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生》 1.杨回 朱色的宫墙颜色在晨雾中隐隐有些显得发黑,轿子忽高忽低的起伏让文怀清无法继续刚刚从被窝里带出来的睡意,他低声咳嗽了几声,倒是也没有出声提醒轿夫。这几年旁人都看他岁数见涨,脾气倒是越来越缓和了。用杨回的话来说就是这人啊,年轻时的不懂好歹,到了年老时,自然也就会收敛起来了。 想到这里,文怀清不自觉哼了哼。就是不知那清河公主是否也会随他自己一般地因早过了出嫁的年龄而把那千金脾气给好好地改一改来成全杨回这次的一箭双雕之计?不自觉又伸手打了打哈欠,心想果然还是不能不服岁月的催人老啊,身体再也不是年少时那般容易折腾了。 “文相,陛下有旨,今日早朝免了,请文相前去长福宫候旨。”听见大内总管太监曹公公的尖细嗓音出现在轿子外面,文怀清抬手掀起轿帘: “今儿果真是不一般啊,还得劳动曹公公的大驾。” 这曹公公可不是一般的人啊,自从这朝皇帝坐稳了江山之后,分朝中宫内两份大权。一份朝中大权,政事种种都由当年神通天才之称的杨回拿了。这皇帝自家后宫的大权嘛,就被这曹公公占了。谁都知道当今天子杨青凌有三宠。一宠那随他打小从乡间吃苦长大的结发妻子,现今的陈皇后,二宠杨回,三宠曹公公。说起来文怀清也细细思量过,皇上是落草英雄出身,念旧宠了陈皇后和杨回自是应该,而这前朝遗留下的曹公公嘛罢了罢了,文怀清每每想到此处就不愿再深想,毕竟皇帝的心思,哪是做臣子的人可以随意揣测的。 “昨儿过节时,小的收到了文相的打赏,小的常年随伺皇上身边,得了皇上的龙恩已属天幸,哪想得到文相还时常惦念小的,小的真是”文怀清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心疼年年都需要用去打发的那些金条,毕竟他也不是出身富贵大家,守财奴习性天生还是有些难改。 “曹公公说哪里的话,怀清常年不在朝中走动,自然有些打点不到的地方。好在有曹公公不嫌弃在下,认了在下这个朋友。平日里怀清若有些失妥之处,还望曹公公指点一二。” 这曹公公也是一识趣的主,招呼了文怀清之后就吩咐轿夫抬起轿子往长福宫去,顺便告诉了文怀清,杨回已经在候驾那多时了。 轿子还是在长福宫门口停下来了。虽然皇上体恤文怀清早年随他打江山时伤了腿的旧疾,所以特别恩准他能在宫内乘轿觐见。不过文怀清虽然身为右丞相,却因为常年在家中养病,或是在离长安还有数十里之遥的虞山上替皇帝整理些前朝的文献史料,这乘轿的特权,倒是很少用上。 “世人都赞当今朝中右相文怀清怒不变容,喜不失节,大有隐士之风。没想到只为了清河公主的婚事,连隐士都来了。”刚打了一个照面的杨回,丝毫不给文怀清喘口气的机会,毫不留情地劈头就扔了这么一句过来。 文怀清只得含糊地混了混:“人人都说左相玄览万机,外明内察,我一小小文怀清,何足挂齿。” 杨回得了这么一句回应,倒是不再开口,哼了那么一声,便端起手边的茶盅,慢慢掀开盖子泯了起来。文怀清也习惯了他的做派,也闷声不吭的随意挑了一个远离窗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一小太监轻声踮脚小跑了过来,给文怀清也上了一杯茶。文怀清掀盖一闻,原来是宫中最常见的茉莉花茶。 “好久都没有闻过茉莉花茶的香味了。”文怀清自言自语地说道。杨回瞪了他一眼,明白自己眼前这个人是在装傻引他说出今晚的议题。他转念一想,也罢,迟早也要挑明了说的。 “如今文相想喝茉莉花茶,想必只要贵府差人去街上买,以文相的身家,前人一夜可看尽长安花,想必文相一夜品尽长安茶也是无不可能的。” “呵呵,还是家乡的茉莉花茶最让我回味无穷。”文怀清丝毫不介意杨回的揶揄,微微朝他笑了笑。 “恐怕文相是有所暗示罢。”谁知杨回却并不领情,随手把茶盅往旁边的桌上重重一放。 “茶是家乡的好,人也是旧的亲啊。”文怀清好似没有发现杨回的怒气,又火上加油了一把。 “你!”这话果然是到了杨回的底线,不过杨回抬眼之间却转而一笑,说:“说起恋旧,一定谁人都比不过文相。”短短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兀地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流淌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好似有什么一触即发。 “罢了罢了,我和你赌什么气,不过是有半年未见,言语之间多有得罪,文兄你多多海涵啊!”