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笑》 正文 第一章 宽敞的会客厅。 白致远慵懒地靠在宽大的沙发上,鹰一样犀利的目光直直穿透来人,停留片刻,像是要将那人抽茧剥丝般地剥个透彻,仿佛对方耍一点花招,有一丝掩藏也会被他识破。那人抬头看了一眼白致远,正好对上他刀子般的目光,浑身冷汗顿起,不禁打了个寒栗。 “上次关于白陆两家在城南药厂合制药材,进出货的那笔生意,我早与陆家谈妥。不过刘先生当真抬举我白某人,为了与我白家合作竟不惜将陆老爷和陆大少下狱?我说,他可真有手段。”白致远推开面前的文件,随手拿起一本随谈录盖上去,“他应当也知道,我白某人做事惯讲个‘信’字,既然定下来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更改。你回去告诉刘学洋,请他另行物色,我白某人恕不奉陪。孙政,送客!” “且慢!”来人脱口而出的这一句,音调拔高了不少。方才战战栗栗,此刻却抬起了头,且笑容“意味深长”(看得着实让人想打他),“白先生既然说了您做事不会轻易更改,那也就是说仍然有更改的可能,事无绝对嘛。刘总督可是特意为白先生备了一份大礼,您若连看都不看就将总督拒之门外,是否太过偏激执拗?” “我白某人什么没见过,还会稀罕他的大礼?” “我也只是传达吩咐的。总督说,还请白先生赏光,这份大礼不同寻常,一定要由他亲手交给白先生。”来人向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保证让白先生眼前一亮。” 白致远微微勾着唇,隐隐透着颇为意味深长的不屑,接着冷冷一笑,开口道:“我倒要看看他什么不同寻常的大礼,能让我眼前一亮。”转向秘书,“孙政,推掉后天的应酬,去总督府会刘先生。” “是。” 那人一笑,眼中满是得意:完成了总督吩咐的事,且打道回府请赏去。 快马加鞭回到了总督府,刘学洋正在品酒,晃动的高脚杯里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刘学洋抬眼看了看,又垂下眼皮看着杯子,道:“我交代你的事情——” “都办妥了。白致远说他后天就亲自造访总督府,来见识总督的大礼。”那人恭敬道。 “好!”刘学洋大笑,笑得满脸横肉乱颤。突然却跟变脸似的,换了一副冰冷凶狠的面孔,“白致远个兔崽子,前几次请他会面,都被他用生意繁忙当借口推脱,分明就是不给本督面子。待单子拿到了手,不整垮白家,本督这个总督就算白干了!”雪茄被狠狠地戳在烟灰缸中,恶狠狠道,“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等你落水之rb督不单单要痛打落水狗,还要剥皮抽筋,把你千刀万剐,让你知道得罪本督的下场。” “总督英明。”那人笑得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嘴角都快拉到耳朵根下去。刘学洋整治白致远,也好给他今日受伤的幼小心灵报个仇。 刘学洋的人走后不久,白致远对秘书道:“孙政,你替我去办件事。”沉思片刻,“去监狱探望探望陆家人,送些他们需要的东西。刘学洋心肠歹毒,抢了他的生意,他必定下死手整治陆家。” “是。我办事您放心。” 白致远点点头,“说到底,这事我也脱不了干系,告诉他们我会尽力营救,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让他们务必挺住。派人去陆家安慰陆母和陆大嫂,让她们且放宽心。” “二少爷放心,我这就去。只是那刘学洋太过阴毒,您是否真的要和他那种人合作?” “我怎么会和那种人合作?只是为了暂缓他对陆家的报复,不得已而为之。这个老油条,看来不拿下这笔生意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白致远叹了一口气,“去吧。” 孙政领了命令,鞠了一躬,轻轻推门出去。 省监狱中阴森冰冷,只有嘀嗒嘀嗒漏水的声音,幽暗的走廊散发出一股股霉臭,冷风扑来,让人寒毛乍竖。 “呦,孙秘书,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监狱管事从小窗口瞥见下了车的孙政,忙迎上来,满脸堆笑道。 “我们家二少爷交代我来探望陆家人,不知管事方不方便让我与他们见个面?”孙政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叠票子,塞到管事手中。 “这您也是知道的,陆家人是总督大人亲自批准逮捕下狱的,无命令不得私探。您这是您就别为难我了,这不是让我把脑袋往裤腰上别嘛!” 孙政笑了笑,一挥手,一个警卫拿过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的票子。锃亮的票子几乎晃花了管事的眼,管事眼珠子死死黏在上面,不肯移开。 孙政抬了抬下巴,警卫将包合上,递到管事手中。 管事满脸笑意肆流,忙捧住包,“孙秘书客气,太客气了多谢抬爱。只是此事风险太大,弄不好就会搭进性命。待会儿我会支开两个警卫,您务必速去速回,快着些。” 孙政点点头,面上喜忧参半——他自然知道时间的紧迫性。他转头四顾,见无人注意,才低声道:“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又转头吩咐警卫,“在此处等候。” 警卫躬身道:“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孙秘书,就是这里。”管事将孙政引入十三号监狱大院,指着一座密不透风的建筑道,“还请孙秘书稍等片刻。”说毕,陪着笑脸迎向监狱门口站的似小山一般的警卫,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孙政清楚地看见他抓了一把钱塞在两人手中。两人互相看了看,犹犹豫豫地,仍不肯离开。管事面皮随即涨得通红,举起一只胳膊挥舞着,好似在训斥,又好似在请求。不管他用了什么法子,总之那两个警卫还是不情不愿地走掉了。 管事从腰间摸出一大把钥匙,对着亮光看了好一会,找出其中一把来,捅进锁眼。“咔哒”一声,严严实实的大门开了一条缝。管事殷勤地哈着腰跑过来:“成了孙秘书,您快进去。我给您把风。” 孙政快步走到监狱门前,推开沉重的大铁门,一股腥臭气扑面而来,熏得他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里面黑漆漆的,只凭墙上蜡盏中一点微弱的烛光勉强照明。静得只有水滴声和脚步声,死亡的阴霾笼罩着整座监狱。 湿滑的地在脚下发出“噔噔”的声音。走了大约几十步,孙政在一间两人囚室前停住脚步。面前的两人衣衫褴褛,其中一人骨瘦如柴,另一人也是瘦的皮包骨头。两人脸上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若不是仔细辨认,谁也不敢相信原本风光无限的陆家父子会沦落到乞丐的境地,甚至连乞丐都不如。乞丐好歹还有人身自由,他们没有。被关在这与世隔绝条件极度恶劣的囚室中,与其说是囚禁,不如说是等死。 孙政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陆老爷,陆大少?” 其中一人抬起无精打采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孙秘书?!”另一人仍然病恹恹地倚墙阖着双眼,干瘪瘪的手交叠在一起,这是陆老头。 “大少!你们受苦了!”孙政扑到囚室门前,抓住陆大少的手,明显感受到陆家廷手上暴起的青筋。 “孙秘书,你怎么进来的?我家母亲和淑然都还好吗?二弟三弟还有四妹有没有受到牵连?”陆大少急切地问。淑然,是陆家廷的妻子。 “都很好,二少爷已经派人去照料他们了。大少,你放心,二少爷已经在全力营救你们。” “多谢你家二少爷。只是”陆家廷回头看向陆老头,满面忧色,“老父亲年事已高,入狱后感染了风寒,监狱又不给发药,拖了许久总不见好。还求孙秘书想想办法,弄些药品,救救我父亲。” “这个自然。还请大少稍安勿躁,我会嘱咐管事多多照顾你们,首要的是你跟陆老爷一定要保重身子——”门外传来急速的敲门声:“孙秘书,快出来吧,警卫们就要回来了!再晚就出事了!” 孙政将手中的包裹递与他们:“这里面是你们可能用得到的各种药品,内服外擦都有,还有几件衣服并吃食。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多带,明日我托管事带与你们。我得走了。” “多谢孙秘书。记得帮我向白二少问好。”陆大少颤巍巍地抱着包裹,瘦削的脸流下两行泪。孙政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起身迅速离开了。 出了监狱,孙政吩咐警卫取出一只皮包,同样鼓鼓囊囊,塞给了管事:“还请多多关照陆家父子,明日我会托人送来一些衣物,烦请管事转交于他们。孙某不胜感激。”“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尽管放心。”管事仍不改一脸财迷心窍的表情,乐得合不拢嘴。发觉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尴尬地一咳,才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 孙政笑笑,上车疾驰而去。 孙政回到白府,快步走向白致远的办公室。 “笃笃笃”,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门内传来白致远带有磁性的声音,“进。” 孙政缓缓推开门,走到白致远办公案前,躬身道: “二少爷,我方才已去探望过陆家父子。” “如何?”白致远放下手中的文件。 “其惨自不待言。”孙政声音颇为低沉道。 白致远陷入长久的沉默。许久才缓缓地叹了口气,心情似乎也很沉重:“是我连累了陆家人。” “这件事怎么能怪到您的头上?您已经尽心尽力地帮衬他们陆家,您该尽的责任已尽到。” 白致远一手捋着额头,看孙政,言语中透着疲惫:“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是。那少爷您好好休息吧。”孙政躬身轻轻退了出去。 白致远向后一仰,靠着沙发,长叹一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富丽堂皇,警卫森严的大公府前,刘学洋率一干人等已等候多时。 一辆车缓缓停下。车门开了,孙政从副驾驶下车后,娴熟地拉开后侧的车门。 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浅色笔挺西装,个头高挑,面目清朗的年轻人。孙政转头向刘学洋介绍道:“刘先生,这是我们二少爷——” 话不及说完,刘学洋早已是满脸笑意迎上来,不过在白致远看来,他的笑意并没有多少友善。刘学洋一双手掌厚似熊掌,指根肥若香肠的“官老爷手”一把握住白致远的手:“白老弟,久仰大名,今日总算是见到了本人,果然是一表人才。”又忙拉着白致远道:“我命人备了上等宴席,白老弟请。” 白致远得体一笑:“刘先生请。” 之所以叫“先生”不叫“总督”,完全源自白致远内心对他的厌恶,这位刘总督不仅后台相当瓷实,也是一位心狠手辣的角儿。他的官帽子完全是动用关系得来的,在这个年代人们自保尚且不能够,哪里有闲心思去揭发刘学洋的罪行,所以才让这个肥肥腻腻一身油的“总督”混得如鱼得水,好不自在。 刚进会客大厅,满室价值不菲的器物便直晃眼睛。“装饰如此豪华的大厅也只有刘先生担得起了。”白致远不无讽刺道。 刘学洋在官场商场混迹多年,岂能听不出来?只是碍于面子不得发作,便笑笑道:“白家根底子岂会比我刘某浅?致远弟说笑了。” 白致远摆摆手:“我白家只是小本买卖,论起来如何比得过刘先生。”白致远仍旧笑着,笑容里分明是讽刺刘学洋不正经做生意,利用职务之便钻营投机的劣迹。 刘学洋早已习惯了被别人奉承灌蜜,此时被白致远嘲讽心里自然恨的跟什么似的,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仍是颇为和蔼地引了白致远入席,无论表情动作都显得无比的亲昵,很容易让人误以为,白致远是他刘学洋的“自己人”。 