线停留在哪里,“是火铳。” 这个答案让公羊未哆嗦了一下:“那我要是坐在你后面,不就紧挨着火铳吗?虽说它有一层布裹着,但你也知道,火铳嘛,一层布顶什么用?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去弄个马车什么的——” “那你就坐我前面!”白楠打断了她的话,她听出来了,要是任凭公羊未一直说下去,那公羊未的话是没完没了了,必须得狠下心来直接打断她,“马车?等我把马车赶到抚阳州去,她们两个人都该在奈何桥喝汤了。我们快马加鞭,途中少休息,勉强还能赶得上。” 公羊未点了点头,白楠给她让出了一边的马镫让她好踩着上马,刚在马背上坐稳,公羊未就回过头问她:“这是你的马?毛摸上去好舒服啊。我是不是坐稳就行了?我这样不会挡着你看路吧?要不要我把头低下来一点?” 要是换个人,可能也就无视了公羊未这些有的没的的问题,但白楠是谁?白楠可是从来都不服输的,除了在弓箭火铳这一门上她承认了自己不如白十二,其他每件事她都要去争一争,都要去好强,所以她硬是简单明确地回答了公羊未的这一大串问题:“不是我的,我姑姑的。她养得用心。你坐稳就行了。不会挡着我看路。你要是真想帮我,那就把嘴闭上,不到需要说话的时候别说话。” 白楠一甩缰绳,小泥巴跑动了起来,皇宫内的路并不适合骏马疾驰,但这个速度也足够让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白楠喜欢骑马,也喜欢这种感觉,不过这一次,她注定没法好好享受安静的纵马时光了。 “这马是白十二的?叫什么名字?它不是你的马,怎么还这么听你的话?以前你骑过它么?” 公羊未张口又是一连串的问题,白楠依旧挨个回答:“对,我还有几个活着的姑姑?它叫小泥巴。这马灵性得很,平时不让我碰,听我说它主人有难,立刻就肯帮忙了。以前我没骑过,它不给别人到它背上去。” 公羊家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二姐像是要替大姐说完所有该说的话似的,只要给她一个话头,她就能和你聊到天荒地老,有时候你不忍心打断她,只好摆出呵欠连天的样子来暗示,但她要是说在兴头上,哪还有空管你的这些暗示,照说不误,直到你终于找到一个空档,让对话告一段落。 假如你没能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公羊未还是会继续说下去的。 公羊家的人也都习惯了公羊未的这个毛病人生在世,谁还没点怪毛病呢?何况卦师里头别的不多,就数身有残疾的人和有怪癖的人最多。 偏偏白楠也有点怪毛病。这同样不奇怪,天底下不光卦师里出奇葩,皇帝太子里也出奇葩,出的数量和质量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白楠的这点好胜心重和怎么也甩不脱的孩子气,甚至都不算怪毛病了。 现在白楠的怪毛病就发作了,她死活都不想让公羊未说最后一句话。公羊未说了话,她不答,公羊未跟着沉默下去,这一路上她们都可以安安静静的,这很好,但公羊未问了她却不答,就好像她被公羊未给问倒了,给比下去了似的。 于是从皇宫到京郊,小泥巴越跑越快,公羊未和白楠的一问一答也越来越熟练,白楠心里又觉得不爽了,局面要是一直这么僵持下去,好像还是她略败公羊未一筹。 公羊未说了这么多,终于渴了,问她要水喝,白楠伸手从身后的包裹里抽出装了水的竹筒,递到身前去。 白楠想让她等会儿别把竹筒递回来,抓在手里就是了,刚要开口,就意识到她现在没法称呼公羊未了。她其实不是真正的天卜,所以不能叫天卜大人,被公羊未的那些个问题一轰炸,白楠也咽不下去这口气去叫她“公羊姑娘”,此时不直呼其名不足以解白楠心中烦躁,然而却偏偏不知道她的名字。 于是白楠随口喊道:“喂” 公羊未的后背就紧靠在她身上,白楠能清楚地感觉到在她这个“喂”字出口之后,对方忽然僵了一下,虽然短短的一瞬之后就恢复了正常,但那短短的一瞬肯定是存在的。 眼前浮现出了之前和白十二一起猜出来的规则,子丑寅卯辰巳午 不会吧。白楠差点笑出声来。这么巧? “你叫公羊未?” 知道自己被抓住了破绽,赖也赖不掉,公羊未满心悲愤,低着头不说话。 “姓也是羊,名字也是羊?” 公羊未依旧沉默。 白楠在心里放声大笑——这一局她赢得太彻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羊猜 这么几天以来, 藏书阁里的书都要被白十二和公羊已翻遍了。最后她们病急乱投医, 不光是和天卜有关的, 只要是和卦术有关的, 都要从架子上取下来翻一翻,瞪大了眼睛找寻里面有没有顺带提到“天卜”二字, 然而这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之前买来准备抄录有用内容的空白册子, 零零落落地抄上去了不少东西, 但白十二心知肚明里面真正有用的并不很多, 只是现在的公羊已正因自己远不如传说中记述的前辈而失魂落魄,看到稍详细一点又不那么夸张离谱的段落,就觉得“日后可能会派上用场”,默默地抄录下来。 临走前, 白十二把书尽量地摆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她俩一开始没记位置就拿下来的那些, 只能保证一个“整齐”,而不能保证回归原位了。 公羊已看着这些顶天立地排满了整个屋子的书架,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找的时候, 她满心希望会有什么线索, 然而越找,心里就越冷,直至现在,终于不得不承认,祖峰好心指点她们来的这个地方实在是没能派上用场。 白十二把书归位之后, 走到地上那摞抄录的册子跟前, 公羊已知道她不方便蹲下取地上的东西, 抢先一步上前,把手抄册搬起来递到了她手里。 这下白十二两只手都占着了,见公羊已神情惆怅,只能用肩膀碰她一下:“路还长着呢,本来也不指望在望川就找到些什么。” 公羊已把纸压在墙上,有些歪歪斜斜地写:“就怕我们之后每到一个地方,你都要把这番话说一遍。” “你要是觉得这句说的不好,我也可以换个别的说法。” 公羊已都被她给气笑了,又在走廊边停步,把纸按在墙上骂白十二:“你脑子是整块儿的啊?” 白十二做肃然起敬状:“这个说法我还真是头一回听到。” 既然寻找无果,那就该要离开望川城了,离开之前得去把藏书阁的钥匙还给祖峰,当然,于情于理也该向人家道个别。这几天祖峰从来没到藏书阁露过面,收下钥匙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公羊已想起自己之前的恐慌,顿觉愧疚,也许祖峰只是运气好,恰好猜到了她的来历? 不,不。公羊已又在心里劝服自己。身在外头不比在家的时候,无论如何还是留个心眼好。 祖峰看到这两个“公羊家的卦师”一瘸一哑的时候,并未感到有多奇怪。比起人算对地占的了解,地占们对人算的了要透彻得多,他知道卦师命薄——确切来说是人算和天卜们命薄——身有残病的卦师实在是太多了,不足为奇,更不好去问人家为什么,不然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不管胖子大多热心肠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祖峰确实是个热心肠的胖子,虽然满脸的笑容不是每时每刻都足够真挚,但他想办好事的那颗心总是真的。 白十二和公羊已来向他辞别的时候,他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拖下去了,干脆也懒得去想对方会不会认为他有什么阴谋,直接开口问道:“公羊姑娘是怎么哑的?” 在祖峰看来,他面前的这两个人都姓公羊,不过这个问题一出口,也就没必要特指了。 白十二照例把目光投向公羊已,请示她能不能说实话。公羊已点了点头,她觉得祖峰这个问题问得古怪,但她也瞧不出其中有什么恶意。 “是幼时一场高烧,烧哑了嗓子。”白十二简略地答道。 “之后有没有去请大夫看过?”祖峰追问道。 这方面的事情白十二没有问起过,公羊已也就没有详细地说过,没法子由白十二直接作答,她为难地看看祖峰,又看看公羊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公羊已摆摆手,直接从白十二身后的包裹里拿出纸笔,和祖峰笔谈:“家父找过不少大夫,奇的是每个都看不出问题来,都只说休养一阵子就会好,开的药也都无关痛痒。” 她看祖峰还有意继续问下去,干脆就接着写了下去,正好也让白十二补上了这一课。 因为自己伤口痊愈的经历十分之痛苦,白十二默认公羊已一定也受了一番折腾,但公羊已所描述的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不仅没受什么折腾,甚至连药都没吃过几碗,原因很简单:请来的每个大夫都简称公羊已的嗓子没出毛病,休息几天就好了。 从山上回来之后,淋了大雨的公羊已确实发了严重的高烧,可是那高烧压根儿不是因为淋雨着凉,而是因为之前的铁口直断,看上去凶险至极,其实要不了公羊已的命。 而且这烧确实很快就退下来了,公羊已喝了王婶端来的热粥,裹着被子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睁开眼,头也不晕了四肢也不乏力了,呼吸和平常一样畅快,然而公羊已想开口叫王婶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她说不出话来了。 有些哑巴说不出话,但姑且还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来,公羊已的情况则要彻底的多,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法发出半点的声音来。 写到这里,公羊已放下笔,象征性地朝祖峰张了张嘴,接着摇摇头,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祖峰看看公羊已刚才写的内容,思忖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如果大夫都说没问题,那么,真的是因为那一场高烧么?” 这一问之下,不光是白十二,公羊已自己也愣住了。 因为症状来得太凑巧,所有人都觉得公羊已哑了是因为那场高烧,但事实上烧快退的时候她的嗓子虽然嘶哑疼痛,但还是能够正常说话的,反倒是第二天醒过来之后,毫无征兆地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如果认为两者有关就解释不通,那假设两者无关呢? 公羊已朝祖峰点点头,丢下笔思索了起来。 祖峰看她这样,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据他所知,人算,尤其是公羊家这样声名显赫的家族里出来的人算,都有些心高气傲,虽说常被人看作玄学,心中却始终认为卦术是算学的旁支,对于某些太玄了的东西,他们是不屑于去信的。 没想到这位公羊姑娘却与传闻中不同,愿意取信他的这一猜测。 这会儿祖峰还不知道,他眼前的这位公羊姑娘,正是公羊家这一代中的天卜本尊,普通人算觉得荒唐的事情,她有时是肯去信的,因为她时不时就觉得,天卜的存在本身就很荒唐。 不说那些传奇故事里的前辈,就说她自己,天卜之眼是如何做到扫一眼便能看到未来的? 白十二就更肯去信这些了,在她看来,就算得知了卦术和算术的联系,知道了卜卦的原理,但她还是觉得这玩意儿玄妙至极——怎么她就没法从人身上看出什么数字,再从纸面上的那些数字里看出人来? 要么卦师生来和别人不同,要么就是术业有专攻,不过公羊家被收养的孩子们已经证明了前者是无稽之谈,白十二只能用后者来说服自己了。 其他人不也觉得白十二用来瞄准的那套“靶子论”很玄?从成功者嘴里头说出来的诀窍,大多数都让人觉得不管用,要么太简单,要么太复杂。 出了望川城门之后,公羊已还颇为不舍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她一直劝说自己别抱希望,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期待着能在那个藏书阁里找到些什么的。 祖峰的猜测,两人目前算是采纳了,公羊已还把范围给缩小:既然不是和那场高烧有关,那就必然是与天卜有关。 白十二自然也帮忙去想,可她越想越乱,只觉得整件事就是一团乱麻,当年都没有弄清楚,现在事隔多年,就更不可能弄清楚了。 “要是我那个脑袋瓜好用的侄女在就好了。”她感慨道。 公羊已在她掌心写:“你是说白楠?” “除了白楠,我还有几个侄女?她最会想这些事情。” 这么一说,白十二也想起来了,不光她传授过白楠“靶子论”,白楠也教过她,只不过她当时也没把白楠的话当回事儿。 白楠当时告诉她:“别管最后对不对,揪住一点儿不对劲就大胆去猜,最后八成就猜对了。” 白十二当时则心想,你这像话吗? 但转念一想,白楠不正是这么猜中了许多事情吗?无论对与不对,先揪住一点不对劲去猜,万一猜对了,那就对了。 “你哑之前,除了那场高烧,还有什么异常之象?什么都好,只管列下来给我。” 话虽说是“什么都好”,可公羊已思来想去,她生活里连一点“什么都好”的异常也没有,毕竟成天就在公羊府中,学习卦术,偶尔随父亲进宫也只是当父亲身后的跟屁虫,要是真有什么异常,她一定会印象深刻的。 那阵子她生活中遇到过什么大事吗? 公羊已正冥思苦想着十五年前发生过什么,白十二脑海中却冒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的答案。有白楠的这一番理论壮胆,她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问公羊已:“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遇到了我?” 公羊已头也不抬就拿毛笔杆在她额头边上敲了一下。 “好,我懂了,我脑子是整块儿的。我下次见到白楠非揍她一顿不可。” 公羊已唰唰地在纸上写:“你打得过她?” “我可以放冷箭。” 公羊未又找到了新话题。 “我知道你武功高,但是你武功究竟有多高?用让我能立刻明白的说法回答好吗?” “粗通武学的,十个八个一起上,近不了我身。” “这是正面对抗,那要是有人背后放冷箭,暗算你怎么办?” “那就你负责吧,算一算有没有人要背后放冷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羊缘 眼下, 正有三组人要去抚阳州。 这三组人要去的地方虽然一样, 怀的心思却各不相同, 最急切的, 还是当属我们的太子和公羊未了。 白楠急是急在怕耽误救人,别说是祖枫了, 就是对白楠来说“武艺稀松”的廖戈, 对付白十二也是绰绰有余, 就她姑姑那点儿本事, 不用说,被影卫抹脖子之前大概连喊一嗓子的工夫都没有。 只要她俩被找到了,那白十二就是必死无疑,那位天卜也就是早送命和晚送命的区别罢了。 而且不光白楠急, 公羊未也急:“那可是我亲姐姐——” 这方面白楠也不甘示弱:“那还是我亲姑姑, 她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公羊未已经适应了白楠说话的节奏,她一点儿面子也不给, 毫不留情地杠了回去:“这能比吗?我和我姐姐是一块儿出生的, 前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说不定上辈子还在奈何桥边上一起喝的汤。” 白楠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出辙来,气得嘶嘶吸气,过了半晌终于石破天惊地冒出一句:“孟婆汤都堵不上你的嘴!” 骑在马背上看似轻松,其实累得很。公羊未以前没骑过马, 但坐在马背上一会儿也搞明白了, 直接骑马和坐马车是不一样的, 骑马你得跟着马跑动的起伏跟着调整好平衡,不然保证你不出一炷香就要被震得脑袋发晕。 而且,显而易见地,腿会很麻。 这对白楠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头一遭骑马出远门——也是头一遭出远门的公羊未来说就是个大问题了。 “我们就不能停下来歇一会儿?”公羊未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问白楠,“我腿麻得都要没知觉了。” “我倒是想,但它不让。” “谁不让?” “这马呗。”白楠苦笑着回答,“它平时只肯让我姑姑一个人骑上去的,我说是去救姑姑,它才同意,这会儿它比我们两个都急——” 怕公羊未不肯相信,白楠往后扯着缰绳,嘴里喊着“吁”,但小泥巴不为所动地继续往前跑,还不服气地抽了一个响鼻给她。 “还真是。”公羊未小声咕哝着,拍了拍小泥巴的背,“好了,知道你忠心耿耿,你要是不嫌累,就接着跑吧。” 白楠和公羊未生怕会赶不上从影卫手里救人,这一路快马加鞭,几乎没有休息过——不过就算她们想,小泥巴也不会答应。 廖戈和祖枫同样是快马加鞭,影卫所用的好马,脚程也不输于小泥巴,但他们并没有直奔抚阳州,而是在祖枫的坚持之下,去了望川城一趟。 望川和抚阳靠得很近,也不用绕太远的路,不然廖戈是说什么也不会让祖枫去望川找他当地占的哥哥打听消息的。廖戈是给朝廷当差,骨子里觉得这些“跑江湖的”靠不住。 到了地方见到祖枫的哥哥之后,廖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胖子看上去不像算卦的,更像伙夫,实在倒是实在了,仙风道骨是一点没有。 所以当祖家兄弟两个纷纷要求廖戈“回避”的时候,廖戈也没多说什么,自觉地站到了走廊上,还帮他俩关上了门。 祖枫还没来得及开口,祖峰就抢先说:“前些天我这里来了两个公羊家的人,查了不少天卜的事儿——” 这话一出口,祖枫就把原先的问题给压了下去:“公羊家的人?卦师?她们主动告诉你的?” “不,我猜到的,猜到之后她们就承认了。” “这要怎么猜?”祖枫皱紧了眉头,“人算不都把自己的名字捂得很紧?” “我瞧那两个姑娘亲昵得很,八成是一处来的,穿卦袍的那个没法说话,不过腿脚不好的那个一口京片子。”祖峰耸了耸肩膀,“我想京城除了公羊家也没别的卦师世家了吧,就猜了一下,果然。” “果然什么?”祖枫死活也想不通哥哥是怎么推导出这个结果的,“万一两人确实不是一处来的呢?万一说京片子的那位压根儿就不是卦师呢?” “哪来那么多万一,先猜了再说,你哥哥我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要似你这般谨小慎微,我可就填不饱肚子了。再说了,这不是猜对了嘛?” “我问你,腿脚不好,又说着一口京片子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带着弩|弓c弓箭之类的东西。” 祖峰回想了一下:“是。我瞧她手上还有使弓留下的茧子。” “那,她瘸的可是右腿?” “是右腿。” “那就是了,你没猜对。那个哑巴倒确实是公羊家的,可你知道另外一个是谁么?”祖枫用指节敲着桌子,“当今圣上的妹妹!我与统领此番出宫,就是要找她,可是又毫无头绪,这才找到了你这里来。” “当今圣上的妹妹?!我就说那丫头不像个卦师,但我倒没想到这个。”祖峰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如此,可你们既毫无头绪,那怎会往这个方向而来呢?总不能是专程来找我吧。” “据统领推测,抚阳州是她们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哦——”祖峰拖长了声音,“那不还是靠猜,万一她们就没去抚阳呢?” “可她们来过望川了,那她们八成就是要往抚阳州去。”祖枫知道哥哥心善,没敢说自己的任务不光是要找到白十二,还需要除掉她,“此番若能成功,我就能升迁了,升了小队长之后,每月拿的俸禄也会多,那时我就有余钱能捎回来,好奉养爹娘了。” “我懂了,你这次出来是志在必得,所以来我这里求一卦。” 人算之道在于“物”。他们坚信万物都顺应天意而布置,水必然自高处流向低处,树木必然向阳而生,而其他东西,也与树木与流水般依循着一定的规律而运转,这些规律可以被转化成数字和算式,他们终其一生,便是通过手中的算筹与纸笔,来和这些揭示了“天意”的数字打交道。 正因为他们的研究都用在了“物”上头,于“心”这里就要差一截,人算常感叹着“天意尚能测,人心实难度”,就是因为他们有法子测算出树木流水所依循的规律,却很难笃定地说人的行为也有什么规则可言,即使是最循规蹈矩的人,也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某个框子里。 而地占之道在于“心”。 地占说你的名字不吉利,不如我来给你改个吉利的名字,你信了,真觉得自己有了新名字就有新的气运在身,做什么事情都更利落更自信——自然也就有了好运气。 偶尔地占也做和“物”相关的事情,不过做法和人算的截然不同,祖峰就接过这么一个和“物”有关的活,望川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夜夜受噩梦惊扰,他被请去看看情况,一进房门就乐了,忍着笑说大小姐的床正对着梳妆台,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是聚拢阴气的,这不好,把镜子撤开,自然也没有什么噩梦了。 这法子果然管用,那家人千恩万谢,祖峰却只收一份卦资:他晓得地占的名声已经够坏了,他不愿意再继续败坏下去。 地占做的事情,多少有点儿坏。 因为说破大天去,这是在骗人,哪怕骗人是为了救人,终归还是骗。 祖峰也想说出实情,可地占跟人算不愿意,地占的许多手段,戳穿了就全然不灵,许多安慰和鼓励,只有借着这个名头说出来才有用,不然,只是干巴巴的几句空话而已。 祖峰也知道很多同行是怎么来钱的,遇着困难的人上了门,也不询问也不疏导,二话不说要卖给对方“转运灵符”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祖峰也用,有些人戴上了,心里头就踏实了,但祖峰素来只收卦资单,从不为此额外收钱。 人算再如何钻空子多捞钱,是要有几分真本事的,地占却全凭一张嘴,良莠不齐的程度令人咋舌,祖峰不禁感叹,地占这一门的祖师爷太聪明了,知道地占不能没有,但也不能多,定下了一条死规矩:不管有多少子女,都只能有一个继承地占一业。 祖家便是由长子祖峰跟随母亲学了地占门道,次子祖枫则被送去学武,至于他混到了影卫一职,倒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即便是亲弟弟,祖峰也不能告诉他地占的“卦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原准备照例说几句鼓励的话,让弟弟能够安心执行任务,然而看见祖枫满脸阴郁的神情,祖峰心中忽然萌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可是祖峰不过是个地占,他的预感说出来是不做准的,于是他只好告诉弟弟:“此番前去,务必小心,切莫冲动,切莫急功近利,必能成功。” “好。”祖枫重重地点头,“那我和统领这就告辞了,我们还急着赶去抚阳。白十二也许都到了抚阳州了” 其实白十二和公羊已还停在离望川城不远的地方。 原因说来也简单,这两个人不急着去救人,也不急着去杀人,没有要违逆天意而行的大志向,也没有盼着升官发财,于是一路上都走走停停,再研究研究她们从望川城的藏书阁里抄录出来的文献——这样一来二去的,就耽误下来了。 “慢慢来吧。”白十二帮公羊已把地上那些写满了算式的纸都给收拢起来,“反正也没什么好急的,日子还长着呐。” 嗯,这话说的是,她俩确实没什么好急的,走走停停,谈情说爱,好不惬意。 “到腊月了。”因为天气冷,两个人一吃完晚饭就钻进了马车里,一起裹着那件白十二在凌昌买的物美价廉的斗篷,白十二揉着公羊已因为在夜晚的郊外写字而被冻得冰凉的手,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楠儿的生辰就在腊月,过了她的生辰,就该过年了。” 公羊已靠在她怀里,听着她的语气感慨万千,便不作回应,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唉。”白十二长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我想吃饺子了。” 公羊已默默地把手从白十二手中抽出来,抓来纸笔,遮遮掩掩地写了一行字,又故意叠成一小块递给白十二。白十二好奇地一层层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天意有云,你明年不宜吃饺子。” “那请天卜大人再给我算算,我明年宜什么?” 公羊已装模作样地算了两笔,写道:“我给你算过了,你明年诸事不宜。” “没一件事是宜的?”白十二配合地苦着脸,“不宜吃饺子就算了,也不宜出行么?还不宜娶亲么?” “想你的美事儿吧。”公羊已想扭过身去写字,不过她俩还裹着同一件斗篷,这个动作的难度着实大了些,“我们俩还不知要在外头晃悠多久,你娶什么亲?” “那我有个主意。我现在把话撂在这儿了,咱俩一回去就成亲,然后你给我算算姻缘,就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去了。” 公羊已瞪着她看了半天。 “算呀。”白十二笑眯眯的,“我说话算话。” “我十来岁的时候,觉得你成熟稳重,心有城府,确实有帝王风范,令人倾心。”公羊已叹气,执笔写道,“真是我年轻不懂事。” “我开始喜欢你的时候是八岁,也是年轻不懂事。不过嘛,三岁看小,八岁看老。” 公羊已眯起眼睛看着她,写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 白十二被她看得脸色微红:“这话攒了好久了,一直没机会说。另外,我还想过” 白十二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下文来,公羊已执着地等着,不肯让她含糊过去,白十二只好咬咬牙,趁着这个机会,把同样酝酿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之前跟我说,你是天卜,早在你出生之前,甚至你父亲出生之前,就能推算出你的存在了,是么?既是如此,那是否从那个时候起,我也注定要出生了?” 公羊已还懵着,没反应过来白十二在说什么,逼得白十二把话说得更清楚更明白: “因为你注定要遇见我,我也注定要遇见你,所以早在数百年前,天意冥冥,自有安排。这不是缘分,而是定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羊聚 许多年过去, 公羊家的老宅依旧空着。不知道是不是公羊未的错觉, 她觉得门上挂着的那把锁又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又像是在等候着主人的归来。 可惜的是, 这次归来的主人并没有拿着能打开它的钥匙。而且公羊未强烈怀疑,就连公羊辰也不知道能打开旧宅门锁的钥匙现在在何处了。 公羊未上前两步, 晃了晃那个沉甸甸的门锁, 门锁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了两下, 叩在门上发出几声闷响。它有些锈了, 但显然还结实得很。 “打不开。”公羊未啧了一声,丢下了锁,“这下可麻烦了——” 公羊未话还没说完,白楠已经走到了门边上, 一手背在身后牵着小泥巴的缰绳, 另一手轻描淡写地朝门上一拍,大门应声打开了, 而白楠就好像她只是轻轻了推开了门一般若无其事, 牵着小泥巴踏入了公羊家旧宅的院子。 跟着白楠一起走进院子之后, 公羊未在震悚之中回过神来,幽幽地问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白楠照例认真地回答:“首先,把内力聚到掌边”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公羊未抢先一步抬起手,表示自己拒绝听完白楠的解释, “我要是知道怎么‘把内力聚到掌边’, 不对, 我要是能知道内力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还在这儿问你?” “我也是好心回答你。”白楠耸了耸肩膀,“万一你只想知道原理呢?” 说到和人唇枪舌剑,公羊未一生未尝败绩,但在白楠这里,短短几天的工夫,她已经折戟沉沙无数回,因此公羊未下定了决心,从此之后要少和白楠说话——不过下定决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公羊未对旧宅说不上熟悉,她住在这里的时候还太小,脑海中只残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不过,宅院也就这么大。 公羊未环顾四周小声咕哝着:“她俩应该还没来。” 白楠挑了挑眉毛:“你是不是傻?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我们来的时候锁头还在门上好好地挂着呢。” 公羊未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万一她俩翻墙进来呢?你以为谁都能跟你似的,‘把内力聚到掌边’,把大门给拍开——话说回来这可是我家的门,你得赔给我。” 公羊未觉得自己找到了非常好的切入角度,但她的对手白楠也不是吃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到底这里还是我家的门,我赔什么?” “太子殿下。”公羊未把“太子”的音咬得很重,执意将战火升级,“我替您算过了,您以后一定是个昏君。” 白楠仍旧背着双手,好像公羊未刚才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太子段位确实高。公羊未再次折戟沉沙。这话我接不下去了。 “而且,你姐姐我是什么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我姑姑。”白楠松开小泥巴的缰绳,走到墙边敲了敲高高的院墙,“绝对翻不过这个高度的墙。” “你就这么肯定?”公羊未想也不想地顶了回去,并且勇敢地迎上了白楠今天第二次看傻子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白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哦——哦是c是我冒犯了。” “别怕,她自己都不在意别人说这个,我就更不在意了。她不是为了这点儿小事和你计较的人。”白楠停顿了一下,为自己的话作出补充,“应该说她根本就没个计较的事情。” “除了我姐姐。”公羊未没有要在这方面掰回一城的意思,她纯粹是脱口而出。 哪知道白楠想了想,点头应答道:“除了你姐姐。” 终于又轮到我占上风了,真谢谢我姐姐。于是公羊未在白楠再次让她吃瘪之前,抢先发号施令:“既然她们都还没来,那我们分头去找,你去茶馆,我去别的地方。” “茶馆?” 啊呀,原来太子殿下真有不懂的事情。 “对,抚阳州的每个茶馆,都去找一遍,如果没碰见她们,那就去问老板,只要她们出现过,老板一定会对她们印象深刻的。” 那倒是,一个哑巴,一个瘸子,其中一个还是卦师的组合,可不多见。 白楠出去之后,公羊未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了里屋。 书房里居然还保留着纸笔,不过没有墨了,公羊未拿起毛笔想了想,干脆直接用书桌上那一层厚厚的灰尘打起了草稿。 结果和她在皇宫中所测算的一样,也和她在路上心算的结果一样,公羊已和白十二的命盘仍然在一片混沌之中。若说姚子书的命盘前是遮挡了一层迷雾,那她俩的简直如同被放在沼泽之中,如果有卦术精深更加精深之人来,或许能从大雾中窥见蛛丝马迹,而深埋沼泽的命盘,怕是连天卜亲临也看不见半点命数吧。 姐姐自己发现这一点了吗?公羊未放下笔的时候思忖着。 她没事当然不会去算自己的命盘,但这一路上前途未卜,她肯定会经常去算白十二的命盘。或者她还是和平时一样,根本懒得动笔去算那么,天卜之眼在白十二身上还管用吗? 公羊未知道自己和爹爹是一个毛病,只要事情出了卦术所能触及的范围,她就会变得茫然无措。前半生所经受的教育令她不自觉地依赖卦术,有时候她也觉得这种依赖有些可怖,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以自己是个卦师为傲。 她愿意帮助白楠找人,因为她俩暂时地达成了共识,要抢在影卫之前找到公羊已和白十二,不让她们死在影卫手中,但等救下了她们之后呢?