杨回也意识到刚才是自己说得不太妥当,想到自己眼前这人一身厚皮,虽然耐得磨,但到底也是一些无需再提的旧事而已。 “没什么。”文怀清也没有变什么脸色,仍是捂着茶盅,笑了一笑。 杨回把话题转了回来,说“只是邬迌犯我边境良久,我大梁刚刚安定不到五年,朝中政事繁多,若一时压制不住轻易和邬迌开战,恐非我大梁之福。” “所以你就让几位大臣联名上了折子让皇上远嫁清河公主去邬迌?”文怀清淡然发问,但杨回模糊感受到了文怀清正蓄势待发的情绪。 “和亲之计本是自古就有。现用在当今局势上,也并无不妥。”杨回勉强解释了这么一句。 是的,这和亲一来缓和大梁和邬迌的紧张关系,二来清河公主一向倾心于杨回,无奈杨回无意于她,可是一个公主的垂青,岂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何况清河公主竟为了杨回,一直拖到年过二十还未出嫁。文怀清低头闷闷的想了想,果然自古情爱最伤人,伤人者往往自伤之。 “嫁走了清河,大梁和你一时之间都没有什么压力了。”文怀清面上又无声地笑了一下,这丝笑意看在杨回眼中,真真有些让他恼了。 “邬迌得了清河公主,和我朝修复关系,也不过是数年不到的安稳;今日你要送走清河,你有没有身为臣子替清河公主考虑过她个人的长远幸福?”文怀清紧接着又问。 你有没有做为当年追在你身后不停喊着杨大哥的清河小妹妹考虑过她的婚姻幸福?文怀清最后还是不得不硬生生地把这句话憋在了自己的胸口,他也不想让自己和杨回的关系闹得太僵。 杨回站起了身:“和亲也并非针对清河公主。若宫中仍有适龄的贵族女子,也可代我大梁前去邬迌。” 文怀清笑了出声,不说话了。他想,贵族女孩?当年清河还不是公主的时候,还不是被自己驮在肩膀上去逛庙会数花灯?现在是公主了,却不得不接受远嫁他方的结局?命运啊,还真是让人有些难以捉摸。 杨回见文怀清不答腔了,便索性痛快地全说了:“我知道你今日会来也是因为奉了圣上的旨意,你也不须多说了。我只说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局之下总有些方面是顾虑不到的。” “左相说得极是。”只听见另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远远传来,伴随着细微的衣料的擦摩声和脚步声。接着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用尽了嗓子般地叫道:“皇上驾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清水镇 清水镇的书院里有一个朱夫子。镇上的人都说朱夫子当年有过某位弟子曾经高中过状元,所以清水镇的每家每户凡是有些闲钱的都会把自家孩子送来书院。文家的独子怀清和杨家长子青凌就是这么打小就认识的。后来杨家从镇上西南角上最大的那件宅子搬了出来,转而向文家借了几间旧房,于是这两人便渐渐相熟了。 说起朱夫子的书院,到了后来竟然去的人慢慢变少了。虽说当年出过状元,可那当年是当年啊,等文怀清十五岁的时候,从镇子外面传来消息,说是有不少匪宼之流的作乱反上,可见这天下是乱了,谁还千山万水去考个什么状元啊。可文怀清这人天生有些喜欢独树一帜,明明以前经常躲懒不去书院的,倒是等去书院的人少了,却喜欢天天往书院跑。这一跑就得罪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朱夫子,朱夫子为人清高自傲,开家书院也不收太贵的学费,该拿的都拿,不拿的一点也不想沾。他见文怀清跑得勤了便对他说: “你已学了几年,好歹也可独挡一面,以后少来我这里罢。” 文怀清使劲睁了睁他又小又薄的单眼皮:“夫子!我这不是给您来扫扫地,倒倒茶嘛。您是恩师,学生只当感脑涂地、粉身碎骨的报答您!” 朱夫子听了这话也使劲吹了吹了胡子:“去吧。也懒得和你罗唆什么。就知道你盯上我的那些宝贝很久了!” 见朱夫子明眼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文怀清倒也不罗唆了,真心地朝夫子弯腰作了一个揖:“谢谢夫子成全。”随后转身一溜烟窜进朱夫子的书房,抱了几本他早就看上的书,然后回家。 然后第二天再笑嘻嘻的继续来书院找朱夫子报道。 他这每天一跑得罪的另外一个人就是文家的主心骨――文老先生。