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洗白手札》 正文 1.【引子】 ,正月繁霜,树枝桠上落满了雪,摇摇欲坠地,点点寒梅自那厚重的雪层里倔强地探出脑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杳杳的丧钟声踩着承德八年的尾巴,乘着料峭的寒风晃晃悠悠地荡进耳畔,彻彻底底地把京都刚刚冒出头来的年味儿给扑熄了。 纷飞的素幡似是融进了这银装素裹的大地间,又似是飘进了那雾霭空濛的天色里,触目的素色瞧着人心里头空落落的。 忽而一曲挽歌拔地而起划破静谧,伴着悠长凄婉的歌声,各色旌帜由一队整齐的骑兵高举着破空而来。金丝绣成的龙凤扶摇而上,或翱翔或叱咤,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开路。 紧接着,无数或红或黄的寿旗当空而过,掩映着一方由数十名穿淄色袍子的仆役稳稳抬着的灵柩。行进间,柩布上绣着的宝蓝色凤凰恣意地舒展着身姿,朵朵赤红的牡丹在明黄色的绸缎上盛放。其后,两队骑兵手执矛c枪,严丝密合地守护着灵柩。 再往后,一群着赭黄色僧衣的僧人一手举着幢幡一手转着念珠,嘴唇一翕一合,念念有词。仪仗的末尾是身穿紫绯绿青圆领袍的文武百官,或掩面,或垂泪,或叹息,一片愁云惨淡。 仪仗队的尾巴逐渐消失在朦胧的天色里,灵柩上方缀着的金雕球依旧穿破沉沉雾霭,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夜幕四合,清凌凌的月光泼洒进雪色里,碰撞交融把夜色折腾得零零碎碎,不远处屋脊六兽筒瓦红墙的大安国寺的轮廓也明晰起来。 行至刻着束腰浮雕蟠龙的须弥座经幢,秦淮挥手遣退了仆从,独自穿过成排的罗汉松,绕过大雄宝殿,往寺庙深处走去。 秦淮停在了在一处偏殿前,殿内的四方铜鎏金大龛前正跪着个人。 那人一身双十绫花的石青色襕衫,头戴玉冠,脊背挺直,身影颀长瘦削,正闭着眼,手里转着一串凤眼菩提子念珠。 秦淮走上前,兀自在那人身旁的蒲团上跪下来。 那人闻声睁开眼,微侧过头,不期然便瞧见秦淮那身缂丝龙衮外罩着的素齐衰。他手里的念珠顿了顿,便又阖了眼。 秦淮也不恼他不敬,兀自微仰着头,透过檀香袅袅的神龛看那佛像。许是天色太暗,那结跏趺坐着的释迦牟尼佛与幼时记忆里金光熠熠的模样相去甚远。 说起来,这座佛堂真真是大起大落。 本是大安国寺的正殿,恢宏气派,香客络绎。可父皇登基后大肆扩建佛寺道观,大安国寺建起了一座新的大雄宝殿,这正殿就成了偏殿,渐渐地废弃掉了。 后来父皇驾崩,宣政殿上垂挂起一面碧玺珠子串成的珠帘,珠帘后,是母亲端庄的身姿和凉薄的眸光。母亲是垂帘太后,尚且年幼的他成了流言中的傀儡皇帝。 母亲似是极偏爱这废弃的偏殿,甫一执政便令人将之重新修缮。正殿偏殿一前一后成对立之势,便把新修的偏殿称作后殿。待修好了,她却只领着他去了一次,什么也没做,不焚香也不拜佛,只静静地看。那次过后,她便再未踏足过这儿了。 再后来,这座佛堂便又渐渐地荒了。直至如今—— 秦淮思及此,垂眸睨了眼身侧入定之人。 月光映亮了那人的半张侧脸,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玉似的耳垂上蜿蜒着一条不长不短的疤,平添了几分凌厉。 秦淮看着那条疤,眯了眯眼。如今母亲死了,这佛堂又被这人惦记起来,重又捯饬出了个样子。 母亲其实是不信佛的,不光不信,还不敬。她说,那劳什子的佛祖惯只会作壁上观。 她曾在佛前虔诚叩拜,苦苦起誓,只求徐宝林能多存息三年。可徐宝林还是死了,死在了汩汩蜿蜒的血泊里,只留下个猫儿一般哭着的他。 宫人们都说他是决计活不下去的,那么小的一团儿,不比巴掌大多少,呼吸微弱几不可闻。他被奶娘小心翼翼地洗净了抱去见他的父皇,动作轻得好似捧着个浆糊粘成的碎瓷器。 谁想嘉元帝只瞥了他一眼,皱着眉摆了摆手。弹指间便给他判了死刑。 裹着他的绸缎襁褓被奶娘攥出了褶子。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满朝的文武百官都不能把圣心琢磨得透彻,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能明白什么? 奶娘低下头盯着他那透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心里头思绪万千。扔不得,养不得,更不能让他在自己的手里死掉。纵是弃子,也好歹都是天家的血脉。 只还未待她思索出处理他的法子,有人猛地窜出来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 暗沉漆黑的夜色里,奶娘借着稀薄的月光瞧清了来人。是虞昭容。 她穿着一身银丝月色裙,挽着一段泥银披帛,梳着堕马髻,斜簪了根云雀纹银步摇,薄薄的银箔垂挂在如墨染的鬓边,一举一动间晃出一个个婉转缠绵的弧圈。 虽说发髻微乱,披帛的一小截都拖在了地上,却依旧端的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 只这美人是那在水一方的美人,任尔寤寐思服也可望而不可即。 奶娘目送着那抹素色的影子消融在夜色里,暗自心惊。这位若是肯对圣人多上几分心,还有宫里其他的夫人娘子什么事儿? 似是从那个月色迷蒙的夜晚起,宫中礼佛避世多日的虞昭容就不再是释迦牟尼的信徒了。她所信的,只有自己。 悄无声息地,她逐渐从一支香远益清而不可亵玩的清莲,蜕变成一朵恣意盛放的带刺蔷薇。大抵连她自己都认不清,这到底是涅槃还是沉沦。 后来,白蔷薇刺尖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便又幻化成妖冶绝伦的赤蔷薇。 而他秦淮,终日偎依在柔软芳香的花瓣里,看着她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将他高高托起,直至那九龙盘旋着的金銮座。 是了,无论是清莲还是蔷薇,都从未想过要去做那国色天香的牡丹。她要的是临界于其上,任何人都无法再强迫她做不遂心的事。 待一切喧嚣静止,所有硝烟落幕,她想做回那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却发现那双纤纤素手已染上了洗不净的血污。 莲出淤泥而不染。可那些肮脏的算计与血腥的厮杀从来都不是能拭净的淤泥,早已根植于她的肌理,溶进了她的骨血。 她索性彻彻底底地做着血蔷薇,披荆斩棘,遇神杀神,遇佛弑佛,给尚且年幼的他撕扯开一条敞亮平坦的帝王路。 她说,倘若如来佛祖c观音菩萨真的有眼,就该把她这个恶事做尽了的人给收了去。 这世上大抵是没有什么现世报的。她活着的时候万万人之上,死了依旧风光无限。倘若有,就应在他的身上罢。纵是恶贯满盈,她也终究是他的母亲。 天色泛白,熹微晨光依稀透进肃穆静谧的大安国寺,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念珠已经转了百八十圈。 那人终于停下动作,哑着声音道:“陛下该摆驾回宫了,莫误了早朝的时辰。” 秦淮闻言,目光微凉,“太后仙逝,朕停朝三日又何妨?” 那人复又摩挲起手里的念珠,叹了口气,不疾不徐道:“今儿个是陛下头一遭亲政,莫负了她托付给您的江山。” 那人顿了顿,又道:“再晚些时辰,坊市一开,您这一身行头就不好回去了。” 秦淮默了半晌,站起身来移步出了殿。 天际不知何时又飘起雪来,凛冽的寒意争先恐后地往骨头缝里钻。彻夜守在殿外的仆从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替他打伞,又给他披上玄色如意云纹的斗篷。 待系好斗篷,他回头望了眼雪絮里朦胧起来的佛堂。 雪下得越发紧了,须臾间便已看不出那筒瓦本身的颜色了。阵阵寒风掠过,秦淮拢了拢衣襟收回了目光。 身旁的宦官捏着嗓子毕恭毕敬地提议:“陛下,雪厚了易湿鞋,不若乘御辇吧?” “不必。” 秦淮自顾自往前走,黑缎绣金丝的长筒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出了寺门,未走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凌厉得似是能穿透层层楼阁和绵绵雪雾,直刺往后殿里的那个人。 末了,他转头吩咐道:“传朕口谕,即日起若无朕令,严禁闲杂人等踏足大安国寺后殿,扰了修行之人的清净。” 宦官低眉敛目地诺诺应“是”。 秦淮顿了顿,淡淡地加了句:“违者,当斩。” 那话语轻飘飘的,不一会儿就随风而逝了,一旁宦官的心却沉甸甸的,重得不知该往哪儿搁。 圣人年纪轻轻的,倒把那已薨的素来手段狠厉的苏太后学了个六七分,这般的威严可与那些个浑说的傀儡皇帝有如云泥之别,往后这天下怕是得牢牢的攥在他手心里的。 想着,那宦官神色举止间越发的温顺恭敬起来。 忽而有不知轻重的雪籽子被风吹得晕头转向,一股脑撞上秦淮的脖颈,又滑落进衣领,一瞬便融化了。 凉意一片,竟像极了她临去前伸手抚上他脸颊的温度。 他禁不住喉头哽咽起来,疾步离去,把漫天雪色里巍峨屹立着的大安国寺远远地扔在了背后。 那佛堂便赏了那人罢。她身上罪孽太多,有个人替她赎赎罪总归是好的。至少能让她的黄泉路走得稳些,少点波折。 无论—— 这个赎罪之人心里头存了什么不该有的肮脏心思。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虞美人】 ,水榭花繁处,春晴日午前。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深深庭院之中微风轻拂,一渠清潭随之轻轻荡漾,漾出了多少缠绵婉转的少女心事。 一条通体橘红的金鱼拖着大而长的漂亮鱼尾,欢快地游曳在潭水中,在一众追逐嬉戏的鱼儿中显得尤为亮眼。 潭边,苏瑶跪坐在茵褥上,盯着那条鱼儿看了半晌,又收回视线,埋首一阵飞针走线。她勾完最后几针点睛之笔,一条长尾金鱼的轮廓便跃然于绣布,活灵活现。 一旁不过十来岁的四妹苏珞凑过来看,赞了句:“阿姊绣得真好。” 苏瑶无言。她素来有这样的本事。 可有什么用呢?卫霄不会因为她女红过人便多看她几眼,也不会因为三妹糟透了的绣技就少喜欢她几分。 三妹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无非便是继承了她那个短命娘的美貌,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坯子。 苏瑶眉眼算得上清秀,单独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可若把她和她的堂妹苏虞搁在一块儿,便也平淡无奇了。 苏瑶很清楚这一点。容貌天定之,她无能为力,只能从其他地方下功夫,譬如这女红,又譬如温和待人,谁见了她都不得不道一句“好性儿”。 相反,苏虞的性子委实是当不得一个“好”字,被国公府上上下下宠得娇蛮任性。可出了国公府依旧有人买她的账,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 大抵是还有个好父亲。 前朝腐朽倾颓,民不聊生,大伯当年跟着当今圣人揭竿起义,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扎扎实实的从龙之功。待圣人荣登大宝,便封了个从一品的国公,赐封号宁。 三妹苏虞便成了宁国公的嫡长女。 而她苏瑶的父亲,不过是个受了国公爷兄长恩荫的地方小官,常年在外任官,逢年过节都不见得能回来。 苏瑶思绪渐渐飘远,一个没留神,绣针刺伤了手指,她轻“啊”了声。 一旁的吴氏闻声望过来,皱了皱眉,责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心不在焉的。” 好在刺得不深,血一会儿便止住了。苏瑶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绣了起来。 吴氏看了她一眼,停了手里翻账本的动作,道:“今儿个花宴上,我瞧那李家四郎仪表堂堂,出口成章,你觉着怎么样?” 谈及婚事,苏瑶没半点儿女儿家的娇羞,脸色反倒有些白。 知女莫如母,吴氏心里亮堂,她冷声道:“你怕是压根儿没注意到李家七郎吧,光惦记着那卫霄了。” 苏瑶低头无言。 卫霄是英国公世子,父亲英国公也是跟着当今圣人打天下的草莽出身,苏卫两家关系甚好,来往甚密。卫霄和三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她忽想起袖袋里的那只香囊。那是在卫家花宴上偶遇卫霄时,他递给她的。彼时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如小鹿乱撞,却听他道—— “劳烦苏娘子递给三娘,里头装的是安神补气的药草,应是对她身子有所裨益。” 苏瑶笑意僵在嘴角,攥着香囊转头就走。 三妹打小身体就弱,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儿,大病小病不断,这大抵也是众人把她宠得没边儿了的缘故之一。 前些日子她又染了风寒,本以为服几天药,好好养养便就过去了,谁想竟一连昏迷了好几日。挨个请了七八个郎中过府,一搭脉便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年过半百的祖母愁得睡不着觉,差点儿和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宝贝孙女儿一块病倒了。 那时候,苏瑶看着苏虞毫无血色的那张脸,以为她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后来大伯急得没了法子,递牌子进宫得了圣人恩准,拽着奉御回了府。 何为奉御?是圣人御用的医正。 三妹终于幽幽转醒。 吴氏合上账本,道:“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那卫霄,上赶着作贱自己,趁早给我歇了心思。” 苏瑶咬了咬唇。 良久,她目光重新回到潭中,欲寻那条橘红的长尾鱼再摹上几针,却发现鱼儿正都一个劲儿往潭心游。 顺着游鱼往不远处看,只见融融日光下一段莹白纤细的手臂,一只柔荑素手里似是兜了一捧鱼食正往潭中洒。正是苏家三娘苏虞,她的三妹。 她怎么忘了,这些金鱼儿还是前不久三妹生辰的时候大伯送她的贺礼,听闻还是特意派人高价从岭南买回来的呢。三妹嫌院里的鱼缸太小,索性把鱼儿都养在后院的池塘里。 苏瑶想着,忍不住偷偷捏了捏袖袋里的香囊。 她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深吸口气,低首闷头绣她的金鱼儿,暗怪自个儿怎么选了金鱼儿来绣,可绣都绣了,总不好半途而废。 半晌,又是一条金鱼儿落成一个浅浅的轮廓。苏瑶搁下绣布,忍不住又抬头往水榭望,只见适才还悠哉悠哉喂鱼的三妹已收了手,背朝这边,看不清在做什么。 苏瑶转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去把卫夫人送的糕点拿过来。” 卫家的院子里有个大花园,正是阳春三月,百花争相开放。卫家遂办了个花宴邀京城的名门贵女赏花斗诗,又请了不少贵族子弟前来评诗赏诗,算是穿针引线扮了回红娘。武将之家倒把这文人雅兴的东西置办得不俗。 三妹托病未去,卫夫人仍惦记着她,苏瑶和吴氏临走时递过来一个食盒,说是三妹爱吃的玉露酥,央她带回去给三妹。 侍女沁竹拎着食盒走了过来,苏瑶起身接过。 吴氏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瑶指了指潭心水榭里的那抹身影,道:“女儿去把糕点拿给三妹尝尝。” 吴氏这才看到水榭里还有个人,背对着她们,在水榭延伸出的一小块露台上席地而坐,半个身子斜靠在柱子上。 “这丫头真是坐没坐相,小心一头栽水里去了。”吴氏啐了一口,对苏瑶摆了摆手。 适才苏珞在一旁听她阿娘和二姊说话,一直埋着头没敢搭话,此刻她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一眨地道:“阿娘,我也想去找三姊姊玩。” 吴氏冷哼了声:“玩什么玩,今儿你不把那朵莲花绣好别想着吃饭。” 苏珞哭丧着脸,埋头继续绣起来。 水榭里,苏虞慵慵懒懒地倚着柱子坐着,一伸手便能触到池水。她一只手杵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追逐嬉戏的鱼儿。 两条红白相间的,成双入对的,也不知是鸳鸯还是兄弟姊妹。三条通体橘红的,拖曳着长长的鱼尾在水里扑腾。还有一条最小的全身漆黑的,像是一大滴入了水却晕不开的墨汁。 阳春三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都软了,提不起劲儿来。苏虞捂嘴打了个哈欠,目光重又回到池塘。 红的,白的,黑的人这日子要也能过得和这鱼一样黑白是非分明就好了。 诶,怎么有四条橘红色的?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 苏虞眼皮子开始打架,数不清了。 风静,水静,人静,连鱼儿也敛了游动的幅度,以免溅起水花扰了岸上美人的美梦。 这亭台水榭在暖阳下静成了一幅柔和的水墨画。 只可惜总有人焚琴煮鹤,赏不来美,脚步声c环佩声c食盒与案台清脆的碰撞声,轻轻巧巧地撕开了这副静谧的画。 苏瑶拎着食盒走进水榭,一眼便望见水榭边,苏虞正阖着眼,也不知是假寐还是真寐。 她把食盒搁在亭台中的小案上,打开来拿出一碟子玉露酥,走至苏虞所坐之处,犹豫片刻,终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三妹,卫夫人央我给你送了些糕点,你尝些罢。” 苏虞本就未眠,睡意在苏瑶踏上水榭一步步走过来时一点点消退。她闻声睁开眼,眼尾轻轻一挑,目光在苏瑶脸上兜了一圈,似是研判。 苏瑶不知为何,被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慌,她把盛着糕点的碟子往前推了一推。 苏虞伸手拿了块糕点,也不往口里送,一点一点掰碎了,便抬手一股脑撒进水里,引得鱼儿一阵争食。 末了,她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我不饿,剩下的阿姊拿下去给下人们分了吧。”说完,便又阖了眼。 简直倨傲无礼至极。 苏瑶看着水中卫夫人精心准备的糕点不一会儿便被鱼儿分食完毕,火气上涌,又一眼瞥见一旁的琉璃盏,里头的鱼食已见了底。 得,她这是给她送鱼食来了。 苏瑶忍着火气,从袖袋里拿出一个月牙色绣金线的香囊,道:“卫七郎托我给你带了个香囊” 没等她话说完,苏虞睁眼一把拿过了她手里的香囊,打断了她:“卫七郎?卫霄?” 苏瑶没有说话,下意识地握了握空了的手,低头敛下眸中万千波动。 苏虞拿过香囊,细细地端详片刻,香囊上绣着的翠竹青翠欲滴。她心里冷笑一声,一把扯开香囊,将里头的香料药草一下子全倾倒在潭水里。 苏瑶闻声抬头,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香料药草在半空中洋洋洒洒,空气里都沁了清香。待落于水中,浮于水面,有鱼儿吞进肚里,尝了尝似是觉得难吃,便又摇头摆尾地游走了。 苏瑶转过头,眼睁睁地看着苏虞将空了的香囊随手扔在了地上。 吾之蜜糖,彼之砒霜。 苏瑶想起卫霄递给她香囊时,俊朗的眉眼柔和极了,她一颗心顿时疼得瑟缩起来,终于忍不住道:“这是上好的药草”更是卫霄的一番心意。 苏虞不耐烦地皱起眉,“阿姊舍不得早说啊,给你便是,扔都扔了。” 苏瑶很清晰的看见她眼底的嫌恶,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绿,气得牙齿都打起颤来。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为自己心上之人的一片真心感到不值。 太过分了。又不是大明宫里的公主帝姬,九重天上的王母娘娘,人人都得供着你,别把自个儿太当回事儿了。 有那么一瞬,苏瑶想把她一股脑儿推进水里,好好清醒清醒。 苏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指尖发凉。 这头的苏珞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面绣着莲花,一面眼睛不住地往水榭瞟。忽而她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盯着水榭处。 吴氏正欲拿账本敲她脑袋,便听她大叫了声—— “阿姊!”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响,有什么落了水,溅起寸丈水花。 “阿姊落水了!” 吴氏一怔,想起瑶娘不会凫水,赶忙吩咐几个水性好的下水救人。 又是“扑通”几声灌入耳畔,吴氏忽想起水榭里还有个病秧子,她往水榭里瞧,瞧见一人,却又看不真切到底是谁。 吴氏将苏珞扯过来问:“哪个姊姊?” “二姊姊!”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朱颜未改 ,苏瑶被一众人手忙脚乱地从水里救起,吐了几口水后清醒过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她狼狈极了,浑身湿透,发髻也散乱下来,脸色泛白。 吴氏心疼极了,伸手拿帕子替她擦擦脸,看到她眼睑下黏了片白芷叶,只当是水草,将之拂掉了。 吴氏抬头睨了眼水榭里隔岸观火的苏虞,低头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的就落水了?是不是三娘欺负你了?” 一连三个问句,苏瑶听着脸色愈来愈白,末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咬着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吴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这丫头倒是说啊!” 苏瑶听了,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适才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怕涌上心头,一个委屈就哭了出来。 一开始是嘤嘤地啜泣,再后来越哭越难过,泪珠子跟断了线似得掉,一发不可收拾。 吴氏叹口气,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毯子,正欲披在她的身上,忽又闻一声大叫—— “三娘!”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吴氏被这些个一惊一乍的都快要吓出心疾了,憋了一肚子气,抬头正欲呵斥,便见不远处,三娘跟前的侍女连翘正疾步朝水榭处跑去。 再定睛一看,水榭连着岸边的木桥上卧着个人,似是昏迷了过去,可不就是三娘苏虞!刚瞧着还在水榭里悠哉悠哉地看热闹,再一抬头便又昏了过去,你当是做戏呢! 吴氏低头看了眼仍旧埋头哭个不休的苏瑶,气不打一处来。得,这账又算不成了,病秧子精着呢。 一旁的苏珞见二姊姊已无大碍,只一个劲儿地哭,又听不进劝,想起她适才瞧见的那一幕,便提着裙子往水榭那边跑。 吴氏见了,火气又飙高几簇,她喊道:“苏珞,你给我回来!” 苏珞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二房众人未得主子命令一时间不敢妄动,连翘一人怕是扶不起苏虞,想着,她加快了脚步往水榭处去。 吴氏气急攻心。 苏府上下一阵人仰马翻。 苏虞的的确确是装的。装别的也就罢了,两世为人,装病于她而言可谓是得心应手,手到擒来。 她闭着眼任由人把她扶起来,背回她的院子,又把她放在她一贯歇息的床榻上。 不多时祖母沈氏便至,一同而来的还有背着药箱的郎中。 “许郎中快来瞧瞧,我孙女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复发了?”老夫人坐在床榻上,爱怜地将苏虞鬓边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忧心忡忡地问。 连翘忙挽起苏虞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段莹白的手腕,又立马盖上一方素帕,好让许郎中上前号脉。 许郎中诊了诊脉,脉象平稳,无甚异常。他心下略疑,想起适才请他入府的小厮说,这位苏家三娘是在水榭里晕倒的,沉吟片刻,道:“老夫人不必忧心,三娘应只是风寒未好利索又吹了风,无甚大碍,好生休息休息,某开几副滋养的药补补。” 老夫人松了口气,道:“无事便好,劳烦许郎中了。” 说完,她抬眸递了个眼色,身后的嬷嬷立马掏出一个钱袋子塞在许郎中的手里。 许郎中接过退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头把苏虞的手抬起贴了贴脸颊,面上传来的温度冰凉,她叹了口气:“我的乖孙女儿哟” 苏虞始终清醒着,此时感受着手背传来的粗糙,似是能数清祖母脸上的皱纹。听着祖母的话与叹息,她眼睛禁不住微微发热,眼睫轻颤了下。 她有些后悔装病了。 她自认即便不装病,也能应付好苏瑶落水一事,只是懒得同二婶娘周旋罢了。再说,人既是她推下去的,她敢做就敢认。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她就真睡着了。 苏虞再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自半开的窗牖里倾倒进来,熔了金子一般烫人的眼。 一旁的塌边空空如也,祖母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目光又往旁移了寸许,忽见一人坐在榻前的胡凳上,双手交叠,平铺在她的床头上,脑袋搁在手臂上睡得正香。 苏虞忍不住呼吸放轻,生怕扰了面前酣睡之人的清梦。 她慢慢躺下身来,以便更近地端详面前之人。目光一寸一寸地研磨他的眉眼,俊朗如斯,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这是她的兄长苏庭,少年成才,是京城无数云英娘子的梦中人。却死于韶华年纪,只身一人提剑闯入宫门,以死为身负冤屈的父亲证清白。 苏虞忽地想起日昃时分苏瑶在水榭里递给她的香囊。 卫霄送的香囊。杀了阿兄之人送的香囊。 焉有不弃之理? 思绪渐渐飘远,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那个冬日,阳光明媚,晒融了太极宫墙上的积雪。 披甲佩剑的禁军自朱雀门鱼贯而出,整齐地围成一个圈,“唰”地一声,一同拔剑指向圈心。 圈心立着一个人,清俊绝伦,穿着一身青色的圆领官袍,手提着剑,剑尖贴地。 他抬头,目光穿透凌凌的剑光,越过重重的雕栏玉砌,直刺往金銮座上的帝王。 她记得那天她拼了命地跑,身后的宫女太监们扯着嗓子喊她,她充耳不闻。披帛落地了,她随手往地上一扔,鞋子跑掉了,她赤脚扎进雪里。 前方的路那么长那么长,像是要跑到地老天荒。 等她终于跑出了承天门,一眼望见被禁军包围着的阿兄,一把长剑搁在他的颈项之处,再往上一寸便是皮开肉绽。而持剑的正是一身盔甲的卫霄。 阳光融融,映碎了阿兄嘴角的那抹笑。 她赤着脚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扒开两个禁军士卒,冲进了包围圈。 血光袭来,溅了她一脸。她双膝一软,就这么跪了下去。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阿兄也踉跄着跪了下来,却不是对这太极宫前的任何人,而是朝着那深宫里的帝王。他俯身捡起适才打斗时掉落的剑,扶着剑直起身子,好让脊背挺得再直些。 迎着阳光,她抬头望,眼睛被他脖颈处汩汩流淌的血液刺得生疼。 她听见他言,更确切的说是喊—— “我苏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断不会做出叛主背国之事,望陛下明察!”言罢,他扔掉长剑,深深地匍匐下去。 血色渐渐占满她的瞳孔,触目皆是妖冶的红,什么都瞧不清了。 恍惚里,她听见她自己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一片荒芜。 忽而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攥得很紧,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都渡给她,好让她有勇气去面对她苍白的未来。 她听见那人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连气息里都是血腥气—— “夭夭,你要坚强。” 话落,那人松开了她的手。 她伸手去抓,落了空。泪水阑干,把面颊上的血污割裂,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唇,又咸又腥。 “夭夭,你醒了?” “夭夭?!” 苏庭伸手在苏虞眼前晃了晃。 苏虞猛地回过神来。几近二十年不曾有人唤过她的乳名了,让她适才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睁大眼睛,发现一旁睡着的阿兄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你怎么了?又病倒了。”见她作势起身,苏庭伸手拿过一个迎枕,将之放在她的背后。 苏虞坐起身来,敛了眸,道:“我装的。” 出水榭的时候,她猛地站起身,眼前发黑,一个踉跄,瞧着那头兵荒马乱,索性顺势闭眼倒地。 苏庭皱眉。 “我把二姐推下水了。”她说。语气淡得像是在说今儿早吃了碗蟹黄粥。 苏庭适才甫一回府,便听身边的小厮说,只一个下午府上就病倒了两位娘子—— 一个是晕倒了的苏虞,一个是落水了的苏瑶。 