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 正文 1.第一章 ,道门一直流传着一段流言。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道门魁首李道玄生平只有一个弟子,没教好,这徒弟入了邪道,年纪轻轻地每日与邪魔歪道为伍,这便算了,可他还跟人玩断袖,与人做炉鼎,道门众人私下都道,李道玄的脸算是丢尽了。 孟长青就是那个丢了师父八辈子脸面的某孟姓妖道。 三个月前,孟长青死了,死于一场正邪斗乱中,死的非常干净,万剑穿心,连一丝魂魄都没留下。众人甚至都觉得他死的太莫名其妙了,那阵法本是仙门对付仙门叛徒的,谁知道孟长青忽然出现,救走了那叛徒,自己在阵法中兵解身亡。 那场恶斗后,仙门叛徒不知所踪,孟长青身死道消,只剩下几句风言风语。 太白妖道孟长青,原也是正统仙门弟子,师从扶象真人,少年时仗剑南下降妖除魔,也曾是仙门风头无两的新起之秀,落得今日这下场,颇令人唏嘘。 与此同时,距玄武山万里之外的荒山野岭,复活刚满一个时辰c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孟长青坐在树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孟长青有些冷静不下来。 他竟然又活了过来?尸首毁了倒也罢了,可魂魄当时都被斩碎了,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孟长青非常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尸首,脑门上还插着半把锈剑没拔出来,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终于,他看向坐在河边吃着饼的少年。 他刚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与一群尸体跟在这少年身后在这山中走,尸体有老有少,有死的体面也有死的惨的,如孟长青这种死无全尸的,少年还特地把他身体中的剑清理出来,又用针线仔细缝上,估计是怕尸体走着走的就散了。 此时,带着一群尸体赶路的少年在河边休息,浑然不知后面有具尸体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孟长青偷偷试着用了下仙术,就连最简单的风诀都捏不出来,试了一会儿,索性放弃,眼见着那少年吃完饭朝他走过来,他忙翻出白眼装死。 果然少年什么都没察觉,检查了这几具尸体,瞧见有几具开始腐烂的,他从兜里掏出黄纸画了个符按在尸体脑门上。把尸体一个个排好队,满脸窟窿的孟长青也被他扯起来排在队伍最后头,他看了孟长青一会儿,有些没眼看,往正在腐烂的孟长青脸上贴了张黄纸,正好遮住那对白眼。 然后少年从兜里掏出一枚小鼓,轻轻敲了下,“阴风催,莫怪呦!上路——” 一群尸体便跟在他身后,孟长青慢了半拍,幸好少年没留神,他蹦了两步忙跟了上去。少年一回头正好看见他嘴歪眼斜吐着半根舌头,觉得有些恶心。 跟在这少年身后七八天,孟长青有些摸清楚情况了。这十二三岁的少年是个赶尸人,一手粗糙至极的黄符也不知是哪个三流修士教他的,他就靠着这手黄符赶尸。 孟长青倒是知道赶尸这回事,客死异乡的人盼着魂归故里,如果心愿不能了,怨气凝结不散便容易化成魔物,于是世上多了赶尸人,非得要说起来的话,这些赶尸人勉强算半个修士。 驱尸属于最低一级的道术,寻常百姓也能学。他观察了下少年的手笔,不像是纯野路子出身,倒像是哪个三流仙门的旁支杂学,寻常百姓赶尸是为了钱财,这少年却不大一样。 入夜后,两人在山寺里休息,孟长青瞧见那少年毕恭毕敬地从包裹里掏出本什么秘籍。 然后他看见少年抽出木剑,按照那本书上所写,开始在这荒废的寺庙里叽里呱啦地乱跳乱叫,孟长青一开始差点以为这少年鬼上身了,他如今没有修为,拿起少年预备的黑狗血就要往上泼,定睛一看,却发现这少年在修仙。 是的,修仙。孟长青被他惊呆了。 少年按照书上写的吸收完天地日月精华后,一回头,正好看见一个歪嘴翻白眼的尸体抓着黑狗血呆在原地。“哎!怎么在这儿?”少年走上去,尸体一动不动,他把尸体手中的黑狗血拿出来,这年头还有僵尸主动抓黑狗血的?他捏了捏那尸体的手,自言自语道:“不会起尸吧?” 孟长青一动不动,眼歪嘴斜翻白眼。 少年被他丑得震住了,没看第二眼,随手掏出张黄纸往孟长青脑门一贴。 孟长青福如心至,故作僵硬地回过头,朝着角落的尸体堆走去,排在最后一个尸体后头。身后吸收完日月精华的少年满意地点了下头,自顾自地开始了修仙第二阶段,更大声地叽里呱啦乱跳乱叫。 孟长青其实是有点佩服自己的,这少年修仙修成这样,他还能从那堆叽里呱啦的玩意儿中听出仙诀。还真是正儿八经的仙诀,虽然不是什么是上乘东西,却也不是邪门歪道,涵养灵台祛除污秽的。 不得不说,看这些后辈的资质,道门真是江河日下啊。 一个多时辰后,跳的快虚脱的少年擦了把汗,坐在了那寺庙的泥塑下,看样子是折腾完了,打算睡了。 “爹,娘,我一定会好好修仙的,我一定会成为玄武弟子的。”少年手里抓着块玉,低低说了一句,靠着泥塑菩萨慢慢闭上了眼。 身后的孟长青却是刷一下亮了眼睛,修仙,玄武弟子?他回头看了眼,昏暗的山寺内,少年穿着件又脏又破的麻布袍子,蜷缩在一角睡觉。孟长青偷偷走过去,试着捏了个最简单的诀,等少年失去意识后,他伸出僵硬的手把少年手中的玉扒拉出来看了眼。 孟长青咦了一声,这不是玄武的仙牌吗? 孟长青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试着恢复道术,但成效非常小,只能捏几个最简单的仙诀,犹豫片刻,他决定试试。 孟长青潜入了少年的记忆。 记忆一点点铺开。等孟长青收回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指头开始渗出脓水,如今他这身体用仙术还真有些吃不消。他看着那熟睡的少年,原来,这少年幼年时与朋友遇上了魔物,他惊慌之下往家里逃窜,却把成群的魔物引入了村寨,村寨里的人全部死于魔物之口,包括他爹娘,正当他也要命丧黄泉时,感知到魔物气息赶来的玄武道长救了他,这玉便是那道长所赠。 后来这少年便开始了修道之路,他先是拜入了一个普通的道观,后来孤身前往玄武修仙,路上没有盘缠,便帮人赶尸来挣钱。不知怎么的,把孟长青的尸体也误算进去了。 孟长青发现,那少年记忆中的玄武道长他还真认识,这少年运气不错,那是他一位师兄。 孟长青想明白后,摸了那玉一会儿,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桀桀声响。 孟长青顿时清醒了。这孩子在这山里头大半夜鬼哭狼嚎,也不知道把什么玩意儿招过来了。书里头说书生和女鬼在野店春风一度不是凭空想出来的,荒山野岭确实多邪物,孟长青还见过结伴来阴气重的山里头嫖女鬼的修士,艺高人胆大,不服不行。 孟长青生前也算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如今不行了,他现在就是具走尸,勉强魂魄不散就是祖师爷给面子。这也是一路他装了尸体的原因,这少年虽说是个半吊子中的半吊子,但乱拳打死老师傅,说不准胡乱一个诀就把他摁死了。 耳边那桀桀声响越来越近,少年还昏睡着,浑然不觉,孟长青觉得把他喊起来也就是多个鬼哭狼嚎的人而已,外头那群东西怨气之重,不是少年能对付的。 孟长青拿少年预备着防身的黑狗血在山寺外头画了个简单的阵法,忙死忙活折腾了一夜,期间有条胳膊没缝牢,被恶鬼咬了下去,一路叼下了山涧。 孟长青脸都黑了,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惨。 这群魔物只是怨气催生的散灵,天亮捱不过阳气就散了,孟长青自己又摸下山涧,从水里把那只泡了大半夜的手臂捞出来。 然后他想了一刻钟,决定跑。 他与这少年本就是萍水相逢,这少年替他收尸镇魂,这份恩情他已经拼着自己的尸体还了。天一亮,这少年就会离开这山头继续赶路,这群散灵离不开山头,自然追不上他,这已经是孟长青如今能为这少年做的全部了。 当务之急,孟长青需要修补下自己的身体。 这具身体快撑不住了,一旦彻底毁坏,他的魂魄曝露在外,那真成了横竖都是死。 孟长青目前还不想死,于是他跑了。 他抱着自己的半条胳膊沿着林间小道往外走,山路曲曲折折,他一直往最阴冷的地方走,生怕被阳光晒着。走了七八天吧,当瞧见山脚下那一层沉沉浮浮的血雾时,他先是汗毛倒竖,而后终于松了口气。 运气不错。 说来也怪,这山比孟长青上次遇到散灵的山还要荒,溪水边堆着山中野兽吃剩下的人骨,怨气丝丝缕缕地冒上来,可就这么个地方,七拐八拐后竟是有个热闹的村镇,村镇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挑担的货郎牵着瘸腿的马,牌楼上做皮肉生意的妓伸出半条软乎乎的手臂拨着垂杨柳,巷子拐角处,一个小女孩舔着糖葫芦偷偷看了眼孟长青,叫卖声此起彼伏。 孟长青抱着自己的半条手臂,也不言语,村镇尽头的牌坊写着清瘦干净的三个字:桃花镇。 他走到一半,魂魄中忽然传来一股撕裂感,这些日子他生魂虽说依附在尸首上,但不通感觉,否则就他这断手又断脚的惨状,他早嚎出来了。如今这魂魄也开始疼,说明这尸首真的撑不住了,孟长青试着吐了口东西,腥水泛着黑色血丝,他轻轻啧了一声。 要命,这都快尸变了。 他避开阳光往最阴的巷子里走,也是他运气好,绕了几个时辰,猛地撞上了一颗烂桃树。他绕过烂桃树,街巷中有个小院,门极为破烂,他抬起胳膊敲了下门。 过了很久,脚步声响起来,一个年迈的女人出现在了门缝后头。 孟长青终于松了口气,毕恭毕敬,“婆婆,能修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 孟长青把自己的胳膊拿过去给她看了眼,“修我附着的这具尸体。” 门缝微微开了些,却没有传来声音,不知过了多久,那年迈的女人终于望着孟长青说了一句,“仙门弟子?怎么向鬼蜮中人求救?” “不,误会了,我并非仙门中人,我是太白孟长青的故人。” 老太太微微一顿,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句:“作孽。”她拉开门将孟长青放进来,“我没见过他。”她顿了半晌,低声问道:“他真的死了?” “嗯,死了。” 老太太沉默了会儿,回身去柜子里翻找出一副针线。“听说他占上风,是遭了暗算,落入仙门中人设的陷阱才死的,到死也没求饶一句?” “差不多吧。”孟长青顿了片刻,“他打不过人家,逃错地方了,一头钻进阵法中,当场神魂俱灭,求饶都来不及。” 老太太怪异地看了眼孟长青,轻轻骂了一句,“胡说。”她伸出手摸了下孟长青的脸,“太破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你爱什么模样的?” “都行,俊俏点更好。” 老太太笑了下,“年轻人都喜欢俊俏的,我从前也喜欢俊俏的。”她抬眸对着孟长青道:“即便你是他的故人,也要按规矩来,若是要俊俏的,便要更贵些。” 孟长青听懂了,“多少?” “一枚剑穗。” “谁的?” 老太太答非所问,“大红色的,南蜀绣,上头绣着对鸳鸯鸟,”她似乎陷入了某一段回忆中去,“玄武山上的一个仙客,名字我也忘了。” 孟长青看了她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反问道:“玄武山?” “嗯。” “那可不容易。” 老太太犹豫了下,指着孟长青那半条断胳膊,“你这个,不好修的。” “成交!” 孟长青好不容易才找着能修的,也没的挑了。达成协议后,老太太给了孟长青一碗符水,孟长青认出来这是镇魂用的,日落之前找个新鲜尸体附身,把这句破烂尸体先换过来,待到修好再重新换回去,这事便成了。 日头最烈的时候,琢磨着事情的孟长青踱出了桃花镇。 桃花招魂,桃木镇魂,仙门中一般不栽桃树,一栽便死,这种树多生于怨灵齐聚之地。书中记载武陵源桃林鬼镇,误入了一个生人,不但没闹出人命,反而留了段佳话。不是这活人运气好,而是桃林中的怨灵与一般的怨灵不大一样。 桃花中住着许多绣婆,刚刚那老太太便是一位,她们大多都是些心愿未了的孤魂野鬼,灵力低,飘不出山阴处,生前多寿终正寝故而死后也没戾气,吊着抹灵力,喜欢缝缝补补,于是帮人修东西来达成生前心愿,灵力散了便化作一缕青烟。许多绣婆到灵力散的那一刻仍是心愿未了。 这些老太太很怕仙门中人,怕被超度,帮人修东西却常常被人骗,有人修完了东西不但不遵循约定反倒打上她们一顿,绣婆毫无办法,只能继续等下一个要修东西的人。 她们的一生,都在等候中度过。 孟长青还没有堕入邪道之前,走南闯北,最服气的不是各路仙门道人,而是绣婆,这帮老太太真是什么都能修补。他总觉得哪怕是天漏了个窟窿,这帮老太太都可以摸着针线搬梯子补一补。她们真的无所不能。 孟长青是个讲信用的人,他既然答应了老太太,剑穗就一定会帮她拿回来。但当年他叛出玄武时,玄武掌教,也就是他那位大师伯乾阳真人南乡子立了条规矩,规矩有点长,他记不全,大致意思就是禁止他再踏入玄武一步,否则如何如何如何。 孟长青有些犹豫。 不过当务之急仍是先找具合适的新尸先附身。正当孟长青在鬼镇中打听有没有人做这种生意时,忽然,他迎头撞上一个人,一愣。 这不是那赶尸的少年吗?他怎么闯到鬼镇里头了? 少年明显没察觉到这是鬼镇,把自己的一群尸体遮得严严实实,找了家街边的店铺坐在大街上吃牛肉面,吃的满嘴是油。孟长青看他吃肉吃的的那么香,神色有些微妙,很久之后,得知真相的姜姚在玄武后院吐了一宿,连酸水都快吐出来了。 就在孟长青打量他的时候,姜姚忽然抬头,这一抬头正好撞上孟长青的视线,他一口面喷了出来。 孟长青顿了一下,忽然眼歪嘴斜抱着自己的半条胳膊就跑。 “站住!”姜姚急匆匆地甩下了两枚铜钱,追着孟长青就去了,嘴里还念着什么东西,明显是生怕这尸体吓着这村子里的人,他自己都快蒙了,抄起黄符就往孟长青身上扔,完全没发现这镇子里的人看孟长青面色不变,反倒是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异样。 终于,边喊边跳的姜姚在街头一把揪住了僵尸似的走不快的孟长青,他抓着孟长青的领口,“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你!我找你找了好多天!胳膊咋掉了?又被狗啃了?”他摘出个袋子哗啦一下套住了孟长青的脑袋,一把夺过那条胳膊,见孟长青还在动,他啪一下把符纸拍到了孟长青的脑门,怒道:“听话!你知道我找你多久吗?!” 孟长青:“”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三章 ,那宅子里的事情一了结,孟长青与姜姚商量了一下,两人回了桃花镇。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两人把原来的那具尸体交给了绣婆,而后两人在镇上寻了个老道的赶尸人,把姜姚手头这群尸体交付给了他,那赶尸人一见姜姚给那群尸体贴的乱七八糟的符纸,嘴上直念“作孽”,姜姚忙把符纸给撕了。 孟长青这才知道,姜姚压根没学过正经的驱尸,难怪把这老赶尸人气得够呛,两人把尸体交给那赶尸人,姜姚非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部塞给那赶尸人,拜托他一定要把这些人送回家。 赶尸人瞧了姜姚一会儿,道:“你这伢子倒是有良心的。”他把一半的钱又推了回去,自己赶着尸体走了。 孟长青在一旁看着姜姚,玄武收弟子,和外界传闻不太一样,最看重的不是天资而是眼缘,姜姚傻成这样,是块修仙的好料子。 等到这边事情了了,两人这才赶赴玄武,一路上,孟长青与姜姚说些仙家弟子的事,一味地说仙门弟子生活滋润,青袍竖冠,走在街上,小姑娘看一眼便脸红心跳,到哪儿都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道长,等闲妖物不敢近身,总之两个字,风光。 很多年后,玄武新秀姜姚御剑南下降妖除魔,总算领略到了孟长青颠倒黑白的本事。 修仙者在历朝历代的传说中都很不近人情,姜姚自己当了玄武弟子后才明白其中缘由。一件道袍从天青色硬是穿成了土黄色,降妖除魔永远吃了上顿没下顿,鞋子坏了偷偷乔装去桃花镇补补被一群老太太撵出来,见到稍微好看点的姑娘就克制不住地想用照妖镜照一照,这些都罢了。最怕的是被人缠上。乃至于每次下山,他都恨不得学少年孟长青在自己脑门贴张纸,“不是骗子!不收你钱!不会看相!不会算命!不会治病!这剑不卖!衣服也不卖!没成亲!父母双亡!不认干妹妹!” 不过当下而言,被孟长青忽悠了一晚上的姜姚对仙门期待非常。 玄武位于极东之地,被誉为仙门第一福地,背倚冥海,坐断六江,大小岛屿数不胜数,陆地之上,七十二小莲花峰错落其间,日出之时有紫气东升,烟波浩渺,黄鹤齐飞。 玄武与长白宗并列当世仙门冠首。传说中,玄武的祖师原是个骑鹤的散人,俗姓黄,于冥海斩巨兽玄武,后在此开宗立派,山门前至今尤立着当年黄祖亲手所写的两个字:问道。后世玄武弟子,均是一水的天青道袍,日夜在山中参同问契,轻易不下山。 玄武不对外招收弟子,这些年门中弟子越发稀零,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孟长青别的没有,馊主意很多。两人等了半个多月,终于撞见玄武弟子下山,孟长青一见机会来了,当下决定动手,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试着恢复修为,要论仙门道术他自然不如从前,可论旁门左道,他算半个祖宗。 一群着天青道袍的弟子远远御剑而下,忽见一股妖邪之气冲天而上。几人忙下山查看情况。 仙门福地,又是玄武脚下,忽然冒出这么股邪气,孟长青能想象到这群弟子的惊诧与震怒。他的主意便是:等到这群人瞧见自己,他便故意将姜姚打伤,玄武弟子见状必然出手相救,他到时顺水推舟,一边逃一边撂下狠话说自己必取姜姚性命,这样一来,玄武弟子必然会带受了伤的姜姚上山。 孟长青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果然,远远的,他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玄武弟子追着邪气御剑而来。 少年于竹林停下了剑,猛地朝孟长青吼道:“何方妖邪?!敢在玄武作祟?” 用床罩把自己裹得跟个邪修似的孟长青桀桀冷笑了声,床罩上剪了两个洞,露出两只眼睛,他故意变了声调沙哑道:“少多管闲事!滚!” “玄武脚下,岂容你放肆!” 孟长青故意嚷道:“玄武?什么玄武?没听说过!哪里来的三流门派出来的野小子,敢在我面前叫嚣?识相的赶紧滚!若是敢坏我的事,我管你玄武还是王八,杀你个片甲不留!”孟长青心中默默又道:“师弟,失礼失礼,莫怪莫怪。” 果然那少年气得脸都涨红了,玄武弟子大多没下过山,哪里见过这种无赖,也不废话,直接祭出了剑,“放开他!”剑气瞬间暴涨,不远处几道剑气冲了过来,孟长青心想那应该是这少年闻讯赶来的师兄弟。 孟长青心里默念“得罪得罪”,嘴上仍道:“哦,打不过便要搬救兵?”他伸手做五爪,姜姚本就晕了过去,他作势要抓他的心脏,故意刺激那少年道:“我偏要杀他,你能如何?” 少年长剑猛地朝孟长青冲了过来,孟长青一个侧身不仅躲过了,还把剑抓住了,他笑嘻嘻道:“什么玄武弟子?就这点名堂?笑死人了,我看玄武也不过如此。”孟长青心道“罪过罪过”。 被孟长青夺了剑的少年先是诧异,听见孟长青在那儿胡说八道,脸色瞬间铁青,“你找死!” 孟长青心道见好就收,一掌拍在了姜姚的胸口,昏迷不醒的姜姚瞬间吐了一大口血,那玄武弟子见状脸色都白了,吼道:“住手!” “住手?”孟长青故意大声道,“这可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儿子,我要他死,谁敢拦我?” “师父!”那少年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 “喊师父?喊爹都没用了!”孟长青已经作势要退,全当这少年在他面前耍心机,忽然,凌空一道剑气,竹林中不闻落叶声响,孟长青反应快,刷一下拿抢到手的剑挡了下,剑直接震碎了,脸上的床罩被削去半截,孟长青傻眼了。 竹林上空,负剑的中年男人凌空而立,紫冠束发,手臂上搭着拂尘。风灌长林,他一身天青道袍却纹丝不动,此时,他正望着林中抓着姜姚的孟长青。 孟长青心中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玄武掌教,乾阳真人南乡子,他师伯。 那少年却是极为高兴,“师父!你来了!”一回头,对着孟长青冷声道:“怎么不叫了?辱我师门,要你付出代价!” “误会误会!”孟长青盯着面无表情的南乡子,倒退了两步,干笑道:“误会!都是误会!”他太了解他这师伯了!别看他这师伯平日里冷着张脸,实则心肠黑着的呢,他手底下的妖邪,一个都没逃走过,死的又干净又利落,他如今修为尚未恢复,一身邪术对上玄武掌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想到自己刚刚嚷嚷了些什么,一时床罩下嘴角都在抽。 他最近是真的点背啊! 孟长青当机立断,跑!又想着已经到这一步了不能功亏一篑,临跑前,壮起胆子朝着南乡子吼:“今日我便饶你一命!这仇我与你们玄武便是结下了!”说完扭头就跑,脚底心都是凉的。 南乡子望着逃窜出去的孟长青,终于低声说了两个字,“找死。” 孟长青什么也顾不上了,这可不是从前打打闹闹,如今南乡子就是拿他当妖邪,他若是跑不掉今日就算栽这儿了,若是坦白自己是孟长青估计死的更快。思及此,孟长青大气都不敢喘,赶紧往山下逃窜。 这种时刻,他还有心思想了下,没想到他这师伯还收了个弟子,刚刚他见那少年是个陌生面孔,还道是个普通外门弟子,却不料来头还挺大。 就在他即将跳下山涧的时候,一柄长剑破空而来,玄武掌教的佩剑,清明。孟长青躲都来不及躲,干脆一头栽到了水中,剑擦着他的肩胛骨而过,割出了一大道血痕,在水中瞬间晕开,孟长青一咬牙,索性整个人埋在水中,朝着下游逃去。 先不论他修为恢复的如何,便是他鼎盛之时,他也不敢和自家师伯动手,只能跑。 这身体只是具普通少年的身体,刚刚那剑一割,瞧着好像是只划了一道口子,可实际上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孟长青咬着牙,心中却心中庆幸,好在南乡子以为他是个邪修,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却是个普通人,他把气息收敛,水流一冲,反倒给了他偷偷溜出去的机会。 这样想着,孟长青捂着肩上的伤口,拼命屏着气息,等他估计南乡子已经离开的时候,终于,他缓缓地c鬼鬼祟祟地浮出了水面。 一抬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看见自己的师伯抓着根雪白的拂尘,脚下悬着清明剑,一双眼正望着他。他身旁还多了个人。 孟长青猛地睁大了眼,望着南乡子身旁那个熟悉的人,原本还抱着侥幸念头,眼前却忽然一黑。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真人,周围笼着层极淡的星辉,看不清五官与眉目,身量修长,青绶束发,一头长发从发梢到发根,丝丝皆白。玄武道袍大同小异,即便是真人的道袍也仍是普通款式,无非是袖口多了两道剑纹。黄祖开宗立派时,悬佩剑于洞明大殿,告诫后世子弟,慧剑断情,真人道袍上那两道剑纹意义大同小异。 孟长青当然认识他,而今仙门统共五位真人,玄武山上有三位。 仙门魁首李道玄,那是他的师父。 下一刻,一道剑气贯冲而下,孟长青忙抬手要躲,却又生生顿住了,熟悉至极的剑气直接贯穿他胸膛,他咬着牙扭头一下子钻入了水中,在失去意识前捏诀猛地消失在水流深处。 南乡子看着那邪修的尸体消失在水中,神色不变。李道玄伸手揽了剑。不远处,刚刚那少年终于赶了上来,瞧见水边的两人,忙从剑上跳下,毕恭毕敬地拱袖行礼,“师父,师叔。” 南乡子问了一句,“那少年如何了?” “身受重伤,不过及时护住心脉,并无大碍。”少年斟酌了下,“他也是个修仙者,说父母死于妖邪之手,他想投于玄武门下。” 南乡子看了眼一旁的李道玄,一身天青道袍的男人神色和往常一样,瞧不出喜怒,南乡子分明已经习惯了,他这师弟一直是这脾气,好像活在化外似的。南乡子点了下头,又对那少年道:“回去转告他,那邪修已死,让他安心养伤。” “是。” 李道玄望着那湍急河水,不知道为何,思绪有些飘出去了,他记得刚才他出手时,那邪修似乎要躲,一看见他的脸,吓得顿住了。连死都不怕了,却生怕自己望着他。那双眼有些像一个人,他出手时无意中留了分寸。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五章 ,孟长青没想到,自己与李道玄重逢会是这样的场景。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他张了张口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压在他肩头的剑一点点沉下来,终于,他苍白着脸,闷哼一声伏在了地上,手脚冰凉。 孟长青以为李道玄会杀了他,白露剑离他脖颈不过分寸而已,他不敢动,却不料剑收了回去,他身上猛地一松。他诧异地抬头看去,还未看清李道玄的表情,剑气扫了过来,胸口一阵剧痛,他如今这点修为根本捱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孟长青缓缓睁开眼。 屋子里焚着水沉香,清净祥和,他刷一下翻身从床上做了起来,忽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摸胸口,发现身体被人仔细调理过,伤好得七七八八,积重的肺痨也缓和了许多。 孟长青环顾四周,没瞧见人,可这屋子却是熟悉至极。 这是他师父李道玄的住处,摆设极少,案前孤零零地摆着一炉香,和孟长青记忆中一模一样。孟长青愣了下。 他原以为自己这趟栽了,没成想竟是逃过一劫,他走到门口,想推门出去,却发现门上设了禁制,灵气动荡了一下,没伤他,将他轻轻推回了屋子里。那禁制上的道术非常熟悉。 孟长青有些傻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李道玄把他关在这屋子里算怎么回事? 李道玄喜静,住在玄武最偏僻的一座山中,据说黄祖曾在此地放生一青一白两头鹿,此地又被称为放鹿天,说是福地洞天,实则阴冷荒僻,整个就一荒山老林,嚎一嗓子连回音都没有。山中栽满了大小银杏,一年四季叶子上都凝着厚厚的霜,秋季极为漫长难捱,李道玄就住在这地界。 自孟长青跟着李道玄起,十余年间,他几乎不记得李道玄踏出过玄武,就连放鹿山也鲜少出去,在孟长青的记忆中,李道玄永远一身干净道袍,掖着半边袖子坐在太阳下看书,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像是一尊化外的道像,令人控制不住地想在他面前插几炷香,再恭恭敬敬地拜几拜。 打小,孟长青就很尊敬李道玄,又敬又怕。 这一个人坐着,越是想从前的事,孟长青心里越慌,他觉得不行,他得跑。他走到窗边,试着抬手捏诀。 孟长青自打换了具身体后,一直用的都是邪术。邪术虽强,用的多了,容易遭反噬,尤其是孟长青如今顶着个全然没有仙根的壳子。他心知这些不入流的术法危险,用的时候一直很小心,生怕出点什么事,可如今却顾不上了。 他索性忍着疼又断一指,拾起断指在窗户上涂画阵法,仙门道术与邪术天生相克,孟长青刚把阵法画完催动,李道玄设下的禁制忽然运转,他被一股浩荡仙气掀了出去,摔在了柜子上,哗的一声吐出口血。 造孽。 孟长青觉得自己有点不长记性,刚刚那一撞,柜子上的一枚盒子掉了出来,正好砸在了他头上,哐当一声摔开了。他一边平复体内流窜的气息,一边将那盒子收好,瞧见里面的东西时,他微微一愣。 盒子里摆着两个皮影小人,颜色稍褪,栩栩如生,像是小孩子的玩意。这种东西很便宜,孟长青自叛出师门后一直在山下闯荡,每逢庙会灯会,天色一黑,街头巷尾常有手艺人开皮影戏,锣鼓一敲,一群小孩便乌泱泱地围上去,他见得多了。可这是玄武,玄武山上,见过皮影的弟子怕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孟长青没敢多想,忙将东西放回去,刚一放回去,身后便传来开门的声音。 孟长青浑身一僵,窗户上还用血涂画着邪阵,他下意识把断指拢进手中,满脑子就两个字,完了。 李道玄一进去,看见得便是这样一幅狼藉场景。他望着窗上的血阵,许久才道:“想去哪儿?” 孟长青没说话。 “我是这么教你的?”李道玄望着那血阵,语气尚还可以。 孟长青跪下了,腿软,有些站不稳,咚的一声。恐惧真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字,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人浑身僵硬,脊背发凉。孟长青没敢抬头,手紧握成拳。 李道玄望着孟长青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低下身抓着了他的手,一点点掰开了,沾着血的断指掉在地上。 李道玄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 孟长青忽然抬头,“我没有杀人夺舍,这身体的原主死了,我只是借他的尸首一用,我没有杀他。”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道巾,握着孟长青的手帮他包扎,面上什么也瞧不出来。 孟长青的手有些抖,“真人” 李道玄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是没想到孟长青会这么称呼他,他抬眸看了眼孟长青,“说。” “我我今日对洪阳真人说的那番话,并非我本意,我上山也没有什么图谋,我知道我不该回来,我当日的誓言我绝不敢忘记,今后我绝不再踏入玄武一步,还望真人饶过我这一次。”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道玄视线忽然从他脸上移开了,孟长青一瞬间哑然,竟是说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响起李道玄的声音。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孟长青怔住了,他一下子没懂李道玄是个什么意思,“你你不杀我?” 李道玄闻声看了他一眼,终于道:“没我的准许,不准踏出这山一步。” 孟长青彻底愣了,李道玄竟然不杀他?!事到如今,他竟是还对自己手下留情,难道,他还是念着师徒旧情?这念头甚至比李道玄要杀了他还要让孟长青惊惧,满以为再也不能回头,却不料李道玄到此时还愿放他一条生路,一时之间情绪翻涌不知所措,愣在了当场。 眼见着李道玄似乎要起身离开,孟长青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师父!” 李道玄一顿,停下脚步看着孟长青。 “我”孟长青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那窗户上的邪阵,“今后再碰邪术,”他看向孟长青,眼中冰冷之色一闪而过,没再说下去。 孟长青的手轻轻哆嗦了下,没敢说话。他看着李道玄离开,也不敢喊住他,回头看了眼那涂满血的窗户,一时不知道作何感想。 孟长青原以为,李道玄的意思是,虽不杀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余生便在这禁制中过了。可没想到,没一会儿,他看见李道玄去而复返,诧异得起身都忘记了。 李道玄见孟长青还跪着,似乎一直没动过,极轻地皱了下眉,“起来。” 孟长青闻声下意识就要爬起来,都不过脑子,结果跪了太久膝盖都跪软了,哐当一声又摔了下去。李道玄伸出手,及时地抓了下他胳膊,扶了他一把。 孟长青像是收到惊吓似的刷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李道玄用力地抓住了。 李道玄看着他,“坐下。” 孟长青不敢再动,在桌案前坐下了。李道玄把食盒端过来,揭开了盖子摆在了他面前。 “吃吧。” 孟长青看着面前的粥,才明白刚才李道玄去干什么了,他一天没进食,之前还感觉不到什么,如今才发现胃都在抽。终于,在李道玄的注视下,他战战兢兢地咽了口水,他伸出手去,拿起了筷子。 很普通的菜色,可以说是味道寡淡,他的眼睛有些发酸,低头吃了起来。 李道玄望着他,放在案上的手动了下,却终究是什么也没做。 “真人你c你的头发是怎么一回事?” 吃完饭,孟长青问了这么一句,第一眼见着李道玄这头白发,他便很是震惊。道门仙客视百年如一瞬,李道玄活了无数个甲子,样貌从未发生过变化。不过三年没见,李道玄竟是白了头。 李道玄顿了下,望着孟长青没说话。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七章 ,孟长青醒来的时候,瞧着面前的人愣住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应邀来长白做客的玄武真人望着半夜闯入他居所的小孩,没说话。这小孩穿着长白道袍,浑身邪气,像是入了魔,一个没学过几天道术的孩子罢了,他随手用玄武独有的道术帮他梳理了□□内气息,这孩子一双眼便不再发红了。 “你你救了我?” 李道玄轻点了下头。 “你c你不是长白的,你的衣服”孟长青看着李道玄袖子上的两道剑纹,长白的道袍大多是乳白色,上头刺着星宿,少数几位地位高的真人修士则是着玄黑道袍,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素净的款式,除了那两道剑纹再也没有多余的修饰。 李道玄道:“我师出玄武。” “玄武?”孟长青没听过这地方,“玄武也是仙门吗?” 李道玄点了下头。 孟长青望着李道玄,只觉他身后莲花灯盏摇摇欲坠,二十四真人道像齐拱手,好似真武入世来。他的意识尚不清醒,只知道自己铸下大错,长白的掌教师祖不愿意饶他,谢怀风师兄更是要他的命,扑通一声,他跪在了李道玄的面前,紧紧抓住了李道玄的道袍一角,“道长,你带我走吧!我愿意一辈子伺候道长,求求道长发善心,我什么都愿意为道长做!” 他对着李道玄磕了个头,还没磕下去,胳膊便被人抓住了。 李道玄将他扯起来,见他双眼通红,顿了片刻,道:“不合规矩。” 孟长青以为他不要自己,忙道:“道长!你带我走吧,我给道长你当牛做马,这辈子,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愿意永远伺候道长!”他擦了把眼泪,“道长,我会听话,我什么都可以干的,洗衣服做饭擦桌子,我都会的,道长你带我走吧!求求道长!”他不管不顾,跪下还要磕头。 李道玄皱了下眉头,他不喜欢难缠的人。 若是平时孟长青也说不出这番话来,可今日他实在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唯一的念头,便是下山。他想下山,他不想死。 孟长青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道将自己轻轻推开,他还要伸手去抓李道玄的道袍,露出半只手臂,上面全是狰狞的血痂,下一刻,他感觉到那力道一松,他慌忙一把抓住了李道玄,再也不肯松开。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手上的血痂顿了下。他帮孟长青的手臂上了药,又发现他身上也全是伤,褪下衣服,连后背都是刮痕,却不像是虐待的痕迹。 “伤是怎么来的?” 孟长青低声道:“上个月我去山里捡柴禾,不小心滚下了山。” “你平日在长白都做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帮师兄们担水c劈柴c烧火c洗衣服。”孟长青生怕他嫌弃自己没用,忙道,“道长,我什么都会做的,不会的我都可以学,我学的很快的。”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上完药,孟长青在李道玄的床上睡了一觉,他本就精疲力尽,累得几乎要睁不开眼,可怕睡醒后眼前的人就不见了,他不敢睡。还是李道玄捏了个诀,他这才沉沉睡去,睡梦中还紧紧拉着李道玄不放,跟抓着根救命稻草似的。 次日一大清早,孟长青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找那位道长,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跑下了床,听见大殿似乎有动静,他立刻往大殿跑。 “扶象真人。” 孟长青的脸色刷的白了,生生定住了脚步不敢再动一步,那熟悉声音是长白掌教吕洞庭的,他生怕掌教师祖是来拿他的,躲在屏风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主殿中,李道玄忽然朝一处望了眼,面色倒也如常。他的对面是长白掌教吕洞庭,终于,他开口道:“多谢清静真人。” 孟长青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又怕此时发出动静会引起二人注意,脑门上汗都出来了。 吕洞庭与李道玄是同辈人,吕洞庭是长白掌教,又加之他面相偏老,看上去很有仙门巨擘的派头,令人望而生敬。李道玄则全然是个年轻道人的模样,若是乍一眼看去,还道他是吕洞庭的徒孙一辈,全然不敢想这人会是扶象真人李道玄。 其实,李道玄出名更早,吕洞庭少年时,正是李道玄声名最显之时,彼时仙门处处皆是少年修士的传说,天生剑修李道玄,被誉为黄祖其后第一人。 如今的仙门,李道玄这名字已经少有后辈提起了,倒不是李道玄落没了。世人追逐热闹,新的仙门,更狂的少年,新的传说继续高潮迭起,你方唱罢我方登台,轰轰烈烈,如李道玄这种在深山老林隐居的,如今只能在记载仙门历史的壁画道像上看见他,往往都是白须白发垂垂老矣的形象。 前些年,仙门女修之间传着一句诗,说的是当世两位风头正盛的少年剑修,“十年修得吴六剑,百年修得孟观之。”吴六剑便是六剑真人吴清阳,孟观之是他的师弟。后来也不知是哪位老散人听见了,笑道:孟观子轻浮子,浪得虚名,该是百年修得吴六剑,千年修得李道玄。 这话丢进偌大的仙门,水花都没砸出一个。 可吕洞庭对李道玄却是极为恭敬客气,二人同辈,后生不懂事,他却是活了这么些年,自然知晓分寸。两人刚从隔壁回来,那孩子还睡着,吕洞庭接到消息说是那孩子跑了,却不料他跑到了李道玄这儿,李道玄这些日子因为仙界大典客居长白,闹出了这档子事,吕洞庭自然脸上有些挂不住,若是自家门庭之事倒也罢了,可这孩子偏偏身份特殊。 终于,他对着李道玄道:“不瞒真人,这孩子是孟观子之子。” 屏风后面的孟长青听到这一句,心都快跳出来了。 李道玄微微一顿,半晌才道:“我记得这名字,数年前,大雪坪曾有过一面之缘。” 吕洞庭听到“大雪坪”三个字,不免叹了口气,“不错,是那位叛出长白的孟观子,这孩子便是他与菩萨宗的妖邪所出。”当年大雪坪仙门斗乱,菩萨宗邪修为祸人间,仙门倾力才将其抄杀,其中还多亏了玄武及时出手相助。吕洞庭斟酌片刻,终究是将实情吐露,“那菩萨宗孟观子本是我长白弟子,他十岁投入我门下,天赋其才,十五岁便名震仙门,可惜自视甚高,为人轻浮放荡,一步错步步错,终究走上了邪道。” 吕洞庭想起当年的孟观子,一时也五味杂陈,“我对他寄予厚望,不料此子为了追求所谓的无上修为,竟与菩萨宗的圣女双修,我那时候才知道他心术不正。那妖女避孕失败,无意中怀了孩子,怕堕胎损伤修为,把孩子生了出来,被我的弟子吴清阳捡了回去,便是今日的孟孤。” 李道玄静静听着,也没发表什么感慨。 吕洞庭继续道:“孟观子欺师灭祖,残杀无数仙门修士,临死前终于大彻大悟后悔不已,跪在吴清阳面前痛哭出声,可惜覆水难收。临死前,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单字,孤。 孟观子死后,吴清阳夫妻心中悲切,将自己的儿子取字‘闻过’,给孟孤取字‘改之’,闻过改之,意为‘既闻过,必改之’,夫妻二人待孟孤如己出,大雪坪一役,吴清阳夫妻为了护住孟孤,双双丧命,其子吴聆也为菩萨宗邪修所害,至今耳聋目盲。究其祸乱源头,仍是当年孟观子与菩萨宗妖女勾结,致使菩萨宗滋生壮大。” 李道玄当年参与了大雪坪一役,只知道是菩萨宗邪修蛊惑信徒滥杀无辜,却没关心过其中缘由。他与孟观子和吴清阳皆是一面之缘,六剑真人吴清阳,又被称为吴六剑,素有六剑真君子之称,与师妹吴玉十年恩爱如故,夫妻二人双双死于邪修之手,这其中原来有这么一番托孤的曲折。 吕洞庭道:“我知孟孤可怜,当年他尚在襁褓,哪里懂得什么事。可人心无法不偏,这孩子让人想起他的父亲,想起大雪坪那桩旧事,到如今将近十年,死于那场灾祸的长白弟子的遗孤都已经长大成人,这群遗孤又何尝不无辜。尤其是吴聆,吴聆那孩子,与他父亲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终于道:“孩子是无辜的。”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吕洞庭低声道:“长白家丑,让真人笑话了。” 李道玄道:“清静真人,我有一言。” “真人但讲无妨。” “为何不放孟孤下山?”李道玄望着那扇屏风,“给他寻一户普通人家,隐瞒其身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未尝不是个办法。” “真人有所不知,清阳死前曾与我彻夜长谈,说孟孤无亲无故,恳请我将他留在长白。清阳自觉对师弟没有尽到劝诫义务,对这孩子怜惜非常,夫妻两人瞒着我已将孟孤收为义子。” 李道玄许久才道:“过去的已然过去了,这孩子的事,便由他自己决定吧。” 吴洞庭一声长叹。 两人又说了一番话,待到吕洞庭离开后,李道玄这才看向那屏风,低声道:“出来。” 孟长青已经在屏风后面泣不成声,死死捂着嘴。良久,他才从屏风后走出来,忽然,他跪在了李道玄的面前,“道长,我不认识什么孟观之,我没有害人,我以后也不会害人的,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清静真人说,你伤了同门师兄弟。” 孟长青闻声脸色都吓白了,他忙道:“道长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敢再害人了!道长,你饶过我这一回,我发誓我再也不敢了!”他慌忙道歉,又要给李道玄磕头。 李道玄扶了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瞧他吓得嘴唇都发白,一时也无话,许久才道:“我与清静真人商量了,去留你自己决定,若是你想下山,我可以帮你寻个去处。” 孟长青忙道:“道长,我c我想跟着你!”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极轻地皱了下眉,他性子天生偏冷,容易让人生出敬畏感。孟长青立刻噤声不敢再说,赤着脚站在原地,连他的道袍都不敢再扯。 李道玄又问了一遍,“你想清楚了?” “我c我想下山。” 李道玄没再说话了。 另一处大殿中,吴洞庭与师弟吴鹤楼在殿中喝茶。 吴鹤楼听闻吴洞庭把事情与李道玄说了,颇为诧异,“师兄?” 吴洞庭轻叹了口气,“不说清楚些,让李道玄觉得长白宗虐待道童,像什么话?倒不如将实情托出,清阳仁义,长白对孟孤有养育之恩,他也无话可说。” 吴鹤楼道:“师兄真要放孟孤下山?那孩子已经学了道术,且有走火入魔的势头,不可轻易放下山啊。” “李道玄已经开口了,这事便这样吧。”吴洞庭低声道:“我想过了,他这番话说的有道理,兴许当年我们便不该收留这孩子,寻个普通的农户收养他,兴许对这孩子,对长白都好。” “可万一这孩子下山,出了什么事儿呢?” “李道玄既然开了这口,我便将这事顺势推出去,玄武道宗崇尚避世修行,门中弟子清心寡欲,他们对于祛除邪性自有一套法门,说不定对这孩子有帮助。再者说,李道玄既然管了这事,若是真的出了事,他也要算在里头。”吕洞庭明显是累了,孟孤不是个祸害,这么点个孩子能祸害得了谁?可孟孤是个累赘,这个累赘压在他心头七八年,如今李道玄既然开了口,他便顺着台阶下,把这累赘卸下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见到孟孤。 这孩子让他想起孟观子,孟观子是他最器重的弟子,连大弟子吴清阳都比不上孟观之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当年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便剩下多少失望。 吴洞庭道:“就这样吧。” 吴鹤楼沉默许久,终于道:“师兄,我总怕这孩子会步上他父亲的前尘,没缘由的,我心中总是不安。” 吴洞庭摇了下头,“那孩子性子瑟缩,与他父亲相去甚远,不足成事。”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九章 ,入了玄武,孟长青才知道原来长白之外,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仙门,不显山不露水,脚下有江河滚滚东流。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最壮观的不是小莲花峰上的玉树烟箩,也不是海上高楼宫殿,而是晨钟一敲,震耳欲聋的钟鸣声中,旭日东升,黄鹤齐飞。那场景只要见过一次,永世难忘。 李道玄带着孟长青入了三清大殿。 孟长青第一次见到了诸位师叔伯,师伯谢仲春伸出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脑袋,似有喟叹。 从此,孟长青便在玄武留下了,拜师习剑,山中修道。 玄武内门虽说弟子稀零,孟长青仍是找到了许多友伴,他在这里过上了与长白截然不同的日子,不用战战兢兢,更不用谨小慎微,师兄弟们虽非同一个师父,却亲如手足,平日里打打闹闹混成一团,几位师叔伯也懒得约束,顶多是洪阳真人谢仲春偶尔会沉着脸念两句“成何体统”,罚的最重的也不过是关几日禁闭。 孟长青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这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唯一难捱的是门中一年一度的考核,这点倒是长白很相似,每逢六月,满山都是抓耳挠腮的玄武弟子撸着袖子狂背书,什么“道生道,参同契,人皆称善”,往往背着背着就抓着头发仰头嚎一嗓子。 孟长青是师兄弟中混得最如鱼得水的,李道玄对他颇为纵容,管教极松,孟长青在李道玄面前不敢造次,一出放鹿天,满山遍野乱窜也没人管他。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转眼便是五年瞬刹光阴。 孟长青十三岁,正是少年气盛时,长开了些,眉清目秀特别招姑娘家喜欢。 终于,从人见人夸到越长越歪,孟长青终于被洪阳真人谢仲春盯上了。 玄武统共三位真人,南乡子是掌教却不爱管事,李道玄更是活神仙,门中大小事务大多由谢仲春帮着打理,一来二去,谢仲春便发现孟长青这几年换了个人似的,刚入山那会儿瑟缩着脑袋,多招人疼一孩子,这两年跟江南三月的野草似的,疯了一样的乱抽乱长。 谢仲春私下同自家师弟告了好几次黑状,说孟长青实在有些野过头了,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习剑,整日无所事事,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又道,这年纪的孩子最要好好管束,不能太过纵容,平日里该打便打,该骂便骂,就差没直接说“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来”了。 李道玄听完说了句“是该管教”,再没了下文。 谢仲春依旧能看见孟长青在山里乱窜,有时候挂在藤上从他面前刷一下荡过去了,跟只猴似的,每次当场抓住他,孟长青永远都是诚恳认错,然后死不悔改。日子久了,谢仲春自己都好奇了,孟长青整天在山里头干嘛呢? 谢仲春询问了自己的儿子。 谢仲春多年前曾与一位紫微女修有过婚约,这段婚约不了了之,多年后,女方病逝,死前命一个孩童上玄武寻亲,遗书上写明,这孩子是洪阳真人之子,这事在玄武闹出过不小的动静,不为别的,那孩子天上智力有缺陷,通俗的说,是个傻子。不久,谢仲春承认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这孩子便是玄武大弟子谢凌霄,谢凌霄刚入山时,听不懂别人唤他名字,只有唤他“傻子”他才能答应,也不会说话,只会说“阿都”,师兄弟们后来都唤他“阿都”。 玄武山和睦归和睦,师兄弟们之前总免不了有些小摩擦,长此以往,拉帮结派谈不上,可总有几个人是玩得特别好的,阿都智力有些缺陷,难免被人排斥。 孟长青入山后,阿都特别喜欢他,两人老是在混在一块。 谢仲春知道自家儿子喜欢和孟长青鬼混,他试探地问了几句,阿都低着头不说话,摇摇头,又摇摇头。 谢仲春有些纳闷了。 屋子里,孟长青正在铺床,自从他入了玄武之后,一手包揽了李道玄的生活起居大小事宜,从铺床到洗衣做饭烧水倒茶收拾屋子,每日早上干完活,晨钟一敲,他才下山去和师兄弟们一起看书习剑,直到日暮才回来。 今日是七日一轮的休息日,孟长青铺完床,刚把李道玄与自己的衣服收入筐子抱出去打算洗,一眯眼,瞧见一个人朝着他跑过来,他仔细看了眼,发现是阿都。 放鹿天里头住着李道玄,李道玄喜静,这事玄武弟子都知道,一般人没事不敢上山。孟长青瞧见是阿都,也不去溪边洗衣裳了,把箩筐一抱,“师兄?” 阿都喊了声“长青!” 孟长青忙让他说话声音轻点,“我师父在后山,嘘,声音轻点。” 阿都跑的气喘吁吁,他也不会御剑,一路爬上来的,孟长青放下了衣服,引他入了屋子,忙给他倒了杯水,“慌慌张张的,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孟长青下意识开始撸袖子。 “没c没有。”阿都忙摇头,“爹,爹今天,今天问我,你在山里干什么?他说你,你像野猴子。”他边喘气边说,“爹今日好凶,你小心点,他盯上你了。” 野猴子?孟长青嘴角轻轻一抽,“没事,师伯就是问问,别怕。” 阿都喝着水,道:“长青,你在山里干什么啊?”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你猜?” 阿都吓了一跳,轻轻吸了下鼻子,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孟长青。 孟长青随手捞过抹布擦桌子。 “你喜欢岳阳师姐。”阿都忽然轻轻说了一句。 孟长青心里咯噔一下,诧异地抬头看阿都,半晌都没说话。 阿都其实生的极俊秀,温润的一双眼,安静坐着的不说傻话,像极了仙门中儒雅俊秀的世家公子。他露出个笑,“我也喜欢岳阳师姐,她桂花糕做得可好吃了。” 冷汗都快下来的孟长青蓦的松了口气,道:“喊错了,我喊她师姐,你应该喊她师妹,你是大师兄。”又道,“先不说了,我还有一大堆衣服没洗呢,你先坐会儿,我给你拿桂花糕,你别到处跑,待会儿我送你下山。”顿了下,他道:“我们御剑飞下去。” 阿都极为诧异,“你会御剑?你什么时候学会御剑的?” 孟长青心里补了一句“在山里乱窜时学会的,被你爹当野猴子拍下来十几次”,嘴上却笑道:“你猜?” 阿都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猜不到,长青,我们这就飞下去好不好?我帮你洗衣服!”说着他就要卷袖子。 “别别别,我一个人很快就洗完了。”孟长青给他端了糕点过来,“你吃糕点,千万别乱动屋子里的东西啊,我师父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长青,你怎么这么怕你师父啊?” 孟长青微微一噎,“我去洗衣服了,你吃东西,不要乱说话。”瞧阿都还要说话,孟长青迅速捡起一块桂花糕塞在了阿都的嘴里,“吃!” 阿都鼓起腮帮子,嘟囔了句什么。 这边孟长青出了门,抱了箩筐便走,打水倒水,又洒了点皂角,刷一下拎起衣服放上搓衣板开始搓,大约一刻钟后,他正用力搓着,眼前忽然多了个人影,他缓缓抬头看去,阿都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 “怎么了?” 阿都抖着手从身后拿出个东西,“长青,我c我就摸了一下。” 孟长青看着他手中的拦腰撕开的书,许久才道:“你确定你只是摸了下?” “长c长青,我不是故意的。”阿都脸色煞白,“还c还给你。”他情急之下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把书抛了出去。 “唉!别扔啊!”孟长青睁大了眼,那书直接朝他抛过来,眼见着要落入满是水的盆中,他慌忙伸出手接了把,连手上全是皂角都顾不上了。 屋子里,孟长青看着桌案上那整整齐齐被撕开的书,拿布小心地擦去了上面的皂角沫,他的手有些抖。李道玄有许多书,放鹿里有个书阁,孟长青进去过一次,浩瀚书海不过如是,除此之外,各处屋子均有零散书册,孟长青每次拿书,都是和李道玄小心地开口,拿到手恨不得套个手套再摸。 原因无他,李道玄真的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孟长青看了眼快哭出来的阿都,事到如今也没办法,道:“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一本书而已,我师父我师父应该不会算了,我先看看这本什么书。”绝望的孟长青拿起书看了眼,上下两半凑了一起,刚翻开看了两页,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阿都见状更是吓坏了,“长c长青?” 孟长青忽然啪一声合上了书,似乎是瞧着什么禁忌的东西,脸色有些难看,书页上用朱红的笔写着‘符契’二字,像是用血涂上去似的。阿都刚刚瞥了一眼,里面的字,全是朱红色的,不似一般的朱砂红,反而偏黑,像是血迹干涸却又未完全干涸的时候的颜色。 孟长青心中极为震撼,这是本讲邪术的书,他在玄武修道,从未接触过邪术,却也知道这些术法阴邪,是害人的东西。他问阿都,“这书你哪里翻到的?” 阿都有些害怕,被逼问急了才说,“我从书架上拿的。” “哪个书架?” 孟长青跟着阿都往屋子里走,他每日除了铺床以及洒扫地板外极少进这屋子,即便是进了也绝不会多手翻东西,两人走到角落的一个书架前,孟长青迅速找了一下,上面的书大多落了尘,看得出来很久没人翻过了,他仔细查看,均是些晦涩难懂的道术书籍。 孟长青低头看手中这本,一时心中有如擂鼓,这种害人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他沉默片刻,忽然收了书,对着阿都道:“今日之事不要说出去,这书坏了便坏了,我当做不知道,你当做没见过,不要跟人提起。” 阿都哪里敢乱说,忙用力地点点头,“我们快下山去吧。” “行,你先出去,我收拾一下。” 等阿都出去后,孟长青这才重新从怀中把那本书拿出来,炉子里有火,他拿着书便往那儿走,伸出手便要将书扔进去,可就在松手的那一瞬间,他又停住了,指头发白,他实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烧又不敢烧,捏着半晌,还是把书塞回了怀中。 这事出了之后的好几天,孟长青一直怕李道玄看出些什么,干什么都心惊胆战的。 好在李道玄什么都没问,孟长青这颗心这才慢慢放回去。他把那本书藏在了书阁一个极为偏僻的角落,离开时,他的手指擦过那书页,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那上面的血色似乎润了些,孟长青忍住心中的异样,把书放了起来。 符契,好似不是一般的邪术,第一页十几个字一直留在了孟长青的脑海中。 符为阴阳,契为乾坤,生者以死,死者以生。 颠倒阴阳与乾坤?孟长青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挥出去了,好在李道玄一直未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事的记忆总算淡了下去。孟长青也渐渐不再记起这桩意外。 这一日,孟长青坐在树下枕着手臂看书,不远处山崖上,一群师兄弟正在练御剑飞行。 “走!”不知是谁喝了一声。 孟长青也停下看书,扭头看去,小莲花峰顶,一群青衣少年仗剑一跃而下,全然不顾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大风将所有人的道袍都刮了起来,云海滚滚,众人一头扎入其中,发根直竖,仰起的那张张面庞,酷似其东海斩玄武的先贤。 这是几位玄武弟子在练御剑。 “剑来!”所有少年齐声喝了一句,声音响彻云霄,惊起栖息在三清殿檐头的黄鹤,剑阁几十把剑同时出鞘破空而来。 有一柄剑擦着孟长青的脸而过,他神色不变,抬起食指轻轻弹了下,金铁铿锵如鹤唳,剑旋而冲向那山崖。 沉寂片刻之后,云海瞬间剧烈翻腾,少年们御剑而上,双手捏诀,东来紫气一瞬间涌向七十二小莲花峰,几十位少年悬停在半空,忽然俯身直下。 从千丈高的云海直冲山下东来大江,几乎是擦着浪才停了一瞬,这种冲击力,若是控制不好,瞬间粉身碎骨,头发都不绞得不剩下一根。少年们大笑起来,忽然又御剑直上。 孟长青心里默数了三个数,果然听见一道怒吼。 “你们活腻了?!回来!” 果然,教御剑的几位师兄冲过来了,刚吼了一声,江面上几十个御剑的少年直接扑通摔下去三四个,孟长青立刻收了书爬起来跑,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刚跑到山下,他看见阿都神色紧张地朝山上跑,孟长青喊了一声,“师兄!” 阿都一见着他便很是惊喜,“长青!” 孟长青走上前去,瞧他浑身都是杂草碎叶,颇为狼狈,“你干什么去了?” 阿都四下看了一圈,一把抓过孟长青,孟长青瞧他要往山上跑,忙将他拽住了,“有事山下说,山上打起来了”他话还未说完,几位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师兄破口大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连“龟孙”都蹦出来了,孟长青先是惊奇不已,随即对着阿都道:“我们还是山下说,山下说。” 阿都也听见了那怒吼,吓得不敢说话。 两人逃下了山,阿都拉过孟长青道:“长c长青,我从掌教师伯那里” 孟长青没听清楚,阿都的声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于是他问道:“什么?你从掌教师伯那里什么?” 阿都道:“我c我前些天不是弄坏了师叔的书,我,我赔给他,我问了我爹,我爹说掌教师伯的书好,我,我拿了一本掌教师伯的书赔给师叔。” 孟长青顿时想起了前阵子的事儿,道:“没事,那事我师父没发现,书我粘好了藏回书房了。”话说到一半,见阿都一脸的做贼心虚,孟长青忽觉异样,“等会儿。” 阿都见孟长青看着他,立刻别开头,不敢直视孟长青的眼睛。 孟长青一见他这脸色便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打量了会儿,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你从掌教师伯那里拿了书,赔给我师父,这事掌教师伯知道吗?” “你把书给师叔就好了!” 孟长青看着他,“师兄?你没问过掌教师伯就直接拿了?” 阿都忙急道:“长青,我没有,我以前看见师伯会把书藏起来,一定是很好的书,我看到了,我就拿来赔给师叔,我我我没有”他急急忙忙地从怀中掏出本书,“你看,我拿来赔给师叔的,很好的书。” 孟长青满脑子就两个字,“苍天!”他抬手用力地拍了下脑袋,万念俱灰,“师兄,不问则取,是偷啊!” “不是偷!”阿都立刻急了,蹲下身和孟长青争辩,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硬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把书拿过来!不是的。” 孟长青扶额半晌,从他手中捞过书,“行,趁着掌教没发现,咱们俩赶紧把书放回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你千万别说出去。”孟长青说着话,略带绝望地随意地翻了下手里的这本书,下一刻,入目的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赤裸的男女人物让他顿住了,画面之活色生香,让他脑子空白了一瞬间。 万万没想到的孟长青愣了两秒,刷一下合上了书,几乎可以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一声就重重合上了,吓了蹲在他身边的阿都一大跳。 “长c长青?” 孟长青刷一下又翻开那书,瞪大了眼,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要确认一下,阿都见状也要凑过去看,孟长青啪一声又把书合上了。 “不对啊,你刚说这书哪里来的?”孟长青猛地回头看阿都。 阿都被孟长青吓着了,“我我看见掌教c掌教师伯偷偷偷偷把书放在”他结巴地没把话说完,他被孟长青吓着了,“长c长青,你你你这书c这书怎么了?不好吗?” “不!”孟长青盯着阿都,“好东西!” “长c长青,你不要笑,我c我害怕。”阿都看着低下头去翻书的孟长青,整个人都慌了。 “不,别怕,我就是在想,”孟长青抿了一会儿唇,一边翻书一边道:“掌教师伯,嗯,掌教师伯,你真的确定是掌教师伯吗?你确定你没看错?” 阿都惊恐地点点头,“嗯。” 孟长青抿唇良久,终于道:“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顿了片刻又道:“那他是只有这一本呢,还是说”他似乎忍着什么,一脸正经地看着阿都。 阿都忙交代了,“有好多,我偷偷拿了一个,我只拿了一个,长青,我真的就拿了这一个,长青,长青你怎么了?长青!长青你别这样笑,我害怕。” 快笑昏过去的孟长青用力捂着脸,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一章 ,孟长青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窗子上还画着邪阵,他头疼欲裂,缓缓坐了起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这些日子老是梦见些童年的事,孟长青心知是自己魂魄不稳的缘故,调理了一会儿气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李道玄把他关在这山里头有好一阵子了,十七八天?孟长青有些记不清了,许是刚刚做梦梦见少年的事,他的心绪有些纷乱,那些事,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啊。屈指算算,如今李岳阳与阿都成亲都快有四五多年了。仙门中人的四五年,沧海一粟而已,可他掂量起来,却是这么重。 孟长青正失神,门忽然被推开,孟长青回头看去,慌忙下床,一时不慎还摔了下,他立刻爬起来,“真c真人。” 李道玄看着他那副一惊一乍的样子,皱了下眉,扶了他一把,“剑穗的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孟长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姜姚把知道的全交代了。李道玄如今竟是还愿意帮他,孟长青受宠若惊,“多c多谢真人。” 李道玄低头看着结结巴巴道谢的孟长青,手的动作一顿。他没想到孟长青如今会这么怕他。 孟长青自小跟在李道玄身边,对李道玄的性子也摸着了一点,当下就看出李道玄心情不佳,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把人得罪了,立刻噤声。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正是梅雨时节,时不时就下两场。 李道玄坐了半天没说话,孟长青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李道玄越是这样他越紧张,他整个人像根干涩的弦似的绷紧了。 直到李道玄将佩剑拿出来,孟长青眼一花腿一软,扑通一声抓着李道玄的袖子跪下了,脱口便是一大串:“真c真人!我知错了我不敢了!您饶我一命!我再也不出山了以后您说什么是什么我都听您的!我再也不敢了!” 李道玄看着他很久,原本拧着的眉不着痕迹地松了,他微微俯身,把佩剑按在了孟长青的手上,“起来。” 拧巴的孟长青正使劲浑身解数求饶,抖着手看了眼,忽然一愣。 这是他以前的剑。 孟长青很早之前便有了自己的佩剑,大雪,他打小学得最好的便是剑,仙门剑修,不学剑算哪门子剑修?他弱冠那年,李道玄亲手把这把剑交给他,连剑上的剑穗都是李道玄亲手所系。穗子上有半截不知名的气运,也不知是李道玄从哪里斩下来的。 孟长青刚叛出仙门那会儿,曾对玄武同门拔剑相向,李道玄一掌震碎了这把剑,废了他右手与浑身筋骨,自此他再没碰过剑。 孟长青想起旧事,脸色有些白,不敢去抓怀中的剑,他明明记得这剑毁了。 李道玄看着他许久,终于道:“不要了?” “不敢!”孟长青忙抬头,“我我用这剑怕是不合适,我不用剑太久,从前学的都忘记了。”他把那剑轻轻放在案上,没敢再碰。 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原本松开的眉头又紧了。 李道玄走后,那把剑仍是放在桌案上,孟长青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拨了下,剑出鞘半寸,寒意逼人,一如当年惊心动魄。孟长青握着那剑,忽然记起李道玄第一次把剑交给他手里的感觉,沉甸甸的一块铁,到手便是山海。 孟长青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没再去碰。 在山上住了小半月,孟长青除李道玄外没见过什么人,放鹿天从前便是名副其实的荒山,他倒也不觉得奇怪。这里的日子确实清静,唯一不足的便是这身体的肺痨病,这两日阴雨绵绵的,他开始犯病,咳得越来越厉害,有时候能咳上一夜,他怕李道玄察觉,一直都强忍着。 说来这肺痨还是那富家小姐给这身体下的咒,孟长青觉得他得想个招把这咒解了,原主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他在这儿活受罪。 这一日,半夜,他又从梦中咳醒,下床给自己倒了水,忽然,窗户外头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孟长青扭头看去,手中不着痕迹地捏了个诀。 那窗户开了条缝,一双眼盯着孟长青。 孟长青猛地一拍案,手中的诀都要丢出去了,忽然觉得这眼睛有些熟悉。 “道长!别别别!”一声极低的喊声从窗户里传过来,似乎是怕惊动什么人,一身褐黄道袍的少年揭开半扇窗,满身满脸都是黄泥,扒在了窗户上,“是我!姜姚!”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一双眼亮晶晶的,他说:“道长!我来救你了!” 孟长青睁大了眼,“姜姚?” 姜姚背着个包袱,翻了进来,孟长青连忙上前扶他,“你怎么来了?” 姜姚一把抓着了孟长青的手,“道长!跟我走!” 孟长青看着面前的小泥人很是感动,“你来救我?” 姜姚咬牙,盯着孟长青,“他们说你是妖道,我不信,你没干过那些事,对不对?”他死死地抓着孟长青的胳膊。 孟长青负罪感顿起,半晌才道:“其实,”他露出个沉痛的表情,低低道:“我是有苦衷的。”心里默默唾了口不要脸,面上却还是欲语还休,孟长青偷偷打量着姜姚的表情。 果然,姜姚神色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抓紧了手,“道长,我们走!他们都不信你,我信你!”他听过师兄说过孟长青的罪,条条都是重罪,若是在留在玄武,只有一个下场。 孟长青忽然愣住了,姜姚这副样子有些像一个人,他忙拉住姜姚,“不急不急,你先和我说说,你打算怎么走?” 姜姚道:“我们冲下山去。” “然后呢?” “然后马上跑。” 孟长青顿了下,“没了?” 姜姚摇了下头。 孟长青在桌子旁坐下了,“不行,这山有扶象真人设下的禁制,别说你了,就算是我”话刚说到一半,孟长青噎住了,“你怎么进来的?” 姜姚糊了把脸上的泥,“我在山那边凿了个地道,一直通到山脚,道长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他握紧了孟长青的手,“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孟长青被惊呆了,“地道?” 姜姚还真的在山脚挖了一条地道,不长,孟长青围着那洞口啧啧称奇,姜姚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对着他喊,“道长!” 孟长青没再犹豫,刷得一下卷了衣摆,俯身钻了进去。他确实是想走,先不说在李道玄眼皮底下待着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另一方面,无论李道玄留下他的原因是什么,若是他在玄武的消息传出去,首当其冲的便是李道玄。 孟长青知道自己都不该在留在玄武,李道玄心中还顾念着师徒情谊,没有下手杀他,他更该知恩图报。 孟长青熟悉地形,两人没动用任何的法术,躲过种种禁制,亥时便已经出了玄武地界。 等到次日中午,两人坐在客船上,饿得头晕眼花,船家给两人上了盆花生。 孟长青问姜姚:“你不当玄武弟子了吗?” 姜姚顿了片刻,咬牙道:“我不能见死不救。” 孟长青抓着花生的手一顿,“你就不怕我是骗你吗?我确实是孟长青,也确实在长白当过妖道,你不信玄武几位真人的话,反倒是信我?” 姜姚一双眼盯着孟长青,“我相信我自己。”顿了下他又道,“我相信道长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孟长青看了他半晌,终于笑了声。太多年没有活人说他是好人,他一时还不习惯。 姜姚道:“道长,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桃花镇,先去看看我的尸首。” 孟长青与姜姚两人一路躲躲藏藏,朝着桃花镇而去。 路上在茶馆歇脚,孟长青这边刚点了茶和豆腐脑,隔壁的几位老百姓闲聊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你们可听说了,太白妖道孟长青没死!” 孟长青一口豆腐脑喷了出来,姜姚睁大了眼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又看向孟长青,“道长?” 孟长青把嘴角一擦,示意姜姚先别慌,他袖子一卷,端起桌上半碟萝卜,凑到了隔壁桌子去。姜姚忙起身跟了上去。 那说话的是个货郎,四十出头的样子,黑魆魆的,一张大方脸,担架与果脯都在路边放着,此时他正喝着米酒和同桌的几个货郎聊天,瞧见孟长青端着萝卜干凑过来,一愣,“你干啥?” 孟长青忙赔笑道:“大哥!我与我这弟弟是头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听见大哥在说些新奇的事儿,想听听!”他说着把萝卜干往那货郎面前一推,笑道:“大哥你下酒吃!” 那货郎见孟长青样貌白净,说话又客气,对着自己又是一脸崇拜,不由得挺直了背,故作文绉绉道:“小兄弟客气了,你愿意听便坐下听。” 那同桌的人瞧货郎在这儿装腔作势,嗤笑了一声,“苏三你可瞎扯吧!那妖道早死了,长白带头剿灭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一根,你若是说那吕”那货郎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忽然一顿,似乎怕招什么似的,低声哼道:“你若是说天姥山那位,哥几个倒还信。” 苏三瞥了他一眼,“不懂别放屁!那妖道确实没死,前两天还在宣阳城被人撞见了,蹲在摊前买扇子,几个修士围上去,他扇子一合,几个黄头道士的头当场被他拧了下来。这事北边早闹开了!谁不知道啊!” 一人惊恐道:“真的?那以后还怎么去北边做生意啊!” “年前是千万别去了!上阳关以北十六州都放出消息来,”那苏三压低了声音,“道门修士都在往那儿赶!估计又是一场恶战!” 孟长青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哥,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孟长青呢?” 苏三忙嘿了一声,道:“错不了,就是他!街上卖东西的人都看见脸了!” “兴许是别人化作他的模样?” 苏三“啧”了一声,“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扮他做甚?再说了,宣阳城的道观已经把消息传出来了,就是他!错不了!” 孟长青顿了片刻,缓缓地喝了口茶。 苏三几杯酒下肚,喝得有些高,手拍上孟长青的肩,道:“小兄弟,你是要往北边去吗?” 孟长青道:“是啊,这不过年了嘛,去走亲戚。” “那你可要千万小心,那妖道是个断袖,专杀男人修炼邪术,好多人都遭殃了!我近日是不敢去北边做生意了。”说着他似乎想到些什么,极嫌恶地紧了下衣服,“呸!真他娘的恶心!” 喝着茶的孟长青:“” 等到那群货郎走后,孟长青与姜姚这才坐回原位,姜姚似乎一直有话憋着,孟长青看了他一眼。 结果姜姚问了一句,“道长,什么是断袖啊?” 孟长青被茶呛了下,看向姜姚,“就是穷,没钱没衣服,袖子都断了还在穿。” 那过来结账的女摊主正好听见了,笑出了声,伸出手搭在了姜姚的肩上,“小兄弟,你大哥说的是!”她望向孟长青,眨了下眼,又叹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啊!生意都没法做了,早听说那妖道死了,还道终于能太平些,这才刚过去多久,幺蛾子又生出来了!” 老板娘接过孟长青手中的铜钱,掂量了下,“要我说,你们哥俩也别去了,多危险啊!” 孟长青讪笑了一声,没说话。 入夜,姜姚与孟长青找到了落脚的客栈。 一坐下,姜姚立刻道:“道长!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他一把拉过椅子,凑近了孟长青,“道长,这可怎么办,他们都c都来追杀你了。” “没事。”孟长青安慰了姜姚两句,“装神弄鬼而已,他说他是孟长青大家便信了?”孟长青心中有自己的计较,那天他死于阵法中的景象,各派道人都是亲眼所见,道门哪有这么好蒙,除非 孟长青的手忽然一顿。不对。 姜姚忙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他真的是货真价实的孟长青。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第 13 章 ,孟长青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夜市上,四下扫了圈,深夜的街道比白天更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依旧是站在白天听说书的那地方,一个扑着□□的矮小人偶在树下支着摊子说书,一大群“人”围着他,那人偶说的依旧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太白妖道的事,不过少去了白天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只规规矩矩地说那妖道的平生。 他那段波澜壮阔的生平啊,说到底不过是四个字,求仁得仁。 太多年没着过道了,孟长青其实是有些新奇的,显然,他的生魂被人勾了出来,推到了这鬼市。 孟长青看了一圈谁也不认识,于是多看了那□□人偶一会儿,那人偶望向他,两颗眼珠子是龙眼核做的,黑漆漆的泛着光。这种人偶没有魂,一举一动全靠控制者的意识,仔细看他的筋脉全是细线,邪气森森。孟长青不是没见过人偶,但没见过这么孟长青有些说不上来,可爱? 很明显,这只便是白天在闹市讲故事的人偶的真身。 一般懂行的人,人偶都是用浸泡了畜血的柳木做的,可这只人偶不一样,这人偶是用布做的,样子低低矮矮,头上绑了两个冲天髻,脸上还画着个笑脸模样,一点也不可怖,反倒很可爱,像给小孩子的玩具似的。 如今的宣阳城,到处都是道门修士,这偌大的一个热闹鬼市就开在比邻妓院的鬼巷中,竟是无一人察觉,道门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孟长青没打算动手,他感应到了一个人的气息,姜姚。这鬼市中有姜姚的气息。 待到那说书的人偶将故事说完了,预备着收摊,孟长青这才走上去,道:“故事说的不错。” 那人偶揽着装满了纸钱的铜盂,抬头看着孟长青,白扑扑的一张脸。 孟长青跟在了人偶身后,慢慢地沿着街道往前走,这种人偶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附在身上的那股子气散了,马上会变回一动不动的人偶模样。果然,走了七八条街,那人偶摇晃了两三下,摔在了地上,由于是布的,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铜锣声与鞭炮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来,孟长青站在街道中央,抬头看去,一支身着大红衣裳的迎亲队伍渐渐走来,开路的人敲了下手中的空心的铜锣,哐当一声响,嘴里喊着些祝词:“子归兮,嘉宾与贺,结绶祝酒,亲朋满座” 孟长青忽然发现队伍后面的一个人异常眼熟,他捏诀点在了自己的眉心,再看去。 那人赫然是姜姚,姜姚正混在那一群吹唢呐的队伍中,眼神涣散,一步一跟,缓缓地从孟长青眼前走过。 孟长青跟了上去。 这支迎亲队伍最终停在了一所张灯结彩的老宅前,猩红的婚绸挂在匾额上,宅子里头人头攒动。孟长青打量着顺着人潮走的姜姚,还好,魂魄是全的,他正看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了出去。 “新郎官!你怎么在这儿藏着唷!这怎么的?不好意思啊?”一个喜婆模样的人张口便喊,拉着孟长青边走,“别愣着了,新娘子到了!接亲啊!”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孟长青,他也震惊了一瞬,低头一看,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猩红的婚服,孟长青心头一跳,什么时候给他下的咒术,他竟然没有察觉。 几个胖喜婆同时上来推着孟长青,“接亲咯!新郎官!” 孟长青终于有些傻眼,“啊?”他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后的胖媒婆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推了他一把,“接亲啊!” 孟长青猝不及防地被推了把,撞在了那轿子上,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哎呦喂!新郎官!你咋还不好意思上了啊?抓紧啊!” 孟长青有些哭笑不得,这是逼着他接亲?他回头看了眼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看了眼那顶红轿子,心道揭开里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终于,他伸出手,轻轻揭开了轿帘。 里面坐着个新娘,婚服上瞧不出一丝褶皱,她叠着手放在膝盖上,感觉到帘子掀开,有些紧张地抓紧了手。 孟长青打量了她一会儿两眼,缓缓地伸出手去。 那新娘将手轻轻放在他手心,纤细而软的一只手,活人哪里有这种冰冷温度。孟长青看着这从天而降的艳福,心中跳了下,十分配合地扶着新娘出了轿子。 一群媒婆撺掇着他背新娘进去,孟长青有些无奈,那媒婆怕误了时辰,这才饶过木头似的孟长青。 “新人到!”一个喜婆走上前去,甩着红帕子喊了声,堂中笑声顿起,“恭喜!”“恭喜啊!”“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新郎官好福气!” 孟长青扫了一圈在座的亲朋,姜姚木愣愣地站在一群人后面,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孟长青又望向身旁的新娘,喜婆递给新娘一柄刺着鸳鸯的罗扇,她轻轻举起扇子。 这不像是宣城的婚礼,孟长青在宣城待过,偶然见过宣城人娶亲,八抬大轿唢呐喇叭,高头大马红旗开路,新郎要抱着新娘下轿,十八个火盆一一踏过去,这才算圆满。 今日这婚俗看着像是宣城的古俗,其实内涵大不一样,唢呐是倒吹的,红旗变成了阴旗,八抬大轿只用了五个人,宣城只有棺材是五个人抬的。这是门阴亲。 “新郎官!别傻愣着了!拜天地了!”喜婆撒了一大把花生出去,拉长了声音道:“别误了时辰啊!开礼。” 所有人顿时安静下来。 “一拜天地!” 孟长青看着那新娘,心道也不知这盖头下面的东西会不会没有头,他捏了个诀忽然点在那新娘的额头,同一瞬间,那堂前火盆窜出了半人的火苗。孟长青忽然觉得不对劲,刷一下收回了手。 不对啊,这新娘怎么瞧着像是活人?魂魄是活的! 新娘依旧端坐在堂前。 周围人仿佛瞧不见孟长青的脸色似的,一个喜婆走上前来,扶起了有些不敢相信的孟长青,“唷!瞧咱们新郎官愣的!”她笑道,“一看就是头一次,拜天地就愣了,入洞房可怎么办唷?” “来来来,继续,别误了吉时!” 另一个喜婆忙笑道,“继续继续,一拜天地!” 孟长青看着那新娘没动,忽然道:“等等。” 众人都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盯着那鬼新娘,烛光下,新娘苍白的手缓缓握紧了。 孟长青忽然抬手刷一下甩出六张燃烧着的道门符咒,团团围住了那新娘,那喜婆尖叫一声,同一瞬间,他看见新娘的命火刷一下熄灭下去,盖头无风自动。魂魄是活的,命数却已经绝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堂前忽然静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盯着孟长青,眼睛在烛光下泛着龙眼核般的光泽。 全是木偶。孟长青回过身一把抓住了姜姚的手。 忽然,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孟长青回头看去。 一个年轻道士模样的人从院外走了过来,此时正值深夜,礼堂中即便点了蜡烛也异常昏暗,那道士手里提着盏灰白火焰的灯,他刚一走进,孟长青就感觉到屋子里亮堂了许多。 借着烛光,孟长青看清了那鬼道士的脸,眉疏目朗,骨相不凡,让人无端生出好感来。孟长青看着他许久,忽然反应过来。 “你便是当年那个爱上女鬼然后自杀的道士?” 宣阳城出名的道士只有一个,当年鬼火烧城的那位。 堂中的喜婆与宾客全部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他们本来就是人偶,此刻没了魂似的戳在原地,瞧着很是诡异,那新娘盖着盖头坐在堂前,罗扇放在膝上。道士走上前去,从袖中掏出小小一只人偶,正是孟长青看见说书的那只,不过小了许多,只有巴掌大小,道士将人偶轻轻放在了新娘的手心。 孟长青心头一跳,将姜姚往自己的身后拽了下,手心隐隐约约地捏了二十四张道符。这种道符精魂所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煞气极重。 那道士垂眸望着孟长青,“你既然正统道门出身,该知道滥用魂符容易魂飞魄散。” 孟长青笑了下,“多谢前辈教诲。”这道士做了两百多年的鬼,自然算他的前辈,客气总是没错的。 “我算不得什么前辈。” 孟长青道:“前辈过谦了,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散人谢长留。” “原来是谢前辈。”孟长青拱手行礼,他看了眼那新娘,若是他所料不差,这位怕就是谢长留恋上的那女鬼了。 原来是对鬼鸳鸯。 道门中人两百年魂魄不散倒是有可能,这女鬼不过是普通一怨鬼,竟弥留人世两百年,想必是谢长留帮她镇魂。他望了眼谢长留,心道:“这道士还挺痴情,两百年魂魄不散就为养着只女鬼,这位怕也是早成了恶鬼了,恶煞都有可能。” 孟长青是个能混过去绝不动手的人,立刻道:“谢前辈,今日之事实属误会,我误入礼堂,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二位金童玉女天作之合,我恭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孟长青一拱手,意思是你们这破事我不管,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谢长留望着小心赔笑的孟长青,没说话。 孟长青道:“前辈,那今日我就先行告辞?” 那原来一直不说话的新娘子忽然极为凄厉地叫起来,“夫君!夫君!不要走!夫君!”她忽然极力地挣扎起来,锁骨扭曲到一个活人绝不可能有的状态,她从谢长留怀中挣出来,摔在了地上,手脚并用迅速朝孟长青爬去,“夫君!夫君!”跟只四脚蜘蛛似的。 饶是孟长青见多识广,头皮也麻了一瞬,谢长留是真男人啊,这女鬼也太他娘的渗人了! 孟长青抓着姜姚拔腿就跑。 那新娘的盖头掉了下来,那女人整张脸都拿锐物划烂了,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她声嘶力竭地朝着孟长青喊:“夫君!不要走!” 谢长留一把抓住了那狼狈的女鬼,那女鬼想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抱住了谢长留,“夫君,夫君是你吗?” 孟长青刚蹿到门口,被一道金符震了回来。他略震惊地地看着那道金符,谢长留说他滥用魂符,自己一个恶鬼倒是敢用这种霸道至极的道术。孟长青没做多想,直接抬手三十六张燃烧着的魂符甩了出去。 杀。 一直跟在孟长青身后的姜姚此刻剧烈抖了下,缓缓抬手,手中竟然摸出把金铁匕首,朝着面前孟长青狠狠地捅了进去。 魂符刷一下熄了,孟长青猛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心口。 一柄金铁的匕首直插入他的心脏,他回头看去,姜姚面露痛楚,似乎在极力抵抗什么,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大张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只手还在握着匕首,往孟长青的心脏中用力捅去。 孟长青忽然想起那一屋子的人偶。 失策,这鬼道士会傀儡术。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抬手半张魂符把姜姚拍了出去,自己退了两三步才站稳,再抬眼时,眼中全是汹涌的金色雾气。 那哭嚎的新娘与那一屋子的宾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剩下谢长留一个人站在堂前,手里依旧提着那盏灰白火焰的灯,他朝孟长青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极轻。 魂魄是吐不出血的,消散时会冒出轻烟,孟长青现在浑身都在冒着轻烟,微微颤抖着扶着墙,他望着越来越近的谢长留,眼中的金色越发浓郁,忽然笑道:“谢前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你是个妖道,不杀你,留着你为祸人间?” 孟长青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一时都愣住了,“你要杀我?因为我是妖道?” 谢长留没说话,明显是默认。 孟长青瞪圆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我没招你没惹你啊?还是说你其实和我有仇?” 谢长留淡然道:“降妖伏魔,道门中人自该当仁不让。”意思说我们没仇我就是今天要弄你! 孟长青噎了下,他开口道:“你一个道士,为了个女鬼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当年鬼火烧城的事怕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如今要你来替天行道?”意思说:你也配? 谢长留没说话,手中那盏灯的火焰旺盛了些。 孟长青眼中金色雾气几乎溢出来,终于,他缓缓抬手,二百六十多张魂符一张张燃起来,刹那间,整个院子都是飞斩的魂符,谢长留手中的灯摇晃了两下,噗嗤一声,熄了,一缕青烟腾上来。 谢长留终于低低说了一句话,“果然留不得。” 话音刚落,院子里阴风顿起,所有的蜡烛同时熄灭,光亮顿失。谢长留忽然皱了下眉。区区一妖道的游魂,又受了重伤,怎么还会有这么重的煞气? 就在谢长留看着他时,孟长青不着痕迹地拢了手。忽然,他伸出手,拍了下姜姚,缠在姜姚身上的丝线嘶的一声烧没了。 姜姚立刻朝着谢长留吼道:“卑鄙!”他扶住了孟长青,“道长!道长你怎么样?” 院子里的魂符忽然剧烈抖动起来,凶气大盛,谢长留望着魂符阵中央的孟长青,微微眯了下眼,“还不束手就擒?” 孟长青动了下,谢长留几乎没看见他是怎么动的,身形一闪,大门上的金符被孟长青撞碎了,谢长留心头一惊,原以为孟长青做困兽之斗,却没想到他能撞开金符,瞧孟长青扑过来,他立刻结印去挡,却忽然发现孟长青已经近在咫尺,一双眼中的金色已然彻底澎湃。 一眼双瞳,金色雾气相撞时,雄浑煞气喷薄而出,杀意呼之欲出。 宣阳城门外,那块碑直接裂成了数块,坍塌在地。 谢长留听见这个面容清秀却比谁都更像恶鬼的人对自己低声道:“是我在放你一条生路,让开!” 魂符上血光大盛,偌大个院子全是火光,星星点点,随着“让开”两个字骤然炸开。 谢长留眯了下眼,身体不自觉紧绷,下一刻,他却忽然瞧见孟长青跟只野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一把拎起姜姚扭过头撒腿就逃,逃命的那种逃。活蹦乱跳地跑了 谢长留极轻地愣了下,有些没想到,抬手一剑刺出,直取命门。 孟长青左脚为支点,忽然回身甩出张魂符,身形划出一个明亮的弧度,前一瞬还是只兔子,忽然像头扑杀猎鹰的狼,杀气纤毫毕露。 那魂符斩碎了飞剑,直逼谢长留面门而去,却在贯穿前一瞬间截停。捏着两张魂符的少年一字一句问道:“你有完没完?” 谢长留抬头看去。 孟长青盯着他,像是要杀他,可杀气却在渐渐收敛,他刷一下捞了袖子,收了魂符,拖着腿脚发软的姜姚回身往外走。 胜负已分。 谢长留顿了两秒,忽然喊了他一声,“等等!” 孟长青站住了,“干什么?”他回头看去,忽然一枚金印直逼他面门,孟长青躲闪不及,瞳孔顿缩。 姜姚都被这变数惊呆了,没想到谢长留会下这种黑手,惊得连声音都没了。 孟长青下意识抬手去挡。 忽然,一道剑气从孟长青身后破空而来,直接撞上金印,光芒大盛,金印寸寸裂开。 那是纯正仙门剑气,与谢长留带着阴气的金符不可同日而语,连孟长青都被震的撞了出去,却被一只手拦腰截了,他魂魄受不住这种剑气,下意识死死抱住了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极其痛苦地低吼了声,那人似乎僵了下,把他压在了怀中,另一只手收了剑气。 姜姚望着来人先是一怔,“真人?”随即惊喜大喊道:“真人救命!真人救命!” 孟长青闻声猛地抬头看去,他比姜姚还要震惊无数倍。 李道玄扶住了孟长青,望着谢长留,脚下的剑气瞬间席卷了整个鬼境。这是象征着道统的紫阳剑气,流散化形,涤荡人间,万物无处遁形。 扶为天卦,象为地卦,方寸之间,如观天地。 天下道门共七万弟子,修仙证道,证的是人间大道,普天之下,七万人中,只有一人证的是天道。 鬼境忽然动荡了一下,随即如涟漪似的散开,昏暗的宅子里透入一束天光。那是黎明时天光,如无数柄利剑似的切碎了整个鬼境,举目望去,云开雾散,天地间皓皓一层浮白。 年轻的真人凌空而立,没有握剑,足下全是剑气。 鬼境像琉璃似的一点点碎开,忽然分崩离析。 鬼道士谢长留听见姜姚喊来人“真人”,心头一跳,待到看清面前之人的容貌时,他顿住了,当年他还尚在人世,曾拜访过玄武山。 李道玄抬眸望向那道士,见他身形忽然一散,消失在宅子中,李道玄没追,低头看了眼尚在震惊中的孟长青。孟长青的魂魄已经彻底涣散开了,天光下全是丝丝缕缕的烟。 李道玄望着满屋子的魂符,终于低声呵斥了一句,“胡闹。”食指迅速点上孟长青的眉心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第 15 章 ,孟长青与李道玄一踏入鬼巷,孟长青便察觉到异样。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依旧有虚弱的娼女在唱歌,嘶哑歌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似的,孟长青下意识抓紧了李道玄的衣摆,瞳中金色一闪而过,忽然,耳边响起货郎叫卖声。 “蜜饯,果脯,白梨干,冰糖杏子——” 孟长青皱了下眉,脚下的地渐渐变了,泥泞一点点消失,露出水青色的青石板,天幕渐渐亮了起来,耳边的叫卖声也越来越嘈杂。 “算卦!算卦!风水,姻缘,测字——姑娘要不要算一算姻缘?” “这菜多少钱?什么?六文钱?昨儿不是才四文吗?” “草鞋!草鞋!五文钱两双!不议价!不议价!唉!大娘我说了不议价!” 不过短短半刻钟,原本黑黢黢的鬼巷已经彻底变成了四面开阔的闹市,马车牛车来来往往,货郎挑夫插科打诨,小娘子卷着袖子卖酒,一嗓子中气十足,“竹叶青哟!” 孟长青看了一圈,心中有了定论,鬼境。 说来也巧,孟长青当邪修时,最出名的便是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太白鬼城海市蜃楼,凭空拔地而起,当年长白宗修士见了都不得不黑着脸说服气。孟长青对幻境不可谓不熟悉,这幻境如此真实,连卖豆腐的小娘子胳膊上的胎记都一清二楚,很明显,这是个以记忆为基底的幻境。 这幻境重现的是谢长留生前的记忆。 果然,没一会儿,孟长青看见迎面一个青衣道袍的年轻道人负剑走来,不是谢长留还能是谁。他右手还牵着个六七岁的红袄小姑娘,黑漆漆的一双眼尤其漂亮,下巴处有一颗很显眼的红痣。 谢长留面容微沉,似乎在低声教训着那小姑娘,小姑娘却一点都不怕,蹦蹦跳跳还笑嘻嘻的,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爹!”小姑娘忽然仰头嚎道:“我牙疼。” 谢长留终于不训她了,低下身,伸手轻轻拨了下小姑娘的牙,“要换牙了。”他对着小姑娘道:“你自己看看,牙都蛀了,澡不洗,脸不洗,漱口也不漱,小姑娘家,怎么一点都不爱干净?” 小姑娘用力地拉了下谢长留的袖子,羞恼道:“爹!不要在街上说这种事嘛!” 谢长留扯了下她用红绸子扎起来的发髻,“倒是知道出门要梳头。” “爹!”小姑娘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发髻,“不要拽啊!要乱掉了!” 谢长留拨了下她扎头发的红绸子,语气颇为调侃,“半个月没洗头,带子都黑了。” 小姑娘臊得脸都涨红了,“知道了知道了!”她一把拉了谢长留便走,“爹你真的很烦!” 谢长留望着那扯着自己大步往前走的小姑娘,笑了下。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与那小姑娘,似乎颇为意外,谢长留竟然有个女儿?不常见。眼见着父女俩往一间宅子走,孟长青与李道玄跟了上去。 小姑娘叫阿瑶。 原来谢长留此次前来吴城,是受友人所邀,来此地驱邪。城中近日有妖邪出没,谢长留查看了那妖邪的毛发,怀疑是城中有邪修拿动物修炼,结果反被动物反噬,这些便是这些魔物的毛发。 谢长留命友人准备了些朱砂与黄纸,提笔画了镇邪的金符分发给百姓。他画了一下午符咒,阿瑶就在堂前跑来跑去,吵闹个不停。谢长留让她安静些,阿瑶嘴上答应了,没一会儿又开始跑来跑去,谢长留一直在揉眉心。 最终,友人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喊了出来跟阿瑶一块玩,颇有几分以毒攻毒的意思。友人家的两个小女儿都是唇红齿白,粉红袄子又齐整又干净,袖口还绣着阿瑶从没见过的花纹,手里各拿着只娃娃,阿瑶的眼睛都看直了。 友人让三个小姑娘自己在院子玩。 “这是什么啊?”终于,阿瑶小心翼翼地问道。 两个小姑娘有些诧异,其中一个偏大的女孩子问道:“你没见过娃娃吗?城里到处有的卖的!这是我娘亲帮我做的,衣裳也是我娘亲亲手缝的。” “我家在清水观,是在山里面,我没见过娃娃。” “清水观?远吗?” 阿瑶点了下头,“很远的。”她爹御剑都花了十多天,她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两个小女孩有些犹豫,“你喜欢的话可以让你娘亲帮你做一个。” 阿瑶抓了下头发,“我爹说,我娘亲在天上,等我长大了才能回来。”她的声音有些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两个小女孩面面相觑,忽然,其中一个小女孩把手中的娃娃递给她,“你要是喜欢的话,这个送给你。” 阿瑶有些愣住了,半晌才道:“不c不用了。” 小女孩大方道:“没事,我可以让我娘亲再给我做一个新的。”她直接把布娃娃塞在了阿瑶手中,“我们一起玩吧。” 阿瑶有些惊喜,点点头,笑道:“好啊。” 这边谢长留刚把事情处理完,出门便看见阿瑶和友人家的两个小女孩在树下玩踢毽子,谢长留眯眼看了下,发现阿瑶手里紧紧抓着只布娃娃,毽子踢得又高又响。毽子上系着小铃铛。谢长留回过头对着友人道:“我们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友人忙说好,“谢道长这边请。” 谢长留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阿瑶一个人坐在井边玩娃娃。谢长留打了盆水,兑温了。阿瑶一见他把盆端过来,顿时明白要洗头,第一次自觉地把发带解开了,一歪头,枕着谢长留的腿,乖乖让谢长留帮她洗头发。 “爹,吴城真好,我们可以把清水观搬到吴城来吗?” “为什么觉得吴城好?” 阿瑶抓着手里的娃娃,“这里比山里热闹,满大街都是人,阿宁姐说,过节的时候还有庙会,庙会上有舞龙舞狮子,还有表演变脸的,”她忽然仰头,“爹,你会变脸吗?阿宁姐说,就是一张花脸,然后袖子一遮,放下就变成了红脸,不停地变,特别好看。” 谢长留想了下,“可以用道术吗?” “不行!”她瞪了眼谢长留,“那就没意思了。” 谢长留眉头轻轻跳了下,“好吧。” “爹,你看,阿静姐送我的娃娃。”她把娃娃举了起来,“爹,他是个状元郎,会说故事,还会念诗,我让他念给你听好不?”她轻轻拨了下娃娃的手,压低嗓子故作沉吟状:“迢迢牵牛星,皎皎汉河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小孩的嗓子再怎么压仍是细细软软,她低声道:“爹,阿静姐姐说这首诗说的是牛郎和织女,他们都住在天上,和娘亲住在一起,是不是啊?” 谢长留拿干净的布轻轻擦干她的头发,轻声道:“嗯,她们都住在银河边,每天晚上都在看着你。” 洗完头发后,阿瑶披着半干的头发坐在树下,拿手指头戳自己有些松动的门牙。她忽然对着谢长留道:“爹,我以后要嫁个状元郎。” 谢长留正在绞干毛巾,“那你一定要先多洗脸多洗澡多洗头。”他回过头,着重强调道:“对了,还有脚。” 阿瑶用力地踹了脚谢长留。 谢长留斩钉截铁,“这个真的要洗!一定要洗!”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一走就开始鬼鬼祟祟地掰着脚丫偷闻味道的小姑娘,没忍住终于笑了下,谢长留在吴城住了下来,调查邪修之事。此时鬼境却忽然荡了下,小姑娘的脸模糊起来,转眼间,已经是换了个场景。 三个月后。 人头攒动的夜市,到处张灯结彩,有手艺人在街头吹糖人,有兔子有鸡,一大群孩子乌泱泱地围着看。 舞龙舞狮招摇过市,喝彩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谁家小孩往人群中扔了个串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惊起骂声一片。 孟长青与李道玄站在街中央,孟长青还是小孩样子,一眼望去,无数的腿,他眼睛都花了,直到一双手把他捞了起来,他诧异地看着李道玄,李道玄抱着他,示意他往最热闹的地方看去。 孟长青回头看了眼,果然,谢长留负剑站在一个卖杂物的摊子前,一身碎花红袄的阿瑶蹲在地上拿着个布娃娃玩得爱不释手,那摊主是个老人家,笑着对着她摇了下手中的拨浪鼓,“这个要不要啊?囡囡,很好听的啊。” 咚咚咚,咚咚咚,老摊主低声用吴地方言唱道:“小将军,哈哈笑,穿花衣,戴高帽。” 阿瑶抓着个娃娃一脸惊奇,接过了那个拨浪鼓,试着轻轻摇了下,咚咚两声响。 谢长留付过了钱,拉着阿瑶往外走,两人走到了一个馄饨摊前,他给阿瑶点了碗馄饨,点了辣子,“逛完庙会就要回家了,先吃点东西。” 阿瑶道:“爹,那妖邪真的被你打死了吗?” 谢长留摸了下她的脑袋,“嗯,快吃吧。” “爹你真厉害!”阿瑶低头吃了起来。 孟长青在一旁看着那狼吞虎咽地吃着馄饨的小姑娘,他看出来,阿瑶虽是修士的女儿,却天生没有仙根,一生与仙家福报无缘,想来应该是母亲是普通人的缘故,道门修士虽然可以婚配,但很少会和普通人成亲,一来是寿数殊差太大,二来生下的孩子大多如阿瑶这般毫无仙根。 没有仙根,意味着不过是个平凡人。 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一百年,于修道之人而言不过是蜉蝣喘息,这缘分着实浅了些。这小姑娘如今还不知道,待她垂垂老矣子孙满堂,她的父亲依旧是如今的模样,等她变为一捧黄土,她父亲仍是道门真仙。 这一世的所谓缘分,不过是蜉蝣抓住了鲲鹏的羽翅,连借势都算不上,她在她父亲的大道上停留了一瞬,仅此而已。 孟长青想着不免又打量了一眼谢长留,年轻的道人手里拿着女儿放下的拨浪鼓,轻轻地摇了下,似乎对这个小玩意有些爱不释手。 阿瑶吃了一阵子,还没吃完,忽然外头来了两个人,谢长留回头看去。 两个人对着他匆匆忙忙地行了一礼,瞧上去很焦急,“道长,出事了。” “别慌,慢慢说。” “那妖邪死后,老爷去义庄帮那些无辜死去的青壮收尸,结果刚一碰尸体,尸体的眼睛都睁开了!”那传口信的小伙说着脸色越发苍白,“尸体又活过来了!见人就咬!” “带路,我去看看。”谢长留回过头对着还在吃着馄饨的阿瑶道,“阿瑶,先不吃了。” 阿瑶忙一口灌了三支馄饨,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啪一下放下了碗。 谢长留让其中一个人领阿瑶先回去,自己跟着往义庄走。 阿瑶跳下凳子拉住了年轻人的手,走出去一程,忽然回过头,隔着长街对着谢长留喊道:“爹!” 谢长留回头看了眼。 阿瑶喊道:“爹,你早点回来!我等你回来再睡!” 谢长留微微颔首,也来不及多嘱咐一句,回过身跟着带路的那人便往前走,负剑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汹涌人潮中。 孟长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这辈子,见过太多人离开的背影,目送着太多人离去,许多人走了便再也没有活着回来。他对这种场景有着近乎直觉的敏锐。他已经怕了看见人离去的背影。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第十七章 ,孟长青在刚开始修道的时候,常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这人世是苦海,无边无涯,解脱的法子便是大道,修士一心问道,尘世的烦恼便会烟消云散。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父母手足c妻子儿女,不过是大道上的浮尘,你与他们的缘分若是一寸,便不要求一尺。 太上忘情,这四个字悬在玄武山崖上八千多年,历经斗转星移,依旧一字千钧。 那是比黄祖还要更早的人间,不知道是哪位修士,一笔一划在山崖上凿出这四个字。说明自古以来,修士便知道追求大境界的人沾不得这些东西,所以有黄祖慧剑断情,佛陀杀妻证道。 孟长青望着那艰难地背着书生的娼女,街上不知道何时空旷了下去,只剩下那一对男女。 一声惊堂木响起来,有如平地一声雷。 眼前的场景忽然散去。 娼妓不见了,书生不见了,高楼不见了,钟鼓琴瑟也不见了,只有一方空旷天地,白面说书人捏着惊堂木坐在堂前,面前摆着一本故事集注。 原来这一幕幕鬼境不过是人偶说书。 孟长青问那白面木偶道:“状元郎,那娼女与那书生后来呢?谢长留可曾找回他女儿?宣阳那鬼火烧城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面说书人看着孟长青,微微一笑,摇头晃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孟长青一把抓住了那白面说书人拍惊堂木的手,他如今三四岁模样,抬头的时候一双眼却凶相毕露。 白面说书人只得叹了口气,道:“怕了你了。”他望着孟长青,说完这一句,竟是露出个笑脸来。 孟长青眉头微微一跳。 白面说书人将书上那半册书合上,道:“再后来,那娼妓与那书生情投意合,娼妓被卖给千里之外的一户人家做妾,两人当晚约定私奔,被人抓了回来,宣阳城这地界多皮肉生意,最重规矩。娼楼于是打断了娼妓与那书生的腿,把两人关到了吴巷,娼妓怕情郎被打死,偷偷放走了他,并将自己全部积蓄交给他,让他去上京赶考,书生离开前,答应自己一定会考上功名回来娶她。好一个痴情郎。 那娼妓为了不做妾,宁死不屈,拿刀子刮烂了自己的脸,娼楼老板大怒,剜去她的双眼和膝盖骨,将她拖到吴巷中逼她做最便宜的皮肉买卖,她夜夜唱歌,高高兴兴,一滴眼泪都不掉,”说着那白面说书人便学着那娼妓唱道:“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 依稀间,可见小姑娘蒙着面纱倚着窗唱歌,手里攥着细红绸子。 “后来呢?”孟长青按住了说书人的惊堂木。 说书人望着孟长青,笑,“再后来,她那情郎真的金榜题名,另娶了公卿之女,自此平步青云,再也没有踏入吴城半步,那娼妓得知了这消息,当晚一头扎入吴巷的井中,丢了魂c断了命。” 说书人说着重重拍了下惊堂木,“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望着孟长青,“可是如此?” 那声惊堂木响有如惊雷,回荡不绝。 李道玄伸手拉过了孟长青,将人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说书人在李道玄的注视下气焰一下子低下去,弱弱道:“那姑娘福薄,注定是个享不了福的命。那谢长留本是开阳山清水观一金身散仙,大道通天他不走,命里无时硬强求。两人父女一场,说难听点便是孽缘。” 世上有个说法,说子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走这一遭,便是为了催债。说书人抚掌轻叹。 “那娼女死后,吴巷闹鬼,娼楼请来修士降妖伏魔,前前后后百余人惨死吴巷,最终,娼楼请到了开阳山清水观不世出的高人。谢长留来到娼楼,帮病重的娼妓驱邪,走到吴巷那口井边时,枝头杜鹃忽然泣血,井中白骨如小儿夜啼。”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说书人说到这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他刷一下把折扇打开,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那娼妓幼时伤了头,前尘往事皆忘干净了,因怨化鬼,六亲不认,孟道长应该熟悉吧?”说着他看了眼孟长青,“那娼妓成了女刹。” 眼前出现一副画面,是长身负剑的谢长留望着那口井,那画面只是闪了一瞬,随即消失不见。 白面说书人折扇一指,眼前出现一大片乱葬岗。 “谢长留看查看了女刹的记忆,当场怔住,三个月后,吴城一妇女路过乱葬岗,瞧见一剑修淌过野草,浑身鲜血。”白面说书人说着话,手指着那乱葬岗其中一个坟道:“这是吴城的阿三,被斩下双手双脚,装入水缸灌水而死,妻子起床烧火做饭,揭开缸盖,只瞧见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折扇指向另一座坟,“这个是吴城的黄春,死时身上两百多个窟窿,舌头与肝脏不翼而飞,吊死在自家阁楼。” “撑船的那船夫。” “掌舵的那武夫。” “赶车的那马夫。” “渡口的那看守。” “这个,这个,这个,全是死于非命。”折扇一一指过几个坟茔,最后落在一块半拱的坟头,“这一个当年已经是风烛残年,跪在地上,被人活活拧断了头。” 空中飘着点点飞光,像是打铁时飞溅出来的那种橙红色星火,飞蝗似的聚集在这片坟茔中,被折扇一挥,迅速散开。 白面说书人往前走,折扇继续指,“这一片是宣阳人氏。” “这是那娼楼的老板。” “这是钱家的打手。” “这是娼楼的女鸨。” “这是那姓钱的财主。” “这是那位钱夫人。” 他缓缓指着,最终折扇落在一块碑上,敲了下,“这是那位金榜题名的书生。”折扇打在石板上,轻轻一声响。 漫山遍野的坟堆中,有一小簇土堆,立着块简陋的碑,碑上面刻着个名字,瞧着再普通不过。 白面说书人低声道:“忘了说,谢长留找上这书生时,两人还坐在堂前喝了会儿茶,院子外头有人在唱戏。待到谢长留说明来意,书生这才痛哭起来,说自己是爱着那娼妓的,从未忘记了她,又说了许多,慢慢从怀中掏出条红绸子,说是那娼妓扎头发的带子,他一直带在身上,说着说着他便流下眼泪来。谢长留看了他许久,终于道,既然如此,她在院子里唱了一个时辰,你没有听出来?那书生便不说话了,拔腿便逃。” 白面说书人说到这儿笑了声,敲了敲那座坟茔,似乎觉得颇没意思。 孟长青望着那坟茔没说话,才问了一句,“那鬼火烧城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那场火?”说书人收了折扇,颇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思,“我记得,那一日是上元节,清平街上两百多家娼楼连带着吴巷同时起火,贩卖娼妓做皮肉买卖的生意人都在楼里面高歌宴饮,一场火烧了七天七夜,死了八百多个人,除了娼妓,一个都没逃出去,死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宣阳城此后百年没人敢做皮肉生意,众人都说,这是遭了天谴。”说到“天谴”两个字的时候,他看了眼孟长青,似乎等着他追问。 孟长青问道:“那谢长留呢,他是怎么死的?” “也是烧死的啊!”说书人收了扇子,“那一日鬼火烧城,他坐在娼楼里喝茶,压根就没想走,一条街全是鬼哭狼嚎,上千魂魄招摇直上,怨气冲天,上阳关十六州上空的云一齐涌向宣阳城,宣阳城门口那块埋着两万块碎骨的降魔碑被连根拔起,连盘根错节的地脉都被抽了出来。”说着说书人随手在空中一划,“谢长留是自杀,上阳关位于十六州龙头处,底下压着条真龙大脉,谢长留命星陨落,直接将龙头斩了下来,宣阳城这百年来气运一衰再衰,连宣阳江都干了。” 说书人扭过头对着孟长青笑道:“这才是天谴,仙人殒命,宣阳城百年来未落一滴雨,未生一颗草,若非长白宗修士采灵补运,如今这怕是已经成了死城。”说书人终于敲了下惊堂木。 这故事说完了,是真的说完了。 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个男人确实不能爱你两百多年,父亲可以。 所以谢长留成了恶鬼,弥留人世二百余年。 孟长青闻声久久无言,终于,他扭头看了眼身旁的李道玄。 李道玄面色如常,与其说悲悯,倒不如说是淡漠了。 说书人抚着纸扇,忽然叹道:“想想也可怜。”还有半句话又咽了回去,他摇了下头,见孟长青望着自己,他温和地笑了下。瞧李道玄也望着自己,气焰又弱下去,拱手道:“真人,书说完了,我c我可以走了吗?” 孟长青刷一下看向李道玄,脸上全是诧异。 说书人对着李道玄毕恭毕敬地行礼,“小生吴城一人偶,名唤状元郎,承谢长留思念幼女,幻出心窍,今日奉扶象真人之命来此说书,故事已经说完了,若是两位爱听,能赚的半捧眼泪,便是小生有幸。还望真人放我一马,人偶生出七窍着实不容易。”说着他挤出两滴眼泪来,又抹了下眼睛,“小生只是说书而已,小生指天发誓,小生从未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从前不敢,往后也不敢,杀人放火之流,那更是万万不敢的。除此之外,小生平日里乐善好施,说书的钱都会分给小乞儿,看到小孩跌倒了也会去扶,从来没在背后嚼谁的舌根,捡到了钱都会交到官署” 人偶自顾自说着,越说越离谱,一抬头,眼前已经是空空荡荡,“唉!人呢?”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第 19 章 ,孟长青离开鬼巷时,天街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他仍是游魂模样,背着大雪剑,冒着雨走在青石板上。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如果此时有人上街,便能看见一个年轻道人浑身透明,仿佛一缕即将熄灭的烛火,游走在昏暗中。 客栈中,姜姚已经睡下了,被轻细的雷声吵醒,推开窗户看了眼,外面雾蒙蒙,还下着雨,他伸了个懒腰,起床找水喝。刚一推门,他就愣住了,李道玄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他顺着李道玄的视线望去,惊诧得喊出了声,“道长?!” 孟长青没望向姜姚,捞过衣摆,对着李道玄屈膝跪下。 幸而此时客栈中没有人,否则要被诡异景象吓着。 镇魂印已经散开了。魂魄不会流血,稀薄的水雾散出来,孟长青跪在地上,连背着的大雪剑上都滴着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散开的魂魄。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终于道:“你既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也不怕死,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跪我?” 孟长青想说句话,可魂魄散得太快了,他摔在了地上,眼中的金色迅速衰败下去,只剩下游丝似的一两缕。 姜姚都看怔了,慌忙冲上楼来,踩得楼梯剧烈响起来,他一跃而下,冲过去抓住了孟长青,“道长!道长你怎么了?”姜姚一握着孟长青的手,冰冷的流泻感觉让他怔住了,怎么会散成这样?他下意识求救似的看向李道玄,“真人,真人你救救道长,他c他知道错了!他肯定知道错了!你救救他!你快救救他!” 李道玄走上前去,低下身,食指叩在孟长青的眉心,脸上瞧不出一丝的波澜,灵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孟长青的身体。 孟长青抬起头望着李道玄,低声道:“弟子知错。” 李道玄没说话。 孟长青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慢慢地递向李道玄。 那是一小团灯笼似的光,里面有东西影影绰绰,在孟长青手掌心轻轻跳跃着,像一朵云,又像是一小团温柔焰火。 孟长青轻声道:“这是谢长留的谢礼。” 李道玄望着那一团光,许久都没说话,终于他冷淡道:“天道有恒。” 四个字落地的那一瞬间,那团光应声而碎,从孟长青的手中流泻出去,一瞬间消散在空中。 孟长青望着空荡的手心,许久才低声道:“师父也说过,天道贵生,无量度人。”他看着那团飞散的梦境,收回了手,“谢长留鬼火烧城杀了两千多人,于是自杀谢罪,谢瑶因爱生恨化为恶鬼,杀了百余修士,于是永世不得超生,一罪一报,这是命。可除此之外,师父还说过,人之常情,何过之有?” 李道玄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孟长青,没有说话。 孟长青低声道:“谢瑶不是自杀,书生藏着她的头绳,被妻子察觉,那妻子派人来到宣阳将谢瑶扔到井中,用石头活活砸死了。谢瑶变成女刹前,说她知道做人很苦,可她没想到会这么苦,她一生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了这下场,她用尽全力好好活着,最终却死在了那口井中,这世上本没有公道。谢长留听见了谢瑶的话,用宣阳城那场七日七夜的鬼火告诉她,世上有公道。” 孟长青看向李道玄,“可变成女刹的谢瑶却永远不知道。”这个故事实在太过熟悉,太过熟悉了,孟长青缓缓攥紧手,低声问道:“命该如此吗?” 李道玄抬起手轻轻抚着孟长青的额头,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却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想说,这种事人间处处皆有,世上何止一个谢长留?又何止一个谢瑶? 世上到处都有谢长留,遍地可见谢瑶,众生皆苦,无人不冤。 世上修道的,有的人修出世大道,如玄武问道的黄祖;有的人修入世大道,如长白修行的真武大帝,可无论哪一条路,都不会忘记六个字:知天命,尽人事。心怀仁义是好事,但是孟长青这种,已经犯了天命,迟早会走到绝路上去,这是个大忌讳。 道,不是这么修的。 孟长青走到今日不是偶然,天性使然。 可李道玄没有再训孟长青,也没有问孟长青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望着孟长青,手抚着他的额头缓慢地渡着灵力。说来说去,无非就四个字,事已至此。 他也没告诉孟长青,那一日他离开前,其实渡了一道灵力放在谢长留的那炉香中。 那一道灵力,十年之内,可以保谢瑶与谢长留魂魄不散,驱散煞气,待到谢瑶恢复神智,执念一了,自然算得上善终,从始至终,他也没说要硬杀那一双恶鬼。 明日再过去,原是打算帮谢瑶点魂,镇魔碑碎了,挑个阳气重些的时辰帮谢瑶镇魂罢了,否则谢长留绝压不住谢瑶。 如今这些事,倒是全然不用做了,他虽没有亲眼看见孟长青干了些什么,却大致能猜的出来。 他一道灵力要养谢瑶十年魂魄才有五成的把握让谢瑶清醒过来,而太白鬼城,海市蜃楼,多的是逆天且快速的方法,看孟长青这副样子,可以想见他干了什么,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李道玄看着隐忍着的孟长青,低声道:“忍着点。” 孟长青也不敢吭声。 李道玄往他身体中渡着灵力,直到孟长青头点地一下子栽了下去,他下意识伸手捞了把,将人带到了怀中,却发现孟长青已经没了意识。 一旁姜姚的脸色都吓白了,“真人道长他他怎么了?” 李道玄低声道:“没事,昏睡过去了。”伸手抚着孟长青的额头,继续渡着灵力。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第 21 章 ,天亮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宣阳下着雨,低矮的屋檐下摆着十几只白瓷碗,雨水摔落碗中,叮当作响。 名唤状元郎的说书人蹲在廊下避雨,龙眼似的眼珠子一转又一转。隔壁便是教坊,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跟着女师傅学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宣阳的曲儿,珠帘卷上去,窗外便是两百年前吴巷被封死的那口井。 说书人怯生生地看向他面前不远处,一身玄黑道服的年轻道人正在坐在台阶上悠闲地听曲子,手中的折扇刷一下,开了合,又刷一下,合了开。 如果孟长青看见这一幕,血都要气得吐出来,那哪里是什么年轻道人?那是他!那是他的身体! 玄黑道服,从不用剑,上哪儿手里都抓着把白纸扇,道门中稍微有点见识的都能一眼看出来,这邪修就是死去快两年的太白妖道。 昨晚深夜,两人坐在这儿听着隔壁的动静,那动静不大,却也不小,这道人坐这儿听戏似的听了大半晚上,敲着扇子不说话,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说书人见那道人闭目养神,忍不住问道:“道长?” 年轻道人悠悠睁开眼,刷一下收了纸扇,扇骨轻轻敲了下眉心,“有意思。” 客栈中。 孟长青做了一个梦,他的魂魄散的太厉害,连记忆都散开了。 他梦见了一些过去的事,走马观花似的,那些久违的记忆一一浮现在眼前,又湮没在一片滂沱大雨中。最终,只剩下一个场景,他跪在地上,雨砸下来,他莫名想哭,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走啊!”有人朝着他声嘶力竭地喊。 那声音消散在一片白茫茫中,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恍惚间,面前有人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他瞬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却看见了坐在床头的李道玄。 屋子里静悄悄的。 李道玄望着他,“醒了?” 孟长青浑身都是流泻的精魄,脸色苍白,神志不清。 李道玄不知道他怎么了,皱了下眉,抬手摸上他额头,“怎么了?”下一刻,孟长青忽然扑过来狠狠抱住了他,几乎是用力撞在了他怀中,李道玄措手不及,整个人都顿住了。 孟长青死死地抱着他,头埋在他肩上,颤抖不止。 李道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抬手抚上孟长青的背,许久才道:“没事了,别怕。”又低声道,“我在。”他的手莫名有些僵。 孟长青的精魄流散太多,脑子一片空白,他死死地抱着李道玄怎么都不肯放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喉咙里冒不出一点声音。 李道玄揽着他,缓缓将灵力渡给他,低声哄道:“别怕。” 精魄散的太多,伤了元神,记忆错乱了。李道玄轻轻拍着他的背,耐心地低声哄着。 等孟长青再次昏睡过去,李道玄抚着他脊背的手才缓缓停了下来,却没有推开他,仍是由孟长青紧紧抱着,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没事了。”他握住了孟长青的手。 窗外雨下得淅淅沥沥,屋子里静极了。 等孟长青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儿了。 那复活的太白妖道自从半个月前在宣阳冒过头,之后再没了消息,宣阳到处都是闻讯赶来的修士,一时间众人都在传这事,陆陆续续的,已经有觉得此事荒谬的修士开始离开宣阳。 那每日来闹市说书的白面书生,也有好一段日子没出现了,城中逐渐恢复了宁静。 宣阳城有个旧俗,春日之际,会在屋檐下用白瓷碗接春雨,积攒福气,保佑这一年顺顺利利。老人家信这个,宣阳旧巷子里家家户户檐下都摆着白瓷碗,下雨时溅起一圈圈雨水,叮叮咚咚,好听极了。 孟长青在客栈养伤,每天就趴在窗户边,听着那雨打瓷碗声。 他把谢长留与自己说的话和李道玄说了,李道玄听完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安心养伤。 孟长青已经对找回自己的身体不报什么希望了,他寿数未尽,随便找个义庄找具合适的尸体就能重新活过来,他已经看开了,那尸体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他现在怕的是,有人扮作他兴风作浪。 那人若是光挑衅道门倒也算了,孟长青最怕的是,那人扮作他回太白鬼城。 那真是要了命了! 孟长青也仔细思考过谁会干这种事,一点头绪也没有,仇视他的各派修士那真是海了去了,能从长白一路排到玄武,其中绝大部分孟长青见都没见过,他是真的完全猜不出来。 他和李道玄说这些事儿的时候,李道玄面无波澜。 “他既然引着你来了宣阳,迟早会现身。” 孟长青看着李道玄,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心中莫名就定了下去,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时隔多日,楼下忽然又跑过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孟长青被吸引过去,扭过头推开窗子看向窗外,猛地一顿。 楼下,柳树下,白面说书人支起摊子,拍了拍那旗子,刷一下铺开桌布,将惊堂木与折扇摆在摊位上。 孟长青刷一下站了起来,盯着那人偶看。 说书人清清嗓子,一旁茶馆的人都朝他望去,有人随手往那铜盂中扔了两个铜板,说书人忙拱手道谢,吉祥话一串串地往外冒。 李道玄也望了过去,波澜不惊。 雨后,日头明晃晃的,那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今天说的却不是孟长青那点破事,而是破天荒地讲了几个宣阳当地的风俗传说,这些都是说滥了的,茶馆中有人喝倒彩,那说书人倒也不窘,微微一笑道:“这是说给那些外乡客听的!咱宣阳城大门一开,甭管南腔北调,来者是客!” 那说书人说了个城隍庙的故事。 宣阳城两百年前有过一场大旱,足足旱了一百年,刨地三尺都没挖见一滴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说法,说这是天谴,最终,无数宣阳人远走他乡,宣阳一度成了空城。 宣阳方圆十里,唯有城隍庙那口井还有一点点水冒上来,干旱过后,那古井改名叫做龙王息。 龙王喘息,有滴雨之泽。 也就靠着那口井里微末的水,城隍庙那颗千年古树才没枯死,其后百年,古树愈发繁茂青翠。也不知道这百年来风俗是怎么演变的,渐渐的,宣阳有男女去那树下求起了姻缘,两百年后,莫名其妙的,那颗古树就成了姻缘树,上面吊满了各种香囊手帕,甚至还有个别脑子进水的男人在上面吊肚兜。 那口井也成了能护佑婚姻的姻缘井,据说,若是心地够虔诚,月圆之夜,能在那口井中看见与自己缘定一生的人。 姜姚也凑在孟长青身边听,颇为津津有味,听到姻缘井时,他惊奇地扭过头问孟长青,“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据我多年的经验来看,”孟长青喝了口茶,“应该是封建迷信。” 姜姚:“” 李道玄在一旁静静看着孟长青,终于开口道:“也不一定。” 孟长青刷一下扭过头看去,手中的茶杯差点没端住。 李道玄望向姜姚,低声道:“福泽优渥之地,灵气荟萃,若是时机恰好,也许真的能昭示些什么,不常见。”说完,他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疼。 那说书的又扯了一阵子,说的全是那城隍庙的故事,从古说到今,一连说了七八个传说故事,然后他清清嗓子,朝众人一拱手,“多谢诸位捧场!” 叮叮当当,铜钱丢入铜钵,说书人笑呵呵地收了钱,喜滋滋地打算收摊。一抬头,正好看家对面客栈二楼窗前的三个人,他脸上的笑容一僵,哗一下将钱倒入布袋子中,抓着招牌赶紧跑了,一溜烟消失在街尽头,跟逃命似的。 二楼的孟长青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喃喃念道:“所以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城隍庙?” 入夜后。 孟长青与李道玄出了门,李道玄在客栈设了结界,让姜姚安心待着客栈,安全些。 等两人到城隍庙时,正好月到中天,城隍庙里静悄悄的,草丛中有虫子在跳。这城隍庙平日里归宣阳城乡署打理,白天开着门,入夜就上了锁,前些日子宣阳涌入一大批修士,这些人没地方住,城隍庙夜里开了一阵子,如今修士渐渐离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孟长青走入后院,院子倒是挺空旷的,果然有一树一井。 孟长青抬头看去,他听那说书人说千年古树,还以为是樟树槐树一类的树木,仔细一看,竟然是颗桃树,千年的桃树,确实不多见。 他见院子里昏暗,没多想,随手从自己的魂魄上撕下四张魂符,刷一下点燃,飘到了院子四角,院子一下子亮堂起来。刚撕完,他猛地想起件事儿,一下子看向身旁,手僵住了,忘了!李道玄! 李道玄看着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胡闹够了?” 被教训了的孟长青僵在原地,什么都说不出来,收回了手。 李道玄望着他,“回去再谈。” 孟长青忙点点头,暗暗松了一口气,老实地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正好是季春时节,桃花开了一树,无风自然下落。那口名叫“龙王息”的古井上盖着块青石板,有桃花瓣摔在上面,窸窣作响。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第 23 章 ,孟长青站在客栈窗前,负手看着满城霜冻,檐下一排青瓷碗已经全部冻住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解下背着的剑匣,轻轻推开,大雪剑陈在匣中,一泓月光似的。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将剑匣合上了,咔嚓一声清响。 孟长青忽然想,若是那一年没有下山,如今的情形会不会很有不同?他或许还老实地跟在李道玄身旁修道,山中岁月深,不闻江湖事,其实挺好的。 当初确实是年纪小,总觉得天下英雄出我辈,狂,真的狂,狂的没边了,初生牛犊敢撞虎,一剑在手,敢单挑道门金仙,那时候想什么?想要做道门第一,想要名震天下,想要做一跺脚风云抖三抖的大人物,如今想来,那时候行走天下,就靠一个念头撑着,决不能丢李道玄的脸,死也不能。全靠这一口气,刀山火海都能爬出来。 如今算算,出名倒是挺出名的,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什么好也没落着,李道玄的脸也被他丢得差不多了。 若是从头再来,他大概永远不想要什么虚名了,一辈子陪着李道玄在那座山头修道,李道玄打他他都不下山。他心甘情愿地给李道玄洗一辈子的衣裳,天天洗,夜夜洗,李道玄关他禁闭他就在山洞里待着嗑瓜子,哪怕李道玄罚他抄个几十年书他也乐意。 孟长青望向窗外,宣阳城静悄悄的,有老黄犬抖着腿小跑着掠过巷子,踹翻了两只空碗。他在等李道玄回来,也就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从前每次下山,李道玄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在等着他回来。 放鹿天太宽太广,李道玄一个人住了几百年,身边也就他一个徒弟而已。 孟长青在那一晚上想了很多,他一直忽略的,他视作理所当然的东西。 李道玄是清晨回来的,那一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清玄什么也没说,他怀中抱着个人。 孟长青看着自己久违的身体,有些诧异,李道玄把身体放在床上,归位的那一瞬间,他的五识全都回来了,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在李道玄怀中,李道玄没有松手。 “师父?” 李道玄抓着他的胳膊,许久才问道:“有没有不舒服?” 孟长青起身,试了下,没有任何的异样,他对着李道玄摇头,“没有。”他在身体中察觉到熟悉的灵力,李道玄给这具身体渡过灵力,而且不少,他望着李道玄,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李道玄缓缓松开了手。 下一刻,孟长青退后两步,捞起衣摆,对着李道玄跪下了。 李道玄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道:“做什么?” “我对不住您。” 李道玄默了许久,伸出手去,却又顿在了空中,最终,他收回了手。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孟长青,“你没有对不住我,你对不住的是你自己。” 孟长青缓缓攥紧了手。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终于道:“昨夜幻境中,看见的可是吴聆?”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长青才吐出一句字来,“是。” “心中难受吗?” 孟长青摇头,答非所问道:“没后悔过。” 这四个字分量太重,李道玄却没有问,他只是看着孟长青,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道:“若是我告诉你,当年江平城那人不是他,你会不会稍微好受些?” 孟长青先是一愣,忽然抬头看向李道玄,半晌才道:“什么意思?” 李道玄却是没了话,过了会儿,开口道:“出去吧。”又添了一句,“你魂魄刚归位,不要到处跑,免得又伤了,你歇一阵子,三日后与我回玄武。” 孟长青跪在原地大半天,终究是觉得说什么都迟了,他起身退了出去,临关门前,他看了李道玄,李道玄的神色与平时不大一样,孟长青说不上来。他望过去的时候,李道玄正望着他,那眼神孟长青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觉得有点陌生。 孟长青出了门,没想到却看见了躲在一旁偷听的姜姚,他一眼扫过去,姜姚立刻竖起食指让孟长青不要发出动静。 孟长青一顿,平静地关了门,示意姜姚跟他过来。 两人一下楼,孟长青问姜姚:“胆子挺大?还敢偷听了,我没开灵识的习惯,我师父一直有,他今日没开,算是你走运了。” 姜姚在李道玄面前不敢造次,对着孟长青胆子就大了许久,他问孟长青,“吴聆是谁啊?” 孟长青道:“长白宗一个弟子,前些年死了,不过魂魄只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道在哪儿。”他补了一句,“我曾是他炉鼎,顺道再说一句,他是我杀的。” 姜姚听得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是炉鼎?” 孟长青道:“就是断袖。” “断袖不是很穷的意思吗?” 孟长青发现哄孩子还真是麻烦,他对着姜姚道:“对对对,我们都很穷。”他摸了下姜姚的脑袋,眯眼笑道:“说说,还偷听了什么啊?” 姜姚瑟缩了下,“听到江平城,江平城是哪儿啊?” 孟长青对着他道:“是个南方的城,外头有条江平河,前些年全城的人都死了。”他补了一句,“半数以上是我杀的,包括我义父义母。” 姜姚惊呆了,“为c为什么?” 孟长青想了一会儿,挑了下眉,道:“大概是因为我比较恶毒吧。” 姜姚一听这语气,知道孟长青又在逗自己,伸手推了他一把,“道长!” 孟长青被他差点推楼下去,姜姚忙又拉他,两人站在了楼梯上,孟长青惊魂未定,“我迟早有天得给你吓死。” 姜姚摸了摸孟长青的手肘,“啊不疼不疼。”四下看了眼,忽然凑近了孟长青道:“道长,我跟你说个事儿,我没有偷听,真人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真人的手在流血,我吓傻眼了,下意识就跟上去了,我真没想偷听你们说话。” 孟长青揉着肘子的手一顿,拧眉道:“你说我师父受伤了?” 姜姚也拧起眉头,“我也没看得太清楚,我就看见真人手臂上似乎有血。” “不会,我师父是道门唯一一位金仙,天下道门能过他三招的人屈指可数,我说的是有史以来,能伤他的我还没见过,你看错了吧?” 姜姚看了孟长青一会儿,低声道:“真的是血,红的。” 孟长青忽然顿住了。 玄武的道袍绝不可能有红色。 孟长青站在房门口打算敲门的时候,心不断沉下去,他刚抬起手,又停在了空中,半天也没敲下去。昨晚李道玄出去了一夜,天亮才回来,这中间隔得有些长了,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兴许是真的出了事儿。 说实话,孟长青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昨晚李道玄勃然大怒的原因,李道玄一生澄净,称得上是光风霁月,和孟长青这种心里全是肮脏东西的人不一样,照道理说他不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从昨晚的情形来看,其中怕是有故事。 昨晚他才没有跟上去是因为,很明显,这事儿李道玄不愿意他知道。既然如此,孟长青什么也不会问,什么也不会听,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道玄会受伤。如果早知道李道玄会受伤,他一定会跟上去,大不了到时候销毁记忆。不过如今说这些都迟了。 孟长青站在门口半晌,忽然他转身往外走。 孟长青出门买了药,用自己的血做引,回来煎好了,摆了一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他看着那碗药,陷入了沉思。 先不说这药对李道玄这样的仙人有没有用,李道玄会不会喝这碗药都是个问题,孟长青实在是不敢开口,如今药都煎好了,他就坐在这儿看着,连端进去都不敢。若是端进去了,李道玄看出来里头有血,他要怎么回?可若是不放血,普通药材对李道玄这种道门仙人根本没有用,喝了也白喝。 孟长青眼见着那碗药凉了,叹了口气,又割开手腕放了碗血,煎了碗新的。他觉得自己有病,终于,他一咬牙,一把端起那碗新煎的药往李道玄的房间走,大不了就挨顿批,又不是没挨过,实在不行他就跪在李道玄跟前哭,哭得李道玄不好意思骂他。 孟长青自从发现李道玄对自己还有师徒情谊,就彻底不打算要脸了。 他只有这么一个师父,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别说脸了,命他都能给李道玄。 一敲门,门竟然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孟长青试着喊了一声,“师父?”他顿了下,“师父,是我,我进来了?” 孟长青推门进去,大白天,屋子里竟是一片昏暗,李道玄不在。 孟长青愣住了,心头莫名一慌,放下药,立刻出门问姜姚,姜姚也一脸茫然。 街上人来人往,孟长青怕人认出自己,用法术换了一下自己的样貌,上街找人。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找李道玄,从前都是李道玄找他。 正在街上找着呢,忽然,一只干枯的手从巷子里伸出来,拉了一把孟长青的袖子,孟长青扭头看去,那人立刻露出求饶神情,孟长青猛地皱眉,“是你?” 这不是谢长留给女儿做的那人偶吗?开出心窍的那只。 那人偶如今的样貌,可是和之前的全然不一样,之前那是翩翩佳公子,现在看去,耄耋老人差不多,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眼珠子仔细看看都能看出龙眼核的形状来。 孟长青还没出手呢,那人偶委屈得不行,扯着孟长青的袖子直呜咽。 孟长青嘴角直抽,半晌才道:“你对着我哭做什么?我问你,我师父呢?”那人偶还没答话,一枚魂符忽然抵在了他咽喉,孟长青厉声质问道:“我问你,我师父怎么受伤的?” 人偶哭得更凶了,害怕得直抖。 孟长青反应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人偶灵力散的太多,没法说话了,他抬手一指点过去。 “小生冤枉啊,小生c小生哪里伤得了扶象真人?真人那伤是旧疾!不关小生的事儿啊!”那人偶说着话,忽然啪一下给孟长青跪下了,张口便嚎道:“道长你手下留情!小生是被逼的啊!那邪门的道士拿捏着我的一半命魂,小生才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所作所为都并非出自小生本意啊!道长您相信我啊!” 孟长青嘴角抽了下,伸手将人拎起来,没拎起来,“你哭什么?!”孟长青抵着魂符拧着眉,“不许哭!再哭我放鬼火烧你啊!” 说书人仍是死死地抓着孟长青的大腿,被孟长青吓回去了,憋了半晌,忽然一嗓子嚎了出来,“道长!小生真的一心向善从未有害人之心啊,若是小生有丝毫歹意让我天打五雷轰!道长,您放心,小生一定不会把您和扶象真人上床的事儿说出去的!若是说出去!小生我不得好死!我魂飞魄散!我天打雷劈!”说书人死死抱着孟长青,哇哇乱叫。 孟长青猛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胡说什么?!辱我师门你找死啊!” 说书人被吓了一大跳,孟长青脸色确实一瞬间骇人无比,他瑟缩地抬手,拿袖子小心地抹了下眼泪,“啊?” 孟长青手中那张魂符已经快烧起来了,冷然道:“我念你是个人傀,是谢长留对幼女的思念所化,本性不恶,才对你手下留情,你编排我的事儿我当你不懂事,扯上我师父,信不信我让你从头再修两百年?” 说书人吓懵了,连哭都忘记了,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灵力散的太快,一点头,棉花碎屑扑簌着往外掉。 孟长青问他,“我师父呢?” 说书人道:“我c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昨晚他们打的时候我躲起来了,对对对了,”那人偶似乎极为害怕,“那邪门的道士让我给您带样东西,不然他就烧了我命魂,道长,您,您能不能看一看啊?就看一眼就成。”那人偶都快哭了。 孟长青拧眉:“什么东西?” 说书人真的哭出了声,吓的,“道长,小生真的没有编排您和扶象真人,昨晚那镜子里,扶象c扶象真人他他”他说着话,怎么都不敢继续往下说,从兜里颤抖地摸出面镜子。 孟长青盯着他半晌,抬手一把捞过镜子,低头看了眼。 半炷香后,孟长青手中猛地用力,那面镜子寸寸碎开,杀气瞬间席卷整条巷子,背后大雪剑雷鸣不止,许久,他才缓缓摇了下头,“这不可能。”他抬眸望着那说书人,瞳中金色绽出来,“不可能。” 说书人已经彻底吓懵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道士说,若是道长不信,真的假的,道长一验便知。” 说书人看着孟长青,动了动嘴唇,最后七个字,已经濒临彻底听不见的边缘。 “李道玄,对您有情。” 大概是说多了书,道多了人间儿女情长,那棉花心窍的说书人说这七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带了些许怜悯。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小修 ,很久之前,李道玄与师兄南乡子曾在殿中谈过孟长青的事, 那时孟长青已经叛出玄武, 与他师徒恩断义绝,外面全是他与吕仙朝掀出来的腥风血雨, 就连李道玄自己都久久不能回过神,为什么一个那么胆小怯懦的孩子,一下了山, 便彻底换了一副样子,阴狠,疯狂,一双温和的眼中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深的恨, 六亲不认亦不过是。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李道玄深深地自责着, 其中又夹杂着些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复杂感情, 他总觉得,孟长青走到这一步, 他当师父的必然有错。 南乡子彼时坐在殿中,叹了口气, 对着他低声道:“有些话我从前不知道如何与你提,长青这孩子吧,你平日对他太纵着了, 有时又太苛刻了, 分寸不对, 过去他缠着你, 眼里心中只有你, 可他如今已经不小了,他也想去山外闯闯,多交些朋友,我觉得这是好事,你也不许,那也不许,说是为了他好,他嘴上不说,心里总是不乐意的,渐渐的心里有话也不告诉你了,谁不知道你疼他?我知道,他也知道,可他在你面前喘不上来气,自然活得累。” 南乡子没说孟长青在外面干的事,只谈孟长青与李道玄之间的师徒关系,是怕李道玄心里难受,他看得出来,孟长青叛出师门对李道玄来说是桩不小的打击。玄武百字碑下,孟长青自断仙根那一瞬间,他从未见李道玄露出过那样的神情。孟长青与吕仙朝走后,李道玄忽然茫然无措地看向自己,一瞬间,似乎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刚刚入山c什么也不懂的小师弟。 南乡子当场立下了一道门规,严禁孟长青此生再踏过玄武碑一步,既然走了,从此与玄武再无半点干系。 孟长青这一走,真的再没回过头,直到三年后他的死讯传来。 李道玄如今找着了孟长青,他是一定要带孟长青回山的,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南乡子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孟长青在他面前活得确实是累,一整日战战兢兢的,他到如今也不知道孟长青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回想着南乡子的话,他想着自己该对孟长青更宽纵些,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所以昨夜破庙,他破天荒地放了吕仙朝一马。 但他心里对吕仙朝是信不过的。 吕仙朝作恶多端,确实担得上“人人得而诛之”六个字。 昨夜,李道玄坐在屋子中,忽觉楼下传来一丝熟悉的灵力波动,下一刻,他感觉到门外有脚步声一点而过,孟长青下去了。他走下楼,正好听见孟长青与吕仙朝在后院争执不下,李道玄一一听着,忽然听见孟长青道:“我喜欢他!” “我喜欢李道玄,我要追他!” 那声音清晰地从帘子后面传了过来,李道玄立在外面,蓦的整个人都怔住了。 洞明剑气在周身回转,孟长青说话的声音一直低低地传来,也分不知是和吕仙朝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震在当场,许久都没回过神。孟长青出来的时候,他随手捏了个诀隐去了身形,他看着孟长青蹑手蹑脚的上了楼,在他的房门口顿住脚步看了会儿,又不声不响一溜烟儿地回了自己房间。 次日一早,一夜没怎么入睡的李道玄推门出去,正好看见吕仙朝与姜姚,吕仙朝盯着他袖子不易察觉的血迹看了两眼,忽然笑着说了句胡话,他一下子心中动荡,好像被人戳中了什么痛处似的,两袖紫阳剑气直接掀了出去,吕仙朝震得吐了口血。 然后他皱了下眉,缓缓步下了楼梯,出了客栈。 孟长青今天起得有些迟,一走下楼梯,四下看了眼,没瞧见李道玄,只有吕仙朝与姜姚在桌子前坐着。 吕仙朝对着他笑了下,“哟!起了?”他把碗往姜姚面前一放,使唤道:“去,给我盛碗粥!” 姜姚慢慢起身,捧着碗一声不吭地去盛粥。 孟长青下了楼,在桌子前坐了,莫名总觉得吕仙朝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于是略狐疑地盯着他,吕仙朝忽然抬手指指自己脑门的仙印,意思是:你自己看,我这样能干什么? 孟长青半信半疑地收回视线。 过了一会儿,姜姚捧着粥回来,一声不吭地放在了吕仙朝面前。 吕仙朝看了眼那寡淡的清粥,挑了下眉,似乎颇为嫌弃。 孟长青问姜姚,“我师父呢?” 姜姚道:“我看见真人出去,好像上街了。” 孟长青点了下头,对着姜姚道:“你早上想吃点什么吗?我去帮你买点。” “那你给我顺便带两个驴肉烧饼,多加肉,别放葱花和芝麻,撒点辣子,最好再包碗热馄饨回来。” 孟长青回头看向吕仙朝,“什么?” “小道友我同你说,昨夜我与你长青师兄彻夜长谈” 孟长青伸手一把按住了吕仙朝,五指作爪猛的一钩,“行!” “多加肉,别放葱花和芝麻,撒点辣子,还有馄饨。”吕仙朝对着他笑笑,“我等你啊,快点回来!” 孟长青看着他,终于笑笑,“行!”他一把捞了大雪剑,敛了笑阴着脸往外走。 吕仙朝坐在原地喝那碗味道寡淡的粥,低低地唱道:“郎有情妾有意啊,二八的姑娘戴金钏儿,盼着那风往春里头吹啊。”他看了眼浑身僵硬的姜姚,“听过吗?” 姜姚僵着脸不说话,这是风尘女子唱的东西,过去他去南方赶尸,看见许多娼妓坐在小娼楼前唱这曲子,前半段还好,后半段简直不堪入耳,什么胳膊什么腿的,全是些伤风败俗的东西。南方多娼楼,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如宣阳以女子风雅闻名,许多南方的娼楼里就住着一两个姿色平平的中年女人,傍晚,女人往前一坐就算是生意开张了。 姜姚看着吕仙朝,心里觉得这人真是龌龊,指不定从前是个什么东西呢! 吕仙朝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眯眼打量着他,嘴里继续低低地哼着,过了一会儿,却又把视线从姜姚脸上别开了,似乎陷入到了某一段久远的回忆中去。 另一头,孟长青上街买齐了吕仙朝要的东西,回客栈把烧饼一把扔给了吕仙朝,吕仙朝一把捞过,就着粥就吃了起来。孟长青刚刚在街上没看见李道玄,又问姜姚,“真人回来了吗?” 姜姚摇摇头,“没有见到。” 孟长青点了下头,又想着这些日子房钱还没付清,于是先去付钱,一回头,发现姜姚跟了过来。 姜姚终于忍不住问孟长青,“道长,那人是谁啊?”他看着咬着烧饼的吕仙朝,觉得此人真是粗鄙。 孟长青觉得“吕仙朝”这三个字要是说出来估计要吓死姜姚,他想了会儿,忽然笑了,对着姜姚道:“那人叫吕来福,从前长白宗修道,犯了点错,被师父赶下山了。” 姜姚忽然一把抓住了孟长青,诧异道:“道长,我以前养过一条土狗!就叫来福!” 孟长青差点没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却又止住了笑,对着姜姚低低道:“他那名字是他出生时他爹给取的,意思是希望他这一生福气多来,没病没灾,后来他家里人都去世了,你别在他面前提这事儿,一提他就得哭。你直接喊他吕道长就好。” 姜姚有些愣,又回头看了眼吕仙朝,那人坐在桌子前啃那俩烧饼,不时喝两口粥。 孟长青低声道:“他家里人都走后,他成了孤儿,后来多了个姐姐,他在长白山修道的时候,他姐姐上山看他,总是带一包自己做的烧饼,他那时候嫌他姐丢人,烧杯放馊了就扔,浑身上下全是那股烧饼的馊味儿。”孟长青顿了会儿,轻轻道,“其实他挺喜欢吃烧饼的。” 姜姚已经彻底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孟长青拍了下他的肩,低声道:“他没欺负你,他是觉得你身世跟他挺像的,他逗你玩呢,别怕。” 姜姚过了许久,终于点了下头。 