文老先生早年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在清水镇有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一心就想要好好养大个儿子。见文怀清已过十五仍然往书院那里跑,于是就问他: “杨家小子早几年就出门拜师去了,论语你也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将来你想干点啥?” 文怀清愣了愣:“学武啊?我娘不是说我天生骨子就不好,还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呢。” 文老先生听了他这话气得不行:“我看你从来好吃懒做,自然不是学武从军的料子!我是想问你,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想留在清水镇呢我就托人给你说门亲,你若真喜欢跑书院,我就准备重金送你正式拜了朱夫子,等他百年之后你就接下书院,以后好好当一个夫子!你看怎么样?” 文怀清等他父亲这么长一段话说完,也不做声,低头想了下说:“我看这还是要看朱夫子的意思,如果他不收我,强求也没有意思。” 文家老先生也点头说是。他多少了解一些自己的儿子。平时混吃混喝的事是多做了一些,倒也是一个不喜欢太过耍赖的死心眼。 于是就这样又过了三年,等文怀清十八岁的时候,文家老先生又把这事提了一遍。这回文怀清倒也没有混,他老实的向家里交待了想要北上赴京赶考的想法。 “哟,不是我说你,你想要去赶考,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的模样。”文家老太太率先投了反对票,不是舍不得儿子背井离乡吃苦,而是心疼那北上的花费。这几年文家的光景已经越来越不好,到处都是土匪逃兵,商道上抢劫行凶的恶人多的是,且文家老先生的小商队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清水镇了,家里的吃穿用度是越来越紧。 不过最后文老先生还是投了关键的支持票:“去吧。见见世面也是好的。”所以文怀清就老老实实地去书院给朱夫子磕了头,准备动身了。朱夫子这几年和文怀清见面时候虽然多了一些,感情却也没有多出来多少,知道他要上京赶考,也没有传授什么朱家的独门秘笈,只是开口问了他一句: “天下大势如何?” 文怀清听了这句话有些不以为然,他心里对“天下”还真没有多大的概念,所谓的“胸无大志”四个志就完全可以代表文怀清这个人。 “火中取栗。”但他还是想了想后,认真的回答。 朱夫子闭起了眼睛,又慢慢伸手摸摸胡子,不说话了。 文怀清便退了出来。 正式出发的前晚,他一个人去自家后院的榕树下坐了半晚,自家后院正斜对着杨家借了文家的几间房子。那晚的时候也巧,正好是杨青凌和陈家姑娘订婚的日子。作为好友兼邻居的文怀清早早地就把礼物送去给了杨青凌,只是一个他在逛庙会时的路边摊上买来的玉佩。玉也不是什么好玉,颜色很陈。倒是杨青凌显得非常开心地收下,不免说些要好好留下来准备给将来的儿子做传家宝之类的客套话。 那晚月色不错。多年之后再回想,恐怕连文怀清自己也无法具体说清那晚自己心中的感受。说不清就说不清吧,人生说不清的事情多着呢。文怀清一直这么认为。有些事情说清楚了反而变得不太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长福宫 晨雾已经渐渐散去了,长福宫内却仍然烛火通明,这是曹公公特意吩咐下来的。文怀清早年就患有眼疾,现在晚间若是要看书习字,他还是有些吃力的。 文怀清从容地坐在桌边喝着茶。他抬眼便可以望见窗外有一颗挺拔的高树,晨光从树冠泄下,有些散落在殿中,他不禁想起了一句诗句,“清晨入古寺庙,初日照高林”。这大半年的光景他习惯了在虞山的清净日子,回到都城来难免有些觉得不适应。 杨回有些受不了这般的沉闷,看了一眼已经落坐的杨青凌,皱了皱眉头。这长福宫内的规矩是杨青凌早些时候定下来的,说是要在宫内留处地方给当年的兄弟说说话,进了这宫内,就没有君臣之分,还是按照以前在一起的习惯相处。 “现在天下初定,边境蠢蠢欲动。对内朝务百废待兴,对外邬迌一事不可不防。若有人心怀不轨趁邬迌一事混水摸鱼的话,很可能借了这颗小火种引起大梁的全身灾患。”杨回终究还是先发制人。文怀清默默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他明白杨回说得全部都是实情,此事对目前的大梁来说已经是火烧了眉毛,的确无法再拖延下去。