一个是亲妹,一个是堂妹,谁亲谁疏他自是拎得清。他遣人去二房慰问苏瑶,自个衣裳都未换便直奔苏虞的院子。 妹妹把堂妹推下水了? 苏庭心下略疑。自家这妹妹虽说是娇蛮任性了些,但一向还是会把握分寸的。即便她与二妹素来不大对付,但无缘无故推人下水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他静待她下文。 苏虞理所当然道:“她想推我下水,我就把她推下去了,难不成还坐以待毙。” “二妹?” 她瞥了眼他皱得越发紧的眉头,出声打断了他:“因为我把卫霄送的香囊给扔了。” 自病中清醒后,她连着几次拒接了卫霄递来的信和物件儿,大抵是把他逼急了,竟出此下策,从苏瑶处下手。 苏庭越听越糊涂,但混乱的因果关系并不妨碍他弄清楚一点—— 苏虞把卫霄送给她的香囊给扔了。 他忍不住道:“扔得好!咱不稀罕他的东西!” 他向来不喜妹妹与那卫霄走得太近。就卫霄那样的,想娶他苏庭的妹妹,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苏虞翻了一个白眼,说:“可二姐稀罕呢,稀罕得想把我推下水。” 苏庭讶异,苏瑶稀罕卫霄?就因为这个所以想推苏虞下水解恨? 苏虞索性把话挑明:“二姐喜欢上卫霄,但卫霄喜欢我不喜欢她,她嫉妒我。” 苏庭瞪眼:“姑娘家家的,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苏虞瞪回去,“要你管。” “那你喜欢卫霄么?”苏庭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苏虞脱口而出:“谁喜欢他?!”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物是人非 ,酉时,宁国公府一家子人在荣恩堂里进晚膳。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上首的苏老夫人一面用膳一面嘱咐吴氏:“明日寒食,府里的一应事务切莫犯忌,该禁火的就禁火。” 吴氏颔首:“儿媳省得。” 宁国公苏遒只在一旁静静地母亲吩咐弟妹打理府里的庶务,这座府邸虽是他的,府里的事务他却很少插手。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进儿今年又回不来,去年寒食祭祖也没回来,襄州那边冷,他身边也没个体己人。” 话落,众人皆不言。 吴氏埋头用膳,敛去变幻的眸光。夫君常年在外任官,过节也难得回来。她总觉得老夫人这话是暗怪她不肯随苏进北上任官。 苏遒也不知如何接母亲的话茬儿,二弟无甚才能,又想做官,他便给他请了个襄州长史小官。 雍凉那一片的地界包括襄州,都是他亲手打下来了,不少亲信仍留在那驻守,二弟在襄州决计能过得舒坦,想回来也是随时都可以回来。可母亲年纪大了忧思过甚,他劝也劝过了,没法子。 苏遒转头问:“庭儿的训练如何了?” 苏庭答:“应是小有长进,改日同父亲切磋切磋。” “嗯,”苏遒又偏头问苏琮,“琮儿的课业如何了?” 九岁的五弟苏琮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母亲吴氏,搁下筷子答话:“回大伯父的话,学到《论语·述而》了。” “嗯,好生听夫子讲课,等你再长几岁,伯父便送你去国子监读书。” 苏虞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喝着一碗莲子羹,午后吃了小半只荷叶鸡,半点不饿。正咀嚼着一颗红枣,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刺得她耳膜一疼,差点儿噎着。 苏虞搁下筷子,看向正咳嗽不止的苏瑶。吴氏正轻轻拍着苏瑶的背,替她顺气。 堂内的气氛忽有些不对,一时间静得只听得见苏瑶的咳嗽声。 苏遒昨日回得晚,对昨日白天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觉得气氛奇怪,且上首的老母亲听着亲孙女的咳嗽声只闷头用饭不发一言,底下几个小辈又眼神飘忽不定。 半晌,苏遒开口问:“二侄女这是病了?” 苏虞在一旁忍不住腹诽,明知故问。 苏瑶慢慢止了咳嗽,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道:“谢大伯父关心,侄女不过是偶感风寒,养几日便好了。” 苏虞伸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茶。 “请郎中过府瞧过了么?”苏遒问。 苏瑶正欲答话,不想被吴氏抢了白—— “请过了,郎中说无甚大碍,”接着,吴氏话音一转,“只是弟媳想把清晖园的水榭看台置上栏杆,不知可否?” 苏遒微微皱眉,道:“弟媳想置就置便是。” 吴氏睨了苏虞一眼,解释道:“府上郎君娘子们在水榭里玩耍时不小心落了水就不好了。” 苏遒立时明白了这话里头的深意,如刀的目光不假思索地落在正一小口一小口喝茶的苏虞身上。 苏虞活了两世还是不得不屈服于父亲的“淫威”,儿时的阴影实在是太深了。她有几分委屈,又有点佩服父亲对她的了解。 苏虞放下茶杯,撇了撇嘴,道:“是我把二姐推下水的。” 苏遒的猜想被证实,冷了脸,前因后果也不问,直接下了责罚:“不尊长姊,闭门抄书一月。” 苏虞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谁想苏珞却急了起来:“不,不是的”她看向祖母,祖母坐在上首纹风不动。 吴氏瞪了她一眼,她越发急了:“大大伯,不是三姊姊把二姊姊推下水的。” 苏瑶又是一阵咳嗽。 苏遒瞥了眼又开始自顾自喝茶的苏虞,又看了看期期艾艾的苏珞,眼角余光里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吴氏,他没有说话。 苏珞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昨天看见,是二姊姊想要把三姊姊推下水,结果三姊姊反手一挡”她越说声音越低,说完,她就埋下了头。 苏虞忍了半天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毫不意外地受了父亲的一记眼刀,她赶紧敛起笑意。 脸上不笑,可心里还是止不住乐。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苏珞这么可爱。 其实根本不用她说,父亲肯定瞧出了这事儿有猫腻,不然推人下水这么心思歹毒的事儿怎么会只罚她抄书?不过是糊弄糊弄急于给自家女儿出气的吴氏罢了。 而观祖母的反应,加之苏珞适才望向祖母的眼神,八成是昨个儿苏珞瞧见了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不敢一个人闷在肚子里,偷偷跑去和祖母说了。 想着,苏虞看向苏珞的眼神愈发柔和了。 而另一边,吴氏的脸白了红c红了白,苏瑶咳嗽得愈发厉害了。气氛又尴尬起来,一时没有人说话。 苏遒的下首,苏庭嘴角微微勾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他微侧过身,抬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身旁有些坐立不安的五弟苏琮的脑袋。 闭门抄书自是不了了之。 是夜,苏虞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今日同卫霄的见面让她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愿意去相信,可自病中醒来之后多少个午夜梦回,过往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活着,她明明已经死在了兴庆宫里。皇太后苏氏薨逝,多少人盼着的,可她怎么又活过来了呢?还年轻了十八岁。 大病一场,一睁眼,祖母激动地落泪,埋怨孙女儿又惹她担心,父亲松了口气,对着奉御再三道谢,阿兄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喜悦。 大家都好好地活着,太美满了,像假的。她便自欺欺人地把这当做了一场梦,一场随时会醒的梦。 可她错了,这梦醒不过来了。 卫霄太真实了,他是她这满目虚假的梦里唯一的真实。因为他十八年都不曾变过,如今见面竟像是从上辈子里走出来的。 上辈子她入宫为妃,青梅竹马从此陌路,十八年过去,她早已大变模样,卫霄却始终没变,依旧是那身绣着走兽的青色圆领袍,腰间依旧挂着那枚她送的玉佩。官衔未升,所以只能着青色官服,娶了妻却不曾取下腰间的玉佩。 她恨这份真实。 这份真实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告诉她那些撕心裂肺c痛彻心扉的往事都将再次发生。 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苏虞。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冰心玉壶 ,空气粘稠而潮湿,若有若无的咸腥气充斥着鼻腔。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苏虞蓦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窗外繁星点点,夜愈发地深了。 黑暗中,她披上外袍下了榻。 月光格外的亮,把屋内的一应摆设物件儿照得清清楚楚。 苏虞俯身穿上绣鞋,移步至黄花梨雕双胜纹的梳妆台前坐下,借着月光透过一方错金银的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 柳眉弯弯,杏眼盈盈,挺直的鼻梁,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相貌。 她抬手自琳琅的妆奁中取出一只梅花银簪,对着镜子斜簪进乌黑的发髻里。 盈盈月光自半开的窗牖里透进来,同暖黄色的灯笼光杂糅在一起,洒落于银簪上,在藕荷色联珠纹的半臂上映照出一个微微晃动着的光圈。 光影交错间,她凝神细看,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素白的缎子灯罩里,灯芯不住地摇曳,把堂皇的殿阙晃出几丝不安的气息来。 一女子危坐在那高高的立政殿上,穿着一身金丝重绣的百蝶石榴裙,长长的裙摆在她脚下转了个弯儿,铺展在那层层的釉面台阶上。 发髻高盘,金钗满头,眉心贴了枚赤红的花钿,水滴状的,像是一滴风干凝结了的血珠子,隐隐透出腐败的青黑来。 柳眉依旧还是那柳眉,只不过画了远山黛,显得越发的细长舒扬;杏眼依旧是那杏眼,只不过眼尾上挑,生生勾出几分丹凤眼的味道。 她苏虞也依旧还是那苏虞,只不过穿越了沉沉浮浮的十八载岁月。自嘉元十一年至承德八年,整整十八载。 彼时的她是执掌玉玺凤印的垂帘太后,如今的她是宁国公府千娇万宠的苏家三娘。 一个心狠手辣,威名可止小儿夜啼;一个天真烂漫,才名引媒人踏破门槛。 都是她苏虞。 何其怪哉!老天爷不怜悯死不瞑目的良善之人,反施恩于她这样心狠手辣的恶人,让她重又回到了年华正好之时。 嘉元十一年的今朝,苏家鼎盛依旧,祖母健在,父亲仍是靡下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阿兄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苏虞也不曾一入宫门深似海。 苏醒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简直就像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又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梦里的尸骨成堆是真实的,醒来时的春光明媚也是真实的。 当年的那个杀伐果断的苏太后还活着,而那个天真烂漫的苏三娘大抵已经死了。 多活了十八年的苏太后不会像苏三娘那样大大咧咧地吃荷叶鸡,也永远无法再对青梅竹马的卫霄生出半点情愫。 那腥风血雨的十八年,便是苏太后和苏三娘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月光下,苏虞抬起了手。纤纤柔夷,莹白如斯。 这双由淋漓鲜血染就的手,可还洗得净? 忽闻报筹声响,子时已至,新的一天在夜色里悄然而至。 打更声犹在耳畔,窗外挂着的一排灯笼一盏一盏挨个儿全灭了,暖黄色的光渐渐退去,只余下清冷的月光普渡众生般笼罩着万事万物。 苏虞这才恍惚记起今儿个是寒食,阖府都禁了火。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半晌起身推开门,越过睡着的守夜侍女,出了院子。 夜凉如水,万籁俱静。苏虞放轻步子,借着月光一路走至潭中水榭,在她午时喂鱼的露台坐了下来。 一弯新月倒映进潭,像是豆蔻少女弯弯的眉眼,在对她笑。苏虞忍不住伸手去碰,点点凉意自指尖蔓延而上。 晚风轻拂,潭水微微漾起,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温柔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她俯身掬了捧水,宛若掬起一捧月光。 她幼时便喜欢偷偷跑这儿来喂鱼,祖母总担心她一个不甚落入水中,故不允她来。 她知晓这潭水不深,可当她察觉到苏瑶的意图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么多。 那个时候,脚下就算是湍急奔腾的大江大河,亦或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她都会将苏瑶推下去。 就像她前世在寝宫里的床榻枕头下,放着一把刀,任何意图不明之人的靠近都会为它所伤,亦或是成为刀下亡魂。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在前世日复一日的践行中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种下意识,就好像她心狠手辣,杀人成性。 苏虞猛地松开手,水“啪嗒”一声跌入潭中,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她脚上的那双缎面翘头履。 只那个梦里,她就杀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夫君,当朝皇帝;一个是她的姨母,当朝皇后。 弑君杀亲。 她在如牢的深宫里熬了整整十八年,熬到皇帝中风瘫痪口不能言,熬到皇后威严不再,熬到秦淮长大成人,熬到整个后宫前朝尽握手中。 初春的夜晚摆不掉冬日的尾巴,一阵寒风掠过,苏虞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站起身,低头俯视潭中的那弯新月。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滑落,隐没进地面,留下一滴小小的水渍。 这潭水很清,干净得能拥抱明月。 何以至此?在于沉淀。 那些肮脏的c阴暗的c潮湿的东西,洗不净蒸不干,却可以如泥沙一般沉淀。 她逼自己心狠手辣了十八年,在肮脏的血腥里浸泡了十八年,阎王爷既不收她,她就要把原定轨道上所有的撕心裂肺c战战兢兢c忍辱负重,统统埋葬。她要活得干净澄澈,活得长长久久,不沾半点血污地再活两个c三个c四个十八年。 况且她是谁并不重要,不论她是苏三娘,还是苏太后,她都永远是祖母的孙女儿,是父亲的女儿,是阿兄的妹妹。 而她要做的,就是要让这些爱她的人们都好好地活着,要让宁国公府长长久久地屹立在皇城。 苏三娘兴许做不到这一切,可她相信苏太后一定可以力挽狂澜。想她深宫里朝堂上沉沉浮浮近二十载的手段和脑子,还不够她在已预知一切的前提下挽救一个苏家 前世,她为仇恨而活,满身血污,精疲力竭。今生,她要为眼前弥足珍贵的幸福而活,干干净净,快快活活。 月光泼洒进潭,泛起泠泠的水光,映照出了一个通透的灵魂。 翌日。 苏虞早早地被侍女唤起,半眯着一双惺忪的眼,任由侍女们替她沐浴焚香,梳妆打扮。 “三娘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么?怎地眼底都是青的。”蝉衣一面替她绾发,一面问。 说着,她嗔怪地看向一旁点香的连翘,道:“怎么我才病了这么几天,你们就照顾不好主子了。” 连翘连忙告罪,转头吐了吐舌头,道:“好在蝉衣姐姐病愈了,我们几个笨手笨脚的,三娘怕是早就嫌了。” 苏虞睁眼,自镜子里看向身后的蝉衣。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对襟夹裙,典型的国公府侍女打扮。 听说她病时,蝉衣没日没夜的照顾她,结果她醒了,蝉衣却病倒了。她去看她,她却以怕过了病气不让她进去。是以,这是她醒来第一次见到蝉衣。 苏虞凝神细看,把这张犹带几分稚气的脸与记忆里那个阖宫都要客气三分的掌事女官的脸缓缓地叠加在一起,重合了。 她记得前世刚刚进宫,脾性半点没收敛,也曾如昨夜般偷偷跑出寝宫,结果翌日一早蝉衣将贪睡的守夜宫女好一通罚。 宫里最是能改变人的,连主子都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更遑论做下人的。蝉衣随她进了宫,比她成长得更快。 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她这辈子是再也不想踏足一步了。离得远远地方是正道。 苏虞收回视线,道:“睡得晚了些罢了,扑层粉遮一下便是。” 蝉衣默默应“是”。 待梳好妆,苏虞起身移步出了院子。 今儿个寒食,头等重要的便是祭祖了。她穿过大半个宁国公府去往家庙,府里的一草一木又熟悉又陌生,她一路走马观花。 快到家庙的时候,迎面碰上二婶娘吴氏。吴氏身旁跟着的的是九岁的五弟苏琮,身后是二姐苏瑶和四妹苏珞。 苏虞想到昨日的闹剧,睨了眼苏瑶,不想苏瑶也正在看她。苏瑶甫一对上她的视线便飞快地别开了眼。 苏虞嘴角微勾,对着吴氏福了福身:“二婶娘早安。” 吴氏没应,瞪了她一眼,领着二房众人转头就走。 苏虞提步跟上,嘴角笑意更甚。 正走着,忽见前头跟在吴氏身后的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几乎同时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两双像得出奇的眼睛里头满是星星。 苏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寒食折柳 ,荣恩堂里,一碟碟精致的糕点吃食如流水般被呈上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寒食节禁火,只能吃冷食,端上来的吃食都是提早备好了的,大多都是蒸制的点心面食,也有不少寒食节特有的小吃,诸如馓子c面燕c蛇盘兔c子推燕。 苏琮到底年纪小,适才祭祀的时候看着供桌上的贡品都要流口水了,还未落座就拿了个青团咬了一口,里头的豆沙放凉了更是甜,他正欲再咬一口,手臂被打了一下,手里的青团差点没拿稳掉了。 吴氏道:“没瞧见你祖母大伯还未动筷吗?一点规矩都没有。” 老夫人在大儿子苏遒的搀扶下坐下,见了这一出笑道:“不妨事,让他先吃。” 众人都落了座,举筷用起饭来。 苏虞折腾一早也饿了,正欲举筷,忽对上搁在她近前的一碟子蛇盘兔的眼睛。 面粉捏成的兔子和小蛇,栩栩如生,蛇缠在兔子的身上,兔子只露出半个身子,竖着一对长长的耳朵,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 苏虞莫名被那双眼睛看得发慌,再一细看,发现那双红眼睛不过是两粒裹着包衣的红豆。 蛇盘兔,必定富。 她却不想苏家再这般富下去了,富贵可以泼天却不能盈天。 她轻轻抬眸环视了一圈。席上众人年岁不同,风姿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 个个都华冠丽服,穿金戴银。 苏虞敛眸,再次对上了那双红红的兔眼睛。 如今的苏府可谓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可谁能想到这偌大的苏府,会伴着嘉元十一年的暮钟顷刻间走向覆灭? 父亲被污叛国,战死沙场,阿兄自刎以证清白,祖母急病而去,苏家被抄 正走神,眼前那只蛇盘兔被一双筷子夹了去。 苏珞夹起一只蛇盘兔,将之送至嘴边,一口把兔子的一只耳朵给咬掉了,正吃着,忽察觉到苏虞不知为何正看着她。 苏珞有些腼腆地笑道:“三姊姊你看,咱府上的厨子手真巧,我都不忍心吃了呢。” 苏虞回以她一个微笑,收回视线,举筷夹了块松花糕送入口中。 忽而叩门声响起,众人视线一齐移向大门。是府上的徐管家徐达。 徐达先对上首的老夫人行了礼,这才转头对苏遒道:“国公爷,紫宸殿的李公公来了。” 末了,他又斟酌着补了一句:“似是带着圣人的口谕。” 苏遒搁筷起身出了荣恩堂。 众人无言,埋头用饭的用饭,喝茶的喝茶。 苏虞搁下见了底的茶杯,眼神往后一飘,身后的蝉衣立马会意,上前替她重又斟满了茶杯。苏虞将之端起,依旧不紧不慢地品。 紫宸殿的李公公?李忠国。嘉元帝身边的红人。 苏虞在茶杯的掩护下缓缓勾起一抹笑。这屋子里没人比她更熟悉李忠国了。 皇宫里大多是奴才依附主子,但也不乏需要主子去巴结的奴才,李忠国就是其中之一。这会儿子,他头顶上还有个年迈的总管太监,再过个半年一载,这种跑腿儿传话的事定不会由他来做了。 只是,他今日来是所为何事?前世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出。 苏虞搁下茶杯静等父亲回来揭晓谜底,却不知她适才那笑虽有茶杯的遮挡,还是被人瞧了去。 苏庭微微皱眉。他竟从那笑里读出了些许自嘲和心酸。这还是他那个无所顾忌c飞扬跋扈的妹妹么? 苏庭心头的疑惑越搅越繁杂之时,苏遒去而复返。苏遒不紧不慢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扫视了一圈堂内众人后淡淡发话—— “圣人下旨,邀群臣于今日未时在京郊皇家马球场蹴鞠,共度寒食。” 苏虞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仍在闷闷不乐地反省自己。清醒以来的这段日子她果然是太过安逸了,不然怎么连演技这种看家本领都给丢了? 她想起她适才在祖母面前撒娇,声音又甜又糯—— “祖母,夭夭就不去掺和什么比赛了,在府里陪您好不好?” 祖母冷着脸,丝毫不为所动。 她再接再厉,改换了柔弱派,哭腔上阵:“祖母,您看我还病着呢,京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谁想她话音还未落,祖母屈指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劈头盖脸道:“你个臭丫头,还装呢?当祖母我好骗?” 苏虞揉着额头,一脸的委屈巴巴。 祖母哼了声,道:“前儿个儿我就发现了,小兔崽子装晕呢,眼睫眨得跟蝴蝶似的,害我白白担心一场。” 说着,老夫人睨了眼讪讪的孙女儿,接着道:“这事儿没得谈,乖乖地跟着你阿爷阿兄去吧,别见天儿地憋在家里,没病都得憋出病了。” 马车摇摇晃晃,苏虞收起神思,叹了口气。 古人诚不欺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她最是不喜这种皇家举办的马球赛了。虽说上场打球的天家子弟和世家子弟参半,可皇帝坐在上头看着呢,谁敢不给皇家人面子?这种比赛,多半就是给皇帝逗逗乐子,附带还能笼络一下大臣们的心。 君臣共乐,这叫皇恩浩荡。 至于她不想来的原因,厌烦这比赛只是其一,更多的是她压根儿就不想见到嘉元帝和现在尚是贵妃的崔画屏。她昨儿个还梦见自己亲手杀了这二位呢。 崔皇后狰狞的笑脸和嘉元帝枯槁的形容不断在她脑中交替闪现,苏虞一阵心烦意乱。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扯回了她飘远的思绪,苏虞打开车帘往外看,触目满是青嫩的绿色,让她恍惚记起春日已至。 “三娘,已经到了。”侍女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外,见车停了便对车内如是道。 苏虞应了声,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正欲抬头四下望望,头上便被戴了个什么物件儿,她一面伸手去摸,一面回头看偷袭之人。 苏庭骑着一匹红鬃马,叫道:“哎,别摘!你阿兄我费了好大劲儿编成的。” 苏虞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收回了手。摸着像是个草环,再瞅一眼苏庭手里剩下的几根柳条便能明白她头上是什么了。 介子推抱柳焚身,尽忠守孝,重耳惜之奠之,是以有了寒食,“柳”也成了寒食节的象征,前朝便有寒食日家家折柳插门的习俗,民间也流传着“寒食不戴柳,红颜成白首”之说。 苏虞扶着蝉衣的手下了马车,笑眯眯地一步一步走到苏庭的马前。 苏庭被她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慌,正盘算着驾马潜逃的可能性,倏地手里一空,柳条被苏虞抢走了。 苏虞手里翻转几下,一个柳条编成的草环便出炉了,她抬头看向马上的苏庭,笑得越发灿烂。 苏庭立时便明白了她所图之事。他一个大男人戴这种女气的东西?!他过会儿还要和那帮世家子弟打马球呢。 苏虞笑眯眯地道:“来,低头,这个肯定比你编的好看多了,我都不嫌弃你,你还敢嫌弃我啊?” 苏虞见他迟迟不动,眯了眯眼又加了句:“快来,你妹妹我亲自编的,今儿准叫你赢了比赛。” 苏庭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垂死挣扎,俯下身微低下头,任由苏虞给他戴上柳环。 唉,谁教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庭儿——”前头忽传来父亲的喊声。 苏庭赶忙应了声,又转头对苏虞道了句“走了”,便驾着马跟上父亲先行去了马球场,那模样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味道。 苏虞被他逗笑了,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顿时去了个七八分,她目送着苏庭远去的背影,心头有些发酸。 这才是她少年意气的阿兄啊。与梦境里那个气若游丝c满身血腥气的阿兄全然不同。 苏虞仰头,头顶是明净如洗的天空。 ——真好。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瑶台蹴鞠 ,苏虞适才瞧见郑月笙就开始有些浑身不自在了,这会儿在此般情形下瞧见秦汜,反倒定下心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横竖她现在可是还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谁知道她和秦汜的那些腌臜事儿。郑月笙不也还没嫁给秦汜,她就该坦坦荡荡。 其实,在秦汜和她暗通款曲c私相授受之前,苏虞起初一直不太看得起秦汜。 坊间只道晋王秦汜是个风流浪荡子,青楼酒肆的常客,朝野上下也公认这嘉元帝的第二子资质平庸,游手好闲,无心天下。 苏虞也觉得他太轻浮了,成日里纸醉金迷c花天酒地的,且太过窝囊,生在帝王家,与权利的巅峰一线之隔,却只一味地退让。 可后来她才明白,也就是因为看不见他的野心,他才能安安稳稳c舒舒服服地活到最后。 之后发生了两件事才开始让她对他大为改观。 一是他娶了妻后竟收起花花肠子,摇身一变成了痴情种,晋王妃死后甚至生出遁入空门之意; 二是他在与突厥的和谈中三言两语让大梁占尽先机,能言善辩。 后来她索性把空缺的鸿胪寺卿一职给了他,将他从鸿胪寺少卿提为鸿胪寺卿,也算是人尽其才。 忽闻异动,苏虞回神,抬眼看过去。 一个自称赵王府上的小厮正对着在座的女眷俯首作揖,“王爷说,皆因他一时失手,马球失了准头,教诸位夫人娘子惊吓一场,特地派某前来赔罪。” 苏虞眼神一转。那个马球是赵王失手打飞的。 她在心里哼笑了一声。 这是因果报应吗?是不是因为她上辈子把无辜的赵王害得太惨,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那马球往她这边砸? 不,她可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 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父亲忠心耿耿c戎马倥偬,却遭君主猜疑c奸人算计,死在了茫茫大漠之中,马革裹尸。 阿兄一腔赤子热血,入朝为官志在为民造福,却死在了太极宫前,禁军刀下,只为改换苏家满门抄斩的结局。 而她苏虞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了,却死在了雍容华贵的兴庆宫里,头顶是绣着八仙图的红罗幔帐,塌边是袅袅燃着安神香的镂空宝相花纹铜香炉,榻前是不肯假他人之手服侍她用药的承德帝秦淮。 天下之大,老天爷总有看不见管不了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能靠的只有自己。 可赵王到底是被她害死的。 他是在打了胜仗凯旋回京的路上被人从背后放了冷箭,死了。 随后在他的贴身衣物中翻出了和突厥皇室来往的密信,通敌叛国之罪板上钉钉。 权势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令人着迷,她这伎俩谈不上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但是没有人出来质疑,也没有人发现赵王的死因和罪行,都与十年前宁国公苏遒谋反一案出奇的相似。 