李道玄是午后回来的。 孟长青一直记得自己答应李道玄要跟他回玄武的事,也觉得李道玄不会太为难吕仙朝,但毕竟吕仙朝名声摆在那儿,他心里也没底,李道玄究竟会拿吕仙朝怎么样。如今他都要回玄武了,临走之前,他决定鼓起勇气问问李道玄。 他刚一推门进去,李道玄微微一顿,回头看他。 孟长青低声讪讪道:“师父我有些话想同您说。” 李道玄看着他,心头莫名一跳,他压住了洞明剑气,许久才道:“坐吧。” 孟长青想了会儿,忽然捞起衣摆对着李道玄跪下了。 李道玄顿住了。 李道玄听他结结巴巴说了一阵子,发现不是他想的那样,不自觉地又是一顿,他看了孟长青许久,一下子收了心神,终于道:“我会封吕仙朝的修为,他既然是长白弟子,自然交付给长白处置。” 孟长青一下子愣住了,交付给长白?长白宗那群人怕不是要把吕仙朝千刀万剐。他忙道:“师父,我,我跟您说实话。” 李道玄看着他,“实话?” “对,吕仙朝当年确实是被人所害,他当时并无意识,屠了长白也是受别人的术法影响,后来他叛出长白,与修士一战” 孟长青怕李道玄真的把吕仙朝交到长白宗,他把尽量把自己能说清楚的都说清楚,有些地方怕说不清楚,着重多说了两三遍,勉强把事情说清楚了。 最终,他对着李道玄跪下,“师父,吕仙朝有罪,可他走到今日绝非他本意,若非吴聆,他不至于落到这地步。吕仙朝这辈子小恶做了许多,却绝称不上是十恶不赦,求师父您饶过他一命,若是您将他交给长白,吕仙朝必死无疑。” 李道玄听完了,忽然极轻地皱了下眉,思索了一阵子,问他,“你所说的,句句属实?” “弟子对天起誓!句句属实!” 李道玄望着他,“那你当年是怎么回事?” 孟长青一顿,跪在地上忽然没了声音,完全没想到李道玄会问这么一句,半晌才低声道:“师父,我”话到嘴边,才知道说别人的事跟说自己的事确实不一样,有些话当年玄武碑前没能说出口,莫名地再难说出口了,甚至一经提起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道玄看着他,“不愿意告诉我吗?” “没有!行!师父,我同你说。”孟长青低着头,半晌才道,“师父我说,我”他莫名又顿了会儿,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似乎是在回忆。 李道玄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忽然低声道:“算了。” 孟长青一顿,下意识抬头看他。 李道玄想起南乡子那番话,低声道:“算了。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孟长青莫名怔松,大约是李道玄的面色与声音都很温和,他莫名竟是有全盘托出的冲动,又生生忍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道:“那吕仙朝?” “错了就是错了,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李道玄停了一阵子,继续道:“我会封去他的修为,如若他今后能不再犯,且终生不踏入人间一步,玄武可以不再插手有关他的事,至于其他宗门,玄武也不会干涉。” 孟长青听完了,心中竟是生出惊喜,他知道李道玄对吕仙朝从始至终只有杀意,李道玄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比他预料之中的好了太多,他忙道:“谢谢师父!”他忽然道:“师父,能让他去太白城吗?” 李道玄点了下头,问他,“你东西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孟长青忙点头,“多谢师父!” 孟长青走出房间后,下了楼,往后院走,正好看见了在洗手的吕仙朝。他对着他道:“你的事,我问过我师父了。” 吕仙朝无所谓道:“怎么?下刀山还是下油锅?”他随手洒了下手上的水,看了眼孟长青,笑道:“对了,你跟他说了吗?说你想追他?” 孟长青气一滞,“他会封去你的修为,只要你能不离开太白城一步,他可以放过你。” 吕仙朝闻声不屑地嗤笑了声,一抬头看见孟长青的脸色,立刻道:“啊!扶象真人真是菩萨心肠!我跪谢他网开一面!大恩大德我吕仙朝来世做牛做马再报!” 孟长青道:“那你还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吕仙朝道:“先听着吧,我身上有伤,又打不过他,能怎么样?”吕仙朝觉得自己从来就是个识时务的人。 孟长青道:“你别胡来啊,我现在出门买两个烧饼都能碰见二十几个骂你的人,我跟我师父说了,我们会先送你去太白城,你不想出事就别胡来。”他盯着吕仙朝。 吕仙朝挑眉道:“你盯着我做什么?就算我不服,我能如何?”他指了下自己脑门的仙印,“当街自爆啊?” 孟长青一下子没了声音。 “话说你到底跟他说了你要追他没?”吕仙朝忽然凑近了他,笑道:“他知道了吗?” 孟长青:“”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一茬是过不去了。 最终,一行人仍是往太白城走,为了节省时间,李道玄打算御剑,这么一算,也就只需半天。 路上的时候,姜姚身体有些吃不消。他修仙时间太短,这种强度的御剑飞行,对修士修为要求极高。最终,众人在傍晚时分找了个小镇歇脚,孟长青算了下,太白鬼城,海市蜃楼,离这里也就三十几里路。这些东西只在夜里浮现,这个时间过去刚刚好。 吃饭的时候,孟长青忽然拉了下吕仙朝。 吕仙朝把脸从海碗里抬起来,“做什么?坐牢还喂牢饭呢!” 正好李道玄不在,孟长青拉着他的手低声道:“我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 “太白城要到了,我忽然有点瘆得慌,万一我师父进去,里面那群鬼又不知情”他看了眼吕仙朝,“我怕出事。” 吕仙朝想了下,“那简单啊,你现在赶紧跑过去带个口信,让他们准备准备,收拾下。” 孟长青点了下头,“对,你说的对!”他一把按住了吕仙朝,“我先去鬼城!不然我不放心,这样,你帮我拖住我师父,一刻钟我就回来!” 吕仙朝抱着海碗瞪大了眼,“什么?哎!孟长青!你先回来!我跟他说什么啊?师兄?!” 过了一会儿,吕仙朝端坐在李道玄对面,慢慢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头,“呃”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个,真人”他顿了会儿,“您今年多大了?” 李道玄看着他。 吕仙朝讪讪道:“不方便说啊?啊,也行,那什么哎,真人您成家了吗?” 姜姚在一旁忍无可忍,“你到底想问什么?孟道长呢?” 吕仙朝猛地拍案,扭头拧眉喝道:“滚!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边玩儿去!” 姜姚:“” 吕仙朝回头看向李道玄,“真人能问一下吗?嗯这样呃,”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对,我想到了,您一般是比较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啊?”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 另一头,太白鬼城。 正好黄昏时分,海市蜃楼拔地而起,孟长青猛地从墙头一跃而下,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林立的牌坊前,一个年轻的瞎子算命师在摆摊,背倚着一块长碑,上面刻着“东倒西歪”四个字,此时正值黄昏,城中没有什么鬼影。 孟长青喊他,“瞎子!” 算命的回头看他,微微一愣,半晌才不确定地问道:“孟长青?你不是死了吗?你是人是鬼啊!” “还没死呢!”孟长青来不及解释,一把冲过去按住了他,“我师父要来!准备下!别闹事!” 算命瞎子一顿,“你说的不会是李道玄吧?” “对!我就这么一个师父啊!就是他!我现在来不及跟你说,你快点通知下去,把城里收拾下,他马上就到了!你准备下!我求你了好好弄!”他一把握住了瞎子的手,“我求你了啊,别出事!我先走了!我相信你啊!” 瞎子都懵了,眼见着孟长青风一样地忽然出现,又风一阵似的刮走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忙喊道:“孟长青你什么意思啊?李道玄要来了?不是!怎么准备啊?” “隆重点!大家安居乐业,歌舞升平!懂吗?就别让他觉得你这儿是个贼窝?” “哎!你走了啊??你真的走了啊?孟长青?是你吗?!孟长青,怎么隆重啊?歌舞升平?我上哪儿给你弄跳舞的去?”瞎子有些懵,“孟长青?!” 面前已经没了声音。 瞎子顿住了,刚刚那事儿发生的太快,等他回过神,孟长青已经消失了,远远传来一句什么话,他也没听清,大约是让他好好准备。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小修2 ,李道玄回到住所的时候,孟长青已经离开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 床单被褥上连一丝褶皱都看不见, 这打扫的手法他很熟悉。李道玄在桌案前坐下了,右手边就是新鲜茶水, 一切的一切都是迎合着他的习惯,他有些微微发怔,这么多年过去了, 没想到孟长青还记得这些事。 孟长青明显在屋子里待了很久,房间里到处都是他散逸的灵力,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李道玄不自觉地怔松。上回在宣阳的客栈听见了那两三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一直心中惴惴不安, 至今他也不清楚孟长青为何会忽然说出那样的话, 乍一听见, 确实是吓了一大跳,震在了当场。 他原以为孟长青很快会来找他说清楚, 可过去有些日子了,孟长青再也没有提起过, 他不禁又犹豫了起来,他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是个有些木讷的人,常常分不清别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话。 若只是玩笑, 这玩笑开成这样, 胆子未免太大了。 若不是玩笑又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李道玄有些失神, 不自觉地缓缓攥紧了手, 洞明剑气忽然间回转, 一下子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立刻把剑气压下去,抬手喝了口茶,余光瞥见床上似乎有样东西。 他起身走过去,拾起来看了眼。 发现是枚天青色的囊袋,背面绣着鸳鸯,李道玄忽然记起不久之前孟长青说要送平安囊给自己的事,他随手将囊袋插开了,一缕仔细缠着的雪白头发掉了出来,忽然,他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地,又试着侧着囊袋倒了下,一缕漆黑的头发轻轻飘在了他的手心。 两缕头发落在了他手心。 结发。 囊袋忽然从手中掉下去,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孟长青根本没察觉到东西从怀中掉出去了。他当时顾不上这些。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就去了趟菩萨庙,想把自己的灵识赶紧从莲花中抽出来。 结果到了庙里一看,铁钵中空空如也,只剩下了那八成灵力。 孟长青当场就懵了。 一个时辰后,白瞎子站在那庙中,围着那铁钵诧异问孟长青,“花呢?” 孟长青撑着桌子瞪大了眼,“你问我?不是我问你吗?花呢?” 白瞎子愣了半天,“不会啊,昨日还在呢!” 孟长青不可思议地看着白瞎子,“那今日呢?”昨日还在,今日就只剩个钵了? 当年,孟长青临走前,白瞎子让他把一半灵识留在这铁钵中,嘴上说“这样一来,太白城一出事你立刻知道,能及时赶回来。”孟长青看他实在怕死,这才折了株莲花随手插在钵中,裂出一半灵识养了进去,白瞎子当时拍着胸脯说一定会好好照顾好这花,花在人在,说的那叫一个信誓旦旦。 如今人的确是活得挺滋润的,孟长青问他,“花呢?” 白瞎子一拍脑门,“呦!不是被小孩偷去玩了吧?” 孟长青终于不可置信地问道:“玩?!” 白瞎子顿觉不好,忙安慰他一阵子,忽然又皱了下眉,“不对啊,这地方设了结界,鬼进不来啊!”他看向孟长青,“要不你用灵力找找?哎!”在孟长青的注视下,他猛地一拍大腿,“对了!昨晚李道玄来过!” 房间中,刚起的李道玄坐在桌案前,忽然记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把那朵用灵力裹着的莲花拿出来,轻轻放在了白瓷杯子中。他感觉好看,心中喜欢,养了就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袖中把那只青色囊袋拿了出来,看了一会儿,轻轻摩挲了下。 洞明剑气回转不息,前尘汹汹而来,他陷入了短暂的怔松,窗外阳光正好,一切都静极了。 太白城中。 吕仙朝在南巷子里的赌坊跟一群恶鬼赌钱,大咧咧地躺在椅子上,跟死了似的。 有小鬼在街上撒丫子跑,也不知道是在追着什么东西。 女鬼们在牌楼下聚着聊天,激烈地谈论着昨夜见到的那个道门金仙,眼睛绿闪闪的。 破庙里白瞎子和孟长青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隐隐约约传来白瞎子几句话,“我哪儿知道?”“你别急啊!急也没用!”“他不是你带进来的吗?”“行行行!”“好好好!”“对对对!”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看上去像是聊不下去了。 太白城内共有二十八条大道,通往在城中央,成百川归海之势,齐聚之地立有二十八块金石碑,正午阳光下,碑石熠熠生辉。每一块碑都透出煞气,上面刻着字,共是三千条律法。太白鬼城称为人间酆都,庇佑天下无主孤魂,金石碑每一块开头是一条大罪,称为二十八铁律,但凡生前犯了一种,死后不得踏入鬼城一步。 有小鬼在那二十八块金碑下追逐打闹,总角小髻一甩又一甩。 外界传言太白鬼城是人间炼狱,有杀人如麻的恶鬼横行其中,尸骨为山,血流成河。 其实暗中扮成鬼魂进来刺探过的修士都知道并非如此,一抬头朗朗乾坤,一低头人间烟火,谈不上阴森也谈不上恐怖,说白了,跟那人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太普通了,连娼妓都没比外面漂亮,多少打算大展拳脚的修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要说为何会如此,一句话便能说清楚:谁生前还不是个人了? 孟长青不知道的是,李道玄其实来过太白鬼城,不止一次。他从来就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样子。 孟长青从破庙回来,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李道玄的门,一进去,正好看见李道玄右手边的那杯莲花,他当时脸就僵住了。 李道玄把视线从花上移开,落在他身上。 孟长青攥了下手,终于定了心神,对着李道玄道:“师父,我有话想对您说。” 李道玄猛地一下子顿住了,许久才低声道:“说。” 孟长青看着那株半掌大的莲花,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说,昨晚他识海彻底乱了,意识一片混沌,李道玄什么时候拿走的花他都没察觉,他想说:师父您千万手下留情,那莲花里有我的灵识,我抽了灵识您再养,到时候您怎么养都成。但是一想到昨晚的事,他这话卡在喉咙里那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李道玄许久没听见他说话,似乎是紧张,随手拨了下那花叶,孟长青的脸又是一僵,满脑子就只剩了两个字,“天啊!”杀了他算了。 李道玄的动作是无意识的,他看向不说话的孟长青。 孟长青猛地深吸一口气,“没事,师父我没事了,没事了!”他脸皮薄,他说不出口。盯着那株莲花又看了半晌,“没事!” 他一抬手,又退了出去。 李道玄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有些没反应过来,孟长青逃得确实快,他不过是一抬头的工夫,人已经没影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叫住他问问。李道玄顿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片刻后,他抬手缓缓喝了口茶,又顿了下,从袖中摸出那半只青色平安囊放在了案前。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无论如何,看得出来,确实是用心了。 孟长青走出门不远,又顿住了脚步,满地斑驳光线中,他忽然回过头望着李道玄的屋子,过了片刻,他转身砰一声背靠在了墙上,脸有些止不住地发烫。他记起昨晚的事,胸口莫名鼓涨着,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觉得又是荒唐又是怅然。许久,他终于喘着气低头笑了下,然后他仰起头别开眼,正好对上长廊那扇半开的窗。 自在飞花轻似梦,一阵风似的掠过海市蜃楼,其中夹杂了许多白丝柳絮,霜雪似的。 孟长青忽然又低下头去,不知是在想着些什么。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小修3 李道玄来太白鬼城是为了吕仙朝一事,他没打算在太白城多逗留, 他想早点把这些事情了了, 然后带孟长青回玄武。人间有个词,叫做夜长梦多, 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道玄在太白鬼城东西南北四个角各布了一个玄武仙阵,成汇聚之势,如仙人揽袖, 封住了太白城的阴气。城中许多鬼都没见过正统玄武道术,抬头只见云海翻腾,金光大盛,众鬼先是惊恐, 以为那仙阵是来对付他们的, 逃窜了一阵子, 发现没什么事,又交头接耳起来。几个大鬼坐在南巷中岿然不动, 抬头看去,太白鬼城顶, 梦境翻腾,有如天上白玉京,零零碎碎的光点不断的往下飘。 那是仙家福泽。 有小鬼伸出瘦黑的手去接, 跟捕捉萤火虫似的一下子拢住了手心, 忽然又睁大了眼惊喜地叫起来。 白瞎子坐在牌楼下摇着签筒, 刷一下, 又刷一下, 却没有摇出来。他白拾活了六百多年,自打来了这太白城,与仙门中人也算打了不少交道,却真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道门真人,给恶鬼播撒福泽,放眼道门,往前倒退个几千年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再说那仙阵,说是镇压吕仙朝的,罡气瞧着确实重,实则暗中护住了太白城的根基,这番心思一般人还真的瞧不出来。白瞎子笑了下,对着那全是上上签的签筒道:“所以说能有的人能修天道,已识乾坤之大,尤怜草木青青啊。” 太白城中东留山。 李道玄对着吕仙朝道:“仙阵已然布下,这与你魂魄上的仙印是同一脉道术,若是你不愿信守承诺,破阵而出,二十八重兵解雷劫,你好自为之。” 吕仙朝手里捏着一把赌筹,望着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终于幽幽笑道:“那我在此先谢过真人不杀之恩?”二十八重兵解雷劫,劈死他倒是不大可能,不过劈得六神俱灭却是可能的。 李道玄对着他道:“你的事,长青昨日同我说了。” 吕仙朝微微一挑眉,原来如此啊,他看了李道玄许久,忽然道:“真人,我有一事不解,人间有句话,叫做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死全家,所谓善人无好报,祸害留千年,这番话真人您又怎么看?”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才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吕仙朝拧了下眉看着他,也没说话,最终咧嘴笑了下,至于他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孟长青在一旁盯着吕仙朝,生怕他抽风蹦出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类似的歪理,他记得吕仙朝呛起人跟狗咬骨头似的。 今日吕仙朝难得闭了嘴,不像是信服,倒像是觉得和李道玄一个木头精争这些徒费口舌。 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非亲身经历过,总是不能明白其中究竟,李道玄也不例外。 孟长青私下里问吕仙朝,“你还会出去吗?” 吕仙朝手里捏着一把赌筹,刷一下展开成半扇,闻声一挑眉,道:“你说呢?” 孟长青沉默了一会儿。 吕仙朝反问了他一句,“所以你呢?你是真的打算跟李道玄回玄武,一辈子不下山了?” “嗯。”孟长青点了下头,“我对他发过誓。” 吕仙朝终于一声嗤笑,跟听了个什么笑话似的,“发誓?李道玄一大把年纪了还信这个呢?早知道我也发个誓,你让他把禁制给我拆了。” 孟长青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没接茬。 吕仙朝忽然压低声音问孟长青,“对了,上回你说的那事,我怎么没听你再提过啊?” “什么事?” “你不是说你喜欢李道玄吗?怎么没下文了。” 孟长青抬手拂去了他压在自己肩上的手,看了他一眼,“你非得要出城,我也拦不住你,好自为之吧。”顿了下,他缓缓抓紧了吕仙朝的肩,“记住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吕仙朝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着着他,许久才轻点了下头,嘴扯了下,露出了一个笑。 太白城中。 一个年轻人与一个白面布偶坐在茶馆中,其中那年轻人的半幅面孔隐去了,另外半幅却很清晰,看得出来,生前是个非常俊俏的男人。老板娘坐在那儿打量着这个新进城的年轻男鬼,手里的罗扇轻轻扑着。她在这儿卖了几十年的茶了,头一回见着只剩了一半的魂魄,也不知死前经历了什么惨烈的事。 心中有执念,魂魄不散自然正常,但是半幅魂魄不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年轻人点了壶含春,这种茶一般人都叫不出来这名,看样子生前还是个体面人。老板娘心里好奇,这年头难得遇上个有品位的男鬼难得,她把茶亲自给他端了过去。 年轻人对他微微颔首。 老板娘这才发现,这人生前是个修士,周围有仙家气息流转不息。老板娘眼睛毒,否则也不会在这城门口开店。 “公子慢用。”她笑着把茶放下了,一双眼却对着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立刻不声不响地出了门,她问道:“公子是生客?头一回进太白城吧?我瞧着公子面生。” “确实是头一回。” 老板娘顿时笑了,“呦,公子是哪里人士啊?我听着口音像是春南一带的?” 年轻人望了她一人,“老家春南。” 老板娘忙道:“巧了,我有个伙计也是春南人,口音与公子您是一模一样,春南是个好地方啊,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地界上有个长白宗,还有座真武山,赫赫有名啊!” 年轻人望着他,许久才缓缓道:“确实。” 老板娘又与他聊了一阵子别的,等到门口来了新客,她这才把茶放下去招呼其他鬼魂,起身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年轻人喝了口茶。鬼魂没有饥饿一说,所谓的吃喝,只是吃食物中那一点灵力。万物皆有灵,雨前茶与明前茶润了春泽,是灵力颇足的一样东西,价钱也贵,一般鬼魂喝不起。其实说白了,喝茶,喝得就是那一点春泽。 那白面布偶看着年轻男人,终于沉不住气道:“那伙计去叫人了。” 年轻男人喝着茶没说话。 城东牌楼,小伙计跑到了那算命瞎子前,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白瞎子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原以为不过是个修士魂魄,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前两日还有个浑身煞气的修士入城,不也放进来了。可当他听完了,却忽然顿住了,他问道:“一半修士魂魄?” 小伙计点了下头。 当今天下,除去那些不入流的,计入道门正统的道士共有两万人,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众所周知地丢了半数生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第 41 章 论恶名,孟长青是不如吕仙朝高的, 街头巷尾众人骂太白妖道可以骂得唾沫星子乱溅, 怎么骂得舒坦怎么来,但是骂天姥山那魔头却是小心许多, 大庭广众之下,有胆提“吕仙朝”这三个字的人那都是壮士,大家都要高看几眼的。 孟长青和吕仙朝这种恶名昭著已久的魔头不一样, 他属于一战成名。 当年长白宗朱雀台一战,孟长青当众杀了长白宗大弟子吴聆,场面之血腥令多少修士毕生难忘,他不是直接杀了吴聆, 是用剑斩碎吴聆的魂魄, 共三百二十一剑, 吴聆才毙命,然后他伸出手, 当场一点点捏碎了吴聆的魂魄。 当时的长白宗经历了吕仙朝一场血洗,已然式微, 无数弟子亲眼看着吴聆惨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弟子当场暴怒拔出了剑要与孟长青同归于尽。而孟长青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瞳中金色雾气澎湃, 握着把大雪剑跟一尊凶神似的。 别说长白弟子了, 就连台下观战的玄武弟子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以为是场比试, 忽然成了这副样子,谁也没反应过来。 孟长青自此一战成名。 吴聆绝对是当年道门的一流人物,为人谦和,修为甚高,素有贤名,当时有许多人将他比作少年李道玄,吴聆的父亲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吴六剑,吴聆父母双双战死于正邪斗乱中,可以说是为了道门而死,就只剩了下这么一条血脉,吴聆忽然横死,道门大震。 至今仍有人每年上长白祭拜吴聆,一提起吴聆,必然要提到孟长青。 孟长青和恶贯满盈的吕仙朝不一样,他的重罪真的算起来,其实就两桩,第一桩是欺师灭祖,当年玄武百字碑前对着同门拔剑相向,但是这事没闹出人命,只是扫了玄武与李道玄的颜面而已。另一桩就是吴聆惨死,至今也没人知道,他当年究竟为何忽然狂性大发杀了吴聆,而且用的是如此令人悚然的手段。 后来有人翻出来两辈的旧事,才知道孟长青的父亲是当年的道门叛徒孟观之,与吴聆的父亲吴六剑是师兄弟。 最终定下来的说法,也是如今坊间流传的版本是:孟观之死于吴六剑之手,孟长青之所以杀吴聆,是为父报仇。 在众人看来,吴氏夫妇为了护住孟长青在大雪坪一役中双双丧命,孟长青如今杀了吴聆,天怒人怨都不为过。 吴聆当场魂飞魄散,后来长白弟子为其收尸时,发现吴聆原本就少了一半魂魄。也就是说他死于孟长青手中的时候,被捏碎的只有一半魂魄,另一半至今不知所踪。 最终这桩事又算在了孟长青的头上,一定是孟长青藏了一半魂魄,叫吴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这说法一传开,连玄武弟子都深信不疑,因为,孟长青捏碎魂魄的时候大家都在场,他们全都亲眼所见,若是吴聆丢了一半魂魄,动手脚的只能是孟长青。 鉴于吴六剑夫妇,还有吴聆的声名,那一段日子找孟长青麻烦的有志之士真是多如过江之鲫。 孟长青解释了,这帮人也不听,一见面就打,一见面就打,打不过他就骂他,破口大骂,骂他祖宗十八代,一来二去消息传得更热了。最终,连吕仙朝都来幽幽问过两句,孟长青只能对天发誓道:“我藏他魂魄那我就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我没事藏他魂魄干什么?要有我早弄死他了。”吕仙朝听完了还有些遗憾,大约他觉得生不如死这种死法更适合吴聆。 后来,道门忽然流传,说是吴聆那一半魂魄终于被长白弟子找见了,如今已经被超度,此事才算是渐渐平息下去。 那消息绝对是假的,因为那消息是吴聆他师叔放出来的,至于他为何要放出这种消息,孟长青和吕仙朝猜了一阵子,觉得吴鹤楼可能知道了什么内情。 和吕仙朝不一样,孟长青不觉得吴聆真的还残存着一半魂魄,他亲手杀了吴聆,他比谁都知道吴聆死的多干净,那真是一点渣子都不剩下,哪里来的一半魂魄?长白宗那帮人估计是弄错了,要么就是吴聆死后还阴了他一把,让他众叛亲离,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总而言之,他不觉得吴聆真的留了一半魂魄。 再说了,一半魂魄还能活吗? 所以白瞎子派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有些顿住了,大约是听见春南、长白宗、修士、一半魂魄,脑子有些嗡嗡作响。 他一把抓了大雪剑往外走,没告诉吕仙朝,也没跟李道玄打招呼,对着那伙计道:“封城门。” “已经封了!” 孟长青与那伙计到了茶舍,果然有个年轻男人坐着喝茶,手中捏着把折扇,有一半面貌是模糊的,但并不渗人,勉强瞧得出五官,像是用了法术,但又偷了懒,没弄仔细。 孟长青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瞳中有隐隐约约的雾气散出来,下一刻他忽然顿住了,那男人对面坐了个少年。 姜姚。 姜姚这几日被一群小鬼缠着讲故事,他嗓子都快哑了,好不容易才脱身,躲到了这茶舍,正好撞见了这年轻人孤身坐在这儿喝茶。那年轻人也看见了他,主动和他打了招呼,两人坐到了一块,竟是相谈甚欢。这年轻人谈吐不俗,说话又不急不缓,如拂面春风似的,姜姚总有种对他一见如故的亲切感觉,正如他第一次见着孟长青的尸体。 他帮人赶尸是要钱的,可是那一日他捡到了孟长青的尸体,不知为何,竟是起了怜悯之心,不忍心这人暴尸荒野,于是赶了他一起走。 孟长青看着姜姚,姜姚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忙惊喜地打了声招呼,“道长!”他对着孟长青用力招手。 那年轻男人也随之回头看了眼,正好对上孟长青的视线。 孟长青握着剑的手一顿。 和那伙计说的一样,那年轻男人长得确实很俊俏,但不是吴聆。五官、脸型都不一样,吴聆的样貌有些像母亲吴玉,吴玉少年时,骑鹤吹笛下南山,那股飒爽英气放眼整个道门无人出其右。吴聆长得也俊俏,当年他师弟谢怀风背地里骂他像个娘们似的,但面前这人的样貌却稍微要硬一点。 孟长青不至于连吴聆的样貌都认不出来,瞳中金色一掠而过,确定面前这人没有用什么术法掩饰,握着大雪剑的手缓缓松了。 他朝着两人走了过去,“这位是?” 姜姚道:“道长,这位是春南来的道长。”他看向那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道:“生前春南山野一散修,姓吴,单名客,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春南多吴姓人,是以长白宗的弟子几乎个个姓吴,吴聆,吴洞庭,吴鹤楼,吴玉,吴六剑,全是吴姓人。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姓孟,名字便不提了,寒碜。”他在那年轻人面前坐下了,又看了眼姜姚,忽然笑道:“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年轻男人道:“一些春南旧事,我见小道友爱听,给他多讲了一会儿。”他看着孟长青,温和问道:“不知孟道长是否去过春南?” “去过几次。”孟长青点了下头,“好地方,真武派的道宗根脚。” 年轻男人望着他,似乎在打量,见孟长青忽然抬头看自己,他这才缓缓道:“我瞧着孟道长有些面熟,不知道长是何方人士?” 孟长青微微一顿,若这人当真只是个普通修士,当年说不定追着太白妖道打过,他开口道:“我也是春南人士,不过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故乡,如今乡土话全然不会说了。”又道:“我长得普通,很多人都说见着我就觉得面熟。” 年轻人视线一直留在孟长青身上,许久才轻轻道:“长得也不算普通呀。” 孟长青一顿。 年轻人见他这副样子,反倒是温和地笑了下,道:“道友也是春南人,那真是巧,萍水相逢,都是他乡之客,我请道友喝一盏茶吧。” 孟长青看着他,忽然点了下头,“行。” 老板娘是认识孟长青的,端茶上来的时候,她笑着,拿了只新的杯子,亲自给孟长青把茶倒上了,显然,是为了以防茶水经过男人的手被做手脚。她亲自把茶斟满,对着孟长青道:“慢用。” “多谢。”孟长青接过茶盏,看向面前的男人,忽然道:“吴道长,你这”他打量了一圈,“这是怎么回事?” “生前遭了人暗害,只剩了一半的魂魄,用自派道门的秘术吊着,魂魄勉强不散,苟存性命而已。”年轻男人说到这儿喝了口茶,似乎不愿多说。 也是人之常情,谁愿意满大街对人说自己是怎么死的。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没再继续问,又道:“我看道友谈吐不俗,性子通脱,又是个道门中人,既然寿数已尽,为何不走呢?道门有言,天行有常啊。” 年轻男人望着孟长青,不知为何却是顿了许久,终于低声缓缓道:“心中尚有所留念。” 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孟长青忽然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窜,突如其来的一种熟悉感让他僵住了,他慢慢地点了下头,大雪剑受到他的灵力影响不由得震动了下,被他一手压下,啪一声响。他见男人望着自己,半晌,终于客气地笑了下,解释道:“我这剑重铸过,有点毛病。” 年轻男人看了眼那把剑,剑鞘上瞧着倒是很普通,看不出是什么剑,犹豫片刻,他对着孟长青道:“若是总出毛病,不如换一把吧,免得打斗中忽然出了岔子,伤着自己便不好了。” 孟长青看着他,瞳中雾气又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确定这人没有用术法,这才缓缓点了下头,“道友说的是,可这剑是我师门所赠,还是不换了,我如今很少用剑。” 年轻男人没多问,点了下头。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都是些很杂的事,没说到什么点子上去,纯粹闲聊。姜姚坐在那儿听着,也不敢打扰他们。 孟长青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有些说不上来,这男人说他生前就对太白城有所耳闻,这次过来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瞧瞧,开开眼界,说是生前不敢来。这男人说话有些风趣幽默,这点和吴聆倒是截然不同,吴聆小时候耳聋口哑,后来虽然恢复了,但仍是不爱说话,有时候情急还会有些结巴。 孟长青试探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试探出来,按道理说心该稍微定了一些,可莫名的,他丝毫不觉得轻松。 终于,他对着姜姚道:“走了,该回去了。” 姜姚听话地点点头。 孟长青又看向那年轻男人,“吴道长,今日先聊到这儿,我们该告辞了。” 年轻男人点了下头,对着孟长青笑了下。 老板娘一直看着孟长青,孟长青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这人不是吴聆。老板娘松了口气,孟长青抓了大雪剑朝她走过去,低声道:“茶钱我帮他付了,一共多少?” 老板娘竖起两根手指,收钱的时候对着孟长青道:“对了,之前他身边还跟着个人,灵气不够,现了原形,我偷偷看了眼,是个白面布偶,挺好看的,被他收起来了。” 孟长青捏着两枚阴钱的手顿在了空中。 下一刻,铮一声响。 大雪剑猛地出鞘,长剑直逼那人后颈而去,孟长青回身的一瞬间,剑气全啸了出来。 年轻男人正在喝茶,剑气从他身体中穿过,他整个人像是一堆被风吹散的粉末似的,一下子化开了,只剩下两枚阴钱排在长凳上,泛着碧幽幽的光。 长白宗的独门遁形阵法,上回吕仙朝拉着他从李道玄眼前跑了的用的也是这种。 孟长青一把握住了飞转回来的大雪剑,眼中金色刹那间全部涌了出来。 房间中,原本静坐的李道玄忽然抬头看向窗外。 赌坊中,吕仙朝随手甩出一块赌筹,一个落空,扔错了地方,他拧了下眉,似乎是顿住了。 白瞎子没有修为,他不会打架只会算命测字,所以他从来不胡乱凑热闹,原以为孟长青去了这么久都没动静,应该没什么事,下一刻却听见牌楼旁有两块碑从根裂起,一个碑上写着“兵”,另一块碑上写着“金”。 解字: 大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第 42 章 太白鬼城,海市蜃楼, 迷雾重重。 菩萨庙外, 黄钟狠狠一撞,幽沉的钟声瞬间在城中荡开, 跟一朵盛开的莲花似的,众鬼闻声皆是一震。 内城咔嚓数道声响,二十八道重锁一一落下, 太白鬼城静了片刻,磅礴煞气冲天而起,万鬼均望向一个方向。 小巷子中,孟长青背着大雪剑悄无声息地地走着, 瞳中金色雾气森森。长白那独门遁形阵法是真武派绝学, 也是当今道门最快的遁形术, 唯一的不足就是每次跑的并不远,孟长青追了那魂魄一路, 最终入了拾遗巷。 巷子里静极,只听得见风, 孟长青停下了脚步,忽然一指剑气点了出去。 正统玄武破魔道术,开相。 拾遗巷轰然一震, 孟长青抬眼看去, 那魂魄立在墙根下, 足下凌空, 瞧不清面容, 只见道袍随风而动。 孟长青望着他,“你是扮作我在宣阳杀人的那道士?” 年轻的道人没有接话,他魂魄都散开了,像是一汪水似的,五官模糊成了一团。他抬手捏了个诀,缓缓地,变幻成了一个人的模样,细眉长颈,一双温润的眼,道袍上刺着长白的星宫图,银色波光流转。他抬眸看向孟长青,一如多年前。 孟长青瞳中金色瞬间浓郁。 然后那道人问他道:“是这副样貌?” 孟长青盯着他,面前的人幻出的这副容貌,与吴聆有七八分相似。 大雪剑轰鸣作响,太白城上空有煞气盘旋不去,霎时间电闪雷鸣。 那年轻道人望着没说话的孟长青许久,终于道:“他死了太久了,没多少人还记得清楚他的模样,我杀了二十几个见过他的修士,勉强拼才凑出这副样貌。”说完他望着孟长青笑了下,“我后来想想,最熟悉他相貌的该是你吧。” 孟长青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所以你是?” 那幻作“吴聆”的半副魂魄望着他,没有作声。 下一刻,那魂魄像烧完了的纸灰似的扑哧一下散开了,孟长青立在原地没有动。眼前的景象在一眨眼间变幻了模样,高楼小巷分崩离析,猩红的酒旗烂穿了孔,原本飘着柳絮的宁静小巷被一阵风吹散,一眼望去,空旷的山头堆着上百座露天的坟茔,一直蔓延到极目尽头,鬼火碧幽幽的。 太白鬼城,海市蜃楼为骨架,生者梦境为皮肉。 剥皮拆骨,太白鬼城终于露出了原貌,如一具腐烂的庞然大物的尸体躺在那儿,数以万计的恶鬼如吸血的蝇虫盘旋其中,嗡嗡作响,恐怖至极。 孟长青望着幻境背后的真实鬼城,面色平静。 他从来都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这里不是仙境,这是鬼城。 菩萨庙中供奉的那尊菩萨两手掌心各有一句佛偈: 左为:众生渡尽,方证菩提。 右为: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据说是个得道高僧刻下的,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彼时三教初立,红莲白藕青荷叶初放光华,圣人遍地都是。真武、黄祖、佛陀,儒圣全是那个时代的人,数千年后,人间依旧流传着圣人们的传说。 圣人们说人间大道,道曰“善”,儒曰“仁”,释曰“慈悲”。 鬼城中阴风阵阵扫过。 孟长青站在那一片坟堆中,握着大雪剑,眼中金色雾气一点点流转。那道人的半副魂魄与他隔着坟茔相视而立。 孟长青眼前忽然出现了许多的场景,过去已久的,那些他以为再也不会为人所知的往事忽然一一又浮现在眼前,恍惚间几乎成了真实,不知是哪座山头,有一人隔着水云忽然回头望着他,两袖道袍揽着山风,像仙鹤羽翼似的一下子吹开。 孟长青有些顿住了,下一刻,他抬手两指剑气甩了出去。 下一刻,有东西顺着他的手迅速缠了上来,是些极细的丝线,脚下也有,剑上也有,大雪剑瞬间轰鸣,且愈演愈烈,无数细丝缠上来将他团团困死。那丝线上的气息太熟悉了,孟长青身上有黯淡星火迅速涌起来又湮灭。 没有恐惧,那是震撼,一种久违的震撼,孟长青的魂魄都烫了起来,理智脱缰而去。 终于,他一字一句,极为低缓地说出一个名字,“吴聆。”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瞳中金色已然彻底澎湃。 那道人凌空而立,一双漆黑的眼望着孟长青,没应声。 缠着孟长青的东西,是魂线,与魂符一样,魂线也是魂魄所炼。这道人和谢长留都会傀儡术,不同的是,谢长留控制傀儡用的是灵力,这人用的是魂线,用他自己魂魄所炼的魂线。 谁能比孟长青更熟悉这魂魄上的气息? 当年他与这人一起出生入死,抵背而战,最终,他在那方朱雀台上,把这人的魂魄一点点捏碎了。 孟长青猛地抬头望着面前的人。 那副眉眼终于与孟长青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了起来,彻彻底底地重合了起来,坟茔中,道门仙人的魂魄漂浮着,只剩了一半,道袍上的星纹却清晰如旧,雪白道袍像是两扇仙鹤羽翅。面容依稀是故人模样。 孟长青脑子里一刹那间全是嗡嗡轰鸣声,大团的魂线已经钻到了他魂魄中,一点点勒着,他却没察觉似的。 如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这一幕。 吴聆的一半魂魄,就在他眼前。 当年长白宗弟子并没有胡说八道,吴聆确实裂了一半魂魄,并且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从孟长青的手中逃了出去。这种事放眼整个道门也是绝无仅有,竟然有人剩了一半魂魄还能保持魂魄不散?道门从未有这种先例。 道人手中的魂线漂浮着,像是一簇雪,和孟长青满脸的震撼不一样,他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孟长青充满了不明意味的注视下微微拧了下眉,然后继续操纵着魂线在孟长青的记忆中翻找着他想要的东西,丝丝缕缕的光从手心绽出来,不是什么邪术,是正经道门分神术。他在仔细地、耐心地翻找着孟长青有关吴聆的记忆。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抬眸看向孟长青。 铮一声。 铮又一声。 孟长青瞳中金色大盛,身上的魂线一根根崩断。 那道人手中的半数魂线一下子散开,化作了青烟一阵风似的卷走了,他终于反应过来,“不要命了?” 他在茶楼里偶遇姜姚,又适逢孟长青送上门,他知道孟长青与吴聆的旧事,先是故意用诱着孟长青到这巷子中,用术法化开了海市蜃楼,断了孟长青与鬼城的联系,又用吴聆的幻像乱了这人的心神,最终,他用魂线仔细查看孟长青的记忆,孟长青只剩下二成灵力,他原以为孟长青是挣不开这魂线的。 如今看孟长青这副样子,这人跟上来的时候怕不是一时脑热。 道人明显没料到孟长青会如此,手顿了下。 下一刻,孟长青抬手用剑划了下,魂线尽数皆断,抬眸的一瞬间,瞳中金色隐隐染上了猩红。道人心中狠狠一跳,魂魄瞬间动荡起来。 孟长青所站之处,地下星火猝然上冒,鬼火刷一下席卷这一方天地。 丝丝缕缕的魂线触及火焰瞬间灰飞烟灭。 孟长青握住了大雪剑,再一抬眸,眼中金色已经被猩红彻底取代,身后一片火光滔天,他盯着那道人,海市蜃楼重新凝聚,高楼拔地而起,万丈烟尘冲向城外,道人微微怔住了,孟长青抬手缓缓擦着嘴角的血,低声道:“我刚想明白了。” 这事着实不能怪孟长青迟钝,因为道门中确实没有半数魂魄不散的先例。 倘若一个人,只剩下一半魂魄,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之前的那个人吗? 喉咙里有些腥,孟长青随口吐去了嘴中的血,把残余的魂丝逼出来,“你不是吴聆,你是吴聆的半数魂魄,没有吴聆的记忆,也没有吴聆的修为,你跟了我这么久,”说着话,他瞳中的猩红一点点深起来,“你是在找吴聆的记忆,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人从桃花镇到宣阳,从宣阳又到太白城,一直跟着他,伺机而动。如今,这人知道他与李道玄要回玄武,怕此时不下手今后更难下手,于是在太白城铤而走险了一回。自始至终,他找的就是吴聆的记忆,找的是他自己的来历。 谁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剩下一点残魂漂泊在世上,滋味确实不怎么样。 孟长青望着他,“是这样?” 那道人顿住了,许久才终于极轻地挑了下眉。 孟长青如今只剩下二成灵力,若是对打,对上曾经的吴聆自然会输,但如今吴聆就剩下了一半魂魄,不出意料的话,他的胜算更高。麻烦的是这人会长白道宗的遁形阵法,一跑一追这样耗下去,以他如今的修为,他不一定能耗得过他,若是放走了,不知道又要等到何年何月能对上,他干脆就退一步,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孟长青没什么多余的念头。 吴聆必须死在他手上,当年朱雀台上没杀干净,今日撞上来,也是一样! 鬼火盘旋着上升,孟长青眼中倒映着一片火光,终于,他开口道:“你问错人了,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不应该问我。” 话音刚落,鬼火骤然绽开,海市蜃楼里滔滔火色。 那道人一直望着孟长青,刹那间,魂丝从他周身浮上来,像是柳絮似的被一阵风吹向孟长青。 孟长青抬手撕了七张魂符借着剑气甩了出去,杀意磅礴大盛。 两样东西尚未撞上。 下一刻,一道紫阳剑气走了整条巷子,伴着一声极熟悉的清啸,一柄霜雪色的飞剑将孟长青护在了身后。 涌向孟长青的魂丝刹那间根根碎尽,碎霜似的扑簌着飘开了。 白露!看清这剑的一瞬间,孟长青猛地朝一个方向看去。 月白色道袍上两道剑袖,无风自动,大约是傍晚天色昏暗的缘故,李道玄的面色并不是很分明。 “师父。”孟长青一怔,也只是一瞬,随即立刻看向那道人。 那道人盯着李道玄,忽然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 紫阳剑气刹那间分为数道,席卷着追了出去。巷子中的李道玄身影隐去,下一刻却站在了孟长青眼前,他抬手一把揽了白露剑,望向孟长青,低声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孟长青立刻摇头,一双眼却死死盯着那道人消失的方向,他现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李道玄看着他眼中的猩红色与他嘴角没擦干净的血,低声道:“追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第 43 章 相由心生,魂魄的相貌更是如此, 吴聆的一半魂魄没了记忆也没了修为, 相貌也随之变化,是以孟长青看不出来。 李道玄上回于宣阳城隍庙中与那道士对峙过, 不过那时吴聆那一半魂魄附在孟长青身上,又加之他情之所至,对其并未多加留意, 直到刚刚在拾遗巷子中正面对上那人,他才发现,那人竟是吴聆。 竟然是吴聆。 李道玄心中有所震动,却没有多说。 那道士往城中掠去, 最终, 被李道玄的数道紫阳剑气逼停在城中二十八块金碑前。碑上刻着二十八铁律, 对应着太白城二十八条主道。夜色下,那二十八块碑高耸而立, 密密麻麻的刻字像极了谁的墓志,道人立在群碑中, 回头望向李道玄与孟长青,魂魄一点点晕散开,道袍如团云。 孟长青一看见那二十八块金碑, 眼中煞气忽然暴涨, 情绪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似的, 气机牵引之下, 太白城上空乌云滚滚, 电闪雷鸣不止。 李道玄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回头看了他一眼,极轻地皱了下眉。 那道士没再跑,紫阳剑气彻底截断了他的退路,他缓缓伸手抚上一块金碑,上面刻着太白城第一铁律,禁滥杀。他看向孟长青,低声道:“大道孤独啊。” 四个字话音刚落,孟长青掠入了碑林中,衣袍刷一下斩过,他抬手一指剑气过去,挟雷霆万钧,有一击必杀之势。 他甚至没去顾忌李道玄,一出手,用的就是邪术,要的就是那道人的命。 天道昭昭。孟长青满脑子都只剩了这四个字,“天道昭昭啊。” 吴聆啊吴聆,该当你今日死在这儿,才算是天道昭彰,才算是天意。 道人抬手去挡孟长青的剑气,下一刻却被震了出去,魂魄骤然涣散开,化成了一汪水似的雾气。 孟长青没有收势,一力压下,煞气顺着大雪剑流窜了过去,他猛地制住了那团魂魄,盯着他。 然后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 “你想知道过去的事,不应该问我,去问谢怀风,去问素娘,去问陶泽,他们睁着眼等着你呢。” 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与那魂魄听得见,孟长青神色尚算平静,最后一句说完,眼中猛地腥红大放,大雪剑气猛地绞断那缕魂魄,他下手极快,连一直望着他的李道玄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一招毙命。 那落于下风的道人一直望着孟长青,魂魄被斩成了两段,青灰似的一下子扑散开,漂浮着,汹涌着,湮灭着。 孟长青立在原地看着那些破碎魂魄,两袖无风自动。 丝丝缕缕的魂魄围着他。 下一刻,李道玄一把扯着孟长青的肩将人护住了。 破碎的魂魄中,无数道纯正的长白宗道家剑气一刹那间全绽了出来,如大潮似的一齐涌向孟长青,李道玄抬手,袖中剑气迎面对上那剑阵,相撞的那一瞬间,地脉根根断尽,风起云涌,海市蜃楼直接湮灭了大半。 紫阳剑气斩了过去,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吹向一个方向,一个身影在其中凝聚成型,年轻的道人抬眸望向李道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过了会儿,低头吐出口猩红的精魄。 李道玄护着孟长青,低声道:“他继承了吴聆的修为,你打不过他。” 孟长青闻声猛地看向那重新聚形的道人,这人竟然是装的。孟长青只是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死死盯着那团魂魄,眼神有些阴,李道玄没说话,揽着孟长青的肩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身后。 道人吐完了精魄,面色道还算正常,望着李道玄缓缓道:“真人倒是用情至深啊。” 那声音顺着风吹过来,天地间霜冻骤然漫开,一刹那间好像什么都被冻结了,连声音都冻住了。被李道玄护着的孟长青先是僵在原地,猛地喝道:“你住口!” 白露剑骤然出鞘,一泓清光化作无数剑,一齐斩了过去。 李道玄的神色在此起彼伏的剑气中瞧不分明,只剩下夜色下轰然大震的太白城。 上回宣阳城,那道人在李道玄手上已经吃了亏,他自知躲不过,干脆就没躲,忽然伸手按住了身旁的一块碑,下一刻,金碑从地下开裂,他望向孟长青。 “住手!”孟长青忽然神色大变,来不及说话,猛地从李道玄手中挣开,跃入了剑气腾啸的碑林中,抬手用灵力护住了那块已经开裂的碑石。 李道玄有些猝不及防,一下子揽袖收了紫阳剑气,收的有些急,明显是怕伤着突然冲进去的孟长青。 道人抓住了这一瞬间的间隙,忽然一指点向孟长青,孟长青用手护着那块碑石一点没闪避,李道玄神色微微一变,一把将孟长青护在了怀中,那道人却忽然换了方向,一指指向孟长青身侧的另一块金碑,下一刻,那块碑直接分崩离析。 风云骤变。 太白城外的梦境刹那间风流云散。 城中众鬼避着仙门灵力不敢靠近金碑阵,一直都静悄悄的窥伺着,下一刻哗然散开,众鬼全都慌乱起来。 道人抓住机会,身影一闪消失在原地,逃了。 李道玄一顿,没去追。 孟长青脸色煞白,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耳光。他自以为熟悉邪术,先入为主地以为那道人没有继承吴聆的修为,料定他破不了碑阵,没想到那浑身煞气的道人竟然继承了吴聆全副仙家修为,长白宗崇尚济世入道,尤其是吴聆,他的仙家灵力纯正刚烈,摧毁这些镇魂金碑简直轻而易举。 一块碑石裂开,刹那间所有的碑石都出现了裂缝,碑石崩裂声此起彼伏。 鬼魂弥留于世,常常是因为生前有所怨恨,阴煞之气极重,尤其是太白城这种万鬼齐聚的地方,如果不能镇这股阴煞之气,城中众鬼会日渐失去理智,最终沦为刹,如同当年六亲不认的谢瑶。 这一丛金碑表面上是太白铁律,实则是太白镇魂碑。 当年,有一个道门修士兵解于此,魂魄化为太白镇魂碑上的铭文,用自己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换来了这得之不易的数年宁静。 孟长青脸上血色褪尽了,鬼魂一旦入刹,再想恢复意识几乎不可能,到时候这满城恶鬼倾巢而出,所有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 只是一块金碑崩裂,城中一众小鬼忽然癫狂起来。 李道玄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抬手捏诀。 仙门灵力瞬间荡开,化作一场烈烈雨水,涤荡尽城中煞气,一刻之内镇住了满城的魂魄。 孟长青用灵力死死护着金碑,却见衰竭之势越演越烈,如山洪之崩,开了一道口子便止不住了。 李道玄正要腾出手去帮孟长青,下一刻,一柄清亮仙剑破空而来,直直刺入了那块破碎金碑的位置,磅礴的灵力涌出来,如撑开的纸伞笼住了整个碑阵,金碑崩溃之势瞬间截住,连带着孟长青的灵力都被护住了。 孟长青一愣,猛地回头看去,忽然就睁大了眼。 李道玄随之回头望去。 大雨滂沱,一道门剑修的魂魄淌水而来,素白道袍,满身清辉,手腕上系着圈红绸发带,轻轻浮动。 开阳山清水观,金身剑仙谢长留。 * 城中青莲巷。 那道人在巷子中走着,魂魄晕散开,大雨打在他身上,溅出点星辉似的光点。 忽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大雨刷刷地打着屋檐,巷子尽头有个年轻的黑衣邪修慵懒地倚着墙,脖颈上缠着一圈猩红的细绒布巾。他呸一声吐掉了嘴里叼着的野草,缓缓回头看向那道人,大雨如幕,一对猩红的眸子闪烁着幽光,跟狼似的。 正欲出城的道人脚步一顿。 吕仙朝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慢慢吐出两个字,“吴聆?” 刚刚金碑阵那儿动静一阵又一阵传来,数道仙家灵力激撞,天地风云剧变,地动山摇,风雨如晦,偌大个太白鬼城被搅的地覆天翻,太白城众鬼纷纷躲了起来,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吕仙朝在那茶楼里一个人坐着喝酒,直到他在那几道灵力中察觉到了一道久违的、熟悉的仙家灵力,杯中的酒顿时荡泼出去大半。 小巷中,吕仙朝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半魂魄,视线上上下下扫了两圈。 大雨中,道人双袖轻飞,如仙鹤羽翅,仙家剑气随着涣散魂魄幽幽地荡开。 吕仙朝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终于,他抬起手,轻轻扯了下自己脖颈上的猩红细绒布。 金碑阵前。 谢长留的仙剑还竖在那残破石碑之上,忽然,李道玄一顿,猛地朝一个方向极目望去。 太白鬼城东西南北四个角,李道玄布下的仙门阵法轰然大震,骤然将天地照的极亮,波涛山脉蜿蜒徜徉,北方仙阵率先裂开,一声巨响,如浩瀚流火卷过北方天幕,百里山脉一时有如火烧。 紧接着是东方、南方、西方。 四方阵法全部破裂,百里雷池电闪不止,天地彻亮。 大雨冲刷着小巷,强行破阵而出的吕仙朝缓缓抬起沾着血的手,两指从额头把仙印连着魂魄一把扯了下来,封印一开,刹那间,煞气席卷了整一方天地,满城恶鬼嚎叫不止。 一人一鬼在雷电照下的光中对峙着。 孟长青一行人循着煞气追过去的时候,青莲巷子的海市蜃楼已彻底崩裂,太白鬼城外,阴风一阵阵卷过旷野,鬼火连天。 孟长青看见吕仙朝的时候,不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几乎分辨不出是人的样貌了,说是血肉模糊都不为过,漫山遍野都是碎裂的魂魄,强行破阵而出的吕仙朝孤身立在天幕下,满是血的右手中攥着团纯金色的东西,他缓缓、用力地把东西捏碎了,细碎的金色如飞蝗刹那间似的散开。 “吕仙朝!”孟长青猛地朝他吼。 吕仙朝闻声一顿,缓缓回头望去,一张平日里尚算清秀的脸如火灼似的融着血肉,魂魄几乎浮体而出。 孟长青看呆了,他震在那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吕仙朝似乎终于回过神,眼中的猩红淡了点,对着孟长青开口道:“魂魄有点撑不住,夺了他八成修为,人给跑了。”说着他张开手,金色灵力从他手中泻下去,一下子消失不见。他望着那团湮灭的金色,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念道:“吴聆啊。” 那声音有些怪异,仿佛是不敢相信,又带着些难以克制的喟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令人毛发直耸。 李道玄忽然一指点去,护住了吕仙朝的魂魄,水雾一下子晕开,大雨下个不停。 “吕仙朝!” 吕仙朝有些听不清是谁在吼他,他看着那团属于吴聆的涣散灵力,金光中,恍惚间看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朝他走过来,熟悉的面容让他有些失神。其实他不需要李道玄多此一举替他护住魂魄,他死不了,但是他懒得说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想着想着,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有的人,死了是远远不够的。 有的人,你是舍不得他死的。 你日夜盼着他活着,然后一遍又一遍尝他的血,尝他的肉。 你得用他的血一遍又一遍浇你心头的块垒,浇你心头的火。 吕仙朝回头看向孟长青,忽然咧了下嘴,面容恐怖,活生生一尊凶神恶煞。 今夜的太白城,果然是热闹非凡,淌这场浑水不亏,不亏啊!一群人眼睁睁地看着吕仙朝蓦地大笑出声,孟长青心中忽然一痛,抿着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 次日,吕仙朝已经没事人似的坐在太白城鬼楼里喝酒了。六神被劈得尽灭,差一点魂飞魄散,脸上五官都被融没了,搁在正常修士身上,估计是连三更都捱不过去。但吕仙朝不是一般人,他是天下一等一的魔头。 一个晚上过去,除了新生的眼珠子还有些瞧不清东西,吕仙朝大体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的异样了,他一个人坐在鬼楼里喝酒,没了仙印压制,通体舒泰,忽然他挑了下眉,大约是刚刚解除禁制,耍耍威风,放下杯子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煞气一下子放出来,镇得整条街的鬼都喘不上来气。 一收一放一个来回,整条街的鬼都跑光了,吕仙朝在鬼楼里扑哧笑了一声,继续喝酒。 太白鬼城在一场大雨涤荡后又恢复了宁静,柳絮依旧飘个不停。 谢长留的那柄仙剑永远地立在了那块碑石上,镇压着鬼城中的阴煞之气。孟长青最后一次见着谢长留是在鬼城的北巷,十几个小鬼头在谷场放风筝,风筝也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破破烂烂,怎么也放不起来,一群小鬼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对策,谢长留抬手一道剑气,十几只风筝高高地跃起。 小鬼头们兴奋地尖叫起来,谢长留回头定定地看了孟长青一眼,而后回身往深巷中走去,身影消失在尽头,只剩下风筝高高地在春风里飞。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啊。 孟长青平生看了这么多人离去的身影,结局多数潦草,唯有这个身影,让他心头跃上点暖意。 他不知道谢长留去了哪儿,不知道谢长留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今后是否还会重逢,但光是这样,他觉得已经足够圆满了。 足够圆满。 李道玄没问孟长青关于吴聆的事,孟长青以为他会问的,但是李道玄没有,李道玄撤了吕仙朝的禁制,写了封信寄回了玄武。孟长青怂,不敢偷看他的信件,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只偷偷瞥了眼,好像是寄给他师伯玄武掌教南乡子的,还没看仔细,李道玄忽然抬头看他。 孟长青当场顿住,没憋出一个字,冒了头冷汗。 李道玄打算先不回玄武了,貌似是要先解决吴聆魂魄一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昨晚吴聆那一半魂魄身上煞气有多重,绝非善类。若是任由他滞留人间,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更何况,那一半魂魄明显是盯上孟长青了。 孟长青不在乎,他还怕吴聆不上门,要算账,他打心里愿意陪着吴聆好好算,那一笔笔可全是血债。 吕仙朝心里头高兴,孟长青很久没见着吕仙朝这么高兴了,这人好像又有了活着的盼头,连眼珠子都亮了些,一边好好将养着魂魄,另一头,又一整日一整日在鬼楼里喝酒,吕仙朝从不借酒浇愁,他喝酒只因为心中高兴。 终于,孟长青走进了那座鬼楼。 吕仙朝和他对望了一眼,晃了下酒坛子,问他要不要来点。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在他面前坐下,终于问他:“你今后如何打算?” “你说呢?”吕仙朝笑了下,一对漆黑的眼珠子里跟有活物在走似的,他把酒给孟长青斟满了,主动道:“来,我们喝一场。” 孟长青望着他,心忽然有些抽,想说句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当年那群御剑走天涯、小酒馆里怒拼酒的少年,真的只剩下了他与吕仙朝二人。 吕仙朝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和孟长青说:“说真的,你早点跟着李道玄回玄武吧。” 孟长青没有应答,许久才道:“你说吴聆他当年是怎么跑了的?我明明记得我捏碎了他魂魄,一点渣子都没剩下。这事邪门啊。” “谁知道?”吕仙朝笑了下,“你自己不也活了两次,你能诈尸,你不许人家活过来?这是好事。” 孟长青被他说的微微一噎。也是,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活了,当年那仙阵中,他死的比吴聆还干净,结果睁开眼,又是朗朗乾坤。 如今想想,大约是命硬? 吕仙朝递过来一碗酒,孟长青没再继续想了,“好吧。” 他打算陪着吕仙朝好好喝一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第 44 章 孟长青本来没想多喝,可吕仙朝喝多了, 拉着他说些过去的事儿, 说他姐,说谢怀风, 说长白宗那些师兄弟。孟长青一边听一边喝,不自觉地就灌了许多下去,最终, 他坐在那儿,陪着喝醉了的吕仙朝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没有过脑子,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 到了夜半, 街上开始喧闹起来, 太白城昼伏夜出的鬼全都冒了出来, 在鬼城各处游荡,虽然不比从前热闹, 但比之前两日的冷清已经好了太多。 孟长青有些喝懵了,却还记得说要回去, 吕仙朝含糊地应了,然后两人对面而坐,孟长青低着头看吕仙朝拿着根竹筷子敲了一个多时辰的碗, 叮叮当, 叮叮当。 直到孟长青把酒往自己脸上一泼, 用力甩了下头, 一把抓过吕仙朝往街上走, “走了走了!” 孟长青还记得要回去,至于回哪里去,回去干什么,他喝高了脑子混沌一片,有些想不明白。 两人在鬼市上晃悠,吕仙朝左顾右盼,忽然在一个摊子前停下,死活不走了,非得要看着那摊主捏糖人。 孟长青硬是拽不动他。 李道玄出来找人,望见的就是这一幕,大街上到处都是飘荡的鬼魂,孟长青和吕仙朝并肩蹲在一个摊子前,支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看着摊主捏糖人。 李道玄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蹲在地上的孟长青想起件事。 孟长青刚跟着他回玄武那阵子,才一丁点大,他从未带过徒弟,更别提这么小点的孩子了。有一天,书院的齐先生过来,对着他道,孟长青每日洗完衣服总是在书院窗户后面蹲着,偷听师兄弟们上课,他一开门,孟长青抱起衣服撒腿就跑,跟只兔子似的,怎么喊都不回头。齐先生说到这儿哭笑不得,想听课大大方方进来听就是了,小孩这么好学他们一群先生高兴还来不及,孟长青跑什么啊。 李道玄后来才知道,孟长青在长白的时候,一直没正经上过道学,小孩可能是心里头想学,又不敢跟人说,来了玄武后,每日洗完衣服忍不住去书院偷听。 他于是当面问孟长青想不想学,结果孟长青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拼命摇头,说是“我学不好的,我要学坏的”,惊慌失措地说了一大堆,说实话,李道玄一句话都没听懂。但是瞧他怕得脸色煞白,李道玄就没逼他,过了大约三四个月,齐先生忽然说让他中午去趟道学,他去了,正好看见孟长青抱着桶洗完的衣服蹲在书院窗户外偷听,一小团,就像和齐先生说的,跟只小兔子似的。 李道玄终于明白,小孩说不要,不一定就是真的不要,他可能就是怕。于是李道玄第二天就让孟长青去书院上课了,他亲自送过去的,谁料又出了岔子,孟长青到了那儿,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红着眼睛,跟进什么龙潭虎穴似的,嘴里不停地低低喊着他“师父”,那真是三步一回头。他莫名就多站了会儿,直到忍无可忍的齐先生一把拎起猫叫似的孟长青的领子把他弄进去了。李道玄微微一顿,还没来得及阻止,下一刻,隔着门传来孟长青忽然凄厉至极的喊声,不停地喊“师父”、“我不上了!”、“我要师父!”、“我要回去!”、“我不学了!”、“不要!”那声音最后带上了点哭腔,夹着其他师兄弟和齐先生的笑声。 一群人就搁那儿逗孟长青,玄武还从没出过孟长青这样的弟子,齐先生都看乐了。 李道玄没走,在书院外等了一天,下学的时候,孟长青一出门望见他,一个猛扑冲上来就把他抱住了,在一群师兄弟的大笑声中,孟长青憋红了脸不敢说话,手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好像是知道自己给李道玄丢人了,一声不吭。李道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终于忍不住也轻轻笑了下。 李道玄回过神,望着那蹲在地上和吕仙朝一起看捏糖人的孟长青。 终于,他朝他走过去。一过去,他才发现孟长青身上有酒气。 “长青?” 孟长青反应了一会儿,支着下巴缓缓抬头,他被冷风吹了大半个晚上,神志比之前清醒了些,却还是混乱,盯着面前的人大半天才把人认出来。他看了会儿,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也没声儿。 孟长青不是故意不搭话,他真的不怎么清醒,李道玄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没也记住,他只是盯着李道玄看。 李道玄很快发现孟长青喝懵了没反应,一下子没了声音,许久才道:“回去了。”顿了下,“听得懂吗?” 孟长青终于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似乎要让自己清醒些。然后他抬头继续看向李道玄。他忽然一下子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对上李道玄的视线,他微微顿住了。 李道玄低声对着他道:“回去了。” 孟长青过了很久,终于点了下头。 等孟长青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屋子里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桌案前点了一炉安神香,他躺在床上,然后他直起身,下了床,去后院打了盆水。 李道玄刚把孟长青送回房间,正在案前坐着失神,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来。他抬头看去。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李道玄看着本来正该在睡在自己屋子里的孟长青,顿住了。 孟长青明显还不怎么清醒,酒劲儿越往后越大,他现在比之前还要神志不清,手里端着盆水一言不发,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李道玄。李道玄看了眼那盆水,又看了眼孟长青,把门拉来了。 发懵的孟长青进屋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了下,李道玄扶了他一把,然后看着脚步虚浮的孟长青走到桌案前,哐一声把水盆放下了。 李道玄看着他。 孟长青在屋子里站了半天,然后从怀中掏出块布,开始埋头打扫房间。 一旁的李道玄终于看怔了。 孟长青埋着头,一个字也没说,进门先把桌案抹了,把地擦了,把柜子刷了,把床铺了,桌椅板凳上一丝灰尘都没有,床单被褥铺平坦无比,地板也被擦得干干净净,李道玄看着他,难得都看呆了。 打扫完毕,孟长青握着块潮湿抹布,在原地站了快一刻钟,猛地回过神来似的。 然后李道玄看着他重新抬手,把抹过的桌案又抹了一遍,把擦过的地又擦了一遍,把刷过的柜子又刷了一遍,把铺好的床又铺了一遍。 李道玄在旁边看着他忙里忙外,终于张了口,似乎想说句什么,却半天都没有声音发出来。大约是瞠目结舌。 终于,孟长青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折腾了几回,估计是没力气了,终于不动了。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走了过去,孟长青抬头看他,有些懵懂的样子,低低喊了声“师父”。李道玄顿了会儿,“嗯”了一声,轻轻捞过他的手,从他手中把布抽了出来,见孟长青没什么异样,半晌,他轻声道:“收拾好了,就回去睡吧。”他留意着孟长青的反应。 孟长青没什么反应,李道玄刚想送他回去,孟长青忽然道:“衣服还没洗。”那语气好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重要事情似的。 李道玄顿住了,“先不洗了,你累了。”见孟长青不说话,他低声道:“明天再洗。” 孟长青一下子抬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过了半天才道:“衣服还没洗。” 李道玄忽然没了声音,孟长青抓着他的袖子一点点用力地扯他的外袍,明显是想洗这件。李道玄原本该失笑,孟长青懵懵懂懂的,什么也听不懂,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可他没能笑出来,上一回孟长青拉着他的袖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孟长青从前是很亲他的,有些黏人,很懂事。 李道玄收住了心神看着面前喝醉了的孟长青。 孟长青伸手扯他的外袍,似乎今日这衣服非洗不可,两人一下子靠的极近,孟长青凑过去脱他的衣服,就在手碰着李道玄领子的时候,孟长青停了下。 电光火石间,他好像神志清明了一瞬,盯着李道玄有些愣住了。 酒气还未散去,脑子还热着,嗡嗡嗡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响。李道玄的脸近在咫尺,他有些怔住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李道玄见他这副样子,既说不清楚事,又讲不听,捏一个昏睡诀又怕他睡梦中难受,思来想去,索性就脱了外袍交给他去洗。他脱了衣服放在了孟长青的手中,却见孟长青仍旧一动不动的靠着他,于是低声问道,“怎么了?” 孟长青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道袍,在一片嗡嗡声中,他定定地望着李道玄,抬头轻轻吻了上去。 李道玄忽然整个人都愣住了,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浑身酒气孟长青一下子用力地深吻下去,也没什么技巧,他有些渴?双眼一下子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酒气还是因为什么。 道门金仙的灵力无意识地全散了出来,那股威压让孟长青胸口一阵闷疼,下一刻,他抓着李道玄的道袍非但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吻着他,豁出去似的,脑子轰鸣一片,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酒气蒸着热气,他脑海中充斥着李道玄身上水沉香的味道,手死死地抓着下意识往后退的李道玄,将人抵在了案上。 桌上的什么瓷器被撞翻在地,哐当一声响,李道玄手按着桌案略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你!”话音未落,体中剑气忽然腾啸,他猛地没了声音。 孟长青像是慌忙反应过来,抬手抱住了他,用力地抱住了,“不疼,师父,没事。”他手中捏诀,抱紧李道玄把通明剑气往自己身上引,前一刻还有些神志不清,下一刻,他立刻清醒了,疼的,只是被剑气碰着一下,肺腑丹田像是被瞬间搅碎,喉咙一腥,差点一口血喷出去。只是一刹那,眼中金色雾气全都涌了上来。 李道玄反应过来孟长青在干什么,愣了,孟长青趴在他肩上颤抖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连吭一声都没有。 “别动!”终于回过神的李道玄立刻抬手按着孟长青的背,灵力渡了进去,护住了孟长青的心脉,他似乎有些慌神,“别动!”他说了两遍,灵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灌入孟长青的身体中。 洞明剑气一点点化开。 熟悉的磅礴灵力跟一汪清水似的,润入了烧起来的肺腑中。 疼得快没意识的孟长青有些失神,手抱着李道玄,多年未变的水沉香味道围绕着他,他下意识低声喊了一句“师父”,声音似乎有些痛苦,他久久都没有听见李道玄应他,他没了力气。不知过了许久,他才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有些轻微地颤抖。 “没事了。” 孟长青开始清醒了,剑气入体的那一瞬间,再浓的酒气都疼没了,随着李道玄灌入的灵力,疼痛感也随之散去,神志终于渐渐恢复。 终于,孟长青开始回神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抱着李道玄,脸贴着根根皆白的头发,他猛地一下子顿住,反应了好一阵子。 脸上浮现出错愕,不可置信,又带着点震惊,熟悉的水沉香味道一点点钻到了他鼻子中。他似乎回不过神来了,既不敢动,也不敢松开,浑身僵硬起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敢了什么。 李道玄感觉到孟长青酒醒了,手按着他的头发没敢动。 “师、师父。”孟长青声音开始抖了,试着低低喊了一声,没听见李道玄的声音,他一下子就慌了,他想从李道玄身上先下来,一不小心下巴还磕了下李道玄的肩,吓得顿住了。 下一刻,李道玄手按着他的背,猛地用力把他压回了怀中。 李道玄什么也没说。 被按回去的孟长青脑子轰然一震,一瞬间睁大了眼,什么念头都没了,连魂都没了。 鬼城中。坐在窗户上吹着风醒酒的吕仙朝百无聊赖地扫了眼楼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吹过来的风,把柳絮全吹起来了,他眯了下眼,抬手抹了把脸,打了个哈欠。大街上的游魂逐渐散去,东方翻出鱼肚白,泱泱的一大片光。 他从窗户上一跃而下,崴了下脚,估计是喝酒喝懵了,他忙四下看了眼,没看见有鬼,这才起身往前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第 45 章 李道玄抬手把呆若木鸡的孟长青按在怀中,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 缓缓地放开了手。 孟长青似乎是吓着了,靠在他怀中一点声都没有, 也没有推开他。 洞明剑气化开了,残余的灵力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清辉,笼着孟长青, 漫上李道玄的手。李道玄原以为自己都快把那些荒唐的事忘记了,直到此时此刻,往事忽然之间席卷着涌上心头,他猝不及防, 这一次, 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过去这么多年的事, 重新卷上心头,竟是依稀似昨日。 “师、师父。”被压着的孟长青终于反应过来了, 酒也醒了,有些震惊, 又有些瑟缩,那一声“师父”喊得极低,轻轻落在李道玄颈侧, 带着点微弱的热气。 李道玄只觉得心神一震。 房间中。 香炉一点点腾出烟来, 李道玄坐在案前半晌, 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忽然, 他一眼扫过去。 酒醒之后越回忆越是惊恐的孟长青腿猛地一软,冷汗瞬间下来了,“师、师父。” 李道玄一双眼看着他,许久才问道:“你记起来了?”孟长青明显是知道他体内有洞明剑气,情急之下才会有帮他引出剑气的冲动之举。当年的事,孟长青记起来了,或者说,他全都知道了。 孟长青结结巴巴地承认了,“宣阳城中,那说书布偶找上我说了几句,我、我用了术法,查看了您的记忆。”顿了下,他低声道:“是那寸头发我记起来了。” 李道玄一下子记起平安囊中的半绺头发,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想起那六个月的事,脸色忽然又苍白起来。 他一直疑惑孟长青为何忽然对着吕仙朝说喜欢他,而今想想,原来如此。 终于,他低声道:“当年的事,是我误会了。”他原以为孟长青一辈子都不会记起那六个月的事,却不料这件事就这么翻了出来,一时心绪复杂,许久才低声道:“你吃了不少苦,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以为你忘记了会好受些。” 孟长青闻声心头一紧,李道玄还没说完,他忽然伸出只手,用力地抓住了李道玄的手,“师父!”他打断了李道玄的话。 李道玄抬头看向他,脸上浮现出诧异。 孟长青也怔住了,不知道自己这是哪里来的胆子,脑子一阵阵发热,他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好像有许多要说的,最终却只是一点点用力地抓紧了李道玄的手。 “我、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没有心中难受,师父,我很高兴我记起来了。”他低声颤抖道,“我很高兴。” 李道玄似乎有些没听懂,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 孟长青望着他,“师父,我很高兴,真的。”大约是心情平定下来了,这一句话轻而郑重,没有颤抖,没有瑟缩,没有慌张。他从来没有如此直面过自己的内心,万千心绪复杂难表,唯有心情是简单而真实的。 这是一段真挚的感情,没有哪里不好,他记起来了,他觉得高兴,发自真心的高兴,“师父,我记起来的时候,一直忍不住在想,若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 李道玄望着那双眼,终于怔住了。 酒气尚未散尽,孟长青却从未如此清醒过。他缓缓地将四指插.入李道玄的手,抓得更紧了。 一切顿时都静了下来。 李道玄望着他。 这屋子年份已久,外头带个小院,也不知是谁在院中栽了颗梨树,花期早都过了,刹那间绽出一树花来,猛地惊起了丛中鸟雀。 吕仙朝回来的时候,发现孟长青在后院不知道干什么,他走过去看了眼,顿住了。 孟长青打了水坐在井边洗衣服,动作相当熟练,月白色道袍从水里拎出来,撒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皂角粉,孟长青用手搓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吕仙朝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搓着衣服的手一顿,“你酒醒了?” “醒了。”吕仙朝看着他继续搓衣服的手,毒辣地辨认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看错,这件道袍真的是李道玄的,他终于问道:“你不会是在给李道玄洗衣服吧?” “嗯。”孟长青点了下头,似乎不想多说什么,低着头又撒了点皂角搓了起来,过了半天,忽然又极轻笑了下,抬头看向盯着他的吕仙朝,“怎么了?” 吕仙朝看着孟长青,很明显是觉得他有病,半晌才道:“你们玄武不教清净诀吗?” 孟长青搓了下领子,低声道:“用道术洗不干净,穿着不舒服。”而且玄武真的禁清净诀,他那师伯谢仲春说过,自己的衣服都洗不干净,谈什么清净天下。多亏了谢仲春的严令,玄武弟子们打小都会洗衣做饭。他看向吕仙朝,见他仍是望着自己,终于忍不住笑道:“怎么了?” 吕仙朝拧了下眉,他觉得孟长青不只是有病,还病的不轻,洗件衣服能颠颠地高兴成这样?他看了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没事,行吧,好好搓,你继续,我就不打扰你了!” 孟长青看着他站起身离开,看了会儿,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慢慢地搓那件道袍,终于,他笑了下,食指指腹抚着袖子上的剑纹,不知道是想到些什么,他极轻地舒了口气,把衣服浸入了井水中,看着水沫一点点浮上来。 孟长青自己回想起来也有些哭笑不得,喝多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非得要给脱李道玄的衣服帮他洗,一出门手里竟是还抓着那衣服,索性就真的洗了一遍。他小时候在放鹿天的时候,天天帮李道玄洗衣服,洗上一天也从不觉得累,反而满足得不行,能帮李道玄洗衣服,至少说明了他不是一无是处,那一丁点满足感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非常重要。 孟长青如今想想,那么点大的孩子,手劲儿也不大,哪里能洗干净衣服?能把皂角冲干净了就不错了。可李道玄从来没说过他,一直穿着他洗的衣服,于是他埋头帮李道玄洗衣服,一洗就是十多年。 孟长青握着那件道袍,忽然又笑了下,低着头继续搓。 阳光正好,树枝漏下一大片光,一盆井水波光粼粼的,好看极了。 李道玄不知是何时站在长廊下的,看上去已经站了很久了,他望着背对着他坐在井边洗衣服的孟长青,没喊他,也没发出别的动静,就只是静静看着。终于,孟长青把衣服洗净绞干,起身回头的那一瞬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孟长青一下子整个人都顿住了。隔着大半个落满阳光的院子,他看见孟长青站在井边对着自己极轻地笑了下,那是个很腼腆的笑容,看得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一瞬间,李道玄脑海中一闪而过两个字,魔障。 真的是魔障。 如书上所说:恍兮惚洗,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回神又一想,那哪里是魔障,那是道。 孟长青进屋的时候,吕仙朝正在逗弄姜姚,姜姚脸都气青了,起身直接往外走,留下无聊的吕仙朝一个人在原地哈哈大笑。孟长青知道姜姚脾气好,能气成这样,可算是非常难得了。 吕仙朝说,他刚刚无聊给姜姚露了一手,姜姚大为惊艳,他就逗姜姚,想不想学,姜姚半信半疑地学了,结果发现是邪术,一下子小脸都白了,抖得说不出话来,骂了他一句“无耻”,起身就走。 孟长青问他,“你教他什么呢?” “符契坤册第三卷,回梦。”吕仙朝说着伸出手,掌心窜出三道苍白火焰,这术法确实是漂亮,幻术的一种,有美梦成真一说。 孟长青看着他,“你就缺德吧。”那幻术一般道行不够的修士根本若是用了,晚上怕是要噩梦不止。姜姚如今那点修为,今晚根本别想睡了,糟心的是,这幻术还没有破解的法子,只能忍,忍过去一夜不睡就行,伤倒是不伤人。 吕仙朝很明显是没有道德这种东西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玩着手里的焰火。 孟长青问他,“你把伤养好后,接下来什么打算?” 吕仙朝被问乐了,“找吴聆啊,还能干什么?。” “你知道他在哪儿?” 吕仙朝思索了一阵子,忽然看向孟长青,“你觉得他会去哪儿?你不是和他很熟吗?”说着他对着孟长青抬了下巴,“你猜一猜?” 孟长青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低声道:“我哪里猜得出来,不过他如今魂魄受损,又失去了八成修为,若是我,我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养伤了。” 吕仙朝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下,“我不觉得他会躲起来。” 孟长青一顿,吕仙朝却没再说下去了,似乎是自己另有打算,不准备告诉孟长青。 过了一阵子,吕仙朝忽然对着孟长青道:“对了,李道玄和我有仇,当年我蒙过他,我怕他阴我,我再养过两日伤,然后要先回一趟天姥山,我家当都在那儿。你以后若是玄武待不下去了,可以来找我,别不好意思。” 孟长青皱了下眉,“你当年蒙过他?什么时候?” “就你当年受伤之后,我扮作你,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吕仙朝也没多说,显然是兴致缺缺。 孟长青却是追问道:“什么交道?” 吕仙朝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没什么。” 孟长青看他那神色就知道自己是问不出来了,就没继续问下去,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李道玄什么实力他是清楚的,不可能在吕仙朝手上吃大亏,至于报复更是无稽之谈。 他看向吕仙朝,吕仙朝的眼珠子还没好全,上面浮着层阴翳,脸上还有些烧灼的痕迹,远看还行,近看还是有些瘆人,终于,他低声道:“回去的路上小心点,你伤没好,多躲着点人。” 吕仙朝点了下头,估计是没听进去,手把着那苍白焰火不停玩着,乐此不疲。 孟长青看了吕仙朝一会儿,觉得他应该是没救了,自己回身往外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小修~~~~) 孟长青出门打算找姜姚谈谈,说说那幻术的事, 刚绕过长廊, 迎面撞上了走过来的李道玄,他猝不及防, 猛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李道玄明显也没有想到会撞上孟长青,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不着痕迹地整理了下宽大的道袍袖子,过了会儿,袖中的手缓缓攥了起来。 两人隔着一条长廊对视着。 孟长青竟是不敢走上前去,只听见风在耳边徐徐地吹, 谁家姑娘在吹笛子, 吹的是正好是相思, 软软绵绵的调子令人听了面红耳赤。玄武山上是没有这种东西的,玄武只有黄钟大吕, 有一劈到天东的通天大道。 终于,孟长青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他感觉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忐忑过,每走一步,心跳愈发如擂鼓, 最终, 他走到了李道玄跟前, 停下来的时候竟是莫名松了一大口气。 这么点路, 走了多少年似的。 “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 过了许久,他轻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找姜姚,他跟着吕仙朝学了点邪术,我去看看。”孟长青似乎有些紧张,一双眼却望着李道玄,似乎忘记了转开眼。 李道玄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子。 孟长青忽然忍不住提了下嘴角,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这实在是太尴尬了。李道玄面色明明和平时没有两样,他却能感觉到李道玄的不自在,和他如今的心境简直一模一样,好像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孟长青努力平复了下心情,终于恢复了些,他决定先不去找姜姚了,为了打散这种尴尬,他对着李道玄说了件正事。 “师父,吴聆的魂魄没散干净,吕仙朝打算去找他。”他顿了下,“这些事需要一个交代。”他其实并不敢帮吕仙朝求情,李道玄对吕仙朝的印象之恶劣,他从前是领教过的。李道玄平日里是个好商量的人,但涉及根本时,李道玄眼中揉不下沙子。 吕仙朝终究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邪修。正邪不两立这句话,俗是俗了点,毕竟也是条传了六千年的道门规矩。 出乎孟长青意料的是,李道玄这次却没说话,孟长青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于是接下去道:“师父,吴聆盯上我了,他知道我活着,他会找上我,当年是我杀了他,我与他之间迟早要做个了结,师父,”他看向李道玄,顿了下,低声道:“这些年是我拖累您了,我令师门蒙羞,伤了您与诸位师叔伯的名声,我对不住您。”当年若是听李道玄的话,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地步。 而今想想,他当年是要疯成什么样,才能对着一心为了他考虑的李道玄喝出那一句“我不用你管”,心肺真的都被狗吃了。他看着李道玄的眼睛,终于说出了这些年一直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师父,我知错了。” 他认过这么多错,发自真心的却是寥寥,唯有这一句话,是从心肺里掏出来的。 李道玄看着他,眼神辨不出什么情绪,许久才道:“知道错了就要改,不能跟小时候一样,说了就忘了。” 孟长青原本情绪还算可以,闻声心头却是突如其来的一酸,半天才定住了心神,他点了下头,“好,我改。”他看着李道玄,“我以后都听您的。” “也不必怕。”李道玄望着他,终于道:“若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你问心无愧,便什么也不用怕。” 孟长青莫名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点了点头,“好。” 李道玄看着低头认错的孟长青,许久才道:“吕仙朝之事,只要他不伤人,我不会再多插手。” 孟长青闻声猛地一顿,似乎没想到李道玄会如此轻易地放了吕仙朝一马,回过神后慌忙道谢,“多谢师父!他不会的。”孟长青点点头,用几近立誓的语气道,“他不会伤人的。”吕仙朝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本人并不是逮人就咬的狗,只不过疯起来有些骇人罢了。 李道玄没有继续说话,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他打量着自顾自说着话的孟长青,那眼神有些不易察觉的纵容,右手不自觉地慢慢地整理了下左袖。从廊下打进来的阳光像是一点火星,将他的眼睛点亮了。 他一向反应比别人慢,洞明剑气消失了,那些卷土重来的心绪又在心头翻滚,他此时此刻才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出鞘的剑,没有回头的道理。 孟长青忽然停下了说话,抬头望着他,“师父。” 李道玄没再继续走神,“嗯?” 孟长青却是不说话了,他的脸有些红,半晌才请示道:“我先去找姜姚了。” 李道玄点了下头,“去吧。” 孟长青背着大雪剑往后退,回身往外走,下了长廊,忽然又回头看向他,年轻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干净清秀,浑然看不出当年埋入血泊中的狼狈,也不见小时候的那股胆怯瑟缩。他忽然笑了下,这一笑,真的像回到了少年,李道玄看着他有些发红的脸庞,思绪一下子漫开,人却是木住了。 孟长青没见他有所反应,有些尴尬,笑了下然后继续往下走。 李道玄袖中的手后知后觉地攥紧了些,又轻轻松开了,他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孟长青找到了姜姚,和他说了那幻术的事,让他今晚先不要入睡,否则容易被梦魇着。姜姚听完直接骂了吕仙朝一句,大约是觉得这人实在无耻至极,脸都青了。孟长青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近日他被吕仙朝整得够呛,于是安慰了他几句,又教了他几个清心咒,姜姚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终于住了口。 白瞎子知道李道玄与孟长青即日便要离开鬼城,这一日傍晚,他把李道玄哄了出去。 白瞎子那点心思孟长青是清楚的,李道玄虽然表面上冷着脸,但论心肠那真是活菩萨下凡了,白瞎子是惦记上李道玄那点仙泽了。两人说话的时候,孟长青碍于李道玄的面子也不好插嘴,眼睁睁地看着白瞎子说了一通天花乱坠的胡话,硬是把李道玄哄骗了出去,他看得瞠目结舌,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善不只被人欺,连鬼都要欺负到你头上啊! 孟长青原先是想跟上去的,可李道玄让他在屋子休息,他一下子就没话了,讪讪说了句“好”,欲言又止地目送着李道玄与白瞎子离去。 李道玄一直没回来。 到了半夜,门外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来,孟长青以为是李道玄终于回来了,起身去开门,一打开门,他顿住了,浑身都是冷汗的姜姚站在那儿,跟只水鬼似的,一副吓得神志不清的可怜样子。 “道长,我做了个噩梦”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魂都没了。孟长青再三提点他不要睡,他心里牢牢记的,结果反倒困得更快,刚刚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思及此他脸色刷白,仿佛记起了无比恐怖的东西,后槽牙咬得极紧。 孟长青见状忙让他进来,一指点在他眉心帮他顺灵力,孩子吓得快疯了,握着杯水抖得跟筛子似的,喝了一口,却不会咽了,水从嘴里又满出来。孟长青看着顿住了,心里暗骂吕仙朝真是作孽。 姜姚特别怕在屋子里待着,一直说喘不上气,孟长青于是带着他去了外头,见他还是怕,干脆带着他上了太白城的城墙,那是太白城最空旷的地方,姜姚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跟脱水似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吸着气。 孟长青忍不住问他,“你梦见了什么?” 姜姚白着脸,许久颤抖着道:“我梦见我死了,我在我从前的家,我去买药有人来敲门”他说的有些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孟长青听了会儿,倒是不觉得这梦多可怕,摸了下姜姚的脑袋,“好了好了,只是个梦。” 姜姚抱着膝盖坐在城墙上不说话,孟长青抬手给他输着灵力,低声道:“别怕,男子汉大丈夫,一个梦有什么好怕的?” 姜姚过了好一阵子才缓和过来,气也喘匀了,冷汗也没了,看样子是好多了。 孟长青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 姜姚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许久才道:“这什么幻术啊,这么可怕!果真是邪术!害人的东西!”他骂了两句,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反倒是能听出股委屈来。 孟长青听笑了,却没有辩驳,任由姜姚发着脾气。 终于,等姜姚骂累了,他才收回手。 吕仙朝教姜姚的幻术叫“回梦”,符契坤册第三卷首章幻术,与“海市蜃楼”很相似,都是失传已久的上古幻术,不同的是“海市蜃楼”讲究一个“渡”字,而“回梦”则有“美梦成真”的意味。 他望向城墙下,海市蜃楼幻境在夜色中可谓是美轮美奂,亭台楼阁拔地起,万家灯火通明,好像最繁华热闹的人间,众鬼来往其中,几乎令人忘记了这幻境背后的狰狞与荒蛮,忘记了路边那些嬉笑怒骂的鬼为何宁死不过黄泉道,偏偏要打个转儿回人间。 这世上何谓真,何谓梦? 人活一世,何尝不是大梦一场啊。 “想见一见这幻术真正的样子吗?”他忽然问姜姚。 姜姚一下子望向他。 眼中有金色雾气漫上来,孟长青缓缓抬起手,两簇火焰从掌心冒出来,竟是幽幽的雪白色,他闭上了眼。 符契坤册,第三卷,回梦。 老牌楼下,白瞎子还拉着李道玄聊天,聊了快四五个时辰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说要帮李道玄算命,估计是吹懵了,连李道玄是谁都忘记了。李道玄正听着,忽然微微一顿。 太白城城墙之上,有一团白绒的光从升起来,越升越高,忽然间舒卷来开,风流云散一瞬间,化作漫天的星星点点,孟长青站在城楼上,忽然睁开了眼,瞳中金色翻滚如沙海,白色星火一下子吹向夜色中的鬼城,铺天盖地,汹涌而去。 入夜的鬼城正是最热闹的场景。 太白妖道孟长青其实不太会打架,但是很会逃跑,一个幻境丢出去,修士气得想骂娘,这种招数简直不能再恶心了。一群堂堂正正来找茬的修士回回都在幻境中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像是一击重拳击中了棉花,火冒三丈却拿他无奈何。谁让人家不要脸呢! 姜姚已经看呆了,直接傻眼了,被那一幕震撼得只知道吸凉气。 铺天盖地的白色流火,猛地一下子扑向鬼城,所到之处,枯木逢春,萤火汹涌。 像极了许多年前玄武药室山的那入春的一夜。 月圆花开,人间春至。 回梦啊回梦,何谓美梦成真?何谓美梦成真啊! 孟长青遥望着一个方向,眼中有着姜姚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那是人间真挚却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是人间唱了一折又一折子的话本子,是今夕何夕,是花开月圆,是大梦成真。孟长青忽然笑了下,大约是知道对方瞧不见自己这副蠢样,第一次眼中露出些放肆来,星火中,那一笑耀眼极了。 大梦成真啊! 李道玄坐在牌楼前,看着那汹涌而来的白色流火与烂漫春华,他终于怔住了,下一刻却已经置身满城春日中,几乎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一切已经把他笼住了,牢牢地笼住了。 满城沸腾喧哗中,白瞎子一个失手把手中的签筒倒了出去,泼出一大片大吉上上签,暴露了他卯这劲儿讨好人的心思。 李道玄坐在流火飞花中盯着一个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 街巷中,吕仙朝被一大片喧哗吵醒,啪一下推开了窗,一个猝不及防,眼都快被星火晃瞎了,愣了片刻,道:“哟,疯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第 47 章 天下道术千万,幻术属于最末流, 在“海市蜃楼”出来前, 幻术在天下道人眼中等同于小孩子过家家,属于“非常容易学, 好看也好看,但是不顶什么用”的小术法。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比不上真的。 直到太白鬼城“海市蜃楼”横空出世, 道门多少年没有出过这种大手笔了,精彩至极,真的精彩至极,一场戏法, 换了人间。 幻术自此一雪前耻, 孟长青出了名。 孟长青站在城墙上, 满城花开,一大片泱泱流火, 点点抖落。 他知道这些是假的,但没有关系, 心意是真的。 人活一世,什么都是虚的,唯有真心弥足珍贵, 和大好春光一样, 要好好珍惜, 不要轻易辜负。 次日一大清早。 孟长青带着姜姚回去, 刚拐过长廊, 他一眼看见了立在廊下的李道玄,李道玄似乎在走神,金色波光似的阳光抖下来,轮廓柔和极了,孟长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李道玄好像察觉到什么,忽然回过头望了他一眼,孟长青的脸刷一下子热了起来,手心全是汗。姜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疑惑地问孟长青,“道长,你脸怎么这么红?” 孟长青吓了一跳。 李道玄望着吃惊的孟长青,在他的注视下,孟长青连解释的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说了句“没事”,故作镇定地抬头看他。 李道玄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孟长青镇定了大半天,脸竟是一点点更红了起来,想要转开视线,却又被满院春光撞回来,他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对着李道玄一个劲儿地干笑,他估计了一下,自己看上去应该跟傻子没什么区别。 李道玄的面色很温和。 孟长青估计是太紧张了,脑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忽然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对着李道玄用力地招了下,因为手脚僵硬的缘故,看上去还挺兴奋,仿佛说:看我看我!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李道玄终于没忍住,极轻地笑了下。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笑过,发自真心的,不掺一丝多余情绪。 回过神的孟长青不只是脸红了,他想一头撞死在面前那根柱子上。谁也别拦他! 他觉得自己蠢得跟头猪一样! 大约只有姜姚最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看李道玄,又茫然地看向浑身不对劲的孟长青,半天不明白个所以然。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也不知道是幻术还是真的,一朵朵架在枝头,堆着小雪似的,又是一年春。 * 吴聆那一半魂魄自从逃走后,便失去了消息,这与李道玄与吕仙朝的预料都不太一样。在太白鬼城现世之前,寻常鬼魅要想保持魂魄不散,要么是吸取生人的精气,要么是在阴气重的地方养着。吴聆仅剩下一半魂魄,不仅保持魂魄不散这么些年,而且继承了前身全部的修为,必然用了阴邪至极的办法。联系到吴聆那一半魂魄之前便借着孟长青的名义杀了不少人,很容易就猜出来他用的是什么办法。 众人原以为吴聆很快便会出现,却不料他从此销声匿迹,似乎是躲了起来。 他缩了起来,其他人却不可能一直陪着他耗下去。最终,李道玄决定先带孟长青离开鬼城,正好吕仙朝也要离开鬼城去往天姥山,双方就在太白城别过。 李道玄临走前对着吕仙朝说了一番话,大意是劝他要弃恶扬善,说是劝,其实和警告也差不多了。吕仙朝听得眉头一跳又一跳,孟长青在一旁盯着他,生怕他忽然就发起疯来,好在吕仙朝还算给面子,虽然没配合,但也没反驳,勉强给了李道玄一个面子。 终于,李道玄一行人打算离开了。 吕仙朝显然巴不得和李道玄山水别他娘的相逢了,一见他终于要走,一下子就咧嘴笑开了,拱手祝李道玄一路顺风,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意思:真人,咱们这辈子还是别再见了!走好吧您!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吕仙朝的年纪说起来其实比孟长青还要小些,晚辈却没有晚辈的样子,一挑眉的气势丝毫不输谁,据说打小就这副样子,又横又狂。 李道玄收回了视线。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吕仙朝倚着城墙抱着手,依旧是往常那副样子,他目送着三个人离开,背着大雪剑的孟长青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吕仙朝微微一挑眉,似乎想说话,却没有开口。然后他扯开嘴笑了下,招牌式“吕仙朝”的皮笑肉不笑,好像阳光都被刷得亮堂了些。 孟长青这才回过头跟着李道玄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心中却是隐隐约约又生出不安。他临走前与吕仙朝商量过吴聆的事,吕仙朝已经答应了他,不会轻举妄动,孟长青本来心都放下来了,此时此刻却不安了起来。终于,他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城墙下,吕仙朝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粼粼阳光。 孟长青有些怔住了,直到李道玄看他一眼,他这才跟了上去。 过了一阵子,李道玄低声道:“人各有命。” 孟长青反应了一下,讪讪地说了一句“是。”他跟在了李道玄身边。 吕仙朝与白瞎子站在城墙上,目送着那三道身影消失在尽头,终于,他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笑个什么东西,他回头看向白瞎子,“你算出来吴聆在哪儿没有?” 白瞎子摸着手中的铜板,也不应他。 吕仙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拍了下手,白瞎子一个腿软差点没站稳,猛地握住了手中的铜板。吕仙朝挑眉道:“算不出来?”他和孟长青不一样,孟长青虽与白瞎子打过不少交道,但若是论熟悉程度,却远远不如他,他对白瞎子才叫真的知根知底。 说句难听的,别说老底了,底裤他都能给白瞎子掀了。 白瞎子头上有层细汗,文化人实在招架不住这种流氓作范,他擦着汗缓缓道:“前两日牌楼下倒了两块碑,一块是‘兵’,一块是‘金’,从根裂起,连着地脉一下子碎了。” “所以呢?” “大凶啊!”白瞎子忽然扭头对着吕仙朝道,“真的是大凶啊!可了不得!那吴聆可了不得!”他说着话还要抬头擦汗,“我从未见过如此凶煞的象!可怕啊!真是可怕啊!两块碑一下子就碎了!” 吕仙朝一脸漠然地看着他,煞气猛一下子翻了出来,白瞎子当场住了嘴,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 然后,吕仙朝望着他,忽然笑了下,白瞎子顿时一抖,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压低声音说了四个字,“我好怕啊!” 白瞎子:“” 吕仙朝一巴掌拍在了他背上,差点没把白瞎子拍吐出来,他刷一下掀起衣摆,脚踩上了城墙,厉声道:“算!算不出来我把你那些碑一块块全连根刨了!” 衣摆摔下的那一瞬间,煞气翻涌,云海猛地涌向西北方向,几乎有如群马在云头奔腾。 他怕过吴聆? 当年他什么玩意儿也不是,吴聆声震道门,他赤手空拳也没怵过吴聆半分,何况如今就这么点渣子? 于此同时,一个消息在道门疯传,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好像一夜之间,那消息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道门斗乱后销声匿迹的邪修吕仙朝,出现了! 他真的没有死,消息一经大热,无数修士群情激昂,道门彻底沸腾了。 这流言传得非常之快,后续也是轰轰烈烈,有人说吕仙朝初次现身是在宣阳城,有妇女黄昏时分浣纱归来,看见他孤身淌着野草走过城隍庙,吕仙朝还对着那妇女笑了下。也有人说曾见他在春南出现过,各种流言传得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直接压过了前一阵子太白妖道复活的消息,再也没人去管孟长青到底是死是活了,一夜之间,众多修士纷纷前往长白,要与长白宗几位真人商议对策。 刚刚恢复些元气的长白宗大开了宗门,祁连山脉连绵起伏,一时之间只闻修士来往的脚步声。 有老修士站在山下,望着长白宗山门前那块毁去的大碑,痛惜地叹了一句,“四千多年的根啊!” 着纯白道袍的长白小弟子将人引了进去,他们是刚刚进门的小弟子,七八岁大小,绑着小道髻,也不知道这些老道人哭些什么,懵懵懂懂的,抓着小拂尘,立在山阶下,纯白道袍像是一朵朵小白云。忽然,真武山顶有钟声传来,日到中天,正好是午时。 山道上的长白小弟子一齐看向山顶,顿了片刻,他们齐声唱了起来。 “泱泱我长白,千年镇山河,道宗之远兮,道源之长兮” 他们一边唱一边往山上走,略显童稚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大火烧过了几十遍的山林还留着当年的焦木,小道童抓着小拂尘,迈过台阶,步入了长白的山门。山顶大门次第打开,被摧折过的千年道宗终于又一次朝天下人敞开了门。一如在这之前的四千多年。 真武所立“降妖伏魔”四个字还在巨大铜鼎前,似乎是被修复过,隐约看出来上面有一道道狰狞的裂痕。 散在群山中的各个小道童还在唱着,童稚声音在群山中回荡,年轻一辈的弟子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几个老道人却是已经泪如雨下。 有群碑立在后山,一座又一座,密密麻麻,山中四下皆寂,鸟雀无声,其中一块墓碑上面前挂着柄清亮如雪的伏魔剑。 一个年轻道人立在那块碑前,望着那碑上的姓名,没有出声。 忽然,一只小手轻轻握住了拂尘,“道长?” 那年轻道人回头看去。 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把着雪白的拂尘望着他,“道长,这里不让进人。”他并不认识面前的道人,近日许多修士进山,他把他当做是误闯入墓林的道士了,语气并不算严厉。掌教真人说了,来者是客。 那道人望了他一会儿,问道:“这里不让进吗?” 小道童点点头,“道长,与我出来吧。”说着他恭敬地抬手,要引这道人出去。 年轻道人笑了下,“给小道友添麻烦了。”说着话,他把冒出头来的布偶不着痕迹地压回了袖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第 48 章 吕仙朝是个不怎么怕死的人,从小到大,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表明, 他确实是个命极硬的人,阎王爷都怕他三分。他很小的时候, 老家村子里闹了一场极凶的瘟疫,他爹是个猎户,很快害了瘟疫死了, 他娘亲抱着他拼死逃出了镇子,结果逃到路上他娘亲发现自己感染了瘟疫,吕仙朝那时候才四岁,他娘亲哄着他睡了, 临睡前给他唱春南的童谣, 等次日他一睁眼, 他母亲已经不见了。 吕仙朝从此就成了孤儿,他想回家, 可是忘记了回去的路,稀里糊涂地上了船, 沿着水路到了一个陌生镇子上,好几天没吃东西,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花娘叉着腿坐在娼楼下吃烧饼, 他冲过去噗一声朝对方手中的烧饼吐了口带血的痰。 那小姑娘瞪大了眼看着他, 吕仙朝抢过烧饼大口吃了起来, 小姑娘愣了下, 一把抄起旁边的扫帚抽得他哭爹喊娘, 抽得他眼泪鼻涕一齐乱飞。 后来那打人很疼的小姑娘成了他姐。 从那一次成功抢到烧饼的惨烈经历中,四岁的吕仙朝悟出了一个道理,男人呢,胆子要大,脸皮要厚,怂的时候就吼一句“干他娘的!”,然后抄起家伙干他娘的!所以当镇子上来了个修仙者,说是长白要开山招弟子的时候,他偷了他姐卖烧饼给自己攒的嫁妆钱果断去报名了,也是凑巧,给他捡了个大漏子。 他回来把长白发的牌子一摔,直接喝道,“我当了修士以后还你二十倍的!”,他姐愣了半天,忙擦擦手把那牌子捡起来,一看清东西,激动得不行,眼泪都快下来了,一直说“祖上有灵,祖上有灵!”激动得连两人不是亲姐弟都给忘记了。 吕仙朝坐在太白城的鬼城上想到这些旧事,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抬手用力地扯了脖子上的细绒布,他有些想喝酒,却没有动,最终,他仍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城墙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太白城外如火的霞霭,有风一阵阵吹过来,他缓缓握紧了手。 忽然,他瞥向白瞎子,“你算出来了没?” 白瞎子摸着两枚铜钱在那儿装模作样半天,闻声手抖了下,低声道:“算着呢,算着呢,别急啊!”他看了眼吕仙朝,后者脸上还留着伤痂,他忙又低下头去。 吕仙朝看着他那副怂样,忽然嗤笑了声,却没有催他,他扭头继续眺望远方。 白瞎子又摸着铜板抬头偷偷看他,夕阳余晖下,那魔头坐在城墙上,有散开的魂灵吹着往外飘,他受了很重的伤,还没有痊愈。白瞎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低低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两枚铜板忽然往上抛,旋转着,上跃着,反射日光,刹那间耀出刺眼一片白。 吕仙朝回头看去。 一只手伸了出去,手上密密麻麻的掌纹几乎漫上了指根,那根本不像人的手,倒像是什么东西的蹼爪。 铜板啪一声落在掌心。 白瞎子把手中的铜板递过去,说了一个字,“东。” 吕仙朝瞟了那铜板一眼,又看了眼白瞎子,忽然笑了下,问道,“李道玄的仙泽好吃吗?” 白瞎子立刻讪讪起来,老脸有些挂不住,结巴道:“那、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终于笑了起来,那一日李道玄在太白鬼城中降福泽,他偷偷昧了不少,一口气吃得那叫一个油光满面。 述异志有言: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只是个传说罢了,世上没有龙与蛟,但虺是有的,大泽深渊,无光之地,常有目盲的巨大毒蛇窝匿其中,若是机缘巧合能得到三教圣人点化,说不定能生出灵来,再机缘巧合点,来个倒霉催的活人淹死在那大泽中,毒蛇夺其舍化为人,据说虺这种玩意儿,卜算通天啊。 人间三流话本子里常常这么写,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去信。 不过话说回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呢? 就比如李道玄之前,道门中人有谁敢想象有修士能与人间四时相通。 吕仙朝看着老脸略挂不住的白瞎子,嘴角上提,从他手中捞过那两枚铜钱,对着他道:“李道玄早就看出来了,估计见你走的是正道,没收拾你,还白便宜你这么多仙泽,我如今借你一卦,抢了你一半,还剩下一半,够你吃一阵子的,偷着乐去吧!” 闷声发大财的白瞎子笑得有几分娇羞,看着吕仙朝从城楼上走下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忙朝着他喊道:“不是我舍不得那点仙泽,真的是大凶!了不得的凶卦!” 吕仙朝摆了下手。 白瞎子顿时没了声。 吕仙朝望着环着鬼城的群山,缓缓步下台阶,他忽然觉得这世上大道真是有意思。这世人证道吧,一个个都要去追求“圣人无情”,但这草木魍魉修行,却是要修出本心,要越多情越好。 他这种人就不一样了,杀了吴聆,他就算功德圆满。 吕仙朝一直往东走。 道门中疯传的那消息他也有所耳闻,茶馆中,隔壁俩三流修士穿着件风骚的大红色袍子,坐在那儿窃窃私语,他就在旁边淡定地喝茶。临走,他还瞟了眼那俩修士,两个修士正坐在角落里忘我地讨论着道门预备抄杀吕仙朝的事,完全没顾得上搭理他。 心里略有些失望的吕仙朝听到了“长白”、“抄杀”、“东南”、“天姥山”诸如此类的几个词,他自己估摸着拼凑了下。 一拨以长白宗弟子为首的道门修士预备着去东南天姥山抄杀魔头吕仙朝,具体打算怎么抄杀,不知道。 大致就这么个意思吧。 吕仙朝没把这群傻子当回事,纯当个笑话听,他付了茶钱出了门。 吕仙朝刚走没多久,那俩修士忽然站了起来,门口进来个黑衣的修士,应该是他们的师兄,凑过来与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俩修士立刻亮了眼睛,随即三人一同离开茶馆。 邪修出现了!就在距离这里二百里的一座镇子上。 据村民描述,前两日有个邪修出现在镇子上,几日后又消失了。 在邪修走后,镇子上的许多人行为举止怪异了起来,妻子夜半被鸡叫声吵醒,看见丈夫坐在床头生吃活鸡,还有许多男人夜半去镇子外的河中捞鱼,梦游似的,那河里已经淹死了十几个男人,有幸存的百姓逃过来向附近的道观求救,说是那镇子被下了邪咒,求求道长救救他们。 那道观一听这群百姓的描述,心里咯噔一声。 招魂术,怕不是那魔头吕仙朝? 无数接到消息的修士立刻赶赴那镇子,在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修士,瞧着面容很干净,背着柄用紫绒布裹着的长剑,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他身边跟着个长白小弟子,那弟子一直盯着他袖中露出半个头的布偶看,似乎好奇这么个大人为什么要带个娃娃出门,一抬头,却发现那修士正在对着自己笑,小弟子愣了下,自觉唐突,微微涨红了脸。 年轻的修士并未多说什么,把布偶往袖子里塞了下,他混在人群中,跟着众人一齐往那奇怪的镇子走,阳光下,他的一只眼睛反射着光,另一只眼却毫无光芒,瞳仁黑得不像活人,好似有血块凝在里头似的。 一群修士过了牌坊,消失在那镇子中,再没了动静。 被怀疑给人乱下招魂术的吕仙朝在东南几座山头里兜兜转转地走了几圈,修士进镇的时候,他正隐姓埋名和萍水相逢的猎户女儿坐在溪水边烤山鸡,那猎户女儿望着他的脸,黝黑的脸微微发红,吕仙朝顿了会儿,撕下了下半只鸡腿递给她。那小姑娘的脸更红了,也不去接鸡腿,起身捞起叉子,一个劲儿地在溪水中叉鱼,水花乱溅。 这溪水上流便是那镇子,那猎户女儿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上流飘下来,她叉中了一件破道袍,看了两眼,又给甩远了。 吕仙朝吃完了鸡,抹了下嘴,和猎户女儿道了别。 大约半月后,吕仙朝手中的铜板忽然跳跃不止,他跟着铜板来到了一个镇子。 那镇子瞧上去还挺大,隐在翠林中,远远望去非常幽静。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河上撑船,好像是有心事似的,身影瞧着很单薄。 吕仙朝看了眼那姑娘一会儿,忽然眯了下眼。 姑娘与他隔着三四丈,笠帽遮去了脸,露出个尖尖的下巴,瘦长的手紧紧握着竹竿,一下又一下戳着水,也不说话。 吕仙朝往河底扫了眼,河底一片漆黑,有什么东西在游走,阴气一点点蒸上来,顺着那姑娘的脚踝缓缓往上爬。在他的眼中,那已经不是个姑娘了,那是个筛子,被几十根阴气扎穿了,吊死在了那船上,阴气扫着她的胳膊,尸体的手这才一下下戳着水。 河底全是尸体。 密密麻麻的修士尸体。 吕仙朝过了河,往镇子中走,看上去前两日刚下了雨,地上的小草抽出来了些,扫着死去已久的修士的眼睛,好像要往那眼珠子里钻似的。 满城都是尸体,尸臭冲天。 吕仙朝见到了熟人。 街角的茶馆,两个熟悉的修士趴在在地上,野狗已经啃掉他们的手,正在啃食他们的头,吕仙朝看着那熟悉的风骚大红袍,一脚踹开了朝他吠着的野狗,瞥了眼那两张被狗啃去了一半多的脸。 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修士,估计是第一次出门,兴致勃勃地来讨伐大魔头吕仙朝,风骚大红袍里别着各种贵重法器,家里应该挺有钱的。 吕仙朝抬手捏了个诀,闭上了眼,数道灵力从他手中散开,一下子窜入了镇子里搜寻着。 过了片刻,吕仙朝睁开眼,微微吐了口气。 全都死了,一个活口也没留。 七百多个修士吧,五百多个杂修,二百多个正统道门修士,放在人间,二百多个修士都能够开宗立派了。 这二百多个修士中,有一百多个是长白修士,吕仙朝是从道袍上看出来的,估计是新进门的,面庞很陌生,很年轻,全死了。 没有魂魄。 吕仙朝在那镇子上走了一圈,最终在街角的茶馆坐下了,那两具裹着红袍的少年尸体又被狗啃了一圈,狗一望见吕仙朝立刻跑了,吕仙朝一个人坐在那儿,望着那俩少年修士的脸思索了一阵子。 没有打斗的痕迹,死去的修士表情全都很正常,好像是猝不及防地就死了,连换个诧异的表情都来不及。 很明显,这一拨以长白宗弟子为首的道门修士预备着去东南天姥山抄杀魔头吕仙朝,结果半路上不知道怎么的,所有人被杀死在这镇子,魂魄被抽走。 吕仙朝在镇子里坐了大半天,手一下下敲着桌案,恍然大悟。 他记得,吴聆那一半魂魄受了重伤,要想迅速恢复,最好用生魂下药辅疗,其中又以修士魂魄最佳。 时值傍晚,一片寂静。 附近忽然有仙家灵力传来,正在瞎琢磨的吕仙朝抬头看去,一群青衣的修士闯入了镇子中,在遍地尸骸中瞧见了悠闲坐在茶馆中的他,满脸震惊,刹那间仙剑全部出鞘,齐刷刷地一片白光。 吕仙朝敲着桌案的手指头一顿,轻轻“啧”了一声。 * 另一头,孟长青与李道玄回了玄武,山下有消息传来。 长白的帖子送到了玄武掌教真人南乡子的手上,七百多修士前往抄杀吕仙朝,在东南小镇反被吕仙朝杀害,长白宗恳请玄武道门出手相助。 玄武山门洞开,二百一十位玄武弟子携剑下山,乾阳真人谢仲春时隔两百年又一步踏过了玄武碑,清明剑亮如霜雪,浩荡罡风吹过山岗。 上一次玄武有这种阵仗,那还是大雪坪乱斗,诛杀邪修孟观之。 孟长青刚回放鹿天不到半个月。他一直没出门,他如今这身份,出去了见着同辈师兄弟太尴尬,他索性就不出去了,在放鹿天收拾屋子,收到消息那一瞬间,他顿住了。 李道玄望着他,孟长青没吭声。 入夜,李道玄在自己的屋子里瞧见了孟长青,孟长青望着他,然后低下头去,捞起衣摆跪下了。 “我相信他。” 四个字,掷地有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第 49 章 这世上许多事,究其根本一句话:无知者无畏。 吕仙朝看着群追着他咬的小辈就是如此, 年轻人确实沉不住气啊, 老一辈的道人都回去从长计议了,就剩下几个想一战成名的小毛孩非要追着他, 推测一下,当年他一人战仙门的时候,这帮孩子估计还在背“道可道非常道”。 吕仙朝没空陪他们过家家, 撤了。 铜板跳跃不止,跟疯了似的,砸在手心生疼,吕仙朝也不会算命, 看不懂它到底要昭示什么。 大凶?还是吴聆就在附近?还是咋的? 吕仙朝头一回觉得自己七斤重的脑子不太够用。 最终, 吕仙朝跟着铜板指示往东走, 这一日,他在荒郊找着间破庙, 他打算在此地歇一晚。 夜半时分,外头一片寂静, 连鸟雀的声儿都听不见,吕仙朝原本坐在土地爷面前闭目养神,忽然睁开了眼, 眼中有猩红的光一闪而过。 方圆数百里, 一丝风声都没有。 吕仙朝啪一声推开了门, 几个玄武修士立在不远处的水井旁, 其中为首的是个冷冰冰的女修, 佩着一刀一剑,天青道袍无风自动,吕仙朝认识这女的,玄武大师姐李岳阳,嫁了个傻子,从前见过几次。 吕仙朝扫了她两眼,然后缓缓地把视线投向一个方向。 月夜下两道身影,也看不分明,只看得见玄武道宗独有的真人剑袖。玄武统共就三位真人,好猜得很。 铜板开始在案台上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愈响愈烈。 二百多把玄武仙剑从方圆百里升起来,从穹顶往下望,可以看见地脉中隐隐约约有金光流转,剑气回旋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弧,正中央便是那庙,宝蓝色天幕亮了起来,大风一下子吹过明月山岗,云海滚滚,剑气翻腾。 吕仙朝的衣袍刷一下迎风展开,头发和衣袍全都被吹的猎猎作响,终于,他失声笑了笑,抬手扯了下脖子上的细绒巾,“操了你们祖宗了!” 谢仲春望着那仙阵中自说自话的倒霉邪修。 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邪修确实受了很重的伤,连魂魄都尚未完全凝聚。 清明剑气忽然啸了出来,二百多把仙剑一齐往下压,重重地、朝着地面压了下去,裹挟着山海皆平的气势。 吕仙朝早就知道人间有句话叫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打从走上这条路起,他没想过回头。剑气像雪花似往下压,他闭上了眼,魂魄烧了起来,刹那间斩出无数的灰色魂符,火光是金色的,地上放出一片金光。 剑气瞬间崩裂,吕仙朝睁开了眼,食指和中指还捏着两张金色魂符,饶有兴致地望着谢仲春,一脸的“还来吗?” “不知死活。”谢仲春吐了四个字。 烧魂魄是道门大忌,孟长青当年怎么死的?仙阵中烧魂,最终气力不支,被剑气斩杀在阵中,当场毙命。 下一刻,清明剑出鞘。 吕仙朝正要出手,忽然头顶一道剑气扫了过来,他猛地抬头看去,一黑衣人御剑冲入了剑阵,落地无声,剑阵东南西北四角忽然崩裂,黑衣人眼中有金色雾气一闪而过,一扬手甩出二十张纯金魂符。 清明剑被魂符截停,灵力波动引得瞬间云海中电闪雷鸣起来,刷一下大雨倾盆。 “走!”黑衣人一把抓过吕仙朝的肩。 谢仲春正欲放剑去追,天地风云骤变,鬼哭狼嚎声传来,一道又一道凄厉无比,玄武弟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震住了,抬手握住了飞回来的仙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谢仲春先是皱了下眉,忽然抬手两道剑气,幻境霎时间震碎,金光散去,眼前那两人却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滂沱大雨与一众没反应过来的玄武弟子。 女修李岳阳皱了下眉,刚刚剧变的时候,她握住了一片未散开的魂符,感觉到上面熟悉的气息,她顿了下,不着痕迹地攥紧了手藏了下。 谢仲春猛地回头骂她:“藏什么藏?!我瞎了聋了看不出来吗?!” 一众弟子全吓一跳,李岳阳被骂得一顿,抬头看了眼谢仲春,冷冰冰的脸上微微露出个尴尬的表情。 另一头,那黑衣人拽着魂魄四散的吕仙朝往东逃。 黑衣人忽然把他把地上一摔,手腕微动,剑一下子用力地抵上了他的咽喉,“你杀了那七百修士?” 被剑架着的吕仙朝顿了下,伸手扯下了那黑衣人脸上的黑巾。 猝不及防的孟长青握着剑顿住了。 吕仙朝看了他一会儿,惊奇道:“呦,你不是回玄武了吗?” 孟长青有些尴尬,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黑巾,抬手一指点上了吕仙朝的眉心帮他镇魂。 吕仙朝一下子逼近他,逼得孟长青猝然往后退,吕仙朝撑着墙,连嘴角的血都没擦,忽然瞧乐了,“哟,你不是发过毒誓,再下山就神魂俱灭死无葬身之地吗?” 孟长青手抵着吕仙朝的额头输着灵力,终于在吕仙朝的注视中败下阵来,想严肃些,又没有绷住,低声喝道:“闭嘴!” 吕仙朝笑出了声,一个得意忘形又喷出口血,咳嗽起来,魂符烧得太厉害了。坐在地上半晌平复了半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盯着孟长青那身黑衣服笑得前仰后翻,“哎我说孟长青,你怎么这么逗啊?!笑死我了!”他真的觉得好笑,孟长青这人真他娘的好笑啊。 孟长青没管他,问道:“那七百修士你杀的?” “不是我,吴聆弄死的。”吕仙朝懒散地说着话,抬手用拇指抹去了嘴角的血,还在笑。 “那为什么附近道观出来寻人的道士亲眼看见你在那镇子?吴聆陷害你?” 吕仙朝轻轻“啧”了一声,“那倒不是!我仔细想过了,八成是我点背,好死不死地就撞上了!吴聆不至于算到那份上。” 孟长青被这个说法惊住了,“你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有屁用?!他们来杀我,结果人全死路上了,这不是摆明着把账赖我头上了?”吕仙朝笑了下,明显不在乎名声这种东西。 孟长青盯着他皱了下眉,“你确定是吴聆?” “就他!除了他就是我!你说呢?”吕仙朝咧嘴冲着孟长青笑,牙齿上还有血。 孟长青缓缓攥紧了手,许久才低声道:“作孽。” 吕仙朝不说话,一副“死的又不是我爹关我屁事”的随意样子,忽然又问道:“对了,李道玄知道你下山?他放你下山蹚浑水?” 孟长青闻声看向他,他还套着那件黑衣,轻轻摔了下手里的黑巾,半晌才道:“你觉得呢?” 吕仙朝看着这身黑衣黑剑的滑稽打扮没说话。 孟长青抬手继续给吕仙朝渡灵力,过了许久,他低声笑了下,“我跟我师父说,我相信你,他下山彻查此事,我不放心,他前脚走,我后脚也偷偷跟着下山了,他先去了镇子,我半路上忽然觉得不对劲,拿白瞎子前些年给我的铜板算了下,来了这儿。”孟长青说到这儿看了眼吕仙朝,甩了下手中的黑巾,“你说人不是你杀的,你有证据吗?” “要个屁的证据,我杀了我会不认?”吕仙朝喉咙里一直在涌血,被孟长青的灵力渐渐抚平,他漫不经心笑道:“我话放这儿了!信的自然信,不信的把证据甩他们脸上也没屁用!” “我肯定相信你,可这事我师父管了,我不能让他说话没有底气,懂吗?”孟长青盯着吕仙朝,“我们得去那镇子走一趟,行了,别装死了!起来我给你疗伤!” 吕仙朝看傻子似的看着孟长青,显然在他眼里头,孟长青就是没事找事。 孟长青也不争辩,抬起两指,大股灵力顿时涌入吕仙朝身体中,“忍着点。” 大约次日中午,孟长青与吕仙朝到了那死了七百多修士的镇子。孟长青看着那块牌坊,发现这镇子叫“临河”,估计是因为傍水而居,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镇子外头有条小河,修士的尸体已经全部被打捞上来,河水却依旧散着腥臭味。 临河镇的百姓已经全死了,如今里面来来往往的都是前来收尸的修士,长白与玄武修士居多。 孟长青本来想与吕仙朝混进去,以他的幻术,变幻容貌骗过这些修士不成问题,两人刚要进去,忽然远远一行人走了过来,正是昨晚的谢仲春与李岳阳,后面还有浩浩荡荡二百多名弟子。 孟长青下意识又按着吕仙朝的头缩了回去。 吕仙朝被他按得一个踉跄,“又怎么了?!” 孟长青示意他往前看。 吕仙朝随意地望了一眼过去,忽然顿住了。 一身真人道袍的李道玄走出了镇子,雪色的头发跟云似的,他换了件乳白色走着暗纹的道袍,领口平平整整不见一丝褶皱,袖口依旧两道熟悉的真人剑纹。李道玄与谢仲春在镇子前的牌楼下站定,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话。忽然,李道玄的眉极轻地拧了下,远远的,孟长青看不清楚,声音也没传过来,不知道谢仲春与李道玄究竟说了些什么。 吕仙朝昨晚上吃了谢仲春的亏,虽然还是不知道怕,但难得没跟孟长青呛。一个谢仲春就罢了,如今添一个李道玄,他又是一身重伤,他傻了才会跳出去。他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一直望着李道玄,被吕仙朝推了把才回过神,看向吕仙朝,“嗯?” 吕仙朝道:“还进去吗?” 孟长青摇摇头,“去附近镇子,晚上找机会再过来。” 孟长青看了眼李道玄,转身往外走。 这一带多山多水,临河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附近还有个道观。在人间,若是附近有道观,当地算是非常富裕了。围着道观,临河镇之外,还有十七八个小镇,往南是个大镇,叫铜窑镇。当地人烧瓷远近闻名,里面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名窑,出产的最有名的瓷器叫铜瓷——一种珍贵的铜绿色瓷器。 临河镇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一带轰然震动起来,人心惶惶的。不过修士来得快,消息封锁得早,又加之长白与玄武的几位真人都全到了,恐慌渐渐平息下去。 这些日子,铜窑镇上热闹起来。 孟长青发现几个客栈都住了修士,最终,他与吕仙朝借宿在一户农户家里头。 说来这事还有些不容易,那道观的修士来铜窑镇吩咐过,这段时日不要留宿来历不明的人,见到了一定要上报,孟长青与吕仙朝变幻了容貌,孟长青编了个悲惨的故事,和那农户儿子说自己是躲仇人的,那儿子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稀里糊涂地被孟长青绕进去了,收留了他们,并且帮他们隐瞒。 孟长青正在屋子里和吕仙朝仔细询问那一日临河镇的事,“魂魄全没了?” 吕仙朝点了下头,把他当时看见的情形都说了一遍。 孟长青自己就是个邪修,他自然知道夺取生魂来滋养魂魄是怎么回事,但此事依旧疑点重重,“他先在镇子里下招魂术,引修士过去,但他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七百多人,并且不被察觉的?” 吕仙朝思索了一阵子,道:“他不是同时杀的,他应该是先偷偷分批杀了一拨,尸体丢到了河里头,等魂魄滋养得差不多,再用法术杀了剩下的人。” 什么术法能令人毫无察觉地赴死? 孟长青与吕仙朝对视了一眼。 半晌,孟长青敲了下桌案,低低道:“幻术。” “他会吗?这种末流道术长白宗从来不教。” 孟长青垂眸看着那桌案,许久才道:“我教他的。” 吕仙朝诧异地看向孟长青,“你教的?” “很久之前的事了,不提我都快忘记了。他应该只是没了记忆,道术还记得。”孟长青说这话的时候心头一阵阵地泛恶心,半晌又道:“那阵子我给他做炉鼎帮他改仙根,我教他的。” 吕仙朝望着孟长青,听到“炉鼎”两个字心头微微一跳,转了话题问道:“话说我有个事真的想问你,当年谢怀风说的那事真的假的?他不是说看见你跟吴聆上床吗?还说你是下面那个,那时候整个长白都在传,吴喜道大半夜爬起来隔着两座山头骂你不要脸,边骂边哭,还说要写信告诉你师父师伯,笑死我了。” 孟长青摇了下头,终于笑了下,“谢师兄的话你也信?他看我不顺眼,看吴聆更不顺眼,再说了,炉鼎也不一定非得双修才行。” 吕仙朝半晌才道:“谢怀风当年看我也不顺眼,背地骂我是狗娘养的,是狗杂种。” “巧了,他也这么骂过我。”孟长青笑了下,低声道:“除了女的,他看谁都不顺眼。” 吕仙朝低声道:“行吧。”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似乎想笑一下,却没能笑出来,过了许久,眼中忽然又透出些杀意来。 孟长青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没有说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第 50 章 一入了夜,孟长青与吕仙朝就换了容貌, 收敛了气息, 潜入了临河镇。 如今的形势下,这一盆脏水当头泼下来, 吕仙朝确实百口莫辨,不过他心宽,往他身上泼的脏水多一盆不多, 少一盆不少,他完全无所谓。孟长青仔细想了一夜,打算在去临河镇子里四处搜一搜残魂,这么多人的魂魄, 不大可能一丝痕迹都不剩下。若是能搜到有意识的残魂, 说不定此事会有重大转机。 最终, 两人在临河镇子找了一大圈,一无所获。 吕仙朝坐在巷子里一边摆弄手中的焰火, 一边打击孟长青,“我早就说了, 我搜过一遍,那七百多个倒霉催的,一点渣子都没剩下。”他本就不想来, 打击孟长青成了他现下唯一的乐子。 孟长青先是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看向吕仙朝, “外头那条河里会不会有残魂?” “河里为什么会有残魂?”吕仙朝看孟长青跟看个傻子似的。 孟长青看着他, 用眼神瞟向巷子对面的那户民居。 吕仙朝先是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他忽然顿住了,掌心的焰火停止了跳跃,许久才道:“哟,有道理啊。”他点了下头,“可以试试。” 孟长青当机立断,打算去外头那条无名的河流里找魂魄,刚一起身,忽然外头荡过来一股仙家灵力,紧接着有脚步声传来。 十几个少年玄武修士正往这条巷子走,依稀还有交谈声传来。 孟长青刷一下起身,一把抓过吕仙朝往巷子另一头跑,“走!” 吕仙朝被他拽一个踉跄,皱了下眉,两人避开那十几个玄武修士,前面又走来了十几个长白的修士,孟长青有些傻眼,怎么忽然之间所有修士都冒出来了?孟长青最终拉着吕仙朝窜进了一间大的屋舍的内堂。 吕仙朝被他拉得晕头转向,一抬头,从垂下来的幕帘下有道熟悉的衣摆,孟长青正在透过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吕仙朝伸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回头。 孟长青一个回头,一惊。 外头,李道玄与谢仲春正在堂中站着,面前摆着几十只瓷瓶。这是死去修士的骨灰,道门讲究人道合一,修士身死后,大多火化为灰,不留遗骸。原本是有七百只的,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四个房间,这几日陆陆续续被各自的道门领走了,还剩下几十只,一直没人过来领,用铜窑瓷装着摆在堂前。 孟长青这才发现,他躲入的地方原来是个祠堂,难怪外头忽然冒出这么些修士,想必是之前在此守灵,如今夜深回去了。 弟子们都走干净了,祠堂中最终只剩下李道玄与谢仲春两人。 李道玄望着那一只只铜绿色的瓷瓶。香炉里插着一炷快燃尽的香,淡淡的烟四散开。李道玄似乎是刚来不久,衣摆上还沾着夜里的水露。 谢仲春看向他,道:“我今日问同长白宗的华清真人,他与我说,你早上同他说吴聆剩了半魂。”华清真人便是如今长白宗的吴鹤楼,长白宗统共就两位真人,一位是掌教吴洞庭,另一位便是华清真人吴鹤楼。 李道玄低声道,“具体情况我尚不清楚,吴聆那一半魂魄未散,沾了煞气,长青同我说,他觉得这事是吴聆半魂所为。” “上回你来书说,吴聆魂魄没散,这是你亲眼所见?” “嗯。”李道玄想到了当日的场景,低声道,“凶煞之气极重,放任不管,怕是要成祸端。” 谢仲春闻声拧起了眉,半晌他才道:“你也觉得此事不是吕仙朝所为?” “此事疑点颇多。”李道玄抬手从桌案前抽了三炷新的香,点燃了,替换了炉子里点完的香,然后回头望向打量着他的谢仲春,“我无意帮吕仙朝脱罪,我并不信他。死了这么多人,许多都还是孩子,他们需要一个交代,彻查此事与吕仙朝无关,只是还这群修士一个公道。”顿了片刻,他低声道:“无论如何,不能姑息。” 最后一句话,透出难得的一点冷意。 “自然不能姑息。”谢仲春看了眼那几十只瓷瓶,许久才道:“长白年轻一批的弟子,许多还不到二十岁。得知消息的时候,没有莽撞,先去通知了师门与附近的道观,镇上的人说的是邪修已经离开,一批弟子怕招魂术继续害人,这才凑齐了人进了镇子,也算是十分谨慎,却不料还是出了事。别说各自的师门了,我看了也痛心。” 李道玄没说话,看着那青烟一点点往上蒸,铜瓷上描着墨绿。 谢仲春道:“一个个立志要降妖伏魔扬名天下,千辛万苦走上这条路,心地好,也肯吃苦,本该有个好前程,可怜了。”谢仲春自己有儿子,也有弟子,最是知道其中痛处,过了会儿,他扭头看向李道玄,见李道玄的神色较平时不太一样,不像是单纯的悲悯,谢仲春反应过来了,“在想孟长青?” 李道玄顿了许久,“嗯。”那声音极低。 谢仲春记起孟长青死讯传来的那一日。那天消息一到玄武,他与南乡子都诧异地愣住了,谁也不敢去和李道玄开口提。他们师兄弟三人相识多年,他与南乡子对李道玄还是颇为了解的,李道玄心肠软,孟长青叛出了师门,他们都看得出来李道玄心里其实还是一直惦记着孟长青,李道玄后来下山找过孟长青,他与南乡子其实都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装作不知道。 最终,两人一齐去同李道玄说孟长青的死讯,那天李道玄手里捏着枚雪色的崭新剑穗,听完后久久都没说话,似乎是怔住了,剑穗脱手摔在了地上。满山的霜冻一刹那间漫开了,像是落了场雪。 重铸的大雪剑陈在案上,散着冷冷的光。 当天晚上,李道玄下了一趟山,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回来后一头白发看得所有人都惊了。 道门中,师父对徒弟都是倾注了心血的,谢仲春自己拿李岳阳也是当亲生女儿养,李岳阳小时候不令人省心,常常把他气得发抖,他又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一把年纪了,回回都自己生闷气,有时候甚至都能把自己气笑。所以孟长青死讯传来时,谢仲春其实能明白李道玄的心境,不可能不痛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这么个情理。若出事的是李岳阳,他怕是也痛的说不出话来。 谢仲春望着那些瓷瓶,死去的这批弟子,实在是太年轻了些,他难得也轻轻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小孩不知道,其实出不出息不重要,听话些比什么都强,若是都不行,好好活着,也不差劲。今日这样,才是教人心痛。” 李道玄听了也没说话,望着其中的一只瓷瓶。孟长青离开他身边的时候,也这么大,也不到二十,十九出头吧。这几日老是想起这些事,最后悔的,仍是当年没听孟长青解释清楚,若是当时他没那么魔怔,兴许能拉孟长青一把,孟长青不至于自暴自弃似的断仙根,也不至于落得兵解身亡的下场。 他也是第一次做师父。 谢仲春见多了这些事,对李道玄道:“你要让孟长青知道你的苦心,让他知道这些年你过的也不容易。当年吴聆一事,若是你不信他,你何必帮他?你几次三番下山找他,又是为什么什么?他身死之后,是你帮他聚魂补寿数,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这么对他?你多多说,不要总是藏在心里,有些话要说出来。” 终于,李道玄望着那丝丝缕缕散上来的轻烟,低声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他如何,如今这情形,他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好。” 谢仲春一时又是无话,李道玄的心境他也能明白些,半晌问道:“长白宗那一头你打算如何?” “我没信过吴聆。”李道玄说完这一句,看向谢仲春,“很多事长青他自己也没弄明白,症结在吴聆身上。” 谢仲春道:“你倒是干脆,孟长青说什么你信什么。” “我一直都信他。” 谢仲春没了声音,他心里应该是有些不赞同李道玄的,不过他没继续说下去,大约是觉得时机不合适。 两人接下去又谈了一会儿,谈了临河镇这七百修士死亡的蹊跷之处,青烟一点点往上腾,声音一直透过帘子传过去。 孟长青一直靠着墙静静听着,终于,他缓缓攥紧了手,满脑子都是李道玄那一句“我一直都信他”,终于,他低下头去。 吕仙朝看了眼孟长青,孟长青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瞧不清表情。 李道玄与谢仲春谈了很久。两人虽然都不信吕仙朝,但在这事上,两人却都相信孟长青所说,觉得这事很可能是栽赃。 李道玄早就把吴聆半魂的消息寄到了南乡子手上,南乡子早早地转告了长白宗,长白宗却一直没有讯息传过来。长白与玄武虽是当世两大宗门,但平日里没有太多的私交,当年又因为孟长青与吴聆一事闹的很僵,至今没缓和过来。如今长白宗既然肯央玄武出手相助,谢仲春与李道玄的意思都是,尽全力帮。 这事无论是谁做的,玄武都要出手管,否则道门要出大乱子。 暂且这么定下了。 天色已晚,终于,李道玄与谢仲春离开了祠堂。 李道玄如今暂住在金阳观——临河镇往南的一个道观。金阳观不是什么三流道观,是长白名下的分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门进去就能看见一尊真武道像。 李道玄回了自己的屋子,还没进去,忽然顿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去,下一刻,一个人咚一声撞到了他怀中。 孟长青抬手用力地抱紧了他,夜很深,道观中除了风吹树梢外没有声音,院子也没有光,黑沉沉的一片。 李道玄的呼吸都停了一瞬,过了许久才缓缓抬手碰了下怀中人的头发,他被吓着了,有些诧异,有些迟钝,又有些喜悦,“你”他想说“你怎么来了”,却没能说出口,只说了一个“你”字。 孟长青不躲也不藏了,黑暗中胆子可能会大一些,他把脸埋进了李道玄脖颈中,凑过去低声道:“师父,谢谢。” 李道玄顿住了,那一点热气落在他脖颈间,化了他的心神。 孟长青下山来找他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第 51 章 李道玄带着孟长青进了屋。 之前谢仲春同他说了孟长青下山的事,他心中已经有了数, 可孟长青扑到他怀里的那一瞬间, 他还是怔住了。孟长青如今不比小时候,扑过来的时候真的填了他满怀, 还压着嗓子说了声“谢谢”,也不知道是在谢什么。有些奇怪,有些令人意外。这么些年, 有这种胆子的也就孟长青一个。 进了屋,李道玄坐在案上,看向听候发落的孟长青。他听见谢仲春说孟长青下山时,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谢仲春让他“好好管教孟长青”, 他当场应下了, 可此时此刻望着主动来找他的孟长青,却是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点不悦忽然间散的一干二净。 终于, 他开口道:“不是说好了不再下山吗?为何要跟下来?”话一出口,语气还莫名的客气。 孟长青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闻声立刻低声道:“师父,我想跟着您,您让我跟着吧。”说完这一句话, 他伸手按住了李道玄的手, “师父, 我想明白了, 我问心无愧。” 孟长青从听见李道玄说那一句“我一直都信他”起, 脑子就一直盘旋着这句话,围着他好些年的魔障忽然间就散开了。他从来没有变过,当年没有,如今也没有,吴聆临死前说他入了魔,这句话困了他这么些年,几乎成了他的心魔,至此终于烟消云散。 李道玄一直都相信他,只要想到这一点,他觉得他当年朱雀台一战就算是输了死在吴聆手上他也值了,更何况他赢了。 他活着回来了。 孟长青压下了所有的心绪抬头看李道玄,低低地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纵容他抓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许久才道:“跟在我身边,不能四处跑。” 孟长青眼睛立刻亮了,用力点点头,“好!” 李道玄看他的样子,大约是觉得孟长青这样子有些傻,极轻地笑了下。他伸出手去,替他整理了一下乱翻的领口,“乾阳真人同我说,你跟吕仙朝在一块,他人呢?” “去外头那条河里捕摄魂魄了。”孟长青说完补了一句,“师父,这事不是他做的。” 李道玄帮他整理着领口,低声道:“你倒是信他。” 孟长青感觉到李道玄整理领口的手擦过自己的脖颈,他没了声音,随即对着李道玄笑了下。无比的信任,才会把自己的命门交给对方。修道之人大多有命门,多数是穴道,有的是一个部位,孟长青的命门在颈侧。说是命门,当修行到一定时日,一般人近不了身,命门也多数都成了摆设。孟长青很多年没被人碰过脖颈,下意识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 李道玄收回了手,低声问他:“吕仙朝去河里捕摄什么魂魄?” 孟长青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李道玄说了。 李道玄听完思索了一阵子,没有说什么。 次日一大清早,晨钟敲了两声。 孟长青昨晚没怎么睡好,屋子里就一张床,他本来铺了被褥睡在地上,次日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李道玄起得早,他也没敢问。两人走出金阳观,孟长青出门前本来打算变幻一下容貌,却被李道玄制止了。他诧异地看向李道玄。 李道玄从容不迫道:“若是真的问心无愧,何必遮掩不敢见人?” 孟长青一开始是没懂这句话,等反应过来却猛地震住了。 李道玄只是静静望着他。