只见文怀清站起了身,对着上座的杨青凌一拜: “邬迌一事不可再拖,现在就请皇上下旨,我愿前去邬迌于其一谈,望可借此良机让邬迌与我大梁化敌为友,以和为上。” 不等杨青凌出声,杨回马上反驳:“你这话说起来也不通,一则你乃一文臣,既无天下人人传颂的绝世文才,又无惊天动地的政绩,凭什么出使邬迌?二则邬迌一向刚愎自用,又怎能听得进你一言两语?” 文怀清没有回答,抬起头来望向处于自己前方的杨青凌,见他先是微微一脸笑意看了看杨回,又略转了头过来看了看自己,他那隐隐带有些疲倦的眼神似乎表明自己和杨回一样也在等他回答杨回的问题般,于是文怀清将腰杆又低了低:“臣定当不辱使命。”杨青凌听了他的话只是淡淡笑了笑,抬起右手示意文怀清坐下。 杨回倒是又更尖刻地插了一句:“我看你是在虞山上看书看得久了,一身的书呆子气,行事作为都有些荒唐了。”这本来算是一句讽刺意味很重的话,听在文怀清的耳里倒也像没什么一样。杨回从前就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少年成名的他个性孤傲耿介,现在又高居左相一位,自然做事说话有些独断专行,难以再把他人看在眼里。文怀清从前就习惯对他的态度视若不见。好在杨青凌是个极爱惜人才的人,始终对杨回有礼,又有情。 文怀清一面想到了杨青凌对杨回的情谊,一面在心里苦笑,杨青凌摆明了不愿意按杨回的意思送清河公主远嫁邬迌。若不是他不愿在朝堂上公开驳了杨回的面子,哪用又用得上急急传书命自己特地回来做杨回的出气筒?这两人,一人愿打,另一人虽然不愿挨,却也舍不得这个人打空疼了手罢了。 “怀清出使一事可以再议。我们三人多时未见,倒是可以趁此一聚了。”杨青凌终于说了这么一句。文怀清和杨回听了都不做声,两人都明白这事算是走进死胡同了。当今天子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可谓一流,两人跟随他多年,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桌上烛火忽明忽暗,文怀清微微侧了侧身子,看见模糊残光中杨回的脸,不禁有些发呆。这么多年杨回仍是没有多大改变。记得清河以前和自己说过,杨回的脸可以用“芙蓉颜色”来形容,她还喜欢缠着他说起当年杨回中了状元游街时候的情景,当然她更喜欢猜想当年京城女子是否都沉迷于杨回的翩翩风采之中,往往到了最后就哭得一脸像个花猫似的往自己怀里躲,又埋怨自己长得没有自家嫂嫂好看,肯定也就被杨大哥瞧不上了。文怀清每每想到此,总是在心内长叹一声,感情这事哪有什么配得上和瞧不上,只有喜欢或是不喜欢而已。 “既然喜欢了”文怀清突然开口说了那么一句无头无脑的话,让坐在他对面的杨回听见了,凤眼一瞪:“你说什么?”这时文怀清才意识到自己又走了神,只好掩饰地说:“我说既然回来了,我想留到这个月末过完了万寿节再回虞山。” 杨回听罢瞟了一眼显得有些狼狈的文怀清,鼻子里哼了哼。倒是杨青凌对此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坐得离文怀清稍稍有些远,文怀清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说:“怀清赶路回来有些辛苦了,延秋每日忙于替朕分忧,也受累了。今日就先这样了,以后常聚时多,你们先回去吧。” 于是两人都走了出来,也没有向杨青凌行礼。倒也不是成全了杨青凌所谓没有君臣之分的规矩。一是因为杨回正在气头上,有些怒气冲冲地打算回自己的丞相府看奏折;二是因为文怀清急着跟上杨回说些话,自然也就顾不上再看杨青凌几眼。 “延秋!”腿脚有些不便的文怀清渐渐跟不上杨回,于是开口喊了几声杨回。杨回理也不理,一个劲地往前走着。文怀清便慢慢放慢了脚步,毕竟坐了两三个时辰,膝盖有些发麻了,他停了下来一手扶在了一旁的宫墙上,另一手揉了揉膝盖。这时一个小太监从后面跟了上来: “文相,曹公公吩咐的,轿子已经候着了,您看是?” 文怀清看了看渐渐走得远了的那个背影,只好让小太监扶着往轿子那边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归元寺 万寿节的规矩还是承袭了前朝。在节前的前一天,满朝文武官员都要亲自去皇家的归元寺建道场,以祝延当今圣上圣寿万安。到了寿节当日,朝臣们都要诣阙称贺,自都城西的东门楼到城东的西门楼,经各个街口,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演剧采台、歌台、灯坊、灯楼、灯廊、龙棚、灯棚无数,就连沿途的寺观,也要大设庆祝经坛。 