嘉元帝如此这般害得她家破人亡,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父债子偿。 苏虞回神。 下头端坐的郑夫人代表女眷们回了话:“虚惊一场罢了,让你家王爷毋要挂在心上。” 她转头又添了句:“且若要说惊吓,应是苏三娘受得最多,若不是晋王爷及时拦住了,三娘怕是得受伤。” 那小厮赶忙转头朝苏虞赔罪。 苏虞怔了下,旋即笑开了:“我无碍,王爷费心了。” 小厮连连作揖,退下了。 苏虞目光回到球场中,不远处,阿兄似是正与晋王秦汜相谈甚欢,想来是在替她道谢。 未时已近,阿兄不便登上看台,适才遣了身边的小厮过来问候过她。 她眯着眼睛看,场中二人皆是未及弱冠,穿着骑马服身姿俊秀地坐在马上交谈。 苏虞正准备收回目光之时,那正与苏庭谈话的晋王忽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一下子对上她的目光。 她一时有些发愣。二人隔着看台球场无声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秦汜忽然隔空对她笑了笑,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苏虞觉得那笑轻浮极了,像是在对青楼里的红倌儿吹口哨。她眉头一皱,当即收回了目光。 她怎么忘了,这时候的晋王还不曾娶妻,还未遇见他的真命天女,依旧还是那个青楼酒肆里一掷千金,一笑倾美人的风流浪荡子。 晋王秦汜相貌俊美,这是坊间都知道的事,甚至有传言说他爱惜皮相更甚女子,日日以珍珠粉洗脸。 苏虞不知道这传闻真假,也无心去验证,她只记得前世有一次召他述职,见他左耳上戴了枚戒指大小的银色耳环,后来无意间问起,说是不小心划伤了耳朵留了疤,故用耳环遮挡。 苏虞奇了,这人整日里酒色笙箫,哪来的伤,难道还有刺客刺杀吗? 怕不是被窑子里红倌儿的簪子给划伤了。 她在心里笑他太女气,大男人打什么耳洞,况且只有女儿家留了疤才百般遮蔽,他一男人留几条疤算得了什么事儿。 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看父亲练武,被他身上大大小小c深深浅浅的疤给吓着了。父亲那时候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苏虞想着,撇了撇嘴。秦汜和她父亲就不是一类人。 正在这时,内侍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苏虞心头一凛,跟着众人俯身下拜。 “平身。”嘉元帝的声音灌入耳中。 众人纷纷重又落座。苏虞落了座,抬头往上首看,不惑之年的嘉元帝面目沉肃地坐着,身边是娉娉袅袅的崔贵妃崔画屏。 苏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如今的皇后赵氏久病缠身,多年不曾踏出宫门,果然如她所料,陪同嘉元帝出宫的是崔画屏。 皇帝已至,马球赛开始了。 苏虞百无聊赖地看着球赛,目光跟随着马球移来移去,又觉得盯着看一个和她有仇的马球实在不值,索性只盯着阿兄看。 眼角余光里在阿兄身边不远处骑着马的卫霄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苏虞翻了个白眼,移开了视线。 目光回到马球,那马球忽被人干脆利落地一杆打进网,喝彩声响起,苏虞抬眼,视线里晋王秦汜一手提着缰绳,一手转着马球杆,浑身都是得意劲儿。 苏虞轻啧了声。前世怎么没看出来秦汜还这么会打马球? 忽闻一阵熟悉的环佩声,苏虞眉毛一挑,八成是去告状的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听见崔意如对着嘉元帝崔画屏见了礼后,嗲着声道:“姑母,您可得给意如做主” “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咱们意如了”温温柔柔的声音让人听着心头就发软。 苏虞敛着眸,耳畔里回荡的却是崔画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果然和你母亲一样的狼心狗肺。” 她记得那是她把崔画屏同嘉元帝一起软禁在蓬莱殿里的那一天,嘉元帝中了风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她冷眼看着崔画屏被“请”进殿,全然没有今日的优雅与从容,路过她身边时狰狞着脸怒目切齿。 她彼时冷笑了一声:“我母亲要是真的狼心狗肺,你崔家会有今天?” 崔画屏磨牙凿齿:“别忘了你身上也留着一半崔家的血!” 闻言,苏虞忽而勾起一抹笑,道:“侄女自是不敢忘了的,所以甘愿做姨母您的一条狗,就像崔家甘愿做圣人的一条狗一样。”她顿了顿,“但又不太一样,侄女这条狗是会咬人的。” 她后来很庆幸当初把皇后软禁了起来。皇后耀武扬威c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被软禁在那蓬莱殿里几近疯癫,又不屑于受那嗟来之食,不吃不喝了那么些天,以致她轻轻松松就握住了她刺来的剑。 耳边又传来崔意如娇滴滴的声音,还添了几分委屈:“姑母,是苏表姐。” 苏虞眼皮子一掀。 崔画屏一顿,脸上笑意敛了几分。倒是一旁的嘉元帝听了这话,问了句:“苏表姐?可是宁国公的那个宝贝女儿?” 崔画屏笑意又僵了几分:“应是的。” “召她上来让朕瞧瞧。”嘉元帝一挥手,一旁的总管太监李忠国立时会意。 苏虞跟着李忠国上了高台,心里头琢磨着是何事让嘉元帝点名了要见她这么个闺阁女子,按理说崔意如应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且嘉元帝也不至于把姑娘家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摆到台面上。 行至,她俯身下拜。 “民女叩见陛下,叩见贵妃。” “平身。” 苏虞起身抬头,古井无波般的眸子直视着上首的嘉元帝和崔画屏。 她一抬头,上首二人心头皆是微微一惊。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荒腔走板 ,宫阙深深,夜凉如水。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一弯新月掉进一只盛满佳酿的鎏金铜酒樽。 倏地,纤纤素手端起酒樽,晃碎了明月,饮尽了美酒。 “满上。” 侍女毕恭毕敬,上前斟满了酒。 又是一饮而尽。饮酒之人忽然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手里还未搁下的酒樽也跟着乱抖。慌乱地抖。 蓦地,酒樽被重重一搁,匍匐在一旁的侍女也跟着一哆嗦。 “满上!” 侍女战战兢兢道:“太后,您不能再喝了,太医” 一个凉凉的眼风扫过去,侍女顿时哑了嗓子,颤着手斟了酒。 苏虞端起酒樽,闷了一大口酒。 她晃着酒樽,自说自话:“今儿上朝,鸿胪寺卿刘大人失足从台阶上掉下去了。不多,就三阶,脑门磕了个口子。” 语毕,她又笑起来。扭曲的笑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可怖。 忽地,她嘴角一收,笑声顿时止住,她猛地伸手掐住一旁侍女的下颌,问:“你说好笑不好笑?” 侍女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眼里满是惊慌。 苏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侍女有如劫后余生,不由自主地匍匐着退了几步。 苏虞仰头喝尽酒樽里的酒,将之猛地掼在地上。 “突厥人都要打进京城了,杀千刀的刘旭昨儿听了一宿的戏!摔不死他!” 一宫的人都跪伏下来:“太后息怒” 苏虞又从铜盘里拿出一只酒樽,自个儿斟满了酒,这回换作了浅口细品。她道:“戏里头,死了夫君的皇后c太后自称哀家,丧夫之哀,还真是有趣儿。” 她嘻嘻笑起来:“哀家打进宫起,就盼着成为哀家了。” 她笑着笑着又难过起来:“是哀家做错了吗?” 她错了,她不该杀了赵王,以至于一整个朝廷都找不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去应对突厥的偷袭。 大梁败了,突厥人都快打到天子脚下了,一群尸位素餐的窝囊废趔趔趄趄地上去求和。可突厥使臣还未进京,谈判主官鸿胪寺卿就磕破了脑袋。 多么可笑。 她这些年都做错了吗? 她想起徐肃锁在书房柜子里没胆子呈上来的《讨苏氏檄》。苏虞心里冷笑一声,当她不知么?他刚搁笔,她就得了信。 苏虞慢条斯理地品起酒来。怎么写的来着?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残害忠良,燕啄皇孙,弑君鸩亲;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 国祚将尽。 “哀家之过?”苏虞又喝干了一樽酒,复满上。 徐肃好文采呀,倒也句句在理。唯有一句,秽乱春宫。 冤枉冤枉。 京城一百零八坊,一百零七坊都已经沉睡的时候,平康坊依旧灯火通明。 李德全没敢瞎晃荡,时辰紧着呢,他带着几个人胡乱进了一家瞧着声势浩大c客满盈门的青楼。 鸨母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问:“客官,可有看上的姑娘?” 李德全勾手示意她凑近些,鸨母依意上前了些。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道:“敢问是否有男人?” 鸨母愣了下,到底见过些场面,当即就应下了:“有有有!” 李德全又清了下嗓子,声儿压得更低:“不要兔儿爷,是伺候女主子的,最好是雏儿,相貌要周正,性子老实,而且得外宿一晚。酬劳不是问题。” 鸨母心里暗道,这要求还真多。她抬手比划了个数。 李德全点了两下头。 鸨母窃喜。这仗打了一个冬天了,坊里生意不景气,今儿终于有一个大单了。 鸨母穿过后院,正打算进另外一座小楼,面前忽挡了个人。 “兰姨这是去哪?” 鸨母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王爷?!” 马上晃晃悠悠启程,李德全坐在马车车厢外,车帘半掀,一个小太监驾车,一个小太监坐在车厢里守着被下了迷药的面首。 李德全吹着风,觉得自个儿简直苦不堪言,在宫里沉浮这么些年,从未干过这样的差事。 他回想起太后端着酒樽在殿内四下疯闹,忽而一笑,把他召到近前,吩咐道:“德全,你去给哀家找个男人来,哀家想男人了。” 主子发酒疯,醒了可以不认账,可做下人的哪敢不遵主子吩咐。 何况太后的吩咐就是懿旨。垂帘太后的吩咐和圣旨也差不离了。 他哪敢不遵。惹怒了这祖宗,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何况他是苏太后还是苏贵妃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李忠国死后多少人虎视眈眈着总管太监这一缺儿,没有苏太后,他李德全决计爬不到如今的地位。 可这大半夜哪去给太后找男人?宫里又哪来的男人? 守在前朝的宫廷侍卫也肯定不行,能当上宫廷侍卫的家里多少有点背景,不方便毁尸灭迹。思来想去怕是只能去窑子里瞅瞅。 李德全攥着手里的令牌,叹了口气。多少年没出宫了。这差事儿倒也不亏。 他七想八想地,殊不知衣服虽换掉了,脚上那双大内特制的提花纹皂靴早就将他暴露了。 延禧宫里,酒气浓得仿佛吸上一口气就能醉了。 李德全壮胆上前,道:“太后,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明儿您还得上早朝呢。” “就什么寝,哀家的戏还没唱完呢!” 李德全颔首低眉。 苏虞搁下酒樽,睨了他一眼,慢悠悠道:“哀家吩咐你找的男人呢?” 李德全叹气,这主儿,人都醉成这样了,记性倒半点没醉。他低眉顺耳道:“洗干净搁您塌上了。” 苏虞一笑:“赏!” “都退下吧。”她摆手。 李德全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殿内的侍女太监也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苏虞嘴里零零碎碎地哼着一段不知道是她在哪听到的一耳朵戏,亦或是她自个儿信口胡诌的。 哼着哼着,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绕过屏风走向卧榻。 “哀家来秽乱春宫咯!” 至塌旁,正欲抬手掀帘,忽顿住,复折回去,吹熄了塌边一左一右的两盏灯。周身立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虞褪下外衣,掀开绸帐,蹬掉脚上的翘头履,上了塌。 她嘴里的戏仍旧未断,气儿在绸帐框出的狭小一方地儿里晃来荡去,散不去,反而愈发清晰。 她哼的是徐肃声讨她的檄文,自个儿编的曲儿。 “掩袖工谗,狐媚惑主,秽乱春宫,秽乱春宫” 一滴来路不明的清泪悄然滑落,砸在塌上假寐之人的脸颊之上。黑夜藏匿了一双颤动的眼睫。 苏虞伸手,触到一具坚硬的身躯。 她五指张开,缓慢地游走,渐渐摸索出了男人的手臂,脖颈,胸膛和腰腹。她右手滑到那人腰侧,一拉一扯,解开了衣裳系带,一层一层地剥开,直至触到一片光滑的肌肤。 “李德全是给你下了多少药?” 苏虞屈指,用保养得宜的长指甲在男人光裸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她嘴里唱的戏。 最后一个“尽”字落成,苏虞正欲收手抽身,忽被两只手握住脑袋往下沉,动作算得上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 苏虞恍恍惚惚,意识被酒麻痹,眉头还未来得及皱,嘴里的戏还未唱完,那声拖得长长的“尽”就被吞没在一个滚烫的吻里。 苏虞一惊。 须臾,她松开攥紧的手,任由身下之人攻城掠地。 她太冷了,需要一个滚烫的吻,去亲吻她凉透的心。 那人伸出舌尖勾画她唇形的时候,她发起了反攻,展开了拉锯战。 总归是漆黑一片,谁也瞧不见谁,不问来路,也不问归处,她给自己一个脆弱的机会去眷念炙热的怀抱。 苏虞渐渐感到窒息,唇舌被吮吸到发麻,她伸手抚上男人的脸颊,勾画他的眉眼。 她摸到如刀的眉峰,长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定是个美人儿。李德全上哪儿找的宝贝,留在宫里做她的面首倒也是一桩美事。 苏虞手往外滑,摸到了一节耳骨,再往下却不是意料之中柔软的耳垂。 是一只小耳环。苏虞手一顿,转而摩挲起耳环。 世上男人千千万,戴耳环的男人兴许也不少,可戴着这般大小c刻如意云纹的耳环的男人,她却只见过一个。 苏虞目光渐凉。李德全哪来的本事把这人拐上她的塌。 混乱的思绪与迷醉的意识抗衡之时,一阵天翻地覆,苏虞脊背贴住丝被,空气入喉,男人半压在她的身上,夹杂着酒气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听见那紊乱气息里的一声唤。 “阿笙” 苏虞心里有块石头重重落了地。 她大抵知晓这个“阿笙”是谁。去年冬日,晋王府挂满素缟,成了京城天际里的一抹白。 市井传言,晋王妃郑月笙生前与晋王琴瑟和谐c恩爱非常,晋王妃死后,晋王哀痛过度,思故人而不得,遂遁入空门,不复理红尘俗事。 这言论都传到她太后的耳朵里了,随口一问,原是一久不离身的佛珠手串惹的祸。遁入空门是假,哀痛过度大抵是有几分真的。 苏虞发了这么一会儿愣,滚烫的吻已袭上她的脖颈和锁骨。 苏虞忍不住侧身避了一下,没避开。她伸手顺着他的左肩,一路滑过手臂,抵达手腕处,触到了一颗颗浑圆的佛珠。 她这是在做什么?太后和皇子? 荒唐。真是荒唐。 苏虞忽然笑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秽乱春宫。 “秦汜。”她开口唤。 “阿笙”肩窝处传来含含糊糊一声答。 “呵。” 罢罢罢。你在你的戏里,我在我的戏里,各自唱各自的戏。 不论是入戏太深还是装聋作哑,都互不相碍,且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只盼明日酒消梦醒,发现枕边之人不是你的阿笙,可不要太失望。 黑暗中,苏虞伸手摸索着解开了自己中衣的系带,忽觉吻落在了她的眼睑之处。 “你为何哭?”秦汜哑着声问。 苏虞不答,她在黑暗中定定地看着他。 “可是阴曹地府里有人欺负你了?” 苏虞轻轻笑了下。原来你也知道你的阿笙死了呀,这是把她当做鬼了么? “怎么,你要帮我出头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就帮我收回雍凉吧。” 此话一出,半晌,不闻应答。 苏虞自顾自笑得嘲讽:“你爹杀了我爹,我又杀了你弟,大梁无人了,我亲手弄丢了阿爹花了半辈子心血打下来的雍凉。” 静了半晌,传来一声应:“好。” 苏虞挑眉,问:“好什么好?你去把突厥人赶跑吗?” “我答应你,等明年春天你身子大好了,就带你去京郊赏花。”他兀自答非所问,恍如仍在梦中。 苏虞微怔,心口不知怎地抽疼了一下。半晌,她缓缓地绽开一个笑,道:“那一言为定,可不能食言。” 话落,她伸手摸上他的头颅,摸到已渐散乱的发丝,抬手拔掉了他束发的发簪。 “你会变心吗?”她轻声问。 “不会。”他轻声答。 因为从始至终,他心里就未曾有过那个“阿笙”。可只有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钟情于“阿笙”,他才能和他心里真正的那个人多亲近几分。 苏虞抬头吻住他的下颌。炙热的气息随之压了下来。 发丝交融间,她又轻轻哼唱起了她那出荒腔走板的戏。 “牝鸡司晨,祸乱朝纲,国祚将尽”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表里不一 ,苏虞的的确确是头一次在日光下如此近距离地看秦汜的脸。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虽说前世秦汜是她苏太后的姘头,他那张魅惑众生的脸她也摸过无数回,可论看,白日里朝堂上,文武百官分列堂内,她坐在珠帘后,只能约莫瞧清诸位大臣的轮廓,夜里榻上,灯一熄帘子一放,触目漆黑。 苏虞在一两秒的怔愣过后立马退后了两步,与秦汜的那张脸隔开了距离。 她丢掉手里的树枝,抬眼去看眼前之人。只见秦汜一身骑马服,手里还拿着马球杆,想来是刚从马球场上过来的。 苏虞抬头睨了眼马球场,看来比赛是结束了。 她脑海里闪过适才马球场上那腾空而起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个合宜的弧度,对着秦汜福了福身:“晋王爷万福。多谢王爷今日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罢了。”秦汜的声音很淡,眼睛却微微眯起,里头酿着笑。 苏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她觉得眼前之人与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苏虞想着,在心里摇了摇头。 人都是会变的,何况她根本就不算了解这个人。哪怕与他共枕,也是同床异梦。 前世她认识的秦汜有半张脸都是是传言糊成的纸壳子,另外半张则是在谈判场上咄咄逼人c在宴席上谈笑风生的鸿胪寺卿。 “苏三娘这是等谁呢?哪个不知好歹的让佳人苦等至此?”秦汜揶揄道。 苏虞一噎。 她适才只是猜出身后是个男子,出声试探试探罢了,这地儿说偏也偏,要是真有图谋不轨的穿过禁军的防守,她那般说也好叫歹人不要轻举妄动。 “王爷误会了,三娘只是在等自家兄长” 秦汜眉毛一挑道:“苏世子?没瞧见他往这边来啊。” 苏虞腹诽他多管闲事,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微微笑着,把话题引开:“不知晋王爷有何贵干?” 秦汜指了指不远处的湖边正饮着水的红鬃马,眼睛里的笑意不自觉地浓了些。 苏虞睁大了眼。 这不是她阿兄最宝贝的那匹红鬃马吗?据说是花了大价钱才弄到手的,还因此受了父亲的责骂。 苏虞眼角抽了抽,立时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是说举手之劳吗?还这么心安理得地讨要谢礼。 她阿兄肯主动将这马送给他就怪了。看来之前马球场上这两人相谈甚欢都是假的,一个比一个能演。 “还请三娘帮忙照看一会儿这马,孤去马厩拿些粮草来喂它。”也不等她应,秦汜悠哉悠哉地走了。 苏虞翻了一个白眼。 她拍拍手上的灰,打算去看看苏庭的宝贝红鬃马,刚抬步,又收了回来,转身踩了几脚适才她乱写乱画的那块地。那字踩得越发不能看,她这才提步离去。 苏虞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红鬃马顺毛,红鬃马则自顾自喝着水。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去拿糕点的连翘怎么还没回来? 苏虞又转头眯着眼往前方不远处的马厩看,马倒是看到不少,人没看见半个。 秦汜怕是掉进马厩了。 又等了一会儿,苏虞决定去打探打探,她牵着红鬃马往马厩去。 进了马厩,目光勾着朝马厩的小隔间里望,没见秦汜。 红鬃马摇头晃脑地嗅到了吃食,苏虞手里握着缰绳,一个没留神被红鬃马牵着朝最近的那个小隔间里跑。 “哎”她这声喊刚发出一半,便被人捂住了嘴。 苏虞惊悚地睁大眼,却猛然发觉身后之人的气息很熟悉。 那人松开手,苏虞回头望,果然是秦汜。 秦汜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末了,指了指隔壁的小隔间。 苏虞瞪了他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隔壁隔间里没马,只瞧见一堆稻草,正疑惑,在一片马的响鼻声中忽听到一声嘤咛。 苏虞眼皮子一跳,忽然发现有几根稻草动了动。 她屏住息,勾着脖子往里看,没马,角落里倒是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人正闭着眼忘情地亲吻。 天!胆子真大,那头皇帝和文武百官还坐在台上呢,就敢在这儿偷情。 苏虞正准备收回视线,忽然女主角微微抬头,苏虞看清了她的脸。 居然是郑月笙。 苏虞回头去看秦汜,只觉得他头顶绿汪汪的一片。 今儿私会情郎的可不是她苏虞,真是错看了这个未来的晋王妃。 那头忽又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 ――“今日之后,你便别再来找我了,他们不会让我嫁给你的,祖母此番命我进京,就是要三伯母替我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好襄助三伯父在京城的势力。” 说着,她哽咽起来,哭音里带着一丝决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荥阳了,你我二人今生还是永不相见吧。” 苏虞呼吸都快停止了。 这敢情是郑家棒打鸳鸯,郑月笙在荥阳不好嫁了,跑到京城来找个好欺负的老实人?他郑三郑侍中有那么大的官威么? 等等,她忘了还有当今太后。张太后的小女儿,也就是嘉元帝的亲妹妹当朝长公主,可不就是嫁进了郑家。 前世郑月笙和秦汜也就是太后指的婚。 权贵之间最常见的交谊方式便是联姻,可郑三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子也早已成亲。 郑家的如意算盘敲得还真响。 苏虞牵着吃饱喝足的红鬃马往回走,秦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等到了湖边,苏虞才想起来这马已经不姓苏了,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松了缰绳。 秦汜在身后不言不语,苏虞想到适才马厩里的那一幕,觉得有些尴尬。她忽然开始毫无逻辑地瞎想。 要不是她突然对卫霄转变态度,把卫霄逼急了,卫霄也不会促成今日的马球赛,没有马球赛,秦汜自然无法撞见他未来的王妃与他人偷情。 这下子就算太后指婚他也不愿意娶郑月笙了吧。那她岂不是拆散了一对眷侣? 罪过罪过。 她又转念一想,郑月笙偷情又不是她造成的,关她什么事。 反倒是秦汜,偷情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不会少了第二次,他前世当真没半点察觉郑月笙的这些腌臜事儿吗? 她可不觉得他是那种老实巴交c任人欺负的人,可前世委实没半点郑月笙的不利传言。 苏虞想到秦汜在迷迷糊糊唤的都是郑月笙的名字,竟觉得有点心疼。 苏虞回过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发现不远处,连翘正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来,苏虞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秦汜也听到声响,回头去看。 连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见眼前的秦汜吓了一跳,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匆匆行了个礼,就对苏虞说:“娘子,世子和和卫世子打起来了。”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虞之夭夭 ,庭筠阁里,苏虞听了苏庭的话忍不住嘴角抽了抽,问:“那他费心费力演这出戏有什么好处?” 苏庭一瞪眼,义愤填膺道:“拐走了我的宝贝儿子啊!” 苏虞白眼都懒得翻了:“你怕是和卫霄打架伤到脑子了。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苏庭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道:“有你这么说你阿兄的吗?我开玩笑呢。” 苏虞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额头,转头示意身后不远处的连翘,起身走人。连翘忙跟上她的步子。 出庭筠阁的时候,忽听见里头传来一句—— “儿子倒是其次,别是惦记上妹妹了” 苏虞脚步顿了顿,她想起前世秦汜和他的晋王妃的恩爱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只是这头摇了一半就顿住了。 今儿这郑月笙可真是令她大吃一惊。看来,前世这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下定有猫腻。 苏虞又想起秦汜的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典型的桃花眼,里头仿佛时时刻刻都酿着笑意。 初时她只觉得那笑意轻浮,后来她却觉得他笑得有些假,轻浮得不太真实。那笑意背后一定藏了很多不能为他人道也的秘密。 苏虞想着,加快了脚步。 她和秦汜前世的纠葛压根儿就是意外,后来的种种也是将错就错。 今生,她与秦汜还是如前世一般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只要河水不过界,她就不必管河水是清是浊,是宽是窄。 落日余晖渐渐泯灭于夜色之时,苏虞提着食盒再次踏进了庭筠阁。 苏庭正在案前埋头写字,听见食盒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他抬头去看。 苏虞坐在他的对面,神色不虞。 苏庭看一眼她,自顾自把狼毫笔搁下,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待一大勺粥入了肚,他才不紧不慢道:“哟,谁惹小祖宗生气了?” 苏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一整碗药粥都吃完了,道:“不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吗,这才几个时辰就能握笔写字了?”枉她半步不离地盯着小厨房做药膳。 苏庭吃饱餍足,打着哈哈避而不答:“诶,今儿寒食禁火,哪儿来的火煮粥?” 苏虞已经懒得和他计较了:“圣人赐下的。” 寒食禁火,布衣平民大多在翌日清明之时出火,而皇帝为了以示恩宠,在寒食节的日落黄昏之时赐下榆柳之火给深受其宠信的内外臣子,是以有了“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这一说。 苏庭挑眉,问:“今年赐了哪几家?”这榆柳之火的受赐者素来都是王侯将相,从赐火一举中倒是能瞧出几分皇帝的心思和朝局的涌动。 他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这种事情问妹妹作甚,虽说妹妹聪慧,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谁想苏虞不假思索便接口道—— “崔c李c苏c卫c郑。” 苏庭一惊:“没有赵家?”每年赐火的数量都不一样,但国公三姓和世家三姓是其中铁打不动的承恩者,今年怎么就少了赵家 苏虞敛眸。赵家是摆在明面上的赶尽杀绝,苏家却是捧杀。谁能想到这个受尽皇恩的苏家会在今年年末伴着新年的炮竹声,同赵家一起顷刻间走向覆灭? 那个时候,赐火荣恩皆旧梦。 苏虞忽地想起她从传烛赐火的太监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中,今年得了榆柳之火的贵戚还有一家。是赵王秦泽的母家。