孟长青身后的大雪剑忽然震动起来,黑色长剑绽出霜雪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雪色的长剑穗一瞬间随风而扬。 孟长青诧异地回头看了眼,不怎么敢相信的看向李道玄,“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孟长青站在那儿,一身干净的玄武道袍,雪色剑穗与衣领一齐在风中翻飞着,他记忆中有许多这样的场景,却没有想到真的还能再见。终于,他轻声道:“走吧。” 孟长青愣了片刻,忙跟了上去。 华清真人吴鹤楼已经回去了,据说是长白宗忽然出了点事,昨夜临时临时赶回去的,貌似是墓林中丢了把降魔剑,至于丢的是谁的剑就无从得知了,能让吴鹤楼当夜赶回长白的,怕是哪一位长白祖师的剑,长白宗弟子自己内部是这么猜的。 孟长青与李道玄到了临河镇,走在大街上,一个陌生男人忽然朝孟长青吹了个轻佻的口哨,孟长青回头看去,男人扔了团东西过来,孟长青盯着他,男人露出个“吕仙朝”式的笑,身影一下子消失在街道尽头。 李道玄一眼认出来那是谁了,看向孟长青,孟长青有些尴尬,把那装着魂魄的灵力收了起来。 其实从前师兄弟常常这么玩,私下里怎么浪怎么来,不过在师长面前总是端庄得体的,吕仙朝这种浪到人前的还是头一个。孟长青从脚指头都想得到李道玄一个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的道门金仙,一定看不惯这种轻佻作风。果然他看见李道玄眉头极轻地皱了下,他于是多了句嘴,“师兄弟以前都这样打招呼。” “你也是如此?”李道玄问了一句。 孟长青一下子竟是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跟人打招呼的。 李道玄没听到回答,低声道:“修道之人忌轻浮,以后不要这样了。” 孟长青没敢看他,讪讪说“是”。 谢仲春已经在临河镇等着了。李道玄到了之后才得知吴鹤楼昨夜回了长白,他思索了一阵子,也没说什么。倒是谢仲春一惊,盯着孟长青瞧,孟长青下意识有些不自在,打小骂他最多的不是李道玄,是谢仲春。他刚回玄武那一阵,若不是李道玄不放手,谢仲春早出手收拾他了。 “他怎么来了?”谢仲春果然拧着眉问了李道玄一句。 也不知道李道玄与他说了些什么,谢仲春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些,却依旧不怎么好看。 孟长青当邪修久了,头一回在道门人堆里扎着,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长白这拨弟子实在是太年轻了,许多竟是不认识他,还有几个主动朝他打招呼的。玄武师兄弟们见状面色都有些诡异,齐刷刷地盯着孟长青,却没有说话,一群人中气势最强的是大师姐李岳阳,负着芒种剑,腰间佩着漆黑的行云刀,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扫着孟长青。 孟长青的气势于是越发弱下去。 李道玄一回头就看见孟长青这副弱弱的样子,好似头顶上有团火,如今就剩下个苗在飘忽了,猫在没人的地方,抱着把大雪剑,也不说话。 吴鹤楼一走,几个长白小辈在堂中对着谢仲春与李道玄两位玄武真人,毕恭毕敬不敢放肆。另外还有几位宗门的长辈在堂前立着,不过这些人的目光都落在李道玄与谢仲春身上,没注意到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孟长青,只当他是个普通玄武弟子。 李道玄与谢仲春刚一坐下,其中一位老道人上前拱手道:“散人何东倾,东春人士,滨海修道,久仰二位真人大名。”他客气地问道:“敢问二位真人打算如何捉拿妖邪吕仙朝?我听闻玄武有祖训,入世不事,只是此次情形危急,长白元气大伤,如今道门中唯有玄武尚有余力,还望二位真人一定出手相助。” 孟长青闻声看向那老道人。 谁都看得出来长白根基已毁,从即日起,这些事自然要玄武拿主意,只不过玄武是世外宗门,极少入世,几位道人说话便客气了些,抬了下玄武,压了下长白。几个长白小辈在一旁有些尴尬,却不知道该如何,只能继续听。 谢仲春开口接道,“自然,道门有难,玄武定不会作壁上观。”若是南乡子在此兴许会多说一番话定定这些人的心,可谢仲春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直言不讳道:“此事多有蹊跷,临河镇一事,怕不是吕仙朝所为。” 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 “不是他?”那名叫何东倾的老散人诧异过后立即反应过来,“真人的意思是?” “临河镇一事,我与我师弟都觉得事出蹊跷。”谢仲春说到这儿的时候顿了下,吴聆半魂入魔的消息还未放出去,长白也没有消息传来,他此时贸贸然说了,怕是要令本就处在危难之际的长白宗雪上加霜,正在他犹豫的这一刹那间,众人的心思早已千回百转。 “一定是他,除了他没有别人!” “炼魂术是吕仙朝与孟长青的独门修炼法术。二人当年在天姥山炼魂,这是有人亲眼所见,绝错不了!一定是他!” “七百修士魂魄同时被夺,除了吕仙朝,世上没有邪修做得到,要么就是那死在仙阵中的孟长青!” 孟长青在一旁听着,终于有些压不住嘴角的抽搐了,越说越离谱了。把他的炼魂术和吕仙朝的炼魂术相提并论,也太看得起他了。他撕两片自己的魂魄炼魂符,这顶多算玩儿,吕仙朝一手炼魂术那叫独步天下,两者根本没法比。 吕仙朝平时不玩炼魂术,那是人家不屑得玩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别瞧吕仙朝平日那副怂样,破了李道玄的仙阵,在几近魂飞魄散的情形下还能夺下吴聆半数修为,本事可想而知了。如今道门中修为最高的当属李道玄,孟长青一直都觉得,吕仙朝若是没受伤,论修为他肯定远远不如李道玄,但是打起来不一定会落下风,有的人天生适合玩命。 李道玄用剑悟道,吕仙朝用剑杀人,这就是区别。那一日玄武伏魔剑阵中,吕仙朝要真疯起来,谢仲春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孟长青看着那群不停说话的道人,心中感慨,和当年一模一样,世人总是低估了吕仙朝,高看了他这个半吊子。虚名,真的是虚名,他拍着良心说,他真没这么厉害,他全盛时期被李道玄一道剑气直接震碎右手筋脉,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行走天下靠的也是不伤人的幻术,几斤几两这群人自己掂量去吧。 几位道人还在说着话,孟长青看了眼谢仲春,却没留意到角落里有个长白弟子一直盯着他。 那是个很年轻的长白弟子,十六岁的样子,和其他长白弟子一样穿着白色丧服,脖子上挂着一枚黑色的玉。忽然,他开口喝道:“孟长青!” 孟长青下意识回头看去。 那长白弟子猛地睁大了眼,拍案喝道:“你是孟长青!”肯定的语气。 下一刻,众人一齐看向角落里抱着大雪剑的孟长青,孟长青根本没变幻容貌,一抬头,许多道人神色骤变。在场的长白弟子最先反应过来,他们年纪轻,遇事没这般年纪大的道人那样瞻前顾后,长白与孟长青有不共戴天时之血仇,闻声刷一下就要去拔剑。 紫阳剑气瞬间荡开,在场所有出鞘的剑一齐被压了回去,嚓一声清响。李道玄面无波澜,袖中剑气吹起了道袍。 无论是长白宗弟子还是反应过来的道人全都抽不出手中的剑。李道玄望向孟长青。 孟长青站在那儿,一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顿住了,如鲠在喉,半晌,他终于对着那率先开口的长白弟子讪讪道:“嗯,我是孟长青,你认识我?” 话音一落,满室哗然,孟长青下意识摸了下大雪剑,却没有别的动作。眼前这弟子很年轻,看样子是刚入长白的,竟然认识他,他原以为要过了吕仙朝这茬才能轮到他说话,没想到直接教这少年把他认出来了。 那弟子盯着他,猛地看向李道玄低声喝道:“真人!玄武便是这样的道门大宗,天下表率吗?!这是太白妖道孟长青!” 谢仲春一脸“我早知如此”的表情,看都没看李道玄与孟长青一眼,自顾自喝了口茶,也没看那少年,估计是觉得没脸。 孟长青轻轻呼了口气,“行吧。”他看向周围的一群盯着他的道人,硬着头皮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不见啊。”他看了眼其中一个道人,估计脑子是抽了,开口道:“袁道长?你旁边那是徐道长?那位是黄散人吧”他记得黄散人好像在他的幻阵中嫖女人来着,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看着这群老熟人,半晌才道:“行吧。”他也没什么脸看李道玄,这帮人若不是被紫阳剑气震了下,估计早拔剑砍上来了。 孟长青是个邪修,但真的算起来,他除了杀了吴聆外,没杀过其他人。然而他行走天下确实是得罪了许多人,他的幻阵虽然不伤人,但是攻心,容易偷窥到许多东西,是以大半个道门见不得人的那点小事他都知道,他其实也不想知道,因为知道了会很尴尬。 真的很尴尬。 他懂李道玄的意思,他本来想要好好陈冤,但是一眼看过去,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就比如说现在铁青着脸的黄散人,孟长青觉得自己说什么这位道长他都不会听进去的,估计这一位现在正满脑子都是自己在幻阵里嫖女人的景象。 这打断了孟长青陈冤的思路,因为他现在脑子也全都是这一位道长撒欢嫖女人的景象。 终于,李道玄拧了下眉,孟长青一下子神志清明,什么女人全没了。 孟长青抱着剑低声道:“既然诸位都认出来了,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对,我是孟长青,原名孟孤,邪修孟观之之子。今日在此,是想同诸位说一件两件陈年旧事,不过在此之前,我先说一说临河镇这桩凶案。七百多修士并非死于吕仙朝之手,而是死于吴聆之手。” 话音刚落,其他道人尚未反应过来,长白弟子眼睛刷一下猩红,“你胡说!吴师兄已经死了,你还敢侮辱他?” 孟长青心道“这叫侮辱的话,那你吴师兄当年真是侮辱了不少人啊”,他没和这小辈争吵,对着其他道人道:“我敢问各位道长,诸位当真觉得临河镇一事是吕仙朝所为?” “不是他还有谁?这是道观弟子亲眼所见,还能抵赖?”几个长白弟子尤其激动,直接喊了出来,年纪轻沉不住气,几个道人都望着李道玄神色异样,没有说话。 孟长青道:“我说三个事,其一,道观有人在临河镇见着了坐在血泊中的吕仙朝,若是吕仙朝真的杀人如麻,算上村民一千多人全都屠了,他又不是善人,为何独独放过了道观这十几个人,等着他们指证?其二,道观弟子见到吕仙朝时,镇子上的人都已经死了两三天了,河中那群修士死了快七八天了,吕仙朝杀完人在镇子里晃悠个三四天,他是等着被人撞见?最后,吕仙朝会炼魂术不假,他夺了魂魄疗伤也有可能,但是吕仙朝如今仍是身受重伤,他夺了魂魄没有疗伤,所以他夺魂魄是为什么?这么多疑点,诸位是真的没想到,还是不愿意想?” “你怎么知道吕仙朝如今仍是身受重伤?” 孟长青一顿,谢仲春看了眼他,孟长青却没有继续下去,只道:“行,最后一点不算,前两点不算疑点吗?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但凡稍微想一想,都能觉出异样,彻查此事,不是为吕仙朝脱罪,是为了这一千多人讨回公道,杀人的是吴聆,吴聆那一半魂魄,确实还留在人间,并且成了邪物。”说完,他低声道,“他成了邪物这事,与我无关。” 长白弟子盯着他,“你说的话一句也不可信!说不定是你杀的!” “行吧。”孟长青看着那长白弟子,从袖中掏出那枚散碎魂魄,“那村子之前有人中了招魂术,招魂术不会杀人,只会让人神志混乱,最终沦为疯子。吴聆下术法的时候,没想到那两天正好是河中鱼群回流,许多村民往年这时候都去河中捞鱼,于是中了招魂术后,这群村民又去了,淹死了许多人。枉死的人阴气重,魂魄在水中多留了两日,留下了残存的意识,正好看见发生了什么。” 孟长青手中有灵力冒上来,那枚残魂留下的意识投射了出来。 一片混沌中,许多修士走向河中,手脚上都绑缚着淡淡的细线,好像控着一样,一个接一个纵身跳入水中。 一夜,又一夜,不停地有修士走向那条河。 在场许多人见到了熟面孔,神色全变了。 孟长青没说话,那被捕捉到的魂魄早就没了灵,只剩下一点意识,早该归于尘土,终于,光点散开,那点魂魄消失的最后一瞬间,有个纵身跳入水中的修士临死前看见了那水中的残魂,恢复了一点意识,张口说了两个字,“长白。” 下一刻,众人看见那修士嘴中冒出密密麻麻的细线,将他直接撕碎,白绵绵的细线绽了出来,河水一瞬间晕出大团猩红。 那细线确实漂亮,被血染红了,依旧绵绵的,在河水中轻轻晕散着,发着星辉似的淡光,虽然辨不出究竟是谁的,但在场稍微有眼力的人都瞧出来,那绝不是邪道东西,那细线上散着的正经仙门灵力。 景象彻底消失,孟长青的手有些僵,收了回来,终于低声道:“傀儡术,据我所知,吴聆那半魂如今就用这招。”他望向所有人,“吴聆生前杀了许多人,若是想听,我可以说上一宿,只是看你们信不信罢了。”他望向最开始认出他的那长白少年,“我杀了吴聆,我没觉得我错了。” 那少年比其他长白少年都冷静得多,也没去和那柄被紫阳剑气压着的剑较劲了,望着孟长青,“这番话你当年为何不说?若是有冤屈,如今再来说,不觉得迟了吗?欺我吴师兄不能说话了,一张口,黑白全是你说,可是如此?” 人群中有个男人喊了声,“你年纪小你不知道,他当年也说了,没人信啊!” 孟长青闻声看去,却没有看见人,听声隐隐听出是吕仙朝,心里一惊,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 那少年不为所动,如今长白长辈不在,他看了眼四下的师兄弟,一群长白弟子意外地都静了下来,那少年看向孟长青,“你一张口便说,吴师兄杀了人,你有冤屈,我也能一张口说,你杀了吴师兄,藏了他一半魂魄要他生不如死,炼吴师兄的半魂为邪物,如今你妖言惑众,把所有罪责推到他头上,骗过了你的师门与天下道门,从此你高枕无忧,又做回你光风霁月的玄武弟子,吴师兄反正不能与你争辩了,连清白名声也无法为自己保全,我这样说,可以吗?” 孟长青看着他,低声道:“是真是假,总之,找到吴聆的半魂真相便可大白。” 少年望着他,“也就是说你手上根本没有证据,如今是在空口污蔑我师哥了?!” 孟长青道:“我只是说了实情。”他看向那小少年,“要不你剖出我的记忆,我保准不动手不抵抗,让你看个仔细?” 少年道:“我不信你!你是个邪修。” 孟长青望着他,“那只有等到拿到吴聆半魂才能得出水落石出,总之,杀人的不是吕仙朝,这点总是清楚了。” “杀人的兴许是你,或者是你与吕仙朝命其他人所杀,布下这局。” 孟长青道:“能有这本事,杀了算上村民以及各个修士,统共一千多人的,你们之前也说了,不是我就是吕仙朝,那丝线上头有仙家灵力,吕仙朝仙根与仙骨早毁,所以只能是我,若不是我,便是吴聆,可以这么说吗?” “可以!你如何证明不是你?”那少年盯着孟长青。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第 52 章 那少年话音刚落,孟长青就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他这小半个月跟着李道玄在山中修道静心, 一步都没有踏出过放鹿天, 若说要证据,李道玄便是他最好的人证。但此事一旦牵扯上玄武, 落在众人眼中,玄武就多了包庇之嫌,这并非他本意。 吕仙朝当年断了仙根与仙骨,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众人皆可为证。他当年玄武碑前是自断了仙根,但是仙骨未损,简单的几招道术还是能用, 他现如今经常用的那招“开相”, 就是正统玄武破魔道术, 这帮人若是非得说他能用这种傀儡术,他也说不太清楚。 大约是因为吴聆已死, 长白如今又式微,他背靠玄武, 无论说什么都有些乘人之危的感觉,若是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很容易落人口实。 孟长青思索了一阵子, 尚未开口, 听见身后传来李道玄的声音。 “他这一月来跟在我身边, 未曾下过山。” 众人立刻将视线投向坐在堂前的李道玄, 李道玄一双眼如静水, 毫无波澜,这是他进入这大堂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看清说话的人后,众道人脸色相当精彩,诧异、错愕、克制过后的震撼,紫阳剑气依旧压着他们的剑,迎面而来的强势令许多人当场定住了。 道门中,当众说出来的话都是有分量的。 李道玄是什么身份地位?曾经的道门传说,而今的仙门魁首,别瞧这些年道门热闹非凡,各种天才横空出世,可站在巅峰的还是当年那几人,李道玄是其中传奇色彩最重的一个。此次能在临河镇亲眼见着李道玄,许多老道人当场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李道玄此话一出,但凡有点阅历的道人都噤来了声。是真是假另当别论,光是这一句,谁都看得出来李道玄保徒弟的心思,如今道门全指望着玄武庇佑,谁也不会在这当口驳李道玄的面子。 然而长白这一代子弟实在是太年轻了,他们年轻到不怎么认识李道玄,如今血仇冲昏了脑子,浑身莽气,其中一个长白弟子直接站出来道:“你们是师徒!你们之间有私情,真人说的话,怕是不能令人信服吧?” 那弟子只是口快,众人听见“私情”二字都没什么反应,唯有孟长青心头狠狠一跳,一下子看向那长白弟子。 李道玄闻声也望向那弟子,他从未被人当众反驳过,那少年的语气一怒之下又带了嘲讽意味,他并没有立刻出声。 最开始指认孟长青的少年一下子将师弟拦在了身后,立刻对着李道玄道:“真人,师弟冲动莽撞,一时失礼,我代他向您赔不是!”说完他话锋一转,“可我师弟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太白妖道孟长青出了名的狡诈多端、手段下作,真人怕不是被其蒙蔽了。” 李道玄道:“他没有蒙蔽我,这一月来他从未离开过我。当年他自断过仙根,这种傀儡术他撑不住,不会是他做的。” 少年道:“真人果真心善,处了一个月便心软了,这妖道当年残杀长白首徒,其后叛出师门,与同门兵刃相对,而今又当众花言巧语为自己百般辩脱,丝毫不见其悔过之意,真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又知道他不是故意演这一出,实则背地里与邪修勾结另有所图,真人莫要再引狼入室,当断则断,切不可再心慈手软。” 李道玄道:“他心性并非如此,你多虑了。” 少年看了眼孟长青,回头对着李道玄道:“真人,弟子愚见,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心善恶难知。”说完他看向孟长青,“太白妖道孟长青立鬼城,修邪道,混乱天常,早就不容于世。自古正邪不两立,玄武道门为当世表率,不如毁其根骨,废其修为,以防其在人间作恶,若是他真的有心悔改,一身邪道修为,毁了也无妨。玄武大可在之此后彻查此事,若是他真的问心无愧,自然还他清白。真相大白之前,还是该谨慎些。” 李道玄道:“不行。他仙根已毁,魂魄散乱,修为再毁,他会没命的。”语气并不算重,但是话一出口,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肃杀起来。紫阳剑气回转不息,众道人半数看着李道玄,半数盯着孟长青。 孟长青觉得自己脸上仿佛刻了两个血字,“孽畜”。 一个长白弟子忽然冷冷地扔出三个字,“苦肉计!” 那长白少年虽说沉得住气,闻声却难得微微露出些真实心性,他缓缓道,“真人果然是心慈啊。”说完他看向孟长青,那是种毫不掩饰的嘲讽,明显是指摘李道玄包庇纵容。 那带着些不易察觉讽意的话音一落,所有长白弟子都没再说话,冷冷地望着孟长青,有几个甚至笑了笑,在场众位资历高的道人不敢说话,可谁敢说他们心底不是这样想的?李道玄这护犊子的心思都快漫出来了。 还要什么证据啊?一张口直接说他徒弟心性好,什么过错都没有,堕入邪道都是别人陷害,那太白鬼城还是别人逼着他立的?真是欺他长白如今人寡式微,欺吴聆死无对证。 孟长青见李道玄缓缓拧了眉,似乎要说话,他忽然开口道:“行!你要证据是吧?” 所有人一齐看向孟长青,连李道玄与谢仲春都望了过去。 孟长青看着少年,第一眼没觉出来什么,此时看去,却隐隐觉得这少年眉目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他没来得及多思索,对着那少年道,“此事与我师门无关。旧账要一笔笔翻,如今在谈的还是临河镇这事,是吧?” “是!”那少年盯着他,丝毫不惧。 “傀儡术是亦正亦邪的偏门道术,往正道上用也是门正经道术,所以道门会教,但如今看来,还是邪修用的多。”孟长青微微拧着眉,抬手时,手中多了一团氤氲的金色雾气,“一般而言,普通的傀儡术只需要丝线操纵,然而刚才众人亲眼所见,那傀儡术并不一般,能支撑如此庞大术法,傀儡线上要么是汇入灵力,要么是汇入魂魄,无论哪一种,魂魄或是灵力上必然沾染破碎魂魄的气息,而且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除尽气息。” 孟长青看着那少年,顿了下,继续道:“我可以散尽灵力,拆开魂魄让众人查看,若是有一丝气息,我当堂魂飞魄散,你也不必怀疑了。” 李道玄闻声一震,看向孟长青,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场许多人都被震住了。 孟长青盯着那少年接下去道:“若是没有,你那师弟得同我师父当众道歉,长白式微与玄武没一丝干系,你师弟年纪不懂事不代表他能肆无忌惮,我准你们在心里头怀疑,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说话还是要担些责任。”孟长青笑了下,“当然,同理,你若是真的能证明我是在空口无凭污蔑是你师哥,我自然有我的下场。” 人群静极了。谢仲春看向李道玄,李道玄盯着孟长青。 散尽灵力,拆开魂魄,几乎等同于魂飞魄散,能放出这番狠话,可见孟长青是有底气的,众人心思又是绕了几圈,最终目光落在孟长青身上,如今,只看孟长青究竟他敢不敢了。 “不行。”李道玄忽然开口,语气并不算重,声音也不算响,可一下子把众人的注意力引过去了,周围一下子静得滴水可闻,李道玄没看向其他人,望着孟长青,低声道:“回来。” 孟长青隔着几步看着他,手中的金色雾气微微漾开,很柔软的样子。 李道玄见他没动作,低声道:“不准,回来。”他盯着孟长青,终于拧眉道:“别胡闹。” 谢仲春感觉到紫阳剑气快漫到他这儿了,看了眼李道玄,觉得他再不说句话不合适,于是打破平静道:“这法子太危险了些,稍有不慎便会出事,除此之外,魂魄碎裂之痛楚也非常人能忍受,更何况仔细翻查。”他看了眼孟长青,顿了会儿,低声道:“听你师父的。” 李岳阳在一旁听了许久,闻声也直起了背,眼中锐利一闪而过。 孟长青望着李道玄,终于捞起衣摆跪下,“问心无愧,自然不用遮掩,请师父师伯做个见证。”说完他看向最开始指证的那少年,“你来翻查,如何?”明明说的是“如何”,却仿佛问得是“敢吗?” 那少年闻声一惊,盯着孟长青,这邪修真的胆子大,也不怕他做手脚,直接令他当场魂飞魄散。 孟长青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道:“长白四千年道门大宗,源远流长,以德立道,门中弟子个个光明磊落,行的正坐的端,我自然信得过你。” 那少年闻声眼中一锐,当堂应道:“行!” 李道玄神色已经彻底变了,他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孟长青,低声道:“不行,起来!”大约觉得语气太严厉了,他攥了下手,转而放轻声音道:“起来,没事的。” 孟长青望着他,低声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他有许多的话想同李道玄说,却终究只说了八个字。他刚出道门那一阵,身份是李道玄唯一的弟子,玄武的后起之秀,在道门中声誉极高,那时候他就该领悟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与李道玄的声誉息息相关。而今声誉尽毁,再想堂堂正正拿回来,不容易了。杀了吴聆他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连带着玄武一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若还是做邪修也就罢了,这点声誉他大可不必在乎,但是如今他想要走回正道,确实要付出些代价。 走错了路,无论是出于什么,总归是错了。 孟长青想了许多,忽然见李道玄站了起来朝自己走过来,他心头一惊,怕李道玄做出些什么。 原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早就没什么怕的,此时此刻,却忽然有些怕师徒私情曝在阳光下,他还是怕,孟长青脑子还没转过来,下一刻,瞳中金色雾气弥漫。 李道玄生生地顿住了脚步,看着孟长青浑身一瞬间散出金色与猩红色交织的大团雾气,他是道门金仙,孟长青如今却是个邪修,平日里他帮孟长青镇魂都是谨慎又小心,怕的是自己失手反而伤了孟长青,而今这种魂魄与灵力横散的混乱场景,他这一身纯阳灵气,根本不敢走过去,孟长青真的在拆魂魄,他真的在拆魂魄! 一旁的李岳阳与谢仲春都被震住了,李岳阳立刻压住了手边的行云刀,怕一不小心漫出灵力伤着那荡开的魂魄。 李道玄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看见的,这场景和魂飞魄散极相似,却不是毫无秩序地四散,是一点点仔细地把魂魄拆开。孟长青跪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手攥得极紧,李道玄看着那团逐渐晕散开的魂魄,有些不可置信。 魂魄与灵力都金色的,李道玄猛地反应过来,猩红的是血雾。 谢仲春率先反对着李道玄道:“快把紫阳剑气收了。” 李道玄仿佛此刻才回过神似的,下一刻,紫阳剑气猛地被挥散,他怔怔地站在那儿,忽然退了两步,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孟长青,“你!” 所有人都没有声音,望着那令人无比震撼的一幕,惊诧,无与伦比的惊诧。他们原以为孟长青说拆开魂魄是把魂魄散出来让人仔细查看,却没有想到是真的一点点拆碎了,揉碎了。 震撼,真的是震撼,这就是上古邪典符契记载的炼魂术。 寻常修士这样拆开魂魄绝对活不了,但是孟长青与吕仙朝可以,他们会炼魂术。孟长青回回撕魂魄撕得肆无忌惮,并非他真的豁出去命与人斗,实际上他控制得极好,修士觉得他下一刻就要魂飞魄散,他哪一次真的魂飞魄散了?他心里头有数,绝对死不了,他与吕仙朝都是如此,瞧着吕仙朝燃烧魂魄那副熊样就看得出来他肆无忌惮。 孟长青忽然抬头看向一开始认出他的长白少年,示意他过来翻看。 魂魄拆了半副了。 那少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之间只看见满室血雾翻腾,金色雾气夹杂其中,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虽说胆气足,但实在年纪小,没见过多少世面,更何况是这种令在座长辈都战栗的场景了,他下意识萌生退却的想法,还是孟长青对着他道:“没事,过来。” 那四个字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嗓音了。 那少年顿在原地,缓缓攥紧了手,却忽然看见李道玄望向他,“过去!”孟长青挑中这少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少年仙家气质很好,不知怎么的根骨却很差,修为并不高,相比较与其他人,反而他最不容易震伤孟长青的魂魄。 那少年在李道玄的注视下依旧站在原地不动,猛地摇了下头,这场面确实太恐怖,血雾中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大约是精魂,散着一点点金色的微光。 孟长青有些撑不住,这样耗下去他很伤他的魂魄,他盯着那少年,下一刻却见李道玄挥袖,那少年被一道剑气推了进去,没摔,直挺挺地立在了孟长青面前,可能是被这血腥场面吓着了,一时有些慌,“怎、怎么找?” 李道玄竟是说不出话来,一旁有个老道人立刻道:“用探魂术,搜查魂魄中有没有别的气息。”灵力是众人可以亲眼所见的,除了孟长青自己的灵力外,貌似有极少的李道玄的金仙灵力,其他的气息便没有了,而今剩下的唯有魂魄。 那少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大约意识到这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决不能退缩,他猛地定住心神,两指捏诀,捏出淡青色的一个仙术,然后他探手伸了进去,在那团血腥味极重的血雾中仔细翻找。 孟长青一接触到那青色灵力,猛地愣住了,他半副魂魄拆开,另半副魂魄却仍是在体内慢慢引出去,他忽然抬头低声问道:“谢怀风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先是一顿,随即低头扫了孟长青一眼,胸前的黑色玉佩散着光,许久他才控制着颤抖的手,冷声道:“是我哥。”这三个字一出口,他像是冷静了许多,没再顾孟长青,闭上了眼,仔细凝神查看起来,手也不怎么抖了。 孟长青却是愣在了当场,他盯着那少年,之前可能是气质瞧着不像,如今看去,五官轮廓确实很像。谢怀风,竟然有个弟弟? 孟长青一下子回过神来,却没有说什么,那少年翻找了好一阵子,眉头慢慢拧了起来,什么都没找见,他不怎么相信,又仔细翻了一遍。孟长青望着他,也没有出声打断他。 那少年终于停住了手,垂眸盯着孟长青,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那血雾中停了一会儿,直到他看见李道玄与谢仲春盯着他,李道玄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被震住了,一下子抽回了手。手臂上全是雾气中沾上去的血污。 众道人都盯着那少年,这探魂术不是什么复杂道术,这少年应该出不了岔子。 “没有。”少年终于缓缓说了两个字,脸色有些沉,盯着孟长青,手上血污有的凝聚成股往下滴。 孟长青松了口气,低头闭上眼缓缓聚魂,他一直都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动声色地聚魂,看上去很惜命。 众人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一直盯着孟长青瞧,自始至终孟长青的脸上也没露出什么痛苦神色,众人心中不免揣测,炼魂术用在自己身上怕是不会有痛楚,难怪孟长青答应得爽快,这屋子里有玄武两位真人坐镇,谁也不敢趁他魂魄四散时动手脚,若是拆魂没有痛楚,这的确是个证明自己清白的好主意。 人群中扮作修士的吕仙朝心情很复杂,大约是都会炼魂术的缘故,他看着那团血雾,总觉得自己浑身隐隐作痛,头皮阵阵发麻,终于极低地说两个字,“服了。” 真是服了。 孟长青缓缓把魂魄压回去,大约还有些不太稳,他又定了定,然后看向那站在远处的长白弟子。 那少年一把推了自家师弟,“去!” 那长白弟子抿唇半晌,终于上前一步,对着李道玄叠手行礼,“真人,吴涣冒失,口不择言冲撞了真人,还望真人恕罪。” 李道玄没看他,他一直都在盯着孟长青,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克制,才能避免灵力散出去。 孟长青没站起来,望向那少年,“如今清楚了,总之,这事不是我干的,也不是吕仙朝干的,吴聆那半魂确实存在,我师父亲眼所见,他与我都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欺瞒道门,若是还不信,诸位那就当寻找这临河镇血案的凶手,刚刚那修士入河的景象诸位也看见了,如此凶邪,不及时除去,怕是要成为祸害。”孟长青一段话说得还算平静,却总有些喘,终于,他低声道:“总之,等找到他真相自然有办法大白。” 那长白少年闻声看了眼他,又立刻别开了视线。 孟长青反倒是盯着他看了会儿,极轻地笑了下,低头拧着眉继续梳理体内的气息。其实没什么必要这么做,大可躲在李道玄身后,待到捉拿到吴聆那半魂,想办法令他招了,迟早有一日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可心里头不舒服啊,哪怕是现在别人说李道玄一句,都觉得很不舒服。他知道被人诋毁时百口莫辩的难受滋味,不管李道玄在不在乎,他不该受这些。 谁说毁谤不伤人?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孟长青低下头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瞳中金色雾气却有些涣散开了。谢怀风那弟弟挺有意思的,找不到其他气息,临走时用力地抓了他魂魄一把,善恶一念之差啊。 众人一推开门,才猛地发现外头全是霜,屋檐上的冰棱一块块砸在地上,刺骨冷风吹得许多人都一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孟长青不知道众人是何时散去的。 那名叫谢虚云的少年走出大门许久,手轻微颤抖起来,在无人的地方,他终于缓缓抖着手,张开了手掌。掌心有一团极小的金色精魂,他这辈子何曾干过这种缺德事,实在是那一瞬间孟长青提到了兄长谢怀风,他控制不住心中的怨恨,抓了那魂魄一把,硬是生扯下来一块。 当时确实是想要孟长青的命,心里念着“去死吧”,可转瞬又后悔了,他认定孟长青有罪,也不觉得孟长青无辜,只是这手段真是下作,如此一来,自己和那孟长青又有何区别? 下一刻,掌心那金色精魂忽然抖了下,谢虚云本就有些心神不宁,见状猛地吓了一跳,差点把那精魂丢出去。 却见那金色魂魄砰一声在手中绽开,忽然化作了两只小金蝴蝶,扑簌着往他脸上扑,谢虚云吓得直往后退,却见金蝴蝶停在了他额头上,他僵住了,在他缓缓抬手去扑的时候,小金蝴蝶化作了一缕金色的细烟。 那妖道的幻术。 谢虚云怔在原地,忽然睁大了眼,久久没回过神。 屋子里,孟长青胸口血气翻涌,笑了下。下手挺黑,不过道行不够,抓肯定是抓不死,难受是真的难受。他正稳着魂魄,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去。 所有道人都走干净了,屋子里仅剩下李道玄与谢仲春两人。 孟长青看着李道玄有些怔,他还没见过李道玄这么望着他,好像是很茫然,失魂落魄,带着想触碰却又收回手的克制,最终归于一丝难言的痛楚,极深的痛楚,孟长青从来没在李道玄脸上看见过这种复杂神情,也不知道是不是魂魄不稳的缘故,心神激荡下,竟是有些情动。 李道玄的神情令他有种无法言说的心动。 “师父。”他也是忘记了,聚魂最怕心神不稳,下一刻直接喷出口血,神志一下子乱了,眼前发黑,一头栽了下去。 李道玄终于走上前去,谢仲春原以为他是要帮孟长青聚魂,如今这样子倒是可以聚了,只是渡灵力一定要小心,他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刻,却见李道玄捞过失去意识的孟长青,将人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用力地压在怀中抱紧了。 谢仲春顿住了,大约是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 谢虚云竟是又跑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跑回来做什么,正好撞见抱着孟长青出门的李道玄。他一见着李道玄,忽然心虚到了极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当时那血雾极浓,如今想想倒像是孟长青在帮他掩饰,他脑子一片混乱,说不出话来。 李道玄抱着孟长青往外走,谢虚云僵在原地,冷汗刷一下子下来了,李道玄甚至都没有看他,是他,他自己觉得心中良心难安,那两只小金蝴蝶似乎还在他眼前晃,明明只是个小把戏,跟摄住了他魂魄似的,直击他心底。 他连李道玄什么时候从身旁走过去的都没有察觉,他只觉得冷风飕飕吹在他脸上,冷,刺骨的冷。 谢仲春出门的时候,瞧见了站在那儿的谢虚云,长白这少年其实不错,说话条理清晰,之前那番话前半段确实句句在理,看得出来并不是故意为难孟长青,换了谁他也这么说。之后便有些不对劲了。谢仲春看了他一眼,终于道:“若是为道友寻求公道,自然是义举,可一旦寻求道义成了泄私愤,便很容易迷失本心,” 玄武修道先修心。 谢仲春说完这一句,没再继续说下去。 谢虚云闻声一震,忽然回头朝谢仲春喊,“真人!” 谢仲春脚步未停,孟长青的障眼法能瞒过在场的许多人,却瞒不过他与李道玄,善恶一念之差。 少年修道证业,路漫漫其修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第 53 章 李道玄抱着昏迷的孟长青,手源源地输着灵力, 他忽然抬头看向远方, 远山一重又一重,巍峨徜徉。 孟长青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金阳观的床上,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他睁开眼看去, 看见了坐在床头的李道玄。 屋子里只有他与李道玄两个人,光透过窗户打在地上,粼粼一团金光。 李道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源源不断地给他输着灵力, 瞧见他醒了, 没说话, 手也没停下来,看上去已经维持这样子很久了。 孟长青有些发怔地看着他, 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李道玄的手,李道玄低头看他, 孟长青一点点抓紧了他的手,隔着道袍,他感觉到李道玄手中尚未挥散的点点金仙灵力。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李道玄终于问道:“疼不疼?” “没有。”孟长青脱口道, 紧接着轻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按捺不住的莫名激动。李道玄一开口说话, 他一整颗心都在发颤。 李道玄与平时有些不大一样, 抬起另一只手摸着孟长青的头发,一点点摩挲着,最终,他低声道:“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那声音极低缓,好似事先在心底过了许多遍,说出来的时候已然带上了些警告意味。 孟长青看着李道玄的脸,莫名心中一惊,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忽然抬手扑了过去,一把抱紧了李道玄的脖颈,他明显感觉到李道玄一顿。雪色的道袍领子被揪成了一团,孟长青闻着李道玄身上熟悉的水沉香味道,死死地抱着李道玄不放,低头埋在了他脖颈中。 孟长青绝不后悔他做的,但是他怕李道玄心中难受,他也看得出来李道玄难受,于是他低声道:“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闻声抬手抚着他的背,一点点安抚着他,动作很轻缓,像是在摸着一样珍贵的东西,许久才道:“我没有生气,我在心疼你。”他按着孟长青的背继续输着灵力,说完低头亲孟长青的头发,轻极了,孟长青几乎没察觉到,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孟长青不知道,李道玄是真的心疼他,心疼他这些年一直不在自己身边,活成了这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李道玄放缓了声音,低声道:“以后不要这样做了,听话。” 孟长青闻声心中莫名一阵高兴,随即又是一阵酸楚,不自觉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他又记起昏睡前看见的那一幕,万千思绪浮在心头,一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一只手抚着孟长青的背,他如今才知道,原来当一个人难受极了,是真的会不想说话。可孟长青喊他“师父”,他于是低声道:“没事了,还疼不疼?” 孟长青听见他恢复如常的语气,松了口气,摇了下头,“没感觉了。”他抬头看向李道玄。 李道玄触及他的视线,抬手轻轻抚着他的额头,事情告一段落,如今便剩下了追拿吴聆那半魂,等着真相大白,那半魂要消化那些破碎魂魄,这一段时日内怕是不会再出现了。李道玄低声道:“那再睡会儿。” 孟长青立刻答应,松开手回身躺下了。 李道玄在床头又坐了一会儿,没什么事情做,握着孟长青的手给他渡灵力,等孟长青睡过去了,他这才缓缓凝住了脸上的温和表情,外头的霜凝了好几层了。 谢仲春过来了一趟,要商量那半魂的事,李道玄看了眼孟长青,摸摸他的头发,起身跟谢仲春出去了。 他刚一走,孟长青立刻睁开了眼,门窗上都有李道玄的封印,他从床上了坐了起来,过了半晌,他微微拧了下眉头,捞过案上的巾帕,低头吐出口淤塞在喉咙中的血。刚刚李道玄在,他没敢吐。 他抬手缓缓抹去了嘴角的血丝,坐在床上半晌,终于吐了口气。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 这场景还真是熟悉,又是一群人指着一个人说有罪。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有李道玄信他,有玄武可以依傍,当年的吕仙朝却是赤手空拳,一步步被推着往绝路上走。他今天还能拆开魂魄证明自己,当年的吕仙朝怕是当众自尽都没人信他,指不定还得落个畏罪自杀的罪名。孟长青思及此,终于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感慨,那时候他还打心里相信着吴聆,一个是长白仙门首徒,一个是劣迹斑斑的疯子,谁会信满口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吕仙朝?他也不信。 吕仙朝那时候怎么对着他们说来着,“我今日所受,你们今后百倍、千倍、万倍偿之!”说完满脸血泪的吕仙朝挖出了自己的金丹,直接摔碎了,彻底入了魔,再没回头。 孟长青之前只是愧疚,如今自己试了试,才知道在此之前他真是不懂吕仙朝的心境。 他忽然有些想那个小疯子。 下一刻,窗户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动静。 孟长青扭头看去,窗户上李道玄的封印散着淡淡的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翻身下床,抬手抵住了窗,“吕仙朝?” 窗户外刚要翻进去的吕仙朝一顿,轻轻吹了声口哨。 屋子里孟长青心头一喜,随即又是一紧,这里到处都是修士,吕仙朝这胆子是真的大。他看了眼李道玄那封印,抬手揭印,过了片刻,他一把打开了窗户,正好看见窗户外倚着个陌生修士,脖子里缠着根藏起来的红色细绒布巾。 变幻过容貌的吕仙朝闻声扫了他一眼,又吹个口哨,那眼神有股说不上来的异样,看得孟长青一顿。 孟长青道:“怎么了?” 吕仙朝想起自己瞧见李道玄打横抱着孟长青进屋的惊悚场景,极轻地摇了下头,一副“不可说”的模样,他抬起下巴对着孟长青道:“行了!手给我,我趁着李道玄没回来,抓紧帮你理一理魂魄。” 吕仙朝与孟长青都是邪修,吕仙朝的炼魂术比之孟长青可谓是出神入化,相比较于李道玄渡仙家灵力,他顺魂魄的办法要有用的多。孟长青心里也有数,立刻把手伸了出去,问道:“你身体吃得消吧?”他记得吕仙朝也受了重伤。 “只是顺个魂魄,又不给渡灵力,没事!”吕仙朝抬手按住了孟长青的手,下一刻他震惊了,瞪向孟长青,“李道玄给你渡了多少灵力?!” 孟长青闻声一愣,他睡梦中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李道玄一直帮他修补魂魄,金仙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识海,但是具体多少他没数。他试着运了下灵力,下一刻他惊诧地发现浑身上下游走着的全是李道玄的灵力。他当场顿住了。 一个邪修,体内如此之多的金仙灵力,可见李道玄费了多少心思。 吕仙朝轻轻“啧”了一身,“服了!”他一把抓过孟长青的手,“行行行,那我随便帮你顺顺,剩下的你自己理!” 孟长青闻声看向他,吕仙朝一边帮他顺魂魄一边“啧啧”个不停,“我他娘的怎么就摊不上这种师父?”吕仙朝终于红着眼骂了一句,拧眉看向孟长青,却忽然发现孟长青盯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他眉头下意识一跳,“你干嘛?”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拐的,表情一变,微微后仰着脱口一句,“我不是断袖啊!”瞧孟长青还盯着他,他表情都僵了,“哈?” 孟长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许久,闻声终于忍不住笑了下,“谁跟你断袖,想多了你。” “那你看我干什么?”吕仙朝莫名很警惕。从前他就觉得断袖很恶心,他当年最一开始看不惯孟长青,就是因为长白道门疯传孟长青与吴聆搞断袖,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还滚上床,想想都要吐了。如今也就是看在过命的交情上,他才对孟长青稍微客气了些。 但断袖依旧很恶心。 孟长青被盯了半天,终于道:“想多了。”过了会儿,他低声道:“话说你当年骂我的那话还真的应验了,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哪一句?”吕仙朝挑眉诧异道。他记得自己当年没少骂孟长青来着。 “你入魔前那一句。” 吕仙朝想了一阵子,终于慢慢地回忆起来了,半晌才低声道:“哦,那句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第 54 章 记起当年长白宗入魔,狼狈至极地朝着众人吼“我今日所受, 你们今后百倍、千倍、万倍偿之!”吕仙朝忽然提了下嘴角, 也不知道是笑什么。其实都是虚的,真有能耐早就一剑过去了, 骂几句不痛不痒的算什么本事? 谁骂得越凶,谁越见狼狈,是这个道理。 他忽然看向孟长青, 道:“你这锅也能往我头上扣?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又不是我逼你拆魂魄。”他还在帮孟长青顺魂魄,想起那画面头皮又是一阵发麻,这年头能让他头皮发麻的场景真的不多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说你也是逗!换我, 我就不拆魂魄, 他们问你要证据, 你也问他们要啊!他们说你杀了人,证据呢?!没有?没有那他说个屁!你直接当堂呛回去, 李道玄跟谢仲春在,我看谁敢吭一声!” 说到这儿吕仙朝似乎入了情境, 道:“我这不是骂你啊,但你是真他娘的蠢啊!你说当时李道玄都这么帮你了,你顺竿爬都不会?他一丢话, 你接着他的话茬立刻往下说啊!吴聆那事也容易说, 你就把吴聆干的事一件件晒出来, 别的什么也别扯!就说吴聆, 一口咬死了他干的事!你当年也是长白宗嫡系弟子, 李道玄唯一的弟子,怎么着也不输他个结巴啊!吴聆反正死了,你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只要你说的好听,让人觉得你可怜,你全天下最惨,谁管你说的是对是错。” 吕仙朝说到这儿给自己说笑了,道:“我如今总算是看明白了,吴聆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谁都向着他?因为吴聆无父无母,全天下欠他家两条命啊!这就跟人间进赌场,一开局你欠人家八百万两,你玩个屁啊!” 孟长青静静听着,脸上一直挂着笑,终于道:“你还挺能琢磨。” 被打断思路的吕仙朝闻声看向他,半晌才缓缓道:“你是真的不行,陶泽跟谢怀风要还活着,那俩怎么着都比你强。” 孟长青想到了些过去的事,低声道:“昨天那长白弟子是谢怀风的弟弟。” 吕仙朝一下子愣住了,昨天他虽然在现场,但是摄于李道玄与谢仲春,没敢有大动作,隔得远没听见这一段。他似乎有些诧异,半晌没说话,良久才微微低下头去,道:“哦,这样。” 孟长青道:“谢怀风以前说过他有个弟弟的,你记不记得。” “多少年前的事了。”吕仙朝摇了下头,“不记得。” 孟长青道:“他弟弟还不错,至少比谢怀风强多了。” 吕仙朝貌似没什么兴趣继续聊了,对着孟长青道:“行吧。” 孟长青于是岔开了话题,“其实,我仔细想过了,找着吴聆那半魂当年真相也不一定能水落石出,且不说吴聆那半魂没有记忆,就算有记忆他也不可能帮我们,这事麻烦多着呢。” 吕仙朝闻声看向他。 孟长青道:“不过总得试试。无论如何,至少我师父信了。” 吕仙朝闻声呵了声,皮笑肉不笑道:“我姐说过一句话,男人在床上从来不带脑子。” 孟长青反应了好一会儿,猛地懂了,盯着吕仙朝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有些愕然,又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他一下子卡住了,盯着吕仙朝慢慢地拧起了眉。 吕仙朝帮他顺着魂魄,终于顺完了,收回了手,道:“没事,我虽说不喜断袖,但我觉得你俩挺好的,扶象真人跟自己的徒弟搞断袖,这多有意思。道门规矩从今儿起全算放屁了!”吕仙朝笑了下,“我看那帮老杂碎到时候什么脸色,管天管地,有能耐去玄武管李道玄的床试试?” 孟长青盯着他。 吕仙朝被盯了一跳,道:“行吧,不说了。”他笑笑没再说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孟长青闭上眼,气息在周身回转了一周天,他点了下头,“好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全是不太可能,恢复个五六分也不错了。 “那就行。”吕仙朝对着他道,“李道玄估计快回来了,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放心,我打算过了,从长计议,先回天姥山养伤。” 吕仙朝大约是在玄武真人手上栽了两次,隐约回过味来了,当时乍一听见吴聆活着,精神抖擞,做事确实有些太急了,而今仔细想想,还是先养伤,这么晕头转向找下去不是办法,反倒容易给吴聆套进去。 还是要先恢复修为。 孟长青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吕仙朝的肩,将他拖了过来,“你得跟我回玄武。”他顿了下,“不是我说的,我师父说的。” 吕仙朝闻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惊的。 金阳观中。 谢仲春与李道玄在真武道像前站定,周围青烟萦绕,谢仲春听完了李道玄的话,一愣,“带吕仙朝回玄武?” “若是吴聆一事属实,当年吕仙朝是遭了人陷害,那他确实罪不至死。”李道玄低声道,“带他回玄武,一是怕他作乱,二是等事情水落石出,好给他一个交代。” 这两句话瞧着是挑不出错,但是谢仲春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看了李道玄许久,终于道:“没有这种规矩。” 李道玄缓缓道:“玄武祖训:天道贵生,无量度人。” 谢仲春闻声先是没说话,慢慢地拧起了眉,良久才道:“你真要护着那邪修?”他看着李道玄,“孟长青也就罢了,毕竟是你唯一的弟子,你信他有冤屈,带回来也就带回来了,吕仙朝那是个什么邪物?” 李道玄没说话。 谢仲春看了他半晌,发现李道玄没了声音,半晌才道:“行,你非得如此,我也拦不住你。”谢仲春确实拿李道玄没什么办法,他这师弟是个一根筋,不然当年为何师兄弟私下喊他“木头”,他见李道玄已经打定了主意,也不去争了,道:“人带入玄武,你放哪儿?总得有个人看着吧。关到放鹿天?” “不行,他心术不正,为人轻浮,长青还小,容易被他影响心性。” “我那儿弟子太多,且我事务繁杂,我无力分神。”谢仲春说到这儿,本该是有下文的,却忽然没了声音。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谢仲春忽然极轻地皱了下眉。 最终,追查吴聆半魂一事交代给了玄武女修李岳阳。孟长青其实想留下来与李岳阳一起在人间追查吴聆半魂,然而其他道门显然对此颇有微词,孟长青一下子懂了,众人嘴上不说,心中依旧不信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没说什么,怕影响玄武与李道玄的声誉,没再提留在人间的事。临走前,李岳阳压着行云刀看着他,笑了下,大约是让他放心。 孟长青其实并不放心,直到知道了谢仲春渡了六成修为给李岳阳,这才猛地定下心来。谢仲春毕竟是活了四百多年的道门真人,修为虽不如李道玄,但也是巅峰上的几人之一。他的六成修为,也许制不住吴聆,但加之李岳阳的谨慎,李岳阳借此脱身是不成问题的。 三日后。 玄武山上。 紫来大殿。 南乡子坐在殿前喝茶,一双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脖子缠着猩红长巾、穿着身地摊破烂黑衣裳,一脸“操了谁八辈子祖宗”、“倒了十八辈子血霉”的少年邪修,顿了很久,缓缓伸出手,卷起真丝云纹道袍,抬起用上好的走银吊竹白瓷杯,喝了口他名贵无比的春南明前茶。 谢仲春当时在李道玄说完这事就想过了,玄武一共三位真人,李道玄不喜吕仙朝,他没空整日盯着吕仙朝,唯一剩下的那位,是个体面人,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日日喝茶赏月,清闲无事,专好看话本子,年轻时常和邪修打交道,无论哪一方面,这位都是不二人选。 于是他一回来便将人领了过去。 大殿中,被打量了两个多时辰的吕仙朝嘴角终于抽了下,瞳中猩红掠了过去,脑子里一闪而过三个字,“老狗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第 55 章 吕仙朝在紫来大殿住下了。 他很早之前便知道,玄武和长白这种入世道门不一样, 玄武弟子并不崇尚追求剑道修为, 反倒是更推崇空泛的学问, 看他们书院教的东西便能看出来, 长白教的是剑训、符训, 弟子学完当场就能用, 玄武教的那是道经、天问,弟子学完后神神叨叨,跟人间三流神棍似的。 总的而言,普通的玄武弟子肯定不如长白弟子能打,但道门巅峰站着的那些人, 却大多师出玄武。 修为高不高与能不能打, 这不能算一回事。 如今玄武三位真人中, 修为最高的是李道玄, 吕仙朝与李道玄交过手, 他心中有了大致的数, 再去看南乡子, 也不觉得这位玄武掌教真人有什么稀奇的了。他任由南乡子打量完,然后大大方方地住了下来, 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每日清晨去紫来峰顶大肆汲取玄武福地洞天的灵力疗伤,晚上回偏殿睡觉休息, 懒得跟其他人打交道, 连话都懒得说, 一众人相安无事。 南乡子的弟子一开始还会时刻暗中盯着他,后来瞧吕仙朝除了贪了些,平时倒还算安分,南乡子也不管这些事,几个弟子便逐渐放松了警惕。 偶尔吕仙朝出门时,会在大殿里撞见南乡子捞着道袍袖子沏茶,水气氤氲浩渺,南乡子坐在那儿换盏倒水看话本,举手投足倒的确有几分玉京仙人的气质。 吕仙朝记得,他上一个觉得有这种气质的,那还是死无全尸的吴聆。 这一夜,玄武忽然下起了雷雨。 滚滚乌云齐聚在山峰之上,前一刻还是月明星稀,下一刻雷电交加,风过大岗,有如鬼哭狼嚎,不出半个时辰,一道闪电劈开苍穹,大雨倾注而下。 吕仙朝正在紫来峰顶疗伤,雨砸在了他身上,他睁开了猩红的眼,看了眼雨中的玄武。 紫来峰是玄武最高峰之一,极目望去,天地间都是雨,八百里山脉滚着雷电,有提着小灯笼的玄武道童躲在山崖下避雨,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黑暗中一切都隐没了,吕仙朝坐在那儿,罡风吹得山崖都在抖,他连头发丝都没飘起来一根。 吕仙朝看了很久,忽然从山前劈过的那一道雷电,将他的脸庞照得极亮,那一幕直接载入了道典的传说。 洞明大殿黄祖那把降魔剑一声龙吟。 南乡子正在大殿中喝茶,忽然顿了下,看向东南方向。 谢仲春正在堂前点着灯给书院写春联,“春”字那一撇忽然划了出去。 李道玄正望着杯盏中那朵从太白鬼城带回来的金色莲花,后知后觉地抬眸看向窗外。 紫来峰顶,风驰电掣。 玄武弟子们只当这是下了场罕见的雷雨,并未大惊小怪。紫来大殿中,道童见那雨都吹进窗户中来了,从地上爬起来要去关窗,喝着茶的南乡子低低出声阻止了他,“算了。” 邪修吕仙朝,逆行于大道之上,今夜于玄武入了新境地。 南乡子说实话有些头疼,天道之外的东西,算什么东西呢? 放鹿天。 孟长青也听见了那雷雨声,起身关了窗户,他倒是没想到别的地方去,他换个脑子也不敢想吕仙朝会在玄武道门入邪道新境地,只当这是场雷阵雨。关上门窗前,他看了眼李道玄的屋子,瞧着并没有光亮,应该是已经歇下了。 孟长青看了会儿,关了窗户。 那场雷阵雨下了很久,孟长青做了个梦。自从修习幻术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了。他最开始修幻术,是因为看书上写,这术法可以入梦。这事还得从那场被他忘记过的误会说起,他与李道玄阴差阳错在一块后,他连夜地做噩梦,最终他为了摆脱噩梦开始修习幻术,后来李道玄消去了他的记忆,修习幻术的记忆却依旧留在他脑海中。 孟长青是夜半从梦中惊醒的,满头都是冷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他定了心神看向窗户,窗外雷雨还在下,时不时有闪电轰隆着劈开夜幕,把屋子里刷一下照亮。那光还有些刺眼。 孟长青坐在床上凝神半天,脸色有些难看。 他梦见了吴聆。 不是后来的吴聆,是一开始的吴聆,那个长白仙门光风霁月的掌教首徒。 都是些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的事了,忽然之间全冲入了脑海,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缓过来后,头还是一阵阵发疼。隐隐约约能听见吴聆说话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低低地喊他“师弟”,那声音很温和,孟长青却下意识一阵恶寒。 他有些被梦魇住了,下一刻,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眉心。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怎么看都有种不祥的意味。 孟长青终于从床上起来,捞过了自己的道袍,才发现自己也没睡多久,顶多就半个时辰,外头雷雨貌似更大了,银杏林中刷刷一片。孟长青浑身都是未干的冷汗,他犹豫半晌,去了后院的一间屋子。 他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刚醒来的那种恶寒感觉散了些,睡意也全没了。他起身出了屋子,一推开门,大雨冲刷着小院,溅出满地的水花,他莫名怔了会儿,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缓缓看向一个方向。 孟长青站在李道玄的屋子前,电闪雷鸣的,他忽然低头整理下了仪容,袖子领子全一一理好,然后他抬头看向没有一丝光的屋子。 抬起的手停在了那儿,他有些敲不下去。 过了会儿,他自己先笑了。这场景有些熟悉,小时候,他刚上山那会儿,特别爱缠着李道玄,可李道玄平时总是没什么表情,瞧着很难以接近,他怕自己招人烦,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缠着他,有一年,正逢惊蛰,玄武打雷下雨,他放学回来,半路上躲树下避雨,一道粗直的紫色雷电劈了下来,他跟个傻子似的,眼睁睁地看着,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打雷劈。 路过的两个玄武师兄救了他,送他回了放鹿天,路上跟他说“打雷不能躲树底下”,他愣愣地点头,一见着李道玄,终于后知后觉地抖了起来,吓得连“师父”都不会喊了。李道玄了解原委后,带他回了屋子,当天晚上又是打雷下雨,李道玄瞧他吓成这样,留他在屋子里睡了,每打一声雷,他就控制不住地喊身侧的李道玄“师父”,最终,李道玄一夜没睡,他靠着李道玄倒是睡得天昏地暗的。 一道雷打断了他的思路,孟长青失神之间,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敲了下去,叩在门上一声脆响。 屋子中,坐在黑暗中的李道玄闻声一下子抬头看去。 孟长青只敲了一下门,许久没听见声音,不敢再敲了,怕吵醒李道玄,他放轻了脚步声正打算回屋,刚退了两步,门忽然打开了。 一身天青色道袍的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反倒是僵住了,进退不是,他没想到李道玄竟然没睡,他记得这屋子的灯早就黑了。 李道玄低声问他,“怎么了?” 孟长青被问住了,他也不能说自己做了个关于吴聆的梦,心神不宁的再没睡着,鬼使神差地就来敲了李道玄的门。他看了李道玄许久,道:“我我过来看看您,雨下得有些大,师父,您还没休息?” 李道玄看了眼他发梢和领口的水,一眼就看出他刚刚沐浴更衣,李道玄有些顿住了,拉开了门,“进来吧。” 孟长青走进去,屋子里果然漆黑一片,水沉香的味道很重,比他记忆中的要重许多,沉沉的,散不开似的。他看李道玄去点灯,忙上前主动帮他把灯点了起来,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却还是昏暗。 外头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将屋子照亮了一瞬,孟长青下意识看了眼窗户。 李道玄打量着他,低声道:“睡不着吗?”他记得孟长青做噩梦会出冷汗,醒来会去沐浴,从小到大都这样。 孟长青莫名有些说不上来话,半晌才点了下头,又道:“师父,您怎么还没睡?”他记得李道玄喜静,今夜确实吵了些,他问道:“被吵得睡不着吗?” “习惯了晚睡,多坐了会儿。”李道玄看了眼电闪雷鸣的窗外,“今夜这雷雨怕是停不了,要下到明日傍晚。” 孟长青立刻道:“我去布个阵法挡一挡声音?” “不用了。”李道玄看他,良久才道:“你有心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在飘忽。孟长青望着李道玄,李道玄立在那儿,好像是玄武列祖大殿中的画像走出来的道人,让他有些想亲近却又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只敢远远望着,可下一刻却见他入世而来,踏着温柔杨花春水,一下子到了自己的跟前。 孟长青终于道:“师父,我刚梦见些过去的事,有些睡不着。” “什么事?” 孟长青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下,低声缓缓道:“师父,您过去是不是经常被我气着?” “没有,为何想到这些?” 孟长青看向他,“我觉得我挺对不住您的。”他声音忽然低下去,“我一直觉得修邪术没什么错,可一想到您,我就觉得我是真错了,如果当时没修邪术就好了,再想想,如果当初听您的话,也许事情不会变成今日这样子。”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从没这么想过。”李道玄望着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与其在此追悔,不如多看看当下的事。” 孟长青望着他。 李道玄看出孟长青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他低声道:“你心里有事,都可以对我说,不用害怕。你心中在想什么,”顿了下,他轻声道,“我一直很想知道。” 那话语气很温和,落在了孟长青的耳边,轻极了。 孟长青在李道玄的注视下,先是一怔,不自觉地缓缓攥紧了手,他望着李道玄,大约是屋子里昏暗的缘故,李道玄看上去比白天要沉静许多,冷掉的水沉香味道一点点晕散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屋子有些冷清,李道玄身上隐隐约约透出股孤独的感觉。 挥之不去的孤独。孟长青有些怔住了,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刹那间心轻轻抽了下。 李道玄许久没听见他说话,抬眸看了他一眼。 孟长青忽然伸手抓住了李道玄的手,倾身吻了上去,那一瞬间,身体的反应比头脑要快许多。 吻住的那一刻,孟长青的脑子轰然一懵。 两人是坐在大堂中的,地上铺着竹编卷席,李道玄手边便是桌案,案上点着灯,摆着茶具。李道玄猝然睁大了眼,手边哐当一声,茶水从杯子中倾倒而出,他收回去的手被孟长青死死地按住了,李道玄绝对可以推开他,但是他没有,他惊住了,孟长青那只手烫得惊人。 孟长青确实浑身都在烧,连脑子都在烧,他抬起另一只手环上了李道玄的脖颈,小心翼翼地吻住了李道玄,孟长青从没在清醒的时候吻过谁,只感觉到一片柔软。 真的很软。孟长青有些怔怔地想,怎么会这么软?环着李道玄的手却是愈发用力,原本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可一沾上去却跟魔怔似的不想放开,他吻着李道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用舌头撬开了唇齿,卷了进去,他用力地吻着他,清冽的味道一下子在脑海中炸开。 那一刻,孟长青满脑子就两个字,“疯了!” 真的疯了,克制不住,收不回来,走火入魔似的,手上用的力道越来越大。他没敢去想李道玄此时的心情,李道玄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最后的一点克制终于荡然无存,这些年来的后悔与怨恨,好像是一瞬间寻着了归宿。 松开的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李道玄,手都忘记了松开,许久才低声道:“师、师父。”他的呼吸很乱,热气一点点落在李道玄唇上。 李道玄望着他,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那神情是孟长青从未见过的,像是震惊,又不像,看得孟长青头脑发懵。外头依旧电闪雷鸣,银杏林中疾风劲草,雨幕连天。 一切好像都失控了,跟外头那场雨似的,机缘巧合之下,忽然就轰轰烈烈,再也克制不住了。 孟长青定了心神,深深吸了口气,“师父,我一直想说,我我喜欢您。”很艰难的一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好像猛地一下子敞亮了,再说出来就容易很多,“对,师父,我喜欢您。”莫名其妙的,他有种落泪的冲动,这些年心底所有的不甘,都被这一瞬间的光亮压了过去。他眼中忽然绽出亮色来,抬头看着李道玄。 李道玄一直低头望着孟长青,他清晰地听见了这一句话的每一个字,轻轻落在他耳边,像是春雷似的。他没能给出反应。 孟长青隔了许久都没听见声音,低低地喘了口气,“师父,我”他轻轻摩挲着李道玄的领口。 下一刻,他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背,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倾,他被李道玄用力地按在了怀中。李道玄身上一瞬间散出来的金仙威压让他浑身都僵硬了,连动一下手指都不敢,胸口血气翻腾,身体中李道玄渡给他的灵力一瞬间流窜起来,彻底失去了控制似的。 李道玄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将什么都说尽了。 什么都说尽了。 孟长青先是一震,忽然反应过来,狂喜与哽咽交织,他用力地抱紧了李道玄,回应着他。 滂沱大雨一阵阵砸在玄武碑上,用力地洗刷着上面的“道”字。 有人在深山悟道,有人在红尘修行,这条通天大道上,有人往前走,有人往后退,有人彷徨不前,也有人原地驻足多年,等一个回头。皆是修行,皆是道意。 躺在床上,孟长青有种很恍惚的感觉,他望着身上的李道玄,下意识隔着道袍抓着他的手。明明是他魔怔似的轻轻扯着李道玄到了床上,此时此刻看上去最紧张得反而是他,李道玄一开始有些没反应过来,怔松过后却只是低头看着他,没有拒绝他也没有说什么话。 “师父,我”孟长青原来是有许多话想对李道玄说的,却又因为脸皮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忽然,他小心地抬头亲住了李道玄,李道玄一下子没了反应,孟长青轻轻地咬着那柔软的唇,一点点咬着,也不敢用力,慢慢地撬开了那唇齿,正在他想进一步的时候,下一刻,他被按住了,李道玄终于低头用力地吻了他。 孟长青心中砰一声,那一吻极长,温柔极了。 停下来的时候,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低低喘着气,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一双眼盯着李道玄瞧,“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忽然抱紧了他,一下子打断了李道玄的思绪。孟长青实在是有些被逼急了,明明没人逼他,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逼着往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退无可退,终于脱口道:“我喜欢您。” 那四个字真是低哑极了。李道玄从被孟长青笨手笨脚地轻扯到床上就看出孟长青的心意,脑子却莫名记起过去孟长青害怕,手一直摸着孟长青的头发没有别的动作,此时听见这四个字,忽然间心神俱乱。 前尘归了前尘,当下又是当下,他想起自己之前开导孟长青时说的那番话,一下子没了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对孟长青道:“可能会有些疼。”说完他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动作很轻。 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猛地用力,过了很久才说了一个“嗯”字,好像都僵的不会说话了。 李道玄低头看着他,任由他抓着,等孟长青的气息渐渐均匀起来,他才低声道:“别怕。” 孟长青其实没觉得怕,但他有些紧张,说不上来的紧张,好像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敢看李道玄的眼,却又不由自主地盯着李道玄近在咫尺的脸,怎么都转不开眼。 李道玄抬手抚着孟长青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他的额头,下一刻,他感觉到孟长青把脸用力地埋在了他的颈窝中。 李道玄终于露出个极轻的笑容,很轻,几乎难以察觉,他轻轻抚着孟长青的背,安抚着他,过了会儿,他伸出手慢慢地去解孟长青的衣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第 56 章 屋子里传出一两声喑哑破碎的呻.吟。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电闪雷鸣, 天地间全是轰鸣雷雨声, 屋子里却意外的安稳宁静。 有很低的喘息声响起来,分不清是呜咽还是呻.吟, 一开始是极力克制的,后来渐渐失了控, 最终彻底失控到连成了一片, 孟长青识海中空空荡荡,他像是往水中走,在往黑暗中沉,却被一只手捞住了。 他被揽入了一个散着水沉香味道的怀抱中, 耳边所有的声音一刹那间消失不见。 次日清晨。 李道玄站在窗边看外头连天的雨幕。四百多年前, 放鹿天原是座空山, 当年修行时, 师父问他, 为何要挑在这座福泽枯竭的荒山上修行, 他那时才十二岁,思索片刻, 回师父道, “我喜欢。”师父闻声诧异了半晌, 忽然放声笑了出来,从此再没跟之前似的旁敲侧击劝他另挑一座玄武灵山。 他在这荒山修道, 一转眼就是四百多年, 什么晦涩的道书都看了个遍, 如今回想起来,才终于明白那三个字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下一刻,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去,孟长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穿着身道服站在屏风旁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看上去是站了很久了。 孟长青确实站了有一会儿了,一觉醒来,第一念头是这雷雨竟然还在下,这一夜睡得真的好。他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果然看见李道玄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子里站着,他走到李道玄身后,看了他大半天,李道玄明明开了灵识,竟是什么都没察觉,一双眼只是望着窗外那雷雨。 就在孟长青想走过去的时候,李道玄却忽然回过头来,孟长青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温和的眼。 两人都顿住了,场面一时竟是有些让人觉得怪异,终于,孟长青先笑了下,低低地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那笑似乎有感染力似的,看得他也缓缓露出个极轻的笑。 孟长青走了上来,似乎有些好奇李道玄刚刚在窗前看什么,李道玄却没再看窗外了,他看着往窗外看去的孟长青。下一刻,他看见孟长青忽然扭头看向身旁的他,一双眼亮极了。 李道玄低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孟长青摇了下头,眼睛一直盯着他,忽然他伸手攥住了李道玄放在窗棂上的手。 李道玄诧异过后,没抽回手,任由他抓着,又过了会儿,他微微用力反握住了孟长青的手,没再松开。 孟长青的脸忽然有些红,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道:“师父,我先去隔壁洗个澡。” 李道玄闻声点了下头,去拿了套崭新的玄武弟子道袍,这还是好几年前的,孟长青一次没穿过,李道玄把衣服递了过去,“去吧,用热水洗。” 孟长青极轻地点点头,“好。”他一把拿了衣服盯着李道玄往后退,出门前还回头望了眼,李道玄站在窗前望着他,他觉得孟长青像只拼命压着兴奋的兔子,李道玄有些说不上来,他对着定在原地的孟长青笑了下,“去吧。” 孟长青抓紧了新道袍,闻声终于回身退了出去,差点磕着门框。 李道玄一直望着他,孟长青消失在门口,他还是望着那方向,然后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袖子,笑了下。 孟长青一出门就愣了。刚刚他瞧李道玄望着窗外,表面上瞧着好奇也凑过去看了眼,其实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窗外,全在李道玄身上,想凑过去跟他说句话而已,他随意扫了眼雨幕就没再看,此时一出门,他终于被震惊了。 他立刻转出院子,一眼往山上看去,雷雨还在下,遍地都是抽出来的新草,刚刚入秋的山,一夜之间漫山遍野开满了花,银杏的叶子还是金灿的,银杏林中却已经遍地昨夜抽出来的新草春花,雷雨还在下,满眼都是春。 如果不是孟长青此时刚睡醒,脑子清醒无比,他差点觉得自己修幻术走火入魔,出现幻觉了。看了大半天,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林子,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昨夜在床上的时候,李道玄一直没说什么话,一开始也并非十分主动,孟长青当时甚至忐忑地觉得李道玄是不是不喜欢这些事,他也没敢问,怕打断李道玄,他前半段真的一声都没敢吭,也没敢动。 如今,孟长青看着这满山遍野的春草,终于抬手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一个人在原地笑了很久,忽然想起澡还没洗,这才赶紧回身往屋子里走。 等他换了身衣服出来,已经半炷香后了,李道玄还在堂前坐着,旁边站了个青色衣裳的小道童。 李道玄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他,眼神忽然间柔和了许多,低声道:“我要去一趟紫来峰。”这一夜雷雨的动静实在大了些,南乡子早上其实已经派人来请了一趟,不过那时候孟长青没醒,李道玄觉得留孟长青一个人在山上睡着有些不放心,就没去,这会儿南乡子又派人来请了一趟。 孟长青看了眼那小道童,立即反应过来,李道玄在特意等着和他说一声,他立刻道:“好,那师父我等您回来。” 李道玄望着他,低声道:“一个人别乱跑。” “是。”孟长青点了下头。 李道玄吩咐完,这才起身与那道童一起往外走。 孟长青站在廊下望着离开的李道玄,雷雨还在下,李道玄没有御剑,也没有用术法挡去雨水,而是撑了把油纸伞。近些年道门中人滥用术法,衣食住行恨不得全靠术法解决,玄武却还是承着几千年前的,门中弟子平时鲜少用道术。说来也奇怪,孟长青一直不明白李道玄对于这些规矩的看法,若是说李道玄恪守,李道玄又岂会轻易接受师徒乱.伦,可若是说李道玄不守规矩,李道玄却一直默默遵循玄武各条。 一直到今日,连死板如谢仲春都会偶尔嫌麻烦,直接用术法解决简单的住行问题,但是李道玄绝不会。其实都是些小事,用术法也无关痛痒,但是李道玄却十年如一日地遵守着这些早已陈旧的规矩。 孟长青看着逐渐远去的李道玄,雷雨下得很大,玄武真人道袍偏长,一层层掠过泥水,溅上了一圈污渍。孟长青忽然从架子上抽了把伞,哗一下撑开了。 小道童提着衣摆小心撑着伞跟在李道玄身后,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传来,他回头看去。 “师父!” 李道玄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回头望去。 孟长青穿过雨幕,走到了李道玄面前,放下了伞,忽然捞起衣摆低身一下子蹲下了,李道玄一愣,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正好遮住了蹲在雨中的孟长青。 半蹲在地上的孟长青伸出手捞起李道玄溅上泥水的道袍衣摆,小心打了个结,那道袍刚刚好不会拖地。这还是吕仙朝他姐姐教他的,人间姑娘家都流行穿各色拖地长裙,吕仙朝的姐姐是个穷姑娘,穿裙子总是爱把裙摆打个结,这样裙子便不会拖在地上弄脏磨坏,能多穿好几年,人也不容易踩着裙子被绊倒。 孟长青弄好后,又仔细把李道玄的道袍上的泥水擦了下,他用了术法,衣摆一下子整洁如新。然后他才猛地想起李道玄不喜欢自己滥用术法,一下子仰头看他。 李道玄倾斜着油纸伞,望着蹲在他脚边仰着头的孟长青,又看了眼自己打了个结的道袍衣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孟长青在干什么,雨下得很大,终于,他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伞,低声对孟长青道:“起来。” 孟长青却是望着他的脸失神了,天光下,李道玄一身洁白玄武真人道袍,头发跟雪似的,孟长青莫名就看得心动不已,蹲在地上半天没起身,连李道玄喊他起身都没听见,忽然露出个笑容来。 那绑着双髻的小道童看着半蹲在李道玄面前的孟长青,脸上露出了诧异,下一刻,他心中一凛,心道:“就这讨好人的本事和决心,别人学都学不来,难怪犯下了这么些事还能留在玄武,真不一般!”他在脑海中学着书院中几位师兄的语气把“不一般”念了几遍,又看了几眼孟长青。下一刻,他瞧见扶象真人朝着那叛徒伸出了手,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眼中有些昏暗,终于低声道:“回去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一把从地上拿起伞,往后退了两步。 李道玄见他回了屋子,这才继续转身与那道童往山下走,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道袍衣摆那个结上,许久,他撑着伞,忽然笑了下。 孟长青手支着窗户,目送着李道玄离开,终于,他抱起了手靠在了窗前,抬头看这场下了一天一夜的雷雨,还有这雨中的春。 紫来大殿。 南乡子找李道玄是为了吕仙朝一事,他原来是不想招这些事的,无奈谢仲春昨夜感受到异象,今日一大清早便上山来问他吕仙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南乡子一问三不知,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上所以然,谢仲春当场就有些不悦了,本来谢仲春把吕仙朝放在南乡子眼皮底下便是让南乡子多看着点,结果吕仙朝昨夜在玄武入了新境地,这话传出去,玄武天下大宗的脸都要丢尽了。 南乡子作为一个闲散掌教,被谢仲春叨叨了一个上午,一个头两个大。谢仲春看着他那副不上心的样子,这回是真的动怒了,连带着师兄弟那些过去千八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被他翻出来说了十几遍,南乡子听得哑口无言,插句话都插不进去,最终,等谢仲春叨叨完了,他这才客气地询问谢仲春的意思,“你如何打算?”。 谢仲春闻声又怒了,这一下子心智直接回到了十七八岁,道:“你是这玄武的掌教,凡事都要我来做打算?如今那吕仙朝也不知道在玄武哪座山头,你要我如何打算?你与李道玄便折腾吧!长白被那邪修一把火折腾干净了,你等着玄武也出了事再来上心,我看是不迟的!” 南乡子一时无话可说,谢仲春茶也不喝了,一撂杯子走了。南乡子回过神,命道童去请了李道玄,结果李道玄没来,南乡子还一愣,心想也许是有要事,过了一阵子又命人去请了一遍。 还好,这次总算是来了。 两人坐在紫来大殿,南乡子还是慢腾腾地先给李道玄倒了杯新茶,不急不缓地把吕仙朝那事说了。 说实话,南乡子自己是没觉得这事有谢仲春说的那样严重,他这些日子也有留意吕仙朝,他瞧着,吕仙朝这心肠也不算黑呀,若是没得机缘,也就那样,得了机缘,布偶都能点化成人,何况吕仙朝。单单只说吕仙朝这人,南乡子觉得,算不上好,也不算烂,一个有点小聪明的邪修罢了,能步入这种境界,他还是颇为意外的。 南乡子自顾自说了一阵,一抬头却发现李道玄似乎在走神,他顿住了,食指试着轻轻敲了下桌案,咚一声响。 李道玄手中握着那盏尚未凉透的新茶,闻声抬头看向南乡子。 “怎么了?”南乡子打量了他一会儿,道:“心神不定的?” 李道玄思索了会儿,把着那杯茶没说话。 南乡子没往别处想,下意识觉得李道玄是为了吕仙朝一事才心绪不宁,毕竟吕仙朝是李道玄带回来的,谢仲春今日一大早在他这儿可没少数落李道玄,说李道玄这么些年过去了,做事永远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从不听人的劝,还说李道玄哪里有个道门金仙的样子,简直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似的。 说来也怪,他们那一众师兄弟,背地里虽常常说李道玄这里不是、那里不好,却从没谁真的去当着李道玄的面说这些话。谢仲春敢当着南乡子的面说南乡子为老不尊,却从不会去李道玄面前说李道玄的不是。一来可能是觉得说了也没用,二来可能是受了师父的影响。李道玄自入了师门后,长辈从没舍得骂过一句,劝都是拐着弯劝的,有时候索性连哄带骗。南乡子自己从前就没少骗李道玄。 这样想着,南乡子看了眼李道玄,见他不说话,低声安慰道:“这事也不能怪你,我倒是觉得你做得对。”说着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们不要以正道自居,觉得邪修都罪无可恕,瞧不起他们,我倒觉得,我们要多听听他们的心里话,万一是个能回头的呢?” 李道玄闻声看向南乡子。 南乡子对着他笑笑,抬手喝了口茶。 李道玄低声道:“我想同孟长青双修。” 南乡子一口茶全喷了出去。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干净道巾递了过去。 目瞪口呆的南乡子没去接,他睁大了眼看着李道玄,“你说什么?” “我想同孟长青双修。”李道玄把那道巾放在了案上,把这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边,语气如常。他刚刚不是在想吕仙朝,他在想孟长青。 南乡子懵了,这话不啻惊雷,“双修”与“孟长青”这两个词在他脑子里盘桓轰鸣,半晌他才道:“那可是你唯一的弟子。” “我知道。” 南乡子想了下,李道玄这号人物,证道多年,完全不用靠双修这法子提升修为,好半天他才问道:“那你是拿他做炉鼎,还是道侣?” “道侣。” 南乡子张了张口似乎要说句什么,什么都没说出来。过去的许多事情全都串上了,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悟过来,“你”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一句“成何体统?”还是喝一句“有伤风化”好,思来想去,他没敢骂李道玄,微微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定了定神。 “你之前那白露剑”南乡子看着他,终于道:“当年白露剑不是你借他的,是你赠与他的?他真的抽出来了?” 李道玄闻声没说话,许久才点了下头,低声道:“我对他有情,许多年了。” 南乡子握着杯子的手又是一抖,这次他真的久久没说话,低头喝了口茶,还被呛了下。 他还是觉得自己该说句什么,抬头看去,下一刻他忽然顿住了,一双眼盯着李道玄脖子上不易察觉的痕迹,他差点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你与他已经双修过了?” 李道玄不知道南乡子怎么看出来的,握着杯子的话说明显微微一顿,然后他点了下头,“嗯。”他明显是没打算遮掩,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道袍衣摆上轻巧的结,眼中泛着很柔和的光。 南乡子已经惊呆了,望着李道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一时竟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师徒乱.伦”还是因为“李道玄真的与人双修”而震惊,也许两者都有,但明显后者更甚。 至于吕仙朝,南乡子已经把这事给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第 57 章 放鹿天。 孟长青望着外头的那雨幕。李道玄自从跟着那道童去了紫来大殿, 一直都没回来。孟长青猜想,应该是南乡子找李道玄有要事商量, 兴许是有了吴聆的消息,兴许是别的。孟长青站了一会儿, 回了屋子。 李道玄从太白鬼城带回来的那朵金色莲花还摆在靠窗的桌案上,泛着淡淡的金色雾气。虽然李道玄从未说过,但孟长青看得出来李道玄很喜欢这莲花,他不只一次窥见李道玄望着那莲花失神。今日难得李道玄不在, 孟长青伸出手去, 想从那莲花中把自己的一半灵识抽回来,手在空中顿了会儿, 还没有所动作, 他又把慢慢地手收了回来。 他望着那朵金色莲花, 想起昨夜的事,终于极轻地笑了下。他最一开始承认断袖只是因为谢怀风拿这事编排他与吴聆,他那时候误以为吴聆真是个断袖,见吴聆被谢怀风嘲弄,一时脑子发热,帮吴聆解了个围。结果吴聆被他吓得不轻。 后来传得多了,他索性就自嘲断袖, 破罐子破摔了。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成了断袖。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大约是他这一生最顺遂自己心意的时刻了。 他望着那莲花。 下一刻, 坐在堂前的孟长青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邪气荡了过来, 比他生平所见都要凶烈, 莲花上的金色雾气一下子浓郁起来,孟长青抬头看去。 雷雨还在下。孟长青起身推开窗,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吕仙朝靠在那廊中的柱子上,浑身都被雨打湿了,半垂着眼也瞧不清表情。他周身萦绕着肉眼可见的层层煞气,不同于李道玄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的金仙修为,吕仙朝周身的陌生煞气极为张扬,翻腾不息,似乎还夹杂着些暗紫色的灵力。孟长青混邪道也算久了,第一眼看去,竟是无法分辨那陌生煞气的虚实。 再定睛一看,那暗紫色的不是灵力,竟然是风雷。 吕仙朝忽然抬眸望向孟长青,勾出个笑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味。 孟长青心头一跳,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吕仙朝自打来了玄武,谢仲春怕他生事,让南乡子看着他,这些天吕仙朝一直没下过紫来七峰,孟长青这段日子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吕仙朝,他用眼神上下打量了圈吕仙朝,终于道:“你这怎么了?” 吕仙朝笑笑,拍拍肩上的水,也没回孟长青的话,道:“我今日呢,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你师父的。” 孟长青手撑着窗户看着他,一听这话隐约觉得不对劲,“你找我师父做什么?” 吕仙朝道:“我想和他过过招。” 吕仙朝昨夜机缘巧合之下,于玄武紫来峰风雷之中入了全新境地。当今天下,正统道宗门派共有二百六十一,长白与玄武两大古宗并列为首,两万正统修士中,李道玄名头最响,境界最高,这事三百多年前就载入了道典。但邪道却至今没出什么像样的角色,当年出了个孟观之,可惜没蹦两日便死了。吕仙朝如今刚入了新境地,想找个能打的试试手,挑来挑去,挑中了李道玄。 孟长青先是没懂,直到吕仙朝对着他道,“我刚入了新境地。” 孟长青一下子顿住了,看着他那周身陌生煞气,又看向那雨中的风雷,脑子转得够快,脱口道:“昨夜那雷雨是你引出来的?!” 吕仙朝点了下头,对着满脸震惊的孟长青笑,“是我。”又道,“你师父人呢?”他在孟长青跟前丝毫没掩饰自己的猖狂得意,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宗师,穷山僻壤出来的无赖,浑身上下除了胆气便是运气,猖狂一日是一日,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他自取灭亡,结果他一天天的狂到了今日。 吕仙朝不屑得在孟长青面前装,把事儿说了。 孟长青听完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吕仙朝问他道:“你师父真出去了?” 孟长青看着他那一身的煞气,“你死了这条心,我师父不会跟你动手的。” “为何?” “我师父没你那么无聊。”孟长青在他的注视下,半晌才道:“你要是实在想试试,我可以跟你过招。” “别。”吕仙朝立刻摇摇头笑开了,“我不跟你打!我发过毒誓的。再说了,你肯定打不过我啊!李道玄倒是能试试。”他随手捞了团风雷在手中把玩,见孟长青盯着他,他瞥了两眼,终于收了风雷道:“行行行,我不找李道玄了行吧!万一我失手把他打个半身不遂的,那多过意不去,你说是吧?” 孟长青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吕仙朝笑笑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了孟长青一圈,忽然诧异道,“你魂魄好全了?”他刚没留意,如今一看,孟长青的修为似乎比上次见到时高了不少。这人前不久当众拆了魂魄,这才过去多久,修为不降反升? 孟长青闻声极轻的一顿,面不改色地转开了话题,“你这样明目张胆,不怕我掌教师伯找你麻烦?” 吕仙朝道,“你是说你们那掌教啊?”吕仙朝想起那个喝口水都得先翘着兰花指把杯子擦个七八遍的老娘娘腔,对着孟长青客气地笑了笑,他知道孟长青护着自己师门,也没当着他的面说这些,道:“我过两日便下山了。” “你要下山?” “嗯。”吕仙朝道,“再养个小半个月吧。话说回来,你回玄武后,真的一直没出过这山头?” “我师伯下了禁令,不许我踏出这山一步。”孟长青记起谢仲春的话,没说什么。他当初提出想与李岳阳在山下追查吴聆一事,谢仲春当时的脸色便很不好看,一回来直接下了严令,这已经算网开一面了,按着谢仲春原来的意思,是想把他关到海上哪座孤岛上去,估计是看在李道玄的面子上才放了他一马。 孟长青真不敢得罪谢仲春,他在书院上过学,对谢仲春有阴影。 吕仙朝明显是觉得孟长青怂,却难得没嘲弄他,半晌才道:“你在山上待着也挺好的。” 孟长青闻声看向吕仙朝。 吕仙朝道:“我说真的。”他难得有些正儿八经,打量了孟长青一会儿,低声道:“你这样不挺好的吗?吴聆半魂那事你别掺和了,我过两日便下山了,那事交给我就行,你别操心了。”他说着话,提到“吴聆”二字时,两道风雷从他周身煞气中掠过。 他见孟长青不说话,道,“你呢,别的事不用你管,你不是一直想回来吗?如今回来了,他们让你在这山上待着,你就在山上老老实实待着,跟紧了李道玄。剩下的事交给我了。”说完他凑上来,抬手轻轻搭上了孟长青的肩,“放心,我一定弄死吴聆。” 孟长青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失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道:“那真是多谢你了。” 吕仙朝望着他,低声道:“说谢就不必了,我这人一码归一码,你当年救过我,我自然会报答你,吴聆当年害过我,我自然要弄死他。” 孟长青闻声许久没说话,终于在吕仙朝的注视下点了下头,“行吧。” 吕仙朝走后,孟长青在屋子里把刚刚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又想了两遍,忽然笑了下。说起来,吕仙朝真是个异类,资质平平,没啥良知,这世上天赋比他高的、心地比他好的、家世比他强的那真是多如牛毛,若是十年前,说吕仙朝会是个人物,估计连吕仙朝自己都要笑这人脑子给驴踢了。可如今,论这天底下的大人物,谁能避得开吕仙朝这名字? 孟长青想起吴聆当年教他下棋,第一句话是,落子无悔。孟长青如今想想,吕仙朝与他两个窝囊至极的还活着,当年名震天下的那一位却只剩下了半魂残留于世,说是风水轮流转也好,说是天道好轮回也好,总而言之,孟长青悟到了,只要活着,总能等来翻盘的机会。 李道玄是入夜时分回来的,孟长青刚刚才点了灯,屋子里笼着昏黄的灯光,外头的雨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声响。 孟长青听见脚步声回头望去,视线一下子停住不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第 58 章 李道玄其实傍晚时分就出了紫来大殿, 在放鹿天山脚下,他遇见了候在那儿的吕仙朝。 吕仙朝抱着手背靠在一颗半金黄的银杏树下, 抬头望着放鹿天山顶,衣袍滴着水纹丝不动,乍一眼望去, 风雨如晦中,竟真的有不世出宗师的风范。 然后他回头看向来人, 忽然露出个“等你个孙子挺久了”的表情来。 李道玄望着他并未说话。 吕仙朝上上下下打量了面前这位玄武剑修宗师一圈, 忽然笑道,“真人,许久不见。”话锋陡然一转,“你我你过过招如何?” 李道玄别开了眼, 继续往前走, 吕仙朝身形一闪挡在了他的去路上。李道玄的脚步停住了。 “真人且慢。”吕仙朝略一思索,笑道,“当年太白鬼城绣楼中,我一时失手伤了真人,如今这时机正好,真人难道不想一雪前耻?” “输赢是常事。” 吕仙朝看着脸上丝毫看不出动怒的李道玄,不知道李道玄这是装的还是真沉得住气。他对李道玄的了解全部来自孟长青,而孟长青口中的李道玄常常令吕仙朝联想到长白那尊真武道像,没有七情六欲, 也没有喜怒哀乐, 只有一册又一册硬邦邦的道典传说, 真的很硬。 吕仙朝记得,当年玄武百字碑前,李道玄废了孟长青右手,他及时赶到将孟长青带回了太白鬼城。其实说废也不算,李道玄手下还是留了情,吕仙朝记起来,他跟孟长青说他帮他治治试试,结果孟长青一声不吭地把右手捏碎了。他当时看的火大,打心底看不起孟长青那副蔫头巴脑的样子,结果一出门正好撞见在太白鬼城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李道玄,他略一思索,化作了孟长青的样子,将人引入了绣楼。 他那时没想真的对李道玄怎么样,毕竟不知虚实,他只是想伤李道玄一只手,他原以为这么个道门第一人,名头这么响,总该有场恶战,却没想到李道玄也不过如此,连他的一招都没接下来,后来李道玄看破了他的障眼法,认出他不是孟长青,竟然直接回头走了。自那次之后,吕仙朝一直揣测这人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毕竟随便换个身份高些的修士都绝不至于这么窝囊。 吕仙朝如今提这事,是想看看李道玄的反应,却没想到李道玄一点反应也没有。 吕仙朝看着他,笑道:“真人倒是看得开,难怪当年孟长青同我说起您,他说您是圣人呢。没想到圣人也有断袖的啊。”他说话时一直留意着李道玄的神色,心道这还真跟尊道像似的,连眼珠子都不动的,这怎么做到的? 下一刻,他就看见李道玄的眼珠子动了。 李道玄终于望了他一眼。 吕仙朝心道:“真不容易。”他对着李道玄道,“真人,在我老家那边,断袖是种病,要用苦艾草混着草木灰一起服下去,还要拿热炭敷在背上,许多人便是用这法子治好了。”吕仙朝谎话张口便扯,他老家没这说法,不过这话当年确实有人说过,但不是他。他见李道玄仍是没反应,道:“真人,你倒是说句话啊,瞧不上我怎么的?” 吕仙朝本来就是奔着挑衅来的,一字一句都摆明了要挑事儿,他从前在太白宗门里经常干这种事,很是得心应手。 李道玄望着吕仙朝,他年轻时也并非没有与人切磋过,甚至因为一群师兄弟到处招事,他可以说是三天两头被推出来与人切磋,不过对方大多是几百岁的老修士,但凡遇上了,无论是邪修还是道门中人,所有人都很讲规矩。他第一次遇上吕仙朝这样的。说吕仙朝是无赖吧,这身修为连南乡子都觉得不可思议,说他是宗师吧,这一身无赖气质又实在让人困惑。 李道玄原本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却不知道为何停在了原地,问了一句,“长青经常与你提起我?” 吕仙朝以为李道玄是扮木头精上瘾了,此时听他说话,还颇为意外,回道:“是啊,他跟稍微熟一点的都会提你。”他忽然挑了下眉道,转了语气道,“说你为人无趣至极,什么闲事都管,不过后来他就再也不提了。就当年你废了他一只手那事,你记得吧?他那时恨不得划清和你所有的界限,在街上见着卖扇子的,一看上面是仿你的字,他直接扭头就走,恶心得不行,我追上去问他真有这么恶心啊,你猜他怎么说的?” 吕仙朝低声说着话,忽然手中一道风雷过去了。 李道玄不知为何没躲,甚至连金仙灵力都没散出来,手上直接划出了一道血痕。 吕仙朝颇有些没想到,诧异地看了眼李道玄。 李道玄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手上的伤,又望向吕仙朝,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一双眼却是有些暗。 吕仙朝顿时眯了眼,对着他笑了下,周身煞气一瞬间暴涨,衣摆却没抖动一下,下一刻,周身煞气扑杀而去,黑雾几乎凝成了形。 李道玄没动,雾气触及他的一瞬间忽然间流散开,在雨中翻腾如黑白山水。李道玄隔着那水墨画似的雾气望着吕仙朝。 吕仙朝原本是打算看热闹的,心头狠狠一跳,笑容不自觉地僵了下。 他看了李道玄一会儿,周身的煞气渐渐浓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却又瞬间消散。他对着李道玄道,“真人深藏不露啊。” 他抬手收了风雷,这些是循着天雷过来的,雨停了就没了。他原本想与李道玄过招,此时却打消了这念头,过招并不一定就要惊天动地,他是奔着痛快来的,但明显李道玄不是个痛快的人。 何况刚刚那一手足矣,虚实一看便知。 吕仙朝望向面色如常的李道玄,半晌忽然笑道,“既然真人不愿切磋,那我看便算了。”他自己顺着台阶先下了,见李道玄仍是望着自己,他笑了下,“得,给您让个路。”说着他没再挡着李道玄,给他把路让开了。 李道玄却没有动,望着吕仙朝低声问道:“他怎么说的?” 吕仙朝没反应过来,想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接着上一茬孟长青买扇子那事说的,他哑然失笑,觉得李道玄这人真有意思,他也懒得继续编了,直接道:“我编的!没那事,你那徒弟一身贱骨头,被你废了只手,瞧你废的不彻底,自己还要再废一遍,街上瞧见买扇子的,一看上头的字像你写的,蹲着看了半天,把所有都买了,两只手拿不下,拿了只筐抱回来的,那筐大的跟水缸似的,我追上去问他说你有病啊,他就盯着那筐里的扇子不说话,也不撒手,我就说,醒醒,你们都断了师徒关系了,李道玄要杀你呢,他装得跟个聋子似的。” 吕仙朝估计是忍了孟长青那窝囊样子很久了,一开口便没有刹住,索性全说了。 李道玄一直静静听着,直到听完了,他始终没说话。 放鹿天,刚入夜。 孟长青站在屋子中,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去,正好看见走回来的李道玄,他的视线在李道玄手上停住了。 孟长青低身蹲在李道玄面前,低头查看着上面的伤,仔细看完才松了口气,不是什么重伤,只是划开了一道浅口子,他起身去拿药。药室山每个月都会将各种常备药送到玄武各个山头,放鹿天人少,孟长青在外时,这山只有李道玄一个人住,药室山弟子却仍是每月按时送药,也多亏他们守规矩,孟长青没手忙脚乱,他从药箱中把几瓶药拿出来。 他现在想抽吕仙朝。 李道玄望着帮他上药的孟长青,抬起另一只手摸了下他的头发,孟长青立刻抬头看向他,他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 李道玄问他,“当年你用扇子作法器是因为上面的字?”孟长青自打出了玄武当了邪修,再没用过剑,也没用过道术,到哪儿都捏着柄纸扇。 孟长青一听就知道是吕仙朝同李道玄说了什么,他握住了李道玄的手,“嗯,扇面上仿的是您的参合。”谢仲春重视文教,曾让李道玄为书院的弟子写一部道书,李道玄于是写了参合,不知怎么的传了出去,一时间满大街都是仿品,个个都说是自己的真迹,这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如今小辈们大多都知道参合,知道李道玄的却寥寥无几,街上没人再卖这些了,孟长青看见那些扇子上的字心中震动,把东西买下来作了法器。 孟长青当年买扇子是因为他其实并不愿意真的与李道玄恩断义绝,他想的是,无论李道玄认不认他,李道玄永远是他唯一的师父。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如今两人是这种关系,李道玄一提起来这事,孟长青忽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他从那些年就惦记上了自己师尊似的,他望着李道玄本来想解释,却又没了声音。 当年确实无意,可如今不比当年。 李道玄看了眼孟长青握着他的手,许久才问道,“你的右手是如何痊愈的?” “我用剑用习惯了,不动右手不习惯,后来出了些事,我觉得这样不成,自己想办法治了,早已好全了。”孟长青看着李道玄的神色,想起当年的事,语气放缓了些,“师父,无论过去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什么,我心中从未怨过您,我真的从没有敢这样想过,我一直十分敬重您,如今仍是如此。” 李道玄望着他,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大约是因为孟长青用了“敬重”这个词,他有些没想到,半晌才低声道:“敬重?” 孟长青握着他的手,点了下头,忽然低声道:“我小时候第一次见着您,我就在想,圣人真的从画里走出来了,我都看呆了,心中一直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圣人?比真武大殿中的画像还要好看,我看见圣人朝我走过来了,我在心里念,我想跟他下山,我想跟着他修道,我想一辈子都跟着他。”孟长青望着李道玄,“您让我留在江平城,我就想,您要去降妖除魔,您还有好多重要的事要做,等您做完了,我就去玄武山上找您,求您收我为弟子。” 李道玄静静听着,听完了,望着孟长青许久都没说话。 孟长青道:“您一直是我在世上最敬重的人,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比性命都重要许多。” 李道玄望了许久,终于道:“你说的敬重,是怕的意思?” 孟长青低声道:“不是,其实我”他一下子没了声音,望着李道玄,慢慢地直起了身体,大约是吐露了心里话的缘故,孟长青开始克制不住地盯着李道玄看,烛光有些昏暗,李道玄看上去较平日里还要温和许多,没有一丝棱角,一双眼中的光真是柔和极了。这和孟长青的记忆并不相符,在他的记忆中,李道玄虽然心善,但面上不怎么显露出来,许多人乍一眼看去,绝不会生出想要亲近他的心思。像是一尊供在烟火中的神仙道像,令人生出敬畏之心。 但是如今的李道玄看上去很温和,圣人的心原来都是这样柔软干净的,令人想要亲近,想要去触碰。孟长青靠近了些,望着他,“师父,您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您,我”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只是望着李道玄,都觉得心动不已。 李道玄望着他,见孟长青不说话了,开口问道:“什么?” “师父,您别动。”孟长青说着话,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了下,他缓缓凑了过去,李道玄一下子没了动作,似乎是反应过来孟长青想做什么了,一双眼注视着他,孟长青于是继续凑近,碰到的那一刹那,孟长青的心颤了下,他极轻地吻住了李道玄,只觉得柔软极了,和昨夜的感觉一模一样。 孟长青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了李道玄的脖颈,撬开他的唇齿吻了下去。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心跳如擂鼓。 昨晚他就感觉到,李道玄可能并不太懂这些事,甚至不如他一个只翻过几本画册子的,至少绝对称不上熟练。他记得李道玄一直没怎么出声,手上的动作慢到透出一股认真意味,被亲到还会不自觉地愣一下,但是那双眼真的能让人溺毙在里头,只要看上一眼,就再生不出抵抗的念头,只想跟着他走。 孟长青原本只是想触碰他,像是不由自主地去伸手拢一团柔和的光,却没想到渐渐地就失去了控制,他吻着李道玄,一点点用力,慢慢成了咬,直到他尝到了血腥味,他这才猛地回神,一下子松开了李道玄。李道玄没发话,他自己先懵了。他好像真的咬了李道玄,他是真的咬了下去。 李道玄望着他,尝着腥甜,没说话。 孟长青这才发觉,他跟李道玄说“您别动”,李道玄真的就没再动。他微微睁大了眼望着李道玄,手甚至还没收回来,依旧放在李道玄的脖颈上,他原以为李道玄会说他一句什么,至少会低声斥一句“胡闹”,可他惊魂不定地等了半天,李道玄什么话都没说,李道玄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在他僵硬地呼吸都断续起来的时候,终于极轻地笑了下。 那一笑,孟长青是真的看怔了。 毕生难忘。 紫来峰。 姜姚来山上找南乡子的弟子许长清。许长清按辈分算是他的师兄,在他刚入门时帮了他不少,当年许长清还帮他去找李岳阳借过镜子。这阵子姜姚回到玄武,和许长清又渐渐熟络起来,如今,他总算是步入了修行的门,还与其他师兄弟一起入了书院学道。 姜姚知道自己的根骨不好,这仙根还是当初孟长青帮他改的,所以他入门后十分勤奋,免得给人落下个天资不好人还惫懒的印象。 前两日,许长清试了他的修为,大为震惊,说他的天赋非常之高,不能说百年罕见,至少也是玄武同辈师兄弟中排行前五的那种,刚说完许长清立刻改口,不是前五,得排到前三。姜姚还当许长清是唬自己,说这番话是为了让自己别丧气,后来瞧着许长清惊叹不已,这才回过神来。 这些日子,把修行比作走路,姜姚简直日行千里,而且悟性越来越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群师兄弟瞧着他的眼神都变了。 若只是个拔尖的新弟子,师兄弟们可能会对其生出敬佩之心,可姜姚刚入门时天赋确实不怎么样,如此一来,师兄弟们心里便琢磨了,也有师兄问姜姚“你是如何修炼的?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吗?”众人记得姜姚与放鹿天来往密切,问他,“是不是扶象真人提点过你了?”姜姚每每被问到都会如实说,“我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法子,扶象真人也没有提点过我,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就感觉一下子开窍了似的。” 一群师兄弟闻声大多无言,表面不说,心中却觉得是姜姚藏着掖着,不怎么老实。一个天资普通至极甚至连仙根都要别人帮着点的少年,忽然成了天才,其中自然有门道,姜姚这番话说的让人觉得无趣。 渐渐的,一群师兄弟全都疏离了姜姚。姜姚什么也不懂,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还是许长清暗中提点他多主动和师兄弟说说话,又主动在其中帮着牵引,众人与姜姚的关系这才缓和了些。 每月的十五,是山下的驿馆往山上寄家书与物件的日子。玄武虽然不开放招弟子,但每年都会挑小道童或者是天资好的少年上山,这些人大多与玄武宗门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比如李岳阳,李岳阳原是玄武开在人间的分观中的女弟子,李岳阳之前的师父是玄武宗门出去的一位著名女修。这种招弟子的方法叫“内秀”,和长白那种直接开门见山选拔弟子的方式很不一样。 弟子们的亲朋好友会往玄武寄东西,每月十五,弟子们可以一齐下山去山脚的驿馆领取。姜姚主动要帮师兄弟们去下山拿东西,一群师兄弟答应了。 姜姚此次上紫来峰是找许长清的,许长清的家人给许长清寄了家书、银两、一袋家乡的干果、另有两件许长清母亲亲手缝制的夏衫。 许长清一听说姜姚特意帮他拿了家书,立刻给姜姚道谢,他接过墨绿色的包袱看了看,露出个笑容来。 下一刻,姜姚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从紫来大殿前走过,松松垮垮一身黑衣,不是吕仙朝还能是谁。姜姚在吕仙朝手中吃过很多次亏,瞧见吕仙朝望向自己,顿时心中一紧。 吕仙朝果然朝他走了过来,却不是找他的,而是找许长清的,他对着许长清道:“你们这山上的鸡怎么一天嚷个不停的?从大早上天没亮叫唤到大半夜,打扰我修炼了知道吗?再让我听见一声,我就把这山上的鸡全屠了。” 许长清明显也不待见吕仙朝,不过他还记得师父南乡子的教诲,于是面无表情地回道:“紫来七峰上没有鸡。” 吕仙朝看着他,一副“你个小娘娘腔真不老实”的眼神打量着许长清。 许长清继续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想了下,你说的应该是我师父养的鹤。” 吕仙朝道:“鹤?南乡子这老狗逼真的事儿多啊。”吕仙朝挑眉道,“那行吧,鹤就鹤,再叫唤一声,我把他们的头全剁下来堆南乡子床头去。” 许长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吕仙朝抬手搓了搓姜姚的脑袋,张开手量了下,“你这头怎么越来越大了?” 姜姚:“” 吕仙朝一双眼瞥向许长清的手中的包袱,伸手摸了把,“哟,蜜饯干果?你妈做的?” 许长清:“” 吕仙朝提着包袱走后,许长清和姜姚站在原地,素来以脾气好出名的许长清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他回过头对着姜姚道:“好了,谢谢姜师弟,你先回去吧,我恐怕得先去看看那群鹤。”说完,他对着姜姚又笑了下。 姜姚忽然往吕仙朝离开的地方大步走去,“我去找他把东西要回来!” 许长清一把扯住了姜姚,“算了,日行一善,就当喂鸡了。” 姜姚一下子看向许长清。 从紫来大殿下来后,姜姚摸了下包袱,大件已经全部送完了,还剩下个特别小的。他把东西拿出来,看了眼上面的带子,忽然他的手一顿,望着上面写的名字定住了。 姜姚来了放鹿天。 孟长青在书院中可谓是非常出名,这些日子姜姚在书院,总是听见师兄弟谈论到孟长青。孟长青自幼无父无母,打小在玄武长大,从前在人间有义父义母,每月十五,他的义父义母会给他寄东西。可自从江平城被屠后,孟长青义父义母全死在了那场灾祸中,自此再也没有人寄东西给孟长青了。 李道玄出去了。孟长青正一个人在书房翻过去他誊抄的道经,感觉到有人来访,出门一看,发现是姜姚,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谢仲春严禁弟子进出放鹿天。这山头可好些日子没人上来过了,除了吕仙朝。 姜姚没有吕仙朝的修为,和从前一样,挖了地道穿过结界进来的,灰头土脸一直拍着身上的土,瞧见孟长青,他从兜里掏出个用蓝布包着的小袋子,“道长!有人给你寄东西!” 孟长青闻声微微有些诧异,“给我寄?什么东西?” 姜姚道:“不知道啊!” 孟长青从他手中接过了包东西,熟悉的玄武驿馆的打包方式,他扫了眼带子,没瞧出什么,随手把袋子打开了。 他往掌心倒了下,一枚洁白的玉佩落在了他手上,在阳光下泛着羊脂一样的温润光泽。 孟长青一双眼瞬间放大,连震撼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换上,那块白玉佩直接脱手而出,他没接稳。 玉佩落在地板上,轻轻一声响。姜姚忙低身把玉捡起来,发现没碎猛地松一口气,“还好!道长,没摔碎!”他擦去了上面的灰,瞧见了一个很清隽端正的古体“吴”字,他把那玉擦干净还给孟长青,下一刻他才发现孟长青的脸色不对劲,阴沉得仿佛蒙了层灰。 孟长青望着姜姚手中的那块白玉。 这是当年,吴聆送给他的那块白玉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第 59 章 六年前。 玄武山门前热闹非凡。 玄武是隐世宗门的代表, 崇尚避世修行,重视道学与文教,门中弟子行事非常低调,放在人间, 玄武的声名远不如崇尚入世的长白宗,但放在道门中, 玄武与长白比肩而立, 偶尔在年份久远些的道学书籍上,玄武的评价甚至还会略高于长白。 此次崇尚避世的玄武召开仙界大典,可谓是近两千年来头一次。 玄武山门前熙熙攘攘, 学堂也放了假, 师兄弟甚至连七八岁的小道童都去了山下,招待头一次上山的各位仙门道人,即便如此,人手还是非常紧张。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天下有名记载的正统道人共两万,实际上,各个道观中修为略差不能载入典籍的弟子岂止二十万, 再算上各路半瓶醋的野修、懂点皮毛但只会泼黑狗血的神棍、没有仙根但是研究道学的俗家修士,全算进去少说也得百万上下。 这一次来了少说两三万人,绝大多数玄武弟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盛况,看见一群衣带翻飞的紫微女修从山前走过, 师兄弟们眼睛都花了。 玄武虽说有八百里山脉又加海上仙山三千二百多座, 但许多地方是荒的, 并没有足够多的屋舍住下这么多的人。南乡子当初办仙界大典便是贪图热闹,至于后续的事他便大咧咧地撒手不管了,迟来的道人们全拥在山门口,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谢仲春之前极力反对此事,说是有违祖训,但他没拗过南乡子,一时之间脾气也上来了,这事他也撒手不管了。结果眼见着出了事,竟然真的没人管,他脸都黑了。南乡子是不上心,李道玄压根什么也不懂,谢仲春看着山门口嗡嗡嗡的一群外门道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着手操办了两日,他觉得自己离活活气死真的不太远了。 无论谢仲春心中如何想,事到如今,这群人来都来了,也不能把人又撵出去,这要传出去玄武老祖宗的脸面都要丢干净了。 最终,谢仲春腾出了山上全部的客舍与弟子屋舍住各派的长辈,把余下的弟子安排在了玄武山脚下的驿馆与客舍,实在住不下,命弟子御剑引各位道友去百里之外的几个大镇住客栈。只是谢仲春没想到,许多老百姓闻讯也赶来了附近看热闹,方圆几百里的大小镇子全部住满了人,弟子们着急忙慌地传消息回来,谢仲春当着南乡子的面,缓缓地捏碎了手中的白瓷茶盏。 南乡子没吭声,谢仲春起身出去了。南乡子这才端起茶杯喝了口,扭头望了眼李道玄。 李道玄坐在那儿。南乡子觉得他这师弟近些日子似乎有些不对劲,话很少,性子也冷了些,他这些日子不只一次撞见李道玄一个人在洞明大殿里坐着。南乡子想了一阵,具体从什么时候起的他也没留意,好像就是李道玄忽然在一夜之间改了玄武的时令的那段日子前后吧,准确来说,是从李道玄在洞明大殿坐了三日再出来以后。 南乡子一想起洞明大殿,心中咯噔一声。他与李道玄同门师兄弟这么些年,师兄弟之间还是很熟悉的。李道玄儿时常常爱在一个人在洞明大殿中安静地坐着,或是发呆,或是沉思,或是看书。那大殿中悬着黄祖的剑,一般弟子经受不住那股威压,偶尔去祭拜还成,在那屋子里长时间坐着肯定吃不消。但李道玄不是这样,李道玄偏偏就喜欢那地方待着。 南乡子记起洞明大殿,想起些事情,别瞧李道玄好商量,小时候还会生闷气呢,一生闷气就一个人在洞明大殿坐着。李道玄七八岁大时,被师兄们惹急了,一个人在洞明大殿坐了两天一夜,谁去敲门都不出声,师兄们也傻眼了,一群修道多年的少年推不开一个小孩关上的门,最后还是师父们亲自去敲开的门,把人哄了出来,自那次后,师兄弟们才知道小师弟原来也有脾气的。 南乡子如今想想,李道玄教徒弟的方式倒是与他们的师父一脉相承,当年师父们对李道玄纵容之至,李道玄如今对孟长青也是如此。这样一想,李道玄这两日不对劲,怕不是因为他那徒弟?他瞧李道玄对他徒弟还是很不错的,连白露剑都交给了他,那一日忽然改时令,怕也是与孟长青有关,如今这样,是师徒之间闹了矛盾? 他问了一句,李道玄闻声抬头看他,许久才道:“没有。” 南乡子道:“我瞧着你近日心情不大好?” “没有。” 南乡子望着他没说话。 李道玄终于低声道:“忽然觉得有些累。” 南乡子道:“累?” 李道玄沉默了一阵子。 南乡子若有所思地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如今师父们都早已不在了,这偌大的山头只剩下了他们师兄弟三人,几百年来的种种早已不足为人所道,只余下道传三两篇。他与谢仲春一直都记得师父的叮嘱,要守着这些座山,照顾好小师弟,还有山上那一代又一代如草木般抽长的小小少年。 南乡子道:“过两日仙界大典,你也去瞧瞧吧。”仙界大典,按规矩各派新弟子要上台切磋比试,今年刚好轮到孟长青、阿都、陶泽、李岳阳这一辈,而这些人里头,除了阿都与李岳阳外,剩下的其实都不怎么样。玄武重道学,又主张避世,同辈弟子自然不如长白那一批身经百战的。在南乡子眼中,输赢不重要,结交三两知己好友,见一见这山外山天外天,对这些小辈而言,比什么都好。 路还长着呢。 山门外,孟长青与陶泽还有阿都一块招待还拥在山前的道门同盟。谢仲春关了学堂,弟子们全去山门外招待这些头一回入玄武的同盟们。如今都已经快深夜了,山门外还挤着好几千人,孟长青与阿都累得坐在台阶上大口喘着气,两人一起望着在山脚在几个女修身边蹦跶的陶泽,眼中流露出由衷的佩服。 阿都偷偷凑过来对孟长青道:“他像不像只小狗?”说着他学着陶泽围着女修转的样子,抬手抓成拳,低低地“汪”了一声。 孟长青和一群师兄弟全没忍住笑了出来,再看陶泽,还真的像只围着女修疯狂摇尾巴的小狗。 陶泽一回过头,看见台阶上笑趴了一群师兄弟。 一直到快天亮,这几千人才终于被安排入了住处。今日一日,御剑在八百里山脉上飞了快百来趟的师兄都快飞吐了,回来后全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肯再往上走,脸上一抹一手灰,前两日还在兴奋地押今年谁会拔得头筹,今日便累成了狗,瞧见自家师妹过来递水,一开口直接嚷嚷走不动了,张开手要师妹们背。 就着雾蒙蒙的天光,一个身量高挑的青衣女修走下了台阶,手边压着把线条极硬的刀,前一刻还要师妹们抱起来的师兄们刷一下全站起来了,一个个比报晓的金鸡还精神抖擞。 李岳阳终于开口道:“传乾阳真人的话,全部回去休息,宿处住进了客人的弟子,还有其余没地方住的弟子,今夜跟我去乾来峰。” 陶泽轻轻啧了一声,问道:“可以不去吗?” 李岳阳望着他,陶泽立刻道:“去去去!” 李岳阳这才转身离开,一群弟子立刻跟上了她。陶泽盯着李岳阳的背影半晌,轻轻啧了一声。 阿都一直看着陶泽,凑上去问道:“你喜欢岳阳师姐?” 陶泽一脸“你有病吧”的眼神看着阿都,他那是心疼他的住处,大约是药室山上多梨花的缘故,今夜在药室山入宿的全都是女弟子,他原本还想回去的,如今看来是别想了。他懒得跟阿都这傻子说话,没搭理他。 阿都望着他,道:“你真的喜欢大师姐啊?” 陶泽道:“我喜欢她?一个没胸没屁股的。” 阿都一下子没了话,见陶泽不愿意搭理他,他朝孟长青挥挥手,自己跟着李岳阳回乾来峰去了。他与李岳阳是师兄妹。 孟长青见阿都走远了,这才对着陶泽道,“他也问过我这问题。” “什么?” “问我喜不喜欢大师姐。”孟长青望着陶泽,“好多次了,不只是我,师兄弟只要多看师姐一眼,他就跑过去问。” 陶泽道:“所以呢?” 孟长青没说话,陶泽抱着手半晌,忽然眼睛一亮,乐了,“你是说这傻子到处问别人是不是喜欢李岳阳,其实是他自己喜欢李岳阳?” 孟长青重重地拍了下陶泽的肩。 和陶泽分开后,孟长青回了放鹿天,他没御剑,慢慢走回去的,御剑要耗费灵力,还不如爬得轻松。如今天都快亮了,隐隐约约有天光从东方冒出来,天上还挂着几颗星子,夜风徐徐地吹,吵嚷了一整天的玄武山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孟长青想起昨天白天的场景,他跟在李道玄身边许多年,原本以为自己都快忘记了儿时的事,直到昨天中午,看见一群飒爽白衣道服的少年修士御剑而来,一时之间连吵嚷的人群都静了下来,那群少年修士悬停长剑于山下,下了剑,朝着玄武山门走过来,彼时山风浩荡,一群少年修士衣袍猎猎作响,满山皆寂,少年修士洁白道袍上熟悉的星纹以及腰上别着的白玉让孟长青一下子回忆起了过去的事。 泱泱长白,真武传说。 孟长青望着那些流云似的道袍,忽然又记起真武殿前那些久远的岁月,下一刻,他心中狠狠跳了下,怕被这群长白弟子认出来他是孟观之的儿子,当年被带下山的那个邪修之子。他于是逆着人群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也没敢多看一眼这些人的面孔,他跑去了另一座山门前帮陶泽他们招待来客。陶泽还挺耐闷他怎么来了。 孟长青是孟观之的儿子,这事只有他与玄武三位真人知道,其余师兄弟都不知晓内情。当年大雪坪一战,连李道玄都亲自下了山,可见玄武也卷进去那场风波了,孟长青不敢想象万一哪个师兄弟的父母也是丧命于大雪坪一战中,此事一经曝出,他该如何面对他们。他当即决定,这次比试他不参加了。 他打算回去和李道玄说这事,正边走边想,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 孟长青是抄了条近路回去的,他看了眼四下,这里是河泽山,临近紫来七峰。从这儿往前,越过两座山便是紫来第七峰。修道之人耳力好,他隐约听出似乎有人在争吵,犹豫了会儿,仍是打算过去瞧一眼。 一靠近那宿处,他脚步猛地顿住了。 长白弟子的道袍。这里是长白弟子的宿处。孟长青昨天早上离开得太早,不知道长白弟子此次是分为三批赶来的,这事很怪异,按道理来说,一个门派的弟子前来赴会,自然是同时到达,更何况还是长白这样门规森严的大宗。 此时争吵已经停下了,几个长白弟子靠着门站着,望着那门外的一个年轻修士。那修士背对着隐在暗处的孟长青,孟长青只瞧见了一个模糊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瞧着清瘦又修长,负着一柄降魔剑。 孟长青听了一阵子,貌似是这门口的这位师兄来迟了,几个师兄弟说屋子里没地方了,不让他进屋。一旁还站着几个十四五岁的女修,语气有些不善,似乎在为被拦在门口的那位师兄抱不平。那师兄自己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一间间屋子问过去,态度很温和,里头的人全都嚷嚷说没地方了。那女修一下子拔高了声音,就差骂出去了,却被那师兄拦住了,那群弟子见状便嚷嚷说让那师兄去女弟子那儿睡呗,说着起哄般笑起来。 孟长青一眼看出来这群弟子是故意的,玄武这次确实没处理好,谢仲春一开始撒手不管,南乡子又不上心,这才出了许多人无处可住的状况。但无论如何,总不至于连门都不许人进,难不成屋子真的挤到踏不进去脚? 那师兄似乎不善言辞,一直没怎么与那些人说话,只是安抚着那几个年纪挺小的女修。孟长青抬头看了眼天色,怀疑这群人是从傍晚折腾到了天亮。河泽山不只这一处宿处,这位师兄怕是一路问过来,结果师兄弟们全都不让他进屋。 孟长青远远地望着那一幕,手极轻地敲着手臂。 那师兄终于离开了,看样子是打算下山,孟长青记得山下的宿处早满了,连几百里外的小镇客栈都住满了人,如今若是还想找地方住,只能更远的地方找客栈。 忽然,他听见一道极低的吼声,孟长青一下子抬头看去。 那几个女修中有个年纪很小的,瞧着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忽然红了眼睛,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对着那些看热闹的弟子道:“你们太欺负人了!” 几个长白弟子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那小姑娘会哭出来,过了半晌,一个弟子道:“确实住不下了。” 那师兄忽然对着抬手那用力抹着眼泪的女修道:“我认识几个其他宗门的弟子,我可以去他们那儿住下,无妨的。” 那女修闻声这才看向那师兄,“大师兄,他们太欺负人了!我们回去告诉师父,让师父把他们全关水牢里去!还有玄武!哪有这么办事的!没地方住安排什么仙界大典?往些年在长白不都好好的!” 那师兄道:“此事确实是意料之外,玄武第一次召开仙界大典,出了些小纰漏也正常。今日玄武山门前,玄武弟子们都已经表了歉意,住不下了,也并非全是他们的错。”说完他看了眼那一排屋舍,对着女修道,“我在其他宗门认识几个朋友,我去他们那儿借宿一晚,等过些日子玄武弟子空下来些再去说一声。” 小女修这才渐渐地止住了哭,抬手去抓师兄的袖子,半晌忽然回头朝着一个方向吼了声,“谢怀风!你等死吧!我回去就和师父说!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去死吧!”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听得出来是用灵力送过来的,听上去懒懒散散的,“吴喜道,他是你爹啊?让你大晚上叫的跟只鸡似的。” “谢怀风!”小女修拔腿便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又过了半刻钟,那场闹剧才缓和下来,那师兄拉住了吴喜道劝了许久,孟长青在暗处看着,视线没落在其他人上,他全程都在看那位长白师兄。那人听声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声音很温和,说话语速很慢,稍微说快了些便会停下来缓一阵子,孟长青远远望着他,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质,却又想不起来具体的。 终于,这群人又吵了一阵子,那两三个小女修被那师兄劝回去睡了,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这才收场。 孟长青看见那师兄朝山下走去,鬼使神差地抱着白露剑跟了上去。 孟长青记得那师兄说自己去找在其他宗门的朋友,可孟长青跟了一阵子,发觉有些不对劲。这师兄应该是第一次入长白,貌似有些不认识路,越走越往荒了去了。可下一刻,孟长青就意识到这人没有在找其他宗门的朋友。 若是找的话,直接御剑而起,查看下几座有主殿的山峰便是。这人找的就是荒山。 终于,孟长青看见那人在这座山中停下了,这山是玄武最荒僻的山之一,里头有各种千年树木,枝叶遮天蔽日,盛夏中午都透不下一丝的光来。不远处有巨大的瀑布声响传来。 忽然那人回头看了眼,孟长青刷一下隐在了树后,那人望了一阵子,这才收回视线,他往前又走了一阵子,寻了块平劈的山石,捞了衣摆坐了上去,解下了背上的降魔剑,似乎打算闭目养神睡一会儿。 孟长青望了他一眼。 他刚好是坐在了瀑布前,水流从几十丈高的冲向地面,发出巨大的爆裂般的声响,极淡的天光透过碧色叶子照进来,正好投在那年轻修士的脸上。那修士手中握着霜雪似的降魔剑,一身雪白道袍倒映着树叶的淡绿色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第 60 章 孟长青对长白的记忆停留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年, 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除去孟观之的事, 他记得的东西已经很少了,祁连山上的沾着白露的青枣,真武大殿后面连绵的松云, 着雪色道袍的师兄们在后山练剑,剑擦身而过时与腰间玉佩撞出叮当一声清响, 那就是他对长白仅剩的印象。 都已经忘成了这样, 他一见着长白弟子,却还是有种抹不去的畏惧感。 孟长青正打量着那坐在山石上闭目养神的年轻修士,下一刻,头顶有两只飞鸟掠过, 他吓了一跳, 下意识抬头看去,脚下的灵力散开,松枝咔嚓一声轻响。 那修士一瞬间睁开了眼。 降魔剑破空而去,下一刻雪色长剑稳稳握在了一只修长的手中,“谁?” 被剑指着的孟长青没想到那修士反应这么大,一时竟是没反应过来,吓得愣在了原地。玄武年轻一辈的弟子几乎从未下过山,很少有这种警觉。他看着那握着剑的修士,刚刚一直远远跟着, 只看了轮廓, 此时正面对上, 他才发现这年轻修士真的非常面熟。 怎么这么面熟?他都有些惊着了。 那修士看清了孟长青身上的玄武道服,面上也流露出一丝诧异,“玄武的道友?” 孟长青点点头。 那修士一下子归剑入鞘,他看着似乎被他吓住了的孟长青,回过神后低声道:“失礼了。”见孟长青不说话,“没事吧?” 孟长青僵在原地,忽然摇了摇头,“没、没事。” 那修士明显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上其他人,多打量了两眼面前的少年,确实还是个少年,瞧着不到二十,一身淡青色玄武道服,身后负着柄仙剑,眼睛很是清澈,微微睁大了看着他,像是被吓着了,乍一眼看上去年纪真的很小。 大约是不下山的缘故,玄武弟子瞧着年纪都偏小。昨日在山门前手忙脚乱招待各个道派长辈的玄武弟子,举手投足间总是有种青涩的感觉,瞧着跟群十二三岁少年似的,其实大多都快二十了。他低声对着那少年解释道:“我经常下山走动,一听见暗处有声音,总想到妖魔,可是吓着小师弟了?” “没事,真的没事。”那少年立刻道,“我没事。”那样子似乎有些局促。 那修士望了眼孟长青被露水打湿的衣摆,记起他之前感觉到的轻微灵力,心中轻轻顿了下,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少年是跟着他过来的,跟了一路。他又看了眼面前的少年。 想来怕是这玄武弟子偶然在山上撞见了他,不知道他一个长白弟子孤身往这密林中走是想做什么,于是偷偷跟了上来。 想明白后,他对着少年解释道:“昨夜有些混乱,未曾找着宿处,少年时曾听闻玄武有第一福地之称,心中向往,趁此机会,索性一个人来这山水中走走,吓着小师弟了。”又道,“福地洞天,名不虚传。” 不远处,瀑布撞在山石上,奔腾着冲向远方,发出雷鸣般的巨大声响,终将汇入壮阔汪洋。 他这么一说,孟长青一下子放松多了,想了想,拱袖道:“昨日出了些纰漏,给师兄添麻烦了,师兄,我带你去另找个宿处休息吧。”这次确实是玄武这个东道主没把事儿办好,孟长青说话极为客气。 那修士闻声温和道,“那真是多谢小师弟了。” “没事,师兄跟我来吧。”孟长青没敢多说话,怕他察觉出来。 两人于是一齐往外走。 那修士跟着孟长青往外走,一双眼打量了几眼孟长青,忽然道:“不知为何,我看着小师弟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亲切,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话音一落,孟长青心中咯噔一声,后脊梁窜上一道寒意,他也瞧着这人面熟,这人怕不是他当年在长白有过一两面之缘的同门,他压下了心中的惊诧,尽量平静回道:“我长得有些普通,许多人都这样说过,常有人说我像别人。” 修士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是吗?” 孟长青没敢看他,却听见那修士开口道: “在下长白宗吴聆,字闻过,不知道玄武小师弟如何称呼?” 孟长青脚下一个顿停,猛地回头看向他,一道道金色阳光如箭似的从树缝射进林子,雷鸣般的瀑布声还不停地传来,孟长青脑子里一片空白,惊得连诧异的表情都没能收住,那副神情正好落在了吴聆的眼中。 吴聆见他停下来,也跟着驻足,他看着满脸震惊的少年,有些不明所以,轻声问道:“怎么了?” 孟长青一下子回过头,半晌才压了声音道:“我我听说过你。你是长白宗清静真人的关门弟子,是长白掌门最器重的年轻弟子,父母都是不世出的道门真仙。”孟长青发现自己越说越乱了,一下子闭了嘴。 吴聆颇为诧异地望着他。 孟长青僵硬起来,不知道为何冷汗开始外冒,他低声道:“我们先生提起过师兄,还有师兄的父母。”说着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吴聆,只看了一眼,又立刻收回了视线,他真的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压住心底的震撼,许久才故作平静地缓缓道:“我听说,师兄幼时被邪修所害,耳聋目盲,如今这是痊愈了?” “多亏师长多年来的照料,已经无碍了。”吴聆看着那不敢望向他的少年,他也瞧出来了,这玄武弟子有些奇怪,似乎非常紧张,他的视线落在少年散出冷汗的额头,开口喊道,“师弟。” 孟长青脚步猛地一停。 “师弟,你怎么了?” “我我少时在山下学道,久仰师兄大名,心中一直很崇敬师兄。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师兄,心中有些紧张。我真的非常地崇敬吴师兄。”他扭头望着吴聆,心中压着激荡的情绪,往事汹汹而来。 吴聆没有认出他,孟长青想。 也是,都过去了这么些年了,小孩长得快,孟长青的容貌变化还是挺大的。 吴聆分明是没想到孟长青会说崇敬他,瞧着也不像是胡说八道,吴聆并非是第一次遇着这情况,可这么尴尬的却是头一回。那少年似乎真的很紧张,一僵又一僵,说话也断断续续,那样子看得吴聆也有些不自觉地跟着他一愣一愣的,许久他才道:“那还是真是巧。” “巧?”孟长青看他,“什么巧?” 吴聆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你我能在此遇见,真是很巧。” 孟长青立刻点点头应和道:“对,对,很巧。”他顿了下,“我一直想着能见上师兄一面,没想到真的能见上。”他一双眼望着吴聆。 吴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于是他对着孟长青温和而疏离地笑了下。 然后他看见,孟长青也对着他笑了下,这笑并不生硬,少年先愣了会儿,忽然一下子笑开,吴聆一瞬间有种熟悉之至的感觉。 想了想,又确实没有印象。 孟长青把吴聆带到了玄武为各派弟子安排的大堂,他给吴聆上了壶茶,客气地让他先喝茶。然后自己一个人出去找了趟李岳阳。 李岳阳一听完孟长青的话,立刻反应过来,这一届仙界大典,长白宗两位真人因为他们的师父百年丧祭而未能到场,来的人中,身份最高的辈分很好的掌事女修,其次便是长白大弟子,山下客舍若是挤挤,勉强倒是还能住下人,只是若是安排长白宗大弟子住进去,未免太失礼了。 她略一思索对着孟长青道:“乾来峰住的是我们自家的弟子,紫来七峰住的是各派的掌门与掌教,如今剩下放鹿天还尚未有人住进去。”当时南乡子说李道玄喜静,特意嘱咐她不要将人安排入放鹿天,那里又是一片荒山,确实也住不下几个人。 孟长青一听直接懵了,“你说安排他住放鹿天?我师父喜欢安静,放鹿天多少年没住过外人了。”他犹豫了一阵子,压低声音道:“我师父近日似乎心情不好,我怕他不悦。” 李岳阳也没问李道玄为何心情不好,干脆利落道:“那只能安排住乾来峰了,我想办法让人再腾出间屋子。” 孟长青点头道:“这可以!拜托师姐了!” 李岳阳本来一边记册子一边和孟长青说话,闻声忽然笔一停,看了孟长青一眼,“你同他认识?” 孟长青被问得一顿,不自觉地攥了下手,摇头道:“怎么会?我哪里能跟他那样的人认识。” 李岳阳用视线上上下下地刮了一遍孟长青,道:“吴闻过近两年在道门中风头无两,你若是真的与他认识,与他多打打关系,多个朋友就是多条路。别一天到晚缩着脖子蹲在你师父后头不知道干些什么,你能靠你师父一辈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的事儿多上点心。” 孟长青立刻打起精神道:“师姐说的是!” 李岳阳继续低头对册子,道:“吴闻过好围棋,好茶道,好声乐,好友遍天下。” 孟长青望着她,半晌才道:“懂了!” 李岳阳对着册子没再说话,孟长青瞧她没声了,这才退了出去。 孟长青出了门,又走了几步,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缓缓地吐了口气,抬头望着远山,神色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李岳阳不常说教,这番话莫名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 玄武祖训,弟子不得轻易下山门,可最终,所有的弟子终究是要下山的。离开这座山,离开相处了多年的师长,亲眼去看山外山与天外天,有的会回来,有的在外开宗立派每隔十年带着弟子回来祭拜黄祖,也有的一出去了,再也没有音讯传回来。 同其他师兄弟不一样,孟长青心中其实并不愿意离开这座山,或者说,他并不愿意离开李道玄。他就愿意一辈子伺候李道玄。 可他忽然记起李道玄将白露剑交给他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种期许。 孟长青微微侧过头,看了眼身后的白露剑,正好一阵风吹来,白色穗子迎着风被吹散,如流风之回雪。 他走下了山阶。 李岳阳中午就把事儿处理妥当了,腾出了阿都的屋子,又让孟长青亲自将吴聆送过去。 阿都的住处很宽敞,院子里栽着几株老槐树。阿都是个傻子,和师兄弟总是玩不到一块去,于是他拉着什么都不懂的孟长青玩,加个陶泽,三人常常在那几颗老槐树下玩抛石子,别的都玩不了,孟长青那时候没修为。 孟长青把人送到后,吴聆站在院子里那颗槐树下,对着他道:“多谢师弟。” 孟长青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拱袖,低声道:“师兄客气了。” 然后他抬头看向吴聆,朗声道:“祝吴师兄在此次仙界大典上旗开得胜,拔得头筹!”若是没有出岔子,按着李岳阳对他的暗示,此次新秀第一非吴聆莫属。 当之无愧,众望所归。 吴聆神色却很淡然,低声道:“输赢是常事,不过,”他温和地对着孟长青笑了下,“承师弟吉言。” 孟长青却是定住了。 孟长青把这句话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输赢是常事”。这句话他曾经听过一遍。当年他天赋不够,硬是逼着自己学东西,学御剑学道术什么都学,可天赋摆在那儿,无论他暗中如何努力,他始终还是不如师兄弟们,性子也越发偏执下去,李道玄察觉出来后,带着他去了玄武最高峰,看这四千年黄祖御剑而过的人间,他那时才十一二岁,忽然回身用力地抱住了李道玄,哭了出来。 李道玄道:“输赢是常事。” 这事孟长青一直记到今日。 他终于想明白吴聆身上那种熟悉的沉静气质为何让他觉得亲切了,不只是因为幼年时曾蒙照料,他发现,这位吴师兄与他师父扶象真人李道玄,有那么些神似。 有那么一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第 61 章 孟长青对吴聆的印象很深,随着年纪的增长, 他渐渐模糊了对容貌与声音的印象, 但他却一直都记得当那位对他伸出过援手的长白大师兄。当年他穷途潦倒时,有人曾伸出手拉过他一把, 孟长青能把这事记上一辈子。 他至今还留着当年吴聆送给他的那块白玉佩。 少年时在书院读书, 齐先生念过一句话, “念言君子,温其如玉”,他第一次听见那八个字, 想起的就是当年长白宗树下的那道身影,到如今,那道身影终于与面前的人重合起来。 孟长青下了乾阳峰,等他回到放鹿天, 天都已经黑了。李道玄的屋子一片昏暗,看上去已经是歇下了, 孟长青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怕扰着李道玄休息。 孟长青回了自己的屋子,去架子上翻出了当年那块白玉佩, 白玉落在手心的时候, 他真的一瞬间记起了不少的事。 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坐在房中想了大半夜, 缓缓攥紧了手。 三日后,仙界大典。 仙界大典是道门最大的盛世, 通常在开春时举办, 有伏魔迎春之意, 最初是由人间百姓祈福的风俗演变而来。在道源时代,百姓们会在每年的正月开春除旧迎新,洒符水悬黄符,成群结队地上各个道观祭拜四位传说中的道门先祖。那四位道门先祖是古书记载中的神仙,着春衣,踏春花,手把白玉如意。据道典记载,那是老百姓在与道门弟子在心中想象出来的四位神祗,并非真的是得道真仙。 后来这祭祀风俗传开了,渐渐演变成了道门中特有的盛典,与人间百姓自发的祭祀分别开来了。如今,道门每逢十年或是二十年开办一次道门大典,其意是不忘先祖之志,选出优秀的弟子,将香火一代代传承下去。这么些年来,多数仙界大典都是由长白一手揽下包办。 孟长青没去过仙界大典,但是阿都去过,谢仲春带着去的,许多年前的事了。早在好几天前,参加道典的人还没来,阿都便拉着孟长青说了许多当年他看见的热闹场景,还说今年的新秀第一肯定是大师姐。陶泽就在一旁啧啧冷笑。 仙界大典是除了长白与玄武百年大祭外最隆重的盛典,若是能在大典上拔得头筹,几乎等同于名扬天下。声名暴涨不仅仅意味着一举拔高的地位,还意味着手握无数的珍贵机缘,对于修道者而言,机缘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之物。无论是哪一代,这一方盛典都是修士的必争之地。 这些年来所谓横空出世的少年剑道天才,全是从这一战中出来的,往前再推一推,那真的要令人战栗了,这一方盛典中走出了南乡子、吴洞庭、谢仲春、吴鹤楼、吴六剑,还有四百年前剑寒西岭的李道玄。 六位风头无两的道门真人,全都曾走上那金鼓石台,又步上道门之巅。 孟长青之前见到了长白弟子,回忆起当年的事,存了退缩的念头,不打算参加此次大典,可那一日李岳阳的一番话又让他心中一震。若只是他一个人也算了,但他如今跟在李道玄身后,手中握着白露剑,无论如何不能丢李道玄的脸面。 他心中犹豫,甚至生出些茫然来,于是在大典前一夜,他去寻过一次李道玄,说了自己全部的心里话,李道玄坐在昏黄灯光中静静听着,孟长青说完后,没听见李道玄的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声“师父”。 李道玄终于对着他道:“你没有过错,不必多虑,若是想去,去试试吧。”大约是看出孟长青底气不足,他低声道:“别怕。” “可若是输了呢?” “输了便输了吧。” 孟长青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心头一暖,李道玄说话的声音一直都很低,却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莫名能让他心中安定,无所畏惧。 次日,孟长青出现在了大典之上,他换下了白露剑,背上负着柄普通的仙剑。 输赢随意,但求一个“勇”字,也算不丢师门的脸。 最终,孟长青仍是如自己所料地输了。 他输给了同门师姐李岳阳。不过单就他能与李岳阳撞上,他已经够吃惊了,他前一阵子不知为何修为大涨,他心里也没数,今日一试,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能与李岳阳打个平手,只堪堪输了半招。别说李岳阳与其他师兄弟了,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自己输了都没感觉了。 他一下台,一众师兄弟围上来骂他“深藏不露”,孟长青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哭笑不得,让外人瞧见了这一群师兄弟抛下李岳阳不理全部激动地围着他,还以为赢的人是他。 好不容易从师兄弟中挤出来,下一刻,他却在人群中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吴聆站在台下拥挤的人群中,也不知道是望了多久了,见孟长青望向他,他抬起两只手,右手合在左手上,轻轻地拍了下。眼中有着没有掩饰的赞许。 孟长青一下子就定住了,望着那方向半天转不开眼,连脸都红了起来,确实是很不好意思。大约是类似于高手面前亮了一手不怎么样的,引来了高手的夸赞,明明觉得自己配不上,却又仍是觉得心中高兴。更何况,那高手是吴聆。 他朝吴聆走了过去,在吴聆面前站定了。 吴聆望着他,低声道:“孟长青?” 那嗓音很温和。孟长青顿时好震惊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何能喊出自己的名字。吴聆看着他这副呆愣样子,低声道:“我刚好路过看见你,多站了会儿,刚刚你的师弟在台下很激动,我过去问了一句。”他低声道:“你是叫孟长青,扶象真人唯一的弟子?” 孟长青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半晌才点头,“对,对的。” “修为有些不稳,但是出剑时很漂亮,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剑中有道意。” 孟长青反应过来他在夸赞自己,一时更为局促,半晌才道:“见笑了。” 吴聆望了他一会儿,终于轻声道:“我刚刚才想起来为何觉得你眼熟,你长得像我过去的一个小师弟,他也姓孟。” 孟长青一下子顿住了。 吴聆望着微微凝住了表情的孟长青,露出个很温和的笑,“他叫孟孤,吃了很多苦,胆子很小,小时候常常爱跟在我身后追着我。” 孟长青的表情已经变了,他望着吴聆,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吴聆继续道:“他下山那年才八岁,什么也不懂,我一直记挂着他。”在孟长青的注视下,他停了停,轻声道:“我原以为他已经脱离了道门,却没有想到他留了下来,拜入真仙门下,学了道术,得了真传,深受师门器重。”吴聆终于轻声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最后八个字落在孟长青耳边,嗡嗡作响,孟长青站在原地久久没能说出话来。有些震撼,有些被戳穿的无措,又有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镇定,他望着吴聆。 吴聆打量着他,终于低声道:“长高了。” 孟长青被这三个字戳的说不出一个字。一句平淡的寒暄,仿佛过去在长白发生的那些事刹那间烟消云散,愉快的以及不愉快的,全都消散了。头顶朗朗的乾坤洒着金光。他在那双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温和,一如许多年前,过了许久,他才压住声音中的轻颤,低声道: “别来无恙,师兄。” 人群熙熙攘攘,不知道是谁在试剑,出鞘时一声水龙吟,激荡无比。 吴聆望着孟长青,“换个地方说话?” 此地确实不宜说话,孟长青点了下头,“好啊!” 如今是仙界大典,附近也没有什么安静去处,孟长青脑子晕乎,带着吴聆胡乱转了大半天,吴聆也没不耐烦,一句话不说只是跟着他走,孟长青最终带着吴聆去了附近一个偏僻山亭。四下安静起来,孟长青这才回过头,他心中依旧有些局促,见吴聆一直望着他,他终于开口道:“师兄你坐。” 吴聆在亭子中坐下了,见孟长青仍是站着,道:“师弟不坐吗?” 孟长青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坐下了。 吴聆望着他那副局促样子,“不用如此慌张,我又不是来寻仇的。” 孟长青原本凝着脸上的表情,闻声脸上的局促稍微褪了些,许久才道:“吴师兄,我真的没想到能在这儿见着你。” “我也没有想到,昨日林中,我瞧着你总觉得熟悉,直到今日见着你用剑,又姓孟,是扶象真人的弟子,这才一下子记了起来。” “我那一日,我其实认出师兄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又想着师兄应该不记得我了,这才没有说出来。” “怎么会不记得?