如此得体的演出,看来这老滑子的天赋在演戏这一方面着实令人惭愧。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众人分批就坐。其中有不少是刘学洋的下属,还有几位当地商业大亨。 白致远转头向刘学洋道:“刘先生破费,这满席酒肴没个十几万怕下不来吧?我白某何德何能让刘先生如此隆重地招待,惭愧惭愧,折煞白某了。” 刘学洋端起两杯酒,一杯递给白致远,一杯举到自己唇边,道:“致远弟在商界可算得上是俊杰,不知致远弟是否听说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致远弟担得起这个名字,想必也符合这个说法。” 白致远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酒杯,心却猛一沉:这么快就开始试探我了?这老滑头心急得很,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这可如何是好。看来今天这鸿门宴,我确实要与他周旋一番。便笑道:“刘先生乃红商巨擘,才是真正的‘俊杰’;我白某是个粗人,也是晚辈,不过凭祖上的家业混混日子罢了,岂能与刘先生相比?” 刘学洋一摆手:“嗳——致远弟勿要妄自菲薄。白家基业稳固,自打致远弟接手,这家财像是滚雪球越滚越大,可见你颇为精通经商之道,你就不要谦虚了。” 刘学洋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白致远,“不过这经商嘛,自然以赢利为目的。若是看错了时局站错了队伍,到时候得不偿失,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刘先生说的不错。”白致远饮了一口酒,“但白某认为,赢利固然重要,信义也当不忘。” “信义?哈哈,信义!”刘学洋爆发出一阵大笑,嘴上两撮小胡子翘得欢畅,抖个不停,“没有钱还谈什么信义?你们年轻人到底不晓事,真的以为商场是个搬弄道德是非的地方?” “刘先生此言差矣。‘无规矩不成方圆’,白某认为,做生意也要凭一个‘信’字。刘先生已是根基稳固,不需什么信义道德,白某根基尚浅,不能与你等量齐观。” 等量齐观这个词呢,用来夸人可以,骂人也是不输利落。 刘学洋涨红的面色转为青白色,饶是他老奸巨猾也抵不住别人对他如此不敬的侮辱,登时便要发作,却被他左手边的心腹下属按住。他瞥了一眼心腹,脸上紫胀着,许久才勉强吞了气。 接下来的谈话,两人的言语明显针锋相对起来,酒席俨然成了斗智斗勇,舌枪唇剑的战场。 说到激动处,白致远手中的酒杯被“啪”地墩在桌子上,艳红的红酒溅了两人一身。众侍欲上前擦拭,但谁也不敢动。 白致远起身直视刘学洋道:“你为了和我白家合作不择手段,陆家人怎么下的狱你心里不清楚?没了良心的生意我白某不做,你另找旁人吧!”说毕转身欲走,却被一人拉住。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还请白先生留步。” 白致远一顿,心中怒气化成一层霜凝在他的脸上。再回头一瞧,原来是前日送请帖的那人。 “白先生,总督可是为您预备了大礼,您就这样走了,似乎不妥。”那人饱含讨好意味的笑容,奸诈从眉毛到唇角,无处不在。一对儿三角眼三棱刀似的刮着人的面皮。 白致远面无表情,从牙缝吐给他几个字:“你算什么东西。” 说来也怪,原先在白府战战兢兢似小鼠,如今回了自己的老巢,跟饱饱打了气儿一样,显得底气十足。也不惧怕白致远,仍道,“以和为贵乃是古训,您出生于大家名族,自然受过这类教诲。总督原本是一片好心——” “好心?”白致远看了一眼刘学洋,“我看是请君入瓮。” “白老弟年轻气盛,怕是误解了我。”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方才还争的面红耳赤,如今又笑脸相向。只一会功夫便换张脸的本事,不是谁都学的来的,刘学洋便是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 他颠着满腹膏脂的将军肚起身离开席位,缓步走近前来,“我确实没有刻意与你争吵的意思。我们之间或有什么误解,还是一并解决了好。”仍是一脸的和蔼。 白致远缓缓转过身,一面笑了笑:“刘先生盛情款待,如此唐突与你斗气的确是我不对。”一面伸出手来与刘学洋一双肥手握了握,“那我们坐下来继续谈。不过刘先生准备的大礼就免了,我白某不贪财礼。” 刘学洋拉白致远重新入席坐定,才开口道:“白老弟有所不知,此物乃是我刘某派人寻了两三年才于外国一富商手中购来。”又压低声音道,“你肯定喜欢。”话音未落便拍了拍手道:“端上来。” 只见一仆手捧一金盘,盘中不知是何物,煞有介事地用精致的黄丝帕蒙着。后随着的两人分别执一银盘,其中放一白玉材质印玺状物件。三人稳稳地端着盘子,缓缓而行,那速度估计在脚脖子上拴个铃铛也不会有半分响动。 近了桌前,早有贴身仆人将金盘接过,极其谨慎地置于桌上,那诚惶诚恐的程度与古代太监呈给皇帝东西别无二致。 “白老弟,打开看看。”刘学洋笑得一脸菊花层层叠叠交错在一起。 白致远双手交叠,目光扫过金盘,心中盘算着到底是何物。因存了几分疑虑,故迟迟没有动手揭开。 “你打开看看,便明了了。”刘学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紧不慢道。 白致远抬手缓缓揭开黄丝帕,盘中静静躺着一块周身翠绿,半透明状几乎不含一丝杂质的翡翠碧玺,白致远饶是平日波澜不惊,此刻也是倒吸了一口气,极低沉地吐出几个字:“魏晋南北朝丢失已久的传国碧玺?” “白老弟眼光是厉害。不错,这就是当年的传国碧玺。” 白致远神色凝重:刘学洋为了与陆家抢这单生意看来是下了血本。这碧玺要不得,否则一旦与刘家交易互市,以后想全身而退必定困难。刘学洋为人心肠歹毒,花了巨额来做商引子,以后不扒我白家几层皮下来怎么会甘心罢手? 想到此处,便道:“蒙刘先生抬爱,白某实在不敢收受,还请刘先生谅解。” “白老弟,”刘学洋的声音明显冷了几分,“你这分明是不给我面子。怎么,我刘某派人千辛万苦淘来的宝贝,是配不上你白老弟的身份?”声音不大,却颇有威慑力。 “白某倒不是这个意思。”白致远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仍然波澜不惊,“此物太过贵重,白某收受不起。” “我既将它送与了你,你好生收着便是。”刘学洋音调拔高了几分。 “恕白某不能从命。”白致远语气坚定。 “你执意不收此物,便是要与我作对了?姓白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刘学洋忍耐触了底线,风度尽失(原来也没啥风度),咬牙切齿,就差振臂挥拳,“咣咣”敲桌子了。 刘学洋原形毕露,再纠缠下去今日怕离不了此宴,何况自己单枪匹马,只有孙政在身边,若有什么事自己也占不到便宜。于是白致远重新起身离席,说句“告辞”,便抽身向门外走去,孙政紧随其后。 仆人见事不好,伸臂欲拦,却被刘学洋一语制止: “他娘的,随他个兔崽子去!” 白致远出了厅门,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碗盘碎裂的响声,伴着宴桌倒地的巨响。白致远停了一下步,却并未回头。 “白致远,你欺人太甚!留你后路你不走,休得怪我。不置你于死地,我绝不罢休。”刘学洋阴沉着一张能挤的出水来的面孔,咬牙发狠道。 车子载着白致远回到白府。 “少爷,那刘学洋分明是摆了鸿门宴。今日与他撕破了脸,想必他日他定会设计阴谋来祸害于您,您可要及早做好准备。”回到办公室后,孙政不无担心道。 “他那种六亲不认的人,就算不与他撕破脸,他肚子里也多的是花花肠子来害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他是总督,我白家莫非就没有人脉,任他鱼肉?他心术不正,作恶多端,与他成为敌人是早晚的事。”白致远淡淡然道。 “他现在自然不敢拿您怎样,以后就难说了。” 白致远没应他,拿起笔“刷刷”写了几个字,推向书案另一边:“把信送去唐家唐业处。” “是。”孙政上前取了信,推门而出。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孙政上了车,将信放进公文包,吩咐司机道:“去唐府。” 车子缓缓停在唐府门前。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孙政由一仆人引入正厅。 “请孙秘书稍等片刻,我家少爷正在批示文件。”一穿着较其他侍从更高等的仆人轻手轻脚地从唐业办公室出来,轻声说,“您先请坐。” “好。”孙政在沙发上坐下。 另一仆人上了茶,垂手立侍一旁。偌大的书案上摞着一叠朱红色的信帖,第一封鎏金大字,似乎是碧家惯用的。孙政眼见不错,道:“孙某多嘴。这是碧家的请帖?” 仆人答:“这确是碧家的请帖,还是喜帖。” 孙政笑道:“想必是碧家二小姐寻了好夫婿,已择好日子准备办喜事?” “孙秘书玩笑了,这不是那二小姐的喜帖,是三小姐的。”仆人恭敬道。 “三小姐?碧家三小姐不是入洋学读书的那位?她受了新式教育,观念也自当与别人不同,再者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肯早早嫁人?”孙政颇为疑惑。 “谁说不是呢。可碧家大太太一门心思不让三小姐读书,说女孩子家家识字就很好,何必浪费时间,把花骨朵一样的年华用在读书这些男儿们的事情上。”仆人压低了嗓门悄悄道,“大太太厉害着呢,就是老爷也得让她三分。有她作梗三小姐怎读得下去?” “那三小姐如何反应?” “说来也怪,三小姐那性子,听了大太太这话也不气不恼,任由给她择了婚事,安安分分回了碧家。” “哦”孙政抿了一口茶,“倒是奇怪——”正待要问嫁的哪家,忽听一人笑道:“老孙,你可够刨根问底的。”伴随着“噔噔”的脚步声,那人从楼上走下来。孙政忙起身,行了礼:“唐三少,孙某失礼。” “我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白老二有何事找我?”唐业着一身家居服,半新的白衬衣,纽扣开了两颗,不拘小节的穿着愈发衬出一张俊朗的脸,右半袖还沾着几小滴墨点子。 孙政忙取出信交过去。 唐业接过信打开看了两眼,笑:“他个好赖不知的混子,上次和我跑兰汀州去,回来被我爹撞见,差点被老头子吊起来打死,这回又叫我去跟他作死。” 兰汀州,本地最豪华上档的歌厅。 “行,”唐业放下信,随即浮上一脸嫌弃的神情,“交了个这样的朋友,当然是‘一丘之貉’。我去换套衣服,你回去告诉白老二,就在兰汀州前门见。” “好。”孙政起身告辞。 孙政走后,唐业吩咐仆人拿来自己最不显眼的一套衣服。 仆人取来一看,原来是件半旧的深褐色风衣,袖子边角起了些毛糙,几颗扣子有些松垮,整个儿样式也显老旧,不禁面露难色道:“少爷,这套衣服太过素雅,与您身份是不是有些出入。” “穿的那么正式干吗,好像巴不得告诉所有人我是唐家人。”唐业抓过衣服,一边扣扣子,一边道,“太招摇了,让人看见,万一告诉老头子,岂不是又要吊打我一顿?我这屁股是肉做的,不是木头料子。”扣完扣子,“行了。如果他老人家回来,就说我去找陆冬谈生意去了。” “是。”仆人唯唯诺诺。 陆冬,是陆家老二。 “哥你干什么去?”四妹唐棠一身学生装束,青春的气息在周身洋溢着,圆圆的脸蛋,高高的马尾,不紧不慢地从楼上走下来。 “哥有点事情。”唐业一时找不出别的理由搪塞,只好笼统地找个说法。 “你是不是要去兰汀州?”唐棠一双眼睛流露出复杂的神色,一脸什么都知道的表情问道。 “丫头,你可别给我说漏了嘴。”唐业收起嬉皮笑脸的浪荡公子样儿,难得正经道,“你白二哥有点事要跟哥商量,哥必须去。你在家好好练习功课,别乱跑。” “你去就是了,我不会说。我也知道你们上次去兰汀州也是有要事相商,并不是去花天酒地。”唐棠手里绞着裙子,“不过爸性子太暴了些,你可小心别让他知道了,不然”唐棠低着头咬着嘴唇,似乎在做某种心理斗争。眼中夹杂几分担忧。 “行吧,鬼丫头。”唐业抚了抚唐棠的头顶,满是兄长对幺妹的疼爱。转身出了家门,还不忘回过头来补充一句,“好好学习。” “知道了。”唐棠笑笑。真啰嗦,你都不做个榜样还让我好好学习呢。唐棠心想道。 