公羊未当然不敢去挑战天卜铁口直断的权威,不敢冒着让双日相争棋局成真的风险把白十二和公羊已都带回去,然而白楠——白楠绝不可能在这方面与她达成共识。 下定决心要逆天而行的人,你能拦得住她么?你要是能拦得住,那老天爷该让给你做。 公羊未唉声叹气地推开书房门,和人撞了个满怀。 她揉着额头打量着出现在公羊家旧宅里的两位不速之客。两人一个稍年长,一个更年轻,已经快到腊月了,却仍穿着轻便的单衣,手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他们无疑就是追杀白十二和公羊已的那两个影卫。 公羊未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能够帮助她蒙混过关的方法,但当廖戈看清楚她的脸,喊出那声“天卜大人”的时候,她知道她想出来的办法都宣告失效了。 廖戈是见过公羊已的。 “天卜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廖戈环顾四周,看上去比公羊未还紧张,“难不成,太子殿下也在此处么?在下是影卫统领廖戈” 他瞥了祖枫一眼,祖枫这才不情愿地报上名字:“祖枫。” 对了。公羊未反应了过来。廖戈见过公羊已,但他不知道公羊已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更不知道真正的天卜早已逃出了皇宫,在他这个局外人眼中,天卜是承天宫里的那位谋臣——总之,彻头彻尾是太子那边的人。 除非直接遇到和白十二在一起的公羊已,不然任谁也想不到,“天卜”其实有两个啊。 公羊未立刻摆出“天卜”应有的气度来,朝廖戈和祖枫伸出了手。 祖枫一脸不明所以,他稍微侧了侧身子,避开公羊未的视线,一副拒绝和公羊未交流的样子。 这人肯定很久没升官了,武功再好估计也就混个小队长。公羊未心想。虽说我不在意这个,但在意这个人的人多了去了,你这样的在皇宫里怎么混啊? 廖戈的反应和祖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稍微一愣就意识到,大梁的天卜大人幼时生过一场重病,落下的病根便是口不能言语。他伸手进怀里,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后勉强还能写几个字——可是他身上没有墨水。 廖戈赔着笑和公羊未商量:“天卜大人,我等都是武人,身上也不备这些玩意儿,我让祖枫立刻去给您买可有什么要求?我怕到时候买回来的笔墨纸砚不合您心意,您用不惯。” 站在廖戈身后的祖枫立刻露出快吐了的神情,而公羊未几乎可以说是对廖戈心生钦佩了。公羊未不懂武学,不过只要是个明眼人,就能从廖戈和祖枫走路的身段,看出他俩武功的高低,祖枫步步稳重却悄无声息,廖戈却脚步拖沓——而且肚子还有些中年发福的痕迹,要不是按着一把佩刀,都看不出是个练武的人。 然而武功平平的廖戈是统领,祖枫却是他的下属,统领这个官职里头,除了堆积了廖戈的年龄,大概还堆上了不少他的殷勤吧。 公羊未有些后悔那么早把白楠给支走了,她无法和白楠商量解决了影卫之后该怎么办,至少也该商量一下,如果没找到白十二和公羊已,却先碰到了影卫,该怎么办? 是把他们支开,还是把他们留住? 不过公羊未很快就想起来白楠跟她说过,这个任务是她父皇派给影卫,且让影卫“瞒着太子”的。 在这两个影卫眼中,她和太子是站在一边的,所以就算她想把她们从抚阳州支走,他们也不会听,所以只能想办法拖住他们拖到白楠打听完白十二和公羊已的消息,回到老宅来为止。 祖枫从廖戈手中取了碎银,去给公羊未买纸和墨,而廖戈则留在老宅的书房里,和公羊未一起等待。他怀中抱着佩刀,有意无意地站在门口,不光能张望门外的动静,也能防止公羊未逃跑。 怪不得人家能当统领。公羊未默默叹息。办事儿确实靠谱。 公羊未的想法其实是对的,让祖枫出去买纸笔,她好和两个影卫笔谈,把他俩拖住,等到白楠回来之后事情就好解决了——至少白楠回来之后就不用她想法子来解决了。 然而坏就坏在,白楠在第一个茶馆里没打探到白十二和公羊已的消息,往第二家茶馆去的路上,她正好撞见了正满大街寻觅哪里有卖文房四宝的祖枫。 是白楠先看见了祖枫,祖枫转身想避开,却已经被白楠给叫住,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随着白楠一同走进了一条无人的巷子。 “这里是僻静处,方便说话,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快点儿说完,免得等会儿有人绕进这里来,徒生事端。”白楠知道和祖枫说话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与其跟他绕圈子,还不如把直接把事情讲明,“听好了,这是命令。你和廖戈回去复命,就说没找到白十二的踪迹——父皇也没法查证,再说了,白十二也不一定就会到这儿来。” 廖戈可不知道有个公羊家的人与白十二同行。他猜白十二最有可能来这里,也只是因为白十二与公羊家“渊源颇深”而已。 “公主殿下确实来此处了。”祖枫说道,“在来此之前,我与统领去了望川我兄长处公主眼下正与一个公羊家的卦师同行,离望川之后,想必就是往抚阳州而来。” 白楠心里大呼不妙,暗暗地骂了一句公羊已——知道自己逃亡在外,还四处泄露行踪?公羊这个姓一报出来,靶子也忒大了。 白楠自然想不到这是祖峰自己猜出来的,她心里骂着,脸上仍是镇定自若:“祖枫,我说了这是命令。你要是抗命,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我等乃是陛下的影卫,以君命为先。”白楠注意到祖枫已经抵着刀柄吞口,将刀刃推出了一截,随时准备拔刀,“还恳请太子殿下莫要让微臣为难。” 唉。白楠叹了一口气。要是给自己选影卫统领,她一定会选祖枫这样一根筋的高手,不过这会儿,她希望自己能碰到处世圆滑的廖戈——至少廖戈不会真的和她打。 虽说准备和祖枫动手,但她光顾着给白十二捎上小泥巴和那把火铳,连个兵刃都没想着带,真和祖枫打起来,恐怕占不到便宜。 不过话已至此,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白楠抓准了时机,一掌拍向祖枫,而早有准备的祖枫游刃有余地用刀鞘接住这一掌,顺势拔出了佩刀。 祖枫用的不过是影卫的佩刀,然而这把弯刀在他手中被舞得滴水不漏,好似在身前张开了一张天罗地网,白楠赤手空拳,虽能勉强周旋,却无法前进半步。 就在白楠渐渐处于劣势的时候,耳旁传来羽箭破空的呼啸,一支□□从白楠和祖枫之间穿过,令他们不得不各自后退一步,收起了攻势。 两人同时看向了羽箭射来的方向。 “再不停手,下一箭就射眼睛了。”白十二举着半张的长弓,语调还是那么平静,假如忽略内容,完全听不出威胁的意味,“我弦上这两支箭能射两个地方。” 白楠知道白十二不是在叫嚣,她这是在平静地阐述事实——她的确能做到一弦双箭指向不同的地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羊见 武学, 入门之初必须循规蹈矩, 一招一式有模有样, 最好是和拳谱剑谱上所述的分毫不差, 打好了基础,才能摸到门道。摸到了门道之后, 就有了恣意妄为的空间, 等层次再高一些的时候, 要是一招一式还按照书上的来, 就就容易被人给打趴下。 弓箭则不然。再高的高手,持弓的姿势也要对,看似是随便那么一摆,其实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中奥妙, 有时候连白楠这样的“武林高手”都弄不明白。她清楚白十二的力气也不比寻常人大上多少,与正经练过武的人更是无法可比, 但连白楠都要用点力气, 可能还要“把内力聚到掌边”才能张开的硬弓, 白十二却能够轻巧地把弓弦拉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羽箭搭在上头,聚满了气力,蓄势待发。 白十二现在抓在手里的不是硬弓,而是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木制长弓, 弓把用的不是好木头, 弓弦看上去也有些松垮, 但白楠知道即使是这样的武器,在白十二手中也能发挥出十足的威力。 不过祖枫就并不清楚这点了。年轻的影卫压低身体,暂且按刀不动,然而他始终看着白十二所在的方向,白楠知道他是在等待白十二分心,或者露出破绽,只要白十二的目光有半刻的游离,祖枫就会立刻抽刀而出——可能是挥向白楠抢占先机,也可能是直取白十二,先把任务完成了再说。 白十二确实可以一弦双箭瞄准两个甚至更多不同的地方,但是在这样的僵持之中,她很难做到对两个地方都保持专注。 “白楠。”白十二将视线集中到了祖枫身上,她看见了祖枫手中那把刀正随着她呼吸的节奏隐隐颤抖,随时准备发难,“你现在是哪一边的?” 这可不好说。白楠心想。等我说完祖枫都该动手了。 “我问你现在是哪一边的。”白十二重复了一遍,这次她强调了“现在”这个字。 “现在当然是你这边的。”白楠有些恼火地答道,“这边这个是父皇派来杀你的影卫!” “我知道,我认得那把刀。” 白十二的呼吸始终平缓绵长,祖枫久等不到她气息不稳,知道了这位公主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立场不定的白楠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不敢再继续等下去了,想仗着自己动作快,在白十二放弦之前先近了她的身。 瞧她的样子就知道,虽然弓术精绝,但绝没有与人近身缠斗的本事。 拔刀向前扑去的瞬间,祖枫想起了兄长的嘱咐,切莫冲动——可他这不能算是冲动,他这是审时度势之后做出的决定,这一刀不说石破天惊,至少能令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避无可避 可祖枫很快就领悟到,确实是自己托大了,刀刃的弧度尚只画出一半的时候,一支箭准确地刺中了他的手背。他本想强忍着这疼痛,至少也要跳进让白十二无法施展弓箭的范围,但他瞥见长弓的弦上此刻空空如也——果然,心念一动之间,第二支箭刺入了小腿,阻拦了他的动作。 祖枫闷哼了一声,迅速把刀换到未受伤的手中,用刀身支住了身体,勉强跪坐在地上。影卫毕竟是影卫,何况祖枫还因为身手而让白楠印象深刻,挨了这两箭之后虽说疼痛难忍,但还有站起来的气力。 眼看着祖枫要伸手去折断箭支露在外面的部分,白楠当机立断地走过去,摘下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裹,用裹在布料底下的火铳,往祖枫的脑袋后面狠狠地来了一下。 “还是这样痛快。”白楠把火铳连着包裹一起丢进了白十二手里。 白十二一气呵成地丢下长弓接住火铳,她一只手把火铳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去身后摸出了一把弩|弓来,不偏不倚地指向白楠。 白楠怔了怔,停在原地没有继续上前:“你还信这个?” “我要是不信这个,我在这里干什么?”弩|弓事先上好了弦,看来白十二早有解决了祖枫之后要继续威慑住白楠的准备,“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姑姑,我们自认为我们平日里关系还不错,就算是要反目成仇,也得稍留几分说话的情面吧?”白楠盯着白十二放在扳机上的手指,生怕她一言不合就要来真的,“我再重申一次,无论那些卦师说什么,无论卦象上显示的是什么,我绝不会杀你。你觉得我是那种人么?我——这话真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又不是父皇。” “那就告诉我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白十二的态度稍许软化了一些,这毕竟是她的小侄女,亲切得让她没法一直狠下心去提防,正如白楠所说,以她们平日里的关系,就算要反目成仇,也该稍留几分说话的情面,“因为这个影卫?” “有一半是因为影卫的事儿吧。”白楠用脚尖碰了碰趴在地上的祖枫,“我本想从长计议的,要不是发现父皇派人追杀你,也不会这么急吼吼地跑出来——这么一出来,我连我十八岁的生辰宴都要错过了。不过就算没有这档子事情,我也迟早要找到你,凑齐那个‘双日相争’的局。” 她话就说到这里,白十二已经懂了。 “你心里头还是信的。”白十二深吸了一口气,“不然你不会这么卯足了劲儿,把我们的命都给搭进去,赌它是假的。” “我没有要赌它是假的!我是要证明,这所谓的棋局是可以被打破的。” “铁口直断,由不得你。那可是天卜所传之天意。” “天卜又如何?!天卜还不是卦师,还不是只听天意不算人心!”见白十二的态度始终没有软化,白楠终于恼火了,“你不觊觎皇位,我许诺了不杀你,此事不就了结了?做什么千里迢迢的躲着我?搞得好像搞得好像” 她迟疑了半天,还是不愿说出那个词来,白十二听得出她满腹委屈,因为她们大费周章地演这一出偷梁换柱也好,逃亡也好,都是建立在同一个前提上:白楠若得天卜,则成凶星。 就连白十二都在和公羊辰的谈话之中,顺着他们对棋局的假设,肯定了这个前提:这不是没有可能,因为白楠是个孩子心性的人,她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受不了拘束与质疑,更受不了擅自将她定了性的所谓天意。 她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证明铁口直断也不一定是对的,证明人定胜天。 这是出于执拗。 可是白十二和公羊已又何尝不是出于执拗呢? 只不过白楠坚信的是人定胜天,她们坚信的是天意不可违。 这就像去问,究竟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谁也说不清楚,于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楠儿,我和你不同。”白十二艰难地挤出了回答,她当然觉得白楠所描述的那个愿景无比诱人,但关于其中能有几分胜算,她和白楠的看法大概截然相反,“我没有那个胆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惹不起但还躲得起。” 白楠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白十二仍然平举着□□,手指扣在扳机上,片刻也没有离开。 “好吧。”白楠叹了一口气,“先搁下这件事不说。祖枫是跟着影卫统领廖戈一起来的,祖枫已经搞定了,但廖戈现在还在城里,我们总得先把他给解决了。” 听到这话,白十二总算把□□给收了回去,收起刚才为了固守立场而显露的锋芒,她又变回了那个随波逐流的白十二,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祖枫,征询白楠的意见:“怎么处理他?任凭他倒在这儿吗?” “我刚才下了力气,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等我找到廖戈,事情就好办了,至于找到之前——就先把他丢在这里吧。” 白楠环顾四周,狭长巷子的两端都通向街道,一边热闹,一边僻静。 “你把真的那位天卜藏在哪儿了?” “什么?”白十二被她吓得停住了脚步。 “我知道宫里那个是假的了。”白楠无奈地说,“她自己露的馅,直接开口说话了。话还特别多,我这一路上给她烦得啊,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倒真是相差甚远。 “没藏在哪儿。”白十二朝着僻静的那一边走了过去,示意白楠跟过来,“她在客栈里休息。我只不过是出来买个东西,就正巧碰见你和那个影卫在巷子里打了起来。” “客栈?你们没去公羊家的旧宅看看么?我还以为你们之所以到抚阳州来,就是要去那儿的。” “我们确实是要去那儿,可是门上挂着把大锁,打不开,墙又太高了,翻不过去。”白十二从包裹里掏出一个被缠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白楠研究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一把绳梯,“所以我才出来买这个。” “哦现在用不着了,我之前去了一趟,把门给弄开了。” 白十二感激地拍拍侄女的肩膀:“还是你管用,说实话,就算想办法把绳梯挂上去了,我估计也爬不上去。” 公羊已是被一阵熟悉的烧灼感从睡梦中惊醒的。白十二临走前帮她关好了门窗,拉上了帘子,她在昏暗的房间里辨不明时间,也顾不上去辨明,只顾着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下去,然后在椅子上坐定,尽量稳住了气息,定睛去看眼前的场景。 仿佛有句话就在喉头萦绕,但却因为公羊已自身的残缺而说不出口——又是一次铁口直断。 难道棋局又有变动了么? 她不敢怠慢,凝神去看,然而眼前只是一片混沌,就像是她用天卜之眼去看白十二似的,她被迫看着这片令她眼花缭乱的混沌,然后,所有的光怪陆离一瞬间全部消失了,转而变成了纯白的空无。 在这片空无之中,公羊已浑身发凉,不是因为这诡异的景象,而是因为在铁口直断带来的热意当中,有一种熟悉的c骇人的c曾缠绕在她颈边的灼热,烧得她双眸发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似羊 “先别忙着找廖戈。”白楠想起来了, “我得先回去一趟, 告诉” 她皱起眉头想了半天, 白十二从旁提醒她:“小公羊。” “告诉小公羊一声。”白楠舒了一口气, “卦师真麻烦。” “小泥巴!”刚踏进院门,白十二的爱马就一溜小跑冲了上来, 亲昵地蹭着白十二的脸颊, 白十二顺了顺它的鬃毛, 转过头好奇地望着白楠, “真稀奇了,这次它没把你给甩下来?”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我是和它商量好了之后才骑上去的, 不然估计还是摔我个头破血流没商量。”白楠朝小泥巴挥了挥拳头, “一点都不懂随机应变,真是死脑筋。” 小泥巴扬起前蹄, 长嘶着表达自己的不屑。 听见动静的公羊未从书房里转出来, 刚进院子, 看到白楠和白十二时她怔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反应了过来,冲着她俩拼命地挤眉弄眼。 白十二不明所以地看向白楠,白楠同样是一脸莫名其妙——毕竟她们之前约好的是分头找寻,她带白十二过来, 也只是想在旧宅里等寻找无果的公羊未回来, 她没料到公羊未此刻还在旧宅中, 更没法领会公羊未的暗示。 直到她看见廖戈跟着公羊未出现在了与前院相连的走廊上,她才明白了过来:公羊未八成是刚要出门就被廖戈和祖枫堵住了。 他们既然会直奔抚阳州的公羊家旧宅而来,看样子是知道了白十二身边有公羊家的人同行,不过,他们知道那是真正的天卜了么? 白楠悄悄观察公羊未的反应,公羊未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举起一只手,用指尖在嘴唇上碰了两下:这代表她现在不能说话,她还在装作自己是她姐姐呢。 白十二清了清嗓子,白楠赶紧理顺了目前的状况,上前一步,叫出了廖戈的名字:“这不是影卫统领廖戈廖大人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廖戈的反应同样迅速,他向白楠还礼,然后主动挑明了此行的目的:“太子殿下,我等承陛下之命,来此执行任务,至于任务的内容,恕我碍于命令,不能向太子透露半分,能否请太子高抬贵手,只当没看见属下,莫让属下为难?” “廖戈,该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所以我们就把话挑明了说吧——我来此就是为了阻止你完成这个任务的。”白楠往前走了一步,“你也混到了统领的位置,多一份功劳不多,少一份功劳不少,在外面待一阵子,回去复命说未找到公主的下落便可,父皇那边若是怪罪下来,我也会替你说情的。至于祖枫他现在正躺在春来茶馆旁边的一个巷子里,由你去和他谈。” 有白楠的这句“我给你说情”,就相当于是给了廖戈一句定心丸。谁都知道,白楠的话在白临跟前是最管用的,在白楠面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就变成了对女儿宠爱到都有些犯糊涂的父亲。就算白楠身为太子,留书一封不声不响地跑出宫去,过了三年才回来,白临的态度也只是:她开心就好。 按理说只要有白楠在,杀与不杀白十二,应当也只是白楠的一句话。但白临愿意听女儿的话,是因为爱这个女儿,疼宠她,不愿意逆了她的心意,白临要杀白十二,却是出于恨,出于怕——恨与怕要盖过爱,再容易也不过了。 尤其是怕,人怕的时候只想着明哲保身,只想着除尽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一切,哪有空去挤出半点爱意来呢? 不过廖戈并不清楚这些,八面玲珑的廖戈眼中,无论什么情况下,太子都是最不该得罪的人。 “属下知道了。多谢太子指点迷津,属下这就去找祖枫。” 他没有迟疑,也没有试图再做什么争取,躬身一礼之后,他扶住腰间的佩刀,恭谨小心地退了出去。 “他就这么走了?”白十二不可置信地看着影卫统领远去的背影,“影卫不是直属皇兄统领吗?你在他们面前说话也这么管用?” 白楠先是摇摇头,等到廖戈彻底走出她们的视线范围,她才低声解释:“廖戈是不愿意得罪任何人的,更别说是得罪我了,所以就算他不想听,也会做个样子,之后是偷偷跟着我们,还是想别的法子完成任务,就看他拿主意了。” 白十二回想起廖戈方才在白楠面前所表现出的态度,虽是处处小心讨好,却始终维持了他身为影卫统领的立场,和刚才那个年轻人的强硬形成了鲜明对比——白十二觉得自己算是死脑筋的人了,可换作是她处在那个位置上,肯定不会和白楠起正面冲突。 白楠可是圣上的独生女,大梁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啊,只要有圆滑处理的余地和讨好的余地,哪个影卫会选择得罪她? “怪不得他能当上统领。”白十二感叹道。 “是啊,怪不得他能当上统领。” “楠儿。”白十二在心里咀嚼着祖枫和廖戈的所作所为,若有所思地向白楠提出了一个问题,“要是让你挑一个人当臣子,你是选廖戈还是选祖枫?” “那要看我是什么位置,还要看我给他们两个什么位置。” 白十二走进屋里去,搬了张老旧得快散架的椅子,用椅子从里侧把被白楠拍坏了的大门给抵上,这才放心地开始说话。 “想必你就是”白十二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干脆含糊地带了过去,“你和你姐姐确实长得一模一样。” 白楠当然不会放过姑姑话语中明显的停顿,她把白十二拉到一边,小声质问她:“你知道天卜的名姓了?” 白十二撇了撇嘴:“照你刚才的说法看,你也知道二姑娘姓甚名谁了吧?” “那是自然。要不,我们互通有无?” “别忘了我们现在还不完全是一边的,只是各退一步,暂时和解而已。”白十二故意走到了一个能让公羊未听清楚说话内容的位置,“而且,这种时候我这做长辈的就不得不说你几句了,卦师的名字同性命一样贵重,人家既信任你,肯交托于你,你就得——” “她没交托于我。”白楠打断了白十二的话,“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公羊未听出来了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第一反应就是为自己抗辩:“我怎么可能把名字告诉她?还不是她自己诈出来的!卑鄙小人!” 然后她期待地看着白十二,希望白十二能再“做长辈的不得不说你几句”,然而白十二看看公羊未又看看白楠,无奈地承认:“那那我就没想好要怎么说了。” 看着白楠得意的样子,公羊未痛心疾首:姐姐这是个什么眼光? “我带你们去”白十二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她指了指公羊未,十分不自然地接着说,“带你们去见她姐姐吧,她这会儿也该睡醒了。” “那这里怎么办?”公羊未指了指大门,“门锁被她给拍坏了。总不能让大门就这么敞开着吧?要不要我去买一把锁来先挂上?” “这宅子里应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吧?”白十二问道。 “没有。我们都搬走十来年了,就算有就算有,连我都不知道在哪儿,贼就更不知道在哪儿了。而且,要是真有贼,挂把锁上去好像没什么用,贼能翻墙嘛” 一个简单的问题引出来公羊未这么一长串复杂的回答,白十二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然而她又没有白楠那般直接打断公羊未说话的魄力,于是站在原地,耐着性子等公羊未说完,这才去拉过小泥巴的缰绳,让小泥巴站到院子的正中央来。 “就算有值钱东西也没关系。”白十二不紧不慢地解释,“有它在这里看着呢。” “这马有这么厉害么?”公羊未眨巴着眼睛,上前摸了摸小泥巴,“虽然跑得确实是挺快的” 白十二一边把抵在门后的凳子挪开,一边朝白楠扬扬下巴,不着痕迹地把这个问题抛了出去:“你问问她好了。” 看见公羊未的眼神,白楠就知道她如果不回答这个问题,公羊未一定就会纠缠到她回答为止——而且就算她想瞒着,白十二也会“帮”她说出来的。 白楠只好硬着头皮披露了一则陈年往事来满足公羊未的好奇心:“这匹马,它曾经,把大梁朝的太子给摔到泥地上去” “大梁朝的太子不就是你么?” “对呀,就是我。” 公羊未看着笑眯眯的白楠,一时间因为她的破罐子破摔而语塞,小跑两步追上了走在最前面的白十二:“我姐姐最近怎么样?” “挺好。”白十二看着眼前这个和公羊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是没能完全习惯,“她最近正忙着研究有关天卜的事情。” “啊,那她确实挺好。多谢你照顾她了。”公羊未问完了话,好像又想到了该如何回击白楠,回过头喊,“你听好——” 白十二走在前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假如公羊已还能够说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就会是公羊未这样吧? 这下她忽然不觉得公羊未聒噪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羊愿 这感觉确实奇怪。 白十二抿着嘴, 听着从身后传来的声音。 会不会因为公羊未和公羊已会用的说话方式不同, 所以她们的声音其实也会有不一样呢?就像人放开嗓子说话的时候和压低音量的时候, 声音听上去也会不同。 也许是我有些贪心了。白十二自省道。 她颇为盼望能从公羊已那里听到更多, 因为就连她这个算是沉默寡言的人,成日里也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倾诉。白十二从来不知, 原来面对面也解不了相思之苦, 恨不得能近一些c再近一些, 要如水与泥捏作一团, 要如雪与霜分不清你我,要如云与月,要如风与火 可是她如此慷慨,就显得公羊已十分吝啬, 除却不得不落在纸面上的三言两语, 半点也不愿多给。 然而公羊已吝啬的缘由又是那么合理,她懒得多写, 白十二也不忍心说她什么, 只是心底那点贪心除此之外无计可消除, 今日听到公羊未这样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令白十二不由得有了新的幻想:要是有朝一日,她能够说话了呢? 在望川时从祖峰口中听到的话,引起了公羊已的思考,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尽量简短的句子告诉白十二她的想法——白十二对自己在这方面的迟钝颇感歉疚, 但据公羊已所说, 这件事对于常人来说确实很难理解。 “就连对人算和地占来说, 都不是那么好懂。不是我恃才傲物或者什么这确实是天卜们才容易懂得的事情。” 事情还要从天卜之眼说起。 天卜之眼算是天卜的种种异能之中,最不稀奇的那一种了,它不过是把原先要在纸面上完成的计算过程,给挪到了天卜眼前而已。但,这能力确实是基础中的基础,是天卜之所以为天卜的证明。 “更重要的是,它道破了天卜的本质。”公羊已想了想,举了一个白十二十分熟悉的例子出来,“你算是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了,是吧?可是你再神,你总要举弓瞄准,那箭也必须从弓弦上飞出去,飞过你和靶子之间的那段距离,才能落在靶子上。” “那是自然。”直到目前为止,白十二还没听到让她迷惑不解的部分,“就算再快,箭也是从我手中到了靶子上的。” “卦术亦然。我在纸面上算,即使再快,也总要有个过程的。你看,比如”公羊已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式子,把纸转向白十二,“这是多少?” 白十二扫了一眼纸上的式子,一口就报出了得数:“三四一十二。” “你是不是觉得,你好像没算,看一眼就知道得数了?” 白十二预感到这应该不是公羊已想要的答案,但她还是老实地点头:“九九歌么,找个孩子来也能背给你听呀。” “但你其实还是算了,只不过很快而已。你看到三乘四,脑子里先去想九九歌,想到了三四一十二,你才知道得数。你去想九九歌的那个过程,即使再短,也是存在的,就像你站得离靶子再近,羽箭也得飞过那段距离才能到靶子上。我平日里算的那些东西也是,我得先列式,再推算,才能得出结果。” 公羊已停笔歇了一歇,白十二看她的语气,猜到了七八分接下来会有的转折:“你是想说,天卜之眼不是如此?” “正是。式子得算才能知道结果,羽箭要从空中飞过才能落到靶子上,这正是我等卦师所仰赖推算的天意。可是天卜之眼,恰恰在天意之外。” 接下来的东西,白十二确实难以去理解了。 公羊已讲述了她是如何使用天卜之眼的:仔细看着要测算的人或者物然后,结果就显现在眼前了。 白十二迷惑地在公羊已额前轻敲了一下:“可是我以为那难道不是你在脑子里算出来的么?” “我哪能心算那么复杂的东西?当世恐怕都无人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心算出那么复杂的式子来。就好像是这一秒箭还在弦上,你刚瞄准好,它就出现在了靶子上”公羊已用手比划了一下,“它不是飞过去的,而是随着你心念一动,出现在那里了。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天卜之眼就是这样,一切结果都是凭空而来的,我没有算,也没有想,只要想着我该算什么,然后看过去结果就出现在我眼前了。” 所以当天卜之眼在白十二身上失效的时候,公羊已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调整。 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会遇到阻碍的只会是人算,如果算出来的结果一片混沌,那八成是变数多到了不可控,又或者是列错了式子,也可能是哪里算错了结果,只要足够有耐心,回过头去细心地复查一遍,总能找到问题出在哪里,然后把错误给纠正过来。 可是谁能找出来天卜之眼的毛病出在哪里了?眼睛虽然长在公羊已自己身上,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对于天卜之眼是如何让我看到那些将来的,我怎么也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来,只能称其为天意。除了老天爷,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算出结果,再把它们变成画面,放到我眼前来?近日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将来越来越混乱,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而无法辨明,不是因为天卜之眼出了错而是因为,老天爷正想让我看到这些。” 由此,公羊已作出了一个猜测。 “我的嗓子没有问题。”公羊已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喉咙,“它没有伤,也没有病。它应当能说话的,只是天意不让我说,天意觉得我不应当说,于是就夺去了我说话的能力只不过,天意不是让我得什么病,也不是用旁的什么方法毁了我的嗓子,而是直接让我说不出话来。” 有了前面的那么一长串铺垫,公羊已最后的这番话似乎不是那么难懂了,但白十二还是盯着那张纸琢磨了半天,最后她慢慢地问出了一个公羊已想也没想过的问题:“那么,老天爷是为什么不让你说了呢?” 这么一问,反倒是公羊已怔住了。 