我下山时,一直留意着寻过你。” 孟长青闻声有些惊诧,他一直以为很少有人记得他,忽然有个人对他说,我一直记着你,我一直在找你。这一句话,仿佛是从亲人口中说出来的,竟然令他觉得如此亲切。 吴聆打量着他,寻了个话头,道:“你这些年是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你是去了山下,怎么又上了玄武。” 孟长青缓了缓,对着吴聆道:“是这样的,当年师父带着我下山,原本是要” 孟长青将这些年来的事说了说,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他却不知不觉地说了很久。从一开始的局促,到后来心情逐渐平定,他心中的震撼与紧张也散了些。吴聆一直望着他,静静地听着他说话,不知道为何,孟长青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他从怀中把那枚玉佩掏了出来,放在了案上。 吴聆望着那玉,似乎有些诧异,缓缓伸出手,拾起那玉看了会儿,低声道:“这玉你还留着。” “我一直都记得师兄,当年长白宗,多谢师兄照拂。” 吴聆闻声看了眼孟长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第 62 章 孟长青与吴聆聊了很久,多年不见难免有些疏离, 孟长青开始有些拘谨, 瞧吴聆神色温和, 这才慢慢地放开了些。 两人聊了些这些年的事,孟长青一直望着吴聆,吴聆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枚玉佩。 直到吴聆说,自己今日还有些事。 孟长青立刻想到仙界大典还未结束,吴聆是长白大弟子, 要忙的事应该很多。他忙道:“那师兄你先忙, 我先不打扰了。” 吴聆将玉放回到孟长青手边, “明日大典结束后, 我们再寻个机会坐下聊聊,叙叙旧。” 孟长青立刻点头,“行。” 两人这才起身离开一起山亭,此时天色都已经快接近傍晚了,满山都是橘色云霞。走出去十几步,吴聆忽然回头看了眼, 孟长青站在山亭下目送着他离开, 玄武道袍被风轻轻吹了起来,瞧见他回头, 孟长青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吴聆竟是下意识多看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低声道:“回去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 后退了两步, 转身离开。 吴聆这才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分开后,吴聆一个人走在山中小道上,他走得有些慢,松云投下阴影,扫过他的肩。过了会儿,他抬手从袖中掏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倒出了一粒碧色的丹药,咽下去后,他停下脚步,望了眼这玄武的群山。 巍峨皇庭,龙虎气象,有如神佛倒坐。他忽然记起少年时第一次下山的场景,他来到了一座古老珈蓝寺庙,正殿中仅有一尊倒坐观音。老住持临死前轻轻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擦去了他剑上的血,手指了指那尊倒坐观音,阖眼时檀木佛珠撒了一地,噼里啪啦一阵清脆声响。他抬头望去,血泊之中,观音倒坐,莲花幡一动不动。 问观音为何倒坐。 恨世人不肯回头。 吴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停下了回忆,收了东西,继续负剑往前走。 孟长青离开后,回了一趟紫来峰。他原来是想去找陶泽他们,却没想到望见了李道玄。他都惊着了,没想到李道玄竟然在这儿。比试上午就结束了,如今留在这儿的都是些小辈,李道玄隐世多年,小辈们都不认识他,他一个人站在廊下,各个门派的小辈一边激烈讨论着上午的几轮比试一边从他身后走过。 孟长青立刻跑过去,又怕大声喊出来会引起震动,他一下子放轻了脚步,极轻地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似乎陷入了沉思,闻声思绪被打断,回头看去,看见了压着兴奋的孟长青。 “师父,你怎么来了?” “上午一直记得想过来看看你的比试,乾阳峰出了点事,去了一趟,回来后没有赶上。”李道玄望着他,见孟长青露出惊喜神色,抬手帮他把翻进去的领口翻好,“不怪我吧?” “没有!怎么会?”孟长青感动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师父,我都没想到您会来。我要知道您会来,我估计吓得不敢上场了。” 李道玄正在帮孟长青收拾衣襟,闻声手一顿,指腹不小心擦着了孟长青的脖颈,感受到了洞明剑气,他缓缓地收回了手,“你是我弟子,我自然会来,为什么要怕。”他望着孟长青,“比的如何?受伤了吗?” “没有,和大师姐比的,点到即止。不过比输了。” 李道玄点了下头,和他想的差不多,望了眼孟长青,却发现孟长青没有垂头丧气反倒越来越兴奋,他不解地低声问道:“为什么这么高兴?” “师父,我觉得我真走运。”孟长青点了下头,“能够遇上您真是师父,我一定好好修行,绝不辜负您的期望。”他望着李道玄,大约是近日修为大涨的缘故,心中自信了许多,连眼睛都亮了些。 李道玄看他那副激动的样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微微暗了下去,终于道:“好啊。” 孟长青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忽然抬手对着李道玄拱袖行礼。 李道玄望着低下头去的孟长青,没有说话。 两人一起回了放鹿天,半路上,孟长青一直同李道玄说着话,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聒噪,说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李道玄道,“对了,师父,我在大典上遇到了当年长白宗的吴师兄。当年我在长白宗,他很照顾我,我都没想到这次能见着他,第一眼差点没有认出来!” 李道玄闻声脚步忽然顿了下,他看向孟长青,“哪一位吴师兄?” “吴聆,吴闻过,当年在长白宗他一直很照顾我。” 李道玄记起了件事,极轻地蹙了下眉,却没有说话,听着孟长青继续说下去。 “我刚和他聊了一阵子,他人挺好的,不过前两日我看见他与同门师弟似乎闹了矛盾,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闹得很僵。”过了会儿,他低声道:“大约是人善被人欺。”他对长白印象确实不怎么样。对于他这种怂货而言,能把这一句话说出口,已经算得上是相当刻薄了。 李道玄静静地听着,没说什么。 孟长青见他没有说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次日,孟长青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他记得今日貌似是李岳阳与长白宗弟子的比试,他自然是希望自家师姐赢,正打算去瞧瞧,可一出门他就被人喊到了药室山。原来这两日大大小小几百场比试切磋,不少人受了伤,玄武的药师两只手都能数过来,实在是忙不过来。陶泽这些日子一直在药室待着,他原来还遗憾自己得搬出去,结果大典一开始,他根本没踏出过药室一步,戴着顶包头发的灰色药师帽帮着自己师父配药,累得跟条狗似的。 孟长青是被陶泽喊去帮忙的。一进去,他就看见陶泽戴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手在罐子里一抓又一抓,抓药抓多了,那手都快成了爪子了,配上那身衣服那帽子,活跟只灰麻雀似的。 陶泽对着他道:“快快快!过来帮个忙!”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发绿的脸,又看了眼在一旁挠着头皮抓药的阿都,下一刻,一个筐对着他的脸就砸了过来。他伸手接住了,望向陶泽,嘴角抽了下。 陶泽一边抓着药一边盯着那药方,“你们这些天倒是快活了,敲锣打鼓的,我一点热闹都没凑上!最后一场我一定要去!”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一边配药一边笑的疯癫样子,没说话,抽过药方,拿过银秤,走到药柜前帮他配药。 陶泽道:“最后一场是李岳阳和吴聆吧?” “你怎么知道?” “都猜出来了!吴闻过啊,现在谁还不知道他!都传开了!”陶泽表示自己虽然一步都没踏出去过,但外头谁比试时磕了门牙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晚会有看完了精彩比试的师兄弟会上山说书似的给他们把比试有声有色地说一遭,有吴聆的比试是说的最快的,因为吴聆一出手,比试就结束了。 修行这一条路上,自古奉行的都是以强为尊。 孟长青道:“应该是大师姐和吴师兄吧,别的门派今年貌似没有特别出众的。” 陶泽道:“行!我们把药包好然后一起下山去瞧瞧!” 孟长青心中也想去,于是就没说话。 三个人在药室中鼓捣了好几天,终于提前将药包好,一堆堆放在药柜中,交由其他师兄弟分发下去,余下的留作备用。陶泽一下了山,直奔金鼓石台。 今日就开始了,真怕赶不上。 孟长青他们赶到的时候,山峰上的人已经挤满了,人群还在汹涌着还在往上去,许多人停在了半山腰处,便不再往前了。 山下也有许多道宗真人开着灵境看那峰顶的场景,水岸边的亭子中,几个不知来历的老道人悠闲垂钓,湖面作镜,倒映着紫来峰顶的八面金鼓。玄武八百里山脉,到处都放出灵力来。 也就是玄武能镇得住这么些仙人灵力,东来的紫气往下倒,入了九挂瀑布,卷入了海中,海底一片碧荧荧的,涌来的鱼群聚集在此吐纳着灵力。 这无意是一桩盛事。 金鼓石台摆在紫来峰顶,是一方宽阔的降魔台,四面摆着金鼓,共有八面,黑漆鼓面上描着猩红纹章,象征着仙人指路、击鼓报春、神龟负山等八件最出名的道宗传说。孟长青之前的比试都是在其他的台子之上,他也是第一次见着这金鼓石台,四面鼓声一响,雷霆威严,隆重无比,令人心神一震。几位道宗真人坐在远处的高阁之上,屋檐四角都开着紫金香炉。 金鼓石台只开一场,即为终场。 被陶泽抓着往人群中挤的孟长青一眼就看见了远处高台上的李道玄,他以为李道玄看不见他,却不知道李道玄望了他很久了。 孟长青眼见着陶泽还要往前,终于把人拽了回来,“不能再往前了,在这儿看动静吧。”都是修仙者,用个术法便能看,往上窜容易影响金鼓石台上比试的人。 “那行吧。”陶泽把还往前蹭的阿都抓了回来,下一刻却听见阿都极为诧异的声音,“上面没有师姐!” 陶泽一愣,“什么?不是李岳阳与吴聆吗?” “李岳阳早败了!”身旁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 三人一起往身旁看去,他们也不知道是挤到哪里来了,此时一看,发现周围全是女弟子,白色道服,袖口刺着银色星纹,是长白的女弟子。那女弟子十二三岁的样子,孟长青一下子就认出来,这是那一夜给吴聆打抱不平的长白小师妹,似乎是叫吴喜道。 陶泽往山上看去,一看,果然没有李岳阳。 吴喜道看见他们三人的玄武道服,不自觉地抬起了下巴,道:“别瞧了,上面的都是我长白的师兄,李岳阳上一场败了,如今上面站着的是吴闻过吴师兄与我们长白另一位弟子谢怀风。” 陶泽闻声下意识往那长白女弟子脸上看去,小姑娘长得很漂亮,眼睛尤其清亮,说话却有些盛气凌人,胸口挂着块胭脂色的灵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此次金鼓石台上站着的全是长白弟子,她脸上得意之情都快泛出来了,无论谁输谁赢,总是他们长白拔得头筹,在东道主的地盘上抢了东道主的风头,玄武的脸这回可是丢大了! 陶泽瞧她那孔雀开屏的样子,又看了眼她那平胸,没搭理她,拉过孟长青与阿都继续往前走了走。 这是玄武,他们打小待着的地方,自然能找着视野开阔又没人的好地方,终于,三人摸索了一阵子,在半山腰找见了一块横斜的石壁,坐了上去。 孟长青抬头看去,金鼓石台上,吴聆与另一个年轻修士对面而立,两人身上均是长白道服,可那弟子的道袍是紫色的,吴聆的道袍是白色的,纹饰倒是一样,二十八宿,星斗如尘。八面金鼓迎着罡风,拍出类似于闷雷的声响。那年轻修士扬眉望着吴聆,从背后缓缓抽出了长剑。 陶泽问:“哪个是吴聆?” 阿都指了下,“白色的那个。” 陶泽一下子看向那着雪白道袍的吴聆,上下打量了半晌,道:“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阿都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老啧什么?” 陶泽:“啧!” 阿都看了他半天,“你有病吧?!” 陶泽道:“你个傻子懂什么?我这是对同辈中真正的高手的敬仰,敬仰之情!”他见下面吴喜道用力地喊“大师兄”为之助阵,忽然也朝着山顶扯着嗓子喊道,“吴闻过必胜!吴闻过必胜!嚯嚯嚯!” 阿都与孟长青一个没坐稳差点从那半块石头上摔下去,互相扶着坐稳后,看扯着嗓子的陶泽跟看个变态似的。陶泽自己喊得欢。 阿都回过头偷偷对孟长青道:“我好想打他。” 孟长青一把拉住了阿都,“算了算了。”他望向那山顶,心道这么半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紫来峰顶。 谢怀风打量着自家大师兄,低声道:“请大师兄赐教了。” 吴聆望着他,正要开口说话,体内灵力刚一流动,下一刻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周身灵力迅速流散。他微微一愣,立刻去收灵力,喉咙却猛地一腥。 谢怀风打量着他,拧了下眉,“你怎么了?” 吴聆顿了会儿,低声道:“没事。” 谢怀风也不与他客气了,能打就打,打不打得赢再说,道:“请赐教。”手中长剑震出灵力,八面金鼓咚的一声响,一时四面都是雷霆声,剑气扫了过去,激起衣摆猎猎。 吴聆侧身避过,周身灵力震开那剑气,却一下子被剑气消融,他终于皱了下眉,侧身立定,看了眼手中的血。 谢怀风也有些诧异,望着满手鲜血的吴聆,他与吴聆交过手,自然知道吴聆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受伤,下一刻,令他也十分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吴聆浑身的灵力全溃散开了,一滴墨滴到水里似的,砰一声,全散开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住了。 吴聆率先反应过来,收束周身灵力,却无法阻止其溃败之势,偌大的金鼓台全是散开的仙家灵力,几乎凝成了形。 孟长青也看见了那一幕,下一刻,他听见一旁的陶泽惊诧出声: “那吴闻过!他好像有病啊!” 孟长青与阿都一齐回头看他,阿都道:“你又知道了!” 陶泽道:“我怎么不知道啊!我是个药师,看病我比你们懂行吗?你们自己看,他现在浑身灵力都在败,命火也在散,收都收不住,这明显是根基出了毛病啊!散成这样,他根基分明是烂透了啊。” 孟长青瞧见那一幕,同样也被震住了,一听陶泽这样说,立刻道:“那他之前怎么没事?他之前都好好的啊!” 陶泽也有些被问住了,半晌才道:“是啊,之前怎么没事?!他怎么办到的,不可能啊,他这身体根本收不住灵力,这样他居然还能修道”陶泽忽然一把抓住了孟长青,“镇灵丹!” “什么?” “他应该是用了镇灵丹,一种非常珍稀的丹药,一般修士都炼不出来,应该是长白帮他配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根基烂成这样不是天生的,对,不可能是天生的,天生的不会能纳住这么多灵力,他本身应该天资极高,根基也极好,”陶泽的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应该是被人废过根基,应该是幼年时废的,身体收纳不住灵力,于是用镇灵丹涵养着。” 阿都好奇道:“那他如今这样是怎么了?” “镇灵丹出了问题吧?他忘记了吃,或者是吃错了。”陶泽自己也猜的有些怀疑起来了,他还没见过有人能将镇灵丹炼出来的。 孟长青却是怔在了当场,吴聆幼年时被废过根基。倘若是幼年时,那应该是当年当年大雪坪中被邪修废了的吧。他对当年的事并不熟悉,不过吴六剑夫妇的事迹却传得很广,当年吴六剑赶去救他,自己的幼子却落入邪修之手。具体的情形谁也说不上来了,如今应该唯有吴聆自己记得当年的事。 孟长青望向那高台上停剑收束灵力的吴聆,有些怔,怎么会这样,不是治好了吗? 高台之上。 谢怀风看着吴聆,他也看出来了,挑眉道:“你出门没吃镇灵丹?” 吴聆收着灵力没说话。 谢怀风望着他思索了一阵子,便宜不拣白不拣,道:“那不好意思了。” 下一刻,长剑分出二十多道剑气,直逼吴聆而去。谢怀风望着吴聆,身形掠了过去,他存了一击必杀的念头,显然是想着速战速决,剑气拥得吴聆身后四面金鼓发出轰鸣声响,一时有如雷霆摔在台上。逆着风,谢怀风眼中锐利一闪而过。 一直看着的孟长青腾一下站了起来。 剑气撞着吴聆的那一瞬间,被一柄长剑震开,降魔剑,曾经是六剑真人吴清阳的佩剑,吴聆握住了剑,望向谢怀风,他没再收束灵力,反而全部绽了出来,汹涌着奔向谢怀风,谢怀风的剑气被瞬间搅碎。 八面金鼓同时一声惊响,裂了。 一只手将降魔剑缓缓地抽出来,像是抽出了一截银白江流。 溃散的灵力一下子涌向山川河流,像是银霜似的扑簌着下落。 山上众人都睁大了眼抬头望去。 八百里玄武山脉,一刹那间全是汹涌灵力。风云既定,吴聆握着降魔剑轻轻抵着谢怀风的咽喉,面色波澜不惊。 那垂钓的老道人望着这山雪,握着鱼竿手一顿,脱口道了一个名字,所有人一时全都望向他。 孟长青望着这满山的霜雪,心里头咚一声,想是被什么击中了。记忆中有画面一闪而过,却有些记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些情绪,陌生的,熟悉的,转瞬即逝的情绪。 刚刚还在说个不停地陶泽瞪大了眼,直接噎着了,这是个什么情况?!不是说根基都废了吗?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阿都看向陶泽,陶泽瞪了半天眼,忽然猛的一下回神道:“我想明白了!他他服用镇灵丹,应该不是为了收束灵力,是为了控制灵力。”他猛地看向孟长青,“他应该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什么意思?” 陶泽的声音有些抖,“打个比方,你与我打斗,能打很久,灵力是渐渐耗尽的,他不一样,他根基确实出了问题,没有镇魂丹时,他的灵力会在一招之间耗尽,所以他出招永远只有一瞬,要么杀了对手,要么一瞬过后变成废物,然后等死。”他望着孟长青,“如果我没猜错,他的天赋应该非常高,一击之间,如果他能之前涵养住大量的灵力,这一记击杀,所有灵力放出来,神佛难挡。” 孟长青望着他。 陶泽道:“听不懂?那我跟你说,吴闻过一剑之下,如今的玄武,也许就三个人能挡住。我们掌教,孟长青你师父,”他望向阿都,“还有你爹,别的必死无疑,而吴闻过今年才二十多岁,他才二十多岁!” 紫来峰顶。 吴聆望着谢怀风,剑在谢怀风咽喉前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他没了灵力。 谢怀风与吴聆多年师兄弟,自然知道这人的毛病,他望了吴聆许久,终于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说完他低头笑了下,“只不过,我还站在这金鼓石台之上,算不得输,按着规矩,你我还得接着打。”下一刻,他放出灵力轻轻震开了降魔剑,轻轻拍了下肩上银霜似的化形灵力。 吴聆手中的剑被震的脱手而去,摔出了金鼓石台,一声清响。 吴聆顿住了。 谢怀风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手中的长剑一点点往上抬。也没觉得这么做哪里不合适。 下一刻,剑气呼啸着扫了过去,吴聆眼睛微微放大,看着那些席卷而来的剑气,一双眼中全是倒映着的白光。他盯着剑气后的谢怀风。 就在剑气即将撞上吴聆的瞬间,一柄雪色长剑挡在了吴聆的面前,剑气相撞,发出铮一声清响。 山河皆寂。 白露剑有如一泓月光。 孟长青握着剑,眼中金色雾气漫了上来,挡在吴聆的面前,望向谢怀风。 高阁之上,南乡子与谢仲春瞧见那剑光,同时诧异地看向李道玄,李道玄没有说话,极轻地蹙了下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第 63 章 孟长青掠进金鼓石台,手中的白露剑剑只是挡开了谢怀风的剑气, 却并没有对上谢怀风, 明显是不想招惹事端。他跃入石台的动作够迅速, 可仍是有一两道剑气掠了过去,划开了吴聆的袖子, 晕出了鲜血, 吴聆望向挡在他面前的孟长青,有些微微的错愕。谢怀风则是轻轻一挑眉。 孟长青很快收了剑,望着谢怀风道:“同门师兄弟, 比试点到即止, 何必下此重手, 不知道灵力尽散时遭如此重击容易伤着性命吗?”谁都看得出来吴聆对师弟手下留了情, 可他这师弟刚刚出招时却极为毒辣凌厉,丝毫不顾同门之谊,令人心寒。 谢怀风望着孟长青那身玄武道服, 眉头挑的更高了些, “你谁?” 孟长青面色微微一凝,“玄武弟子孟长青。” 谢怀风显然没认出孟长青,道:“我说你们玄武揽了仙界大典, 不会连大典规矩都不懂吧?谁说的点到即止?你当过家家呢?金鼓石台, 生死由命!”他抬手用力地摔了下衣摆, 一声响。 “他是你同门师兄!” 谢怀风看这不知道从哪儿跳进来的二愣子, 也没收剑, 随手挽了下, “我说你们玄武到底还有没有谱?大典办得乌烟瘴气也就算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金鼓石台上跳,你们当这台子是用来唱戏的?” 孟长青刚刚他一时情急冲进来,倒是没想这么多,他随即开口道:“谁都看得出来,刚刚那一剑,你已经输了。你的师兄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丝毫不顾师兄弟情谊,出招如此阴狠歹毒,这是你长白的规矩?” 谢怀风闻声笑了,“他对我手下留情,难道我也一定也要对他手下留情吗?他想输,我还不能赢了?”谢怀风说着话瞥了眼吴聆,“我一没耍阴招,二没用邪术,堂堂正正走上这台子,堂堂正正地出招比试,怪只怪谁让他有弱点,今日倘若换个邪修,你们也求那邪修善心大发饶过他?” “可你不是邪修,你是他师弟。”孟长青被谢怀风这阴阳怪气的嘲讽语气激得有些怒了,“无论如何,同门师兄弟,总不至于下此重手,更何况他如此照顾你,单单只为了赢一场比试,你也不怕为人不耻。” “行了,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是上来唱义满堂了?”谢怀风都懒得说了,随便骂吧,他反正全无所谓。 孟长青瞧他那副无赖样子,还欲说话,吴聆忽然伸手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算了。”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吴聆,吴聆极轻地摇了下头,“没事。”凝了声音道,“快下去。” 说完,吴聆回过头,望着谢怀风,望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手,拱袖行礼。 比试台上,第一次抬手拱袖意为以道会友,第二次抬手拱袖,意为自愿认输。 孟长青握着白露剑定住了。 谢怀风倒是丝毫不意外,吴聆如今修为全无,拿什么与他打?认输反倒能给自己留点脸面。他望着吴聆,袖手收剑,入鞘一声清响,他挑眉缓缓道:“承让了,大师兄。” 吴聆起身望着他,面上没有丝毫不悦,甚至还温和地笑了下,低声道:“恭喜师弟。” 胜负已定。 谢怀风嗤笑了声,没理会吴聆与吴聆身旁的孟长青,一步步走下了金鼓石台。风吹的他衣袍猎猎作响。 刚跑上来的几个长白弟子站在台下,其中一个女弟子连在大庭广众都顾不得了,直接朝着走下来的谢怀风吼道:“谢怀风你要不要脸?丢人都丢到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去了!你不要脸长白还要!”谢怀风闻声挑眉看去,那气得脸色发青的长白小师妹,除了吴喜道还能是谁。 吴喜道看见吴聆拱手认输的那一瞬间,心疼得都在哆嗦,眼睛当时就红了,心疼,是真的心疼,太他娘的憋屈了。此时此刻她对着谢怀风怒目而视,恨不得想咬死他个不要脸的。 谢怀风朝吴喜道挑了下眉,没理会她个小丫头片子,走下了台阶,几个长白男弟子走上来围住了他。 吴喜道也顾不上骂这个不要脸的了,立刻抬腿往吴聆那走,看见吴聆与孟长青走下金鼓石台,她本来还忍着,知道不能丢人,可一瞧见吴聆胳膊上的血,心一下子抽成了一团,眼泪一下子就滚下来了,忙又抬手用力地抹了,不让人看见,喊了一声“大师兄!” 吴聆捂着袖口的血,抬头看去。 此时此刻,金鼓石台下已经站了不少的道宗长辈。众人都瞧见了刚刚的比试,此时此刻正在议论不休。陶泽走上来把包好的药递给了吴聆,吴聆伸手接了,道了声谢,一抬头望去,人群渐渐散开了,让出了一条路,玄武的几位真人走了上来。 周围一下子就静了,连背手立在长白弟子中央的谢怀风都没再说话,所有人一齐望向那三位玄武真人。 孟长青从见着吴聆低头认输的那一刻起,心中头很憋屈,像是一口气堵在心口,没散出来,一抬头瞧见李道玄正望着他,稍微缓了神色,随即发现李道玄望着他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面色似乎有些淡漠,其他两位真人也是如此,他一下子顿住了,这才记起自己私闯金鼓石台的事。他微微有些僵住了。 最终,这一届仙界大典,拔得头筹的是长白宗谢怀风。 谢仲春当众宣布的。 谢怀风听完提了下嘴角,抬手对着玄武三位真人行了一礼,样子有些懒散,但是还行,不算失礼,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这个师出长白洪阳真人的年轻人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次赢的是否光彩,也不在乎什么手段,于他而言,赢了就成。 赢了就成。 起身时,他望了眼站在吴聆身侧的孟长青,露出个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大约是嘲笑孟长青跟个傻子似的,这怕不是还巴巴地等着玄武三位真人给吴聆出头吧?输赢从来不讲道义。吴聆这次丢的脸不比他小,如今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吴聆根基毁坏,没了镇灵丹,一击不中只能任人宰割,众人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谢怀风思及此,心情更是不错,朝孟长青轻轻抛了个眼神。 孟长青见谢怀风,他今日总算是知道了小人得志是副什么嘴脸,根本不想再看第二眼,直接别开了视线,看向李道玄。 吴聆却是微微一皱眉。孟长青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明显是不知道道门里的规矩,比试本来就是生死有命,除非是双方有谁坏了规矩,否则旁人绝不得插手。今日孟长青跳入了金鼓石台,外人瞧来情有可原,但早就听说玄武规矩森严,也不知会如何。 他想着,抬头望向那三位玄武真人,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眼睛。 李道玄正在望着他,面上看不出来情绪,似乎是在打量,又不太像,瞧不出什么。 吴聆忽然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心中微微一跳,没有说话。 * 那一场堪称闹剧的比试结束后,众人都散了。原本都以为此次必然第一必然是吴聆了,却不料出了个谢怀风,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 孟长青到了紫来殿,一进去就看见殿上坐着玄武三位真人,他也没二话,捞起衣摆跪下了。 山下陶泽一点都不担心,外头传言玄武门规森严,那真的只是传言罢了,真要如此森严,他早第一个被撵出去了。今日台上比试时,谢怀风对吴聆出手,不只是孟长青,连一直旁观着的李岳阳的行云刀散了点冷意出来,玄武多得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说来说去,这事怪长白宗那谢怀风干得确实不地道,不管外头是什么规矩,这里是玄武地界,要守玄武的规矩。 金鼓石台上,谢怀风要是真的当着众人的把吴聆打死打残或者打个重伤,别的道门看热闹归看热闹,玄武绝不可能袖手不管。 如今这样,陶泽估计,三位真人也就意思意思地训孟长青两句,一会儿就放下来了,顶天了就关两日禁闭。 紫来大殿。 孟长青跪在那儿低着头不说话,已经跪了有一会儿了。这种事原本是谢仲春管,谢仲春看了会儿孟长青,又侧过头望了眼李道玄,李道玄面上没什么表情,谢仲春原以为他会开口替孟长青说两句话,却没想到李道玄未发一言。 最终,谢仲春开口训了孟长青几句,大致便是说他鲁莽、不像话、不懂规矩,训完后又提了几句说他初衷是好的,只是行事欠缺考虑,孟长青跪在地上一直点头,认错态度倒是很诚恳的,毕竟是自家弟子,谢仲春本来也没想多为难他,随便说了两句,原以为李道玄会接着话替他的徒弟说一两句,这事便过去了,结果李道玄一直没接话,谢仲春自己说着都有些疑惑地看了眼李道玄。 李道玄不知为何真的没有说一个字。 最终,还是南乡子接过了谢仲春的话,谢仲春顺着台阶下了,说是关孟长青两日禁闭好好反思。 孟长青丝毫没有异议,所谓的关禁闭也就是不出放鹿天,他平时就很少下山。他立刻叠手低身,“多谢师伯。” 南乡子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李道玄,瞧李道玄望着孟长青,他略一思索,找了个由头,留了这对师徒单独处处。 大殿中终于只剩下了李道玄与跪在地上的孟长青。 孟长青见两位真人走了,心底松了口气,这才抬头看向李道玄,低声喊道:“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没说话。 孟长青这才记起感刚刚李道玄似乎一直没说话,他心里一下子忽然有些慌,“师父,我知错了,您别生气。” 李道玄看着跪在地上的孟长青,终于道:“我没有生气。”他没有想责备孟长青,也没有想罚他,他只是一直在想吴聆的事。 当年他见着吴聆,那孩子才十多岁,性子极为偏执,没有什么善恶观,对无辜稚子下药,丝毫不见其怜悯之心。他当初并没有同孟长青说这事,一来是想着两人今后应该无所牵扯,免得小孩伤心,二来是想着吴聆毕竟年纪小,年幼时落入邪修之手吃了许多苦,心性有所变化是正常的,吴聆又是吴六剑夫妇唯一的儿子,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他当时见吴聆坦诚认错,确有真心悔过之意,孟长青又没有出什么事,于是就没有多做苛责,只隐晦地同长白宗掌门吴洞庭提了一句。 前两日孟长青同他提到吴聆,他没有多说什么,可今日见着吴聆,他却有种隐隐不祥的感觉。 那吴聆如今二十多岁,谈吐不俗,性子温顺,喜怒不形于色,照理倒是没什么不好,可他却察觉到了一两丝异样。他是天生仙胎,除了能与四时相通外,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能感应到魔障。世人心中皆有魔障,连孟长青都有,孟长青怕长白宗的弟子,恨孟观之,他知道孟长青幼年时曾做噩梦,亲手拿着刀一遍又一遍砍下孟观之的头颅,血溅了满脸满身,他穿入孟长青的梦境中亲眼见着那一幕,十岁的孟长青的表情极为狰狞,举着刀不停地说着“砍死你”,那样子与平时乖巧又良善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所有人心中都有魔障,有的人能解开心结,有的人却穷其一生都走不出心底的魔障,但绝大多数人都能扼束住自己,并不会让自己陷进去。 可今日,他见着吴聆,他发现吴聆浑身没有一丝的魔障。 已经不像是活人了,仿佛是只空壳子,表面依旧光鲜完好,内里却是空空荡荡,那气息太过干净了,仿佛是只魔站在了他面前,令他想起来许多年前在山野中遇上的披着死人皮的山精野怪。可再仔细看去,那感觉又逐渐消失了,仿佛面前站着的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年轻修士,没有魔障,一心向道,如此看来,倒是个天资与心性都极好的后辈。 李道玄思索了许久,第一次心中生出疑惑来。 孟长青跪在地上,不知道李道玄在想什么,只觉得心中越来越慌张,见李道玄不说话了,他低低地又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望向他,终于开口道:“今后不要再与吴聆有所往来。” 孟长青一愣,有些不明白,脱口问道:“为什么?” 李道玄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你有许多的朋友,陶泽、李岳阳、谢凌霄,还有众多的师兄弟,你平日里可以与他们多来往,你并不缺友伴。” 孟长青一头雾水,他确实不缺友伴,“师父,这、这与吴师兄有什么关系吗?” 李道玄看着他许久,他被孟长青问住了,终于他开口道:“吴聆心术不正,今后不要再与他来往了。” “心术不正?”孟长青都有些懵了,这话说的真的挺重的,“师父您、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吴师兄他人很好的,他小时候帮过我,他”孟长青忽然没了声音,大约是被李道玄冷淡地注视着,一下子竟是有些辩驳不下去,见李道玄极轻地蹙了下眉,他猛地低下头去,“师父我都听您的,都听您的。”说着话,他低下头去,以额抵地,对着李道玄行了一礼,“您别生气,我都听您的。” 李道玄望着他那副瑟缩样子,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最终还是缓缓舒展开了。 过了会儿,孟长青没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看了眼李道玄。李道玄正好在望着他,孟长青也不敢起身,规矩地跪着,攥了下手。过了会儿,他看见李道玄起身朝他走过来。 李道玄在他面前站住了,朝他缓缓伸出了手,宽松的道袍袖子上一道笔直剑纹,他轻声道:“起来吧。” 孟长青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师父!” 药室山。 吴聆从袖中掏出那瓶丹药,揭开盖子倒出了全部剩下的镇灵丹,他挑起一颗微微碾碎了,碧色的丹药里面却是灰白色的。吴聆望了一会儿,神色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的面前坐着吴喜道。吴喜道一见着那丹药的颜色,直接拍案而起,“反了他们了!连镇灵丹都敢偷换!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不是杀人吗!”她一下子捞起案上的仙剑,“我去找谢怀风!” “喜道!”吴聆想喊住吴喜道,却没有喊住,吴喜道头也不回地往外冲,一下子就没了身影。 吴聆哑然半晌,这才又回头看向案上的那枚碾碎的了丹药。灰白色的是融了雪燕子的甘草粉,不伤身。这药不会是谢怀风换的,谢怀风即便是下作也是光明正大,不屑干这种勾当。应该是哪位师兄弟瞧他不顺眼,偷换了药。 吴聆望着那碧色丹药许久,收回了视线,面上没有愠色。他将丹药收了起来。 枝头有两只小喜鹊在叫唤,吴聆坐在那树下望了一会儿。手轻轻敲了下桌案。 从那一日起,一直到临下山时,孟长青都再没出现过,反倒是那小药师来了两趟,查看吴聆的伤势,给他送新的上药。吴聆记得那一日瞧见这小药师与孟长青在一块,于是多问了一句。 陶泽本来就住在药室山,送药的事自然而然落到了他头上,他收拾着药箱,道:“你不知道啊?孟长青他被罚关禁闭了。”见吴聆顿住了,他笑着接下去道:“放心,他日子滋润着呢!好吃好喝伺候着,除了不能下山,别的跟平时都一样。你不知道,他师父纵着他,都不肯罚他的。” 吴聆道:“我想见一见他。” 陶泽诧异地看向他,“见他做什么?” 吴聆低声道:“那一日金鼓石台,他出手相救,为此还遭受了师门的责罚,我颇为对不住他,今日这一走,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我想当面谢谢他。” 陶泽也不知道吴聆与孟长青是旧相识,随口道:“没事,不管是谁在台上,他都会跳出来的,他这人就这样。” 吴聆道:“是吗?”坐了一会儿,“那他心地真的很善良。” 陶泽闻声一下子看向吴聆,看了会儿,终于道:“这样吧,吴师兄你若是真的想见见他,我去和他说一声。” “算了。”吴聆摇了下头,“他如今正在禁闭中,若是此时出来,怕不是又要被责罚。” “没事,我们关禁闭都这样。”陶泽道,“我去帮你问问吧。” * 孟长青正在书房抄书,窗户处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抬头看去,一只药草编的蚱蜢正一蹦又一蹦,扑通一下跃入了书房中。孟长青一看那东西就知道是陶泽的手笔,他走到窗前,拆开了那蚱蜢,里面卷着张纸条,他看完了。 顿在原地半晌,他不着痕迹地把纸卷入了手心。 孟长青没有出门,那药草编制地蚱蜢被他重新编好放在案上。 第六日入夜,他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抬起了手,松开的那一瞬间,一枚白玉佩摔了下来,悬在了空中。孟长青看了很久。 他想到,长白宗弟子许多都已经下山了。 忽然,他翻身从床上盘腿坐了起来,手啪一声捞住了白玉佩。屋子里静悄悄的。 药室山。 孟长青翻身从墙头掠下,落地时没有丝毫的声响,连衣摆都没有掀起来。 吴聆刚把从窝里摔出来的小喜鹊用灵力托着轻轻放回到树冠上,刚一放好,他回头,正好瞧见从墙上一跃而下的孟长青。漆黑的夜色中,孟长青一身玄武道袍,落地时背上的白露剑散出了淡淡的星辉。 孟长青抬头,正好对上了吴聆的视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 64 章 孟长青来时想过李道玄的话,只是一来李道玄说的模糊, 他依旧觉得李道玄是误会了什么;二来想起了吴聆当年对他的好, 记起那一日在山前看见长白师兄弟们针对吴聆的场景。他还是决定出门来看看。他来时心里头抱着可能吴聆已经走了的想法, 结果翻入院墙,一抬头就看见吴聆站在老槐树下。 “师兄!” 吴聆回过头望着他, 看了半晌, 终于露出个略微妙的表情。 两人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吴聆给他倒了杯茶,“我还以为你不会到了, 我明日一早就走了。”他把茶递给了孟长青。 孟长青握着杯子, 闻声心莫名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最怕的就是让人等着, “抱歉,吴师兄,久等了。” “是我该说抱歉, 那一日金鼓石台, 若不是为了帮我,你也不会被师门责罚。” 孟长青摇了下头,又道:“师兄, 你今后要作何打算?”他略有些犹豫, “我那一日瞧着你的同门师弟与你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我自小聋哑, 师兄弟们一直觉得我无用, 平日里也不与我多来往, 是有些生疏了。” 孟长青闻声却是一顿, 他一直以为吴聆在长白宗过的是众星捧月的日子,在他印象中,长白宗的师父们都非常溺爱吴聆。吴聆是吴六剑之子,性子温柔,少时又吃了这么多苦,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却不料会变成这样,他问道:“长白宗的长辈们不会管束他们吗?” “都是些小事,不必事事都告知师长。”吴聆说话的语气很随意,似乎是已经很习惯了。 孟长青是真的想不明白,吴聆的性子确实相当不错,人也和善,脾气又好,按道理人缘应该极好,为何世上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人。 吴聆没有说话。他望着大晚上气得有些头晕的孟长青,抬手浅啜了一口茶。 纤细的银色魂线在小院的空中漂浮着,流转着,像是一缕缕发光的蜉蝣。 月光下,孟长青手边的茶杯中浮动着碎银,倒映着孟长青的衣襟,孟长青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纤细的银色丝线,连背上的白露剑都缠上了一两丝,从孟长青坐在石凳的那一刻起,院中的丝线便开始缠了上去,他只是坐着说了一会儿,身上就已经快缠了厚厚一圈了,如今那团绵软的细线正在往孟长青身体中钻,一大团全拥在了胸口,仿佛活物似的吸着血。 魂线已经染成了淡淡的红色。孟长青却什么都没察觉似的,依旧和吴聆说着话,为他打抱不平,似乎非常想不明白。 吴聆望着他的脸,静静地听着他安慰自己,小喜鹊在树上的窝中叽叽喳喳地叫着,这一幕竟是透出些别样的温情来。 终于,吴聆道:“师弟,你见过倒坐的观音像吗?” 孟长青的思绪被打断,一下子抬头看他,吴聆的话跳的有些快,他没能反应过来,“倒坐的观音像?观音那不是佛宗的东西?” 吴聆道:“曾经我下山时,有个高僧与我说,我适合修佛,若是潜心修行,必然能证得正果,他临走前送了我一尊倒坐的观音像。” 孟长青想了会儿,道:“倒坐的观音像,我倒是没有听说过,是有什么讲究吗?” 吴聆道:“我还没想出来。” 孟长青闻声道:“那我怕是更想不出来了。”他略一思索,“我明日问问我师父吧,问出来后,我再寄信去长白。” 吴聆望着他胸口已经晕染成猩红色的细丝魂线,许久才道:“那先多谢师弟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孟长青见此时已经是深夜了,终于道:“师兄,我明日怕是不能去送你,总之,师兄你多珍重,多提防一些,你我今后有缘再会。” 吴聆轻点了下头,一双眼静静地打量着着他。 孟长青起身抬手行礼,“珍重。”低身时,可以看见丝线在他身上绽开。 吴聆送孟长青出门,孟长青走出去很远,忽然回头看了眼他,摆摆手,然后才继续回身往外走。吴聆看着孟长青身上紧紧吸附着的大团绵软魂线,他没有喊住孟长青。孟长青依旧毫无察觉,一步步往放鹿天走,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银霜似的白露剑散出的星辉更亮了,那魂线停了片刻,越发疯狂地往血肉中钻去,几乎成了活物似的。 孟长青胸口全是血,却不往下滴,全被细线吸住了。 吴聆目送着他走远,终于,他抬手咿呀一声关上了院门。他回了屋子,在檐下摆了香炉,上了一炷安神香,他望了那香炉一会儿,青烟缭绕中,低眉如神佛。 他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做,仿佛在算着时辰,枝头的喜鹊叫个不停。 他其实心中也觉得这时机不大合适,可确实挑不出更好的时机来了。此时不下手,今后想要再遇上怕是难了。玄武有弟子不得轻易下山的祖训,今日一别,怕是许多年不能再见。 他任由着思绪放开,望着那炷香,想他曾去过的那座珈蓝佛寺,想那尊倒坐的观音像。 等那炷香燃得只剩下半个指节长短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吴聆回头看去。 打开门,吴聆的手一停,门口竟是去而复返的孟长青,鲜血已经晕湿了孟长青所有的衣襟,血顺着衣摆一滴滴往下淌。孟长青神色却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对着他道:“师兄,我差点忘记了一件事!走到山门口才想起来。” 吴聆看着他,低声缓缓道:“什么事?” 孟长青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陶泽与我说你的镇灵丹被人换过,可能不够用,这袋子中有三枚丹药,里面锁着我的灵力,分别是一成、三成、五成,这些先交给师兄,若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应该能帮上一些。”他将那布袋放在了吴聆的手中,“我如今在山上也用不着灵力,这些师兄你留着,我可以慢慢修回来。” 吴聆忽然顿住了,被血浸透的青色布袋中隐约有纯金色的灵力回转,他抬眸望向孟长青,囊袋上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 孟长青没有立即离开,望着他道:“当年长白宗多亏了师兄的照顾,我一直记在心中,一日都没有忘记过。师兄,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今后若是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你只管写信来玄武,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不会推辞。” 吴聆这一次没说话,只是望着他。 檐下的那炷香燃得只剩下一点微妙光亮,孟长青胸口的魂线已经吸饱了血,死死纠缠着血肉,看着恐怖非常,孟长青抬起手,刚要说告辞,还未来得及开口,眼前猛地一黑。 吴聆忽然抬手,两指迅速抵住了孟长青的眉心,灵力一瞬间灌了进去定住了他的魂魄,同一刻,檐下那炷香一下子灭了。 放鹿天中,李道玄正在看书,书卷忽然从手中脱手摔了出去。他微微一顿。 吴聆伸出手一把捞住了往前栽的孟长青,大量的灵力顺着眉心往孟长青身体中灌进去,孟长青膝盖发软半跪了下去,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一下子失去了意识,吴聆顺势也低下身,一只手慢慢地抓紧了孟长青的胳膊捞住了他,抵在孟长青眉心的两指源源不断地渡入灵力。 若是孟长青醒着,他就能发现吴聆的灵力很怪异,与当日在金鼓石台所见的灵力截然不同,那似乎并不能称之为灵力。 屋子里,吴聆一只手握着孟长青的手渡着灵力,孟长青昏睡着,身上的魂线已经散去了,伤口也在迅速恢复。 吴聆看了会儿,终于从袖中拿出道巾,抬手擦了下孟长青额头的冷汗。他的神色有些淡漠,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陷入昏睡的孟长青毫无察觉。 次日,孟长青睁开眼,看见枝头的叶子刷刷地响。他忽然刷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去抓身旁的白露剑,起身四下看了眼,发现自己在一条林间小径上。这是去往放鹿天的路,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异样,也没有受伤,就是衣服上沾了些泥灰,他起身的时候疑惑地拍着身上的泥。费力地回忆了一阵子,他隐约记得自己是下山来找吴聆的,路上忘记了把丹药给吴聆,又回去了一趟,随即就离开了。之后的事他就有些记不清楚了。 他疑惑地皱了下眉,他怎么睡在这儿?回来的路上昏过去了? 孟长青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又想起自己抽取九成灵力炼丹的事,略有些不解地猜想,难道是他炼丹耗去太多精元?走路上昏过去了? 孟长青在原地站了半天,大约是看自己没受伤,也没别的异样,于是也没太当回事,他本就活得稀里糊涂的,拍拍土自己抓紧赶回放鹿天了。 放鹿天的宫室都静悄悄的,孟长青怕吵着李道玄,绕了条路,从后院翻墙进去的。 刚一轻盈地落地,他立刻拍着手上的灰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还未走进屋子,下一刻,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顿住了,他缓缓地、略僵硬地抬头看了眼。 屋子里一片昏暗,李道玄坐在堂前,一双眼望着他,大约是光影的缘故,映得李道玄的面色有些晦暗不明。孟长青一下子就僵住了,也没敢走过去,直接咚一声在堂前低头跪下了,一点声音都没敢发出来。 李道玄望着他,看了眼自己袖口的血,蹙着眉用术法抹去了。 孟长青低着头跪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忽然略有哆嗦地爬了起来,往屋子里走了两步,一直走到李道玄跟前,又咚一声低着头跪下了,“师父,我去见了趟吴师兄,他今日就要走,我昨晚想与他告个别,这才过去的,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没理会孟长青的解释,伸出手,两指抵上孟长青的额头,检查着他的身体与魂魄。 孟长青感觉到李道玄的灵力在周身游走,一下子没了声音,也没有抵触,放松了身体任由他查看,半晌才道:“师父,我、我分了九成灵力,我” 李道玄查看了很久,在确定孟长青没有受伤的迹象,终于,他屈指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望了孟长青半晌,“昨晚你去哪儿了?” 孟长青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李道玄这次是真的动怒了,立刻道:“我去了药室山。” “离开药室山之后呢?” “我散了太多灵力,回来的路上,晕过去了。” 李道玄望着低头跪着的孟长青,昨晚他隐约觉得不祥,去隔壁屋子里看了眼孟长青是否睡下了,推门进去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他去了趟药室山,吴聆说孟长青来过,但是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他于是离开药室山后在山中找了一夜,没有找见。天亮时想着孟长青会不会回来了,这才回了放鹿天看了一眼。 期间心情种种不为人所知,也不为人所道,李道玄看着跪在脚边的孟长青。 门外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来,孟长青立刻爬起身想去开门,下一刻,李道玄低声道:“跪着!” 孟长青当场一下子跪了回去,在李道玄脚边动也不敢动一下,腿都软了。 南乡子昨夜被李道玄喊起来找人,他命人找了一圈没找见,今日过来瞧一眼,敲了门,没人来开,他自己进去了,一进去正好看见孟长青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跪在李道玄脚边。 玄武山下。 吴聆与几个师兄弟已经离开玄武有一段路了。 吴喜道负剑跟在吴聆身旁,道:“大师兄,我跟你说,谢怀风那小人得志,白拣了个第一,回去就写信给自己弟弟吹嘘,谁不知道他那第一是怎么来的?说出去笑死人了!真不要脸!” 吴聆没有说话,静静听着吴喜道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山道荒凉,吴喜道说了半天,这路上渐渐热闹起来。 吴喜道又道:“我觉得他们玄武一点也不怎么样嘛!山上宫殿也没长白大,人也没有长白多,你看他们的衣服旧的都发黄了!弟子也不怎么样,没一个能打的,不过,”她忽然对着吴聆道:“不过呢,那个叫孟长青的不错!我喜欢!” 吴聆道:“为何喜欢他?” “谁对师兄好!我就喜欢谁!”吴喜道说得斩钉截铁。 吴聆闻声一怔,十二三的少女才到他腰这么高,跟在他身边,一蹦一蹦地跟只小麻雀似的。 吴喜道又道:“不过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了!玄武貌似不准年轻弟子下山,说不定这辈子都遇不上了。” 吴聆垂眸掩去了眼中的情绪,许久才道:“确实。” “说来他们玄武真有意思,学道不就是为了降妖伏魔帮助百姓吗?他们玄武倒好,学了一辈子道结果就一辈子躲在深山老林里,这道还不如不学!这话我当着玄武那掌教的面也这么说,他被我说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问我姓甚名谁,师从何方,今年多大了。”吴喜道略得意地一扬眉,“我说我师从长白洪阳真人,姓吴名欢,字喜道,年方十三,立志降妖伏魔,平镇四方,他日定与我大师兄一起名扬天下,教你们看好了!” 吴聆望了她一眼,终于抬手轻轻地揉了下她的脑袋,极轻地笑了下,吴喜道似乎愣住了,他收回了手。 吴喜道定在了原地,没有跟上去,看着往前走去的吴聆,她忽然一跳窜了起来,“啊!大师兄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 吴聆在前面走着,差点脚下一个踉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第 65 章 南乡子那一日在紫来峰瞧见一个小姑娘,十二三岁, 背着把仙剑, 道服外头披了件粉绣花外套, 胸前戴着枚胭脂色的灵玉,看不出来是哪个门派的。小姑娘一个人在山上逗弄他养的仙鹤, 南乡子看着她的背影, 忽然记起许多年前和他一起坐在枝头看梨花的小师妹。 那小姑娘回过头,瞧见了他,不认识他是谁, 一双眼睁得圆圆的。 两人在山前聊了会儿, 聊得还算挺高兴。 南乡子听着那小姑娘扬着眉高谈阔论, 时不时点一两下头, 那小姑娘说她叫吴喜道,师出长白,立志要降妖除魔扬名立万, 又抬手一指玄武最高峰, 说这玄武格局太小,远比不上他们长白宗。他们长白虽然修为不如玄武高深,福泽不如长白绵长, 但这千年来, 长白弟子个个肩担道义, 济世救人敢当身先, 他们不比玄武这些只知道在缩深山老林里读书的强? “长白立派至如今总共四千年, 这世上哪一座山头没有长白弟子的鲜血?今后的道门, 必然是长白的天下!别的都不值一提。” 南乡子听完说了一个字“好”,给她鼓了下掌。 小姑娘一抬下巴,负手看那壮阔山河,颇为飞扬跋扈。直到师姐来寻她,她听见师姐对一旁听她吹嘘了半天的中年道人毕恭毕敬地了一声“玄武掌教”,她一脚踩空从石头上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地上,抖着手扒着山石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仙界大典结束有一段日子了。 一日,南乡子与谢仲春提到这事,说是想让新弟子下山去历练历练,他们师兄弟们当年不就经常下山嘛,说明老祖宗的规矩该改还是改改。谢仲春当场拍案,绝不同意,并且立即撇清关系,表示自己当年可从未私自跑下山去过。 南乡子微微一噎。 谢仲春道:“这个年纪跑来跑去做什么?这个年纪专心读书修行就好了!外面的事情不要去管!跑来跑去,心思都散掉了!” 南乡子道:“也不是跑来跑去,只是去看一看。”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我是出不去了,可我还想听听他们同我说外头的光景,武陵的桃花还剩下多少株,春南的筒子巷里面还卖不卖竹叶青,长白的雪今年下过了没,那都是极好看的东西,我想让他们早点看看,回来同我说道说道。” 谢仲春本来是黑着脸的,此刻却一下子看向南乡子,忽然没了声音。 玄武祖训,掌教真人自戴上云鹤莲花冠起,终身不得再踏出玄武山脉一步。 谢仲春记得,当年那群师兄弟里,最喜欢天南海北跑的便是南乡子,没有人管束得住他,没有人追得上他,来了一个什么地界,哪里有酒哪里有路他门儿清,可以称得上是玄武这些年来最出格的一个弟子了。 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谢仲春看着南乡子,半晌才道:“你要真想知道,你怎么不同我说,我去帮你瞧瞧?何必要让小辈出去。” 南乡子摇了下头,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小孩眼睛里瞧见的,跟你眼睛里瞧见的那可大不一样呢。” 谢仲春看了南乡子半晌,拧着眉没再说话,大约是觉得他有些多事。 这一日,十二三岁的小师弟来到学堂,几个师兄摆摆手让他们回去,说是放两日假。 又过一日,消息一放出来,整个玄武山都沸腾了。 玄武但凡十五以上的弟子,今年五月可下山历练一趟,为期三月,期间要与玄武保持书信联系,谢仲春又新定了几百条规矩,装订成册,由乾来峰发下去让弟子们熟练背诵。 转眼间,五月就到了,所有符合年纪要求的弟子全部整理好了行装,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亢奋地连玄武山都想掀了,就等着五月一到,一声令下。 孟长青知道这消息比绝大师兄弟都要晚,他是四月中旬才知道的。上一回他去药室山与吴聆告别,回来后仿佛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原本谢仲春说关他半个月禁闭让他反思,结果他到四月底都没踏出过放鹿天一步,李道玄这几个月来都没怎么同他说话,他心里发慌,李道玄不开口,他根本不敢出门。 就连这消息都是陶泽偷偷摸摸上山告诉他的。 孟长青说句心里话,他确实想下山,说不想是假的,整整十年都待在山中,谁都想出去看看。但是此次要真的去不了,他也觉得没什么。不去就不去了,他现在不想干任何可能招李道玄不高兴的事,所以在陶泽怂恿他偷跑下山的时候,他果断拒绝了。 这一日,他把洗净的衣服晾干叠好,想去给李道玄送过去。这些日子李道玄似乎不太想见他,他怕李道玄见着他心中不高兴,都是挑了李道玄出门的时候才把衣服送过去,原以为今日李道玄也不在,他走进去后把衣服放在了案上。 忽然瞧见一旁半卷的书册里夹着条东西,他瞧着那抹青色有些眼熟,走了过去,摊开的是一册摊开的名叫太上的晦涩道经,孟长青拿起书,拾起了书页中的夹着的那根青色发带看了两眼,愣了一下。 这不是他的发带吗? 孟长青不可能认错,他打小就爱惜自己的东西,从不会乱扔,能用多久用多久。这发带已经褪成了淡青色,一看就是用了好些年头,这确实是他的。 他正想着,门口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下意识捏着发带回头看去。 李道玄停下了脚步,望了他一眼,最终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发带上。 孟长青立刻把手里的书放下了,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声“师父”,见李道玄望着自己,他开口道:“师父,这、这是我的。” 李道玄没有说话。当初在床上,他瞧孟长青的发带有些旧了,次日趁他睡着帮他换了束新的,旧的一直都留在他这儿。 孟长青不知道李道玄在想什么,鬼使神差的,他把手里的发带也慢慢地放下了。 李道玄终于低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过来送衣服。”孟长青看了眼案上的衣服,见李道玄有些冷淡,立刻道:“师父,那、那没事我先出去了,您有事吩咐我。”他说着往外退,见李道玄没说话,他终于回身往外走。 “先别走,坐下,我问你件事。”在他快走过柱子的时候,李道玄喊住了他,自己走到桌案前坐下了。 孟长青闻声立刻顿住脚步,一个急刹回身差点撞着柱子,他忙走回去,“师父,您、您说。”他缓了下,低声道:“师父,您不生我气了吧?”他见李道玄去倒茶,立刻接过他的杯子,“师父我来。” 李道玄望着他,“我没有生你的气,不必如此拘着。”半晌才道,“过两日,想同师兄弟一起下山吗?” 孟长青倒水的手一抖,他一下子抬头看向李道玄,似乎非常诧异。 李道玄问他:“想去吗?” 孟长青一下子竟是说不上话来,半晌才把杯子慢慢放下了。 孟长青许久没说话,终于,他开口道:“师父,我不去了,我想留在山上陪着您。” 李道玄喝茶的手一顿。 “师父,我想过了,我不去了。上回的事是我做的不对,您罚得是。”停顿片刻,孟长青接着道:“师父,我以后若是做错了什么,您罚我就好,您不要动怒,我这些天总是害怕您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这么想,师父,不瞒您说,我前两日都是睡在您窗户外头的,总觉得一睁开眼您就走了,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有些着急,坐在那儿盯着。” 李道玄没想到孟长青会这么说,望着他许久,低声道:“我不会走的。”他见孟长青低着吐,伸出手去,似乎想揉一下孟长青的脑袋,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抓着他的胳膊捏了下,“不要多想。” 孟长青抬头望向他,“您对我而言很重要。” 李道玄没有说话了,过了片刻,他忽然一下子松开了放在孟长青胳膊上的手,洞明剑气有些压不住,他看了孟长青一会儿,又极轻地握住了,“我知道。” 孟长青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笑道:“师父,我不下山了,您有没有想吃点什么,我现在去给您做。” 李道玄望着他,孟长青的心思他其实都知道,这孩子藏不住事,什么心思都放在了眼睛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低声道:“过两日,与陶泽他们一齐下山去吧。” 孟长青一下子愣住了。 李道玄低声道:“路上小心点,早点回来。” 孟长青张了下口,却没有说出什么,似乎是惊着了,过了许久他才找着自己的声音,喊了一声“师父。”那声音极轻。 李道玄忽然记起南乡子今日同自己与谢仲春说的一句话。 “他们什么都没有见过,心永远是往外飞的,等他们什么都看过了,再回到这山上来,这颗心就定住了,再也不会想走了。” 李道玄再望向孟长青,一点点地捏紧了他的胳膊,“去收拾东西吧。” * 陶泽在山下见着背着白露剑一手抓着灰色包袱的孟长青时,一下子露出极为惊诧的表情,他很明显是没想到孟长青能下山,阿都更是直接窜到了孟长青面前去。 孟长青回头看去。 玄武三位真人都在山阶上立着。谢仲春是必然会来的,这种事一直是由他操持的,玄武山上年轻的弟子一共就两三百,他数的一清二楚,他心里头是把这些当成自己孩子的。南乡子来也是正常的,毕竟此次下山是南乡子的主意,但众弟子分明是没想到能见着李道玄,原本都吵吵嚷嚷的,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孟长青一瞬不瞬地望着李道玄,慢慢地抓紧了自己手里的包袱。 李道玄望着他,该叮嘱的都已经叮嘱完了,也没什么剩下的。 时辰到了,谢仲春一点头,陆陆续续有弟子往山下走,大约是还在几个真人眼皮底下,走的很规矩。 阿都忽然一把抓过了孟长青的胳膊,另一只手抬起来,朝着谢仲春招了下,喊道:“爹!我走了!我会一直想你的!我会给你写信的!”瞧见谢仲春点了下头,他笑了起来,然后扭头看向孟长青,“你不跟你师父道别吗?快啊!陶泽都要跑到悲鸿河了!” 孟长青一下子抬起手,对着李道玄招了下,略有些局促与紧张,“师父,我会给你写信的。” 阿都直接帮他喊道:“真人,他会时时刻刻都想着您的!我们先走啦!” 说完,他一把扯过孟长青,孟长青还要回头看,李道玄立在那儿,山风一吹,袖上两道剑纹随风浮动。 孟长青看了一会儿,直到阿都拽他,他这才回过头,跟着阿都往下走。 李道玄站在原地望着孟长青离开的背影,没有说话,身旁的南乡子自然知道他为何而来,回过头对着他道:“不舍得?” 谢仲春站在李道玄身侧,他还以为南乡子是同自己道的,点了下头,低声叹道:“自然不舍得,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我,人又不聪明,不会照顾自己,非得往山下跑,一点也管不住了。” 南乡子有些懵,“你说凌霄?” 李道玄闻声终于低下头,许久极轻地笑了下,没有说话,回身慢慢地往山上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第 66 章 其实玄武在人间也有诸多分观与香火处,如当年李岳阳就是从山下的道观来的, 只是相比较于长白宗的道场, 玄武的道场与分观大多名声不显, 甚至还经常被人间百姓错认为是长白宗的。 孟长青与一众师兄弟此次下山并不是乱跑。如孟长青此次是要赶赴南方的一座名叫“华真观”的长白宗道观,而其他师兄弟也是各有目的地。再比如李岳阳, 李岳阳此次下山并非游历, 而是代师父乾阳真人谢仲春去春南长白宗参加今年七月的春南道会。 春南道会是春南当地论道的传统道会,并非是如仙界大典那样的盛事,规模不大, 去的人也不多, 加之长白宗今年撞上师祖丧祭, 操办得非常低调。往些年的这种道会, 玄武人间分道观会派人过去,今年谢仲春想着反正李岳阳也要下山,于是让她去赴会了。 一众师兄弟下了山, 还没四散开, 一同去了附近最繁华的落阳城,一进去,众人都被这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震撼了。 落阳城是吴地四大古城之一, 也是最繁荣的商会古城, 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的商贾都带着仆役来到这儿做生意, 做的最多的是丝绸布棉、陶瓷茶叶、古董珠宝之类的买卖, 大街上的集市从白天开到次日凌晨, 灯火通明。 孟长青与师兄弟们全都穿着道袍, 一路上走过来,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一瞧见他们就惊喜地喊“长白来的小道长?”,还硬是要拉着他们扯长道短,最终,不知道哪位师兄给大家一人发了张符纸,出门就贴脑门上,表示自己:玄武来的,不算命,不吃请,不收钱,不认亲戚 一群师兄弟玩得那叫一个兴起。 孟长青在街上给李道玄挑东西,陶泽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搐,大约是没见过孟长青这样的。一共出门才十来天,孟长青嘴里一直挂着“我师父”,每隔半个时辰提一次,师兄弟们出门都不喜欢听人叨叨这些,觉得扫兴,没人愿意跟孟长青一块走。 孟长青正在挑香炉中烧的香料,他记得李道玄只用水沉香,身上常年一股晕不开的水沉香味道,刚刚路过这落阳城卖香的老店,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如今正在试味道。 陶泽在一旁看着他,道:“你怎么真跟没断奶的似的?上哪儿嘴里都念叨你师父,阿都那傻子都比你强。” 孟长青笑了笑没说话,手拨转着香炉,半晌才问道:“这沉香味道是不是太腻了点?” 陶泽道:“你自己闻啊,我又不懂!药室不准点香你又不是不知道。”玄武弟子全部嗜好焚香,这还是黄祖那时传下来的习俗,唯独玄武的药室弟子不碰这些,为的是怕焚香会污染一些非常脆弱的药材。 孟长青拨着那小金兽的香炉。 陶泽被他那副磨蹭样子弄得嘴角直抽,“要我说,你就随便买一块算了,你师父又不是多讲究的人!他肯定不挑,你随便买!” 孟长青看向他,似乎是思索了一阵子,道:“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你说在玄武的时候,大家焚的全部都是水沉香,我师父身上那股水沉香的味道却跟别人的完全不一样,我小时候洗衣服的时候偷偷放鼻子底下闻过,特别舒服干净,入水都不散的,和我身上的根本不一样。” “我要是你师父,看到你抓着我的衣服凑到鼻子底下闻,我会给你开两副药治治脑。”陶泽说着嘴角又抽搐了下。 孟长青一顿,没理会他,挑了一款味道比较淡的沉香,命掌柜的包了起来。 陶泽凑过去道:“你哪里来的钱?” “前两日我路过城北一宅子,看见几个道士在泼黑狗血贴黄符,我跟他们说那没用,帮着写了两道金符驱邪,这钱他们家里人给的,就这么多。” 陶泽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不记得这事?” 孟长青道:“他们一边把钱塞给我一边推我让我赶紧走,去别的地方说去,我把金符用术法一贴就走了。” 陶泽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道:“师弟,来,我来给你解释下,人家那是把你当叫花子打发,意思是让你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当你骗子呢!” “我知道啊,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出玄武金符的。”孟长青看着他道,“他们不信我,我也不能当众撒泼打滚求他们信我啊,事情解决了就行了。” 陶泽看他从掌柜的手中小心地接过那盒用墨绿色的细绒布包好的沉香,收进了包袱中,他终于一拍脑门道:“傻子!” 两人出了店铺,此时天色已经临近傍晚,孟长青去了趟驿馆,把这两日买给李道玄与江平城程氏夫妇的东西寄出去后,与陶泽一起回了暂住的客栈。 一推门进去,屋子里静了下,两人看见几个师兄弟围在桌子前,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阿都抬头瞧见推门进来的两人,立刻招手让他们俩过去,孟长青与陶泽走了过去,陶泽凑进去问了一句:“你们商量什么呢?” 原来,有几个师兄弟想换个目的地,有两位按原定计划要去春南的师兄一点也不想去春南,说是不想见着长白宗的弟子,又有两个师弟说,他们倒是很想去春南,春南是他们老家,他们想回去看看原来道观的师长们,然而他们此次的计划却是要往北走。 这事一说开,大家都想换了,大家坐下商量了会儿,一拍即合。 一群人于是前去找了李岳阳,李岳阳听完后思索片刻,同意了,表示若是愿意换的师兄弟之间可以互相换一换。 孟长青自己是非常随便的,他去哪儿都成。 屋子里,师兄弟们都在商量,一直商量到了半夜,终于都换的差不多了。孟长青在一旁看了很久,瞧见没他什么事了,又一看天色已晚,他收拾了下桌子上师兄弟们吃完的东西,正打算出去了,忽然被轻轻拽了下袖子。 孟长青回头看去,是个小师弟,孟长青记得他,乾来峰的弟子,从前打过两次照面。他见那小师弟欲言又止的样子,低声问道:“怎么了?” “师兄,我、我能不能与你换一下?”那小师弟和孟长青不是非常熟识,平日里又有些内向,刚刚师兄弟们商量着换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孟长青看,满脑门冒汗愣是说不出话,等大家都换好了,他见孟长青要走,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说话声音很轻,心中紧张得不行,“师兄,我想去华真观,我六岁之前在华真观修道,此次下山,我想回去看一看师父们。” 孟长青闻声笑道:“行啊,我跟你换。” 那小师弟眼睛一下子亮了,似乎没想到孟长青答应得如此爽快,忙道:“谢谢孟师兄!谢谢!” “没事的。”孟长青从袖中掏出卷好的巴掌大小的地图递了过去,“你回华真观瞧瞧你师长,代我也问声好。对了,你原本要去哪儿?” “我原本要跟着岳阳师姐去长白宗参加春南的道会。”小师弟接过了地图,低声道:“谢谢孟师兄,拜托你了!” 孟长青闻声却是忽然一顿。 长白宗? 他一下子看着那小师弟,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半晌才低声道:“没事,你去华真观吧,跟着其他的师兄,路上小心点。” “好!那祝师兄也一路顺风!”那小师弟拱手一行,又对着孟长青笑了下,攥紧了地图出去了。 孟长青四下看了眼,刚刚吵嚷着要换的师兄弟们都换完了,如今想找个人再换也来不及了。玄武弟子对长白宗一向是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观望态度,隐隐还带着些抵触,即便是能换,怕也没人想去长白宗。刚刚那两个小师弟想去春南,也并非是想去长白宗,而是想回道观看望自己的师长。 孟长青从未想过自己可能会回长白宗,当年下山的那一刻,他以为他的过去已经结束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再上祁连山。妖邪之子,孟观之的儿子,所有的过去都终结在李道玄带他下山的那一刻,他是那样迫切地希望自己永远消失,这段往事无人再提及。 这件事给他的影响之深,令他多年后玄武仙剑大典上见着长白弟子都会心中震动。 那是一段并不光彩的往事,很容易牵扯出大段而复杂的陈年旧事,也许会令他的平静日子变得天翻地覆,前两日在玄武山上,李道玄对他说,他没有错,于是他站上了那方比试台。说到底,他是不想辜负李道玄的期望。 但是如今要上长白宗,这事恐怕要好好考虑。 孟长青正想着要不要试着找人再换,忽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他回头看去,“师姐?” 李岳阳立在原地,一双眼打量着他,手边的行云刀服帖地压着青色道服。 两人一起出了屋子。 此时正值深夜,客栈廊下打着两盏灯。 两人站在屋檐下,谁都没有说话,孟长青心中有些没底,李岳阳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直接让孟长青震住了。 她回头看向他,道:“孟孤。” * 陶泽洗完澡又回来了,正打算回屋睡觉,忽然瞧见孟长青还在客栈廊下站着,他诧异地伸长脖子问他,“孟长青!你戳着干什么?不睡了?” 孟长青闻声望向他。 陶泽走了上去,“你怎么了?” 孟长青低声道:“我怕是要跟着大师姐去长白宗了。” “你也跟人换了?”陶泽挑了下眉,道:“去就去啊!你还怕啊?傻站这儿想什么呢?” 孟长青许久都没说话,终于开口道:“这事有些复杂,你不知道。” “不就是上回仙界大典那事吗?我有什么不知道的?”陶泽打断了他的话,“就那谢什么来着,谢怀风吧,你是怕你得罪了他?” 孟长青半晌才道:“差不多吧。” 陶泽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上回长白宗那新秀第一来得够丢人了,他们还好意思挑事?再说了,李岳阳那护犊子的性子和她师父一模一样,她还能打,你要真的怂你就躲她后头,怕什么!去啊!”他拍了下孟长青的肩。 孟长青没有说话,侧过头正好看见陶泽朝他挑眉,许久才低声道:“行吧。” 他其实没有想到,李岳阳能猜出他是谁,这位沉默寡言行事又极干净利落的玄武大师姐有着远超过寻常人的敏锐,从他为了吴聆的事去寻李岳阳那一刻起,李岳阳心中就有了猜测,别人不敢猜的事,她一下子就捋顺了。 孟长青记起李岳阳最后说的那番话,心中有些复杂。李岳阳负手站在橘黄色的灯笼下,身影被拖得很长,她用颇为冷淡的语气,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觉得躲着藏着便成了?不,他们迟早都会知道的。你越是躲着藏着,他们越是觉得你心虚,认定你有罪,最终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有罪。软弱本身就是罪。凡事可以败,但决不能躲,我言尽于此。” 孟长青许久才道:“陶泽,你听说过孟观之吗?” 陶泽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这茬,道:“知道啊!谁不知道他!百年来最出名的邪修,凭一己之力搅得道门天翻地覆,也算是个大人物了,我小时候还画过大雪坪一战的连环画呢!” 孟长青道:“他是我爹。” 陶泽先是吊儿郎当地没反应过来,脑子还在想那连环画,下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孟长青,笑容僵住了,“你说什么?” 孟长青低声缓缓道:“他是我爹,我原名叫孟孤,孟观之的孟,遗孤的孤,我小时候在长白宗长大,后来遇上了我师父,我师父带着我回了玄武,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孟长青。” 陶泽望着他,微微睁大了眼,一下子放下了手,“你不会在说真的吧?” 孟长青道:“我倒是想骗你。” 陶泽看了他许久,道:“你”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他确实被震惊到了。 孟长青回过头看他,忽然心中有些发凉,半晌才低声道:“我和孟观之不一样,应该没有什么地方相似的。我对他没有任何的记忆,据说我出生第三天就被抱到长白宗了。” 陶泽大约是被震住了,许久才道:“那吴聆不就是你大师兄?” 孟长青点了下头,“对。” 陶泽看着孟长青良久,终于反应过来了,“哈?有点意思啊?这事挺有意思的啊!你是孟观之的儿子,吴聆是你的师兄,你你当然和孟观之不一样,孟观之要是怂成你这副德性,估计大雪坪一战就以孟观之自杀谢罪告终了!还打什么?!” 陶泽见孟长青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抬起手,拍了下孟长青的肩,“你,你别多想,我就是震惊,震惊你懂吧?”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原本是有些忐忑的,忽然间被陶泽那一拍肩打断了正在酝酿的情绪,他被拍的晃了一下,半晌才道:“你不觉得有什么吗?”他顿了下,“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和孟观之一样,或者觉得我们可能会像。”他被带得也太不会说话了。 陶泽似乎有些诧异,道:“像什么?你是你,你爹是你爹,这有什么的,你又没杀人。谁说父子一定要像,我爹还是当年名震四海的玄武剑修呢,我就一个药师,八竿子打不到一快去。”他心中颇为震惊,等反应过来孟长青在想什么后,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这有什么好怕的?!怂!” 孟长青闻声顿了很久,一瞬不瞬地望着陶泽,终于低下头去,然后再抬头看向陶泽。 陶泽被他那眼神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孟长青沉默了许久,终于哑着嗓子低声道:“多谢。” 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重,十年心境难表,唯有一句“多谢”。 陶泽看了他半晌,一阵哑然,缓缓地张开了手,“这可怜的,要不要我再抱你一下?来,乖儿,到爹爹怀里来。”他勾了下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第 67 章 次日一大清早, 孟长青与李岳阳还有几位师兄弟一起去了长白宗, 陶泽与阿都一行人则是去往南方,其余师兄弟也全都陆陆续续地出发了,众人在落阳城分道扬镳。 因为道会是在七月,时间很宽裕,一行人没有御剑,到达春南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山脉如走龙蛇,四方香火鼎盛,这是与玄武截然不同的雍容景色。 孟长青与李岳阳上了祁连山,几个长白宗的弟子早早地在山门下等着他们,寒暄了一番,引着他们上了山。走过那块长白碑的时候, 孟长青的脚步顿了下, 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了。 此次道会, 吴洞庭全盘交由了吴聆打理, 早在三月底,他就已经叮嘱吴聆他好好接待各个门派的弟子。 吴聆正在山阶上等着,远远看见一行人上了山,他正要走下去, 脚步忽然顿住了。 人群中, 一身纯色道袍的孟长青背着把仙剑, 走在李岳阳身旁, 个子不高, 清清秀秀的, 腰背很直,端正而规矩,吴聆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有些没想到,看着孟长青一步步走上台阶。下一刻,孟长青一抬头望见了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个略带惊喜的笑容,吴聆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半晌才回了一个客气的笑。 “师兄。”孟长青走到他面前,拱袖行了一礼。 吴聆拱袖回礼,然后看向他与李岳阳,“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李岳阳抬手微微一拱袖。 吴聆又看向孟长青,几个月不见,孟长青似乎胆子大了一些,望着他笑了下,目光与神态倒也从容自若。 简单寒暄一番后,吴聆引着他们去了客房。把几位女弟子的住宿安排妥当后,吴聆这才往外走。 孟长青一个人站在长廊中,打量着这长白宗后山的场景,这么多年过去,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心情有些微妙,一回头,正好看见吴聆站在他身后望着他,那样子也不知是站了多久了,他微微一顿,“师兄。”他记得李道玄的话,但是吴聆无论从哪里看都不像是个心术不正的人,这是个和煦如春风的年轻人,有着极高的修养与境界。 吴聆望了孟长青一会儿,开口道:“如何,这长白与许多年前可还一样?” “不瞒师兄说,不记得了。” “不怪你,你当时年纪小。”吴聆走上前去,步子放的有些轻,他也顺着孟长青望向那廊外的场景,许久才低声道:“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过来,我原想着,你我怕是许多年都不能再见了。” “我在书上看见过一句话。”孟长青看向吴聆,“人生何处不相逢。” 吴聆闻声忽然笑了下,道:“走吧,我带你去客房,给你留了间清静的。” 孟长青跟着他沿着长廊往外走,长廊中时不时有长白弟子走过,有直接闭着眼过去的,也有毕恭毕敬地停下来对吴聆道一句“大师兄”的,孟长青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无人处,他才开口喊了一声,“师兄。” 吴聆的脚步停下了,长廊旁栽着竹子,竹影横斜打在他肩上,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敛去了眼中的光,回头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道:“我那一日去问过我师父,我师父说,倒坐观音是佛宗的东西,说的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几十年前,平珈那边的佛寺里都会供这种倒坐观音。” 吴聆闻声没有出声,面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倒是静静地打量了孟长青一会儿,许久才道:“原来如此。” 孟长青道:“我师父说的,我是不懂这些。” 孟长青跟着吴聆去了客舍,屋子确实十分清静,推门进去,金灿灿的阳光正好打在堂前,院子四角还栽着几株不知名的树,树上缠绕着两指粗细的藤。孟长青走进院子,正堂前挂着一副道经截选,院子中央还摆着一副棋盘,他四下看了圈。 吴聆站在孟长青身后,一直望着他,直到孟长青回头看他,他这才微微拢了袖子,低声道:“先住下吧,住不习惯再与我说,隔壁走两步是你两个玄武师弟的住处,你们师姐住在女弟子那边的客舍。” “麻烦师兄了。” “没事,缺什么也过来和我说。”他见孟长青还看着自己,终于低声道:“我还有些事,你先休息。” “那师兄你先忙。” 吴聆点点头,又仔细叮嘱了几句,出去了。 大约走出去十几步后,他停住了脚步,倒是也没回头看。 他身后的院子中,奔波了一路的孟长青目送他走出院子后,回身解下了白露剑与包袱,抬起一只手捏着自己的肩颈,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却又很快地定下心来,在石桌前坐下了,抽出两张纸似乎打算写信,片刻后,他起身去屋子里找笔墨了。 吴聆终于继续往前走,缓缓地步下了台阶,今日山间确实有些静,连鸟鸣都听不见,只听见脚步声一下下在山阶上响起来。 他走的很慢。 孟长青一个人在院子中坐了会儿,给李道玄写了信,告知他自己已经到了长白宗,没有提吴聆,又说了些别的,写好后,他把信收到了袖中。 午时过后,他打算去找李岳阳。 他走下山阶,沿着架在山崖间上下两层悬空的桥廊往外走,走了会儿,他觉得不对劲,这条路不知怎么的竟是越走越偏,他回忆了一阵子,这确实是吴聆带他上山的路,正疑惑着,下一刻,有黑影从他眼前一窜而过,伴随着一道迅速湮灭的金色火光,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道服的少年从上面一层的悬廊腾空翻了下来,落地时竹木板吱的一声惨叫。 那落地的少年很快站了起来,一下子用书拍去了袖子上的火星,手上脸上还有些灰扑扑的,他也瞧见了孟长青,把手中的书往怀中一揣,孟长青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十五六岁大小,黑色发带系着头发,碎发全没束进去,挂在了前额,还被火燎了一两缕,脸上还有刚长出来的少年独有的淡青色细胡茬,瞧着很是邋遢。 廊道一共就这么窄,两人一下子对上,颇有几分狭路相逢的感觉。 那少年起身往前走,两人对面站了一会儿,孟长青侧身给他让开了路,“请。” 少年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也没看孟长青。 孟长青侧着身望着他的背影半晌,终于开口道:“道友!你后面的头发好像烧起来了。” 少年脚下一个踉跄,猛地一下去捋头发,火迅速被抓灭了,他回头瞪了孟长青一眼,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术法,身形一闪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孟长青被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颇为不解,回身继续往前走,下一刻他却闻到了东西烧焦的味道,他忽然一下子抬头往刚刚那少年往下跳的上层廊道看去。 孟长青翻身上了廊道,廊道很窄,两旁都是死死绞着的树藤,靠近拐角的地方有一摊东西。孟长青低下身,用食指碾了下,发现是烧过的符纸灰烬,上面还残存着很淡的灵力。 在下层廊道,那少年已经用阵法越了半座山崖走上了山阶,他从兜里掏出本册子,泛黄的册子上用猩红的朱砂写着两个草字,符契,他拍去了上面的灰,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什么。 有几个穿着雪白道服的小道童正好在山腰的台子上瞧见他,忽然伸长脖子朝他喊道:“吕仙朝!你又在翻你那本破书了?!快别翻了!师兄喊你去大殿呢!迟到了没饭吃!” 吕仙朝抬头看去,“滚!” 几个小道童完全不怕他,趴在栏杆喊道:“呦!脾气这么大!”一旁的小道童立刻接下去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对我们未来的道门第一宗师客气点!”旁边的道童立刻附和道:“对对对,我们吕师兄将来是要一统道门的!你们这般无礼,到时候把你们都杀掉!”“吕师兄,师兄们恭请您去真武大殿看着烛火,您到底去不去啊?” 吕仙朝看着那群十二三岁的小道童,把书往怀中一揣,没理会他们,沿着山道往下走。 下一刻,那群小孩子静了一瞬,全都笑趴了,“快看!他把自己头发给烧了!后脑勺都秃了一块!”一群人忙喊道:“吕师兄,您这是神功大成了?!” 吕仙朝脚步一顿,似乎想抬头摸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手抬起一半又停住了,忽然一个阵法,人一下子消失在原地。 只剩下一群小孩趴在那儿讨论那个秃瓢的后脑勺,拍着栏杆笑得眼泪都下来了。 这人真逗! 另一头,孟长青低身蹲在那纸灰前,他在那烧完的黄符灰堆中感应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灵力波动,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孟长青下了廊道,这才知道原来长白宗遍地空悬的山崖廊道,九曲十弯错综复杂,别的门派的弟子很容易在里头迷路。他是走错了路。等他再想去找那个把自己头发烧着了的黑衣道袍少年,却已经找不见了。 孟长青记得玄武道袍的颜色是按位阶分的,玄黑色的道袍,算是位阶比较高了。 三日后,真武大殿,一个戴着羊皮帽子着黑色道袍的少年正一个人盘腿在真武大帝的神像打坐,面前摊着本书。 玄武大殿每夜会有一名弟子守灯烛,今夜的外门落了重锁,守着灯烛的弟子叫吕仙朝。 少年正对着庄严的真武大帝像,闭着眼,周身悬着四张黄符,面前一字排开二十张,每一张用朱砂画着猩红的符咒,吕仙朝屏气凝神,下一刻,一张道符烧了起来,悬到了半空中去,紧接着是另一道,又是一道只剩下最后一道的时候,那符纸在地上抖动了一下,却没烧也没飞起来,他忽然睁开了眼睛,抬手结印。 那符咒剧烈抖了下。 下一刻,十九张已经悬在半空的燃烧符纸忽然乱窜了起来,像是石子投水溅起来的水花,一下子炸开了。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看着那十九张符纸带着火往院子四处飘,一下子点燃了悬下来的幡布,火直接窜了一丈高。 他吓得脱口骂了一句“狗日的!” 他原地蹿了起来一把将书收起来,一下子伸手结印,摁了过去,结果火不但没熄,反而绿了,吕仙朝瞪圆了眼,下一刻,外们的重锁摔在了地上,一人从大殿一角跃了进来,落地时没掀起一丝尘土,吕仙朝扶着羊皮帽子回头看去,是个很陌生的年轻弟子,看道袍貌似不是长白宗的。 那人也看见了漫开的鬼火,二话不说直接抬手结印,眼中有金色雾气一闪而过,两指冒出金色灵力,一下子震开。 殿中碧绿的鬼火瞬间熄灭。 吕仙朝明显很是诧异,下一刻就听见那人开口道:“都说长白宗门规森严,敢在真武大殿前私习邪术,不想要这条命了?” 孟长青收了灵力,抬头望了过去,眼中还留着残存的一两点金色。 少年打量了他两眼,拧起了眉,“你谁啊?” “玄武弟子,姓孟,你可以叫我孟师兄。”孟长青望着他,心里头万分庆幸他今夜路过了一趟,这少年胆子也太大了,半瓶醋敢晃荡成这样,居然在真武大殿中修邪术。 少年不知道,孟长青这两日一直在找他。长白弟子入门后都会有专门的画像册子,每年都要录入一幅新的,孟长青今日下午凭着记忆简单画了下这少年的画像,别人都瞧不出来,他拿去问了吴聆,没想到吴聆一眼就认出来了,说是两年前进山的师弟,叫吕仙朝,说完非常微妙地顿了会儿,犹豫道:“很是特立独行”。 孟长青此时便看着这位据说非常特立独行的长白弟子,一字一句道:“你在修邪术。” 吕仙朝看了他半天,忽然笑了起来,“烧两张符就算修邪术了?我看你有病吧!” “你修的是叫符契,是上古邪典,你手上的应该是下半册,你学的这招是最浅显易懂的,叫金火符。”孟长青抬起手,眼中有金色冒了出来,下一刻,食指上悬停了一枚由金色灵力凝成的符咒,“与这张像不像?” 吕仙朝先是百无聊赖地听着,一见着孟长青手中的符咒,忽然神色一正,那明显不是金火符,但是真的像,几乎有八成相似。 孟长青道:“这是魂符,与金火符一脉相承。” 吕仙朝猛地开口道:“你有上册!” 孟长青收了灵力,他刚刚只是用灵力凝了个符咒,并非真的用了这术法,他开口道:“我堂堂玄武正统弟子,从不屑得练这种下三滥的邪门道术,上册早毁于十年前,你也不必惦记了。”他怕这少年岔了心思,唬了他一下。又道,“把册子拿出来,这东西害人,我是在救你。” 吕仙朝见孟长青终于吐了心思,原来是要书,他一下子笑了,摊手道:“没有。” “你不怕我告诉你师门。” “那你告去啊。”吕仙朝继续笑。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少年背靠真武大帝神像抱着手,丝毫不见慌乱,不知是故作镇定还是真的满不在乎。忽然,少年神色一凝,看向大门的方向,孟长青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门紧闭,下一刻,孟长青一个急侧身,一枚金色火符擦着他的脸过去了。 少年像是一只扑杀猎物的鹰,无声无息地俯冲而下,一击不中,一下子骤停转身又朝孟长青甩出三张黄符。 孟长青直接抽剑挡了下,白露剑瞬间震碎了三张黄符,他抬头看那少年,“想杀我灭口?” 吕仙朝负在身后的手摸了下仅剩下的三张符,微微眯了下眼,咧出个笑来,道:“你求求我,我就饶你一命。”见孟长青不说话,他继续道,“或者你把上册交出来。” “上册已毁。” “你当我傻子呢?!”吕仙朝冷笑了下。 孟长青望着大门的方向忽然顿住了,似乎是瞧见了什么人,神色微微一变。 吕仙朝道:“我玩剩下的你也捡着玩?” “不是”话没说完,孟长青看着朝自己掠过来的吕仙朝,下意识侧身用白露剑挡了下,腾啸出来的白露剑气掀翻了个东西,他没顾得上留意,耳边叮咚一声响。 真武大帝前供奉的那盏灯,整整四千年没有绝过的灯烛,受白露剑气的冲撞,倾斜着倒了下去。孟长青回头一看,下意识用手扶了下,刚一扶稳,余光看见吕仙朝往他肩上贴符,没下死手,似乎要镇住他,他抬手挡了下,两道符被他截住了,另一道黄符擦着他的肩飞向身后,正好撞上那盏灯。 那灯上有禁制,被黄符一下子拍碎。 灯晃了下,倾斜着倒了下去,摔在了地上。 砰一声响。 灯油刹那间伴着火星溅开。孟长青睁大了眼。 下一刻,站在门口看了半晌的吴聆终于反应过来,降魔剑一下子出鞘,剑气震开了孟长青与吕仙朝两人,一下子将两人分开了,“住手!” 吕仙朝本来也没留神黄符撞翻了什么,此时一眼看去,发现一地的燃烧的灯油与碎开的琉璃。 这是四千年真武大帝亲手点在这殿前的烛火,四千年来从未灭过,到如今,这几乎成了长白道统象征的长明琉璃莲花灯,砰一声碎了一地。 灯熄了。 大殿顿时陷入了沉沉黑暗之中,整个长白都陷入了灯灭之中。 三人立在大殿中,真武大帝坐在大殿中央,低眉垂眸,望着这三个在黑暗中僵持住了的年轻人。 那是一种尚不为人知的宿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第 68 章 一片死寂中, 吴聆慢步走上前去,低下身,伸手拾起一快浸着灯油的琉璃碎片,看了两眼, 轻轻放下了。 大殿中, 吴鹤楼把着拂尘, 望着阶下站着的三人,又看向弟子用盘子盛着的破碎的莲花灯。 吴鹤楼尚未开口说话,吴聆上前走了两步, 抬手拱袖, “师叔, 是弟子失手, 碰翻了灯盏,请师叔责罚。”说完, 他低下头去, 行了一礼。 孟长青神色一变。 吕仙朝原本眼神飘忽,也一下子投向吴聆, 微微抽了下眉,似乎没想到吴聆会帮自己顶罪。 洪阳真人吴鹤楼望着低下头去的吴聆半晌, 又看了眼吕仙朝,慢慢地挥了下手中的雪色拂尘,神色有几分淡漠。 真武大殿外, 有弟子在交头接耳地议论, 打翻了真武莲花灯, 四千年前来从未出过这等事,他们抱着看戏的心思,围在那儿观望着。 最终,消息放了出来,有人哗然,有人诧异,也有不少看戏的直接看乐了。 真武大殿中。 吴聆一个人跪坐在真武大殿像前,原本摆着莲花灯的地方如今摆着一钵半开的白色柔软莲花,他抬手不紧不慢地抄着道经,天色亮起来又暗了下去,他一个人跪坐了许久,终于在瞧不清纸上字迹的时候停下了笔,抬头望着那尊瞧不清面容的庄严神像。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窸窣的动静,紧接着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黑暗中,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黑漆的食盒轻轻搁在了地上。吴聆回头看去,一片昏沉黑暗,他看见了一个极模糊的轮廓。 “师兄。”他见吴聆诧异,“嘘!是我,孟长青。” 孟长青低着身,手放在吴聆的肩上,轻轻捏了下。他是玄武弟子,白天在大殿中不好说话,见吴聆站了出来,也不好拆穿他。今日一天,他一直没找着机会进来,此时夜深人静,他趁着守门的两个弟子没注意,从大殿一角擦着屋檐轻轻跃了进来。 吴聆诧异地望着他,屋子里没灯,他也看不清孟长青的样貌,只听得见压低了的声音在极近的耳边响起来。孟长青是怕他听不清,特意凑近了说的,“师兄,是我,别喊,是我。” 吴聆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孟长青把食盒揭开了,东西还是他今日去长白宗厨房偷了点食材做的,他把食盒往吴聆面前推了下,盘腿在他面前坐下了,“白天进不来,我来陪你坐会儿,顺便给你带了吃的。” 吴聆感觉到温热,慢慢地伸出手摸了下,食指碰着块软绵的糕点,微微一顿。 孟长青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抱歉,师兄,给你添麻烦了,昨日我该小心点。” 吴聆听着他的声音,手中摸着那块糕点,终于低声道:“没事。” “师兄,此事与你无关,你你实在不必站出来。” 吴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此事关系重大,长白宗视莲花灯为道本象征,师叔是个严苛的人,若是换了吕仙朝,他怕是要重罚,那一日我也亲眼瞧见了,此事怪不得你与吕师弟,事已至此,不要再多牵扯了。” 孟长青坐在原地看着他,脚边是吴聆刚刚抄完的道经,吴鹤楼并没有让吴聆抄书,这是吴聆随手抄的,字字端正清隽。孟长青看着吴聆,终于道:“师兄。” 吴聆正在尝试吃那糕点,绵软一下子化开,他温吞地吃着,闻声看了眼孟长青的方向,嘴里有东西,他没有说话。 孟长青用极轻的声音沙哑道:“师兄,你是个好人,你这辈子不该遭这些罪的。”本该是前途无量的仙门首徒,天纵奇才,却因为一场邪修斗乱,自幼父母双亡,被邪修残害至耳聋口哑,到如今都需要靠着丹药巩固本源,被师弟嘲弄至今。 孟长青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的愧疚,无论别人说多少遍这些事与他无关,可他仍是记得,吴聆的双亲是为了救他而死的,而吴聆如今所遭受的一切,都与他的父母脱不了干系。人世间的账目并不能用对错算的一清二楚,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可他仍是觉得对不住吴聆。 这么好的一个人啊,对一个人所有的美好期望都在他身上找见。 这么好的一个人啊,这辈子却吃了这么多苦,到最后,主动放弃了所有怨恨。 孟长青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始终执着于吴聆,不只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吴聆这个人,吴聆的理解与宽恕,对于他而言,是一味治心病的药,拯救他于近二十年的水深火热之中。 吴聆对他说:“我不怪你,当年的事与你无关。”这一句话,不知道让年幼的他走出了多少的噩梦。 这些都是吴聆所不知道的,孟长青看着吴聆,不知不觉眼睛就有些发红,他微微低下头去,笑了下。 吴聆吃着糕点,半晌才道:“这不是厨房做的,这是你做的?” “嗯。”孟长青抬头道,“我在玄武的时候,常给我师父做,我会很多东西。” 吴聆低声道:“挺好吃的。” 孟长青点了下头,“师兄,你有没有特别喜欢吃的,我明日给你做。” 吴聆顿了半晌,咽下了那块糕点,低声道:“我幼年时没了味觉,只是尝一尝。” 孟长青闻声顿住了。 吴聆看向他,似乎是怕他继续追问下去,岔开了话题道:“这里太黑了些,总让我觉得我还目盲,真武座下的那方供台下放着备用的灯烛,师弟,你若是不嫌麻烦,帮我找一找可好?” 孟长青坐在原地半晌,没有起身,忽然他开口道:“师兄。” 吃着糕点的吴聆望着他。 孟长青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吴聆的面前,掌心似乎有些金光,五指缓缓摊开的那一瞬间,光点刹那间散开,化作了一群金色的蝴蝶。 二十来只吧,半掌大小,从孟长青的一下子腾了起来,扑簌着落着粼粼金粉。 大殿中亮了起来,真武大帝像前,金色灵力一瞬间荡开,照亮了对面而坐的两人的脸庞。 吴聆似乎顿住了,那是真正的未经任何掩饰的神情,带着些错愕,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松怔,他抬头看去,猝不及防地就看清了孟长青的一双眼。少年眉眼清秀极了,低着眉,伸出手小心地把手凑他眼前来,手中还抬着一团光。 不知过了多久,吴聆终于问道:“这是?” “幻术。”孟长青见他喜欢,一下子松了口气,轻声道:“我自己学的,师兄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很简单的。”他知道长白宗不教幻术。 一片金光中,孟长青的脸廓被照的极为柔和,吴聆看了孟长青一会儿,忽然回过神似的低下头去,极明显地蹙了下眉。 孟长青不知道他为什么蹙眉,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忙问道:“师兄不喜欢吗?” 吴聆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孟长青,神色忽然之间有些晦暗不明。 孟长青有些懵,不知道怎么了,下一刻,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都是修仙者,耳力非凡,一下子都朝门口看去,吴聆率先反应过来,“是我师叔,先躲起来。” 孟长青忙一下揽袖收了幻术,四下看了圈,“躲哪儿?” 吴鹤楼推门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里只有吴聆一人。 “师叔。” 吴鹤楼端着袖子朝着吴聆走过去,门大开着,月光照进来,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他在吴聆身旁站定,对着真武大帝像一拱袖行礼,上了三炷香。 吴聆跪在地上没有出声,坛下的灰布还轻轻抖动着,忽然从侧翼漏了只金色蝴蝶出来,吴聆的神色一变,不自觉地攥了下手,吴鹤楼还在上香,没有察觉,金色蝴蝶窜到了吴鹤楼脚边,似乎要往上扑,吴聆忽然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抓了一把,金色被拢在了手心,吴鹤楼看向他,他正好叠着手低下头去,“师叔。”面无波澜。 吴鹤楼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道:“这盏灯亮了四千年都好好的,上面还有我设下的禁制,怎么偏偏昨日在你们三人手中撞碎了?” “弟子知错。” “说说,是帮那个玄武弟子,还是帮那个姓吕的弟子开脱?” “是弟子的错,与旁人无关。” 吴鹤楼闻声轻摇了下头,大约是有些无可奈何。他对着吴聆说了一番话,大致就是同他说,做事要懂得分寸,不能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光听这话中的内容,警告意味颇重,可语气却又并非严厉。 很明显,这种事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吴鹤楼这番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他看向没有说话的吴聆,毕竟是最疼爱的弟子,放任不管狠不下心,大半夜忍不住一定要跑过来训上两句,训也训了,吴聆还是这副样子,最终也只能与之前许多次一样不了了之。 吴鹤楼站了许久,吴聆一直静静望着那神像坛下的灰布,听着他训话。 终于,吴鹤楼训完了,又劝了两句,瞧他还是这番样子,终于叹了口气。 人刚一走,吴聆立刻伸手去揭那灰布,孟长青一个利落地翻身滚了出来,起身时握住了白露剑,左手拍了下领口的灰,“我差点喘不上气,你师叔好能说啊,换我师父,两句话就训完了。” 吴聆闻声终于笑了下,低声道:“快走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那我先走了!师兄,你多保重。” 吴聆极轻地“嗯”了一声,看着他起身往门外走,忽然伸出手一把将人拽了回来,孟长青被他拽的一个踉跄,差点撞他怀里去,诧异地看向他。 吴聆好像也反应过来自己用力太大,一下子松开了手,半晌才道:“他在门口,你走窗户。” “哦,对!”孟长青反应过来立刻朝窗户走去,一打开窗,回头最后看了眼吴聆,然后一个轻盈的翻身越了出去,身形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中。 吴聆已经站起了身,他望着那扇半阖的窗,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真武大帝望着站在一室黑暗中的他。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五指缓缓地张开了,黑暗中,一只身形模糊的金色蝴蝶从手心跃了起来。 吴聆有些定住了,他忽然记起血泊中的那尊倒坐观音,老迈的住持低声对着他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吴聆被罚的很轻,关了七日禁闭就放出来了。 弟子们私底下讨论都是一副“早知如此”的先知模样,说这事的时候都带着些嘲讽意味,明显是在腹诽这罚的太轻,别说服众了,连意思意思都懒得弄了。若是换个弟子,犯下这种大事,别的不说,逐出师门是必然的。可一到吴聆头上,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孟长青在半山腰的悬廊上撞见了吕仙朝,吕仙朝还是那副老样子,吊儿郎当,正事不干,抱着只碗在吃凉面,瞧见孟长青的时候,他拧了下眉。 下层悬廊有弟子来来往往,上层悬廊却没什么人,吕仙朝就坐在上层的廊道,一双漆黑的眼望着朝他走过来的孟长青。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在他身旁坐下了,道:“你师兄帮你顶罪,他被放出来,你也不去瞧一瞧他,道声谢?” “我求他帮我了?”吕仙朝挑了下眉,上下扫了眼孟长青。 “他好歹帮了你,一句谢总是应该的。” “没有兴趣,当日若非你,那盏灯也不会碎,关我何事?”吕仙朝望着孟长青,“若非你私闯我长白宗真武大殿,胡搅蛮缠污蔑我修邪术,我又怎会对你出手?若非你故意往那灯前凑,引得我出手,那灯如何会碎?” 孟长青想了会儿,不打算和这人争,道:“你确实在修邪术。” “你是长了对狗眼?”吕仙朝打了个哈欠,“李道玄的弟子就是你这副德行?难怪他在道门过气成这样。” 孟长青眼中微微一锐,半晌才道:“我是在救你,执迷不悟入了魔,你怕是连这条命都保不住。” 吕仙朝笑了,没理会孟长青,筷子一挑继续吃面。 正好下层悬廊有几个弟子走过。 其中一人着织锦的长白道袍,周围跟着一群长白弟子,正在同那人说这两日吴聆受罚的事,语气颇为阴阳怪气。那着织锦道袍的正是上回玄武仙界大典败了吴聆的谢怀风,这两日刚下山探亲归来,还不知道这两日长白出了事,听见身旁的长白弟子说完了,他负手笑了下,“不就是盏四千年前真武点的破灯吗?那可是父母双亡打小吃尽苦受尽罪的长白大师兄,都关了整整七日禁闭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一人应和道:“谢师兄说的是!” 谢怀风沿着悬廊往下走,“我看打今日起,长白宗该在门规上头再立块碑,长白大师兄永远无过,妄议其罪者全都杖刑二百,谁背后说了他的不是,直接拖出去扇几十个耳光先,规矩?大师兄的爹妈都死了,你们还敢和他谈规矩?” “一个没了镇灵丹连我都打不过的废物,他也就只能靠他爹妈的牌位活下半辈子了。” 另一个弟子接上去道:“别说你了,他没有镇灵丹那阵子,连条狗都打不过,你不记得他从前灵力耗尽的样子了,倒地上直接抽了半天,爬都爬不起来,看得笑死我了。” 上层悬廊。 孟长青的脸色已经变了,刚一拧眉,忽然瞧见迎面长廊走过来个人,吕仙朝也抬头看去,来人一身月白道服,不是吴聆是谁。 吴聆分明也听见了下面悬廊的声音,脚步顿了下。 下层悬廊。 谢怀风道:“其实别的就算了,那姓吴的是真的娘!长得就跟个女的似的,说话还喜欢慢吞吞的,那语气我真的回回听了都犯恶心。”谢怀风摇了下头,“真不知道吴喜道还有那些个小丫头片子喜欢他什么?两人往那儿一站,他跟吴喜道他姐似的。”谢怀风说着笑出了声。 “我觉得他可能是个断袖。” 谢怀风一下子看向那说话的弟子,“有才啊!说不定真的是!你看他长得那副娘们样子。” “听说他和他娘长得很像。” “谁知道?”谢怀风笑了下,“瞧他娘成这样,跟个女人似的,指不定他就喜欢男人。” 谢怀风是一路走一路说的,就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头上忽然一盆东西当头泼了下来,他被浇了一头,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谢怀风的脚步顿住了,抬手慢慢地摸了下,抓下一把还沥着油的凉面。 上层悬廊,吕仙朝伸出去的手摆着只倒扣的碗,脸上没什么表情。 吴聆与孟长青都诧异地看向他,吕仙朝瞥了眼吴聆,冷笑着骂了一句“真是废物”,他把碗一扔,正好砸在下层廊道缓缓抓下凉面的谢怀风头上,吕仙朝一个阵法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一旁的藤条被一剑斩断,一人翻了进来,不是满头凉油面如寒霜的谢怀风是谁,紧接着,藤条被条条斩断,一个个师兄弟全翻了上来,本就狭小的廊道瞬间挤满了长白弟子。 孟长青本来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与吴聆身上,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看着谢怀风那油头解释道:“那什么,面不是我们倒的。”他本来不想笑,可谢怀风头上还撒着颇为均匀的绿色葱花,他没忍住。 谢怀风盯着说话的孟长青,握紧了手中的仙剑,抬手指了下。 孟长青心头一跳。 吴聆也望着孟长青。 孟长青点了下人头,在心中掂量了一下胜算,果断一把抓住了吴聆的手臂,从上层廊道跃了出去。 谢怀风缓缓地用袖子擦去了剑上的汤油,吐了口嘴里的半根葱花,低声说了一个字,“追。” 祁连山不比玄武,祁连群山要陡峭许多,还有许多的断崖峭壁,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直上的路。所以祁连山多曲折半悬的双层廊道,隐在峭壁与山林之中,是长白宗的特色之一。 孟长青抓着吴聆跑了一路,他不会长白特有的遁形阵法,只能靠灵活与速度。就在拐过一个栈道弯的时候,他瞧见了崖壁上的缝隙,忽然一把扯过吴聆侧身避了进去,一把将吴聆压住了。 谢怀风刚好用了遁形阵法停在那栈道弯,四下看了眼,继续往前追了。 狭小的缝隙中,孟长青附在崖侧听着动静。 吴聆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孟长青,忽然浑身有些僵硬,半晌低声道:“已经走了。” 孟长青听见吴聆略有些奇怪的声音,一下子回过神看向他,没松开他,他也有些尴尬,道:“其实我不是打不过他们。”他顿了下,“我师父叮嘱过我,在外不能滋事,我并不是打不过他们。” 吴聆看了他许久,终于失声笑了下,低声道:“好的,我知道了。” 孟长青这才起身出去,顺便伸手把他吴聆了出去,刚一出去,孟长青才忽然想到。 其实不用跑啊,吴聆应该挺能打的啊。 他看向被他拽着跑了一路的吴聆。 吴聆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被盯的微微一顿,想起刚刚谢怀风说的那番胡话,半晌才对着孟长青解释了一句,“我并非如他所说的断袖,我没有这种癖好。” 孟长青闻声有些莫名其妙,道:“好的,我知道了。” 吴聆不知为何忽然又是一阵哑然。 孟长青又问他,“你熟悉吕仙朝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第 69 章 孟长青问吴聆是否熟悉吕仙朝, 吴聆思索了一会儿, 略有犹豫道:“同为师兄弟,有过几面之缘。” 孟长青听懂了, 吴聆对吕仙朝应该也不熟。 吴聆问道:“他怎么了?” “有没有比较熟悉他的长白弟子啊?” 吴聆想了会儿,道:“他原是外宗弟子, 与内宗不常往来,前两日才入了内门,可以去问问他过去的师兄弟。”他望向孟长青,“为何忽然对他如此好奇?” 孟长青道:“我现在有些说不准。”他望向吴聆, “师兄,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的过去的师兄弟。” 祁连山下, 几个着雪白道袍的小弟子正在读书,他们大多七八岁大小,挤在一起像堆糯米团子。 松树下, 孟长青与吴聆在石桌前坐下, 看着那撑着凳子跳着坐上去的小弟子,小弟子蹦跶了两下,没能爬上去,吴聆伸手轻轻扶了他一把。 那弟子笑出两颗虎牙,小声道:“谢谢。”小手撑着石桌坐好了。 孟长青看着他, 轻声问道:“你认识吕仙朝吗?” 那弟子被大师兄单独喊过来,原本心情有些忐忑, 一听见问的是吕仙朝, 忽然兴奋起来, “咦,他犯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我们只是想问一问有关他的事。” “他有什么好问的啊?”那小弟子似乎颇为不屑,却仍是说了下去。 原来,那吕仙朝本名叫吕来福,那年长白下山招弟子,刚刚好缺了个人,让他捡了个便宜。那吕来福上了山,给自己改了个名,叫吕仙朝。他家中还有个姐姐,长得很漂亮,吕仙朝刚到祁连山来那一阵子,他姐也搬到了春南,支了个摊子在山下卖烧饼,月末常常上山来给他,给他带些烧饼和零钱什么的。 那小弟子说到这儿颇有看笑话的意思,长白招的弟子多是富贵人家出身,哪里见过吕仙朝这般穷酸的。那吕仙朝估计也知道丢人,他姐来找他,他就装没听见师兄弟喊他,自己在后山待着,他姐给他留的烧饼他从来不吃,馊了就扔,久而久之,他身上常年一股馊臭味,师兄弟都不愿意和他走一块儿。后来吕仙朝更是不耐烦,直接呵斥他姐让她别来找他了,好多师兄弟都亲眼瞧见,他姐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眼睛都红了。 后来他姐就不常上山了,师兄弟们传开,原来吕仙朝他姐当年在吴地竟然是个娼妓,后来从良才改卖了烧饼。 有一年冬日,师兄丢了件银狐外披,找了两日,竟是在吕仙朝的房间里找着了,当场破口大骂吕仙朝穷酸相手脚不干净,吕仙朝二话没说抡起石凳过去就砸了下去,仙剑都拔出来了,幸好那时候大家都是刚修仙,半斤八两倒是打不死人。正好那一日吕仙朝的姐姐来山上看他,走了七八十里积雪的山路,听闻吕仙朝偷人家东西直接冲到了宿处,甩了吕仙朝两耳光,骂得比那师兄还要难听。都是些市井脏话,在场师兄弟都听得发臊。 后来他姐给人家师兄道歉,又是跪又是求的,说吕仙朝年纪小不懂事,家里穷能走上这条路不容易,她一摘指套手上全是疮,说是她拉扯吕仙朝多少难,说的眼泪都下来了。那师兄也不好跟个女人过不去,把人一拉了起来,说是不计较了。吕仙朝在一旁冷冷看着,一句话都没说。 那次吕仙朝当众丢了不小的人,他姐从那次后再也没来过了。 说完,小弟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吴聆,“那时候大师兄也在!大师兄也瞧见了!” 孟长青看向吴聆,吴聆点了下头,这就是他说的几面之缘,他对着孟长青道:“他姐叫素娘,那一日原本是给他送冬衣,吕仙朝走后,素娘是我送下山的,临上船前给了我一个包袱,里面是三套冬衣与一条红绒织巾,让我转交给吕仙朝。” 小弟子道:“那吕仙朝狼心狗肺,还偷人东西,他姐也够倒霉的,现在还常给他寄东西呢!要我,我早不管他了!” 孟长青看向小弟子,道:“吕仙朝平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可好笑了,又懒又蠢又坏,剑修师父说他眼高于顶,从不肯好好修炼,整日就想着一步登天,师父们都不管他了,他自己也不学了,整日就知道翻着些下流的话本子,什么少年剑修得到高人指点一代宗师,到处行侠仗义,还跟着一大堆媳妇。剑修师父说了,那种书都是说书的瞎编的,看那种书的迟早都要变成废物。半年前,他在山下花二十两银子从个满头烂疮的书商那里买了本破书,藏着不给人瞧,一直偷偷练!笑死了,师兄们都说,他看话本子入魔了!” 孟长青闻声沉默了会儿,若有所思,又继续问那小弟子道:“那小道友你觉得他怎么样?” “就这样啊!很好笑的一个人,师兄弟们都不跟他走一块的,就觉得特别丢人。”那小弟子说到这儿的时候停了下,“其实我也没有特别地讨厌他,就看到时会觉得这人真逗啊,这种的,然后大家都知道他偷东西,就会觉得这个人活的真可怜,都没衣服穿,还要去偷,师兄弟平时也会劝他多练练剑啊,他都不听的。” 那小弟子笑了下,看向孟长青,“没有人真的去欺负他的啊,我们这山上不比别的山,我们这里本就人少,师兄弟们就二十来个,大家都懒得理他,就平时背地里笑一笑他。” 孟长青点了下头,抬手摸了下小弟子的脑袋,“他练的那本书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就是有一次下山,他又去山下的书摊买书啊,他那买的那个书,其实师兄们平时也会去借来看的,他去买的时候,书商骗他钱啊,他傻里傻气的,真的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二十两啊!都可以在山下买栋宅子了,大家听到都笑死了。” “你们怎么知道那书商骗他?” “那书商自己说的啊,说那本书是他前些年收破烂收来的,就两文钱,吕仙朝翻了两页,直接说这书他要了,书商就开玩笑说,二十两。结果吕仙朝当场甩了二十两,拿了书就走了,那书商还以为他家特别有钱呢!其实都是他姐给他的钱!” 孟长青又问,“那书他练了多久了?” “半年多了吧,有时候半夜过去,可以看见他在院子里练,他很宝贝那书的,谁问他借书他都不给的,师兄弟们现在都不知道那书叫什么,大家就都说那是吕氏宝典。” 孟长青思索了一会儿,点了下头,对着小弟子道:“好了,没事了,去继续练剑吧。” 小弟子点了下头,吴聆从袖中掏出块包好的点心递过去,小弟子一下子咧嘴笑开了,对着吴聆道:“谢谢大师兄!”他跳下石凳,抓过自己的木剑,朝着师兄弟跑去,一下子没影了。 孟长青看向吴聆,半晌才道:“吕仙朝,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大一样。” 吴聆不知想到什么,敛去了眼中的光,低声道:“识清一个人本就是件很难的事。”他看向孟长青,孟长青却没有留意,一门心思想吕仙朝的事去了。 孟长青打算再去找一趟吕仙朝,他没与吴聆说符契的事,长白宗门规森严,他怕自己说了让吴聆为难,吕仙朝瞧着虽然无赖了些,却意外的很合孟长青的眼缘,他想再劝劝,实在劝不动,那也只能另想办法。 邪术本就是害人的东西,损害心性不说,还容易遭反噬,道门禁绝邪术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他看吕仙朝学了大半年连个最简单的金火符都学不会,天赋显然不怎么样,他心中放心了很多。 两人去了吕仙朝的宿处。 吕仙朝坐在树上叼着根草,一旁的树枝上挂着只巨大的蚂蜂窝,蚂蜂嗡嗡嗡的飞着,这是他一年前养起来的,吴喜道怕蚂蜂,因为他养蚂蜂这事骂他变态,隔着三座山头看见只蚂蜂都能咒上个两三个时辰,在吴喜道眼中,因为吕仙朝养蚂蜂,全祁连山的蚂蜂都是吕仙朝的徒子徒孙。 吕仙朝正在拨弄手心肥滚滚的蚂蜂,听见敲门声脖子一扭,看向大门的方向,呸一声轻轻吐掉了嘴里的草,下一刻,他就看见孟长青与吴聆推门走了进来。 孟长青一抬头被那黑雾似的蚂蜂直接逼得倒退了两步,吴聆也微微一顿。 吕仙朝看笑了,坐在树上朝他们招了下手,“干什么,两位师兄?” 孟长青小时候亲眼见过陶泽去采蜂蜜,结果被玄武的蚂蜂蛰得满脸化脓,连术法都施不出来,他对这种东西有阴影,吴聆见他白着脸不说话,对着吕仙朝道:“有几件事同你谈谈,师弟有空吗?” 吕仙朝坐在树上,咧嘴笑起来,“谈什么?谈大师兄你是不是断袖啊?!” 吴聆被极轻地噎了下,低声道:“不是,是孟师兄与你有事要说。”他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这才缓过神,道:“你从书商那里买的那本册子,今后还是不要修了,及早交出来为好。” 吕仙朝看着孟长青半晌,“我说,你不会是自己想修吧?所谓名门正派,背地里杀人夺宝,说书的不都这么说的?” 孟长青道:“你想多了,我师父是道门金仙,我何必学这种下三滥的东西。” 吕仙朝闻声笑了起来,“那是,我们这种人比不上孟师兄,没有这么厉害的师父,没有这么好的天赋,更别提什么机缘了,我们这种人要想出人头地,自然要抓住一切的机会,运气不好的还要拿命去赌去换,师兄你说呢?” 孟长青道:“无论如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要清楚的,那东西会害了你。” “我们烂命一条,无所谓。”吕仙朝望着孟长青,“孟师兄,人间有句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放在这儿,这句话用在机缘上也是差不多的。” 孟长青瞧吕仙朝咧嘴笑起来的样子,莫名心头一寒,忽然没了声音。 下一刻,吕仙朝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往外看去,他微微一挑眉。见孟长青望着他,他抬手指了下,示意孟长青回头看。 孟长青回头看去,身形一下子定住了,他与吴聆一起看着院门外的一群人。 谢怀风不知是洗了澡还是用了术法,身上的油汁与葱花已经去干净了,院门口乌泱泱的一群长白弟子,谢怀风站在最中央,手中握着把仙剑,冷飕飕地盯着孟长青与吴聆两人瞧。 孟长青眉头一跳,下意识地看了眼吴聆,吴聆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也不知是懵了没反应还是真的淡定自若成这样。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连吕仙朝都识趣地没再说话,眼睛一亮,打算看戏,蚂蜂嗡嗡嗡叫个不停,吕仙朝随手把在眼前乱飞的两只拢住了。 局势刹那间剑拔弩张,谢怀风浑身的灵力都绽了出来,黑色道领剧烈抖动着。他盯着孟长青与吴聆,从那一眼中就能瞧出来,这位长白宗颇受拥戴的乾阳真人大弟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孟长青对上那视线,心头跳了下,白露剑不自觉已经握在了手中。 谢怀风的剑都抽出来了一半。 下一刻,门外响起一道着急忙慌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凝住的肃杀气氛。 “大师兄!” 所有人都是一顿,吴聆最先回头望去,山道上跑过来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不是吴喜道是谁。 她找了一路问了一路,用了遁形阵法,跑的很快,一到院子前,正好瞧见谢怀风与一群师兄弟跟木头似的戳着,她却连诧异都顾不上了,喘着气对着吴聆道:“大师兄,师父喊你过去!山下出事了!”说完她回头看向谢怀风,“姓谢的你又在干什么?!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啊!” 孟长青见她一骂谢怀风就来劲,忙追问道:“先说出什么事了?” 吴喜道立刻回头道:“在山下游历的一师兄来信说,宁城那边有异象,他遇上了几个道友,亲眼见他们进了宁城,可是再也没找见人,那师兄觉得那城中不对劲,他一人不敢妄动,让长白派人过去瞧瞧!”说完吴喜道猛地提高了声音,“对了,师兄说,失踪的是玄武的弟子!玄武那一头,李岳阳刚刚已经下山去了!” 孟长青原本神色还算平静,听完神色已经彻底变了。 他立刻回想了下往宁城方向去的的师兄弟都有谁。 陶泽、阿都、还有四五个小师弟全都是往宁城去,一想到这里,孟长青忽然拔腿往大殿走。 吴聆立刻跟了上去。 那谢怀风也听清楚了刚刚吴喜道说的,望了孟长青他们一眼,这次倒也没拦他们,大约是心中掂量了下轻重缓急,把账先记下了。他收了仙剑,见吴喜道大喊了声“大师兄”追了上去,他站在原地看着半晌,闲着无事,索性收了剑也打算过去瞧瞧。 一群人全走了。 这下子院中只剩下吕仙朝坐在树上晃荡着腿。 吕仙朝有些懵。前一刻还指望着看大热闹,明明眼见着都要打起来了,吴喜道出来喊一嗓子,一下子人全散了,吕仙朝有点傻眼。四下瞧了眼,他回过神,随手抛了手中的蚂蜂,跳下了树,也打算跟过去瞧瞧热闹。 孟长青一到大殿,一眼就看见了早早立在那里的吴鹤楼。长白宗的掌门吴洞庭三月前丧祭结束便闭了关,门中要紧事务全都由吴鹤楼打理。 吴聆一进去,首先问了情况。 吴鹤楼对着众人道:“宁城确有异象,几个玄武弟子如今不见踪影,我已经写信通知玄武了,玄武应该会很快派人下山。” 吴鹤楼说话声音不疾不徐,并不见丝毫的慌张。 长白宗处理这种意外早已驾轻就熟,人间四处常常有妖魔作祟,长白宗在人间的各个分观会立即派人前去了解情况,若是觉得棘手,会通知祁连山,祁连山再派人下山处理,如宁城这种事,长白宗的内宗弟子每天都要处理个几十桩,若非此次有玄武弟子在宁城失踪,长白宗也不会如此重视,只会当作是桩平常的邪祟之事,派人下山处理了就是。 显然,长白宗虽然重视此事,却并没有觉得此事棘手,李岳阳收着消息的时候,吴鹤楼还安慰了她一番,说是玄武弟子之前从未下山游历过,经验不足,出了岔子也是很寻常的事,不必自乱阵脚。 当时,李岳阳听完点了下头,赞同了吴鹤楼的话,冷静地了解完情况后,她神色虽然平静,却一刻没耽搁地下了山,可以看出心中仍是焦急。 吴鹤楼打算派几个长白弟子去宁城瞧瞧。 吴聆走了上来,拱袖道:“师叔,我去吧。” 一旁的吴喜道立刻道:“我也去!师父,我跟大师兄一起去!” 吴鹤楼点了下头,上一次大雪坪一战,玄武帮了长白宗不少,此次玄武弟子有难,他们自然该出手相助,他见门口还站着谢怀风,思索片刻道:“怀风,你也去,宁城那地域你比较熟悉。” 谢怀风虽然略有诧异,倒也没犹豫,握着剑抬手拱袖,“是,师父。” 最终,一口气去了二十几位长白宗弟子,包括吴聆、谢怀风、吴喜道、不知道什么情况过来看一眼结果被师兄们稀里糊涂地算入了人头的吕仙朝,还有余下的十几位师兄弟,这些人全都收拾东西准备去往宁城。 有几个弟子觉得此事未免兴师动众了,寻常这种情况,下去四五个弟子便是,如今去了二十个,且有吴聆与谢怀风,确实怎么瞧都有些过于劳师动众。 不过这两日长白宗还算空闲,又亲眼见着了吴鹤楼对待此事的态度,于是便没有人说什么。 一行人临走前,吴鹤楼特意单独嘱咐了吴聆几句,“谨慎些,先找着那几位玄武弟子,最首要的,仍是要确保他们平安,路上若是瞧见不对劲的,立刻写信回长白宗。” 吴聆抬手,“是。” 吴鹤楼这才让他们下山,不要再做耽搁。 孟长青作为玄武弟子,他自然要去宁城,更何况此事牵扯到七八位玄武弟子,李岳阳已经下山了,他也立即收拾东西动了身。 不知道为何,从听见这消息起,孟长青就觉得非常心神不宁,隐隐约约总觉得要出事,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吴聆看出他的不对劲,一直在低声安慰他,孟长青从前没有遇上过这种事,听吴聆的话心里才稍微松了些。 天色黑下来,众人在路上停下休息半夜,谢怀风与吴聆明显是经常下山,处理事情十分利落,丝毫不见慌乱,此去行程紧张,也没挑留宿的地方,随便找个客栈歇了一夜。 孟长青夜半坐在房间中失眠,缓缓地揉着太阳穴,越是心中焦虑,越是难以入睡,可御了一天的剑,其实已经相当疲倦了,这种状态下,他的太阳穴开始一丝丝的抽痛起来。 门外忽然响起了起敲门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第 70 章 孟长青拉开门, 吴聆负着降魔剑站在门口, 走廊一角点着盏昏暗的灯, 夜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师兄?” 吴聆望着孟长青的脸色,低声道:“瞧见你房间里点着灯,不放心,过来看看你。” 孟长青一下子反应过来, “师兄我没事, 我这就睡下了。” 吴聆看着孟长青眼中的血丝, “我能进去坐坐吗?” 孟长青愣了下,“当然可以。”他一下子把门拉开了。 吴聆进了屋, 临时落脚的客栈有些简陋,他在案前坐下了, “明日一早就要去往宁城,今晚本该好好歇息,为何迟迟不睡?担心师兄弟吗?” 孟长青关了门,屋子里也没有外人, 他点了下头, “师兄,我有些心绪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 “你初次下山, 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心中焦虑也正常。”吴聆抬手给他倒了杯水, 又往水杯中放了一粒丹药, 化开后, 他把水递给孟长青,“安神的。” “多谢师兄。”孟长青伸手接了。 吴聆道:“不必过于忧虑,游历中撞见邪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宁城是大城,附近坐落着不少道观,一直以来从未出过事,你不必自己吓唬自己。” 孟长青点了下头,低头喝了口水。 吴聆望着他,终于低声道:“别害怕。” 孟长青闻声一下子看向吴聆,不知道为何竟是觉得这语气熟悉,局促地点了下头,“嗯。”他继续喝着水。 吴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孟长青一口口把那水喝下去,他低声道:“我从前路过一座佛寺,住持教过我一个安神的办法,我如今仍是常用,你试试。” 孟长青道:“什么办法?” “默诵佛经。”吴聆望着孟长青,轻声道:“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我相即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 孟长青捏着杯子地听着,他也听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些字从吴聆口里说出来,莫名有一股禅意。孟长青之前还不明白为何有人说吴聆适合修佛,到如今他才隐约回过神来一些。 半开的窗落满了尘,吴聆坐在案前轻声念着经文,沉默的那一瞬间,真的是神佛入世来。 孟长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大约是安神丹起了作用,又加之听得入神,他不知觉间就睡了过去,恍惚间,睡梦中都能听见那呢喃声。 吴聆早已经停下了背诵佛经,他坐在案前看着睡着了的孟长青。 过了许久,他伸出手去,一点点抚着孟长青的额头,那截脖颈就在眼前,他望了一会儿,抬手替孟长青将垂到眼前的头发轻轻地别到了耳后。 孟长青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醒来时吴聆已经不在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揉了下眉心,出门下了楼。 长白弟子都还没醒,孟长青一个人在楼下坐下了。 天还没亮,长白弟子已经全醒了,下楼时,吴聆望见了早已坐在楼下的孟长青,脚步微微一顿,他走了过去。 谢怀风一边迅速穿着外套一边往楼下走,一眼就看见吴聆与孟长青又坐在楼下说话,多瞧了两眼,眼神颇为诡异,没留意吴喜道一下子从他身旁窜了过去,还撞了他一下,他挑了下眉,看着那小丫头片子,没有说什么。 一行人天没亮就离开了客栈,伙计起床的时候瞧见柜台上压着块银子。 中午,一群人到了宁城。 最开始写信回长白宗的师兄早就候在城门口了,引着他们去了陶泽一行人消失的地方。 宁城北有群山,山崖石壁高耸入云。宁城位于蜀地,几千年前此地极为偏僻蛮荒,直到千年前长白宗在此设立分观,此地才渐渐繁华起来。曾经的蜀地隔绝于世,山高水深,灵力充沛,遍地都是奇珍异兽,长白宗陆陆续续在此设立了十多个分观,许多小宗门也紧跟着大宗的脚步在此争夺山头开宗立派,到如今,蜀地道观多如牛毛,三步一小观,十步一大观,百姓也多了起来。 如今的宁城,已经是南蜀地四大城之一,城门口立着块不知是谁刻下的碑,上书三个字:蜀道难。 孟长青一进宁城就能感觉到此地灵力的丰盈,山水甚至比有长白宗坐镇的春南还要好一些,不过比不上玄武坐镇的东临。一眼望去,宁城的修士也比其他地方的要多上数十倍不止,大街上来往的人大都背着仙剑,这在外面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场景。 蜀地道路艰险,普通老百姓很难进来,当地的繁荣可以说是用仙家气蕴堆起来的。蜀地多修仙世家,如谢怀风出身的北蜀谢氏便是北蜀地赫赫有名的第一修仙世家。蜀地各大世家与长白有千年的交情,二十年前,谢氏家主死于大雪坪斗乱,当时谢怀风正在长白求学问道,父母双亡后,他留在了长白。 谢怀风一看见陶泽一行人消失的地方,眉头极轻地皱了下,道:“这里是入山口,当地人都不敢随便往里闯,这几座山不比宁城旁边那几十座,这几座老山隔绝了人世好几千年,里面什么东西都有,大泽恶蛟,深林巨蟒,一般修士根本不敢往里走。” 孟长青一听脸色就变了。 一旁的师兄见状对着孟长青道:“南蜀唯有这几座山还留着几千年前的原样,为的是保护里面的奇珍异兽,危险是危险,但并非完全不能涉足,我小心地进去找过两次。” 那师兄说到这儿顿了下,望向吴聆道:“我进入的不深,只到了河边,我在河边发现了成堆的的异兽尸首,还有邪气。” 谢怀风一下子看向那师兄,“什么异兽的尸首?” “蟒,半抱粗的巨蟒,三十多条。” “全死了?” “全死了,我没敢继续往林子深处走,远远地用术法查看了下,血腥味极重,似乎有东西在林子里。”那师兄顿了下,“我怀疑有邪修入了山,捉异兽修炼邪术,那三十多条蟒全都没有头颅,我看了眼伤口,很整齐,像是用剑砍下来的。” 谢怀风看向孟长青,“不会是你们玄武弟子干的吧?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见着蟒吓得只知道用剑砍,那些可都是活了几千年的大蟒,都有灵了,别是你们作孽。” “不可能。” 那师兄接着孟长青的话道:“这倒不是,那些蟒死了少说有一两月了,不会是玄武道友杀的。” 一想到玄武道友,谢怀风忽然问道:“对了,那李岳阳呢?那女的不是早到了吗?” “她已经进去寻人了,她在林中瞧见了师弟留下的东西,那几个玄武弟子好像发现了什么异样,李岳阳循着他们留的印记进去了,我跟着走了一程,也是到了河边,那印记就没了,她让我留下等你们,自己一个人先进去了。” 吴聆一直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索,终于,他开口道:“分头进去找找吧。” 谢怀风点了下头,“可以啊,分两拨进去,跟着我或者跟着你。”一时间,所有的长白弟子都没说话,往他身旁走了两步。 吴聆身旁一个人都没有。 吴喜道见状立刻朝吴聆身旁走去,下一刻谢怀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吴喜道你在外面待着。” “凭什么?!” “凭你修为太烂。”谢怀风懒得跟个丫头片子争,不耐烦道:“行了,你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别添乱!” 吴喜道当场就怒了,却被吴聆拉住了,吴聆也是谢怀风这意思,不过话委婉了许多。吴喜道一听见吴聆说话,立刻换了副脸色,听完后她同意留在外面。又对吴聆说:“大师兄你小心点!” 吴聆点点头。 吕仙朝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走到了谢怀风身后,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吴聆就一个人,一身修为全靠着镇灵丹,万一打到一半镇灵丹失效了,吴聆还得停下来服药,啧,他是活腻了他跟着吴聆走?谢怀风修为也不差,又熟悉地形,身边还这么多师兄弟跟着,怎么瞧都是谢怀风要可靠些。 最终,所有长白弟子全站在了谢怀风身边,吴聆见状也没说什么,下一刻,身旁多了个人。 孟长青没出声,站到了他身旁。 谢怀风多打量了孟长青两眼,他知道孟长青师出名门,一辈子也没下过山,颇为不解这个玄武弟子怎么和吴聆关系这么好。不过也随意了。 最终,两拨人一起往山中走,一拨往南,一拨往北。 孟长青与吴聆往北走,谢怀风与其他师兄弟往南,在河边分道扬镳。 * 孟长青一往山中深处走,立刻感觉到了之前那位师兄说的邪气,果真像团团瘴气似的盘旋在林间,浓烈得让人不可能忽视。 他与吴聆走了大约三个多时辰,倒是没瞧见什么异兽的尸体,连个活物都没瞧见,偌大个山林里静极了。 孟长青四下留神观察,终于忍不住低声压低问吴聆,“师兄,这山是不是太静了些。” 吴聆点了下头,“是有些,小心点。”说着话,他抬手在树上刻了个印记,继续往前走。 两人走了一天,一直用灵力搜寻着,始终一无所获。 临近傍晚,两人在林中找了个地方歇脚,只是坐一会儿,并不打算过夜。太阳一落下,林子里阴冷了许多。 吴聆问孟长青:“冷吗?” 孟长青摇了下头,看向吴聆,“师兄,你觉得这山是不是有些奇怪,我今日一路走过来,好像连只鸟都没有瞧见。”一边说话,他一边抬手在树上刻印记,灵力刚一刻上去,忽然他的手一顿,食指慢慢地擦开了树皮。 他腾一下站了起来,对着吴聆道:“这是玄武的术法!” 吴聆立刻起身。 孟长青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对着吴聆道:“这是玄武的一种禁制,类似于封印,若非是它所封印的人或者活物,别的人很难察觉到。”他说着起身往林子里走,抬手结印。 瞳中金色雾气一闪而过,金色灵力从掌心漫了出来,他忽然抬手甩出一排玄武金符。 原本昏沉沉的林子里有两株树收到灵力冲击,冒出金色的光来,吴聆走上前去,树上半张金色的符显现出来,另一株树上的符则是黯淡许多,看上去像是被破坏了,他点了下头,“是禁制。” 孟长青道:“这是我师弟布下的,应该是几日前布下的,他们修为不够,灵力都快散干净了,难怪查看不出来。” “这禁制是做什么的?” 孟长青走近了,仔细看了两眼,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林子深处伸手不见五指,他看着那泛着金光的禁制,低声道:“像是用于镇魂的,可以困住魂魄,不过这禁制好像被他们修改过了,看上去,像是要困住什么东西。” 下一刻,吴聆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将人扯了回来。 孟长青一下子撞到了吴聆怀中去,他刚要说话,吴聆忽然抬手轻捂住了他的嘴,手一挥迅速把孟长青放出来的金色灵力熄了。 周围彻底陷入了黑暗,孟长青先是不解,猛地睁大了眼,下意识还要往后退,吴聆抓着他胳膊的手紧了下。 一片昏暗中,孟长青刚刚伸手去摸的那棵树后,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地上拖着浓黑的头发。 那是颗很巨大的树,足足有两三抱。 那背后倒挂着一个人。 活人。 头朝下,慢慢地顺着树往下爬,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爬,而是像是条蛇似的,一点点蠕动关节。 孟长青一下子回过神来,刚刚他在树下,那人一直在树上,被他的说话声惊动了,顺着几十米高的树慢慢地往下爬,快爬到底了。 一片安静中,那人缓缓地探出个头,头发遮住了脸,脖子几乎扭到了一个活人不可能扭到的尖锐角度。 可那确实是个活人。 有呼吸,绵长均匀的呼吸伴着心跳声,一下下砸在黑暗中。 孟长青没有说话,额头上全是冷汗,吴聆捂着他嘴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河边传来动静,黑暗中,一双双眼睛反射着微弱的光芒,有东西从水里面冒出来,林子深处也有动静传来,好像一下子什么东西都夜里冒出来了。 是人。 活人,一大群活人。 或是四肢着地爬行,或是后脚抬起轻盈扑腾,或是在地上蠕动,或是从树上像蛇似的爬下来,所有人全部朝着那颗树围了过来。 孟长青伸手去抽白露剑,吴聆已经握住了降魔剑。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孟长青看见了极恐怖的一幕,那一刻,他浑身的冷汗都逼出来了。 黑暗中,有几个人在地上爬,其中一人的脸原本是埋在地上的,此刻缓缓抬了起来,孟长青看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轮廓,实在是熟悉了,熟悉到甚至不需要任何的光亮,只是那一个剪影,他就能认出来那是谁。 他差点没能握住白露剑。 * 另一头,谢怀风与吕仙朝在林中走,身旁是一身红衣的李岳阳。 谢怀风察觉到灵力波动,走过去一瞧,李岳阳在溪水边用纱滤水,一群人就这么撞上了。 李岳阳这两日也没找见人,但她找见了许多玄武弟子们设下的禁制,大多都破碎不堪,她和孟长青一样,都没猜出来这些禁制的作用,出于稳妥起见,她把那些破损的禁制补了回去。 两拨人撞上了,于是就干脆一起走了。 他们与孟长青那头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一路上走来,瞧见了无数的兽类残骸,有新鲜的,也有死了好多天已经腐烂的,血腥味混着腐臭味,几个师兄弟在瘴气林中边走边呕吐不止。他们并非是没下过山的玄武弟子,绝大多数人都身经百战,却吐得几乎直不起腰。 就连谢怀风与李岳阳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这血腥味里混着极重的邪煞之气,无形中耗着他们的仙家灵力。 天色暗下来,一群人最终在林中挑了个通风的地方歇脚,谢怀风把一个吐得脸色发黑的师弟扶起来,握着他的手给他渡灵力,另一只手结印设阵法。 阵法还没结好,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沙沙沙。 吕仙朝最先抬头看去,他正拧着眉喘不上气,听见声音抬手直接一团灵力扔了过去,一下子照亮了林中的景象。下一刻他腾的站了起来。 林中盘旋着七八条巨蟒,最细的都有女子腰肢那般粗,其中还有两条倒挂在树上,一双碧绿的眼盯着那群在此歇脚的长白弟子,也不声响。林中还有东西慢慢爬出来,照不见是什么。 谢怀风是北蜀人,他一眼就看出这些是蜀地的古蟒,树丛里藏着的那些应该也是蜀地的异兽。 回想起刚刚瞧见的那一路兽类残骸,谢怀风心里一咯噔,这不是撞上蟒群狩猎了吧? 蜀地人对林中珍兽都是非常珍爱的,私猎在蜀地是公认的重罪。 谢怀风还是颇有经验的,抬手设了个阵法,隐去了他们这行人的气息与身影。 那群蟒慢慢朝谢怀风他们游过来,碧绿的眼在黑暗中极为诡异,盯着这群人瞧,林中的东西也探了出来,都是些极古老的蜀地兽族,三头鹿,无头陆龟,六足雉。 谢怀风低声对师弟道:“收束身上的灵力,让它们过去,我设了阵法,它们察觉不到我们的气息。” 几个师弟忙照做。 那几条蟒慢慢地游着,似乎察觉不到这群弟子的气息,就在他们即将游过去的时候,一条蟒蛇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头扑杀最近的一个长白弟子,牙全绽了出来。那长白弟子都呆住了,十几条巨蟒全部一齐扑向了他,下一刻,一柄刀挡在了他面前。李岳阳握着行云刀。 一声极响的嘶鸣。那长白弟子看着那十几条几乎擦着他的脸的蛇张开了嘴,腥味扑面而来,“啊!” 吕仙朝离得最近,一把将那人拖了出来。 蟒蛇一击不中,全部扑向李岳阳,李岳阳抬手用力一震,十几条蟒蛇全部被震了出去,她也后退了两步,虎口裂的全是血,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着。 “拔剑!”谢怀风猛地喝道,一张脸上全是震惊,似乎不明白这些蟒蛇为何能破他的阵法。 二十柄仙剑同时出鞘,所有长白弟子都站了起来。 十几条蟒蛇被李岳阳震开,慢慢地又原地盘旋起来,原本藏在树丛中的珍兽也出来了,他们将长白弟子团团地围住了,一双双碧绿的眼盯着他们,几乎成了对峙之势。谢怀风震惊地握着剑,领头的那条蟒蛇盯着他,轻轻地吐了下信子。 下一刻,所有的兽类同时疯狂地扑向这群长白弟子,几乎带着必杀之势,仿佛他们兽类之间也有争夺。 扑面而来的杀意,卷着浓烈的血腥味,许多长白弟子几乎没能站稳,有一个甚至吐了口血。 李岳阳眼中一锐,一个回旋避开朝她扑过来的鸟兽,回身就是一刀。 谢怀风手中的剑也放出剑气,与七八条蟒蛇纠缠在一起,忽然,一条蟒蛇吐了口东西出来,林间瘴气瞬间浓郁起来,谢怀风落地时后退了两步,一双眼瞳孔顿缩。 这些兽类,会术法。 兽类实在太多了,甚至还不停地从林中窜出来,地面震动不止,其他长白弟子早已摔在了地上,连握剑的力气都没了。李岳阳与谢怀风倒是没倒下,但是被拖着耗灵力,又加之瘴气入体,灵力也有了枯竭之势。 两人身上全是兽类的血,远远的还不断有东西冲进来。 忽然,一条蟒蛇顺着从一颗树的树冠跃到另一颗树上,无声地往下游走,悬停在半人高的地方,盯着树下呕血的长白弟子,缓缓地张开了嘴,一个疾冲扑了下来。 李岳阳回身就是一刀,直接把条蛇的头斩了下来,血溅了那长白弟子一脸,同一瞬间,她被一条蟒蛇死死地咬住了肩膀,牙齿压了进去,肩胛骨瞬间粉碎,她回身一刀,却被蟒蛇死死地缠住了。 扑通一声,她半跪在了地上,腰被那条蛇勒得极细。 那蟒蛇咬着她的肩。 一半魂魄被吸了出去,她一口血喷了出来,全溅上了行云刀。 一瞬间,所有的蛇全朝她扑了过去。 李岳阳眼前一黑,就在这时,一条飞速爬行在丛中的灰色的蟒蛇几乎凌空腾了起来,一个扫尾挥开了所有的蛇。同时,一头撞开了那咬着李岳阳肩膀的蛇。 李岳阳觉得身上一松,挣开了那蛇,下一刻,她跌了下去,却被一个冰冷的东西接住了,那条灰色的蛇极轻揽住了她,半盘旋起来,贴上了她的脸,好像极小心又极慌乱似的。 山野中,七八条大蟒迅速游走,几乎称得上是飞,谢怀风眼前一七八道阴影窜过,一下子扫开了缠着他的无数兽类。 月光下。 匆忙赶来的七八条蟒蛇吐着猩红的芯子,全部在原地盘了起来,头颅抬得极高,挡在了那群长白弟子面前,与一众兽类对峙着。 谢怀风举着剑的手一个顿停。 只剩下一半魂魄的李岳阳半跪在地上,魂魄迅速消散着,下一刻,那条扶着她的灰色蟒蛇抬头抵住了她的额头,灵力全部灌了进去。 李岳阳浑身一震,“凌霄” 护在长白弟子面前的七八条蟒蛇全盯着那条吞食了李岳阳一半魂魄的蟒蛇,眼中杀意毫不掩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 71 章 孟长青手中的白露剑微微颤抖着。 几个人陆陆续续地从泥地中爬了上来, 身上的玄武道袍已经分辨不出颜色了, 满脸污垢, 混在人群中, 若非是朝夕相处, 孟长青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的师兄弟。 陶泽、阿都、还有五六位师兄弟混在人群中, 像蛇似的抬起头扭动着脖颈, 与其他神态诡异的人一起, 慢慢地朝着孟长青与吴聆爬过来。 真的是爬,手脚并用, 衣服磨着地发出窸窣声响。 吴聆也看清了那几人身上的玄武服饰,略微有些诧异,降魔剑的剑锋偏开了些, “这是你师兄弟?” 孟长青正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下, “对。” 说话间, 无数的人从林中冒出来,均是神态诡异, 姿势扭曲, 仿佛身体中住了别的灵魂。一群人也不说话, 半伏地半爬行,团团地围着孟长青与吴聆, 孟长青背靠着吴聆,脑海中一闪而过两个字:狩猎。 吴聆低声道:“先把人制住。” 孟长青点了下头, 怕剑气伤着陶泽几人, 先收了白露剑。 那一群人中忽然有一个窜了出来, 直扑孟长青而来,下一刻,所有伺机而动的人全部扑杀而来,四肢弹跳得极快极高,那形态怎么瞧都不像是人,像是兽类,像蛇。 孟长青双手结印,一下子镇住了十几个扑过来的人。吴聆抬手,指间灵力凝成符咒,啪一声贴上了那几人的额头,灵符散开的一瞬间,林间冷了起来,叶子上冻出了冰霜。 孟长青出手前是非常谨慎的,对方人多势众,且从服饰上看出来都是修士,一看就知道不好对付。可一出手,他立刻察觉到了异样,这人群瞧见吴聆与他的术法,一下子四散开了,伏在地上盯着着他们,似乎非常警惕,眼神怨毒凶厉。 孟长青找准时机,掠了过去,一指点上了那侧着头的玄武弟子的眉心,那弟子极为凄厉地嚎叫了一声,抓挠不及,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其他人见状朝着孟长青低吼着扑咬过来,孟长青回身抬手就是一排燃烧的金符。 所有人都被逼退了两步,死死地盯着孟长青,伏在地上低吼着不断往后退。 那玄武弟子被孟长青封住了四肢,摔在了地上,瞪大了眼大口喘着气,孟长青一眼望见了丛中的陶泽与阿都,抬手又是一个封印。 人群一哄而散。 陶泽挣了出去,阿都躲闪不及,被孟长青按住了。 吴聆抬手间也瞬间制住了两个玄武弟子。 两人当即看出来了,这些人瞧着可怖,实际上却并不难对付,扑杀狩猎只知道用蛮力,却因为身体的构造完全无法施展出来,被两人轻而易举地一张符制住一个。 孟长青刚制住一个玄武弟子,一回头,正好瞧见了伏在丛中的陶泽,下一刻,他看见陶泽与身旁的人回头就跑,关节异常灵活,四肢扭着就跑了。 “陶泽!”孟长青喊了声,人却逃窜的更快了。他制住身下的弟子,那弟子瞬间暴怒似的扑咬他的脖颈,他腾不开手,猛地回头朝吴聆喊,“师兄!” 吴聆立刻领会了孟长青的意思,一下子收了剑,朝着陶泽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 孟长青单手死死地按着那玄武小弟子,封了他的五识。 下一刻,他站起身,瞳中金色雾气腾一下上窜,林间全是金色灵力,他抬手结印,人群逃窜地更快了,有几个爬上树躲入了树冠中。 大约一刻钟后,孟长青把七个玄武弟子全都封印完毕,按在了地上,用阵法困缚住了。所有人身上全带着旧伤,其中一个小师弟伤得最严重,奄奄一息地半雌伏在地上,孟长青将他翻了个身,道服破破烂烂,后背大片大片地烂开了,孟长青检查了下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疯狂撕咬过,毒液注入体内,皮肉全都腐烂了。 孟长青抬手给他注灵力疗伤,那弟子哀嚎了一声。 * 另一头,吴聆追着陶泽往林中深处走去,黑暗中,吴聆的脚步忽然一顿,驻足举目望去。 浓郁的瘴气盘旋着,他定定地望着那林深处。 下一刻,原本往林子深处爬去的人全部蜂拥着回头逃,连吴聆都顾不上了,拼命低吼着,只顾逃窜,仿佛那林中有极可怖的东西。 吴聆从草丛中一抬手扯住了那玄武弟子,刚刚他听见孟长青喊这弟子叫“陶泽”,刚一按住人,林中的邪煞之气散过来一两缕,只是一两缕而已,那弟子忽然凄厉地哀嚎起来,浑身僵直地摔在了地上。 吴聆手中按下了一个封印制住了那名叫陶泽的弟子,一双眼望着林深处。 只是片刻间,瘴气已经无声无息地把他团团围住了,浓郁翻滚。吴聆站在那儿,道袍被风吹得蓬了起来,他一双眼望着东方瘴气涌来之处。 雾气中渐渐凝出了一个身影,不是人的形状,是蟒,身形极为庞大的蟒,古蜀传说中记载的大蟒最大不过七八抱,眼前这条蟒却是连身量都瞧不见。 蛇尾全藏在山林中,露出半颗头颅,上面有一双与人极为相似的眼睛。 只剩下了魂魄。 吴聆仰头望着与其对峙着。 山海志怪记载:古蜀有陆地正神,人首蛇身,敕封山神,右手操蛇。 传说不足信,但是古蜀之地,天地灵力如此丰沛,确实会有化外之物。 吴聆握住了降魔剑,下一刻,他觉得丹田处一阵抽痛,浑身灵力骤然涣散开,他微微一顿。 镇灵丹开始失效了。 吴聆看向那瘴林中的魂魄,那人首蛇神的巨兽魂魄慢慢地幽游过来,身形露了出来。 煞气涌了过来,庞大到几乎辨不出轮廓的人首巨兽高高抬着头颅,碧绿的眼垂眸望着地上的吴聆,那是颗女人的头颅,蛇身蛇尾。 人首蛇身,古籍记载中的山海正神,如今只剩下了一缕魂魄。 陶泽已经跪在地上大口地吐血,吴聆望着那怪物,将陶泽挡在了身后,手中降魔剑光芒大放,所有的灵力全绽了出来,雄浑磅礴,一瞬间冲开了那瘴气,那大蟒魂魄化作开了,卷着腥气消失在原地,吴聆回过头,只瞧见一颗高高昂起的女人头颅,正在背后盯着他瞧。 吴聆握住了降魔剑,一击未中,灵力迅速衰败下去。 