载着唐业的车子疾驶出唐家大门,向着兰汀州的方向疾驰而去,卷起一路尘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白致远到达兰汀州时,唐业早已等候在那里。见了白致远,唐业一把上去薅住他,同时低声道:“进去谈。” 两人进了门,兰汀州的老板曹八万跟见了财神爷似的,忙迎上来:“哟,两位,好久没见两位少爷来我这里转转啦。”一面陪着笑,“我这是怎么得罪二位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见着您们。我曹某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您们多多包涵哪。” “曹老板说笑了。”白致远环顾四周,“曹老板做生意左右逢源,瞧这门前车水马龙的,生意兴隆可见一斑哪。最近可还顺心?”白致远笑问。 “托您们的福,来来往往的客人倒是不少。”曹老板一边寒暄着,“您二位楼上请——小心地滑。” 两人上了楼,曹老板紧跟其后。 待两人坐定,唐业收了笑容,向曹老板道:“若有人问起来,只说没见过我们。” “您放心。您们若无别的事,那我就先下去了。”曹老板哈着腰退下去。紧接着服务生端来各式茶点点心,名贵红酒,并各式瓜果。 眼见将东西都放好了,白致远屈指敲敲桌子:“都下去吧。” 众人退下去。 人都走净了,唐业这才开了口:“你将刘学洋得罪了?你小子有两下子,连老虎屁股都敢去摸。”伸手挽挽袖子,“怎么回事?” “你可知道陆家父子下狱一事?”白致远脸色阴沉下来。 “知道。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各路飞短流长,甚嚣尘上。” “这事与我脱不了干系。刘学洋为了拿到我的那批订单,使了手段诬陷陆家。如今陆家父子身处大牢,陆家既失了主心骨,刘学洋又步步紧逼要扭转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白致远皱眉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刘学洋今日宴请我,宴会上我与他发生了争执。”白致远不屑一笑,“他要送我大礼被我拒绝,估计恼羞成怒,此刻正想着法子治我。” 唐业瞪了白致远一眼,似乎想埋怨他的武断,挠挠头,憋了半天,愣是没开口。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一时不敢拿我怎么样。”白致远挑了挑眉毛,又沉思起来。 “他若留了心要抓你把柄,长此以往下去,你又该如何?以他的权势,岂会怕你?白老二,平常看你挺有心眼的,怎么偏偏关键时刻掉链子?”唐业显得有些担忧,“不如这样,你赶紧派人拟了合同,找刘学洋签字,拿下这笔生意他自然会消气,趁此机会陆家父子也可被释放出狱。”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一件事。”白致远面带微笑,端起一杯红酒轻轻晃着。 “什么事?” “刘学洋已经叛通rb。”白致远脸上笑容倏地已不见,取而代之一股杀气。 唐业一惊,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那种人,骨子里都是卖国求荣的浆髓,”酒杯被“砰”的一声扣在桌子上,“我白致远宁死,不与汉奸拉勾当。” “老二,这事”唐业顿了顿,“你做的对。” 白致远转头向着唐业:“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了陆家的事。我知道你和碧家走的近,碧家大小姐碧春不是嫁给刘学洋做三姨太了么,听说很是受宠。” 唐业笑了笑:“你是想——” “这一切都不是陆家人的错。我希望你能帮帮我,帮帮陆家,请碧春在刘学洋面前为陆家人说句好话,放他们出来。”白致远用请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唐业。 唐业笑容颇为无奈,“我说你,自己都快顾不上了,还管别人。好吧,我去试试,若不成功,咱再另想办法。”虽然心中把握不准,答应得倒是痛快。 白致远一笑,点点头。 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计划正在白致远心中酝酿。 一辆车缓缓停在碧家门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位穿鹅黄色水兰旗袍,凝脂肌肤,皓齿丹唇,眼睛水灵灵跟黑葡萄珠儿似的一位姑娘。一旁等候已久的仆人忙上前,搀了那位姑娘笑道:“苏小姐可算来了,方才大太太还心心念念的。快请。” 那位苏小姐微微一笑,随仆人入了大门,一边走一边问道:“姑妈与姑父近日身体可好?” “好着呢。昨儿还吩咐我们,再把小姐的屋子好好扫扫,擦洗擦洗。听闻小姐喜欢花儿,下人们巴巴地跑了好几个市场买回来各样儿鲜花香果,都摆在小姐屋子里头,那才是真正的香的了不得” 正说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正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正厅侧椅上坐着一位贵妇人,穿着清蓝素纹旗袍,两只腕子上戴着两只錾金墨绿玉镯子,戴着一对翡翠耳坠儿,盘着团髻,髻上簪着各样银饰。面若银盆,不苟言笑,右手中持一柄玉如意。见那妇人正吩咐丫鬟道:“阿娇,去把窗子开开些,闷得慌。”丫鬟连忙答应着去开窗子。” 只听仆人道:“太太,苏小姐到了。” 苏甄笑着快步迎上去:“姑妈。” 妇人抬头一见,又惊又喜道:“哎哟,我的宝贝侄女儿,可算把你盼来了。来,坐到姑妈这儿来。”碧家大太太一面捉了苏甄的手,一面拉她坐下,“最近你父母都还好哇?” “好着呢。您和姑父也都身子骨康健吧?”苏甄温意切切,握住她姑妈的手,“听说您最近想吃家里的桂花糖糕,我特意给您带了来,现下已吩咐厨子去热了。” “嗳,身子康健不康健,也就那样了。倒是你,费事八卦地,还给我带了点心来”大太太笑意洋溢。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丫鬟道:“太太,老爷才派人回家里来,说中午要在外面回不来,让您好好招待苏小姐,下午那边散了席,回来再与小姐相见。” “知道了,你下去吧。”大太太顿敛了笑容,垂下眼皮,“哼”了一声,“整日不着家,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太太” 苏甄忙拉了她姑妈的手,劝慰道:“姑父事务忙呢,想来一时抽不出身,也是有的。” 姑侄许久不见,一旦相见彼此感情亲厚,一时宣泄不完,聊了许久,才想起用膳这一回事来。大太太忙吩咐丫鬟摆了桌子,又叫过几位小姐来一同用餐。 原来这碧家大太太是新娶的续弦,无子。底下还有二姨太和三姨太,大小姐碧春和三小姐碧清是二姨太生的,二小姐碧华是三姨太生的,一家子仨闺女。由此老爷碧福允便老不大高兴,打算娶个四房,大太太当然不同意,俩人为此打了好几架。 每每吵架,太太一气之下,哭闹着将屋中名贵的青花釉里红瓷碗,清珐琅粉彩花瓶都摔坏了好几个,名家字画也撕了不少,老爷除了气得胡子直翘,生闷气抽烟斗之外拿她也没办法,两人由此闹得很僵。 不一会儿的功夫,除了嫁出去的大小姐碧春,碧华和碧清都到了。俩人一个穿着桃红蝶穿花旗袍,一个穿浅色掐腰长裙,问候了太太好,又与苏甄互相打过招呼,寒暄了几句,才坐下开始用膳。 兰汀州。 “哎哎哎,”唐业敲敲桌子,“你发什么愣?还有事没?没事我可得赶紧回去了。上次你个臭小子拉我来,回去就撞上我爹了,差点儿被他打断腿。”叹了一口气,“这回要是再让他逮住,我小命不保。” 白致远沉定地点点头,起身道:“事情要赶紧办。老三,我得去一趟碧家。你先回去吧。”说毕拔腿就要走。 唐业从沙发上弹起来:“你去?不是我去说吗?” “此事非彼事也。这关系到我的一项大计。”也不待唐业反应过来,白致远已消失在楼梯口。 唐业沉思片刻,苦笑一声,也起身离开。 碧家人和苏甄正在用膳,下人忽来禀告白家二少爷来访。大太太一惊,道:“白家二少爷?他来干什么?”一面拿餐布擦了擦手,“告诉他,老爷不在。” 下人应着退下去,不一会儿又回来道:“白少爷说,他是来找三小姐的。” 碧清停了箸,一脸疑惑:“找我?”说着看向大太太。 大太太垂了眼,冷冷一笑:“好歹是书香人家的小姐,也须知些规矩。你又马上是要嫁人的人,怎得与白家人有交集?” “回大太太的话,我与那白二少只有过几面之缘,也不知道白二少找我何事。我且去看看。”碧清不卑不亢地答道,起身行了礼,便离了席向会客厅走去。 苏甄沉默一会儿,向她姑妈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单独去见那个什么少爷恐怕不方便。我去看看。”说毕也起了身。 大太太放下箸,也不知在生谁的闷气,是怪碧清跟她顶嘴,还是侄女儿跑去掺和,只不言不语地靠着椅子背。碧华看情况不妙,早已停了箸悄悄溜走了。 两人一进门,见白致远正在观赏墙上一幅书法。白致远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笑道:“久违了,三小姐。” “二少客气。快坐。”碧清拉着苏甄坐在白致远对面的椅子上,“你是大忙人,今日来可是有何要紧事?” “我听说你跟刘新成已于上月初八订婚?”白致远一笑,“恭喜。” 碧清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苏甄,脸上笑容勉勉强强,好像谁掐着她的脸硬给她挤出来的,“多谢。本来应该给你发请帖,不过”后半句硬是被她生生咽在嗓子里。 碧清咽在嗓子眼儿里的后半句是说刘新成的叔父刘学洋多次宴请白致远遭拒一事。以刘学洋的性格,自然对不买他的账的白致远深恶痛绝,若侄子结婚时看见他,那滋味就仿佛钉子扎在眼里,骨头卡在喉咙里,怎能舒心得起来。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白致远满不在乎地笑笑,“这没什么,三小姐勿要因此产生什么烦扰。” 随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白致远的目光被碧清身边的苏甄吸引过去。苏甄面容姣好,温婉出众,又受过家庭和学校两种新旧不同模式的教育,整个人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此刻她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正有些怯怯地看着白致远,不吸引白致远是不可能的。 白致远顺着那身鹅黄色明亮的旗袍看过去,一下子心慌气短:“这位是?” “噢,这位是大太太的嫡系侄女,苏甄苏小姐。”碧清忙起身介绍道。 白致远略略欠身,向前伸出手,笑道:“苏小姐,幸会。” “幸会,白少爷。”苏甄一双温润如玉的小手握住白致远的修长的手,白致远明显感到她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猜想她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便轻轻握了握,随后松开了她的手。 苏甄颇有些感激,抬起头看了白致远一眼,正好撞上白致远投射过来的无比热切目光。四目相对间,电光火石,日月失色,红尘颠倒。 我还是未能免俗。我们的苏甄小姐成功以清丽脱俗的外貌以及恰到好处的羞涩引起了白致远先生的注意,并且两人都不知道,这种感觉已在对方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而且以后他们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碧清是个伶俐的女孩子,岂能察觉不出此番意味。只是她因着顾忌大太太,纵使面前这俩人再怎么互相钟情,她也决不敢做什么牵丝搭线的红娘。 为了避免此刻的尴尬,碧清只得轻咳一声道:“苏小姐,大太太还在厅堂等着呢” 苏甄这才一惊,早把方才的爱慕与柔情吓得丢到了爪哇国:膳还没用完,就这么跑出来了,而且出来时候也不早了,如此这般确实失礼。忙起身告辞道:“我先行回厅,二位慢聊。” 说罢匆匆赶了回去。白致远的目光随着她婀娜窈窕的背影一再拉长,直到苏甄消失在绿荫遮掩的走廊拐角,目光所能及之处,再看不见她为止。 