赵王母妃去世也满十载了。 她不觉又想起今儿个午时马球场上的种种,忽而觉得有些奇怪。 赵王和晋王的私交什么时候那么好了?前世赵王被她陷害致死的时候怎么没见秦汜有半点动静? “夭夭?” 苏虞回神,一面拿过苏庭适才埋首写字的宣纸,一面掩饰性地问:“写什么呢?”她垂眸细看,只见一纸行云流水c风骨洒落的行书——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阿兄要去参加科举?”她问。 苏庭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还不曾告诉父亲呢。” 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他中了探花呢。她说:“母亲不是一直不喜欢你舞刀弄枪吗?父亲当年打仗受伤生死未卜,你当时可答应母亲永远不上战场了呢。真要按照父亲的意思进了禁军,上不上战场可由不得你。虽说禁军主要职责是守护皇城安全,可真要到狼烟四起的时候,谁管你是什么军种。” 闻言,苏庭叹了口气。 母亲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他当然也想像父亲一样快马驰骋疆场,可这终究是母亲的一桩心病,他何不换一种方式安天下? 苏虞眨眨眼:“那你这是临时抱佛脚?” 苏庭白了她一眼:“科举又不考《道德经》,我练练字不行吗?” 苏虞笑嘻嘻道:“行行行,我知道我阿兄文采裴然,当初我扮做书童偷偷跟着你去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可是对你赞不绝口,等着你金榜题名。” 想起幼时同阿兄一起去念书的那段日子,苏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她扮做书童是父亲默许的,若不是有这段在国子监读书的经历,纵然她做了垂帘太后,也撑不起一个朝廷,一个国家,一个百姓眼中的太平天下。 闻言,苏庭也笑起来:“那是自然。”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你指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苏虞不言,目光回到宣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这上好的净皮宣纸。 说起来,真是好久不曾正儿八经地写写字了。 前世入了宫,腌臜之事蒙了心,握不住运不稳笔,何况压根儿就用不着她舞文弄墨。 后来执了政,也最多就在折子上批个“准”或“不准”,拟文书都是舍人代笔,等淮儿岁数渐长就都交由他去写。 她和阿兄的字都是母亲一笔一笔教出来的,母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最为人称赞的便是她的一手好字。 苏虞一时有些手痒。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把母亲教她的给忘干净了。 苏庭在一旁察言观色,立时明白苏虞的所思所想,他笑着拿起狼毫笔蘸了蘸墨,末了将之递给苏虞。 苏虞怔怔地接过,看着白净的宣纸半晌无法下笔。写什么呢? “就写你的名讳呗。” 苏虞眨了眨眼,运笔落下了一个正楷的“苏”。起笔的时候尚有些生疏,落笔的时候已经有几分得心应手了。 苏庭在一旁毫不留情地评价:“多久没练字了你。” 苏虞难得没转头瞪他,兀自又写下一个“虞”。她看着这个字一笔笔在她手下落成,不禁发起了愣。 虞,忧虑忧患之意。这名字是母亲取的,可母亲为什么要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呢?她曾听母亲身边的老人给她解释这名字的缘由。 父亲外出打仗生死未卜不是一回两回,恰巧她出生的时候正逢战事愈酣,母亲三月不得父亲的消息,临盆的时候难产差点就这么去了。 好在最终母子平安,可母亲还是落下了病根儿,最后早早地去了。 母亲醒来给她取名的时候,仍是不闻半点父亲的消息,她瞧见窗外开得正盛的虞美人草,索性便给她取名为“虞”。 虞美人这花虽漂亮,却寓意着生离死别的悲歌。 母亲后来又给她取乳名夭夭,大抵是希望不管她是什么花,都能绚丽茂盛地生长。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北临大明宫,东临十六王宅,西临翊善坊,南临大宁坊,与苏府所在的兴宁坊不过两坊之隔。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苏虞对大安国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崔画扇信佛,自苏虞记事起便总是带着她去大安国寺礼佛,隔些日子就去送些香火钱,苏遒去打仗的时候便去得更勤。 苏虞记得大安国寺的深处有一个小池塘,大抵是僧人不杀生,池塘里的鱼尤其多。 她委实耐不下性子c静不下心去听那枯燥无味的经文,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跑出来,坐在池塘边看鱼儿吐泡泡。 苏虞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一个人踏进了大安国寺,穿着一身自以为不起眼的男装,背着个包袱,带着对前路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疯狂的思念。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苏虞叹了口气。如今想起来,大抵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前世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过,热闹繁盛的宫宴,月色惨淡却灯火通明,着一身缃色石榴裙的自己拔剑舞了一支刚中带柔c柔中带刚的剑舞,一舞毕,圣旨下 苏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跳了一支舞,便阴错阳差被纳入了后宫。 后宫那是什么地儿? 且不说它吃人吐不吐骨头,苏虞只要一想想她未来的后半生都要耗在那方寸之地,与一众莺莺燕燕争夺一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的宠爱,她就难受得喘不上气。 圣旨刚下的时候,她想,那大概是她的坟墓。可她才刚及笄,年华正好,有她的竹马,有明媚的未来。她不甘心。 父亲痛心疾首,质问她为何那般不自重,舞姬似的当众献舞。 苏虞眼泪一下子就溢出了眼眶,扭头就跑。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把父亲阿兄祖母的声音通通丢在身后。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胡乱收拾了几样物件儿,把繁复的襦裙脱掉换成一件竹青色的圆领袍,熟门熟路地出院子找到一面矮墙,翻了出去。 她要逃。逃到哪儿去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许久,最终提步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去找卫霄。 她想,卫霄总能给她出出主意,大不了她就和卫霄远走天涯,去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妃子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苏虞绕过英国公府的正门,去到她往日和卫霄见面的后门。可卫霄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在听到她有节奏的敲门声后如约而至。 那天,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街上喧嚣不止,她却只听到自己的敲门声,敲着敲着,有什么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被敲碎了。 她不知道的是,卫霄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任由敲门声一声一声地敲进他的心里。 那门最后终究还是被她敲开了。 英国公府的管家探头出来问:“谁呀?” 起初从门缝里瞧,还以为是一玉面小公子,待打开门看清了她的脸,管家“哟”了声,道:“这不是苏三娘吗?贵客啊,在下立马进去通报一声。三娘怎么不从正门走?这门儿偏,老早就不用了。” 苏虞木着一张脸,伸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大街上喧嚣依旧,可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里一片荒芜。 她走着走着,再一抬头,隐约有经幢林立眼前,正是大安国寺。 苏虞下了马车,跟在吴氏身后踏进大安国寺,她想起当初自己独自一人踏进此地时的心境,心里一阵唏嘘。 一进门,有小僧上前行过礼后,引她们入殿。 堂皇的大雄宝殿内,鎏金的四方大龛上烟雾袅袅,模糊了金澄澄的释迦牟尼佛像的轮廓。 苏虞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半晌,她缓缓睁开眼,抬头,目光穿过渐渐消散的烟雾,望见佛祖眼底的慈悲。 苏虞怔了一会儿。 少顷,她收回目光,瞥见跪在她右手边的吴氏仍闭着眼,嘴唇一翕一合,正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苏虞撇了撇嘴。 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了祖母的吩咐在给苏庭祈愿。 若今世的一切还是沿着前世的轨道,苏庭的礼部试中了探花,进士及第,一甲第三。 阿兄的才华毋庸置疑,也用不着旁人去求神拜佛。 阵阵木鱼声里,苏虞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大殿。 大安国寺香客如织,是一座饱尝岁月沧桑的百年古寺,可如今的大雄宝殿却只有十来个年头,委实年幼的很。而真正经历过百年春秋的大雄宝殿在大安国寺的深处,鲜有人知。 苏虞一路往里走,往来的香客渐稀,她在一座略显破败的偏殿前驻了足。 她仰头看,悬在殿门正中的匾额已经落满了灰。她走近了去看,大门紧闭,其上挂了一把生了锈的铜锁,只虚虚挂着,不曾锁上。 苏虞抬手轻推了下门,纹丝不动,只落了一地的灰。她又添了几分劲儿,大门缓缓地开了。 木门吱呀,阳光散乱,灰尘弥漫。 回头望去,殿外依旧是云皎天湛,阳光明媚,诵经声隐隐入耳,恍如隔世。 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苏虞站在大安国寺的门前,穿着一身绣着青翠竹叶纹的圆领袍,背着一个布包袱,满心的荒凉。 她想起幼时母亲在她身旁念经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走进寺庙。 天色很暗,寺庙静悄悄地,她顺着记忆穿过一棵又一棵罗汉松。不知穿过了多少棵,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她忽地停了步子,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那丫头打小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不,自降身价,招摇过头,这一朝入宫,按她那脾性,十成十地祸多福少。” 话音一落,脚步声渐渐逼近,苏虞三步并两步地避到大殿侧边的阴影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须臾,又有人出声,语气平和又不失恭敬:“奴原还以为那位不久就要是奴的主子了呢。” 那头冷笑了一声:“人家都要进宫做美人了,还稀罕做什么世子妃?倒也好,早就想替霄儿物色世子妃了,碍眼。” “碍眼之人”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那主仆二人走远了,她也依旧在那静静地站着。 大抵就是从那时起,她学会了什么叫隐忍。 半晌,苏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再没了心思折回大雄宝殿,无意识地往寺庙深处走去。 流云暗滚,弯弯月牙偷偷探出头来,照见一个孤单的影子,照亮她脸颊上的两道泪痕。 苏虞想,她和这座废殿大抵是有缘分的。 她十五岁那年误打误撞进了殿,只以为是大安国寺众多佛堂之一,抱着来都来了不拜个佛未免也太不划算的心思,打算进去拜拜就走,谁想最后竟演变成了抱着神龛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止都止不住。 依重活一世的苏虞来看,这委实是太丢人了。 然,更丢人的是,这出声情并茂的号啕大戏,竟被人从头看到了尾。 不得不承认的是,哭的的确确是宣泄情绪的良方。 那是苏虞有记忆以来,哭得最痛快的一次。脑子放空,什么也不用想,只卯足劲儿去哭。 她深吸口气,凉凉的空气入肚,似乎还混杂了一些香气。细细去闻,那香气醇厚而馥郁,还有些醉人。是酒香。 谁在饮酒?佛门清净之地为何会有人饮酒? 苏虞抽抽噎噎地盯住了黑暗中的一处,依稀能瞧出个人形的轮廓来。她唬了一跳,眼泪都忘了掉。 愣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出声问:“谁?”这才发现她嗓子都哭哑了。 没有回音。 佛堂里一时间静得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声,恐惧渐渐蔓延至心头。 夜不归宿,躲在寺庙里喝酒,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苏虞在黑暗中放轻呼吸,拿起掉落在地的包袱。 正当她准备撒丫子逃跑的时候,一个陶瓷酒壶滚到了她的脚边。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不省人事 ,苏瑶端着盘糕点候在灼华院的正堂里,见苏虞被人搀扶着回来,大惊失色。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三妹这是怎的了?怎么好好的人出去拜个佛回来就成这般模样了?”说着,苏瑶作势上前扶她。 苏虞一个激灵酒醒了三分,侧身一躲,避开了。 苏瑶脸色一僵。待苏虞落了座,她转过身去,脸上又是带着笑的。 她移步过去把食盒打开,从里头端出一碟儿糕点,道:“三妹,这是二姊亲手做的核桃酥,你且尝些罢。” 苏虞不睬。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口渴得厉害,顺手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盏。 “诶,那是早儿个的凉茶!”蝉衣出声阻止,却已为时过晚。 苏虞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苏瑶暗自咬了咬牙:“三妹是看不上姊姊做的糕点,还是看不上姊姊这个人?落水一事就让它翻篇吧,莫要伤了咱姊妹之间的和气。” 落水的是她苏瑶,挨批的也是她苏瑶,最后还得给这个罪魁祸首赔礼道歉。苏瑶牙都快咬碎了。 她到底比不得她娘事儿经得多,若不是吴氏威逼她来认错,她怕是连这灼华院的门都不会踏进半步。 闻言,苏虞搁下茶盏,浅浅地睨了她一眼。她轻蹙着眉,忍着头疼,目光移至桌上的那碟儿糕点,心里冷笑一声。 这不是流芳斋的核桃酥么?亲手做的?当她眼瞎不成! 苏虞抬手拈了块核桃酥,慢慢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待入了肚,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末了,她轻轻笑起来:“流芳斋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她抬眼看向苏瑶,“自是翻了篇的,二姊不必再为此事介怀,妹妹不曾放在心上。” 苏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苏虞半点没看她的脸色,兀自又拈了块核桃酥吃起来。 苏瑶袖子里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二姊且去吧,妹妹省得的,家和万事兴。”苏虞按捺着头疼,一面说着,一面接过蝉衣急急忙忙吩咐小厨房熬的醒酒汤。 她仰脖灌了一大口。家和万事兴,这个家可不过是表面上和和气气。长房二房之间矛盾早已显露出来,只不过都藏着掖着罢了。 苏家二房就没几个好东西。苏瑶自不必说,多大点年纪就学会推人下水了。二婶娘吴氏掌管宁国公府内务,鸡毛蒜皮的事儿斤斤计较,什么好东西进了府都往自家院子里送,只瞧得见她眼前的两亩三寸地,惯爱贪小便宜,殊不知有些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的。还有苏家二房的中流砥柱苏二爷更不是什么好货色,若不是他从中作梗,苏家不至于败得那么惨。父亲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谁想最后竟是他在背后捅刀子把父亲推向深渊。 可等过了这眼下一关,在所有旧账清算之前,这个家还是得有个家的样子。 苏虞正欲再喝一大口醒酒汤,忽觉鼻子一热,她皱着眉拿帕子捏了捏鼻子,素色的罗帕立时染红了一大块。 苏瑶一只脚刚踏出灼华院,忽听里头传来碗碟砸地破碎的声音,她心里一紧,紧接着便听见蝉衣大叫—— “快去请郎中,三娘又晕过去了!” 苏瑶手一松,空食盒“哐当”一声落了地。 苏虞晕倒的时候,苏老夫人正在午睡,等她醒了见了那方染了血的素帕,一下子慌了神,训斥了几句通报不及时的下人,便急急忙忙往灼华院去。 苏老夫人进灼华院时,苏虞已经醒了,苍白着一张脸,正半坐着用着汤药。见老夫人来了,苏虞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见她这模样心已放下大半,好歹不似上回那般不省人事叫人无力回天,她问:“请郎中瞧过了吗?” 苏虞颔首,一口喝完汤药,把空了的瓷碗递给蝉衣。 蝉衣一面接过碗,一面接老夫人的话茬儿:“老夫人放心,郎中说三娘只是误食了相克的吃食,引得血热,血液乱行,无甚大碍。” 苏老夫人蹙着眉问:“吃食相克?你家主子今儿午膳用了些什么?” 苏虞心里有鬼,手指下意识地卷了卷因沐浴而被濡湿的发尾。天晓得她喝了个酩酊大醉,午膳一口都没吃。思及此,她飞快地给蝉衣递了一个眼色。 蝉衣会意,正欲说话,不想老夫人忽开了口,一下子把她已到嘴边儿的一溜菜名给堵了回去。 “诶,我记得你今儿个是和老二媳妇儿去大安国寺上香了是吧?吃的斋饭?”老夫人接过下人奉上来的茶,揭盖抿了一口。 苏虞闷闷地“嗯”了一声。 蝉衣忽指着桌上的糕点碟子,道:“三娘晕倒前,吃了二娘送的糕点。” 一旁的连翘也跟着添油加醋:“三娘本不想吃的,二娘说这是她亲手做的,非要三娘尝些,不然就是坏了姊妹情分。” 老夫人最见不得家宅不宁,立马皱了眉问:“是这糕点的问题?” 蝉衣低眉顺眼地答:“这是核桃酥,郎中说三娘不宜多进核桃。”她说着惶恐起来,一下子跪了下去,“是奴婢的不是,让三娘误饮了一大杯晨时的凉茶,又吃了好些核桃,引得三娘血液乱行昏了过去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头痛地摆了摆手,又瞪着苏虞半是心疼半是气:“你就可劲儿地折腾你自个儿吧。行了,好生养着吧。”语毕,转身出了灼华院。 看着老夫人离去的背影在眼帘里彻底消失,苏虞这才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她一时任性贪杯,后果这般严重。她心知肚明,此次突然晕厥,固然有凉茶和核桃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饮酒过量。 她只短促地晕了一瞬,便清醒了,转头呕吐起来,赶在郎中来之前灌下一大碗醒酒汤,又赶紧沐浴洗去一身酒气。好在祖母一直以来有午睡的习惯,来迟了,这才没叫她瞧出端倪。 这么一出下来,苏虞疲惫极了。 都怪这府上的人一惊一乍地把事儿闹得这么大,都怪苏瑶好巧不巧这时候送核桃酥,都怪那个谁在寺庙里偷偷藏那么多好酒 怪谁呢!都怪她自己!身子这般差,喝点小酒就撑不下去了。 苏虞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又做起了梦,梦见自己力挽狂澜,祖母父亲阿兄都好好地活着,整个苏家都好好的,可大家好像都不高兴。 她扯着祖母的袖子问她为什么哭,可是祖母没有理她。她又拦着父亲不让他走,父亲也没有理她,越过她径直离开。后来她在祠堂找到了苏庭,她撕着喉咙质问阿兄这个家到底怎么了,苏庭无动于衷。 她痛苦地摊在地上,却发现自己靠在了一个巨大的长条沉香木黑匣子上。好奇心驱使,她费劲地把它的盖子挪开,吓了一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c脆弱的c毫无生息的脸。 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苏虞满脸泪痕地惊醒。 前世她卒时,年仅三十三岁,不过寻常人寿命的一半。前半辈子蜜罐子里长大,不知人间疾苦,后半辈子腥风血雨,在夹缝里艰难生存,都不过短短十几载。 经历得越多,越能明白一切繁花锦簇都如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才是最可贵的,千金不可拟。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忽逢故人 ,苏虞一早起来梳妆打扮完毕,用过早膳之后立马赶到茶楼她提早好些日子央人订到的好位子。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她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一早准备好的香囊,静静地等着浩浩荡荡的状元游街。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冒出第一个人来,想必是状元郎了。 她听身旁人议论,今科状元名江行,布衣出身,京畿人士,弱冠之龄,以文辞犀利著称,面貌却不像他的文章那般锋利,端的是温润如玉。后头的榜眼名阎初,江南人士,而立之年,文辞上佳,见解独到,本人也是气度翩翩 后面的她就没听清了,因为她已经看到了苏庭,见他左顾右盼而不得,不由笑起来,正想把香囊扔下去,砸他个出其不意,不想被人抢了先。 她见苏庭对上她的视线,便笑得一脸揶揄。 可没想到阿兄还当了真,把香囊又原路丢了回去。 这多伤人家小娘子的心! 苏虞正着急,便见苏庭一个空翻又把香囊拿了回来。他本就常年练武,矫健的身姿加上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那一手竟像是故意耍帅似的,潇洒又风流。 苏虞心里好笑。她又转头眯着眼睛看那小娘子,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正欲睁眼细看,忽在那片人群中看到一个窈窕的青色身影。 苏虞手一顿,香囊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弧之后也随之顿住。 倏地,那个身影似是察觉了什么,往茶楼这边望了过来。 分明是极飘忽而无所指的一眼,苏虞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有一双透着刺骨恨意的眼睛将她牢牢盯住。 那人一抬头,苏虞立时便看清了她的脸。 一张妖娆的c让人赏心悦目的脸,却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裹在腥红的血液里惊扰她的梦乡。 徐采薇。 她手一松,香囊掉了下去,可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些。 眼见着那张脸那个身影眨眼间就要消失不见,鬼使神差地,她转头就跑。 苏虞一路跑下茶楼,挤进喧闹的人群,沸腾的人声有如吐着蛇信的毒蛇钻入她的耳中,在她脑袋里横冲直撞,吞食掉了她的理智。 忽地,她的手臂被人紧紧攥住。苏虞一惊。 “夭夭,你去哪?” 苏虞抬头,对上苏庭担忧而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 理智回笼。她费力地挤出一个笑来。 探花郎游街之时突然下马,和一小郎君当街拉拉扯扯,出了这一变故,周遭都静了一些。 苏虞眼角余光看见那抹身影进了街边的一家胭脂铺子。 她暗恼自己失态,又对苏庭笑了笑,道:“你下马做甚,我捡香囊呢,不小心掉下来了。” 苏庭将信将疑。苏虞晃了晃手臂,他这才松开。 那头的阎初在马上探身问:“苏兄,你作甚呢?” 苏虞催促:“阿兄你快去啊,叫大家都等你一人。” 苏庭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上马。 苏虞看着他上马,一眼瞥见一旁的蓝裙娘子,便对着苏庭的背影喊了句:“香囊的账回去再算!” 苏庭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遭又热闹起来。 苏虞一直弄不清她对徐采薇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刚进宫的那会儿苏虞挺得宠的,入宫没多久就晋了昭容之位,她平日又是一副仗势凌人的模样,宫中与她交好只有徐美人一人。 徐美人是徐御史徐肃的女儿,只比她进宫早一个月。 苏虞进宫的时候,徐美人身边的陪嫁侍女徐采薇便已经承了宠,封了宝林,宝林品级太低,不能独住一殿,便仍旧与徐美人同住。 她进宫没多久,徐美人便身怀六甲了,宫里多年不闻婴儿啼哭,热闹好一阵,苏虞也挺高兴的。只是没想到不出三月,徐美人便小产去世了。 太医判定是徐美人身子不宜有孕,造成一尸两命的结果,可苏虞认定这其中定有猫腻。 她暗中调查,在接近真相的时候,崔贵妃崔意如忽然拎着徐采薇去赵皇后赵苓那,状告她苏虞下毒谋害皇家子嗣,与徐美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徐采薇便是她的证人。 贼喊捉贼。 这案子还没审完,皇后就被废了,崔意如坐上了后位,这桩案子不了了之,徐美人也就这样不了了之地死了。 苏虞在徐美人生前住的宫殿里,掐住徐采薇的脖子,质问她是否还对得起她的主子。 苏虞让她跪在徐美人的殿前忏悔,她守着她跪,不跪满三天三夜不准起来。 可苏虞没想到,没撑过三天三夜的竟然是她自己。 父亲谋反,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入宫中,紧接着传来的便是苏庭带剑闯入大明宫的消息。 她的世界刹那间天翻地覆。 苏虞从朱雀门回宫时,脸上还带着苏庭自刎时的血。 她回到殿内,看到徐采薇跪伏在地上,衣裙被下腹源源不断淌出的鲜血染了个透。 她怔然地看着,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为何到处都是粘稠的鲜血? 苏虞恍惚间看见太监宫女们慌乱地把徐采薇抬进屋里去,蝉衣也拖着她去洗了脸。 她洗完脸,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听蝉衣说,差点又是一尸两命。 自那以后,徐采薇便一直躺在床上,人愈发地枯瘦,肚子却一天天鼓起来。苏虞也开始闭门不出,在自己宫里设了个小佛堂,日日诵经念佛。 徐采薇临盆的那一天,惨叫声虚弱又凄厉,苏虞在心里很虔诚地替她求过佛,恳求如来佛祖让她多活几年,可是佛祖不曾听见她的恳求,又或许只是听见了不想搭理她而已。 总之,徐采薇死了,在秦淮出世的那一瞬间。 正是这个脆弱生命的出世和徐采薇生命的消逝,让她惊醒过来。 秦淮被裹在襁褓里送进了嘉元帝的寝宫,没过多久,又被送了出来。生母卑贱c太医断定活不下来的儿子,嘉元帝自然嫌弃。 苏虞怀里抱着哭闹不止的秦淮,漠然看着太监们砸掉佛堂。 从此,那个天真烂漫的苏三娘便死去了。 活着的是七皇子秦淮的母亲,是大梁未来的皇太后。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烟花之地 ,雅间内,二人视线交错了一瞬,苏虞便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秦汜眉毛轻轻一挑,把茶盏搁在小几上,慢悠悠道:“有甚好解释的?字面上的意思。” 苏虞心里冷笑:“王爷这是在毁人清誉!” 虽说她上辈子秽乱春宫的事儿都做出来了,可她今生现在还是个未出阁的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哦?那你方才怎么不反驳我?” 苏虞翻白眼翻得像是眼皮子抽了筋。 她那会儿子要是出言反驳,叫老鸨瞧出来她是个姑娘家,然后把她轰出去吗!更何况她今日冒险翻墙出府可不只是为了来这平康坊走一遭。 苏虞颇有些咬牙切齿道:“王爷不觉得自个儿的言行举止太过孟浪了些吗?” 秦汜正欲开口接话,雅间的门忽被打开,四个姿色上佳的女子鱼贯而入。 他眯着眼笑,对着第一个进来的抱着琵琶的女子招了招手。 女子柔顺地在他身旁坐下。 秦汜抬手搭在她的香肩上,偏头低笑问:“适才苏三郎言孤过于孟浪,绿萝觉得呢?” 被唤作绿萝的女子,温柔一笑,信手拨了拨琵琶弦,道:“怎么会,定是这位郎君对王爷有一些误解。” 