她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听天由命”的那个,而看似乖顺的白十二,心里却存着那么一股怨气和怒意——不是为自己存着,而是为公羊已存着。 她问“为什么”,话间透露出的却是“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公羊已望着近在咫尺的抚阳州,只盼着能在故土找到一个答案。 敲门之前,白十二先晃了晃铃铛,让公羊已能知道是她回来了。 “我带了客人来。”白十二隔着门板说,屋内油灯的光晃动了一下,她知道是公羊已起身了。 门一被打开,就有两个人立刻注意到了公羊已的不对劲。 “姐姐?”公羊未和白十二几乎是同时迎了上去,扶住了站立不稳的公羊已,不过在白十二还在恐慌的时候,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的公羊未已经意识到公羊已正在经历什么了,“又是铁口直断?” 公羊已艰难地点了点头,在白十二和公羊未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坐到床沿上,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白十二即使地摊开了手掌,然后一字一顿地转述公羊已写在她手心里的话:“看c不c清c楚?” 这句话说完,白十二立刻去看公羊未的神情,看到刚才还和白楠嘻嘻哈哈的公羊未忽然神色严峻,她知道大事不妙了。 “难受吗?疼吗?” 公羊已点点头,继续在白十二掌中写:“别担心。过几天就会好的。” “没别的办法,吃药也没用,铁口直断一来,就有这么一遭,只能硬生生靠熬过去。”公羊未的声音有几分哽咽,“姐姐,你又看见什么了?” 前几次铁口直断,无一不是和双日相争之局有关,现在“双日”在此,“天卜”也在此,虽不是在宫中,棋局里应有的人却已经齐聚,也许公羊已已经看到了棋局接下来的走向。 可是白十二转达的答案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先躺下吧。”白十二从床沿边站起来,给公羊已让出位置,“好好睡一觉。要喝水吗?” 给公羊已递过茶杯时,白十二犹豫再三,还是又问了一遍:“会是因我而起吗?” “这一切,自然是因你而起。”回答白十二的人却是公羊未,“这是从姐姐的第一次铁口直断而起的棋局,自然是因为你。可是你也不必自责,因为她吃这些苦头却不是因为你。我们一族,生来就是如此的。收养的孩子先不提,但生在公羊家的孩子,就必然是卦师无论是不是天卜,我们都要承此天命。只不过姐姐肩上的担子,要更重一些。” 白楠这次不是有意要和公羊未对着来,她是直说了真心话:“别说你们可以不去学人算,就算是她不想当天卜,还不是她的事情?难道有人能左右得了她想干什么吗?” 公羊未一反常态地没有被白楠驳得气急败坏,她平静述说的时候,看上去与她姐姐更为相近了:“你们觉得,天意是什么?万事万物都从天意而运行。你能让花开而不谢么?你能让水倒向高处流么?你们两个生在帝王家,这一点就能改写么?天意不可违。这个不可,是‘不能’,也是不想c不愿c不许。” 叩叩两声,公羊已敲响了床沿。她对公羊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口型说“别说那么多了”。 接着她拉过白十二的手,脸上带着点笑意,在她手心里写:“在抚阳州多停几日吧。腊月底的时候,有余力的人家都会摆年宴,邀乡亲和过路人来一起吃你不是想吃饺子了么?年宴上总有许多饺子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羊宅 公羊已说要在抚阳州“多停几日”, 可她们这一停, 就不止是几日了。 白楠一打开房门就皱起了眉头, 发出了仿佛不忍多看的啧啧声:“这地方能住人?” “其实不过是灰大了点, 该有的家具都有,稍微收拾一下就挺好了。”白十二劝她。 跟着走进来的公羊未也劝她, 不过她的态度可没有白十二那么友好:“你要是有钱住客栈, 就自己去住呗, 不赚钱的人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不过白楠似乎想到了一个用于反击公羊未的万能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总之,你们赚的钱归根结底还是我的。” 走在最后面的公羊已默默推开白楠站到了房间最中央,然后分别往她们三个人手里塞了一把扫帚,她盯着墙角看了一会儿, 拉过白十二的手写道:“等会儿那里会有老鼠蹿出来, 记得先把洞给堵上。” 白十二顺势抓过她的手,轻轻扯了一下:“你身上还烫呢, 回去歇着吧?” 公羊已摇摇头, 还没来得及接着写什么, 公羊未就开口了:“让她出来转悠转悠,透透气也好,这烧是因为铁口直断而起,就算回去歇着也” 她话说到一半,就意识到白十二和公羊已都在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看。识时务者为俊杰, 公羊未闭嘴不说话了, 为了解除尴尬, 她把灰往白楠站着的方向扫。 “要不要紧?”白十二就好像刚才公羊未什么都没说一样,接着柔声询问公羊已,“要是撑不住就去客栈等着,我们整理好了就去叫你。” 公羊已在白十二手上写了回话,白十二这才放心地松开她:“这里灰大,你要是想透气,就去院子里走走吧,小泥巴也在那儿呢。” “这和我刚才说的话有区别吗?”公羊未愤愤不平地抬起头,“为什么不让我说完?” 白楠已经不甘示弱地把手中的扫帚舞出了齐眉棍的气势,在公羊未身边扬起了一片烟尘,公羊未拉着衣摆往后跳了一步:“别把我卦袍弄脏了,我没带换洗的出来。” “谁让你们卦师没事儿就穿个白的。”白楠靠在扫帚上,往白十二和公羊已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走江湖的那些年,一看到武林中人穿一身白,就知道这人要么是高手中的高手,要么就是三脚猫。” “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高手和人动起手来游刃有余,穿白的也弄不脏,三脚猫从来避免和人动手,穿白的还是弄不脏。不然,光洗衣服就累死他们。” 公羊已还是往院子里走了,白十二拎着一把刚洗干净的椅子跟在后边,她俩走出门,公羊未就迫不及待地走到白楠身边,小声问她:“你看出来没有?” “看出来什么没有?” 公羊未指了指院子的方向:“她们两个啊。” “啊呀,我还以为你要再过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反应过来呢。”白楠故作遗憾地叹气,“先恭喜你,你们公羊家要出个驸马了。” “听你的意思,是我姐姐高攀了?” “那不然呢?”白楠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争议的余地,“这根枝还不够高?” “但姐姐可是天卜啊。”一说到这个,公羊未就是一副要捍卫到底的执着姿态,“人说皇帝是天子,算起来和姐姐一样是‘天’字辈的,然后,公主和陛下是一辈的,咦,这样看,公主和姐姐倒是平辈,太子你就要比她们矮上一辈了——哎,对啊,我和姐姐当然也是一辈的,所以算起来,你是我的小辈啦。” 白楠自然不会被公羊未的这么一通歪理给绕进去,但公羊未得出的结果却让她有些心虚了——白十二毕竟是她姑姑呐!要是按照姑侄这一线算下来,她还真就比公羊未要矮了一辈。 白楠把扫帚靠在了墙边,拍拍手上的灰尘,默不作声地向前几步,把公羊未给逼进了死角。 “是不是我太久没吓你。”白楠随意地把手搭在了公羊未的肩膀上,伸出大拇指,稍稍用力抵进她的颈窝,略微的窒息感让公羊未下意识地后退,并且抓紧了手里的扫帚棍,“所以你现在彻底不怕我了?” 见自己的恫吓起到了预想中的效果,白楠满意地收回了手,末了还补充一句:“别得意忘形了。” 白十二就在这个时候进了门,她手搭着门板,探过头看着站在门后墙角的两个人,抄起扫帚就往她俩的方向扬了一把灰:“别偷懒了,继续干活,我去打水——再不抓紧今晚就没地方睡了。” 目送着白十二再次远去的背影,白楠悻悻地拿起扫帚:“真是龙游浅水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说,我们四个人里头,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还有两个是京官的女儿。”公羊未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地掸去桌上厚厚的灰尘,“怎么就没一个人想起来出门要带钱呢?” 被戳中了痛处的白楠默默低头扫地,假装自己没有听见这个问题。 “而且,太子还是在江湖上闯荡过,颇有点名声的。”公羊未紧追不舍,“怎么就没领悟到穷家富路,没钱寸步难行呢?” “你一个卦师出门都想不起来给自己算一卦,我操个什么心?刚才吓那一下没用是吧?” “你又不会真动手。”公羊未耸耸肩膀。当时怕是怕的,过后改是不会改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真动手?” 公羊未手里抓着扫帚,歪头想了想:“可能因为你是个好人吧。” 白楠没被漫天飞的灰尘给呛住,却被公羊未的这句话给呛住了:“你我我差点就被你给逗笑了。” “你费这么大的劲儿,非要逆天而行,要证明即使双日相争,你也不会杀你姑姑,要证明即使获得了天卜,你也不会变成凶星”公羊未掰着手指一条条地数过去,“归根结底,你不就是想证明你是个好人么?我看你也挺像的,所以就算你是吧。而且一路上咱俩吵得一刻也没停,说实话,我也挺害怕的,生怕你说不过我,一气之下直接把我杀了抛尸荒野,我想伸冤都还得自己想办法回城里去” “停!”白楠喝道,“提醒你一下,我现在把你抛尸荒野还来得及。” 唉。白楠扫着地,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眼下的境遇而叹息。不知道能不能让廖戈招来的那群影卫来帮忙打扫? 她知道廖戈和祖枫虽然不露面,但其实还停在抚阳州,确保不会失去白十二的行踪。 在廖戈和祖枫心目中,任务都是第一位的。 有所不同的是,祖枫完成任务是为了功劳,他迫切地想要争取到更多立功的机会,迫切地想要往上爬,而且他认为往上爬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以自身的实力去争取功勋。 但廖戈不需要升官。他已经是影卫统领了,只要不出太大的纰漏,他就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平平安安地干到老得拿不动刀。所以他虽然也将完成任务视作头等要务,但他并不会因此而不顾一切,为了能够以最妥当的方式把事情给办好,他有的是耐心。 眼下的情况廖戈确实搞不清楚,可是他也不必搞得太清楚,知道两点就足够了:皇上要杀白十二,而太子要保白十二。 身为影卫统领,廖戈效忠的是皇帝,太子的命令他是无需去管的,但是太子的面子他是要给的,先不说白楠在白临跟前有多受宠,她毕竟是未来的皇帝啊!要是廖戈恰好活得长,在影卫统领这个位置上熬到了白楠登基,到时候当了皇帝的白楠想起来“此人不可用!”,那不是太冤了么。 但廖戈自然也不能得罪皇上,无论以后如何,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毕竟还是皇上。 因此,不顾祖枫的激烈反对,廖戈硬是选择按兵不动,姑且在抚阳州蛰伏了下来,与此同时,他也给被他派往各个方向搜寻的影卫传了信,让他们统统到抚阳州来找他和祖枫汇合。 白十二拎着水桶,本意是想直奔后院的,可她还是忍不住把空桶放在了走廊上,绕去前院,看着靠在椅子假寐的公羊已,摇了摇手中的铃铛。 公羊已睁开一只眼睛看看,然后又把眼睛闭上。 白十二知道这是“你说吧,我听着”的意思。 “有时候特别想听你说话。你妹妹来了之后,听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就更想听了。”白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坦白,“是不是挺傻的?” 公羊已摇摇头,朝白十二招手,示意她靠过来。 白十二刚低下头去,就感觉到耳垂被咬住了。轻柔的噬咬之后,公羊已安抚般地舔舐着刚被自己咬过的地方,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退开,拍拍白十二僵硬着的脊背,然后在她手上写:“想听了再来找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羊道 公羊家在抚阳州, 也说得上是名门望族了。 当然, 卦术说到底算是一门手艺活, 由只能传给子女, 难以做大,所以即便是在卦师中赫赫有名的公羊家, 家底也不会有经商的人家那么深厚——不过这祖宅里要住四个人几匹马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客栈退了房之后, 白十二把马车也给赶了过来, 停在院子里, 她从驭座上滑下来,用左腿支撑住身体站稳,然后朝着车厢指了指:“楠儿,帮个忙, 过来搬东西。” 白楠看上去是四个人里头个子最小的, 她年纪也确实最小,但习武之人就是习武之人, 随手一掌能把门给拍开, 要搬几个麻袋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是小菜吃起来齁得慌, 总要来点抱怨,权当是白粥了:“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一路上有多潇洒快意,结果居然在车厢里放这么一大堆东西?” 白十二当然是不允许白楠指责她精打细算挑选的储备粮,但公羊已显然对此颇有同感,忍不住点头附和。 “你看, 不光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白楠把麻袋往肩膀上扶了扶, “你看看哪个走江湖的” 她话还没说完, 公羊未就在她背上重重推了一把:“别再发表你的江湖高论啦,天都要黑了。” 白楠满腔悲愤:“你们就是这么对当朝太子的。” “你是太子,但我们这儿还有天卜,和天卜铁口直断的未来皇帝呢。” 公羊未朝这里指过来的时候,白十二和公羊已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公羊未最近口无遮拦的程度已经让她俩都觉得有些害怕了。 “我不会上当的!”正扛着麻袋往屋里走的白楠高声回话,“我知道你就是故意要惹恼我,我偏不上这个当” 白十二看看白楠,又看看得意洋洋的公羊未,长叹一声:“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回事儿?” 公羊已双手包在胸前,一脸沉痛地跟着点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白十二照例睡在靠外的一侧。原先她要求睡在外侧,是为了夜里好起身给公羊已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结果她发现公羊已基本上是从熄灯起一觉睡到天亮,别说夜里头醒过来想喝水了,天亮之后她也不一定醒。 但白十二的这个习惯还是养成了,她搬了把凳子到床头,把弩|弓端正地摆在上边,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她第一时间就能伸手抓到。 不过,不仅是公羊已没有在夜里喝过水,她们也没有在夜里遇过袭,白十二这个防患于未然的习惯只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她不知为何没有睡好,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她本想在床上等到天亮,可辗转反侧了半天,窗外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再躺下去也是无聊,干脆披衣起身了。 白十二伸手摸了公羊已的额头,不出所料还是烫着,但这次的“铁口直断”似乎没有前几次那么来势汹汹,公羊已晚饭时胃口不错,现在她睡息安稳,也让白十二安心了不少。 白十二也能看得出来,她就连吃饭的时候也在琢磨这次铁口直断所见的场景究竟是什么。公羊未告诉过白十二,姐姐每次铁口直断时所见的景象,和平时用天卜之眼所见的不同,不是那么清晰明了的。 “假如说,你几天后会遭人暗算——我就随口举个例子!要是用天卜之眼看到的,就会看到你是怎么遭人暗算的,要是从‘铁口直断’的场景里看到,她可能就会看到,呃”公羊未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个例子接下来该怎么举,“总之,不会直接看到,只会看到一些,呃” “暗喻?”白楠在旁边接上了话。 白十二点头表示明了,接着去问公羊已:“那么当时在御花园里,你看见什么了?” 那是公羊已的第一次铁口直断。 她当时正在御花园里跑跑跳跳,用天卜之眼去看周围的太监宫女们这几天都会遇到什么事情,偶尔看到好玩的事情,她就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然后,公羊已注意到了在场唯一的同龄人白十二。 白十二站在母亲身边,也可以说是站在母亲身后,畏畏缩缩一副随时准备要逃跑的样子,而且不知为何一直盯着公羊已看——白十二至今尚未透露给公羊已,她当初盯着她看是因为她的动静太大了。 八岁的公羊已对于天卜之眼的运用远不如今日这么纯熟,经常会碰见时灵时不灵的状况,她盯住白十二,用力地眨巴着眼睛。 公羊已并没有感觉到天卜之眼生效,然而眼前的场景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那时候公羊已还能说话,她不必去揣测老天爷放到她眼前的场景是什么意思,只需抬起手来,自然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叫出那句话:“你将来要当皇帝的!” 后来公羊已也和家人们描述过她当时所见的画面:长大之后的白十二头上戴着象征帝王身份的冠冕,坐在一个高高的龙椅上。 就算是同一个人,小时候和长大之后的相貌毕竟还是有差别,公羊已当时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还是在喊出了那句话之后才意识到:方才看到的那个人,分明就是眼前这个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嘛!原来,我可以看到那么远的时候? 公羊已兴奋了好一阵子,追着白十二,不依不饶地要她承认自己给她算出的命盘,直到被父亲叫住,公羊已才像是被一盆凉水给兜头淋了下来,清醒的同时也浑身发冷。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是“铁口直断”。 白十二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走到院子里,果然看见习惯早起的白楠已经在院子里扎上了马步。 “晨练呢?”白十二上前去和她打招呼,“我到现在还搞不懂,你不用睡觉的么?睡得早的时候你早起,怎么昨天睡得那么晚,你还是早起?” 本来双目紧闭的白楠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着姑姑:“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晚睡?” “老房子隔不住声音,快到后半夜了我还能听到你和小公羊吵架。” 白楠哼了一声:“那是我让着她的,不然我早就赢了。” “你可是太子啊。这还吓不住她?” “直接把她吓住,不就不好玩儿了。再说,她也吓不住。”白楠又闭上了眼睛,“我也不逼你催你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三个人都一样,从小就给天意这档子事情吓怕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我要是非拉着你们回去,倒显得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得告诉我,你还准备回去吗?在这里耽搁完了之后,你是回宫呢,还是接着往下走?” “我想,总归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吧。不过得先在这里住一阵子,等她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再上路。而且就算要回去,也得先把事情给搞清楚了才能回去。对于铁口直断c对于双日相争的棋局,以及对于天卜,我们都只了解一个大概——但此事不能只是一个大概。她想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挺好,你居然真的在想。我还以为你会说,‘再从长计议吧’。” “我从前是那样的?” “当然是。” 两人沉默了片刻,白十二又道:“我也得多谢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懂害怕这回事儿呢——尤其是怕天意啦c上苍啦之类的东西。” “你觉得我没有敬畏之心么?你觉得我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类人么?”白楠半是生气半是觉得好笑地反问,“真是寒了我的心啦,还以为你比父皇要了解我多了。” 白十二不知道自己的见解是哪里出了错:“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之前就和小公羊说,卦术是器,器物为人所用,人不能为器物所困。我何以要受器物所困?就像我送你的那把火铳,我武功再好,它也能在我身上开个窟窿,我难道不怕吗?我当然怕,可我要搞清楚它是怎么做到的,要搞清楚如何驾驭它,而不是一味地‘敬而远之’。” “是我狭隘了。”白十二恍然大悟,“多有得罪。只是我还没有线索,也不知道公羊家曾经世代居住的抚阳州,会不会有与天卜相关的记载。” “你不是应当第一个知道该往何处去的吗?”白楠抓过白十二只要一起身就会挂在腰侧的弩|弓,拉上弦,朝着院墙虚射了一箭,“你是怎么教我的?” 白十二是这么说的。 弓箭,是个不管也不顾的东西。无论周遭环境如何,你的双手要稳,要端好弓,拉好弦,然后,你要知道你该瞄准哪儿,看准你的靶子。 “我要看准我的靶子。”白十二喃喃地念叨着,“我早该想到的” 什么书中的记载,什么公羊家世代居住之地,都是虚的,卦术本就是不外传的手艺,公羊已身为曾出过好几位天卜的家族的后人都对先祖之事毫不知情,外人又怎能晓得? “是啊,你早该想到的。”白楠拍拍她的肩膀,“那就在这里再停些时日吧,等天卜身体好转了,我再往西南送你们一程,省得那些影卫纠缠不休。” 两人聊到这里,天色已泛起了蒙蒙亮,西厢房还是一片寂静,东厢房的门却被用力推开了。 只穿着卦袍的公羊未迈进了院子,她吸吸鼻子,哆嗦了两下,拖长了声音喊道:“好——冷——啊!” “就穿那么一件,能不冷么?”白楠跟着就顶了过去,“都腊月了!” “不行,我是卦师,而且姐姐是天卜,所以公羊家的下一代家主就是我了,我绝不能坏了规矩。” 公羊未在院子里反反复复地踱着步,白楠似乎看烦了,一把把她揪过来搂在怀里,运起了内力。 “还冷么?” 公羊未不说话。 “问你话呢,冷不冷了?” 公羊未还是不说话。 白十二轻咳两声,小声提醒白楠:“你这才把她吓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羊乡 过了好一会儿, 白楠才松开了手, 然后接着问公羊未:“到底怎么样?给个话。” 可能是听到了刚才公羊未在院子里喊冷的动静, 烧还未完全退掉的公羊已居然也一反常态地早起了, 从西厢房里推门出来,站在白十二旁边, 跟着一起看白楠和公羊未的热闹。 “怎么回事儿?”公羊已在白十二手上问, “她俩又玩什么花样?” “啊, 对了, 我都从来没和你说过。你不是想见识轻功内力之类的么?眼前就有一个活的。” “还真管用。”公羊未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原地转了一圈,惊讶地抖了抖身上那件和之前一样单薄的卦袍,“太吓人了!” “别慌, 也别怕。”白楠幸灾乐祸地笑, “一会儿就又会冷了。” “为什么?!”公羊未发出了比之前还要凄厉的哀嚎,“不行, 你要么从一开始就别搞, 要么就给我搞到底!我已经习惯冬天也能这么暖和了, 以后再让我在冬天穿卦袍我就会受不了了!” 公羊已虽身上多披了一件斗篷,但在这寒冬腊月,一件单衣一件斗篷仍是挡不住刺骨冰寒,她看着在院子里乱蹦乱跳的公羊未,不由得心生羡慕。 白楠注意到她神情, 有些为难地搓搓手:“天卜大人, 你瞧, 这我就不太方便了。” “没事。”白十二替公羊已答道,“我们这儿可以多穿几件,不打紧。” 公羊未还在追着白楠问:“多长时间?到底多长时间啊?” “嗯”白楠皱着眉头想了想,“跟凉一锅开水用的时间差不多吧。不过不是像水那样慢慢凉的,是忽然一下消失的。” “多大一锅?” 白楠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吧。” “那也维持不了多久啊。”公羊未晃着白楠的胳膊,“等会儿旗子立起来之后,你再给我续一下,行不行?太子殿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有事好商量啊” “我就让你试一下,你还赖上我了?”白楠抽回了手,“你以为我内力是凭空来的呀?” 白十二和公羊未同时脱口而出:“难道不是吗?” 公羊已摇了摇白十二的手,白十二帮她也重复了一遍:“难道不是吗?” “合着我辛辛苦苦修炼这么久才能攒下的一点内力,在你们眼中就是凭空来的!” “没办法呀。”白十二耸耸肩膀,“我练了好久的弓箭,你们还不是以为我就是随手那么一射。” “是呀,我在家的时候每天算题算得头发一缕缕往下掉,你们还不是觉得我就是随便那么一算。” 三个人同时看向了公羊已,公羊已无声地咳了两下,拿纸写道:“恕不奉陪了,我确实就是随便那么一看。” 然后她用比平时凌厉得多的字迹呵斥其他人:“别在这儿闲聊了,快去准备吧。” 当年白楠结束了江湖之旅回宫后,经常拉着白十二说她这三年之间的见闻。 据她所说,她这三年里餐风饮露,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就是后来有了点名声,日子才稍微好过一点——至少客栈老板肯给她赊账了,还免了她的酒水钱。 想到这些,白十二就对白楠现在的态度颇为不解。公羊家的旧宅旧是旧了些,打扫干净之后住起来是没话说的,虽说那些吱呀作响的木头家具确实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但 “你们江湖人士不都是在绳子上睡觉的么?” “你去找个在绳子上头睡觉的江湖人士来给我看看?” “那你好歹也过了三年‘餐风饮露,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吧?怎么在这里住了几天你就喊着受不了了?” “我不能真的一走了之,还不能让我喊喊?”白楠把装满了水的木桶从井里拉上来,愁眉苦脸地承认,“说实话,我要是没吃过那三年的苦,现在让我熬,我不但能熬下去,可能还觉得挺新鲜的,可是” “我懂,我懂。”白十二接过了她手里的水桶,等着她去拉第二桶上来,“在外面漂泊流浪那么久,是不是觉得宫里的日子特别好?人但凡吃过了一次苦,就再也不愿意对自己的好日子有半分割舍了。” “你呢?我瞧你在宫外倒是挺快活的。因为你是头一次跑到宫外来?还是有情饮水饱?” “有情饮水饱还不至于。要我说,最好的状况自然是我和她都能安安生生地在京城住着” “啊呀,算了吧。”白楠揶揄道,“就你们两个?都在京城安安生生地住着干什么?再写十五年的信么?” 白十二没管她,接着往下说:“但好事儿总不能全给我摊上啊,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自然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白楠忽然挺住了脚步,白十二没来得及反应,跟着一个踉跄,差点把手里的水桶扣在她身上。 “怎么了?” “姑姑,你有大智慧啊。等会儿她们给人问卦的时候你也在旁边支个摊子吧,专门给江湖人士指点迷津——相信我,江湖人士就缺这个。” 公羊宅已经被收拾出来,就无需再去茶馆里借一张桌子。 卦师之家的院子里总是种竹子,竹子与命薄的卦师们正相反,顽强得很,十五年来无人打理照料,却还是长得蓬勃茂盛。白十二砍了一根竹子,当成一条长长的竹竿,在顶上挂上了问卦求卜的旗子,就那么倚靠在了院墙上。 按照公羊已所说,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有人前来询问。 果不其然,一个路过的中年人自敞开的大门探头进来,问坐在院子里的白十二:“公羊家的人回来了?” 白十二点头称是,那人便走了,又过了一会儿,这个消息似乎一传十十传百,半个抚阳州的人都知道,公羊家院子里的旗子又竖起来了。 不能说这个结果很准,因为这并不是公羊已卜卦所得。 “要是再过去些年月,可能就真的无人记得了。”公羊已写道,“十五年说长的确长,但抚阳州还有不少人记得公羊家呢。” 抚阳州是常阳大运河的最后一环,承此地利之便,过往行商络绎不绝,有不少人在这条航路上攒下了底子,又嫌常港不宜居,于是便落户在了风景秀丽的江南抚阳州。 商人们是最爱问卦求卜的一类人了,不过他们大多也精打细算,不喜欢花没用的钱在那些不一定可靠的云游卦师身上,于是,世居抚阳州的公羊家就成了他们的上佳之选。 行商们如此,在此地安家落户的亦然,因此往年到腊月的时候,公羊家总是门庭若市,有人卜来年运势,有人卜今年年末的生意,有在外的游子问家人的命盘,也有孑然一身的落魄客,凑出几枚铜钱来问询自己的翻身之日。 几张桌子拼成的长条桌摆在院子的正中央,上面排满了算筹和纸笔之类的用具,白十二帮公羊已把东西给摆在顺手的地方,然后往她怀里放了一个小暖炉,用斗篷稍稍搭着。 正哆嗦着往手上呵气的公羊未问白十二:“能不能给我也来一个?” 公羊已笑眯眯地往白十二手上写了几句话,白十二也笑眯眯地转述给公羊未:“不行。今天你是暂代家主,不能穿别的衣服,不能拿暖炉。还有,坐好,别乱动,别往手上呵气。” “这个家主太难当了。”公羊未把桌上装了热茶的茶杯握在手里——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用的取暖方式了,“抚阳州不是在南方么,怎么比京城还冷?”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就算今天不当这个家主,也总有当的一天。”公羊已提笔在纸上劝说她,“待会儿要是实在受不了了,就往我这边坐,靠着暖炉的热气,要稍微好一些。” “不用了。”白楠从公羊未身后隔着椅背搂住了她片刻,松手之后又把她的肩膀往下按了按,“坐好,别乱动,能多撑一会儿。” 公羊家在抚阳州的火似乎已经灭了,可是灰烬还带着余温,还藏着火星,稍有一阵风吹过来,火便又燃起了。 来问卦的人多到了可以说踏破门槛,不过这个上午,公羊家的姐妹回答得最多的问题不是前程运势,而是那些来自年纪较长的人的询问:“你父亲可还好?公羊家还会回来么?你们要在这里停多久?” 等到中午饭点时,问卦的人才少了些,白楠端着装满了卦资的盒子,嬉笑着坐到公羊未对面,从里头取出来几枚铜钱拍到公羊未眼前:“给我算一卦呗?算个姻缘什么的。” 公羊未头也不抬地把铜钱推到公羊已跟前:“让我姐给你算,我算了一早上了,让我歇歇。” 白楠又把铜钱拉回到公羊未手边来:“我就要你算。” “太子殿下算什么姻缘啊。”公羊未抓起铜钱扔回盒子里,“以后还不就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白楠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白十二,白十二又把求助的目光传给了公羊已,身为这一群人里面最成熟稳重的一个,公羊已从荷包里掏出来一张纸,上面是令人无话可说的两个大字:饿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羊诺 短短的一个上午, 拿来装卦资的盒子就被放满了。白十二把里面的银两都给清出来, 把空盒子摆在桌上, 为下午的问卦做准备, 没想到她们刚吃过午饭不久,就有一笔谁也没想到的大生意上门了。 腊月时, 除了这一笔一笔的散碎生意之外, 公羊家还有个大活需要做, 那便是操办抚阳州的年宴。 除夕夜的抚阳州比别处要热闹得多, 因为年夜饭不是晚上关起门来吃的,而是从午后就开始,有余力摆宴的人家早早地在门口或者院子里摆上桌椅碗筷,拿出好酒好菜来招待客人。 