碧清环顾四周,见除了她和白致远外再无旁人,便缓缓地重新落座,深深地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与刘新成的婚事,是大太太与我定下的,大太太虽为新娶,在我碧家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所以我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也没用,由此自打婚事定下来那时起我便从不哭闹抗拒。”其实碧清早存了必死的心,连生金子她都已备好,只待大喜那日含上一块,脖子一伸吞了也就完了,好于一朵娇花落在那个畜牲手里让他糟蹋。 她脸上黯然神伤的神情看了当真让人心疼。白致远欲言又止道:“大约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碧清苦笑一声,“二少,你就别安慰我了。那刘新成什么好人物?分明是个放荡无赖的混子,整日花天酒地,极不成器。若不是仗着有个总督叔父,他——”说到此处哽咽不能语,眼泪像一串串断线的珠子顺着面颊簌簌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她赶忙抬手用手绢细细擦去,道:“碧清失礼了。” “无妨。”白致远看着她红了一圈的眼睛,“三小姐当真不想嫁?” “自然。” “好,”白致远直视着碧清,低声道,“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但是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 “只要能让我摆脱刘新成,何况区区几个问题,刀山火海我都上得。”碧清咬了牙,一副“拼死也不嫁刘新成那忘八羔子”的神情。 “事关紧要,还请三小姐务必封口。” “二少放心,我虽身为女子,为人却是光明磊落。碧清便发誓,以后绝口不再提此事。” 至于白致远问了什么,此是后话。 且说白致远告辞后,碧清快步回了大厅,饭菜早已撤下,太太小姐们也早已散去。 这时一仆人见她回来,上前来道:“太太吩咐了,三小姐也忒不守规矩,自己去和那个白家少爷厮混也就罢了,还拉上苏小姐。这几日便不许出碧府的大门,好好反省,算作惩处。” 这话确实有些强词夺理,虽然碧清与白致远算是旧相识,但为避嫌才说只有几面之缘,这样说倒也不算过分。苏甄是担心她才随她一同去的,怎么叫碧清拉她去呢?未免太牵强附会了。 碧清倒也不分辩,她知道这是大太太一贯的作风,只是一声不吭便回房去了。 白致远回到白府,才下车,孙政迎上来道:“您可算回来了。太太正找您呢。” 孙政口中的“太太”是白致远的母亲。 “你可知太太找我做什么?”白致远一面向着他母亲处走去,一面问孙政。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少爷还请快走,太太那边催得紧。”孙政快步跟上白致远,低声问道,“您的事办的可顺利?” 白致远顿了顿步,微微一笑:“很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得如何?陆冬怎么说?” 孙政贴近白致远的耳朵轻声道:“陆二少请您放心,他说刘学洋留着迟早是个祸害,他会全力助您。您需要的东西他会帮您搞到。” “那就好。”白致远笑容里多了几分坚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说着话儿很快就到了。白致远敲开门,见他母亲正和一位打扮入时的小姐相谈甚欢。白致远何等人物,心下便不由得猜着了分。 “远儿,”白母拉着那位小姐的手笑笑,“你这么整天忙啊忙的,连自己的私事都顾不得了,还得母亲替你张罗。”一面将身子往那位小姐处侧了侧,又道:“这位是兰成业先生的女儿,欣芷。” 说着,兰欣芷起身道:“二少爷,久仰大名。”一面拿眼色不住地觑他,心中暗道:早听说白家二少爷生的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白致远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笑道:“幸会,兰小姐。” 打眼一瞧,兰欣芷今日穿一件百蝶穿花水蓝色旗袍,齐耳短发,面孔白净,标准的瓜子脸,美中不足的是一双眼睛在脸上显得小了些,长得倒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白致远初见兰欣芷却对她无甚好感。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油然而生的排斥。 白母拉了白致远挨着她自个儿坐下,又与兰欣芷道:“兰小姐,快坐快坐,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必拘束。” 兰欣芷依言坐了。 白母一面转过头对白致远道:“远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为你的婚事也算操碎了心。我听人说,兰成业先生家的女儿出落得水灵,真真的好人物。特托了人请了来一见。”又转向兰欣芷,携了她的手,笑道,“今日一见果然不错。远儿,你觉得——” “母亲,”白致远打断她道,“儿子现在将全部精力都放在白家多年的基业上,实在抽不出空来谈婚姻大事。再者婚姻大事也马虎不得,须细细商量。您觉得呢?” “这个自然是须细细商量的。只是远儿,你都多大了?你的婚事也该抓紧了。为你父亲分担商务固然重要,为白家开枝散叶也是一桩要紧事。”白母眉头微皱,拍了拍白致远的手,语重心长道。 兰欣芷颇有礼貌地笑了笑,道:“白二少如此英武潇洒,前来提亲的自然是不乏其人。” 白母回过头来,朝兰欣芷道:“他呀,这么大年纪,也没正儿八经的找个对象,岂不是让人笑话。提亲的倒不少,可他见都不见,通通回绝了人家。”里面颇有些对她儿子嗔怪的意思。不过在兰欣芷听来,也有些有心撮合她和白致远的意思,一时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低了头微笑。 聊了一会儿,白致远起身道:“母亲,兰小姐,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若无他事,我先回去了。” 白母赶忙拦住白致远:“这么着急忙慌又干什么去?你有什么要紧事,也不如眼下的婚事要紧。你且先将别的事推一推,带了欣芷去转转。” 一阵尴尬扑面而来 白致远不好拂他母亲的面子,便抹去了脸上不快的神色,笑道:“儿子遵命便是。”转向兰欣芷,“不知兰小姐可否赏光?” 兰欣芷脸颊飞上两朵红云,站起身来应道:“不敢劳烦白少爷。我家中还有些事,不便在此久留,还请太太和白少爷见谅才是。” 白母嗔怪白致远道:“你长这么大,却竟是白学了这些年。你读了那许多书,却不懂得待客之礼,怠慢了兰小姐,让人家挑出刺来了不是。” 兰欣芷慌忙道:“原是出来时母亲交代过了,今日家中有客来,要早些回去。”又笑道,“白少爷并无怠慢我的意思,他许是真的有要紧事急着处理吧。” 白母笑道:“你这孩子倒是知情达理。”瞅了一眼白致远,“也罢,你且去吧。” 白致远巴不得他母亲一声,像是脱了缰的野马,直奔出去。 “孙政。”白致远进入办公室,声音低沉。 “少爷。有何吩咐?”孙政轻轻靠近前来,俯身应道。 “你去采办一批军火。”白致远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抽出一纸文件,推给他,“这是枪支的样式c数目,都按照这上面的来,一点差错都不许出。”白致远脸上杀气暗涌。 “是。” “另外,如果走漏了半点风声,我拿你是问。”白致远鹰眸直逼孙政。 孙政郑重地接过文件:“是。” 刘学洋,该还的终究是要还清的。你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以死来相抵都着实太轻。如今就取你性命,来祭奠被你陷害死在狱中的陆老爷和众多无辜的人。 对,没错。陆家老爷未等被释放出狱,便病死在狱中,陆大少仍然身陷囹圄,毫无音讯。陆家人对刘学洋自然深恶痛绝。也难怪陆冬承诺会尽全力帮助白致远执行刺杀刘学洋的计划。 只是,这计划岂是那么容易筹划的。这一打算,三个月便过去了。至于军火,孙政早已派人暗中准备妥当,陆家大少陆家廷也在碧春的大力劝说下被释放出来。白陆两家人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据可靠消息,刘学洋将于下月初三乘坐南洋公司的火车去往南京商谈生意,由于这笔生意非常重要,刘学洋决定自己亲自前去,争取一次成功。这对白陆两家来说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刺杀刘学洋成功与否在此一搏。 这一天终于来了。 白陆两家安排执行刺杀任务的六个人早早到了车站,隐藏在人群中,随时准备找准目标执行任务。等了许久,却不见刘学洋半个影子。好在这帮子刺客受过严格训练,职业素质很高,因此也很沉得住气。 车厢门打开了,人流开始向着火车上涌动。突然一个眼尖的刺客发现一个穿着中式长褂,戴着帽子和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的人身影在火车门一晃,就不见了。看背影应当是刘学洋,可是他们已经等了许久,不见他半个根汗毛,此刻极像刘学洋的这人却已上了火车,他莫不是有隐身术? 见第一方案的刺杀计划失败,他们只好启动第二方案。只见三个刺客跟随人群上了火车,另外三个带上帽子伪装成普通人悄悄离开了。 三个刺客分别伪装成普通商客,流里流气的知识分子,还有看起来有些落魄的投奔亲戚的普通老百姓的样子,不声不响地开始了每个车厢的寻找和搜查。他们混在流动的人群当中,与他们融为一体,若不是洞察力极其敏锐的人,很难识破他们的伪装。 刺客也不是豁出一切去完成任务,按照上层的交代,他们要在全身而退的前提下,完成刺杀任务。否则即使杀掉了刘学洋,自己身陷囹圄,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保不住一念之差就卖了上级,到时候岂不是坏了大事? 很快,火车到达第一站:安川。随着火车鸣笛预示,刺客们暗中握紧冰冷的手枪,手心渥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枪响的那一刻,殷红的血喷涌而出,溅满了半截车厢。倒下的壮硕身躯死死瞪大双眼,大口大口捯着气。刺客们早已夺门而出,脸上不是完成任务的喜悦,反而是紧张,懊丧,甚至有些慌乱。从他们面部微微抽搐的表情可以看出,计划失败了。 是的,刺客们摸出枪的一瞬间,有人挡在了刘学洋前面,随后,枪响了。 趁着骚乱,刘学洋再一次逃脱。闻声而来的警察包围了整个车厢,严严实实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一只苍蝇都甭想飞进来。车厢里的人们都吓坏了,一时间血腥味,尿骚味,混杂着臭烘烘热熏熏的气息将人熏的直作呕。 此时此刻,刺客跳上前来接应的汽车绝尘而去。 陆冬宽大硬实的手掌将实木办公桌拍的“砰砰”直响,仿佛那红木桌是最好的泄愤工具,能一股脑儿地将陆冬所有的情绪都吞噬消化掉。刺客们笔直地挺立着身子,低着脑袋一声不吭。 “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事。你们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 “少爷放心,干净利落,他们无迹可寻。” 许久,陆冬缓缓叹了口气,“那就好。”愤愤地冷哼一声,“往后日子还长,咱们走着瞧。” 相比起陆冬,白致远的反应可是淡定多了。他不紧不慢呷了口茶,冷冷一笑:“不中用。不过话说回来,也怨不得陆家的人,这种事风险太大,不成功也是常有的事。” “您不担心他们露出什么马脚?”孙政低声问到。 “陆家的刺探还不至于笨到故意留下点儿什么暴露身份的东西。只是这样一来,刘学洋必定会加强防范,以后刺杀刘学洋怕是会更加困难。” 孙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难不死的刘学洋活像一条偷食吃挨了一顿打的狼狈的狗,匆匆回了济南府。