右丞相府在城北的西角上,占地不大,门面修得也不怎么气派。毕竟府内人口不多,文怀清又常年不在。一般若是不熟悉城内情况的人,可能还不知道右丞相府在哪里。 一大清早的就来敲文怀清的门。文怀清昨夜一晚没有睡好,正躺在睡椅上闭目养神。正在此时,只听见何管家喊道:“老爷,老爷!”他披了披着外衣,有些好笑的问:“小何,怎么这么没有规矩了?” 何管家是当年随文怀清从清水镇出来的贴身小厮,自幼跟了文怀清,等文怀清要去虞山的时候,因小何已经成了家有了老婆,所以就让他留了下来。 “老爷,您昨晚又没有睡?”何管家说起话来有些没大没小,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规矩多了也记不住。文怀清又闭上了眼睛懒得回答他。 “老爷,今天要去归元寺祭拜,按祖宗规矩您可要沐浴更衣,不到晌午不可进食。”何管家提醒他,他知道最近都城内事多,而自家老爷正好又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做下人的能帮主子省一点心就是一点心。 “知道了。”文怀清听了以后眼睛慢慢睁开。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去归元寺祭拜双亲和为了万寿节建道场,该准备的何管家都会准备,倒是今年隐约让他感觉好像有些不一样。 “老爷,我家小子今年也满五岁了,我想让他今天也随您一同去拜过老太爷和老夫人,往后正式在文家好好做个家生的奴才。”何管家上前替文怀清揉了揉肩膀。文怀清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小何的一片心,想让他儿子跟着自己一起去归元寺拜了自己的老父老母,也算正式进了文家的门。 “现在文家我最大,你让他来见了我,也算是圆了规矩一场吧。”文怀清叹了口气。毕竟他父母现在的灵位供在皇家寺庙里,一年他也难得去几回,今天的场面恐怕有些和平时不一样,他也实在照看不了一个才刚刚五岁的孩子。 当年杨家因为被牵涉入密谋造反,前朝朝廷派了军队去清水镇捉人,一场混乱之下,杨家和住在一起的文家上下全部被拿去京城问罪。结果文家两老因受不了沿途辛苦,又受了惊,居然就在路上没了。尸骨幸得有杨家老太太收着,等杨青凌大事成了,有感于文家的好处,便追封了文家老先生为侯,将两人灵位摆入归元寺,受了皇家的供奉。旨意下来的时候,文怀清正在收拾去虞山的行装,宣旨的正是杨回,完了之后杨回还意犹未尽的说了声:“皇恩浩荡啊!” 文怀清却有自己说不出口的苦处。有些政见不合的大臣常背地里说自己是靠着和皇上的旧关系才得来的高官厚禄。杨回居然也替自己四处说过话,说起自己当年如何如何在兵尽粮绝的时候对皇帝不离不弃。不过时间一久也就没有人攻击自己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皇上虽然对文相客气,可给他修的右丞相府却远远没有左丞相府气派,而朝中大事全由杨相,文相则是被派去了虞山。可见这“右相”不过是一个虚职。于是流言又传闻,虽然皇帝宠杨回宠得倒不算过份,但谁叫杨回一身的风流气派,眉眼之间的流光异彩最是让人过目难忘。有人说皇帝是惜才,也有人说皇帝是惜人。这几年杨回是铁了心辅佐杨青凌做个开山明君,而那些说皇帝丞相之类的流言,更是让杨回深恶痛绝。 所以文怀清刚从长福宫出来就听见有人说,就在都城北门的梅溪边,不知谁人修了一座红柱绿瓦、八角玲珑的延秋亭,更是让街头巷尾有了一笔谈资。再联想到这次杨回处处针对清河的行为,也难怪他气极了真心计较上了,清河公主这件事实在是做过了火。 刚进了归元寺的寺门,文怀清就看见杨回正站在正殿前的廊厅上。他穿了一件紫色单衣,头发也没有挽成髻,随意扎成了一束。站在香火烟雾缭绕处,一时间紫衣黑发,只是个背影就有些绝世出尘的味道了。文怀清走了过去,靠近了他一点才小声说: “这是何必。他今日又不会来。何必赌气呢。” 杨回转身看了看他,笑笑:“你一身青,我一身紫,两人甚是很配。”文怀清摇了摇头:“我今日来拜父母,你身为重臣,穿了这身颜色进归元寺,到底有些不妥。” “你少说几句吧。道场早已经建好,我今天就是来看个热闹,怎么你可以在虞山随性,我就不可以在归元寺做一天常人了?”这次文怀清回来之后发现杨回说得每一句话无疑不是夹枪带棒,火药味浓烈得很。 文怀清只好也笑笑:“左相说得是。少陪。”话不投机半句多。