闻言,秦汜对苏虞挑了挑眉,像是在说“你看吧”。 苏虞眼角抽搐。从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心知争辩不过,索性闭口不言。 前世秦汜在她面前沉默极了,半点不曾表露过轻浮之态,还质疑过传言的真假,这辈子算是见识了。 她本因前世两人莫名其妙的纠葛,一瞧见他便不太自在,结果他这副模样,完全不似前世她认识的那个晋王,她反倒泰然自若了起来。 她视线从琵琶女身上轻轻掠过,渐而滑过其后的两名女子,末了,目光在最后一个进雅间的那名女子身上顿了数息。 与前头几个抱着琵琶c瑶琴,拿着竖笛的女子不同,她两手空空,着一件竹青色的十六幅高腰襦裙,袖长拖地。 徐采薇。 苏虞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忽而,琵琶声起,琴音紧随其后,接着笛音渐入,一截长长的竹青色水袖在半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圈儿。 苏虞抬眼,目光锁住那张半掩在水袖下的脸。 这张脸很美,浓抹胭脂之下越发透出一种妖娆的美。 宫里的女人个个都美得出尘,徐采薇这张脸在美人堆里也算得上是拔尖儿。她美在她的那双眼睛,细长细长,眼尾略弯稍向上翘,眼波流转之间摄人心魂。 她看着忽然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是不知何时在另一张脸上看到过,是前世见到徐采薇时所没有的熟悉感。 苏虞皱了皱眉,剪断这奇怪的思绪。 琴音袅袅,水袖悠悠。 这是苏虞头一次来这烟花之地,头一次听商女抚琴,确不副秦汜“开眼”之名,可这却不是她头一次赏徐采薇的舞姿。 这支舞曲名《绿腰》,徐采薇在宫宴上舞过一次。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彼时苏虞坐在一众嫔妃之中,闷着头剥荔枝,剥了也不吃,一个个摆整齐放在碟子里。 一舞临了,她懒洋洋抬眼一瞥,这才发现台子正中央的水袖美人是徐美人宫里的那个小宝林。 苏虞那时不甚在意宫里这些形形色色的女人,只听说徐宝林是徐美人的陪嫁侍女,跟着徐美人一起进的宫,后来被嘉元帝一眼瞧上,承了宠,封了个宝林。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苏虞在琴音里缓缓眯起了眼,她前世为何不曾想过,一个出身卑微的良家子何以会有这般惊鸿的舞姿。 琴音渐歇,一舞终了,苏虞收起神思,鼓了鼓掌。 她不经意间偏了偏头,又一次对上秦汜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眼神似笑非笑。 苏虞心里一跳,反思自己适才是否情绪太过外露。 视线交错,秦汜也不避开,问道:“三郎觉得这舞如何?” 苏虞一顿,“甚好。” 余光里,徐采薇挽袖走到秦汜身旁,在适才那个琵琶女坐过的地方坐下,拿起茶壶给秦汜添茶。 秦汜接过茶杯,押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三郎头一遭来这平康坊,就直奔倚红楼”他有意顿在这里,苏虞心里打鼓,不知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秦汜喝口茶,这才慢慢悠悠接着道:“想必是知道整个平康坊就数采薇的舞姿最为曼妙,特意前来一睹为快,对吧?” 苏虞一时语塞。 一旁的徐采薇接过话头:“王爷谬赞了。” 苏虞听她一口不甚流利的京白,微微发愣。她试探着问:“听姑娘口音,姑娘不是京城人吧?” 徐采薇颔首,应答如流:“不是,妾一年前才来的京城。” 一旁的秦汜低头喝茶,敛去变幻的眸光。 苏虞笑了笑,不再做声。 前世的徐采薇姓徐,是随了她侍奉了半辈子的主子——徐美人的姓。 徐美人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身边侍奉了十几年的侍女却连一口流利的京白都讲不出是何等的蹊跷! 苏虞终于明白自己今日第一眼看见徐采薇时的惊慌从何而来。 那是一种以为自己预知一切早已胜券在握之时,却突然发现有什么脱离掌控的慌乱。 前世到底还有多少她被蒙在鼓里的事?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以一介风尘女的身份进宫做了嫔妃,诞下皇子,不幸难产去世,又在数十年后被她亲手追封为圣母皇太后? 难不成是嘉元帝微服私访之时碰见不幸沦落风尘的名妓采薇,一见倾心,将之带回宫中,又烦言官弹劾,索性给她安了个徐美人陪嫁侍女的名头? 简直荒唐。 史书云,承德帝秦淮,生母徐氏,养母苏氏。 可史官和她一样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姓徐。 苏虞眯着眼睛看这个女人,低眉顺耳c半身风尘气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对。一个风尘女天大的能耐也翻不出这平康坊。这之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会是什么人呢? 苏虞呼吸一顿,看向一旁的秦汜。 他自顾自品着茶,目光很散,眼神似醉非醉地掩映在茶水蒸腾的雾气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虞暗自心惊。 这人眼眸中盈盈笑意的背后恐怕是一渠深潭。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郎才女貌 ,苏庭一路拉着苏虞回府, 一路上晚风拂面,把他的醉意驱散得干干净净。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甫一进府,他松开苏虞的手, 道:“你给我老实交代,怎么跑窑子里去了?” 苏虞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你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游街时是想往哪儿跑呢?那么多人就不怕被挤到啊?还有,你怎么跟晋王混到一起去了?是他带你去的倚红楼?”苏庭越说越恼。 苏虞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懵了, 她张口欲言, 可半天都没挤出一个字来,末了, 索性“哼”了声, 道:“那你怎么和阎初混到一起去了?又是喝酒又是逛窑子!” 苏庭立马接茬:“这是两码事儿!我和阎初有同榜之谊, 日后在仕途上就是人脉,我一男子喝点小酒无伤大雅, 别以为你阿兄我不知道,上回你昏倒就是因为你饮酒过量,再则,你一个姑娘家, 和外男混在一起去逛窑子像什么话!” 苏庭俨然一苦口婆心c谆谆教诲的好兄长。 苏虞怔了下。 他怎么知道她那日是喝了酒? “你前些日子冷落起卫霄,我还以为你长大懂事了, 知道分寸了, 怎么转眼招惹上晋王?你得明白, 天家人再无锋芒的也都不是好惹的货色, 指不定他是深藏不露呢!藏着掖着的才更可怕。”苏虞一面说, 一面皱起眉。 苏虞敛眸,阿兄倒是比她看得清得多。 苏庭接着道:“夭夭,你已经及笄了,要嫁人了,你在苏家闯了天大的祸也有父亲和你阿兄我顶着,可若是以后嫁了人,你要是再这么任性妄为,受了委屈,我们连心疼都是鞭长莫及。” 闻言,苏虞沉默了一会儿,心道自己醒来的这些日子委实是任性了些,今晚也的确太过冒进,纵然要打探虚实也不该自个儿跑去那烟花之地。 说起成亲一事,她原想着只要不进宫怎么着都行,就算嫁得不如意,她可不会受了苦打碎牙往肚里闷,总有法子把不如意过得如意。 苏虞眼珠子一转,抬起头来又是嬉皮笑脸:“阿兄都未成亲,做妹妹的急什么。” 苏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苏虞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旋即笑嘻嘻道:“大不了我招一个上门女婿呗,一辈子待在苏家,入赘的话无甚身份地位最好,有才有貌就行,可以给他在朝廷里谋个清闲的文职,我也用不着去侍奉公婆,更不用去看婆家脸色。阿兄你可得好好把我头顶上这天给撑稳了,让你妹妹我只管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苏庭听了这话,想了想竟也觉得这主意似乎十分可行。 他张口正欲接腔,忽被苏虞一声厉喝打断—— “谁?” 苏庭转头看去,望见屏风后的一小片藕色裙裾。 苏虞被禁足半月,罚抄女诫。 苏瑶那小蹄子长这么大,最擅长的除了听墙角就是告状,二婶娘吴氏也不知是哪听来的“权贵之家教育犯了错的小娘子们都是罚抄《女戒》”,见天儿地撺掇祖母罚她抄东西。 从小到大抄的还少了?这状也照告不休。 祖母这回也是真的被她气得不轻,苏庭金榜题名,今儿府里办了宴席,请了不少宾客,她却只能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外头热热闹闹的,让她怎么好好抄东西? 苏虞摊开苏庭前些日子给她送过来的冷金笺,蘸笔落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她自是不会老老实实抄《女诫》。 按《女诫》规定的女子行事准则来看,她苏虞决计是十成十的不守妇德。她实在不明白,修《汉书》c写《东征赋》的班昭为何要写下《女诫》这种文章,还引经据典,文采飞扬呢。 没写几个字,便来了位客人。是四妹苏珞。 “阿姊!”穿着一身五幅碧绫荷叶裙的苏珞如同精灵般窜进书房。 “呀,打扰阿姊了么?知道阿姊在书房,我应该晚些来的。”苏珞懊恼道。 苏虞笑笑,搁下手中的狼毫笔,道:“不碍事儿,我这正禁足呢,巴不得有人来找我说说话。” 苏珞叹气:“唉,昨个就想来看看阿姊的,结果被阿娘关在房间里练了一整日的女红。” 她说着又眉飞色舞起来:“今儿府里来了好多人,摆了上十桌宴席,宾客里不少夫人都带上了自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瞧着是都想争取世子哥哥这个金龟婿呢!” 苏虞“扑哧”一声笑了:“咱们珞娘还知道金龟婿呢。” 苏庭自打中了探花,就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对象,京城里那几大名门但凡家有适龄待嫁的闺女儿,无一不是蠢蠢欲动。 苏珞也跟着笑了笑,忽而想到什么,敛了笑意道:“那个乡下来的吴表姐前些日子就来府里住上了,我阿娘好像是想让表姐嫁给世子哥哥。” 苏虞挑眉,问:“吴静兰?” 苏珞轻轻“嗯”了声。 苏虞不加掩饰地冷笑一声。白日做梦。 她记得苏庭前世娶的妻子是李家十九娘,中书令李大人的嫡长女,陇西李氏的嫡支,妥妥帖帖的五姓女。 苏家这样的出身,能有个五姓女下嫁,实是再添荣光,且李十九娘素有才名,样貌也是不俗。 苏李两家议亲的时候,京城热闹了好一阵,皆道苏世子和李十九娘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可没等李家十九娘李宛嫁到苏家,苏家就垮了。三书六礼——聘书c礼书都已送到,迎书也已拟好,纳采c问名c纳吉c纳征c请期都已完成,只差了最后一步亲迎。 苏家倒了,李家翻脸不认人,烧了聘书c礼书,划清界限。 墙倒众人推。 这李家十九娘也是娶不得的。 苏虞忽然想起苏庭游街时接了一个貌美小娘子的香囊,还不知道那个小娘子姓甚名谁呢,也不知她今日是否有和长辈一同来参加阿兄的宴席。 书房里,苏珞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到苏虞的书案上写了一半的字,好奇道:“这是佛经吗?” 苏虞点点头:“嗯,般若心经。” 苏珞四处望了半天也没瞧见半本佛经,惊奇道:“阿姊竟都背下来了!” 她歪着脑袋问:“阿姊信佛吗?” 闻言,苏虞不禁有些恍惚。她信佛吗? “不信的,”她顿了顿,“依阿姊看,佛都是虚的,不过是无所寄托之人的灵魂栖息之地,或是走投无路之人的破罐破摔。” 此二者皆是前世的她。 苏家覆灭的消息传入宫中的时候,她像是失了魂,整日礼佛无欲无求。 徐采薇难产的时候,她走投无路破罐破摔,甚至动过把三十载的阳寿献给佛祖换得徐采薇多存息三年的念头。 她也曾想过青灯古佛,了却一生,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举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苏虞回神,发现苏珞一脸的若有所思,忙道:“莫听你阿姊我浑说,这想法太过偏激,只是我不信佛罢了。” 她这四妹最是单纯,自小跟她身后转,无论二婶娘把她拉回去苦口婆心地教育多少回也无用。 苏家二房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四妹。上回苏瑶落水,她还急急忙忙地为她理论呢。 前世苏家落败的时候,九妹不过才十二岁。甫一及笄,就被二婶娘匆匆忙忙地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而彼时的苏虞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今生,她一定要看着苏珞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过上该过的好日子。 闻言,苏珞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她为何不信佛,却把枯燥的佛经都背了下来。 苏珞正准备告辞,外头忽炸开爆竹声,噼里啪啦地。 苏虞听了半天,忽然心痒难耐,她对苏珞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外头声响太大,苏虞附在苏珞的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一个小丫鬟跟在一打扮艳丽的娘子身后跑,气喘吁吁地。 眼见着就要赶不上了,那丫鬟开口喊道:“表小姐,表小姐!您慢点儿!” 吴静兰窝了一肚子气,哪能慢得下来,她气冲冲地一个劲儿往前走。 侍女跟在她后头就差跑起来了,心里是怨声不断。 她怎么就这般倒霉,被差来服侍这么个主子。举止粗鄙不说,浑身都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还嫌三嫌四。 前些日子来的宁国公府,听说是二夫人吴氏娘家的侄女儿,乡下来的,初进门时的那打扮简直连她们这些侍女都不如。 听二夫人院里的小竹说,二夫人还盘算把这劳什子的表小姐嫁给世子。哪来的脸面? 况且就算这些天在二夫人那捯饬了一身行头,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哪配得上清俊绝伦的世子?痴心妄想。 这不,适才在世子的宴席上,又闹了笑话,竟然把漱口水吞了下去。一桌子的夫人小姐憋着笑,暗自鄙夷。 不料一个五岁的小娘子扯着她阿娘的衣角,一脸天真地问:“阿娘,为什么那个姐姐要喝漱口水呀?” 气氛僵了数秒,笑声就爆发了出来。这位表小姐当即就扔了筷子跑了出来。 吴静兰猛地转身,扯着侍女问:“你说,为何我明明还未吃完,那该死的就把漱口水呈了上来?” 侍女吓了一跳:“可可能是没注意到表小姐还在用膳吧。” “哼。”吴静兰松手,转身继续往里走。外头太闹了,她感觉每个人的笑声都是在笑她。 她越往里走,渐渐安静下来,宁国公府也越发显露出雅致的一面。假山流水,池塘水榭 真是穷奢极侈,又奢靡又讲究,她连喝口水都要被笑话。苏家不也是地里出来的,一朝变凤凰了,根儿都忘了,摆什么贵族的谱。 要不是姨母说能让她嫁给探花世子表哥,她才不愿意来这儿鬼地方成日受人奚落。 走着走着,吴静兰忽然止了步子,她看见池塘边有两个猫着身子的女孩儿在喂鱼,一个作小姐打扮,一个作侍女打扮。 她眯着眼细瞧,认出那个小姐打扮的是姨母的小女儿苏珞。 偌大一个国公府,称得上对她好声好气c和颜悦色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丫头了。 吴静兰提步走过去。 “珞娘,你在这做什么呢?怎么不在席上吃饭?” 池塘边,苏珞往鱼儿聚集处抛了一把鱼食,闻声回头,一眼瞧见这个吴表姐。她笑着答:“喂鱼呢,已经吃过了。表姐吃好了?” 吴静兰还未吃完就搁筷跑了出来,自是不曾吃好,她脸一拉,硬邦邦“嗯”了声。 苏珞有点不想搭理这个阴阳怪气的表姐,她和和气气地笑了下,转头又喂起鱼来。 吴静兰索性也蹲在她身边去看池塘里的鱼。这丫头不也是规规矩矩教育出来的,这么蹲着喂鱼也不像个大家闺秀啊。 苏珞和她一旁的侍女都各自埋头喂鱼喂得开心,吴静兰一个人在那傻里傻气地蹲着,她忽然又来了气,突然伸手去抢苏珞侍女手里盛鱼食的瓷盏。 侍女打扮的苏虞一个没留神,手里的鱼食竟被她抢了去,怔了一下。 吴静兰拿过鱼食后,抓起一大把一股脑全丢进水里。 苏珞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苏虞回过神来。什么人啊这是? 说抢就抢,半点礼貌和教养都没有。有她这样喂鱼的吗?!成心想撑死这些傻乎乎只知道吃的鱼儿。 她养这些金鱼儿容易吗,这样被人糟践。 她赶紧随手在地上捡了个石子扔进水里,轰走正胡吃海塞的鱼儿们,然后猛地站起身,对着吴静兰厉声道:“还回来!” 吴静兰气还没消,又涨几分,这府里主子们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合着连个下人都敢对她大呼小叫。她拿点鱼食怎么了? 吴静兰把装着鱼食的小瓷盏往地上一丢,站起身来,抬手就准备给这个不知好歹c主仆不分的小丫鬟一个掌掴,给她长长记性。 “怎么对主子说话的呢?” 谁想她这手还没挥下去,便被人半路截了胡,手腕子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攥住了。 吴静兰转头去看,她的世子表哥正一脸阴沉地盯着她,手里掐着她的手腕。 苏庭阴着声一字一句道:“她怎么说话用不着你管,你也不是这府里的主子。” 苏虞翻了个白眼,转头准备去捡起吴静兰扔在地上的瓷盏,手还没伸出去,一只纤纤素手跃入眼帘将之拾起。 苏虞抬眼去看。 李家十九娘李宛正仔细地拿帕子擦瓷盏,末了,笑着递给她。 苏虞笑了笑,对着那头刚松开吴静兰手的苏庭道:“阿兄,不介绍介绍?” 池塘边的这场小闹剧最后由吴静兰收拾行李从后门坐马车离开结束,吴氏“表哥娶表妹亲上加亲”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苏虞也压根儿就没把这号人放在心上。 前院的宴席还未散,苏庭吩咐苏珞领着李十九娘回前院,自个儿则领着苏虞回她的院子继续禁足。 苏虞叹气。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就是出来透口气,瞧瞧她养的那些宝贝金鱼儿吗?全被那个傻里傻气的表姐搅和了。 她又想起适才和苏庭一同出现的李宛。这俩人是在闲逛宁国公府?什么时候进度如此飞速了? “你要娶李宛?”苏虞抬头问苏庭。两人并肩走,隔得很近,苏虞仿佛这才发现她的阿兄已经长得这么高了,高到她要费些力c抬起头才能和他面对面地说话。 苏虞微微有些怅然。 苏庭也的确年纪不小了,十七岁,翻年就十八了,也到了要定亲娶亲的时候了。 上辈子阿兄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年,她却在慢慢老去,年岁渐长,反倒一直觉得苏庭要比她年轻。想来她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多么好的年华。 “嗯?”闻言,苏庭愣了下,旋即道:“也许吧。” 苏虞忽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道:“我不许你娶她。” 苏庭失笑,他抬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问:“为什么?你不许就不许啦?父亲和祖母都挺满意李小娘子的。” 苏虞拂掉他的手,冷着脸道:“我说不许就不许。” 苏庭一怔。 李宛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这宝贝妹妹?适才捡瓷盏两人不是挺和谐的吗? 苏虞看着苏庭,一字一句地斩钉截铁道:“我不喜欢她,所以你不能娶她。” 苏庭“扑哧”一声笑了,转而敛起笑意,郑重其事地答应:“好。” 不得她这小姑子喜欢的妻子不娶也罢。管她是什么高门贵族,什么五姓女,他苏家也不稀罕。 况且他妹妹向来不会无理取闹,她不喜李宛,自有她的道理。 苏虞本以为还要多费些口舌应对他诸如“是我娶妻又不是你娶妻,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这种话,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吉祥如意 ,眼见着麟德殿渐渐显露出来, 里头早已是张灯结彩,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苏虞掐掉了神思, 跟着众人一同进了殿。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进殿之前,她听见父亲转头问阿兄:“上回那个李小娘子你觉得如何?若是可以的话,早些择个日子把亲定了。” 苏庭有点支吾:“父亲,儿子现在还不想成亲。” 苏遒一个眼刀过去, 问:“怎么, 李小娘子不好吗?” 苏庭皮笑肉不笑。 半晌,苏遒叹口气:“罢了, 也不急, 你自己做决定吧。” 他说着顿了顿, 又接着道:“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挑个自己喜欢的, 不用顾忌太多。” 苏庭笑眯眯地“哎”了声。 这下苏虞是彻底看出他对李宛没什么感情了,难怪答应得那么快。 她又突然想起苏庭游街时给他送香囊的那个蓝衣美人儿,按说她对京城贵女们的脸应是和朝廷大臣的脸一般熟悉的,毕竟京城就这么大, 贵女们最后也都成了内外命妇。 可她就是想不起来那个蓝衣小娘子到底是谁,偏偏又有几分眼熟, 定是在哪见过。 难不成是她府上官衔儿品级太低, 没和她见过几面?虽说京城的贵族圈子就这么大, 里头也是分门别类划了好些小圈子的, 各自为营。 三品为一阶, 一阶一个圈子,且世家与新贵之间也是有各自的圈子的。 罢了,有缘再见,无缘不见,随缘吧。 苏虞敛起万千思绪,她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一块穿着的小银牌。以前总挂着的是卫霄送的那块玉佩,自醒来瞧见便摘了,今儿出门急,随手从首饰盒里拿了这块银牌挂着了。 这银牌有些分量,上头刻的是“如意”二字,雕工精细,只是设计的却是不对称的,一边是平整的直边,一边是弯弯曲曲波浪似的起伏的曲边儿。 苏虞手指摩挲着曲边儿,这才想起这块小银牌是一对儿。 另外一块是金的,上头刻的“吉祥”,也是一边平直一边弯曲,却正好与她这块银牌相反,是以摆在一起正好能契合上,拼成一个完整的四方块儿,也就是“吉祥如意”。 苏虞记得这一对儿金银牌是在她幼时同兄长随父亲北上视察,路过凉州时,凉州刺史赠与他们兄妹二人的。刻着“吉祥”的小金牌挂在阿兄苏庭的脖子上,另一块刻着“如意”的小银牌挂在她的脖子上。 父亲推脱良久,到底还是收下了,转头又回了份谢礼,只可惜苏庭的小金牌在凉州的第二日便不慎弄丢了,惹得父亲一阵责骂。 奇的是,前世苏庭身死多年,彼时的苏太后清明私下去给他扫墓,竟在墓前松动的泥地里挖出了那枚丢失了二十多年的小金牌 甫一进殿,便能望见高台之上前后中毗邻的三座大殿和东西两侧遥相呼应的郁仪楼和结邻楼均是张灯结彩,殿内人影幢幢,好不热闹。 酉时开宴,时辰尚早,女眷们大多结伴沿着回廊赏景儿,官家们早已在偏殿里喝起了小酒,小辈们则在亭子里雅歌吟诗,或是玩些诸如投壶之类的游戏。 当今士大夫宴饮时素来喜欢雅歌投壶:雅歌,即为吟诗作对;投壶,便是把箭矢掷进瓶身粗瓶口细c里头盛了红豆的瓷瓶儿里,投中多的为盛。 苏家一行兵分几路,苏遒一早便被拉去品酒,苏庭也加入了投壶的行列,吴氏把她们三个姑娘家丢在亭子里,便跟着几个交好的夫人去欣赏这座富丽堂皇大殿了。 亭子里对对子的比试正如火如荼,苏虞寻了个石凳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苏瑶挤进人群,出口成章,大出风头。 苏虞翻了个白眼。苏瑶在吟诗作对这方面素来资质平平,也不知她为了能在今日大放异彩费了多少心思。 苏瑶一举赢了,越战越勇,又出一题,正等着对手接腔应答,忽闻亭子对面的场地上传来一声喝彩—— “进了!” 苏瑶转头去看,只见一众世家子弟簇拥着一个人,有如众星捧月。原是当朝皇太子秦洋投壶命中。 她听见身旁的贵女们议论开来—— “听闻太子妃久无所出,皇后殿下要在今日寿宴上为太子择一侧妃。” “太子妃病弱,且又风闻她自小产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说着,那姑娘压低了声儿,“怕是要不行了。” “真的?那这侧妃进门岂不是不日就” 苏瑶眸光变换,心跳漏了一拍,默默在心里把那姑娘没敢说完的话补全—— 不日就能取而代之。 喝彩声传来的时候,苏虞也偏头去看,瞧见得意洋洋的太子,视线未顿,便又看见人群中跃跃欲试的苏庭。 正欲收回视线之时,忽然发现苏庭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娇俏的身影。投壶多是年轻郎君们在玩,但也有不少女儿家在一旁观看,为自个儿相熟的郎君喝彩鼓劲。 那头的苏庭接过仆从手里的箭矢走上前去,那个身影也随之偏过了头。 苏虞嘴角微勾。果然是那个扔香囊的姑娘。 苏虞眯起眼细瞧,捕捉到了她看向苏庭的一个眼神。 苏虞微怔。 那是一个饱含倾慕c崇拜c欣喜却又欲语还休的眼神。 苏庭三发三中,一片叫好声中,陆锦姝偷偷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小金牌,把它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摩挲。 她已经像这样子摩挲了很多年了,连小金牌上头刻着的“吉祥”二字都变得圆润起来。 她端详片刻,正准备将之妥善收好,忽然手里一空,小金牌被人从身后拿走了。 陆锦姝心里一慌,赶紧转过身:“还给” 那个“我”字还未从喉咙里蹦出来,便又滑进了肚子里。 苏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勾着小金牌的红挂绳,以手为中心转起来。 陆锦姝哑口无言。 苏虞不认识她再自然不过了,她陆锦姝的父亲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儿,隶属于中书省的右补阙,与从八品的右拾遗共掌供奉讽谏。近些年嘉元帝越发的独断专行,她父亲这样的谏官越发地没出路。 但她却不可能不认识苏虞,一方面苏虞是满京城皆知的宁国公的嫡长女,身份金贵;另一方面,她是苏庭的亲妹妹啊。 苏虞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小金牌放在掌心,又把自己腰间挂着的小银牌解下来与之放在一起,两块金银牌拼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四方块。 “吉祥”“如意”失散这么多年终于重聚了。 苏虞端详片刻,不紧不慢地问:“还给谁?” 陆锦姝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彻底哑了嗓子。她手里下意识地揪着衣摆,慌乱极了,又是心痛又是尴尬。 她正踌躇着开口,苏虞忽然凑过来把小金牌塞回她的手里。 陆锦姝这下是又惊喜又讶异。怎么还给她了? 苏虞凑过去在她耳边问:“你喜欢他,对吧?”虽是问话,语气却十分肯定。 陆锦姝一下子红了耳垂。 苏虞嘻嘻笑起来:“那你想嫁给他吗?” 她话音刚落,那头的苏庭反身一掷,又是命中,那只瓷壶里头的箭矢都快放不下了。 阵阵喝彩声中,陆锦姝轻轻道:“想。”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匕首与簪 ,阵阵清脆的琵琶声里, 苏虞虚拢着拳托起下颌。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徐采薇恐怕正是这个时候进的宫吧,她是怎么混到教坊里头去的? 苏虞下意识地往对面亲王所坐之处看,视线里秦汜正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她皱眉, 席上众人喝酒均是浅尝辄止,这人喝这么多酒作甚? 苏虞收回目光,偏头往高台上看,恰恰捕捉到嘉元帝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异, 惊艳有之, 讶异有之。 瞧见美人惊艳合情合理,可嘉元帝看到徐采薇为何会感到讶异?甚至, 那讶异多过了惊艳。 一舞终了, 苏虞盯着徐采薇退了场。 转头, 瞥见嘉元帝正对着身旁的总管太监李忠国附耳吩咐着什么。 苏虞眨眨眼。 这是要将徐采薇纳入后宫了? 一个舞姬到底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呢?姿色上佳不是理由,宫里的女人一个赛一个地貌美, 光是美貌绝不足以嘉元帝冒着被言官弹劾的风险迎她入宫。 苏虞手里又开始揉捏起葡萄,一旁的苏珞叹气阻她,她也恍若未闻。 蓦地,她回过神来, 四顾之下唤了个小宦官至近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宫中趣闻。 苏虞也知道宫里的事儿多半不能妄议, 她胡扯瞎诌地一会儿问这麟德殿占地多广, 一会儿问御花园有无莲花池, 一会儿又问这宴席上的葡萄是何地上供的。 活像个第一次进宫见世面, 瞧着哪哪都新奇的小姑娘。 小宦官低眉顺眼地答话。 他看着不起眼, 说话倒有条有理,问什么也都答的上来。 