果然不出一天的时间,大批穿着黑制服的巡查就包围了安川,开始大规模地搜查,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训条,牵连一百四十多人杀的杀抓的抓,惨叫声,哀嚎声,讨饶声,不绝于耳。一场屠杀,将原本宁静的小城镇活活变成了人间地狱。 苏甄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雪绸小荷碧波旗袍,挽了个松扑扑的偏月髻,耳上吊着水玉耳坠儿,一双细跟儿高跟鞋,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眼中笑意盈盈,似乎将世上的美好都融入她身上去了。 打扮好了,便同三小姐碧清一同去普含寺中看童子面山茶。 童子面山茶花大,红的不淡不浓,恰到好处,娇嫩可爱,恰如天真烂漫的童子面,故得了此名。普含寺中童子面恰是开的最好的,许是水土的缘故。普含寺地处半山腰,一泓泉水洇洇而出,滋润着寺庙。和尚们常挑了水擦洗佛像,供佛,做饭,浇花浇草。用这水擦洗过的佛像金光灿灿;水澄净,做出来的饭都带着甜味儿;用这水浇溉过的花草长势极好,“全为着这水是最甜的。”和尚们这样说。 来来往往赏花的人真不少,有些拥挤。两位小姐不一会儿就挤出一身汗来。碧清性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几句。苏甄只是笑着,少不得宽慰她几句。一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不觉也到了山寺门前。 赏了一会花,觉得有些渴了,便由僧人引入禅房中喝茶。苏甄端起茶轻轻呷了一口,慢慢放下,才对碧清说:“听说刘总督前几天在火车上遭人暗算,身边的警卫被打死了?” 碧清冷哼一声:“刘总督福大命大,我自然不干系这些。” “算起来他也是你叔叔——” “叔叔?我没有这样的叔叔!大太太做了媒,将我许给了刘新成,可到底我也不是他的人!就好比葡萄和葫芦瓜,不是一根藤上结出来的,一辈子也过不到一块去。”碧清有些愤愤不平,“大太太好歹是你姑母,我也晓得不应当这样讲,可我好歹也是碧家的三小姐,是读过书的女学生,从心底里是膈应包办婚姻,可我又能怎么办?” “姑母确实做的有些过。”苏甄想不出什么法儿来安慰她,她何尝不知道这个姑母性格要强,又爱攀权附贵,如今放着碧家这样一个水灵灵模样的女孩子怎么能不打算盘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刘学洋的三姨太c碧家大小姐碧春,死了。 碧家一早接到的消息,说是大小姐身子不痛快,需要静静将养几天,谁知不出两日竟撒手人寰。刘公府的人说是得了疾病暴毙而亡,“好好的人怎能说没就没了?”碧家人心里不由得暗暗存了几分疑心。 这日碧家人到刘公府吊唁,老爷碧福允身体不适,只托了大太太和两位小姐前去。二姨太身体一向病怏怏的,自从碧春死了,越发不济,已经身不离床,每日躺在那间充满草药味儿和灰霾霾的灰房子里,整日拉着窗帘的屋子里起着细细的浮尘,死寂一般。这位生下两位碧家千金的女人,此时身上干瘦的只剩一把子骨头,外面绷着一层皮,伸手一按便陷下去一个窝儿,好长时间才浮起来。一身带着药味儿和难闻的腐肉气味的绸缎裹着她,似乎裹着一具没有生命体征的干尸。瘦骨伶仃的腕子上一对儿翡翠手镯显的格外突兀,似乎只是证实它主人的身份,颇具有些讽刺意味。 刘学洋出来了,脸上有几点颇似做戏的泪痕,眼圈儿不见红,有些隐隐得意的神色。他里里外外应酬着,并没有因为三姨太的死乱了阵脚,仿佛死的不是他的姨太太,而是一只狗,一只猫。碧家三小姐碧清一进门便嚎啕大哭,到底死的是她的亲姐姐,她母亲如今病的愈发严重,越想越伤心,小脸憋的通红,眼肿的高的像桃儿,黄黄的脸上不曾敷什么脂粉,额前原本俏皮的卷发也被汗泅湿了,熨帖地贴在额上,像花钿一般。头发也哭散了,好像不止在哭她死去的大姐,还有她未来的命运。碧家二小姐默默地流着眼泪,她一向怯懦,也不出声。“长姐死了,三妹妹要嫁人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心中像一团纸似的揉作一团,也禁不住咧开嘴痛痛快快哭几声。碧家大太太冷着一张脸,碧春虽不是她的女儿,好歹也是碧家头一个千金,嫁的“金龟婿”——她眼中的,虽是做小,娘家也跟着脸上有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咽了气,心里不由得憋出一股邪火没处发。火憋的太盛,也挤出几滴眼泪。 碧清抓住刘学洋的袖子,正是吃宴的时候。吊唁过后,两眼红肿的碧清就一语不发,可心里暗暗打着主意。她可是上过学的,脑瓜自然比别人活络敏感些,大姐死了,大姐夫倒不说哭一场,假惺惺弄几个泪点子像什么话!脸上似乎有些得意的神色。这让碧清觉得很是不对,大姐的死隐隐约约与他有些关系。 还没等在场的客人反应过来,碧清的巴掌就落在刘学洋的脸上,紧接着便是发了疯似的厮打。等众人把他们分开,刘学洋脸上早多着许多血印子,一身整齐新做的黑绸衣裳撕破了好几处,还沾着新鲜粘稠的血,头发被连根扯下几绺,正抓在碧清的手指缝儿里。龇牙咧嘴一迭声骂着:“操他娘的!撵出去!操他娘的!给我毙了她!”再看碧清,头发散下来乱蓬蓬遮住了大半边脸,衣扣被扯掉了好几颗,几乎咧开了怀,勉勉强强遮住白皙的胸脯,袖子半遮半掩露出厮打时碰下的淤青。低着头,浑身战栗,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周围的人都以为她犯了什么邪病,不敢去接近她。只有一干腰里别枪的警卫冲进来,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住碧清。 又是一阵嚎骂:“姓刘的!你搞死了我大姐!你不得好死!姓刘的!”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刘学洋,像万道利剑,穿透他的心肝肺。 刘学洋脸色一变,好像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似的用牛皮靴子将地板踩的“咯吱咯吱”响:“她疯了,快,拖下去!” “刘学洋三姨太死了?”白致远听罢孙政汇报,浑身一震,“怎么死的?” “说是得了急病,心悸暴毙而亡。” “怕不是急病,是心病。”白致远幽幽叹了口气,“刘学洋的心病。”孙政低声道:“只怕刘学洋觉察出了什么。”“按刘学洋的性子,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他之所以按兵不动,不外乎是他查寻不到刺客的踪迹。大概齐是怀疑到他三姨太的头上,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他那样疑心重,自然不肯留有嫌疑的人在他身边。” “可惜了,碧家大小姐左不过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落在个畜牲手里,活活糟践没了。” 白致远没说什么。一时间办公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碧春的死多多少少是与白家和陆家有关系的。如果不是她透露了刘学洋的行踪嗳,这种年代,杀个人好比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有谁会去追究?有谁敢去追究呢? 碧清到底是给放出来了,可放出来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人们都说碧春死得冤枉,鬼魂附在她身上想为自己报仇。疯了的人是不能和大家住在一起的,“晦气。”于是将她挪出去,单独住在那栋“不干净”的灰房子里——她母亲就是在这里去世的。有时疯病发作的厉害了,蓬头赤脚,光着身子乱走,在房子里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屋里地上到处都是秽物,让人作呕。没人愿意去伺候她,只有一个二姨太陪嫁过来的老妈子,给她送饭送水。也不知道饿,送来了就吃,有多少吃多少。两眼直勾勾,嘴里含混地念着什么,有时候突然就笑将起来,笑声像凄厉的老鸦叫。 碧老爷决心要纳小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碧家大太太已经闭门不出好几天,她的侄女,苏家小姐苏甄和另一个贴身使唤惯了的丫鬟在她跟前端茶倒水,时时劝慰着。其他人不敢到太太跟前去,一句话不遂意,轻则挨几句骂,重则一个茶壶盖飞过来,当即头上就开了酱油铺子。 碧老爷下了狠心,不管她怎样闹,姨太太总要娶进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么大年纪没个儿子,身后香火往哪传?不被人戳死脊梁骨才怪! 再有一样,仨闺女水仙花儿似的,死的死疯的疯,就剩一根儿独苗苗,碧华又软弱,将来指望她?甭想!老了病了,摊上个骨头硬点儿不讲理的姑爷,铺盖卷都给你扔出去。“大太太是不下蛋的母鸡”,二姨太埋了好几天,碧家弄得乌烟瘴气,也该添点喜事冲冲。樵夫打柴说干就干,不久碧家大门上就挂起来红彩绸大灯笼,喜糕摆了几十桌,从园子里一直摆到长街上去。 碧家四姨太吕文秀进了门。 大太太自然是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瞧,三姨太更不必说,见了她隔着三丈远,头发直往上冲;待走近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哼一声鼻子眼儿里出来的气儿像要一阵风要把她卷走似的,眼里像把刀,咬牙切齿剜她的肉,恨不能生吃活剥了她。 吕文秀原是戏子出身,是“台柱”,嫁人之前红的发紫,专给大官唱戏,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虽说碧老头年纪够做她爹的,大太太三姨太大她二十多岁,她也不怕。她年轻呢,有心劲,干耗她们是耗不过她的。她心里明镜似的,她们年纪大了,也养不出什么阿物来,只要她生个儿子,家产还不全是她吕氏的?因此对大太太和三姨太也不甚尊敬,背后直接称呼她们“老东西”。 大太太苏氏与三姨太像同一座山头上两只母老虎,素日里不太对付,但四姨太吕氏的到来让她们同时有了危机感。于是她们自动结成了联盟,关系也像熬浆糊一样日渐紧密粘稠起来了。 白家太太催着她儿子的婚事,并不断暗示着兰家小姐多么多么优秀,是做妻子的不二人选。白致远对兰欣芷没什么感觉,在他眼里她的身份仅仅限于是一位女性,跟其他的传统女性没什么分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锁在深闺里不见天日,像采摘下来等着腐烂发霉的花,没有水分,没有香气,寡淡无味。书是没读过几本的,倒是弹齿的一手好琴。跟他理想中的妻子还差的太远。但是他母亲喜欢,他也只能打着哈哈,不好当面跟他母亲顶嘴。白致远那样冷冰冰的一个人,是不容易让人想到他居然是一个孝子的。 这日白致远刚回家,就看到一辆漆黑发亮的新式轿车停在门口。他心里顿时泛起一阵厌恶:一准儿又是兰家的车!可不,刚进客厅,就看到兰小姐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上和他母亲有说有笑,还时不时抿起嘴唇,或莞尔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见他回来,兰欣芷眼中立刻放出异样的神彩,含蓄内敛的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白致远礼貌地冲她一笑,立即转向白太太:“母亲近来兴致又好了些。上次差人送来的糕点母亲吃了,觉得可还好?”白太太见了儿子分外高兴:“自然是好的,很合我的口味。你这孩子老忙,也该偷偷闲。”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接过去白致远的外衣,“这样厚的衣服,也太热了些。让李妈去盛御祥给你做身凉快些的。” 白致远一面应着。白太太只顾着关心她认为的儿媳妇的不二人选,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儿子心里不痛快。