今天日头不好,文怀清也不想老做好人,于是便打算转身进殿去祭拜双亲。谁知杨回一手拦在他身前:“慢着。我这里有几句话要先问你。” “你说。”文怀清站定了望向杨回。 “我听说你上了一道折子,向皇上请辞?”杨回的语速不紧不慢,却让文怀清凭空多了一丝压迫感。 文怀清愣了愣,他没想到杨回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心底想着果然皇帝是什么都不瞒你啊。然后便爽快承认了:“只是向皇上请辞左相一职。从邬迌回来后我就想专心回虞山修典著书。” 杨回挑了挑眉毛:“凭你?” 若还是年轻的时候,文怀清就算是面对杨回,心中定然还是有些不服气。好在这几年脾气真的收敛了很多,他一脸平静地说:“尽自己所能吧。” 杨回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他,无言地看了他一眼,侧了侧身子:“你去吧。” 从归元寺回来之后,他还没有靠进右丞相府,远远地就看见何管家一人像被拔了毛扔在火上烤的老母鸡一样守在大门边走来走去。 他慢慢地夹了马肚子一下。小何跟了他多年,平时做事是有些咋咋呼呼,现在好在也和他一样,是个天塌了也不怕的主。什么事情会急成这样? “啊呀,老爷,你可算回来了。”何管家看见文怀清犹如看见了什么东西一样,连忙跑上来一边牵住马扶文怀清下马,一边附在他耳边说: “清河公主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杨清河 杨家的最小的女儿起名叫做杨清河。可能因为清水镇的关系,清水镇出生的小孩,名字里都和“水”、“清”离不开关系,文怀清也一样。 有的时候,文怀清也会想,如果当年没有离开清水镇,也没有什么造反叛乱之事,如果大家都在清水镇平平安安生活下去了,很可能自己就和清河这个小妹妹成婚了。虽然两人年数相差太多,但母亲很可能会因为杨家和文家的关系近,为了少出那么一点下聘的礼钱都会找上杨家的女儿。 但文怀清最喜欢的还是杨家唯一的儿子。这种喜欢是那种少年间最单纯的、最纯粹的喜欢。文怀清还刚刚认字的时候,朱夫子先教每个人写自己的名字,说起自己名字中的“凌”时,杨青凌奶声奶气的背诵:“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然后又一板一眼的告诉朱夫子说自己以后要做一个站在最高处俯望天下的人。这对于一个七岁的男童而言是多么难得啊!比如文怀清之流的就只会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茫然。 后来杨青凌和文怀清走得近了,也是因为他家借了他家的房子。杨青凌就是这样一个人,豪气万丈的同时却又八面玲珑。明明觉得自己的这个童年就认识起的人——文怀清这个人骨子里头就少了一种大气,处处小心翼翼却又老是闯祸。有些聪明灵性却不肯勤奋刻苦,总之就是一个半吊子的人吧。文怀清也明白杨青凌对自己的看法。倒是杨清河很喜欢文怀清这个邻家哥哥。因为文怀清会用一整天的时间陪她玩,还会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哄她开心,更会听她说些小姑娘家的糊涂话,听完了不但不笑话她还会替她保守小秘密。 本来杨清河除了觉得文怀清没有自家哥哥长得英俊,身子也没有自家哥哥魁梧有力以外,是天底下她最喜欢的第二个人,结果在她十五岁那年见到杨延秋的那刻起,文怀清就顺延到她喜欢的第三位了。 杨清河终身难忘初见杨延秋的那天。尽管后来天下人都说杨延秋年轻时“美风姿,有才艺。”但她觉得这六个字还不够,笔墨淡得不足以形容延秋哥哥的一举手一投足。人总是喜欢将自己心里喜欢的那个人偷偷描绘得无比好,这点上文怀清也没有资格过多批评杨清河。后来这几年清河做了公主,更是养在了深宫,和文怀清也就更加说不上几句话了。 “臣见过公主。”文怀清一进内室就发现许久不见的清河出落得越发秀美了。 “怀清哥哥!”清河娇嗔了他一句,转而仔细地打量起文怀清。片刻过后,就连文怀清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着说:“怎么,瞒着藏着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来猜你打得这个哑谜?” 清河却没有被文怀清逗笑,眉黛之间略添了一抹忧愁:“想来是虞山的生活实在太清苦,怀清哥哥的双鬓之间也有了一些霜色了。”