苏虞似是无意中问了句:“适才那些跳舞的舞姬都是教坊里的吧?献完舞便回教坊去了吗?” 小宦官答:“回苏三娘的话,确都是教坊里的。如今这个时辰应是在偏殿歇着。” 苏虞轻轻挑眉。 小宦官补了句:“后头应是还有两场舞曲,舞姬们虽是分批,但今晚应都是候着所有的表演结束再行一同出宫。” 苏虞点点头:“这样啊。” 她有点坐不住了。 与其在这坐着听着歌舞笙箫,胡思乱想,还不如亲自去一探究竟,以解心头之惑。 她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宫中之事。 又聊了会儿,她打赏了小宦官,命他退下了。 小宦官拿了赏银,不声不响地退到一旁。 苏虞理了理思绪,片刻便转头对苏珞和蝉衣道:“我去更衣。” “更衣”是委婉的“如厕”,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正欲起身,忽想起什么,问蝉衣:“今儿出门是不是带了件斗篷?” 蝉衣点头,翻出一件白底绣仙鹤的斗篷递给她。 苏虞解释了句:“夜里外头凉。” 凉倒是其次。 事情超出了她的掌控,她总觉得不安,况且这大明宫如今已不是她的天下,她得谨而慎之。 她拿过斗篷,也不急着穿,拿在手里,随后起身。她摆手示意蝉衣不要跟着,一个人出了喧嚣的大殿。 宫里人多眼杂,目标越小越好。真被人瞧见了,胡扯她迷了路,误打误撞也说的过去。 苏虞穿上斗篷,带上帽子,拢了拢帽沿。 徐采薇退场有一阵子了,七弯八绕得知了地方,她便赶紧轻车熟路地直奔而去。她在这宫里待了近二十年,连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更何况是路。 时间并不充裕,打探一番之后还得尽早回去,她摸黑走了近路。小路人少,她反倒觉得安心。 穿过这片树林,便是那小宦官说的偏殿。 苏虞走着走着,忽然发觉后头有人跟了上来,四周黑得两手不见五指,她心下悚然,赶忙偏了方向加快脚步走过去,躲在一颗树后。 不一会儿,那人沿着她原来的方向走过,又在前方不远处停下,苏虞靠着树,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树林很静,那头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何事?”毫无温度的男声率先入耳。 苏虞一惊。 那头静默一会儿才有人接茬:“王爷我不想进宫了,你让我回去吧” 苏虞眼皮子狠狠一跳,这下可让她逮着秦汜和徐采薇之间的秘密了。 那头秦汜皱眉,冷声道:“从一开始便告诉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王爷。”徐采薇声音里满是哀求。 秦汜却毫不动容,声线越发凉下来:“记好你该做的,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往后在宫里,你我二人便当做从未相识,切不可有丝毫露馅。” 苏虞在黑暗中眯起眼睛。 徐采薇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忽见秦汜猛地转身朝身后不远处的那棵树飞奔过去,架势凌人。 那头的苏虞察觉到动静,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立马朝反方向跑去。 未跑出几步,斗篷的帽子脱落,耳后的风声愈发分明,她自知无法逃脱,遂猛地转身拔下头发上的簪子,朝那人刺过去。 正庆幸簪尖抵住了那人的心口,泛着凉意的刀光已吻上她的脖颈。 苏虞心跳停止了一瞬。 长簪拔下,一头青丝散落下来,晚风将之吹起,遮住了她半张脸庞,却遮不住慌乱。 她握簪的右手微微地颤抖,下意识蜷了蜷左手,发现左手手心还捏着个葡萄,早已被她捏烂,汁水沁出,糊了她一手。 苏虞尽力平稳着呼吸。 苏太后呀苏太后,你可曾想过这个曾与你同床共枕度春宵的男人,有朝一日会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秦汜在黑暗中借着稀薄的月光瞧了半晌才瞧出这个胆大包天的偷听者的身份。 他用刀面摩挲了一下少女光滑细嫩的肩颈,苏虞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却毫不示弱地用力顶了顶簪子。 可她再用力也只不过刺破了秦汜一层外衣,连里衣都未刺到,遑论血肉?但她却仿佛已经感受到脖颈处刀尖划破皮肤传来的刺痛感。 秦汜这是在警告她,她这小小一只簪子威胁不到他,但他的匕首却能在顷刻间了结她的性命。 她还不曾看见苏家安稳地度过劫难,还不曾看见兄长娶妻,她怎么能死? 苏虞心里头思绪翻滚。 不,这人决计不敢在大明宫内,在太后寿宴之时杀人灭口。不然他如何对宁国公府交代?何况就算只是伤了她,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苏虞睁大眼狠狠地将他瞪住,一双眸子在月色里亮得吓人。 秦汜也不言不语,目光凉凉地看着她,刀光分毫不偏。 周遭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静谧的树林中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僵持几欲打破。 苏虞心里一动。 她瞥了眼不远处黑暗中不知所措的徐采薇,轻轻笑起来,低声道:“不知六公主瞧见眼下这情形,会不会以为王爷在这儿私会新欢?” 秦汜挑眉:“你约了六妹?” 苏虞拿簪子的手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她面上漫不经心道:“是啊,三娘与师出同门,逢此机会,探讨探讨。” 说话间,脚步声逐渐逼近,秦汜目光游移了一瞬。 正是这一瞬,苏虞猛地抬手,簪子袭上他的衣襟掩不住的脖颈。 刹那间,秦汜回神,察觉到脖颈处传来的痛意。 与此同时,脚步声也停了,传来年轻女子的说话声―― “采薇,你怎么在这儿还不回去?下一场舞该准备上场了。” 徐采薇含含糊糊应了声,往这边瞟了一眼,跟着来人走了。 脚步声渐远。 秦汜脖颈处的痛意愈发明显。 “呵。” 刀锋与簪尖。再次陷入僵持。 苏虞始终维持着蓄势待发的姿势,簪子上的珠花因为她过于用力而嵌入掌心。 秦汜眯着眼研判眼前的这个姑娘。 竟被她娇小孱弱的样子给骗了去。 僵持半晌,秦汜抬起垂在身侧的左手,握住了苏虞纤细的手腕子。 苏虞一僵,瞪着秦汜。正当她准备往里刺的时候,脖颈处的匕首滑落。 她的手霎时间脱了力,再难前进半寸。 秦汜握着她的手腕子,将簪子从他的脖颈处移开。 移至半空中,苏虞赶紧甩手挣脱。 秦汜摸了摸脖颈,触到一小片濡湿。 “啧。”他瞟了眼苏虞手里虚虚握着的簪子,漫不经心地笑了声。 倏地,苏虞一个不留神,手里就空了。 再一回神,那簪子便在秦汜手中,正被细细地把玩。 苏虞深吸了口气。 秦汜把玩半晌,忽然倾身凑过去,在她耳边轻声道:“孤与三娘做个约定,孤替三娘绾好发,三娘便当今日不曾散过发。不知三娘意下如何?” 他的呼吸全部喷洒在她的耳边,苏虞僵住,喉咙缝里半晌也没能挤出半个字。 秦汜又是一声轻笑,提步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拢住她散落的青丝,拨过她脸颊边的碎发,几个回转,用那支刺破他脖颈的簪子替她松松挽了一个发髻。 手法倒是老练。 苏虞一动不动,心跳漏了一拍。 她明白他的意思。二人各退一步,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他此时此刻难以伤她分毫,但不意味着出了宫之后还是如此。 要想安稳度日,便要把今日所见所闻之事烂在肚子里。 但同时,这也是她手心里牢牢握着的他的把柄。想动她,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苏虞转头,望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苏虞回到麟德殿内,歌舞未休。迎着苏珞和蝉衣焦急的目光,她赶紧回了座位。 “阿姊,你去哪儿了?怎地去了这般久?”苏珞扯着她的袖子问。 苏虞支吾道:“有点事儿耽搁了,”她摸到左手掌心的黏腻,便道:“能借一下珞娘的帕子吗?” 苏珞赶紧拿出帕子递过去,心里疑惑她怎么又把葡萄揉烂了。 这是和葡萄多大仇多大怨? 苏虞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起手来。她余光里瞥见对面秦汜也进殿落了座,想起适才树林里那匕首上的戾气,手轻轻抖了一下。 一旁的蝉衣看着自家主子出门前她亲手梳的发髻大变了模样,欲言又止。 苏虞擦完了手,又瞥见那头的秦汜起身离开了。 这又是去哪儿? 她端起桌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一时间心乱如麻。 不经意间偏头,忽见上首的赵皇后告了病先行离去,她的身影刚消失于正殿内,赵皇后身边的宦官便走到了吴氏这一桌。 那宦官捏着嗓子道:“苏二夫人,皇后殿下有请。”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风花雪月 ,苏虞下了马车, 独自一人走进大安国寺。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太后寿宴,普天同庆,宵禁暂休, 寺里头有零零散散几个香客。 苏虞一路穿过大雄宝殿,往寺庙深处走去。 她来到那座废殿前,老旧的木门依旧不曾落锁,轻轻推开一条缝, 几丝月光透了进去, 照见一地的死寂。 苏虞猛地推开门,木门抗议般发出“吱呀”声。 她提步跨过门槛, 裹着一身清凌的月光走了进去。 环顾四周皆无人。 苏虞怔了一下。 前世她误打误撞进殿的时候, 那人便已在殿内, 兀自悄无声息地饮酒,冷眼看着她哭得撕心裂肺。 应是比她来得早些。上辈子她和父亲祖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辗转到这大安国寺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这会儿子时辰尚早,倘若待在这里守株待兔的话一定能揭开那假和尚的庐山真面目。 苏虞在殿内晃荡了几圈,又去佛龛的柜子里数了数酒坛子,一坛不少。 不知怎地, 她忽然就泄了气。 那假和尚和她有甚干系?身份成谜又如何?值得她大晚上在这候着吗? 苏虞提步往外走,走到半路又生出几分悔意。 不论假和尚是谁, 他于她都有赠酒之恩。 况且, 整个大梁能配金鱼袋的屈指可数, 任何一枚金鱼符都能在朝堂上引出不小的波澜, 而目前朝堂暗里的紧张局势让她不得不对每一个重臣贵胄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太后寿宴之日, 夜半佛寺饮酒的假和尚可不正是漏网之鱼? 如今已容不得这张网有任何差错。 纵然她早已知晓苏家落败的幕后推手,可她还未谋划出详尽的计策应对那些中伤与陷害。 她原本想着只要能阻止父亲上战场,让父亲安安稳稳呆在京城,嘉元帝就无法把那“通敌叛国”的脏水往父亲身上泼。 可一日不打消嘉元帝的疑心,源源不断的c各式各样的脏水无时不刻蓄势待发。 且瞧着父亲今儿这模样,劝他安安心心留在京城恐难于上青天。 如今尚是暖春,可隆冬的噩梦从今夜起已然铺陈开。她得开始好好谋划一番了,不让自己重蹈入宫的覆辙只是第一步。 要开始收网了。 容不得任何漏网之鱼。 苏虞轻叹口气,皱着眉走出了大安国寺。 甫一出寺,忽瞥见一抹素色衣角。 一如记忆里那假和尚的素裳。 苏虞猛地转过头去寻,却只望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衣着华贵,通身气派。 她大喊一声:“站住!” 那人脚步顿了下,慢慢转过身来。 苏虞的呼吸有一瞬的静止。 竟是晋王这个风流浪荡子。 怎么又碰到他了?! 秦汜转身瞥见苏虞,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不由一声轻笑,道:“三娘且放宽心,孤定不会食言而肥,再行追究今晚之事。三娘发已绾好,事情自是一笔勾销。” 言语间轻松得仿佛适才宫中的那些针锋相对都不曾发生。 苏虞想起小树林里秦汜替她绾发的场景,想起那根染了血的簪子,想起那只匕首刀尖的凉意,心情越发复杂。 秦汜再开口,笑意就淡了些:“时辰不早,孤先告辞了。” 苏虞没应声,她皱着眉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之人,无甚所获。 正在秦汜准备转身的时候,苏虞忽瞥见他暗金纹圆领袍下的一截素色衣角,粗糙的麻衣从做工精良的圆领袍的下缘露出一小截,甚是违和。 她目光上移,便如意料之中地瞧见他腰间挂着的金鱼袋,再往上,那只金镶玉的发冠也似曾相识。 假和尚便是秦汜?! 苏虞深吸口气,对着他的背影问:“王爷去哪?” 秦汜顿住,语气很淡:“回府。”话音落了,他提步就走。 回府脱掉外袍再折回这寺里饮酒吗? “王爷何以披麻?”苏虞又问。 秦汜脚步顿了下,却未停,一面走一面道:“家母忌日。夜深了,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下,他声音里半点残存的笑意也不剩了,甚至添了几丝若有若无的阴鸷。 苏虞听得心里一凉。 也不知他这是在警告她把徐采薇的事烂在肚子里,还是提及他生母触了他的逆鳞。 亦或两者都有。 徐采薇之事决计没完,秦汜绝无可能放任她握着他把柄成为心头之患。 她得想办法应对。 至于秦汜的母亲 京城里都知晓,秦汜的生母徐妃是一个禁忌,可已经很少有人能说清到底何以禁忌,当年风闻过只言片语的也是三缄其口。 苏虞他们这一辈对上一辈竭力尘封的事自是无从知起,但她好歹也是在宫里混了十几二十年的老人了,自是知晓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 外人只道徐妃是大将军徐凛之女,徐大将军跟随嘉元帝南征北战的时候,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嘉元帝,也就是后来的徐妃。 可外人不知道的是,徐大将军只比这所谓的女儿徐妃长了十一岁。 宫里有传言说徐妃是徐将军的侄女,也有说法云徐妃是徐将军打仗时捡的孤女。 言至于此,倒也不重要了,徐妃禁忌的不是出身,而是她的死。 苏虞记得,徐妃死后多年,嘉元帝曾无意间提起过她,神色语气里很是念念不忘的样子。 但这似乎并不妨碍嘉元帝视徐妃之死为耻辱。 徐妃是上吊自尽的,一尸两命。 传言云,徐妃腹中死去的孩子不是嘉元帝的血脉。当年甚至有人来用这事儿做文章,来怀疑秦汜的身份,最后不了了之。 徐妃葬得潦草,那会儿子大梁初立,皇陵都还未建成,可待皇陵建成了,嘉元帝也无迁徐妃墓的意思,徐妃的墓就这样在皇陵外头孤孤寂寂地立了这么些年。 她刚入宫那会儿,同嘉元帝一行去皇陵祭祀的时候还曾偷偷给徐妃烧了点纸,上了三根香。 只是没想到徐妃的忌日竟恰好撞上了张太后的寿辰。 如此说来,秦汜夜半在寺庙里饮酒也就有了缘故。 她只依稀记得徐妃是死在庙里的,哪座庙不得而知,如今看来定是这大安国寺了,指不定就是那座废殿。 可听闻秦汜与生母徐妃之间自小就十分冷淡,徐妃对这个儿子向来不怎么关心,当年徐妃被逼惨死,做儿子的秦汜也一声不吭。 如今在这披麻戴孝又是为何? 还有徐采薇。他不惜费劲力气把徐采薇安排进宫用意何在? 苏虞想起徐采薇那双妖媚的桃花眼。 徐采薇和徐妃之间一定有什么血脉联系。可徐妃身份成谜,徐采薇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呢? 寺前,苏虞仍站在原地,秦汜脚步不停,背影渐渐模糊。 苏虞忽然有一种无力的疲惫和心酸。 她恍然察觉到她通过条条推理得出的“秦汜决计不会杀她”的结论背后,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她终究无法把上辈子同他的肌肤相亲视为乌有。 她曾安安心心地把后背交付给他。 秦汜是个谜。她上辈子难道半点不曾察觉吗? 自是不可能。 可她无意深究,甚至于不敢深究。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垂帘太后。 她只是一个合格的复仇者。抚养秦淮,执掌政权,都不过是她复仇的武器罢了。 大仇得报,她就无心管辖这朝堂诸人到底是何牛鬼蛇神。 大梁能安安稳稳撑过那么些年倒还真是件幸事。 至于秦汜这个谜,她贪恋这谜给她编织的梦境,她不忍去戳破。 她始终不曾认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世,从马球场上的飒爽英姿,青楼里的风流放荡,宫中小树林里的气势凌人,到大安国寺前的孤高阴鸷,她看到无数个秦汜。 无数个她不认识的秦汜,藏匿了无数秘密的秦汜,戴着无数张面具的秦汜。 她琢磨不透。 某一刹那,她有些发狂地想念前世那个的秦汜。那个在朝堂上不动声色襄助于她的秦汜,那个夜里会在她睡着后偷亲她眼睛的秦汜。 她想念,那样温柔的吻。 温柔而真诚,她甚至不忍颤动眼睫去惊扰。每每他这般吻她,总会让她错以为他心里是有她的。 可如今就算她凑上去亲他,亲到的也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面具。 纵然,“苏太后的姘头”可能也不过只是秦汜的面具之一,可前世的那个秦汜不会总是对她虚情假意地笑,更不会用匕首贴着她的脖颈威胁她。 尽管气息依旧熟悉,眉眼轮廓也清晰入昨,可他眼里的笑,硬生生让她敛起心思,距她于千里之外。 可这会儿子他不笑了,连敷衍假意都不再,她心绪反而愈加复杂难言。 他对她敷衍假意,她便把他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掰开,碰面的时候也不至于尴尬。 可今夜,她似乎撕下了他的一层面具,窥见了苏太后都不曾得见的真容,所以他也懒得再伪装。 与面具一同撕裂的似乎还有苏虞的记忆。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长久地嫉妒过一个女人,一个到死都被人记挂在心尖尖上的女人。 她也曾恶毒地幸灾乐祸,在他心尖上又如何,到底还是被她染了指。 妒忌与恶意仿佛是女人蛰伏在骨子里的劣根性。 苏虞以为,她嫉妒郑月笙,无关任何风月。 可她不知怎么了,忽然鼻头一酸,猛地铆足劲儿对着那渐远的背影大喊一声―― “秦汜!” 秦汜闻声,转身回头,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苏虞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最终停在了离他几丈远的面前。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一笔勾销 ,苏虞回了府, 才恍然意识到把簪子给了秦汜的不妥。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她此时还不曾出阁呢,怎能随随便便送外男物件儿? 苏虞扶额。 要怪只能怪前世她赏秦汜稀奇物件儿赏得太多,自然而然竟不曾觉得有何不妥。 苏虞叹口气。她想起今夜诸事, 一时间心绪不宁。 遂至案前,摊开纸,磨了墨。 这张网该怎么收?又该如何避开秦汜的刀? 苏虞抬手蘸了墨,提笔在纸上慢慢勾勒出一只眼睛。 眼头深邃, 眼尾略弯上翘, 状似桃花。 苏虞杵着下巴盯着这只眼睛深思良久,慢慢一点点解开打了结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 她猛然搁下笔。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转头又摊开一张新纸, 蘸墨提笔写下一个字, 等墨干了,又立马将之折起来。末了, 命蝉衣唤了她的亲信进屋。 陈升月上枝头之时得了自家主子的令,避人耳目地送东西到这晋王府。至王府,府里管家告曰晋王不在,他便等着, 不想一等就等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 一宿没睡,他精神有些不支, 以致于晋王穿着一身素麻衣回府的时候, 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陈升走上前, 抱拳低首行了礼。 秦汜睨他一眼:“何事?” 陈升赶忙拿出一个小香囊和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递了过去。 秦汜接了, 掂了掂那袋银子的分量, 还不少。稀奇了。 “这是在贿赂孤?”他问。 陈升忙道:“我家娘子说是,用这银钱买下落在王爷这儿的物件儿。” 买下那簪子? 秦汜笑了笑,把银钱还给陈升,道:“落下的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收回喔。” 陈升傻了眼。这他要怎么回去复命? 秦汜兀自拆开香囊。送个簪子不够,还要再送个香囊? 傻了吧那姑娘。 香囊拆开,里头只有一张纸,秦汜狐疑地摊开。 纸上只有一个字:姝。 秦汜眼睛一眯。 “刘叔,送客。” 翌日一早,封苏瑶为太子侧妃的懿旨便下达了宁国公府,阖府立时热闹起来。 晨时去给祖母请安的时候,苏瑶很是神气地在苏虞面前显摆了一番。 那神态模样像是在说:“我是要做太子侧妃的人了,入了东宫还会离大明宫远吗?往后你见了我,可是要行礼的。” 苏虞白眼都懒得翻了。 想到太子秦洋往后的结局,她还是好心好意提醒了一句:“你可考虑清楚了,真要给人做妾?” 谁想苏瑶冷哼了一声,还以为她是嫉妒她寻了门好婚事,大摇大摆地走了,经过她身边时还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苏虞瞪大眼。 装了这么多年温婉的大家闺秀形象一夜就破功了? 简直朽木不可雕也!罢罢罢,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苏虞遂不再管她,自顾自倒腾自己的事儿了。 她派人给陆府递了帖子。 陆锦姝回帖至苏府的时候,苏庭恰好正在灼华院里教苏虞练剑。 苏虞放下剑接过蝉衣递来的帖子,转头笑着问苏庭:“阿兄今日可还有事?” 苏庭摇头。 “那咱们午时去醉茗楼喝点茶怎么样?我在那约了人,兴许阿兄你也想见见那位呢。” 苏庭眉毛一挑:“谁?” 苏虞笑嘻嘻地卖关子:“去了你就知道了。” 苏庭摇头叹气:“你这丫头。” 他转头又应了,“那便去吧。” 嘉元帝虽给他封了个翰林院修撰的闲职,这会儿却还没上任,他转头跑去军营里训练,师傅却把他撵出来了,道“教不起他这探花郎”。 苏庭只得苦笑。 这下是彻底闲下来了,同妹妹出去品品茶倒也是乐事。 苏虞照旧还是一身圆领袍头戴发冠地出门,和苏庭一同走在大街上像极了一对兄弟,两人皆是长身玉立c相貌英俊,吸引了不少街上之人的目光。 二人行至醉茗楼,站在门前便嗅得沁人心脾的茶香四溢,里头推盏斟杯好不热闹。 苏虞装模作样摇了摇扇子,率先踏进茶楼。 苏庭摇摇头暗自好笑,提步跟上去。 二人进去的时候,里头的说书人正讲至酣处。 “当年徐妃捧着徐将军的骨灰回京,圣人却勃然大怒,连宫门都不让徐妃进。” 周围一片人都安静了些,静待他下文。 “徐妃乃宫中嫔妃,徐大将军乃朝廷功臣,圣人却如此对待这父女二人,诸位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 闻言,苏虞也忍不住止了步子,侧耳去听。 昨夜秦汜那句清清冷冷的“家母忌日”如在耳畔。 这说书人好大的胆子,竟然妄议当朝皇帝是非? 谁想他只是吊人胃口―― “此等宫闱秘闻,知道了要掉脑袋的。” 苏虞翻了个白眼。 众人作鸟兽状散去。 苏虞提步准备往楼上的雅间去,转头发现苏庭不曾跟上。 苏庭甫一进茶楼,就瞥见角落里喝茶的江行了。 他转头对苏虞道:“你不是约了人吗?且去吧,我便在这等你。正巧碰见江兄,与他一同品品茶。” 说完他便提步走了过去。 苏虞偏头,瞅见角落里的江行,发现他并非是独自一人,身旁还坐着个年轻的做书童打扮的小郎君呢。 再定睛一看,那纤细削瘦的肩背,分明是个同她一般的红妆女儿家。 转眼,苏庭便已经走了过去,和江行打了声招呼,便在那二人对面坐了下来。 苏虞微叹口气。这般打扰人家做甚。 不过也好,给她些时辰和陆锦姝单独谈谈。 她转身上了楼,找到和陆锦姝约好的那间雅间,推开门进去了。 陆锦姝先到一步,已经在里头坐着洗茶了,见门被推开,抬头望过来。 苏虞冲她笑了笑。 陆锦姝有些紧张,手上的倾倒茶壶的姿势顿了顿,连忙搁下茶壶,回她一笑。 苏虞悠哉悠哉在她对面坐下。 坐下之后却一言不发,只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陆锦姝会意,继续完成一整套的泡茶工序。 茶雾袅袅升起的时候,苏虞终于开了口。 “解释一下吧。” 陆锦姝一怔:“嗯?” 雾气里,从对面递过来一块刻着“如意”的小银牌。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东床快婿 ,懿旨一下, 苏虞只得百般不情愿地再次踏足皇宫。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进了宫,这才知道原是张太后近日又得了几卷珍奇的佛经,只可惜有些破损, 字迹不大清晰,纸页也泛黄了。 于是便让宫里人临摹下来,换了好几个字画师傅,呈上来的东西张太后均是不甚满意。 接着, 便有人向张太后提了一嘴她这个曾在寿宴上以一手好字c几卷佛经博得太后欢心的苏三娘。 张太后一经提醒, 也想起她这号人来,觉得这主意妙极, 便赶忙下了懿旨把她召进宫来。 殿内, 张太后笑眯眯道:“七看八看, 还是你这丫头的字瞅着最舒服。” 苏虞强颜欢笑,道:“太后谬赞了。” 张太后还特地在她的寝殿后头辟出一个小厢房, 让她安心在宫中住下。还给她配了两个小宫女,一个负责照顾她的起居,一个专门负责帮她磨墨,随她一同进宫的连翘倒是清闲下来。 苏虞自此开始了昏天地暗抄佛经的日子。欲哭无泪。 这日, 苏虞抄完一卷佛经,决定休息半日。 张太后给的时间期限还算宽泛, 足足一个月, 若是夜以继日地抄下去, 大概一旬时日便够了。 一个月的日子绰绰有余, 只是她一刻也不想在这宫里呆下去, 便想着赶紧抄完出宫回府去,便赶工抄了好几天。这会儿实在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便歇会儿。 一晃已是暮春,树叶子渐从青嫩转为苍翠,满目生机,让人瞧了心里都松快几分。 正值午后,日头有些高了,晒得人脑袋发晕,苏虞坐在树荫底下小憩。 正是睡意朦胧之时,忽闻一阵环佩声渐进。 苏虞皱着眉,眼睛睁开一条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湘妃色的裙摆,伴着环佩声逶迤而来,视线稍往上移,便瞧见了盈盈一段纤腰,腰间束着朱色璎珞,再往上,便是郑月笙端庄不失妖娆的一张脸。 苏虞忍不住低头瞅了瞅自己。藕色裙裾上还沾了少许墨渍。 真是不修边幅。 郑月笙走近了,才看到树荫底下坐着的苏虞,认出她之后便打算过来打个招呼。 她走过去,笑得恰到好处:“苏三娘怎的在这儿?” 苏虞站起身来,嘴角牵了牵,道:“风景正好,出来透透气。” 说着,苏虞不动声色瞧她几眼。 荥阳郑氏九娘的确如传言道是个美人坯子,且美得十分大气。分明是一副端庄秀美的贵女模样,真是难以相信她会在京郊马厩里同人偷情。 郑月笙又道:“听闻太后请你帮忙临摹几卷佛经,”她说着轻叹口气,“真是羡慕你字写得好,我就不行,练了这么多年也还是那个鬼样子。” 苏虞皮笑肉不笑:“郑九娘过谦了。” 话音刚落,一小太监跑了过来,对着郑月笙道:“郑侍中派人传信进宫,请您即刻回府。” 郑月笙一怔,旋即有些慌乱:“即刻?这可如何是好?太后命我去后花园找晋王爷,有事召他。” 一旁的苏虞闻言,挑了挑眉。 太后召见秦汜,就不能让太监宫女跑个腿儿去找去递个信儿吗?怎么就非得你郑月笙了呢? 郑月笙皱着眉,忽看向苏虞,一脸为难道:“我家里面不知出了何事,催得急。不知能否麻烦三娘代我去后花园寻晋王爷?” 苏虞眼角抽了抽,静默半晌,最终还是应下了。 大明宫的御花园还是有几分看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苏虞一路悠哉悠哉,这瞧瞧,那瞅瞅,一副初入皇宫对这宫里的一草一木都好奇极了的模样。 她原想着随便派个人去寻秦汜便是,后来想想,既应了郑月笙,便还是自个儿去的好。 她在御花园里晃悠了小半时辰,才终于在一亭子里碰见秦汜。 苏虞迟疑了一下,还是提步走过去了。 她走上前,走进亭子里,这才发现这人一手杵着下巴,双眼阖着,似是在小憩。 苏虞顿了下,遂放轻脚步,走近前去。 “晋王爷?”苏虞声音很轻。 秦汜依旧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凑近些还能听到他绵长安稳的呼吸。 苏虞站着没动,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那双桃花眼闭着,只看得见他长长的眼睫。眉眼鼻唇,处处精致,却也不失英气,着实是一副好皮囊。 也怪道他如今也是京城适婚男子中的热门人选,纵然是万花丛中过,可就只凭这相貌,就能轻而易举地俘获无数妙龄少女的芳心。 苏虞轻叹口气。 她立了会儿,正欲转身离去,忽想起前世秦汜的耳环。 她往他耳朵上看去。白白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这会儿子还不曾打耳洞?那是何时打的? 苏虞忍不住凑近了些。 不对。不是白白净净,那玉似的耳垂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她把这颗痣和大安国寺里深夜饮酒的假和尚耳上的那颗痣叠在一起了。 得,这下板上钉钉了。 秦汜就是那假和尚。 苏虞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复杂难言。她立了会儿,正欲直起身子转身离开,耳边忽然炸开一句―― “看清楚了吗?” “看”苏虞下意识答,刚开口便哑了声,她身子一僵,硬生生定住了。 