白致远自觉得身上疲乏,便向他母亲道:“有兰小姐在,母亲也可解解闷了。致远身上不大痛快,想早些歇着。”他母亲虽然心疼儿子,嘴上应着,心里却对他这样冷落兰小姐很是看不惯,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一来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二来这几日白老爷将大部分事务交给白致远打理,颇有些退居二线的意味,白致远忙的焦头烂额,在这些男女婚姻事上也不应太紧着他。因此也就含糊过去了。 白致远自己心里另有笔帐:论模样儿,兰欣芷及起苏甄还差些;论精神气,兰欣芷显得老气横秋,像一块外表光鲜内里空洞被虫蛀了的朽木头,而苏甄像是树枝上刚长出来的新鲜叶子,刚冒出来的花骨朵儿,三伏天荷叶上圆滚滚的水珠,三九天雪地上的红腊梅,很讨人的喜欢。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苏甄都好像比兰欣芷更符合“白少奶奶”这个身份。白致远有些被感情冲昏了头,他只顾着他喜欢,他只晓得他喜欢就会得到,这是当时的公子哥儿们最常见的毛病,而他们都不以为病,很多人认为投胎到了富贵家自己的愿望就能轻轻松松得到满足,好像一切都是白得来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没什么是几根金晃晃,足秤足色的金条解决不了的。 白致远暂时没被划入“纨绔子弟”这个群体里,这与他父母从小对他严格的教育不无关系,实践证明,“慈母多败儿”“棍棒底下出孝子”也不无道理。 刘学洋和碧家交往甚密,而和白家有过节这是人尽皆知的。碧家太太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是不肯为了白家得罪总督府的,更何况现在看来,rb吞食中国的野心不断膨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是这里打起来了,就是那里封锁了。在她看来,在这个时候巴结总督府是上选,将来一旦rb占领了华北,还得靠刘学洋照顾着才能有条活路。她常常听人说,“rb鬼子长着五只手,四只眼,青面獠牙,有两丈高,眼睛眨一眨,就切将人头切下来。”这使她内心充满了恐惧与好奇,“无论如何不能得罪rb人的。”她想,将封建女性的愚昧暴露无遗。这些可怕的想象让她更加坚信,巴结刘学洋是最正确的选择。她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将侄女说给白家人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晴好的天连晚霞都分外妖娆。云彩沉甸甸地铺满了半边天,残阳的余晖斜照过来,绛红,灰白,靛蓝,一股脑儿地搅在一起,像是伙计失手打翻了布坊的染料缸,又像是胡乱拼凑到一起的百家布缝制出的一件衣裳。云彩似乎加厚了,将西山下独有的一点温暖光亮贪婪地吞进去,不肯再将那点少得可怜的光和热施舍给冰冷的,尘土飞扬的大地。 一群黑鸦鸦的鸟儿扑棱棱从西边的树林子飞出来。黄昏应当是倦鸟归林的时候,现在却这样着急,慌张地飞出来,总让人觉得心慌。天色渐渐黑下来,寂静的空中时不时传来几声啼叫,却不似往日那般娇俏,颇有些悲哀的意味。老人们忧心忡忡抬起头,却发现天色也变成了诡异的黑紫色。 这一切都太不正常了。 几天后传来消息,rb鬼子打进了北平城。 碧家太太自以为立了功:瞧,rb人果真进了北平了!连天子脚下都让给了rb人!中国能打胜仗吗?眼巴前瞧着是不能够。因此她觉得巴结刘学洋就相当于和rb人沾了亲,自然是百益而无一害的。 对于碧春的死,碧清抓破了刘学洋的脸c把刘公府闹的鸡犬不宁这两件事,碧家太太对刘公府是含着十二分的抱歉;但她又想着,碧家闺女是碧家闺女,又不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她们怎么样作妖跟她有什么瓜葛呢?只有自己利益才是正经事。自己将这层关系活动开了,碧福允那个老东西不敢看轻自己,吕文秀那个小妖精也不敢跟自己吊猴儿。 白致远心里有些不痛快,一面是为着小rb儿占了北平城,执政府连个屁都不放,平时窝里斗,打的欢,一出事全往后捎,rb人轻易就拿下了北平城,下一步恐怕要直指华北;另一面则是跟刘公府有了过节,现在正是他抖威风得意日子,以后怕是要难过些。大热天的,一着急难免肝火旺盛,嘴里起了一溜燎泡,脸上也泛着青白色,总不大好看。 这一个月来碧家四姨太吕氏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大痛快。自打占了东三省,加上北平沦陷,rb人的手愈发不老实起来,到底是延及到sd来了。多事之秋,街上的生意都冷清了好些,除了柴米油盐的铺子懒洋洋地开几天,其他的小商小贩,剃头的,卖卤肉的,包馄饨的,茶摊子,都收了摊。连正经的铺子也时不时上了板歇了业。吕氏身子不爽快,想请个大夫来给瞧瞧,三姨太就到墙根底下,拿手指着仆人,两只细长眼睛却瞟着西屋,指桑骂槐地道:“什么时候哪,钱都不是钱?看把你们娇娇的,挑个水能有多重,就弯腰捶腿,把桶扔在地下,摔坏了还要另买!得了,好好顾着自己个儿,没病找出病来,还得请大夫!” 吕氏装着没听见,身边的丫鬟名叫“海棠”的,可恼了;这丫鬟是打戏团里就跟着她的,伺候她最久,见她进门来就一直受气,心里就不痛快,吕氏不在意,一个做丫鬟的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头吕氏正吃不下睡不好,眼瞅着人消瘦下去,那头太太和三姨太不依不饶,不觉动了肝火,把吕氏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下人娇娇瘦瘦,自然比不得三姨太身强力壮。按说这看大夫的钱也不消姨太太出,您动的哪门子的气呢?天儿热,三姨太与人多费口舌,小心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失了气度!” 三姨太脸霎时变作灰白,又涨得紫红,冷笑道:“一个丫头,也敢这样讲话!你懂规矩不懂?” “三姨太太在跟我讲规矩呀?那我倒要问问三姨太,”海棠蛾眉一挑,“四姨太好歹也是明媒正娶进来的,她身子不痛快,敢是请大夫花了三姨太的钱不成,你凭什么在这儿指桑骂槐的!” 大夫到底是请了,代价就是海棠脸上挨了三姨太一巴掌,三姨太脸上也多着几道抓痕。碧老爷还指着吕氏养儿子,有吕氏的求情,免了海棠一顿打,也没赶出去,到底是罚了半年的月钱。三姨太挨了打,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大吵大嚷,哭天抹泪,嘴里一连串喊着要去寻死。碧老爷冲她道:“死了干净!天天吃饱了撑得难受,不找点事就不痛快!” 三姨太顿时大煞威风,活像只斗败了的斗鸡,登时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她自己屋里去了。 太太苏氏忙着巴结总督府,压根儿没空管这档子事。 不过,大夫一请来,碧府可就彻底不太平了。怎么着呢?大夫诊了脉,说是四姨太有喜了。这下就像是放了个炸雷,将死气沉沉的碧府一下子炸醒了。 最高兴的当属碧老爷碧福允了。自打大丫头死了,三丫头疯了,二丫头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闷棍再打不出个声响来的。现在他好像是经过了严冬好不容易熬到春风的草,一下子鲜活起来:碧家又要人丁兴旺了!他打心眼儿里是希望得个儿子,但是又忽然觉得,男女都好!而吕氏是愿意养下儿子来的:只要有了儿子,今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大太太苏氏和三姨太心里老大不舒服,甚至有点像是一根刺扎进了肉里,拔也拔不掉,只能干看着鼓起脓包,内里一兜儿脓血,肉慢慢变黑发臭,腐烂开来。难受极了! 碧华很渴望有个弟弟妹妹与自己作伴,打发无聊的时光。不管是谁生的,都好,更何况她是不讨厌四妈的。相反,她很钦佩吕氏,刚柔并济,脸上总是温和的,又有一股子教人不敢践踏看轻的气势。 总之,这个未知的小生命,仿佛是给碧府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自打坐了胎,吕氏在碧家的地位就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大太太虽有心巴结刘公府,奈何迟迟找不到门路,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心也渐渐沉到了底,整日脸上也不见个笑模样。 一日早起梳洗,梳头的丫鬟佩环在她头发里发现几根杂白的头发,这一来使她的心头落了灰,不由得涌上一阵酸来;又跟掺了劣酒似的,辣气直往上冲。丫鬟还没反应过来,原本在手里的紫檀木梳子甩出去老远,碰到大理石屏风上断成两截儿,乌油油的梳背,心儿里还没盘透,显出紫檀本来的鲜红色。被苏氏猛地夺了梳子,丫鬟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连忙重新取出一把象牙的,一面小心翼翼将苏氏几根白头发揪出来,攒成一小撮儿,裹在帕子里。 梳完了头,苏氏吩咐丫鬟:“去厨房说,待会炖一碗燕窝银耳羹来。”丫鬟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哎,别忙,再去请老爷来,就说我有事找他。”丫鬟应着,退了出去。 再回来时,丫鬟手里端着一彩瓷青花盖碗,热丝丝的气从缝儿里钻出来,透着一股子甜丝丝的清香。丫鬟忙捧着到了苏氏跟前,笑道::“太太,厨房说这时候燕窝不好买,剩的那点子燕窝老爷吩咐了都给了四姨太太,赶明儿开了市再去买呢。”一面揭开盖碗,“这是前儿个姑奶奶从东北带回来的紫粳米,和贝母莲子一起炖了,滋补养身的。” 苏氏冷笑着挑起眉毛道:“有了身子跟得了什么稀罕物似的,娇贵的不成样子。以后万一养下一个带把儿的,还了得?”顿了一顿,又道:“不是让你去请老爷吗?” 丫鬟低着头,嗫嚅道:“请过了,老爷在四姨太房里呢。说得了空就过来。” 苏氏一张脸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两道细长眉毛很是不满地挑着,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知道了,下去吧。”丫鬟巴不得这一声儿,连忙应着退下去。 屋里静悄悄的。“啪”的一声,彩瓷盖碗合着热腾腾的粳米粥摔出去老远,冒着热气儿滩在地上。 这日有人从南洋花了大价钱请回一尊佛像,约两尺高,是一整块小叶紫檀雕刻而成,栩栩如生,眉眼,手足,衣带无一不灵动活泼,极小的细节处也雕刻地十分精致。这人将佛像送给了碧老爷的老朋友,人送外号“十三太爷”的纪仲垣纪先生,纪先生向来不甚喜爱收藏,除了手中有几幅名人字画外,其他的什物家中是没有的。他晓得碧老爷爱搞些收藏,便借花献佛将这尊佛像送给了碧老爷。碧老爷爱的跟什么似的,命人细细擦拭干净,供在堂屋中间的供桌上。左看右看,前思后想,又决定将这尊佛像请到四姨太太屋里去,“以求得佛祖保佑,平安生儿得女。”这一来,太太和三姨太的肉中刺是烂到底了,到了非拔除不行的地步。 太太绝没有一副容人的气量与脸色。自打吕氏进了门,她几乎没给碧老爷和下人们什么好脸色瞧。从前她有的事忙,忙着巴结刘公府,想着有一天也能借着刘公府的威风来抖抖,那时候她在这个家里就相当于掌握了实际权力,“连老爷都得给自己三分颜面呢!更何况那个小狐狸精?”这是她的原话。碧老爷从前当真是宠爱这位太太,苏氏在做姑娘的时候也是家族里拔尖儿的美人儿,“红袖添香”大约是每个在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男子都渴望的。二十几年的功夫,乌黑浓密的发鬓生生熬出了白头发,嫩的可以掐出水来的鹅蛋脸,失掉了原有的鲜活,像抽干了水分的黄芽菜,显得有点皱皱巴巴的。女人一旦老去,就不得不用更多的胭脂水粉来涂抹掩盖岁月的痕迹。可是有什么用呢?再鲜艳的胭脂,也描画不出原来的水灵,反而在老去的脸上显得尤其突兀,不大般配了。