这话间婉转流动着一份真诚的关心,让文怀清感叹了一声:“初见你的时候你还是粉红色的一团,皱皱小小的,被你哥哥抱在怀里像个举世无双的宝贝。现在你都早已长成绝世佳人,我自然也就越发老得不像话了。” 这话竟逗得清河脸色微微淡红:“我不听你瞎说。我看我大哥和延秋哥哥都没有怎么变。倒是你不知好好照顾自己,才让自己又操了心又累了身。” 文怀清哈哈一笑:“论起操心累身,我肯定比不上你的延秋哥哥。” 清河脸色更加添了嫣色:“我不和怀清哥哥你贫嘴了。我从宫里拿了一些上好的补品,已经交给小何了,让他好好照看照看你。” 文怀清听了不禁埋怨起小何来。现在已不同往日,他还以为是在清水镇时候的杨家和文家那样的关系,收个东西也没长眼色的。 “清河想要怀清哥哥帮忙做什么尽管开口吩咐,还用拿什么东西来堵你怀清哥哥的嘴啊。”文怀清倒也不怕清河提什么过份的要求,毕竟人家做公主的连亭子都为心上人造了,还能让他去跑什么腿啊。 “延秋亭不是我命人去造的。”谁知清河霍然站了起身,放轻了声音向文怀清说了这么一句。文怀清正坐在位子上喝茶,听得愣了一愣,然后把茶盖一抹,咳嗽了一声,唤了声: “小何。” 何管家一直按文怀清的吩咐站在屋外伺候着。文怀清吩咐他: “去打点一下,等会时辰晚了就更不方便公主回宫了。”嘱咐完了才对清河说: “杨回人才秀雅俊逸,天下想必有爱慕他的人不少。既然延秋亭一事和你无关联,我愿意代你去解释清楚。想杨回虽然性子冷了些,等他气头过后,你于他倒也会相安无事的。” 一边说,文怀清一边暗暗纳闷。杨回这次锋头毫不避讳的针对清河,清河本可禀明皇上,让皇上派人查明延秋亭的真相。想杨回做事待人滴水不漏的习惯,莫非他已经在查明真相的前提下仍抓住清河不放?猛然间文怀清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顿时有些嘴角发苦,倒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只能好言相劝说:“我一回来也听说了那座北门梅溪边的延秋亭,好在也没有什么风言风语,你也不需要计较了。” 清河眉间的愁意却越聚越浓:“怀清哥哥怎么还像以前在清水镇一样。延秋哥哥的脾气虽然是冷了一点,但绝不是无心无肺之人。他这次奏请哥哥送我远嫁,实在是有原因的。” “我本来以为原因就是延秋亭。”文怀清老老实实的说。他以为按杨回以前的性子做这种事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过往无数爱上杨回的女子,谁人不是都得了一个心碎爱死的结果?虽然清河现在贵为公主,要想让孤傲无双的那位男子服一点软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清河听了文怀清的话幽幽叹了一口气:“为了延秋哥哥,我已经和哥哥吵过几次了。” 文怀清一笑:“你哥哥素来最疼爱你这个小妹妹,既然你要下嫁,我想你哥哥是一直支持你的。” 谁知清河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起来,借着朦胧的烛光,文怀清差点都要误以为清河的五官在扭曲。 “这一两年来哥哥变了太多。他以前勤政淡欲,现在居然在宫内养起了娈童,他还和嫂嫂吵了”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她发现文怀清低下了头,安静地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般,或者就是干脆的沉默,不发一言。她也明白自己算是犯了忌讳,本不应该在文怀清面前说这些,但她今次不得不说。 “延秋哥哥担心我和哥哥的矛盾越来越大。我也实在看不下去那些行事作风!好在怀清哥哥这大半年人在虞山远离了朝政,我听说朝臣们这些时候都胆战心惊,哥哥这半年不知罢免了多少功臣良将。” 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罢了。文怀清冷冷想到,这天迟早会来,早一天也好过晚一天。 “这和你于你哥哥之间有什么关系。”文怀清淡淡看向了清河。她已经激动得有些微微喘气。这一问噎得清河也说不出话来,她又仔细将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打量了个彻彻底底,最终仿佛下了必死的决心般的一字一眼说道:“我只是想保护自己喜欢的人罢了。” 