下一刻,那人首蛇身的古老蜀地大蟒魂魄轻轻地对着他吐了下芯子。 吴聆周身全是迅速溃散的仙家灵力,降魔剑也失去了光泽,对峙中,终于,他眼中有光一闪而过,像是有活物在其中游走,蜉蝣似的。 那大蟒忽然朝他扑过来,像是化作了一阵风,刮了过来。 同一刹那间,他仿佛换了个人,面无波澜地望着那一幕。 一点又一点。 眼中有光生出来又湮灭下去。 涣散又重聚,重聚又涣散开。 砰一声。 一路追过来,半路杀出的孟长青腾一下掠过去将吴聆扑住了,一回身抬手用白露剑挡住了那阵风,灵力相撞时,一方天地的瘴气全震开了。 吴聆眼中的光刹那间消失,他像是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看清了挡在他面前的人,“孟孟孤?” 孟长青远远地还没瞧清楚这东西是什么,此时见那黑雾化形,人首蛇身,恐怖非常,他浑身一震,惊骇之下用力地推了吴聆一把,“走!快走!”手中白露剑的剑气全绽了出来,那大蟒似乎被激怒了,一股劲风震了过来,孟长青下意识要避开,又怕这劲风伤着灵力全失的吴聆,生生顿住了,没避,迎了上去。 胸前一阵剧痛,他差点没握住白露剑。 吴聆怔住了,望着挡在他面前的孟长青,庞大的黑雾翻腾如海,几乎将两人淹没了。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失神。 孟长青没有察觉,他背对着吴聆,分神护着吴聆,只用一只手根本抵挡不住那大蟒,全靠白露剑镇着,他像一根绷到了极致的弦,隐约透出些惨烈的意味,却没有退一步,难得的锋芒毕露,金色雾气汹涌澎湃。 终于,孟长青抬起左手,握紧了白露剑的剑锋,用力地一抹,鲜血混着金色灵力凝成金符,排了出去。 灵力相撞的一瞬间。 孟长青回身一把抓住了灵力散尽的吴聆,又扯过了瘫在地上的陶泽,一个术法消失在原地。 那大蟒魂魄在金色灵力散尽后,望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嘶一声,轻轻吐了下芯子。 * 孟长青一逃出去,停下来的那一瞬间,直接喷出了口血。 吴聆一下子伸手去扶他,“孟孤?!” “没事!”孟长青立刻抬手用力地抹去了嘴角的血,站稳了,压住了胸口翻腾的血气,远处有嘶嘶风声传来,他看向吴聆,“师兄你没事吧?” 吴聆望着他,“没有。” “先找地方躲起来。” 黑暗狭小的山洞中,七八个玄武弟子连带着陶泽全被扔了进去,跟蛇似的扭曲蠕动,孟长青来不及查看,抬手一人一道符封印了他们的五识,所有人全倒了下去,像是昏睡了。孟长青这才走到吴聆身旁,收了白露剑,敛去了浑身的灵力。 外头的风声愈演愈烈。 没有一丝光亮的山洞中,只听得见极轻微的呼吸声,孟长青坐了下来,握着吴聆的手,给他输着灵力。 刚刚服用过镇灵丹还在恢复修为的吴聆看着他,许久才低声道:“是我拖累你了。”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他,黑暗中,他也瞧不清吴聆的神色,只听得见那低缓的声音,他低声安慰道:“怎么会?师兄,你别多想。”怕动静传出去,他声音压得很低。 “刚刚情况如此危急,若非我拖累你,你一个人也不至于伤成这样。”吴聆顿了下,“你不必如此。” 孟长青闻声莫名地沉默了一会儿,洞穴中如此昏暗,他也看不清吴聆说这话脸上的神情,终于,他低声道:“当时没想这么多。”他顿了下,“如今回神想想师兄,你不用多想,我同你说句实话,只要你没事,让我拿命去换都行。” 孟长青没再听见吴聆说话,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很少这么直白。 他不知道吴聆能不能感受到,但其实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总觉得自己亏欠吴聆良多,吴聆的父母为了救他而死,吴聆因为他的父亲而根基尽毁吃尽苦头,若是能还给吴聆一点,他是什么都愿意为吴聆去做的,比起这些年的水深火热与压在他心头的恩怨,一条命真的不算什么。 不求什么解脱,但求吴清阳夫妇在天有灵能够瞑目,不后悔当年救他一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第 72 章 孟长青知道吴聆心中难受, 他没多说, 只低声安慰他道:“师兄, 没事的。” 沉默了许久, 外头的风声也小了下去。 吴聆终于道:“你真的不必如此。” 孟长青正一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给吴聆输灵力稳固他体内的灵力, 闻声抬头看去。他原本只是想一笔带过去, 不想多提, 此时听见吴聆的语气, 心中忽然一紧。吴聆身上有不易察觉的疲倦, 还有孟长青当时并不能明白的复杂情绪,像是某种煎熬。 黑暗中, 所有的一切都隐去了,连带着所有的伪装都隐去了, 露出冰山的一角。 孟长青自己也是个修仙者,道门说到底是强者为尊,连他自己也深陷其中。他只当吴聆是因为这些年来根基与修为的毁坏而难受, 闻声也不敢流露出什么, 生怕吴聆觉得自己是在怜悯同情他。 终于,他抓紧了吴聆的手, 低声道:“师兄, 你没有拖累我,你修为比我高, 阅历也比我多, 这些日子全多亏了你的照顾, 我跟着你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心中是真的敬佩师兄。我做什么都是我愿意的,你不必多想。” 吴聆没有说话,黑暗中也辨不清神情。 孟长青望着吴聆,心中莫名有些急了,“师兄,会有办法恢复根基的,一定有的,终有一日你不需要靠镇灵丹。”他说的极肯定,一点点抓紧了吴聆的手,“会找到的,道典中早有这样的先例,我师父是道门金仙,我回玄武后问一问他,他一定有办法,实在不行,师兄,我给你做炉鼎,你抽我的灵脉!道典上就曾有过这种记载,可以的!” 孟长青这话说的极为认真,他在被关禁闭那阵子,一直在翻道典,他确实找见了不少根基尽毁然后又复生的先例,不过都是邪修用的阴邪办法,且大多瞧着非常危险,他之前就没提。 其中,真的有北方的邪修用炉鼎之术为自己修补根基的记载。若是邪修强迫对方为炉鼎,自然是邪术,可若不是呢? 外头的风声似乎小多了,几乎听不见了。 吴聆似乎被孟长青的话震住了,半晌才道:“你清楚什么叫炉鼎吗?” “具体而言,应该是一种吐纳的术法,但不能完全算邪术,我听我师兄陶泽提起过一两次,我回去再查查。” 吴聆看着他许久,顿住了,终于,他像是从之前那种复杂情绪中走出来了,神态与声音也恢复如常。 他低声道:“不是这样的,你不必查了,炉鼎不是你所想的这样。” “我回去问问我师父。” 吴聆听见这样说,怕他真的去问,低声解释道:“炉鼎之术是双修的一种。” 孟长青一下子顿住了。 吴聆道:“炉鼎原意是指结丹之处,也指代修士的身体,引申为天地造化。后来的炉鼎之术,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术法解释,一种是养生之道,指的是用吐纳天地灵力涵养自身;另一种类似于阴阳双修,最开始是在邪修中传开的,道门中人也会用,这种术法很损耗一方的修为与根基,又称之为采补之术。” 孟长青被“采补”两个字砸得有些懵。 吴聆望着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孟长青,低声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玄武对于炉鼎自有一套说法,和如今道门流传的说法很不一样,在玄武典籍中,双修包括了阴阳采补之术,炉鼎之术则是辅助。但是在玄武之外的典籍上,炉鼎之术指的就是采补之术,即男女交合,而且以一方的根基为代价,过程非常痛苦。” 孟长青看着吴聆。 吴聆见他这副样子,低声道:“不瞒你说,道典我自幼翻了许多遍,你说的我都清楚,炉鼎之术并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我指的不单是双修,我说的是,一着不慎,可能会丧命。” 孟长青许久没说话。 终于,他开口道:“也就是说,你知道这办法可行,这办法确实可以帮你恢复根基。” 吴聆等了半天,他知道孟长青没弄清楚什么是炉鼎,闹了个笑话,他以为孟长青会尴尬,却没想到孟长青会忽然说这么一句,一时顿住了。 他哪里知道孟长青心中在想什么。 孟长青之前说炉鼎只是安慰吴聆,瞎猫想抓死耗子,他根本没想到这办法竟然真的可行,若是可行,为什么不试?为什么不能试?双修又不一定要上床,如今的双修有的是其他方式。孟长青已经快魔怔了,他一把抓住了吴聆的胳膊,“既然可行,就应该试试,如今的双修也并非一定要采补,万一成了呢?” 玄武与长白是当世两大宗门,典籍道经数不胜数,只要找到了方向,怎么会寻不到出路? 孟长青看不清吴聆的神情,他抓紧了吴聆的胳膊,凑近了低声道:“我给你做炉鼎,师兄,我们试试。” 黑暗中,吴聆似乎定住了,半晌才道:“你你不必如此,孟孤,你真的不必如此,此事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 孟长青道:“我还你的。” “什么?” “你父母救了我的命,这是我还你的。”孟长青道:“我希望他们在天有灵,不后悔当年救我一命。我还你的。” 吴聆顿住了。 孟长青低声道:“师兄,我们试试,不能这样下去了,你父母若是见到你这些年来在长白宗过的日子,不知道是何种心情,当我还你的,我们试试!不行另说。” 黑暗中,吴聆忽然没了声音,许久,他终于道:“不行。” 孟长青一下子拧住了眉,“为什么?师兄,你若是怕此事损伤你我的名声,大可以不传出去。” 吴聆低声道:“不行。”他拂开了孟长青的手,抬头望着他,终于拧眉道:“你可曾想过,你师出玄武真人,你师父若是知道你给人做炉鼎,他会如何。再者说,你一直想下山闯荡,若是做了炉鼎,根基必然毁坏,此生注定与上境界无缘了。” 孟长青闻声一顿。 吴聆望着他,低声缓缓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收下了,只是我已经这样了,不必搭上你了。更何况,我并非你想的那样。” 孟长青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不,我师父会明白我的,他敬重六剑真人与吴夫人的为人,十多年来,每逢大典他都吩咐我为两位前辈上一炷香。知恩图报,待人以诚,这也是他教给我的。倘若我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也不配他这么些年的教诲。玄武修道先修心,相比较于名声与修为,若是品性出了问题,他才真的会失望。”孟长青顿了下,继续道:“若是我品性不端,当年他一定不会收我。我真做了炉鼎,他也许会罚我,但若是连这份心都没有,他怕是更失望。” 他低声说着,吴聆一直没说话。 门口被封印了五识的玄武弟子忽然发出一声动静,孟长青一下子回头看去,他没再继续和吴聆说,先起身去查看。 走进了,发现是那个受了重伤的玄武小弟子睁开了眼,似乎是挣开了他的封印,孟长青抬手重新结印,顺便抚着他的额头帮他渡灵力,那小弟子又昏睡过去。孟长青轻轻抚着他额头。 吴聆一直望着孟长青,刚刚孟长青提到李道玄时,他神色有些微微的变化,此时,他望着孟长青的背影,终于低声开口,那声音较平时有些不一样。 “孟孤,你不必如此,我并非你想的那样,我对你并不是全然没有怨恨的。” 孟长青抚着那小弟子的手一顿。 吴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低声道:“当年你离开长白,是因为我给你喂食了祁连山的一味药,那药会让人陷入狂躁,你受了许多欺凌,我原想着,你会在失控之下与欺凌你的师兄弟起争执,最终因此离开长白宗。我一见着你,会想到许多当年的事,我没有想害你性命,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而已。” 孟长青没动。 吴聆望着他,“你师父撞见了,不知为何,他没有拆穿。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也并非全然心无芥蒂,我怨恨过你。我待你好是真的,我恨你也是真的,我唯一没想到的是,那味药会差点让你丧命,你下山之后,我找过你许多年,一直没有找见。我并不知道自己找你是想做什么。” 孟长青抱着那玄武小师弟,没有说话。 吴聆低声道:“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耳聋与目盲在十岁那年就治好了,我怕我的师父与师伯会因此不再怜悯我,发现我只是个废物,于是继续装了下去,直到我拿到了镇魂丹。我并非没有厌恶过谢怀风与其他师兄弟,十七岁那年比试台上镇魂丹失效,我一直都记得他们嘲弄我的场景。我很羡慕谢怀风,他活得很放肆,不用去特意装些什么,连犯事都很坦荡。我不能够这样活,离开长白宗,没有了镇魂丹,谁都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吴聆望着孟长青逐渐僵直的背,“我并非没有脾性,只是这些年这样活得久了,我自己也快忘记了。我所做的,都是对的,但并非全是我愿意的,我已经不知道我愿意做什么了。” 他说着话,一双眼暗了下去,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待我,也不必为了当年那些事谢我,更不必为我委屈自己做炉鼎,我与你所想的并不一样,孟孤,我会有我的下场。” 吴聆说到这儿的时候停了一下,黑暗中全是漂浮的烟尘。 他继续道:“你吃了许多苦,我承了你的情,你如同得了宽恕,若是我不愿意,你就会陷入痛苦。孟孤,若只是如此,你做的已经够了,我没有怨恨了,我父母更不会,他们瞧见你今日如此,必然不会对你失望。” 孟长青微微低着头,他没有说话,准确来说,他没有来得及。 洞穴口他设下的阵法受到了冲击,他刷一下站了起来,一下子握住了白露剑,下一刻,一条巨蟒盘旋在了洞穴顶上往里游走,他直接一道剑气扫了过去,却被一柄飞过来的仙剑挡住了。那条蛇啪一声摔了下来,落地一声震。 洞穴口的阵法被击碎。孟长青一个侧身挡在了几个师兄弟还有吴聆的面前,浑身的灵力都腾了起来。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他只看了吴聆一眼,那一眼极为复杂。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来。 几个人背着光往洞穴中走,脚步有些杂乱,但确实是在走。孟长青见之前那群人就没有一个会走的。他有些诧异,“谁?!” 吴聆已经站了起来,目光落在那柄泛着淡青色光芒的仙剑上,忽然拦住了孟长青,“等会!” 洞穴中那脚步越来越近,几个人站在黑暗中,和孟长青与吴聆撞了个对面,一片昏暗中,谁也瞧不清水,对方也顿住了,一片死寂中,对方啪一声甩过来个东西,孟长青抬手用白露剑挡了下。 那团东西直接碎开,灵力泛出光芒将洞穴中照亮了一瞬。 对面的谢怀风还有几个师兄弟全都握着剑,身后跟着几条蛇,孟长青的剑锋一下子偏开,“谢怀风?” 谢怀风也有些诧异,“你们怎么在这儿?” 洞穴外又响起脚步声,似乎是往这洞穴里头撤,谢怀风回身道:“进来!没事!孟长青和吴聆在里头缩着!” 那脚步声瞬间加快了些,紧接着便有几个师兄弟跑了进来,李岳阳也进来了,孟长青一见着李岳阳身旁那条灰色的蛇,手中的白露剑刷一下抬了起来。 “别,我劝你手下留情。”谢怀风随手用剑点了下孟长青,笑了下,“那是你大师兄。” 孟长青闻声一愣,“什么鬼?”他一下子回头看向洞穴中他刚封印住的那几个师兄弟。 谢怀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头狠狠一挑,那神色应该称得上是震诧,“他们怎么在这儿?!” 孟长青道:“我在山上遇到的,好像被下了什么邪术失了神志。” 谢怀风闻声眉头一拧。 所有人都撤了进来,孟长青顾不上那拼命摇头晃脑似乎要跟他表达什么东西的灰蛇,忙问走进来的李岳阳道:“师姐你受伤了?” “没事,外面有东西,进去说!”李岳阳往洞穴口扔了个阵法,大步往里走,在那几个昏睡的师兄弟面前蹲下了,抬手同沾着血的手指试了下鼻息。她身边那条蛇一见着那具身体,刷一下双眼放光地扑了过去,拼命地拱一具身体,那真的是玩命地拱。 下一刻,在孟长青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八条蛇全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在了那八具身体上,孟长青亲眼看见一条黑色的蛇吐芯子用力把陶泽的身体拖出来,用力地亲陶泽的脸,左看两眼,亲一口,右看两眼,啪又亲一口,还眯着眼睛拿脑袋去蹭陶泽的胸。 孟长青被这一幕惊呆了。 李岳阳对着他道:“别怕,是凌霄他们,他们与蟒互换了身体。”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李岳阳,“什么情况?” 谢怀风替李岳阳解释道:“有邪修上山捉古蜀有灵力的兽类炼魂,结果不知道怎么弄的,全被兽类夺了舍,双方互换了身体。你那几个师兄弟是去追查邪修的,刚刚好在那关头闯进去,刚刚好那阵法开始运转,他们扭头就跑,刚刚好旁边是个蛇窝,他们一头扎了进去,刚刚好八条蛇,一条一个。”谢怀风指了下那几个昏睡的人,“这些身体里的灵魂全是蛇。” 孟长青被这话惊住了,一下子看向那八条疯狂扭动的蛇,“这是” 抱着陶泽的那条黑蛇回过头来,昂着头颅对着孟长青嘶一下吐了猩红的信子,回头眯着眼又啪一声亲了下陶泽的脸。 孟长青此时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描述,颤抖着声音道:“陶陶泽?” 那蛇随意地甩了下尾巴,没搭理瞪着眼睛的孟长青,继续专心地打量着怀中的人,似乎在研究要怎么换回去,看来了半天,又迷恋地亲了两口。 孟长青继续瞠目结舌。 李岳阳问孟长青,“你们怎么在这儿?” 孟长青回过神,“我们遇见了一个怪物魂魄,打不过,躲了一下。”孟长青看向李岳阳,“你们呢?” “那怪物是不是人首蛇身?”谢怀风插了一句。 “对!” 谢怀风似乎有些爱抢李岳阳的话,道:“我们在林中遇到了许多野兽,和你这些师弟一样,壳子是野兽,芯子是人,貌似想夺我们的舍,远方有瘴气漫过来,所有人全跑了,我们一回头也看见了那东西,立刻顺着山涧往下跑,我说了一句你和吴聆还在林子里,你们大师姐怕你死了,非要跑回来,看见山洞,一群人跑不动了,就打算躲一躲。”谢怀风说着话看了眼吴聆,挑眉道:“你也打不过那蟒?” 吴聆低声道:“我刚刚镇灵丹失了效。” “呵,真行!”谢怀风摇了下头,似乎还要继续说什么。 孟长青忽然喝道:“行了!别说风凉话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谢怀风极轻地挑了下眉,似乎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了一眼孟长青。 孟长青回身看向吴聆,低声道:“师兄,你能帮着看一眼陶泽他们吗?这什么情况,还能不能换回来?” 吴聆看了眼孟长青,没多说什么,往那几条蛇走了过去,低身查看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好像是某种邪修用的魂术,我试试吧。” 李岳阳原本正在低身查看着几个师兄弟的身体状况,立刻回头道:“多谢。” 吴聆又仔细查看了一会儿,道:“用最简单的夺舍术法就可以,应该不会很复杂。”他伸出手,在一个师兄弟的额前点了下,对着那条紧张的蛇道:“我把蛇的魂魄引出来,再帮你把魂魄引出来,你顺势进去,不要着急,慢一些。” 那蛇忙点头。 吴聆这才抬手结印,一群人全盯着他看,下一刻,那人的眉心隐隐有东西外冒,那条蛇忙凑过去,孟长青感觉洞穴中太暗,怕吴聆看不清楚,随手放出了一片金色灵力,洞穴中一下子亮了起来,吴聆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帮那师弟引魂。 魂魄交织在一起。 下一刻,那师弟睁开了眼,蛇瘫在了地上。 孟长青一下子低身解开师弟的封印,握住了他的手,“怎么样?” 那师弟二话没说,回头哗一下吐了出来。孟长青忙给他拍背,“没事了,没事了。”那师弟一下子抓紧了孟长青。 剩下的七条蛇齐刷刷地抬头看向吴聆,双眼放绿光,吴聆一收回手,回头时吓了一大跳。 七条蛇同时朝他扑了过去,吴聆下意识往后退,反应过来后才道:“别急,别着急,一个个来。”七条蛇全挂在了他身上,吴聆僵住了。他其实有些怕蛇。顿了半晌,他这才伸出手去,一个个摸着他们的脑袋帮他们换魂。 只剩下最后一条时,那黑色大蛇左扭扭右转转,吴聆刚帮上一个师弟换好,一回头就看见黑蛇献宝似的把一具身体拖过来。 吴聆明显顿了下,低声道:“别急。” 他伸出手去,帮他换魂。 孟长青正在给受伤最重的那师弟渡灵力,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吴聆低着头,不解地看着面前一条黑色的蛇,见所有人都望着他,他低声道:“不知为何,这位道友,好像换不回去了。” 孟长青忙看了眼。 陶泽! 下一刻,那条抱着身体的黑蛇一下子扑向了吴聆,吴聆又是一僵,那蛇死死地瞪着他,用力地抬头去顶他的手,仿佛在说:“你再试试!你再试试!”吴聆差点被他撞翻,那蛇疯了似的。 又试了两回。 所有人都围着那条蛇看。 谢怀风终于率先打破沉默,缓缓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换回来了,只有你不行?” 那条蛇一下子看向谢怀风,眼睛都绿了。 下一刻,那条蛇一下子扑向看着自己手心的吴聆,啪一下挂在了他胳膊上,拼命地扯着他的手往那身体去。 被蛇缠着的吴聆略僵硬道:“这位道友,你、你先别急,我试过了,我” 终于,吴聆被逼迫着又试了两遍。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所有人全都盯着那条蛇瞧,谢怀风缓缓道:“你为何只有你” 他话未说完,那条蛇一下子腾起身体,几乎要与他同归于尽,谢怀风哪里是能吃亏的主,一人一蛇立刻扭打在一起。 孟长青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陶、陶泽?”他忽然扭头看向吴聆,“师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换不回来了?” 吴聆放下了手,难得地拧了下眉,犹豫片刻,他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分明是怕陶泽听见,他轻声道:“不清楚,这魂魄有些奇怪,似乎已经与那蛇融为一体了。” 孟长青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办?”他见吴聆看着他,勉强才压低了声音,“你是说,他换不回来了?” 吴聆低声道:“不清楚,要再看看。”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那与谢怀风扭打的黑色大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第 73 章 打斗完毕后, 谢怀风与那黑蛇全都气喘吁吁。 吴聆伸出手给那条黑蛇点了个咒印。 下一刻, 山洞中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崩溃声音, “都盯着老子干什么?!”那黑蛇腾起半人高, 一下子游向自己的身体,只见“陶泽”扭动着脖子, 时不时嘶两声, 还有些斗鸡眼。 那黑蛇当时就崩溃了。 众人全都瞧着那一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上去拉住那黑蛇,那状似癫狂的黑蛇快把趴在地上啃着土的“陶泽”给勒死了。 半炷香后, 山洞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谢怀风与吕仙朝一众长白师兄弟坐在山洞中休息。孟长青让李岳阳先歇会儿, 自己帮几个小师弟渡灵力疗伤,肩膀撞着个人,他抬头看去, 吴聆低下身,帮他给那小师弟疗伤。两人对视了一眼,孟长青低声道:“谢谢。” 吴聆望了他一眼, 没说什么。 阿都在一旁偷偷打量着闭目养神的李岳阳, 李岳阳忽然睁开了眼看着他, 阿都一个回头差点撞着石壁, 脸烫得通红。 一行人中, 唯有角落里有窸窣声响传过来, 变成黑蛇的陶泽盘着把“陶泽”抱住了, 那“陶泽”左扭一下, 那黑蛇骂一句,那“陶泽”右动一下,那黑蛇用尾巴抽他一耳光,那“陶泽”被打得终于不敢动了,那黑蛇掐着他,咬牙切齿低声骂道:“还动吗?敢动吗?!” 那“陶泽”缩着脑袋,被黑蛇用尾巴一下下狠狠戳着脑门,躲又躲不开,一抖又一抖,被欺负惨了。 被人劝了两个多时辰,黑蛇终于接受了暂时换不回身体这一现实,在角落里掐着那“陶泽”玩,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大王”,看样子是打算养起来。 孟长青与李岳阳商量过后决定,让陶泽和黑蛇先回玄武,结果陶泽打死不愿意,说是要跟他们一起回去,最终,只能等这边的事情全部完毕后再一起回去了。 孟长青觉得陶泽是怕丢人,但他没说出来,如今的陶泽明显禁不起刺激。 一个小师弟同孟长青他们说了这些天来的情况。 原来,他们之前察觉到这宁城边的几座山上有邪气,进山查看,却不料发现了许多异样。这山中有许多灵物,一直伺机围攻他们,智力完全不像是兽类,师兄弟起了疑心,怕这些东西下山攻击宁城的百姓,于是合力在林中设下了玄武的封印阵法。他们深入山林调查此事,直到误闯一个阵法,全部与蛇交换了身体,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这山中确实有邪修用灵物修炼邪术,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邪修与兽类互换了灵魂,如今这群邪修正在疯狂搜寻活人夺舍化为人。变作蛇的玄武弟子在山中与其周旋,直到遇上了李岳阳与谢怀风。 “他们是什么地方的邪修?”孟长青问了一句。 那小师弟的脸色尚未好全,摇了下头,“不知道。” 孟长青沉思片刻,低声道:“如果我们此时撤下山,那些邪修怕要破开封印混入宁城,找活人夺舍重生。” 对于没有修为的百姓而言,一旦被夺舍化为蛇,口不能言,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逐渐失去神志,混在蟒蛇中,最终没有人分辨得出来那是人是蛇,下场极为凄惨。另一种则是身体差一些的,化为蛇之后,三两天就会死。 无论哪一种,都很残忍。 一群人商量过后,决定先修补之前玄武弟子在山中设下的封印,然后捕捉这些邪修,总之,决不能放这些有着邪修芯子的兽类下山。 孟长青忽然抬头问道:“那人首蛇身的怪物是怎么回事?” 那小师弟道:“不清楚,那怪物是几日前出现的,真身应该已经死了,尸体也不知道在哪儿,留下的魂魄化作了恶灵,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那弟子低声道,“之前陶泽师兄怀疑,那巨蟒怪物是被邪修所杀,那怪物的魂魄类似于药引,是他们修炼的邪术的其中一环。如今应该是出了什么乱子,那恶灵跑了出来。” 孟长青思索片刻后,低着身道:“得想办法把那巨蟒恶灵镇住,不然一旦放下山,冲入宁城,怕是要掀起大乱子。”说完,他下意识看了眼吴聆。 吴聆点了下头,“明日天一亮,我去封印那巨蟒恶灵。其余人去修补山中封印,捉拿邪修。” 长白弟子没有异议,他们之前下过不少次山,明显比在场的玄武弟子要沉着许多。吴聆是一众人中最镇定的一个,吩咐完后,他看了眼半低着身的孟长青,却发现孟长青一直在望着他,他顿了下,不自觉地攥下了袖中的手,缓缓地别开了视线。 孟长青看着吴聆,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开视线。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一群人在山洞中暂歇。 洞穴外,有风一阵阵刮过山林,听上去有些骇人。 孟长青原想去再安慰陶泽一两句,走过去瞧了眼,变成黑蛇的陶泽盘成一大团,窝在了“陶泽”的怀中睡着了,那“陶泽”一动不敢动,一对斗鸡眼看着孟长青,被训得老老实实,还知道用一只手托着黑蛇的脑袋。 只有鬼知道这条古蜀大王蛇在刚刚的半个时辰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孟长青原本觉得这些蛇恐怖,此时却觉得这“陶泽”还挺可爱的,他伸出手摸摸那“陶泽”的脑袋,那“陶泽”还知道抬头瞧瞧他的手心。 古蜀大王蟒,其实是颇为聪明的一种古老灵兽,至今为止许多蜀地大族的图腾都是大王蟒。 孟长青帮“陶泽”抓了两把蓬成乱草的头发。 角落中,原本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的吴聆不知道是何时睁开了眼,他望着半低着身玩蛇的孟长青,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一群师兄弟来去奔波了一整日,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休息空隙,洞穴中静悄悄的,众人都陷入了浅眠,谢怀风一个人盘坐在洞穴口背对着众人守着夜,手按着道巾缓缓擦着仙剑。 吴聆望着孟长青许久,终于有些失神。 然后吴聆背着降魔剑,转身往外走。 谢怀风正擦着自己的佩剑,瞧见有个人从眼前过去了,抬头看见是吴聆,眉头抽了下,也没喊他。 吴聆缓缓淌过玄武与长白双重阵法,走出了洞穴,山林中阴风阵阵,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腥味。他站在原地片刻,朝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次日一早,一群师兄弟就出了洞穴,修补阵法的修补阵法,追查巨蟒的追查巨蟒,搜捕修士的搜捕修士,并不冒进,以稳为主。同时有弟子下山通知附近的道观,让附近的道观派道行较高的修士成群进山与之一起搜捕。 众人在几座山中搜捕了整整半个多月,原本众人还担心会遇上人首蛇身的巨蟒恶灵,却不料自从那一夜后,那巨蟒恶灵再没出现,似乎凭空从偌大的蜀地消失了一般。 谢怀风回过味来后,一直在暗中拿眼神打量着吴聆。那一日,他亲眼瞧见吴聆天没亮之前出去了一趟,刚还在天翻鱼肚白的时候回到了洞穴,在之后就与师兄弟一起出门搜捕邪修,也是从那一夜起,那巨蟒恶灵消失不见了,连带着那阴风也不见了。 谢怀风算了下,吴聆来去一趟,不过才一刻钟而已,联想到这两日巨蟒恶灵消失,他心中忽然有了个想法,回过神,又觉得不大可能。 确实不大可能,那巨蟒恶灵已经吸收天地之灵化出了人首蛇身,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那东西至少有几千年前的岁数了。谢怀风清楚吴聆的实力,算上之师门给的各种法器与灵物,又辅以长白伏魔阵,全盛状态的吴聆应该能与那恶灵一较高下,胜算不是很大,但是确实有胜算。 可若是在短短一刻钟内,要无声无息地封印那种上古恶灵,且不惊动任何人,这已经不单单是实力的问题了,即便是长白宗的两位真人亲自下山,也不一定能做的如此悄无声息。 谢怀风想着,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吴聆,吴聆倒是和平时一样,话很少,一个人安排着许多人的事,同时手里忙着自己的事,看着和平时并无任何的差别,只是他近来总喜欢在背后望着那玄武弟子,谢怀风已经撞见了许多次了,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谢怀风瞧了眼,他记得,那弟子貌似叫孟长青。 谢怀风心中虽然有揣测,但他绝不会主动去开口问,想不明白,就渐渐地给抛到了脑后,然后就给忘记了。 * 那些藏着邪修芯子的兽类藏得深,众人在山中搜寻了半个多月,全都焦头烂额,但是所获不多,倒是人形兽怪抓着了不少。 孟长青这阵子和玄武师兄弟们几乎是扎根在了古蜀这几座山中,这几座山说大是真的大,重峦叠嶂,瘴气迷茫,道路也曲折,他们要在山中搜寻那些换了芯子的兽类,很难。且自从他们有了准备后,那些兽类再也不来偷袭夺舍了,这样一来,找起来更难了。 难归难,但是必须找,且不能漏过一个,漏过一个,就是一条人命。 随着这些日子一点点往深里追查下去,事情逐渐浮出水面,谁也没想到,真相远比众人想象中的还要骇人许多,几乎称得上是毛骨悚然。 众人原以为是邪修前两日入山抓灵兽修炼,阴差阳错交换了身体,吴聆却查出来,这群邪修并非是前两日入山的,是三个月前陆陆续续进入的。这意味着,早就有许多的兽形邪修跑下了山,流窜到了附近的城镇。 如今宁城一带已经封了城,禁绝任何人进出,长白弟子正在搜查这些邪修的来历。吴聆一查,果然城中已经混入了一大批的兽形邪修,并且已经夺了大量百姓的舍,众人终于明白过来,这几日宁城的邪气是哪里来的。 吴聆走进了一间铺子,那女人身怀六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拉着吴聆说前两日她丈夫失踪了。她丈夫是个猎户,前两日上附近的山给她打了只野味,回来后第二天,她丈夫就不见了。 吴聆走到那炖锅前,揭开那盖子看了眼里头吃了一半多的野味,许久都没说话。那女人不知道这年轻修士为何要去翻那野味,她低声对吴聆道那野味是她丈夫特意打回来给她补身子的,今日一早她婆婆杀了给她吃,她心中担忧丈夫,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余下的公婆打算晚上分着吃。吴聆缓缓合上了盖子,低声安抚了那女人几句,让她放宽心。 他走出门的时候,那对公婆追上来问他,他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了两句话。 一行人走出那房子许久,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极凄厉的嚎哭声,那婆婆直接摔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那公公则是木在了原地,回不过神来似的。 听见哭声的吴聆脚步顿了下,继续往前走。 吴聆身旁的几个长白弟子都面露不忍之色,却都忍住了,继续跟着吴聆追查下去。 * 这一日,北蜀地的几个白衣修士入了山,颇为神秘,一入山便失去了踪迹,不知是敌是友。 孟长青收到吴聆的消息,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这阵子一直在山上追捕那些兽形邪修,在溪水边,他与几个玄武师兄弟刚好撞见了那几个白衣修士,警惕起见,他们藏了起来。 溪边,十几个白衣修士从怀中掏出一盒金司南,浮水不沉,他身旁的中年修士则是刷一下甩下层网罩,那水中忽然有东西剧烈挣扎起来,司南放出金光,那中年修士一下子收网,从水中扯出一个半人大小的水兽。 一个白衣女修走上前。那女修虽是一袭白色道服,却丝毫没有仙客的灵气,瞧上去和人间五十多岁的农妇似的,皮肤黝黑,身形矮胖,皮都松垮了,她一指一点,那水兽便摔在了地上,有青烟从额头冒出来,隐隐约约是个人的形状来。 孟长青一下子看出来,那是邪修的魂魄。他没想到,那邪修竟然藏匿于水中,更没想到那帮白衣修士捕捉得如此轻而易举。 那中年女修确认后,命中年修士把水兽收服,捞出水中的金司南,照着司南的指示往前走,继续搜寻藏匿起来的兽形邪修。 忽然,孟长青身边一个师弟怀中掉出个东西,发出了一点动静,那十几个白衣修士立刻回过头,十几柄仙剑直接破空而来,孟长青起身,抽出了白露剑抬手挡了下,两股灵力相撞,他一抬手震开了那十几柄仙剑。几个师弟一下子退到了孟长青的身后。 那些白衣修士望着走出来的孟长青,眉头拧了下。 那中年女修望着孟长青许久,一挑眉,用极轻的声音道:“白露剑?” 孟长青正警惕着,那中年女修身旁的小修士上前一步,抬手一拱袖,“敢问道友师出何门?” 孟长青道:“师出玄武。” “师出玄武何人?” 孟长青半晌才回道:“师从玄武扶象真人。” 那把着金司南的中年女修上下打量了两眼孟长青,忽然抖着能夹死苍蝇的皱纹笑了下,“真俊俏。” 孟长青自下山以来,一直铭记着师门教诲,不管遇着什么事他从没有退过,此时,他果断退了一步,回过神后,他略有些尴尬。 那满脸褶子的女修士见状更是笑出了声,露出了一口黄牙。 另一头,吴聆在宁城中一遍搜寻兽形邪修,一边追查那些邪修的来历,到今日终于有了眉目,听完几个师弟的话,他提笔缓缓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清阳观。” 刚一写完,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来,吴聆与谢怀风一齐抬头看去,孟长青走了进来,身后是一群玄武弟子与十几个白衣修士。 谢怀风原本懒散地站着,忽然眉头轻轻一挑,直起了身。他瞧见了一个女修,个子不高,站在人群中,一顶白色纱织戴笠拖着地遮去了容貌与身形,衣带无风自飘,走路时足不触底,凌空步来,不沾纤尘。 谢怀风极轻地“啧”了一声,一脚狠狠踹开了绿着眼睛游过来的黑蛇,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把纸扇,刷一下子展开了,挑眉放浪道:“来者何人?” 那女修旁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修士,道:“清阳观观主,南华姑射真仙。” 谢怀风点了下头,啪一下收了扇子,又一脚把那费力爬回来的黑蛇狠踹了回去,握扇拱手,“久仰仙子大名。” 一旁的吴喜道正不解孟长青带什么回来了,闻声回头狐疑地问道:“你认识啊?” 谢怀风对着那女修笑了下,回头压低声音,“快滚。” 吴喜道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有病!” 吴聆倒是真的在打量着那女修。 清阳观,千年前曾与长白与玄武平起平坐的当世大宗,香火连绵时曾一度坐断蜀地,山门前竖“天地为炉”四字巨碑,独立于世,自成一派。 同玄武相似,清阳观也是避世宗门,不过门中弟子行事风格诡谲,修炼法门极为神秘,公认的亦正亦邪,到如今,“清阳观”三个字早已淡出了正统道门的视野,只留下“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的零星传说。 有点香艳,又有点道骨。 那姑射真仙在堂前坐下了。 清阳观行事不守俗规,曾经为道门诟病多年,吴聆先是看了眼孟长青,确认他没出什么事,这才望着那姑射真仙,道:“在下长白宗清静真人座下弟子吴闻过,敢问观主,近日宁城邪修作祟之事,可是与清阳观有关?” 那姑射真仙隔着轻纱瞧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不错,是我清阳观出去的修士。” 那声音清越极了,珠玉落地似的。 * 原来,这一阵子宁城邪修作祟一事,是清阳观一个叛逃出去的修士招出来的。 那修士原是清阳观一名扫地的修士,在清阳观待了四十余年,两年前,他偷盗了观中的一摞经书,叛出了清阳观,自此销声匿迹。清阳观也曾派人下山搜寻,一无所获。 直到这两日,宁城闹出了人形蛇怪之事,消息传了出去,引起了清阳观的注意。 那姑射真仙对着吴聆一众人道,那叛逃出清阳观的修士这些年隐姓埋名,在山下招揽了一众弟子,自封神尊,带着弟子们一起修炼清阳观的术法,不料这群人修错了,不但没能提升修为,反倒和灵兽互换了身体,于是这群人只能靠夺舍继续化为人。他们清阳观此次出山,便是为了收服邪修、清理门户。 说完,那姑射真仙还向长白与玄武两大宗门致了歉,对着所有人说道:此次宁城之祸,均是由清阳观而起,他们自会尽快处理,还宁城与南蜀一个清静。 那姑射真仙说话条理清晰,字字清楚明白,语气也颇为客气,大家全听懂了,正当众人沉默之际,吴聆望着那姑射真仙,忽然低声问道: “敢问观主,那术法原本是什么样子?” 那姑射真仙笑了下,道:“那术法哪里是用在灵兽身上的,那是用在人身上的。”她缓缓道:“这术法原是夺其他修士的修为来增长自身修为,直到对方修士爆体而亡。他们修错了,夺不了人的修为,这才想到去拿灵兽修炼,结果又错了,和灵兽换了身体。”说完,她看了眼孟长青与吴聆等人,温和笑道,“你们倒是走运,若是他们修对了,你们早就化作了一汪腐肉了,他们原先要找的便是你们这种修士呢。” 众人一听这话,均是面色微微一变,连带着谢怀风摇着扇子的手都一顿。 他们倒不是怕,长白的弟子没几个怕死的。他们诧异的是,这术法如此阴邪,而这女子说起来却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还有些风趣的意思在里头。 半晌,谢怀风开口状似玩笑道:“仙子,这术法未免太阴邪了些吧?” 那姑射真仙笑了下,“这算什么阴邪。一样道术而已。” 吴聆低声道:“观主,道门百年前早有明令,禁用此类道术。” 忽然,地上响起一道声音,“我不同意,道术有什么好禁的。” 众人一下子低头看去。 一条黑蛇抬着头颅直立起来,看样子是费了老大力气挤进来的,它一下子出现在了众人的焦点处,孟长青嘴角一抽。 那黑蛇望向那仙子,用灵识开了声音,道:“道术无正邪之分,人有善恶之别,在我看来,用刀杀人是杀人,用术法杀人也是杀人,用刀剑杀人难道比用此术法杀人要恶一些?都是杀人,按杀人的罪处就是,关道术什么事?仙子您说是吧?”那黑蛇一下子凑到了那仙子面前去。 那姑射真仙听完一下子笑出了声,笑声珠玉落地似的,“说的是,说的是!” 孟长青看着那条扭着头往前凑的黑蛇,不知该露个什么样的表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第 74 章 那姑射真仙一直戴着斗笠, 众人瞧不见她的容貌,只有几个刚刚在河边瞧见她真容的玄武师弟流露出些尴尬。 陶泽一直往那女观主跟前凑, 孟长青用眼神提醒他,陶泽全然瞧不见似的。 那姑射真仙隔着纱上下打量了陶泽一会儿。 孟长青忽然上前一步, 道:“观主, 我这师兄并非邪修,误入了邪修的阵法之中, 与蟒互换了身体。” “我知道。” 孟长青道:“观主, 您能帮他瞧一瞧吗?不知为何, 我师兄这身体换不回来了。” 那姑射真仙伸出手去, 那手瞧着很白皙纤细,她用食指在那黑蛇的眉心轻轻一点,半晌才道:“有些麻烦了,这位道友换魂的时候出了不小的岔子,若是想换回来, 怕是要费些工夫。” 孟长青忙道:“敢问观主, 究竟要如何做呢?” 那姑射真仙收回了手, 一旁的修士半低着身帮她整理着袖子, 她开口道:“这是我清阳观独门的秘术, 旁人都破不了, ”说到这儿她瞧了眼孟长青, “摸不透窍门, 你师门怕是都要无奈何, 不过, 若是让你师父试试,试个一段时日说不定也能解开,只是到那时你这位师兄的神志早与蟒交混,这人怕是不行了。” 陶泽一下子腾了起来。 孟长青立刻道:“前辈,还望您能出手相救,此份恩情,我们师兄弟一定铭记于心!他日必将报答。” 姑射真仙多瞧了孟长青两眼,不知想到些什么,笑了声,道:“此事本就是因清阳观而起,清阳观自会出手,又何必说什么恩情。”说完,她望向那黑蛇,“只是,这道术若是想彻底解开,且不出任何岔子,这位道友怕是要走一趟清阳观。” 孟长青还未来得及说话,陶泽已经狂喜着点头了,“自然可以,自然可以!” 清阳观位于南华姑射山,极为神秘,几百年来从未有人进去过,据说其中的女修个个都是仙人之姿,至今仍有“姑射神人雪里来”的传闻。陶泽连脑子都没过,直接应下了。 一旁孟长青站在那儿,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姑射真仙似乎被陶泽那副左右扭着的模样逗着了,极轻地笑了声,陶泽更是起劲,直接凑过去与她攀谈了起来。孟长青一时哑然,他也没下过山,遇事谈不上什么经验,下意识看向吴聆。 吴聆正望着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孟长青于是又望了眼陶泽,陶泽浑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满脸写着“不怕死”。 一时堂前只听得见陶泽与那姑射真仙攀谈的声音,连谢怀风都只是缓缓摇着纸扇,瞧着那姑射真仙不再说话了。 * 清阳观对那些邪修与邪术知根知底,有了清阳观的相助,捕捉兽形修士比之前容易了许多,又加之附近道观都派人过来添了把手,一时宁城中邪气几乎绝迹。 那姑射真仙似乎对前两日出现的人首蛇身的巨蟒恶灵颇有兴趣,多问了两句,得知那恶灵消失已久,她还有些微妙的惋惜。 至于她究竟在惋惜些什么,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孟长青这些日子与清阳观的弟子打交道,很明显能感觉到清阳观走的不是正统的修炼之路,门中弟子视道门俗规为无物,颇为随心所欲,甚至与邪修有许多共通之处。 大约是性格使然,孟长青私心里对清阳观这种行事风格并不敢苟同,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抵触。 游走在正邪边缘,一不小心便会往邪道上栽,不是谁都能千回百转心志不移,也不是谁都能血雨腥风中全身而退。 正统道门规矩虽多,却足够安稳,门中弟子各个安守其分一心向道,远离邪道与诸多纷争,对于即将步入道门或是已经步入道门的人来讲,这样的道门比什么都强。 陶泽与孟长青是截然不一样的人,陶泽在某些程度上来说,是个颇为离经叛道的人,孟长青不行,他能修仙不容易,他珍惜这机会都来不及,哪里会胡来。 孟长青瞧陶泽脑子不清楚,正想着要如何提醒陶泽一两句,结果还没想好措辞,陶泽自己跑回来了。 原来,这两日陶泽与那姑射真仙相谈甚欢,陶泽终于单独得见了那姑射真仙的真容,真仙用两指拨开纱的那一刻,屋子里顿时安静了。过了许久,外面有人听见那屋子里传来一声扑通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扑通倒地。 孟长青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好与吴聆在商量如何处置那些邪修,一条黑蛇就这么窜了进来,跟飞似的。 孟长青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他下意识帮吴聆拦了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道黑影是陶泽。 听完前因后果后,孟长青差点没笑出声,他忍住了。 陶泽真的是被那姑射真仙的丑惊着了,他原话是:“我只看了一眼,眼前刷的一黑。” 孟长青对着他道:“是你自己非得要缠着人家,人家前辈也没说自己年轻貌美,没骗你,也没拿你怎么样,反倒被你一通嫌弃,你还先委屈上了?”说完他又道,“我劝你收着点,到时候你还得去清阳观让人家帮你换魂,你小心得罪了人。” 陶泽立刻蔫了,半晌才道:“姑射山不会都是些这样的女弟子吧?”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好几百年没人进去看过了。” 陶泽觉得自己被骗了。 半晌,陶泽忽然道:“那姑射山几百年没人进去过,我看那女观主和她那些弟子又都挺邪门的,我若是去姑射山,这一程岂不是很危险?” 孟长青道:“你才察觉到啊?!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几次了。” 陶泽一时语塞,降头被解开了似的,半晌才道:“那我到底还去不去?” “我觉得她那一日不像是蒙你,若是真的如她所说,那你这一趟怕是躲不开。”孟长青心里头念着这事好些日子了,他没想到陶泽比他还不上心,一时也颇为无奈,对着他道:“你也不必怕,我想过了,她没什么必要与你过不去,清阳观弟子做事虽然不守规矩,但他们修的也不是邪道,你不去招他们,他们犯不上害你。” 陶泽没了声音,似乎在思索。 孟长青说完后看了眼吴聆,下一刻,门口传来声音。 三人一起回头看去,是个长白弟子,神色有些惊慌,仿佛是被吓着了,对着吴聆道:“师兄,那些邪修出事了。” 吴聆站了起来,孟长青闻声心头一紧。 三人赶到关押邪修的地方,屋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谢怀风与李岳阳并排而立,站在最前头,李岳阳负着手没说话,谢怀风手中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孟长青走上前去,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副景象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定了半晌,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邪修横躺在地上,全都没死,但是现状极为凄厉,修为与根骨全部被夺,身体几乎缩成了婴儿大小,头颅却还是原来的大小,面目极为痛苦狰狞,血从七窍中渗出来,遍地都是散着腐臭味的血,这群邪修挣扎着朝孟长青他们爬过来,似乎要求死,嘴里发出类似与婴儿的哭声,痛苦地嚎叫着,皮下青筋肉眼可见地根根断开,血灌进去,那婴儿大小的身体逐渐鼓胀起来。 吴聆拧了下眉,问一旁的长白弟子,“怎么回事?” “昨日中午那清阳观弟子出门,傍晚回来时对我们道,一共二百六十七位邪修魂魄全部收拢完毕。今日一大清早,他们派人过来,说是要处理剩下的事,这是他们自己门户的事,我们也不便阻拦,我们几个师兄弟就出去了,一炷香后推门进来,所有邪修都变成了这副样子。” 吴聆问道:“问过他们了吗?” “问了,他们说,按照清阳观门规处理的。”顿了下,那弟子道:“我们同他们说,道门早就把夺取修为的道术划为邪术,他们说这是他们门中的事,与道门无关。” 吴聆望着那些邪修没有在说话。 这两日清阳观的弟子在外追捕邪修,比起清阳观的手段,他们道门中人真的是手下留情,在那些清阳观弟子的手上,邪修但凡挣扎,修为立刻被吸走,当场魂飞魄散。 前一阵子长白与玄武弟子对清阳观的做法不置一词,那是顾忌着邪修留在城中会残害百姓,又加之他们其实私心里也觉得这些邪修罪无可赦,许多人于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闹成今日这样,便有些过了。 这么多邪修的修为,连带着邪修化入体内的那些古蜀灵兽的灵力,全部被夺走,仙根被刨断,连带着根骨也被活生生削走,且故意留下活口,手段之残忍,放眼整个正统道门也是绝无仅有。 并非说这些邪修没错,而是这手段,过于血腥,过于像是邪道手笔了。 那些求死不得的邪修发出的声音让整个囚室的人仿佛置身阴曹。 一旁的谢怀风握着纸扇道:“真是绝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体内还被塞了仙灵,少说还能活个二十多年,以后就只能这样活了。” 那些邪修似乎听懂了谢怀风的话,叫声之凄厉让许多玄武弟子都退了两步。 陶泽在一旁已经看呆了,半晌才道:“清阳观够狠的啊。” 谢怀风思索片刻后,道:“狠倒是算不上,只是这些手段,确实不是正道中人敢用的,而且绝了的是外人也没法说什么,这是他们自己的弟子,真要论起来,这是他们的门户事。” 吴聆看了会儿那囚室中的场景,半晌才道:“再关押半个月,然后用降魔阵镇杀吧。” 谢怀风一下子看向吴聆,手中的扇子顿了下,他没有接话。 吴聆转身走了出去。 孟长青看了会儿那场景,转身离开。 孟长青与吴聆一回到屋子中坐下,孟长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忽然被拉住了,他低头看去,陶泽不知道是什么跟上来的,直接挂在了他的胳膊上。 “我我能不去清阳观吗?”陶泽连声音都在颤抖,“那也太狠了,这清阳观还能去?” 孟长青道:“清阳观女观主那一日说的应该是真的,你若是不去,万一真的变不回来了,你就只能当蛇了。” 陶泽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孟长青表面上还算镇定,其实心里也受了不小的冲击,那画面确实令人汗毛直立,陶泽的心情他也能理解,沉默半晌,他低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陶泽抬头看他,“什么?” “我同你一起去清阳观,再与你一起回来。”孟长青想了下,放陶泽一个人过去,他心里也确实不放心。 陶泽猛地一下缠紧了孟长青,“这可以!” 一直没说话的吴聆看着孟长青,终于,他低声开口道:“我陪你们两人去吧。” 一人一蛇同时看向吴聆,下一刻,陶泽啪一下朝吴聆甩了过去,挂在了吴聆的肩上,“吴师兄,太多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啊!” 吴聆感觉到肩上的冰冷感觉,微微一僵,半晌才低声道:“不、不用谢,我本来就是奉师命下山帮你们的,没事的。” 黑蛇猛地缠紧了吴聆的胳膊,“吴师兄,你真不是个一般人,仗义!真的仗义!这份情我记下了!”他说着下意识勒紧了吴聆的胳膊,似乎要表达下自己的激动与感激。 吴聆又是一僵,似乎抬手想推一下贴在他脖颈上的蛇尾,悬在那里了很久,仍是没推,浑身僵硬地由着那黑蛇狂蹭着,“我” 孟长青望着吴聆,终于极轻地笑了下。吴聆无论是从修为还是阅历都比他强许多,若是吴聆能与他们一起去清阳观,不用多说,这一程自然安稳了许多,他看着吴聆许久,低声道:“多谢。” 吴聆被那黑蛇勒得正手脚不知道这么放,闻声看向孟长青,半晌才低声道:“没事。” 孟长青伸出手,一下子扯着那蛇的脑袋,一把将蛇用力拽了下来,他对着吴聆笑笑。 吴聆望着他,终于低声道:“清阳观说到底不是邪道,不用过于忧虑。” 陶泽顺势就靠在了孟长青手上,对着吴聆道:“出门靠朋友,这话说的真没差,有吴师兄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也不说谢,只说一句,他日你若是用得上我们师兄弟的,我们绝不推辞。” 吴聆看着陶泽,低声道:“陶师弟客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第 75 章 孟长青临出发去清阳观的前一夜, 与陶泽在屋子里谈论清阳观的事,陶泽一边搭话一边教大王用勺子吃东西, 一边教一边打。 孟长青看大王被陶泽打得脸都变形了,道:“它毕竟是条蛇。” “蛇也有机灵的啊!前两日长白那个叫吕什么的, 他在河边捡了条瞎眼的大白蟒, 头上还有角,下半身泡在水里头都快烂了, 被那姓吕的救了, 那蟒多机灵啊!被救的时候一声不吭, 临走还吐了三铜板给那姓吕的, 还懂点头致谢呢!”说完,黑蛇又用尾巴抽了那“陶泽”的手一下,“你再瞧瞧这头!饭会吃吗?手会用吗?不要抓!我说了不要抓!握着!” 那“陶泽”呜咽了两声,手背都被打肿了,缩着头瞧着极为可怜。 孟长青收拾被子的手顿了下, 略无奈道:“它真的快被你打死了。” 陶泽:“你可闭嘴吧!敢情见着狗屎就爬过去舔的不是你!” 孟长青:“” 孟长青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 陶泽继续教“陶泽”用勺子吃饭。 过了一阵子, 隔壁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争吵声, 离得有些远, 也听不太清楚, 只听得出来最响的那声音是吴喜道的, 似乎跟什么人吵起来了。孟长青记得那院子是长白弟子住的, 他与陶泽对视了一眼。 隔壁院子中。 谢怀风正打量着暴跳如雷的吴喜道, 手中的扇子一摇又一摇。宁城的事刚了, 他前一阵子忙得昏天黑地,如今总算有空当休息,今日他本来都打算歇下了,正好瞧见这小丫头片子蹦蹦跳跳地去找吴聆。 本来也没什么事,可谁让小丫头片子也瞧见了他,当场冲着他翻了个白眼。谢怀风于是提了下嘴角,招了招手,让小丫头片子进来,说是有事跟她说。 小丫头片子一开始还不干,说是要去找大师兄,谢怀风就跟他说,我同你说个你大师兄的事,别人都不知道的。小丫头片子一听,将信将疑,警惕地进了屋,两人坐在院子里,他让小丫头片子把耳朵凑过来。 小丫头片子一副不情愿但是勉强降低身价的模样,凑了过去。 谢怀风道:“你是喜欢你大师兄吧?我跟你说,你怕是没戏了,你大师兄他是个断袖,喜欢男人,就隔壁那姓孟的玄武弟子,他们俩是一对,你大师兄成天在背后盯着他瞧呢,指不定连床都上过了。” 吴喜道听完愣了半晌,当场把剑都了,要和谢怀风这长舌妇同归于尽。 吴喜道哪里打得过谢怀风,谢怀风一口一个“断袖”,故意逗吴喜道玩,跟逗猫似的,吴喜道连他袖子都没沾着,追着他打,听见他还一边躲还一边胡说八道说些下流的东西。 “无耻!你胡说!你胡说!”气得都结巴了。 她越是暴怒,谢怀风越是想逗她,说的也飘了些,吴喜道肺都要气炸了。 本来谢怀风也就兴致上来逗一逗这小丫头片子,长白师兄弟们也都知道他爱逗吴喜道,大家都不当回事,结果今日动静闹大了,这小丫头片子追不上他,又气又急又臊,汪一声哭了出来,把一群人全都招过来了。 谢怀风也瞧愣了,一群师兄弟就围着看吴喜道汪往地哭。谢怀风蹲下身看着吴喜道,看了半天没忍住看笑了。 “你胡说!你欺负大师兄,你就知道欺负他!你就知道背地里抹黑他!”吴喜道打不过谢怀风,边哭还边骂,鼻涕全擦在了谢怀风袖子上。 于是一群刚刚经历完宁城之事的师兄弟全开始坐地上开始正儿八经地骗吴喜道。 同她说,说大师兄真的是个断袖,他真的喜欢男人,你哭也没用,人家就是不喜欢女的。是吧?你哭有什么用呢? 七嘴八舌的,少女心事被当众抖落成这样,吴喜道气得一张脸通红,又辩驳不过这群人,眼见着他们说的越来越有鼻子有眼,一时心中更急,哭得更是止不住了。 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吴聆一进门就听见吴喜道在哭。 下一刻,吴聆瞧见吴喜道回过头,跟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大师兄,你不喜欢男人的是不是?你不是断袖!你不喜欢玄武那个叫孟长青的,对,你说你不喜欢他!” 这话一出,吴聆忽然愣在了当场。 没人知道吴聆为何愣住。 平时大家师兄弟闹着玩,常常有互相开玩笑的,要么骂回去,要么不当一回事,真火了的直接打一架,吵完就完了。长白师兄弟这次摆明了就是知道吴喜道喜欢吴聆,故意那这事逗吴喜道玩。 所以吴聆顿住了之后,院子里都静了,所有的师兄弟全望着他,对他这反应有些诧异。 吴喜道见吴聆没有反驳,她一下子傻住了,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大师兄?” 吴聆不知为何竟是真的没有说话,不自觉地攥了下手,忽然,他看了谢怀风一眼。 别说那小丫头片子了,谢怀风自己也心头一跳,心道不会这么邪门吧?下一刻他就看见吴聆望向自己,他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眉头抽了下,难得没说话。 孟长青与陶泽没去凑那热闹,他们是玄武弟子,本就和长白有些隔阂,外头发生的事他们一无所知。 次日一大清早,孟长青出了门,去找李岳阳商量事。 在院子里,他不仅瞧见了李岳阳,还意外地瞧见了阿都,李岳阳正站在长廊下低声与阿都说着些什么,阿都看上去很奇怪,一直摇头,吓得直往后退,好像摸不着东南西北了,孟长青一走进院子,他忽然跑了。 真的是跑了,一阵风似的刮过孟长青的眼前,孟长青差点没认出来那是他。 孟长青抬头看去,正好瞧见李岳阳负手笑了下。 “师姐?” 李岳阳这才看向孟长青,道:“有事?” 孟长青与李岳阳说了他与陶泽去清阳观的事,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李岳阳,“还请师姐回玄武时把这信捎给我师父,若是他问起来,就说我在外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挂心,最迟半月,我应该就能回去。” 李岳阳接了信,对着孟长青道:“路上小心点,在清阳观若是有事,及时写信回玄武。” “好。” 李岳阳又道:“对了,你和吴闻过怎么回事?” “什么?” 李岳阳将信收在了袖子中,道:“今日一早,长白都在传吴闻过断袖,吴闻过貌似是认了,不知为何,这事又跟你扯上了关系。”说完李岳阳扫了两眼孟长青道,“大约你这些日子同吴闻过走得近,一群人得知他是个断袖,随口便扯了两句。” 孟长青闻声有些诧异,“他承认了他是断袖?” 李岳阳道:“认了,如今长白都在传。” 孟长青思索半晌,“这是吴师兄自己的事,也没招着谁没碍着谁,这种事算不得什么污点吧,没什么好传的。” “确实。”李岳阳没多说什么,岔开了这话题。 孟长青从院子里走出来,路过一方院子,正好听见长白弟子在低声议论断袖一事,那声音不小,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孟长青的耳中。 孟长青本来都走过去了,听见了自己与吴聆的名字,他停下了脚步,又折了回来。 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院子里的人都静了,所有人一齐看向他。 孟长青负手扫了他们一圈,道:“长白自称当世大宗,门中弟子磊落坦荡,背后嚼这些舌根,不觉得有辱自己的身份?世上情爱之事,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心中有所动,然后一片赤诚,有何高低贵贱之分?断袖也好,男女私情也好,偌大祁连山,连这点情愫都容不下?”孟长青望着谢怀风,“我听闻真武大帝立碑于祁连山顶,上书八个大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也不知今日的长白,还能不能担得上这八个字?” 院子里静极了。 孟长青不在乎这帮人说自己什么,毕竟清者自清,他又不是长白弟子,何惧这些流言。可这帮人若是扯着断袖一事非咬着吴聆不放,无论出于什么立场,他觉得自己都该站出来替吴聆说一说。无论吴聆是不是断袖,都不是这帮人能随意轻视指摘的。 断袖又不比乱.伦,清清白白的感情,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容不下,只能说是你长白的格局太小。 孟长青说完这番话就打算走了,他并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也不想与这些人多做纠缠。 结果刚一回头,正好瞧见吴聆在那儿站着,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了。 * 吴聆与孟长青还有陶泽跟着那姑射真仙回南华的时候,吴喜道闹了一通,背着个包袱,在街上抓着吴聆的手不放,非得要和他们一起去。 吴聆低声劝她,吴喜道今日却不听他的了,拦着吴聆不让他走,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孟长青。 那姑射真仙已经先行一步,吴聆终于把吴喜道劝服了。 吴喜道忽然回头朝着孟长青呵道:“你不许欺负我大师兄!你也不许靠近他十步之内!路上不许同他说话!不许你侮辱他的名节!” 孟长青差点被呛了下。 吴喜道又凶道:“你若是敢,我就我就写信给你师门!把你的破事告诉你师父你师伯你师兄弟!说你不要脸勾引我师兄!让玄武罚你!” 孟长青无奈道:“行吧。” 吴聆抬手摸了下吴喜道的脑袋,看了眼孟长青,那眼神带了点“自家孩子给添麻烦了”的歉意,又有些不易察觉的腼腆。 终于,孟长青与吴聆还有陶泽一行人往清阳观去了。 吴喜道隔了老远还在喊“大师兄保重”,吴聆回头看她,吴喜道撇撇嘴,朝他招招手,“大师兄你早点回来!” 吴聆点了下头,“快回去吧!” 一直到跟上了姑射真仙那行人,吴聆终于低声对孟长青道:“师门宠纵惯了,小姑娘有些娇气,她说了什么,别放在心上。” 孟长青道:“你很纵着她啊?” “她小时候有些内向,刚来长白的时候,同我很亲。”吴聆看向孟长青,“我当她是我妹妹。” 孟长青道:“看得出来。” * 一路上,孟长青一行人与清阳观弟子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客气而疏离。清阳观弟子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如此。 清阳观位于北蜀一带,如今的清阳观弟子很少,姑射山门前虽然仍是立着“天地为炉”四字大碑,但是风光却远不比当年。避世的宗门大多不如入世的宗门煊赫热闹,如玄武,又比如清阳观。 一进入姑射山,触目所见,只有两个字,清静。 云淡风轻,林木葱郁,确实像是神女居住的地方。 众人是御剑而来的,一入姑射山境内,全都下了剑,改为步行。陶泽懒得走路,盘在“陶泽”身上,提线木偶似的用术法拎着“陶泽”走,自己半耷拉着脑袋偷懒。 姑射山门前有条河,挺宽的,孟长青正愁怎么过去,一群清阳观弟子从他身边走过,凌空踏着水,徒步从河上走了过去。 当时孟长青就震惊了。 陶泽原本耷拉着脑袋,一下子抬头瞧那一幕。 一群白衣修士凌水而过,河水倒映着身影,养眼极了。 若是用了术法,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可那群修士压根没用术法,直接踏水而过。 吴聆望着那河水半晌,终于低声道:“这河中压着许多生魂,河水不沉东西。” 孟长青闻声一下子看向那河,陶泽是个不怕死的,直接往上扑,一上去,果然,沉不下去。陶泽立刻看向孟长青,“这清阳观,这也太像邪道了吧?这条河的生魂岂止成千上万。” 他话音刚落,前面几个清阳观弟子回头瞧他,陶泽立刻闭嘴了,那几个清阳观弟子倒是没有被冒犯的震怒,反而是瞧着他们,最后还笑了声,似乎是觉得他们颇为有趣,其余的修士笑完就回头继续往前走了,唯有一个修士对着他们道: “快过河吧,这河没有名字,河上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若是其他人擅清阳观,会立刻沉溺其中,这河床上的累累尸骸,全是那些强行过河之人留下的。”那女修说完,望向那河边孤零零的船,道:“若是不抓紧过河,怕是要麻烦他来捞你们了。” 孟长青听完,跟了上去,同时余光往那女修所指的地方看了眼。 那河水边停泊了一艘船,船头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斗笠遮去了容貌,他只有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支竹篙,一旁摆着一副钓鱼竿,桶中全是些灰色的诡异东西,似乎是他钓上来的魂魄。 孟长青与吴聆一起踏上了那奇怪的河,很明显能感觉到水中有东西在扯他们,那少年拿起竹竿往水中一敲,河水立刻平静了。 孟长青多打量了那少年两眼,那少年和吴聆差不多大,个子很小,仅剩的一只手极为苍白。 那少年似乎感觉到孟长青瞧他们,挥挥手,“啊”了两声,似乎是个哑巴,提醒他们快过河。 孟长青道了一声,“多谢”。 那少年点点头。 吴聆走过去的时候,那一直帮着打河里魂魄的少年忽然顿住了,他一下子抬头看吴聆,容貌全隐在了斗笠下。吴聆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继续打了下河底的魂魄,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 待吴聆走过去后,河面上又恢复了平静,那少年坐在船头良久,手终于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所有人都消失在山中后,少年好似非常震惊,抖着手去揭开斗笠,河水中倒映着一张满是创痕的脸,像是被针扎似的。他死死地盯着吴聆离开的方向,一双白色的眼流露出了恐惧,不可名状的恐惧,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恐慌。 很显然,他是认识吴聆的。 * 清阳观给孟长青三人安排了住处,那女修还特意拎了只加绒的篮子过来,专门给变成黑蛇的陶泽睡觉休息。她同陶泽道,“观主出去一趟,身体疲乏,要先休息两日,待到三日后,再给道友安排换魂。” 于是孟长青等人就在清阳观暂时住下了。 第一夜,睡到一半,孟长青醒了过来,他发现陶泽不见了。篮子里空空如也。 孟长青原本还有些疲惫,忽然清醒了过来,随即心都提了起来。 他披了衣服,去了隔壁的院子,极轻地敲了下门。 吴聆明显已经歇下了,没披道袍外衫,穿了件单衣就出来了,瞧见门口站着的是孟长青,他有些诧异。 孟长青道:“陶泽不见了!” 吴聆的心思一下子被拉了回来,“别急。” 吴聆多穿了件外衫,跟着孟长青出了门,孟长青道:“我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担心他出了事。” “别急,先找找。” 吴聆说着抬手,手中画了个阵法,隐隐地泛出金光来,又握住了孟长青的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也画了个阵法。孟长青不解地看向他,吴聆低声道:“长白的阵法,你出事的话,我能察觉到。”他把孟长青的手合上了,“我来之前,想着你应该会一直跟着我,于是只在陶泽身上点下了这种阵法。” 孟长青立刻道:“能找到他吗?” 吴聆低声道:“应该可以的。” 两人顺着那阵法的指引,在清阳观中走,两人的脚步声放得很轻,一直走到了姑射山清阳观正殿,夜色中点着两盏灯,荧荧地找着那堂前的“南华”二字。 孟长青抬头看了眼,那清阳观外有许多的女修,似乎是在守夜。吴聆收了那阵法,“应该在这附近。” 孟长青看向那大殿。 沿着外墙走了一圈,孟长青与吴聆翻身进了大殿,落地时没发出一丁点声响。内殿中的人明显少了许多。 两人一起往里走,没惊动其他的人,入了正殿。 正殿中空无一人,没有神像、没有壁画、没有供品,只有一大排密密麻麻的灯烛。 少说有几千盏,呈螺旋状排在大殿中,一齐闪烁着幽蓝色的光,明明正殿中没有风,那灯烛却无风自动。孟长青与吴聆在附近的几间大殿中都找了一圈,全是这样的场景,也没见着陶泽。 回过神来后,孟长青忽然意识到,这大殿与殿中的灯烛,是按照上古五行八卦排列的。 他在玄武的时候,受李道玄的影响,偏好剑学与道学,却很少学这些阵法与八卦,一时也判断不出这是做什么,他看向吴聆,低声问了一句,吴聆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伏魔。” 话音刚落,大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吴聆。 门不推自开。 那清阳观观主姑射真仙走了进来,她已经脱去了斗笠,露出了原本的面容。那是张人间五十多岁农妇的脸庞,黝黑,满是皱纹,泛着些油光,在灯烛的照耀下,显得有几分阴森恐怖。 她在那坛前坐下了。 在她左侧的高坛下方,孟长青被吴聆压着后脑勺,两人一同隐在了那垂下来的靛蓝色织布下,那地方明显不适合藏人,一下子挤进去两个人,几乎连放手脚的地方都没有。孟长青抬头看了眼吴聆,两人贴得极近,黑暗中,他瞧不清吴聆的神色,只觉得吴聆似乎有些尴尬,孟长青能感觉到吴聆环着他的手有些僵,但吴聆也没松开。 两人循着那缝隙往外看。 那女观主坐在了坛前,手中多了一只半掌大小的碗。 那碗里面浸润了许多的残魂,用鲜血泡着,大股大股的修为化了进去。 那碗中的是是这些天清阳观弟子从宁城那些邪修身上夺走的修为与碎魂。 仙根与仙骨被抽出来,炼做脂油,那女观主伸出手,将脂油汇入了这堂前供着的灯盏之中,那些灯盏中也不知是何妖物,一换了灯油,立刻腾升起来,火光都亮了些,光打在墙壁上,极为光怪陆离。 那绝对是禁术,极为阴邪的禁术。 孟长青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幕,吴聆望着他,一点点将他拢紧了些。 下一刻,在孟长青的注视下,那女观主抬手,将那碗中的残魂与鲜血一饮而尽。 原本松弛黝黑的皮肤一下子白嫩起来,银白的发根也随之漆黑,青春似乎一瞬间回到了这女人身上,放下碗的那一刻,女子坐在那烛火中,瞧着才二八年华,和那传说中所说的一模一样:“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 女人披着月白色的道袍坐在那大殿中,一双眼倒映着烛光,像是传说中披上了画皮的魍魉,又因为月白道袍的缘故,多了一些仙家气息。她静默地坐着,头发披散开,似乎在养神。 许久,她伸出手,从那坛前抽出了一卷东西。 她缓缓将那卷东西摊开了。 是一副字。 孟长青隔着缝隙偷窥,只隐约瞧见了一眼,下一刻他定住了。 那是他师父李道玄的字。 孟长青在放鹿天住了少说这么些年了,放鹿天所有的活全是他一手包揽的,书房他也收拾了这么些年,他对李道玄的字简直不能够在熟悉了,尽管只是一瞥,但是他确定,那就是李道玄的字,是不是复刻品就瞧不出来了。 那女观主又在堂前坐了一会儿,看了那副字许久,也瞧不清神色,她将那副字又收了起来,放回了坛下的暗格中。然后她抬手捞起那斗笠,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孟长青隐隐觉得恐怖,那女的一举一动像个妖怪似的,她抽出李道玄字画的那一瞬间,孟长青觉得那种恐怖感到达了巅峰。 吴聆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低头看着他。 那女观主一直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女观主离开了,孟长青与吴聆这才从那坛下闪出来,孟长青直接往那正中央的坛子走,伸手捞了下,不一会儿,他捞出了那卷字画,一下子摊开了。 吴聆问道:“怎么了?” “这是我师父的字,”孟长青看了两眼,低声道:“不是真迹,是复刻的。” 吴聆道:“先走吧。” * 大殿外,陶泽已经同那漂亮的女弟子说了一夜的话了。那女弟子便是昨日来给他送篮子的少女修士,陶泽昨儿傍晚看见了她,和她搭上了话,那女修说她今晚要去值夜,陶泽便道:“我同你一快儿去,我给你讲故事听。” 那女弟子虽然没说话,但分明很是惊喜,她才十五六岁的大小,从未下过山,陶泽又是个爱吹牛的,能把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儿说得天花乱坠,两人在那树下一坐,陶泽真的给那女修讲了一夜山外的故事,一旁年纪稍大的女修也不去管他们两人。 陶泽道:“你若是真的想知道外头什么样,你跟我下山怎么样?” 那女弟子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疏离,也没有假客气,对着陶泽道:“不行的,清阳观的弟子都不准下山的,若非那邪修偷盗了东西,师姐与师兄们也不会随观主下山。” “你们在这山上有什么好待的?” “我们这山上有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由我们守着,若是放出去了,怕是连你们玄武都要觉得难办。”那女弟子说着话,看了眼陶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第 76 章 array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第 77 章 “你说的是真的?” “绝无诳语。” 大殿中传来一句话, 而后没了声音,只剩下万盏灯火在大殿中飘摇不定。 那女观主坐在殿前许久,望着那少年跪在地上用袖子沾着墨写在地上的东西,终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一个女修道:“去宁城, 查一查那人首蛇身的古蜀巨蟒是究竟是如何死的。” 那女修握剑一拱手,“是。” 那少年跪在地上, 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 汗涔涔的, 然后他抬手抵着自己的额头, 对着那女观主行了跪拜礼。 这是珈平佛教的古礼。 孟长青次日一大清早, 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算离开清阳观,一出门却看见一个女修候在廊下。 走到堂前,他看见吴聆与打着哈欠的陶泽全在那儿坐着,一旁是那端坐着的女观主,堂下烹着茶,水烟一点点升起来。 他正想要出声,那女观主却先他之前开口了。说是要留他们小住两日, 过两日姑射山有个纪念先祖的节日, 届时有个宴会, 多留两日看了那宴, 再走也不迟。 孟长青正要拒绝, 陶泽却道:“行啊!”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陶泽,陶泽却道:“来都来了。”说完他看向那女观主,眼神不复当日的忌惮与警惕,他对着那女观主道:“仙子如此热情好客,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敢问仙子,那宴上有些什么?” 女观主道:“有古蜀这边的春戏,古蜀传说中,开春时,会有神兵列于云上鼓戏迎春,为人间驱邪祓魔,清阳观隔绝人世多年,许多节日都懒得过了,唯独保留了春戏的习俗,搬到了夏日,届时会有弟子上台,演两出古蜀当地的老春戏。” 女观主说着话的时候,看了眼吴聆。 吴聆正想说话,忽然顿住了。 隔着面纱,那女观主的神色都隐去了,她隔着水烟望着吴聆,片刻后,那女观主缓缓地从吴聆身上别开了视线,捞起杯盏喝了一口茶,低声道:“古蜀传说中,魔物多藏匿在阴暗处,最怕热闹,敲锣擂鼓与爆竹炮仗都可以祛魔,在春戏的声乐中,混在人间的魔物都会现出原形来,在金光照耀下,当众化作青烟。” 吴聆望着那女观主许久,极轻地蹙了下眉。 那女观主又望了眼吴聆,忽然笑着说了一句很莫名的话,“触之不可及,目不能见视,可是如此?” 吴聆没说话。 孟长青刚想出声拒绝,却被陶泽压了回去。 女观主见状道:“那便如此敲定了。”说完,她瞧了眼孟长青,笑道:“我与扶象真人曾有过几面之缘,他不像是苛待徒弟的人,怎么教出来的徒弟这般胆小?” 孟长青一下子语塞,陶泽在一旁帮腔道:“他就这样!没事就疑神疑鬼,特怕事儿!” 吴聆想帮孟长青说话,陶泽却道:“那要不你们先走!我在这儿多待两日?” 吴聆与孟长青一起看着陶泽。 吴聆道:“陶师弟出门已久,还是尽早回去,免得师门牵挂。” 陶泽道:“这有什么牵挂不牵挂的。” 经过陶泽那么一搅和,那女观主字里行间又点了下李道玄,孟长青想硬拉着陶泽走都没办法了,最终,他们还是在这儿多留了两日,孟长青逼着陶泽再三确定,一过完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节日,立刻离开。陶泽满嘴“是是是”,心思却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三人又在这儿住下了。 是夜。 吴聆一个人在长廊下站着,遥望着清阳观那大殿,一个女修提着灯从台阶上走过,月色昏暗,隐去了他的神情。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吴聆眼中有了一丝波动,缓缓回头看去。 孟长青望着他。 吴聆瞧见是他,没有说话,眼中渐渐柔和起来,道:“没睡?” “都这样了,哪里睡得着?”孟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师兄也觉得清阳观有古怪?今日那女观主留我们的时候,我也觉得她有些奇怪,我瞧她好像一直在看师兄?刚刚回去了,陶泽还同我道,那女观主怕不是瞧上了师兄,要与你做夫妻嗯?” 吴聆望着他,终于低声道:“不要胡说。” 孟长青看向吴聆,忽然记起那些断袖的流言,他没继续说下去,收回了放在吴聆肩上的手。 两人坐在了后山客舍的屋顶上,底下的客舍里睡着陶泽和大王,还有隐约的呼噜声传来。夜色清丽,风徐徐地吹过高山大川。 这姑射山真的是钟灵毓秀。 吴聆看了那山许久,终于轻声道:“不知为何,今夜忽然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他。他想起了吴聆过去的事,没有了声音。 吴聆也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你那幻术是怎么变的?” 孟长青立刻问道:“哪一种?” 吴聆道:“在长白宗真武大殿前的。” 孟长青道:“那个特别容易。”他抬手,食指一拨,一下子跃出金色的光点来,再一拨,化出只金色蚱蜢,再一拨,又变成了金色蝴蝶,起飞的瞬间又变成了鸟雀,一下子消失在夜里,忽然间,不知从哪儿砰一声绽出无数的光点,随着风一下子卷向两人。 流火似的。 吴聆下意识微微后退,那流火似的光点在触及到两人脸庞与身体的瞬间消失不见。 孟长青看着吴聆下意识的反应,笑了,道:“假的,别怕。” 吴聆看着那还未散尽的流光,终于低声道:“什么都能变吗?” “只要我见过的,都能变出来。”孟长青见他感兴趣,忽然伸出手去,金色雾气从眼中冒出来,掌中金色光点渐渐聚集,在空中逐渐凝成一个人的模样。 吴聆看了会儿,定住了。 金色的光点逐渐聚成了他的样子,在一片金光中,道袍翻飞着,“吴聆”回头看了他一眼。 孟长青收回了手,看了那金色人像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终于他低声尴尬道:“呃,不好意思,好像有点胖了。”他伸出手一下子捞了回来,光点全部消散,他看向吴聆,道:“那什么,我回去先练练。” 吴聆看着孟长青,低声道:“挺好看的。” “真的?”孟长青有些不太相信,他看着吴聆的眼,吴聆点了下头,这下孟长青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望了许久,孟长青犹豫了下,沉声道:“师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师父说,往者不可追。人不能够一直活在过去,师兄,无论你想如何,我都会帮你。”他注视着吴聆,“无论是恢复根骨还是如何,我一定会帮你,我希望我能为你多做一些,你有什么话不要放在心底。” 吴聆闻声许久无言,终于道:“能再演一遍幻术吗?” 孟长青本来就想逗吴聆高兴些,此时一听他这么说,忙一口应下了,“可以啊!师兄你想看什么?” 吴聆想了一阵子,低声问道:“你喜欢什么?” “我都喜欢,鸡啊,马啊,兔子啊,蛇啊什么的,十二生肖都行!” 吴聆没忍住听笑了,“行,那就十二生肖吧。” 那离开清阳观七八日的女修回到了姑射山,她从怀中掏出一枚骨头。 堂前,那女观主听完了她的话,久久没有说话。 陶泽一直在等那姑射山举办宴会,却迟迟都没有等到消息,他和那小女修聊得不错,那女修同他道:“姑射山禁声乐。” 陶泽听得一愣,“那你们的春戏是怎么回事?” 小女修却没再说话了,她望着这个给她讲了许多日故事的少年药师,忽然岔开了话题道,“你有心上人啊?” 陶泽闻声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小女修,似乎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小女修笑了起来,道:“算了,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你讲来讲去就这么几个故事,我听也听腻了,你早点回去吧。” 陶泽看着她,十四五岁的小道姑挥了下雪色的拂尘,穿着一身洁白的道服往回走,临进大殿前,那小道姑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再没回头,进去了。 蝉鸣在梢,清风徐徐地吹着。 陶泽愣在原地,有些摸不着头脑。 春戏的前一晚。 那女观主忽然派人来请孟长青,孟长青去了,一进入屋子,那女修奉了一盏茶,说是让他稍等片刻。孟长青思索片刻,坐下了,那茶他没敢喝。 陶泽是夜半醒来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去找孟长青,结果发现孟长青不在屋子里,他顺道去了趟吴聆那儿,也没瞧见吴聆,他有些纳闷,大晚上的一个个都跑哪里去了? 他在院子里站了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清阳观大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今夜那大殿的烛火似乎分外明亮。他莫名记起前两日那小道姑挥着拂尘步入大殿的场景,鬼使神差的,他朝那大殿走了过去。 大殿中空无一人,只有灯烛安静燃烧着,陶泽看了眼那些灯烛,想到这每一盏灯中都有一个魂魄,一时心底也发怵。 他在殿中逛了逛,四下地瞎转,今夜这殿中,不知为何连个守夜的女修都没有。 另一侧,春戏台。 吴聆与那女观主一起坐在那台子下。 戏台子搭得不高,一共分为九块,正中央的台子上有一幕白布,背后影影绰绰地有许多人影,一眼看去像是魂魄似的。 女观主低声道:“深更半夜请道友过来,冒昧了。” “前辈客气了。” 女观主望着那台上的戏,道:“长白宗是当世大宗,门中弟子谈吐不俗,这两日见到你,才知道此话非虚。” 吴聆没说话,他从到这儿起,就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却仍是坐下了。有女修在烹茶,茶水嘟嘟地冒着水气。 那女观主道:“这出戏是我前两日听的,觉得有趣,便教人排了出来。”那白幕一点点拉开,她低声道:“这故事讲得是个小沙弥,他从珈平来,珈平多佛寺,错落于山间,颇为壮观。”说着她看了眼吴聆。 吴聆原本仔细地听着,闻声一顿。 那女观主继续道:“那小沙弥讲了一个他师父的故事。珈平山下多魔物,常有道门修士来往其间,佛门与道宗在此地和平相处,一日,有一个少年修士路过此地,杀了魔物与邪修后,不知道为何,又杀了许多人,山下尸横遍野。那小沙弥的师父正好路过,便引那少年修士入寺,想要渡他,那少年修士却始终不开口,沙弥说,那少年修士仿佛一尊佛似的静坐在那灯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是佛陀入世来。没有人知道这少年修士为何要杀人,他瞧上去真的不像是能杀人的。” 吴聆没有开口说话了,看着那台上的戏,说是戏,也不知道是何幻术,光怪陆离,一幕幕的,像是人生。 “那少年修士在那山寺中坐了半月,始终不言不语,不吃也不喝,好似连生死都忘记了,那住持同他说了许多的话,终于,半个月后,那少年修士开口了。他给众人讲述了一个故事。他讲述完后,众人久久无言,那住持没能够渡他,那少年修士屠了寺院,火光中,他一人坐在血泊中翻着佛经,小沙弥死里逃生,摔下了河,失去了记忆。” 吴聆喝了一口茶,面无波澜。 女观主道:“你可知道那少年修士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第 78 章 女观主道:“我听了也觉得颇为有趣。那少年小时候被邪修捉去, 他父亲本来可以救他,却因为自己的大义,先救了师弟的儿子,最终致使他落入邪修之手。邪修怨恨他是正道质子,不停地折磨他,凌辱他, 见他资质好,逼他修习菩萨宗的邪术, 将他炼为受人操纵的魔物, 最终,三月后,他走火入魔, 发狂之下一一虐杀了所有的人, 他想离开,却走不脱邪修设下的桎梏,于是他夺取死去邪修的修为与魂魄开始疯狂地修炼。 很久之后, 他的父母误打误撞地才找见他,他父母以为他死了, 看见他正坐在血泊中在吸食邪修的魂魄, 惊骇不已,那时他看上去已经同魔物无异,几乎没有自己的意识, 也没有七情六欲, 用错误的法子吸食了太多的魂魄与邪魔修为, 魔障已深,没有救了,他的父母选择在他彻底变为魔物之前杀了他。他一直都呆愣着没有反抗,坐在降魔阵中打量着面前的人,在魂飞魄散的前一刻,他破阵而出,当场用邪术杀了所有人,夺了他们的修为与魂魄。” 吴聆原本只是听着,忽然打断她,问了一句,“我两位师弟人在何处?” “此事与他们无关,我已经命人将二人请去歇息。” 吴聆继续喝茶。 那台子上的戏还在演。 女观主道:“其实菩萨宗算不得正经的佛门,那是个邪门宗派,信奉佛陀‘杀妻证道’的传说,所谓的杀妻证道,并非一定要杀妻,指的是要亲缘断绝,五欲尽灭,方能证得正果。那少年幼时亲手虐杀了他父母,算是印证了“杀妻证道”,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什么。他杀完所有的人后,封印了自己的五识,从此口不能言c耳不能闻c目不能视,他静坐在那血泊中,最终被本门掌门发现,将他领了回去。 众人只当那是正邪斗乱,邪教尸骨无存,正派全军覆没,谁也不知道此事是那少年所为。说来还有件很巧的事,那对父母原本不是去救他,当时他们身旁还带着个襁褓婴儿,那少年的母亲临死前,用术法将那襁褓藏了起来,那少年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后来又因为封闭五识不能听见哭声,那孩子躲过一劫,因为那少年的母亲临死前护着那婴儿,众人便传,那少年的父母是因为救那婴儿才双双丧命。” 吴聆没有说话。 女观主道:“这便是从前的故事了。再后来,那少年下山游历,来到珈平山,发现其中一个邪修竟是当年侥幸逃过一命的旧识,十年之后的邪修早已放下屠刀皈依佛门,成了一个普通的屠户,那屠户跪求他饶过一命,少年杀了他,又杀了他全家老少,出门时,正好听见几个农户坐在茶馆中聊天时说到那屠户,他当夜屠平了整个村落。珈平佛寺的住持看见魔气冲天,来到那村落,见到一个少年修士坐在茶馆中喝水,问他,可曾见到此事是何人作为?那少年思索片刻后,道,是我。住持闻声大为惊诧,引他入寺,本想开渡他,却不料最终招致了灭门之祸。” 吴聆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幕布,忽然又想起孟长青变的那幻术。 这幕布上的影状,倒是有些像那幻术,虚虚实实的,孟长青一直在说那是假的,可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真的?他没和孟长青说,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那女观主道:“我前两日命人去南蜀宁城,搜寻那头人头蛇身的灵兽。那灵兽已有六千年寿,化出人首,被邪修所残害,魂魄遗留人世,怨恨盘旋不散,于是化作恶灵在山林中杀人报复,前两日不知为何消失了。我派人过去调查,她的魂魄早已消散,只搜寻到它的一块尸骨,那尸骨绵软松散,仔细看去像是被无数丝线贯穿,上面有极重的邪气,这种术法确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吴聆终于低声道:“是菩萨宗的旧傀儡术。”他喝了口茶,缓缓道:‘唯一一种能镇杀魂魄却让人感觉不到痛楚的邪术。” 女观主问他:“为何要屠那佛寺?” 吴聆道:“为何问这些?” 女观主望着他,此地灯烛昏暗,年轻的修士半挽着袖子坐在那儿,确实是像一尊佛。 那一幕春戏快散场了。 吴聆道:“我本来没有想杀他。” 吴聆说话的时候,那女观主的眼前仿佛浮现了一幕场景。 少年孤身一人缄默地坐在一尊倒坐的观音之前,梵音声一阵阵传来,夕阳的余晖洒过窗子打在了他身上,所有人都想拉他一把,他却没有伸出手。 过了许久,女观主低声道:“那住持看出你心中丛生的心魔,怜你活着不易,他想渡你回头,花了一个月让你把心中的事吐露出来,最终,你说出来了,可他没能够渡得了你,佛经救不了你,佛陀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于是你杀了他。”女观主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许久,“你没有什么心魔,你怕是连七情六欲都没有。我派人查了下,你很小的时候,性子就很古怪,和许多人都不太一样。” 吴聆半晌才道:“我以为观主也要劝我。” “不了。”女观主道,“你不需要同情。” 九块幕布已经撤开了,天幕上悠悠地散着碧蓝色的光。 吴聆看了那天幕许久,低声道:“我其实没有恨那邪修。” 女观主看向他,“平珈那一位?” 吴聆点了下头,半晌才道:“他是个邪修,若是一条路走下去了倒也罢了,可他半路上回了头。我不太喜欢回头是岸的人。前些年听见一条平珈流传甚广的一条谚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句话不太对,放下屠刀后,应该是算拿着屠刀时欠下的账,所以世上本没有回头是岸这一说。” 女观主望着他,“其实也是可以的,不过你不会懂了。” 吴聆闻声没有说话,半晌,他低声问那女观主,“观主还有什么想说吗?” 女观主一直坐在那儿,忽然间她的神色一凛,一下子抬头看去。 天地间不知何时全浮满了细细密密的丝线,遮天蔽日,像是蜉蝣似的,一大簇一大簇绽开,挂在枝头,挂在几座宫殿上,挂在弟子的身上,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全闪烁着银色,伏魔阵早已失去了光泽,露出大片大片衰败的黄色。那些身上缠着丝线的弟子似乎对那些细线毫无察觉,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她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吴聆喝了口茶,许久才道:“我最近找着了一些做人的乐趣,不想他知道这些事,你不该去查的。”顿了下,他低声道:“对不住。” 那女观主忽然回头看向他。 茶水中倒映着吴聆的脸,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眼中有流光回转,像是活物在游走似的。 另一头。 孟长青发现自己推不开门。自从那清阳观女弟子把他带到这儿后,他就一直心中不怎么安定,等了一会儿,他疑惑为何迟迟没有人过来,于是起身推门,却发现整个大殿被封死了,应该是某种封印,他竟是用白露剑都斩不开。因为是清阳观女弟子领他过来的,他下意识以为是清阳观将他关在这儿,抬起剑猛地去震那大门,这门却不动分毫。 从门外望去,那门上早已缠满了银白色的细线,那领着孟长青进去的女修站在一旁,睁着一双眼望着那不断震动的门,嘴角渗出血。人已经死了快半个多时辰了。 屋子中的孟长青全然不知外面的场景,他踹不开门,一时间踹门的声响更大了,他怕吴聆与陶泽出事,眼中金色全部腾了出来,正打算豁出去试试的时候,忽然觉得眉心一阵剧痛,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还要站起来,下一刻,眼前却猛地一黑,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眉心钻进去似的。 他失去了意识。 大殿中,陶泽还在转悠,他倒是没想到跑出去,他正蹲着打量那烛光,他刚仔细地盯着看,这内焰中确实有身影,貌似还没穿衣服?还是个女的?他也瞧不清,一双眼直勾勾地研究打量。渐渐的,这大殿中里的烛光不知为何越来越盛,越烧越旺,有的火苗已经窜的有两指高了,他记得那女观主说这里都是清阳观的先祖的魂魄,一时莫名心虚,心想不会是她们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了吧? 那观主也没和他说,这些魂魄能不能感觉到外人在做什么,他想着,于是就小心地开口问道:“老前辈们辛苦了?你们能看见我吗?”下一刻,所有的火焰猛地窜高了一指,他吓了一大跳,对着那火焰最高的烛火道,“前c前辈您怎么了?您生气了?” 那火真的越烧越旺,明明没有风,那焰火却全部剧烈抖动起来,九座大殿均是如此,墙壁上的火光极为狰狞恐怖。 陶泽觉得这火真的太旺了,他都开始热得发汗了,耳边全是那火焰燃烧的声响。 他从来没想到这火燃烧起来能响成这样,跟山洪崩开似的。 他真的开始慌了,懵懵的看着那些烛火,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怕不是疯了吧? 在距离大殿三个大院之隔的门外。 一个个清阳观弟子全在逃窜,却一个个栽下去,落地的那一瞬间,血从身体四处喷涌出来,她们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除了倒地的那一声闷响。 偌大个姑射山,全是逃窜的修士,那摆渡的少年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愣了片刻,他猛地回身拔腿往大殿里跑,却一头栽了下去,他回头一看,脚腕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细线,他的眼一瞬间睁大,下一刻,他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修从他身边惊惶地逃窜而过,他趴在地上半晌,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那女弟子身上的银色细线。 那小女修回头看去,那小和尚坐在原地没再继续跑,伸出手扯去那一个个从他身旁飞奔过的身旁弟子身上的细线,全部缠在了自己的身上。 下一刻,那小和尚的魂魄全部烧了起来,一刹那间,他与那些细线全部散作了飞灰。 那小女修睁大了眼,“不!”,她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整个人猛地回头继续往前跑,眼睛瞬间红了,她已经快没路了,正在往大殿中跑,一边跑一边扯开身上的细线,她原本是与一群师兄弟一起跑的,可最终师兄弟一个个栽下去,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盯着那大殿,却在即将跑进去的时候被细线缠着腿摔在了台阶上,她一下子栽了下去,抬头的那一瞬间,她顺着那缝隙看见了里面的人,她一愣。 陶泽蹲在一盏窜的极高的火焰前,一边擦着额头的汗,嘴里似乎还在不停地说些什么,似乎在道歉。 台阶很高,女修猛地回头往下看,尸横遍野的姑射山,她看了片刻,眼泪直接滚了下来,“师父”她猛一下子回头又看向那大殿,顺着门缝看着陶泽的背影。 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你今年多大了啊?” “你长得挺好看的。” “我?我打玄武来的!我叫陶泽,字润春,是个药师,你叫什么?” “你没下过山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那女修看着那一道门缝,不自觉间浑身颤抖。 下一刻,她抬起一只手结印,一下子隔绝了那大殿与外界。 她最后看了一眼陶泽,将所有往殿中漫去的细线全部缠在了她身上,她低声念诀,魂魄烧起来,哗一下,她整个人与那些细线一齐消失在火中。无声无息的。 大殿中。 陶泽看着几乎称得上群魔乱舞的满殿烛火,他已经彻底懵了,缩在那儿连话都不敢说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终于起身打算去喊个人,却因为吓得不轻,起来的时候手肘撞了下一旁的灯盏,下一刻,那灯盏倒了下去。 一盏倾倒,又撞翻一盏,一盏接着一盏,当一声又当一声。 陶泽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砰一声。 一声巨响,所有的灯盏全部摔烂在地。 所有的烛火像是一下子脱去了束缚,腾在了空中,哗一下朝大殿外涌去。 陶泽都惊呆了,“喂?!跑了?别c别啊!我的老天” 他反应过来忙去扶那些灯盏,见火跑了,他忙又傻了似的追了出去,却不知道在走出大殿的时候与什么封印撞了下,生生退了两步,下一刻,有两道火苗窜了回来,咚一声把他撞了回去,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火苗像是活了一样,绽出极耀眼的光,他眼前一闪,逐渐地失去了意识,在他倒下去之前。 他看见满大殿的烛火全部往外窜,阴风四起,火苗一下子转为了阴绿色,他本就晕,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 九大殿的烛火全部悬空而起,如大河之水似的往外奔腾。 大殿外,悬停了无数的阴火,下一刻,阴火化作一个个道人模样。 一时之间,无数的道人魂魄并列着出现在台阶上,阴服阴袍,背负长剑,服饰随着年代的变化而略有不同,头戴的却是那清阳观弟子一样清一色的仙鹤冠。他们全都望着一个方向,阴袍被阴风鼓了起来。 山门前,那块“天地为炉”的四字大碑在罡风伫立不倒,阴火四起,那条埋满了魂魄的大河发出咆哮般的声响,怒吼着涌向东方。 东方既白,春戏台旁。 吴聆握着茶盏,一点点缓缓地转着。 那女观主撑着桌案,血顺着她嘴角一滴滴落在案上,终于,她低声道:“魔物。” 吴聆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东方,眼中的光一点点地转着。 大道孤独,何以证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第 79 章 魂丝与鬼火混做了一团。 天地间风云色变。 一炷香后, 所有的动静都平息下来。吴聆依旧坐在那儿,手里转着那冰凉的杯盏。 结束了。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来,千山皆亮,人间大白。 清阳观伏魔阵,曾镇压过三十万怨灵,而今万盏灯烛刹那间熄灭。 一道道日光像是利箭似的射在千山之上, 阴火化作的道人瞬间灰飞烟灭,一万余魂魄, 清阳观四千年的香火, 至于今日, 终于绝尽。女观主望着那一幕, 亲眼看着清阳观的诸位先祖消失在了光中, 从燃起希望到陷入绝望,不过转瞬而已。她想对着吴聆说一句什么,细线一下子拆开她的魂魄,那身形旋即消失光中,一堆模糊血肉摔了下来。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姑射山清阳观。 吴聆坐在那春戏台下,看着那漫山遍野的滚滚金光,一切尘埃落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抬手捏诀, 他回忆着孟长青教他的幻术, 掌中泛出金色的光, 那光腾空而起,在半空中一下子散开。 金光所到之处,一个个身影幻化成形。 一旁的椅子上有金光聚集起来,细线一闪,那女观主又端正地坐在了原地,端着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茶。 吴聆看着在幻术中恢复原状的姑射山,终于起身往外走。 他推门走进了一间大殿,看着昏睡的孟长青,他将人小心地从地上扶起来,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下,一丝细线被抽出来。 孟长青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吴聆时反应了一下,他刷得坐了起来,“我怎么在这儿?” 吴聆伸出手摸了下他额头,“没事吧?” “没事。”孟长青陷入了回忆中,忽然问道:“陶泽呢?!” 吴聆伸手将孟长青从地上扶起来。 两人循着大殿往外找。 正殿中,所有的灯都灭了,一点光亮都没有,陶泽躺在地上,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眨了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看见那摔在地上的灯,他一懵,记忆一下子回来了,他忙冲过去瞧,脑子还懵着,捡破烂似的把地上的摔烂的灯一把揽,重新摆了回去。 他还试着点了下火,那灯丝毫不起反应。 孟长青等人找到正殿的时候,陶泽刚好从那殿中走出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孟长青一嗓子喊了过去,“陶泽!” 陶泽差点脚下一个踩空摔下台阶,一抬头看见是孟长青和吴聆,他猛地松了一大口气,示意他们别出声。 孟长青瞧那他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道:“你干什么去了?” 陶泽四下看了眼,那大殿旁有零星几个女修在打扫庭院,他一看过去,那几个女修都望向她,其中一个正好是前两日陶泽勾搭的那小道姑,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盯着他,陶泽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瞧,快走两步下了台阶,逃似的。 孟长青昨晚被那清阳观女弟子莫名其妙地喊到了偏殿被关了一夜,直到今日吴聆来找他,他才清醒过来。他醒过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看陶泽与吴聆有没有事。 此时他一确定陶泽没出事,心中松了一大口气,这清阳观到处透着古怪,绝不是久留之地。他连去质问那女观主为何关他一夜的心思都没了,只想着找着陶泽,三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陶泽说什么,他今日一定要拉着陶泽离开,结果,他还没开口说话,陶泽抢白道:“我们什么时候走?马上走行不行?!” 孟长青噎住了。 陶泽见他那副傻样,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往山下走,道:“走走走!赶紧走!” 孟长青忽然疑惑道:“你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 陶泽矢口否认,速度快得惊人,“没有!这个没有!我能什么事儿我敢吗我?走!我们赶紧回去。”他连去道一句别的心思都没有,一把拉着孟长青,直接就往山下走。 孟长青都惊着了,下意识看了眼吴聆,他被陶泽这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误打误撞的,陶泽也顺了他的心思,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孟长青也没说别的,三人一起下了山,陶泽甚至连包袱都没回去拿。 孟长青差不多是被陶泽推出山门的,出去之前,孟长青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眼那清阳观。 日头下,清阳观依旧是寻常的模样,有穿着道服的普通弟子在门口扫地洒水除尘,女修把着雪白柔软的拂尘从那山前走过,隐隐约约有交谈声传来。孟长青莫名就多看了一眼,直到陶泽喊道“看上她了?”,孟长青一下子回头看陶泽,“你别胡说,人家姑娘听见了!”陶泽道“走吧走吧!赶紧走!”说着,孟长青被陶泽一把抓着胳膊往下走。 那姑射山下的河水依旧湍急,谁也没有留意那船舫上的少年消失了,三人过了河。 吴聆走在孟长青与陶泽身后,他顿了下脚步,回头轻飘飘地望了眼那隔着湍急大河的姑射山。 过了片刻,他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日光下,烟一点点蒸起来,隔绝了人世的千年道观前,所有的幻像消失不见,扫地吃除尘的小道姑不见了,把着拂尘的女修不见了,那坐在春戏台前的女观主消失在原地,一盏白瓷莲花杯静静地摆在桌案上。 在无人注意的大殿中,那烛火熄灭的高坛忽然出现了一道叶脉似的裂痕,那裂痕越来越大,呈现五行八卦排列的九大殿各处均发出这如蚂行似的声响。 原本被镇压在那高坛之下的东西,一点点从缝隙中渗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失去了镇守者的高坛轰一声震塌下去。 有一团又一团碎魂似的东西冒出来,飞蝗似的穿过铺天盖地的银色细线,最终与那些细线混成一团。 一场山雨下得轰轰烈烈。 孟长青一行人御剑离开了姑射山后,傍晚时分在傍水而居的一个村落中歇脚。在野店中休息的时候,孟长青还在想在清阳观发生的事,清阳观是比玄武还要严苛的避世大宗,门中弟子几乎不下山,也不许外人擅入,之前他们三人进去时,若非有那女观主带路,他们一行人怕是也进不去,此次离开,孟长青心知,此生怕是再也没什么机会再去了。 不过他本来就不太习惯与那种亦正亦邪的宗派打交道,能断了联系倒也好。 这些话他与陶泽聊天时说了,陶泽当时莫名松了一大口气,孟长青看着他,总觉得陶泽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不过他一问,陶泽要么骂骂咧咧说一句“我能干什么亏心事?瞎猜!”,要么干脆就不搭理他,自己去晃开了去找吴聆。孟长青于是也懒得继续问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孟长青在清阳观时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些,渐渐的将那些事抛诸脑后。 如今诸事皆了,便是分离的时刻。 孟长青与陶泽要回玄武,吴聆则是要回长白。这么久的日子处下来,说句实话,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孟长青与吴聆平时不说这些,陶泽则要敞亮得多,一直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还要拉吴聆去喝酒,说是有幸结识这样的朋友,这一趟下山值当了! 三个人干脆就又同行了一程。孟长青回玄武的路上,顺路要路过宁城,他想去拜见一下他义父义母,自从他上了玄武修道之后,他与程氏夫妇便没有再会面,这些年,程氏夫妇每年一直给他寄家书与衣裳,双方一直有联系,孟长青难得下山一次,回程的路上,他想去见一见两老。 陶泽干脆道:“那要不吴师兄你也去宁城,我们在宁城喝一场再说?” 长白门规对弟子并不拘束,吴聆看了眼孟长青,孟长青其实心中也有些期待,一直打量着吴聆,吴聆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道:“好啊。” 陶泽听了挺乐呵的。 三人打算明日启程去往宁城,也不打算待多久,待个一两日,与程氏夫妇吃两顿饭说些话,然后双方分道扬镳,吴聆回长白,孟长青与陶泽则是刚好擦着那三月的界限回玄武。 这一夜,三人在距离宁城还有一段距离的小村落歇脚。三人一路御剑而来,都有些疲乏,雇了艘船,打算明日盛船去宁城。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在河中泛出一圈圈的涟漪。 傍水的客栈,孟长青坐在那屋檐下,看着那夜雨中的流水,他今夜本来都打算睡了,却忽然没了睡意,坐在石板上,解下白露剑用干净的布一点点擦拭着。 一只手搭上的他肩,孟长青手中的动作一停,回头看去,“师兄。” 吴聆低声问道:“怎么不睡?” 孟长青看了他许久,收了白露剑,道,“宁城一别,也不知道他日何时能再见。” 吴聆在他身边坐下了,看那雨打着浮萍,低声道:“总能再见的。”他看向孟长青,“你们东临有句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说的是人行于世,各人与各人之间的缘分。” 孟长青道:“别的不多说了。师兄,他日你若是来玄武,只要你开口,无论是什么事,我一定尽力。你来之前给我寄封信,天上落刀子我也去下山接你。” 吴聆看了他一会儿,道:“好。” 孟长青道:“这一程多谢师兄照拂了。” 吴聆这一次倒是没接话,许久从孟长青身上收回视线,他看向那雨中的大河,伸出手握住了孟长青抓着擦剑的毛巾的手,一点点握紧了。 孟长青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他愣住了,一下子看向吴聆,却发现吴聆的视线落在那大河之上。 吴聆没有松开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孟长青缓缓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犹豫,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兴许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紧张。 吴聆看那雨中的浮萍,终于回过头,他一把将孟长青拽了过来,低下头吻了上去。 雨用力地洗刷着浮萍,大河之水奔流不息。 陶泽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他回到了清阳观,他打翻的那些烛火全部化作了妖魔,他站在那殿中,四面八方全是那些阴火魔物,他浑身都烧了起来。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摸脑门,全是冷汗,连滚带爬地下床去喝水。 灌了大半壶之后,他愣在原地,心道:“不会吧?应该不会出事吧?他临走前,明明瞧见有女修进过那大殿,也没听见些别的大动静,若是会出事,那女修怕是早大喊大叫了,哪里还能这么容易放他下山。” 陶泽胡乱地想着,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一双眼不停地左右转。 半晌,他用力地抓了下头发,他忽然起了个回去清阳观看看的心思。 做了一辈子的亏心事,就这件最他娘的恐怖,半夜睡觉都要做噩梦。 陶泽盯着那陶瓷茶杯思考着。 宁城之中。 几个病怏怏的修士进了城,他们是北蜀那边的修士,出身小门小派,千里迢迢来吴地办事,大晚上,还下着暴雨,这也寻不到客栈歇脚,几个人在街边的馄饨摊子里歇脚。 他们来之前,路过了姑射山,那山是在北蜀算是禁地,本来他们也不会往那儿一块走,可那一日他们赶时间,冒着大不韪从那姑射山外绕道,为了避免惊动各位道姑,他们连那河都没敢瞧一眼,御剑刷一下就过去了。 那一日姑射山也如今日的宁城这般下着暴雨,那雨是真的大啊,风云色变,雷霆轰鸣,远远的有一股腥味泛上来。这一行人中的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修士没忍住,往那山头看了眼,只觉得那雨中似乎有什么黑色的雾气在翻滚,好像有什么往外涌,他也没敢多看。 一群人过了姑射山后,身上都沾了那古怪的雨水,其他师兄弟哪里管这些边角小事,都懒得洗澡换衣服,唯有那小修士莫名心中膈应,洗了几遍澡,换了新的衣裳。 而他这几位师兄,也不知道是不是赶路太疲倦了,这两日一直脸色发黑,好像是病了。 刚到宁城,一群人的面色已经差到了极点,坐在这馄饨铺子前,点了些吃的。 那小修士正要去拿筷子。 忽然,他面前的一个师兄一头栽了下去,落地砰一声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第 80 章 次日, 宁城人从早晨醒来, 走上街头。雨下得小了些。一个四方脸的男人撑着油纸伞拉着女儿的手来到平日吃早点的那馄饨摊子, 正打算喊老板下碗馄饨, 忽然看见几个身着道袍的修士趴在案上睡觉。宁城人对道门修士是很尊敬的,那男人放轻了脚步走,那女儿却是一脸懵懂, 瞧见那几个修士的衣服好看, 忍不住偷偷瞧他们。 “爹。”她忽然拉了下她父亲。 她父亲看见那馄饨摊主趴在桌子上, 听见小女儿的声音, 他低下头看去,“怎么了?” 那四五岁的小姑娘指着那几个修士道:“这几个叔叔的嘴巴在流血。” 她父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几个修士纹丝不动地趴着, 那小姑娘见父亲不信,忽然大胆的伸出手去, 旋即, 那几个修士她被她轻轻一推推倒了, 落地时,落地砰一声响。 “啊!”小女孩尖叫了起来。 锐利的声音刺破了宁城的平静。 几个修士全都躺在地上, 一双眼瞪大了,灰败的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茧, 漆黑的血从嘴角流出来,落地的瞬间, 手脚全部摔烂了, 关节处全是空的, 有乳白色的银白色的细线流了出来。 那父亲也是倒退七八步,一脸惊恐,下一刻,他看见那修士关节处流出来的细线竟是活物似的,一下子朝着自己游来,“什么东西!”他下意识一把抱住了女儿要跑。 尖叫声与惨叫声同时从宁城北门的大街上响起来,潮水似的一下子往远处漫去。 孟长青原本是不想多做耽搁的,可这两日暴雨,不知道为何把这河里的几具浮尸冲上了案,那浮尸怨气颇重,在沿河的镇子里闹出了些事情。孟长青一行人帮着料理了下,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魑魅魍魉,却很麻烦,一行人于是又多耽搁了两日。 陶泽最终还是做了缩头乌龟,没跑回清阳观,他心里知道清阳观是正道是一回事,那女观主阴森恐怖又是另一回事,他想的是,真出事了,那女观主早派人来弄他了,如今一点动静也没有,说明也没什么大事嘛!他自我安慰了一番,怂了,没回去。 等孟长青把浮尸收拾完,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了。他们终于开始赶赴宁城,坐船去的。 夏日多暴雨,一路上噼里啪啦的,就没歇过。 陶泽是个坐不住的,他从没坐过船,觉得很新鲜,于是钻出了船篷,和船夫去请教如何撑船了,那船夫六十多岁,被他一口一个“老哥”喊得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开始手把手教他。 船篷中只剩下了孟长青与吴聆。 孟长青坐在那儿,手随意地撑着膝盖,一双眼打量着吴聆。 吴聆先是没反应过来,发现孟长青在打量他,不自觉地稍微挺起了些背,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孟长青还在一直盯着他瞧,又不自觉地攥了下手,故作镇定别开视线地看向船篷外,过了许久,他终于回头,发现孟长青还在盯着他,一双眼黑漆漆的。 明明刚刚坐三个人都还算宽敞的地方,一下子好像连两个人都坐不下了。 一时之间,船篷中静得双方能清楚地互相听见的呼吸声。 孟长青就想,屏气凝神,对于道门子弟而言这是门正儿八经的学问,他上学那会儿总是学不好,被先生拎出来批评了好几次,直至现在他仍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气息,可吴聆这么一个在长白宗学道多年也早已成名多年的仙门修士,为何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孟长青继续打量着对面的人。 吴聆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怎么了?” 孟长青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扭头看向船篷外,他随手地打了个响指。 吴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瞧见什么,略疑惑地回过头,吓了一跳,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吴聆”坐在他身旁,那“吴聆”瞧着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那样子和刚刚的他如出一辙。 吴聆诧异地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道:“幻术,我回去练了一下,这回像了。” 吴聆看着孟长青许久,这一次反应过来了,低声道:“所以你一直看着我就是在观察?” 孟长青点了下头。 吴聆看着他点头,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半晌才道:“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这么乱来,他们会说,扶象真人的弟子为何如此不端庄稳重,有辱身份。” 孟长青听他这么说,没有说话,又轻轻地打了个响指,那一旁的“吴聆”回头对着吴聆道:“你别说出去不就行了?” 吴聆终于低声道:“胡闹。”他似乎是在斥责,脸上却挂着很容易察觉出来的笑容,他看向船篷外。 孟长青没说什么,瞧了他一会儿,吴聆似乎不敢回头看他,他笑了起来,顺着吴聆的视线看去。 这场雨下得真是大,三步之外便看不清东西了,陶泽站在船头帮那船夫撑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急得在跳脚。 过了许久,孟长青又回过头打量着吴聆,一双眼黑漆漆的,他也不说话,就看看。 吴聆一回头就看见孟长青的眼神,那样子像是捕蛇鹰。他没有想到孟长青会有这种眼神,他知道孟长青胆子小,怕事,懦弱,吃亏是福,习惯迁就别人,和师兄弟在一块孟长青永远是老好人和事佬,别人要什么他给什么,他没想到孟长青也会这样的眼神。 吴聆觉得,孟长青像是在打量着一样独独属于他的东西,这东西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是他一个人的,不用让出去,不用和谁抢,更不用去讨,就这样忽然掉到了他手上,他从来没得到过像这样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时之间只知道盯着瞧,瞧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像个孩子似的。 吴聆望着孟长青,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孟长青没有将手抽回去,吴聆缓缓地又抓紧了些,他没有说话,半晌才找了个话题,问道:“你一直用的是白露剑?”孟长青的手有些凉,不像是体质原因,应该是经常握剑所致。 孟长青点了下头,“是啊,怎么了?” 吴聆道:“怎么想到拿着你师父的剑出门?你如今的修为不适合用白露剑。”他看向孟长青,“是怕下山会遇上对付不了的事?” “没想这么多,我师父把白露剑送我了,我就一直用着,你不知道,如今已经好多了,刚到手那一阵子这剑冻得我根本抓不住。”孟长青想起自己拔剑那堆傻事,道““前两个月我都是练半个时辰歇一个时辰,那阵子根本不敢见我师父,就躲着他练。他问我用的怎么样,我就说行,还行。” 吴聆听完这话后忽然没说话。 道门确实有传剑的古俗,但大多是在徒弟出师时才传,绝不会在师徒修为差距如此之大的时候就传剑。他原本以为孟长青带着李道玄的剑下山是因为李道玄怕徒弟在山下遇着麻烦,把自己的佩剑给孟长青傍身,却没想到李道玄竟是直接把剑送了孟长青。 他看了孟长青一会儿,低声道:“换把剑吧。” 孟长青有些诧异,道:“为何?” 吴聆道:“你如今用白露剑不太合适,这剑自古就是真人法器,从来没有落入寻常修士之手,你用久了可能会伤着根骨。” 孟长青闻声诧异道:“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这剑除了凉了些,他用着没什么问题,从未觉得根骨出了岔子。 吴聆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那雪色的剑穗,低声道:“是剑穗的缘故。” 孟长青闻声侧头看去,那剑穗垂在他肩上,他平时打理得很好,那剑穗和新的没什么差别。 吴聆看着那剑穗,低声道:“你师父很看重你。”孟长青没怎么接触过这些,吴聆却能一眼看出来,那剑穗上有李道玄的修为,这东西应该是李道玄亲手编的,编的时候把修为渡了进去,否则孟长青绝用不了这剑,吴聆看向孟长青,“你师父为你考虑得很周全。” 孟长青也看着那剑穗,想到李道玄,闻声难得沉默了一会儿,道:“师恩如山。”他回过头对着吴聆道:“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在琢磨,我今后一定要成为道门第一,那样我师父就是道门第一的师父,他绝不会后悔收我为徒,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孟长青说到这儿顿了下,道:“那时候比较蠢,以为我师父是因为打不过别人所以才会一直躲在山上,心里就会想,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混出名堂,然后拉着他风风光光地出门,一招手大家都过来拜他。每次练剑练不下去了,想想这事,又从地上爬起来了。” 吴聆闻声笑道,“所以长大后觉得这事没希望了?” 孟长青道:“长大后发现整个道门根本没人能打得过我师父,当时就被震惊了。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师父出手,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辈份高才成为真人,翻到道典的时候,我还回去和他说,师父,书上面的人和你叫一样的名字,我师父那时候估计看我是个傻子。” “所以现在你怎么想的?” “眼光放长远点,立志做道门第二吧。”孟长青看着吴聆,“目前同辈来说,赢了你就行了。” 吴聆看着他许久,终于点了下头,“行,你多练练应该能做到的,你师父不会失望的。” 孟长青没忍住笑了起来,他真的被吴聆这话逗着了,扭头看向船篷外。他自己多少斤两他自己还是有数的。修道这事其实远比其他事残酷,勤能补拙这句话摆在天赋的鸿沟面前没什么作用,谢仲春嘴里一直对他们说天道酬勤,但其实大家心里明白,修道是真的看天赋。除非走旁门左道,否则就只凭老老实实地修道,天赋的差距根本无法忽视。 孟长青懂这道理很久了,不过在一群同样资质的人中,“天道酬勤”就是一句金玉良言了,更难能可贵的是,其实绝大部分的人资质都差不多。所以孟长青小时候为了给李道玄长脸,他还是很玩命的,也确实很有用。 这种努力放在吴聆面前,就谈不上什么作用了,孟长青心里知道吴聆在哄他,但他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吴聆望着孟长青,过了许久,他缓缓地握紧了孟长青的手。 远远的,陶泽看见了宁城城门外的旗帜。 他回过头对着船篷中的人喊道:“喂!你们俩聊什么呢?到了!出来瞧瞧!” 孟长青与吴聆这才起身往外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第 81 章 孟长青与吴聆从船上下来, 那老伯商量撑着船走了, 陶泽率先拿了剑往那宁城中走, 边走边对着吴聆道:“吴师兄, 咱们今晚找个铺子喝两杯?” 吴聆还未开口,孟长青道:“你为何非要拉着人喝酒?” 陶泽道:“难得能歇两天,你去找你义父义母, 我闲着没事, 向吴师兄请教一下道术上的事不行?”说着他看向吴聆, 道:“吴师兄赏个脸?” 吴聆明显犹豫了下, 片刻低声道:“好啊。” “行!说定了啊!”陶泽抬手拍了下吴聆的肩,回过头继续往城中走, 一进去, 靠近城门处没有什么人,离大街很远的商铺外倒是有一大群人挤在那儿, 像是在抢购什么东西。陶泽道:“这宁城还挺热闹, 买什么呢?” 说着话陶泽又凑了过去, 在他身后,孟长青放慢了脚步看向吴聆吴聆, 压低声音问道:“你会喝酒吗?” “会一点。” 孟长青打量着他,道:“陶泽千杯不倒, 他瞧你好商量,指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 吴聆尚未说话, 不远处忽然啸出一道剑气。 两人一下子抬头看去。 陶泽! 陶泽握着剑看着那拥在商铺面前的人, 惊得瞪大了眼, “这什么东西!” 那群人缓缓回过头来,脸色青黑,面上覆着一层薄茧,依稀可以分辨出融化的五官,他们正在抢的那东西是一具尸首,是那身形肥硕的商铺老板,横死在柜台,头已经没了,身体半摊在地上呈现出怪异的姿态,死死地抱着那木头柜台。 被陶泽一句话惊动,所有活死人全都瞧着陶泽。 街道两旁的铺子中,原本一簇簇拥挤着的活死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全都僵硬地回过头来,全是一样的白茧覆面。 孟长青立刻抽出了剑,回身对着那敞开的宁城城门丟了个封印。城门一下子关闭。他诧异地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活死人。 整个宁城到处都是沙沙的声响,混着脚步声以及某种咀嚼的声音,所有的人身上都拖着白线,像是棉花似的,边走边掉。很快,他们将孟长青等三人团团围住了。 大白天的,陶泽看着这群人目瞪口呆,“这死的活的?” “先制住。”孟长青抬手两指就是一个镇魂印,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声,他立刻回头看去,那商铺案板下暴出来的,一个活死人推开了那胖老板无头的尸体,钻了进去,孟长青一下子对离那商铺最近的陶泽喊,“小孩!” 陶泽甩手就是一个简易的伏魔印,一下子震开了那群人,他一脚踹开那桌案,果然有个小女孩抱着手颤抖着蹲在那儿,那女孩一见着那无头的老板,忽然尖叫起来,“爹!爹!”她什么动作都没有,蹲在地上对着那具尸体疯狂地尖叫。 陶泽一把将那尖叫的小女孩拖了过来搂在怀中,抬起剑对着面前一群活死人,“孟长青?!” 孟长青已经结好了阵法,抬眸的那一瞬间,金色雾气冒了出来,顷刻间,所有的活死人全被困在阵法上,乒乒乓乓地互相撞着。 感受到仙家灵力的波动,越来越多的活死人从城中冒出来。 这已然是一座死城。 孟长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一下子朝一个地方飞奔而去,连话都没来得及说,拔腿就跑。 程氏夫妇! 孟长青只是幼年时来过宁城一趟,这些年他与程氏夫妇一直是靠着书信联系,他只知道地址,却不知道程宅具体在哪个方位,陶泽与吴聆一起陪着他找,陶泽手里紧紧地抱着那昏倒的小姑娘。 在找程宅的过程中,三人在城中看见了无数的活死人,这群人身上的魔气都很弱,在街头巷尾没头苍蝇似的徘徊,并不难对付。终于,孟长青一头扎进一个小巷子,看着一扇雕花大门,他上前猛地一脚踹开了门,只见院中水缸倾倒,连日的暴雨让院子积满了水。 孟长青喘着气抬眸看去,忽然定住了,瞳孔一瞬间放大。追上来的吴聆与陶泽也站住了,谁也没说话。 堂前积水最浅的地方,一对白茧覆面的夫妇正在啃食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已经啃食了大半了,那女妇人半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嚼着那泛着酸腐味的人肉。 “义父义母”孟长青看着那一幕,脚下有些站不稳,正好瞧见那妇人回头看他。 那张脸上糊满了已经发黑的血,状似恶鬼。 孟长青的脸色刷得一白。 午后的阳光照进院子,暴雨停歇后,枝头的叶子碧绿如洗,堂前的架子上还摆着一只蓝白相间的书包,掉出半本《千字》。 孟长青又看向那地上被分食的小孩,那小孩前些年被程氏夫妇收养,今年正好十二岁。 孟长青忽然退了两步,再抬头看去,似乎在确定些什么。 两个老人家望着他,脸上早已失去了活人的情感,薄茧下的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孟长青,他们并不认识孟长青,感受到活人的气息,开始淌过及膝的积水朝着孟长青慢慢地走过来。 孟长青站着没动,他在玄武的时候,每一个月收着程氏夫妇的信,常常也会想下山来见一见二老,二老膝下无子多年,待他如亲生儿子,经常对亲戚与邻居说自己的儿子在玄武修道,颇觉骄傲。 程氏夫妇一直说想见见他,碍于玄武的规矩,一直没机会。 孟长青没有母亲,他看着逐渐朝他走过来的程夫人,他一下子失去了声音,只能定定地看着她。 吴聆见那两个活死人已经快走到孟长青面前了,拧了下眉,正打算抬手结印。 下一刻,孟长青缓缓地抬起手,一个泛着金光的阵法轻轻地罩住了那两个恶鬼似的活死人。他没收回手,看着那阵中的两人,化为活死人的程氏夫妇在那金光阵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撞一下,最终,他们停下了,隔着那薄薄的金光瞧孟长青,嘴唇蠕动着,像是要说话。 孟长青低声道:“义父义母,是我。” 程氏夫妇盯着他,满是血污的脸上是类似于茫然的表情。程夫人抓着那金光,却走不出来,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声响。 孟长青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怎么会这样? 一旁的陶泽瞧着孟长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忽然,他感觉到怀中的孩子一个哆嗦,他低头看去,那昏睡的女孩脸上开始冒钻出丝线,迅速结了一层薄茧,陶泽吓了一跳,抬手一指点在那孩子眉心,他朝着孟长青喊,“孟长青!这孩子不行了!” 孟长青一下子回过头。 小巷子中,陶泽在放下那孩子,脸上的神情凝重了起来,他是一个药师。他抬手帮那孩子把脉,片刻后,他卷起那孩子的袖子,孩子手腕处有一排牙印,有细细密密的线在里头钻着。 孟长青立刻用剑划开自己手腕,血瞬间涌出来。 修道之人的血肉有灵,是最好的药引之一。 他刚要给那孩子喂血,陶泽忽然拦住了他,“等会儿!”陶泽掏出把小刀,割下了那孩子伤口处的一片肉,往地上一扔,又抓过孟长青的手,血滴了上去,那肉中的细线忽的一下子抽长,一直盯着的陶泽二话不说一团真火扔了过去,把堆东西烧干净了。 “这些线是对针对修士的,修士的血肉比普通百姓还要养它们,”陶泽低声道:“不能用血,沾着你的血,这孩子一定没命。” 陶泽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用布将那孩子的伤口包住了,低声道:“这病好奇怪,好像是瘟疫。” “瘟疫?怎么可能?”孟长青看向他,这些细线明显透出一股强烈的邪气。 陶泽皱了下眉,“这些线很奇怪,一般百姓的血肉养不起来,它们需要灵力更足的修士血肉。你看这孩子,她魂魄是完好的,症状也不像是魔气入体,倒像是得了什么罕见的瘟疫。” 陶泽检查着那孩子,手心泛着淡绿色的灵力,轻轻地抚着那孩子的额头。 过了许久,他收回了手,抿了下唇,他抬头看孟长青与吴聆,“刚刚烧掉的这些线,对我们修士来说非常致命,一旦无意中沾上了基本就是个死,而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些线并不致命,但是它们会带来极为罕见的瘟疫,等百姓死于瘟疫,这些线会占据他们的身体,又因为本身的血肉之灵不够养他们,所以要不断吃人肉。” 他从怀中掏出个药瓶,给那孩子喂了一粒药,“我出门时带了点丹药,若是刚染上的可能还有救,外头那些人就不行了,他们已经死了,意识全无,走动全靠那些细线。”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看了眼孟长青,明显是想到了程氏夫妇。孟长青的脸色到现在还是白的,他没敢多说。 终于,孟长青问他:“这线是什么东西?” 陶泽从怀中掏出个手套戴上了,他伸出手捻起来一点碎屑看了一会儿,“像是某种沾着邪气的灵线,本身是灵力所化,上面附着些不知名的碎魂魄,两样东西混在一起了。”他缓缓地拧起了眉,“我从没见过灵力化为实体能保留这么久的,这上面的碎魂也很奇怪,阴气很重,我感觉这些碎魂好像有些年岁了。” 陶泽说着看向吴聆,“吴师兄可有见过这种东西?” 吴聆望着陶泽手中的细线碎末,眼底有光一闪而过,他又看了眼陶泽怀中的那孩子,低声道:“没有。” 那孩子已经睡过去了,脸上的薄茧停止了生长。 陶泽陷入了思索,忽然他对着孟长青道:“封城!不能让这些走尸出去,这瘟疫播散的很快。”说到这儿他停了下,低声道:“宁城如今怕是没有多少活人了。若是我们能早个四五日”他忽然没再说话。 孟长青蹲在地上看着那小孩也没说话,然后他起身,抽出了白露剑,去封城门,吴聆起身跟了上去。走过那院子,孟长青的脚步短暂地顿了下,看了眼那金光阵中的程氏夫妇。 阳光下,老夫妻坐在一起,堂前的贴着一副百寿图。 孟长青缓缓攥紧了手,一句话也没说,继续往前走,去封城门。 之前在北城没头苍蝇似的找程宅,孟长青还没去过南面,他们刚才瞧见的宁城北部虽然遍地尸骸,却不见什么剧烈打斗的痕迹,孟长青走了一半才忽然记起宁城中应该是有修士的。宁城中最大的道观是隶属于长白宗的“天虚观”,他刚想到这儿,便看见了南城门前大街上的一幕。 宁城共有东西南门四面城门,孟长青他们坐船而来,入的是北面的天武门。那门外就是滔滔大江,算是一道天险,于是没有走尸从那道门出去。 而宁城的另外三面城门,孟长青原是想去关上的,一见,却发现那三扇大门全都紧闭。 南门沾满了血迹,有十七个天虚观修士坐在那城门前,人已经化作一滩混着细线的血肉,空荡荡的道袍挂在仙剑上,被风吹了出去,这是长白的道袍。六道长白玄金伏魔阵封死了那道大门,将所有的活死人全都关在了城中,一个活死人都没有出去。 孟长青看着那一幕。 南门上不知是谁用血在最后一道伏魔阵上涂下一行草书,已经分不清写的是什么,其意极尽逍遥放诞,依稀可见其中“浩气”二字。 泱泱长白四千年,门中无数弟子抛弃长生大道,入世降妖除魔,镇守四方,无惧生死,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 要留一点浩气在人间。 齐先生曾经在一个暴雨后的夏夜对着树下的学生讲,说他走南闯北见过无数道派,长白宗格局最小,门中弟子勾心斗角,尽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与大道基本无缘。学生都了笑。 他又道,若是有来世,他要去铁匠铺打一把铁剑,上长白宗当一个庸俗弟子,追名逐利,痛快逍遥。学生觉得他撒酒疯,前言不搭后语,走了。 此时此刻,面对着那扇封了六道伏魔阵的大门。 终于,孟长青一下子收了白露剑,对着那十七具尸骸抬手一拱袖。 陶泽与吴聆是后来才跟上来的,发现孟长青正在一个人往城中走去,陶泽小心地一脚踹开脚边的活死人,“孟长青!你干什么去?” 孟长青边走边道:“找城中剩下的活人。” “这哪里还有活人?都死光了!”陶泽一路走来,除了怀里这个被父亲涂了一身腥臭血浆的小姑娘,他就没见着一个活的。 “我一路走来,看见街上到处都有长白宗天虚观道士的尸体。” 陶泽道:“所以呢?” “他们是正统道门修士,即使是一时不慎沾染了那些丝线死了一批,余下的弟子有了警惕,绝不至于死这么多人。”孟长青看向陶泽,“他们会死这么多人,只能是因为他们出来搜救那些混在人群中却没感染瘟疫的百姓,有的百姓感染了病,表面上却瞧不出来,他们为了救人一一查看过去,所以道观才会死这么多人。” 说完后,孟长青继续看向前方,“找天虚观,若是此时宁城还有活人,他们只能待在那里。” 陶泽抱着那生病的小姑娘,他也怕那邪门的线,并不敢抱得太紧,用灵力警惕隔着,听见孟长青说那些修士的死因,他有些愣住了,看向那地上的天虚观修士,他没说话。 一旁的吴聆低声道:“程家我打点了,北边各个街道我放了几个降魔阵,暂时震住了。长白宗是天虚观本宗,我来过两趟天虚观,跟我走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跟上了吴聆,三个人一起往天虚观走去。 孟长青正走着,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喊声。 陶泽不知何时定住了脚步,毕恭毕敬地整理了下袖子,回过头朝那条街上的修士喊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今生有幸一同修道,诸位道友先行一步,他日昆仑再会!” 大街上空空荡荡,只余那一道声响回荡不息,陶泽的两袖道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在风中猎猎作响。 天虚观。 三人料理了外围的一圈游荡的活死人,在地上摸着了还没破损的长白结界,孟长青松了一口气,起身往里走。 孟长青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正殿中,一群百姓正拥在一团,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死死地盯着看着他们,手里拿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铁钵有凳子还有铁烛台。光一照进去,把所有的脸庞都照亮了。 两拨人对视着。 那些百姓望着吴聆与孟长青身上的道袍,先前鱼死网破的那种神情换成了痴愣,最终变为了不可置信。 吴聆道:“我们是玄武与长白的修士,诸位不用惊慌,我们身上并没有沾染疫病。” “是道长,是道长!” “来救我们的!来救我们的!” “道长!” 一群百姓全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有四五个从房梁上一跃而下,全都围了上来。 此时天色已经快彻底暗下去了,陶泽怀中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薄茧子开始浮走,她昏睡中无意识地抓紧了陶泽的袖子。陶泽也没留意,随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头随口哄道:“乖。” 那一旁的百姓一眼瞧见了陶泽怀中抱着的小孩,忽然吼了一声,“她有病!她有病!” 百姓顿时一哄散开。 陶泽穿着一身药师道袍,被他们吼得吓了一跳。 “天快黑了!快把她扔出去!快扔出去!” “快!天黑了!” 杂七杂八的嘈杂声音瞬间淹没了陶泽,陶泽抱着那小姑娘一脸“不知道这是个情况”的懵,那群人分明要把他把孩子扔出去,却因为那孩子脸上的薄茧没有一个敢上前,陶泽眼前一个黑影闪过,一个烛台擦着他的脸砸了过去,哐当一声响。 “哎哎哎!干嘛!你们做什么?”陶泽都惊着了,百姓全都拿手里的东西开始砸他和那小姑娘,孟长青与吴聆阻止不及,陶泽的脑门被扫把砸了好几下,他怎么躲闪不过去,忽然抬手一个仙阵放了出去,所有的东西一瞬间悬空。 陶泽抬着手,看着那些定住的凶器,他都惊呆了,“你们疯了啊!打我干嘛?有话好好说啊!讲道理好不好?” “天黑了!天黑了!” “天黑啊!” 那声音一下子传开,一种极大的惊恐在人群中嗡一声散开。原本要追着陶泽的人忽然一瞬间全部窜离他身边。他身边只剩下了吴聆与孟长青。 陶泽怀中的小姑娘缓缓地睁开了被薄茧覆着的眼,她埋在陶泽怀中,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陶泽的领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第 82 章 在陶泽还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 一旁的吴聆忽然抬手两指一个伏魔阵朝陶泽怀中的孩子点了过去。 陶泽诧异地看着吴聆,“做什么?”下一刻,怀中的小女孩爆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声,惊得陶泽差点把她丢出去。 孟长青率先反应过来,抬手放出一张用金色灵力织成的网,一下子隔绝了那群百姓和他们四人, “孩子不对劲!陶泽!” 被吴聆镇住的那孩子从陶泽怀中挣了出来,摔在了地上, 她周身的细线都放出光来, 她凄厉地吼叫着去抓陶泽,喉咙里发出像都刀磨碎石的哭喊声,分不清楚, 一会儿是女人声音, 一会儿是男人声音,一会儿是小孩的声音,“饿饿啊”“求求你给点吃的”“娘, 娘!我饿” 那被吴聆用伏魔阵的孩子坐在地上,一双眼成了赤红色, 脸上的薄茧迅速抽长。 在那群百姓的眼中, 这孩子状似恶鬼,狰狞恐怖。 在孟长青等人的眼中则是另外一幅光景,这孩子身上的魔气当堂炸开, 体内细线上沾着的那些魂魄早已破碎不堪, 残余了那么零星的一点意识, 魂魄像一颗颗鬼火似的腾起来,在孩子身体中疯狂地穿行,将孩子的命火压到了极低,孩子不由自主地叫喊起来,却是老人的声音,“饿”“痛啊啊”“救救我” 那股冲天的怨气逼得孟长青都不禁后退了一步。 除吴聆外,在场所有听见那声音的人全受了影响,有几个百姓直接吐了出来,那声音实在毛骨悚然。 下一刻,道观外也传来此起彼伏的凄厉的声响。 所有的百姓都捂住了耳朵逃窜着躲了起来,吴聆用伏魔阵镇着那孩子。 快被吓傻了的陶泽蹲下身查看这孩子的病情,一双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嘴里骂着谁也听不懂的脏话。孟长青则是循着声音往观外走去。 孟长青啪一声推开了门。 阴煞之气扑面而来,满城的活死人全在大街上状似癫狂地哭嚎起来,仿佛封印阴曹千年的厉鬼重现人间。 孟长青被震得定在了当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男人c女人c老人c孩子,所有的声音都在宁城四处响起来,嘴里发出的声音全都凄厉绝望无比,给孟长青一种错觉,这不是宁城,而是另一座正在遭受灭顶之灾的城池,数十万绝望的百姓在死亡的前一刻哭嚎求救,暴雨打了下来,把这一幕重现在了千年后的人间。 魂魄破碎,只剩下一两点意识,身死千年后,有人在暴雨中喊着亲人的名字,一遍而过,恍若招魂。 孟长青真的被这一幕吓着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凶煞。 这些哭嚎不止的东西哪里还是人? 全都成了凶煞,被天虚观道士用自己魂魄所结的玄金伏魔阵挡在了观外。 这是天道之外的东西,早该不留于世,却怨气不散迟迟不肯离去,千年已过,只剩下残魂上的那一丁点意识了,却依旧要夺舍重生看那一眼人间光明。 被无数碎魂意识影响的活死人不停地冲撞着那巨大的伏魔阵,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伏魔阵忽然被碰掉了一个口子。 孟长青刷一下抽出了白露剑,掠下了台阶。 天虚观正殿,陶泽正在帮那小女孩驱邪,那女孩子已经彻底陷入了混沌,一直胡乱说着话,忽然猛地尖着嗓子喊了一声“爹”,那熟悉的声音让陶泽一下子看向她。 “这孩子还有自己的意识!”陶泽立刻抬手覆上了那孩子的额头,大量的灵力渡了进去。 吴聆本来镇着那孩子身上的魂魄,忽然,他看向陶泽,“来的路上,一路都是活死人,尸首大多是死于啃食,没有一个死于道术的。” 陶泽先是不明白他说什么,等回过神的时候,他整个人一震,“你是说那些活死人还有自己的意识!天虚观道士不杀他们,因为他们有意识,他们是c是活人?” 吴聆低声道:“正逢夏日,又连日暴雨,若活死人全是受碎魂与灵线操纵的尸首,城中三十多万人,远不止这么一点尸臭味。” “你是说他们真是活的?”陶泽猛地一下子回头看去,“等等!孟长青人呢?” 天虚观下,孟长青已经修补好了破损的玄金伏魔阵。 他看着朝自己涌过来的一大群活死人,收了白露剑,抬手结印,剑穗上一下子被灵力震得飘散开,他正要动手,一声吼从道坛顶传了下来。 “别杀!” 孟长青的手停住了。 陶泽几乎是冲出来的,“活的!孟长青!他们中有活人!” 孟长青手中金光瞬间消失,已经成型的阵法一下子崩开,他诧异地看着陶泽,随即他扭头暴雨中的一群活死人,这里面竟然有活人? 陶泽吼道:“跑啊!孟长青你呆什么啊!”他一拍头,“我的老天!你等着他们打你呢!跑啊!别沾着那线!快跑!” 孟长青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回旋甩出金符震开了从身后扑上来的活死人,倒退着掠了两步,那些活死人身上白色细线感应到上好的修士灵肉,全冒了出来,一时之间白线遮天蔽日,把孟长青团团罩住了。 旋即,一个顿停的孟长青被活物似的细线逼入了死角。 陶泽的眼睛一瞬间放大。 下一刻,降魔剑一剑割断灵线,跃入包围圈的吴聆落地无声,一把拉住了孟长青,低声道:“走!” 孟长青诧异地看着他,“师兄?” 吴聆一把带着孟长青退出了那密密麻麻的细线阵中,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回头盯着那些团簇的细线,眼中有光一闪而过,随即消失不见,停下来后,他看向孟长青,“没事吧?” 孟长青立刻摇头,“没事!” 陶泽冲下了台阶,破口骂他:“孟长青,你要活活蠢死啊?!你有沾着那线没?你怎么这么蠢啊?!”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孟长青看着他,他也不好说自己刚刚把八成修为去补那破碎的伏魔阵了,花了大半天用剩下两成修为列了个高武阵法,结果被打断。他看着陶泽,道:“消消气,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刚说那群人中有活人是怎么回事?” 陶泽确定他没沾着那线后,挥了下袖子,道:“我和吴师兄推测,我们觉得那些活死人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与魂魄,只是他们本身魂魄的力量太小,被那些带着魔气的碎魂和操纵他们行动的灵线给死死地压住了,天虚观道士之所以不杀他们,是因为他们还活着。” 孟长青立刻回头看那被挡在阵外的活死人。 活着? 陶泽又道:“只是猜测啊。” 孟长青一下子回过头对着两人道:“这样!这城中不宜久待,我们先送没得病的百姓出了这城,然后再看看这群活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今晚我写信给玄武,这些灵线与碎魂不会是凭空来的,查一查。” 陶泽摇头,“不行,他们出不去。”他指了下那坛下的活死人堆,“他们身上的破碎魂魄是随着灵线游走的,这灵线虽然不能飘出去城,但是可以附在人身上,说不定出去的时候身上沾了点,当时没什么,等到了合适的地方,这些东西忽然一下子爆出来,又是一座死城,那天虚观修士就全白死了。” 孟长青看向他,“他们这病你能治吗?不是说普通百姓是先得瘟疫再被操纵吗?若是治好了瘟疫,是不是能控制住局面?” 陶泽道:“啧,你还真看得起我!这些东西带来的瘟疫我见都没见过,城中也没药材,我怎么治?”说到这儿他忽然皱了下眉,“不过为什么会带来瘟疫?难道这些碎魂魄生前的主人是死于瘟疫?等等,瘟疫?我前一阵子似乎听谁提到过大瘟疫来着”陶泽一下子竟是想不起来,只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有谁提了一嘴。 他想了半天。 陶泽还在想,孟长青看向吴聆,吴聆低声道:“若还是活人的话,程氏夫妇或许还有救。” 孟长青一震,“我现在去城北!” 吴聆一把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他看出孟长青拿自己修为补了那伏魔阵,握住了他的手,将自己的灵力渡给了他,“今日离开的时候,我已经用阵法将人留在了程宅,他们暂时不会有事。如今外面危机四伏,即便是他们真的还有救,你也不能令他们当场恢复意识,去了也无济于事,只能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孟长青一下子抬头看他,“师兄” “仅仅凭我们三人之力,救不了这城中的人,你刚刚说的对,此事应该通知师门,今晚你写信回玄武,我也寄一封信去往长白,让他们派药师与修士带着药材过来,唯有如此,这城中的人才可能得救。”吴聆低声说着话,缓缓地握紧了孟长青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心中难受,只是事已至此,不能率先慌了阵脚。” 孟长青听完后没有说话,半晌才低声道:“好,我去给我掌教师伯写信。” 吴聆看着他,终于轻声道:“没事的。” 孟长青沉默了许久,点了下头。 是夜。 天虚观大殿中,一群百姓经过这么多日的提心吊胆,终于看着外面孟长青的背影沉沉睡去。孟长青坐在暴雨的屋檐下,守着那台下天虚观道士设下的伏魔阵,看着雨中的宁城,他没说话,陶泽则是花了一夜研究那得病的小女孩,扯了本道书写方子,边写边撕。 没有人注意到,原本负着降魔剑立在檐下的吴聆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宁城的一处街道上,吴聆站在一座馄饨摊子前,这里是那几位修士最先栽倒的地方,所有的灵线最开始都是从这儿蔓开,此地的灵线最为绵密恐怖,整条街都被封死了,不见一丝的光。 吴聆停住了脚步,看着那些蜉蝣似的灵线,破碎的魂魄闪烁着。 