苏氏自知年华已老,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似乎可以预见凄凉的晚景。她不得不动用她尚存的一点子心力去挣扎,去反抗。“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她明白的太晚了。她不甘心,也不能够看着自己大权旁落他人手中。于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在她头脑中渐渐形成了。 四姨太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行动愈发不便。到了三个多月的时候,便常呕吐喜酸。吕氏心里暗暗欢喜道:看来这一胎十有是个小子。吕氏城府不浅,她也懂得“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故对她“嗜酸”的消息严防死守,绝不肯轻易透露半个字儿,教底下人也是将嘴封的严严实实,生怕走漏消息,为她腹中胎儿引来杀身之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这日刘学洋的侄子刘新成到碧家去拜访碧老爷。碧老爷推说身子不爽快,不见他。自打碧春死了c碧清疯了以后,碧福允就有意躲着刘家的人:闺女也是心头肉!膝下统共三个闺女,宝贝似的养到这么大,一下子死的死疯的疯,哪个做父母的受得了?经过上次的事,自己身子也愈发不济;幸而吕氏现在怀了胎,让他心里的皱褶多多少少熨平了些。刘家的人惹不起,躲着不见总成吧?倘若见了他,一兜子的陈年往事就得一件件摆出来,那滋味儿跟把他撕裂了没什么两样。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折腾,受不住这些。 碧福允老了,昏了;好色,也刻板,也爱贪图安逸,这个年代绝大多数的老爷有的毛病他全有,可是他的拳拳之心,他的一点子慈父柔情让他不得不憎恨害死他雏儿的人。同时,他对太太苏氏也不免心生怨怼,二十年的夫妻,活的竟如仇人一般——倘若是封建礼教与军阀淫威的棍棒将碧春碧清活活打死,她便是那递棍棒的人。 碧老爷有意避着刘新成,可是给了太太苏氏一个巴结刘公府的好机会。她派人将刘新成请到了正堂,命人沏上一壶普洱酽茶,又端来桂芳斋的几样点心,这还不够——“刘少爷,太太听闻您母亲喜欢桂芳斋的点心,特意吩咐预备下的;这是养容珍珠粉,这是西洋香膏,这是盛御祥家的几匹好缎子烦请您带给令堂呢。”丫鬟一样一样的拿给刘新成看了,才小心翼翼地一样样包起来,统共放在一个盒子里,交给了刘新成的随从。 刘新成脸上带着笑容:“太太客气了,替我谢过太太。我今天来是为了与贵府三小姐的婚约听说三小姐疯了,总不见好。”丫鬟低了头,半晌不言语。气氛一时冷下来。又只听一句“兰花!怎的不替刘少爷斟茶?招待这样不周,可仔细着你的皮!”苏氏一面转进屋来,后头跟着两个女仆人。刘新成打量着苏氏:银鼠灰小洋褂,里面是一件青绉绸暗缕牡丹旗袍,一双家常穿的锦缎鞋,发髻上插着一支翡翠镶银乌木簪,十分素雅。刘新成忙含笑起身请安,苏氏道:“快坐下,不要这样拘礼。”一面也向中间的椅子上坐了,又问道:“你母亲还好?” “劳太太挂心,都好。”刘新成脸色有些发暗,“今日我来贵府是为了——” “噢,我知道。三丫头发了癔症,眼见是不能好了,这门亲事想来是不能成的了。刘少爷的意思我全明白。只是——”苏氏欲言又止,悄悄瞥了一眼碧老爷屋的方向,不见有什么动静,才又放心道:“这门亲事我原是极为赞成的,只是大丫头和三丫头没有那样好的福气。二丫头虽不是我的骨肉,但和我养下的是一样的,我到底也是眼看着她长大,疼她不比她母亲疼的少。” 刘新成吃了一惊,但脸色微微缓了一些。他来碧府原是想退婚,而现在大太太的态度似乎让他嗅到一丝甜味儿,像豹子嗅到羚羊羔子那样惶恐而又兴奋起来。 苏氏继续说道:“二丫头今年也才十九了,倘若刘少爷愿意”她还没将下半句“我就去向老爷说和说和”讲出口来,门外忽然有丫头叫到:“苏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苏甄笑着走进来:“姑妈教我好找!姑父刚刚还问起姑妈去哪里了,说有好东西给您呢。”一进屋,方察觉到屋中有客,不免得微微红了脸,“我冒失了,不曾晓得有客到来,姑妈莫要见怪才是。” 苏甄一进屋,刘新成的眼睛便钉在她身上不肯离开:天底下还有这般标致的人物呢!鹅蛋脸,葡萄似的黑嘟噜的桃花眼,细长的双眼皮下像兜着一湾泉水,光滑挺直的鼻梁,一张跟五月里熟的恰到好处的樱桃似的嘴,水灵灵的红,不矫不作,不大不小,轻轻抿着;一头乌油油的好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全然不似旧时代深闺里的小姐们编着粗大的辫子,沉甸甸坠在后头;一身儿浅绿的家常旗袍,绣着白芙蓉,煞是好看。 苏甄意识到刘新成在盯着她,忙回了身,向苏氏说了几句话便悄悄退了出去。刘新成仍没有意识到自己失礼,发着呆,半晌回不过神儿。苏氏何等聪明的一个人呢,还能猜不出刘新成的心思?只是一想到他似乎对自己的亲侄女儿起了意,心里一阵发怵:这是她苏家的血脉,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标致的人物,到底都是连着骨血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她不能眼睁睁把侄女往火坑里推!这样一来,想要撮合碧华和刘家的婚事岂不是也要泡汤了么! 刘新成整个人跟被温泉水沐浴过一般浑身上下每一毛孔都透着清爽畅快。他脸上泛着情不自禁的笑容。 那边碧老爷在屋子里咳嗽了一声。苏氏忙笑道:“今日烦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儿,你也累了。我一会还得去给下人们结工钱,你且家去,过几日还烦请你来坐坐。” 刘新成答应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他出去后,苏氏长舒了一口气,眉头攒在一起,拧成一个疙瘩;眉心皱出深深的一道。她揩了揩汗,手绢的熏香味儿混着细密的汗味让她心里直发慌。她突然开始怀疑她对刘家的拉拢究竟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她算计算计,竟差点将她放在心尖子上的侄女儿搭进去。她有点后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四姨太身子越来越笨重,最近常常觉得恶心头晕,胸口闷闷地不痛快。四姨太是头一胎生养,只当这是正常现象,每日吃些燕窝党参枸杞,精心地养着也就罢了。 这日吕氏站在屋檐下看下人们打理花圃,喂鱼,看得兴起,便吩咐丫鬟:“海棠,快来扶我下去走走,瞧他们做事怪有趣儿。”海棠放下手里的活计,笑道:“四姨太又忘了老爷嘱咐,身子懒懒的应当好好歇歇,不好乱走动的。” 吕氏笑道:“你听老爷的话,就不听我的话了?小蹄子,快着些。” 海棠犹豫了一下,赶忙上来搀住吕氏:“四姨太小心些,您最近身子不舒坦。” “知道了,我自己小心着就是了——啊!”吕氏身子一歪险些栽在地上,幸好海棠死死地顶住吕氏才不曾跌倒。这一跤不要紧,吕氏自觉得腹部扯得疼得慌,再一摸,下衣湿漉漉的发黏,低头一瞧,血顺着裤腿滴滴答答往下流。海棠顿时吓坏了,大喊道:“来人哪!快请大夫来!快请大夫!四姨太,四姨太不好了!” 碧老爷焦急地在屋外来回踱步,他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往外喷着热气,气急败坏地责骂着下人。屋里传来吕氏凄惨的叫声,和着稳婆极力克制慌张的安慰。碧府上上下下乱作一团,除了三姨太称病在自己屋里歇着,大太太c碧华c姑奶奶全都在偏房里候着。姑奶奶急得眼里冒火,嘴里骂着:“中看不中用!中看不中用!小浪蹄子们,四姨太有了身孕还不好好伺候着!一个个偷奸耍滑,来日才揭你们的皮呢!” 碧华低着头坐着,流着眼泪闷声不语;苏氏闭着眼睛坐在小榻上,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过了一会儿,下人来报:“太太,姑奶奶,二小姐,四姨太四姨太”姑奶奶一瞪眼:“别磨磨蹭蹭的,快说!是不是孩子没了?”下人哆嗦着嘴唇,嗓子里哀嚎似的呜咽着,猛地跪下磕了个闷头:“四姨太殁啦——”姑奶奶似头上打了个闷雷,愣了半天不出声响。碧华的眼泪像小河决堤似的流出来:她不仅失掉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更失掉了一个朋友,一个崇拜的对象。她心里无助极了,像是小羊羔失掉了母亲甘甜的,燕雏失掉了温暖的巢一样——从此在这家里,可连个跟她说话儿的人都没了。过了许久,她勉强拭干眼泪,柔声问道:“爸爸呢,他怎么样了?他年纪大了,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可不能教他太伤心了。”下人应了一声,道:“老爷虽说是伤心,到底也要保重身体。这会儿吩咐了胡管家操办丧事,已去房中歇着了。” 碧府闹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吕氏的灵堂已经布置好,夜里派几个人守着,等着第二天请了和尚来诵经超度;又去棺材铺现订了一口棺材,还需几天功夫就能下葬。按照族规,横死的c夭折的人是不能葬入祖坟的,只得另找了处墓地埋葬吕氏。事发突然,整个葬礼简陋寒酸,棺材是普通人家常用的杉木,做工也不甚细致,只匆匆上了一遍漆,接口处也透着缝隙,白蜡烛微弱的c浅黄的光悄悄透进去,给棺材里那张可怜的,惨白的脸蒙上了一层母性的c安详的纱。就是这张脸,几个时辰之前还是美丽的,活生生的,痛苦到扭曲的,此时又是那么的安详,没有一丝热气,只有肚子还像她活着的时候那么大,躺在那里只是一块冰凉的死肉。 凌晨,几个负责巡夜的人敲开了碧老爷的院门,说是有急事回禀。看门的老头子见他们神色着急,也不敢怠慢,让他们在门外等候,自己快着些脚步赶去回禀碧老爷。 碧老爷正和衣卧在床上,本来就瘦削的脸上陷下去好几块,显出蜡黄的皮色,干巴巴的紧绷着骨头。他慢慢撑着床坐起来:“怎么呢?”一面揉了揉肿的跟桃儿似的眼。不难看出,吕氏的死对于他而言就像在平静的死水里投下的一块巨石,他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她头上戴着的唱戏的点翠头面,化了妆的粉颊,一双会说话的眉眼,纤细结实的身段一幕幕涌上来,落下去,再涌上来。他想,他恨;他想他死去的姨太太,还没出世就夭折的孩儿,他恨为什么他一生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偏偏要遭这种报应。他睡不着。 “怎么呢?”他问,有气无力的。“老爷,外头几个巡夜的人找您。”是一直在老爷跟前伺候的老妈子的声音。 “噢,叫他们来吧。”碧老爷哆哆嗦嗦披上大褂,又哆哆嗦嗦捻亮了灯,趿拉着鞋走到了正屋。 几个浑身筋肉结实硬棒的精壮汉子,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拧着一个瘦小的身躯,挤挤攘攘进到屋中来。领头的是一个绰号“傻巴愣”的五大三粗的汉子。那汉子铁塔似的立着,压低铜钟似浑厚的嗓音,冲那只可怜的,浑身不住地乱颤的小鸡道:“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碧老爷咳嗽着,借着满屋子蜡烛的光看清了那人的长相。他半惊讶半奇怪地盯着那人,又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痰,嘶哑着嗓子问:“兰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兰花,你?” 兰花跪在地下乱颤,费力地c含混不清地叫了声“老爷”,倒好像谁锁了她的咽喉,教她不能痛快利索说话似的。 “铁塔”单刀直入道:“方才我们几个巡夜,走到四姨太太屋跟前的时候听见里边儿有动静,我们几个没敢声张,过了一会儿就看见这丫鬟抱着一卷布包从里面鬼鬼祟祟地溜出来,被我们逮了个正着。” 碧老爷没接话,眼盯着兰花,仿佛要把她五脏六腑都看透似的,那眼神仿佛在问:你去四姨太屋里干什么? 