这话落在文怀清的耳朵里,好像就是听了一个什么笑话般的让他冷笑了出声:“杨回早年就跟在你哥哥身边,立了无数功劳不算,又被你哥哥视为知己,这种天人之忧你大可不必了。”倒是自己是早早的立在了危墙之下,不能不趁早做个打算。文怀清麻木的思量着这种种前因后果,竟真的笑了出声。只是这种笑缠在喉间,居然让他的舌头涩得发了麻。 清河见文怀清这副嘻笑般的态度,急了:“怀清哥哥大半年都在虞山,自然宫内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了。”文怀清却再也不想听她说下去:“我就算不在虞山,宫内的事情按规矩我也不该知道。” 这句话如同一个闷雷,顿时劈得清河只能呆呆看着文怀清,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说些什么。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文怀清,好像要用自己的目光把他的身上戳出几个洞来,文怀清也不愿多看她,只能把目光投去她身后不远处,一时间居然发现绮窗纱幌之间,好像模模糊糊映出了一张让他和她都熟悉的容颜。 沉默了半响,清河的身影有些不稳,她好像用光了自己全身的力气一般,在文怀清面前站立的勇气都没有了。文怀清到底有些心疼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姑娘,于是放低了声音柔柔对她说:“有些事情不是你该管的,你想管都管不了。这是何苦呢。”这语气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熟悉,突然想起白天时在归元寺对杨回说的那句话――文怀清闭上了眼睛,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见何管家在门口轻声敲门: “老爷,都打点好了。” 文怀清睁开了眼,仍是对清河柔声劝慰般的说:“夜已经深了。我让小何送你回宫好不好?”清河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脸上像是被烛火染了一层淡淡的颜色般让人觉得好像有些分辨不清,她听了文怀清要她回宫这话以后却低下了头,然后文怀清就发现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得紧紧的,还有些可疑的水滴痕迹掉落在她的膝盖上。 文怀清到了此时也不能再说什么,他只能把头偏去了另一边,不出声。过了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清河把头抬了起来。文怀清还是不看她,避开了她望过来的眼神。 “就连怀清哥哥都不能帮他吗?”就好像一个快要溺水而亡的人一样,哪怕是给她一点空气的幻象,她仍然毫不放弃,执着地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怜了起来。 “小的时候躲在书院的窗外听朱夫子说话,你们都说仁义道德和贤君良臣,后来哥哥做了皇帝,我就再也听不到你们说这个了。我虽然人在宫内,却常听皇后嫂嫂说怀清哥哥虽然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泡了几年,但为官的这几年里,连哥哥都说你人品却无可挑剔。现在你就算不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为延秋哥哥说几句话,也要看在你身为大梁的右相,也要劝告皇上不要” 文怀清摇了摇头,说:“正是因为要讲究这君臣之道,所以皇上宠爱哪位臣子更不是一个做臣子可以去说三道四的。” 清河听了这话突然站起了身,好像要对文怀清说些什么似的,又极力忍下般咬住了牙。何管家在门外站了已有段时间,看着时辰越来越晚,又不好进门催,只好又叩了叩门。 文怀清见已经不能再拖了,此时都城内已满是清河和杨回的谣言,若再在这个关口上出什么事就实在太收拾不了局面了。于是转身准备开门送清河回宫。 就在他转身的当口,却听见身后的清河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带着恨意的声音说:“你一直在等这一天。你早就知道这天会来,你一直在恨杨回。” 他抿紧了嘴唇,缓缓伸手推开了门:“我让小何送你回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