他往前走过去,那些灵线原本是朝他涌过来的,却在触及他的那一瞬间忽然消融,化作了一团团的轻烟,笼去了他的神情。 他走进了馄饨摊子,看着地上那几个已经被灵线拆皮剥骨的杂流道士,看了许久。 那修士中有一人的魂魄竟然还没散干净,埋在细线中的骨头散着碧荧荧的光,仿佛是感知到了来的是个与他同为道门修士的道友,那极近破碎的魂魄拼命地浮了起来。 吴聆打量了他一会儿,抬手帮他聚魂,那碧荧荧的光团渐渐地成了半个人身,且十分破碎。 然后吴聆抬手用道门术法察看他的记忆。 修士身死七日之内,但有一魂,记忆不散。 吴聆透过那修士的记忆,一直回溯到清阳观,他看见了那场景,暴雨雷霆中,阴气盘旋冲上来,被镇压的碎魂冲了出来,与他的灵线混作了一团,最终交融在一起,化作一场大雨,沾在了这路过清阳观的修士的身上。那修士只是回头一瞥,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场景,吴聆却是一瞬间明白过来了。 吴聆缓缓地收回了手。 那修士的半身魂魄悬停在半空中,魂魄碎裂极为痛苦,尤其是这种销蚀,不亚于世上最痛苦的酷刑,他却撑住了,谁也不知道这么多他为何要死死地熬着,死死地等着。 吴聆望着他。 终于,低低的有一道声音从那团光中升起来。 “我灵台山冰阳观弟子家中有妻子怀胎两月,烦请道友告知她我” 吴聆忽然一抬手挥散了那道魂魄,回身往外走。 那碧荧荧的魂魄一下子崩裂消散,被销蚀得不剩一点痕迹,最后的尾音还飘荡着,“我” 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 吴聆是走过四条街后才忽然明白过来。 他在迁怒。 他一下子定住了脚步。 暴雨冲刷着狭小的巷子,当年观音塑像前那道苍老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在这巷子里重新响了起来,盘旋在他耳边,有如高山钟鸣。 “嗔者,于苦c苦具,憎恚为性,能障无嗔,不安稳性,恶行所依为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第 83 章 程宅中。 吴聆看着那在金光阵中走来走去的程氏夫妇。 暴雨打着屋檐, 掀下几片瓦来,砸在地上砰一声响, 溅起无数的水花。 吴聆终于抬手结印,眼中的光流转不息, 这一方天地间所有的雨瞬间悬停。 一滴雨落下,又一滴落下,磅礴的灵力渐渐地从那不起眼的宅子中散开,从那年轻修士的周身散开。 从江平城的上方俯视下去,船形的城池中抽出无数的细线,如雾如烟, 仿佛将整座城池蒸在了悬停的暴雨中。刷一下,所有的雨一齐砸落在地,发出了巨大声响,像是瀑布跌落悬崖那一瞬发出的爆鸣声。 大街上, 那些哭嚎地走尸继续行走,脸上的薄茧像是痂痕似的脱落剥离,一块块掉在地上,他们的七窍中有无数活的细线钻了出来。他们停止了哭嚎,城中的怨气却是更重了, 一股又一股的上涌, 在江平城上横冲直撞。 满城的细线开始融化。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揉碎了。 天虚观, 一夜暴雨。 孟长青原本是坐在观前盯着那降魔阵的, 东方日明的时候, 他腾一下站了起来, 猛地朝大殿中喊:“陶泽!” 陶泽闻声冲了出来,“怎么了?” “快看!那些灵线好像化开了!” 陶泽立刻往台阶下看去,果然原本密密麻麻的细线不知混作了一大团,正在暴雨中一点点融化,像是一颗化在水中的方糖。陶泽都看傻了,“怎么这样?” 消失了一夜的吴聆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孟长青想找他,一回头就看见他站在身后望着自己。 三人一齐站在那台上,注视着金光阵外的那堆活死人,所有的细线全都浮了出来,破碎的怨魂失去了灵线开始在人群中流窜。 陶泽很惊奇,一直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孟长青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他看着那些不断化开的细线,这场雨几乎带上了暴烈之意,天地间一时只闻雷霆似的雨声,从凌晨到深夜,整整下了六个时辰,下到了次日的深夜,肉眼可见的细线已经全部消失,只余下角落里还像蜘蛛网似的挂着一两丝。 那些碎魂失去了灵线,纷纷离开了那些百姓的身体。 到了晚上,已经有人开始渐渐地恢复意识。 孟长青与陶泽脸上的喜悦还没弱下去,下一刻,更为凄厉的声音在城中响了起来。 恢复了意识的百姓全摔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呜”的声响,仿佛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孟长青愣住了,连吴聆都皱了下眉,孟长青猛地回头看向陶泽,“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了?” 陶泽撑着栏杆看着底下的场景,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半晌才回过神来,“迟了。” “什么迟了?” “魂魄碎了。”陶泽的声音有些抖,“他们的魂魄早就在瘟疫期间就已经全碎了,即使灵线消失,怨魂离体,他们的魂魄也是碎的。”陶泽的脸有些白,低声道:“迟了,这些东西消失的太迟了,他们的魂魄已经全碎了。” 孟长青猛地看向那群百姓。 魂魄碎裂的痛楚,连修士都撑不到片刻,他们不过一众凡人而已。 许多魂魄被侵蚀完全的人在细线离体的瞬间身体化作了一滩血泥,而余下的人却凄厉地尖叫起来。 意识回归,他们的魂魄重归于位,第一感觉就是痛苦,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楚让许多人当场倒地挣扎起来,生不如死不过如是。 孟长青跳下了高台,掠入了人群中,他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的妇人,眼中金色雾气一瞬间冒出来,他盯着那妇人的魂魄,只余下头和上半身,且千疮百孔,在那具身体中疯狂地尖叫哭泣,“杀了我!杀了我!”那魂魄几乎要离体而出奔向孟长青,极为狰狞可怖。 孟长青一下子松开了手,那妇人冲向了那金光阵,咚一声撞了上去,血溅了一地。 孟长青睁大了眼的注视着她,那妇人的身体竟然又动了起来,那魂魄没有和往常似的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散,而是继续困在那具破损的身体中,惨叫愈发凄厉,“啊!”“啊!”在惨叫声中,她那具身体竟然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杀了我!杀了我!” 孟长青环视了一圈,透着金色雾气看去,他看见众魂归位。 全都是残破不堪的魂魄,有的没有手脚,有的没有上半身,剩下的魂魄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穿过,全是密密麻麻的孔洞。 暴雨中,恢复了意识的江宁城百姓全都在泥泞中挣扎惨叫。 天虚观中。 一群百姓得知细线消失,全都跑出了门,在那高坛上隔着金光阵看着那底下鬼哭狼嚎的场景。众人听得毛骨皆悚。 大殿中,孟长青c陶泽还有吴聆坐在那儿,谁也没有吭声,耳边是一阵阵飘过来的凄惨哭喊声。吴聆看着孟长青。 孟长青率先起身,一把抓了白露剑,朝殿外走。 孟长青来到了程宅。 还未走进去,就听见屋子里传来极像是尖嚎的哭声,他一把推开了门,程夫人坐在地上,像是从掉入炼狱的恶鬼似的,一只手扒着那被啃食了一半的儿子,在她的身旁,是前两日魂魄就已经被完全侵蚀的丈夫,已经化作了血泥。她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出无意识的惨叫声。 孟长青走过去,一下子挥散了金光阵,程夫人的魂魄已经没了头,只剩下身子和一手一脚,她扒着那儿子,“啊啊!啊啊!” 魂魄是没有泪水的,孟长青看见程夫人的脸上裂出了血,顺着眼眶往下流。他低声道:“义母,是我。” 他知道程夫人魂魄归位,能听懂他说话,他低声道:“我是孟孤,义母。” 他想缓解下程夫人的痛楚,却发现根本没有道术能帮她,他抬手抓住了程夫人的胳膊,说不出一个字。 程夫人的魂魄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了,喉咙里发出单字的音节,冲着孟长青吼,抓他,空洞的眼中有血冒出来,她在声嘶力竭的嚎着。 孟长青抓住了她,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程夫人有话同他说,抬手结印。 下一刻,她忽然挣开了孟长青的手,一下子跪倒在地,朝着孟长青哐哐地磕头。 孟长青的印记正好落在她额上,她说: “死死” 孟长青终于道:“你你想我杀了你?” 程夫人将头磕得更响了,哐哐哐。 一时之间,暴雨砸在这间院子中,天地间仿佛全是嘈杂的声响。孟长青坐在地上看着她。 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陶泽与吴聆原本是在程宅外的,孟长青进门时在门口设了个阵法,明显是想单独同程氏夫妇单独待一会儿。 等那阵法消失,两人走进程宅,均是看着那一幕顿住了。 孟长青将程氏夫妇的尸体连同那少年的尸体收好,脱下道袍覆在了他们身上。程夫人的面色很平静,微微睁着眼,仿佛在注视着孟长青,背着光,孟长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将那道袍往上遮,轻轻地盖住程夫人的脸。 陶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惊诧道:“你杀了她?” 孟长青静静地望着那地上的尸体,没有说话。他忽然记起许多年前李道玄将他带到程氏夫妇身边的场景,他那时候其实不愿跟着程氏夫妇走,程夫人把他带回家后,他想到刚刚街上和李道玄分开的场景而不停地掉眼泪,程夫人便给他下了一碗馄饨。 深夜的程宅中,程夫人给他喂馄饨,擦着他的眼泪道:“人一辈子讲究个缘分,娘曾经有两个儿子,全都是修士,后来为了救人没了,一个十二,一个十四。娘和他们这辈子没有缘分,娘认了,玄武的真人怜我们夫妇丧子,给我们送了个儿子过来,娘和阿孤有缘分,阿孤不哭了,咱们从今往日起就是母子了,娘也不求别的,他日百年后,有人给娘送个终。” 孟长青莫名记起程夫人细细念叨的场景,看着地上白布覆盖着的尸体,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活着不如死了,这样活着还算是活着吗?” 屋子外,哭嚎声仍是一阵阵传来,有人看见了这地方有修士杀人,全都涌了过来。 他们的魂魄已经破碎,生不如死,即便肉身消亡,魂魄也必须熬个七八日,甚至有的要熬上一月有余,可这种身处炼狱般的痛苦,连修士都忍不下去一刻钟,对于这些普通人而言,经过半个夜晚的煎熬,如今唯一的剩下的念头就是求死。 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人声。 终于,孟长青负剑往外走。 陶泽一把抓住了他,“你想干什么去?” 孟长青望着被金光阵挡住的人,低声道:“求生不得就算了,毕竟生死之事很多都无可奈何,求死不能,这是连活着的最后一点尊严都没了。一世为人,连生死都不能由自己选,不可悲吗?” 陶泽听出孟长青话里的意思,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胳膊,“你疯了?道门铁律,修士不得滥杀。那都是活人,你下得去手?再说了,杀这么多人,你不怕走火入魔?”他看着孟长青,明明本该是义正言辞的,却不自觉地颤抖,仿佛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他抓着孟长青。 孟长青问他,“你没这个念头?” 陶泽一下子停住,医者父母心,面对一群垂死的人却束手无策,对于一个药师而言,没有人会比他们更痛心。他看着孟长青僵住了,孟长青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他本来可以拉住他,却在那一瞬间任由孟长青走了过去,一直到孟长青走远了,他的手仍是僵着。 吴聆看着孟长青往外走,在陶泽回过身要追上去拦住孟长青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拦住了陶泽。 陶泽扭头看向他,“吴师兄,孟长青他疯了,手上沾这么多杀孽,玄武他是不想待了!” 吴聆没有说话,放了一个阵法过去,挡住了陶泽的去路。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风吹起他的道袍,他的神情掩在了黑暗中。陶泽没注意吴聆的神色,他全付心思都在孟长青身上,看着孟长青步出了大门,他没了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金色的雾气从院子外腾起来,像是一汪池水,淹没了整座江宁城,所有的魂魄都逐渐沉入水中去。 陶泽看着那一幕,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已经分不清心中究竟是震撼还是惊惧,他只觉得战栗一层层浮上来。 吴聆找着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一个人坐在江边,脸上和手上沾上了点血,雨已经停了。 吴聆低下身,孟长青看着他。 吴聆伸出手一点点慢慢地擦去了孟长青脸上和手上的血。不知道过了多久,孟长青忽然抬手抱住了他,吴聆一下子把他用力地压入了怀中。 孟长青终于道:“我刚刚才想到,他们那群人中,会不会还有想活下去的?心愿未了,所以想活着,谁知道呢?” 吴聆抱紧了他,许久才道:“没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第 84 章 孟长青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脑子是蒙的,回不过神, 喉咙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心脏紧缩下去,却绞不出什么东西来。吴聆抱住他的那一瞬间, 他看见旭日东升, 江水卷着霞光往东奔走, 耳边全是澎湃的江潮声,那种独属于天地的空荡辽阔让人蓦的有种大哭一场的冲动。他一点点用力地抓紧了吴聆。 吴聆抱着他, 江边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时之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吴聆终于道:“世上圆满之事可遇不可求, 能够遵循自己的本心, 本身已经是在证道了。” 孟长青抓紧了他没有松手,仿佛沉水的人抓着根稻草。 吴聆原本是想安慰孟长青的,可他没有说话。孟长青失去了方向, 他看见了, 下意识想伸出手去带他出来,却忽然想起自己身处更深的迷瘴之中, 于是那只伸出去的手悬停在了原处, 孟长青什么都不知道, 看见黑暗中唯一一只伸过来的手, 奔了过来, 吴聆亲眼看着他跑了过来, 一头撞上了自己。 于是这么些年都没有找到出路的吴聆终究是抱紧了他。 大道孤独,何以证道?道由心证。 孟长青与吴聆回到江平城中的时候,陶泽身边还跟着那小女孩,小女孩魂魄受到了损伤,因为陶泽的丹药而捡回了一条命,如今她正坐在石头上,她并不知道她的心智将永远地停在这个年纪。 陶泽看到孟长青的时候,心情很是复杂,许久才道:“昨夜我与吴师兄帮你把尸体处置了,用真火烧干净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江宁城百姓最直接的死因是瘟疫,又逢连日大雨,若是尸体久置,雨水沿着河水往下,怕是要将城中的疫病带出去,只能够当场火化。”他将那缠上来的小女孩抱起来,对着孟长青道:“你也别这么老实,那些人本来就救不活了,你算是给他们一个解脱,到时候你师父或是你师伯问起来,我们三人统一下口径,就说百姓是被碎魂和瘟疫害死的,你千万别说是你杀的。” 陶泽说着话,忍不住看了眼吴聆,道:“吴师兄,孟长青他并非滥杀之人” 吴聆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陶泽一下子松了口气。 孟长青背着白露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我义父义母呢?” “你走之后才一刻钟,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尸斑,只能当堂火化了,否则指不定要生出什么大灾来。”陶泽见孟长青不说话,道:“你也别太难过,修道之人早就该明白万物皆空,人死了,便是有如尘土归于天地间,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本是件圆满的事。” 孟长青愈发沉默了下去。 陶泽看了他两眼,心中不由得想叹气,孟长青这性子他是真的觉得奇怪,瞧着很懦弱的一个人,遇事这么果决,拦都拦不住,可那股劲儿一过,又是这副懦弱的样子,仿佛唯一的喜好就是反复折磨自己。 换一个人,要么杀人成全那些百姓,要么袖手不沾血腥,选定了一样就不回头,无论哪种都好过孟长青这样。 最终,三人留在城中追查那些碎魂一事。这城中百姓是全死了,可事情必须继续查下去,灵线与那些散发着怨气的碎魂魄不会是凭空而来,必然有其缘由,若是不能及时查出来,怕是遗患无穷。 说来还有件让陶泽觉得很奇怪的事,这江平城坐落在肥沃之地,经此大灾,满城竟是变得寸草不生。暴雨连地皮都冲开了,坦露出底下的根茎,已经全部枯死了。 这种地方住不得人。 城中死里逃生的那几十个活人连包袱都不收拾,在孟长青等人的护送下出了城,一走出去,连日心惊胆战的几十个人全都站在那城门牌楼下嚎啕大哭,一群青壮哭的跟孩子似的,几个老人早已泪洒当场。 孟长青目送着他们离开,其中还有几个小孩紧紧抓着大人手指,包括陶泽救下的那个女孩子,其中一个老妇人说是认识她的父亲,将她收养了,孟长青注视着他们这一群的背影,他也不知道这群人会去往天南海北的哪里,总之,应该是此生都不会再回到江平城了。 再难回首的是故土,对于这群人来说,故乡两字,是永远都回不去从前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道尽头竟是有江平乡音响起来,是小孩子的歌声,隐隐约约听得出是首当地的渔歌,听不真切,落在人的耳中,让人觉得这暴雨的日头还真是暖和干净,好像还跟从前似的。 陶泽忽然说了一句,“这唱听得我也想哭了。”他又道,“我上一回哭还是我爹娘死在山沟里了,想想都过去了这么些年了,不行,我不能够听这么伤心的东西,我先回城了,对了。”他又回过头,拍了下孟长青的肩,“信我已经寄出去了,算算脚程,玄武的人今日傍晚应该会到,还有两三个时辰吧。这事一定能查清的。” 孟长青点了下头,对他道:“城中还有许多碎魂,你小心点。” 陶泽摆摆手,“光是那点碎魂能奈我何?我走了。” 孟长青看着他往那城中走,他其实直到现在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吴聆看出孟长青脸上不怎么容易察觉的失魂落魄,拉了他往城中走,孟长青感觉到手被抓住了,略迟钝地扭头看向吴聆,原本心神不宁,一下子好多了。吴聆带着他往城中走,他于是就跟着他走了进去。 午时过后。 三人在城中收拢碎魂度化。失去了那诡异细线的碎魂其实并没有多少灵力,也不难对付。 孟长青在空地上放了个阵法,将捕捉的碎魂放进去,不仔细看的话,像是撒了一把碎麦子进去。 脚步声不知是何时在城中响起来的,从城外而来,一直走到了城中,很轻,几乎听不见。那脚步声在离孟长青不远处停了下来。 孟长青没留意别的动静,一直低着头度化那些碎魂,这些碎魂灵力不够,怨气却颇重,有些难度化,他掌中的金色雾气落下去,与那碎麦子似的魂魄混在一起,他正拧着眉,想到长白弟子在度化这方面颇有造诣,刚想喊吴聆过来看一眼,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金仙灵力落了下去。 那些魂魄原本在金色雾气中游动,忽然全部往上升,像是山海中升出来的雾,一下子在那磅礴的灵力中化开了。 有如春风化雨。 孟长青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猛地一下子睁大了眼,他抬头看去。 李道玄站在他面前,一身玄武道袍,两袖碧色剑纹,手中的金仙灵力尚未散去,在那阵法中回旋不息,风徐徐地吹过两人之间,他静静地望着孟长青,身后是历经大灾寸草不生的江平城。江边有毛茸草木开始抽长。 孟长青看着他愣住了,诧异道:“师c师父?”他惊得都有些结舌。 李道玄看着他,孟长青几天几夜没合眼,有些蓬头垢面,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狼狈,道袍上有血迹,几绺细长的碎发遮住了眼。李道玄终于抬起手,替他将眼前的头发别到耳后,低声道:“是我。” 孟长青一下子竟是反应不过来了,喉咙彻底说不出来话,他看着李道玄,眼眶莫名其妙的生出发涩的感觉,猛一下子回过神了,他立刻低头拱袖,手叠得整整齐齐,四个字掷地有声。 “参见师父!” 四个字变了音调,和平时全然不一样,和李道玄上次见着他的时候,更是天差地别。其实才不过三个月罢了。李道玄看着低下头去的孟长青,面色没有什么变化,心境却是一刹那间转过千山万水,波澜顿起。 陶泽与吴聆听见孟长青的声音,一齐回头看来,陶泽看清了那一幕后,立刻露出惊喜之色,连规矩都不顾了,猛地大喊道:“真人!”除了玄武弟子外,别人真的很难理解他们当下的心境,历经这么多日的流浪后忽然见着玄武的真人,那种狂喜的心境,简直令人脑子嗡嗡作响,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一下子有了方向。 一下子,什么事都不用再怕了。 那是李道玄。 震惊的陶泽简直想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两声。 ——那是李道玄!李道玄啊! 孟长青也明显是激动不已,全靠理智压着才没有失态,李道玄一说“起身”,他一下子抬头看向他,“师父”刚说了两个字,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师父,您来了。”他真的没有想到李道玄会出现在此地。 玄武真人,若非道门盛典或是乱斗大灾,几乎不下山,从未破例。 若非李道玄是真的站在他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孟长青一下山,他就闭了关,坐在洞明大殿中三月未出一步,直到南乡子前来敲门,他翻了书信,这才匆忙而来,一路所见皆是疮痍,心一直悬着,到看见孟长青的那一刻才终于放下来,他对着孟长青低声道:“是我。”又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孟长青立刻摇头,脱口只有两个字,“没有。”本来心情该是十分激荡的,这么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学到的东西仿佛比在山上十多年学到的都要多,想同李道玄说的话排个几十张信纸都写不完,可真的站到了李道玄的面前,能说出来的忽然间只剩下了这两个字。就如同他寄回去玄武的书信,末尾永远是:诸事皆顺。 他压住了所有的心绪,对着李道玄低声道:“师父,我很思念你,真的。”肺腑之言, 李道玄原本是很平静的,闻声却一下子顿住了,他注视着孟长青,轻轻敛了下道袍的剑袖。 三个月来心如止水,道书万卷,抵不过简单五个字。终于,他低声道:“我也很思念你。” 孟长青差点没当场失态,他望着李道玄,一时竟是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第 85 章 大约临入夜时分,玄武弟子与长白弟子都到了江宁城, 在城中四处查看碎魂, 收拾魔气。 原本空空荡荡的江宁城一下子多了许多的脚步声,来来去去的。 孟长青在城外和李道玄说了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的, 不说不知道,一说才发现原来这短短三个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从蜀地宁城再到姑射山, 再到江宁城,死的人加起来比他这辈子所见的还要多。 他修道多年,默过无数的道书,师父是道门巅峰人物,师门是天下大宗,他这二十年来听到过无数的大道理,可直到他亲眼看见江宁城城百姓顷刻间丧命,父母用尸首护着儿女, 长白的修士在城头用血留下“浩气”,他才终于明白了。 “世上的道不是只有一条, 千万人有千万大道, 他们的道和我们所追求的不一样, 那也是道。” 李道玄一直望着他, 孟长青说到程氏夫妇的时候, 孟长青一下子没有了声音。江边的渔船上点了盏极小的烛火, 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李道玄看着背着光站着的孟长青, 他看见了孟长青的痛苦,看见了孟长青身上的变化。 那样子与下山前那副满怀热忱的样子很不一样,孟长青其实是有些狼狈的。 孟长青道:“师父,我下山前曾想着,我是您的弟子,虽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却也学了一身道术,我下山后定要与师兄弟一起降妖除魔,正如您亲口嘱咐的那样,照拂百姓,传道人间。我真的以为我能做的有许多,可下山后我发现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我谁也救不了,他们全都死了。”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许久才道:“可曾尽力了?” “尽力了。” 李道玄道:“尽力就足够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世上诸多无常,即便是我,也无法求得事事圆满,世事本来就是如此的。” 孟长青问道:“您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有。”李道玄看着他道,“有许多。” 孟长青似乎有些诧异。 李道玄又道:“都是这样的,只要无愧无悔就够了。” 孟长青本来就深陷迷瘴之中找不到方向,听见李道玄竟是也有做不到的事,鬼使神差地又追问了一句,“师父做到了无愧无悔吗?” 李道玄闻声许久没说话,拢了下袖子,低声道:“没有。” 孟长青愣住了。 李道玄不着痕迹地整理着袖子,一双眼望向那夜幕中的江平城,他活了四百多年,见过了许多的浩劫,但凡下山,一定能目睹血流成河的场景,这一次也不例外。这副恐怖的场景,孟长青是第一次见,他却是见了太多了。终于,他回过头对孟长青道:“不必过多为难自己。” 孟长青听完这一句话,终于,他捞起衣摆跪了下去,“师父,弟子有罪。” 李道玄看着他。 孟长青低下头去,“是我,是我将城中百姓” 他话未说完,一早就跟上来的陶泽跳了出来,“真人!” 孟长青的话被打断,一下子扭头看去,李道玄的脸上的却没有什么诧异,他一早就察觉到陶泽偷偷摸摸跟过来,此时见他跳出来,也不觉得意外。 陶泽走到孟长青身边,也学着孟长青跪下了,“真人,弟子有罪,那一日我与师弟在江平城外的镇子上因为浮尸怨灵的事耽搁了五日,若是我们早些到了,城中百姓也不至于全部丧命,师弟与我一直心怀愧疚日夜难眠,还请真人降罪责罚。” 李道玄听完后,低声道:“不怪你们。”他看着陶泽,“即便你们早到了,也不一定能应付得了,起来吧。” 孟长青扭过头看着陶泽,陶泽暗中抓住了他的袖子。听见李道玄这样说,他一下子低下头去,对着李道玄行礼。 陶泽一把孟长青拉到无人的地方,直接劈头盖脸骂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想说!那天我一跟吴聆说让他帮着把事瞒住,我看你脸色就知道你要找死!”他对着孟长青道:“你知道按道门的律令你犯得是什么事吗?我跟你说,一旦修士滥杀,没有轻重之分,只要超过两百人,全部废去根骨再斩去头颅,这是两千年前定下的规矩,一天都没变过,不然你以为现在道门这么清静?” 孟长青看着他,没有说话。 陶泽盯着他:“你别这么蠢,你和你师父说是想让他杀了你?你还是想他安慰你啊?你杀了人啊!多少人你知道吗?你现在不担心自己会入魔还有空和你师父闲聊,我服了你了。” 孟长青忽然道:“我不会入魔的。”他盯着陶泽,“我不会的。” 陶泽道:“我跟你说,这事过去了,不要再提了,玄武规矩是松,可没松到这份上。玄武要是放过你了,这道口子一开,他日道门修士滥杀无辜,也推脱说是这些人活着遭罪,到时候这规矩就立不住了。你师父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他纵归纵,你小时候,他该教你的道理可是一样都没少教,你错了他哪次纵容你了?他眼里压根揉不下沙子。” 孟长青没有说话。 陶泽道:“我再最后说一遍,那些人本来就救不活了,活着就是遭罪,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许多事埋下去比挖出来好,过去了就过去了。” “就算我不说了,”孟长青看向他,“若是我师父问起来呢?或是有人发现了呢?我的灵力散了满城,瞒不住的。” 陶泽闻声疑惑道:“没有啊,我没有在城中察觉到你的灵力。”他看着孟长青诧异道:“我以为你都收起来了。” 孟长青却是一愣,“我没有啊。” 两人进了城。城中果然干干净净,和那些灵线似的,那些灵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孟长青检查完毕后,露出了一种“我不知道”的神色。 陶泽一把抓过他,“老天爷都在帮你,你再找死就该遭天谴了!”他一边拉着他一边道:“我跟你说,你要是心里难受,或者觉得身体有异样,你就找我和吴聆,懂吧?别说,千万别说,说了就是个死。” 孟长青本来还想说话的,却在陶泽的注视下,最终选择了沉默。 城中那些碎魂的来处并不难查,那些碎魂上带着很重的怨气,李道玄一眼看出那怨魂弥留人世有千年之久了,用了道术窥探了这些碎魂仅带的一点记忆,很快便能得知这些魂魄是当年蜀地那场瘟疫中死的三十万人,再一追溯,便查到了清阳观。 长白与玄武小辈的弟子不知道清阳观的来历,李道玄这辈分的人却很清楚。 这是清阳观镇压的蜀地碎魂。那场蜀地的大瘟在道典中有专门的一卷来记载,那是四千年来最凶的一场大瘟,是由魔气与瘟疫共同入侵造成的天灾,前前后后其实统共死了几百万人,包括无数的蜀地修士,道典上的记载是:万城皆空,遍地尸骸。 为了镇压那场瘟疫以及瘟疫中的怨灵,当时的蜀地第一大宗清阳宗搭上了大半修士的性命,到如今依旧无数修士前赴后继。 事已至此,长白以及玄武便打算分出几个人回蜀地清阳观查看情况。 却不料一到姑射山,所有的弟子都惊呆了。 曾经的蜀地第一大宗,山林化为了焦炭,宫殿阁楼只剩下了废墟,只剩下山门前那块“天地为炉”的巨碑还耸立着,因为无人打理而漫上了青苔。遍地都是尸骨,只剩下了腐肉和白骨,辨不出到底是几日前死的。 几只鸟雀聚在废墟中,一瞧见有人过来,扑棱着一下子散开。 九座大殿中,道坛崩塌,烛台倾倒,道坛中的伏魔阵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孟长青跟在李道玄身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怎么会这样?”他看向陶泽,陶泽也是一脸震惊,完全反应不过来似的。 众人在那春戏台前找着了一句女修的腐尸,几只鸟雀正在落在她肩上啄食腐肉。 李道玄其实对清阳观这一代的观主有印象,他成名后,有一年,他与师父一起去春南参加道会。那一日,神隐多年清阳观观主竟也到场了,众人看见那观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老观主已经去世,新观主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戴着白纱,被一群清阳观弟子簇拥着坐在高台上一动不动。 后来,那张面纱掉了下去,原来那小观主身体有些病,根骨是坏的,容貌也因为强行修炼而弄坏了。李道玄看出那小观主强压的惊慌,却不敢下去捡那面纱,于是他伸手将自己的道巾递了过去。 那小观主抬头看他,一下子拿过道巾把脸蒙上了。 若只是这样,李道玄也记不住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真正让他记住的是那道会结束后,他一个人回房,忽然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墙上,是那小观主。 那小观主忽然朝他喊道:“我本来很好看的!” 李道玄并没有和这种小姑娘打交道的经历,下意识沉默了片刻,其实他是顿住了。 那小观主却莫名一下子动了气,猛地将那道巾扔回给他,正在砸在他脚下,她冷笑道:“算了!你们玄武弟子也不过如此,说什么黄祖第一人,像这般肤浅的人也配?”说完那小姑娘就跳下墙头走了。 留下没有反应过来的李道玄一个人站在原地。 李道玄这一辈子没有被人骂过,就这么一个,留了些印象,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小女孩为何忽然暴怒。还有,他觉得那小女孩其实并不丑。 春戏台前,李道玄看着那具腐尸,他对许多前的事早已没了太深的印象,只是想了一瞬,浮云般掠过去了。 陶泽看着那女尸的脸,那真是直接倒退三步,回头吐了出来。孟长青也只敢看一眼,露出不忍之色,吴聆立在孟长青不远处,一双眼看着那具女尸,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其中,只有被长白派过来的吕仙朝最直接,直接脱口一句,“这什么东西?这么恶心!” 李道玄放了个阵法过去,盖住了那女尸。 逝者已矣。 几个药师在查看各个尸体的形状,最终,一行人站在已经化为废墟的大殿中,倒推出了事情的真相。 “清阳观镇压怨魂的伏魔阵不知为何被打破了,放出了怨灵,造成了这场灾祸,清阳观的先祖从魂灯中显出身形,连同清阳观弟子一齐想与那些怨魂同归于尽,但是没有成功,怨魂附着此地,刚好有人路过此地,沾上了些碎魂,最终那些人牵引着所有的碎魂来到江宁城,造成了这场灾祸。” 一旁的陶泽本来蹲在那些废墟前,闻声忽然抬头,“你说什么?” 那老药师扶起了一盏魂灯,看向陶泽。 陶泽见所有人都望向他,他有些显而易见的惊诧,半晌才道:“所以造成这一切的,是因为清阳观镇压怨灵的伏魔阵被破了?” 那老药师点了下头,“显而易见。”他记得陶泽之前提过一句还有些奇怪的线,他没亲眼见过,推测了一下,回头对着李道玄道:“按几个弟子的描述来看,那些古怪的线应该怨灵催生出来的东西,或是这清阳观伏魔阵中的,这个说不准。” 李道玄还没说话,陶泽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脸色刷白,连规矩都不顾了,直接抢在了李道玄面前问那药师道:“那伏魔阵要怎么样才会破?” 药师觉得他有些失礼,看了他一眼。 陶泽问道:“打碎魂灯会不会破?” 药师道:“自然,打碎魂灯,伏魔阵必破。” 陶泽一下子睁大了眼,“不可能!” 老药师不知道陶泽今日怎么了,这么无礼,他拧眉道:“怎么不可能?这么多年书白读了?魂灯是伏魔阵的根本,即使只是一盏魂灯碎裂,那也会牵连到九大殿所有的魂灯,魂灯一熄,伏魔阵必破。” 所有人都看着陶泽,似乎颇为不解。孟长青也看着他,吴聆与陶泽站的最近,他也看向陶泽。 陶泽忽然后退了一步,他没有说话,半晌才道:“我我只是觉得好奇,我随便随便问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修改错别字完毕 孟长青看出了陶泽的异样,在四下无人的时候, 他拉着陶泽问他, “你怎么了?” 陶泽的脸色很白,半晌才道:“没事, 我就是想到我们前不久刚走, 那时她们还好好的,一下子变成了这样”他有些说不下去, 头上冒出汗来。 孟长青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捏了下陶泽的肩。 陶泽没有说话,一双眼却盯着那大殿,他其实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孟长青一走,他往那废墟中走了两步,脚下忽然被一块碎石绊了下,他砰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想站起来, 却发现浑身都没有力气。 事情最终只追查到了清阳观,众弟子重新把姑射山收拾了下, 捕捉了所有的碎魂, 好好安葬了清阳观的弟子。大约过了十日, 此事才终于平息下去。 所至于此事背后究竟有谁, 是否有邪修在背后作祟, 当日那伏魔阵为何会破, 陶泽三人见到的诡异的细线是怎么回事, 这些都成了难以破解的谜题。 所有的人都死了,碎魂也由长白和玄武两大宗接手,镇压在了清阳观废墟中,李道玄亲自在上面设下了九重阵法。一切看上去尘埃落定。一行人离开姑射山的时候,孟长青跟在李道玄的身后,他回头看了眼,那姑射山云深雾缭,瘴气重重,一切都隐在雾中看不分明了。 他总觉得其中一定还有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可线索已经断了,一切都停在了这儿。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事,也许将永远不为人所知。 孟长青终于转过身,跟着李道玄走过了那块“天地为炉”的巨碑,一抬头看见师兄弟早已走远了,只有吴聆还站在山阶上,似乎在等着自己。 孟长青忽然就想起了李道玄告诫过自己要远离吴聆,自己当初也答应了,他一下子神色有些异样。终于,他低声道:“师父,吴师兄他一路上帮了我许多。” 李道玄望着吴聆没有说话,他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孟长青从江平城一路走来都跟着吴聆,在人群中的时候,长白与玄武宗的前辈与师兄弟都在场,两人几乎不说话,可视线一撞上,两人都会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然后非常有默契地一起错开。 李道玄并没有往其他的地方多想,只当孟长青是把吴聆当做了陶泽那样的朋友。这两日他与长白的真人聊了几回,长白的两位真人一提到吴聆,均是赞不绝口。李道玄自己也有在留意观察吴聆,吴聆除沉默寡言外,其余地方瞧着都很正常,正如长白掌教所言,放眼道门这一代年轻的新弟子,唯有吴聆一人称得上卓尔不群。渐渐的,李道玄自己心中也有些动摇,想着是不是自己瞧错了,或许这只是个心性淡泊的道门弟子,放下了所有的前尘旧怨。 此次再见吴聆,吴聆给他的感觉和上回很不一样。他只是一犹豫,没听清孟长青说了句什么,他很少拒绝孟长青,下意识点了下头。 孟长青立刻道:“多谢师父!”他似乎很是惊喜。 孟长青走上前去追上了在那儿等着他的吴聆,李道玄望着他走下去,又看了眼吴聆,他没有喊住孟长青。 吴聆看见了李道玄,行了一礼,然后才回身与孟长青一起往下走。两人的背影和关系颇好的普通师兄弟没有两样。 李道玄没有多想,正好长白的洪阳真人吴鹤楼走了过来,他停在台阶上与那真人说了两句话,看见孟长青与吴聆沿着山阶下去了。 山道上,孟长青说了一句,“我总觉得这些事还没完,师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吴聆看着前方,低声道:“不要怕。” 孟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天地间浩浩荡荡一大片霞光,汪洋似的。在他们的身后,那块沐浴在霞光下的巨碑耸立着,像一个远古的巨人,见证了这几千年来这蜀地宗派的兴衰荣辱,又在最后一刻亲眼见证了他们的覆败。清阳观倒了,而在巨人的脚下,江河东奔,在巨人的头顶,旭日东升。 与天地造化相比,一个门派的兴亡真是渺小到不值一提。 吴聆看着那汪洋似的朝霞,他对孟长青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孟长青低声道:“希望如此吧。”又道:“对了,陶泽呢?” 两人找着陶泽的时候,陶泽坐在那条不沉的河边,身上背着个绿绒的包袱。孟长青走上去,“陶泽?” 陶泽抬头看向他们俩,眼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忽然他笑了下,“是这样,我和我师父打了声招呼,先不回玄武了,你们走吧。”他说着又笑了下,点了下头。那笑有些不自然。 “你留下干什么?” 陶泽扯了个谎,他说:“我爹娘十多年前死在了北地,我忽然想去北地瞧瞧,我和我师父打过招呼了,你们先走,不用等我,我去看一看。”他说着话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又一下子抬高,“我想去给他们立块碑什么的,总之想去看看,你们先走吧。” 孟长青是知道陶泽心中的执念的,陶泽的父母是玄武剑修,一度声名煊赫,年纪轻轻的死在了北地的乱斗中,名字永远地留在了玄武百字碑上。陶泽自幼没有父母,嘴上虽然从来不提,可每次路过百字碑的时候他都会停个一两步。 孟长青终于点了下头,对着陶泽道:“一路上小心点。” 陶泽点头,对着吴聆和孟长青道:“你们走吧。” 孟长青与吴聆这才回头朝外走去,孟长青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陶泽,陶泽一个人坐在那不沉的河水边,半张脸被霞光照的猩红,半张脸隐在了阴影中,风把他的道袍领子吹得竖了起来。 陶泽终于略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喊道:“走吧!我也走了。” 孟长青这才重新回过身。他那时并不知道,此地一别,再见面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场景了。 所有的玄武弟子与长白子弟都离开了姑射山,终于,偌大的山头只剩下了陶泽一个人,他忽然起身往山上走。李道玄设下的封印在姑射山顶盘旋着,陶泽走进了已经化为废墟的大殿,看着那阵法中心镇压的碎魂魄。清阳观的所有弟子葬在了这阵法之下,神魂俱灭。 陶泽一直看着,终于,他道:“对不起。”他忽然跪了下来,双膝撞在地上一声闷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破败的神像裂了一半,余下一般伫在大殿中,静静地望着那浑身颤抖的年轻药师。 孟长青一行人回到了江平城,经过这几日长白与玄武弟子的打理,江平城已经恢复了些生机,渐渐的,也有人敢进入江平城了。有从江平城出嫁的女儿,有远游归来的儿子,有外出经商的商贾,也有妇人带着儿女来江平城寻入城做买卖却一去不归的丈夫。城中到处都是压抑的哭声,空中飘着青灰,城外立起了一块块的新碑。 而更多的人则是永远丢失了名姓,一家人的尸骨全部埋在了南山。 长白的弟子将天虚观道士的尸身带回了长白宗,这些弟子的后事都是吴聆一人安排的。 道门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一城十几万人全部死尽,清阳观一朝覆灭,消息一传出去,道门轰然大震。长白与玄武的几位真人多在江平逗留了两日,其实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很少,玄武与长白此举是为了安抚人心。 孟长青也跟着李道玄在江平城多逗留了两日,他一个人坐在那条河边,他坐了很久,脑子里不停地盘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余光瞥见自己的手上有血在往下滴,他被雷劈了似的震在原地,又定睛一看,摊开的手干干净净。 李道玄找见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一个人在河边洗手。 孟长青洗了很久,一直到天都黑了,他总觉得指缝中有血,城中的哭声一阵阵传来,明明隔了这么远,那哭声却仿佛就在耳边似的。他一声不吭地洗着手,渐渐的,他手上真的沾了血。 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吓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 又定睛一看,原来是洗了太久磨出了细小的伤口。 他用道袍袖子擦去了手上面的血迹。他并不知道李道玄在他身后不远处望着他,擦干净血后,盯着手看了一会儿,又控制不住地将手伸入河水中,继续不声不响地洗着。李道玄皱了下眉,正要走过去,孟长青忽然哗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道玄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城中走,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四下昏暗,李道玄跟了上去。 孟长青最终停在了程宅面前,他伸手一把推开了那扇破败的门,走了进去,然后挥手关上了门,很明显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李道玄一看见他走进程宅,想起了程氏夫妇,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很多时候,言语与陪伴能起到的安慰作用其实很小,尤其对于是沉浸在丧亲之痛的人来说,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更需要一个无人打扰的角落,不愿任何人去打扰,也不用任何人去体会他们的痛楚,对于孟长青而言,他甚至不愿意别人在此刻发现自己。 孟长青坐在程宅中,天上又开始飘雨,他坐在了台阶下,慢慢地擦着程氏夫妇的牌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一顿,隔着墙有很轻的弦声掠了过来。 一墙之隔的巷子里。 几个拾荒的孤儿挤在小巷子里,身上披着张破篷布避雨,他们不是江平人,他们是特意赶到江平来捡破烂的。江平城中的人几乎死绝了,可这些百姓的钱财还在,一群拾荒的孤儿来城中捡废墟中的珠宝银子,他们也不怕什么瘟疫,饭都吃不饱人都快饿死了,还怕什么瘟疫?和他们一样的人还有许多,这群小孩来得迟,值钱的东西都被捡走了。 一群小孩到处刨刨挖挖,捡到了一个琵琶,七八分新吧,他们从江平的牌楼废墟里捡到的,他们自己修修补补,竟然还能弹出声音。他们也不会弹,窝在篷布下,瞎拨两下听个响儿,他们嘻嘻哈哈的。忽然,他们的面前站了个人。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神仙似的,一群小孩的眼睛全都直了。 他们都不敢说话,躲在篷布下,其中一个小女孩见那道长淋着雨,小心地挪开了些身子,撑了一点篷布,她怯生生地对着那漂亮的道长道:“这里还有地方,要不要进来躲一躲?” 那道长去给他们买了馒头,他们吃得狼吞虎咽的。道长对他们说,隔壁院子里有个哥哥刚刚失去了亲人,很难过。他们于是立刻不再吵闹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吃馒头。道长也不再说话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抱着那琵琶,她忽然道:“从前我娘亲在的时候,我只要一难过,我娘就给我唱歌,她唱完我就不难过了。”几个小孩立刻附和她,七嘴八舌地又说起了话,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那道长看着他们。 一个小女孩道:“要是我们会弹琵琶就好了,我以前听见别人弹过,特别好听。” 孟长青坐在院子中擦着牌位,忽然有很轻的弦声掠了过来,他顿住了手中的动作。也不知道是什么调子,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琵琶声,就像是一阵风轻轻掠过明月山岗。 孟长青不自觉地就听愣住了,一双手轻轻摩挲着那两块牌位。那些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下子散开,手上血一样的粘稠感觉也没有了,一院子都是那如水的弦声。 一颗心竟是渐渐地静了下去,重物压在心头那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也弱了下去。 他握着那两块牌位,一直坐到了东方日明,琵琶声和着雨声一夜未歇。 他也不知道那弦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他只觉得院子里似乎还响着那声音,让他有些失神。他当时只觉得那是哪一位寻亲的人所奏,并没有多想,直到他中午的时候走出了门。 几个小孩抱着琵琶蹲在程宅门口,其中一个小姑娘还抱着琵琶。那道长给了他们一块牌子,让他们拿着出城去找一个叫李岳阳的女修士,他们本来都要走了,可刚出巷子,他们又偷偷地折了回来。他们有话对这院子里的人说。 孟长青一出门就看见了这群小孩,当他看见那小女孩抱着的琵琶时,他有些愣住了,下意识又看了那小女孩一眼。 小女孩对着他道:“我娘亲也死了。” 孟长青其实都要下意识去掏钱了,闻声他一顿,略不解地看着那小女孩。 几个小孩都开始自说自话。 “我爹娘也死了。” “我家里太穷了,我娘亲病死了,我爹说养不起我,他把我卖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爹娘,我有个姐姐,她去年生病死掉了。” 孟长青看着这群拾荒的孤儿,有些不敢说话。这群小孩说话的语气太严肃了,看着也不像是来讨钱的。他被拦着不让走,完全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我们知道你家里人死掉了。”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那说话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对着孟长青道:“我们都没有家人了,可是我们都很好地活着,因为疼我们的人都会在天上看着我们,要是我们很难过,或者我们死掉了,他们会很伤心。所以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另一个小孩道:“我娘就说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所以我从来不偷东西。”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每天都在讨饭,你还有疼你的人,你运气这么好,你要更加好好地活着。” “我们也都想像你一样,有人一直陪着,所以你不要伤心了,其实你也不是很惨了。” “我们比你惨多了,每天都要捡垃圾,还要被人打,病了就死了,都没有人知道的。”她问,“我们是不是比你惨多了?是不是?” 孟长青在一群小孩猛盯的凶狠眼神下,终于缓缓地点了下头。 “所以你难过的时候,想想我们,就不要觉得自己很惨了。你真的还好啦!” 孟长青捞起衣摆,蹲下了身,低声问道:“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话?还有,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亲人过世了?有人教你们吗?” “没有人教我们,是我们自己想对你说的,就是告诉你,不要太难过了,你难过的话,喜欢你的人也会很难过,你要多想想他们。”抱着琵琶的小姑娘道,“你一定不要再难过了!大家都希望你高兴起来的,昨晚的琵琶声听见了吗?” 孟长青终于点了下头,“嗯。”他看着她,“昨晚的琵琶,难道是你弹的?” 那小女孩闻声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小伙伴,似乎在确定自己能不能说,她回过头对着孟长青道:“算了!告诉你吧,不是我弹的,是一个很好看的道长弹的,他让我们不要吵,他还给你弹了一晚上的琵琶,昨天下这么大的雨哎!他是希望你不要再难过了。” 孟长青立刻问道:“道长?什么样的道长?” “很好看的道长!”那小女孩道,“我们还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用特别轻的声音说是啊,我们全都以为你是个很好看的姐姐呢!” 孟长青一下子愣住了,“他叫什么?长什么样?” “很好看的,眼睛特别好看,穿白衣服,像个神仙似的。” “手特别好看!” “哪里都特别好看!” “说话特别温柔!我好喜欢他说话啊!” 孟长青忽然问道:“是不是姓吴?” 那小孩道:“他没有说啊!” “好像是姓吴吧!”一个小女孩随口嘟囔了一句。 “他没有说啊!”一个小孩回头骂那小女孩,“他哪里说了?你又胡扯!” 那小女孩被骂得一愣,大庭广众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她,她猛地顶了回去,道:“他说了!他和我一个人说的不行吗?!他就是姓吴!不行你问她!”她一把扯过自己身旁的友伴,那友伴立刻帮腔道,“我也听见了,就是姓吴!” 两人斩钉截铁地对着孟长青道,“姓吴!临走的时候我们问他的!他亲口说的!” 那被两人呛的小孩看着她们俩,不怎么相信地嘟囔了一句,“你们真的问了吗?” “问了啊!骗你做什么?” 孟长青看着她们,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个很轻的笑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第 87 章 那群小孩七嘴八舌地教训完孟长青,问孟长青:“还难受吗?” 孟长青终于伸出手摸摸他们的脑袋, “不难受了。” 一群小孩如释重负, 似乎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孟长青瞧他们抓着个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走了, 他也没看清那是什么, 一掠而过。然后孟长青起身看向雨后的江平小巷,有那么一瞬间, 他心中是真的平静了下来, 好像是疲倦到极致,忽然多了一两丝力气,周遭一下子清静了。 他回身往城中走。 孟长青回到天虚观,他本来是去找吴聆的,却在观外遇到了李道玄与长白真人吴鹤楼,李道玄一身略宽松的月白道袍,戴着道冠,袖口两道剑纹, 立在一片肃穆的天虚观道坛之上,像是一副黄庭道像。孟长青停下脚步, 站在阶下拱手对着李道玄行礼, “师父。” 李道玄早就看见他走过来, 停下了与吴鹤楼的交谈。 孟长青只是路过, 也不敢打扰两位真人, 按着规矩对着李道玄行了一礼, 他抬头看李道玄, 李道玄点了下头。孟长青这回身继续走,白露剑剑穗在风中一下子拂散开。 李道玄立在道坛之上望着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整理了下袖子。吴鹤楼也看见了那弟子身上背着的白露剑,有些微微的诧异,心道李道玄确实是对这徒弟寄予厚望啊,竟是赠了首剑,他想着就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却发现那弟子的背影有几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吴鹤楼忽然想起来了。 许多年前,长白曾有一位名震天下的少年修士,也是这样仗剑走过龙虎道台,那背影竟是与面前这弟子有几分相似。 “他是孟观之的儿子?” 李道玄低声道:“是他。” 吴鹤楼一下子看向李道玄,似乎颇为震惊,李道玄却只是看着那远去的弟子不说话了。 孟长青走过了道坛,问了下师兄弟,他们说好像瞧见吴聆在往南的偏殿,跟一群长白弟子待在一块。孟长青于是立刻往南走。 他一走进偏殿就看见了吴聆,偏殿中有许多的人在整理药材,里面大部分人是长白的药师,一两个玄武药师混在其中,左看看右看看。吴聆站在人群中,低头仔细地清点着什么,他没有留意到走进来的孟长青。 孟长青看了眼殿中一箱箱的药材,这是两大宗门从自己山头搬来的,江平城死了许多牲畜,这两日进城的百姓许多都身体不适,这药材是为了带来控制疫情的。殿中除了吴聆外,只有药师在忙碌,道门的药师都有些脾气,不允许普通的道士碰药材,年纪越大规矩越严。 孟长青看着吴聆,吴聆一身白色道服,站在那儿低低地嘱咐一个年轻的药徒,怎么瞧怎么斯文温和。 吴聆抬头与另一个药徒说话,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越过那药徒的肩看向那站在大殿门口的人。 两人没有说话,殿中到处都是药师,孟长青用眼神示意你先忙,吴聆看着孟长青没有转开视线,一个满头白发的长白药师看见了站在殿门口的孟长青,他也不管孟长青是谁,喊他快出去,吴聆正要过去给他解围,孟长青摆摆手,去隔壁等吴聆了。吴聆看着他转身走出去。 那药徒喊他两三遍“吴师兄”,吴聆没什么反应,忽然一下子回过神,看向那药徒。 小药徒这两日见吴聆为了打理事情,几乎没怎么合眼,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太累了?” 吴聆低声道:“没有。没事。”他接着说刚才没说完的话。 孟长青去了隔壁大殿,坐了一会儿,墙上挂着副八卦图,他看了一会儿,心中渐渐地平静下去。不知为何,脑子里又响起来那群孩子的话,七嘴八舌的安慰,近似威胁的开解,以及最后那句斩钉截铁的“姓吴”,他又抬头望向那副八卦图。 也不知是哪位弟子在柱子上用小刀刻下一行小字:天生万物,无穷无极;道有五行,相生相克。 孟长青看了那行字一会儿,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下一刻,几道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几个长白弟子在那儿站着,低声商量着些什么,孟长青听见了“镇灵丹”,那东西整个长白只有吴聆一个人需要,他一下子看向那扇窗。他忽然就记起吴聆出门已久,身上的镇灵丹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那几个弟子在窗外说着话。 原来,吴鹤楼下山前,叮嘱自己的弟子谢怀风帮吴聆带新的镇灵丹下去,谢怀风应是应了,一出门就把这事扔给了自己的师弟,自己完全撒手不管。今日几个小师弟才发现,他们竟然这事儿给忘了,此时此刻,一群人不停地互相说“不是你带的吗?”“哪里是我带的,不是让你去的吗?”,一群人压根没带,聚在那窗户下着急忙慌地商量。 他们跟着谢怀风久了,估计是知道吴聆脾气好,慌了半天,也不知是谁率先扔了一句,“没带就没带!他能怎么样?他自己的东西,他自己不会弄?” 几个人立刻附和那道声音,似乎打定了吴聆不会去告诉师长,于是语气莫名一下子硬了起来,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说吴聆从前那些事,大抵是说吴聆从前如何如何废物,一个修士连剑都抽不出来,比试时师弟故意用剑砸他的脸,他捂着一额头的血还说“没事”,当了十多年长白排倒数第一的废物,靠着那镇灵丹翻了身,从此又是另一番嘴脸了,见谁都不说话,这是瞧不起谁呢?也不想想自己当年是个什么东西,真论起来,谢师兄不知比他强到哪里去了。 一群修士本来是说镇灵丹的事,一说吴聆的事便打不住,说了大半天,有的还学着吴聆的滑稽样子夸张地说话,一群人全部笑出了声。最终他们决定,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药就是没带,吴聆问了就说没有!他们似乎笃定了吴聆不会翻脸。其中一个更是直接道:“他不是已经没药了吗?他要非得胡搅蛮缠,实在不行打一架啊!” 一群弟子忙应声大笑道:“对对对!他有能耐就动手!” 孟长青一直听着,没有发出声响,待到那群弟子离开,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吴聆原本是中午便忙完了,可期间出了点岔子,他一直忙活到了入夜,此时外头的天都已经黑了。他中午的时候和孟长青说了两句话,别的都来不及多说,下午的时候,孟长青又跟着李岳阳出去办事,两个人一整天加起来只说了四句话,三十来个字。 入了夜,一切终于都收拾完毕后,吴聆出了偏殿。 他去寻孟长青,玄武弟子说孟长青和李岳阳去了城南的药铺,吴聆说了一句“多谢”。 江平这两日正逢阴眠雨季,白天中午的时候,外头开始飘着雨,此时此刻,雨已经下的很大了。 吴聆去了药铺,那弟子同他说孟长青在后院,他说了句“多谢”,进了后院,李岳阳听完后告诉他,孟长青刚出门没多久,和他前后脚,吴聆闻声终于也露出了略有些无奈的神色,道:“多谢”。 吴聆出了门,进了一条巷子,他刚走进去没多深,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一只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吴聆的脚步顿住了,回头看去。 两人的视线对上了,谁也没有说话。 孟长青低声道:“我正要去找你。” 吴聆一双眼看着他,孟长青没有撑伞,忽然,吴聆闻到孟长青的身上似乎有血腥味。他对于血腥味很敏锐,“你受伤了?” 孟长青闻声走了两步,两人本就离得近,吴聆下意识往后退了些,狭小的巷子一共就这么点地方,他最终退到了墙下,下意识想侧身稍微往外走,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墙上,正好拦住了他。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孟长青。 孟长青一只手按着墙,一双眼看着吴聆,低声道:“我给你做炉鼎吧。” 吴聆原本只是有些不自在,闻声忽然一下子顿住了,“什么?” “我说我给你做炉鼎,帮你恢复根基。”孟长青重复了一遍。 孟长青将趁着他还愣着,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镜子,他将吴聆的手翻过来,他用匕首划开了,吴聆似乎不觉得疼,一双眼仍是定定地看着他,那样子莫名有几分愣,孟长青将自己的手心翻过来,他手心也划了一道口子,他隔着那面镜子,握住了吴聆的手。 吴聆感觉到体内灵脉的波动,立刻想收回自己的手。 孟长青一下子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别动。” 吴聆终于知道孟长青身上那股血腥味是怎么一回事,孟长青把血渡入了那面镜子中,两人手中这面镜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法器,竟是真的在逐渐地修补他的灵脉。 孟长青用力地抓住了要把手抽回去的吴聆,“我师伯的法器,名字叫天驱,我问我师姐借的,我师姐上回在宁城被那蛇形修士吸了一半魂魄,夺回魂魄就是用了这面镜子。” 吴聆忽然一下子将手抽了回去,孟长青知道他失去了镇灵丹没有灵力,却没料到他竟是能挣开自己,一时抓了个空,手中只剩下了那面天驱镜,他一愣,看吴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第 88 章 吴聆摇头拒绝道:“太伤你的根基了。” 孟长青也没仔细想吴聆为何能挣开自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终于, 他露出个很轻的笑容,雨水淋在他头上, 顺着他的下巴一滴滴地往下滴。他低声道:“你帮了我许多, 我只是想帮你一次。” 他是真心希望吴聆能够更潇洒自在地活着,拥有本来就该属于他的一切, 一步步走上通天的道坛, 旁人的毁谤与嫉妒都近不了身,就如同当年的六剑真人那样,化外的神仙玉壶的冰,这才是吴聆原本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样。 他看着严词拒绝他的吴聆,抬手将吴聆圈在了墙上,那副神情好像他是真的有在很认真地听着吴聆的说教,其实他满脑子都是昨夜那弦声。 他是真的不相信, 能奏出那种“已是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意境的人, 会是个心术不正之人。 吴聆发现自己与孟长青说不清, 又被孟长青压着, 竟是有些结巴起来, “你c你”他幼年时曾经封闭过无感多年, 一紧张就会有些结巴, 他竟是有几分怕孟长青与他动手, 道:“你c你回去吧。”说完他转身离开。 孟长青扭过头,朝着远去的吴聆喊道:“你喜欢我?” 吴聆脚步猛地一顿,雨全部落在了他身上,小巷子一刹那间只闻汹汹雨声。 孟长青朝他喊道:“你真是这么说的?”他笃定吴聆会回过头,吴聆一定会回头。 孟长青心中忽然有种极为强烈的直觉,吴聆他一定会回过头。 可吴聆却是站在了那滂沱大雨中,似乎是定住了,看不见他的神色,负着降魔剑,立成了一座峰,脚下有道鸿沟似的。 孟长青等了他大半天,终于抱着“山不来我就过去”的态度,朝着他走了过去,脚步声才响起来,孟长青才刚走了两步。 吴聆终于回过了头,站在雨中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被雨润透了。 孟长青莫名被震撼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震撼,手中的天驱镜回旋着猩红的血光。心意这种东西,有人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山海,有人只是望上一眼就能相通。他看着吴聆许久,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境,竟是忍不住开口喊道:“我给你做炉鼎,你跟我回玄武如何?” 吴聆一张脸隐在了夜雨中,瞧不清他那一瞬间的表情。 孟长青道:“我今日过去找你,听见长白的师弟在背后议论你,才知道你这些年过的是这种日子。你何必忍他们?玄武虽不如长白那样热闹富庶,规矩却少的多,师长面目和善,师兄弟和睦,八百多里山脉,两千多座海岛,九挂瀑布,两条横流的大江,玄武福蕴当世第一。” 孟长青知道这不可能,吴聆作为长白大弟子,绝无可能去玄武修道。可他还是说了这番话,他是真的为吴聆觉得不值,吴聆跟他不一样,吴聆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把镜子塞入吴聆的手中,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那面天驱镜灌入吴聆的灵脉中。 吴聆还想抽回手,却被他一把攥紧了。 血融合在了一起,孟长青闭上眼,吴聆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周身的金色灵力在雨中一瞬间散开。 离开江平城的那一日,玄武与长白弟子在江平城分别,孟长青的心境已经平和了许多,临行前去南山给满山孤冢上了香,又给程氏夫妇擦了遍碑。南山之上,他看着那一个个没有名姓的坟头,他坐了很久,一直到雨歇了,然后他起身往山下走。 他在城门口看见了吴聆,江平城还需要有人打理,吴聆还要在江平多逗留两日。他当时跟着李道玄,见状,他看向李道玄,“师父,我想和吴师兄道个别。” 李道玄看了吴聆一会儿,终于低声道:“去吧。” 孟长青对着他拱袖行礼,然后才回过身朝着吴聆走了过去。前两日他替吴聆修复根基和灵脉,可吴聆的那灵脉根本没法修了,他其实是把自己的灵脉抽出来与吴聆交换,他还没和李道玄说这事,他虽然不觉得后悔,心里却觉得对不住李道玄,李道玄抚养他至今,对他寄予厚望,甚至将“白露”赠与他,他这次确实是辜负了李道玄的期望。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那就是他给吴聆做炉鼎这件事本身,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种事在道门中总是跟一大堆为人所不耻的事情摆在一起。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和李道玄说。 他想着已经走到了吴聆的面前,先将这事放下了。他看着吴聆,那一日吴聆虽然没有明说,可一举一动都表明了心意,如今两人心意相通,确实许多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吴聆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低声道:“江平城的事一了,我去玄武看你。” 孟长青看见吴聆身后的一群长白师兄弟,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看向说话的吴聆,轻笑道:“好啊,到时我下山去接你,对了,你如今修为如何,能用灵力吗?” 吴聆点了下头,“可以。”说话的时候,他一双眼一直看着孟长青,又道:“你怎么样?” 孟长青道:“还行,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他原以为他换了灵脉后会和吴聆之前一样蓄不住灵力,却不料他竟是还能和从前一般用灵力,这点他至今都没明白,大概是这灵脉在他体内自动修复了?他也不清楚,吴聆的灵脉本来就是上上乘,被毁是因为邪修迫害,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这两日灵力衰竭的势头似乎已经截住了。 吴聆看着他,低声道:“还好就好,回去好好养一阵子。”他轻微地停顿了一下,“记住,不要去碰灵力太足或者阳气太重的东西。” 孟长青点了下头,一双眼却仍是看着吴聆身后那群师兄弟,忽然他看向吴聆,“你帮我做件事?” “好。” “答应得这么快?”孟长青问他,“也不问问是什么?” 吴聆闻声终于极轻地笑了笑,“是什么?” 孟长青看着那群师兄弟,让吴聆凑过来一些,“你过来我跟你说。” 大庭广众之下,吴聆竟是也有几分局促,稍微走上前两步,“说吧。” 孟长青看他那副样子,总觉得自己在逼良为娼,对面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黄花大闺女,他终于一把抓过吴聆,凑到他耳边说了两句话。然后他松开了吴聆。 吴聆猝不及防地被他抓过去,有些下意识的痴愣,听完后,他有些不解地看向孟长青,“你说真的?” 孟长青点了下头,“嗯。” 吴聆有些犹豫地看着他,倒是没问为什么,“就这样?” 孟长青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注意两点,面无表情,眼神要冷,最好眼中再带点杀气。” 吴聆顿住了,半晌才道:“我试试吧。” 孟长青道:“行,我离远点,等我们走了你再动手,那我就直接跟我师父先走了,你来玄武前记得先给我来个消息,我好下山去接你。” 吴聆看着边说话边往后退的孟长青,终于点了下头,轻笑道:“好的,我记住了。” 孟长青这才回头,朝着玄武弟子的阵营走过去,李道玄已经和吴鹤楼说完了话,两人站在原地,李道玄一直看着孟长青和吴聆,他看着孟长青走过来,也没说什么。 终于,玄武弟子全都出了城。 吴聆目送着他们离开,孟长青走出去很远了,在御剑之前,他忽然回头看了眼。吴聆站在原地望着他,孟长青回过头去。吴聆看着那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想起孟长青之前的话,他抬起手贴上了那城墙。 几个弟子正在离城墙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下一刻,身后的城墙在轰一声的巨响后倒塌,他们跟一群鸟兽似的蹭一下跳了起来,有几个年纪小的直接嗷一嗓子吼了出来。 下一刻,他们看见他们的大师兄收回了手,像往常似的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 一群目瞪口呆的长白弟子全都看着他,眼皮都不敢眨一下,人已经全僵住了,似乎完全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吴聆踩着一地烟尘走了过去,然后他想起孟长青刚刚同他说的话。 “我师姐说了,这城墙要拆,这一片城墙实际上已经全部毁坏,如今这样全是靠阵法巩固着,要修新的就必须拆旧的。你待会儿把这一片拆了,记住,阵眼在你身后一丈处,一推这一片都能推开。推完后,你沿着你右手边那条小路走过去,不要回头看,只管往前走。” 吴聆想着孟长青说“面无表情,眼神要冷”,听着身后传来的嘈杂动静,终于摇了下头笑了下,继续往前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第 89 章 时隔多年,孟长青终于回到了玄武, 他望着那熟悉的景色, 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下山三个多月,山上还是原来的样子, 小道童在山道上跑来跑去, 放鹿天的银杏恰好变得金黄,一切明明如故, 他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除了玄武,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一踏入便觉得心中安宁。连那块立在云雾中的“问道”的碑都让他看得转不开眼。 李道玄回头看他。 孟长青停在了山阶之上,等着李道玄说话。 李道玄却没有说话,他看着孟长青许久,在孟长青开始有些不解的时候,他低声道:“回房去吧,收收心。” “是。”孟长青抬手低下头。 孟长青自那一日起,几乎全都留在放鹿天之上,修养灵脉, 没出过门。道书一卷卷堆在案头,白露剑悬在墙上, 香炉里冒着很轻的细烟, 他在静坐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三个月后。 阿都这一阵子每天来放鹿天找孟长青聊天。陶泽迟迟不回来, 阿都一个人闲得无聊, 尤其是最近, 他似乎在躲着谁, 一个劲儿地往放鹿天跑, 孟长青多问了两句,他顾左右而言他,他本来就傻乎乎的,一装傻,谁也拿他无奈何。 这一日,他又来找孟长青,刚好在大殿中撞见李道玄,他说明了来意,李道玄也没说什么,点了下头,看着他又蹬蹬蹬跑出去找孟长青。李道玄想到,自己书好一阵子没见着孟长青了,他前一阵子让孟长青静坐收心,孟长青从那以后一直很少出门。 两人一起住在放鹿天,只隔着两间屋子,却很少打照面。李道玄想着,看了眼案前的那盏沉香炉,袅袅轻烟中,他坐在那儿有些不易察觉的松怔。 阿都找着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正在翻着有关“炉鼎之术”的道术,闻声看向推门进来的阿都。 阿都直接在榻上坐下了,开口一句就是:“陶泽是不打算回来了吧?我今日去问药室山的师兄,他说陶泽不指定在外面讨了漂亮媳妇不回来了。长青,你说陶泽他不会真的跑了吧?” 孟长青道:“不会,我问过他师父,北地一来一回都要两个多月,那还是一边御剑一边歇,若是只靠双腿走路,两年都走不到,再加上他到了之后还要为他父母立碑守墓,他去个一年半载都不奇怪。” 阿都道:“完了。” “怎么了?” 阿都道:“他路上每遇着漂亮的姑娘都聊上一两个月,他是回不来了!” 孟长青道:“也没事,他要是真的喜欢那姑娘,就让他带着姑娘回玄武来。” 阿都想象了一下,道:“如果那个姑娘是个普通人,她老了,陶泽却还是很年轻,要怎么办?再说了,陶泽不是喜欢隔壁山的那个女修吗?他怎么这么花心的啊!”他似乎有些想不明白,看向孟长青,“对了,差点忘记了,我刚从山下来,有人给你寄了信。”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孟长青本来靠着书架,翻着书的手忽然一顿。 孟长青抬头看向那封信,阿都把信递给他,嘴里还道:“这信封上的字真的很好看啊,‘孟孤亲启’,我拿着信过来的时候遇上喝醉酒的齐先生,他看着这个字一直夸,差点把信抢走了。” 阿都回想了下,齐先生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字如其人,藏器与身,谋时而动。” 孟长青道:“那真是多谢你了。”他拆开那封信看了两眼。 阿都好奇道:“谁给你寄的?” 孟长青任由阿都从他手中将信抽走,许久才道:“是个长白的师兄,他回长白时路过玄武。” 阿都看向孟长青,半晌才道:“长白在西边,玄武在东边。”他两根手指朝不同的方向指了下,“不是正好相反吗,为什么会路过?” 孟长青闻声许久都没说话。 按着信上所说,孟长青算了下,吴聆大概是次日傍晚到,他没等到次日,中午他出了门,结果正好在廊下撞见了李道玄。他先是一愣,立刻低头行礼,“师父。” 李道玄许久不见他出门,多看了他一会儿,道:“要下山?” 孟长青点了下头,“想去趟山下的驿馆,有个长白的师兄路过玄武,我想去见一见他。” 李道玄一听这话,忽然就没了声音,过了许久,他问道:“吴聆?” 孟长青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李道玄,道:“是。” 李道玄看着低着头的孟长青许久,直到孟长青再次抬头看他,终于,他低声道:“早去早回。” “是。”孟长青闻声猛地松了口气,又对着李道玄行了一礼。 李道玄站在廊下看着孟长青离开的背影,一阵风吹过银杏林,他忽然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一直到孟长青消失在山阶下,他仍是站在原地。过了不知道多久,山外有脚步声响起来,他一下子朝那方向看去,下意识以为是孟长青折回来了,却发现来的是个紫来大殿的年轻弟子,面容有几分熟悉。 李道玄站在原地,许久都没什么反应,然后他皱了下眉。 孟长青下了山,去了驿馆,他原是打算去山下接吴聆,按道理说吴聆明日才到,可他没想到他一走到驿馆外,一个人已经在那儿站着了,降魔剑如霜如雪。孟长青忽然顿住了脚步,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站在树下慢慢地回过头来,道袍一下子被山风吹得鼓了起来,袖口黑白二色仙鹤纹章鲜活欲飞。 他立在树下,看着定在原地的孟长青,许久,他低声道:“许久不见。”一瞬间,风流云散,他浑身都透出“如约而至”的从容闲慢。 孟长青半天都没说话,道:“你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吴聆看着他,终于缓缓道:“四下无人,说什么都行。若是说不出来,不如过来抱一下?”他刚说完,孟长青就直接朝着他走了过来,吴聆还没来得及澄清那是句玩笑,孟长青抬手抱住了他,吴聆一下子没了声音,过了许久,他才抬手轻轻地按住了孟长青的背。 然后孟长青松开了他,带着他入了驿馆。这驿馆本就是上一次仙界大典时玄武为了安置各派弟子所建造,里面的摆设都很新,孟长青和师弟打了声招呼,领着吴聆上了楼,给他挑了间最静的屋子,回身时甩手将钥匙抛了过去。 吴聆下意识伸手去接钥匙,也不知道是手抖还是如何,没接到,钥匙啪一声响准确地掉在了他脚下,一时间两个人都顿住了。 两人全看着地上那枚黄铜钥匙,过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先笑了声,一时两个人都站在走廊里止不住地发笑,好像也没什么好笑的,可是又仿佛特别的令人发笑,大约就是“一只手能握住尽诛邪祟的降魔剑,接不住一串扔过来的钥匙”,这种愚蠢的感觉特别令人想发笑。吴聆自己也在笑,他将钥匙捡起来后,看着孟长青道:“你平日和师兄弟都是这样把东西扔来扔去?” 孟长青道:“不,是我太兴奋了,不好意思,早知道你接不住,下回我多走两步递给你。” 吴聆看着他,道:“不用,下回应该能接住。” 孟长青道:“行吧行吧。”很明显是哄着吴聆的语气,他伸手一把推开了门,光一下子射进了屋子,他扭头看了眼,客房里纤尘不染。 这一头,李道玄去了趟紫来峰,他与南乡子对面而坐,南乡子今日有几分无聊,请了李道玄来喝茶。将人请过来之后,他才惊觉请错了人,李道玄一到,他只能更无聊。 南乡子便与他聊近日山下出的一件颇为有趣的怪事,“今日渭水一带,有百姓去附近的道观找修士,说是他们夜里看见一个巨人驮着一座山从他们村前走过,那山有几千尺高,那巨人驮着那山,一脚一坑,那脚印比他们整个村子都要大上许多,村子里的人喊那巨人不要踩着他们的村庄和天地,那巨人据说还有些不好意思,一声不吭地改了道,驮着那座山往南去了。” 李道玄有些走神,闻声低声道:“有愚一族。” 南乡子点头道:“果然你知道,我今日和仲春说这事,他便是一头雾水,我同他说,《河海录》记载,有愚氏一族搬山填海,是一种生活在极寒之地的罕见巨猿,会修炼,有术法,与人无异。”他又道,“修士查了下去,那座山被搬去了终南的一座荒城,名叫太白,那太白城早在千年前毁于洪水,如今看来,那只巨猿是将那座城做了自己的洞府,搬一座山回去打点门面。” 李道玄道:“也许是受人所托。” 南乡子道:“这也有可能,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哪座山,这是半个多月前的事,至今也没人传个下文过来。” 李道玄没说话,抬手缓缓地喝了口茶,他们坐着聊了许久,南乡子终于问他,“你怎么了?” 李道玄闻声静默了许久,问南乡子,“你记得上一次仙界大典上清静真人那弟子吗?吴六剑之子。” 南乡子一听他提吴六剑,立刻有了印象,当年吴六剑夫妇曾上过次玄武,他还与吴六剑还谈了一阵子,后来得知吴六剑夫妇死于斗乱,他也颇为惋惜,上一回仙界大典,谢仲春告诉他吴六剑的后人也在,他还多留意了几眼,他低声道:“记得,吴聆,字闻过,既闻过必改之。”他看了眼李道玄,“那一日金鼓石台的一剑,与你年少成名那一剑真是像极了,这样的弟子,如何会不记得?” “你觉得他如何?” “心性纯良,谦冲忍让,有吴六剑遗风,长白这一辈不可多得的弟子。” 李道玄没了声音,半晌才低声道:“是吗?“ 南乡子抬手打算给李道玄倒一杯新茶,“怎么忽然提到他?” 李道玄道:“他今日到了玄武。” 南乡子闻声倒茶的手一顿,心道有意思,比跟李道玄坐在这儿聊天有意思多了,他提议道:“如此凑巧,过去瞧瞧?当年吴六剑常常上玄武,我和他聊得倒是很开,他算是我这些年最欣赏的一个长白后辈了。吴六剑的后人,上一回仙界大殿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瞧两眼呢。” 李道玄没说话,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半晌,他轻轻点了下头。 南乡子看他那副样子笑了下,“走吧。” 驿馆。 孟长青与吴聆坐在房间中,已经聊了一阵子了,吴聆安排完江平城的事之后就过来了,路上走了半个多月,遇上些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人一聊便聊到了很久。 孟长青终于回过神哪里有些不自在了,他起身去点了香炉,在玄武住久了,点一炉香都成了习惯了。玄武弟子都这样。 吴聆看着他,终于道:“可曾想过下山?” “在玄武,弟子一旦真的下山,与开宗立派没什么差别,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孟长青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几个师兄下了山,做了山下道观的冠首,打那一别,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吴聆道:“你终究是要下山的,天下求学修道之人,总会有出师的那一日。” 孟长青闻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没想过,我师父当年把我带回玄武抚养,我那时候总觉得跟着他就像是有了个家,从没想过有一日会离开玄武。”他把那盏香炉摆在了吴聆的面前,半晌才低声道:“其实你说的也是,天下求学问道之人,怎么可能永远不出师?” 吴聆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手。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他。 吴聆没有说话,手上一点点用力,将孟长青慢慢地拉了过来,房间里似乎一瞬间静了下来。 吴聆其实拉了一会儿就已经松开了力道,孟长青却没有停下来,一只手撑在了案上,吴聆原本是坐着的,在孟长青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退了一步,孟长青看着他那样子,一副“果然如此”的淡定样子,他终于笑了一声,“怕我啊?” 吴聆看着孟长青撑着桌案笑,眼中一下子暗了下去,孟长青低头继续拨弄那香炉,忽然胳膊被人抓住了。 孟长青抬头看向他,那副样子确实是淡定,他确定吴聆会立刻又松开手,果然,他刚一想,吴聆抓着他胳膊的手就松开了,孟长青终于失笑,他是真的觉得吴聆这样子很奇怪,下一刻,那只松开了的手忽然一下子又抓紧了他。 孟长青觉得这只手马上又会松开,在他低下头去继续拨弄香炉的时候,吴聆将他一把拽了过来,低头吻了上去。 孟长青一下子愣住了。 直到后背抵上窗上的那一刻,孟长青才终于反应过来,却又没了动作。 吴聆低头望着他,他看了孟长青看久,终于低下头又极轻地吻了下去,他自己其实也有些失神,手一点点抚着孟长青的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吻着孟长青,伸手缓缓地去解孟长青的衣服,孟长青这次是真的有些愣,他竟是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 下一刻,门被敲开了。 南乡子先到了门口,抬手敲了下那门,他也没想到那门是虚合着的,一敲就开,看见里面的那一幕,他顿住了。 李道玄是后脚到的,见南乡子那反应,他随意地往那屋子里看了一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第 90 章 李道玄只看了一眼就顿住了。 孟长青和吴聆刷一下就起来了,两人立刻隔了两步的距离, 孟长青头皮一下子炸开了, 抬手整理散开的领子, 他没反应不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下意识看向吴聆, 吴聆倒是还算镇定, 松开孟长青后,低身替他把外袍捡起来递过去。 孟长青接过那衣服的时候, 手都在抖,往门口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李道玄的视线, 手又是一抖。他迅速整理完毕,回过身叠手行礼, 掷地有声,“师父, 师伯!” 吴聆也回过身,“参见二位真人。” 南乡子是十分震惊的, 活了太久, 早习惯了波澜不惊,他下意识没显露出来,他看着屋子里的两个人, 先是看看吴聆袖口的黑白仙鹤纹, 又看了眼孟长青, 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两圈, 最终落在了吴聆的脸上,半晌才道,“吓着你们了?” 语气相当温和,还带着些意外叨扰的客气。 孟长青本来绷得住,一听这话他觉得绷不住了,尴尬,是真的尴尬,尴尬得他头皮都发麻。 李道玄站在南乡子右侧两步外,他是明明白白的顿住了,没说话,没有什么反应,没有看吴聆一眼,他只是看着孟长青,孟长青从怔松到震惊再到手忙脚乱地整理领口直到最后的尴尬,一系列全部反应他全看在眼里。 他望着他。 被注视着的孟长青的心境与李道玄大不相同,他大约就是在“您听我解释”,“这事我没法解释”的两种崩溃的念头中不停地来回,想出口说一句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也明白这事没法躲过去了,终于,他看向李道玄。 只是一个眼神,基本上,他都什么认下了。 坦荡磊落,供认不讳。 虽然有些尴尬,有些措手不及,却仍是赤城的。 和孟长青想象中的差不多,李道玄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像往日一样地站在那儿,一双眼望着自己,在孟长青的记忆中,李道玄常常这样望着自己,从他幼年一直到如今,李道玄从来没有变过,今日也是如此。孟长青被他看得有些局促。 南乡子问吴聆,请他喝一杯东临的茶水,不知可否有空,南乡子那样子说是客气,倒不如说是觉得吴聆有意思,多逗了这个后辈一句,也算是替他解围。吴聆看了眼孟长青。 孟长青看他,示意让他别看了赶紧走。 吴聆回过身,跟着南乡子走出去了。 南乡子临走前看了眼李道玄,他也没瞧出来李道玄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的,见李道玄望着孟长青,他想取笑李道玄一句,这莫不是吓傻了。当着两个本就有些尴尬的小辈,他把一句戏谑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只剩了李道玄和孟长青两人时,屋子里静了很久,孟长青喊了一声“师父”。 李道玄第一次没有应他。 他只是看着孟长青,似乎有些失神。 回了放鹿天之后。 孟长青立在殿前,背后傍晚的银杏林。屋子里点着香,孟长青一进屋立刻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都不用李道玄开口问,他自己先招了,李道玄一直都没有说话。孟长青倒是真不怕别的,他现在就担心李道玄觉得自己故意瞒着他,一时之间,他什么都交代了,连炉鼎都跟着一块交代了。 说到炉鼎这一块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太对不起李道玄多年栽培,捞起衣摆给李道玄跪下了,“师父,我对不住您多年栽培,是弟子不孝。只是吴师兄这些年过得着实艰难,他父母于我有重恩,如今他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即便是没有私情,我也不能够看着他这样下去。我记得,每一年祭典您都会让我给吴氏二位前辈上香,是教我不忘救命之恩,知恩图报,我一直都记在心中。” 李道玄看着他,孟长青低头叩着地,跪在他面前。 孟长青低着头,事已至此,境界已经大跌,谈什么都迟了,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今后潜心修炼,他和吴聆当年的情况还是有些不一样,跌下去的境界未必不能修回来,他这一阵子已经在潜心研究道术了。 他以为李道玄会说话,可是李道玄没有,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赞同他,李道玄只是坐在一室的轻烟中望着他。 “师父,我……”他一开口,才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说完了。他可以说他不亏欠任何人,却唯独对不住李道玄。若是他只是一个人就罢了,他为吴聆做什么都行,可是他如今这一切是李道玄给的,人间有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让李道玄为他难受失望,他是真的对不住李道玄。 他抬头看向李道玄。 终于,李道玄低声道:“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哑。 跪在地上的孟长青听见那声音,心中忽然愈发难受,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道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看了孟长青许久,他低声道:“你没有对不住我。”又低声道:“下去吧。” 孟长青闻声迟疑了一下,“师父,您……”他知道李道玄平日话少,可李道玄与他还是能说上许久的,第一次李道玄话如此之少,只说了两句。他看着李道玄,竟是有些不太敢走。他其实觉得自己这件事没处理好,无论是隐瞒李道玄,还是隐瞒炉鼎之术带来的修为大跌,亦或者是因为李道玄之前便说过吴聆心术不正,他却没有听,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有些问题,他现在不知道李道玄究竟是觉得哪一样不好。 “师父,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第 91 章 孟长青还想说什么, 李道玄却没有听进去了。于孟长青而言, 他在歉疚的是没有做到两全。 李道玄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知道他希望听见自己说什么,但他没有说。 “下去吧。”他看着孟长青,终于低声道, “回房歇一会儿,你也累了。” “师父,我会重新修炼的。” 李道玄望了孟长青一会儿,静了很久, 低声道:“好。” 孟长青心头一直紧着,他是真的怕李道玄难受,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李道玄已经说了两次让他下去,他也明白过来李道玄的意思, 他低声道:“师父, 那我先下去了,您好好休息。” 李道玄轻点了下头, 他看着孟长青转身往外走, 直到背影消失在长廊下。 他没有转开视线。 在静坐了许久之后, 某一个瞬间, 李道玄想起自己曾经对孟长青说过一句话, 他说过, “都过去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 一切确实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很久了。 他在大殿中坐了良久,缓缓地翻开手看了眼袖子,忽然久久都没有说话。 孟长青那一夜没有丝毫睡意,他坐在屋子里翻着道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睡梦中隐隐约约感觉到有谁握住了他的手,熟悉的灵力在身体中游走,一点点检查着他的灵脉和根基。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入体内,不留痕迹地修补着灵脉,孟长青脑子彻底混沌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孟长青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天明了。 屋子里静极了,孟长青坐在地上半晌,没察觉到身体有什么异样,总觉得做了个梦,却不记得梦中有什么了,起身之前,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墙上的白露剑发了一会儿呆。 吴聆被南乡子喊过去聊了许久,也许是瞧他实在是有他父亲吴六剑的风范,颇为投缘,多留了他两日,安排他住在山上的客舍中。 南乡子对后辈之间的私事从不插手,活得久见得也多,不多管闲事,反而更得轻松自在。 他不觉得吴聆与孟长青的事有什么,年轻时敢与邪修称兄道弟的人,差不多是千年的老狐狸成了精,什么事没见过,他回过神后其实也不觉得断袖有什么,他又不是谢仲春那样的人,只是有些惊奇罢了。孟观之的儿子,与吴六剑的儿子,先辈的恩怨在后生的手中一笔勾销,说起来令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和李道玄喝茶,说起这些事,问道:“看不出来啊。” 李道玄闻声没有说话。 南乡子道:“想想觉得不可思议。我昨日撞见孟长青去找吴闻过,他有些尴尬,喊了一声师伯,我才发现他原来也这么大了,清清秀秀的,长得还挺好看,和吴闻过站在一块儿,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对方,看他们俩,真是想不到啊。”他看向李道玄,“挺好的,恩仇两相抛。” 李道玄过了一会儿,点了下头,低声道:“挺好的。” 南乡子看着他,他看出李道玄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思索了一会儿,轻笑道:“孟长青怎么瞧都不像个离经叛道的,看不出来胆子这样大。我想起我收的第一个弟子,是个女徒弟,当女儿养的,后来下山了,跟一个春南的散人成了亲,立了个小宗派,好多年前的事了。我都快数不清自己到底收了多少徒弟,可总是记得她,一想起来总觉得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回头一想,她连曾孙女都有了。毕竟是第一个徒弟,自己亲力亲为一点点带大,感情总是不一样,那之后,再没这么用过心了。” 南乡子其实有些懂李道玄的心思,第一次当师父,第一次有自己的徒弟,一点点瞧着他长大,那心情真的是如同在养一个亲生孩子,对于一个师父而言,第一个弟子,必然是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的。南乡子想起他那女徒弟当年下山游历,喜欢上了个春南的散人,回来后同他说,他也是好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暗中派自己的二弟子和三弟子去瞧了瞧,一听说那散人六百多岁邋遢糊涂,当时真的是心都凉了半截。 谢仲春那头也是,谢仲春的第一个弟子下山游历,后来与一个女修成亲,可没想到新婚不到三个月,夫妇俩便双双惨死在邪修之手,谢仲春好长一段日子没缓过来。他那徒弟名字里单字“成”,至今谢仲春仍是见不得这个字。 心情总是相似的,说到底,是盼着他们好。 南乡子看向沉默的李道玄,低声道:“今日怎么了?”又道:“还在想那俩小辈的事儿?” 李道玄过了很久才道:“挺好的。”他低声道:“挺好的。” 他说了两遍。 南乡子多看了他一眼,亲自抬手给李道玄倒了一杯茶,低声道:“其实年轻的时候干点出格的事儿也无妨,他们自己喜欢就好了。” 李道玄许久没说话,终于极轻地“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吴聆与孟长青坐在客舍的院子中,大部分时候,都是孟长青在说,吴聆倒是话很少,他好像很习惯了倾听,孟长青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人同南乡子是如何聊的。 孟长青转了话题,道:“我这两日不知道为何,灵脉恢复了许多,而且比之前似乎更好了。” 吴聆一直听着,闻声伸出手去试了下孟长青的灵脉,一捏孟长青的手腕,他忽然一顿,抬眸看了眼孟长青。 孟长青道:“可能是运气好?”他是真的觉得惊喜,原本修炼总觉得隔着些什么,这一日忽然发现一切的隔阂都化开了,他去李道玄说这事,李道玄没有说什么,孟长青已经很庆幸了,他也不指望能全部恢复,如今这样已经是超出他的预料了。 吴聆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能看出来孟长青心中高兴。 外面有敲门声响起来,一个小道童在外面站着,手里捏着封信。 “给吴师兄的。” 吴聆收着了一封信,打长白来的,他收到信后打开看了会儿,忽然没了声音,看了眼孟长青。 孟长青一听这信是长白来的,就知道吴聆怕是有事要去做,他直接道:“出事了?” 吴聆点了下头,他似乎有些犹豫,一双眼不停地看向孟长青,孟长青看他那副样子,道:“看我做什么?” 吴聆过了半晌,低声道:“没事,长白有消息传来,北地出了点事,我要过去看看。” 孟长青闻声半晌才低声道:“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确实是有些羡慕你们长白的弟子,凭一身所学入世降妖除魔,抚平天下不平之事,也不需要有什么顾忌,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吴聆看着他,道:“想下山了?” 孟长青闻声顿了很久,院子里只有两人,终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知道我上回见着你们长白天虚观弟子什么感觉吗?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我一直以为修道就是如书上写的那样,一指断江,步登三清。那一日我就在想,我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一日我才明白,原来世上最难不过八个字,死得其所,死而无憾。若是能做到,也算不虚此生。” 吴聆闻声有一阵子没说话,他捏着那封信,终于道:“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孟长青道:“说啊。” 吴聆将那封信递了过去,孟长青随手接了,打开看了两眼,脸上的表情忽然凝住了。他一下子看向吴聆。 吴聆低声道:“我师弟暂时没同其他人说。” 孟长青一下子抓紧了那封信,半晌才道:“我跟你一起去北地。” 吴聆道:“不急,这消息也没说准不准,只是说有可能,你别急。” “我知道。”孟长青又低头展开看那封信,他没有再说话了。 陶泽出事了。 此时已经天近傍晚,孟长青回了放鹿天,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直接去了大殿,没看见人,找遍了一整个放鹿天,他发现李道玄不在。他这才想起来,除了白天偶尔在山下撞见李道玄,这两日似乎一直没见着他。 孟长青去门口等了一会儿,这两日没注意,一走出去才发现这天很凉,银杏叶上覆盖着厚厚的霜。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黑,孟长青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回去写了封信,推门进了李道玄的房间,他将那信封好压在了李道玄的案前,抓了白露剑起身,刚一回头,他脚步猛地一顿。 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本就心神不宁,被撞个正着,他也没想到,一时竟是没说出话来。李道玄的视线越过他,看向那镇纸下的信,他没有说话,又打量了一眼拿着白露剑的孟长青。 孟长青见着他第一反应是惊喜,随即反应过来,哗一下捞起衣摆跪下了,“师父,弟子想下一趟山,大约一个月可以回来。” 房间里静无人声,此时已经入夜,屋子里有些昏暗,李道玄只是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分明,终于,他低声问道:“去做什么?” 孟长青忽然没了声音,半晌才道:“师父,北地有邪修作祟,吴师兄此次下山赶赴北地,我想与他过去看一眼。” “玄武有玄武的规矩。” 孟长青跪在地上没说话,抓着白露剑的手缓缓地攥紧了,未出师的弟子不能随意下山,他自然是知道这规矩,可是此次确实情况不一样,他低声道:“师父,我……”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猛地低下头去,什么也不编了,直接道:“师父,求您成全。” 李道玄看着他,闻声很久都没说话,终于,他低声缓缓问道:“成全什么?” 孟长青道:“师父,我想下山,一月就行,求您成全。”他以头叩地。 李道玄一直都在看着他,孟长青跪在地上,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白露剑,终于,李道玄低声道:“收收心,回房间去吧。” “师父!”孟长青一下子抬头看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第 92 章 孟长青跪在原地,在李道玄的注视下, 他忽然没了声音。 “回去吧。”李道玄道。 孟长青攥紧了手, 再三犹豫, 终于, 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封信, “师父, 我必须下山一趟,陶泽出事了。” 李道玄一直在看着他, 闻声倒是微微停顿了下,看向他手中的信。 李道玄接过信展开看了两眼,一扫到底, 在看见最后几行字的时候,他的视线停住了。 孟长青道:“师父, 北地多了一座鬼城,有邪修在里面聚拢游魂修炼, 有长白弟子认出那名邪修是陶泽。” 李道玄看完了那封信,闻声看向他, 低声道:“为何不早说?”他见孟长青还跪着, 缓了语气,轻声道:“起来吧。” 孟长青许久没动,如陶泽之前所说, 李道玄其实眼中并揉不下沙子, 尤其是对邪修, 他心中也没底, 抬头看向李道玄,道:“师父,按玄武规矩处置,修士一旦滥杀,无论出于什么缘由……必死无疑。陶泽的性子,被逼急了不知道要干出什么来,师父,其中一定出了什么事,陶泽不是这样的人,他从小立志要悬壶济世,绝不会滥杀无辜。” 李道玄道:“你想跟着吴聆一行人去北地,去将陶泽带回来?” 孟长青看着他,半晌才点了下头,“是。” 李道玄闻声也半天没说话,他伸出手,将孟长青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地松开了手,“别急。” 孟长青道:“师父,您让我去吧,陶泽打小和其他师兄弟都处不来,人精明胆子又小,若此事是真的,他如今藏在太白城中,消息一旦散开,或者其他人赶过去,他一定以为玄武要杀他,我怕他干出什么事来。师父,此事一定有内情,我与吴聆去北地把他带回来,无论如何,先把他带回来。” 李道玄许久没有说话,一双眼看着孟长青,他沉默了很久。 李道玄取出一枚全新的剑匣,他打开了漆黑的匣盖,里面躺着一柄和白露极为相似的仙剑,剑鞘上刻着“大雪”两字。玄武二十四剑之一。孟长青上一次参加仙界大典,他从剑阁里取出来的,第一眼觉得合适,便拿出来打算送孟长青,缺一枚剑穗,耽误了一阵子,后来不缺剑穗了,又再没什么机会送出去。 他将这枚沉甸甸的漆黑剑匣放在了孟长青的手中,如同自己的师长当年亲自把收好的白露剑放到自己的手中。 孟长青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李道玄答应让自己一个人下山,他原以为会是很难的,可李道玄说:“你走吧。” “师父……”孟长青有些惊喜,下意识开口喊他,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拿着那枚剑匣看着李道玄。 李道玄看着他,他打量得有些仔细,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又说了一遍,“走吧。” 天地之大,山之高,水之阔,渊之深,一一见过,才知道除却玄武八百里山脉,世上还有这千般造化。李道玄也是那一瞬间才明白过来,鱼入沧海,鹏飞万里,抓不住了。也是,要看遍这天地,要做到心如止水,三个月怎么够? 他对孟长青道:“照顾好自己,走吧。” 孟长青握紧了那枚剑匣,他能感受到李道玄的心境变化,忽然有些莫名的酸楚,脚下也跟生了根似的,竟是移不开步子。终于,他拱袖一行礼,“师父,您多保重身体。” 李道玄看着他,孟长青抬起头,碧青色的发带刚好摔在了肩上,在孟长青转身要出门离去的那一瞬间,他终于低声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何时喜欢上吴闻过的?”那声音很低,吹散在风中几乎有些听不分明。 这是两人这么些日子中第一次谈到这件事,孟长青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眼,他在李道玄面前重新站住了。 过了一会儿,有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来。 “他待人很好,性子很良善,一辈子吃了许多的苦,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孟长青低声道:“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日大雨中的江宁城,我在程宅中听见隔墙小巷里有弦声,终身难忘。” 李道玄站在原地,似乎是一下子定住了。 说完,孟长青低声道:“师父,您多保重身体,我会尽早将陶泽带回来,一路上,我会照顾好自己。” 孟长青说完那番话后又深深地行了一礼,李道玄目送着他负着剑匣离开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仍旧定在原地,一直到屋子空了下来,那两句话似乎还在屋中徘徊回荡。 孟长青留下的白露剑摆在案前,雪色的剑穗有一半垂到了地上。 李道玄终于回过神,微微拧着眉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吸了一口,他忽然扭头看向窗外的银杏林,银闪闪的霜挂在金黄色的叶子上。 孟长青下了山,走下放鹿天,他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对着那山又行了一礼。这一次,风过山林,他久久没能发出声音。 孟长青和吴聆没多耽误,直接下了山就往北地走,有长白也有弟子下山,加之一些收到消息的北地修士,林林总总算起来,去的人不少。 原来北地太白城,前些日子有愚一族搬了一座山过去,引起了附近修士的注意,最终消息传出来,这座古城中有邪修在聚集魂魄,目的不明。那名邪修,有长白弟子认出来,是陶泽。 大概半月后,孟长青与吴聆到了北地,北地偏远苦寒,两人一路御剑而来,已经是来得很快了,却也花了半个多月。一到北地,两人先去找长白弟子下榻的客栈,北地位于极北之地,地广人稀,除却两三个大镇,其余都是些穷苦的村落,没有道门宗派,倒是零星洒落着几座尖顶佛寺。长白弟子是从四面八方的道观赶来的,孟长青与吴聆到的时候,人还不多。 到了大镇上,才觉得这地方稍微热闹了些。一入客栈,刚捞起帘子,热气迎面翻滚了过来,大堂中摆着两只铜兽火炉,烧得火红。一旁的墙上供奉着一尊一人高的观音像。 窗边的几个弟子一见着吴聆,立刻站了起来,喊道:“大师兄!”听那声音似乎颇为惊喜。 孟长青循着声音望去,他发现一件事,长白宗似乎分了派别,在长白本宗以及蜀地的长白弟子大多跟着谢怀风,全都看不上吴聆。而其他分道观的弟子对吴聆的态度则是好上太多,路上遇见,全都会毕恭毕敬地喊一句“大师兄”。 吴聆走了过去,孟长青四下看了眼,他也走了过去,他也不废话,直接打听近日太白城那邪修的事。 那小弟子一一和他说了,又道:“那鬼城汇聚了北地的阴气,凶险至极,昼夜看上去全然不是同一座城,白天根本找不见进城的路,我们商量过了,等收到消息的师兄弟们全部到齐。” 那小弟子又道:“此次不只是长白,那座山一搬过来,改了地脉,北地周围一带的道观都惊动了,不少别派修士已经到了北地,我们打算倒是一齐进去,互相有个照应。” 吴聆低声对着孟长青道:“北地不比其他地方,在这里邪修不是最难对付的,难对付的是错综复杂的气运,太白城是北地四大凶城之首,谨慎为上。” 孟长青点了下头。 他们一群人正说着话,帘子被卷了上去,又陆续进来了二十多个修士,好在这客栈宽敞,倒也不显得拥挤。其中一个修士靠在柜台上,不停地低着头咳嗽,似乎是得了什么病,干瘦的手不停地整理身上的袍子,微微颤抖着。 下一刻,那修士一头栽倒下去,那店家是个北地人,见状忽然惊呼了一声,“魃!” 堂中所有的修士全部抽出了剑,连孟长青都一下子站了起来,常年在北地混迹的几个老修士直接脱手一柄飞剑冲了过去,要将那修士斩于剑下,所有人都还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剑出鞘而去,直接将所有的剑震了回去。 那被震开的剑在空中回旋了两道,刷一下归剑入鞘,那出剑的几个修士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剑鞘与剑已经合二为一。 所有人都看向那出剑的年轻修士,连孟长青也望向他。 那是个很年轻的修士,瞧着二十五六,穿着件月白的修士道服,一根宽绸发带随意地系着头发,从头到尾都没什么特色,长相也属于扔入人群中就分辨不出来的那种,但抬头时碎发下一双眼却极好看,将他身上没有特色的一切都衬得明亮起来。孟长青瞧了一眼,莫名其妙地就定住了视线。 那年轻修士捞起衣摆,在那店家惊呼声中低下身,伸出一只手揭下那昏迷不醒的修士遮盖了半脸的袍子,原来那修士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碧绿的苔藓似的东西,在一众修士七嘴八舌的议论中,那救人的年轻修士抬手在那病人的额头轻轻叩了下,有灵力渡了进去。 那店家本就惊慌,之前还没反应过来,见状直接破口大骂,都是些北地方言还掺杂着脏话,孟长青大约听懂几句:“你个哪里来的?这是魃!沾上了要死的!全都滚出去!” 那救人的修士却充耳不闻,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变化,在他灵力渡进去的时候,那病修士脸上的苔藓慢慢地隐退下去,忽然,那病修士哗一口吐出一口带着腥腐味道的血,有些沾上了那救人修士的月白色道袍。 店家的骂声戛然而止,那病修士在慢慢地转醒。与他同行的几个修士原本在和那满口脏话的店家争辩,见状立刻把师弟扶起来,低声说着些什么,他们全都看向那救人的修士,不停地说着:“多谢!多谢!”那些修士明显带着浓重的蜀地口音。 店家呸了一口,“蜀地的野蛮子!” 那救人的修士听见他们不停地多谢,低声道:“无妨,沾上了些北地冰河里杂乱的阴气,阴气入了肺腑,回去用热水多冲两遍,七八日便能够痊愈。” 那店家又呸了一口,对着那救人的修士骂道:“东临的村夫!你自以为知道点东西就得意了?你害死人了还不知道!那人掉北地冰河里去了,变成水魃救不活了!你沾上了那血,你也要死了!早让你不要多管闲事,无知村夫!活该你把命搭上!” 那被骂着的修士没有回口,整理着自己的袖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吴聆身旁的孟长青,整理袖子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视线。 那店家又骂道:“你们全走!不要在这里住了!要死去外面死!不要冲撞了菩萨!”这店家是北地佛修,受当地的佛宗庇佑,在这儿开了许多年的店,平时对客人倒是很客气的,可一遇着这种傻子似还说不通的人,暴脾气人根本压不住了,恨不得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这种人就是典型的自己找死还要祸害别人! 那群蜀地的修士一听那店家骂骂咧咧的,有几个拧起了眉,也不知道是谁忍无可忍起身怒然拍了下案,“你骂什么呢!” 在一群吵嚷声中,那救人的修士不知何时已经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没发出一点动静。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孟长青发现那修士已经不见了,孟长青对自己的眼力还是颇为自信的,那修士竟然在他的注视下能无声无息地消失,他还愣了下。 他也没来过北地,回头问吴聆,低声道:“我刚看见他确实沾了点血,他不会出事吧?” 吴聆低声道:“不会,那店家没仔细看,那修士把阴气引出来了。”他停顿了一下,“匪夷所思。”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那门口,两张厚厚的帘子隔着,帘子外哪里还有人影。 只是一段插曲,那群和店家对骂的修士走了,店家这才缓和语气,回过头和周围其他不明白此事原委的修士们解释什么是“魃”,这群修士原本还觉得这店家无礼,仔细听完,却觉得是那救人的修士太过鲁莽了。 感慨完,客栈中又恢复了宁静。 孟长青把自己的注意力扯回来,看向吴聆,“大约何时能进太白城?” 吴聆低声道:“算算其他人的脚程,大约还要三日,他们定在了六日后。” 孟长青闻声没说话。 临到傍晚,镇子里的大街上稍微热闹了些,零零散散地飘了点雪,北地常年多雪,这个季节下点雪也正常。孟长青来的时候看见两条街道外有个茶馆,里面的人似乎全在谈论这两日太白城的邪修,孟长青在客栈中干等,有些坐不住,他和吴聆打了声招呼,拿了大雪剑揭开帘子出去了。 他到那茶馆的时候,茶馆中比中午似乎还要热闹,孟长青没听错,他们确实在谈论近日太白城的事,孟长青站着听了很久,一直到临近傍晚才走出茶馆。他知道了太白城的来历与很多东西,还有被搬到太白的那座古怪的山,其中有个人拿焦炭在墙上画了画,孟长青莫名觉得那座山有种眼熟的感觉,可画得实在是太潦草,他怎么都认不出来。 天色昏暗下来后,孟长青出了门,打算回客栈,却在拐角的地方撞见了一个人。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今日在客栈中救人的年轻修士,那修士似乎在买东西,察觉到什么似的扭过头看了眼,视线一下子顿住了,然后他收回视线,那店门口棚子中有个做花糕的老人,那修士接过用皮纸包着的两块花糕,正要转身走。 孟长青看着他,忽然就开口喊住了他,“等等。” 那修士的脚步一顿。 孟长青走了过去,此时天上正在下小雪,那修士与他身上都是落满了雪,孟长青道:“冒昧打扰了,我是今日在顺水客栈中的修士,我看见你救人,当时没反应过来,想问一句,你找着地方住了吗?” 那修士回过身看着他,许久才道:“还没有。” 孟长青道:“我刚在隔壁茶馆里,听见过路人向那那茶馆老板打听住宿的地方,从茶馆出门往南直走过两条巷子,那里有家老客栈应该还有空房。” 修士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多谢。” 孟长青道:“没事。”孟长青余光扫过那修士袖子上的血,他忽然记起今日那修士救人时,那病修士喷了口血上去,可那血似乎没这么多,他一顿,那修士正越过他往外走,他犹豫地问道:“你受伤了?” 修士的脚步又停住了,许久才道:“没事。” 孟长青总觉得这修士有些冷淡,他自己是被人拒绝了几次就不太敢多打扰的人,怕这修士觉得不舒服,也没有多问。他看着那修士走了。这修士穿得只是件极普通的道服,瞧不出有什么宗门的标志,也不见什么名贵的法器,就连剑都是很常见的款式。孟长青觉得他应该是个杂流的散修,也就是俗称的野修。从前书院讲课时,齐先生说各地风土人情,谈到野修总是滔滔不绝。简而言之,野修中鱼龙混杂,有不世出之高人,也有许多的半吊子。 孟长青想起那修士身上的血,不世出的高人不见血是最基本的能耐。修士的血是非常珍贵的东西。由此可见,那可能不是个高人。孟长青还是折了回去,他出门还是带了些玄武的药,他去了那间空客栈,问了里面的伙计两句,果然有个人刚住到二楼,刚刚出去了,孟长青闻声从袖中掏出三瓶药,撕去了玄武的印记,交到了那伙计的手上。那伙计一口应下。 孟长青转身离开。 走过一条街,孟长青走在巷子中,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他与那修士又迎面撞上了,两人的脚步都是一顿。 那修士似乎也没想到会再次撞上孟长青,脚步停下了,他看了孟长青一会儿。 为了打破这莫名其妙的尴尬,孟长青终于试着打了个招呼,道:“我也是东临来的修士,孟长青,字改之,玄武弟子。” 那修士许久没说话,就在孟长青以为他不想说话的时候,那散修低声道: “东临散修,观沧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第 93 章 孟长青第一次听见这名字。 那名叫“观沧海”的散修似乎并不愿意多说, 两人在小巷子里错肩而过,巷子里有些窄, 孟长青给他让了些位置。 孟长青目送着那名散修离去,莫名多站了一会儿, 回过神却又没觉得哪里异样。 过了片刻,他也转身往巷子外走。 在他回身离开的瞬间, 那名散修停下了脚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远去。 满城的飞雪。 孟长青回到客栈, 一群长白弟子与一群杂修坐在炉子边烤火,吴聆正在与身旁的一个年纪很轻的弟子说着些什么, 那弟子不住地点头。孟长青看了吴聆一会儿,转身又看了眼门外的长街,雪扑簌着往下落,风一阵阵刮过来,有些刺骨。 三日后,一群修士站在了太白鬼城外。这是孟长青第一次来到太白城,第一印象只有荒凉。无边无际的荒地, 落了一摊摊的雪, 几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城墙参差不齐地竖着,一条河横穿而过,河面已经结了冰, 倒映着横斜的枝桠。 孟长青站在那儿, 一股阴冷扑面而来。孟长青听那茶馆中说过, 太白城是毁于洪水的古城, 那时候北地并非莽荒地界,太白城中富庶热闹,一场洪水将整个古城卷入大水之中,无一人生还,后来这里便成了北地四大凶城之首。 孟长青心中记挂着陶泽,他看着日头落下去,明晃晃的光沉下地平线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不知道从哪里集聚而来的雾气平地而起,在雾气中,一座庞大的古城显现了出来,荒野四周所有的声音都没了。 孟长青看见了那座山,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云开雾散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姑射山。 那只巨猿搬过来的山是清阳观众修士丧命的姑射山。 不只是孟长青,吴聆也一眼认出来了,他不着痕迹地一皱眉,盯着那座山。 孟长青立刻走上前去,太白城外有阵法,他抬手试着破阵,刚一催动灵力试探,下一刻那阵法连带着那城门直接塌了。孟长青明显很诧异,他盯着那条笔直冲入城中的宽敞大道,看向身后的修士,道:“有人来过,阵法已经破了。” 那群修士闻声也有些诧异,一人道:“会不会是那邪修的诡计,故意引我们入城?” 一行人提高警惕进了城,和所有人想象的都不一样,城中静极了,没有什么游魂,也没有什么邪修,到处都是些无主墓碑,还有些萦绕着阴气的纸房子,形制像吴地葬礼上扎的那种,越往城中走,街道旁的景象变化越大,墓碑与陪葬器物少了,多了许多的石制道坛。 无一处不透出诡异。 孟长青检查了一座道坛,他觉得这像是某种聚魂的阵法,有点像是清阳观的手笔,前一阵子流言传,有邪修在其中聚魂修炼,看样子不是假的。又想到陶泽,他的心忽然一下子沉了下去,从道坛上一跃而下,他跟着吴聆继续往前走。 又看见一群金碑,上面刻着些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人名,四周依旧没什么异样,孟长青抬头看这些金碑,这金碑竖在城中央,质地特殊,一般而言,这是阵眼或者极要紧的法门所在之处,可此地却连一丝阴气都没有,孟长青和吴聆商量了一会儿,没商量出什么东西来。 最终,众人到了姑射山脚下,山上早已毁坏的清阳观宫殿不知道何时恢复了原样,碧幽幽的瓦反射着光。 下一刻,山顶忽然有磅礴的剑气绽了出来,在黑夜中放出一道光,刷一下照彻了大半个天幕。 “出事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一群人立刻赶到清阳观正殿,那些平地而起的剑气已经消失,正殿前已经化为废墟的道坛上立着一个人,半侧着身瞧不清面容,衣摆轻轻抖动着,那人听见动静回头看去。 风吹得满山的碧树都在摇。他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孟长青。 孟长青一看见那人的面容,脸上顿时露出诧异,他立刻喝住了出剑的人,“慢着!”他盯着那废墟中的修士。这不是那一日在客栈救人的那位修士吗?孟长青记得自己与他在巷子里撞上过,还问过他名字,观沧海。他立刻喝住了神经绷紧了要出手的修士们,“等会儿!那好像不是邪修!” 此时天色昏暗,那修士一个人站在道坛上没说话,衣摆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还有七八个人,半跪在地上,长剑支着地,不停地喘着气,似乎是受了重伤。吴聆率先反应过来,他一下子收了降魔剑,略诧异地问道:“谢师弟?” 众人立刻定睛看向那修士身后的七八个年轻修士。 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谢怀风半跪着,道袍衣角全摔在地上,全身重量全都靠手中的剑撑着,指缝的鲜血顺着长剑往下流。听见吴聆的声音,他随口吐了口血,抬眸看了眼吴聆,又看向拦在他们面前的修士,低声道:“多谢。” 那名叫观沧海的修士也没说什么话,回过身抬手在谢怀风的额前轻轻点了下,又在其余受伤的弟子额前各点了几个印。 没人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几个长白弟子与孟长青立刻掠上了道坛,伸手去扶重伤的谢怀风等人,孟长青刚把谢怀风扶起来,谢怀风还未说话,又是一口没压住的血喷了出来。孟长青立刻握着他的手给他输灵力,“谢怀风?”谢怀风伤得很重。 众人将几个重伤的弟子扶入了恢复原貌的清阳观大殿中,有修士用灵力生了火,殿中立刻明亮多了。 一行人中有药师走出来给这些受伤的弟子疗伤,还有几个人帮受伤的弟子渡灵力。观沧海一个人立在人群外,他看着给谢怀风渡灵力的孟长青,孟长青很镇定,半低着身按着谢怀风的手,一点没有小时候遇到事情的茫然无措或者是一惊一乍,他拧着眉低声和吴聆说着些什么,似乎在说伤势,殿中有些吵嚷,淹没了许多的动静。 孟长青问了一个长白弟子,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谢怀风等人早就收着了北地传来的消息,他们来的比吴聆和孟长青来的要更早,他们在城中遇到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袍,浑身的邪气,看不清容貌,手里捏着一把魂魄,在各个巷子里不停地穿梭。谢怀风心生疑窦,暗中跟着那邪修,却入了一个院子,在那院子中,他看见无数的魂魄纷纷跃入一口井中。 谢怀风他们阴差阳错地入了井,等重见天日,却发现已身在太白城之中,兜兜转转好几天,竟是找不到出去的路了。最终,他们干脆破了金碑阵,上了姑射山,花了四天一个个捣毁聚魂阵,直到那邪修出现。 当时双方对峙,那邪修见聚魂阵已碎,忽然爆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怒吼,一出手就要他们的命。谢怀风一群人竟是不敌,关键时刻,那名名叫“观沧海”的修士不知从哪里而来,救了他们。 说着话,那虚弱的弟子看了眼人群外,孟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观沧海站在人群外,他意外地发现观沧海似乎在看着自己。 那弟子低声道:“那邪修怒极要杀我们,这人与那邪修交了一遍手,那邪修似乎很震惊,消失不见了。他救了我们。” 孟长青听了大半天,又抬头看了那观沧海,观沧海已经别开了视线,孟长青回过身低声对着那弟子道:“没事了。” 那弟子点点头,他抓着孟长青让他给自己渡灵力,又道:“好冷。” 北地本就已经苦寒无比,这太白城中到处都是阴气,此时的清阳观大殿更是奇冷无比,令人如置冰窟。 孟长青看着那弟子发白的脸色,那弟子的脸上仿佛覆了一层霜,不停地瑟瑟发抖,念着“好冷”,孟长青抬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两下,那弟子昏睡了过去,孟长青脱下了外袍盖在了他身上,起身去烧灵力生火。刚生好火,他对着吴聆道:“我去看看外面那些阵法。” 吴聆正在和谢怀风说着些什么,谢怀风一副快要被恶心死了的样子黑着脸,用一种“你说,我在听”的漠然眼神看着吴聆,吴聆听见孟长青的声音看了眼他,“小心。” 谢怀风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孟长青点了下头,又看了眼谢怀风,谢怀风这性子傲到没边,人又极聪明,游戏人间多少年,刀山火海都没栽过,头一次栽成这样,栽得莫名其妙,还是当着死对头的脸栽的,显然心里并不好受。 孟长青没刺激谢怀风,出去了。 他在殿外的道坛上察看那些已经破碎的阵法,地上有许多的血,他低身仔细地察看,越看越觉得这些阵法与清阳观之前的那些阵法相似,似乎是一路,却又有些略微不同。他思索了一阵子,若是此事是陶泽所为,他做这些阵法做什么?清阳观的阵法是为了镇压碎魂,陶泽如今是想做什么?他正想着,身后似乎有动静。 他一下子回头看去。 月光下,那名“观沧海”的修士站在那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孟长青原本握着大雪剑的手一下子松开。此时雪还在下,孟长青从地上站了起来。 孟长青一时不知道喊他什么,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今日多谢道友了。”他看两人的年纪感觉自己与他应该是同辈,不过修道之人一般从外表都看不出年纪,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喊“道友”是最合适的。 观沧海看了他一阵子,低声道:“这么多血,不会害怕吗?” 那声音有些低沉,又有些温和,还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熟悉,孟长青莫名听得一顿,半晌才擦去了手上沾上去的血,道:“不会,怎么会。”他又道:“今日道友怎么会在太白城中?道友也是为了邪修之事过来的?” 观沧海点了下头,“凑巧撞上了。” 孟长青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一双眼打量着那修士,莫名的,他很相信这个看上去有些可疑的修士,半晌他才道:“今日与邪修对上,道友受伤了吗?我这儿还有点药。” “不用了。”观沧海看了他一会儿,“你留在客栈中的药我看见了,多谢。” 孟长青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药是自己放的,好半天他才道:“没事。”他低声道,“还是多谢道友救了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第 94 章 孟长青在破碎阵法中没察看出什么东西来, 倒是在大殿的檐下发现了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孟长青翻出来看了看,当拾起那五枚骨石的时候,他先是一停, 手有些轻微的颤抖起来。 玄武山的师兄弟幼年时常玩这种骨石,一般是挑师兄们做棋子后剩下的灵石, 一般人都会打磨成圆形或是椭圆, 唯有陶泽会打磨成菱形, 陶泽说过:“我不兴和别人玩一样的。” 孟长青看着手心那五枚菱形骨石,不知该作何感想, 忽然一把攥紧了。 观沧海打了个招呼后便没有继续打扰孟长青,此时见孟长青抓着那把骨石, 他打量着孟长青的脸色, 然后回过头朝着太白城中东南方向望了一眼过去,只看见满城飞雪。 孟长青进了清阳观大殿,受伤的修士被安排入了内殿, 许多人已经歇息了,孟长青放轻了脚步朝吴聆走过去。吴聆还在谢怀风面前,手里拿着只水囊,不知道在干什么, 谢怀风满脸的冷淡, 又加之受伤, 脸上的血色有些淡。 在孟长青低下身的一瞬间, 谢怀风看着孟长青, 用极平淡的语气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刚刚跟着你出去的那修士有问题,盯着点。” 那声音极轻。孟长青一下子看向他。 谢怀风道:“有机会查查他。”谢怀风不傻,相反,他极为聪明,那修士是救了他们的命不假,但稍微一回想就能看出其中的可疑之处,那修士怎么就这么巧合地出现在当场?那邪修当时明明疯了似的非要他的命,为何那修士与之交了一遍手邪修就放弃了杀他?最主要的是,谢怀风自己也算是道门年轻一辈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那修士出手时用的招数,他见所未见,真有这一号厉害人物,怎么以前闻所未闻? 不是说就此断定了那观沧海就是个邪修,而是对来历不明又行迹古怪的人,多留个心眼总是对的。谢怀风接过水囊喝了口,看了眼吴聆与孟长青。他虽然不喜吴聆,可一码归一码。 吴聆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分明是赞同谢怀风的说话。 孟长青沉默片刻,忽然他低声开口道:“我觉得他没问题。” 谢怀风与吴聆闻声看了眼孟长青,孟长青那一脸的确凿差点让谢怀风笑出了声,他与吴聆都是出门在外历练了多少年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低声叹道:“玄武师弟啊,你下山前你师父没和你说吗?”他伸出两指轻轻弹了下孟长青的心脏处,“人心险恶啊,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说着话他随手帮孟长青整理了下沾了血的领口。 孟长青看了他一眼。 谢怀风恢复了闭目养神的状态,他其实伤得很重,说两句话便要喘上两口气。 孟长青扭过头看了眼吴聆,吴聆低声道:“多留神,那人是有些古怪,小心为上。” 孟长青没说话,似乎是在思索。 大殿中,受伤的师弟们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们多数都受了重伤,这一晚上的休养极为重要。孟长青与吴聆一一检查过去,最终,吴聆在内殿的窗边守夜,孟长青退了出来。 下一刻,他环视四周,发现那名名叫“观沧海”的修士不见了。他心头猛地一惊,刚刚他进去的时候,那观沧海还在殿中。 孟长青立刻背着大雪剑走出了大殿,此时的雪得更大了,夜又黑,前路根本看不分明,他站在台阶上,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一下子回身抬头看去。 身着月白道袍的年轻修士立在大雪中的道坛上,负着修长仙剑,剑穗轻轻拂着积雪的肩,他看着阶下的孟长青,低声道:“你找我?” 风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孟长青顿时没了声音。他站在台阶下,观沧海站在道坛上。然后孟长青一步步朝着他走了过去,直到登上道坛,与观沧海平视,半晌才道:“一回神发现道友不见了,还觉得有些奇怪,道友刚刚是一直在这儿?” “嗯。” 孟长青道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好说别的,问道:“道友这是在?” 观沧海看着他,“等日出天明。” “此时离日出还早吧?” “嗯。” 孟长青一下子又是没了声音,他看了眼观沧海,看了半天,心道这人真的是有些古怪。想起刚刚内殿的那一番对话,他又看了眼观沧海,道:“道友等着也是等着,不如我陪道友说一会儿话?”他直接问道,“我是东临玄武人,也不知道友是东临哪里人?” 观沧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停顿的有些久,他仿佛看穿了孟长青似的,终于低声道:“东临天水人。” 孟长青回想了一遍东临十三州,他没有听过天水这地名,“天水?” 观沧海道:“古东临有十四州,后来沉了一州入海,那一州名唤天水,我父母原是天水的金身散仙。” 孟长青又回忆了一遍,隐隐约约地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观沧海似乎料到了孟长青的反应,他低声道:“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如今记得天水的年轻一辈早已寥寥无几。 孟长青忽然回过神,问道:“若是沉州入海,那你的父母” “殉道多年了。”沉州入海是天地大劫之一,天水的散仙们试图力挽狂澜,耗尽灵力与寿数让天水在水中多撑了一天,从天道手中给天水的百姓夺了一线的生机,为此散仙全部殉道惨死。可惜当年天水人不信真的会有如此大劫,逃出来的人寥寥无几。 孟长青听见“殉道多年了”,立刻刹住了话头,低声道:“抱歉。” 观沧海看了他一眼,“无妨。”其实当年具体的情景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那时不过四五岁,天水沉没后,他无处可去,不知怎么的流浪到了玄武山下,那时候玄武的禁令还不严,常有修士布衣下山布施些东西,他饿了不知道多少天,在一个粥摊,他端着碗排着队领了粥,正要喝,忽然发现路边有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一直死死地盯着自己,他把那碗粥递了过去,后来那老人成了他师父。 几百年前的事了,没人问过他这些。 观沧海想着又看了眼孟长青,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眼神不自觉地柔了些。 孟长青见他望着自己,自觉有些说错了话,道:“你照顾好自己,过得好一些,你父母在天有灵,他们也会为你觉得高兴。” 观沧海看着孟长青好一会儿,似乎是对孟长青在安慰他这件事有些诧异,半晌才略反应过来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声道:“嗯。” 孟长青没了声音,过了半晌,他抬手不着痕迹地抬手整理了下道袍领子,把谢怀风当时弄的地方又整理了一遍,思索了许久,他看着观沧海,低声道:“别再等了,离天亮还早着,天这么冷,回去歇会儿吧,你若是想看,我早一点叫醒你。” 观沧海望着孟长青,没有再说话,他轻轻地整理了下袖子。 “去歇会儿吧。”孟长青低声道。 在孟长青的注视下,观沧海回身往外走,孟长青见他一步步上了大殿,这才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眺望雪中的太白城,过了许久,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观沧海不知是何时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不远处的孟长青,孟长青撑着栏杆背着大雪剑,白色的剑穗和杂雪一起在风中飞了起来,食指不知道在栏杆上划写些什么东西。 观沧海望着他。 孟长青背对着他,一个人守着外殿。 观沧海不自觉地就望了很久,直到几道极轻微的游光从太白城中央升起来,一闪而逝,孟长青没有察觉出来。观沧海却是望向了东南方向,眼中有些暗,他看的是太白城金碑阵的所在之地。 他避开了孟长青往外走。 金碑阵中。 一个黑袍的修士垂着头坐在那儿,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黑袍裹着全身,仅仅露出一双猩红的眼,雪水打湿了他浑身,他手里捏着块发光的玉石,嘴里不停地低声念着一句话,“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在他的身边,一个魂魄状态的小孩蹲着陪着他,也不说话,只是掉眼泪。 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那修士抬头看去,在看清来人的在那一瞬间,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在他面前十步之外,站着一个年轻的修士。 两人对视着。 那金碑阵中的黑袍修士没有跑,他缓缓抬起苍白的手,扯下了遮面的袍子,露出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观沧海的面色很平静。陶泽身边的小鬼有些怕仙家灵力,擦了眼泪往陶泽身后躲,雪下得小了,更像是雨夹雪,陶泽就僵直着背靠在那金碑旁,黑暗中惨白的一张脸。 也不过三两个月,陶泽已经和之前大不一样,他很瘦,瘦极了,几乎瘦的只剩下了一副骷髅架子,裹在厚重湿透的黑色袍子中,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握着块白玉似的石头,好似这两三个月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若是早一天,他一见着面前的人早跑了,更不会主动扯下遮面的袍子,可今日他却只是坐在地上望着观沧海。许久,他才低声道:“真人。” 观沧海没说话,只是望着他。 陶泽没有说话,好像还是没清醒过来似的,整个人完全没有之前在清阳观大殿大开杀戒抄杀谢怀风一行人时的癫狂。 观沧海在看见那些清阳观大殿前的九个阵法时就立刻明白了陶泽想干什么,那是个复杂的上古招魂阵法,据说可以引死者魂魄重新入世。太白城的每一个道坛下都有个具女尸,用雪封着,便是为了引魂入体所用。又加之,那座由古猿千里迢迢地搬过来的姑射山。 显而易见,陶泽做这一切,是要复活清阳观死去的修士。 观沧海看着陶泽许久,终于低声道:“天行如此,人死不能复生。” 陶泽原本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却在听见那一句话的瞬间,忽然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了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喉咙里爆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吼声,“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如果不是谢怀风破了阵法,我可以让她们活过来,她们可以活过来,她们已经活了过来!”他好像一瞬间陷入了癫狂,“我要杀了谢怀风!我要杀了他!” 观沧海极轻地皱了下眉。 陶泽浑身的煞气和阴气同时暴涨,整个金碑阵全部笼罩在那股失控的邪气中,他一个人坐着说着,本来状似癫狂,却又忽然像是个刚开始学说话的孩子,用极低的声音道:“我可以把她们救回来,她们本来已经活过来了,就还要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就好她们都可以活过来,我没有想害死她们,那盏灯我不是故意的”他开始不停地反复地说着这几句话,竟是透出些无法言说的委屈来。 观沧海听懂了,他全部都听懂了,这孩子在拼命地解释。 终于,他抬手一个仙印点上陶泽的额头帮陶泽定住了神志。 陶泽崩溃了。 好像一根绷到了极致的弦,绷了两三个月,在这一个瞬间,彻底崩断了。 他开始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金碑上刻满了字。 是名字。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用灵力压成了极小的一点,用灵力印在了金碑之上,这是清阳观死去众人的名字。 观沧海望着那些金碑。 陶泽手中的石头摔落在了地上,滚了两圈,翻了出去,停在了观沧海的脚下。 观沧海将那枚石头拾起来,被阴邪至极的招魂术强行聚起来的众多灵识被锁在石头中,发出无人可闻的凄厉哀鸣。观沧海终于低声对着陶泽道:“即便是没有谢怀风,这术法也绝无可能成功。这些不是魂魄,她们早已魂飞魄散。” 陶泽摇头。 观沧海低声道:“这不过是她们生前遗留的一点残念。” 陶泽猩红着眼盯着他,“不” 观沧海低声道:“修道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倒行逆施。” 陶泽仍是摇头,“还给我。” 观沧海望着陶泽,终于缓缓地c轻轻地捏碎了那块玉石。 松开手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灵识从他手心轻轻地散开了,海潮似的涌向了不远处的姑射山。仿佛回家似的。 陶泽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反应,愣愣地看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于此同时,西北清阳观中的修士们全部感应到了那股魂魄的波动,大家全部都醒了过来,猛地一推开窗,只看见东南方向,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了过来,湮灭在大雪之中。站在大殿门口的孟长青一个激灵。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第 95 章 陶泽修了许多年的道, 读过很多年的书, 他并不羡慕高高在上的宗师真仙,对载入各类道典的神仙佳话也兴致缺缺。如今的道门弟子为了一点机缘c修为c名声算计来算计去, 或是像一些所谓的老散修,皓首穷经死咬着几本旧经书, 一辈子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天地。在陶泽看来,这些都不算道。 道是什么?道门真仙翱翔天地之间,放浪江湖之中,朝游北海暮苍梧, 孤身一人敢向天道拍案叫板, 那才是道。 所以曾经陶泽觉得,这世上无不成之事,无不毕之功。移山填海,颠倒乾坤, 只要能够豁得出去,全都不在话下。对于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复活邪术”,他不仅大逆不道地想了,更是去做了。他找到了天下阴气齐聚的太白城, 又拿自己的寿数做酬劳, 请有愚一族搬山太白, 揣摩研究清阳观的邪典, 耗尽所有的心血, 布下了招魂阵, 只为复活清阳观的修士。 这些事情放在道门, 那些老修士想都不敢想,可陶泽却去做了,也付出了别人不敢想象的代价。 他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的强大,他心中害怕,他这几个月几乎没有合过眼,他是真的害怕,怕这一切真的是因为他当初失手打碎的那盏魂灯所起。 于是他招魂太白,他只求一个明白,不管是活得明白还是死得明白。 只有清阳观修士才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要复活他们,得知当日的真相,若一切祸端的确是他打碎的那盏魂灯引起,这罪他认了。他但求死个明白。 观沧海说他搜集的那不是魂魄,陶泽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是人走一条路走到了这个份上,但凡抓着根救命的稻草就不肯放了,他怎么会辨不出来魂魄和灵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不相信那些人真的活不回来了,不相信自己也不过芸芸众生中一个碌碌之辈,不相信原来这世上也有他做不成的事。 他觉得自己置身于火海之中,四周八方都是火。 观沧海捏碎了那枚玉石,在那些灵识散开的时候,陶泽忽然用力地捂住了嘴,大口的血呕了出来,他没有说话,低着头拼命地忍着咳嗽。在他身后的小鬼用力地抓紧了他的胳膊,拼命而急促地说着些什么,像是安慰。 观沧海看着陶泽,终于低声道:“无论生前如何,阖眼那一刻便是安息了,余下的都是生者的事。” 陶泽只是更用力地捂着嘴避免让血涌出来。那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小鬼一直靠着陶泽,他很怕观沧海,一直不敢看过去,只用胳膊紧紧地抱着陶泽。 陶泽缓过来后,抬头看那迅速流散的灵识,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许久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他像是失去了支柱似的,一下子塌了,浑身的魂魄散开,一阵柳絮似的飘了出去。 观沧海看着他。 逆天行事,要付出逆天行事的代价。 孟长青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一幕,孟长青是最先认出陶泽的,直接朝他吼了一声,“陶泽!”他收了大雪剑,走到了陶泽的身边一下子蹲下抓紧了他的肩,“陶泽!?” 孟长青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陶泽,太瘦了,浑身都盘旋着浓烈的阴郁之气,“陶泽,你怎么了?” 陶泽坐在雪中,黑色的袍子埋了半边在雪中,看样子已经枯坐了许久了,魂魄和雪齐飞。那是修士道消兵解之相。 “陶泽?” 陶泽终于看了孟长青一眼,像是终于恢复了些意识,反应却很慢,过了很久,他才抬手轻轻地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一个字都没有说。 孟长青满脸的惊诧,一把用力地抓过陶泽的手帮他渡灵力,他觉得陶泽快死了,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只知道将灵力渡入陶泽体内,“撑着点,陶泽,撑着点。”他不停地说着话。 周围已经有修士看出那浓烈的邪气,刷一下抽剑出鞘,“是那邪修!” 孟长青闻声直接抽出了大雪剑反手插在了金碑阵中,眼中金色雾气暴涨,所有人的剑都被压了回去,连吴聆的降魔剑都被刷一声压了回去。孟长青另一只手用力地抓着陶泽,一点点给他渡着灵力,护着他的心脉,他的手有些抖,大雪剑却是纹丝不动地立着,穗子哗啦啦地在风中响。 周围一片哗然,孟长青只是盯着陶泽,不顾一切地给他渡着灵力。 陶泽意识有些模糊,像是终于认出了孟长青,“你怎么来了?” 孟长青低声道:“我带你回玄武,我们马上回玄武。” 陶泽闻声一下子没了声音,竟是半天哑然。 他知道,回不去了。 可是孟长青死死地抓着他,在他要说话的那一刻,孟长青猛地打断了他,“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先回玄武,有什么事以后再说!陶泽,你撑着点。”话音刚落,孟长青愣住了,低头看去,掌中源源不断的灵力渡入陶泽的身体,却又像是穿过陶泽的身体飘散在空中。 跟萤火似的,将那件黑色的袍子鼓了起来。 孟长青没有去问陶泽怎么了,做了什么,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将更多的灵力渡了进去,然后低声说:“你撑着点,陶泽,不至于的,有什么事回玄武再说,不至于的。” 陶泽看着声音有些颤抖的孟长青,他知道没用了,招魂阵法必须摆在阴气齐聚的太白城,为此他付出了许多代价,包括寿数。当时想的是不管如何,要把清阳观众人救回来,结果就差一夜,那阵法毁于谢怀风之手。陶泽觉得,这些都是命。哪怕是灵识,能够重见一面,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好啊。 说到底,都是命,放在道门中,这叫造化。 陶泽看着给他渡着灵力的孟长青,他浑身的魂魄已经如雾气一般溃散,终于他对着孟长青道:“回去转告我师父,我对不住他。我这性子不怎么讨人喜欢,二十多年来,给他添麻烦了。” 孟长青一把抓紧了陶泽,“你撑着点。”他眼中的金色雾气已经全部失控了,渡入陶泽体内的灵力将陶泽浑身的阴气都给覆盖了过去,他说:“我带你回去,陶泽,你撑着,我带你回去!” 陶泽看着孟长青,他本来是不觉得有什么的,修道之人,又是个药师,无父无母,也无妻儿,他并不如何怕死,可见孟长青死死地拉着他,他竟是难得生出一种悲酸的心境来。而今想想,两人也是同门十年了。许久,他问他,“你专程来带我回去啊?” 孟长青点头,“对!”