胡管家一看就明白老爷的心思,忙从丫鬟怀里拿过布包,一层层打开。等全看清楚了,他皱着眉头“哎哟”一声,捧到碧老爷面前:“老爷,是那尊檀香老佛像哪!” 兰花的脸“噌”的一下红了。 “你是太太屋里的人,每月的月钱够你吃穿,节下还有额外的赏赐,你偷这个干什么?你若是想偷出去卖,这尊佛有几家不知道的是碧府的,你怎么出手?倘若不是去卖,你的意图又是什么?” 兰花把头深深埋在胸前,一声不吭。 站在一旁的胡管家首先发觉出不对:“老爷,我总觉得这佛有点问题。您瞧,”他掂了掂,“这尊佛当初请来的时候,可是我亲自抱回来的。可现在,好似轻了些。”他屈指将佛像从头到脚叩了叩,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反复地c有节奏地叩着佛像袒露的肚子,“老爷,问题就在这里了。” 一个精瘦的,身量不高,嘴唇上沿被剃头刀刮的干干净净的小个子中年人被领进来。一身青布短褂干净利落地杀进腰里,黑裤布鞋,匠人模样。 来人是个木匠。他仔细端详过佛像之后,用一双铁钳样的大手,在佛像底拨拉了几下,“啪”的一声,一大坨沉甸甸散发着好闻的幽香味儿的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手上。他抬起头来,掂了掂手里的什物,笑着对碧老爷道:“老爷,您玩了一辈子古玩,也有走眼的时候。这不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是以次充好的黄檀木,刷了釉,涂了香粉,就拿着当好檀木使。至于这东西——”他举起托着那坨东西的手,“麝香,当门子。” 兰花屈服了。她将太太苏氏怎么威逼利诱她偷梁换柱,怎么将麝香放在佛像肚子里,在吕氏死了以后怎么让她偷出来等事一一招供。碧老爷当场气昏死过去,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找笔墨写休书,被胡管家拦下了:“老爷,太太好歹跟您二十年了,您不能不顾念”碧老爷拗不过,放下笔长叹道:“造孽啊,造孽啊!”两滴浑浊的老泪流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 兰欣芷到白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也愈来愈频繁。只要人不傻,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白致远也常常不着家,很明显,他,作为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新青年,脑袋里总是装着“婚姻自由”“平等”这类新思想,尽管在他母亲——一个旧时的大家闺秀,从小被传统礼教包裹浸润的妇人看来这不外乎是离经叛道的荒诞行为,他仍然像脱离了老树的蓬勃旺盛的种子,在新的土壤上扎根生长,蔽出一方属于自己的荫凉。他对这种旧式的包办婚姻深恶痛绝。尽管兰欣芷是“天足”,没错,他要求的心仪的女子必是“天足”,可他绝不会因为吃了一只鸡蛋就爱上下蛋的母鸡。无论那鸡蛋如何丰腴滑嫩,蛋黄香得流油,蛋白柔嫩入口即化,鸡蛋和母鸡是两码事。 后来渐渐发展到,兰欣芷左脚刚踏进白家的大门,白致远右脚就迈了出去,冷着一张脸,连声招呼,连个笑容也不肯给她。他觉得凡是有点自尊心,脸皮薄一点的女孩子,都应当察觉出他的冷淡,知难而退。显然,他低估了兰欣芷的承受力。人家照常来,哄得白太太整日价脸上乐呵呵的,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多岁。 碧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死气沉沉。碧老爷身子垮了,经常咯血,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牙齿也松动了,一日三餐也只能吃些流食,眼见一天不如一天。苏氏面色也减了红润,人也清瘦了不少,倒不是为她家老爷伤心,而是她每每闭上眼,总梦见死去的四姨太吕氏和她腹中未出世的胎儿,浑身是血,面目狰狞,凄厉地向她索命,常常使她在深夜被惊醒;好不容易阖上眼,又是一个被鱼虾噬咬的体无完肤c泡得浮肿的女人,死死地瞪着眼珠看着她——那是做了她的替罪羊被活活溺死的兰花。她浑身大汗淋漓,再也无法入睡。渐渐地她开始失眠,梦魇,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三姨太是个气量最小而又爱搬弄口舌是非的人,现在却不得不靠她来料理碧府的一切。她自作主张为碧华张罗了一门亲事,她有她的理由:闺女是她养的,她有权力为她操办一切事宜(不管她愿不愿意)。谁还能说个“不”字?老爷眼见着不行了,太太也不管事,碧清疯了,碧家眼瞧着统共还剩这么一根好独苗苗,自己将来还指望着她吃好的穿好的,离了这半死不活的碧家宅门呢!不替她好好睁眼瞧着,任她自己去找寻?不成;倘若嫁了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自己的珍珠翡翠哪来?海参鱼翅哪来?倘若能嫁个富商,或者大官,那才称了自己的心意。从现在来看,最吃香的顶数rb人了。苏氏不是一直想巴结rb人吗!让碧华嫁个rb官,嗯,说不定自己还能跟着去东洋看看。 她暗暗打定了决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白致远决定跟他母亲好好谈一谈。 不出他所料,他母亲听了他的想法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她微微蹙着眉,光洁,白皙,丰满的脸,只在眼角唇边有几缕笑纹,温柔可亲,永远是太太们中最引人瞩目的那个,她的行为举止永远是那么落落大方,那么得体。在家里,她又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她在丈夫与儿子面前是贤妻良母。她的丈夫白锺先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傥,生的一表人才,颇有经商头脑,家业一步步发扬壮大。不过花香往往会招来蜂蝶甚至是苍蝇,白锺先也逃不过。应酬的时候免不了在酒楼饭店沾惹上野蜂浪蝶,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袒胸露乳的女子,指尖嫩得像水葱,绻头发故意俏皮地垂下两绺,或贴在两颊上;猩红的嘴唇极艳,或厚或薄,厚的像千佛手,薄的像虞美人。一身旗袍开叉到大腿。有的丰满,旗袍紧紧包住身体,团簇簇的像只肉粽。她们为了生计不惜出卖自己的,每日接触各种各样的高官显贵,香粉刷墙似的涂在脸上,头发上抹了玫瑰香油,迷迭香膏,一阵风就能把香味向四面八方传过去,方圆几里都是媚俗的香气。 白锺先不是圣人,也不能坐怀不乱,一来二去就跟一个陪酒的舞女纠缠不清,消息不知怎么吹到了白太太的耳朵里,她明确地告诉白锺先,随他在外边怎么鬼混,这种女人不能纳进白家的门。白锺先一看太太还算通情达理,也不好拂她的面子,只在外边购了一处宅子,把舞女安置在里面,时不时也去过夜。 这件事白太太表面上虽不露痕迹,内心却是很不痛快。在她看来,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没有不沾腥不偷人的,即使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是如此。她眼中的兰欣芷为人大方,温柔敦厚,不像是那狐媚子东西专讨男人喜欢的,她虽没见过苏甄,但想来能让白致远如此着迷的,一定也被划入狐媚子的行列里了。 因此,她沉默过后,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她的儿子,缓缓道:“你若是要娶她做小妾,我不反对,少奶奶的身份,只能是兰家闺女的。” “母亲!” “你现在长大了,懂得孰是孰非,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白致远强忍住怒气。他不明白一向和蔼温柔的母亲为何会如此不通情理,他将这种怒气,怨气,恨意全都转加到兰欣芷身上,开始讨厌她,甚至躲避她,每次天还没亮就匆匆出门,夜里月亮最亮最白的时候,露水下来了,他又拖着一身疲惫回家休息,有时候干脆就不回来。他常常苦笑:在自己的家里,居然还要像做贼一样躲避一个外人。 苏氏在碧家的地位大不如前。除了她陪嫁来的丫头,其他人都已渐渐地不伏手起来:一日三餐也不按时端来,要么早一刻钟,要么晚半刻;使唤人去拿点东西,半天不见回来;茶水是凉的,茶叶是细碎的下脚料渣子;每日的点心也换了口味,由原来的两块一碟的蟹黄酥和桂花糖糕c鸡油卷儿换成了几文一碟的梅花糕,做工自不消说,吃到嘴里粗糙拉嘴,吃惯了精肴珍馐的舌头,碰到这些东西像吃了糟糠麸子,难以下咽。苏氏怒咻咻地摔了碗碟,碎渣儿溅了一地,愤怒而又尖利的嗓音从糊了细白窗纸的雕花窗棂里传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这群狗眼看人低的势利东西,我还是太太!是他碧福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把我抬进了碧家大门!你们这样作践我!好好睁开眼看看,等那老东西死了,这碧家还不是我的?到时候你们都给我滚,滚到大街上要饭去!” 窗外静悄悄地,没人吭声。海棠——头上簪着替她主子戴孝的白花,穿着一身浅色的青布短衫,系一条黑裙,一对水灵活泼的杏眼失掉了往日的风采,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凄楚,整个人瘦的多了,两腮上透着不施脂粉的青黄色,摇摇摆摆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她扔下手里的活计,一步三晃走到苏氏窗下,一字一顿道:“天老爷也有眼睛,你这种蛇蝎心肠的歹毒人,迟早要遭报应的!看着吧,你的报应就来了!” “谁在屋外说话?襄儿,去看看是谁!打她俩嘴巴!”屋里的桌子被拍得“啪啪”直响,好像要裂开似的。 “太太”屋里响起丫鬟低声的央求,紧接着一声巴掌打在脸上的结结实实的“啪”响彻了整个院子,随之而来的是丫鬟襄儿的哭声。里面又传来类似木棍打在肉上的沉闷声,不时伴随着丫鬟凄厉地哭喊,和苏氏咬牙切齿地叫骂。一干人在屋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里面的人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愈加变本加厉,叫骂声不绝于耳。渐渐地哭声小了,屋外的人怕出事,一起推进门去,苏氏正操着一根门闩往襄儿的背上c头上乱甩乱打,众人忙拦下她,将襄儿扶出去。苏氏挣扎着,试图摆脱那条抓住她的胳膊,并没什么用。她满脸涨的通红,嘴里叫骂着,胡总管匆匆赶过来,呵斥道:“成什么样子!”苏氏被箍住的胳膊这才松开。她高声叫道:“我管教我的丫鬟,要你们哪个来管?”“不管?不管怕是要出人命了!襄儿是你陪嫁过来的,就是碧家的人,你凭什么这样打她?”先前抓她胳膊的汉子颇为愤慨道。一旁的翠僖拿拐肘偷偷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少说两句。苏氏冷笑一声,直直地看着那汉子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所以这么偏袒她,是因为她是你的相好。”说到“相好”两个字,她又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我早就应该打死她!做出这等好不要脸的事来!好好服侍我几年,将来放出去了,什么好女婿捡不着,偏偏云雀儿看上了老鸹!” “你说谁是老鸹?”汉子额上青筋暴起,双拳捏得“咯吱咯吱”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将铁锤般的拳头砸向苏氏那张涂脂抹粉仍然盖不住皱纹的丑陋令人作呕的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