除了本地的街坊会去附近的年宴, 也有不少异乡人会被邀请入席, 他们有的已是驾轻就熟,有的还不太适应过年这一天抚阳州人的热情, 要等几杯热酒下了肚, 才好意思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最开始的时候, 年宴还说不上是抚阳州当地的什么习俗,只是有些乐善好施的人家把酒席摆在外面,欢迎任何人入座,让囊中羞涩的人c家境贫寒的人,也能过个好年。 到后来, 摆年宴的人越来越多, 来吃的人也不光是吃不起饭的人, 还有单纯是来凑个热闹的人,发展至此,难免会出点问题,比如有人摆了酒菜出来,却没什么客人来吃,白费了这一番好意。 这样的问题越来越多,年宴就显得越来越乱,最后大家不得不想一个法子出来——这个法子就是,把年宴该怎么摆的事情,交给公羊家来决定。 这个办法究竟是谁提出来的,因为年代久远已不得而知,但抚阳州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正是当初这个英明的决定,年宴才能办得井井有条,才成为了抚阳州的传统。 公羊家一直以来都是这传统的一部分。 公羊辰还没有去给白临当谋臣时,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收到了各家派人递来的信,里头写着今年他们想端出些什么来招待客人,劳烦卦师大人给安排。 公羊已和公羊未那时都还不怎么记事,却也隐约能够想起每到腊月,父亲除却有人上门来问卦的时候,都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条条地抄录下各家的意愿,根据他们的意愿和实际情况列出算式来,反复比对着每个数字,最后整理成结果,去分发给要摆宴的人家。 碗筷桌椅各要准备多少c什么菜备什么量c什么时候开始上菜公羊辰重复着他的许多代先祖都做过的事情,把这些细节一一列出,确保这一年一度的盛会热闹却不失齐整。 而今年,各家派人来告知公羊已的时候,她表现得颇为受宠若惊。毕竟公羊辰举家搬迁,一走就是十五年,她相信公羊家仍在抚阳州留下了卦术精绝的好名声,却没想过年宴仍旧会交给公羊家的人来办,于是当即取了纸笔来问那传话的人:“这十五年间的年宴是怎么办的?” “就是为了和公羊大人说清楚这事儿,才特意没找年轻人跑腿,而是让我来了。”传话人在长条桌前坐了下来,面对着公羊家的两姐妹,“从前,上一任家主,也就是你们的父亲在的时候,年宴的事情自然是由他来办的。那自然是非常好应该说,抚阳州的人都知道,只要公羊家在,年宴就不会出问题。” 白十二适时地端过了热茶,传话人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们的父亲这么一走,城里每年摆宴的人家就都伤透了脑筋,不知道是大家一起商量该如何摆好,还是另找卦师来做谋划好,最后我们决定,两个办法都试一试。” 传话人摇头苦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公羊已和公羊未都颇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第一年,我们先另找了一个卦师。可是,你们也知道”传话人先把目光投向了公羊已,意识到这位天卜大人不能言语,又转而看向公羊未,“这不是一般的卦师能做得来的活。” “是的。”公羊未一个不自觉又啰嗦了起来,“我和姐姐虽没有实际做过,但也曾听爹爹说起。这里头牵涉到的变数太多,庞杂且繁琐,又容不得半点差错,某处错了一着,就可能会全盘皆乱。为年宴做安排的人,必须得精通卦术和算学。而且还不能是寻常的卦术能容得下这么多变数的卦术,现存于世的大概只有公羊家c萧家和周家这三脉了。” 公羊未本就不是什么谦虚的性子,这番话听起来更是难免有自夸的意味在里头,可是传话人不仅毫不在意,还面露赞许之色——公羊这个姓氏,确实在抚阳州人的心里扎下了深根。 就像是常港的海鲜c望川的丝绸,抚阳州人以公羊家为傲。 “我们也不敢怠慢,从前给公羊家多少报酬,便给那位卦师多少报酬。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勇夫能不能把事情办好,就谁也说不准了。那年的年宴磕磕绊绊也办了下来,可是任谁都觉得不对劲,比起公羊家在的时候,要差了许多。外头的卦师还是靠不住啊。” 听到对方这么说的时候,就连公羊已都有些绷不住了,站在一边的白十二立刻就注意到了她嘴角正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来。 白十二知道公羊已对此总是怀着自傲的。 第二年,抚阳州的人说什么再不肯找别的卦师来了,再说,每年都找个新的云游卦师来办年宴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后他们用了第二个办法,要办年宴的人家各派一个人来,大家在腊月里聚几次,商量好各家各户该怎么办。 可是抚阳州那么多摆宴的人家,聚到一起之后他们才发觉这事儿太难办。挨得近的两家不一会儿就吵了起来,一个说你家摆得太多太大,把客人全给拦住了,另一个反唇相讥说那是你们家的宴席太寒酸一来二去的,嗓子都吵哑了也吵不出结果来。 “不过日子总还是得过,公羊家不在的这些年里,年宴也办下来了,只是一年比一年乱,一年比一年不尽如人意。”传话人长叹了一声,“等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了,年轻人可能就不去办年宴了,他们不知道从前公羊家在的时候,这事儿多热闹。想我小的时候啊,明明自家摆着宴席,却总爱去别家的宴席上头蹭着吃,一个下午带一个晚上,撑得走不动道了才被家里人给领回去这份乐趣呀,如今的年轻人不大懂了。” 听到这里,公羊已和公羊未都已经按捺不住了,公羊已朝妹妹点了点头,公羊未站起来,郑重地接过传话人递来的书信,承诺道:“请大叔放心,今年有我和姐姐在,一定会把年宴办得和从前一样好。” 传话人欣慰地摸了摸胡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她们道别:“那就好,那就好,有劳二位了!我们这些人也没多少年的年宴可办了没想到还能盼到公羊家的人回来,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天将黑的时候,白十二把问卦的旗子给倒下来,合上了公羊宅的大门。 她在倚竹楼的时候身边有宫女太监伺候着,不怎么自己干活,但是一旦有了干活的机会,白十二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照白楠的说法,她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等公羊已身体好转,天气也转暖的时候,就要启程去尊祥国了,这个宅子只要打扫干净到能住人就行了,不必管其他用不着的地方。 白十二也同意了这个说法,但在这里住了几天之后,她就忍不住开始动手了。 先是清理灰尘和蜘蛛网,然后是拾掇院子,坏了的旧家具能修的就修,不能修的就劈了当柴火,然后再去添置。 有些地方太高,白十二又不方便爬高上低的,就叫白楠来帮忙,白楠嘴上虽然抱怨,但还是肯帮姑姑做这点儿小事的。不管怎么说,白十二都没办法把这里当成是和客栈房间一样,住几个晚上就要走的地方。 这里已被弃置十五年之久,可院子里的竹子还在长,大门上的锁还替主人守着这个地方,这里仍是公羊家,仍是一个家。 白十二需要公羊已写出来的句子已经越来越少了。公羊已笔尖还没落到纸上,她就抢先一步说出来了她要说的话:“明年腊月的时候,无论如何你都得来抚阳州一趟,是不是?” 公羊已点点头,还想再写些什么,白十二却抓住了她握笔的手:“还有今后的每一年腊月,你都要在这里,是不是?” “那么,就这样吧。”白十二允诺道,“等你铁口直断的烧退了,等天气再暖和些,我们就动身去尊祥国。之后这一年里,我们说什么也要把天卜的事情给查清楚,然后回到这儿来,办来年的年宴。” 公羊已眨了眨眼睛,写道:“到那时你就宜吃饺子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羊宴 只要有公羊已在, 公羊未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懒了。换个角度来说, 只要有公羊未在, 公羊已就不用为大量庞杂的算式而头疼了。 往往是她还没算出来一半, 公羊已就已经用天卜之眼看到了结果,记下了结果之后就催她去算下一个式子, 两人忙了一个上午下来, 桌上堆起厚厚的一层稿纸, 白十二给她们送茶的时候顺手拿起一张, 只见上面写满了自己根本看不懂的东西,数字中还夹杂着许多符号。 她小心地把稿纸放回原来的地方,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以免打扰到正沉浸在算学海洋中的姐妹两人。 公羊已和公羊未上午准备年宴的事情, 下午支起旗子为人卜卦, 一直忙活到除夕前几日才歇下来,不过到了年宴当天, 所有人都觉得, 她俩这几天的忙碌的确是值得的。 四个人当中, 最“不信这个邪”的当然是白楠。 在她看来,宴席关卦术什么事?即便是规模如此之大的年宴,她也想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地方是要动用到卦师的,岿然看抚阳州的人如此认真,她也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但面上还是不肯退让半分的。 等到了年宴当天, 白楠才发觉这几乎全城人一同参与进来的宴会有多需要卦师的安排。 过了中午, 街上就开始变得闹哄哄的,人们在自家吃完中午的“小饭”,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享用下午和晚上的“大宴”了。 白十二她们一路走过去,只见没有一处宴席的位置太多或者太少,都是热热闹闹地几乎坐满了人,角落里还留着四五个空位,等四五个空位坐满却还有人要入席的时候,就会有人吃完离席,一轮接着一轮,几乎没有碰到让客人等待的状况,也没有哪家的宴席无人问津。 “要不要坐下来吃第一顿?” 知道稍后就有年宴,四个人都没怎么吃中午饭,白十二的这个提议自然获得了一致首肯,她们就近选了一户人家,刚踏进院子的大门,就有丫鬟迎了上来,把她们领到了靠里侧的一张桌旁——那里正好空了四个连在一起的位置。 丫鬟飞快地给新入座的客人换上新餐具,趁着她还没走,白十二叫住了她:“能有劳去给我拿个空盘子来么?” “是,这就拿来。” 丫鬟跑去给白十二拿盘子,白楠一脸纳闷地看着白十二:“你要空盘子干什么?看见好吃的装着路上吃?” 白十二无奈地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她让我要的。” 公羊已朝白十二和白楠挥了挥手手,表明这个“她”正是自己。 上菜的顺序和时机也是经由公羊已和公羊未之手安排过的,每桌都略有不同,不会有哪桌剩下了很多荤的,也没有哪桌多出了很多素菜。 “我的天呐。”最后就连白楠也憋不住了,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由衷表示了对卦师的赞叹,“这些天你俩到底算了多少东西?怪不得用掉那么多草稿纸!” 听到白楠这么说,公羊未脸色一变,差点把嘴里的半块肉吐出来。她把肉咽下去,苦着脸对白楠说:“饭桌上能别提算术的事儿吗?我都没胃口了。” 公羊已好像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她放下筷子,挥着手示意其他三个人都先别说话,然后从白十二身后背着的包裹里翻出纸笔来,硬是在拥挤的碗盘间找到了一个能摆下宣纸和砚台的位置。 “我这个妹妹小的时候,于算学这一门,是众兄弟姐妹中的佼佼者,连我都自愧不如。爹爹觉得她在这方面大有可为,成日里拉她去算题,给她出的题目都比给我们出的要更难更多,还不许她打算盘,时间长了,她一听到有关繁琐计算之事,就会吃不下饭。” 公羊未也跟着白十二和白楠探头过去,刚看了个开头就知道姐姐要写下的是什么往事了,她一边趁机从白楠碗里夹走了一块排骨,一边抱怨道:“我到现在还搞不懂爹爹,凭什么不许我打算盘?我又不用去考科举,问卦的人难道还要管我打不打算盘么?” 她这里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喝:“你现在写先生留的功课打算盘,难道将来科举考试的时候,你还带个算盘进去吗?” 白楠也是一声怒喝:“盘子里还有那么多排骨,你拿我的干什么?” 公羊未不理她,继续啃着排骨:“要我说啊,算盘还不够方便,最好是有那么个东西,我把算式给写上去,它就自己帮我算出来了” 白楠气呼呼地起身去盘子里夹排骨:“那还不简单,你去找个成了精的算盘” 白十二刚接过丫鬟给她拿来的空盘子,不知怎么的冒出一句:“听上去倒有点像天卜之眼。” 听她这么一说,其他三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表示:“哪儿像了?” 公羊已想了想,写字追问:“你说的是写上去就自己算出来了的部分,还是算盘精的部分?” “当然是前一个。”白十二也是一脸茫然,“你们不觉得像?天卜之眼不就是如此么,你把算式‘写’在了眼前,于是就看到了结果。” 面面相觑之中,还是公羊已的起身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手里端着那个空盘子,往传菜的地方望了一眼,果然有不少丫鬟正鱼贯而出,手里端着的都是刚出锅的饺子。 公羊已又望向另一边,朝主桌上一个想必是这一家的主人的中年人挥了挥手,那人朝公羊已笑笑,答道:“不打紧的,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开开眼。” 公羊已这才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拿着筷子,走到了另一张桌子边上。每张桌上都有几盘不同馅儿料的饺子,公羊已一会儿从这一桌的饺子里夹出来三四个,一会儿却在紧挨着的另一桌上不做停留,她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手中的盘子已经半满了——当然,装的全是饺子。 “这是?”白十二哭笑不得地看着被公羊已摆在自己跟前的这一盘饺子。 “饺子呀。水饺。”公羊已用口型答她。 “我知道是饺子,但是这一桌上不是也有么?做什么要这样东夹一点西夹一点?”白十二好奇地问道。 这一回公羊已不作答了,她脸上带着点狡黠的笑,假装自己没听见白十二的这一句话,转头去看桌上还有什么好菜。 白楠不必说,和白十二一样正摸不着头脑,公羊未却好像明白姐姐要干什么了,她憋着笑,一边从白楠碗里偷炸萝卜丸子,一边提醒白十二:“你吃呀,你吃几个就知道了,不骗你。” 这家的主人看白十二夹起了盘中的第一个饺子,转头喊:“福宝!” 刚才给她们四个领座,给白十二拿盘子的那个丫鬟听着了这一声喊,一溜小跑地跑到白十二旁边站定。 白十二刚咬第一口,还没品出来这饺子是什么馅儿的,就感觉自己的牙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给硌到了,吐出来一看,是一枚铜钱。 在饺子中挑几个出来包上吉祥玩意儿的习俗,京城里也有,白十二并未在意,然而她刚把铜钱挑出来摆在一边,就听站在她们旁边的福宝一声高喊:“恭喜发财!” 满院子的人都看了过来,近处的看清楚了是白十二在吃饺子,远处的人也向近处的人打听到了她在干什么,于是满院子的人也跟着喊:“恭喜发财!” 白十二和白楠不同,总是不太习惯被众人瞩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夹起了第二个饺子。 这次她依旧吃到了一个硬东西,不过没有铜钱那么硬,稍一用力也就碎了,白十二咂摸了一下,半带着疑问宣布:“好像是个花生?” 福宝不假思索地抬头喊:“节节高升——” 满院子凑热闹的人也跟着喊:“节节高升——” 公羊已已经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夹起下一个饺子送到白十二嘴边,催着她继续。 白十二这回不敢咬太重了,生怕再有个铜钱什么的硌到牙,然而这次饺子里却没什么硬东西,就是味道有些古怪——这是个糖饺子。 福宝看她没吐东西出来,低头小声问:“甜的?” “嗯,甜” 白十二话还没说完,福宝就喊给了全院子的人:“甜蜜和美——” 白楠在旁边捂耳朵:“这丫鬟哪儿找来的?练狮吼功的吧?” 她耳朵刚松开,又是全院子的人跟着福宝起哄:“甜蜜和美——” 公羊已已经笑得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她把筷子塞回到白十二手里,拍着白十二的肩膀催她快点吃。 白十二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她扒拉着眼前这盘饺子,问公羊已:“每个里头都有?” 公羊已用力点头,从怀里抽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条,上书:赠你世间诸般幸事。 白十二去咬下一个饺子,咬出一个枣来,福宝想也不想地就喊:“早生贵子——” 院子里也响起一片:“早生贵子——” 这下麻烦了。白十二把嘴里的枣子咽下去,回过头看着福宝,指指自己,再指指公羊已。 福宝面不改色:“喊错了,重来——好运早来——” 院子里的人也跟着福宝喊:“喊错了,重来——好运早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羊弓 年宴的时候除了宴席, 还有个抚阳州人喜闻乐见的重头戏。 白十二也是吃完了那一盘饺子之后走到街上, 才发觉许多户人家都在门口挂着悬出一截竹竿或者木头, 上面挂着一个铃铛, 就和她买来呼唤公羊已的那个铃铛差不多大小。 “这也是当地的什么习俗吗?”她转过头问公羊已。 路上不方便停下来写字的时候,这类问题想来都是由公羊未代为作答的:“那是福铃呀。也叫喜铃哎呀, 反正怎么叫的都有, 喏, 你看, 那边正有人在玩着呢。”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吃力地拉开弓,弓上搭着一支没有箭头的箭,她小心地瞄准了一下悬在高处的某个铃铛,松开了弓弦。 箭自然连铃铛的边儿都没碰到, 女孩放下弓, 气鼓鼓地走开了。 “其实就和在饺子里包东西差不多,就是个图吉利和好运的游戏, 据说要是射中了这条街上挂出来的每个铃铛, 那一生都会平安顺遂。” 白楠听得直摇头:“照这么说, 天底下箭术精绝的人,这辈子都有好日子过了。” 她上前去拾起被刚才的那个小女孩放下的弓,以及旁边一壶事先准备好的c去掉了箭头以免伤人的箭,统统塞给了白十二:“姑姑,这是你强项啊, 不试白不试。” 白十二想了想, 却没有急着弯弓搭箭, 而是把弓放到了公羊已手中。 “你试试看。” 公羊已想都不想就用力摇头,又把弓塞了回去。她记事起就在京城长大,不过公羊辰还留着在抚阳州时的习惯,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在院子里挂起铃铛,准备好弓和无头箭让他们兄弟姐妹来尝试,公羊已总是其中成绩垫底的那个,在弟弟妹妹们善意的嘲笑之下,她没试过几次就彻底对这个游戏表示敬谢不敏了。 “来嘛。”白十二把装着无头箭的箭壶挂在自己腰间,从中抽出一支来搭上,执着地又塞进了公羊已手里,“就当是还礼了。” 她朝公羊已眨眨眼睛,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某个位置:“来,站在这儿。” 白十二还真是极少在什么事情上如此执着又如此立场鲜明,加上她说是“还礼”,公羊已这才惴惴不安却又期待地站到了白十二所说的位置上。 “别站得太正,对,身子侧过来。”白十二紧靠在公羊已身后,纠正她的站姿,“你觉得怎样就最省劲就怎样来。” 白十二一手帮她稳住弓把,另一只手则包住她捏住箭的手,引导着她慢慢地拉开了弓。 “稳住,接下来要瞄准了。” 不知道是公羊已的错觉,还是白十二确实把声音压得很轻,连带着微热的呼吸一起,像是羽毛般在她耳朵边上搔来搔去,公羊已忍不住用肩膀往后撞了一下,示意白十二别贴得这么紧。 但白十二忽然又恢复到了从前的迟钝,丝毫没有领会公羊已的用意,还让她保持好持弓的姿势,不要乱动。 “从这个开始吧。”白十二把箭头指向了离她们最近的一个铃铛,手刚刚松开弦让箭飞出,她就紧接着把公羊已的手带到自己腰间,从箭壶里抽出下一支箭,这样一支连着一支,由近及远地射中了这条长街上的每个铃铛。 除了第一箭稍慢之外,之后的每一箭都令人目不暇接,白十二几乎是刚把箭搭上去便松开了弦,速度快到了公羊已射中最后一个铃铛放下弓的时候,第一个铃铛还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响起了一片叫好声,人群中走出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看岁数连当白十二的太爷爷都足够了,但他却朝白十二行了一礼,问道:“这位也是公羊家的卦师大人吗?” “不,我不是。”白十二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把公羊已让到了前面,“这两位穿着卦袍的才是公羊家的卦师。” “是么。”老人摸着下巴上的白胡子,似乎对白十二的回答不甚满意。 “请问老先生,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白十二追问道。 “那倒没有,只是老朽幼时曾听闻,公羊家出过的一位天卜”说到天卜这个词的时候,老人双手抱拳朝空中拜了拜,看上去甚是恭敬,“便是这样百步穿杨c箭无虚发的本事,于是便先入为主,觉得这位姑娘也是公羊家的后人了。” “还有这回事?”白十二转过头看向公羊已。 可是公羊已朝她耸耸肩膀,明显是在表示自己对此也不甚明了。 想来也是,卦师们是不喜欢甚至讨厌记述自己的一群人,即便是某人的子孙后代,也只能通过家族的口耳相传来获悉有关先祖的一些事情。他们与先祖之间最深的联系,大概也就是先祖所留下的卦术和算学了。 先前,在白十二的概念当中,天卜和“箭无虚发”是绝无可能关联到一起的。这可能是因为她对天卜的印象完全来自于公羊已,总觉得他们身体都不大好,能不能拉开硬弓都是问题,更别说在弓箭这方面有所造诣。 直至在望川城的藏书阁里泡了十几日,她才从那些或有不少夸大的天卜传说中了解到,箭无虚发算什么?撒豆成兵飞檐走壁都不是问题,那么几十本看下来抄下来,你现在就是和白十二说天卜其实都是在凡的谪仙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的。 正因为那是很可能被夸大了的传说,传说中天卜精通的事情又太多,所以公羊已和白十二在翻阅的时候丝毫未对天卜们箭无虚发的本事有多少疑虑,今日听这位老人提起,才觉得这确实巧得很。 不过,也仅仅是巧得很罢了。 要是发现了从前的天卜身上和公羊已身上有什么都与众不同的相似之处,那自然是能变成一条追查的线索,但白十二和这些可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个令人莞尔的巧合。 然而等那位老人接着说下去之后,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 准确来说,是除了公羊未以外的三个人脸色变了,因为公羊未没有听白十二发表过有关弓箭和靶子的高论,所以没能领会到这其中难以再用巧合来解释的某种遥相呼应。 公羊家的这位天卜,天生是个慵懒的性子,不愿意在算学和卦术上头花时间,他的爹娘先是为此焦急不已,后来却发现儿子虽然天性怠惰,在卦术上头却有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天才,这一留意之下,才发现儿子居然是个“天卜”。 他之后的种种经历,讲述此事的老人都略去了,他要讲的是这位天卜人到老年之后发生的一件事。 这个天卜到老也没改掉他的性子,家主之位由他的一位兄长继承,他终生没有娶妻生子,肩上没有担子,兜里却有积蓄,在家乡抚阳州置办了一间屋,每日除了玩还是玩,过得和年轻时一样逍遥自在。 某日,他带着他的一个侄孙女出来逛街,小孩子还不到用首饰的年纪,却看中了一根漂亮的簪子。这位天卜对小辈从来是有求必应,二话不说就掏钱出来要给侄孙女买下,哪知道伸手去一摸,钱袋却不在腰间了。 旁人都以为是天卜把钱袋掉在路上什么地方了,然而他却眼睛一眯,朝着人群中的一个男子伸出手去:“把我的钱袋还来吧!若是平日,送你便送你了,可我的小侄孙女等着买漂亮簪子呐!” 换个人来说这话,可能不足以取信于人,但这可是公羊家的卦师,这可是天卜啊,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份量就大大不同了。 小偷见无法抵赖,干脆转身就跑,这居然还是个学过轻功的,轻轻一蹬就蹿上了旁边的墙,眨眼间就快要跑得不见人影了。 当时站在人群中的,正巧有个猎户,肩上搭着刚从山里打回来的野兔子,也站在那儿看热闹,天卜大步上前,取了他的弓,借了他的箭,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朝墙上疾跑的小偷射了过去。 单看他弯弓搭箭的样子,谁都觉得这是胡闹,箭没搭在正中,歪歪扭扭的斜着,弦更是没完全拉开——他毕竟上了年纪,年轻的时候也没拿过比笔杆子更重的东西,弓拉成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他一松手,那箭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气势万钧地破空而出,正中小偷的小腿,小偷惨叫一声,从墙上跌了下来,摔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 天卜过去取回了自己的钱袋,然后把手上的弓递还给猎户,拿着钱袋问道:“你的箭多少钱一支?我给你一支的钱?” 后来有人问他,你从来没学过箭术,也从没练过武,那天你到底是怎么射中那个小偷的? 天卜笑答:“这有何难,拿了弓,看准了靶子,还有射不中的道理么?” 听老人说到这里,白十二才惊觉,此事也许并非是什么巧合。她暂且想不出自己的箭术与天卜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但 白十二看向了公羊已,公羊已正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刚才用来射铃铛的那把弓,似乎同样想到了什么,又同样觉得满头雾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羊行 这一次铁口直断引起的高烧, 比从前任何一次的都要长。从深冬一直持续到了开春, 才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 到后来, 公羊已觉得自己都已经习惯了, 反正也不痛不痒,只是有些昏昏沉沉, 嘴唇总发干, 还有—— “姐姐。”公羊未歪头看了看公羊已刚用天卜之眼读到的得数, “是我算错了还是你看错了?” 公羊已哑然, 顺着自己抄下的数字回过头去对了好几遍,才发现问题出在哪里,赶紧把原先的得数抹去,改换成正确的数字。 “算了, 你就别用天卜之眼了吧。这又没年宴要算的东西多, 我直接算出来就得了。”公羊未把摆在公羊已手边的草稿纸全部拉到自己旁边来,伸笔到砚台里补了补墨, 抬眼看见两个茶杯里都没水了, 大声朝着门外招呼, “白楠!来添水!” 每次妹妹这样对太子大呼小叫,公羊已都还是觉得浑身发凉,她敲敲公羊未的胳膊,在草稿纸的空白一角写道:“我可在你九族之内啊。” 白楠正巧在这个时候拎了热水进来,一边给她们添茶一边看公羊已写在纸上的字, 大声强调了一遍:“对啊, 你九族算下来不少人呢。” 捧着柴火从门口路过的白十二把头探进来, 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白楠晃悠着手里的水壶往门外走:“我哪儿有行李要收拾啊,马是你的,你已经装上鞍了准备骑着走了,火铳也是你的,你已经打好包挂在马上了。” 而白十二则朝公羊已笑:“你的我替你理好了。” 只剩下公羊未很是没底气地为自己辩护:“我得把剩下这些给算完了才能去收拾。” “你不是说昨天晚上就能搞定的么?”白楠什么时候都不忘了要拆公羊未的台,“这都快到今天午饭的点儿了。” “我说的昨晚能搞定,是我和姐姐一起算,昨晚能搞定。”公羊未趴到了桌上,用歪斜着的字迹算着手头的卦,“哪知道姐姐不在状态,进度当然就慢下来啦。” 白十二把快滑落下去的木柴往怀里捞了一把,有些担忧地看着“不在状态”的公羊已:“我就说你还烧着,你非要” 公羊已一把抓住白十二伸过来要摸她额头的手,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用口型说:“没事,就是头晕。” 她怕白十二还会担心,又在纸面上补充:“说好就会好,一点儿病根也不会留下的。” 白十二却转身把怀里的柴火全塞到白楠手中,双手捧着公羊已的脸,专注地凝视着她:“哪儿疼?” 公羊已尽量摆出不明所以的样子。 “你肯定有哪儿疼。还是眼睛么?” 白十二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公羊已就是想躲也躲不掉了,只好点头承认。 白十二直起身子,从白楠手中拿回刚才抱着的柴火,叹了一口气:“临走前还是找个大夫看一眼吧,不会耽误多久的。” 公羊已想告诉白十二,她清楚这根本不是身体的事儿,也不是大夫能管得了的事情,她双眼隐隐作痛,完全是发自铁口直断的影响,就是找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来也不顶用,可见白十二的神情,她又觉得这话还是不说为好,把刚提起的笔又搁下。 抚阳州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本来白十二还想等天气真正暖起来再出发,可是公羊已提醒她,越往西南走就越暖和,尊祥国更是一个据说四季如春的地方,不必再耽搁,尽快动身吧。 “而且,我这病也不是因为天冷才得的,就算冬天上路,病情也不会恶化。” 白十二特去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来,她心里其实也不期待大夫能对此事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办了这件事,才能够安心。 结果就和她们所预想的一样,大夫看不出公羊已的眼睛有任何毛病,而且也纳闷公羊已身上的热怎么还没消退下去——因为公羊已身上完全没有其他染了风寒的症状。 白十二付给了无药可开的医生一份诊金,把他送出门去之后,一言不发地把行李搬到马车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招呼其他人:“走吧!我看也只有到尊祥国去,才能把这桩事了结。” 这次四个人换了分工,白十二骑着小泥巴跟在马车旁边,由白楠来赶车,公羊姐妹只要舒舒服服地在车厢里坐着就行了——当然,公羊未似乎对这个安排不是太满意,没一会儿她就从车厢里钻了出来,硬是要白楠在驭座上给她让出一个位置。 公羊已和白十二进抚阳州的城门时只有两个人,出门时的队伍则要浩浩荡荡得多了,不光是马车上多了白楠和公羊未,马车后也紧跟着不少不怀好意的人。 “楠儿。”白十二让小泥巴保持在和驭座平齐的位置,好方便和白楠说话,“就这么让那么一大群影卫跟在后面?” “你还指望他们送你到城门口就折回去么?”白楠也稍稍放慢了车速,她从驭座上探出身子,往后看了一眼立刻跟着放慢了速度的影卫们,“没事,现在是野外,他们不好在意那么多,等到了城里,他们就又要化整为零了。而且只要我还跟着你们,他们就不可能轻举妄动。” 公羊未哼了一声:“你面子是挺大。” “唯一储君的面子能不大吗?”白楠忽然拔高了嗓音,像是故意要提醒跟在身后的人,“将来他们可是我的影卫啊!” “说你小你也十八了,就不能稳重些。”白十二无奈地往后瞥了一眼,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似乎更明显了,“你就准备一路把我们送到尊祥国去?等到了之后,你又打算什么打发他们?” “到了那儿再说吧。”白楠摆摆手,好像完全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本来我只是要好人做到底帮人帮到底,稍微送你们一程,现在我憋不住了,我说什么都要跟你们一起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下半辈子觉都睡不好。” “要是公主殿下真是天卜,还是又能撒豆成兵又能百步穿杨的那种,我们就不用发愁了,别说这么二十来个,再来几百个影卫也不怕啊。”