秦汜慵慵懒懒睁开眼,转过脸来,目光如炬将她盯住,眼底一片清明。 这人根本就没睡! 他揉了揉自己的左耳,问:“我耳朵上有什么?” 苏虞心头微乱,面上却依旧从从容容。她往后退了几步,敛眸斟酌着低声道:“有一颗痣。” 秦汜挑眉问:“哦?这颗痣很好看?竟把苏三娘迷得连大家闺秀的体面都不要了。” 苏虞翻了个白眼,没见过这般顾影自怜的。 且前世这人恭恭敬敬唤她母后给她请安的时候怎么没见这般的牙尖嘴利? 苏虞索性破罐破摔,左右这脸都丢尽了,她道:“王爷怎么想便是怎么样吧。” “哦?”秦汜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可我怎么觉得你压根儿不是在欣赏,而是在确认这颗痣是否存在,而且——” 他这一声拖得长,苏虞一颗心也跟着提了一提。 说着,秦汜慢慢敛了笑意:“连我自己都不曾注意到,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耳朵上有这么一颗痣?”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血脉相连 ,佛经将将抄了一半之时, 张太后便心痒难耐地想要验收成果,便派人去偏殿里传话,命苏虞把抄好的佛经呈给她瞅一瞅。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苏虞只得遵命。抄佛经的这些许日子以来, 她真真是头一遭觉着字写得好未必是一桩幸事。 张太后还真是不客气,二话不说就把她拘在宫里累死累活地卖苦力。 她已经小半月不曾回苏府了,也不知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不知阿兄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苏瑶也该出嫁了,不知她是否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就要出人头地了。还有二房之主, 她的二叔苏进。盘算着日子, 苏进也该得了信正往京城赶了吧,长女出嫁, 纵然是做妾, 做父亲的也该回来看看。 对于苏瑶入东宫做太子侧妃一事, 苏进只怕是同吴氏苏瑶等人一般欣喜的吧,他怪她父亲藏私不肯给他机会, 连个京官都做不成,如今有太子这条线,他自然愿意顺杆爬。 苏虞记得,苏进进京后不久, 便一跃成为太子舍人,连升几品。 苏遒对这桩婚事本就不满。如今朝堂形势紧张, 太子平庸, 诸位王爷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朝堂上暗流涌动, 苏家始终保持中立。可苏瑶这一嫁, 可不明晃晃地表示苏家是太子这边的吗? 可苏遒到底只是苏瑶的伯父,且苏家大房二房素有嫌隙,对于苏瑶的亲事他能置喙的余地很少。 苏进不在京城,吴氏小打小闹他都随她去了。 苏瑶的亲事他劝了几句无果,便也成定局了。 苏虞倒觉得无所谓,吴氏和苏瑶早已是朽木难雕,随了她们的心意去了便是。 至于太子最后失势,累及苏家依苏虞看,这步棋还是得按原定轨迹走,至于怎么下就由她布置了,自是不会重蹈覆辙。 苏家势盛,要想躲过灭顶之灾,只能主动式微,拔掉嘉元帝心上的那根刺。 太子失势已成定局,她只需把秧及苏家改换成秧及苏家二房,把父亲清清白白地摘出来。 二房垮了,苏遒定会站出来担责,苏进鬼迷心窍,宁国公苏遒是慈兄也是忠臣,嘉元帝也没了由头赶尽杀绝。 可别怪她心狠,若不是苏进偷拿了父亲的虎符献给太子,苏家至于败得那么惨吗? 如今与突厥战事愈发紧张,瞧父亲的样子似是非上战场不可了,太子越早失势,越有利把苏遒摘出来。 若是能在虎符送达苏遒手中之前,太子就垮了,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苏遒牵扯进去。只要不拖苏遒下水,苏家就能保得住。 苏虞一路上思绪纷飞。 苏虞手里拿着一卷抄好的佛经,剩下的一大摞都由身后的蝉衣抱着,主仆二人跟在小宦官的身后往兴庆宫去。 苏虞微叹口气。 也不知那日茶楼里江行被她戳穿身份之后,面上镇定心中是何感想。她还需他为太子失势添砖加瓦,也不枉她前世栽培他良多。 正想着,兴庆宫的轮廓已渐渐映入眼帘,苏虞敛了神思,收拾好表情进殿。 进了殿,她这才发现殿内可不止张太后一人。 张太后姿态悠闲地靠坐着,眯着眼享受身旁侍女有节奏的打扇。 其下首坐着一风流倜傥的年轻郎君,正悠悠然地品着茶。 正是秦汜。 视线再往右偏一点,秦汜的旁边,一妙龄女子正坐于几前埋首作画。 此刻,作画的郑家九娘郑月笙似遇着瓶颈了,素有善丹青之名的秦汜俯身指点了几句。 真真是才子佳人。 这一幕不偏不倚地撞进苏虞的眼中,意外地和谐极了,偏要她这个外人来打破,竟叫她生出几分过意不去的心思来。 张太后还真是不遗余力地为这两人牵桥搭线。 有宦官通报:“苏三娘子到!” 张太后这才掀了掀眼皮,睨了眼殿内立着的娇娘子。 苏虞俯身行了礼。 张太后慵懒地摆了摆手,她身旁的宫女立时会意,连忙替她传话:“呈上来吧。” 苏虞递上她手里的那一卷,跑腿的小宦官接过,又赶忙呈给上首的太后。 张太后接过,随意地翻看起来。 苏虞立在殿中,余光里秦汜和郑月笙还是一副琴瑟和谐的模样。她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张太后这时发了话:“三娘果然不负所望,辛苦你这些时日了,该好生赏你一番。可我思来想去,金银绸缎也未免太过俗气了,配不得这字。三娘自己说说,想要何物做赏赐吧。” 苏虞忙笑着推辞:“太后谬赞了,三娘拙字能得太后赏识,实乃三娘之幸,哪还敢讨要赏赐。” 苏虞心中暗道:张太后还真是瞧得起她,她这字不过习得母亲之字五分罢了。若说母亲传得王右军三分气韵,到她这儿便只剩下微毫了,不足道也。张太后农耕出身,深宫十几载养得出衣着□□,可养不出品评琴棋书画的眼界。佛经是拿来念的,又不是书画作品,她这字写得工工整整c清清楚楚,张太后瞧着便也就赏心悦目了。 张太后合起那卷佛经,琢磨着随便赏些东西意思意思就得了,忽想起什么,遂问:“三娘年方几何?” 闻言,苏虞眼角抽搐。皇后赵鸢也如是问过她,张太后意欲何为显而易见。莫不是做红娘做上瘾了吧? 苏虞定了定神,答:“十五。” 张太后笑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有,我来给你们赐婚如何?” 这话一出,那边琴瑟也暂歇,齐齐望了过来。 各色目光不一,秦汜饶有兴味,郑月笙复杂难言。 苏虞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她前脚才在赵鸢面前哭天抢地嚎她有心上人,是以不愿入东宫嫁给太子,这边张太后这话一问,她再答否,岂不是前后矛盾。 可她这时候总不能随意编出一个人来让太后赐婚,把自己嫁了吧。 苏虞权衡良久。赵鸢不日被废,无甚威胁,知晓她那会儿子是胡诌诓她也无可奈何。何况赵鸢已经是得罪了,也不怕再多一层。 还是自个儿的婚姻大事更为要紧,可不能随随便便嫁了。 苏虞作羞涩支吾状,正欲开口之时,忽被人打断—— “皇祖母不知,京城里公认未来的英国公世子妃正是眼前的小娘子呢。” 苏虞一阵窒息。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太后牵线 佛经将将抄了一半之时, 张太后便心痒难耐地想要验收成果,便派人去偏殿里传话,命苏虞把抄好的佛经呈给她瞅一瞅。 苏虞只得遵命。抄佛经的这些许日子以来, 她真真是头一遭觉着字写得好未必是一桩幸事。 张太后还真是不客气,二话不说就把她拘在宫里累死累活地卖苦力。 她已经小半月不曾回苏府了,也不知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不知阿兄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苏瑶也该出嫁了,不知她是否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就要出人头地了。还有二房之主, 她的二叔苏进。盘算着日子, 苏进也该得了信正往京城赶了吧,长女出嫁, 纵然是做妾, 做父亲的也该回来看看。 对于苏瑶入东宫做太子侧妃一事, 苏进只怕是同吴氏苏瑶等人一般欣喜的吧,他怪她父亲藏私不肯给他机会, 连个京官都做不成,如今有太子这条线,他自然愿意顺杆爬。 苏虞记得,苏进进京后不久, 便一跃成为太子舍人,连升几品。 苏遒对这桩婚事本就不满。如今朝堂形势紧张, 太子平庸, 诸位王爷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 朝堂上暗流涌动, 苏家始终保持中立。可苏瑶这一嫁, 可不明晃晃地表示苏家是太子这边的吗? 可苏遒到底只是苏瑶的伯父,且苏家大房二房素有嫌隙,对于苏瑶的亲事他能置喙的余地很少。 苏进不在京城,吴氏小打小闹他都随她去了。 苏瑶的亲事他劝了几句无果,便也成定局了。 苏虞倒觉得无所谓,吴氏和苏瑶早已是朽木难雕,随了她们的心意去了便是。 至于太子最后失势,累及苏家依苏虞看,这步棋还是得按原定轨迹走,至于怎么下就由她布置了,自是不会重蹈覆辙。 苏家势盛,要想躲过灭顶之灾,只能主动式微,拔掉嘉元帝心上的那根刺。 太子失势已成定局,她只需把秧及苏家改换成秧及苏家二房,把父亲清清白白地摘出来。 二房垮了,苏遒定会站出来担责,苏进鬼迷心窍,宁国公苏遒是慈兄也是忠臣,嘉元帝也没了由头赶尽杀绝。 可别怪她心狠,若不是苏进偷拿了父亲的虎符献给太子,苏家至于败得那么惨吗? 如今与突厥战事愈发紧张,瞧父亲的样子似是非上战场不可了,太子越早失势,越有利把苏遒摘出来。 若是能在虎符送达苏遒手中之前,太子就垮了,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苏遒牵扯进去。只要不拖苏遒下水,苏家就能保得住。 苏虞一路上思绪纷飞。 苏虞手里拿着一卷抄好的佛经,剩下的一大摞都由身后的蝉衣抱着,主仆二人跟在小宦官的身后往兴庆宫去。 苏虞微叹口气。 也不知那日茶楼里江行被她戳穿身份之后,面上镇定心中是何感想。她还需他为太子失势添砖加瓦,也不枉她前世栽培他良多。 正想着,兴庆宫的轮廓已渐渐映入眼帘,苏虞敛了神思,收拾好表情进殿。 进了殿,她这才发现殿内可不止张太后一人。 张太后姿态悠闲地靠坐着,眯着眼享受身旁侍女有节奏的打扇。 其下首坐着一风流倜傥的年轻郎君,正悠悠然地品着茶。 正是秦汜。 视线再往右偏一点,秦汜的旁边,一妙龄女子正坐于几前埋首作画。 此刻,作画的郑家九娘郑月笙似遇着瓶颈了,素有善丹青之名的秦汜俯身指点了几句。 真真是才子佳人。 这一幕不偏不倚地撞进苏虞的眼中,意外地和谐极了,偏要她这个外人来打破,竟叫她生出几分过意不去的心思来。 张太后还真是不遗余力地为这两人牵桥搭线。 有宦官通报:“苏三娘子到!” 张太后这才掀了掀眼皮,睨了眼殿内立着的娇娘子。 苏虞俯身行了礼。 张太后慵懒地摆了摆手,她身旁的宫女立时会意,连忙替她传话:“呈上来吧。” 苏虞递上她手里的那一卷,跑腿的小宦官接过,又赶忙呈给上首的太后。 张太后接过,随意地翻看起来。 苏虞立在殿中,余光里秦汜和郑月笙还是一副琴瑟和谐的模样。她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张太后这时发了话:“三娘果然不负所望,辛苦你这些时日了,该好生赏你一番。可我思来想去,金银绸缎也未免太过俗气了,配不得这字。三娘自己说说,想要何物做赏赐吧。” 苏虞忙笑着推辞:“太后谬赞了,三娘拙字能得太后赏识,实乃三娘之幸,哪还敢讨要赏赐。” 苏虞心中暗道:张太后还真是瞧得起她,她这字不过习得母亲之字五分罢了。若说母亲传得王右军三分气韵,到她这儿便只剩下微毫了,不足道也。张太后农耕出身,深宫十几载养得出衣着□□,可养不出品评琴棋书画的眼界。佛经是拿来念的,又不是书画作品,她这字写得工工整整c清清楚楚,张太后瞧着便也就赏心悦目了。 张太后合起那卷佛经,琢磨着随便赏些东西意思意思就得了,忽想起什么,遂问:“三娘年方几何?” 闻言,苏虞眼角抽搐。皇后赵鸢也如是问过她,张太后意欲何为显而易见。莫不是做红娘做上瘾了吧? 苏虞定了定神,答:“十五。” 张太后笑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可有心仪的郎君?若有,我来给你们赐婚如何?” 这话一出,那边琴瑟也暂歇,齐齐望了过来。 各色目光不一,秦汜饶有兴味,郑月笙复杂难言。 苏虞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她前脚才在赵鸢面前哭天抢地嚎她有心上人,是以不愿入东宫嫁给太子,这边张太后这话一问,她再答否,岂不是前后矛盾。 可她这时候总不能随意编出一个人来让太后赐婚,把自己嫁了吧。 苏虞权衡良久。赵鸢不日被废,无甚威胁,知晓她那会儿子是胡诌诓她也无可奈何。何况赵鸢已经是得罪了,也不怕再多一层。 还是自个儿的婚姻大事更为要紧,可不能随随便便嫁了。 苏虞作羞涩支吾状,正欲开口之时,忽被人打断—— “皇祖母不知,京城里公认未来的英国公世子妃正是眼前的小娘子呢。” 苏虞一阵窒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山居秋暝 兴庆宫内。 秦汜话落, 张太后颇有兴致地坐直了:“哦?” 苏虞赶紧澄清:“玩笑之言,作不得数。” 她可不想和卫霄再有半分瓜葛。 杀千刀的秦汜凭什么给她戴“英国公世子妃”的帽子? 苏虞暗暗给秦汜又记了一笔账, 想着总有一日能清算回来。 秦汜坐在一旁,正悠闲地吃着茶,瞧这形势, 自那青花瓷的茶盖下闷出一阵轻佻的笑声来。 张太后瞪了他一眼,训斥道:“成日里不着调, 成何体统!” 秦汜散漫地吃着茶, 毫无反省之意地认错:“儿臣知错。” 张太后转头安抚苏虞:“甭理他,你若真有心仪之人,直言便是,我给你做主。” 苏虞微低着头, 顺水推舟:“三娘委实还不曾有心悦之人, 劳太后费心了,往后三娘出嫁一定记得太后挂念的这份恩情。” 她顿了下,又接着解释道:“至于晋王爷提起的英国公世子,三娘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孩提时混熟了的,有几分儿时作伴的情谊,但到底是要各自成家的,自三娘及笄后便不怎么来往了。” 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张太后听了又瞪了秦汜一眼。 秦汜不以为然。 苏虞气闷之余, 忽觉背后一凉。 他随口就是一句“京城公认的英国公世子妃”。 可其实她同卫霄, 也不过是苏c卫两家自家眼皮子底下青梅竹马长大的, 再不然就是同苏c卫两家交好的世家略知一二。外人看来其实不过只是苏c卫两家交情好,小辈们总是玩在一处罢了。 当年似乎只是卫家长辈戏言,把苏家三娘预定下来给卫小世子做媳妇儿。近些年来都长大了,这话也都没怎么再提起过。何况卫夫人见天儿地盘算着给她儿子寻个有家世c品行样貌俱佳的世子妃,可没正眼瞧过她呢。 她和卫霄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苏虞想着,几乎已经肯定了一个事实:秦汜暗地里查过她。 也是了。不查才奇怪吧。除开她刺破了他的脖子,那张她故意送过去的写着“姝”字的纸,更加耐人寻味吧。 “姝”之一字,可是他生母徐妃的闺名。 苏虞那晚回府左想右想,秦汜身后诸多秘密,布置良多,除了意在荣登大宝,觊觎太子的储君之位,似乎也就只有生母徐妃惨死的这一心结了。 她好歹浸淫深宫十几载,当年一事的隐情她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把这作为底牌,料秦汜不敢轻举妄动。 秦汜在查她,这也算是证实了她的猜测,他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在意徐妃的死。 她也不怕他查,查来查去只怕也查不出什么,真要查出什么也不至于隐而不发。只是这被人窥探而毫无所察的感觉委实糟心。 苏虞思绪万千之时,那头被晾了些许时辰的郑月笙突然有了动静。 郑月笙搁下画笔。 张太后问:“画完了?” 郑月笙低头看着她面前的画作,纠结半晌,竟不知如何回太后的话,苦恼道:“算是画完了吧,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思索良久,却又想不出到底少了什么。九娘愚钝,烦请太后帮忙瞧瞧。” 苏虞心里暗笑。这让不通文墨的张太后瞧能瞧出个什么,这不是为难她老人家吗? 果然,张太后皱起了眉。 这时,秦汜搁下茶杯,救了场:“孙儿自认对丹青有几分见解,容我代皇祖母瞧上一瞧。” 张太后自然欢喜应下。 苏虞在一旁坐着瞧热闹,和太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家常。 秦汜起身走向郑月笙。 他也明白,今儿太后唤他进宫,本就有郑九娘作画,让他从旁指导的意思。只是他没当回儿事儿,郑月笙偶有问他,他也只是言笑晏晏地敷衍几句。 此刻,他低头正经地看了看郑月笙所作之画。 她画的是《山居秋暝图》。连绵起伏的山,苍翠遒劲的松,笔触细腻,倒也算得上佳作。 至于缺少的 秦汜气定神闲道:“山居秋暝之中除了空山新雨c松间明月,还有石上清泉c莲间渔舟。” 郑月笙耐着性子。 前几次她问他,他都只道些浅显无用之语,她着实对他“善丹青”有所怀疑。 秦汜继续道:“此画之‘静’无可挑剔,唯缺了‘动’,少了生气,失了灵动,恰似一湖死水。” 可谓是一针见血。郑月笙一噎。 秦汜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琢磨着加点什么好。 片刻后,他道:“山居秋暝,冬之将近,便加几只南飞的北雁吧。” 见画之正主不作声,秦汜睨了眼问了句:“如何?” 郑月笙愣愣应:“好好主意。” 她回过神,又赶忙道:“谢王爷指点。” 秦汜见她未有提笔的意思,遂打算他来添几笔,早早地把这档子事弄完,他也好回府。 他站在郑月笙的左手旁,砚台笔架在她的右手边。 秦汜遂俯身伸长手去拿笔,不想一旁的郑月笙瞧出了他的意图,下意识伸手去拦—— “还是九娘自己来” 郑月笙挡下了秦汜的手,不料劲儿使大了些,竟抖掉了他袖中的物件儿。 一只镶南珠的长簪掉落在郑月笙的《山居秋暝图》上。 秦汜眯了眯眼。 他眼疾手快地想要将之拿起放回袖中,不料还是晚了一步,给上首一直注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张太后瞧见了。 张太后“哟”了声,揶揄道:“早备了礼大大方方送出来便是,藏着掖着作甚。” 闻言,郑月笙仔细瞧了瞧那簪子,那上头镶的南珠恁大一颗,浑圆饱满,倒是件珍物。 她抬头再看向秦汜之时,眸光中已多了些情绪。 秦汜眼角微抽。 张太后望一眼,又道:“送簪子好啊,男送女簪,结发欲求此女为妻。” 此话一出,郑月笙的目光更添几分娇羞。 秦汜的脸更黑了。 在一旁悠哉悠哉品茶的苏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良久,此刻也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苏虞偏头望一眼,没瞧清那簪子是何模样。 秦汜给郑月笙送簪子?这是决心已定要戴那绿帽了? 等等,簪子。 她怎么忘了她那晚在大安国寺前,她不想接秦汜捡起的簪子,一时糊涂顺手就给他了? 偏偏她事后拿银钱去赎,秦汜不还。 苏虞深吸口气,勾着脖子去看那簪子。 只是没等她瞧见簪头,秦汜便将之拿起放回了袖中。他转头对张太后道:“此簪微有瑕疵,不宜送人。” 张太后挑眉,道:“那你明儿再送一支来。” 秦汜颔首:“孙儿谨遵懿旨。” 郑月笙眼见着那簪子被收起来,心头疑惑。她怎么没瞧见那簪子有何瑕疵? 见之被收起来,苏虞倒是松了口气。 此事一过,张太后也疲了,摆手让他们这些小辈都退下去了。 秦汜出宫回府,苏虞回偏殿继续抄佛经,唯有郑月笙一人在皇宫里晃荡半晌,日落时分才出宫回府。 郑月笙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颗浑圆饱满的南珠。 倒不是她想要那簪子。 这般成色的南珠稀有,可她怎么总觉得,她似乎在哪见过这南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月下笙箫 是夜,郑月笙在梦里见到了那枚南珠。 梦境里昏昏寐寐, 她看到一间书房, 书房里置了个黄花梨木架,架上挂着一件绣着云纹的斗篷, 斗篷的领口处缀了两枚熠熠的南珠。 她看到有人取下了那件斗篷, 将之放在臂间细细地抚摸它的纹路。 接着, 有人打开了书房的门。那人立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屋内之人。 郑月笙自梦境里回眸,看清了那立在书房门口之人的脸。 正是她自己。 京城里无论是待嫁的娘子还是已嫁的夫人, 没哪个不羡慕晋王妃郑月笙的。 出嫁前是荥阳郑氏正儿八经的嫡支,身份清贵。又得了太后欢心,常常传旨进宫作陪。 她甫一及笄,便由太后亲自做主, 把她许配给了晋王爷。那可是正一品王妃的尊贵。 她生前受尽了疼宠,死了依旧被人巴巴地惦念。自她不幸因病去了, 晋王便再未曾娶妻续弦。 好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说起来,太后的赐婚懿旨布告天下的时候,众人还一阵唏嘘。 市井里都说, 圣人的这些个儿子里就数晋王爷最是风流成性, 成日里混迹酒色笙箫之所。 可谁想待她郑月笙嫁过去了后, 多少人嫉妒得红了眼。 高门大户里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是皇家。可偏偏这个最是多情的晋王爷打破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没有孺人, 没有媵妾, 没有通房。偌大的晋王府只有郑月笙一个女主子。 左右不是储君, 圣人也就懒得管这个最不着调的儿子。太后自然不会去打自己的脸,给晋王府后院塞什么人,只盼着郑月笙能早日给她添个曾孙。 这事儿就由着晋王爷这么来了。 大家都弄不清他是中了什么邪,生生从一个浪荡公子变成了一个痴情种。 有人说,晋王爷成婚前的那些荒唐事儿都是装的,也有人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无论怎样,都不妨碍众人嫉妒郑月笙。 不论是什么场合,晋王爷都会带着她一起出席,恩爱非常。甚至在宴席上还会屈尊降贵给她斟茶水剥虾子,眼眸中是满得溢出来的温柔。 可郑月笙心里这苦,跟哑巴吃了黄连似的,怎么着也说不出。 她记得有一回宫宴结束归家,望着他进府的那一瞬倏忽变换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他:“王爷不累吗?” 闻言,秦汜只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累,可又能如何?” 累了就不演了不成吗?这么些年来,连她都已经从浑身不自在屡屡出错,到能够镇定自若地配合他演好每一出戏。 可是真的很累啊。 大家都羡慕她,羡慕她那层漂漂亮亮的壳子,只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能有个孩子。 她笑了。笑得苦涩。 当然不可能有。 晋王府这么大,她从她住的院子走到王爷住的院子足足得走上半柱香的功夫呢。 他从来就没有碰过她。 她还记得她曾坐在喜房里,又忐忑又期待地等着她的新郎喜秤挑起她的红盖头。 她也记得她躺在红幔帐里,轻闭上微颤的眼睫,他俯身下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 痒痒的,让她一颗心砰砰乱跳。 可那呼吸始终停滞在她脸颊三寸处,再也靠不近半分,又转而移向她的耳畔。 她听见他低低地问:“忘了那姓刘的了吗?” 闻言,郑月笙满心惶然,愣愣地说不出一个字。 他怎么知道她和刘七郎的事? 须臾,呼吸远离了。 洞房花烛不眠夜。 一个人的不眠夜。 她那时候不知轻重,只是凭着一腔傲气,仗着有人宠她,肆无忌惮地赌气,翌日一早便收拾好东西搬去了王府的另一头。 她想着,她和刘七郎早已划清界限,清清白白,她心不慌气不虚,只要秦汜翌日一早过来,她就原谅他洞房之夜把她晾了一晚。 她以为他一定会巴巴地过来央她搬回去,谁想这一住就是八年。 她戚戚然以为是自己成亲前那段不堪回首的情债,造下的孽。 后来她才知道,孽根所在,是她的夫君心里住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她。 她知道,那个人和他书房柜子里锁着的那件缀着南珠的斗篷有关,和他耳垂上蜿蜒着的那条浅浅的细长的疤痕有关。 她曾不止一次地瞧见他在阒静无人的深夜拿出那件领口绣着两枚南珠的斗篷,温柔地抚摸。 她以为她是不嫉妒的,可到底高估了自己。 其实一开始只是因着比天还高的自尊心,她不甘。 后来,她不小心陷进了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陷进了他为她编织的温柔梦境里。 醒不过来了。她爱上了他在人前所虚构的那个他。 那个他让她知道,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把一个女人疼进了骨子里。 可为什么不能是她呢她嫉妒啊。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她把他搀扶着回了府。 她抬眼环顾四周,瞧了瞧除了成亲当晚便再未踏足的院落,又看了看意识混沌不清的他,心里想着—— 他若永远这么醉下去该有多好。 那个晚上,她没有离开他的院子。她在乳娘的帮助下把他扶上塌,宽衣解带,做了这辈子最羞耻的事儿。 可不该发生的还是没有发生。 她把自己剥干净了送到他的面前,他还是不屑一顾。 好在他还算有几分良心,没有把她赶出去,自个儿裹了外衣去了次间。 她望着头顶丁香色的帷帐,泪水静静地自两颊淌落。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是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还是比她有才学? 都不重要了。 她郑月笙骄傲了一辈子,既嫁给了他,便注定要折在那个女人的手上。 可笑的是,那个女人压根儿毫不知情。她不知道,有那么一个男人日日夜夜惦念着她,为她守身如玉,让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独守空房。 可日子总得过下去。至少在晋王府外面的天地里,她郑月笙有着一个王妃应有的体面。 年复一年,她以最得体的举止仪态扮演着晋王妃这一角色,还得承受无数人艳羡的眼光。 她知道自己病了,大抵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也不知待她死后,还会不会又有一个名门闺秀如她一般踏进这坟墓。 说起来,她这病到底还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晋王妃郑月笙在那一年的冬日里小产了。 是了,她是有过一个孩子的,只那可怜的未出世的孩子不是晋王秦汜的骨血。 是谁的骨血也都不重要了,那可怜的孩子连出世看一看这冷漠人间的机会都没有。 是她自己喝下了那一大碗红花。用不着假他人之手。 她终究还是自甘堕落了。 又或许,她从未曾从深渊里爬起。 自小产后,她的身子便一日虚过一日。 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这躯壳也快死了。 在她似是能瞧见阴曹地府模模糊糊的轮廓时,他终于第一次踏进了她的院子。在她已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之时。 他在榻前的云纹檀木凳上坐下,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她。 她想起身梳妆,可连抬个手都费劲。挣扎半晌,作了罢。 料想他是不会在意的。她面如芙蓉c身姿迤逦的时候他都不曾多看她一眼,更何况如今? 她不知怎的,忽然就来了气,几个字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脏不脏啊?” 他的目光凉了凉,却没有动作。 到底还是对她有几分愧疚的吧。可又有什么用?她才二十几岁就成了如今这般行将就木的模样! 她睁大眼想要瞧清他的样子,却无果而终。 其实用不着看,一定还是风姿俊秀,玉树临风的样子。 可谁知道这堂堂仪表下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 她气若游丝:“她到底有什么好?” 秦汜敛眸,避而不答:“你安心睡吧。” 她发了狠,把床褥攥出了褶子:“是不是一想到她在你父皇身下夜夜承欢,你的心就疼得厉害?” 不等他答,她就吃吃笑起来。 痛快啊!她装着贤良淑德了装了一辈子,装得她自己都信了,如今也就恶毒了这么一回。 可笑着笑着,她就没有劲儿了。眼皮子重若千斤,耳中混沌一片。 她的视野却渐渐清晰了,血红色的彼岸花盛开在陌上阡头里,妖冶如斯。 半晌,秦汜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道:“疼啊,怎么不疼?” 她没有听见。 嘉元三十三年,晋王妃郑氏薨。 自此,有不少人看见,晋王爷的腕上常年戴着一串凤眼菩提子念珠。 有传闻云,晋王因王妃仙逝,哀恸异常,惶惶而无所依,遂遁入空门,不复理红尘俗事。 传闻真假尚且不论,晋王爷自晋王妃死后清心寡欲,不曾再娶倒是真的。 京城里上至圣人天子,下至市井小民,一谈及晋王爷,脑中都会不约而同地浮现四个字—— 情根深种。 这可根种在何处,又有谁知道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梦了无痕 郑月笙满脸泪痕地惊醒。 她躺在榻上, 睁着眼愣愣地看着头顶的藕荷色帷帐, 一晃神那藕荷色似是变成了丁香色,梦境现实仓皇交错,她头疼欲裂。 再一晃神,脑海中便只剩下些零散破碎的画面,虽零零碎碎,却清晰如昨,带着一种荒谬的真实意味。 