说这个字的时候,金色灵力已经如雾般笼罩了整个金碑阵,磅礴翻涌,他半蹲在陶泽面前哑着嗓子对着他道:“我专程过来带你回去的,我和我师父差点没闹翻,我把他气成那样,不把你带回去,我都没法跟他交代,所以你撑着点。陶泽,你撑着。” 孟长青用力地抓住了陶泽,他完全不顾自己也与之溃败的灵力,只是一味地往陶泽体内渡灵力,他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陶泽闻声倒是有些微微痴愣,还未有所反应,眉心一凉。 一直默然看着的观沧海终于伸出手,两指点在了陶泽的眉心,在孟长青手中完全刹不住的魂魄崩溃之势一下子止住了,观沧海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孟长青周身全是翻涌的金色灵力,吹得他道服簌簌作响。 所有人都看向观沧海,连压着浑身颤抖的孟长青都回头看去,观沧海只是看着陶泽,两指间有真气回转,化作十多缕缓缓地渡入了陶泽的体内。 没有一人认识那是哪一路的术法,只能看得出来是续命所用。 在真气的牵引下,陶泽原本的魂魄竟是在渐渐地聚拢,他闷哼了一声,似乎压着极大的痛苦,却没有再吭声。孟长青诧异地抬头看了眼观沧海,一下子抓紧了陶泽的胳膊,发现陶泽的命火一点点升起来的时候,孟长青眼中终于慢慢地生出光亮,渐渐露出狂喜来,“陶泽” 陶泽控制不住似的哗的吐出一口血,是鲜红的,命火一瞬间稳住。孟长青猛地扶住了他,“陶泽!陶泽?” 观沧海卷了下两指,慢慢地收回了手。他望向孟长青,正好对上孟长青回头看他的视线,他没有说话。 陶泽脸上终于渐渐恢复血色,他看向观沧海,他知道观沧海是谁,所以才震惊。 周围的修士原本看见那邪修必死无疑,对孟长青的出手有些轻微的不解,此时见那修士的命火竟然稳住了,一下子哗然更大,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唯有吴聆看着观沧海皱了下眉,在所有人都注意着陶泽与观沧海的时候,吴聆的视线却是转开了,望向空中那些流散的灵识。 过了这么久,灵识已经流散得差不多了。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原本流散的灵识有几缕没有散开,而是反向朝着陶泽拂了过去,慢慢的,竟是有聚拢的趋势,吴聆的视线一下子有些幽深。 那原本躲在陶泽身后的无名小鬼忽然喊了一声,“啊!啊!飘回来了!” 大半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引了过去,那小鬼蹭一下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似乎很激动,“看!看!” 众人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刚刚稳住命火的陶泽也抬头看去。 有几缕灵识竟是在风中不散,主动朝着他掠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谁的灵识。陶泽的眼睛缓缓地睁大,鬼使神差似的,他抬手去拢那灵识,大约七八缕灵识吧,悬停在了他手中,像是昏暗的烛火似的。 陶泽也很是震惊,他以为这些灵识必散无疑,却没有想到没有任何的道术辅助下,竟然有灵识凝聚不散,他忽然看向观沧海,问道:“这” 观沧海望着他手心的灵识一会儿,低声道:“招魂术,若是招的是灵识,多数是生前最后的意识。”他轻微停顿了下,“她生前最后一念是你,心中有憾,所以一念在你周身盘旋不散。” 这不是招魂术留下的,而是她自己选择留下的。世上道术变化无穷,但许多时候,真正撼动山海又不可磨灭的,往往是道术之外的东西。 这也是玄武的道本,玄武修道先修心。 陶泽闻声更是迷惑与震惊,“对我有念?”他一下子看向手中,火一般绵软的灵识,他几乎不敢动一下手指,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观沧海看着陶泽,他其实也有些不明白为何清阳观中会有人对陶泽有所留念,打量了那灵识一会儿,低声道:“破碎成这样,不一定能聚起来,若是聚起来,可以知道她死前所见,或许还能得知她所想对你说的。” 陶泽一下子看向观沧海,刚刚命火稳住的那一刻,他没有太大的反应,此刻却仿佛终于活了过来似的,“能聚吗?!” 孟长青半蹲在地上扶着陶泽,他现在脑子其实有些懵,他也下意识随着陶泽看向观沧海。 观沧海在两人的注视下,终于低声道:“不容易。” 他说的是“不容易”,而不是“不能”。 陶泽像是终于有了活人的气息,一把拢住了那灵识,眼睛骤然放出光来,“好”他似乎不会说话了,“那就行好的那真的是太好了”他激动之下猛地又咳嗽起来,一把抓住了孟长青的胳膊。他抓的很用力,仿佛一下子变得惜命起来。 孟长青忙扶住了他。 金碑阵外,吴聆一直盯着陶泽手中的那团聚聚散散的光,当听到那灵识能聚的时候,他脸上没什么反应,降魔剑上系着的穗子却一下子抖开了,轻轻扑簌了两声,又歇了下去。他的眼神原先是有些幽深,又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那群修士本来是前来捉拿邪修,变成如今的局面,估计谁也没有想到,怎么那邪修怎么忽然和李道玄的弟子扯上了关系?更诡异的是,那邪修貌似还是个玄武弟子。吴聆与长白弟子率先站出来帮陶泽与孟长青解围,说是闹了个误会。那一日被观沧海所救的那一派弟子也站了出来,替金碑阵中的观沧海说了两句话,估计是把这三人当做一伙的了。 吴聆自知解释不清楚,也不多说,表明此事玄武一定会彻查,他在外游历多年,在道门的声名与地位都很高,他一出面说话,语气肃然,众人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陶泽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浑不在乎,他只是握着那团灵识。他看向观沧海。 观沧海也望着他,许多事心照不宣。这孩子不容易。 陶泽并不失落,反倒是渐渐地狂喜起来,足够了,真的足够了,他压着喉咙里翻涌的血气,护着手心的那团微弱的灵识。 道门推崇道法自然,一直以来都主张限制弟子滥用聚魂术法,许多招魂术都是禁术,乃至于如今有个说法,用招魂聚魂道术的都是邪修。这灵识只是清阳观弟子生前留下的一点意识,打个比方,人去世了,影子却留了下来,魂魄是本体,灵识便是影子,两者不可混为一谈,重聚灵识比聚魂还要难上许多,因为灵识往往比魂魄更脆弱。 陶泽也不知道观沧海要如何做。他知道观沧海是谁,昨天交手便察觉出来了,那样磅礴强大的金仙灵力,他只认识一人,这世上也只有这一人,那人是玄武的问道碑。 可即便是拥有再强大的修为的道门金仙,面对破碎的灵识,也只能束手。这灵识如今碎成这样,是真的一丁点灵力都承受不住了,更别提金仙灵力。 陶泽之前用极大代价设下的阵法倒是真的有可能重聚这些灵识,并且让其短暂地附身尸体,造成“复活”的假象。可如今那法子行不行得通另说,那阵法邪气太重,已经被谢怀风误打误撞地毁了。 陶泽没有办法了,观沧海却说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办法。 此地是北地,北地苦寒,佛宗林立。 “若是供入珈蓝寺庙,兴许能得到一线机缘。”他低低说了一句,雪落在了他的肩头。 孟长青当时的全部心思都系在疯狂咳血的陶泽身上,若是他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观沧海望着自己的眼神非常熟悉,他一定能认出来,可是他没有来得及回头看。 北地佛寺星罗棋布,有布衣僧人坐在院中,一下下敲着木鱼,袈裟上积了两三堆雪。 梵音阵阵传开,“云何为贪?于有c有具染著为性。能障无贪c生苦为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第 96 章 孟长青一行人找到了一座白瓦寺庙, 那寺庙坐落在冰冻的长河边, 占地颇广,外墙斑驳, 瞧着有些年代了。 吴聆走上前去敲门, 不一会儿,一个小沙弥冒着雪过来开了门。吴聆站在最前面, 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 大殿中一尊倒坐观音猝不及防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忽然顿住了尚未放下的手。 那是一尊半旧不新的倒坐观音, 翻新了几次, 模仿了珈平的古制, 衣摆缀着墨绿的青石,微微颔首坐在一朵硕大的莲花之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尊菩萨塑像,在尊崇佛宗的北地随处可见。吴聆却是下意识地停住了。 那小沙弥看着面前这群修士装扮的人, 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疑惑了一会儿, 微微侧了身。 小沙弥把门稍微拉开了些。 孟长青与其他人都陆续大跨步走了进去,人都快走完了,唯有吴聆不知为何还站在原地。他望着那尊倒坐的观音,雪落在他肩头。 那小沙弥疑惑地望着他, 终于低低地提醒了一声, 终于, 他也步了进去, 恰好后禅院传来晨钟声。 当——当—— 雄浑庄严,绕梁不绝。 孟长青他们来这寺庙是想养一养那灵识。 这寺庙瞧着占地广,僧侣却不多,内院摆设也都很简单破旧,后院住了群香客,每一扇门上都贴着副对联。这些日子北地因为太白城的邪修闹出了不小的事,人心惶惶,这寺院不比那些有道行高深佛修坐镇的大寺,已经闭门谢客小半个月了,躲躲风头。 谁也料想不到,在两千多年前,这座穷酸的佛寺曾是北地佛宗根脚,一个着红鞋的哑巴僧人越过雪山来此布道,梵音自此响彻这片苦寒大地。 随着许多佛宗弟子陆续自立门户,这座寺庙败了下去,可根脚仍在,这座寺庙是北地最合适供魂的地方。那老住持听了前因后果,沉默了片刻,命小沙弥在正殿摆了一只小桌案,那桌案都是临时找的,用一块墨绿绒布盖住了上面的糟糕划痕。 陶泽在那尊倒坐观音前,微微颤抖着手,将那点灵识供在了那尊破旧的桌案上。 他几乎不敢松手。 那么一点光。 仿佛轻轻吹一口气都能灭了。 有灰袍的僧人在一旁低声为那灵识唱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生死面前,他们的语气漠然又慈悲,除了观沧海与吴聆外,在座的修士都没有听懂。那群僧人唱了许多篇经文,朴实无华的,辉煌灿烂的,浩浩佛经几万卷,不过一句“放下”。 陶泽盯着那点灵识,眼中隐隐约约地阴起来,手中的动作却愈发轻了下去,他低声道:“别怕。” 孟长青心中莫名的一酸,他转开了视线看向了门外,冰天雪地,院前趴了两条黑色的大狗,温驯地趴在栏杆上看雪。孟长青听着梵音看着那一幕,久久无话。 这缕不知是属于谁的灵识究竟能不能凝聚成形,谁也不知道。 这世上的许多事都这样的,但凡选择了去做,就不要多想。 孟长青一行人在后禅院暂时住了下来,那抹灵识往死里撑也撑不到半个月,要么半个月内凝成形,要么半个月内消散,就这么两个结局,大家都愿意等一等。 入夜,孟长青陪着陶泽坐在殿中守着那点灵识,老主持来给他们送炭,吴聆与那老住持在小院里单独聊了一会儿,老住持诧异于吴聆在佛学上的造诣,一个年纪轻轻的道门修士能有这么深的佛学造诣,很不寻常。他直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吴聆先是没什么反应,许久才露出了一个礼节性的笑,那老主持只觉得他谦逊有礼,这副宠辱不惊的性子确实难得。 吴聆看着那老主持,没有再继续说了,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陶泽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他压了下,然后他抬头看向那烛光笼罩的灵识,他忽然扭过头对着孟长青道:“我觉得她是个姑娘。” 孟长青看他,许久才道:“清阳观女修居多,可男弟子也有不少,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姑娘?” “我猜的。”陶泽似乎已经恢复了元气,宽松的黑袍套在身上,他一双眼望着那灵识,半晌才低声道:“胆子这么小,应该是个姑娘。”说着话,他抬手小心地拢了下那灵识。 孟长青望着陶泽忽然就没说话,他怕他一开口会失态。 一群人从那一日起便开始守着那点灵识,白日僧人诵经祈福,入夜后陶泽守着,那灵识一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这副样子,偶尔会忽然跃起,在那尊倒坐观音前盘旋一圈,然后落回去。观沧海说这是正常的,灵识不是魂魄,没有自己的意识,循着生前的印记,时常会做出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陶泽会盯着灵识,在灵识跃起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会忽然变的温柔。 一切都没什么起色,日子一日又一日过去。 北地的雪也下得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太白城的邪修传闻消停了两日,陆陆续续地有些小佛寺开了门,扫去了门前的积雪。唯有这座寺庙依旧紧紧闭着大门,这寺庙里的僧人胆子确实有些小,一点风吹草动都听不得,非得要等到一切都彻底歇下来才肯开门,但说起他们的心地,又是真的善良,听闻清阳观灭门之事后,连六岁的小沙弥都雷打不动地每日来这殿中为那抹灵识诵经祈福。 无论古今,这种精神都值得称颂。 吴聆一直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陶泽守灵的时候,他也会在殿前坐下,看那灵识聚聚散散。 佛寺关门,里面的僧人与借宿的香客却是要吃饭的,天越来越冷了,炭火衣服之类的也都要添置起来。北地穷苦,许多东西造不出来,在往些年,东临和春南的商贾于是常常赶着骆驼驮着各色货物来北地贩卖,这些远道而来的商贾被称为白商。 前些日子太白城邪修作祟,许多的白商不敢进北地,大家千里迢迢的来一趟也不容易,于是白商不约而同地躲在了北地附近的大镇中,盼着各地赶来的修士赶紧收拾了邪修,他们好做生意挣钱,抓把紧说不定还能赶上回老家过年。 能御剑飞行的修士毕竟是少数,即便是有,也都忙着修道,怎么可能帮他们一群小人物飞来飞去运货?这世上终究是普通人较多。 这两日太白城消停了,许多白商陆陆续续地进了北地,骆驼商队开始在各个街道出现,倒卖各色货物,从粮食到衣料再到茶叶什么都有。北地除了个别大宗,大多佛寺都没什么钱,但该添置的东西还是要添置,他们会拿些开光的护身符或者是手抄的经书与白商换,这些东西去了春南或是东临一倒手其实能卖不少钱。 孟长青借宿的那佛寺中的僧人最近也和白商换东西,这些事原本与孟长青他们无关,可这一日,也是凑巧,一个白商与佛寺做生意,僧人看这天寒地冻的,于是请她进来坐坐暖暖身子,她进来了,正好撞见了负着降魔剑走过正殿去往后院的的吴聆。 下一刻,往后院走去的吴聆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颇为惊诧的声音。 “吴道长?” 吴聆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冰天雪地里站了个女人,瞧着也就二十三四,很显年轻,穿着身厚厚的灰色冬袄,打扮的很利整,见吴聆回头看去,她忽然一把扯下围巾,笑道:“巧了!” 吴聆看着她,先是没认出来,好半天才记起来,“你是——吕师弟的姐姐?”吕仙朝有个姐姐,前些年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有点印象。 那女子一下子笑了起来,道:“是我!真的巧了,这大冷天的在这儿能遇上你们!”她说着话忽然恍然大悟道:“最近太白城闹邪修,你们是来此地降妖伏魔的吧?”她说着话,下意识往殿中看,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 吴聆立刻明白过来,低声道:“吕师弟没有跟过来,他此时应该人在春南。” “这样”那女子听见吴聆这么说,自己反倒是先一顿,她不自觉地摘下了羊绒手套,也没什么沮丧神色,反而笑了下,“吴道长,我家来福我家仙朝在山上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没有,吕师弟在山上潜心修行,一切都好。你放宽心。” 那女人立刻道:“是了是了,长白有这么多像吴道长这样的师兄弟,还有这么多道行高深的师父们,大家都这么照顾他,来福仙朝有你们管教着,我自然放心。”那女子说着话又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和吕仙朝很像,都透出股爽朗利落的感觉,不同的是吕仙朝的笑容常常透出股令人不喜的阴阳怪气,这女子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吴聆其实有些略微的诧异,“吕姑娘怎么会在北地?”自从吕仙朝与他姐姐闹翻,吕素孤身一人白着脸失魂落魄下山后,他好几年都没见着吕素了。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孤身出现在苦寒的北地。 吕素闻声笑了下,道:“日子不容易,来这儿做点小买卖,没成想能在这儿撞见吴师兄,真是巧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第 97 章 吕素是吕仙朝的姐姐, 她原也不姓吕,打小在娼妓院长大, 她早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了, 左右不是吴就是刘,吴地平民基本就这两个姓。她收养了吕仙朝后, 拿了他的姓给自己用, 从此她就叫吕素了。 她一边进屋一边和吴聆说着话, 当年吕仙朝偷窃师兄的银狐外披那一大闹过后,她当众甩了吕仙朝两耳光, 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从此两姐弟便没有了联系。那件事后她心里头一直很后悔,和吴聆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也不知我当时怎么了, 他打小是个要脸的。”说着话她不住地叹气。 吴聆怕吵着正殿中守灵的孟长青和陶泽, 带着吕素去偏殿坐下了, 他听着吕素的话,低声道:“吕师弟年纪小了点,性子要强是正常的。”他说到这儿轻微的一停, 继续道:“以他的性子,不像是会去偷盗别人东西的。”这话他当年也说了, 不过那时候所有人都盯着吕仙朝和吕素闹翻的场景, 事情的真相反倒是没人在乎了。 吕素一听这话, 攥着手套的手不自觉地紧了, 半晌才道:“我知道,我其实也知道的。” 吴聆看向她。 吕素声音低了下去,“我当时在气头上,他平日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我怕他真的干了这些事,到时候被逐出长白山门,他可怎么办啊?我是真的太慌了,他这么要脸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偷师兄的东西?”她一说起吕仙朝就停不下来,“我下了山,还没走出长白山门,我就悔了,说到底还是我没用,也没法给他撑腰,让他在长白受这些委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件银狐外披,他心里是真的喜欢。” 吕素说着话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皱眉头,似乎有些难受,却又压着,“他不会去偷东西的,我知道的。” 吴聆见状,抬手给她倒了杯热茶,“吕姑娘怎么到北地做生意?” 吕素道:“我回了吴地之后,觉得摆小摊实在没出路,拿攒了这么些年的钱做了点买卖,后来瞧见白商的骆驼队打吴地买丝绸布匹,我去打听,他们笑话我是个女的,说女人跑什么商,我就说还不兴女人做生意了?”吕素说到这儿,温和地笑了下,“我就做下来了,这两年跟着商会到处跑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吴聆一直望着他。北地和吴地相隔近万里,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女人,一没势力,二没修为,孤身辗转蛮荒之地讨生活,短短几年间打出一小方天地,其中种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吴聆问道:“这两年没有和吕师弟联系吗?” “拜托过长白的师弟给他送过几次东西,也送过两次银子,他是记恨上我了,所有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吕素说这话的时候,手不自觉地摸着桌案,“去年去东临那边跑商,瞧见一件银狐外披,水灵灵的,我就买了下来,想了大半个月偷偷给他寄了过去,估计是给他扔了。”吕素说这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低声喃了一句,“两千多两银子呢。” 吴聆看着吕素,闻声默然,许久才道:“吕师弟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吕素闻声难得笑了笑,道:“倒是不用他明白,他看不上银子呢。”吕素也看得开,“我也明白的,过两年等他出了师,那就是仙客了,和我们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还在乎什么银子?修仙的人都要讲究个别离外物,他一心云游天下,野心大着呢。” 吴聆想了半天,终于低声道:“这倒是个误会,其实修仙之人也很缺钱,长白不比玄武,光排场花销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银堂弟子每年年底都在想办法填补亏空。”他说了句实在的话,“那是个无底洞。” 吕素原本端着那杯热茶打算喝,闻声差点没呛着,她看向吴聆,见吴聆面色温和,意识到吴聆在开解自己,终于笑出了声,“吴道长你真的是”她一时竟不知如何说好。 吴聆望着她,见她笑了起来,语气缓了下去,道:“吕师弟会明白的,大道在红尘中,修行终究是要脚踏实地,天理与人欲都是长白弟子的必修。” 吕素脸上的笑挂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才道:“他啊”她忽然低声道,“我是打算开春回去,去长白瞧瞧他。” “开春走的话,我可以捎你一程。” 吕素颇为惊喜,“这多麻烦” “吕师弟毕竟与我师出同门,吕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吴聆见她的茶水冷了,又不声不响地给她换了一杯热的茶水暖手。 吕素这辈子过的苦,小时候在牌坊里混日子,后来赎身摆摊卖烧饼,再到后来走南闯北做生意,可谓是尝尽世上冷暖,她看着吴聆递过来的那杯暖手的茶水,一时心头思绪万千,她伸手去接了,低声笑着道了一句谢。 她笑得很温和,仿佛这些年岁月没有丝毫亏待她,她笑得令人心定。 吴聆看着她。 吕素又问吴聆为何会在这荒寺中,吴聆和她说了清阳观的事,剔除了许多的细枝末节,只说了清阳观灭门与那抹灵识的事,别的一概没提。吕素听完后看向那宝殿,许久都没说话。 * 孟长青与陶泽几个人已经守着这灵识十来天了,这事一点起色都没有,孟长青原来担心陶泽会急躁,却发现陶泽越到后来越是平静。陶泽每日都盘腿坐在那殿前,也不多说话,青烟缭绕中,他比谁都冷静,仿佛短短十几天他就完全换了个人。 他越是如此,孟长青越是心中不安,想开口说句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观沧海时常也会来这殿中坐一会儿,话很少,多数的时候就是静静地坐在掉漆的柱子下,视线会不经意地落在孟长青的身上,然后又轻轻地移开,无论来去他都没有声音。 孟长青有时会觉得观沧海此人确实有些奇怪,也仅限于此。 北地这两日一直在下雪,天气很冷,宝殿里也寒意逼人,原本所有的长白弟子和一大批修士都在殿中守着,渐渐的,来的修士少了,十几日干等过去,许多人的耐心消磨干净了,殿中只剩下了陶泽和几个小辈雷打不动地守着,倒是受了重伤的谢怀风会撑着半口气时常过来晃悠。 谢怀风估计是受了内伤眼神不好,没认出陶泽是那邪修,他自己因为受伤的缘故浑身戾气,弟子们也不敢和他说这些,他当那邪修跑了,剩个清阳观弟子的灵识在养着,他这人没什么同情心,但是贵在觉悟高,既然这辈子选了要降妖除魔,他就做好了随时死于非命乃至横死街头的打算,所以他没觉得清阳观弟子全死了有多可怜,顶多是有些感慨。 都是同道之人,不会有多少同情与敬佩,倒是觉得能够理解。 而他之所以每日磕着药也要来转两圈,不是心疼那灵识,他主要是盯着点观沧海,他总觉得观沧海不对劲儿,他怕出事。 他是不信吴聆和孟长青这俩二傻子的,吴聆虽然见识多,但是本质上是个没什么原则的老好人,这种人扔条毒蛇在他面前他都会去捡起来暖一暖,他和吴聆好歹同门多年,他对吴聆是比较清楚的:一个比较能打但是很娘的废物。孟长青就更别提了,出身玄武高门的正派少年修士,仙门魁首李道玄唯一的弟子,秉性纯良,听着好听,说白了没见过世面还比较蠢,和吴聆一路货色。 谢怀风是个聪明人,对自己的认知也很全面,他是一个比较刻薄的人,所以他每日盯着观沧海,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就是觉得观沧海这人有问题。东临绝对没有这号人物,绝对没有。 吕素到寺庙的这一日,雪下得尤其的大,风一阵阵刮过,跟狮吼似的。她在后禅院住下了。 当天晚上,孟长青、吴聆、陶泽、裹着两大张贵重无比的白狐裘的谢怀风、一言不发坐在角落中的观沧海、两个长白少年修士,还有两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寺院沙弥统共九人在宝殿中守灵,那抹灵识在众人眼前一跳一跳的。 宝殿中很冷,毫不夸张的冷,修士坐半刻钟都觉得骨头隐约发寒,这不是一般的寒,而是和这座千年古寺的选址有关,仙家修为也抗不久。而且佛宗有条规矩,立冬之后,也就是即日起,正殿中入夜后不准烧炭。裹着白狐裘的谢怀风问了一句这规矩有什么由来吗?他虽然措辞客气,但是字里行间都表达了他的惊奇和服气。 小沙弥没有理会他夹枪带棒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何,孟长青觉得殿中渐渐地没有刚刚这么冷了,他原本拿修为硬抗着,此时发现殿中好似暖和了些。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小沙弥回头看了眼,下着大雪的殿外立了个裹着厚羊绒外衫的年轻女人,她手中抱着几条厚厚的羊绒披风。 吴聆也回头看去。 吕素。 吕素进了大殿,脚步放的很轻,她把披风给大家发了下,孟长青和陶泽他们都不认识吕素,吴聆扭过头对不明所以的孟长青低声道:“是吕仙朝的姐姐。” 吕素见吴聆在和小师弟说悄悄话,笑道:“叫我素娘就行。”她把一条披风递给了孟长青,“裹裹脚,暖和一些。”她是把孟长青当做了长白小师弟,见孟长青傻愣着,她随手帮孟长青系了下带子,“这个这么穿,就裹着,暖和。” “多谢。”孟长青看着她,低声道了一句谢。 坐在角落中的观沧海看着裹着披风扯着边角的孟长青,原本摊着一只手烧着灵力帮孟长青取暖,见状轻轻地收了,他的表情神色一直没什么变化。 吕素刚刚在后禅院和寺院弟子聊完,得知吴聆他们夜里冷,立刻抱了几条披风过来。余下的披风便铺在了地上,让几个小辈坐的暖和些。两个修为尚浅的弟子盘腿坐了上去,吕素看着那两个长白少年,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谁,忽然就好半天没能转开视线。 那俩长白少年修士其实有些困了,却睁着眼睛强撑着,刚刚冻得不行,便一边互相挨着取暖一边不声不响地继续守灵,他们瞧着也就十五岁的模样,富贵人家出身,和吕仙朝一样的年纪。长白不比玄武,弟子十来岁便常常跟着师兄弟下山,什么苦都要吃得下去,吕仙朝才多大,前阵子跟着吴聆他们下山去宁城,遇上了蛇形修士也没退过一步,修为高低暂且不提,两个字,硬气。 道门除了顶部那一小搓修士以及玄武弟子,其余的修士其实并没有多少书中写的那么风光安逸,闯天下靠的就是硬气。 吕素问了那俩小修士一句,“还冷不冷?” 那俩少年忙摇摇头,其中一个对着吕素略羞涩地笑了下,然后继续守着灵,另一个似乎见过吕素,一双眼提溜着转。 吕素找了位置坐下了,陪着这群小辈在这寒意侵人的大殿里坐坐,她望向那铜钵上几缕将散未散的灵识。 其实吕素今日傍晚和那寺院僧人聊到这灵识的事,那老僧和她说了一句实话,这灵识怕是不可能聚起来,都这么些天了,都快散干净了。此时吕素望着那点灵识,想起那老僧的话,又望了眼这殿中不肯离开一步的众人,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殿外又有脚步声响了起来,吕素回头看去。 是寺院的老住持,背着一只手佝偻着背走在黑灯瞎火的雪夜里,手里拎着只覆着蓝布的筐,他登上台阶进了屋,把那蓝布揭开,是一篮子的炭。他低声对着一旁的小沙弥道:“去把炉子升起来,暖一暖。” 那小沙弥很震惊,却听见那老住持道:“快去吧,别冻坏了。” 众人都很诧异,谢怀风尤甚,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老住持。老住持挺和气,一顶的宽大毡帽垂下来遮住了两只耳朵,他没多说什么,把一篮子炭交给小沙弥,自己又对着那抹灵识又念了两句经文。 北地的僧人无论修为境界高低,念经都和低声唱歌似的。 住持道:“今夜天冷,升炉子暖暖,不过后半夜可不能继续待了,那天冷的,多少炭火都挡不住。” 北地佛宗的规矩和春南以及东临大不相同,在春南,佛祖面前的灯是决不能灭的,然而北地的佛宗却有冬日后半夜禁闭的规矩,各地风土人情如此。入乡随俗。 住持看着那灵识,又道:“在北地,香客来寺中替亲朋知交招魂,众人都围着炉子说些生平的乐事、快事,笑着笑着便把故人的魂招来了,生从极乐去,死往极乐去,诸位不如说些有意思的事给这位走了的仙客听听,兴许故事说的有意思,这魂又打个转回人间听两声笑,听个热闹。” 住持身子骨不好,扛不住冻,站了片刻,等炉子的火升起来便离开了。他走之后,陶泽坐在原地望着那跳跃的灵识,终于他扭过头对着孟长青道:“你讲个故事?” 孟长青被他点名,回头看了过去,半晌才道:“我?” 陶泽看着那灵识许久,低声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猜,清阳观到底是谁对我有所留念,”他说到这儿极轻地一顿,“若是没有猜错,她生前是很爱听故事的,她一辈子都留在清阳观,哪里都没去过,天南海北的故事她都想听,趁如今,给她多说两个吧。她爱听这些。” “我我差不多都在玄武修道,我没有什么故事,读书修道而已”说着话孟长青下意识看向吴聆,吴聆走南闯北多年,见得东西自然比他多。 两个小沙弥一听见要说故事,耳朵都偷偷竖起来了,他们自出生起没有出过北地,常常听白商们说离此地万里之遥的春南和东临,听闻那里有黑白双色燕子,有蘸水桃花,还有旷达名僧和逍遥修士弹剑而歌,这些都是苦寒北地所没有的,对他们而言非常新奇。 一下子,所有人都正儿八经地围着那灵识,要说故事。 吴聆见孟长青看着自己,难得没能说出话来,他倒是见识多,可稍微紧张些便控制不住地结巴,要说故事实在是难为他了。他下意识看向谢怀风,在见识方面,谢怀风也是十岁跟着师兄下山游历,走遍名山大川,一身的故事。 谢怀风见吴聆望着自己,随手裹了下自己的狐裘,一副“我是个病患你们好意思?” 吕素见状笑道:“那我给说两个,我这些年跑商,倒是见了不少的世面。”她讲了两件事,挺有意思的,讲的是吴地人养小鬼,别说那俩小和尚了,连孟长青与陶泽都听得颇为认真,他们没去过吴地。 吕素说完后,看向那两个小和尚,她把话匣子一打开,众人后续的聊天忽然间顺畅了许多,谢怀风勉为其难地讲了两个蜀地的故事,讲着讲着自己先乐呵了,一下子没有停下来。孟长青讲得则大多是书上记载的玄武剑修事迹,道门剑仙飞渡大江,朝游北海暮苍梧,一剑抚平不平事,诸如此类,他说不清楚的,吴聆会帮他解释两句,吕素说的则是这些年她跑商所见的各地风俗人情,民生百态,她说的最温柔,仿佛在众人说的道门江湖中注入了人情味。 陶泽的话很少,他所有的故事那小姑娘已经全部听过了。 在不绝的声音中,在那抹跳动的灵识前,一副画卷徐徐展开。 他们在座的有出身蜀地高门世家的谢怀风,有春南长白宗大弟子吴聆,有在玄武潜心修道多年的孟长青,有吴地出身阅尽世事的吕素,所有人都在说平生所见所闻,一个又一个故事,仿佛要带着这小姑娘一夜之间看遍四海山川。 很奇怪的一件事,谢怀风竟是最是悠游自在的,他说全天下的事,什么都说,开口后就停不下来,他说那些殉道而死的道友,说奇峰俊岭,说无端怪事,说不平而鸣,在最激动处他却忽然停了下来。 “桑田改变依然在,永作人间出世人。”一个长白少年修士忽然单手紧紧握拳说了一句,他是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一说完抬头看着谢怀风,一时怔住,谢怀风也望着他,谢怀风忽然笑出了声,那长白小师弟的脸刷一下红了,涨红的,满脸都是被人看穿了心中所想的窘迫与局促。 四千年前,真武大帝登临春南祁连山顶,眺望四海山川,亲笔写下这句诗。 桑田改变依然在,永作人间出世人。 振聋发聩。从此无数长白弟子前赴后继地沿着他走过的路负剑下山,斩妖除魔,万死以赴。 说话声依旧此起彼伏地响着,还是在这座略显破败的寺庙中,少年修士们继续围着火炉说他们没有说完的故事。 嘈杂间,依稀可见一幕场景,一群少年修士拉着个小姑娘的手,带她看山海,走大川,抱不平。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团灵识渐渐地不怎么跳跃了,很细微的一个变化。 观沧海一直坐在角落中望着他们一群人,按年纪算,在他的面前,这些人真的是小辈的小辈了,他听着他们讲故事,听他们吐露心中抱负,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孟长青身上,孟长青坐在烧红了的炉子旁,大雪剑装在剑匣中立在一旁,少年人独有的那种锋利,像是刚刚出鞘的剑。孟长青在玄武山上时一向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他没有见过孟长青这么放松过,孟长青和吴聆说着话,说的是剑道、降魔、修行。 寥寥几句话中隐隐竟是透出少年独有的野心意味,观沧海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孟长青,这样子的孟长青很少见,他没有见过。 也不知道是谁先提了一句当今道统之争。 那俩小和尚已经被这群人说的故事彻底的惊艳了,从前听白商说这些,往往都是一个地方,哪里有这种四海天下尽归眼底的感觉,一个小和尚听得略有些激动,他忍不住问道:“吴地,春南,东临,古蜀,在道门里面,这其中哪里的修士最厉害啊?” 吕素接话道:“自然是春南,春南长白宗,那是天下道宗的根脚,如今长白的两位真人,那都是声名显赫备受尊崇的老前辈。”她以为在座的众人都是长白宗弟子,这话说的直白而干脆。她对着那小和尚道:“如今天下道观,十之八九皆是长白所立,说长白是道宗之首,当之无愧。” 陶泽与孟长青闻声两双眼睛一齐看向吕素。 玄武位于东临极东之地,又是避世宗门,在世上的声名确实远不如长白,玄武道观弟子常常被认作长白弟子。在吕素,或者说在许多百姓的心中,长白才是天下道统。 吴聆道:“论道源,东临玄武不输长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8.第 98 章 孟长青和陶泽给小沙弥讲了讲玄武, 玄武的道, 玄武的道典, 以及辉煌灿烂的宗师传说。 对于许多人包括吕素在内的普通人来说,这是全新的东西, 在东临原来还有这样一片巍峨连绵的山脉,山门前竖着一块名叫“问道”的孤碑, 山中处处悬着道诗, 来往的全是修士真仙,那是世外的天地。 “李道玄”这三个字的出现令这两个小沙弥惊叹不已,他们也不知道“李道玄”是谁, 只隐隐感觉到这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和玄武摆在一起, 分量很重。人确实是有直觉这种的东西的。 孟长青不敢直呼其名, 只说“真人”, 但谁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因为他的语气很肃然。他也没说这是他师父。 陶泽不是孟长青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二傻子, 他和孟长青说这些的时候,他其实捏着把汗, 忍不住看了眼观沧海, 之前他一直没敢仔细看, 此时看过去却发现观沧海已经从一开始的微怔变回了正常神色, 甚至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轻纵。见观沧海是这态度, 陶泽思索片刻后, 也就浪了起来, 自己的师门,自己的师伯,自己不吹两波谁来吹? 孟长青一开始还抱着出门在外不争不骄的想法,结果被陶泽带跑了。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李道玄”,他读过道宗典籍中所有与之有关的篇章,最重要的是,这是他的师长。 他吹得很实在,引经据典,每一个字都带着尊敬,他是认真的。 陶泽被孟长青逗着了,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气,他看出孟长青这是说着说着动了感情了,毕竟是师徒,若是换了他自己在这儿说他师父的事迹,他怕是比孟长青还要激动。他表示,孟长青说的都对。 观沧海看着正在说话的孟长青和陶泽,听着他们说这些事,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一直没转开视线。 那小沙弥从前只听说长白宗,头一回听见玄武,原先想问一句“当今天下修士谁是第一”,可忽然想到面前这群人不是师出一门,他住了嘴。出门在外,自然是自己的师门最好,非要问谁是第一,这帮人万一在佛门清净地打起来了。 小沙弥于是就继续埋头到胳膊中,搭着脑袋听孟长青讲故事。 这故事真好听。 到了后半夜,按照北地佛宗的规矩,宝殿必须熄香关门了。几个人如今身在人家的地界,都挺守规矩,也没多说什么。孟长青与吴聆帮吕素收拾那些披风,这些披风原是吕素运到北地卖的,几个人把殿中收拾干净,熄了炉子,走出了大殿。 那抹灵识在黑暗中极轻地跳跃着,碧幽幽的一簇光。 陶泽站在尚未关闭的殿前望着那抹灵识,他已经十多天没有合过眼了,走出大殿的一瞬间,他心中一阵怅然。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正如那些老僧说的,散成这样,这灵识怕是凝不起来了。 孟长青见他不走,对着他道:“我在这里设了玄武阵法,我住隔壁,你住后殿,一有动静,我们马上就能过来。” “你先走吧,我在这里单独陪她再坐会儿,你也好多天没合眼了,回去早点睡。” 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把手里提着的灯递了过去。 陶泽伸手接了。 两两无言。 * 吴聆送吕素回后禅院,孟长青和陶泽在宝殿前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孟长青才往隔壁走,一出正殿,举目望去一片黑灯瞎火,这寺庙为了省去灯油钱夜里并不点灯,黑暗中路也不好走,踩在雪中一步一坑。 孟长青走了一阵子,忽然听见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他脚下极轻微地一顿。 雪下得很大,黑暗中什么都瞧不清,三尺宽的道路上全是积雪,一脚踩下去辨不出声音是谁的。 一个身影走到了拐角处,早躲在暗处的孟长青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出手,电光火石间他跃了出去,一把将人压在了墙上,手抵上了那人的脖颈,将人紧紧地圈着按在了墙上。咚一声闷响,那人背抵着墙,肩上的雪全摔了下来。 “吕姑娘送回去了?你跟着我这是打算跟着我回屋?”孟长青凑过去问他。 那人任由他死死地压着,没有做丝毫的抵抗,闻声缓缓地抬头看了一眼。 这天太黑了,雪下得又大,可也不是一点光也没有,孟长青还没瞎,一看见那人望向他,他一句“师兄”还没出口硬生生地呛了回去。他瞧着这人也愣了,下一刻,他刷一下子松开了手,动作快的跟火燎似的,迅速道:“抱歉!” 观沧海看着他,黑暗中也辨不出什么神情,良久,他抬手慢慢地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衣领。 孟长青哪里想的到这人会是观沧海,他刚刚一听见脚步声似乎跟在他身后,他想着一准是吴聆啊。平时他都时刻铭记师门教诲做一个正道弟子的标杆,人模人样恭谨谦卑,在吴聆面前却完全无所谓,混熟了之后常开个玩笑打个招呼什么的,吴聆都习惯了他偶尔抽两下。 孟长青在人前还是比较努力想做一个标杆的,他忙给观沧海赔了个不是,“实在对不住,你没事吧?”他这抹黑忽然跳出来阴一把,确实挺无礼的,要是换个人,被这么一吓,说不准下意识就一个诀朝他砸过来了。 观沧海低声道:“没事。” 孟长青有些尴尬,道:“对不住,我刚以为是算了,你这是要回去吗?”观沧海似乎掉了个什么东西在地上,孟长青低身帮他捡起来,交到他手上,好像是块玉,摸着有些凉。 观沧海没有回答孟长青的话,他自然知道孟长青把他错认成谁了,接过了自己的东西,见孟长青还望着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没事。”过了会儿,他低声道:“平时见你谨慎,少见你这么莽撞。” 若是换了个长辈说这句话,孟长青会觉得是责备,可同辈之间说这么一句却是再平常不过。大多数人说这话,说明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中,也就是没生气。孟长青听出来后,心中松了口气,尴尬也散了些。他立刻道:“是我莽撞了。” 两人站着不动,雪下得又大,孟长青尬了半天,见他不走,干脆就请他进院子坐坐。他就住在这大殿隔壁。 孟长青进了院子,去点灯了。 观沧海看着在廊下点灯的孟长青,不停地收拾着自己刚刚被孟长青弄乱的衣领。在他的印象中,孟长青是个非常规矩的人,经手的事情少有差错,人也没什么脾气,很乖。孟长青小时候,谢仲春还会说他顽劣,后来谢仲春便没有再提了。而今观沧海才隐隐回过神,当年仙界大典,为何长白宗洪阳真人吴鹤楼光凭背影就一眼认出孟长青是孟观之的儿子。 父子总是有些相似的。孟观之名震天下时,那是少年成名,桀骜无匹。孟长青骨子里是有些少年心性的,只是在师长面前压着。 观沧海看着提着盏灯朝着他走过来的孟长青,低声问道:“你很喜欢下山游历?” “什么?”孟长青把灯在观沧海面前放下了,他其实有些没想到,观沧海真的愿意进来坐坐 ,从他这两日的观察来看,观沧海似乎习惯独来独往。想起谢怀风的那番话,他下意识多看了两眼观沧海。院子里的雪打着卷落下来,观沧海一身道袍跟雪一个颜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图谋不轨的邪修,倒像是化外的宗师。 他更觉得自己刚刚手贱了。 观沧海问他,“比起在山中清修,你似乎更喜欢云游四方,山中的日子很难熬吗?” 孟长青不知道观沧海怎么忽然问他这些,半晌道:“不是。” “那是为何?” 孟长青看了眼观沧海,一边想着两人也不熟,这人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些,一边又想着反正这人也不可能上玄武,他说了句实话,“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修士拥有比普通人更多的机缘与福泽,自当以背负天道为己任,若是一辈子只留在山中修道,那这道只是为了自己一人而修,好像没什么意思。” 观沧海低声道:“你真的想下山?” “在玄武,出师了就可以下山,可从此再难回玄武。”孟长青看向观沧海,他以为观沧海问这些是因为不懂,所以他解释了一句,又道:“话说道友似乎对玄武很感兴趣?” 观沧海闻声沉默了一会儿,移开视线看向那佛寺的宝刹,许久他才低声道:“境界高低不在于走了多远,看了多少,有人走过万里路仍是茫然,而有人立地就能成佛。”他回头看着孟长青,“正因为修士身负天命,行事更要谨慎,少年心性不定,冲动之下很容易干涉天常,铸下大错,这是玄武修道先修心的本意。” 孟长青看着他,闻声忽然微微一拧眉,这人是在给他解释玄武那祖训? 观沧海看着孟长青,“天行有常,仁非仁,义非义,善未必有善报,恶未必有恶果,一片赤诚去做的未必是对的,也许还会招来始料不及的灾祸。” 孟长青颇为诧异地看着观沧海,他还是他这些日子第一次听见观沧海说这么长一番话,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观沧海见孟长青不说话,低声道:“东临修士曾是天下最多的,自负天命倒行逆施,黄祖之后,东临大乱,正统修士仅剩玄武数百人而已。所以当年玄武立下规矩约束弟子,告诫后人天行有常,牢记前车之鉴,不要轻易插手人间之事。”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观沧海低声道:“这都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你可以询问你的师长,他们会告诉你,为何什么都不问?”说到这儿,他忽然极轻微地顿了下,半晌才道:“你很怕你师父?” 孟长青一时语塞,又有点被忽然戳穿的尴尬,半晌才道:“不会,说怕倒是不至于”他有些接不上话,从小到大他确实很少去问李道玄什么,李道玄虽是他的师父,但其实亲自指点他的地方并不多,而且李道玄喜静,他在李道玄面前大声说话都不太敢,更别说放肆了。 他自幼在玄武的书院读书修道,凡事有疑惑,第一反应是去问书院里的先生们。而在他询问的几位先生中,又以齐先生为最。齐先生是个比较狂的人,平生云游四海看遍山川,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本人非常蔑视玄武不准弟子下山的规矩。 这规矩,有功有过吧。 孟长青是第一次听见这规矩中还有这么一番缘由。他看向观沧海,却发现观沧海正望着他。 观沧海没有继续说话,也没有移开视线,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回过头望着院子中的飞雪,终于道:“你真的想下山?” 孟长青一时语塞。 在玄武,弟子若是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下山,这就是出师,而一旦出师,再上山就不怎么容易了。 孟长青思索下山这件事的时候,从始至终都挺明白的。他从来不觉得李道玄会离不开他,或者说李道玄会舍不得他,李道玄的性子瞧着有些冷,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有些冷,天地造化有常态,凡事有始必有终,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李道玄是得道多年的金仙,比谁都清楚这些,而对于一个师父而言,弟子出师总不至于是坏事。 这件事说穿了是孟长青他自己在犹豫,玄武山上有他的师兄弟,那里是他的家,山上还住着他师父,他知道凡是弟子必然有出师那一日,可他依旧舍不得这些人,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 一直到最后,孟长青也没说话。 观沧海没听见孟长青的声音,心中明白过来。 他记起当初谢仲春烦恼李岳阳的下山事宜,提到这一代弟子,说了有资格出师下山的两个弟子,一个是李岳阳,一个便是孟长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南乡子是把孟长青摆在李岳阳之前的,谢仲春问他为何这么排,南乡子蘸水用食指在案上慢腾腾地写了一个字,仁。 谢仲春最终没让李岳阳下山,说是带在身边再教两年,其实是舍不得。观沧海望着院中的雪,忽然一下子间好像明白了当年谢仲春的心境。 行路难,这三个字在天下任意一座道宗中都可以看见,意思是弟子拜别师门入世而去,要知道这世上行路之难,但是不要畏惧。 观沧海终于道:“入世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孟长青不明白他怎么又转了话题,他也没多想,顺着观沧海的话说了一句,“在世上做什么都是不容易的。”正好前院此时有人来敲门,孟长青对着他道:“我去开门。” 观沧海站在原地看着孟长青走出去的背影,终于没了声音。 孟长青原以为来的是吴聆或是陶泽,一拉开门却发现来的是一个很令人意外的人,谢怀风。 孟长青正疑惑着,谢怀风打量了他两眼,越过他看了眼屋子里的观沧海,然后谢怀风一句话也没说,拍拍袖子调头走了,留下孟长青一个人在门口对着大雪凌乱。 那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 好半天孟长青才回过神来。估计是谢怀风觉得观沧海有问题,又见他们在屋子里好半天没大动静,琢磨着是不是已经有人遇害了,于是过来敲个门。眼见着没事,又走了,他忽然想,谢怀风这人瞧着刻薄,心肠倒是挺热的。 这事儿孟长青拐了好几个圈才想明白,回过头又看了眼观沧海,他也不好说什么,一边暗中凌乱一边镇定自若地扶着门。 观沧海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休息吧。”他步下了台阶,往院外走去。 孟长青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雪下得模糊了视野,他顿了会儿,忽然喊道:“等会!” 观沧海的脚步停住了。 孟长青回屋拿了件厚实的披风,追上去塞到他手中,“这天太冷了,即使是用修为扛着,也而不可能一直扛下去,回去后多加两件衣裳吧,别着凉了。” 观沧海看着他递过来的披风,伸手接了,捏着半晌,不知道为何,他没有说谢。 许久,观沧海才道:“回去休息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 * 夜半时分,佛寺宝殿。 此时所有人都回去歇下了,孟长青也歇下了,谢怀风在屋子里调息身体,观沧海不知道去了哪儿,拐过那条道便没了身影。几个长白修士早早地睡了,连守夜的小沙弥都趴在台阶上睡着了。 陶泽坐在那宝殿前,他身上多了一件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靛蓝色厚披风,一双眼一直望着那扇微微开着的门,似乎在守着谁。隔着门,依稀可见那抹灵识极轻地抖动着。陶泽已经许多日没有合过眼了,观沧海那一日看出他一身的邪气,废去了他身上大半修为,又加之近日耗尽心力,他整个人都很疲倦。那只小鬼被他放出来,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他轻轻摸着小鬼的脑袋。 忽然,有什么东西飘过眼前,雾气似的,又像是——丝线?陶泽本来就昏沉,也没看清楚,下一刻,一丝线钻入了他的眉心,眼前的景象极轻地荡了下,几乎不可察觉,他忙坐起来四下看了眼,没察觉出什么异样,看了眼那扇门,又躺了回去。 脚步声响了起来。 脚步声从跌入幻境中毫无察觉的陶泽旁过去了,那大殿前面排列着孟长青亲手布下的玄武仙阵,脚步声响起来,那仙阵毫无波动。一声咿呀推门声,最终,那扇微微开着的门被推开了。 脚步声停在了那抹灵识面前。 吴聆望着那跃到半空中的灵识,那灵识已经从前两日的亮白色变成了今日的幽蓝色,它正在衰败。今日一群人围着灵识讲故事的时候,这抹灵识忽然停止了抖动,极为轻微的一个动作,观沧海当时望了一眼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转开了。 也就是那一眼。 吴聆看着这抹灵识,终于伸出手去,那抹灵识落在了他的手心,幽幽的一团光。 倒坐观音隐在黑暗中,熄灭的灯烛成行排列,那团光打在了吴聆的脸上,终于,他缓缓地收拢了手。 那团光一点点弱下去。 最终湮散开,整个大殿彻底陷入了黑暗中,一点光也瞧不见了。 吴聆松开手后,又在殿中望着那尊观音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殿外,幻境中的陶泽依旧轻轻地摸着小鬼的脑袋,雪窸窸窣窣地下着。 一屋子的沉沉黑暗中,供奉着倒坐观音的莲台后垂着两片墨绿色的布帘,中间露着一条缝,在右边的幕布后掩着一根描漆圆柱,忽然,一根手指头不着痕迹地贴着柱子缩了回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9.第 99 章 夜半, 吴聆走出供着佛像的大殿。今年北地的雪下得很大。 长廊的栏杆上坐着一尊石刻小弥勒佛, 头颅与拳头上积着雪, 陶泽深低着头靠在下面昏睡过去了,眼底两坨青黑,瞧上去很疲倦。吴聆原本是要走了,忽然又停住脚步看他。 他走上前,伸出手去, 帮陶泽把摔下肩膀的披风往上盖了下, 陶泽睡梦中翻了个身,吴聆瞧着他, 缓缓松开了捏着披风的手。 事情出差池是很寻常的, 吴聆已经习惯了,这世上的事免不了有许多的变数。他垂眸望着陶泽睡熟的样子, 幻境中风平浪静,陶泽一无所觉。 最终院子里只剩下了陶泽一个人, 他裹着一条披风侧躺在柱子下,隔墙有白翅飞鸟闪电似的掠过,一飞冲天。 那鸟是北地的鹰, 据说长着猿猴的面庞,雪白扇羽, 铁爪银钩, 栖息在北地一种名为婆的树上, 小孩若是没看好便容易被它们一爪子勾走, 北地人迷信佛教, 当地人认为这种鹰是佛陀一位弟子的右手所化,里面有个典故。 佛陀的弟子苦修想要得证正果,却苦于肉体凡胎无法解脱,于是求问于佛陀,佛陀摊开右手望向他不发一言,弟子不解,冥思数日,忽然顿悟。手中空空如也,是心中没了欲望,所以他斩下右手,意为无所求。断手一落地,当着众人的面化为白色飞鹰,从人群中跃起,从此这鹰就成了一种佛教图腾。 陶泽被观沧海废了大半修为,一时半会儿走不出幻境,他就坐在那廊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上盘桓不去的那群白鹰,他在北地待了有一段时日,听过茶馆里说书的讲过这鹰鸟。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在做梦,那天上的白鹰越来越多,成群盘旋在他头顶,他盯了半天,直到一只白鹰忽然俯冲直下,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刷一下起身,脚下一空,猛地一睁眼,却发现自己醒过来了。 不远处还是那座佛殿,雪下得比梦里要小很多,两只白鹰在远处的高树上缩头窝着,全然不似梦中的神气狰狞,陶泽反应了一下,然后才看向面前的女人。 吕素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刚刚似乎是她在低声喊他的名字,陶泽只觉得做了个梦,乍一看见吕素的脸色骇白,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了?东西找” 吕素却是一下子抓紧了他,“你可算醒了,生生把我吓出这身冷汗。”她似乎是还要说什么,却不知怎么的半天没发出一点声音,只一味抓紧了陶泽的袖子,然后才侧头看向那大殿。 陶泽隐约意识到什么,缓缓回头望去,竟然看见了背着降魔剑的吴聆。半掩的大殿门前,吴聆静静地背对着他与吕素站在那儿,好像是站了很久了,又好像是刚刚来。那佛殿中一丝光亮也没有。 如那群僧人所预料的一样,灵识灭了。陶泽望着那漆黑大殿与殿前的背影,脑子嗡的一声。 那两只白鹰安静了许久的忽然从树上扑棱而起,一下子消失在夜色中。 * 孟长青后半夜听闻了那灵识灭掉的讯息。据说是吕素第一个瞧见的,吕素折回去找落下的东西,发现那烛光灭了。她忙去喊廊下睡过去的陶泽,结果不知道为何陶泽昏睡不醒,好像中了邪似的,怎么喊都没反应,她吓得不轻,忙出门找人帮忙,想起吴聆刚刚送她回去,两人又素来相识,于是她去找吴聆,正好吴聆没睡,急得不行的吕素忙拉吴聆过去瞧瞧。 陶泽醒了,身体没什么大碍,修仙者刚刚丧失大半修为,确实很容易陷入梦魇和自我的幻境。 孟长青听吕素说这些事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给陶泽渡修为,吕素瞧见走进来的孟长青,愣了半晌,忽然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孟长青说话,低低说了一句,“才想起这位师弟住的近,早知道该找你,黑灯瞎火找不见路。”她说这话声音并不大,也没引起多少注意。 孟长青抬头看她,吕素手里抱着条猩红的披风,看上去似乎一夜没睡。她的身后不远处是吴聆,正在与一位老僧说着那灵识熄灭的事,吕素就站在那小尊弥勒佛前,时不时回头也和那老僧说一句,好像在替吴聆补充解释着些什么,看上去是在说夜禁的事。 年轻僧人都往这大殿中来了,有悠远的梵音传了过来,众人鱼贯而入。 孟长青回头继续看陶泽,陶泽盯着那大殿有些失神,孟长青也没说什么,缓缓抓紧了陶泽的胳膊,低声道:“跟我回玄武。” 陶泽听见了这一句,看了眼孟长青,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去,然后视线定住了,观沧海刚到不久,说来也是奇怪,这里的人瞧上去都是一夜没睡的样子,观沧海站在一颗不知名的北地大树下,身边站着个黄衣的僧侣,他注意到了陶泽的视线,一双眼沉静无波。 陶泽心中莫名安定了下来,不自觉地攥住了手,他又看了眼孟长青,终于道:“我跟你回去。” 孟长青点点头,松了口气似的,捏了下陶泽的胳膊。 这一头,吴聆和僧人说清楚了来龙去脉,那僧人说是要做场法事,吴聆原先是婉拒,那僧人却说冬日无事,做场法事告奠亡者。吴聆沉默片刻,答应了,他送吕素回去休息,两人正要走出大门,吕素忽然回头又望了眼陶泽。 “这孩子真的没事吧?年纪轻轻的怎么瞧着身子这么差,我想还是觉得请个大夫过来瞧瞧。”她这话是对着吴聆说的。 吴聆却是望着吕素许久都没说话,似乎是在打量着她,吕素有些不解,道:“吴师兄?” “他这病不在身体,坊间的大夫看不了。” 吕素这才后知后觉般道:“我给忘了,你们是仙客,一般的大夫也看不了你们的病,你们还是早点回山上去,请个山上的大夫仔细瞧瞧,可别大意了。这病若是在山下犯了,遇上个邪修,不知道多危险。” 吴聆看了会儿吕素,点了下头,似乎是同意她的说法。 “我瞧着他们俩,好像不是长白弟子?那是他的师弟?” 吴聆顺着吕素的视线看去,看见了孟长青,低声道:“他们是玄武弟子。” “玄武——倒是不听见这道宗名号。” 吕素忽然朝着孟长青与陶泽走了过去,吴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刚好一阵风吹开了降魔剑的剑穗,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跟上去,望着那背影也不知道是想些什么。 孟长青原以为吴聆已经送吕素回去了,瞧见折回来的吕素有些微微诧异,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吕素低下身,伸手摸了摸陶泽的额头,将手上挂着的猩红披风披在了陶泽的身上,半晌才低声喃喃道:“我有个弟弟,也是个仙客,年纪和你差不多般大”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没有再说。 陶泽说了声多谢。 吕素看了他一会儿,不久,只是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站起了身似乎要继续跟着吴聆往外走。大约是有些冷,她搓了下手,走了两步,又轻轻地捂住了,然后她看向吴聆。 孟长青看她的背影,忽然道:“我见过你弟弟,是吕仙朝吧?” 吕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半晌才道:“你也认识他?” 孟长青点了下头,“很有悟性的一个长白师弟,性子很直。” 吕素似乎笑了下,道:“在外都会结交朋友了,看上去是有了长进,他跟着你们学东西,我总算可以放心了。”说完,她回头看了眼孟长青,继续往前走了。 孟长青看着她,吕素回头看他的那一眼,他莫名就记住了,很多年后都没有忘记。当时觉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后来才发现,原来处处都透出诡异来。 * 次日雪停了,吕素出门去了。 孟长青知道陶泽养了只小鬼,问他是哪里来的,陶泽说是大街上捡来的。孟长青和他说,邪祟不能入玄武,陶泽摸摸小鬼的脑袋,似乎若有所思。看得出来这一阵子,陶泽一直和这小鬼在一块,孟长青和陶泽都是玄武教出来的弟子,和一般的道门弟子一样,他们很难接受这些恶灵邪祟,不知道这小鬼为何能让陶泽把他留下来。 孟长青倒也没有多过问,这事毕竟是小事。 他们决定了回玄武,这边的法事一了,明天早上就能上路。孟长青虽然打定主意带陶泽回玄武,其实他心里也没底,陶泽身上压着东西,他看出来了,但是陶泽藏着掖着,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陶泽想要救清阳观弟子,这事情深思下去,很容易让人头皮发麻。 等到出发的那一日清早,孟长青与吴聆去找陶泽,推门进去,却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他与吴聆站了半晌,他忽然大步走进去,桌案上放着两样东西,他拿起来一看,忽然没了声音。 那是陶泽的玄武仙牌,凡是在玄武山出生的弟子,都有一块刻着名字的仙牌,象征着他们的本家弟子身份,后进山如孟长青之类的,则是用另一形制的。 孟长青拿着那仙牌,视线往桌子上移动,最终落在了那枚剑匣上,打开看了眼。 陶泽的首剑。 孟长青看着这两样东西,久久都没说话。 “陶泽此人说话离谱,但是答应的事言出必行。”孟长青和吴聆说这事,“一声不吭忽然变了主意,不太像他的做事风格。” 吴聆看孟长青,他似乎想起什么,半晌才道:“昨夜我回屋,似乎瞧见陶师弟与那位春南散修在巷子里交谈。” “你说观沧海?” “嗯。” 孟长青与吴聆去找观沧海,院子大门是掩着的,推门进去的时候,院子里静极了,案上点着一炉熄灭的香,覆着一层雪。孟长青直接上前去敲门,却发现那门一碰就开。 屋子里空无一人,风一阵阵灌了进去,孟长青看着这空屋好一阵子,终于缓缓拧起了眉头。人呢? 他看了眼吴聆,吴聆也望着那空屋子,就在两人回过身的时候,吴聆的身形忽然定住了。 孟长青看着不知道何时站在院门口的观沧海,下意识一愣。他刚刚以为这人跑了,此时忽然看见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观沧海神色如常。 “道友昨夜可曾见过陶师兄?”孟长青问他,语气很客气。 观沧海沉默了一阵子,“嗯。” 孟长青追问道:“不知道昨夜陶师兄与道友说了些什么?道友可知他去了哪里?” 观沧海许久都没说话,看着孟长青,终于道:“他已修书回了玄武,余下之事,玄武自会有考量。” 孟长青一听这话,忽然有些愣,显然是不相信陶泽那性子能够自己写信回玄武交代。陶泽他就不是这种人。观沧海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孟长青还想追问,却忽然发现不知道该追问什么。 倒是观沧海看着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不必找了。” * 孟长青沉思再三,决定回玄武看看情况,他想确定陶泽是否真的修书寄回玄武,如果寄回去了,他想知道陶泽在信上说了些什么。他把这打算和吴聆说了,吴聆点了下头,答应在山下帮他留意着陶泽的行踪。 吴聆要在北地多留一阵子,这些日子陆续北地来了许多道门修士,有名的没名的都不少,人一多,就与当地人闹了些矛盾,形势有些混乱,要有人控着大局,吴聆作为长白大弟子,又在山下游历多年,他留了下来处理这些事。 谢怀风重伤未愈,表面上瞧不出来有什么,伤势究竟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总之他没走,貌似要留下来养一阵子。他留下来,许多长白弟子也愿意跟着他留下来。 吕素那一日出门去了商会便一直在商会忙碌,也没什么消息。 陶泽不知所踪,孟长青打算回玄武。 至于观沧海,他一开始就不是和他们一路,散修行事不拘,除了谢怀风没人注意观沧海去哪儿,做了什么,而谢怀风观察了两日,直觉对方能发现自己的人,这就没什么意思了,他索性也就放弃了盯人。最后观沧海去哪儿了,他也不知道。 有北地人在自家门口上扫雪,驼铃声在大街上响了起来,驮着粮食的骆驼不时走过,北地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茶馆里还有人在讨论前些日子的邪修之事,那事才过去没两日,也不好瞎编,邪修逃走后,当地有青壮大着胆子去了那太白鬼城,回来后到处装神弄鬼,也不知道是故意吹嘘摆出这副姿态,还是真的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这种流言传得最快最凶,不久,当地人在雪季都跑去寺院求驱邪除秽了,最后当地寺院比往年提高了一个月开门。 孟长青离开后,吴聆坐在院子里和老僧下棋,白鹰盘旋在高天之上,俯冲直下又转瞬直上。那老僧见他望着那群鹰鸟,低声说了一句北地古语,“阿木多。” 吴聆看向老僧。 老僧望着那群白鹰,低声道:“它们的名字,”他也望着那群鹰,“是‘痴’的意思,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 城外的野地,一队骆驼正逆着雪中前行,一头骆驼忽然停了下来,没一会儿,上前来一个黝黑低矮的生意人,伸手去拉那头骆驼,僵持了半日,地上的雪被铲开了,那白商正骂骂咧咧,忽然感觉踩着个东西,低头看了眼脚下。 半只苍白的手埋在雪堆中,踩上去僵硬的和石头似的。 那白商连忙走开了,定睛一看,是只女人的手,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银虾须镯子,耀着日光,银闪闪的埋在雪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0.第 100 章 孟长青回了玄武。 玄武的时令比人间迟, 如今才刚刚入秋。孟长青走过山门的时候, 有一个背着药篓的小道童正在台阶上卷裤脚,瞧见了走过去的孟长青,直起腰和他打招呼,“孟师兄!” 孟长青看向他,“师弟,早啊。” 小道童对着他笑笑,背着比他半人还高的背篓继续往下走。 玄武内门一共就这么多弟子, 面庞瞧着都很眼熟。两人错身,孟长青继续往山上走。 山门前那副对联不知是何时换了,原本是挂着黄祖亲笔所写的两句书,左为“寒来暑往”,右为“秋收冬藏”,如今换成了两句玄武弟子耳熟能详的诗, “但有一处安香炉, 即是神霄玉清府。” 孟长青走了进去, 直接去了放鹿天, 弟子回山第一件事是要面见师父, 这是道门的规矩,然后才去拜访掌教真人。孟长青山都上了一半了, 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远处掩在银杏林中的宫室, 云海在半山腰翻腾, 像是激荡的剑气。 孟长青扶了下大雪剑, 这才继续往上走。 最终,他在宫室的台阶前低身捞起衣摆,行礼,叩首,对着里面的人恭敬道:“弟子孟长青,拜见师父。” * 回到玄武的当日,孟长青就去找了有关陶泽的消息,也找到了那封信的去向。不过他没亲眼所见信上写了些什么。那封信是陶泽寄给他大师父的,老药师是玄武中辈分排的上前三的药师之一。 孟长青没有问出什么。老药师只是告诉他,不必再寻他了。 孟长青眼见着是问不出来了,终于恭敬地告辞离开,他走之后,老药师站在梨山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了很短暂的沉思。有几个弟子在空地上晾晒分拣药材,他看着他们,就如同多年前他的师父注视着他一样。有鸟雀来叼药材,一个弟子没抢回来药材,气得破口大骂,拿药篓子往天上扔。 老药师站在高处的栏杆前望着他们,一旁的药典书阁上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悬壶”二字。 老药师在想陶泽,陶泽是个很古怪的弟子,他不懂事,极不懂事。陶泽的父母都是受人敬重的剑修,战死于乱野,按道理这种出身的孩子最该懂事上进。可陶泽不是,他贪懒耍滑,整日耍小聪明,学医是因为觉得当剑修每日练剑辛苦又危险,也从没有什么“肩担道义”的觉悟,一出事便将事赖到别人头上,这性子和他的父母真是天壤之别。 聪明全都用错了地方,这样的弟子,自然不会太讨人喜欢。而作为师长,更多的是一股有心无力,把孩子教成这样,着实对不住那一双儒雅通脱的剑士。回想这些年,师长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论好言相劝还是如何,陶泽依旧我行我素,有的人他就是那性子,说千遍百遍,他自己心里头也知晓,可他就是改不了,路说到底自己选的。 老药师想起那封信,信上有点水痕,被胡乱抹去,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无论是什么,事已至此,说到底都是咎由自取。老药师多站了一会儿,忽然就记起很多年前刚刚见到陶泽的那一幕,那时候的陶泽才三四岁,父母不在了,他自己一个人在山上玩,结果摔下了山坡,被师兄领着来梨山上药。 别的小孩摔了都会哭,三四岁的陶泽却一声都不吭,坐在梨树下,叠着小手放在膝盖上,师兄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偷笑,似乎不知道疼似的。那时候他心中就想,这孩子笑得真有福气。 老药师忽然轻轻捏了下栏杆。 下面和鸟雀打起来的弟子已经彻底忘记了晒药材这要回事,全都要打鸟雀去了,只见药篓子满天飞,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中,鸟雀唆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像这些二十多年过去的光阴。 * 玄武有一本专门记录各代弟子的名册,藏书阁有专门的位置盛放这名册,历代弟子的名字都在上面,无一遗漏。 孟长青离开药室山,在藏书阁翻阅着这套书,当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的手僵住了。 陶泽的名字被朱笔一道划去。 他迅速翻到后页,先是陶泽的生辰八字,然后是生平修行的事迹,从几岁入书院几岁上梨山药室都记录的清清楚楚。孟长青往下扫,视线终于定住了,最后两句话是新添上去的,用朱笔重新勾过。 陶泽,字润春,东临玄武人,年二十一,修邪道,藉以除名。 孟长青走出藏书阁的时候,脑子真的是懵的,都是“修邪道,藉以除名”七个字。站了半天,他又去了趟药室山上的藏书阁,当走出藏书阁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明白这事是真的。如今玄武风平浪静,这事貌似只有几位辈分高的师长知晓。 孟长青回到放鹿天,他去找了李道玄。 李道玄似乎对孟长青来找他早有预料,孟长青进来的时候,他抽出了手中的道书,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师父” 李道玄望着堂下的孟长青,孟长青一回到玄武就在找陶泽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换衣裳,身上还穿着在人间游历的那套常服。别说衣裳了,他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李道玄望着他,最终视线落在了他的衣着上。他没说什么,让孟长青坐下了。 孟长青没有隐瞒,向他说了陶泽的事,又询问今日藏书阁所见。 听完孟长青的话,李道玄看了他一阵子,大约是因为说的是玄武道规这些严肃的事,不比平日里师徒间交流,李道玄的视线也较平日有些不一样。孟长青被他注视着,莫名有种发冷汗的感觉。 孟长青知道陶泽真的修炼了邪术,也知道陶泽身上怕是有不为人知的祸事,李道玄平日里虽然对弟子很温和,但这类涉及玄武道规的大事,李道玄绝无包庇纵容的可能。邪道是玄武的不可越一步的雷池重地,也是天下道门禁首。李道玄本质上是一个眼中揉不下沙子的人。 终于,李道玄望着孟长青开口道:“玄武道规,修习邪术者,轻则废逐,重则杀身。” 孟长青闻声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他想说句什么,最终说出来的是一句类似于求情的话,“师父,陶泽修了邪术,但是没有害人性命,他师父,他有悔过之意,我相信此事另有隐情,至少要给他一个机会,将事情说清楚。” “他在太白城险些害长白修士性命,虽无杀人之举,有杀人之意。邪术之所以为邪术,是因为容易影响心性,入邪道者,不容于道门。” 孟长青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撞见李道玄的眼神,他猛地没了声音,好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李道玄是他的师长,作为玄武真人,李道玄绝容不下这些事。 李道玄低声道:“不必再找他了,”见孟长青望着自己,他将语气放缓和了些,“你想带他回来,保全他的性命,你所以为的待他好,未必是他想要的,人各有志,你与他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选择,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所求也不一样,于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选择自己想选择的,如今这样,对陶泽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选择在他手上,路在他的脚下。 李道玄见孟长青仍是望着自己,似乎不明白,但是孟长青也没追问。他让孟长青回去了。孟长青出去后,他看着案前半开的道书,想起在北地,陶泽跪在他面前时说的那一番话。 陶泽以为自己罪在姑射山,其实不然。姑射山一事,另有祸首,陶泽之罪不在姑射山清阳观,而在江平城。陶泽当日在道观中,失手打翻了魂烛,因为怕招来清阳观责难与报复,没有仔细善后,匆匆溜走,修复魂烛并不是困难的事,然而当时的清阳观弟子自身难保,无力修补魂阵,最终恶灵破阵而出,江平城数万人丧命。 人活于世,须有担当,无论事大事小。 当日在北地,他废了陶泽邪道修为,一同废去的还有道门修为,陶泽跪在雪地中叩谢他不杀之恩,然后回身消失在雪夜中。招魂术是古蜀流传到北地的邪门道术,不仅毁去了陶泽的根基,也毁去了他的命数,他第一眼在太白城见着陶泽的时候,就知道陶泽活不长了,废去修为反倒能多撑一阵子,撑不久。 这个孩子也没有说自己后悔不后悔,只说自己知道自己做错了,于是想尽力去补救。他放他走了。 李道玄望向一旁的窗子,案边摆着香炉,窗外银杏在风中吹得哗啦作响,上面覆着一层很薄的霜。原先不觉得,如今从这一扇窗望出去,他才发现这玄武的天地,确实是小。他忽然又记起孟长青穿着一身常服在自己面前习惯性沉默的样子,他停住了思绪。 孟长青走出去后其实没有离开,而是从袖中拿出来了陶泽的仙牌,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像陷入了一段很深的思绪中去,终于,他一把将仙牌揣入了袖中,抬头看天,只见云海滚滚,落日金光四射。 北地。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修士穿着件长白道袍,他的脚下摆着一具尸体,用厚实的白布盖着,他正盯着那白布看,雪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脸上身上,过了好半天,他才像是忽然回过神似的,手抬起来,却好像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似的不自觉顿了下,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肩上的雪,刷一下挥开衣摆蹲下身。 他伸出手去揭那白布,动作很快,骤然停顿。 他盯着那女人的脸庞,他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去握女人的手腕,直接揭开半截到手肘处,银虾须镯子往下掉,他盯着那手臂上的一大朵发灰的胎记,又看向那女人的脸。 白鹰无声盘旋在北地的高天之上,成群结队,这是种好斗的鹰,喜欢在空中互相以身体相撞,砰一下又砰一下,一下比一下狠。 吕仙朝蹲在地上侧着头、拧着眉看着吕素的尸体,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北地干燥,嘴唇干裂开有些渗血,他伸出舌头缓缓舔了口,一双眼却仍是目不转睛望着吕素。 尸体躺在地上,脖子上是一圈勒痕,她睁着眼,眼前覆了白色,倒映着大雪和飞鹰。 不远处,谢怀风、吴聆与一群长白弟子站在树下望着这一幕,谢怀风原本抱着手靠着书,看了很久忽然拧了下眉,对着一旁的一个长白弟子压低声音道,“盯着点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1.第 101 章 一个月后。 这一日, 消息传来, 有人硬闯玄武山门, 打伤了两名守夜的弟子,在青崖附近没了踪影。 玄武立道几千年,没有出过这种事。消息一传开, 李岳阳带人在山中搜寻, 两名受伤的弟子被送到了药室山, 这事变得荒唐起来了。 出事的时候孟长青刚好在药室山,他是来取几样常备的药, 出了事多耽搁了一会儿。大约是三更时分, 他往回走。此时夜里的雨已经下大了一些。 走到行云峰附近, 孟长青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身后的声音也停下了,孟长青眼中有金色雾气一闪而过。隔了一会儿,没听见多余的动静,他回头看去, 下着夜雨的山道上站了个人,模模糊糊看不清身形。 孟长青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孟长青,两人好像是刚好打了个照面。 玄武金光阵悬停在空中, 雨穿金光而过, 雾气荡出去十多丈, 孟长青在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忽然停住了手中的大雪剑, “吕仙朝?” 在雨中站着的赫然是多日不见的长白弟子吕仙朝,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乍一眼看去有些麻木,仔细看上去,眼神森然。 孟长青问他,“是你擅闯玄武山门打伤我师弟?” 吕仙朝答非所问,长剑搭着孟长青的肩,他说,“我姐死了。” 孟长青一下子定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听见吕仙朝继续问道:“陶泽人呢?” 此时山中雨下得正大,吕仙朝一个人的声音在雨中来回。 山下客舍中,孟长青与吕仙朝对面而坐。 吕仙朝浑身湿透,身上穿的并不是长白弟子道服。孟长青一早就注意到了,但他没问。他还发现,吕仙朝受了重伤,脖子上的血晕出来,领口漆黑一片,可瞧面容表情,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人身上有伤。他听见吕仙朝道:“我上玄武找人,你们规矩多,那两个弟子看见我了,放心,他们死不了。” 刚刚吕仙朝开口就问陶泽,孟长青还以为他是来找陶泽的。他告诉吕仙朝,“陶泽没有回山。”其中涉及陶泽被玄武除名的事,孟长青没有多说。 吕仙朝听见他说陶泽没有回山,面色忽然有些异样,很细微的一个变化,似乎有些松动,他半天没说话,似乎起了什么怀疑。 孟长青也是沉默了半天,终于问道:“你刚刚说,吕素” 吕仙朝闻声看向他,似乎在打量,孟长青觉得如今的吕仙朝好像一只惊弓鸟,他把神色放缓了,果然吕仙朝的眼神也跟着缓了些。 吕仙朝说:“我姐死了。”这句话他一共说了两遍了,语气听上去出乎意外的漠然,但是又一遍遍地提及。孟长青以为这姐弟两人积怨多年,所以吕仙朝会如此,想起吕素死前三句话不离吕仙朝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诧异之下问道:“什么时候出的事?” “一个月前。” 孟长青听见这回答诧异不已,“一个月前?”那时候,他们正和吕素在北地。 吕仙朝没有说话。他又问了孟长青一些一个月前吕素临死前的事,事无巨细,没问出什么东西,这才停止问下去,盘腿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浑身都湿透了。 那一日,吕素去商会,半路上遇上醉酒的北地游民,游民见财起意,掠走了财物,用牵骆驼的缰绳勒死了吕素。吕素手上还剩下只银镯子,手腕上清晰可见拔下镯子时刮开的皮肉。这伙游民没两日就被长白弟子找见了,男女都有,几个人痛哭流涕地交代那一日喝多太多酒脑子发昏,见财起意杀了吕素搜刮走了所有的财物,其中一个女人正在拔吕素手上那只镯子,忽然听见附近似乎有人来了,他们匆忙把尸体拖到路边一扔就走了。尸体隔了两三日才被路过的商队发现。 吕仙朝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一双眼似乎在打量着孟长青的反应,他从遇上孟长青起就一直在观察孟长青。 孟长青这一个月都没出过玄武,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 吕仙朝说完了,孟长青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开口安慰一句,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见吕仙朝神色一直漠然,想起吕素生前和众人提及吕仙朝时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道:“其实她始终牵挂着你,她一直说后悔。” 吕仙朝表情一变不变,他似乎没听见孟长青说的话,又好像听见了不想回。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流,晕开了领口上的血。 孟长青问他,“你来玄武找陶泽做什么?” 吕仙朝这次倒是回了,他看向孟长青,“我姐的死有蹊跷。”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孟长青问道:“什么?” 吕仙朝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道:“不是这样,我有感觉,”吕仙朝看向窗外,扫了个术法过去,窗户应声而开,“是有人想杀她,我有感觉。”同一瞬间,夜雨随着山风全刮进了屋子中,山中电闪雷鸣不止。 孟长青说实话没怎么反应过来,窗子一开,屋子里全是席卷的风雨。下一刻,孟长青背后传来动静,一个与吕仙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不知何时站在孟长青身后,抬手放出了法阵钉在了孟长青的背上。孟长青眼中金色雾气刷一下暴涨,回身一剑,“吕仙朝”幻影随即割裂,他猛地看向吕仙朝,颇有些不可置信,“你!”他话没说完,胸口血气一阵翻涌,一口血喷了出来。 吕仙朝坐在那儿看着孟长青,似乎对暗算一事并不在意。孟长青弄错了一件事,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来找陶泽的,他专门走这一趟就是来找孟长青的。他缓缓擦着血,道:“我不杀你,只要你一样东西。” 孟长青看着他,刚想说话,又是一口血。 “把符契下部交给我。”吕仙朝看了眼孟长青,“我知道你有。” 孟长青盯着他,“你想修邪术?” 吕仙朝闻声倒是笑了,这是他这么久以来露出的第一个表情,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你不是一直知道我在修吗?”当初上长白,孟长青就装模作样地教训过他,孟长青这性子,什么闲事都想插一手,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他自然知道孟长青这种试正统道门规矩如铁律的人不可能将邪典交给自己,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借,懒得说缘由,更不在乎别人对自己什么看法。他打算明抢,如今他自己受了重伤,对上孟长青,非如此没多大胜算。 孟长青已经看出吕仙朝的意味了,手中的剑缓缓握紧了,他想说句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有些失望吧。 吕仙朝直接出手,孟长青抬剑挡了下,扬手一个法阵放了出去。吕仙朝皱了下眉,退后闪避了一步,身形化为数道,散成半圆立在原地,一齐看向孟长青。 局势一瞬间剑拔弩张。 吕仙朝只想夺书,符契毁之不灭,只要夺取孟长青记忆就可以。他刚刚将法阵钉入孟长青的后背,再夺回来即可。可下一刻,他看见孟长青眼中金色雾气愈涨愈烈,孟长青直接将法阵震碎了。他眉头一跳,盯着孟长青,抬手重新结印,却看见大雪剑破空而来。 吕仙朝避开了剑,扫了眼孟长青,身旁其中一道幻影朝着孟长青掠了过去,却被金光射散,他拧眉看着孟长青,孟长青也望着他,两人隔空对视,风雨、剑气、幻影交织在一起,无数道金光像是金箭射穿整个房间,孟长青稳稳地握住了飞回来的大雪剑。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终于道:“你从小眼高手低,学一些旁门左道,根基就没有扎实过,即便是我受伤,你与我过招也不可能赢。” 吕仙朝闻声眯了下眼,没有说话。 孟长青知道,吕仙朝这种人从让自己不会吃亏,一见着形势不对立刻会退,绝不命搏。他以为吕仙朝会收手,想到他刚刚丧亲,也没想过分逼他,下一刻,却看见吕仙朝忽然用尽全力朝自己冲了过来,如捕蛇的鹰鸟,原本六道身影一下子散为二十四道,邪气暴涨,猛地冲散了金光。原本在山中搜寻外来者的李岳阳刷的一下回头看去,只见一道邪气盘云直上,冲破了乌云,碎了金光。 屋子里,孟长青猝不及防拿剑挡了下,不禁后退了几步,胸腔又是一阵轰鸣,对上吕仙朝视线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吕仙朝这趟是来玩命的。 来去过了几招,直到脚步声响起来,有玄武弟子朝此处赶来,吕仙朝终于停住了,他最后看了眼孟长青,忽然身影一闪跃出了窗外,纵入了阴雨之中。一系列动作都行云流水。 门被震开,李岳阳进了屋,看见了孟长青与大开的窗户,她立刻反应过来,扔下一句“给他拿药”后就纵身追了出去。行云刀破空而去,雨被斩出一道缝隙,两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雨中。 孟长青压住了胸口的血气,没压住,血渗出来一点,他抬手擦了把嘴角的血,想到刚刚吕仙朝所说的,正觉得蹊跷,手中的动作一顿。 一个师弟忙给他拿了药,“孟师兄!” “没事。” 孟长青带伤回到药室山,那药师看到去而复返的孟长青,微微一怔,说:“你不是回你师父去了吗?” “路上出了点事。” 药师这才发现孟长青受了伤,命学徒去拿药。上药的时候,孟长青问了小学徒一句,“长白最近是不是出了点事?” 老药师期间过来扫了眼孟长青,发现孟长青身上的不是致命伤就没再看第二眼,命小学徒处理,孟长青刚刚那话是问小学徒的,老药师闻声却接口道:“怎么了,心野了,往外跑了两趟心都跑飞了,还想着跑?早知道你们这帮弟子没什么良心的。” 孟长青一下子有些尴尬,就没再问。老药师是陶泽的师叔祖,对于陶泽一事,颇为怨怼。 老药师去了内室,孟长青还在擦嘴角的血,那给他上药的小学徒见状凑上来和他低声道,“长白是出了件事。”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他,小学徒见老药师不在,对孟长青压低声音道:“我在春南的长姊写信同我说的,长白近日有个弟子发了疯,在外杀了十多个人,还被发现多年来修炼邪术,不知道背地里还干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本来按规矩是要废去根骨斩去双手逐出长白的,结果那弟子跑了,长白弟子追上去,那弟子用邪术伤人,被师兄斩杀在江中。” 孟长青闻声心头一跳。 那小学徒道:“春南那边早传开了,住在附近的百姓都说幸好是死在江中了,不然不知道他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那小学徒发现老药师迈着小步子走回来了,忙迅速说了一句,“他杀的十多个人,长白弟子收尸的时候都吐了。”说完他立刻装作一直在认真帮孟长青上药的样子,低着头,动作神态和之前一模一样。 孟长青看了眼走回来的老药师,也装作和之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听见。 老药师看了两人一会儿,拧眉道:“上个药上这么半天?快收拾完去装药材!” “好了好了!”那小学徒立刻收回手,没看孟长青,一溜烟往内室跑了。留下孟长青与老药师两人大眼对小眼,老药师看着孟长青半天,“你还不走?等着我给你上杯茶?” 孟长青立刻拿了大雪剑就跑。 不久消息传来,李岳阳没有追上那闯山门的人,但是发现此人会长白道术,应该师出长白。下了山,孟长青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他去山下修书吴聆,询问吕素与吕仙朝的事。 等孟长青回到放鹿天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进去后却发现屋室中还点着灯,李道玄竟是还未歇下。他放轻脚步声走进去,正好撞见李道玄,忙抱剑行礼,“师父。” 李道玄看他,只看了一眼,忽然停住了,“受伤了?” 孟长青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无碍了。三更时分有长白弟子夜闯玄武山门,我刚好遇上,过了几招,他曾经与我在长白有过几面之缘,有些大意了。” “伤口处理了?” “在药室山处理过了。” 李道玄有一阵子没说话,终于低声道:“我看看。” 孟长青刚想说没事,却感觉李道玄抬手贴上了他的额头,他忽然莫名有些僵,感觉到那手有些冷,他问道:“师父,您是不是觉得冷?夜里有些凉,要升炉子吗?” 李道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收回手,低声道:“不用了。” 孟长青干站着,莫名有些尴尬,没话找话,“师父可曾听说长白弟子叛离师门一事?” “没有。” 孟长青犹豫了一会儿,“师父,符契真的能够生死人倒轮回吗?”回山的路上,他仔细思索过吕仙朝夺书的动机,符契一书本是上古道书,后来被划入邪典,因为其中的路数实在像邪术,尤其关于魂魄的各种道术阵法可谓是当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据说,此书可以倒换乾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吕仙朝豁出去闯玄武夺书,一来可能是想修邪术,却难保与吕素无关。 吕素不过一个普通女子,没有仙根与仙骨,魂魄一旦散了也就彻底散了,不像道门之人修炼多年,魂魄往往可以在人世多弥留一段时日。孟长青思及此问了一句。 他原以为李道玄会回答他“不会”,说此事荒诞,过了一阵子,他忽然发现李道玄刚刚竟然没有说话,他一下子看向李道玄,渐渐地流露出诧异。 李道玄收回了手,“为何忽然想到问这些?” 孟长青把吕仙朝与他的事与吕仙朝夺书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李道玄,李道玄听闻吕仙朝少年时暗中修炼邪术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听完后,他低声道:“世上并无轮回一说,身死道消,若是魂魄未散,尚有一线生机,他长姊魂魄早已消散干净,此事无解。”他对着孟长青道,“伤没有大碍,回去歇着吧,”说到这儿他停了一瞬,继续道:“照顾好自己。” 孟长青还在思索吕素的事,闻声立刻回神,“是。”想到如今天都快亮了,李道玄也该是一夜没睡,他对着李道玄行礼,“师父,弟子告退,师父您好好休息。” 李道玄点了下头。 孟长青下去后,李道玄站在殿中,他看了眼案上的大雪剑,果然不到一刻钟,孟长青又跑了回来取剑,一瞧见他还在原地站着,孟长青有些顿住了,李道玄望着他那副丢三落四又鬼鬼祟祟的样子,终于低声道:“像什么话?” 孟长青不知道说什么,干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李道玄说“下去吧”,他这才暗中松了口气,说了声“谢师父”,低身取了剑,出去了。 李道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是想到些什么,眼神渐渐暗了下去。下一刻,他看见孟长青忽然回头看他,猝不及防的,孟长青忽然就回头看了他一眼。李道玄站在原地,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好半天才低声道:“回去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退下去了。李道玄不知道,从这一次后,孟长青剑不离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2.第 102 章 吕仙朝下了山, 他本就受了重伤, 又被李岳阳追寻过程中一记金刀斩中右侧肩骨, 一下山就跪在地上吐血不止。河边也没有渡船,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捂着嘴里的血, 意识已经有些涣散了, 不知想到什么, 他忽然抹了把嘴角的血,抬手的一瞬间, 一个东西从怀中掉了出来。 吕仙朝低头看去, 是只银镯子, 他看了半天,缓缓伸出手将它捡了起来, 拍拍上面的沙砾,又塞回了怀里。 远处天高云低,日头刚出来,一蹲下去就没能站起来的吕仙朝坐在了地上, 看着那从东方高升的旭日,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又掏出个布包, 打开是个饼, 他一个人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一口咬下去才知道饿。 吃完了东西, 止住了肩上的血,又调息了身体,然后他才起身沿着河岸走。 日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一张射日的弓。 玄武山不远处的镇上,有早起的百姓在集市上买东西,茶馆中有说书人在说书,一大清早听的人并不多,那说书人说的是近日来沸沸扬扬的春南长白弟子一事,东临人瞧不惯春南人,春南的倒霉事在这地界传得比长白还快。说书人正说着话,不远处似乎有人在闹市聚众闹事,整条街都是叫骂声,说书人看了一眼过去,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个人正在看着他。 是个很年轻的修士,身上穿的看不出是哪里的道服,肩上貌似还有血,眼神怪阴的,说书人冷不丁吓了一跳,再看去,又瞧不见那人了。这是离玄武道宗最近的一个镇子,往南走个十几里路,再过河,就到了玄武南山脚下,往上拨个千百年来,这镇子上从没出什么大乱子,邪修胆子再大,总不敢在玄武根脚待着,是以这里一直很太平。 说书人并没有多想,街上聚众闹事的人没一会儿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流散开,人来人往,一副太平景象,茶馆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吕仙朝在玄武山中出现的消息传到长白,长白弟子一片哗然,原以为那入邪道的弟子已经溺毙在江中,忽然听闻此人没死,还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玄武,硬闯了山门,这股愈发疯下去的迹象自然令人震惊,没两日,长白就派了弟子来到东临处理此事,来的是长白大弟子吴聆。 孟长青觉得,吕仙朝应该没有离开玄武多远,吕仙朝本身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要夺符契,为此差点豁出去性命,不可能因为一次没得手就放弃。吴聆到的第一天,他问了吴聆关于吕素的事。 吕素的确是死了。一群醉酒的游民撞见了去商会的吕素,临时起意抢夺走财物后,将她勒死了,北地本就是颇为混乱的地界,鱼龙混杂,民风剽悍,强盗贼寇之乱时有发生,这种事其实说句实话,并不是非常罕见。商会每年都有白商死在北地的记录,民风如此,只能够小心为上。 那群游民没两日就被找见了,按规矩应该交给当地的佛会,可人当日夜里却不见了,过了两日被发现时,死状之悚然令两个长白小师弟当场吐了出来。吕仙朝杀了人,用的不知道是哪门子邪术,魂魄竟然还活着,活活烧了半个月才彻底烧干净。吕仙朝修习邪术之事一下子传开了,道门毕竟是有规矩的。之后的事情,孟长青都知道了。 孟长青听完后,对着吴聆道:“他觉得吕素之死有蹊跷?” 吴聆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也有师弟询问过他何处蹊跷,他说不上来,若是只一味说有蹊跷,未免无法令人信服。” 在北地那样的民风之下,这种事确实很常见,游民也都供认不讳,说是凑巧撞上了,瞧吕素孤身一人,原只想抢东西,最终因为吕素挣扎叫喊而冲动杀人,说也说的过去。就连吕仙朝自己,他亲手杀了那群人,相当于也承认了吕素是死于他们之手。与其说吕仙朝是觉得有蹊跷,不如说他是因为内心悔恨。 修仙之人,尤其是并非修仙世家出身的弟子,常常都要经历这样的事情,求仙问道,看着亲故长绝,最终只剩下自己一人,这就是所谓的大道殊途,所以书上写,山中方一世,世上越千年。吕仙朝原本若是一直修道,他与吕素也无非如此,可吕素死了。 这世上少年修道之人学了点移山换海的道术,常常就觉得自己能够勘定乾坤,却不知道自己在天道前也不过普通人罢了。修仙者常笑人间追求富贵者,却不知道自己也与之相去不远。吕素想亲口对吕仙朝说的话,吕仙朝从前不想听,他总觉的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迟,其实人生短短一世,一句话当下想说不说,那已经很迟了。 孟长青想起吕仙朝的样子,“修炼邪术会损伤心性,他这么下去怕是要走火入魔。如今尚未铸下大错,还有回头的路,一味执迷不悟,恐怕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吴聆闻声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先是没说话,许久才低声道:“确实如此。” 道门禁邪术的缘由也在于此,术法固然无罪,可人心性不同,能够老老实实通天大道走,何必去走悬崖陡壁,要知道世上许多事没有回头的路。孟长青送吴聆下山时,已经是深夜了,前两日刚下过雨,山道上有些泥泞,孟长青走了一程,低声道:“我总觉得近日要出事。”这风雨欲来的意味已经渐渐浓了起来,孟长青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嗅到血腥味,近日的许多事,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从陶泽到吕素,仔细想想,都有些不同寻常。 “不必多想。” “吕素一个常年在外闯荡的女子,应该知晓分寸,天未亮时孤身一人出城去商会,她是去做什么?” 吴聆低声道:“北地的天亮的晚,那时辰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她兴许是有急事。” 孟长青又将那一日见着吕素的最后一面回忆了一阵,没有想出什么,于是也没说话。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吴聆忽然低声道:“陪我下山走走吧。” 孟长青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略一思索,回道:“行啊。”吴聆此次前来是为了长白弟子伤人一事,一到玄武先去拜见了玄武掌教南乡子,孟长青送他下山,按道理孟长青是不能够走出山门的,毕竟玄武弟子规矩摆在这儿。可孟长青觉得,吴聆既然开口了,他陪着他在玄武附近走一走也无妨,他是头一次听见吴聆对他提要求。 巡山的弟子是紫来峰的弟子,李岳阳的师弟,孟长青和他打了个招呼,那弟子也觉得没什么,让孟长青出去了。 孟长青看看吴聆,吴聆也不认识路,孟长青想了想,带着他去了最近的镇子转转。玄武的弟子不准许下山,但是年纪小的弟子也会放了晚学后常去临近的镇子去转转,那里都有玄武的分道观,算起来那地界也算玄武境内,只要不招什么事,师长们对此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孟长青没怎么去过,陶泽从前派药时常去,会带点镇子上的吃食回来。 深夜了,大街上依旧很热闹,人来人往,这两日是个东临的一个古老节日,要过小半个月,深夜了街上仍是挂着许多灯,也有老人在街头给小孩表演皮影戏。孟长青与吴聆在街头看了一会儿,演的是出天师伏魔,讲得是黄祖骑鲲斩玄武一事,烛光一打,活灵活现。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凑近了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落幕前,黄祖持巨剑骑鲲北去,玄武缓缓沉入海中,天地间金光大盛,老人忽然腾出一只手敲了下锣鼓,“万魔退散,春临大地,泱泱东临四千年。”一群小孩中间看得激动不已,见状终于嗷一嗓子庆祝开了。 光影转换间,正好有两束照在了吴聆的脸上,他看着那缓缓落幕的皮影戏,光灭了下去。 孟长青在他旁边也看着那落幕的戏,那被剪得栩栩如生的黄祖剪纸搁在小案上,手中还握着巨剑,这位道门的先祖已经变成了一道剪影,却仿佛还要骑鲲南海斩妖伏魔,有无数的孩子在他身后为之喝彩欢贺,看着他从古老的神话中走出来,看着他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当年的道门宗师已经成烟作土,万古人间不灭东流。可仔细又一想,这一代又一代的春南孩子,风貌气象无一不酷似其先祖,道门所求长生,这大约就是吧。 老人瞧着这些孩子喜欢,又开了一场,重开了几只皮影匣子,一阵锣鼓喧天。 孟长青看向吴聆,发现他搁一群孩子里看得还挺认真,问道:“你从前没看过这些吗?” “从前都是一个人看,今日再看,似乎有些不同。”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样子,忽然逗他,“有什么不同?” “从前觉得热闹,而今觉得,无非是一个人待久了,见着什么都觉得热闹。”吴聆看了眼孟长青,“走吧。” 孟长青负手站在原地望着他,身后锣鼓咚咚锵锵地响。 吴聆走了两步,发现孟长青没跟上来,回过头去,却发现孟长青正打量着自己。忽然,他看见孟长青捞起衣摆,凑到地上的一个小孩子耳边说了句话,小女孩原本在看皮影戏,听完孟长青的话,有些不解地睁大了眼,孟长青从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给她,她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吴聆看着那小孩攒着气朝自己跑了过来,吴聆低下身看她,“他说什么?” 小女孩抓着吴聆的肩膀,凑过去,咬耳朵似的憋着笑说了一句,“他说他喜欢你。” 吴聆原本仔细听着,一瞬间怔住了,他忽然抬头看向孟长青。小女孩挣开了他的手,跑开了。孟长青只是看着他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可能是在硬撑。 小女孩拿了钱蹬蹬蹬跑去买纸包糖了,一旁的小孩子见她有钱,都一窝蜂地朝她走过去,叽叽喳喳地问她钱袋子哪里来的,小女孩接过糖,被挤在糖摊子前。“刚刚那个道士哥哥让我去和那个大哥哥说句话,别挤我!”“说什么说什么?”“他说他喜欢他啊!就他!不要抢我东西!”护食的小女孩一个着急直接一嗓子吼了出来,街道上所有小孩连带着路人都看了过去。 孟长青忽然被自己呛了下,一群小孩子全都瞪圆了眼睛盯着他。 溜了溜了。 他朝吴聆做过去,示意走了。 吴聆却是定住看着他,视线没有离开过一瞬,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站了许久,直到孟长青回头看他,他这走快了两步跟了上去,看着孟长青的目光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孟长青也有些尴尬,看了他一眼,想说句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刚往前走没两步,就在此时,一个小孩子横穿街道朝着糖摊子那群小孩飞奔而去,边跑边喊,“喂!我、我在城外的庙、庙里看见了一个人死了!” 孟长青与吴聆耳力都不错,下意识一起停住脚步,看向那小孩。 * 城外破庙中。 吕仙朝的下巴还有干涸的血迹,他一个人靠在供台旁,身旁的火已经熄了很久了。很明显,他在这儿住了有两日了。他一直在调息身体,体内气息却越发混乱,他也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那一日贸贸然闯玄武想要夺书,结果棋差一招。玄武那女弟子用刀确实霸道,他本就受了重伤,那一刀带着修为直接被震乱了所有的气息。他试着调理,却被震伤了根基。 从昨日起,他就断断续续开始陷入了昏迷,一醒过来就控制不住地呕血,这是伤了根骨了。吕仙朝想起玄武那女人,眼中流露出点阴狠的意味,呸了口血,又抬手地抹去了嘴角的血。刚刚破庙的门似乎开了,他正昏迷着,隐约看见有个小孩嗖一下跑出去,他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衣服上全是血迹,那枚银镯子快从怀中滚落出来,沾上了点血。 他从怀中把镯子拿出来,擦了擦上面的血迹,血迹都已经干了,很难擦干净,他看了一会儿,继续慢慢地擦,眼神有点冷淡。过了一阵子,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忽然抬手抵住了胸口,没有及时咽下去,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 他想坐起来,正撑着地,抓着那镯子忽然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吕仙朝很久没有做过梦了。睁开眼,发现自己在老家,他好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刚睁眼时看见那些摆设,他都愣住了。 他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了眼自己的手,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人推门进来,吕仙朝抬头看去,刚一看清面前的人,他猛地定住了。 十多岁的吕素手里抱着个箩筐,里面放着晒好的咸菜,她看着还睡在床上的吕仙朝,把鞋子踢了过去,“还睡呢?起了!” 吕仙朝怔怔地看着她,没能做出反应。他忽然连滚带爬从床上爬了起来,朝着吕素扑过去,那副样子把吕素吓了一大跳,正拿着鸡毛掸子,顺手就狠狠抽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吕素都惊着了,“疯了?” 吕仙朝一扑过去才发现吕素很高,他猛地又看自己的手,十岁出头孩子的一双手。他又看向吕素,忽然用力地死死地抱住了吕素。 吕素被逗笑了,“怎么了这是?”她将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随手拍了拍吕仙朝的脑袋,“行吧。” 吕仙朝有些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坐在自家台阶上,盯着吕素,吕素看他抖得厉害,终于问道:“你病了?”一早上一句话没说,就盯着她看,一边看还一边发抖,发羊癫疯似的。吕素在院子里干活,总觉得心里发毛,过了一阵子,她又看了眼吕仙朝,果然瞧见吕仙朝还在盯着自己。吕素干活的手也有些开始抖了。 院子里,井边趴着只大黄犬,几只鸡在啄食米粒,屋檐下挂着一串前年新年时挂上去的香包,已经褪了颜色。吕仙朝越看越抖,他低头试着结印,却发现体内一点修为都没有。 吕素回头看去,吕仙朝坐在台阶上,两只手不停地比划,嘴里貌似看上去还念念有词,一旁的老母鸡侧着头看着他,吕素看了一会儿,“你在干什么?” 吕仙朝闻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她,许久才道:“施咒。” 吕素看着他,慢慢地点了下头,“施咒?” 吕仙朝半天没说话,终于道,“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你送我上了长白,我变成了长白弟子,学了很多道术。” 吕素又慢慢地点了下头,忽然笑出了声,“你知道长白离这里多远吗?” 吕仙朝摇了下头,他不记得了,他上了长白,从来都没有回过来吴地老家。他忽然又开始抖,好像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吕素。吕素朝一个方向指了指,“从那儿走,雇个驴车,走上小半年,就到了。我送你去长白,把我卖了钱都不够你的路费,知道吗?” 吕仙朝忽然笑了,他看着吕素,“我知道。”他点点头,终于低声道:“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话刚一说完,眼泪下来了。 吕素看着他又哭又笑,似乎是定住了。老黄犬见状也抬头看向他,走过去拿脑袋顶了顶他的手,吕仙朝一只手把老黄犬抱在了怀中,紧紧地搂住了,狗舔了舔他的脸颊,他抬头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吕素,终于道:“我对不住你。” 吕素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过了一阵子,随口道:“没事。” 吕仙朝忽然低头抬起只手捂住了额头,他低声道:“我一直想去找你,我怕你觉得我没用,”他哽咽得很厉害,一双眼全猩红了,眼泪一直在往下流,止不住似的,他对着吕素道:“我没去长白就好了,你说不定都嫁人了,我去了春南你开的店,我找到了你给我准备的东西,都是新的,以前的你也留着,伙计说你一直在等我,那些都是你给我准备的。”他终于抬头看吕素,“我要怎么办?现在我要做什么?” 吕素看着他,身影好像模糊了些,神色也与之前有些不太一样,手里的东西摔落在地。 吕仙朝想伸手去抓住她,抓住了她的衣摆,“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现在怎么办?怎么会变成这样?” 吕素看着吕仙朝紧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手上青筋纵横,似乎用尽了力气。彼时有风吹过,屋檐下的香包飘了起来,她站在原地,似乎想开口安慰一句吕仙朝,又似乎忘记了她刚刚要做什么,她只是看着抓着她的吕仙朝。 忽然间,院子里昏暗了一瞬,她好像一下子清醒了,猛地一把抓紧了吕仙朝,“走!快走!”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回家去!快走!”明明是在吼,可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吕仙朝有些措手不及,抬头看她,下一刻,咚一声闷响。 吕仙朝刷一下睁开了眼,眼前所有的景象全部消失,破败的庙宇中,供奉的地仙做着双手合十的动作,一双眼似乎正望着坐在他脚边的吕仙朝。吕仙朝刚睁开眼时眼前是模糊的,还看不清面前的景象,满脑子都是最后梦境中吕素在自己耳边喊让自己“快走”,他下意识想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左手握着的那只银镯子碎成了两半。正要走,他忽然定住了,好像被什么招引似的,一个声音不停地催着他走,他却没动一下,一双眼看着那来人的方向。 门缓缓被推开。 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黑暗中似乎有火烛之光,吕仙朝看清了走在前面的人的脸,一双眼的瞳孔缓缓地缩了下去,又骤然放大。他定定地看着来人,手中碎成两半的镯子摔落在地,两声清脆声响。 黑暗中清晰可闻,不可名状的诡异。 走在前面的吴聆一进去就看清了里面的人,吕仙朝盯着他,那是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好像是不可置信,又好像是疑惑,吴聆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间,在那双眼中看见了一些东西,他停住了脚步,身后的孟长青刚好在这时走了上来,烛光打亮了整间屋子。孟长青在那一瞬间看清了里面的人的面容,“吕仙朝?” 孟长青第一反应就是吕仙朝要跑,吕仙朝明显是跑了一半被抓个正着的样子,他刚要抬手放玄武法阵,下一刻,却忽然听见吕仙朝问他,“你对我姐做了什么?” 这句话实在是不知所谓,孟长青正觉得莫名其妙,随即看见吕仙朝的神色急剧变化。他忽然才反应过来,刚刚吕仙朝不是在问他,是在问他身旁的吴聆,他下意识看了眼吴聆,吴聆的神色瞧不出什么异样,他不知道吕仙朝怎么神色变得这么厉害。 三人在破庙中对峙, 吕仙朝盯着吴聆,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了,结果忽然间身形一闪,孟长青第一反应就是吕仙朝要袭击吴聆,脱手放了个法阵出去,下一刻看见吕仙朝身影一个虚闪,跃出了窗户消失在了夜中,动作极快。 “吕仙朝!” 吴聆看着孟长青追了上去,他自己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大开的窗户,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眼掉落在地上的那枚碎成两半的镯子,镯子刚好摔在吕仙朝吐出的血中。那血已经干涸了,显出灰黑色,吴聆看了两眼,收回了视线。 孟长青没有追上吕仙朝。 他觉得吕仙朝这人在长白修道时,一定是把全部的力气都花在了钻研逃跑的道术上,否则不能够有这身手。当日得知李岳阳没有追上吕仙朝,他就有些吃惊,今日才发现,吕仙朝是真的跑的快,不怪李岳阳没有追上。他侧身避过了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的个什么东西,随即看着吕仙朝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中。他走上前几步,四下望了眼,已经全然分辨不出来人到底在哪个方向了。 孟长青四处走了走。 吕仙朝这种弟子,在长白有许多,丢入人群中完全分不出来,资质顶多只能称之为一般,常常跟着师兄弟去山下跑跑路长长见识,眼界很高,大本事是没有的,道术及格就能糊口。吕仙朝比一般弟子也许还要更差一些,说话做事透出股刻薄,看着就知道境界绝对不高,修道一看根骨,二看境界,对于很多人而言,后者有时候甚至还要更重要些。门中师父也明白他们是什么资质,从不指望他们能成为什么人物,而是选择将目光都是落在谢怀风、吴聆这些弟子身上。 说白了,吕仙朝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白弟子。孟长青找了一阵子,没有找见人,放弃了,然后他才发现吴聆竟然也没有追上来,想着人会不会还在城外破庙吧,回去一看,庙中也没发现吴聆的身影。 人呢? 城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吕仙朝的身形猛地一停,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人。 吴聆望着他没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3.第 103 章 吕仙朝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吴聆,他似乎察觉到什么, 周身气息全都爆了出来。邪气和道门气息混乱无比, 周围的鸟兽一下子窜出去。 吴聆一直看着他, 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下一刻, 他看见吕仙朝忽然回身一闪, 身影蹭一下消失在脚下的长白阵法中。吴聆没追上去,站在原地一会儿, 不到片刻就看见孟长青就循着气息找了过来, 孟长青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吴聆终于走了上去。 “跑了?”孟长青问他。 吴聆轻点了下头。 孟长青看着原地还存留的邪气,“他身上气息混乱起来了,怕是要出事。”他回头看向吴聆, “我去通知附近的弟子。”邪修一旦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轻则走火入魔遭到反噬,重则丧失神志伤人杀人。他刚刚看吕仙朝那一双猩红的眼睛, 吕仙朝的神志怕是已经开始混乱了,一旦没有控制住,极容易陷入某些自己编织的幻想中去, 越陷越深。 走火入魔的前兆啊。 正当两人往回走的时候, 忽然看见远处有数道金光拔地而起, 整个东天被照得彻亮。孟长青立刻朝那方向赶了过去。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孟长青刚好看见剑阵中央的吕仙朝吐了一口血砰一身跪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高坪上, 谢怀风居高临下负手而立,领口被剑气刮得猎猎作响。 剑匣大开,万剑东来,那场景不常见,因为谢怀风一般不干正经事。 孟长青立刻看向剑阵中的吕仙朝,吕仙朝正好被困在剑阵中央,一柄仙剑直接贯穿他左胸,将他浑身的气息斩断在阵中。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谢怀风,一只手抓着把地上的泥,似乎在挣扎,下一刻他直接被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 谢怀风负手看了吕仙朝大半天了,终于嗤笑着说了两个字,“废物。”他也没看一眼冒出来的孟长青与吴聆,当着两人的面随意地抬手放了个阵法出去,原本惨叫不止的吕仙朝仿佛被猛地掐住了喉咙,脸咚一声撞在地上,一下子人就没了动静。 林子一瞬间静了,阵法中隐约有血渗出来。 谢怀风这才看向吴聆与孟长青。 孟长青率先反应过来,他忽然大步朝剑阵进去,猛地捞起衣摆蹲在了吕仙朝的身旁,伸出手按住了吕仙朝的脖颈帮他梳理体内的气息。他低着头没说话,吕仙朝已经昏死过去,眼睛却仍睁着,七窍都有血流出来。 谢怀风看着跑到剑阵中去的孟长青,脸上也不知道是个神情,轻笑了声。他又看向吴聆,吴聆没说话,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吴聆别开了视线看向剑阵中的吕仙朝。谢怀风终于对着孟长青说了一句,“别管了,死不了。” 长白的师长们是有先见之明的,虽说是派了吴聆去处理此事,心中却明白吴聆看重同门之谊,他对同门弟子怕是下不去重手,当日吕仙朝擅自杀人,吴聆就曾站出来为其辩解,一群师长们商量过后,把在蜀地游历的谢怀风召了回来。 很明显,师长们是比较了解谢怀风的,谢怀风是完全不在乎同门之谊这种狗屁的。他当然也不在乎吕仙朝报仇的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是吕仙朝入了邪道,那就不一样了。 这世上的邪修遇上吴聆,态度好一些说不准还有条活路,遇上谢怀风,也就来得及抹把脸死的体面些。也正是因为如此,长白剑修谢怀风,按道理说也是个人物,人间风评却相当一般,远不如长白大弟子吴聆,道门修士一提起这人便神色微妙,怎么说呢,总觉得此人身上缺了点宗师的气相。 谢怀风是不在乎这些的,世人多假仁假义,为人做事本就该宽于律己严与对人。当今的修道者们在自己划定的规矩里待久了,他们都忘记了,其实,自在逍遥本就是一代宗师气相。 否则哪里来的逍遥游。 谢怀风打算将吕仙朝早点带回长白,他走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这事,蜀地那边的事还晾着,他还赶着回去。所以一见面他下的就是毒手。 吕仙朝过了很久才醒过来,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浑身修为一点没剩下,背上被钉着法阵。很明显附近的弟子都赶了过来,刚刚那动静是真的大,周围一圈的地界都惊动了,此时所有人都围在剑阵旁,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苏醒。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场景,谢怀风已经收了剑匣,一个人坐在不远处擦着匣子,模样颇为随意。吕仙朝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视线,几个长白弟子站在一旁低低说着话,再远一些站着几个玄武弟子,他看见了当日一刀砍伤他的女人,在他身边的是孟长青,再往远看去。 忽然,他的视线停住了,他对上了一双眼。 吕仙朝原本神志就不怎么清醒,他望着那双眼睛,好像所有的人都从视线中隐去了,他只看得见那一道身影,一切都在放大,错乱,日光倒逆,他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成一团,那张脸却越来越清晰,有什么东西一瞬又一瞬飞速闪过,北地佛寺里供奉的那尊奇怪的观音,席地的大雪,飞射如箭的白鹰,沙弥的念经声,女人满是白翳的双眼和勾着他的手。 所有的一切猛地停住了。 他好像受到了某种刺激,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那双眼睛,脑子里有声音响起来。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强烈的直觉。 “吴聆吴聆!” 那道忽然冒出来的惨叫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雷打不动的谢怀风都看了一眼过去,剑阵还没撤,剑气化形,一柄柄立在地上。原本被镇在中心的吕仙朝猛地攥紧了手,剑阵哗一下裂了过半。谢怀风难得露出个诧异的神情,他的剑阵不容易破,他看向忽然发疯的吕仙朝。 吕仙朝确实很像是疯了,众人看着他朝着吴聆就冲过去了。 谢怀风常年和各色邪修打交道,什么样的混乱场景没见过,这场景他是很熟悉的,邪修平时走旁门左道,一旦走火入魔或是出了意外,邪气失控混乱了神志,基本和畜生差不了多少,那就和吕仙朝这副模样一模一样。 在他还在打量的时候,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吕仙朝从他的剑阵中跑出来了,他看着吕仙朝直奔吴聆而去。 吴聆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反应似乎慢了半拍,竟然没退也没挡。直接和吕仙朝直挺挺地打了个照面。 这场面说实话连谢怀风都没反应过来,若是吕仙朝奔着他来了,他估计也不会反应不过来,可这事貌似和他没什么关系。众人看上去也是这么个状态,直到吴聆身旁的那师弟抬手一剑刺中了吕仙朝。 吕仙朝被剑定住,缓缓看向那师弟。 那师弟也就是惊吓之下以为吕仙朝是奔着自己来的才下意识刺出一剑,见状完全反应不过来,直接被那一眼吓得松开了握剑的手。吕仙朝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吴聆,过了一阵,他继续往前走,吴聆袖中的手终于动了下。 下一刻,孟长青一个法阵将吕仙朝震了出去。几乎是与此同时,谢怀风挥手将剑匣拍了出去,吕仙朝重新被掀翻在地,吐出口血,没有爬起来,一双眼却仍是死死盯着吴聆,忽然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声惨叫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许多人当场汗毛直竖。 谢怀风走上前来,抬手就是一个法印对着吕仙朝按了下去,动作熟练无比。然后他抬头看吴聆,两人也算相识多年,他拧眉看了半天,“怎么了,自己同门下不了手?” 走火入魔时的邪修和畜生无异,遇人六亲不认,吴聆与邪修打了这么些年交道,应该早就知道这些。 吴聆没有说话,看着脚下被封闭五识仍是死死盯着自己的吕仙朝。日头打下来,泥地里散着点血,血腥味蒸上来。 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意味不明的预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4.第 104 章 array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5.第 105 章 !  孟长青与走火入魔的吕仙朝困斗了将近一夜, 吕仙朝杀意上头, 孟长青一直处于下风,千钧一发之际, 孟长青抬手放出了一个幻境,可就是那一个小术法,竟是困住了吕仙朝, 孟长青趁机用玄武仙阵将人镇住了。等吕仙朝安静下来的时候,孟长青已经连血都吐不出来了,半跪在地上,肺腑有如被震碎似的。 死里逃生后,孟长青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太迟了。 吕仙朝已经彻底走火入魔。长白宗杀吕仙朝的选择是对的,吕仙朝神志全毁,到这一地步的邪修绝无清醒的可能,换而言之, 如今的吕仙朝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魔物。必须尽快斩杀。若非侥幸,他已经死在了吕仙朝的手中。 这幻境只能暂时困住吕仙朝, 等吕仙朝冲破这幻境, 孟长青不觉得自己还有第二次走运的机会。终于,孟长青抬头盯着着被幻境吸引的吕仙朝, 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 吕仙朝还沉浸在幻境中, 也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 一双眼不自觉地追随着变幻的光影。孟长青手中的剑已经没入他胸膛一半, 道宗剑气汹涌磅礴, 吕仙朝却仿佛未曾察觉。他慢慢地伸出沾满了血迹的手,去抓眼前的那团金光,也许是清晨的光过于柔和,他浑身是血地站在幻境中,竟是有些像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孟长青这一剑竟是怎么也刺不下去,他看着吕仙朝的脸良久,终于他抬手用力地抹去了自己嘴角的血,收剑入鞘。 一定有办法,至少魂魄是完整的,只要人活着,就一定有办法能够恢复神志。 孟长青忽然狼狈地剧烈咳嗽起来。 春南到处都是在寻找吕仙朝的修士,除长白宗弟子外,还有遍地走的散修,孟长青虽然暂时用幻境安抚住了吕仙朝,心中却也怕他忽然发狂杀人,他带了吕仙朝去了春南境内一处无人的荒山,开始试着祛除吕仙朝的煞气。 期间,孟长青动过带着吕仙朝回玄武的心思,无论是扑朔迷离的吴聆一事,还是走火入魔的吕仙朝,此事已经牵扯到无数人的性命,单凭他一个人,不可能查清楚所有事。他想到了师门,可同时另一个念头也浮了上来,如今的吕仙朝和魔物无异,玄武绝容不下这么一个魔物。他在玄武待了这么些年,心中再明白不过,一旦上山,吕仙朝必死无疑。 他还想再试一试救吕仙朝。他也知道这一切可能全是枉然,可或许有转机呢?阅历丰富的老道人不会做无谓的事,可孟长青不一样,他自知自己也许是太年轻了,没见过多少无可奈何的事情,遇到事情骨子里总是有些压不住的不服。他是真的想再救一救吕仙朝。 从另一方面而言,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能带着这副样子的吕仙朝前往玄武,如今的春南到处都是修士,吕仙朝又极易发狂,一旦事情失去控制,不知是要添多少条人命。 孟长青在春南荒山中找到了一座破庙,将吕仙朝暂时安置在了此处,他试着祛除他的煞气,唤醒他的神志。吕仙朝毫无清醒的迹象,只是一味地捏着吴喜道的那块灵玉不放手。 孟长青之前也听闻了吕仙朝在吴地钱宅大开杀戒的事,吴喜道也在惨死的长白弟子之中。孟长青原来也以为是吕仙朝神志不清杀了人,可这一刻看着吕仙朝,莫名的,他脑海中却开始浮现出另一个念头。 若是钱宅中的人并非吕仙朝所杀呢?吕仙朝究竟为何会忽然疯狂催动煞气,他当时见到了什么?当日钱宅中,活下来的长白弟子,除了吕仙朝,便是吴聆。 最终制服吕仙朝的也是吴聆。 可若当日动手杀人的,不是吕仙朝,而是吴聆呢? 那念头浮上心头的瞬间,孟长青竟是有些微弱的恍惚,他说不上来这一瞬间心中的感觉。实际上,他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一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到现在,坐在神志不清的吕仙朝面前,他仍是恍惚,他去了北地,也去了平珈,见到了吕素记忆中的那个背影,也见到了那座倒坐的观音,虽无明显的证据,可所有的事情都与吴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珠子一颗颗地串起来,彻底颠覆了他的想象。 若他猜想的一切是真的,那事情是什么样子?清阳观与平珈佛寺是吴聆所灭,吕素是吴聆所杀,钱宅血案是吴聆一手所为,吴喜道是死于吴聆剑下吴聆,这已经是全然泯灭了人性。当日急着救走吕仙朝,也自知没有证据无法质问吴聆什么,于是只扔了一串佛珠过去,然而此事必然没完。 一旁的吕仙朝在幻境中不知见到了什么,竟是慢慢地跟着什么调子轻轻地哼了起来,破败的庙宇中全是他的声音,孟长青慢慢地攥了下手。 这事必须查,无辜之人不能够枉死,否则道门中人对不住自己手中的剑。 因为吕仙朝如今这副不知事又极易发狂的样子,孟长青完全脱不开身,他只能先控制住吕仙朝身上的煞气再做其他打算,这一日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吕仙朝走火入魔,修炼的邪术是半部符契,而那本邪典,当年他也曾阴差阳错地修炼过,一直到如今那半部邪典的内容仍是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若是能够从根源着手,会不会有效果?想着他看向木讷的吕仙朝。 孟长青花了一天时间在这破庙的墙上默出了另外半部邪典。 吕仙朝坐在地上捏着孟长青从山中抓来的野兔子,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是如何狂热地想从孟长青手中夺得这另外半部邪典,如今的他对着这一墙的珍贵法典,甚至没看第二眼。 孟长青默完后,自己看了看,当年第一眼见着这些东西只觉得可怕,如今看去,似乎也没那么可怖。这些术法大多数是与魂魄有关,还有部分幻术的内容,许多东西孟长青闻所未闻。确定自己没有背错,他又重新擦去了这些字迹,他并不敢修炼邪术,只是按照这书上的修炼方法,试着引导吕仙朝身体中的煞气。 渐渐的,他竟是发现吕仙朝身上的煞气好像被控制住了。 孟长青心中惊喜,只要控制住煞气,就不会再失控杀人。一连多日,他都用幻术祛除吕仙朝的煞气,可这一日,祛除煞气的过程中似乎是出了点岔子,他忽然被发狂的吕仙朝一掌拍了出去,当场撞碎了两座佛像,一大口血喷了出去。 再次死里逃生的孟长青情急之下只能用幻术将吕仙朝引入梦中,等到吕仙朝昏睡过去了,他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直捂着胸口甚至没敢大口喘气。 他这一次毫无防备,被吕仙朝伤得有些严重,调息了许久,却仍是断断续续地呕血,而且剧痛不止。实在没办法,他编织了幻境暂时困住吕仙朝,下了一趟山去买止血的药,等他下了山,他这才发现在他与吕仙朝在荒山原来已经待了快一个月。 而这一月中,道门早已流言遍野,所有的东西都发生了天翻地覆地的变化。 一个隐没多年的名字被再次提及,孟观之。 孟长青当时正提着药在街上走,在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手中的药全摔在了地上,大街上人来人往,茶馆酒肆热闹非凡,脑海中轰的一声,他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茶馆中的几个修士继续说着话,一个修士似乎是和好奇的师妹解释着什么,声音不大也不算小,“那孟观之当年也算是个人物,为了追求修为修炼邪术,叛出了长白与菩萨修妖女为伍,残杀无数的道门中人,最后被正道斩杀于大雪坪,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这事儿动静是真的大。” 小师妹道:“那当年的孟观之与如今的那邪修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父子。” 小师妹诧异道:“不对啊,一个姓吕,一个姓孟啊?” 那修士这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那邪修吕仙朝,我说的是救走他的那邪修,那个叫孟孤的。” “哎!救走那邪修的,他也是个邪修吗?!我怎么记得那不是个玄武弟子吗?”小师妹似乎更迷糊了。 那年轻修士对着她解释道:“那玄武弟子便是个邪修,你想,能去救邪修的,除了邪修还能有谁?如今长白宗是照顾玄武的颜面才没直言不讳罢了,听说那弟子貌似还是扶象真人的弟子,以前还在道门大典中露过脸,直说的话那不是扇玄武的脸?”说着话,他也颇有几分感慨,“谁能料到孟观之竟是还有个儿子活着,若非今日长白宗重提此事,道门都还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祸害。长白宗那两位真人也是妇人之仁,斩草除根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他们瞒到了今日,结果好了,遗祸无穷。”那修士最后几个字吐出来颇为冰冷。 小师妹似乎有些紧张,道:“师兄,我听说那孟孤在江平城杀了很多人,连小孩都未曾放过,若他真是个邪修,你说他会不会早就开始杀人修邪术了?” “江平城一事谁都觉得蹊跷,长白宗正在查呢,若真的是为了修炼邪术害人性命,能饶得了他?” 小师妹想想也是,又问道:“师哥,那你说孟孤救走那邪修到底想做什么?” 年轻修士说了几句话,听上去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小师妹思索了半晌道,慢慢道:“江平城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师哥,你说玄武会不会早知道这些事啊?” “你的意思是玄武包庇那邪修?”那年轻修士摇摇头,“这倒是不能够,玄武毕竟是与长白并列的避世宗门,门规森严,他们自然会妥善处理此事,若是真的包庇邪修,怕不是六千年声誉扫地,这如何可能?” 孟长青已经缓缓低下身,将药从地上捡了起来,他转身往外走,没再继续听下去。 在他的身后,修士还在安慰自家小师妹,“你怕什么?如今长白与玄武都在寻他,我听师父说好像连扶象真人都亲自下了山,那自然是为了清理门户而来。要我说那邪修如今才该怕呢!他绝对掀不起风浪来,还当如今的道门是当年孟观之时的那样?当年长白宗若是早下杀手,孟观之也不能够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如今的长白宗可是吃了一遍教训的,那两个邪修绝对没什么好下场,这么一想还有什么好怕的,是他该怕咱们,对不对?”小师妹被他说的连连点头。 一夜之间,孟观之这名字似乎又传遍了春南大街小巷,旧事重提,连带着那些他犯下的那些杀孽,与之一起提起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叫孟孤。 孟长青记得,小时候他就很惧怕听到这孟观之这三个字,每一遍听到都会冷汗直流,也没什么原因,就仿佛是一直都是这样。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名字竟是再次与孟观之紧紧绑缚在一起出现,而且是随处可见。 他回到了荒山,吕仙朝还在幻境中安安静静地睡着,孟长青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抬手帮他把盖在身上的外袍掖了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 孟长青说不上来那一刻自己心中的感觉。 夜半时分,他忽然听见庙外有脚步声传来,修仙者耳力非凡,他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回头看去。 与此同时,山外,几个玄武弟子到了今日孟长青去过的那间药铺,正在询问那个掌柜的。 破庙中,孟长青在睡着了的吕仙朝身上放了个幻境,他朝外走,此时天色也暗了,他还没走出门,莫名地定住了脚步。他好像是隐约预见了什么,没继续往前走。 庙外,吴聆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身雪色道袍,长剑如虹。 孟长青缓缓走出阴影的那一瞬间,见着的就这么一幕,吴聆这副样子,似乎从未有任何的变化。他隐约猜到了来的是吴聆,可真的见到了,脑海中却忽然空白了一瞬。 吴聆低声道:“许久不见。” 四野也没什么动静,过了不知道多久,孟长青才开口道:“许久不见。” 这荒山中寂静一片,连鸟鸣都听不见一声。两人的声音低低在山林中荡着,更显得这山空旷。 孟长青看着不说话的吴聆,“我前两日去了一趟平珈。” “是吗?” 孟长青注视着他,“平珈有座叫洪海寺的古寺,前些年寺中弟子一夜之间惨死,据说他们佛寺最有名的便是倒坐观音,寓意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每一个香客下山前,都会收到寺院所赠的一小座倒坐观音。洪海寺灭门之前,曾经接待过一个道门修士。我记得你曾经同我说过,你少年时云游四海,有人曾送过你一尊倒坐观音。” 吴聆没说话,孟长青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孟长青道:“吕素临死前,曾经见到了那灵识重现了当日清阳观灭门的景象,当时殿中还有一个人,吕素最后的记忆中全是宝蓝色,一切应该是她躲在宝蓝色布帘后窥见的,她还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吴聆看了一眼孟长青。 孟长青继续道:“那一日吕仙朝是我放走的,他将他托付给了附近一座道观,当时他虽神志不清,但仍有片刻清醒的时候,他为何会忽然彻底发狂?吴喜道死后,吕仙朝手中一直抓着吴喜道的那块玉佩,听说吴喜道死状极惨,握剑的右手几乎被剑气削碎,眉心全是血,她到死都没有松开握剑的手。当日吕仙朝又见到了什么,他为何要拿走吴喜道的玉佩?”他看着吴聆,“如今四下无人,师兄能否与我说一句实话?” 吴聆望着孟长青,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吕素是你杀的?” “是。” “清阳观与洪海寺众人,也是死于你之手?” “是。” “一众长白弟子,钱宅百姓,还有吴喜道,也是你杀的?” 吴聆神色没什么变化,停了一会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低声道:“是。” 孟长青看着他,忽然就许久都没说话,被吕仙朝重伤的地方似乎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有种想克制不住咳嗽的感觉,但到底他也没别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他问道:“为何要杀他们?”这是他始终都没有想明白的一件事,“你是长白宗大弟子,前途无量,修道至今道门中人无不敬重,他们也都未曾得罪过你,吕素敬重你,吴喜道是你同门师妹,清阳观与洪海寺与你素无来往,为何要杀这些人?” 吴聆沉默了许久,低声道:“都已经知道是我做的,为何还想知道这些?”说着话他看向孟长青,一双眼能看穿人心似的。 孟长青看着他许久,抽出了大雪剑,实在是没有忍住,“吴闻过你他妈是疯了吗?!” 吴聆没有作声,也没有别的动作,听见孟长青这一声喝问,许久才道:“或许吧。” 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真的是让孟长青一瞬间就没了所有的声音,无话可说,真的是无话可说。这么多条人的性命,在吴聆面前,似乎也只是如此云淡风轻的两三件事,一略而过。自始至终,吴聆都是一开始的这副冷淡样子,既不见后悔,也不见所谓的怨恨,他甚至连神情都没变过,就这么面无波澜地站在那里。孟长青那一刻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真的觉得吴聆疯了,疯的奇怪极了,为什么吴聆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 吴聆一直在观察着孟长青的神情变化,他好像看穿了孟长青的想法,“孟孤,人不过血肉之躯罢了,我也是有感觉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望着孟长青,眼中终于浮散点出极冷清的光,转瞬即逝,降魔剑的剑穗发出窸窣声响,夜色中一切都隐去了。 孟长青喉咙里全在止不住翻涌的血腥味,他压住了,看着吴聆,低声道:“你也有感觉?我问你,吴喜道是怎么死的?” 他早就明白自己其实打不过吴聆,刚刚意识到门外应该是吴聆,他第一反应就是先离开再做打算,可他终究是没走,若是门口真是吴聆,走还来得及吗?推门看见是吴聆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今日就只剩一个下场。横竖都是死,走是走不了了,倒不如问个清楚。 吴喜道是怎么死的?吴喜道死时,右手几乎被剑气削碎了,眉心全是血,可她为何到死仍是都握着剑?为何眉心都是血?孟长青之前不明白,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有人要吴喜道放下剑,要封去她的记忆,而她却到死也不愿意放下剑,也不愿意忘记。 因为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够放下也不能够忘记的,那是比之儿女情长更为重要的东西,也许比人的性命都还要重要。 吴聆并不是一直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吴聆动过怒,在吴地的那个雨夜,吴喜道与那群长白弟子彻彻底底地激怒过他。后来,吴喜道死了,死状极惨。 孟长青也明白今日走不了,对着看着面前的人道:“吴闻过,无论吴喜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一夜吴喜道对你所说的,也正是我今夜想对你说的。” 吴聆听了这一句话,神色好像是没什么变化,风掠了过去。 林中有极淡的银光在流转,孟长青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的剑,忽然猛地凌空后退了一步,原先他站的地方一瞬间漫上了蜉蝣似的东西。孟长青却立之后,握剑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有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他看了一眼,蜉蝣似的魂线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他整条手臂,骨头一瞬间被钻透,道袍上全是疯狂渗出来的血,他握着大雪剑没说话,心知今日应该会死在这里,竟也没什么恐惧。 只是觉得有些后悔,无论如何应该先回一趟玄武的,如今这样,怕是回不去了。 孟长青仍是握着剑,看了眼吴聆,面色倒也平静。 破庙中,吕仙朝已经醒了过来,他盘腿坐在地上,周围笼罩的是孟长青给他织的幻境,他在幻境中听见了家乡的曲子,不自觉地又低低地跟着那调子轻轻哼了起来,神情一片懵懂。庙外面有打斗的动静传进来,可他却再也没有挣扎着想要起身,他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幻境中听着那支曲子。孟长青编织这幻境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金泱泱的雾气从孟长青的手中升出来,里面飘着好几个光团,他盯着最亮的看,孟长青便将最亮的放在了他手心。 吕仙朝甚至没有朝外看一眼。 孟长青砰一声摔在了庙前的台阶上,忍了半晌,没忍住喷出一大口血,他手上全是那些蜉蝣似的细线,开始顺着手指往他身体里钻,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轻轻抽搐起来。他没说话,忽然甩手一个玄武仙阵放了出去,还未成型,便被震碎了,他猝不及防地受到反噬,哗的又吐出一大血,这一回连带着精魄都吐了出来。他撑着地没说话,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攥紧了手中的剑。 吴聆看着孟长青狼狈的样子,终于低声道:“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你小时候希望做道门第一,扬名立万,带着你师父去云游四海。” 孟长青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哗的一下又吐出一大血,大雪剑在血泊中轰鸣不止,他试了几次,始终没能够站起来。 吴聆望着他道:“你此生的志向是做一个如我一般的剑修,平天下不平之事,不辱师门,无愧于人。” 孟长青眼中的金色雾气再次涌出来,这一次竟是隐隐泛着猩红,他还在试着站起来,下一刻,心脉直接被钻入身体中的魂线震碎,灵力四散,他直接摔了下去,身下的台阶碎了一地。 吴聆看着他,“你厌恶邪修,甚至不愿与其多说一句话,当日你以为清阳观是邪道,表面虽对清阳观观主恭敬,实际自诩玄武正道,心中极厌恶其所做所为。后来你得知清阳观原是正道,心生愧疚,追查至今。”吴聆看着还在试着站起来的孟长青,“你厌恶邪修至此,从来只自诩正道清流,然而你自己便是邪修之子,暗中怨恨至今。” “你闭嘴!”孟长青猛地喝了一声,刚说完这一句猛地又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刹那间全是模糊的血色。 吴聆低下身看着他,道:“我父母因你而死,你始终对我心怀有愧,于是与我交换根骨,自愿作炉鼎,因愧疚而至于怜悯,因怜悯而至于此。” 孟长青闻声却是有一点愣住了,似乎是没想到吴聆会如此说,他看向吴聆,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视野模糊,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想说句什么,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最后反倒是笑了一声,他点了点头,对着吴聆低声道:“对,你说的对。”他猛地震碎了关节处的魂线,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继续试着从地上站起来。他浑身都已经缠满了魂线,心脉与根骨已经全废,眼中再无半点金色。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似的。 吴聆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孟长青忽然看见了破庙中的吕仙朝,吕仙朝还坐在幻境中,一点也没注意到这边的景象,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意外地还透出股乖巧来。孟长青看了吕仙朝一会儿,眼神微微动了动。 下一刻,忽然间他想到了一样东西,他回身时,手中烧起一排金色魂符直接甩了出去。符契中操纵魂魄的魂术,他直接哗一下烧了魂魄,三十六张纯金魂符,骤然将这林子照的亮如白昼。 吴聆有些没料到,降魔剑荡出剑气,挡住了那排诡异的金色魂符,下一刻,孟长青却消失在原地,一齐消失的还有吕仙朝。 等吴聆到了气息消失的地方时,却没有发现孟长青和吕仙朝的踪迹。他站在原地缓缓看了一圈周围。 以孟长青如今的伤势,撑不过半个时辰。 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巨蟒静悄悄地从林中游过,无声无息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6.第 106 章 等玄武弟子赶到荒山的时候, 山中早已空无一人,破庙一片狼藉, 门口的台阶全碎,血涂了一地, 可见当时打斗之激烈。李岳阳得知消息很快便到了,她到的时候, 破庙已经被玄武弟子收拾过一番。 李岳阳走出菩萨庙,禀告李道玄道:“问过了药铺, 他当时受了伤,买了些止血的药。几个师弟赶到荒山的时候, 人已经不见了,可以看出他在荒山中与人交过手, 应该是伤了心脉, 只是不知伤到何种程度。”李岳阳思索片刻,“应该是与失去神志的吕仙朝交手中受了伤。” 李岳阳的想法是合理的。道门中人虽然都寻找孟长青, 但孟长青到底还是扶象真人唯一的弟子, 即便他是孟观之的儿子,也不能说他就是十恶不赦, 江平城杀人一事长白宗和玄武都还在查,风波虽多, 但无定论。如今道门中人要杀的只是沦为魔物的吕仙朝, 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孟长青发生这种程度的打斗, 孟长青只可能是被发狂的吕仙朝所伤。 很明显能够看出来, 孟长青被吕仙朝伤得不轻。 李道玄没有说话, 他看着破碎的石阶和石阶上已经干涸至黑色的血。一旁的谢仲春看出他神色有异,示意李岳阳先下去。