公羊未兴冲冲地加入了话题,还不忘把公羊已也给拉进来,“姐!你说是不是?” 公羊已从帘子后伸出手,往公羊未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再次表明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 弄清楚了老人讲述的天卜故事和白十二之间有什么关联之后,公羊未率先提出了一个猜测:“公主怕不也是个天卜吧?” “怎么可能。”就和她对公羊未的大部分观点所持的态度一样,白楠对这个猜测嗤之以鼻,可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怎么不可能,于是又说了一遍,“怎么可能?” “这都是你们跟我说的啊,什么‘说巧也太巧了’,‘一条条的居然都能对上’。”公羊未委屈地捂着脑袋,“又不是我自己不着边际地瞎猜。” 一旁马背上的白十二却露出自嘲的笑:“说句实话,我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我唯一引以为傲的本事,居然可能不是我自己的。”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一张公羊已的纸条从车窗里递出来:“怎么不是你的了?老天爷赏的饭也是饭。” 公羊未在驭座上憋着笑:“这一点我姐姐深有体会。” 然后她后脑勺上就又挨了一下,正赶着车的白楠幸灾乐祸:“你还是少说话吧,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公羊未仅沉默了一会儿,就又开了腔:“真的,怎么不可能呀?寻常人家也出天卜的!只是因为家里人都不懂卦术,难以发现而已。别说公主现在才二十出头,还有三四十岁才发现自己是天卜,改行去当了卦师的人呢。公主,你是不是一开始练箭术的时候,就是百发百中的?” “差不多吧。”白十二低头想了想,“几乎没有失手过。可这又不能混为一谈,像天卜之眼c铁口直断之类的,我从来也没有过呀。” 公羊已看样子是一直在车厢里认真听着,这会儿又递出一张纸条:“你扔石子之类的东西,也能扔得准吗?” 这倒是提醒了白十二,她摸出原本给弹弓准备的弹丸,用手背敲了敲马车的窗框:“你看吧。” 听从主人的指示,小泥巴跑到了马车前头的位置,白十二用她唯一能受力的那条腿踩好马镫,朝路旁的一棵树把弹丸掷了出去。她投掷的力道显然没有拉弓的力道那么足,然而准度却分毫不差,击中了一截还未长出叶子来的枯枝。 “和射箭其实是一个道理。”这次白十二的靶子论听上去没那么笃定了,连她自己说起来都有几分犹豫,“看准了靶子就行。” “这才不是一个道理。”白楠纠正她,“你把后面那群练过武的影卫叫过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会告诉你,射箭和用暗器根本不是一个道理。” 白十二仍是叹气。她喃喃:“若舍去这么一点长处,我又如何是我呢?” 听到这里,公羊已从马车的窗户里探出头,硬是拽着她的衣袖把她拉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白十二实在不敢回头看那些影卫现在作何反应,而公羊已匆匆地把一张刚写成的纸条塞在她手里:“你的总归是你的。这你还看不透,放不下么?” 趁着她还没再缩回去,白十二俯身亲亲她的额头:“是呀,我的总归是我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羊谷 越往边境处, 就越荒僻。自大梁边境至尊祥国, 尽是险路与山峦, 唯一一条可走的路, 就是安化谷了。 “那队车怎么停下来了?”白十二在马背上眯起眼睛眺望前方。 从她们进入边境起,这个商队就一直在她们前面行进着, 白十二特意去问了, 他们确实是往尊祥国而去的商队。于是也就不必发愁路线问题, 一路只管跟着商队走就好了, 他们自会选择最安全稳妥的路线。 现在不是他们每天固定的休整时间,商队却忽然停了下来,白十二驱马上前:“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化谷这个名字不是朝廷命名的,而是民间叫出来的, 含意也十分的简单, 正是站在山谷口的这几个人口中所喊着的话:“出入平安——化险为夷——” 这些人手里都抓着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清水c泥土和花瓣等物, 一边念叨着这八个字, 一边把小木盒里的东西往地上洒, 其他人则在一旁等待着,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仪式。 看来是商队要在进入山谷之前为此行祈福。白十二弄清楚了情况,刚想拨转马头回去,却被商队里的一个年轻人给叫住了。 在一片“出入平安,化险为夷”的喊声中, 年轻人走上前来向白十二介绍自己。 “我叫韩越, 是这个商队老大的儿子。父亲近来身体欠佳, 不得已停在了我们途经的上个城镇,因此,现在我就是这支商队的老大了。”年轻人颇为骄傲地拍了拍胸脯,“别看我年纪小,这条往尊祥国的路我可是不知道走了多少回了。” 还不等白十二来得及说什么,韩越就伸手招呼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穿着古怪服装的人上前来。 他们身上的衣服无论颜色还是样式,都比大梁朝的服饰要复杂得多,然而袖子刻意地收窄,下摆也不长,虽更华丽,却也更加方便行动。白十二注意到他们的衣服上缝着的牛皮,因为隐藏在繁复的装饰之中,乍一看像是同样起装饰作用,可白十二觉得,那八成是一种护具。 “这边两位是尊祥国的人,是我们请来的向导,也是此行的护卫。” 韩越向白十二介绍到,应证了白十二对那几块牛皮的猜测。 从相貌来看,尊祥国人与大梁朝人区别并不大,若不是眼前这两个人穿着与梁朝制式截然不同的异族服装,身上所携带的兵器形制也与中原的有所不同,白十二绝想不到这居然是两个尊祥国的人。 “你好。”两人中的男子率先朝白十二伸出了右手,他说起中原话来有些生硬,不过听起来并不奇怪,“我叫荣。这是我的妻子,帆。” 尊祥国人的名字大多是一个字,这一点白十二是知晓的,但他为什么要这样伸出右手来,白十二就弄不懂了。 看到白十二有些不知所措,韩越上前去给她做了一个示范:“你也伸出右手来,像这样握住,然后摇晃两下就行了。这是尊祥国人打招呼的方式。” 白十二在韩越的指导下分别和两个尊祥国人“握了手”,然后韩越才说明了自己叫住白十二的用意:“姑娘和后面那辆马车,是一起的吧?” 白十二转头看了看,从这个位置上只能看到她们的马车,于是点点头:“是的,她们是与我同行。”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之前可是有一位卦师坐在驭座上?” 半个时辰前,公羊未说坐在驭座上被阳光晒得有些昏昏沉沉,钻回车厢里睡觉了,在此之前,她确实一直都坐在驭座上,看来是被眼尖的韩越给看到了。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白十二老实答道:“确实是有一位卦师。” “那可真好。我就不同了,之前父亲在时,还觉得能够安心,眼下父亲不在,把整个商队都交给了我,又是要走安化谷这条路,我真是终日忧虑” “韩老大是担心有匪徒么?” 无论从尊享国来大梁朝,还是从大梁朝去尊祥国,可选的路都很少,因此几乎每条路上都有匪徒徘徊,想要趁机行凶。白十二之前也表达过这个顾虑,可是白楠不以为意:“几个土匪,我还搞不定吗?” “万一不是几个呢?” “那也不用怕,到时候就放慢点,让后面那些影卫跟紧点。” “可是我觉得那些影卫巴不得我丧命于歹人之手啊。这样不算是得罪了你,他们也好交差。” “那你到时候躲在马车里别出来不就得了,他们不救你也要救我的。”白楠咂摸了一下自己的这句话,还是觉得不对,“而且也不一定要他们救,我在前头顶着,你准备好弩|弓和弓箭,保证他们都进不了马车这个圈。” “万一他们有埋伏呢?”白十二又问。 公羊已一张纸条从车厢里扔出来:“哪儿来多万一?算过了,没有。” 公羊未跟着探出脑袋:“要是还不放心,到谷前的时候停下来让姐姐看一眼呗。” “唔。”白十二含糊地应了一声,总算没有万一好问了。 现在看到韩越愁眉苦脸的样子,白十二又想起了这些个万一。她们只有四个人,四个人里头有神机妙算的卦师,有数一数二的侠客,还有她这个百发百中的神箭手,说什么也不会被匪徒讨了便宜去,但是韩越这么大一个商队,却只有两个护卫,担心也是难免的。 “匪徒倒不算什么。”韩越指了指他刚才向白十二介绍的两个尊祥国人,“有荣与帆这两位在,有多少匪徒也不值得担心。姑娘若是与我们同行,他们也会护你们周全的。啊,莫非姑娘是第一次来尊祥国,来之前也没听过什么传闻么?” “说来惭愧,我们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去天卜治下之国游览一番,尊祥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我还真的一无所知。” “那里自古以来就是个邪门儿的地方。” 荣和帆就站在不远处,显然听到了韩越说自己的故乡是个“邪门儿”的地方,但他们却没有面露不悦之色。要么是他们收钱办事,听到了什么都只当没听见,要么就是他们也同意韩越的说法——尊祥国是个邪门儿的地方。 “怎么会?”白十二不解道,“天卜在上呀!” “姑娘,你这是颠倒了因果啦。”韩越夸张地叹着气,“有天卜在,尚且如此,若是没有天卜在,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带商队到这里来做生意。” 听韩越这么一说,“尊祥国之富庶,全仰赖于天卜而非皇帝”的话确实不假,可是这地方到底怎么个邪门法呢? “怎么了?” 白十二刚想追问,就被白楠给打断了。她不知什么时候赶着马车追了上来,加入了白十二和韩越的对话。 也许是看出来白楠做事比白十二要果决得多,韩越也不再旁敲侧击了,直接提出:“能请姑娘让随行的卦师帮我一个忙么?” 公羊未是个机灵的人,一听这话,立刻掀开帘子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从驭座上跳到地上,走到韩越面前:“什么事?” 公羊未装起世外高人来实在是不大像,她干脆也就不端着那个架子了,句句话都说得简单直接。 “既然几位姑娘与卦师大人都是要去尊祥国,事情就好办了。还请诸位在进入安化谷之后,像之前那样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等到快出谷进入尊祥国的时候,我有一卦要问卦师大人。”韩越说着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块分量不轻的金锭来,“到时候,这就算是卦资。可是,这一卦不是人人都能算的,虽多有冒犯,但我还是得问一句” 话头到这里停住了,韩越有些尴尬地朝荣与帆伸出了手,名叫帆的女子在腰间的皮袋中翻了翻,递给韩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 “卦师大人可是这些卦术世家中的一脉?”韩越把纸举到公羊未眼前,“若不是,这一卦我还是找你算,只是你能不能算得出,就是个问题了。” 不光是公羊未,白楠和白十二也在韩越举出来的这张纸上搜寻着,公羊已也从马车上下来了,在韩越有些诧异的目光之中,看向了那张字写得歪斜拥挤的名单。 公羊。四个人都寻觅到了这个熟悉的姓氏,两两交换着视线,都觉得比起韩越口中的尊祥国,这事儿才叫真的邪门。可也不是完全解释不通,韩越是个商人,这张纸条看起来是别人留给他的,也许他肯出重金聘卦师,却只想请最好的呢? 白十二对卦师的流派不甚了解,不过先前在准备年宴的时候,听公羊未提起过与公羊家齐名的萧家与周家,这两个姓氏也同样出现在了韩越给出的名单里。 “好,这卦我接下了,等到快出山谷的时候,我来给你卜这一卦。”公羊未说道。 白十二习惯性地看向公羊已,却没有得到后者的目光回应,公羊已正专注地凝视着韩越。 过了一会儿,公羊已从天卜之眼中获悉了结果,悄悄走到白十二身边来,在她手心里写:“韩越没问题,他只是想请好卦师罢了。” 白十二刚要松口气,公羊已却紧接着写道:“但小心那两个尊祥国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羊夜 白十二让白楠赶着马车跟在韩越的商队里, 自己则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前列, 公羊已和公羊未还是和平时一样, 坐在车厢里就好。 公羊已却无声地拒绝了这个全无不妥的提议, 径直走到小泥巴旁边,有些艰难地想要翻身骑到马背上。 小泥巴甩了甩尾巴, 扭头用其中一侧的眼睛看着白十二, 白十二叹了一口气, 走到公羊已身边:“先用这只脚踩着马镫, 踩稳,好,然后你只管往上爬吧,我会扶你上去的。” 等公羊已在马背上坐稳, 白十二才跟着坐上去, 把她揽在怀中,然后顺势抓住缰绳, 轻轻甩了一下, 小泥巴便保持着一定的速度, 走在商队最靠前的那匹马——也就是韩越所骑着的马一侧。 紧跟着韩越的除了白十二之外还有荣,商队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之后,帆从队伍的末端赶了上来,与荣交换位置,两个人好像要在队伍的外侧张开一张无形的保护网似的, 用白楠的话来说, 和宫里的影卫巡逻差不多严谨。 白十二素来对这种一板一眼的事情很有好感, 路上又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但想到公羊已之前说让她小心这两个尊祥国人,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和荣或者帆攀谈。 她的手现在就搭在公羊已身前。公羊已知道她心里尚有疑惑没有解开,掰开了她握着缰绳的左手,在她手心里写:“方才用天卜之眼,我看到了你在与他们两人交谈。” “可是,那又怎么了?”白十二这会儿紧贴着公羊已的耳朵,丝毫不用担心两人的密谈会被近在咫尺的荣或者帆还有韩越听到,“就只是说话?你听到说话的内容了么?” 公羊已稍加酝酿,又接着写:“天卜之眼说到底只能‘看’,说话的内容我是听不到的。但我看到你们谈话的时候,特意避开了众人耳目,站在离火光远远的地方。” 白十二下意识地往荣所在的方向斜了一眼:“那,你能猜到我们在说什么吗?为什么你又特意让我小心他们两人呢?” 白十二不是那种多疑的人,就算她总想说服自己“出门在外要保持警觉”,也不一定真的能做到。而且,荣和帆看上去都不像是那种会另有企图的狡猾之人,他们两人说是夫妻,看上去却像是兄妹,都是浓眉大眼的,又都身材高大,给人一种诚恳或者说憨厚的感觉——也许是尊祥国人都有此相貌特征吧。 “我当然猜不到你们在说什么,而且,就好像是” 公羊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若只是想要避人耳目,画面中荣c帆还有白十二所在的火堆旁本就没有别人,他们却特意站到了一个让阴影能够遮住他们嘴巴,让公羊已连嘴型都看不出来的位置。 就好像他们知道公羊已在用天卜之眼观察他们似的。这个想法让公羊已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当然,这想法仅仅一瞬之后就消去了,因为就算这两个尊祥国人知道她是天卜,知道她在用天卜之眼打量他们,他们又要如何知道天卜之眼会从哪个角度去查探将来的图景呢? 连公羊已自己也不知道天卜之眼会从何方去看呀。 但这个想法背后隐藏着的庞然巨物般的可怖感,还是让她在白十二怀中哆嗦了一下,她接着写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甚至看不清荣与帆的表情,但我见你神色动摇。” 最后这四个字一出来,白十二都有些觉得好笑了:“就因为这个么?” “你别不相信!”公羊已有些气了,写字的力道都比平时重,写得也比平时急,白十二干脆松开了缰绳让小泥巴自己往前走,好专心辨认公羊已留在她手心里的字迹,“除非铁口直断的时候,天卜之眼是只有八成准不错。但,什么时候是准的八成,什么时候是剩下的那两成,我心底,隐隐会有预感。而且,我能看见你那时的神情” 公羊已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 白十二几乎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知道是幼时养成了这样的性子,还是天生如此。她就像是一棵在风沙里长了多年的树,有水的时候就那么站在那里,没水的时候同样是站在那里,不会在天降甘霖的时候如饥似渴,也不会在终年干旱时多抱怨半句。 偶尔的那么一点表露,都让人难以捕捉,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中最轻最不忍的一笔,不显于山,不露在水。 可是刚才她看到的白十二和往日不同 公羊已又一次看向了马背上的帆,她和白十二说她有预感天卜之眼这次看到的结果是准确的,但其实她比谁都希望能够看到一些不同的画面。 可是,出现在她面前的还是摇晃的火光,她依旧看不清荣与帆的脸,只能看见白十二,看见白十二眼角旁的 啊。公羊已总算意识到了,那放任悲伤c痛苦和愤怒浮上水面的,正是白十二将欲流泪的神情。 她因何而哭呢? 公羊已偷偷地侧过头去看坐在自己身后的白十二。她始终安静c沉稳,仿佛泰山崩于眼前都能不变其色,却会在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被绊住脚步,怎么也绕不开。 但是公羊已不敢再和白十二接着说下去了。连她也想不清楚的事情,说出来只会徒添大家的烦恼,况且白十二已经明白了要小心荣与帆,人心既变,天命说不准也不算数了。 韩越从小就跟随着父亲的商队走南闯北,年纪虽轻,却颇有几分商队老大的风范,见天色将晚,他让队伍停下,然后不慌不忙地指挥大家就地扎营,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晚上的山谷看起来比白天多了几分阴森,白十二忽然有些庆幸她们选择和韩越的商队同行了,不然到了晚上,只有她们四个人在这种地方扎营,不管怎么说都有几分毛骨悚然。 之前只有白十二和公羊已两个人的时候,还可以挤在马车的车厢里睡觉,现在又多了白楠和公羊未,马车肯定是不够睡的,还好白十二临走前没像忘了买地图一样忘了去买一顶帐篷。 但确实是越往西南走就越暖和,临近尊祥国的时候,连帐篷也不必了,要不是刚在抚阳州过完年,谁也想不到这是初春的天气——白天的时候几乎都有些热呢。 吃晚饭的时候,白十二她们也和商队坐在了一起。她们坐在靠近扎营地边缘的火堆旁,吃完了白十二煮的面,公羊已刚想和大家商量些什么,就看见荣和帆正朝她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白十二这边还没人开口,帆就主动捧出了怀里的几个橙子:“吃不吃水果?” 白十二,荣和帆,还有火堆,公羊已有些害怕了,她猛然抓住白十二的胳膊。白十二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接过了帆的热情馈赠,友好地表示:“来这儿坐坐吧,我看你们两个忙了一晚上了。” 确实,从商队停下扎营之后,荣和帆就一直在周边巡逻,其严谨敬业的程度,让白楠都想去把后面不远处的影卫叫过来,让他们跟这两个尊祥国人好好学一学。 “卦师是该去尊祥国看一看的。”荣看着身着卦袍的公羊已和公羊未,“别的不说,我们尊祥国有许多和卦术相关的东西,你在别处是找不到的。要是有心想学更多的卦术,就更要去尊祥国了。要是有幸能见到我们的天卜大人,就更好了,可惜,那太难了。” 一说到长句子,荣就有些暴露了尊祥国的口音,说话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听到他说的内容只是普通的寒暄,公羊已也渐渐地放松,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将来,白十二自然不会随他们两人到僻静处去谈话,还有什么好怕的? 帆和她的丈夫一样,说些简短的话还好,说长句子就有些磕磕绊绊,她谈起的倒不是卦师的事情,而是尊祥国的一个习俗。 “你们这个时候去,又是从安化谷进去,正能碰到村子里迎春神来。春天的时候,春神要穿嫁衣。”帆解释道,“穿着嫁衣下山来,到诸水诸山的村子里去做客。” 她对大梁朝的习俗似乎也稍有了解,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是不过‘年’的,迎春神,就像是过年了。到时候,当地家家户户都要选人去扮春神,你们这样的客人如果到了村里,也可以一同扮春神,最好看c最漂亮的那个,就是这一年要迎的‘春’。” “春神,为什么要穿嫁衣呢?”公羊未问道。 “因为好看呀。”帆回答她,“春神要穿最好看的衣服。” “倒是个有趣的地方。”白楠笑了起来,用内力剥好了一个橙子,随手丢给了公羊未,“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我们护送完韩老大这一趟之后,就要回村子里迎春了。你们干脆随我们一同回去,我们给你们当向导,如何?”荣提议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羊忧 公羊已的身体一下子又变得僵硬了。 白十二搂着她, 立刻感受到了她对荣的邀请所表现出的恐惧, 赶紧想办法婉拒:“那就不必了, 我们到尊祥国去也不光是游览, 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偏偏在这个时候,从旁经过的韩越又掺和了进来。 俗话说商人无利不起早, 确实不假, 可是商人往往也都养成了八面玲珑的热络性子, 尤其韩越受其父亲影响, 似乎笃信卦术,在得知这里的姐妹两人都是卦师且都系出名门之后,他就表现得更为热情了。 “尊祥国可不比大梁朝。”韩越在火堆旁坐了下来,朝她们笑道, “我劝你们还是答应吧, 不然你们要在树林子里迷路的。” “怎么?进尊祥国的路本就不多,安化谷几乎是行人最常走的路了, 尊祥国就没有在此修一条官道, 设几处驿所?”白楠质疑道。 “常理而言, 确实是该有的。”帆回答了白楠的问题,“自安化谷进入我国,则要先进丘陵,丘陵上遍布密林,其间偶尔有村落。我和荣便住在这群山之间的村落中。若没有我们这样的当地人领路, 恐怕就要在这树林里迷路了。” “你们也觉得, 常理而言应该是有的, 那么又为什么没有?”白十二追问道,“尊祥国与大梁c与其他邻国,贸易往来都十分频繁,却任凭如此重要的关口处是一片密林,这不是太古怪了么?” “天卜大人做事,自然有她的考量,我们只管照做,是不问原因的。”听荣的语气,这种事情在尊祥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只有和异国人才需要费口舌去解释,“即便天卜大人明说了,我们也不一定能弄懂其中的深意。所以,只管去做就是了。” 这次就连一向不喜欢人过于迷信卦术的白楠都不说话了,只低头默默地剥着橙子。眼下她们四人都认识到了一个事实,所谓“天卜”,绝不只是“天卜之眼”这点“雕虫小技”那么简单。 这件事越查就越糊涂,知道的越多就越抓不到头绪,所以她们心中也隐隐地产生了一种预感,令她们难以获悉传说全貌的阻碍,也许不是老天爷降下的重重迷雾,而是传说本身的庞大,单凭肉眼c单凭凡人,已经难以去掌控。 所以就更得看清靶子。白十二提醒自己。 先不提尊祥国边境的密林是否真如韩越所说的危险,就算韩越夸大其词了,就算她们运气好,没花什么工夫就平安无事地走出去了,又如何呢? 白十二把手伸进口袋,摸出那个铃铛来,轻轻地晃了两下。公羊已明白她此举的含义,也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虽有千般万般的不情愿,还是点了头。 “实不相瞒,我们此行去尊祥国,正是想要面见尊祥天卜。”白十二的声音盖过了火堆燃烧时的噼啪声,让在座的每个人都能清楚的听见,“不知有什么办法能获此殊荣呢?” 荣和帆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他们就觉察到了此举不妥,匆忙地收回了视线,但这个小动作还是没能躲开白十二的眼睛。 听到白十二她们是想去尊祥国见天卜时,他们是怀着怎样的情绪立刻去看对方的?白十二努力地想要从他们的神情中寻找端倪,然而荣和帆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镇定,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天卜之眼只能看未来,要是有什么眼睛,能够清晰地看到此刻就好了。 “办法说来也简单。”荣坐正了身体,面向白十二,十分认真地说出了一句玩笑般的话,“只要你下定决心想去见,自然就能见到。” 所有人都沉默了,而荣却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直到白楠轻笑着问:“这是什么禅机问答么?” “这是实话。也是尊祥天卜大人的旨意。”帆大声说着,像是要用气势把白楠的质疑给盖过去,“‘若有人想见我,就让他尽管来见,应当见我者,自然能见到’。” “这个办法,是所有尊祥国的人都知道么?” “当然不。”荣摇了摇头,“天卜大人只告诉我们这些常在边境徘徊的人,让我们告诉想见她的来客。” “这么说,你们是见过你们的天卜的?” 所有人都想着,这个问题总该回答“是”了吧?□□依旧摇了摇头:“没有。天卜大人的旨意处处皆在,我们是从群山中听见的。” “越说越玄乎了。”白楠这回也不再遮遮掩掩,话中的嘲讽之意表露无遗,“就算是个普通人算卦师,好歹也能说两句实在的,你们的天卜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有人对他们的天卜如此不敬,她涨红了脸反驳白楠:“天卜大人的话,自有其用意。你们若是照做,就定然能见到她。” 本来这场谈话就要这么不欢而散,公羊已却忽然在白十二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理顺了她所写的内容之后,白十二怔了一下,然后叫住正要起身离开的荣和帆:“二位请留步,刚才是我们多有冒犯。我们大梁朝人不比你们尊祥国人,大多不知卦术之奥妙所在,我这侄女也是天性顽劣,时常口出妄言,还请多多包涵,不要和她计较。” 白楠皱了皱眉头,但也听得出来白十二说这番话是有用意的,连忙配合,站起身来向荣和帆赔礼道歉。 好在这两个尊祥国人也是豁达的性子,见白十二和白楠这样说,也就没有再生气,白十二看他们态度有所缓和,赶紧提出:“那么,我们就跟着韩老大的商队,等你们把商队带到了目的地,就由你们来当向导,带我们去见识一下尊祥的迎春节,可好?” 荣与帆转怒为喜,似乎很高兴有客人到他们的节日盛会上去,应承下来之后,就随韩越一同走开了。 “你们不觉得,他们所说之事,并不是荒诞无稽?”公羊已写完这行字,就把纸投入火中销毁,抬头看向了公羊未。 在卦术的事情上,公羊未虽没有像姐姐一样受上天所眷顾,但也是从小受父亲悉心指导,造诣颇深,她念叨着刚才荣和帆转述的“天卜旨意”,再看了看姐姐,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哦”来。 “你给她们说说吧。不对的地方,我会纠正你。”公羊已又写了一张纸,给大家看完之后,投入火中。 “我想,姐姐说的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我们从小就要算许多题目,所以从小时候起,我们就常用一个偷懒的方法。你们也知道,就是先由我下定决心去算,既然我下定决心了要去算了,过几个时辰纸面上自然就会出现结果,姐姐只要用天卜之眼看看,就能提前知道结果了。” “她说得不错,这就是我想说的意思。尊祥天卜的那句话,其实也是这个道理,既然先成因,之后必有果。”公羊已在纸上写道,“先成‘想见她’之因,则有‘见到她’之果。她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让能参透这句话的人见到她。” 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就一目了然了。用天卜之眼,去看白十二的将来,自然就能看到已下定了决心的她是如何见到尊祥天卜的。可是 “可是,你的眼睛在我身上仍不生效,是吗?” 公羊已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双手搭在白十二的肩膀上,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 结果还是一片混沌。然而在短暂的失望之后,公羊已想起来一件事。 刚出京城之后不久,她迷迷糊糊之中,似乎看见白十二穿着鲜红的衣裳,然而那天白十二还未换下在宫中的装束,仍是一身玄色。 “之前荣与帆说,他们那里迎春时,要有人扮春神,着嫁衣,是么?”公羊已在纸上写道。 临近安化谷口时,韩越要求公羊未兑现了承诺。 “如何?此去平安否?” “万事顺遂。”公羊未把数字誊写成卦象,双手交到韩越手中,“这是卦象,韩老大,请收好。” 韩越扫了一眼公羊未写下的内容,此行确实平安无事,于是取了之前说好的卦资来,放进公羊未手里:“实不相瞒,我们这个商队某次来尊祥的时候,仗着已经走过许多次这条路,就没有请向导,结果丢了几个人。我们还以为是走散了,赶紧去附近的村中请熟悉山中地形的当地人来找,可是找来找去,别说是人,连尸骨和他们身上的行李都没有找到。” 他顿了顿,朝着荣和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所以后来,我们一直都请向导。碰到有点本事的卦师,还会请人算一卦。都是吓怕了呀。” 出了安化谷,路便越来越难走,林子也越来越茂密,这次荣和帆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遇到了第一个村落之后,韩越和商队就要同她们道别了。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我们的村子。”帆勒住马,回头对白十二她们说,“跟上来吧,一会儿就会到的。” 公羊已这几天用天卜之眼的次数格外多,几乎每隔一会儿,她就忍不住去用天卜之眼看看荣和帆,但每次看到的景象都是一样的:闪烁的火光c看不清表情的两个尊祥国人c白十二泫然欲泣的神情 双眼又是一阵疼痛,看到的景象似乎略微有些模糊,公羊已赶紧闭上眼,伸手去揉了揉眼眶,再不敢贸然去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羊备 公羊已掐指一算, 发现你没买够比例 “什么叫我愣着干什么?要是响一会儿还好, 小弟这么吹一两个时辰的笛子, 能不被人听到?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婶晚上睡觉多容易醒” “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公羊已不得不再次打断妹妹的话, “就看你的了。” 公羊未爬上椅子, 嫌桌面太高, 干脆直接拿着笔蹲在了椅子上, 用掌侧按了按桌上的宣纸,开始了演算。 屋内的两个人一个在专心吹笛一个在专心演算,公羊已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她站在一旁, 视线在公羊未和公羊未手中毛笔的笔尖上来回移动。公羊未转头看着姐姐, 刚要开头说些什么,就被公羊已的眼神逼了回去, 她悻悻然地重新整理好思绪, 继续她迅速且准确的运算。 谈到运算, 无论是速度c准确度还是面对难题时的思路,公羊未都远胜这世上所有的八岁孩子,就连和她同样长于算术的孪生姐姐公羊已都要败她一筹,但她还不到她爹爹公羊大人的水准,也不到公羊大人所信任的好友罗恒的水准, 要她得出这道题最后的得数, 恐怕要苦算上两天两夜也不止——还得是用最快的速度。 不过眼下公羊未并不着急。她知道此刻演算的快慢是半点也不重要的, 她只要保证自己算出来的结果全是对的就行了,哪怕一个数字要验算上三四遍,她也不厌其烦。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一直坐在这里,直至把这道题给算完的决心。 “小未。”公羊已不由自主地咬着牙,“别分心你能算完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公羊未一反常态地没有多说,她知道这会儿多说也没有用,还不如隔绝外界一切的声音,专心投入到这道题当中来。 