李岳阳下去后,谢仲春看了半晌,拧眉道:“不知天高地厚,惹出如此多的事端来,他受些教训也好,以后也安分些。要我的意思,找都不必找了。” 李道玄一言未发。石阶的裂缝中掉落着一枚雪色的玄武剑穗,应该是打斗时脱落的,已经被血染黑了,谢仲春还在说着什么,李道玄走了过去,缓缓伸出手将那枚带血的剑穗拾了起来。 谢仲春没了声音,四下无人,良久他低声道:“也是因师弟你一味宽纵放溺,如今他才敢这般肆意妄为,管教弟子哪里能够如此?此番找着人之后,断不能再轻纵而过,否则我看他今后连性命都要丢在山外。”见李道玄不说话,谢仲春忍了忍,想起这阵子愈演愈烈的风波还有至今都躲着不见人的孟长青,到底没能忍住,继续道:“徒弟犯下了事,众人只会说师父管教无方,说玄武无能,他既是你的弟子,更该是其他道门晚生的表率,如今他这副样子像什么话?前些日子道门中还传他曾与人做炉鼎,有断袖之癖,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仲春若非实在觉得孟长青荒谬至极,这些东西有辱视听,他也不会与李道玄说这些。 李道玄没有说话,他看着满是血污的剑穗,握着剑穗的手缓缓地收紧了。 一旁有弟子走上来,谢仲春没有再说下去,而李道玄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令谢仲春也没有料到的一件事是,自那一日起,孟长青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似的,再无半点消息,玄武、长白、乃至整个道门,都再也没发现过孟长青与吕仙朝的踪迹。 而风波还在愈演愈烈,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一切都仿佛是架在了绷紧了的弓上,就等着离弦一箭。 孟长青醒过来的时候,眼前还有些模糊,他看着穿过窗户漏进来的光,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竟然还活着?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回想了一阵子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他与吴聆交手,他带着吕仙朝跑,可当时他身受重伤,没一阵子就失去了意识,后来的事便一无所知了。他正回忆着,下一刻,却忽然发现身体中没有一丝的修为和灵力,他微微一愣,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凝出灵力,试了许久,却没有半点金色放出来。 四周也没什么封印修为的法阵,是他的根骨与修为尽废了。反应过来的孟长青有些愣住了,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门外忽然有动静传进来,孟长青抬头看去,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汁。她进屋后看见孟长青醒了,眉头轻轻地抽了下。孟长青也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个鬼魂。女人瞧着三十多岁的样子,漂浮在空中,没有脚,一张青白的脸,两粒碧绿的眼珠子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孟长青。 孟长青第一反应是放出仙阵制服那怨气的恶鬼,可随即发现自己已经修为全无,倒是牵动了伤口,猛地一阵剧痛传来。 那女鬼冷冷地看着孟长青,低声道:“醒了?” 那声音极尖极细,不似正常人的声音,孟长青这时才注意到,这女人的喉咙上有一极深的刀痕,她生前是被割喉而死。这是很平常的恶鬼,也不见什么煞气,若是从前,孟长青直接一个最简单的玄武阵法放出去,这女鬼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便会被制服。 那女鬼将汤药放下了,她看出孟长青眼中下意识流露的警惕与杀意,露出个阴森森的笑来,道:“想杀了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若非是我收留你,你今怕是早没了性命,哪里还能够瞪着我瞧。”这女鬼说话时脸上似笑非笑的。 孟长青听见“救命恩人”四个字时下意识愣了下。 那女鬼明显是一点也不怕孟长青,一个没了修为根骨尽废的修士,和废物有什么区别?她吹阵阴风都能要了这位曾经的玄武剑修的命。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女鬼闻声看去,她似乎是知道谁来了,对着窗外道:“人醒了,都道是已经死了呢。” 孟长青闻声朝着窗外看去,窗户松动了下,被撬开了,一条巨大的蛇缓缓地顶了进来,两只眼睛上浮着白翳,那蛇盯着孟长青看。孟长青汗毛直接就竖了起来,僵在了原地,不同于这女鬼,这巨蟒浑身都是煞气,扑面而来的威压让如今修为尽废的孟长青肺腑剧痛不止。 那白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气息,它打量了孟长青一会儿,也没出声,慢慢地顺着窗户游了进来。在它揭开窗子的时候,孟长青看见了窗外的景象,忽然他看见了一座山,姑射山,“这里是太白城?” 那女鬼与白蟒同时看向说话的孟长青,二者谁也没说话,眼神颇为怪异。 这里的确是太白城,当日陶泽曾在此闹出过邪修炼魂一事,陶泽之所以选中了太白城,是因为这太白城的风水奇诡,四角八座大山,煞气齐聚。孟长青一行人离开北地后,这太白城便被封了,附近的百姓都不敢前来。可有一群人却盯上了这地界,准确来说,是一群鬼。人死之后,魂魄弥留不散,便成了鬼,一般的鬼若是想在人世多逗留两日,需要择一个阴气重的地方养着魂魄。 这阴气森森无人敢进的太白城,反倒是成了一群鬼魂的风水宝地。众多的孤魂野鬼偷偷地藏身此地,躲避道门修士的追杀。众所周知,修士与恶鬼水火不容,道门修士向来以降妖伏魔为己任,鬼魂弥留人世有违天道,修士必然要替天行道。而众多孤魂野鬼为了躲避修士的追杀,便到处藏匿逃窜,担惊受怕的,如今这北地没多少修士,太白城风水又好,实在是藏身的好地方。 从吴聆手中救下孟长青与吕仙朝并将两人带到北地太白城的是一条古蜀白蟒。这白蟒双目皆盲,少说活了上千年,已然通了灵性,当日在蜀地,它曾被清阳观叛徒所害,机缘巧合之下为吕仙朝所救,临走前,它吐了三枚铜板交给吕仙朝,吕仙朝转过头随手就丢了铜板,忘记了这事。 这古蜀白蟒通了人性,精通卜算,承蒙吕仙朝搭救,此番得知吕仙朝命中有此大劫,前来春南寻他,顺手也救下了重伤的孟长青。当时孟长青已经没了气息,古蜀巨蟒将人拖至山下,原是打算吃了孟长青的尸体吞了残魂。可谁知孟长青魂魄将散不散的,古蜀巨蟒看了半天,有些不太敢下嘴,便将孟长青连同吕仙朝一齐带走了。 照顾孟长青的女鬼叫三娘,她就是一普通女鬼,生前是个大夫,被丈夫在荒山野岭割喉而死,抛尸在毒沼泽中。那沼泽正好是白蟒的洞府,她自此与白蟒相识。太白城中其他的鬼全都受尽了道门修士的逼害,见到昏迷不醒的孟长青都要杀了他,以绝后患。三娘生前是个大夫,见这剑修年纪轻轻的,死了挺可惜,便没理其他的鬼,将人带了回来,用汤药每日灌着。 一直都没什么醒过来的迹象,还道是就这样了,却没料到孟长青今日苏醒了过来,这头一回见面眼睛里头对她还有杀意。 三娘有些不乐意,救了你的命,你不下跪磕头道谢也就算了,一睁开眼睛就想着喊打喊杀,这什么意思?不过也习惯了,道门修士嘛,不都这副德性?高高在上的,又怎会看得起一个恶鬼。 孟长青从三娘嘴里得知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哑然,生魂弥留人世,有违天道,道门修士,自当以匡扶正道为已任,这世上没有道门修士与恶鬼和平相处的道理。他没想到面前这恶鬼会搭救他,他看着三娘,终于在对方的注视下,后知后觉地轻声道了一句谢。 三娘笑道:“这说声谢瞧给您委屈的。” 孟长青被堵得哑然无话,“我我没有这意思” 三娘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笑了声,也是没见过这么不经逗的道士,她随意地抬手将药碗递了过去,“喝了。”两个字有些尖,从嗓子里冒出来,带着点鬼魂特有的森冷之气。 孟长青开始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这是给他疗伤的药,他看了眼面前的女鬼一眼,终于慢慢地伸出手去,接过了那碗汤药。不同于女鬼冰冷的手,汤药是温热的,还冒着细细的白烟,就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定神汤药,落在了孟长青的手中。孟长青似乎有些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眼面前的女鬼一眼。 女鬼一双碧绿的眼也打量着孟长青。 孟长青想问一句如今外面的情形,还未来得及开口,胸口忽然一阵剧痛,喉咙顿时有腥咸味道翻了上来。 女鬼见孟长青这副短命的样子,用眼神扫了眼一旁的巨蟒,示意白蟒和自己出去,两人似乎在院中商量着什么事情。 不过三日,太白城中的鬼都知道了三娘收留的那个修士醒了,议论纷纷,后来听说那修士根骨尽废,顿时全都打起了精神,倾巢而出,全去围观那个修士。孟长青没了修为,这帮鬼随便一个术法就能要他的命,又加之修士天生对鬼的抵触,面对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看他的鬼魂,他明显有些不自在,下意识一直抓着大雪剑没有放手,但也没表露出什么。如今他在人家的地盘上,命也是人家救回来的,这是份恩情。另一面而言,他能感觉到这群鬼不怎么待见他,若是激怒这群鬼,这群鬼一怒之下杀了他都可能。 但很快孟长青就发现,这帮鬼虽然瞧着尖酸刻薄凶相毕露,却也没真对他做什么,那名叫三娘的女鬼虽然每日对他冷嘲热讽,却也还是每日一碗汤药递给他。 唯一让孟长青觉得对方露出真杀意的时候,是他说他要离开此地,一群鬼闻声立刻就便变了脸色。 很显然,这城中众鬼虽不杀他,但是也不信他,救他是因为三娘心慈,而能留着他的性命很大程度可能也是因为他如今修为全无,可放他出去却绝无可能。孟长青能感觉到,众鬼是忌惮他出去通风报信,引来道门修士来太白鬼城收鬼,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这显然是众鬼无法容忍的。于是众鬼将他关在了这院中,不许他踏出一步。孟长青试着解释,但这帮鬼对道门修士都有着极深的厌恶,一提到这些便杀意毕露,显然是不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修士都是骗人的狗东西,你敢出来就杀了你!” 这是一个小鬼趴在墙头对着孟长青喊的。 至于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什么,如今的玄武与长白宗是什么样子,吴聆如何了,孟长青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他如今根本出不去这院子,修为全无,根骨全废,他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在想,一个失去了修为、废尽了根骨的剑修,还能够叫剑修吗?他如今连大雪剑都握不住。若是没有这帮鬼和白蟒搭救,他或许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座荒山中。 吴聆废去他根骨前,说他是想做道门第一,平天下不平之事,孟长青才明白吴聆是什么意思,他既做不了道门第一的剑修,也平不了不平之事。 大约是看孟长青还算老实,一群太白城的小鬼从一开始的警惕盯梢,到后来慢慢地开始和被关在院子里的孟长青聊起了天。这一日,一群小鬼偷偷摸摸地想偷大雪剑,却被震伤了,千钧一发之际被孟长青救了下来,这群小鬼当时觉得孟长青这人还算仗义,第二日挂在了墙头,和孟长青聊天道:“喂,道士!我们觉得你这人还不错嘛!你要不别当道士了,以后就留在这城中和我们在一块,做道士有什么好的?没劲透了!”一个小鬼猛地灵机一动,“哎道士要不你做邪修吧!做邪修多快活,想干什么干什么,做了邪修,以后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混了!” 这一群小鬼分明是自己这主意太好了,忙撺掇孟长青造反,一直和他说做邪修多好多好,在他们眼中,孟长青就一普普通通的倒霉修士,被人打得快没命了,如今修为也没了,看他做道士估计也是那种最没出息的的道士,还不如当邪修! 孟长青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句话也插不上,其中一个小鬼说的激动直接从墙上掉了下来,孟长青下意识把他当做了普通小孩伸手去接他,他却当着孟长青的面慢悠悠地飘了起来,一直飘到孟长青的眼前,对着孟长青循循善诱道:“你不是想出去吗?你要是做邪修,认我做老大,我们就偷偷放你出去,怎么样?” 孟长青看着他许久,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雾气似的,尚未能凝聚成实体,一碰就散了。再一抬头,那小鬼又飘回到了墙头上去,一双碧绿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孟长青发现,这些鬼和他印象中的很不一样。 在被关在太白城中这些日子,他陆陆续续地见到了许多的东西,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道书上也从不写这些。这里好像另外一个人世,看得久了,生出错觉来,总觉得这里的鬼就跟活在世上的人一样,有七情六欲,知悲欢离合,他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这个地方,有些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几日后,孟长青见到了吕仙朝,原以为吕仙朝已经煞气爆体而亡,却发现并非如此,吕仙朝虽然依旧全无神志,但人却好好的。那条古蜀巨蟒每一日都会去附近的百姓家里偷盗小孩子的美梦,回来后引吕仙朝入梦,孟长青见着吕仙朝的时候,吕仙朝安静地蹲坐在墙头,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衣裳,那条白蛇巨蟒便盘在树上陪着他。孟长青看着他的时候,想起齐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浮生若梦。一个人活一辈子,活在世上与活在梦中究竟又有什么区别? 这一日,太白城入夜后下起了暴雨,夜空中电闪雷鸣的。孟长青看着窗外。 在孟长青走到太白城门口的时候,一个身影撑着伞出现了在雨中,似乎是早就预料到了孟长青今日会出城,特意一早便候在了这里。孟长青脚步一顿,看着那道身影。一般的鬼魂乃至部分恶鬼都受不了电闪雷鸣,雷鸣会让鬼魂煞气消散,所以每逢雷雨夜,这太白城中的鬼都会躲起来。这种事,但凡是个修士都知道。 大雨中,伞往上揭了揭,露出了半张青白的脸。 三娘望着孟长青,终于道:“知道今夜众鬼都躲着天雷,便想趁机逃出城去通风报信?”她脸上仍是似笑非笑的,嗓子又尖又利。 孟长青看着她,道:“多谢你当日救命之恩,只是我必须离开此地,外面有许多事情要等着我去做。”沉默了片刻,他对着那雨中的恶鬼低声道:“我不会与其他人提起这里的事情,你放心。” 三娘似乎是看穿了孟长青的心思,笑道:“就你如今这副样子,连我都打不过,你还能做什么?” 下一刻,孟长青眼前的鬼魂消散了,身后却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修士的话信不过,走是不能放你走,不过今夜这雨下得大,你若是睡不着,我倒是能陪你喝两杯。正好这两日我也在外头听见了几件事。孟孤是吧?” 孟长青闻声猛一下子回头看去,女鬼撑伞的身影却已经到了远处的巷子尽头。 三娘坐在酒肆中的时候,手中的伞化作了一缕青烟,她在打量着孟长青。她其实有些惊叹,她觉得连白蟒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它救了个什么大人物下来,玄武扶象真人唯一的嫡传弟子,仙界大典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如今道门中声名正盛的年轻剑修,外头道门那群人找面前这人都快找疯了好吗?白蟒不认识孟长青,也懒得算他的命,他们城中众鬼也一直都觉得孟长青就一个普通的倒霉修士,谁敢想面前这人来头这么大?若是知道他这来头,早就弄死了,哪里还敢留着关到现在。 昨夜她因为一些生前的事情,破天荒地出了一趟城,路上听到了一些传言,这才发现了些端倪,打量了面前的人许久,三娘道:“也是难怪你瞧不起我们这些鬼,你这身份,的确是该瞧不起我们这些天道外的东西,若是放在平时,你见着我们这些鬼直接一道剑气扫了就没了,那跟扫灰尘似的容易。” 孟长青低声道:“我没有这意思。” 三娘看着他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说有的没的,修士与恶鬼之间本就是如此,我与修士打了这么些年交道不比你清楚?” 孟长青闻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声道:“你们与我之前感觉的不太一样,与道书上写的也不太一样。” “那是你之前见到了鬼便直接杀了,哪里还会去听他们什么。写书的如此,更何况是书了。”三娘看着孟长青道:“行了,不说这些,说说你自己,堂堂玄武真人的弟子,怎么落到这地步了?听说你父亲是个邪修,如今外面道门都在传你已经步了你父亲的后尘,正躲着修炼邪术,传得倒是有模有样的。” 孟长青听见她说这些,知道瞒不下去了,沉默了片刻,他把这些事情和面前的女鬼说了说,清阳观还有洪海寺,都说了说。 三娘听完了,坐在原地许久都没说话,有些似懂非懂的意思,终于她笑了声,道:“你这说了一堆,这和外面传的压根不像是同一回事啊,你说的真的假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孟长青看向她,低声道:“正因为外面传的是假的,所以我才要出去。” 三娘闻声看了他一眼,似乎仍在判断孟长青说的是真的假的,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抬手给孟长青倒了一杯酒。这酒肆说白了不过是个废弃的棚子,外头电闪雷鸣的,风全都灌了进来,吹得那酒都在剧烈翻滚,她的头发轻轻卷了起来。 孟长青对着她道:“白姑娘,我必须离开此地,否则还会死更多的人。” “姑娘?!”三娘忽然低声笑道:“多少年没人叫我姑娘了,看样子伤是真的好了,一张嘴挺会说。不过一码归一码,”她看了眼孟长青,“我救了你,就你刚刚说的那番话,我都不怎么相信,无凭无据的,你觉得外面那群人会相信你说的?” 孟长青闻声静默了许久,终于,他低声道:“我师父会信我。” 三娘一下子看向他,“你师父?”她半晌才道,“扶象真人李道玄?” 孟长青道:“别人兴许会不信,我师父会信我。” 三娘看着孟长青,眉头抽了下,半晌才道:“你便如此肯定你师父会相信你?那若是万一连他也不信呢?” 孟长青低声道:“不会。” 三娘可能是觉得孟长青这话说的过于笃定,她有些不赞同,但是脸上却没表露出来什么,她把那碗倒好了的酒水放在了孟长青的面前,道:“你也别怪我不信你,这城中躲着的都是修为极弱的鬼,你是玄武真人的嫡传弟子,你刚说的那些事我们连听都没听过,什么吴聆啊,清阳观啊,谁死谁活也都和我们没半点关系,我们只知道,你师门随便来一个修士丢个术法,我们全得死。人活着不容易,能做到鬼这份上更不容易,这城中的鬼心里都有些放不下的东西,确实是不敢死,若是谁的话都信,我们也留不到今日。” 孟长青没有了声音,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我知道。” 三娘看着孟长青这副样子,终于,她随手将酒碗扫了出去,道:“明日我与城中其他人再商量下,若你说的是真的,放你出去也不是不可。” 孟长青这头还在想三娘刚刚说的那番话,先是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忽然看向她。 三娘笑道:“你既不是鬼,也不是邪修,来头这么大,还真觉得自己能够在这太白鬼城待上一辈子不成?我们心中也怕啊,杀了你还怕你师门来报仇。只是还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若是日后真的出了城,便当做从没有见过我们,我们有得罪的地方,你就当我们都是些尖酸刻薄的妇人,别放在心上。” 说完她盯着孟长青看,低声一字一句道:“以后千万别来这地方了。” 孟长青仍是有些错愕,似乎未曾反应过来,看着三娘良久,终于道:“多谢你了。” 三娘今夜明显是斟酌了许久才来的,这番话说的也很通透,孟长青这身份太特殊,道门众人都在寻他,留着实在过于危险,杀了又怕玄武秋后算账。思来想去,不如把人放了。想着她又看了眼孟长青,终于,她开口道:“那便如此说定了,顺便祝你早日回到师门杀了吴”她想了一下,“吴聆!对,吴聆是吧。”她觉得这名字颇为拗口,果然小人物连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不住,不过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意地笑了笑,她抬手喝了口酒。 孟长青离开了太白城,吕仙朝暂时托付给了白蟒,也算是有个去处。他离开的那日,一群小鬼趴在墙头看着他,倒是没有同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可能是有些难过,小孩子,总是有些不舍和人分开的,即使是变成鬼,性子也还是个小孩子。三娘和他们说了一番话,他们没怎么听懂,但是大致能明白,这个倒霉的修士是最厉害的道门出来的剑修,是个大人物,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孟长青临走前,看了他们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一块玉,送给了他们。小孩的心思简单,身上的怨气也散的总是比大人快很多,怨气一散,鬼魂也会湮灭,这玉是玄武弟子的仙牌,上面的灵力能够护着魂魄,对于这群小鬼而言,这玉能够护着他们在人世多逗留片刻。就像一个小鬼对他说的,他想再活一个月,八月开桂花,再活一个月,就能看到桂花了。 几个小鬼抓住了那块玄武仙牌,他们也不知道这东西珍贵,只当是个小玩意,一个小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孟长青,“道士你还会回来吗?” 孟长青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背着剑匣转身往外走。 几个小鬼见状撇撇嘴,可能是在埋怨孟长青不理会人。太白城中众鬼路上看见孟长青往外走,全都当做没看见他似的,等他一走过去了,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三娘在院子里擦着个长命锁,光打在她身上,可以看出她的右手已经有些隐约化开了,这是魂魄湮灭前的预兆,她看了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她又轻轻地转头看向院外。 太白城位于北地,而北地距东临万里迢迢,孟长青如今没了修为,也没法御剑,加之北地没多少修士,故而也打听不到多少消息。孟长青离开太白城后,去了附近的一个镇子,打算写封书信寄出去。 等他到了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进入了一间客栈,掌柜的给他找来了纸和笔,这时候也没什么客人,掌柜便随口与他聊了起来,“你这信是寄往玄武?是东临那个玄武吗?” 孟长青点了下头,”嗯。" 掌柜道:“巧了,昨日便有一群玄武修士来我这住店,这不中午刚出了门,好像是去办事了,你要不坐在这儿等等?说不定他们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孟长青闻声一下子看向他,“有玄武修士在这住店?” 掌柜道:“是啊!早听说玄武是避世宗门,不常见他们弟子的身影,我也觉得难得,便多问了两句。北地佛宗要开一场法会,他们原是受邀而来。”当年因为菩萨宗邪修一事,道门对佛宗有诸多误会,今年北地佛宗想趁着百年庆典想与道门解开误会,便召开了一场盛大的法会,诚邀道门中人前来,玄武也在受邀之列。 孟长青问道:“那他们如今是去了佛寺?” 掌柜摇头道:“法会还没开呢,他们去了太白城。” 孟长青猛地一下子愣住了,追问道:“他们去太白城做什么?” 一旁的伙计也听孟长青与掌柜的对话半天了,插嘴道:“他们商议的时候我听见了,好像是几个弟子感觉太白城阴气过于旺盛,说这种地方最易成为阴魂的藏身之所,如今阴气齐聚,怀疑城中有什么东西,于是今日便约了一同前去查看。” 掌柜的原也不知这帮玄武弟子是去做什么,听完后,看向伙计道:“这么一说倒也是,太白城那地界确实是阴气森森,隔着几里路路过都觉得渗人,说不准还真有什么脏东西。”那掌柜说着话回过头,忽然发现孟长青没有继续写信了,下一刻,他看见孟长青直接转身往外走,掌柜愣了下,猛地朝着孟长青大喊道:“喂!银子?!银子还没付清呢!写都写上了,你不寄了也要给钱的!” 等伙计追出去要钱的时候,却发现外头已经没了孟长青的身影。 太白城中。 几个玄武弟子走在石道中,四下打量着静无人声的破败街巷。废墟中阴风阵阵的,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异样。他们走在其中,脚步有些慢。 一个年轻的玄武修士停下脚步,良久,他终于低声说了一句话,“不知死活。” 下一刻,道宗剑气平地而起,城中骤然掀起鬼哭狼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7.第 107 章 那群玄武弟子在降灭恶鬼的过程中, 发现了一条古蜀巨蟒, 追上去后,他们发现, 那古蜀巨蟒护着的人竟是长白宗叛徒吕仙朝。白蟒不敌, 被玄武仙剑钉在了石壁上,七寸处血疯狂地涌了出来, 汇聚成了一个血泊, 它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一个仙阵拍得昏死了过去。 吕仙朝穿着身大红衣裳坐在血泊中,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身旁全是逃窜的恶鬼与风声似的哭喊,他却只是专注于自己的梦境。 孟长青回到太白城时, 道宗剑气已经席卷整个古城, 满城都是熊熊燃烧的阴火,玄武剑阵中, 阴魂一个接一个显出原形来,哀嚎声极为凄厉。吕仙朝被锁在一旁的伏魔阵中, 他看着街上如同大河之水一般奔流不息的魂魄,神情有些木然。玄武弟子正要抬手捏诀镇杀恶鬼,下一刻,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喝住了他们。 “住手!” 十几个玄武弟子闻声回头望去, 一看清来人的面容, 他们手中的剑都下意识地停住了。玄武内门弟子不过才几百人, 算上外宗弟子也不过就两三千人而已, 平日里各自在不同的山上跟着自己的师父,到了一定年纪便会去各自的书院修习,同辈弟子间基本都打过照面。 一个弟子诧异地脱口道:“孟师兄?” 这群玄武弟子并非三位真人的嫡传,没有在紫来峰、乾阳峰与放鹿天上修行过,孟长青没见过他们,但明显他们是认识孟长青的。玄武如今在到处寻找孟长青,一直都说没有消息,几个玄武弟子此时此刻乍一见到孟长青出现在此地,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是孟师兄!”一群弟子惊诧过后分明有些惊喜,“真是孟师兄!孟师兄!我们一直都在寻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几个弟子回过神想着便赶紧把手头这群恶鬼的事情处理了,再和孟长青说话,于是直接催动剑阵想要了结此事。剑阵中的鬼魂见状全都惊恐至极,叫声更为凄厉。一个小鬼大声朝着孟长青哭喊道:“道长!” 孟长青猛地阻止那群玄武弟子道:“住手!” 那玄武弟子下意识地住了剑,可随即有些愣住了,十几双眼睛都看向喝住他们的孟长青,他们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一群鬼在剑阵中饱受折磨,如今已经濒临灰飞烟灭,一看见孟长青,什么都顾不上了,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凄厉朝孟长青喊道:“救命!救救我们!啊!”叫喊声一时震天般响,满城都是凄厉风声。 孟长青对着玄武弟子道:“放了他们。” 几个玄武弟子站在原地,他们全都听清了孟长青说的这句话,神情似乎是慢慢地凝住了,脸上一开始的惊喜也褪了,谁也没动手继续镇杀恶鬼,但是也没收了剑阵,他们站在原地望着孟长青,有几个弟子的眼神已经慢慢地变了。 这世上哪有剑修见着恶鬼直接说放了的道理?良久,一个弟子试探着犹豫道:“孟师兄,你怎么了?他们都是恶鬼。” 孟长青看着剑阵中即将溃散的魂魄,又看了眼血泊中作壁上观的吕仙朝,压住了心中的情绪,对着那群弟子道:“我说,先放了他们。” 一群弟子顿时没了声音,几个弟子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眼吕仙朝,猛地就想起了这阵子山外关于孟长青的流言,几个弟子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他们全都看着孟长青,终于,一个弟子道:“孟师兄,你” 他话未说话,剑阵中一个小鬼的身上忽然绽出一道光芒来,“啊!”痛苦至极的哀嚎声中,一块熟悉的玄武仙牌从他身上掉了出来,泱泱的仙家灵力散出来护住了他迅速败下去的魂魄,也震碎了剑阵一角。顿时有鬼挣扎着从缝隙中跑了出去,魂魄一划而过。几个玄武弟子都见到了那块从鬼身上掉出来的仙牌,下一刻,他们全都一齐诧异地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道:“此事有误会,你们先收了剑阵,他们虽是恶鬼,但并未害过人。” “笑话!恶鬼便是恶鬼,还分什么害没害过人?孟师兄你糊涂了?!”那弟子说话间直接扬手一道剑气封住了被孟长青的仙牌震开的那道缝隙。 剑阵中众鬼正拼命逃窜,眼见着求生之路被封,嚎泣声顿时更为凄厉,魂魄碎裂时痛苦万分,他们几乎是扭曲着化作雾气状身体拼命朝着孟长青喊道:“救救我们!救救我们!”那副模样极为狰狞恐怖,怨气全都腾了起来,剑阵中混沌一片。一个玄武弟子听见他们朝孟长青求救,忍无可忍,直接回身便是一剑刺下去。 “住手!”孟长青下意识喝道,“他们人性未泯,从未有害人之心。” 下一刻,刷一声,十几柄雪亮的玄武仙剑直接对准了孟长青,十几双眼睛全都盯着孟长青,剑气平地而起,这一次,反而是孟长青怔住了。 “孟长青,你竟是真与恶鬼与邪修为伍?!外界传言竟是真的,”一个弟子抖着手喝问道,“你对得住玄武师门与扶象真人吗?!” 孟长青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喝问直接震在了原地,他看着那十几把对着自己的仙剑,满目所见寒光,一瞬间竟是哑口无言。当初以为自己要死在吴聆剑下都没如此震动过,他看着面前的一群玄武弟子的神情,脑海中忽然空白了一瞬。 几个玄武弟子握着剑的手缓缓攥紧了,他们显然也是十分激动,全都怒目而视,一个弟子一边盯着孟长青,一边低声吩咐师弟道:“先镇杀恶鬼,小心那姓吕的邪修。” 那一个师弟见状移开了对着孟长青的剑,先转身去处置那剑阵中的恶鬼了。孟长青看清他的动作,猛地喝道:“停下!” 一个弟子猛地对着孟长青喝道:“孟长青,我们敬你是扶象真人的弟子,喊你一声师兄,你若是还对师门还有半分敬意,那就不要管这些事,你的事等回到玄武自有师门处置。” 他那师弟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剑阵前,双手捏诀。剑阵中的恶鬼顿时惊恐万状,凄厉地向面前的修士求饶,“不要!不要啊!救命!”痛苦与恐惧几乎淹没了他们,一时只闻扭曲至极的尖叫声。他们疯了似的挤向孟长青的方向,发出“啊!”“啊!”的声响,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你!你!”他们看着孟长青,忽然抱住了头失去了神志似的哭嚎起来。 孟长青站在原地,看着那指着他的十几把仙剑,听着那些惨烈的求饶声,终于,他缓缓地攥紧了袖中的手。 那正要镇杀恶魂的弟子,祭出了剑,正要一剑放出去,耳边忽然有风声响了起来,金光一闪而过,下一刻,他被重重地掀了出去。 三十六张纯金魂符一字排开,燃烧着金色雾气般的焰火,剑阵直接碎开,恶灵趁机逃窜而出,一时满城都是鬼哭狼嚎。所有的玄武弟子震诧之下全都却剑而立,看着那如河水一般咆哮奔涌的魂魄,反应过来的玄武弟子立刻看向对面的孟长青,“你!” 孟长青神情没什么变化,周身有忽明忽灭的金色雾气笼罩着,他右手两指间还捏着一张燃烧了一半的纯金魂符,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咆哮而过的风将他一身道袍全都吹得猎猎作响。 那群玄武弟子脸上全是震惊。 这绝不是玄武的道术,这是邪术!见所未见的邪术!孟长青散出来的也不是仙家灵力,而是煞气!一个弟子不可置信地道:“你竟是修了邪术!” 修习了邪术,便是邪修。一群玄武弟子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敢相信,外界的传言竟是真的。孟长青真的与吕仙朝混在一起,修习了邪术,成为了邪修,如今他为了一群恶鬼对同门出手,这简直是已经丧失了心志。 “孟长青!你竟是修习邪术,你对得住师门吗?!你出事后,玄武弟子全都站出来维护你,为此不惜与长白宗交恶,我们真是瞎了眼!你如今是置玄武的颜面于何地,置三位真人于何地?!”一个怒极的玄武弟子骂完后直接出手,原本一直没对孟长青动手的一群玄武弟子见状也全都持剑冲上前来,仙家灵力大盛,剑阵成了形,却被孟长青放出的金色魂符一下子震散了。 一群弟子受到冲撞全都倒退几步,手中的剑震了出去,虎口裂出了血,他们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邪术,只觉得凶煞无比,稍微撞上一下便觉得心脉疼痛不止。 正当众人不敢轻举妄动的时候,一个玄武弟子忽然从孟长青身侧猛地冲上来,似乎要锁去孟长青身上的诡异煞气,却被一枚金色魂符震了回去,自身灵力反噬,他直接摔了出去十几丈远,当场喷出一大口血。“师弟!”几个弟子见状立刻冲上前去扶他。 孟长青也有几分没有料到,回头看去,那弟子捂着嘴不吭声,半跪在地上,血大股地从嘴中涌了出来,一群弟子见孟长青望了过去,立刻下意识地将受伤的弟子护在了身后。 孟长青捏着金色魂符有些愣住了,看着他们没说话。 那吐着血的弟子却一把挥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师兄弟,低声道:“死就死了。”说着话他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孟长青。如孟长青李岳阳这样的真人嫡传弟子其实并不知道,玄武其他山上外宗弟子是如何羡慕并敬重着他们,他们有着其他弟子做梦都羡慕的机缘,能够受教于真人门下,每日都与玄武修为最高深的剑修朝夕相处,李岳阳与孟长青在当日仙界大典中大放异彩,受到道门中人无数的称赞,他们一群师弟也跟着激动自豪不已,并且期盼着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变成如他们一般。 所以在孟长青出事后,无论外界说什么,他们一群玄武弟子全是极力维护,与长白宗弟子争执不休,他们相信孟长青绝不会与邪修为伍,并且相信着孟长青终有一日会回到玄武。可此时他们看着孟长青站在这鬼城中,看着他这一身的诡异煞气,看着安然无恙的吕仙朝,还有他放走的一众恶灵魂魄,一切似乎轰然颠覆。 那受了重伤的弟子看着孟长青良久,终于攥紧了手,低声道:“你根本不配做玄武弟子。”说完,他手中一道剑气放了出去。 孟长青站在原地未动,可那道剑气却不是冲着他而来,剑气一直越过了他,击中了孟长青送给那些鬼魂的玄武仙牌,砰一声清响。 玄武仙牌应声而碎。 孟长青清晰地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响。 一群玄武弟子感觉到了危险,全都警惕地盯着孟长青,孟长青的眼睛已经慢慢地变成了猩红色,他们明显是怕他忽然发狂,下意识地将那受伤的弟子小心地护在身后。 三十六张金色魂符还漂浮在空中,缓缓闪烁着,阴风阵阵刮卷而过。一群玄武弟子并不知道那是用魂魄所烧的魂符,他们刚刚已经领教过这些东西的邪门,自知不敌,又见孟长青还站在原地,一双眼里全是猩红,似乎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心中也惊魂不定,下一刻,一个似乎是领头的弟子忽然扯起了那受伤的师弟,趁着孟长青还未有动作,“撤!” 一群玄武弟子显然是意识到不敌,打算先离开此地。 孟长青一直站在原地,一直到眼前所有的的身影都消失了,他仍是站在那里,恶灵早就已经逃命似的奔离此地,四下无人,只有吕仙朝还木讷的坐在一旁血泊中,他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尽收眼底,只是他显然是意识不到这些是什么,他正要低头继续玩手中梦境,下一刻,耳边传来扑通一声响,他慢慢地抬头看向撑着墙大口呕着血的孟长青。 金色的魂符哗一下在空中散开,化做了一点点的金光,有一些落在了吕仙朝的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些会发光的东西,拢住手,再松开,全是化开的精魂,鲜红一片顺着他的手指缝往下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8.第 108 章 太白城传来的消息一下子就在道门传开了。 吴聆听闻孟长青没死的消息时, 他正在祁连山真武大殿中守着那盏琉璃莲花灯,师弟在门外禀报的时候, 他正要伸出手去灌灯油,明亮的火光刷一下放了出来,照亮了黑暗的殿宇,照亮了他的脸庞。 门外师弟没有听见动静,心中莫名忐忑。自从吴聆回到长白宗后, 便一直将自己关在这真武大殿中, 没有踏出过半步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都快两个多月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是闭关清修也不太像, 师弟们都是头一回见这情形,谁都没敢前去打扰。 那师弟站在台阶下说完消息后便退下了,他也不知道吴聆听清楚了没有, 总之,便是孟长青与吕仙朝没死,在北地太白城出现, 还打伤了玄武弟子,这事如今道门都传遍了。 门外脚步声远去后, 吴聆一个人站在殿中,火光跳跃着, 有几颗火星溅到了他身上, 那琉璃灯忽然熄了。 他伸出手去继续去点灯, 却怎么都点不亮。 一直点了很久,他才发现原来是那灯芯已经烧完了。他的手停在了空中,良久,他自言自语轻声喃道:“没有死。” 没有死吗? 真武大殿外,一个身影出现在廊下阴影中,正对着真武大殿三扇紧闭的大门。谢怀风手中捏着把雪白的折扇,不自觉地转着。谢怀风是一个多月前从蜀地回来的,一回来就得知了吴喜道与一众长白弟子全都惨死吴地,还得知孟长青当众带走了吕仙朝,他听师弟说这些东西的时候,一直搭着腿坐在堂前没说话,整个大堂都是他手中扇子打开又合上的哗啦声响。 谢怀风查看了吴喜道还有死去师兄弟的尸首,后来,他问了师弟几件瞧着无关紧要的事,下过两趟山。 好像没什么人注意到一件事,谢怀风是最后几个见过吕仙朝的修士之一,吕仙朝当日便是他在钱宅降服的。 谢怀风望着那真武大殿许久,神色有些难以捉摸。 另一头,太白鬼城。 孟长青清醒过来,看见了几个灰头土脸的鬼围着他,三娘手中端着药,他们似乎正要给孟长青灌药,瞧见孟长青醒了,众鬼都有些惊喜。 三娘道,“你醒了?” 孟长青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他看向枕边,有鬼将那块破碎不堪的仙牌捡了回来,放在了他枕边。他看了一眼,视线凝住了。几个鬼都有些面面相觑,终于,一个鬼对着孟长青道:“多谢你救了我们。” 孟长青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你们于我有恩。”他看向三娘,“道门修士很快便会赶来此地,你们尽快离开吧,迟了就走不了了。” 一个小鬼趴在床头看着孟长青,他当时就在那条巷子里,孟长青打败那群蛮不讲理的道士时,他都看呆了,无数张金符烧起来,天地间都是熊熊火光,孟长青就好像说书的常说的那种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打跑了那群道士,那样子实在是太厉害了。他忍不住对着孟长青道:“道士,你真仗义,你留下来保护我们好不好?以后你就当邪修了!” 三娘把那小鬼扯下来,“别胡说。” 小鬼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对着孟长青道:“道士,你当邪修,我们以后就一起住在太白城,你要是生病了我们帮你治,你保护我们,这样多好啊!”见三娘盯着他,他有些委屈道,“我不想离开太白城。” 孟长青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想离开?” 小鬼趴在床头小声对着孟长青道:“外面都是道士,我害怕。” 他们本就是孤魂野鬼,为了躲避道士的追杀才躲到了此地,连最不谙世事的小鬼都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那小鬼看着孟长青道:“道士,你这么厉害,我以后跟着你好不好?”他说着话伸出手去抓孟长青的袖子。 孟长青忽然就没有说话。三娘见状让一个鬼赶紧将这个喋喋不休的小鬼头抱出去。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三娘道:“别见怪,小孩,不懂事。”这屋子里其他的鬼道行都极一般,这几个小鬼更是了,可三娘却能看出来孟长青如今的状况有些不对头,修为全无也就罢了,当时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邪术,魂魄受了重创,没有当场魂飞魄散都是万幸,就他如今这副样子,能不能捱到明天都是问题,哪里还能够保护谁? 孟长青显然也知道这些,一醒来他就意识到自己伤势之重,魂魄全伤了,他低声对着三娘道:“你们尽快走吧。” 三娘道:“许多都已经走了,余下的有些是没有办法,我会安排下去。”她看着孟长青道:“你这伤”说到这儿她忽然就停了许久,终于道:“真是多谢你了。” 孟长青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才低声道:“修道之人,平世上不平之事。” 三娘闻声没有说话,手中握着碗汤药,似乎有些震动。 一旁的角落中,那条蜀地白蟒一直盘在原地在观察着这屋子里的动静,虽是目盲,但却仿佛能看清所有东西似的。它一直注视着孟长青。 深夜,四下无人,孟长青坐在地上,他还在试着调息,命火已经很黯了,他意识越来越不清晰,渐渐的竟是出现了些幻觉。都说人死之前,脑海中会将所经历的事情再经历一遍,他如今便是这样,一幕幕场景划过脑海,一个个身影出现在眼前,恍然间分不清谁是谁,最后他竟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江平城,极轻的弦声不经意地响起来,举目望去,一泓月光明亮极了。 大雪剑在剑匣中清啸不止,孟长青坐在原地,终于停下了调息,魂魄顿时全都溃散开。就在这时,一条白色巨蟒缓缓游走到了孟长青的面前,弓起身子扶住了他。 孟长青抬眸看去。 那条蜀地白蟒缓缓盘了起来,两只瞎了的眼睛注视着孟长青,下一刻,它从嘴中缓缓吐出三枚铜钱,落地啷当响,它吐着猩红的芯子,对着孟长青道:“算一卦吧。” 孟长青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是濒死之际出现了幻觉,一条蛇,在说人话?他错愕非常。 那条蜀地白蟒打量了一会儿他愈发破碎的魂魄,终于,那条白蟒主动地卷着孟长青的手去抓那三枚绿铜钱。昏暗的房间中,蛇缓缓地抬起了脑袋,墙上出现了巨大的倒影,它低声重复道:“算一卦吧。” 孟长青应声手中的铜板落了下去,落地有叮当声响。 白蟒看着孟长青,又轻轻吐了下猩红的芯子,“你不会死在这里,你会杀了他,你要活下去。” 孟长青意识混沌一片,视线也十分模糊,只看得见潮湿的地上似乎洒着三个铜板。 就在此时,那白蟒慢慢地扭过头从窗户游了出去,一直远远地游到了破败的街巷深处,吕仙朝穿着身红衣裳坐在那里,今日没什么人管他,他便一直坐着。白蟒抬起头看了吕仙朝两眼。过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孟长青听见门外传来几声古怪声音,他撑着最后的力气看过去,看见那条蜀地白蟒慢慢地游了回来,一直到了他的面前,它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什么东西,那白蟒停在了他面前,将那东西吐在了孟长青的手边。 孟长青看向地上的东西,微弱的月光下,符契两个字赫然猩红似血,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破烂的道书一旁随意洒落三枚绿铜板。那条白蟒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忍着痛楚的孟长青,“活下去。” 孟长青看了很久,好像是出现了幻觉,那血似的“符契”二字在他眼前晕散出猩红的火光,终于,他在白蟒的注视下慢慢地伸出手去。 在孟长青抓住那本书的那一刻,白蟒忽然又轻轻地吐了些火舌般的芯子。 在古蜀的神话传说中,蛇有两副面孔。古蜀的百姓将蛇当做是神灵在人间的化身,他们虔诚地供拜着这种山林中的野物,并相信他们能够预见将来的事情,带领他们趋避开所有的灾祸。而另一些人则认为蛇是魔物,是失格的神灵躲藏在了人间,若是听信他的话,便会被他诱入深渊迷沼之中,死无葬身之地。蜀地的百姓深深地敬畏着这种古老的生物,为它编造了无数光怪陆离的传说和故事,以至于今日都让人觉得这种生灵真是神秘恐怖。 在那间阴森昏暗如巢穴的破屋中,白蟒看着孟长青,仿佛是说一个预言似的,自言自语道:“你会杀了他,只有你能够杀了他。” 三娘次日推开门看见孟长青的时候,她有些愣住了。孟长青闭着眼坐在地上,他的脸色并不算好,但是比起昨日已经好了太多,她见到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正在调息,睁开眼睛的时候,三娘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有很淡的金色在流转,连带着全废的根骨都似乎在慢慢地恢复。三娘看着这一幕,震惊地久久都没能说出话来。下一刻,她抬头看向盘在房梁上的白蟒。 白蟒却似乎是极为虚弱,被玄武修士所伤的七寸流着血,它见三娘看着自己,缓缓地抽搐了下,越过窗户朝外游去。 三娘追了出去,一人一蛇在门外似乎说了会儿话,蛇留下三娘一个人怔在原地,它自己继续朝外游去,一直游到了太白城外。它一直游啊游,一直游到了一个义庄,义庄中躺着七八具乞丐的尸首,已经做了法事,魂魄也散干净了。它看了很久,偷偷地从窗户游进去,趁着赶尸的人尚未发觉,它从桌子底下冒出头来咬开白布仔细观察这七八具尸体,咬准了一具,慢慢地拖走了。 太白城中昏暗的洞穴,被巨蟒带回来的尸体躺在地上,巨蟒在尸体旁盘了起来,无数碧绿的魂魄浮游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那具死去已久的尸体轻轻抽搐了两下,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瞎子的眼睛。 孟长青一直坐在屋子中,仿佛外界一切的动静都与之隔绝了,他脑海中似乎有画面交错着闪烁而过,一会儿是幼时在玄武学道的日子,一会儿是那一日被玄武弟子震碎的玄武玉牌,一会儿是放鹿天上的金黄银杏,一会儿是他浑身是血地半跪在荒山之中,他看见吕素穿着身红衣裳走过雪地进了佛寺,看见清阳观前小道姑拂着雪色的拂尘,看见洪海寺中那尊倒坐的巨大观音像。 一幕又一幕,划过他的脑海,他仿佛坐在了玄武后面的那片海中,看着无边无际的海中倒升起无数的星子,星子浮出了水面,一直往上游,最终如大河之水一样归入了天上的星河。 孟长青曾经见过一次这样的场景,那时候他抓着李道玄的手,小声问师父那些是什么。 李道玄告诉他,那是“先人的梦境”。玄武的先祖无一不是备受世人敬仰的宗师至圣,大道孤独,而所谓的道之巅峰,那是没有人到过的真正的无人之境。几千年来,玄武的先祖至圣就站在他们如今所站的地方,观沧海横流,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他们在崖石上和衣而眠,梦中悟道,也会在梦中偶尔回忆起这漫长而蹉跎的一生,醒来后,梦境便如同星子一样沉入海中,无人可以得知,最终成就了今日这星辰倒升的壮观景象 何谓观沧海,东临沧海,是看道之孤独,也是看自己的孤独。 孟长青睁开眼的时候,眼中金色雾气重新凝聚,隐隐地又透出些诡异的猩红来。他坐在那里,耳力似乎恢复了,他能听见极远处洞穴中传来蛇行的声音,低头看去,潮湿的地上还洒落着那三枚古怪的绿色铜板。 夺舍成功化作人形的白蟒还不习惯双腿,于是蹒跚着爬出了洞穴,在太阳下眯了眯满是白翳的眼睛,他似乎并不为蛊惑孟长青入了邪道而感到不安或是愧疚,他能够预见这个年轻修士的将来,这个年轻的修士将会改变这世上很多很多的东西,这人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间满是腐烂气息的屋子中,就像白蟒在卜算中所见的那一幕,这人出生那一日,他父亲给他取名孤,那并非是取遗孤之意,而是希望他明白:道者本孤,虽千万人,亦要往矣。 那个人人得而诛之最终也是葬身于大雪坪的邪修孟观之,一生心路历程再无人可知,过往事迹也早已散作了云烟,就连古蜀白蟒也再算不出半点多余的东西。 对于父亲这个令人陌生的角色而言,祁连山上那个双眼明烂如金的少年剑修,似乎是终于在这一刻才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走到了自己的儿子的身旁望着他。 白蟒当然不会去和孟长青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孟长青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孤到底是哪个孤,他正坐在房间中看着手中的灼灼燃烧的金色魂符,不知为何,那些明亮至极的金光反倒将他的一张脸照的有些晦暗不明。 三娘她们也陆续地离开了太白鬼城,所有鬼都知道,这里很快便会有无数的修士涌入,鬼魂必须马上离开,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地方去,或许明日就会在哪个修士或是僧人手中魂飞魄散,亦或者是因为阴气耗尽而死在某个角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明日到底会如何,但既然今日还活着,便不能够坐以待毙,他们还有未了的心愿。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们。 三娘拿出了那块长命锁,和孟长青说了一个故事。故事中,妻子深爱着丈夫,两人有一个天生便残废的儿子,妻子为儿子打了一块长命锁,希望他长命百岁,妻子不知道丈夫却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孩子四岁那年,妻子被丈夫伙同另外的女人割喉抛尸在深山沼泽中。魂魄尚未消散,她听见丈夫与那女人的对话。丈夫犹豫着问,孩子醒来要找母亲怎么办?女人嗤笑道,那就说她跟野男人私奔了,不要他个瘸子了! 因为那一句话,母亲的一口气始终不散,困在不见天日的沼泽深处数十年。 三娘捏着那枚长命锁道:“我再没有找到他们。”见孟长青望着自己,她低声道:“和你说这些,还是想为了当日之事多谢你,若非你赶回来,我们都会死在这城中。我能感觉到你和别的修士不一样,邪修也好,剑修也罢,恶鬼也好,好人也罢,这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 三娘想了一阵子,“那一日你对我说,修道之人,平世上不平之事,我莫名就一直想着,”她看向孟长青,“从没有人对我们说过这些。” 三娘笑着问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吗?”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异样。 孟长青低声道:“是。” 三娘看着他,忽然之间就没了声音,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终于,她随意地抬手抹了把眼睛,举目看向远处,日光照在断壁残垣上。她低声笑道:“我听白瞎子说了,那本道典很是晦涩,你要全然看懂少说要四五个月,如今你伤未好全,根骨才恢复了一两分,如今对上道门中人怕是没胜算,我看你也还是找个地方先小心地躲一阵子。” “我会暂时避开道门中人。” 三娘点了下头,这些事她不懂,没再继续说什么,她又转过头看了眼这太白城。孟长青看她有些不舍,道:“或许有一日你们还能够回来。” 三娘闻声看向孟长青,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也没当真。 化作人的白蟒一直在一旁听着这一人一鬼的对话,他手里一直抓着三枚铜钱,一旁站着吕仙朝,终于,他拉过吕仙朝,第一次用人的喉舌对孟长青说了阴冷至极的三个字。 “该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9.第 109 章 孟长青与白瞎子、吕仙朝离开了太白城。他们打算先去吴地避一避, 半路上,白瞎子与孟长青之间有过这样的一段对话。 “捡回一条命的感觉如何?” 孟长青抬头看着如洗碧空。昨夜他濒死之际,白蟒从吕仙朝处拿来了半本符契要他活下去, 可其实他早就活不了了。吴地荒山中他被吴聆重伤, 根骨尽废, 本就活不了多久,他想趁着最后的时日回到玄武说出真相,可太白城一战他强行催动魂术, 魂魄直接溃散, 命火也熄灭了。昨夜,连太白城众鬼也觉得他必死无疑。 真正救了他的其实并不是那半本符契,而是白蟒。 白蟒吐出了所有的灵力, 替他续上了命,自己的肉身却逐渐枯败而死。是白蟒和他一命换了一命,如今的白瞎子,不过是跗骨恶灵而已。 孟长青终于低声道:“你我素不相识, 为何你愿意舍出性命救我?” 白瞎子虽然是白蟒,却早就通识人性, 他牵着吕仙朝,道:“我需要你去做一些事情,等你杀了你想杀的人之后, 你要回到太白城来, 再也不能够离开。”说到此处, 他看向孟长青, 一双满是白翳的眼中隐约有碧绿的光芒闪烁,瞧着有两三分阴冷,“这是承诺,我帮你达成心中所愿,你也须记得答应我的事情。” 古蜀谚语说,一个人不能违背承诺,否则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白瞎子一双眼仿佛能够视物似的,注视着孟长青。 孟长青终于点了下头。 白瞎子附在这具身体上不久,还未能灵活控制表情,微微地缓了口气,扭曲着脸对孟长青道:“你答应了我。” 孟长青低声道:“我答应你。” 吕仙朝便坐在一旁听着这段不并长的对话,他显然是什么也听不懂。 孟长青是先打算离开北地,可他们这一路走得并不顺。吕仙朝身上的煞气时有时无,很容易便暴露了行踪,这一路上,孟长青眼修士越来越多,心中也有些不安。他如今伤未好全,白瞎子看着高深莫测,实则连条狗都打不过遇事还一惊一乍的,而吕仙朝吕仙朝没把他们俩打死就不错了。 孟长青和白瞎子还没商量出对策,这一日,到了北地边境,一回头孟长青就发现吕仙朝人不见了。 孟长青确实是吓了一跳,幸而白瞎子说他之前在吕仙朝身上放了铜板,能够循着铜板的迹象找到他。他们一连找了许多日。 他们一直到了玉城,这是北境的一座古城。孟长青一进城就发现这城中人来人往全是修士,在大街上看见李岳阳的那一瞬间,他直接就僵在了原地。好在他当时幻化了容貌,李岳阳并未察觉什么,从他身旁过去了。 孟长青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岂止是李岳阳,他认识的玄武与长白宗弟子全在玉城,全都是循着消息过来的。 谢怀风看见吕仙朝的时候,他有些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正和师弟在街上走,忽然师弟惊呼了一声,他随意地望了一眼过去,捏糖人的摊子前,一群小孩都在兴奋地蹲着,吕仙朝混在其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此时的谢怀风站在道观的后院柴房中打量着抓着个糖人的吕仙朝,就这感觉,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一旁的师弟显然不明白谢怀风怎么了,这是吕仙朝!是杀害吴喜道和一众师兄弟的魔头!一旦等发起狂来后果不堪想象!而谢怀风发现吕仙朝后,竟然谁也没告诉,而是悄无声息地将人带了回来。 “谢师兄!这如今几位真人都在,要不要先去禀告洪阳真人?” 谢怀风按下了那师弟的肩,他打量着吕仙朝,终于,他低声道:“吴聆那一日怎么说的?” 那师弟乍一听有些没反应过来,后来才道:“我记得那一日,吴师兄回到长白宗对两位真人说吕仙朝神志全灭,等他回到钱宅时,众人都已经死了。” 谢怀风低下身注视着蹲坐在地上捏着个小糖人的吕仙朝,从吕仙朝的怀中漏出根熟悉的绳子,谢怀风伸出手去,将绳子扯了出来,吴喜道那块玉就这么从吕仙朝的怀中掉了出来。 谢怀风发现这是吴喜道的玉,捏着绳子的手忽然就停在了空中,他缓缓又抬眸看了一眼吕仙朝,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出门前,他和师弟说了两三句话。 师弟的意思自然是立刻禀告两位真人,直接镇杀吕仙朝,可谢怀风不发话,他也是干着急,此时听见谢怀风说了什么,他几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可他没敢质疑,谢怀风是个不怎么好惹的人。 入了夜,孟长青和白瞎子终于循着铜板的迹象找到了那道观,此时吕仙朝正一个人被关在柴房中,孟长青推开窗户就看见他低着头坐在那里,猛地就松了口气。从另一个方面而言,吕仙朝出现在此地却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这事是有些古怪的,只是当下孟长青也来不及深思,他翻身进了柴房,去解吕仙朝周身的封印。他两指间刚燃起一道金色魂符,魂符和封印冲撞,吕仙朝似乎是受到了影响,忽然嚎叫了一声。 煞气顿时全放了出来。 孟长青和窗外的白瞎子全都一下子睁大了眼,孟长青立刻甩手六张金符截住了煞气,伸手捂住了吕仙朝的嘴。一解开封印,他立刻拉着吕仙朝往外走,可还未走出去,这间屋子的四周全都涌来了无数的仙家灵力,白瞎子显然是见到了人,吓得连用腿都忘记了直接翻滚进了屋子。 屋子里,孟长青有些措手不及,白瞎子急得低声问道:“这怎么办?”这外面全是修士。 孟长青抓着吕仙朝,还未想出对策,下一刻,他听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来。吴聆!吴聆竟然在此地!孟长青猛地睁大了眼。 那股煞气实在是太明显了,此时也并非是深夜,一众弟子察觉到异样几乎是立刻到了柴房外,李岳阳、吴聆、还有一众长白与玄武弟子原都在此地。孟长青听见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时脸色也变了,他如今伤势未好全,那邪典也未修全,此时他对上道门修士根本没胜算,更何况他如今他这一身邪道修为,若是吴聆够狠,当众杀了他他也无法辨白。白瞎子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吓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办?!”他急的只知道问孟长青这一句。 孟长青看向那门。 门外,就在吴聆要伸手去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一把雪白的折扇从一旁抵住了他的手,挡下了他的动作,吴聆望了一眼过去,谢怀风一副凑热闹迟到了的模样。 吴聆见是谢怀风,没有说话,几个长白弟子也习以为常,显然谢怀风和吴聆之间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谢怀风用折扇缓缓抵开了门,朝里面看了就一眼,正好看见孟长青、白瞎子和吕仙朝,他的视线有片刻的停顿,显然有些没想到孟长青竟也会在此地。 孟长青也看见了谢怀风,两指之间的魂符顿时烧得愈发厉害,下一刻,他却看见谢怀风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视线,“这也没东西啊。”说这话他收了折扇,他站的这角度刚好挡去了屋子里一处地方。 孟长青有些诧异,还未反应过来谢怀风为何装作没看见他,下一刻,他似乎看见谢怀风的手朝一个地方指了指,他忽然反应过来,捂着吕仙朝的嘴两人无声无息地跃上了房梁,白瞎子则是立刻躲在了稻禾后面。 谢怀风见吴聆仍是望着自己,抬手用折扇把门哗一下子推开了,示意吴聆自己看,吴聆望了一眼,房间中也不见什么东西。一旁的李岳阳也朝里面看了一眼,她刚才也察觉到有煞气,和吴聆一样,她也没看出什么异样,就在她想走进去的时候,一个人跑到了此地,唯唯诺诺道:“对不起,是,是我不小心。” 众人顿时全回头看向那才赶到此地的长白弟子。那师弟道:“我、我就住在隔壁,今夜我整理法器,法器上沾染了邪修的煞气,我正洗着,这如今怕是引起了误会,我收拾好了忙出来解释一句。”说着话他将剑拿了出来,一双眼却止不住地看着谢怀风。 那师弟忙对着吴聆认错,“大师兄我我”他有些惊慌,好像是动静闹这么大,他也有些始料不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众人见状,也明白过来这怕是闹了个误会。这种误会道门倒的确是时常会发生,这一阵子事情多了些,众人都有些草木皆兵。 见没什么事,几个长白弟子说了那小师弟几句,人群也渐渐地散了。 吴聆忽然看了一眼谢怀风,谢怀风随意地摇着折扇,丝毫不惧地与之对视着。 终于,等人都快走完了,吴聆这才转身往外走,师弟们其实这阵子也觉得吴聆有些异样,若从前说吴聆是沉默寡言,如今真是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说了,有时候见他背着降魔剑走过去,感觉这人好像安静得没了魂似的。谢怀风站在台阶上看着吴聆的背影,抓着折扇的手没有再动。过了很久,他终于回头看了那柴房中一眼,至此他脸上的表情才有了些变化。 他用眼神示意孟长青从窗户离开,眼神虽冷,但意思却是明确的。 孟长青也来不及疑惑谢怀风为何帮他,他带着吕仙朝无声无息地跃下了房梁,准备从窗户离开此地,白瞎子第一个翻了出去,孟长青正要出去,下一刻,他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那声音好像近在咫尺似的,孟长青原是要离开了,忽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一下子回头看去。 “出了何事?” 李岳阳本打算离开了,此时闻声与谢怀风一齐回头望去,李道玄、谢仲春、吴鹤楼,三位真人均出现在了此地。李道玄一身雪色道袍,袖口两道剑纹,一旁站着一身青色道袍的谢仲春。今夜,三人原是在道观前院,李道玄和谢仲春是昨日到的,吴鹤楼是今夜到的,三人刚坐下说了两句话,便感觉到后院传来一阵煞气,三人于是过来看一眼。 李岳阳一见着师长,立刻对着李道玄和谢仲春行礼,向两人说了误会的来龙去脉。谢仲春听完后虽是皱了下眉,但也没多怀疑。 孟长青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定在原地看着门外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就没能够再挪动一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道玄的背影看,一只手用力地抓着窗棂,连窗棂开裂崩断都没察觉。 李道玄站在廊下,今夜没有什么光,廊下挂着盏昏黄的灯,一地的柔和烛光。那道身影好像从没这么近过,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 白瞎子迟迟不见孟长青有所动作,疑惑地看了一眼。他也看见了门外的景象,他从未见过李道玄,可玄武真人袖口两道剑纹这事他是知道的,他一下子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一把按住了孟长青抓着窗棂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道:“走!” 孟长青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道玄的背影,似乎没听见白瞎子说什么,抓着窗棂的手还在不自觉用力,好像完全克制不住似的。 “走啊!”白瞎子急了,可下一刻他却仿佛是看着孟长青的眼神意识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孟长青只是抓着那窗棂。 白瞎子低声道:“你就算现在走出去喊住他,然后呢?你如今浑身都是煞气,外界都在传你是个邪修,这里这么多修士你要如何为你自己辩解?” 白瞎子抓着孟长青的手,“你可以走出去喊他,可你没有证据你依旧奈何不了吴聆,玄武也不能做无理之事!你一旦回了玄武,你永远不可能下山杀了吴聆,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了,你还在想什么?” 见孟长青还是没有动作,白瞎子眼中忽然有碧绿的光散出来,“别忘了,你答应过我。” 孟长青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道玄的背影,这是他下山这么多日,再一次见到李道玄,明明只是过去几个月,却总有种隔了千山万水的感觉。 李道玄站在廊下,李岳阳和谢仲春说着话,李道玄就静静地看着这师徒两人。谢仲春询问清楚后便没有再问这煞气一事,忽然余光瞥见李岳阳手腕处似乎受了伤,问了一句,“受伤了?” 李岳阳平日风里来雨里去,有点伤是正常的。她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手腕的伤,难得有些意外,谢仲春见状拧了下眉,说了她两句,下意识要去找道巾,却发现没带,一旁的李道玄见状将自己的道巾慢慢地递给了李岳阳。 李岳阳接过了道巾,捂住了伤口,道:“多谢真人。” 李道玄低声道:“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李岳阳点了下头,“是。” 谢仲春也没再继续说李岳阳什么,四下还有吴鹤楼与几个长白弟子,李岳阳到底是个姑娘,谢仲春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批评她太多,但心中仍是觉得李岳阳这一阵子有些毛躁大意,谢仲春想着他看了眼李道玄,却发现李道玄正看着李岳阳捂着伤口往外走的背影,李道玄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直没有收回视线。 另一头,谢怀风都站了大半天了,原以为孟长青早就带着吕仙朝走了,他也打算离开了,离开前他随意地回头往那半掩的屋子里看了眼,下一刻他有些震住了,他直直地盯着竟然还没走的孟长青。 这干什么呢?!走啊! 他显然是不知道孟长青在干什么,用眼神示意孟长青赶紧带着吕仙朝走,白瞎子也在此时用力地抓住了孟长青的手,“走!”孟长青一直盯着李道玄的背影,终于他缓缓松开手,木屑掉了下来,他终于回过头翻身跃出了窗户,落地的那一瞬间,有猎猎风声在耳边响起来,他抬头看向前面的路,眼前忽然有一瞬间的模糊。 孟长青离开了。 一走出道观,他就停下了脚步。白瞎子以为他要回头看,此时也没什么人,他就没说什么,可孟长青站了许久,却一直都没有回头的意思,忽然孟长青继续往前走。白瞎子见状眼中终于微微一闪。 谢怀风看见孟长青离开后松了口气,这一边玄武的人也离开了这柴房,李道玄和谢仲春倒是在原地多站了一会儿,但最终仍是离开了。 谢怀风终于哗一下收了折扇,步下了台阶,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四下黑漆漆的。谢怀风沿着小路一直走,大约一刻钟左右,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出现的身影。吴聆站在亭子中,在他的身旁站着个师弟,是那一日和谢怀风在街上撞见吕仙朝同时也是今日站出来说是自己闹了误会的那个小师弟。谢怀风手中转着的折扇停了下。 那小师弟低着头离开了,谢怀风也没去拦他,他看着亭子里的吴聆,许久才道:“在等我?” 吴聆却没有提及吕仙朝的事情,他问道:“你前两日去了一趟大雪坪。” 谢怀风进了亭子,坐下了,正好看见桌案上有壶茶,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道:“去大雪坪祭拜我父母,怎么了?你若是想让我也顺手给你父母烧点东西,那你应该早说啊。”他忽然看了眼吴聆,“话说回来,这些年好像没见过你去祭拜过你父母啊?” “前两日有师弟来报,吴喜道与师兄弟的尸首不见了。” 谢怀风喝着茶,道:“这事应该问守陵园的弟子。” 吴聆看着他许久,终于缓缓道:“我还记得儿时的岁月,师父带着你我还有一众师兄弟上祁连山紫霄阁,过去这么多年了,仍是会感觉这些事都在眼前,前两日看见新入门的弟子上紫霄阁,早已不是当年的那群人,可一眼看去,总还是觉得熟悉。” 谢怀风闻声看向吴聆,半晌才道:“那应该是你眼神有问题。”当年的那群人,要么下山遇到邪修死了,要么离开了长白宗云游四海再没回来过,仅剩下的那几个,也全死在了吴地。 吴聆低声道:“别再查下去了。” 谢怀风端着杯子的手一顿。他看着吴聆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转着手中的折扇,忽然他哗一下打开了折扇,顿时雪亮一片。 他自然记得吴聆说的场景,长白宗都有这规矩,每年重阳都要爬一趟紫霄阁,第一次上去时,师兄弟们都还齐全,挤在一起眺望这连绵不绝的大好河山,当年他就觉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 谢怀风忽然哗一下收了手中的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0.第 110 章 ; 自从孟长青与吕仙朝在太白城露过一次脸后, 便失去了踪迹, 道门议论纷纷的,恍若投石入水惊起千层浪, 可再大的风波也有平息的一日。 孟长青与吕仙朝再没了踪迹, 恍若人间蒸发, 眼见着两年多过去了, 依旧是音讯全无, 渐渐的,没什么人再提起这些事了, 有人甚至怀疑孟长青与吕仙朝已经死了。邪修最终的宿命只有一条,走火入魔而死, 这么些年了,还没听说过有例外的。若是两人已经死了, 也不怪没有消息。 而在这两年间,道门每一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大大小小的都有。比较轰动的有三件,第一件事是当年在仙界大典上拔得头筹的长白宗弟子谢怀风在蜀地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第二件是长白宗大弟子吴聆在春南邪修作乱中力挽狂澜, 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声名甚至一时远盛他父亲吴六剑当年,可谓是长白宗如今的中流砥柱。第三件事情是玄武乾阳真人授女弟子李岳阳以清明剑,李岳阳成为了玄武新一代的传奇女修, 后来居上者中的第一人。 至于孟长青、吕仙朝还有孟观之这些名字, 便渐渐淹没在这些纷乱的轰动消息之中, 再翻不出什么水花。就连玄武弟子也早已不再议论这些事情了,他们如今眼中只有李岳阳,只有李岳阳才是他们弟子为之自豪的师姐与前辈,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玄武二十四剑。 长白宗今冬又招了新的弟子上山,一群七八岁到十六七岁年纪不等的少年,穿着白云似的长白道袍,怀揣着仗剑济世的梦,走上了曾经谢怀风、吴喜道还有无数前辈都曾走过的那条剑道上了山,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将来前路如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此时此刻,所有人无一不是满怀期待,连他们自己也是如此。 这就是希望,是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希望,永远也不会消失,只有这世上还有人期待着人间正义,就永远还会有人走上这条路,永远都有新的吴喜道与谢怀风。 玄武,放鹿天。 如今早已经入冬,临近过年,书院也已放了假,几乎每一座山上都能听到年轻玄武弟子的吵嚷声,除了放鹿天一带。今年过年还撞上一件大事,李岳阳与谢凌霄成亲,这事也算是轰动了整个道门,众所周知,谢凌霄是谢仲春的儿子,是个稀里糊涂的傻子,而李岳阳是当年道门的风云人物,前途无两,还是个罕见的美人,这一对并不般配,就连谢仲春刚一听见都有些惊魂不定,都以为李岳阳是疯了。 李岳阳没疯,她很清醒,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她一直都记得自己肩上的责任,生死关头,从来都是她挡在别人面前,忽然有一天,有个人奋不顾身地冲出来挡在了她身前,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谢凌霄这个人。 在这个山上,有这样的一个傻子,他小时候喜欢上了一个刚上山的小姑娘,那时候小姑娘还不是名震天下的女修,只是个内向到不敢说话的小姑娘,连御剑都学不会,一个人躲在山上哭,他找到了小姑娘,带着小姑娘去看东临后面的大海,抱着她站上自己的剑,还教她怎么握剑才能不让剑甩出去,小姑娘那时候心里觉得这个人很厉害。后来,小姑娘忘记了这些过去的事情,渐渐的,所有人长大了,小姑娘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盖世女侠,而那个少年却永远都还是当年海边的那个孩子,他永远也不会长大了。但他还是一直默默喜欢着那个已经变成盖世女侠的小姑娘,并且会在生死关头不顾性命地冲出去保护他的小姑娘。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谢凌霄喜欢李岳阳,于是他希望自己变得聪明。李岳阳喜欢谢凌霄,不管谢凌霄是不是聪明。在她的眼中,这世上许多聪明人远不如傻子。 谢凌霄与李岳阳成婚,今夜玄武弟子几乎个个都没睡,提着灯笼在四处转悠,全是在议论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半夜时分,今冬下了场第一场雪。 放鹿天。 李道玄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飞雪。今夜谢仲春显然比所有人都激动,既感觉嫁了一个女儿,又感觉多了一个女儿,他虽然表明上没怎么说话,但确实是激动。南乡子陪他走出乾阳峰,见他如此,就说去放鹿天坐坐吧,于是两人便到了李道玄这里。 其实之前三人都没看出什么李岳阳和谢凌霄之间的端倪,谢凌霄也压根没和谢仲春提过这些事,有一阵子还到处躲着李岳阳,谢仲春还道是两人闹了不愉快,直到那一日李岳阳直接找到三人说她要和谢凌霄成亲,谢仲春才终于惊了。 李岳阳说这些话的那一日,李道玄也在那大殿中。 南乡子问李岳阳,“你为何忽然想同凌霄成亲?” “我喜欢他。” “你说这番话是真心的?” “喜欢便是喜欢,为何要违心?我喜欢他,这就是弟子的真心话。” “你为何喜欢他?” “弟子读过四千一百二十三册道书,没有一册道书解释过,一个人为何会喜欢上另一个人。道门至圣都不明白的事情,弟子不知如何作解,但是私以为,喜欢便是喜欢,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说完这番话,李岳阳站在原地,对着自己的师父低下头去,“望师父与两位真人成全。” 话音一落,四下都静了。 李道玄看着李岳阳。三人都看着李岳阳,谁也没说话,终于南乡子开口缓缓道:“你师父授你清明剑,是对你予以厚望,望你能够担起天下道义。你如今溺于情爱,可曾觉得辜负师门所托,对不住你手中的清明剑?” 谢仲春闻声显然有些诧异,南乡子的性子他是清楚的,这番话真不像是他能说的,他下意识看向南乡子,一看见南乡子的神色他就意识到南乡子是在试探李岳阳。 李岳阳果然沉默了片刻,然后她低身捞起衣摆跪下,“禀掌教真人,弟子也曾觉得,此生该是孑然一身仗剑云游,儿女情长不过是累赘。可后来弟子觉得,大道并非无情,二者并非不能够两全,一个人走这条路,弟子觉得孤单,哪怕今后名垂道史也是孤单。”她看了眼自己的手,不卑不亢道:“弟子能够握住玄武二十四剑,也希望能够拨动心上人的心弦。” 早就听见动静偷偷躲在门外的阿都闻声忽然怔住了。 殿中,三人都没有再说话。少年人的真挚情感,有着撼动山海的力量。 李道玄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岳阳,他看着这个放肆又不卑不亢地地对着师长说着心中所愿的女弟子,他想到了一些事情,一些好像已经有些久远的事情。 今夜是李岳阳与谢凌霄成亲的日子。 李道玄坐在殿中。谢仲春与南乡子坐在一旁喝着茶聊到了这些事,他们俩聊了很多,从李岳阳一直到过去他们那一辈的少年时,最终又仍是转回了这群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弟子身上。谢仲春低声道:“明明都感觉他们都还小,岳阳刚上山的样子还在眼前,那时候她才一点点高,”他用手划了划,“这一转眼她都已经想着成家了。” 南乡子道:“你心中只想着李岳阳,也不想想凌霄?” 谢仲春直接道:“想他做什么?他那时候整日就知道跟着孟长青胡混,就没像话过,岳阳能看上他我才是想不明白。”话音一落,四下都静了,谢仲春也是说完才意识到刚刚自己提到了孟长青,一下子没了声音,南乡子也反应过来,两人下意识地看向李道玄。 李道玄好像是没什么反应,仍是静静地坐在原地。 过了半晌,南乡子这才接下去道:“说起来也有两年多了,孟长青与那邪修仍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谢仲春皱眉道:“提他做什么。” 南乡子看了眼李道玄,可能是觉得谢仲春说的有道理,又见李道玄没什么反应,便没有再提这些了。终于他低声道:“过两日是除夕,这雪一下,再过一阵子便要开春了,日子这一天天过的是快,转眼间一年又过去了。” 谢仲春也道:“日子是真的快。” 李道玄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山中岁月的流逝。他的手边摆着书,道书漏出一点青色发带的边,褪了色,隐在烛光中看不分明。转眼间,两年都已经过去了。李道玄终于缓缓地捏了下袖子。 山外,玄武弟子们都沉浸在李岳阳和谢凌霄成婚这件事的离奇感之中不可自拔,一个个拎着灯笼在山上走,一边走还一边聊天。他们已经不是和孟长青他们同一代的弟子了,面庞多有陌生。 天寒地冻,这雪越下越大了,走着走着,几个弟子便开始喊冷,一个稍年长的弟子便对着周围的师弟道:“几年前的冬天,有一天晚上,玄武八百里山脉,所有的山上所有的花忽然都开了,那梨花银闪闪的全压在了枝头,弟子们都疯了一样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看,大晚上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鬼哭狼嚎,人山人海那是真叫壮观。” 几个弟子原是在山下玄武道观中,今年才上的山,他们听都没听过这事,下意识觉得是这师兄在吹嘘,“人间四时有常,怎么可能冬日开梨花?”胡扯也该有个度。 那师兄也不理会他们的质疑,只是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着他们慢悠悠道:“上山了便好好学着,这世上的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咱们这玄武山上,是真的有神仙。”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一头雾水的弟子,慢慢悠悠地负着手往下着雪的山上走了。 李岳阳与谢凌霄成亲,许多道门中人送来的贺礼都摆在紫来峰的偏殿,此时四下无人,桌子上的贺礼中多了一只漆黑的匣子,里面是一盒珍贵的镇魂丹药。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没什么声息。 长白宗,栈道上到处都是雪,夜里的祁连山不见什么弟子,冷冷清清的。 有几个守夜的弟子坐在山阶上聊着天。过两日长白宗要开一场门派比试,这是春南当地的宗门比试,与东临与其他地方的邪修都无关,但是届时会邀请其他宗门的修士前来观看。请柬已经全寄出去了。几个弟子都觉得,若无差池,今年的头筹必然仍是吴聆,只是不知道吴聆会不会上场,毕竟以今时今日吴聆的地位与修为,他不上场再正常不过。 祁连山上,几只白鹤悠悠地飞过满是雪的水云。 夜深了,吴聆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沿着落满了雪的栈道慢慢地走着。这两年他睡得很少,睡梦中总是会想起许多已经过去的事,他便很少睡了,时常在深夜的时候来这栈道上走一走,偶尔也会上紫霄阁看一看,看看这山这水。这看山水和走人间是一样的,少时登上紫霄阁,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再登上去,又觉得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如今再上去,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 “大师兄!”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吴聆原本是在栈道上走着,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回头看去。 漆黑栈道上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身绯红的道袍,那张脸熟悉极了。吴聆似乎是终于愣住了,他一直看着她的脸,直到那小姑娘走到了他面前,又喊了一声“大师兄”。吴聆这才回过神,面前站着的是个面容陌生的小师妹,应该是新弟子,对着他局促地行礼,样子很紧张。 陌生的小师妹是第一次离吴聆这么近,显然非常激动,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了,“大师兄,山下有有你的信寄过来。”她低着头,抬起手,将一只信匣呈过去。 吴聆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枚信匣,“麻烦你了。” 那小师妹的脸忽然一下子涨红了,小声道:“没事”,将信交给吴聆后,她还站在原地。 吴聆见她还站在原地不动,以为她还有事,下意识多看了她一眼。 那小师妹低着头许久,抬头偷偷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吴聆的视线,她的脸刷一下更红了,猛地低下头迅速离开了,连行礼告辞都忘记了,似乎在逃跑似的,一下子就没了身影。 吴聆望着那个背影,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场景。 也是这条栈道,也是个下雪的冬夜,穿着绯红色道袍的小女修趴在栏杆上偷偷看着他,眼睛亮得像是两颗夜空的星。那小女修的胸前挂着一块灵玉,也是亮晶晶的。 吴聆回过神时,雪还在下,漆黑的栈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好像也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一直过了很久,他才缓缓低头看那枚信匣,打开之后,一枚玉佩出现在他眼前,上面似乎有很多的血污,吴聆第一眼没有认出来,正欲拾起来仔细看。 看清的下一刻,信匣与玉佩同时脱手摔落在地,砰一声响。 这是孟长青当年离开长白宗时,他送给孟长青的玉佩。 吴聆站在了原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前尘汹涌而来,阔别了两年之久的一道身影,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祁连山另一条山的栈道上,一个人正孤身往山下走,有雪落在他肩头。年代久远的栈道,木板早已不是当年那般坚稳,人走在上面,每一步都会发出枯枝折断的声响。那人走在上面,无声无息的。 抬头的一瞬间,他眼中有极淡的金光冒出来,回旋如活物。 七日后,便是春南道门那场万众瞩目的比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1.第 111 章 一转眼七日便过去了, 天南海北的修士齐聚春南,今年的宗派比试正好撞上年节,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还有百姓抱着小孩专程来逛年会看比试的。 春南各地都开起了赌场, 压今年谁输谁赢, 谁第一谁第二, 谁会一举成名,谁又会憾然离席。 吴聆前两日与师父吴洞庭在真武大殿聊了一夜, 后来他便一直待在那大殿中,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今年不会去观看比试时, 今日清晨,真武大殿的门却缓缓打开了。吴聆走出大殿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正好,殿外有零星的几个年轻很小的弟子在扫雪, 其他的弟子都已经去看比试了。 几个小师弟见着吴聆,有些惊喜, 忙远远地对着他拱手行礼。 吴聆沐浴着暖阳一个人走下山阶,他今日似乎格外的平静。走到山外的时候,他听见了几声压抑的哭声, 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栈道下,一个小女孩蹲在雪里哭, 她手中似乎拢着什么东西。 小女孩正用力地忍着抽泣, 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去,下一刻,她忽然变得愣愣的。此处已经是祁连山外,这里的弟子都是外门弟子,平日里极少能见到门中弟子,她没有认出吴聆,只觉得好像有几分眼熟。 “你你是” 吴聆低下身看了她一会儿,小女孩真的很小,才五六岁大小,穿着长白道服,吴聆问道:“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小女孩眼睛红红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掉,“师哥、师哥去山下看比试了,我、我跑的慢,不小心摔倒了,等我、等我跑下来的时候,师哥们就不见了。”她一边哭一边抽搐着,“雪太大了,我、我找不到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座山上吗?”吴聆抬手用道巾一点点擦着小女孩的眼泪。 小女孩抽噎着哭:“我、我住在白云峰,我、我师父是白云峰上的平清道人。” 吴聆安慰了她两句,小女孩听见他说带自己回去,这才逐渐停止了抽泣,吴聆见她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低声问道:“你手中是什么?” 小女孩低下头去,张开了小手,是一只抽搐着的麻雀,“我、我刚刚在山道上捡的,我怕它冷,我”她还没说完,又开始哭,“它、它要死了。”小女孩冻得浑身直哆嗦,却还是一直暖着那只麻雀。 那麻雀似乎是被什么咬中了羽翅,奄奄一息的。吴聆看了两眼,伸出手去,从小女孩的手中捞过麻雀,他掌心有灵力冒出来,原本抽搐着的鸟雀忽然慢慢地停止了抽搐,小姑娘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蓦地睁大了眼。 道宗灵力在两人之间漫开,山风吹起了两人的道袍。 小女孩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终于自言自语般小声喃道:“活过来了。” 吴聆将那只麻雀放回到小女孩的手心,小女孩抬头看他,巴掌大的一张脸,眼角里还挂着眼泪,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吴聆低声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愣愣地点点头,小心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吴聆的道袍一角,慢慢地站了起来。 白云峰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吴聆停下了脚步,同时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时辰。时辰已经不早了。 小女孩却没有往大殿走,她拢着麻雀回头看着吴聆,刚刚一路走来,两人都在聊天,她小声问吴聆道:“吴师兄,你是要去参加比试吗?” “嗯。”吴聆低声道:“一个很重要的人在等我。” 小女孩道:“很重要的人?是吴师兄的师父吗?” 吴聆一双眼温和地看着她,良久,他低声道:“不是,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 “朋友?” 白云峰的师姐发现小师妹的时候,自家小师妹正抱着只麻雀坐在台阶上,跟个小大人似的,师姐其实有些诧异,她记得小师妹大清早就跟着几个师兄去看比试了。 师姐喊了她一声,走了过去。 小师妹抱着麻雀抬头,她说了几个师兄把自己落在山里的事情,又道:“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兄送我回来的。” 师姐原本听到几个人将小师妹丢在山中正冒着火,骂了那几个不着调的两句,又问小师妹道:“师兄送你回来的?哪座山上的师兄?” 小师妹摇摇头小声道,“不知道。” 师姐道:“真是多亏那位师兄了,这么冷的天,你要冻出病来。”她伸出手摸了摸小师妹的手和额头,“师兄送你回来,你有没有好好谢谢人家?有没有请他进屋喝茶?” 小师妹摇摇头,似乎有些愣头愣脑的。 师姐看笑了,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以后要记得说谢知道吗?” 小师妹立刻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道:“吴师兄特别好,他说他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 小师妹不知为何却忽然不说话了,又似乎有些不解,终于,她问师姐道:“师姐,这世上有很像人的妖怪吗?” “很像人的妖怪?” 小师妹点点头,“很像人的妖怪,就躲在我们身边,看上去和人一模一样,所有发现他的秘密的人都会很快地消失,他们很厉害,谁都杀不掉他们。” 师姐一听就知道是那位是师兄编了个故事哄小师妹,于是道:“或许有吧。” 小师妹似乎有些忧心忡忡的,她看向殿外的大雪。师姐也没多想,带着她进去了。 春南道场。 吴聆站在一旁的道台上,他很早便到了,但是一直没说话,不像是要参加比试的样子。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幕的热闹场景,台下有许多熟悉的面孔,玄武也派了人过来,是刚刚新婚不久的李岳阳,当年他与李岳阳曾在蜀地一起平过邪修之乱,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吴聆一直看着这些人,神色没什么变化。 一旁观战的修士依旧吵嚷着,仿佛比那台上的修士还要激动万分,不停地指点着他们应该如何如何。 吴聆收回了视线。 不知是什么时候,人群中忽然多出个身影,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台上的激烈比试,并没有注意到身旁多出来的人。那是个很年轻的修士,没有佩剑,没有穿道袍,一身春南随处可见的白色旧衫,泛着点黄,他也随着众人一起站在台下看着比试。 吴聆走到台上的那一瞬间,原本只能算吵嚷的人群猛地沸腾了,一时这声音大了不知多少倍。吴聆这些年仁义之名四海皆知,在道门中确实是如日中天。原以为他不会参加这种比试了,却不料今年还能再看一回。年轻的弟子们都有些激动。 年轻的道人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有几分漫不经心。 他当年离开之前,曾经给长白宗与玄武都寄过一封信,虽然知道长白宗与玄武不一定会信他的话,但他仍是写了那两封信。一封寄给玄武扶象真人李道玄,一封寄给长白宗掌教真人吴洞庭,两封信上都列举了吴聆这些年犯下的种种杀孽,提醒众人务必小心。如今看见吴聆这副样子,便知道那两封信的结果了。 说出真相又如何?天下悠悠众口,颠倒黑白一瞬之间。公道自在人心?那是个笑话。 终于,那年轻的道人往前走,就这么几十步的距离,每走一步,他眼前都有一幕景象划过,于是他走的很慢。 这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那一个人径自步上高台的年轻道人,并且认了出来,震惊至极地喊了一声“孟长青!” 那声音实在是很洪亮,一下子便传开了,众人都看向那远远地快走上道坛的道人,虽然销声匿迹两年多,但许多人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 原本坐在底下观战的李岳阳闻声也猛地抬眸看去,一看见那道身影,她瞳孔骤缩。 道台下的人群一片混乱,道台之上却是很空旷与宁静的,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孟长青已经步上了道台。 吴聆站在道台之上,有雪轻轻地落在他肩头,他注视着那个慢慢朝他走过来的人,这场景仿佛是似曾相识,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风徐徐地吹过去,有什么东西也好像随之而散,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一朝之间如过眼云烟。 孟长青在离吴聆还有十几步的距离处停下了脚步,他打量着吴聆,吴聆也在望着他,两人的神情都有几分冷淡,不像是仇寇见面,倒像不经意间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谁都没先开口说话。吴聆这两年在道门声名无两,道袍也换了形制,此时他站在雪中,广袖高冠,双袖仙鹤齐飞,一眼看去似乎隐隐有些宗师的气质了,而孟长青却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好像没怎么变过。 一旁有长白弟子要跃上道台来,孟长青随手一把揭下了道台之上的猩红旗子,底下众人静了一瞬,猛地更加翻沸了。 孟长青这意思是:他今日要和吴聆比试? 春南宗派比试有个很古老的规矩,但凡站上这一方道台的两个道门修士,直到分出胜负,其他人不得插手。在众人的眼中,孟长青若是要跟吴聆比试,他显然是没有胜算的,哪怕传闻中他修了邪术,这两年死在吴聆手中的邪修难道少吗?众人都望向吴聆,吴聆回头看了眼要翻身上来的长白弟子,示意他们退下去。那几个长白弟子控制不住地盯着孟长青,最终还是听从吴聆的意思慢慢地退了下去。 吴聆这是接下了比试。 孟长青看着吴聆,终于漫不经心道:“你倒是有种。” 吴聆闻声看向他,他好像一直都是这副神色,冷冷清清的,无论看见什么都起不来波澜,终于,他低声道:“你心中清楚,世上没有一个人信你,你今日若是杀了我,玄武千年清誉毁于一旦,第一个要你的性命便是你的同门。若是你今日杀不了我,丧家之犬,何惧之有?” 孟长青笑了。他是真的听笑了。笑完之后,他问吴聆道:“你父亲说,既闻过必改之。如今死到临头,你可曾有过一点悔恨,觉得对不住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吴聆看着孟长青笑起来的样子,似乎是轻轻地顿了下。孟长青瞧着和两年前一样,却又好像和两年前截然不同了。 孟长青没说话,他看着吴聆,他自然也能看出吴聆脸上眼中没有半分悔意。 这世上的修士,有人求大道,有人求长生,有人求顿悟,有人求解脱,有的只是冤冤相报,又哪里来的闻过改之。 终于,孟长青抬起手,二十八道金色魂符烧了起来,一刹那间封去了道台上两人所有的去路。也不知是什么邪术,连吴聆都多看了两眼,金光犹如火光似的,一瞬间席卷整个道台,大雪往下落,火光往上升,两种颜色熔在了一起。 降魔剑气在放出去的瞬间就支离破碎,吴聆终于极轻地皱了下眉,看了孟长青一眼。 孟长青却没有继续动手,不知是个什么意味,金色魂符浮在空中剧烈地抖动着。 吴聆瞬间明白过来,孟长青在想什么。孟长青想逼他用魂术,孟长青之所以挑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为的就是逼他当众用魂术。 孟长青也毫不掩饰,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吴聆,单凭吴聆到死也不用魂术,单凭吴聆的道宗修为,他今日能给吴聆选一百种死法不带重样的。 半刻钟后,吴聆被震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雪一下子被犁出一长道。 所有的看客都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一瞬间鸦雀无声的那种惊。 怎么可能? 吴闻过竟然打不过孟长青? “大师兄!”一众长白弟子最先反应过来,连道门规矩都不顾了,要翻身冲上去,却被魂符猛地震开。 孟长青慢慢朝着吴聆走了过去,他捞起衣摆低下身看着吴聆,吴聆低头半晌,缓缓地吐出口血,孟长青望着他低声问道:“废去根骨与修为的感觉如何?” 吴聆闻声抬起头看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口血又吐了出来。他看着那一地的温热猩红的血,也全然并不在乎,再次看向孟长青的时候,他的眼睛反而比平时要明亮了一些,似乎之前不是那副永远冷淡到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孟长青看着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些异样。 吴聆抛出了个东西出去,落在雪中银闪闪的。 孟长青低头看了一眼,忽然他的视线定住了。他见过这块东西,这是三娘给自己儿子打的长命锁。当日在太白城,三娘救过他,因为跟着他太过危险,三娘后来便带着其他太白城的鬼去其他地方躲了起来。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吴聆,“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你手上?” 吴聆似乎在回忆,声音一股说不上来的平淡,“那群恶鬼魂飞魄散的时候,一直在哀嚎求饶,业火缠身,到了第二个时辰他们便只想着求死了,可魂魄却一直烧了五个多月才彻底散尽。” 孟长青的眼神忽然就变了。 吴聆看着那枚长命锁,“这女鬼找到了她儿子,她儿子今年九十多岁,少时吃了许多的苦,终于子孙满堂安享晚年,一夜之间,满门九十多口人葬身火海,火烧起来的时候,她儿子年纪大了又腿脚不便,摔在了门口,那女鬼看到后终于疯了一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说她错了,她不该救你,她应该让你去死,她一遍磕头一边发誓,如果再见到你她一定会杀了你,”他看向孟长青,“魂飞魄散的时候,她仍是跪在火海中不停地发誓。” 孟长青看着他,定住了。 吴聆低声继续道:“谢怀风死了。” “他很早就认出了你,你父亲杀了他父母和兄长,他一直都记得这事,所以我没有想到当日在玉城他会出手救你一命。他怀疑吴喜道之死,吕仙朝身上有他下的法阵,吴喜道的伤口却没有一丝他的灵力,人不是吕仙朝杀的。他一直在寻你,他感觉你知道内情,我从玉城之后便没有再找到他,直到他回了一趟蜀地,那一日是他弟弟的生辰,自从父母与兄长死后,他答应过他弟弟每一年都回去陪他过生辰。” 吴聆看向孟长青,低声道:“那一日他没能走进那扇门。” 孟长青望着吴聆,眼中的金色早已变成了猩红,他半蹲在吴聆面前静静地听着,一直都没说话。那些魂符也不知何时停止了燃烧,道坛上静极了。 终于,孟长青看着那枚长命锁低声道:“你想杀我,你找我就好了,为何要折磨他们?” 吴聆看着孟长青不作声的样子,终于,他望着那双猩红的眼睛,低声冷淡道: “孟孤,你入魔了。” 孟长青慢慢地站了起来。 道台下所有人都看见孟长青慢慢地站了起来,但是那一幕发生的时候,仍是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那好像真的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 血,到处都是血,血溅在道台上,溅到雪里,雪一下子全部都化开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道坛上的一幕,那些血好像是直接溅在他们眼睛上一样,砰一声,一下子炸开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大师兄!” 一直到长白弟子的惨叫声响起来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所有的长白弟子都在疯狂地朝那道台奔去,划过眼前几乎只剩下了残影。众道人似乎终于意识到来刚刚发生了什么,道台上只有孟长青一个人站着,他浑身都是血,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尸体。 吴聆胸口全是剑贯穿而过的一个个窟窿,他是睁着眼睛死的,如果不是魂魄已经被捏碎了,光看那眼睛会觉得他还活着,那双眼似乎还在注视着孟长青,把孟长青如今的样子尽收眼底。 孟长青是什么样子? 孟长青双眼猩红,浑身是血,手上也全是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乍一眼看去让人觉得他似乎是疯了,也只有疯了才能当众干出这么疯狂的事。道门之中不乏有杀人的邪修,可他是唯一一个手段如此残忍的,也是唯一一个如此堂而皇之的。 孟长青站在那具尸体前,周围那些声音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眼前有一个又一个的模糊的人影,全都看不清脸。 谢怀风、吴喜道、吕素、太白城众鬼、洪海寺众僧人、清阳观众弟子、钱宅百姓、死在吴地的一众长白宗弟子,终于,所有人的身影都一个接着一个清晰地浮现在这道坛之上,朗朗乾坤,鬼影栋栋,善恶昭彰,如影随形。 孟长青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孟长青。 这世上有没有公理正义? 何谓善有善报恶有恶终? 又是何谓无施不报,天理昭昭? 修道之人,平天下不平之事,怜天下可怜之人。 孟长青看着幻觉中那一张张的熟悉的面孔,那一个个熟悉的人。他原以为杀一个人会很痛快,可这一刻,他站在这里,看着眼前这些人,觉得痛快之前,却是一种莫名的悲凉情绪先漫了上来,直接将心头所有的心绪都席卷了过去。 痛快吗? 终于,孟长青慢慢地弯腰低身拾起血泊中那串长命锁,他缓缓地转身往外走,一整个道坛之上全是彻底失控的煞气,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他也没有去管那些朝他围上来的道门修士,他一个人缓缓地往道坛下走,他脚下还有吴聆的血,每走一步一个血印。 那一个个血印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挥之不去的似的。 在他的身后,长白弟子一看清那道坛上的血腥场景,下一刻,道宗剑气几乎掀掉了整座道坛,几乎所有长白弟子都抽出了剑朝着孟长青追了过来。 一个长白弟子直接挡在了孟长青的面前,抬手一剑便刺了过去,下一刻,那仙剑直接穿过了孟长青的身体,明明刺中了,却仿佛无物似的,那长白宗弟子一下子看向面前的“孟长青”,“孟长青”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化作了一道金色雾气。 “幻术?!” “在那儿!” 又是一剑刺中无物,一时之间这道坛上似乎到处都是孟长青,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又或许全都是假的。 几乎所有的长白弟子都在疯狂地追着那些幻影,也不管真的假的,追上去便直接一剑劈下去,剑气刮在地上,一道又一道极深的沟壑。 “孟长青你出来!”他们在那群幻影中嘶吼着,“出来!” 当时道台上那一幕发生的实在太快,连李岳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离得还算近的,连出手制止的机会都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后她立刻翻身上了那道坛,她连孟长青都没去拦,而是先查看吴闻过的情况,当看清那惨状的一瞬间,她的手也控制不住地抖了下,确实一点魂魄都没有了。她正压着心惊地,一个没有去追长白弟子忽然拔出了剑朝她吼道:“滚!不许你们玄武人碰大师兄!” 李岳阳一下子抬头看向他,下一刻,她回过头对着一旁也是满脸无措的玄武弟子道:“去追!” 所有的玄武弟子立刻也去追孟长青,只是那幻影重重,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长白弟子又全在嘶吼,场面一片混乱,哪里还追的上。倒是李岳阳自己在吴聆的尸首旁发现了一块玄武仙牌,她一下子便认出来了那是谁的玉牌,伸手去拾,谁料刚一拾起来,那块玉牌直接碎开了,金色灵力一瞬间荡开。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世上所有的道门宗照派都会有东西赠与自己的弟子,象征着本门弟子的身份,玄武是玉牌,这是玄武弟子拜入门下,师门所赠的第一样东西。自毁玉牌,只有一种意味,即叛出师门。 所有的道人都看着李岳阳手中的东西,谁都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李岳阳自然也明白,她猝然皱了下眉,那些金色灵力散尽的时候,她手中那块玉牌已经化作了粉末,风一吹,直接散在了风中。 道坛之上,混乱一片,有长白弟子的压抑的哭声,还有众多道人的怒斥声与议论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做一团,所有的人耳边都是无休无止的嗡嗡声。 李岳阳看着那混乱的场景,又看向道坛上那具尸体,最后她看向那到处都是的幻影。她不知道孟长青是不是还在这其中,又或是已经趁乱离开了。 镇定连李岳阳,也是第一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这是真的出事了。 安安静静的白云峰,弟子们早早地都下去看比试了,山下也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偌大个白云峰,此时只要师姐和小师妹两人。 温暖的房间里,师姐正在帮小师妹的麻雀包扎伤口,小师妹就蹲在一旁静静看着师姐温柔的动作。 “师姐,我们可不可以把它养起来啊?”小师妹小声问道。 师姐点了下头,她小心地将药粉抖在麻雀的伤口处,道:“这只麻雀应该是冬日觅食的时候受了伤,幸好被渡了点灵力,又被你给捡到了,也不知道你是遇上谁了,说出去都没人信,竟是有修士愿意将自己心脉中的灵力渡给一只小雀。” 小师妹虽然没听明白,但是她立刻道:“吴师兄是个很好的人。” 师姐自言自语道:“吴师兄?这长白宗多的是姓吴的师兄,也不知道你是碰上了哪个傻的。”她将小麻雀包扎好后放在了桌子上,又在它的四周放了些米粒,然后她看向小师妹道:“对了,你不是说那个吴师兄和你说了个故事吗?那个什么妖怪的故事?” 小师妹趴在桌子上小声道:“吴师兄说,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别人。” “秘密?不就个故事吗?怎么还扯上秘密了?”师姐再问,又怎么都问不出来了,师姐估计也是觉得自己有病,和一个半大的孩子扯这么半天,于是也没再问,又见那只麻雀确实可爱,便多洒了几粒米。 小师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道:“师姐,心很疼是种什么感觉啊?” 师姐很明显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卡了半晌,“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师妹摸着小麻雀,睁大一双清澈的眼看着师姐,小声道:“妖怪要是心很疼,就会变成人,然后就会失去所有的法力,心要是一直很疼的话,妖怪就会疼得死掉了。” 师姐皱眉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要不还是给我说说那故事吧?” 小师妹却又转开了视线看向那小麻雀,又变得一声不吭的。师姐一直问,她便开始说胡话:“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对妖怪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师姐终于低声笑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2.第 112 章 长白掌教吴洞庭收到吴聆死讯的时候, 他怔在了当场, 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等他到了道场时, 吴聆的尸首已经被安置好了, 盖了两层白布,有血渗了出来, 能看出模糊的形状。大雪中,有小辈在哭,年纪稍长的则是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雪里看着, 握着仙剑的手都僵硬了。 吴洞庭走到那具尸体前,他看到了白布下漏出来的一角长白道袍,黑白仙鹤纹,象征着长白弟子御风而行, 自由逍遥游于天地间。 对于每日和邪修打交道的长白人而言,生死是早就习惯了的事情, 吴洞庭这一生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二十年前,他曾经也是这样在大雪坪看着大弟子吴六剑的尸体,如今是年纪更轻的吴聆。 见惯了生死的道门仙人,那一瞬之间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多长白师兄弟也看着那具尸体,终于有人低头失声哭了出来。 自从谢怀风无故失踪后, 吴聆便是长白师兄弟中唯一的大师兄。许多师弟对吴聆也渐渐的从少时的不喜欢变成了敬服。这些年师兄弟们都大了, 修道是件无常事, 不知不觉间, 他们这一辈人只剩下不到十之三四, 如今再来看少时的争强好胜,总觉得那些幼稚胡闹都已经恍若隔世了。岁月如白驹过隙,风在转水在转,一切都在变,所有的长白弟子也都在变,唯有吴聆似乎一直都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又性子温柔的大师兄,一直站在那里陪着他们,从来没有变过。 吴聆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他们。 当年不懂事的小师弟现在也早已经变成了独当一面的长白剑修,他们总觉得吴聆会永远站在那里,哪怕所有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吴聆还会站在那里陪着他们。 谁也没有想到,吴聆今日会忽然惨死。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终于,一个长白弟子握着剑刷一下从雪地里站起来,对着吴洞庭与吴鹤楼道:“邪修孟长青泯灭天良,残杀同道,请掌教下令,天下道门中人,见之必诛!” 最后四个字,吐出来时掷地有声。他直接猩红了眼睛。 卷地风雪刮过道坛,天地间风云剧变。 几日前。 吴洞庭得知吴聆将自己一个人关在真武大殿中,好几个月没踏出过一步,他于是去了一趟真武大殿。自从出了吴六剑一事,吴洞庭已经很少过问宗门事务了,事情都是师弟吴鹤楼在照管,他自己则是常常闭关悟道。那一天,他与吴聆在真武殿中说了很久的话,不知不觉地说到了当年这一辈弟子刚上山的往事。吴聆手中一直捏着块白玉佩,两人聊到了吴喜道,忽然间吴聆便没有了声音。 吴洞庭以为他是心中难受,低声安慰了他两句。 这么多年来,在吴洞庭眼中,吴聆一直是他最怜惜也是最器重的弟子。本来按辈分说吴聆是吴六剑的儿子,是他的徒孙一辈,可他仍是破格收了吴聆做关门弟子,或许是私心,在他的眼中,吴聆便是当年的吴六剑,是他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这世上最心疼徒弟的,便只能是师父了。 吴洞庭安慰吴聆的时候,吴聆一直都没有出声,吴洞庭便陪着他在殿中坐着,就如当年他刚刚带吴聆回到祁连山时的那样,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真武大帝道像前那盏灯都快熄灭了。 吴聆捏着那块白玉佩,终于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师父,我好像做错了一些事。” 吴洞庭闻声看着他,有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轻轻回响,这岁月好像一下子倒转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封闭了五识的孩子。 吴洞庭并没有多想,问了两句。 吴聆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吴洞庭离开后,吴聆一个人坐在真武大殿中,大殿中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看着那盏即将熄灭的莲花灯,静静地回想了他这有些短暂又有些漫长的一生。 吴玉作为一个母亲,在吴聆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孩子有点问题,这个孩子从来不哭,疼也不哭,饿也不哭,也不会笑,好像体会不到痛苦也体会不到愉悦,吴玉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他,摔倒了的时候很疼,于是就要哭,饿的时候吃到了好吃的东西是开心,于是就要笑,看见了小燕子从巢中摔下来,会产生同情,于是要帮它们回家去,做了好事会很开心,也要笑。 没有一个孩子是需要这么教的,但是这个孩子需要,吴玉一开始觉得这孩子天生痴傻,或者说智力低下,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吴聆学的很快,而且学的很好,这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吴玉后来才意识到,她这个孩子生来就感知不到任何的感情,无论别人对他做什么说什么,对他好或者不好,他都是这样,就像是一块木石。 对于吴玉而言,她的孩子生了病。她从来没有不耐烦地责骂过吴聆,她一点点教吴聆分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情况下应该难受,什么情况下应该高兴,难受应该做什么反应,高兴又该做如何的反应。吴聆学的很好,甚至连吴六剑都看不出来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异样,但是吴玉知道,她的孩子生了病。这种病让她在夜深人静时止不住地绝望,在这个孩子身上,简直是看不见一丝的光,无论她怎么教,吴聆都是如此。 他什么都会,但是他什么都不懂。 吴聆四五岁时,吴玉开始教吴聆识字,在纸上,她教他分辨的第一样东西,是善恶。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她似乎已经隐约预见了这个孩子身上将会发生的事情,那一个傍晚,她一遍遍教着吴聆,一直到最后,四岁多的吴聆都感觉出来她的奇怪,抬头直直地望着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一个人若是没有了七情六欲,他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的? 吴玉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吴玉是确定的,吴聆并不反感这世上的一切,相反,他很喜欢这个世界,有一天,吴玉看见吴聆一个人静静坐在走廊拐角处,看着他救过的那两只燕子从屋檐下一掠而过,吴聆仰着头看,一双眼睛像是夜空里的星。在那一瞬间,吴玉忽然意识到,她的孩子正在努力学着感知那些他并不能感知到的情感,这是吴玉第一次发现吴聆有情绪变化,只是一点好奇,她差点当场失态。 五年了,她终于看见了一丝的希望。 在吴玉的眼中,若是没有岔子,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她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直到大雪坪菩萨宗之乱,吴聆落入菩萨宗邪修之手,修炼了邪术。 再后来,一切都变了。 吴聆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太多的感情,一来是因为吴玉与吴六剑都已经过世多年,二来是因为他当时年纪实在有些小,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提到母亲,他第一反应不是想起那一日大雪坪吴玉握着剑要杀他,而是停留在不知哪一年的哪个春日,吴玉坐在树下轻声给他讲故事,他睡了过去,做了许多的梦,梦里花开花落的,等他醒来时,吴玉已经不见了。 吴玉与吴六剑惨死大雪坪之后,他被吴洞庭带回了长白宗。吴洞庭待他如己出,教他识字读书,带着他见各种师兄弟。 他曾经封闭了自己的五识,可最终又解开了。他依旧在长白宗生活,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日子平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又似乎没有,吴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变了。一开始他还会偶尔想起吴玉,后来便模糊了印象,最后连她的相貌都记不住了。祁连山上每一年都有新的弟子上山,一年又一年,渐渐的没有人再去提吴六剑这些人的名字了,再没有人提起当年那些事,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样。 他心中明白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师弟为难他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什么地方没有掩饰好,后来他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确实有些复杂。 从来都没有什么阴谋与算计,只是一个从小就藏在人群中的妖怪,静悄悄地守着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善恶不重要,对错与是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平静,他以为这日子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后来他见到了幼年的孟长青,这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事情,孟长青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还没有想好,孟长青已经离开了长白宗。 再后来,他到了平珈,见到了一个当年从菩萨宗逃脱的那个邪修,在那个偏僻的村子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对方也认出了他。 他杀了人,惊动了平珈当地的佛宗。 在平珈一座佛寺中,他见到了一个老僧,是洪海寺的住持。他以为那住持会杀他,可那住持没有,住持看了他许久,与他说了一番话,说的是红尘欲海,世人皆苦。他当时并没有听懂。 再后来,他重逢了孟长青。 吴玉曾对他说过,这世上有人待你好,你应当觉得高兴,并且待他也同样好,这是朋友。 这世上的规矩太过繁复了,正道中人更是如此,有时候他也记不太清楚,到最后,他自己也忘记了所记住的东西,等到有一日终于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发现许多东西不知不觉间都变了。 他还没有彻底懂得这些变化,一切又变了。 时至今日,吴聆一个人坐在真武大殿中,手里捏着那块白玉佩,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有些让人觉得不真实。 那盏曾经碎过一次的莲花灯就静静地摆在他面前,微弱的烛光闪烁着,他坐在那闪烁烛光中,忽然又想起了孟长青在这座大殿中给自己变的那个幻术,那时候他和孟长青重逢还不久,两人并未非常熟识,孟长青曾给他变过一个幻术,他回忆着。 终于,他慢慢地试着抬手,按照孟长青教他的方法催动灵力。 掌中跃出来一些苍白的雾气,幻作了山海,山海中似乎有东西在游走,看不清楚形容。 他静静地看着这眼前用幻术铺开的场景,耳边似乎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老僧如是对着他道。 吴聆一直看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时,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早已经消失了,幻术消失了,雾气消失了,那盏莲花灯也早已经熄灭,真武大殿中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那些光与山海似乎从未出现过,他一个人坐在大殿中央,一切都静极了。 红尘欲海,大梦一场。 天亮了。 天光全照了进来,大殿中明亮极了。 吴聆握着那块他当年送给过孟长青的白玉佩,坐在那尊真武道像前,光照在了他的脸上,他微微抬头看向窗外,雪细细碎碎地下着,他说不上来那一瞬间心中的感觉,好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是忽然间失去了什么。 做人真的是一件很苦的事情。 人世间的爱恨,明白一点的时候刚刚好,等到全都明白的时候大多已经迟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3.第 113 章 吴聆死后,全天下的道人都在找孟长青。但无论是长白或是玄武都没有再找到过他, 道门中倒是曾有散修道人在蜀地撞见过他几次, 但是那一手幻术实在是有些恶心,看是看得见, 摸又摸不着, 一不小心反倒被他困住了, 令人无从下手。一直以来,幻术都是道门不入流的术法, 众人都从未想到过世上竟还有这种路数。 孟长青回到了太白城,他实在无地可去,也自知绝无可能再回玄武。 太白城早就空了, 只有白瞎子和吕仙朝在太白城中等着他回来,白瞎子已经知道了三娘和众鬼的事情,他并没有孟长青想象中那样的伤心。孟长青将那串长命锁交给了他, 他用手擦干净了上面的血,小心地将长命锁收入了怀中。 然后他问道:“吴聆死了?” 孟长青点了下头,“死了。” 白瞎子闻声看了孟长青一会儿,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 他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抬头看去,孟长青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吕仙朝依旧是那副样子, 穿着身红衣裳, 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屋顶上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孟长青上了屋顶, 到了吕仙朝的身边, 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吕仙朝盘腿坐着, 刚刚为了爬这屋顶他摔了好几次,身上灰扑扑的,他也看见了孟长青。 “吴聆死了。”孟长青终于低声对着他道。 吕仙朝显然是听不懂孟长青在说什么,没有任何的反应,一直被盯着,他似乎有些不自在,但他也没有出手攻击孟长青,过了会儿,他自己爬了下去,留孟长青一个人在屋顶待着。 孟长青站在屋顶一动不动许久,高处有风,此时正值冬日,北风一阵阵刮过他的脸,带着点北地特有的刺骨寒意,天地间空旷极了。终于,右手捞过衣摆,他在屋顶坐下了,衣服上还有血迹,血腥味却早已经散干净了,他随意地坐着,一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太白古城大好风光,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偌大个太白城,只有他、吕仙朝、白瞎子三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北地天空中渐渐地就飘起了雪,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所有的人事逐渐如潮水般在他眼前散去,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孟长青是坐着吹了很久的风,忽然才想起来,今日似乎是除夕。 入夜了,北地万家灯火,亮如白昼,有小孩在路边放花灯,情侣们牵着手走在人潮中,连僧人都披着红袍走上街头,看那不尽的火树银花。 孟长青忽然就想起了他在玄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玄武的除夕,师兄弟们一夜不睡,坐在山中聊天,聊各种事情,放鹿天上静极了,他点着灯换上了新的春联,一回头正好看见李道玄望着他,檐下的霜雪一闪又一闪。 “师父!”他喊李道玄。 “春联贴反了。” “是!”他脱口道,接着又一愣,“啊?” 李道玄望着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春联贴反了。” 他忙提着灯回头看去,烛光将所有的东西都照的明亮无比。 孟长青忽然停止了回忆,那些平静的山中岁月,如今想起来竟是如此陌生了。 说来也怪,明明才过了不到三年,却莫名有种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错觉。 新年的第二天,白瞎子煮了盘饺子,他还学着人间百姓的样子在洞府外面贴了一对春联,竟然还有个横批,一切都像模像样的。所谓的洞府就是个废弃的道观,简单收拾了,三人便住了进去。 这是个新的开始。 孟长青并没有什么关于将来的具体打算,吴聆已经死了,无论外面洪水滔天或是腥风血雨,于他而言,他的事情已经有了了结,他没打算过将来。余下的两个人,吕仙朝算是个傻的,白瞎子倒是一直想干些事情,只是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关于白瞎子这个人,孟长青其实一直有些看不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瞎子应该是妖。孟长青说不好,他的确没见过白瞎子这种的。他只知道它原是北蜀沼地巨蟒,活了少说上千年,精通卜算,但卜算结果时准时不准的,不太靠谱,其他的他便一无所知了。孟长青能感觉到,白瞎子和恶鬼有着很深的关系,蛇和鬼撞到一起,乍一看有些奇怪,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他们都是同属天道之外的东西。 白瞎子之前愿意一命换一命救他,显然是预见了什么,于是用命换取他的承诺,想让他庇佑太白城众鬼,可是如今太白城众鬼包括三娘全都命丧吴聆之手,吴聆也死了,这一切已经失去了意义。 事情的开端是从新一年的二月二开始的。 一个抱着个婴儿的女鬼为道门修士所追杀,从春南一直逃到了北地,慌不择路下逃入了太白鬼城。几个道门修士也追了进去。 牌楼下,无论那女鬼如何苦苦哀求,几个道门修士仍是执意要镇杀她。 孟长青站在城楼看着那一幕很久,终于,在剑阵成形的那一刻,他抬起手,三枚纯金魂符挡在了那女鬼的身前,两股灵力相撞,剑阵直接碎开了。女鬼惊惶之中死死抱着孩子闭着眼,全然不知周身笼满了雾气般的金色灵力,过了很久,她才颤抖着睁开眼看去,下一刻她就怔住了。 她看见远处的城楼上似乎站了个人,看不清样貌,风鼓起了道袍,剑气平地起又平地散去,一群道门修士也全都看向那个身影,他们不知道那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孤身会出现在此地,但是他们全部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煞气。 那是个邪修! 事情平息后,在幻术中失去了记忆的道门修士离开了,孟长青将女鬼和孩子安置在了太白城中。 这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白瞎子很喜欢那个女鬼,常常去找她聊天,听她说自己的故事,这世上的人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如意,这就是人的一生。白瞎子听说过无数类似的故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 实际上,从孟长青救下那个女鬼的一刻起,白瞎子就预见到了一些事情,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 越来越多的鬼来到了太白鬼城,他们就好像当年的三娘和太白城众鬼。 孟长青收留了他们,用幻术化了海市蜃楼,一开始只是一条小巷子,然后鬼越来越多,最终太白城城东街道纵横,大街小巷鬼屋鳞次栉比,又逐渐出现了商铺、茶馆、客栈、酒楼,星罗棋布的,到最后,怎么看都怎么觉得那已经是另一个人间了。 白瞎子有空时常去城东的茶馆喝茶听书,他还兴致勃勃地支了个摊子给众鬼算命,不要钱!孟长青去看过一趟,鬼会将活着的亲友的生辰八字递给白瞎子,白瞎子就会算他亲友今年运势几何,日子过得怎么样,财运亨通否?事实上,白瞎子的生意相当不错。 一个鬼城在北地逐渐成型,动静越来越大了。 北地虽说道门修士不多,但到底也是有几个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大一个鬼城,里面的鬼白天黑夜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这么快活,这简直就是当附近的道门修士是死的。 孟长青只当自己是死的,当他们是瞎的。 事实上,也曾有道门修士闯入过太白城,孟长青施了幻术,道门修士一头雾水进来,又是一头雾水地出去了,完全不记得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孟长青就这么死乞白赖地一边装死一边靠幻术混着,竟然也给他活生生地混过去快两年,迄今道门中人都没有一个发现太白城的秘密。 而另一方面,太白城中的鬼也越来越多了,真的是多,海市蜃楼越来越热闹,谁说鬼没有朋友?一个鬼来了,也会喊来其他的鬼友,然后鬼友又会喊来其他的鬼友,一来二去的,太白城就成了人间酆都。 每逢七月七,一些保留了生前记忆的鬼还会出远门去探望在人间的亲人,或是向孟长青借一个梦境,托梦给远方的亲人。而许多人间百姓也都知道了北地有一个太白鬼城,甚至还有人曾不远万里来太白城寻找自己已经过世的亲人。 有的人已经暮年垂老,在太白鬼城的街头看见了几十年前过世的年轻妻子,桃李春风,相顾无言。 有的人在太白鬼城中看见了自己的双亲,看上去挺刚强的一个男人,一瞬之间在街头忽然泪流满面。 也有人在街头走着走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除了人之外,也有鬼日复一日地在太白城中等着人来,没人知道他们等的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们等的人会不会来,但是他们终于可以一直等下去了。 生与死之间有一道鸿沟,在这道鸿沟中,很多的东西都瞬间分崩离析,但是当光照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其中还有很多的东西剩下来。 在闹市开酒馆的书生鬼是个文化人,他是最早来到太白鬼城的那批孤魂野鬼之一,他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竖了块迎风的猩红酒旗,亲笔书了一行字: “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他年新知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 就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大的一个鬼城,竟是没有惊动任何道门修士。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和鬼都默契地守住了这个秘密,这是一件几乎不可思议也不可想象的事情。 大半个北地的百姓都知道太白城中住着一群鬼,甚至连许多远在春南和东临的百姓都通过梦境知道了,唯独道门中人对此一无所知,快两年了,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对于就在北地附近的道门而言,那鬼城真的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摆着,他们就是没看见,很久之后,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他们先是一度不相信,后来则是怀疑自己瞎了。其他道门修士也是这么怀疑的。 孟长青并不想惊动道门,他私心中并不愿意与道门修士为敌,尤其是玄武。所以这两年间他从来没有在人间冒过头,哪怕是经营太白鬼城也是悄无声息的,在外面看来,孟长青这个人已经消失两年多没有出现了。 如今两年多过去了,孟长青忽然才发觉这日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过,他过得挺好的,所有人都过得挺好的。每一日他都会去城东的茶馆中坐一坐,隔壁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家梨园,有女鬼在其中唱戏,只唱三处戏,天仙配、贺新郎和白蛇传,白瞎子常常带着傻里傻气的吕仙朝过去听。 见过蛇哭吗?吕仙朝经常见,每次白瞎子听白蛇传听到最后都在位子上哭得老泪纵横一噎一噎的。 白瞎子实在是非常喜欢听故事,他还拉着孟长青去过几次梨园听白蛇传,孟长青听了觉得挺好的,就是在里面坐久了会觉得有点冷,除此之外,什么都挺好的,要是白瞎子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更好了。 这是太白城东,还有一个地方是太白城西,那里的景象会略有不同。 鬼是分三六九等的,人中有恶霸,鬼中也有恶鬼。恶鬼往往是怀着极深的怨恨枉死的,法力会强一些,一门心思报复这报复那个的。他们之所以来到太白鬼城,并不是来寻求孟长青的庇佑,凭着他们的本事,只要不去东临和春南转悠,在小地方打败几个修士活下去是没什么问题的。他们是听说了太白鬼城的奇观,于是便赶来看一眼,除去一些恶煞和生前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白瞎子都放他们进来了。 这帮鬼进来一看,哎!这地方不错,山好水好风景好,女鬼漂亮还会唱曲儿,是个好地方!他们也没和孟长青打招呼,直接成群结队地在城西找了几个破屋子就住下了,那模样放在人间就跟土匪进村似的。 孟长青算是个老实人,哪怕当了邪修他也算是个老实的邪修,他没把这群鬼撵出去,就让他们住着了。而自从一年前这帮鬼住进来后,城中立马热闹了许多,天天街头都能看见打群架的,鬼和鬼打架那模样孟长青是第一次见,他很是开了眼界,大街上到处都是被拧下来的脑袋,无数残肢断臂乱飞。 而且他们打群架不是说打完一波算完,而是旷日持久,整个一鸡飞狗跳的,这影响实在是非常的恶劣。 孟长青和白瞎子那一阵子活得就跟两个城管似的,最后白瞎子受不了了,拉架拉得快气炸了,直接在原地现出了原形,十几抱那么粗的巨蟒恶灵一下子凭空出现在太白城中,一声咆哮震天动地,一群鬼看得目瞪口呆。 孟长青在城东和城西之间划了条线,从此,恶鬼住城西,老弱妇孺住城东,在城西你爱怎么打怎么打,到了城东动一下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孟长青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软柿子都有两三分脾气,何况孟长青长得总比柿子精神多了,这规矩就这么定下了。 城西的恶鬼显然不服孟长青,但可惜他们打不过这个妖道,他们一边又还想继续听漂亮女鬼唱戏,商量再三后,他们终于暂时忍了忍孟长青这个事儿逼,但是要说服,不好意思老子永远不服,你把老子的头拧下来老子也不服! 所以说,孟长青有时候会觉得,这群鬼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 太白城的日常就是这样,城西群魔乱舞,城东岁月静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平日里一直相安无事。 对于孟长青而言,这样的平静而安稳的日子,是他心中一直所向往的,现实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好了太多。过去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日子平淡如水,这两年来,他就这么在鬼城中住着,每日试着用入梦的幻术唤醒吕仙朝的神志,偶尔一个人去城东走一走,看一看,花好月圆的。他觉得心中很平静,也很踏实。 一转眼,两年转瞬即过,又快到了新一年的除夕。 太白城中的鬼也过除夕,今年比往些年都要热闹,离过年还有好些天呢,大街上就已经张灯结彩的,许多城西的鬼都到了城东鬼混,街上到处飘着酒香,有人在唱着小曲儿,听不清楚调子。白瞎子不知道拉着吕仙朝上哪儿浪去了,好几天不见人影。 这一日,孟长青忽然便想出门走走,于是他上了街,在鬼城中逛了一大圈,回来的路上,他走过一座浮桥,看见了几个苍白着脸的小孩。 孟长青原是已经走过去了,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等会儿!这几个小孩,好像不是鬼? 太白城一开始确实是允许活人进来的,但后来因为实在是过于危险了,孟长青便下令禁止了。百姓依旧会来,但是往往都是停留在北地附近的镇子,若是来找人,可以通过白瞎子或是几个专门的鬼联系寻找。 孟长青已经许久没有在太白城中见到了陌生的活人面孔了,他停下脚步看着浮桥下的那几个小孩,确认再三,这的确是活人。 很多小孩都能看见鬼魂,这群小孩不过五六岁大小,混在一群鬼中央,看着有些不起眼,他们显然没意识到这是鬼城,只当是人间普通集市,一个小孩手里还捏着不知哪里来的糖葫芦。 孟长青看了两眼,走上前去,喊住了他们。 几个小孩回过头看见忽然出现的孟长青,吓了一大跳。 孟长青问清楚了才知道,这是几个白商的孩子,跟着父母来北地做生意,正好撞上北地新年,一群小孩偷偷从客栈溜出来逛集市,逛着逛着不知为何到了太白城中来,今日守门的鬼估计喝多了,眼神不好,竟是把他们当成小鬼放了进来。 这几个小孩如今迷路出不去了,在城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他们倒是没觉得这城中的人有什么异样,他们只是着急,想回家了。 孟长青听完后,询问了他们的父母住的镇子,他低声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几个小孩其实都急的快哭了,可是又不太敢相信孟长青,好在孟长青长得也不像是个坏人的样子,最终他们犹豫半天,还是跟着孟长青走了。 “道长,你是东临人吗?”半路上,一个小孩忽然问孟长青。 孟长青闻声看向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孩伸出手轻轻指了指孟长青衣领处的青叶,“北地人不会穿这种道袍,只有东临的修士才会在过年的时候在领口插青叶。” 东临古俗,新年时,东临的修士会在领口别一枝青叶,以示剑道长青,后来渐渐演变成了对亲人以及朋友的思念。无论东临修士散落在何方天涯,每一年的新年,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在领口轻轻地插一枝青叶。 孟长青看着那小孩,“你知道这些,所以你也是东临人吗?” 小孩发现孟长青竟然真的是东临修士,一下子非常高兴,忙道:“我是东临蕲州人!道长你是哪里人?” “东临玄武人。” “玄武!我知道玄武!我知道玄武!”小孩更激动了,“玄武山上面有个道门!就叫玄武!道长你不会是玄武修士吧?” 孟长青忽然就没有说话。 小孩的眼睛衣襟全亮了,十分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道长你真的是玄武修士啊!?你怎么会在北地啊?北地离东临这么远,”他张开手使劲地比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要走好久好久呢!道长,今年过年你不回家吗?” “我好些年没有回去了。” 对于小孩子而言,过年了不回家真的是一件很令人非常震惊的事情,那小孩诧异道:“好几年没有回家?道长你不会想你家里人吗?”片刻后他又道,“我今年也回不去东临了,爹娘说,风雪太大了,路上不安全,我们一家人就在北地过年了,道长也是和家里人在北地过年吗?” 小孩子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真的是明亮极了,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孩而言,永远会和家里人在一起,过年要收压岁钱,这些都是不会变的东西。 孟长青看着他们,终于,他低声道:“我家人不在北地,我这两年可能很难回去了,事情很多,有些忙,以后也应该会留在北地了吧。” 小孩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一个孩子问道:“那道长你过年的时候不会思念家人吗?” 孟长青听见这一句话忽然就沉默了很久,终于他低声道:“会啊,一直都很思念。” 在几个小孩眼中,思念家人却不回家,这显然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几声窃窃私语传过来,小孩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孟长青没有再说话了,带着他们往太白城外走。 孟长青把几个小孩送到附近镇子上,果然一到地方就看见几家白商在到处找人,这都深夜了,一大群人还在街上喊着小孩的名字,应该是急疯了的父母,嗓子都已经喊哑了。 孟长青站在巷尾,目送着几个小孩朝着他们父母飞奔过去,一下子扑到了家人怀中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远远的,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阵子,隐约有几个大人咆哮着训斥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还夹杂着几声小孩的嚎啕大哭声,淹没在风雪中。 这北地啊,一到冬日便是下雪,没玩没了的下,好像下雪不要钱一样,孟长青站在巷尾看了很久,终于,他一个人转身慢慢地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为何又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很久,一直到雪都覆满了头,他才抬手从领口除轻轻摘下了那片青叶。 白瞎子在城西喝完了酒,又在城东听完了戏,最后去茶馆将吕仙朝带回来。这新年的气氛确实是浓,他之前都没经历过,一时觉得非常新鲜,正要和孟长青讨论下这人间的乐子,一进屋却发现孟长青不在,这倒是难得,出去听书还是逛集市了? 桌子上似乎有封信,白瞎子摸到了,请隔壁的女鬼帮着念了念,听完后,白瞎子忽然没了声音,半晌才道:“这不是找死去吗?” 孟长青离开了太白城。 当他站在东临玄武的境外,看见那熟悉的山峦河流还有那块隐在风雪中的熟悉至极的问道碑,他忽然就久久都没有说话。时隔多年,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胆子回来。 他变化了容貌,摆渡人并没有认出他,将他送到了对岸后对着他道: “不要再往前走了!若是想看看大川高山这些风光,那便在这里看吧,前头那是玄武宗门了,外人不能进去的。” 孟长青付了钱。 这摆渡人数着钱看了他一眼,孟长青穿得也不像是个道门修士,估计就一普通的年轻人,这大过年的不在家好好待着怎么一个人怎么跑这儿来了?他本来是打算撑船离开,又在河中央停住了船回头朝着孟长青喊,“喂!后生!明日就是大年三十,这河上摆渡的都回家过年了,你想再次渡河回来只怕要等七日之后了,你若是愿意多给点钱,傍晚挑个时间我可以过来接你!” 孟长青低声道:“不用了,多谢。” 摆渡人听他这么说,也就没说啥,一个人撑着船离开了。 孟长青慢慢地走到了山下,然后他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那些熟悉至极的山水,他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都快暗了,他也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这些年在太白城听了茶馆里的许多故事,常常听见说书人说这四个字,“物是人非”。 说书人说“物是人非”,往往是极为轻描淡写的,这山这水依旧如此,谁谁谁却变得如何,一笔轻轻带过,听上去好像并没什么,孟长青从前也觉得没什么,直到他真的亲眼目睹这一幕,再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故事,他才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一字一句撼山动海。 明明都已经到了这里,竟是怎么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对于这山上的人而言,孟长青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了,中间忽然出现过一次,杀了个人,震惊了整个道门,而后便又没了消息。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就连孟长青这个名字,都已经显得很是陌生了。 冬日这天本就黑的快,日落时分,山道上,一个七八岁的玄武小道童往山上赶,明日是除夕,今夜的乾阳峰上有个道典,热闹非凡,师兄弟们都会在场。他昨日犯了些错误,被师兄罚着抄书,刚一抄完他便急急忙忙地往山上赶,就生怕赶不上那道典了。 小道童跑的有些急,刚跳上最后一道山阶的时候,迎面似乎有一阵风轻轻地吹了过来,他抬头看去,眼前刹那间一片模糊,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入了识海。 小道童在山道上站住了。 等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的时候,脸色和神态已经全然变了,他看着这空旷无人的山道,夕阳余晖照着他的略显稚嫩的脸庞,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眼中有金色雾气一闪而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