每次被人说啰嗦的时候,公羊未都会猜测,是不是和她一样话多的人也都和她一样喜欢胡思乱想,她人坐在这里算着这道题,心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一会儿想她的新枕头新被子是多么舒服,待会儿结束了之后一定要好好地睡上一觉,一会儿又想,过两天又是公羊家的孩子们去附近的山上玩捉迷藏的日子了,这次她说什么也要去唯独没法去想今后两天都坐在这里算题是怎样的光景。 公羊未知道,她只要那么去想c去下定决心就可以了,没必要真的那么做,可就因为她知道没必要真的那么干,“坐在这里直到把这道题算出来”这个想法始终浮在表面上,比她平时编出来糊弄公羊大人的那些小谎话还要敷衍。 “妹妹” 公羊已又开口了,公羊未急匆匆地划掉刚才在验算中被发现了错误的那个得数,将正确的补在后面:“我明白!我明白!” “是。都靠你了。” 然后,直到那个数字浮现出水面,屋里的三个人都没再说一句话,公羊已飞快地找了一张纸来抄下得数,她盯着那个数字沉思良久,猛地抬起头,去寻刚才那个被公羊未丢在地上的木雕羊。 她从桌面上拿起公羊未的小刻刀,在木雕羊身上小心地改了几刀,然后在羊背上开了个孔,好用来穿绳子。 “成了。”公羊已说,“你们都回去睡吧,别让人发现了。” “你把它改成什么了?”公羊未歪着头看了看,不知道自己做的羊现在成了什么效用,“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你要是能看出来,爹不是一眼就看透了?”公羊已小心地把那只改过的木雕羊收好,摆出了姐姐的做派来,“都去睡!” “神气什么呀你。”公羊未一边往她舒服的新被子里钻一边朝公羊已喊,“你就比我多活了半柱香都不到。” “多半柱香也是多的。”公羊已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牵住了小弟的手,“好啦,小弟,跟过来,我送你回去睡觉。” 白十二今日连半柱香的工夫也没睡到。她躺到床上之后就觉得心神不宁,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可今天不冷也不热,她做的事情也与往日无异,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从公羊家的姑娘手里得来了一只木雕羊。她年纪还小,但对公羊家的事情也大概知道些,那些怪异的传闻在小孩子听来又吓人又刺激,大人们觉得这是谈资,小孩子却觉得那是传奇故事。 所以,那些传奇故事果然是真的?白十二摸了摸脖子上被那条红绳子碰到过的地方,红绳子不在了,然而那股寒意还如影随形,好像一早就被钉到了她的骨头缝里似的。白十二终归是睡不着了,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坐起来,去书桌旁取了一本书来,又不敢点灯,只好靠在窗沿上,把窗户悄悄地推开一条缝,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打发时间。 从前白十二就养成了习惯,只要一有空就立刻翻开书,把先生教了的和没教的东西全部背个滚瓜烂熟。养成这个习惯还要拜白临所赐,他闲着没事的时候总能找出各种办法来消遣白十二,其中被用的最频繁的一种就是忽然把白十二叫过去,近乎刁难地查问她的功课。答不上来倒也没有什么惩罚,但白临总是要装模作样地长吁短叹一番,说对白十二十分失望。 白十二就是那样的性格,旁人奚落她c贬低她c看轻她,她都可以不理,脸上波澜不惊,心里也不悲不喜,可她最怕的就是喜爱她的人伤心失望,于是从那之后,她就开始卯足了劲儿念书,发誓不会再让白临挑出半点的毛病来。 都说小孩子脑子灵醒得很,知道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但白十二在这方面似乎仍是个石头脑袋,直到今日她都觉得兄长是真心喜爱她这个妹妹的,不过是脾气差了些,所以对她要求严格,常常会训斥她罢了。 白十二读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半点困意,只觉得有些乏了,想抬起头看看夜空缓缓神,目光正好扫到院子里的一棵树,看见树上有一只猫,猫毛雪白,嘴里还叼着个什么东西。 此时是初秋,树木虽有颓态,却未完全凋零,入了夜之后,那些枝叶看上去是黑漆漆的一大片,而在这块黑布上,没有什么比一只白猫更显眼的了。那只猫皮毛雪白发亮,还显得格外柔顺,身上也没沾多少碎叶或泥土,一看就是有主人的,但白十二思前想后,也没想起来宫中有谁养了这样一只猫。 她一恍神的工夫,猫从树上跳了下来,慢慢地朝白十二所在的窗口走,这下,白十二总算看清楚了这猫嘴里垂下来的是什么东西:一条被结成了圈的红绳子,绳子上还套了一只木刻的羊。 白十二险些惊叫出声,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抢那只木雕羊,结果整个人从窗框上栽了下去,白猫像是被她落地的动静给惊吓了,又像是故意不给白十二有拿到那只木雕羊的机会,扭身越过了院子的围墙,逃之夭夭了。 白十二没空去管那本掉进了草丛里的书,她除了读书习字之外,也学拳脚功夫,不太高的墙蹬两下就能翻过去,但舒太妃寝宫院子里的这道墙可不是那么容易翻的,白十二顺着那只猫刚才走过的路,先爬到了树上,然后踩着一根足够结实的树枝,跳上了墙。 这墙既高且厚,想翻过来不容易,要走在上面倒是稳稳当当,白猫看不见白十二的踪影,便放松了警惕,慢悠悠地走在墙那头的路上,白十二悄悄地跟在后面,心里暗自思忖,她亲眼看见娘收走了那只木雕羊之后就放进了梳妆盒里,而且还塞在梳妆盒最里边,怎么会给猫偷走? 白十二脑子里想着事情,眼睛也不敢跟丢了猫,猫迈着哒哒的脚步拐弯的时候,她一咬牙,猛地朝白猫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 猫在白十二怀里用力挣扎着,也顾不上叼着嘴里的羊木雕了,它刚一松口,白十二也松了手,把白猫放在地上任由它走开,自己则俯身去拾起落在地上的木雕羊。 木雕完好无损,只是上头留了浅浅的猫牙印,还沾了点儿口水,白十二轻笑了几声,一边低头重新把木雕用红绳缠好,一边朝着来时的拐角走过去。 小孩子一高兴,脚步就开始发飘,看上去比同龄人稳重许多的白十二也不例外,她拿着木雕羊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在拐角处和人撞了个满怀。 “白十二。” 一听这声音,白十二立刻双腿发软,她哆哆嗦嗦地跪下来,祈求自己至少没有撞到兄长心情最坏的时候。 事与愿违,白临看上去怒不可遏,正有满腔的怒火要找人发泄一番,然而他高声责骂白十二的时候,白十二却走了神,她大惑不解,明明没听到脚步声,也没看见半点提灯人手中灯笼发出的光,怎么就会在这个拐角撞上白临?都这个时辰了,白临又怎么会经过这里? 这事儿简直就和白猫从舒太妃的梳妆盒里偷走了木雕羊一样古怪。 公羊辰是个很宽大的人,他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教授他们卦术,让他们今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对别人的儿女他尚且能做到如此,更别说对自己的两个亲女儿了,但公羊未偶尔也能觉察到,爹爹对姐姐和对自己的态度,有着隐约的不同。 那种不同不是由于偏爱,而是由于敬畏,公羊已身上,怀有某种公羊辰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也不敢去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羊春(一) 廖戈不光对上司圆滑, 对下属也圆滑。他当上了统领之后就更是如此, 自己有了功劳得了好处, 绝不亏待手底下的人, 要不然这些影卫也不会对他忠心耿耿,从抚阳州一路跟到了尊祥国境内, 队伍还没散, 人心也未乱。 怨言总是难免的。 毕竟白十二她们舒舒服服地在村子里过夜, 影卫们却只能躲在村庄附近的树林里, 幸好廖戈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叫来的人都是影卫精锐中的精锐,不然这会儿大家肯定早就失去耐心了。 他们为了这个任务跑出来时是冬天,现在都已经是春天了, 整整一个冬天里, 影卫们表现得都很坚定,对于没能回家去过年, 他们更是显得满不在乎——一群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人, 还在乎过年能不能回家么?更何况他们中的许多人根本就没有家。 但严酷的冬天过去之后, 情况反而有了转变。 那天他们埋伏在树林里观察村中状况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忽然冒出来一句:“不知不觉,都开春了。” 然后就有人附和:“是啊,已经是春天了。” 影卫们不再是保持戒备的姿态,廖戈注意到就连祖枫都把一直握在刀柄上的手松了开来。这群人大多数都没有家可以想, 但只要是人活在这世上, 就总有一处眷恋的地方, 正所谓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在京城住久了,就对那里的生活有了留恋。 仔细想来,廖戈自己也是如此。他自己也不乐意在外面东奔西跑的,夹在皇帝和太子中间左右为难,要不是有这么个任务,他现在还在京城,当个半辈子也没被召见过几次的影卫统领,哪用受这个罪? 和怀念京城悠闲生活的统领不同,祖枫晃了晃脑袋,又把手按回了刀柄上,除了京城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故乡可想。 望川城是个很适合居住的地方,到春天时就更是如此。见院子里种着的树开花了,祖峰恍然间意识到已是春天,又是一年过去了。 那位跛腿的公主,还有她身边那个公羊家的卦师,眼下如何了呢?弟弟祖枫自去年一别之后,就再没来过消息,也许是完成任务之后回京升职,事务繁忙?也可能是事情生变,那两位姑娘从影卫手中逃脱,保全了性命? 可惜祖峰是地占,不是人算,料不到这世间的种种变化,他叹了口气,暂且放下这些忧虑,又带着笑去干活了。 说是老天爷在人间放了二十四番花信风,是给世间的花报信的,有风吹来,便有花要开了。舒太妃把年幼的白十二抱在怀里,把这二十四番挨个数给她听:“每年的第一番风,是吹开梅花,第二番吹开山茶,然后是水仙” 眼下迎春都接到了花信,白十二却还未回来。 “不回来也好啊。”舒太妃喃喃道。 白十二这个女儿,从没有满足过舒太妃的期待。她身上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唯一能挑拣出来说的,可能也就是射箭这一项了,但一个皇家的女儿,要这一手百步穿杨的本事有什么用呢?白临又不会让她上战场。 但是舒太妃知道,白十二一定可以在皇宫之外的地方过得很好,这个冬天她肯定没有挨饿受冻,即使碰到了什么困难,碰到了什么坎坷,她也一定能熬过去,能熬到事情好转的那一天。 然而,到了春天又如何呢? 舒太妃担忧的反而是这个。 她身边可有人陪伴?要是没有,在这个时节,她看到花开了,草绿了,万事万物都忙忙碌碌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想必会感到迷茫而无措吧。 只愿有人能懂这孩子,知道她是怎样的性子,为她指一条路,让她不至于走失。 “不必担忧前路该往何处去。”公羊子想起了尊祥国的那位天卜在他临行前对他的忠告,“你身在这局中,前路自然会在你脚下,因已种下,自会有果。” 在尊祥国停留的日子里,无论公羊子如何追问,天卜都不肯告诉他,因究竟是何因,果究竟是何果。 他看了看纸上杂乱无章的算式,有些烦躁地把它们揉成一团,从眼前丢开了。这想必不是一个半吊子的卦师能够参透的事情,也不是我这凡人能够参透的事情。公羊子走到窗前,望向西南。 她要讲述的事情,应该只能由另一位天卜来听吧。 就如帆之前所说,除了在卦师的方面,尊祥国人是一点讲究也没有的,只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就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客人,好像自己也成了世代居住于此的尊祥国人,和本地人不分你我。 卦师们则会受到一种特殊的礼待。今天早上,公羊已本来说要和白十二一起去摘些花来,准备春神的扮相,可是刚出门就有人迎了上来,说村里正在准备晚上迎春的祭典,说什么也要让两位卦师大人去看看。 别说是公羊已,伶牙俐齿的公羊未也没办法拒绝这些人的热情,白十二朝被簇拥着的公羊已挥挥手:“你还是去看看吧,我这边没事的。” 这里的天气比别处暖,春天来得也比别处早,各处早已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连路边的树上都有孩子爬上去采摘,虽然知道在这里可以不必拘束,但白十二毕竟是那个谨小慎微的白十二,她站在树下朝上头看了看,有些犹豫地问那个孩子:“这树上的花,可以摘的么?” 那孩子从树枝中探出头来,白十二注意到她一身鲜红,头上还戴着柳枝环,想必也是在为迎春节做准备。 “当然可以啊。”那孩子一边说,一边把刚摘下来的一朵花别到了头上的柳枝环上面,“扮春神的时候没有几朵好看的花,那怎么行?” “可是”白十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人人都这样摘,树上的花不就被摘光了吗?” 那女孩扑哧一笑:“这不是没摘光嘛?大家又不傻,看到这里的花不多了,自然就去摘另一棵的,这里漫山遍野c树上地上,全是花,摘也摘不完呀。” “那倒是。”白十二问树上的孩子,“能帮我摘一朵下来吗?我瞧这花挺漂亮的。” “你自己上来摘呀。” 白十二不好意思地拍拍右腿:“我腿脚不好,爬不上去。” 女孩于是慷慨地给白十二带了一朵花下来,转身跑到另一棵树旁边,张望着树顶上的一朵花,小声咕哝着什么,似乎是在说自己爬不上去,摘不到。 白十二退后两步,看了看那朵花的位置,一边伸手到身后去摸□□,一边向小女孩确认:“是那朵?” “是,就是那朵。你不是不会爬树吗?” “用不着爬上去。”白十二举起了□□,瞄准了那朵花,随着扳机被扣下的轻响,花落了下来,顺着外层的枝叶,一路滑到地上。 小女孩把花捡起来,发现花瓣丝毫没有散掉或者受伤,白十二的那一箭准确地射在了花与树枝的连接处,让花落下来,却丝毫不损毁花的形貌。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这等本事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她拿着花站在原地,满脸惊愕和崇拜地看着白十二。 “拿去吧。”白十二拍拍小女孩的脑袋,“这朵是很好看。” 白十二准备如法炮制给自己也再弄几朵花来,一转身,却看见白楠捧了满怀各式各样的花朵。 “哪儿弄来的?你一大早跑出去是摘花去了?”白十二从她怀里抽出来一朵花端详着,“你眼光挺不错。” 白楠瞥了一眼她手上那朵:“哦,那朵,你应该说,是祖枫眼光不错。” 白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爬起来了。她知道影卫是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安营扎寨的,于是趁着天还没亮无人察觉,去给影卫们送了些食物和水。 “我明白,你们也是忠君之命。”白楠把干粮分成了许多份,一边分发一边说,“我父皇一声令下,你们就从京城一路到了尊祥国,现在也没捞到回去,但是碍于我在这儿护着,又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真的杀了白十二回去复命,因为那样等我继位之后,就很难有好日子过了——是了,我来此就是要说一声,你们猜得一点不错,要是有人伤了她,或者伤了公羊家的那两位,等我继位那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笔账给算了。” 影卫们都默不作声,白楠发完了最后一份干粮,拍拍手,忽然笑了起来:“辛苦诸位啦,再熬一熬吧,熬到我们回去,我来和父皇说清楚这件事情,到时候就不让你们夹在中间为难了。这些日子呢,我知道你们不方便,要是缺吃的了,就让身手好的夜里偷偷去找我,我买了给你们送来。” 影卫们还是不说话,只低头默默地啃着干粮——进了安化谷之后就没有再补充过,他们的食物储备确实见底了。 “太子要是没事了,就请回吧。”祖枫有些生硬地说。 “不不不,我是来找你们帮忙的。”白楠故作惊讶地看着祖枫,“别这么着急赶我走啊!我现在还是太子,管不到你们影卫,不过一点儿小忙总还是得帮的吧?” 廖戈赶紧把话头给接了过来:“那是自然,为太子殿下,我等同样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白楠挥了挥手:“话别说绝,万一我真让你们去赴汤蹈火怎么办?我要办的事情很简单,你们即刻出发,一人去给我摘一朵好看的花回来交给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羊春(二) 白十二原先以为那嫁衣是村里人事先为客人备下的, 早已做好了不合身的准备, 可是穿到身上却发现这衣服妥帖得很, 甚至比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还合适, 衣长袖长肩宽,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无一处不妥帖, 再仔细一看, 这衣服针脚细密做工精致, 完全不像以防有客人造访而备用的东西, 倒更像是为谁特意制作的。 刚疑惑了没一会儿,白十二就缓过神来了——这还用问吗?想也知道这衣服确实是为她而特别制作的,就像她们刚来的时候端上来的那些瓜果点心,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知道了这是尊祥国的那位天卜所为, 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但是在嫁衣里侧摸到了什么的时候,白十二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被吓了一跳, 慌乱地卷过袖子一看, 才发现袖子的里侧居然绣着什么纹样, 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法绣上去的,从外侧丝毫看不出痕迹。 白十二把袖子翻卷过来,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个图案,这才发现那其实是她的名字。 只不过,这“十”字就像是儿时跟在母亲身旁的白十二, 又像是要往侧面绣, 又像是要往下方绣, “二”字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跟在旁边,上下两横被分得很开。 如果不是认识白十二,知道世上有这么个名字的人,远远地看去,大概会以为那是个被调皮的孩子写散开的“皇”字吧。 不知道这纹样后面究竟是何用意的白十二默默放下了袖子,看着正往柳枝环上头别花的白楠。她嫌白楠选的太张扬,白楠又嫌她选的太恬淡,不过白十二和白楠又不是公羊未和白楠,争论了没几句就达成一致,两个人各挑一半别上去,互有补充互有衬托,刚刚好。 两个人总算折腾好了扮相,就去摆着祭坛的地方找公羊已和公羊未,隔着老远就看见穿着纯白卦袍的两人站在满街满巷的红衣中间,想被忽略都难。 要是有个脑筋比较死的大梁朝人站在这儿,肯定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嫁娶的场面谁都见过,可这么多着大红喜服的人算怎么回事儿?更别提穿着喜服的人不全是出阁的年纪,有些不及桌子高,还有些早已成过婚,正拽着孩子问:“娘穿这身好看么?你看要不要再添几朵花?” 用尊祥国人的话来说:“好看就行呀。鲜红鲜红的,多热闹。” 白楠不愧是老江湖,早已适应了这身衣服,也适应了尊祥国人的处世之道,这会儿心里来了疑惑,随意拉住一个人就问:“你们迎春的时候穿喜服嫁衣,那真的要结婚的时候穿什么?” 那人好像搞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问题为何要被单独拎出来问,但还是耐心地回答了白楠:“还穿这个。” 白十二还有些不自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身上的衣服害臊还是为头上的花害臊,但总之先紧紧地跟在了白楠身后,尽力想让自己不那么突出。 “姑姑,别傻了。”白楠瞥了她一眼,把她从身后拽出来推到了前面,“谁看你啊,穿成这样站在这儿的快有一百来号人了。” 白楠这句话既对又不对,尊祥国人自然不会特别注意这些春神中的某一个,可是公羊家的姐妹两个早就看见她们了,她俩和村中的长老交代了两句,便从下了祭坛高高的台阶,朝白楠和白十二的方向跑过来。 “太好玩了!”好像是刚听完整个迎春节的仪式究竟是怎么进行的,公羊未满脸的幸灾乐祸? 看见公羊未的表情,白楠觉得有些大事不妙,腰板也没之前挺得那么直了,有些心虚地追问:“什么事儿那么好玩?” “等到天快要黑的时候,‘春神’们就要被带到山上去。”公羊未所指的那座山树木没有别处那么茂密,草坪上也被踩出了不少路径来,“然后蒙上眼睛,盖上盖头,在山顶上等着。迎春神的人呢,长老会给一根树枝,带着这根树枝上去,迎春的人和蒙着眼睛的春神各抓一头,由迎春的人把春神给接下来,带到这个祭坛来,人不能丢,树枝不能断。最先被接回来的那个,就是这一年的春神啦。” 听起来是很简单,不过仔细一想,太阳落下之后山中光鲜昏暗,春神们又要蒙上眼睛,这又是个热闹极了的节日,人们欢腾起来,自然不会多小心翼翼,下山的路陡,前后两人一个不小心,脚步一个没跟上,细细的一根树枝就要折断了。 “就算不说引路多难,你这一根树枝递出去,得有人愿意接。”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十二循着声音转过头去,发现居然是那个帮她摘花的小女孩,正在荣的肩膀上趴着。看她和荣亲昵的样子,就能猜到她应该是荣和帆的女儿。 “她叫艾,是我和帆的孩子。”荣把女儿往上背了背,向白十二她们介绍道。 艾鼓着腮帮子,一副气不过的模样:“我跑得可快了!去年就是我第一个跑到山顶。我想拿第一,就找了个看起来一定跑得很快的小哥哥递树枝,但他听我声音是个小女孩,怎么也不肯接,我在那边劝了他半天他才勉强答应,时间全给耽误了,我们才拿到第五。” 白十二上去摸摸她的头:“所以今年你就不去迎春,改自己当春神了?” “是呀,不过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接的!接我的人一定要跑得快,这样我们就能拿第一了。” 荣背着艾走开之后,换成了公羊未随便抓过一个路过的尊祥国人问:“第一个被迎回来的春神,要做什么吗?” 同样是耐心,尊祥国人对普通客人的态度和对卦师的态度还是截然不同的,这次她们得到的答案格外详细:“第一个被迎回来的春神要站在祭坛上等着所有春神回来,等人都到齐了之后,用手里的树枝把祭坛上的火堆点燃,然后许愿。” “许愿?”听到这里,白楠觉得尊祥国也有大梁朝有共通之处,这个春神大概就是要保佑村庄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吧,于是随口追问道,“许什么愿呢?” 结果那人的回答是:“随意,想许什么愿就许什么愿。” 说来也是,尊祥国是天卜治下的国度,老百姓们对卦术的笃信程度可比大梁朝的百姓们深得多了,就算要祈求风调雨顺,也不会是用这种方式。趁着路人还没走,白十二求证了一下自己的猜测:“站到那个祭坛上说的愿望,天卜是能听到的,是吗?” “是啦,天卜大人是能听到的!要不然,说这个有什么用?” 那人走了之后,白楠看见白十二紧皱着眉头,上去扯扯她的袖子:“发愁什么呢?” 白十二一脸严肃地看向公羊已:“耳边老是有人叫‘天卜大人’和‘天卜’,但又不是在叫她,我就老觉得不是滋味儿。” 对此白楠和公羊未都无话可说,公羊已则拉着白十二的袖口把她拽到一边,在她手心里写:“你待会儿站得靠外围些,不然我挤不到里面去。” 卦师不能去扮春神,倒是可以去迎春神的——而且还可以走在最前头。 一站到公羊已面前,白十二又觉得自己头上的柳枝冠十分让人难为情了,她暂且把它拿下来,放在手中把玩着,调整着上面花朵的位置,感慨影卫的这群武人怎么这么会挑花:“到时候你要怎么知道是我?” “看就知道了。”公羊已夺过白十二手中的柳枝环,把它放回到白十二头上,继续在白十二手上写道,“走路的时候不必说,你站在那里不动的时候,身子因为右边着不上力,也会稍稍倾着。射箭瞄准的时候也是。” “原来如此,我自己却不知道这个。”听公羊已这么提起,白十二又想起先前的怀疑了,那一手好箭法,真的是她自己的本事? 她教人射箭的时候总是先教“身站稳,手端平”,却没想到自己其实是站不稳的,不自觉地在朝一边偏过去。 “我们好像也不用去争那个第一。”白十二看了看那座山和村子之间的距离,“山路毕竟还是不好走,又是晚上,你慢慢来,只当是跟着一起热闹一下,别伤着了。” 关于“春神”的愿望能被天卜听到这一点,不知道是村民们自己的想法,还是确有其事,即便是确有其事,白十二也不觉得她要靠这个来和尊祥的天卜取得联络。从这件衣服,以及袖子内侧绣着的纹样,她就能知道,她们选择参加迎春节是选对了,公羊已从记忆中翻出来的这条模糊线索一点都没错——而且,尊祥的那位天卜也料到了这点,似乎正在给白十二留下足够的暗示,让白十二知道自己选对了路。 而且就算要争,也不该是交给她和公羊已来争。她这条腿平时走路的时候不会犯多大的怪,但要走陡峭下坡路的时候就要了她的命了。反正她们四个人是一起的,即使必须要有人通过祭坛和尊祥的天卜说上话—— “到时候我把内力往树枝里那么一灌它就禁得起折腾了,你尽管在前头跑,绝对不会断,我也不会跟不上你的。”白楠得意洋洋地从路边捡了一根树枝来给公羊未做演示。 “是挺好的。”然而公羊未眨了眨眼睛,“但山上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 白楠现在已经被公羊未气出了习惯来,不慌不忙地反击:“那你就随便揪一个出来吧,有缘自然就能碰到我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羊春(三) 公羊已掐指一算, 发现你没买够比例 白楠歪了歪头:“我看你现在也不大敢。” “总之,到你生日那天,我还是拎着礼物去了。战战兢兢地把贺礼递上去,再战战兢兢地熬过整场宴席,桌上摆了那么多好菜,我都没什么心思吃。”白十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宴席上倒是没发生什么怪事, 但在回来的路上, 我不知怎么就绊了一跤,还跌进了池塘里。” “那确实是挺倒霉的, 不过——”白楠说着说着就停住了, 她“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地说,“我的生日不是在腊月么?” “是啊, 你也知道你生日在腊月。掉进水里之后我还得自己爬上来,爬上来之后我还得自己走回去, 回去之后倒是没发烧感冒,就是这条伤腿疼了有好几个月” 白十二说的是实话。宫中有最好的医生, 也有最好的药,白临也不在此吝啬, 让给白十二看病的太医尽管拿最好的药材去,休养了几个月之后, 白十二的伤腿虽然再也无法同健全人一样, 但已经不疼也不痒, 不用拐杖也可以正常地行走了。只是,太医一开始就小心翼翼地告诉了舒太妃,这样的伤势,想要不留下后遗症,几乎是不可能的。 伤了右腿的时候是深秋,整整一个冬日,白十二都在养伤中度过,等太医宣布她痊愈,花信风已经吹开了今年的迎春。白十二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娘说的话也不全对,她就算在屋子里待了几个月没出门,也不会觉得闷的。恰恰相反,她扔掉了拐杖站到门口的时候,觉得院子里的阳光那么刺眼,照在身上好像会很难受,于是她不想出去也不愿出去,但还没等她退回到阴凉的屋内,舒太妃就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去呀,孩子,去院子里跑几圈,让娘看看。” 白十二是典型的踢一下动一下的那种石头,没人去踢一脚的时候,她就呆在那儿,安静到了好像不存在,然而一旦有了目标,她就行动得比谁都快。只要她肯听对方的话,那么对方就什么都无需和她解释,哪怕是一道没头没尾又毫无理由的命令下来,白十二也能倾尽全力地将其完成,并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怎么偏偏就投生成我的孩子,今生做了个可怜的公主呢?舒太妃看着在院子里跑得一瘸一拐的女儿。 京城的春天很短,春天该开的花好像一夜之间就全部盛开了,然后又选了一个夜晚一同离去,太阳显得一天比一天高,头顶的天显得一天比一天远,每远一点就要热一点,热得人也流汗云也流汗,淋漓大汗般的雨落了十几场都不肯停下来,雨一场场地下,白十二的腿也就一夜夜地疼。她躺在床上,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件事。 她知道身上有了口子c流了血,那种伤是会疼的,要上药,有的时候还要包扎,上了药包了绷带之后,疼痛就会开始减轻,等到伤完全愈合,也就不疼了。还有,她有时候吃坏了肚子或者着了凉,也会肚子疼,但那种疼的时间都不长,她喝点热茶,揉揉肚子,裹到被子里睡一觉,就又不疼了。 那么,她的腿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上面确实曾经有个血淋淋的口子,虽然是自己的腿,但伤口的惨烈程度还是让白十二不敢多看,不过,那道口子早就好了,血肉不再裸露在外,碰上去也不会刺痛,它究竟——究竟为什么还会疼呢? 从公羊家来的信,就是从这个夏天的梅雨季开始递来的。 白十二当时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愁眉苦脸地望着天上的云,舒太妃见信是公羊家来的,本来不想交给白十二,想了想还是亲自拆开看了里面的内容,然后转交给了白十二。 从这第一封信起,就是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除了要告诉白十二的内容以外,也从不多写几个字。 第一封信里面写着:“今日无雨。明天下雨,日落前停。” 按理说,白十二知道了什么时候要下雨也没用处。太医先前给了膏药,说是疼的时候就贴上,可是贴上之后也没有什么用处,白十二干脆放弃了,疼就让它疼去! 然而公羊家来的这一封信,却让她安下了心来。第二天果然下雨了,雨还没下的时候白十二的腿就开始疼,但这次她泰然自若,没有唉声叹气,也没有缩在床上不肯动,舒太妃觉得奇怪,就随口问了她一句:“今日你是怎么了?腿不疼了么?” 九岁的白十二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知道什么时候下雨,腿上的疼痛就不那么折磨人了,不过,如今的她却能告诉白楠,公羊家的预言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太子殿下。”白十二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既知大战在即,又知此战必败无疑,何必枕戈待旦?” “啊呀,我的好姑姑,要是让你来守这个江山,大梁朝的土地恐怕是要丢到一大半。” “所以也轮不到我来守。楠儿,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了。”白十二笑了笑,撑着桌子站起来去拿纸笔,“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也不会就此罢休,这样,我来写封信去问问,到底为什么不能去,如果我非要去,又该做点什么准备。” “快写快写。”白楠急吼吼地帮她铺好纸放好砚台,“快点儿,太子殿下亲自帮你磨墨了。” 白十二把笔沾了墨,在砚台边上捻了又捻,终于落笔写了几个字,就和公羊家的来信一样惜墨如金:为何?如果非要去呢? “假如你非要做什么事,她会怎么说?”白楠有些好奇地看着白十二封上信封。 “我非要做什么事,就会再回信和她商量,如果有法子可以避开灾祸,她就会告诉我该怎么避。”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样的情况十五年来也没有几次。公羊姑娘的信里说什么不能做,白十二就不去做,说什么事情必须做,白十二就赶紧完成,她们刚开始通信的时候,公羊姑娘似乎不放心她,一件事要来好几封信催促,催得白十二只好再回信告诉她:“上次我把你送的木羊取下来让小弟帮我保管,结果我丢了一条腿呢。我可不敢再不听了。” 那之后,公羊姑娘就每件事只写一封信,只说一次,白十二几乎不回信,偶尔会让送信人带回去一张便条,寒暄几句,偶尔遇到了实在无法规避的事情,她就写信去问该怎么办,大部分时候,公羊姑娘都会一改平日的惜墨如金,无比细致地告诉她,某事为何不能做,如果非要去做,又该如何如何。 公羊府就在京城,公羊家的人想要进宫也容易,因此两人的去信与来信之间往往只隔上几个时辰,就算有急事也不会耽误。 “干嘛要等她回信?既然就在京城,你直接去找她当面问就是了,反正,姑姑你一天到晚的确实很闲” “公羊姑娘没法开口说话。”白十二提醒她,“就算我去找她当面问,她也只能用纸笔和我谈话。” “那也总比等她回信来得痛快。你们两个明明都在京城,又有这么多事要商量,却不怎么见面?”白楠不解地摇了摇头,“要我说,姑姑你呀,确实是个怪人。” “不是不怎么见面。”白十二轻描淡写地纠正她,“八岁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白楠仔细地斟酌了一下白十二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据她所知,她的姑姑虽然不到不苟言笑的程度,但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至少,不喜欢和她开玩笑。 “八岁以后?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有。”白十二试图为这件事作出合理的解释,“呃你知道,别说宫门,我连倚竹楼的大门都没怎么迈出去。” “那,公羊家的大小姐呢?” “据说和我差不多,也是每日关在房间里,潜心研习算卜之术。所以我们虽然离得这么近,通信又这么频繁,却从来没见过面。这大概也是‘天命’的一种吧?” 门被叩响的时候,公羊已刚好结束了一次验算,她无法出声告诉对方自己听到了敲门声,正在去开门的路上,于是起身的时候故意踏出重重的脚步声。 十五年前,没法说“有劳了”之类的话让公羊已觉得很失礼,不过现在,她和她身边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她朝对方轻轻点点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回信。 奇怪,我怎么没算到今日会有回信?公羊已一边拆开信封一边想。难不成是有别人让她回信,她临时起意才回的? 信的内容倒是平常,看来只是白十二临时无法推脱掉聚贤大会,只好来问避祸之法罢了。 公羊已拿来空白的信纸,提笔写了几个字,又重重地划掉,她忽然觉得累了,丢下笔,回身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脸上。 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祸,该怎么避?公羊已愁得不行。总不能直说,是我怕你会在聚贤大会上见到我吧? 舒太妃被吓了一跳,揉着太阳穴转进院门,果然看见了正骑在马背上,手执弯弓向靶子瞄准的白十二。 那匹深棕色的马儿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左跳右蹿不得安宁,一会儿高高扬起前蹄,一会儿又朝某个方向猛冲,一副不把白十二从背上甩下来就不罢休的样子,就只差直接躺倒在地上打滚了。而白十二仍旧稳稳地坐在它背上,稳稳地端着弓,稍一瞄准便松开了拉满的弦,羽箭脱手而出,正中靶子上的红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羊泪 公羊已掐指一算, 发现你没买够比例  舒太妃想,白临不是凭着本事, 甚至不是凭着机遇坐上这个皇位的, 他能当上皇帝, 全倚仗着一个卦师,这样的人, 不必旁人提起, 也会天天觉得自己的位置不稳,觉得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他江山永固的绊脚石。别人感觉得不到,她却感觉得到, 白临正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看向她腹中未出生的女儿, 似乎在揣测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今后会不会拦在自己面前。 于是, 在女儿还未出生的时候,舒太妃就给女儿选好了白十二这个名字,无声地、又声嘶力竭地告诉白临:她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若你心中还存着一份良知, 就放过这个孩子吧。 个中酸楚,舒太妃从来不曾和女二提起, 但白十二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 她略一思考,觉得自己和白楠的关系虽好, 中间到底还隔着白临这一层, 所以只是含糊地说“取这个名字是我娘想保护我”, 回答了白楠“姑姑,你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奇怪啊?”的疑问。 “兴许,公羊大人也给女儿取了个能保护她的名字。”说完这个草率的回答之后,白十二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平时她绝不会和白楠谈起公羊家的事情,然而近来白楠好像忽然对这个卦师家族来了兴趣,她也就不用再冥思苦想什么事情能引开白楠的注意力了,“毕竟,卦师的名字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他可能会干脆取一个让人猜不到的名字。” “他就算不故意取个让人猜不到的名字,其他人也还是猜不到啊。如果不拘含义,能用在名字里的字有成千上万个,这些字还能两两组合即使直接打乱了抓阄,胡乱取一个,也会是‘让人猜不到的名字’。”白楠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不过,我觉得可能恰恰相反。” “相反?你是说他反其道而行之,取了个很容易被猜到的名字?”白十二顺口接道。 “当然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抓阄胡乱取一个,旁人也猜不到呀。我是说,你看这些卦师,很多方面不都有讲究么?说不准啊,取名也是有讲究的,有一定的规则在其中,只要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就能顺藤摸瓜猜出其他人的名字来。” 白十二本想说“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又怕白楠再接着想下去,会真的去认真追究公羊家的人的名字,于是赶紧对她的看法表示赞同:“有道理。楠儿,还是你聪明。” 白楠只比白十二小五岁,身上却比白十二多了不止五岁的孩子心性,她在她父皇的娇生惯养之下长大,这保留至今的孩子心性也是难免的,白十二一夸她,她立刻就飘飘然起来,把刚才要想的事情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拉着白十二说起了她最近遇到的有趣事情,以及她对聚贤大会的一些安排。 听白楠在耳边叽叽喳喳,白十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白楠会对这件事深究下去,以白楠的能力,只要她认准了的事情还没有办不到的,要是她的兴致来了,别说公羊家现在的人都叫什么名字,恐怕连人家祖宗十八代叫什么名字都能给挖出来。 对于白十二只能在聚贤大会上留一个开场的工夫,白楠仍旧感到不满,白十二则无奈地指出:“本来你也是邀请我去帮你做开场表演,我从头至尾都没听你说之后的筵席我也要参与。” “那不是当然的吗?”白楠小声咕哝着抱怨,“那我们要先说好,到时候你要是演得不好,我那些朋友没有给你喝彩,你就不准走。” “太子殿下,我知道你习惯了,但为难人也要有个度。”白十二吓得赶紧拉住她,“就我那两下子,给你暖暖场还好,要让你那些朋友喝彩?他们不轰我下台就不错了!” “你真是低估自己了,姑姑。要是不论别的,单说弓箭一门,你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白十二不想再和白楠辩下去,她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回倚竹楼去拿了弓箭,牵上小泥巴,和白楠一起去了校场。 白十二所擅使的,不只是弓而已。弩也好、弹弓也好、暗器也好,只要是需要瞄准的东西,到了白十二手中就能发挥十足的威力,甚至那以“威力惊人”和“怎么也打不准”著称的火铳,到她手中也能百发百中,指哪儿打哪儿。 最开始的时候,白十二是能站在平地上瞄准,后来在奔跑的马背上也行,直至今日,就算她让小泥巴故意乱蹦乱跳试图把她甩下去,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在马背上表演她的百步穿杨。身为文武皆通的天之骄子,白楠的弓箭准头也不差,但就连她也在这方面对白十二甘拜下风——白十二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毕竟,这可能是她浑身上下唯一一个能胜过白楠的地方了。 白楠想让白十二在聚贤大会上表演的,正是白十二引以为傲的这一手弓箭术。 校场当然要比倚竹楼的院子宽敞上许多,白十二和小泥巴都不用再束手束脚的,白十二背上箭壶,挽起惯用的硬弓,让小泥巴从校场这头沿着靶子跑到那头。 她没有一支箭一支箭的往外拿,而是手中抓着一把箭,靠在弓弦旁边,这一支刚射出去,另一支就搭了上来,刚搭上去好像还未瞄准,她已经松开弓弦,让羽箭正中靶心了。 白楠就在旁边看着,无论她看了多少遍,还是觉得古怪,把手拢在嘴边,朝着又往校场那头跑过去的白十二大喊:“你根本没瞄准!” “我瞄准了啊。”白十二骑着小泥巴跑到她身边停下来,“我知道靶子在哪儿,不就得了。” 虽然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次白十二的箭法,但看到她这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白楠还是气不过,派人去取了自己珍藏的一把火铳来,硬是塞到白十二手里,然后站到了靶子旁边。 白楠在江湖上混迹了三年,也沾染了不少江湖人的习气,比如说自负于武艺,不肯过于依靠外物,这火铳表面的雕文极其精致,还镶嵌上了完全没必要的宝石,应该是被她作为观赏品收藏的。 白十二啧啧赞叹着用手缓缓抚过那些雕文,先是朝着空中放了一发来确认火铳的状态,然后慢慢地把铳口抬起,朝向了白楠和白楠身边的靶子。 这场景看起来惊心动魄极了。可是白十二心里半点害怕也没有,她端着火铳的手稳稳的,完全没有因紧张而颤抖,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打偏,即使是用这公认毫无准头可言的火铳。而更应该感到害怕的白楠更是不怕,她同样确信白十二不会打偏,但她更确信,火铳的速度绝对追不上自己。 校场上的靶子是给弓箭用的,它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承受火铳子弹的冲击,白十二笑着把玩手中的火铳,走上去告诉白楠:“这把准头其实还不错,比一般的要好得多了。” “那干脆送你好了,反正我也用不到——” 白楠的话非常不自然地停住了,她看向白十二身后,用眼神示意着白十二也往后看。 是白临来了。白十二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端起火铳瞄准白楠身边靶子的那一幕,她放下火铳,行了礼,然后就安静地退到一旁,而白临要么是没有看见,要么是懒得追究,只是朝她轻轻一点头,然后对白楠说:“楠儿,聚贤大会之后,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的生辰了。” 白临要说的事很简单:他准备在白楠的下一次生辰宴上把公羊家的大女儿引进宫来,封官进爵,就像她的父亲是地位超然的天子谋臣一样,她也将是个地位超然的太子谋臣——当然,等到某天白楠继位,她也就真的和父亲一模一样了。 等白临走了之后,白楠又开始和姑姑嬉皮笑脸:“姑姑,看你平时什么脾气都没有,没想到这么有胆气,在父皇面前能如此不卑不亢,很不得了了。” 白十二想想自己小时候见到白临就像老鼠见了猫的样子,思考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怕白临了。 “我不是有胆气。”白十二松开拉住弓弦的手,羽箭的破空之声和准确扎入靶心的声音让她感到非常痛快,“我是认命了。听天由命,还怕什么呢?” “算是以前的事儿,要是真有那么神,你们应该知道。”白楠用酒杯碰了碰桌面,示意所有人认真听,“你们可知道有关算卜之术的事情?” 刚才发问的大个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知道倒是知道的,可这算卜之术就像武功一样,也是有门有派的,不知道太子殿下要问的是哪一家?” “公羊家。” 白楠话音刚落,酒桌上就响起了哄堂大笑,白楠也不恼,静静地等他们笑完,这才开口追问道:“你们笑什么?” “太子殿下,是我们失礼了。”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侠客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手掌,“可是,公羊家的事情,实在不必问啊,莫说是我们这些身在江湖的人,你就是到京城的大街上随便找个人,他说不准也知道公羊家的家主,正是当今圣上的谋臣。而且,太子在皇宫长大,我们却只是道听途说,难道我们还能比太子殿下更了解公羊家吗?” “有时候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假,但有的时候‘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各位。”白楠忽然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来,“各位,这算卜之术,我小时候是信的,父皇常常和我说,这算卜之术不可不信,我虽然将信将疑,但父皇如此重用公羊家,必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后来我想,在座的各位,都不会去听算卦的说什么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夫人不言》正文 74.羊别 公羊已掐指一算, 发现你没买够比例  常年待在宫中, 熟悉宫中斗争的人, 都能大致猜到这个名字的用意。只是,不知内情的旁人会觉得舒太妃过于谨小慎微了,她自己在朝中没有势力, 就算要闹也闹不起大风浪, 而白十二虽说是白临的妹妹,年龄上都够当白临的女儿了, 就算要防,也不至于从一出生就严防死守。 舒太妃自然无法告诉任何人,她怕的不是白临防着白十二, 她怕的是白临会斩草除根, 铲除一切将来有可能挡在他面前的障碍。 舒太妃想,白临不是凭着本事, 甚至不是凭着机遇坐上这个皇位的, 他能当上皇帝,全倚仗着一个卦师,这样的人,不必旁人提起, 也会天天觉得自己的位置不稳,觉得所有人都可能成为他江山永固的绊脚石。别人感觉得不到, 她却感觉得到, 白临正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看向她腹中未出生的女儿, 似乎在揣测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今后会不会拦在自己面前。 于是,在女儿还未出生的时候,舒太妃就给女儿选好了白十二这个名字,无声地、又声嘶力竭地告诉白临:她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若你心中还存着一份良知,就放过这个孩子吧。 个中酸楚,舒太妃从来不曾和女二提起,但白十二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她略一思考,觉得自己和白楠的关系虽好,中间到底还隔着白临这一层,所以只是含糊地说“取这个名字是我娘想保护我”,回答了白楠“姑姑,你的名字为什么这么奇怪啊?”的疑问。 “兴许,公羊大人也给女儿取了个能保护她的名字。”说完这个草率的回答之后,白十二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平时她绝不会和白楠谈起公羊家的事情,然而近来白楠好像忽然对这个卦师家族来了兴趣,她也就不用再冥思苦想什么事情能引开白楠的注意力了,“毕竟,卦师的名字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他可能会干脆取一个让人猜不到的名字。” “他就算不故意取个让人猜不到的名字,其他人也还是猜不到啊。如果不拘含义,能用在名字里的字有成千上万个,这些字还能两两组合……即使直接打乱了抓阄,胡乱取一个,也会是‘让人猜不到的名字’。”白楠低头思忖了一会儿,“不过,我觉得可能恰恰相反。” “相反?你是说他反其道而行之,取了个很容易被猜到的名字?”白十二顺口接道。 “当然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使抓阄胡乱取一个,旁人也猜不到呀。我是说,你看这些卦师,很多方面不都有讲究么?说不准啊,取名也是有讲究的,有一定的规则在其中,只要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就能顺藤摸瓜猜出其他人的名字来。” 白十二本想说“可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又怕白楠再接着想下去,会真的去认真追究公羊家的人的名字,于是赶紧对她的看法表示赞同:“有道理。楠儿,还是你聪明。” 白楠只比白十二小五岁,身上却比白十二多了不止五岁的孩子心性,她在她父皇的娇生惯养之下长大,这保留至今的孩子心性也是难免的,白十二一夸她,她立刻就飘飘然起来,把刚才要想的事情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拉着白十二说起了她最近遇到的有趣事情,以及她对聚贤大会的一些安排。 听白楠在耳边叽叽喳喳,白十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白楠会对这件事深究下去,以白楠的能力,只要她认准了的事情还没有办不到的,要是她的兴致来了,别说公羊家现在的人都叫什么名字,恐怕连人家祖宗十八代叫什么名字都能给挖出来。 对于白十二只能在聚贤大会上留一个开场的工夫,白楠仍旧感到不满,白十二则无奈地指出:“本来你也是邀请我去帮你做开场表演,我从头至尾都没听你说之后的筵席我也要参与。” “那不是当然的吗?”白楠小声咕哝着抱怨,“那我们要先说好,到时候你要是演得不好,我那些朋友没有给你喝彩,你就不准走。” “太子殿下,我知道你习惯了,但为难人也要有个度。”白十二吓得赶紧拉住她,“就我那两下子,给你暖暖场还好,要让你那些朋友喝彩?他们不轰我下台就不错了!” “你真是低估自己了,姑姑。要是不论别的,单说弓箭一门,你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白十二不想再和白楠辩下去,她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回倚竹楼去拿了弓箭,牵上小泥巴,和白楠一起去了校场。 白十二所擅使的,不只是弓而已。弩也好、弹弓也好、暗器也好,只要是需要瞄准的东西,到了白十二手中就能发挥十足的威力,甚至那以“威力惊人”和“怎么也打不准”著称的火铳,到她手中也能百发百中,指哪儿打哪儿。 最开始的时候,白十二是能站在平地上瞄准,后来在奔跑的马背上也行,直至今日,就算她让小泥巴故意乱蹦乱跳试图把她甩下去,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在马背上表演她的百步穿杨。身为文武皆通的天之骄子,白楠的弓箭准头也不差,但就连她也在这方面对白十二甘拜下风——白十二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毕竟,这可能是她浑身上下唯一一个能胜过白楠的地方了。 白楠想让白十二在聚贤大会上表演的,正是白十二引以为傲的这一手弓箭术。 校场当然要比倚竹楼的院子宽敞上许多,白十二和小泥巴都不用再束手束脚的,白十二背上箭壶,挽起惯用的硬弓,让小泥巴从校场这头沿着靶子跑到那头。 她没有一支箭一支箭的往外拿,而是手中抓着一把箭,靠在弓弦旁边,这一支刚射出去,另一支就搭了上来,刚搭上去好像还未瞄准,她已经松开弓弦,让羽箭正中靶心了。 白楠就在旁边看着,无论她看了多少遍,还是觉得古怪,把手拢在嘴边,朝着又往校场那头跑过去的白十二大喊:“你根本没瞄准!” “我瞄准了啊。”白十二骑着小泥巴跑到她身边停下来,“我知道靶子在哪儿,不就得了。” 虽然从小到大见识过无数次白十二的箭法,但看到她这副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白楠还是气不过,派人去取了自己珍藏的一把火铳来,硬是塞到白十二手里,然后站到了靶子旁边。 白楠在江湖上混迹了三年,也沾染了不少江湖人的习气,比如说自负于武艺,不肯过于依靠外物,这火铳表面的雕文极其精致,还镶嵌上了完全没必要的宝石,应该是被她作为观赏品收藏的。 白十二啧啧赞叹着用手缓缓抚过那些雕文,先是朝着空中放了一发来确认火铳的状态,然后慢慢地把铳口抬起,朝向了白楠和白楠身边的靶子。 这场景看起来惊心动魄极了。可是白十二心里半点害怕也没有,她端着火铳的手稳稳的,完全没有因紧张而颤抖,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打偏,即使是用这公认毫无准头可言的火铳。而更应该感到害怕的白楠更是不怕,她同样确信白十二不会打偏,但她更确信,火铳的速度绝对追不上自己。 校场上的靶子是给弓箭用的,它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承受火铳子弹的冲击,白十二笑着把玩手中的火铳,走上去告诉白楠:“这把准头其实还不错,比一般的要好得多了。” “那干脆送你好了,反正我也用不到——” 白楠的话非常不自然地停住了,她看向白十二身后,用眼神示意着白十二也往后看。 是白临来了。白十二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端起火铳瞄准白楠身边靶子的那一幕,她放下火铳,行了礼,然后就安静地退到一旁,而白临要么是没有看见,要么是懒得追究,只是朝她轻轻一点头,然后对白楠说:“楠儿,聚贤大会之后,再过一阵子,就是你的生辰了。” 白临要说的事很简单:他准备在白楠的下一次生辰宴上把公羊家的大女儿引进宫来,封官进爵,就像她的父亲是地位超然的天子谋臣一样,她也将是个地位超然的太子谋臣——当然,等到某天白楠继位,她也就真的和父亲一模一样了。 等白临走了之后,白楠又开始和姑姑嬉皮笑脸:“姑姑,看你平时什么脾气都没有,没想到这么有胆气,在父皇面前能如此不卑不亢,很不得了了。” 白十二想想自己小时候见到白临就像老鼠见了猫的样子,思考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怕白临了。 “我不是有胆气。”白十二松开拉住弓弦的手,羽箭的破空之声和准确扎入靶心的声音让她感到非常痛快,“我是认命了。听天由命,还怕什么呢?” 白十二会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天为什么是蓝的?” “因为,说来话长。” 所以白十二常常赞叹于白楠的探究心,她不知道是白楠精力过于旺盛,还是自己提前迈入了中年乃至老年。 眼下,要不是白楠亲自把那厚厚的一摞纸抽出来,白十二还没有注意到桌上的镇纸下压着的,是白楠所写的有关公羊家人名字的种种猜测。 看清之后,白十二庆幸“时”是个大有文章可作的字,不像那本书中所举的例子那么好猜——不,也不尽然。 白十二意识到了,她不知道白楠有没有意识到,于是半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自己会无意间给了白楠提示,或者让她想起来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夫人不言》正文 75.羊逐 公羊已掐指一算, 发现你没买够比例 白临收到这样意料之中的汇报, 也只能点点头, 让白十二继续站好,没有他的命令不能休息。说句实在话, 白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白十二毕竟是先皇的遗腹子,是大梁朝的公主,是他的亲妹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至少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真的伤了她,而那些用来约束管教孩子的惩罚,对于白十二来说全是“不痛不痒”。 如果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那好歹只是窝火, 但每次惩罚白十二, 白临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一脚踢到了石头上,窝火不算还要疼上半天才能缓过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些办法来折腾白十二——不然的话,白十二脸上那漠然到近乎在示威的表情会更让他难以忍受。 又过了几个时辰, 正午的时候, 白临又派人到舒太妃那里去, 确认白十二没有站到树荫底下, 要让她挨一挨正午的烈日, 才算是惩罚。 现在已是初秋了, 不过秋老虎也凶猛得很,舒太妃听人说明了来意,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忧的神色,她抬起头,朝着院子里轻轻地唤了一声:“十二!” 白十二听到了舒太妃的呼唤声,也不应答也不转身,那绷直了的背都没有放松半点,她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右边迈了几步,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到头顶没有遮蔽的地方去,默默地挨着头顶上毒辣的日光。 “这下总行了吧?”舒太妃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那侍卫头一次被白临派来做这种差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默默地退了出去,从院子里退出去的时候不免要从白十二身边经过,他忍不住停下来,侧过身看着这个八岁的孩子。 侍卫原先怀疑,这位公主殿下莫不是和他队里来的那个新兵一样,体质天生与别人不同,看上去白白净净的禁不起摔打,其实不怕冷也不怕热,三伏天穿着盔甲站在正午的城楼上,脸红也不红,除了盔甲一看,浑身上下半滴汗也没有。 但只消看一眼就知道,白十二不是不怕热。她恐怕比寻常人更要怕热,满脸通红,一身的汗水像是有人拿了盆水从她头顶浇下去似的,但她没有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也没有拿手扇风,连半点对阴凉处的向往都没有流露出来,双腿笔直,脊背也笔直,汗从头发上滴下来、从额头上渗出来,一路蜿蜒流到了下巴,也不见她去擦上一擦。 好像她是尊匠人刻出来的雕像,只有等夜深人静,无人看见的时候,才能偷偷从石台上跑下来,让僵硬的身子动一动,坐下来歇一歇。 侍卫在原地愣了片刻,不见白十二有半点要偷懒的意思,他摇摇头,去白临那里回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公主的眼睛也和那石人像一样,没半点生气,没半点念想呢? 人活一世,多少都有念想。天牢里的囚犯,难道不想从监狱里出去,和家人团聚,继续过上从前的生活?被押上了刑场的死囚,难道不想甩脱这枷锁,躲到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哪怕再狼狈再潦倒,也留住这一条命在?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做梦也梦见无债一身轻,可以继续挥霍的日子,生活艰辛的佃农夜里躺在床上,忽然冒出个念头:呀,皇上耕地,莫不是要用金锄头? 皇帝倒是不用金锄头,可皇帝每天夜里也想,啊,我要是能江山永固多好!我要是能再活个一百年两百年,活个千秋万代该多好! 这自然都是妄念,可妄念也是个念头,妄念也实打实地在他们脑海中闪过去了,也许哪天交了好运,妄念成了真,囚犯碰着天下大赦,死囚的生死之交来为他劫法场,赌鬼咬着牙还清了债戒了赌从此无债一声轻,佃农交了好运发了横财,不必再去拿再去想什么铜锄头银锄头金锄头。 可小公主脑子里怕是没有妄念了。谁都晓得白临看她不顺眼,谁都晓得只要有办法不落人口实,白临会立刻动手除掉她。小公主才八岁,可能不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但她总能感觉到明晃晃的刀刃贴在自己颈后,随时准备砍上来。铡刀悬到头顶上啦,就算有人来,连句“刀下留人”也来不及喊了,那还想什么呢?大彻大悟啦! 小公主许是生下来起便大彻大悟了。 侍卫一路上啧啧感叹着,仿佛借着这件事,他明天醒来也要大彻大悟,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方向,白十二脑子里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对白临也没有本能的警惕,这一切只因为她天生是这个性子,天生是这么块石头,天生是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有什么苦她也接着忍着挨着,有什么难她也熬着憋着受着,反正本来是顽石,低头弯腰蜷起身仍是顽石,这么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也许某天就……某天就——算了算了,想这个做什么?苦还没吃完,难也没过去,还是先把牙关咬紧! 这边白十二的苦在头顶上悬着,太阳如一把烈火烧在天上,烧在她皮肉上,那边公羊已的苦却是从心里烧起来的,她那日从御花园回来之后起了烧,本来爹爹给她开了方熬了药,她喝下去之后便舒服了不少,结果不知道是她昨晚偷偷跑出去加重了病情,还是这病本就如此来势汹汹,用药也压不下去,公羊已觉得简直有块滚烫的烙铁在肚肠里滚来滚去,热气蒸得四肢无力,熏得喉头疼痛,声音也嘶哑了。 公羊大人一大早就出门了,也不说自己去干什么,临走前只嘱咐了王婶要给公羊已煎药。公羊已靠在王婶怀里,昏昏沉沉地喝完了一碗苦药,只觉得每咽一口喉中都剧痛难忍,好像喝下去的不是药水,而是一条带刺的藤条。 “王婶……”她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等到一碗药见了底,才哑着嗓子撒娇,“这儿疼。”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 王婶连忙放下碗,关切地凑过来看:“大小姐,哪儿,哪儿?怎么个疼法?” “这儿。”公羊已又指指喉咙,“像针扎。热。” 她疼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王婶心疼地在她喉咙上揉了揉,问她:“咽东西是不是疼得厉害?中午王婶给你熬些粥,好不好?” 公羊已点点头,从王婶怀里钻出来,钻回到了被子里,她正发烧,捂着被子觉得闷热,但王婶不让她把被子踢开,小心地替她掖了掖,才端着碗走出去。 “王婶!王婶!” 王婶还没走出门,就听见公羊已用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她,连着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劲来。她赶紧转过身冲到床边,轻轻拍公羊已的背:“怎么了,大小姐?你别急呀,慢慢说,我听着那。” “咳……咳……王婶,你熬粥的时候会被烫到手,好大好红的一块伤。” 王婶要是在别人家做活,只会觉得是小主子没来由的胡说,但她在公羊府上做了这些年,也知道主人家有怎样的神通,尤其是她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这个大小姐。别说是二小姐和其他少爷小姐们了,就连公羊大人给人算卜,也要铺纸磨墨,摆开算筹或者沙盘,再小的事情也要拿个铜钱啊骰子啊之类的,从没有空手卜卦的道理,看他教孩子们卜卦,也是从这些教起,还时常跟家里的下人说:“外头红口白牙那么一说,扫一眼就算完了命的大多是骗子,你们若家里有事要找卦师,来找我便是了,我定然尽心帮这个忙,分文不取。” 可是这个大小姐不同。公羊大人埋头在数字里,从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一二三四五里寻觅天意,而公羊已还没活到她爹爹年纪一半的一半,寻天意却只消扫上一眼—— “不是一眼!”公羊已总会这么纠正王婶,“我还是得和爹爹学怎么算。我这双眼睛不灵的,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了……” “但是呀,大小姐看见的就一定准。” “也不是。”公羊已犹豫了一下,“爹说,我这差不多有八成准。” “大小姐呀,那可是天意,哪怕只知道一成,也有个盼头了呢。” 不过这会儿公羊已没力气说那么多话了,她蹙着眉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木雕的小羊来,塞到王婶手里。 “你把这个拿着,就不会烫到手了。” “这是什么呀,大小姐?” “这个啊……”公羊已咳了几声,“替罪羊。” 雨越下越大了,天色也跟着越来越黑,白十二有些担心地问小弟:“平时你们玩捉迷藏的时候要是碰到下雨,都是怎么办的?” “大家就各自找好地方躲雨,算算这雨是什么时候停。要是停得晚,爹会派人来找我们,把我们接回去,要是停得早,大家就等雨停之后汇合,然后一起回去。” “你刚才算了吗?这次是停得早,还是停得晚?” “晚。”小弟撇了撇嘴,“过一会儿爹就该派人来了。这次有公主你在,他应该不会忘的。有一次他在宫里有事,没注意到外面下雨了,我们就一直等着,最后还是大姐和二姐挨个把我们都从躲雨的地方找出来,然后带我们一起下山了。” “可是这次,你们的大姐和二姐都没来啊。” “没事的,没事的,她们都在家呢,要是等久了我们还没回去,她们两个也会找人来的。”小弟吐吐舌头,“爹说,当了卦师就命薄,容易遭大灾,他得把我们养得皮实点,在山里躲躲雨也没有什么。” 山洞并不狭小,让两个孩子在里面躲雨绰绰有余,但这里除了山上的树和脚下的土就没别的东西,待久了难免无聊,白十二耐得住性子,小弟却反而憋不住了。 “我就说,虽然大姐在生病,但我们应该拉着二姐一起来的。”小弟百无聊赖地在地上写着算式,“二姐性子急,没一会儿就要来找我们一起回家了。” “等急了?要不,你来算算看其他人都在哪儿,我来挨个去找他们,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吧。”白十二看了看洞口,“这雨本来挺大的,可是山中有这么多树挡着,倒也不算太大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夫人不言》正文 76.羊离 公羊已掐指一算,发现你没买够比例 如果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那好歹只是窝火, 但每次惩罚白十二, 白临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一脚踢到了石头上,窝火不算还要疼上半天才能缓过来,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绞尽脑汁地想出些办法来折腾白十二——不然的话, 白十二脸上那漠然到近乎在示威的表情会更让他难以忍受。 又过了几个时辰, 正午的时候, 白临又派人到舒太妃那里去,确认白十二没有站到树荫底下, 要让她挨一挨正午的烈日,才算是惩罚。 现在已是初秋了, 不过秋老虎也凶猛得很, 舒太妃听人说明了来意, 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忧的神色,她抬起头, 朝着院子里轻轻地唤了一声:“十二!” 白十二听到了舒太妃的呼唤声, 也不应答也不转身,那绷直了的背都没有放松半点,她就这样直挺挺地往右边迈了几步,从树荫下走出来, 站到头顶没有遮蔽的地方去, 默默地挨着头顶上毒辣的日光。 “这下总行了吧?”舒太妃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那侍卫头一次被白临派来做这种差事, 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默默地退了出去,从院子里退出去的时候不免要从白十二身边经过,他忍不住停下来,侧过身看着这个八岁的孩子。 侍卫原先怀疑,这位公主殿下莫不是和他队里来的那个新兵一样,体质天生与别人不同,看上去白白净净的禁不起摔打,其实不怕冷也不怕热,三伏天穿着盔甲站在正午的城楼上,脸红也不红,除了盔甲一看,浑身上下半滴汗也没有。 但只消看一眼就知道,白十二不是不怕热。她恐怕比寻常人更要怕热,满脸通红,一身的汗水像是有人拿了盆水从她头顶浇下去似的,但她没有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也没有拿手扇风,连半点对阴凉处的向往都没有流露出来,双腿笔直,脊背也笔直,汗从头发上滴下来、从额头上渗出来,一路蜿蜒流到了下巴,也不见她去擦上一擦。 好像她是尊匠人刻出来的雕像,只有等夜深人静,无人看见的时候,才能偷偷从石台上跑下来,让僵硬的身子动一动,坐下来歇一歇。 侍卫在原地愣了片刻,不见白十二有半点要偷懒的意思,他摇摇头,去白临那里回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想,怎么公主的眼睛也和那石人像一样,没半点生气,没半点念想呢? 人活一世,多少都有念想。天牢里的囚犯,难道不想从监狱里出去,和家人团聚,继续过上从前的生活?被押上了刑场的死囚,难道不想甩脱这枷锁,躲到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哪怕再狼狈再潦倒,也留住这一条命在?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做梦也梦见无债一身轻,可以继续挥霍的日子,生活艰辛的佃农夜里躺在床上,忽然冒出个念头:呀,皇上耕地,莫不是要用金锄头? 皇帝倒是不用金锄头,可皇帝每天夜里也想,啊,我要是能江山永固多好!我要是能再活个一百年两百年,活个千秋万代该多好! 这自然都是妄念,可妄念也是个念头,妄念也实打实地在他们脑海中闪过去了,也许哪天交了好运,妄念成了真,囚犯碰着天下大赦,死囚的生死之交来为他劫法场,赌鬼咬着牙还清了债戒了赌从此无债一声轻,佃农交了好运发了横财,不必再去拿再去想什么铜锄头银锄头金锄头。 可小公主脑子里怕是没有妄念了。谁都晓得白临看她不顺眼,谁都晓得只要有办法不落人口实,白临会立刻动手除掉她。小公主才八岁,可能不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但她总能感觉到明晃晃的刀刃贴在自己颈后,随时准备砍上来。铡刀悬到头顶上啦,就算有人来,连句“刀下留人”也来不及喊了,那还想什么呢?大彻大悟啦! 小公主许是生下来起便大彻大悟了。 侍卫一路上啧啧感叹着,仿佛借着这件事,他明天醒来也要大彻大悟,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方向,白十二脑子里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对白临也没有本能的警惕,这一切只因为她天生是这个性子,天生是这么块石头,天生是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有什么苦她也接着忍着挨着,有什么难她也熬着憋着受着,反正本来是顽石,低头弯腰蜷起身仍是顽石,这么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也许某天就……某天就——算了算了,想这个做什么?苦还没吃完,难也没过去,还是先把牙关咬紧! 这边白十二的苦在头顶上悬着,太阳如一把烈火烧在天上,烧在她皮肉上,那边公羊已的苦却是从心里烧起来的,她那日从御花园回来之后起了烧,本来爹爹给她开了方熬了药,她喝下去之后便舒服了不少,结果不知道是她昨晚偷偷跑出去加重了病情,还是这病本就如此来势汹汹,用药也压不下去,公羊已觉得简直有块滚烫的烙铁在肚肠里滚来滚去,热气蒸得四肢无力,熏得喉头疼痛,声音也嘶哑了。 公羊大人一大早就出门了,也不说自己去干什么,临走前只嘱咐了王婶要给公羊已煎药。公羊已靠在王婶怀里,昏昏沉沉地喝完了一碗苦药,只觉得每咽一口喉中都剧痛难忍,好像喝下去的不是药水,而是一条带刺的藤条。 “王婶……”她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等到一碗药见了底,才哑着嗓子撒娇,“这儿疼。”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 王婶连忙放下碗,关切地凑过来看:“大小姐,哪儿,哪儿?怎么个疼法?” “这儿。”公羊已又指指喉咙,“像针扎。热。” 她疼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王婶心疼地在她喉咙上揉了揉,问她:“咽东西是不是疼得厉害?中午王婶给你熬些粥,好不好?” 公羊已点点头,从王婶怀里钻出来,钻回到了被子里,她正发烧,捂着被子觉得闷热,但王婶不让她把被子踢开,小心地替她掖了掖,才端着碗走出去。 “王婶!王婶!” 王婶还没走出门,就听见公羊已用嘶哑的嗓子大声喊她,连着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劲来。她赶紧转过身冲到床边,轻轻拍公羊已的背:“怎么了,大小姐?你别急呀,慢慢说,我听着那。” “咳……咳……王婶,你熬粥的时候会被烫到手,好大好红的一块伤。” 王婶要是在别人家做活,只会觉得是小主子没来由的胡说,但她在公羊府上做了这些年,也知道主人家有怎样的神通,尤其是她当亲生女儿来疼爱的这个大小姐。别说是二小姐和其他少爷小姐们了,就连公羊大人给人算卜,也要铺纸磨墨,摆开算筹或者沙盘,再小的事情也要拿个铜钱啊骰子啊之类的,从没有空手卜卦的道理,看他教孩子们卜卦,也是从这些教起,还时常跟家里的下人说:“外头红口白牙那么一说,扫一眼就算完了命的大多是骗子,你们若家里有事要找卦师,来找我便是了,我定然尽心帮这个忙,分文不取。” 可是这个大小姐不同。公羊大人埋头在数字里,从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一二三四五里寻觅天意,而公羊已还没活到她爹爹年纪一半的一半,寻天意却只消扫上一眼—— “不是一眼!”公羊已总会这么纠正王婶,“我还是得和爹爹学怎么算。我这双眼睛不灵的,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了……” “但是呀,大小姐看见的就一定准。” “也不是。”公羊已犹豫了一下,“爹说,我这差不多有八成准。” “大小姐呀,那可是天意,哪怕只知道一成,也有个盼头了呢。” 不过这会儿公羊已没力气说那么多话了,她蹙着眉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木雕的小羊来,塞到王婶手里。 “你把这个拿着,就不会烫到手了。” “这是什么呀,大小姐?” “这个啊……”公羊已咳了几声,“替罪羊。”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和她通了十几年的信吗?” “但我们又从来没提过这些。”白十二面朝着门内,稍微抬高了声音问,“公羊姑娘?是让我们进去吗?是让我们进去,你就再敲一下,不是,就敲两下。” 公羊姑娘敲了一下。不知道什么原因,响动听起来比刚才微弱,声音也不太一样。 “那我们就失礼了。”生怕会冒犯到什么似的,白十二小心地伸手推开门,让白楠先进去,自己在身后把门关上。 进门之后她环顾四周,首先找到的是一张摆满了纸和各类算具的书桌,以及书桌旁的一个大沙盘,上面的算式看上去刚演算到一半,公羊姑娘却没有出现在桌边。 就在白十二疑惑的时候,“笃笃”的敲击声都响起了,她的武功虽不比白楠那样出神入化,但到底是习武之人,耳力还算出色,立刻循着这有些闷的声音走去,转到了一张帷幔全部放下的床前。 帷幔不光被放下了,还被严严实实地塞到床垫底下,的确是密不透风了,但如果有人想把它掀开,也就是轻轻一挥手的事而已——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 既然是公羊姑娘特意放下的帘子,还放得这么“大张旗鼓”,白十二自然没有贸然掀开它的想法,但她身边某个从来不以君子自居的人却准备伸手了。白十二知道,如果白楠动真格的,无论是权力还是武力,自己都断然拦不住她,好在白楠虽然调皮了点乖张了点,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听她这姑姑的话的,让她不要胡来,她即使脸上不满,也会照做的。 “你还是别乱动吧。”正因为如此,白十二也乐得给这个好面子的侄女面子,笑呵呵地给她找台阶下,“要是帘子上有什么卦术,你有个什么闪失,回宫之后我可担待不起。” “我又不信那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果不其然,白楠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上还是把手放了下来,她哼了一声,接下来这话明显是说给帘内的公羊姑娘听的,“见就见,不见就不见,这么遮遮掩掩的算怎么回事?” 帷幔晃动了两下,从左右帷幔相交的缝隙里,飘出一张宣纸来。 她并未因为白楠的话有所触动,宣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事就这样说,没事就请回吧。” 白十二正想着该如何回话,白楠又忍不住插嘴了:“你难道事先没算到我们要来?” 多年以来,公羊姑娘都不得不用写字来和人沟通吧?白十二猜测着。所以自然而然地,她写字的速度也就飞快,帘内不一会儿又飘出一张纸,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中倒也能看出几分急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夫人不言》正文 77.因 公羊已掐指一算,发现你没买够比例 那种不同不是由于偏爱, 而是由于敬畏, 公羊已身上, 怀有某种公羊辰不能理解的东西——他也不敢去理解。 寻常日子里,公羊已和公羊未就只是他的两个女儿而已,但每当公羊已锋芒毕露的时候, 每当公羊已静默地坐在原地, 抬眼望向某个他望不见的方向时, 那种敬畏就会像蛇一样从心底偷偷爬出来,绕在他身上, 弄得他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在发冷。 但即使是这种寒意,也没有让公羊辰在此事上后退半步。 一开始的时候, 公羊已还会在纸上写字和他辩驳, 到后来, 公羊已也觉得这样的争论没完没了,干脆什么也不再说, 只终日催促公羊辰就这么把她的名字告诉白楠, 让这件事尘埃落定。 无论前路如何,只要知道是注定,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也就无须再去烦恼了——公羊已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以来, 她都是这样想的。 她不想牺牲别人, 宁愿牺牲早已认命的自己。她当然也不肯把别人也给卷进来, 况且她知道,如果父亲想要把她从这个困局中救出,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白十二给扯进棋局来。 然而这一次,公羊辰的态度强硬到了让她感到诧异。 公羊已还在发烧,烧得脑子都有些昏昏沉沉,喉咙疼得要命,连一碗稀粥都要断断续续花上好长时间才能勉强喝下去。她第一次发这样的高烧是因为见到了白十二,天卜的异能使她窥见了一个尚在成长中的帝王,第二次则是见到了白楠,第三次就在不久之前,她隔着那层帘幕,依旧看到了双日相争之相。 假如说凝视常人的命盘有如细心去看月亮的明暗,凝视她们这样的人的命盘,就如同直视正午的太阳,不一会儿就要头晕目眩,双目灼痛,似是报应,有如天罚。这样的天罚,寻常的卦师恐怕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公羊已今年刚过二十,却已经经受过三次了。 公羊已也常常在想,既然老天爷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意思,又何必要派天卜来这世上走一遭呢? 她抿了一口寡淡的粥,因为生着病的原因觉得嘴里发苦,她又想。有人来到这世上就是在受苦受难,连一天的快活日子也没有,又是为何来这世上呢?老天爷派他下来,便只为了让他吃这些世间的苦头么? 她知道命盘只要定下了,便无可更改,这棋局里每个人都是棋子,天命才是掌棋人,天卜之人一眼望去,只见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木制棋子中的一枚滑落到了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出去好远,宫女赶紧追过去把它捡起来,擦了又擦,递还到舒太妃手中。舒太妃摩挲着棋子上的凹槽,想着改日让白十二过来,再给棋子上的字补一些墨。 这副棋是小时候的白十二用木头做的,她想找人陪她下棋,却找不到玩伴,最开始的时候,她在屋子里摆好了棋盘,然后让人送信去公羊家,问:“我第一步拱卒,轮到你了。” 送得快另外有赏钱,送得慢也不会挨骂,送信人乐呵呵地给她们传了好几天的信,连输了许多局的白十二终于受不了了,传信去问公羊姑娘:你怎么这么厉害? 也许是公羊姑娘也觉得她这样实在是太可怜了,回信说:你下一步是不是要走马? 白十二这才顿悟,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和公羊姑娘下棋了。她转而去央求母亲,舒太妃拗不过她,加上本来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干脆就把大把的时间拿来陪女儿下棋,然后她终于发现,白十二确实是个臭棋篓子。 “人家都说,兵法推演能在棋盘上体现出来。虽说这不是围棋,是象棋,但你也太……”舒太妃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摇了摇头,“又是我赢。” “各人有个人的才气。我既非将军,自然无将才。”白十二笑着收拾起了棋子,“我若有哪一门才气,想必是……” 想必是什么?舒太妃揉了揉太阳穴。十二那时候说了什么? 也许是年纪大了吧,记性也不如从前了,有些事明明就在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舒太妃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马车的帘子能遮住风,但遮不住夜里的寒气,白十二掀开帘子的时候,公羊已正缩在车厢的一角,弓起背好让薄毯能够盖住全身。 不知道是白十二钻进车厢的响动吵醒了她,还是跟着白十二一起钻进来的一阵夜风惊动了她,本来正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公羊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然后舔舔干裂的嘴唇,愣了一会儿,抓过白十二的手,在她掌心写:“顺河而下去凌昌城。” 八岁以来,她们就未曾见过对方,这会儿两个人甫一对视,都忍不住把现在的对方和脑海中儿时的印象相比较,都觉得对方和从前既像又不像。公羊已写完了一遍,怕白十二没认出来,把她的手翻过来,在手背上又细细地写了一遍:“凌、昌、城。” “我知道了,顺着河,往凌昌城。”白十二感觉到公羊已的手烫得出奇,再看看她的脸色,也显出一种病态的红,“你发烧了?” 公羊已摇摇头。 “可你明明……”白十二话说到一半又顿住,“啊,我知道了,你是想说,没事,不打紧,是么?” 公羊已点点头,把滑下去的毯子重新盖回身上,像是再也没力气保持清醒,靠在车厢中睡着了。 公羊已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期间白十二担心地掀开帘子看了几次,又替她把毯子盖好,她都没再醒过来。直至天已大亮,公羊已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发觉马车已经停了。 她掀开窗户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白十二正蹲在河边,好像是在往水壶里灌水。 烧还没有完全退下来,公羊已只觉得全身都酸痛无力,动都不想动,用手在马车车厢里叩了两下,想让白十二往这边过来,但距离太远,声音也太小,白十二完全没有注意到。公羊已只好用手支撑着,慢腾腾从马车上挪了下来,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觉得畅快了许多,但这么一畅快,浑身关节的酸痛就更加明显了。 白十二其实早就灌满了一壶水。从昨晚起,她听从着这些卦师们的话,从京城跑出来到郊外,再从京郊顺着河跑向凌昌城,现在凌昌就在不远处了,她下来灌些水,水刚灌好,她就有种失去了目标的感觉,那些因为有目标而被暂且压下去的事情又开始在脑海中徘徊,又没人可以诉说,于是她蹲在原地,盯着平静的水面,想让自己也跟着平静下来。 所以她都没注意到身后的响起的脚步声,直到公羊已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背,她才从发呆中惊醒,站起身朝公羊已笑了笑,然后把水壶递给她:“喝点水,在马车外头坐一会儿吧,里面太闷了。” 公羊已小口小口喝水的时候,白十二直接在河畔的草地上坐下,扒拉出身上带着的所有散碎银子,一边数一边抱怨:“早知道要出远门,就该多带点钱出来了。” 公羊已放下水壶,想告诉她马车上还有公羊辰准备的盘缠,刚抓过她的手,又想起了自己现在和白十二的处境看似相同,其实不同,于是她临时改了主意,在白十二手上写:可有纸笔? “你就这么写吧,我能认得出来。” 她俩都知道,直接在人手上写字是很难认的,笔画简单的还好,稍微复杂些的就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公羊已有些疑惑地看了白十二一眼,白十二紧跟着解释:“我娘害怕隔墙有耳的时候,都是这么和我说事情的。” 公羊已点点头,写道:把我带到凌昌城,你便回去。太子未得天卜,便不成气候,定不会加害于你。 “之前,你爹告诉我,‘双日相争’,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你进了宫,于是楠儿有朝一日便会成为暴君,还会杀了我。另一个则是你没有进宫,于是我承天命,登帝位……”白十二又扭过头去盯着水面,“但我不足以坐上那个位置,也不想坐上那个位置。我可以认一生庸碌无为的命,却认不起皇帝的命。” 公羊已勉强地朝她一笑,跟着又写:这可由不得你。 “或许有第三条路呢?或许第三条路,就在我们眼前呢?假如我们都远离皇宫,楠儿没有得天卜,大梁也没有双日相争。事情本就该如此的,楠儿是陛下的女儿,是大梁的太子,她该去当个好皇帝,而我该庸庸碌碌,终此一生。” 每到这个时候,公羊已就恨不得自己还能说话。不然她就只能这样,愤愤地瞪白十二一眼,在她手中写:天命不可违。 可白十二还是固执地把手举在那儿。公羊已气不过,在她掌中用力拍了一下,然后才写:我说不过你。你要跟到哪儿,就随你跟到哪儿吧。上车。 “我若有一门才气,想必是……” 舒太妃把刚才落地的那颗棋子紧紧握在手中,又把手掌展开来,看着上面白十二的字迹出神。这是一枚“卒”。 她终于想起来了。 “我若有一门才气,想必是兵才。”白十二将棋子拈起,往前放了一格,“卒子过河,一往无前。” 不过,皇宫里的生活不总是那么一成不变的,就像乡野农夫有农闲农忙,宫里的这些人也有闲忙,非要安上一个名目,那大概就是酒闲酒忙。闲的时候他们谈起那位公主,忙时他们就赶紧把嘴里这嚼了许久的谈资给吐出来,去干他们该干的事儿了。 这次他们可谓是忙上加忙,本来为了太子寿宴,宫中各处已经是焦头烂额,偏偏太子在寿宴之前又要搞什么聚贤大会。若到史书里去寻,恐怕还真能寻到江湖中人齐聚京城的盛况,但这么多“江湖中人”住进了皇宫的奇景,恐怕是空前绝后了。 此事定下来之前,不少大臣劝谏白临,此事实在不妥,那些江湖人粗野蛮横也就罢了,偏偏还都有一身好武艺,要是有想谋害陛下的人借机混入宫来,在这“聚贤大会”上忽然发难,有谁能阻止得了他们? 大臣话音刚落,太子就上前一步,朗声道:“我能。” 这两个字掷地有声,无人敢作应答,太子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历数自己事前的考虑,一会儿说她请来的人都是与她志同道合的生死之交,一会儿说聚贤大会期间她会在父皇身边寸步不离,就算有十个二十个人忽然发难,也绝不会是她的对手,说到最后她忽然话锋一转,叫出了从未对此事表态的公羊大人:“要是聚贤大会上会有什么事,公羊家肯定会比那闹事的人还要早知道,对吧?” 公羊大人和其他算术官一样,不喜拉帮结派也不喜参与斗争,但他说的话在朝中是极有分量的——有人嘴上不肯认,但心里也觉得,其他人说的话只是人意,公羊大人则是替老天爷传命来了,人意再大,能大得过天命吗? “那是自然。请太子宽心,此次聚贤大会必定是群雄会首的一场盛宴,若要说有什么变故……”公羊大人捋了捋胡子,笑了起来,“恐怕就是皇上思量再三,还是觉得此事不妥,叫停了这聚贤大会吧。” “真是说笑了,此事有何不妥?”白临挥了挥手,“好了,聚贤大会的事情,谁都不要再提。” “就是这样,父皇才许我继续办这个聚贤大会了。”白楠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又苦着脸放下来,“姑姑,你这是什么茶呀,你要是没有好茶叶,下次啊,我派人给你送一点来。” “千万别。”白十二从同样的茶壶里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丝毫不觉得味道有什么不对,“这还是你上次拿来的茶叶,也许是放久了,味道变了吧。” “那当然放久了。”白楠顺手把杯子向后一扬,杯中的水准确地落到了她身后几丈远的一个花盆里,半滴也没落到外面,“我上次让人拿茶叶来,还是我出宫之前吧?” “不止是茶叶,你还拿了好多东西过来,然后忽然说要出宫去闯荡江湖,一走就是三年——我也总算过了三年的清净日子。” 宫中人心照不宣的是,要说古怪,当今太子比十二公主不知道要古怪上多少倍了,只是从来没人敢背后说太子的是非而已。 大梁朝开国以来,历经几十位帝王更替,其中也出过几个倔强的情种,抱了顶着大风过独木桥的决心,为自己的心爱之人让后宫虚设,这也算不上什么奇闻了,白家的后人甚至还以此为傲,说从开国皇帝起,白家就传下了这个倔性子,认定了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主意的。 然而同样是没有后宫的皇帝,白临却在大梁朝的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那位皇后在他还是个闲散王爷的时候就嫁给了他,多年来相濡以沫,感情甚笃,但白临作出如此举动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和白临的女儿,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白楠。 自白楠之后,白临膝下再无子嗣,白十二曾为此大惑不解,舒太妃则嗤笑着,私下里悄悄跟女儿说:“他那是心虚呢。” 虽然没人敢直接说出来,可几乎每个人都又在心中对当年的那一桩桩疑案浮想联翩。白临有公羊家的帮扶,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也许他心虚了,害怕了,害怕后来的孩子会找到一个和公羊大人一样的异人,也窥天命、也知天命、也行天命,到时候白楠就算是太子是皇帝,哪里敌得过天命昭昭? 这一点白临自己是最清楚的——谁都敌不过天命昭昭。 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于是也就怕自己的儿子也反过来害死自己,除了这个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宝贝女儿,他不肯再去信任任何一个孩子:哪怕是他自己的、根本还尚未出生的孩子。 而太子白楠,不光是独享了父皇母后的宠爱,似乎还拿来了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们所有的才气,论才略、论武功,都是当世难觅的奇才。白十二独居在倚竹楼的时间长了,宫中的许多事她都不知晓,但有一点她也是明了的,她从前以为只在话本传奇里出现的那些轻功啊内力啊,都不是没来由胡编的,世上真有白楠这样的人,能飞檐走壁,能踏雪无痕,能以一当百,能炼气运功。 许是天才都有几分叛逆桀骜,这个不知为何特别喜欢黏着她的侄女长到了十五岁,及笄之后就辞别了皇宫,只带几两盘缠和一把长剑上了路,一去就是三年未归,三年间名声渐响,只是无人知道这位名满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女侠,竟是当今太子。 不过,被她聚到京城来参加聚贤大会的这些人,大概都已经知道其中内情,等到聚贤大会结束,这些人就又要把这个消息传向江湖了。 “姑姑,我今天来,是为了聚贤大会的事情,要求你帮个忙。” “我能在聚贤大会上帮什么忙?”白十二觉得好笑,“别闹我了,你知道我最应付不来那种地方。” “我精心设计的开场节目,还缺个人和我一起演。”白楠抽出一张纸来摆到白十二眼前,“姑姑,你先看看,到时候绝对不要你说话,也不要你做为难的事情,你就表演一下你的绝活儿就行啦。” 白十二看都不看就把那张纸推开:“楠儿,我就和你说实话吧,姑姑这次去不成你的聚贤大会了。” “为什么?姑姑,你成天待在倚竹楼,连门都不大出,可说是整个皇宫最清闲的人了,要是你说你没空来,岂不是整个皇宫都没人有空来?” “不是没空……楠儿,在这里等我一下。” 白十二悄悄地叹息了一声。自从她瘸了这条腿,白临对她的态度就有所好转,至少不会不停地找她的麻烦,至多只是忽视她,或者说无视她而已,白楠喜欢找这个只比她大五岁的姑姑玩,白临也没有表示过反对或者从中横加干涉,白十二就更无所谓了,她这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从八岁保持到了十五年后的现在,就算偶尔觉得白楠太聒噪或者太咄咄逼人,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反正,她这一潭死水般寂静的生活,偶尔也是需要热闹一下的。 想到这里,她就能理解白临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怯懦,白临害了自己的父亲,便不敢当太多人的父亲,而她当年凑热闹的时候丢了一条腿,从此每次凑热闹都心有余悸。不过,心有余悸确实不是她不准备去参加聚贤大会的主要原因。 白十二打开了书房里一个装满了信的柜子,拿起了最上面的信封,拿出去递给白楠。 白楠满脸疑惑地接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展开。这封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信纸上只写了七个大字:“不可去聚贤大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