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头顶分明还是藕荷色的帷帐。这是三伯母给她腾出来的闺房。 可她也分明记得她在梦里,躺在一顶丁香色的帷帐里大睁着眼,无声地垂泪。 那是晋王府的别院。可她从未踏进过晋王府。 梦里的那个郑月笙嫁给了晋王,成了人人艳羡的晋王妃。可晋王秦汜对她根本就无心! 捏着她和刘七郎的一点把柄, 生生折磨了她那么些年。 秦汜根本就不是她的良人。他心里住了个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 郑月笙蹙紧眉头。她发现那些飘忽破碎的记忆宛如腾云驾雾般抽离而去, 那些画面变得愈来愈模糊, 难辨其中声色。 那个女人是谁?! 郑月笙脑海里只剩一幅美人端坐的侧影, 拢着纱一般,瞧不清她的面容。 雍容华贵c摄人心魄的气度却从纱中透出来。 晋王秦汜肖想了半辈子而不得的女人。 再一转眼,那些错乱的记忆愈加模糊,只有那书房里黄花梨架上的斗篷还明晰着。 郑月笙费劲地回忆。 那是晋王的书房, 素来不让人进, 梦里的她误闯进去, 撞见晋王秦汜正把玩着一件女式的斗篷。 她立在门口怔住了。被他眼底的寒凉给惊着了。 门尚开着, 阳光透进去, 照在那斗篷领口处缀着的南珠上, 闪出刺疼她眼的光泽。 又是南珠! 昨个儿晋王指点她作画时,那支不慎从袖中掉落而出的簪子上镶的也是南珠。 郑月笙头疼地闭上了眼。思绪愈发地混乱,她已经快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了。 这到底是真是假?她怎么会梦见还不曾发生过的事? 郑月笙颓然地躺着,恐慌地感知着那些破碎的记忆正慢慢从她脑中抽离而去。 倏地,她猛然坐起身。 不可。 无论真假,怎么能都忘了? 她赶紧下榻,寻了纸笔。落笔之时,她惶然发现脑中空空。 大梦一场,了无痕。 郑月笙满心戚戚然,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却总觉得有什么曾经来过。像是抓住了一把沙,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漏了出去,最终漏了个干净,可手心里却留有砂砾的粗糙感。 她木然静坐半晌,心底忽有个声音渐渐明晰—— “绝不能嫁给秦汜!” 日头渐高,暖融融的阳光自窗缝照进少女的闺阁。 郑月笙怔怔地任由郑家侍女服侍她穿衣洗漱,末了,她坐在梳妆台前,换了另一个心灵手巧的侍女替她梳发施妆。 正挑着绾发的簪子,有侍女叩门进来。 “九娘,晋王府送来一礼盒,说是奉太后命送给九娘的。” 郑月笙听到“晋王”二字,神思恍惚了一霎。 她回神之后,想起昨个儿秦汜推脱那簪子有瑕疵不宜送人,太后让他今儿再送一支。 奉太后命,奉太后命。 他其实根本就不愿的吧,那根镶了南珠的簪子本也不是送给她的。 若不是她伸手拦他,那根簪子根本就不会掉出来。 她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 郑月笙自侍女手中接过那礼盒,发现那绸缎裹着的盒子是个四方的,里头绝无可能放下一根细长的簪子。 她打开那盒子,发现里头装的是一只玉镯,成色上佳,玉质温润。 身后替她绾发的侍女瞧见了,忍不住赞了声:“好玉。”她自小在大户人家服侍贵女夫人梳妆打扮,见惯了这些,倒也有几分眼光。 郑月笙一言不发,兀自盯着那镯子沉思半晌,琢磨着它的去留。 正想着,一阵环佩声响,郑家女主子郑三夫人进来了。 郑夫人一进来就笑开了,也不顾郑月笙正在梳妆,兀自在她身旁坐下,摆手示意侍女继续替郑月笙梳妆。 反倒是郑月笙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 郑夫人浑不在意。她总是这般和和气气地笑,可郑月笙稍稍想想就知道她这三伯母定不是表面上这般和气。不然怎么打理郑家上上下下一应庶务? 郑夫人坐下来便一眼瞧见郑月笙手里的镯子。 “哟,好漂亮的镯子。怎么之前不见阿笙拿出来戴?” 郑月笙敛眸。她怀疑三伯母就是听了风声,得知晋王送了东西来才一大早跑来她这院子里的。 她离开荥阳进京便是为了求一门好亲事。如今郑家和太后皆在尽力撮合她和晋王,郑家想靠她拉拢晋王,遂委托太后促成这门亲事。 朝廷局势她懂的不多,但也知道东宫里的那位怕是不长久了,按这意思,郑家是打算押在晋王身上了。 她原本对晋王无意,虽说身份地位倒是挺符合她的心意,可她嫌他太过轻浮风流,恐非良人。 可她心里明白,她的婚事早已由不得她自己做主,只能听从郑家安排。 郑月笙抬手自盒中拿出那只玉镯,正欲开口说话,忽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梳妆台上的铜镜。 她惊骇地自镜中窥见一具红颜枯骨,自那腐败灰气里依稀辨出了自己的眉眼,甚至瞧见了那瘦得皮包骨的手腕子上戴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玉镯。 她手一松,差点摔了那玉镯。 郑夫人皱了眉,面带关切地问:“怎么了?” 郑月笙内心惶然,面上对着郑夫人强做微笑:“无事。”转而又看向手里的那玉镯,强自镇定道,“这镯子搁在箱底搁忘记了,今儿才想起来拿出来戴。” 闻言,郑夫人看向郑月笙的眸光变了变。这镯子分明是今早从晋王府送来,经了她的手才送进她这侄女的院子的。 郑月笙心里也明白这话瞒不住郑夫人,她此刻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郑夫人深深看她一眼,瞧出她的不对劲,倒也不为难她,片刻后便起身告辞:“伯母还有事儿,便不多坐了。你好生在府里住一段时日吧,我和你三伯父会看着你风风光光出嫁的。” 郑月笙应了声“好”,笑得僵硬。 自那日后,郑月笙把自己和那镯子一同闷在屋子里,闷了足足有一旬时日。 一旬后,她握着那只玉镯,递了牌子进宫面见太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太后赐婚 已是初夏, 阳光融融, 瞧着温和,却隐隐透出几分炙人的意味来。 郑月笙久不见阳光, 此刻走在宫里宽敞的大道上,晌午颇有些毒辣的太阳直直地照在她身上, 让她一阵眩晕。 她停下步子, 拿帕子擦了擦额角冒出来的汗珠。 身旁的侍女自责道:“怪婢子忘了带把遮阳伞。” 郑月笙摆手不言,停了会儿便继续走了。 未走几步,迎面碰上一妙龄小娘子, 妖妖娆娆c娉娉婷婷地走过来。 正是宁国公府苏三娘。 苏虞今儿个心情甚佳。因为她终于把那恼人的佛经抄完了,只等着交完差出宫回府过她的逍遥日子去咯。 在这宫里束手束脚了这么些时日,可憋坏她了。 今晨抄完了最后一卷,用过午膳之后,她把自个儿好生拾掇了一番,打算去兴庆宫交差, 不料太后正在午睡, 她只好先在宫里头逛逛, 等太后醒了再去。 这不, 没逛多久,便碰上匆匆入宫的郑家九娘郑月笙了。 苏虞今儿心情好, 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此刻她瞧见了郑月笙也是笑吟吟道:“哟, 郑姐姐呀, 有些时日没见你进宫了呢。” 言语间, 阳光穿透她鬓边袅袅娜娜荡来荡去的镂空掐丝金步摇,刺进郑月笙的眼睛里。 郑月笙微眯着眼,看着她明丽的笑颜,恍惚了一瞬。 她似乎今儿才发现眼前的这位苏三娘美得有些过于耀眼了:一身八幅的高腰襦裙,裙头绣着一朵清丽的芙蓉,裙摆处用银丝浅浅地勾勒出一片荷塘,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藏在层层的裙摆里,长长的裙裾底下又藏了双藕荷色的翘头履。 郑月笙视线猛然顿住。 那双藕荷色的翘头履上缀了两颗浑圆饱满的南珠,一颗大大方方露在外头,一颗一半身子躲在裙裾里。 郑月笙脑海里霎时间闪过秦汜袖中那支镶南珠的簪子,和恍恍惚惚似是在梦境里出现过的那件领口缀了南珠的斗篷。 郑月笙呼吸急促起来。她缓缓抬起头,眸光复杂地看向苏虞。 苏虞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琢磨不出郑月笙这是怎么个意思,遂敛了笑,语气平和道:“几日不见,郑姐姐怎么憔悴了这许多?” 郑月笙委实憔悴不少,在光鲜亮丽的苏虞衬托之下愈发如此。 郑月笙回神,僵硬地勾起嘴角,道:“三娘还是唤我九娘吧,我和你同岁,大不了多少月份,便不占你的便宜做什么姐姐了。” 苏虞顺杆爬:“九娘。”转头又问,“这是往哪去呢?” 郑月笙敛眸答:“去兴庆宫面见太后。” 苏虞好心提醒:“太后正午睡呢,你过些时候去吧。” 闻言,郑月笙顿了顿道:“我去她宫外等着吧。” 苏虞遂和她告了别,她想去巴巴地等着便去呗,她苏虞可耐不住那个性子。 郑月笙去了兴庆宫,苏虞回了自个儿的寝殿,外头日头愈发毒了,她索性回殿内坐着歇歇。 郑月笙一路往兴庆宫去,满脑子都是那熠熠的南珠。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自那日出宫回府,睡了一觉醒来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关于她和晋王秦汜的婚事,她原本心里都已经慢慢接受了的,甚至还隐隐期待嫁入晋王府,成为正一品的王妃。 何等的风光与尊贵。 可是那日醒后,她只要一想到晋王,一颗心就抽疼得厉害。三伯母笑谈她的婚事的时候,她甚至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足不出户了这么些时日,脑海中一个声音愈发地清晰:绝不能嫁给秦汜。 可,为什么呢? 她道不出原因。分明是人人艳羡的好婚事,怎么到她头上,那晋王府竟好似成了坟墓。四肢五骸都在叫嚣着远离那个坟墓。 而且,似乎再不去阻止,就真的要踏进坟墓了。 郑月笙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宫中,只是茫茫然觉得再不做点什么便会后悔终生。 她在太后的寝殿外安静地等候着,兀自端坐着一言不发。殿内静得可怕,太后午睡,阖宫都是静悄悄的,殿前扫洒的宫女也自觉地放轻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太后起身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有宦官过来请她进去。 郑月笙进去之后一句话都还没说就俯身跪下去了。 她埋在地上,呜呜咽咽道:“求太后给九娘指一门婚吧。” 张太后正喝着茶,瞧她这模样惊疑道:“你这是作甚?吾既已答应你伯母给你寻一门好亲,自不会食言。你着急什么呢?哭哭闹闹像什么样子。” 郑月笙抬起脸,哽咽道:“嫁给谁都行。” 说着,又添了句,声音低了下去:“只要不是晋王。” 张太后皱了皱眉:“你这是何意?嫌我的亲皇孙配不上你?” 郑月笙惶恐道:“晋王天潢贵胄,是九娘卑贱配不上晋王。” 张太后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这丫头怎么说变卦就变卦?还是说,是郑家变的卦要这个丫头来传达? 倏地,茶杯被重重搁在几上,茶水泼了出来。 “来人,去把晋王给我召进宫来!” 兴庆宫内风雨欲来,这头的苏虞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遂提着一箩筐抄好的佛经,动身前往兴庆宫去了。 一想到立马便能出宫回府了,她脚步都是轻快的,沿途看到一丛丛的月季开得正盛,她心情愈发地松快。 只是,不料在半路上竟又碰见晋王秦汜了。 “哟,今儿苏三娘可真是人比花娇。” 苏虞听着这轻浮的口吻,翻了个白眼。 她草草行了个礼,越过秦汜自顾自往兴庆宫去。 秦汜也不恼,提步跟在她后头。 至兴庆宫,苏虞甫一进殿,还未及通报,便听到里头砸了瓷件儿―― 张太后气得摔了茶杯:“无理取闹!不过是看在嘉宁的份上给你郑家一点面子罢了,你以为你是谁?!” 郑月笙伏在地上嘤嘤地哭,身子不住地颤抖,茶水湿了裙摆也浑然不觉。 张太后冷笑:“不想嫁晋王?你不想嫁,京城里多的是娘子想嫁。我瞧着那苏三娘就比你强多了,我现在就如了你的意给晋王择一良配。” “来人,把晋王和苏三娘召来听旨!” 外间的苏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阴差阳错 兴庆宫内, 太后令下, 立时有宦官自内殿而出。 那宦官在张太后跟前服侍已久,见惯了风雨的,饶是他,也被今儿这一遭给弄懵了。 他是近前服侍的,最是清楚主子的一应事务。张太后这些日子以来最热衷的事儿便是撮合晋王爷和郑家九娘了,变着法地把这二位凑对儿,他还时不时出几个主意,献计讨太后欢心呢。 这线还没牵牢呢,说掐就掐了? 大抵是委实被郑九娘今儿这一通无理取闹c不识抬举给气着了吧。 那宦官一面摇头叹气,一面往外间走,太后吩咐他去把晋王爷和苏家三娘唤过来听旨呢。 之前瞧太后那架势, 内务府怕是都已经提前拟好了赐婚的懿旨, 谁想这突然就换了个人呢? 宦官甫一出来, 便瞧见外间里立着的貌美小娘子, 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立马用尖细的嗓子道:“哟,苏三娘在这儿呢?可赶巧了,太后召您进去听旨。” 苏虞闻声回神,抬头对上那宦官略显复杂的目光。 苏虞:“” 她怎么觉得这宦官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捡漏的? 她勉强笑了笑, 正欲开口之时, 秦汜自她身后进来了。 那宦官心下一喜, 暗道这差事也太轻松了些, 本是个跑腿的活儿, 谁想连兴庆宫都没出呢, 两位正主就自个儿现身了。 晋王爷是太后先前便命人召来的,大抵是以为晋王爷私底下欺负郑家九娘了,遂让晋王爷过来理论理论,可谁想这人还没到,事情就已成定局了呢? 他想着,上前一步正欲张口,不料被晋王爷抢先一步—— “孙公公,你的靴子上有一片茶叶。” 那宦官话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秦汜偏头问苏虞:“发生了何事?” 苏虞僵着笑,摇了摇头。 孙公公回神,连忙低眉顺耳道:“晋王爷,太后请您进殿,有旨要宣。” 秦汜挑眉,微颔首,提步进殿。 苏虞怔了会儿,才跟上去。 秦汜察觉到回头,问:“这旨你也要听?” 苏虞笑笑不言,垂眸敛下复杂的眸光。 若是按她想的那样,依太后那话的意思,这旨她不光要听,还得接呢。 真是莫名其妙。 她正瞧着热闹呢,怎么就把自己给瞧进去了? 二人进了内殿,太后已经喝上了新沏好的茶,坐在上首悠哉悠哉地品茶,其下首郑月笙正伏在地上抽抽噎噎。 苏虞暗自惊叹张太后收敛脾气的功力。前脚还在摔杯子,后脚就能坐下来慢慢喝茶了。 那适才的冲动之语也能收回去吧? 秦汜瞧见殿内这情形,心中微动。 张太后见他二人进来,一一行过礼后,便站在一处静等她发话。 她抬眸睨了眼伏地哽咽着的郑月笙,又转头视线在秦汜和苏虞之间直接晃了一圈。 片刻之后,她收回视线,低头又抿了口茶。 半晌,发了话:“养元,拟旨。” 孙养元立马应了声“是”,拿着个空卷轴上前,静待张太后下文。 一旁伏地抽噎的郑月笙身子颤了颤。 张太后一面喝茶,一面淡淡道:“晋王c苏氏女听旨。” 苏虞深吸一口气,同秦汜一同跪了下去。 张太后放下茶杯,道:“兹有宁国公长女苏氏,品貌出众,温良敦厚,蕙质兰心,予心甚悦。今皇二子晋王正值弱冠之龄,适婚娶之时,恰苏氏女待字闺中,二人可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今特将苏氏女许配给晋王为妻,以成佳人之美,一应事宜交由礼部操办,择良日完婚。” 苏虞:“” 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苏虞暗道:张太后定是背过这类似的言语,一到给人赐婚的时候便拿出来改个名字套着用用就行。 孙养元适时道:“苏氏女接旨!” 苏虞满心复杂地直起身子,双手接过孙养元呈下来的懿旨,复又伏下:“民女叩谢皇太后圣恩!” 伏地之时,偏头从臂弯里对上秦汜略带戏谑之意的眸光。 苏虞皱眉。 这人从进殿之后直至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都始终一言不发。这是乐见其成,还是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毫不在意任人摆布? 他一言不发,总不能让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娘子去公然抗旨吧? 苏虞在宦官尖细的贺喜声中,和秦汜一道出了兴庆宫。 走出小半里,脑中挥之不去的尖细嗓音才消失殆尽。 何喜之有? 全是惊吓。 苏虞悄悄偏头看向一旁的秦汜,这人除了适才在兴庆宫外应承了几句孙养元的道喜,便一直不曾有任何其他的言语,此刻也不知在想什么。 苏虞看着他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这个风流之名冠京城的俊俏郎君不日就要成为她的夫君了啊。 掌权之人一言一行便能决定很多人的一辈子,在此之前她也从未想过她和秦汜能凑成一对儿。 她想过她未来夫君会是何人何身份,会是什么样子,却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秦汜。 她一直根深蒂固地以为晋王妃是郑月笙。 那郑月笙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惹了太后生气,她最大的靠山就是太后了,这下郑家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倒还真是阴错阳差被她苏虞“捡了漏”。 苏虞偏头看到了秦汜耳垂上的那颗痣,想起前世她总是喜欢摩挲他耳环,想起他恍惚之时在她耳边唤的一声声温柔而压抑的“阿笙” 这一世的秦汜还会喜欢上郑月笙吗? 哪怕今生要嫁给他的是她苏虞,哪怕她不日便会嫁入晋王府c成为晋王妃,她还是底气不足。 秦汜前世给世人情根深种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苏虞忽然觉得有些气闷,正当她准备收回视线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三娘这就看得痴了?不急,来日方长。等你我二人成完婚,多的是时候。”秦汜眯着眼笑得风流。 苏虞嘴角微抽,立马收回视线。 忽然有小郎君闷闷的抽噎声传入耳中。 苏虞往声音所发出之处看去。 宫墙底下,一个穿藏蓝色圆领袍的小郎君正蹲在地上,整张脸埋在臂弯里,身子不住地耸动着,哭声从衣裳缝里逸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七子秦洲 按说苏虞压根儿没那个善心, 半路上碰见个埋头痛哭的小郎君就跑上前去慰问一番,也无闲心多管闲事,可此刻她委实想摆脱面对秦汜的尴尬,遂立马提着裙摆跑近前去。 况且能出现在这皇宫里的小郎君能有几个?上前好生安慰一番让他记住她这么个“善良的小姊姊”, 总归是有些益处。 秦汜挑了挑眉, 落后几步跟在她的后头。 宫墙边, 苏虞蹲下来,一脸温柔地微笑,声音也不自觉地柔下来:“小郎君, 你哭甚么?” 那小郎君闻言, 止了哭声, 双肩仍不住地颤动着。半晌, 他微微抬起头,自臂弯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苏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那小郎君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苏虞神情不变, 笑得愈发温柔。她问:“发生了何事?受了何委屈?说与姊姊听听可好?” 小郎君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珠子,愣愣地看着她, 半晌无动静。 苏虞心里叹口气,略略一想, 决定改换策略。 再一眨眼,眉一提c眼一瞪c笑一收,立时间便换了张脸。 她厉喝道:“哭什么哭什么, 多大的儿郎了, 受了委屈躲在这儿哭像什么样子?” 一直在她身后站着瞧热闹的秦汜眼角微抽。 那小郎君被唬了一跳, 睁着泪眼怔怔地看着苏虞。 这个阿姊好怪。适才还那么温柔,眨眼间就变得这么凶。 苏虞见他仍无反应,索性冷着脸又添了把火,劈头盖脸道:“哭!哭!哭!羞不羞啊?!” 这下有动静了,那小郎君“哇”地一声哭出来,嘴刚咧开就猛地站起身,朝她身后跑去。 苏虞眨眨眼,朝身后望去。 那小郎君跑过去一把抱住秦汜的腰,哭嚎着叫了声“二哥”。 苏虞:“” 秦洲委屈巴巴地把半张脸埋在秦汜腰间,侧出半张脸泪眼朦胧地瞪着苏虞。 这个怪姊姊好凶!比给他上课的先生还凶! 苏虞这下看清了他的脸。这不是七皇子秦洲吗? 她记得,七皇子秦洲如今是嘉元帝最小的一个儿子,是赵王母妃刘氏身边的侍女所出。若她没记错的话,秦洲时年将将七岁,比崔意如所出的皇五子秦涣小了整整两岁。 同为嘉元帝的儿子,贵妃所出的秦涣刚满周岁的时候便封了王,赐封号“楚”,是为楚王。而宫女所出的秦洲至今都不曾有过任何封号,更不提王爵了。其实按大梁的惯例,皇子十五岁封王,楚王秦涣才是破例的那一个。 秦洲和秦涣年岁相差不多,自小一起长大,秦涣怕是没少欺负过秦洲。 苏虞心下了然。 秦洲泪珠子还在掉,抱着秦汜的腰抽抽噎噎的。 秦汜轻叹一声,抬手安抚地摸了摸秦洲的脑袋,又抬眸深深地看了苏虞一眼。 苏虞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等秦汜的目光收回去了,苏虞又觉得有些奇怪。她怎么觉得秦汜那目光别有深意,而非仅仅是暗怪她弄哭了他的七弟? 秦汜低头,伸手帮秦洲擦了擦眼泪,轻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二哥帮你出头。” 秦洲张口几欲说话,终还是欲言又止。半晌,他伸手指向苏虞,略带点怯生生地道:“她她欺负我。” 苏虞:“” 这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秦汜轻笑着又摸了摸秦洲的脑袋,道:“那可不行哦,她是你未来的嫂嫂,这个头恕二哥不能帮你出了。” 他顿了顿,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苏虞一眼,又添了句:“早几个时辰二哥兴许还能帮你出出气。” 苏虞翻了个白眼。 秦洲闻言,心情复杂地转头瞧了瞧适才凶他的怪姊姊。 他二哥要娶这么个怪姊姊? 虽然怪姊姊很凶,长得却甚是好看。 光论容貌,倒和二哥很是相配。可是这性子 秦洲抬头看向秦汜,悄声问了句:“不能换个嫂嫂吗?” 秦汜好笑,面作沉痛状:“皇祖母亲赐的,怕是不能。” “啊?”秦洲皱起脸。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看秦汜,又偷偷看了眼立在一旁的苏虞。 皇祖母亲赐的,那必定是板上钉钉了,还是不要得罪的好,不然二哥的日子也不好过 秦洲遂松开抱着秦汜腰的手,转身对着苏虞强颜欢笑道:“嫂嫂教训得是,是我的不是,长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 苏虞:“”还真是懂事。 秦汜偏头道:“哭的确不是男儿作风,但受了委屈憋在心里一声不吭也不是男儿作风。” 秦洲支支吾吾道:“昨儿夫子布置了作业,五哥同太子哥哥打猎去了,天黑了才回宫,今早才想起来作业未写,竟偷拿了我写好的作业改了名讳交了上去。夫子分明发现那是我的字迹而非五哥的,却愣是将之认做五哥写的,还在五哥的撺掇下罚我抄了三十遍昨儿课上讲的内容” 他言至此又委屈起来了,再开口就多了一些哭腔:“我适才回宫同阿娘诉苦,阿娘却将我狠狠骂了一顿,说我不该同五哥争执” 苏虞心里唏嘘。 她连秦洲的生母姓什么都忘记了,侍女出身,一朝得了幸,诞下皇子,却仍旧无法改变她的命运,为了儿子反而愈加战战兢兢c胆小怕事。 可让皇子在其耳濡目染之下也这般胆小怕事也不是件好事儿。秦洲如今都七岁了,这般畏畏缩缩定同他生母脱不了干系。 秦汜闻言,微皱眉,问:“那夫子姓甚名谁?” 秦洲想了想,道:“只知道他姓崔。” 秦汜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他温和地对秦洲道:“这事儿交给二哥便是,小七安心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他顿了下,又道:“回去莫要同你阿娘置气,她的话该听的听,若她说的你委实觉得不对,你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了。” 秦洲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看看秦汜又看看苏虞,道:“那二哥二嫂我先告辞了。” 苏虞:“”适才还嚷嚷着要换嫂嫂,眼下就叫得这么顺口了。 秦汜颔首:“去吧。” 苏虞心情复杂地目送着秦洲瘦小的身板渐渐消失于眼帘。 她正欲收回视线,忽被人猛地一扯,拽到一旁的假山后。 苏虞惊吓中抬头,对上秦汜直勾勾的c意味深长的眸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总角之年 假山后, 苏虞狠狠蹬了秦汜一眼,低声喝道:“松手!” 她手腕子都被他勒红了,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秦汜垂眸看了眼她的手,不为所动, 只微微泄了些力道。 苏虞挣了几下还是睁不开, 她咬牙, 空下来的另一只手作势去拔头上的簪子。 不料指尖刚触到簪头的珠花,这只手便也被擒住了。 苏虞瞠目。 “想再赠孤一支簪子么?往后你想赠多少赠多少。”说着,秦汜把她两只手拢在一起箍住, 哑着声道, “现下消停点。孤问几句话。” 苏虞气闷。她得找阿兄好好再学几招武艺, 不然在秦汜面前总是如此被动怎可? 有什么话不能敞亮地问, 非要把她拽到假山后,偷偷摸摸见不得人? 苏虞忽想起秦汜适才教导七皇子秦洲听他阿娘的话时, 语气极淡, 神情似乎有异。但他惯会收敛情绪的,一瞬的异样过后又回归平静。 难不成是经由秦洲一事想起自己惨死的生母了, 又想到她抛出的那个“姝”字的饵,眼下要秋后算账了? 半晌, 秦汜满目复杂地看着她道:“你这先软后硬的招数是打哪学的?” 苏虞眨眼:“啊?” 先软后硬?先柔再凶? 这是怪她欺负秦洲了? 秦汜深深地看着她,一脸的深究。 苏虞难以置信。还真要替秦洲出气不成? 真是个好兄长。 秦汜分明同诸位皇子交集甚少,但自马球场上那一遭, 苏虞已经能肯定秦汜和赵王必定私交甚好。况且观秦洲如此信任秦汜的模样, 秦汜平日里对他必定极好。 可秦洲被欺负, 找她出气有何用?况且这定不是一日两日了,真要护着他,怎么不去教训一番那恃宠生娇的楚王秦涣? 苏虞心里冷笑一声。莫不是不敢招惹崔家。 当年秦洲被她随手丢到南疆的封地上自生自灭,也不见秦汜出来说半句话,反倒是赵王屡屡上书请她收回成命。 说起来秦洲的生母原是早逝的刘妃身旁服侍的婢女,承宠诞下皇子后便疏远了原先的主子刘妃。刘妃早逝,其所出的三皇子秦泽长于赵皇后膝下,策论平平,武艺却十分高强,为诸皇子之最,算是挺得嘉元帝的欢心。 皇子之间明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肯定摩擦不少,赵王似乎还挺照拂这个总是被欺负的弟弟,倒不曾因秦洲的生母而不喜秦洲。 赵王屡屡上书,她被折腾得烦了,琢磨着秦洲毫无威胁,索性便如了赵王的意,把秦洲留在京城做个笼子里的金丝雀,也好日后吩咐赵王行事之时,让他没了回绝的底气。 人家赵王才是好兄长,你秦汜动动嘴皮子说两句安慰之言算什么? 还敢因这事揪着她不放? 苏虞愤愤地想:这种男人嫁不得。 顶多看着皮相好,做个姘头玩玩也就罢了,真要嫁过去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秦汜看着她变幻莫测的神色,微微皱了眉,又道:“孤问你,你打哪学的招数?” 闻言,苏虞嘴一撇,吼了句:“你管我哪学的!” 接着,她一面猛地使劲儿挣脱秦汜箍住她的手,一面更大声地吼了句:“我不嫁了!” 秦汜被她语出惊人给弄懵了一下,一个不留神竟给她挣脱了去。 苏虞挣脱成功,转身就跑。 她要去兴庆宫请太后收回成命,这种男人嫁不得! 不料刚跑出假山便被身后之人擒住胳膊,拎了回来。 秦汜这下把她箍得更紧了,她整个后背都被压在假山上,后无退路,前有秦汜。 苏虞欲哭无泪。 假山的棱角烙得她有点疼,她狠狠地瞪着秦汜,却不想眼中酸涩,略有雾气朦胧之意,她这一眼瞪过去,半点杀伤力也无。 秦汜蹙眉:“你瞎闹腾什么呢?” 苏虞撇了撇嘴。现下冷静下来想想,委实是太过冲动了。 皇太后亲口赐下的婚,哪能说悔就悔?懿旨还在她袖笼里呢,也亏得折腾这么久也安安稳稳得没掉出来。 眼下除非效仿那抽风了的郑月笙一哭二闹三上吊,便绝无可能有悔婚的余地了。瞧眼下这形势,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定管用,不出意外,她定要和眼前这个男人共度一生了。 再不然就只有和离改嫁了。 苏虞悲哀地叹了口气。 秦汜瞧见她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眉头蹙得更紧。 他道:“孤只问你那招数是哪习来的,你哭甚么?难不成要孤用你对小七的那招数对你施展一番?” 苏虞:“” 她眨眨湿润的眼睫,放弃了狡辩,略带点委屈道:“你弄疼我了。” 秦汜顿了下,松开了手。 苏虞一朝双手获得自由,立马不顾形象地伸手揉了揉烙疼的后背。 秦汜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一言未发。 苏虞一面揉着背,一面瞪着他,道:“你管我哪学来的招数,软硬兼施又不是什么武林秘决,你以为我是在哪偷师学艺的不成?” 不过是小时候母亲便是这么教育她和兄长的,给一棍再给颗枣,她耳濡目染之下有样学样罢了。眼下瞧秦洲那反应,她这招还真是失败。 秦汜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抬眸直勾勾地盯着苏虞,一字一句道:“大周延宏三十七年,嘉峪关会战,你是不是跟着你父亲在沙洲军营?” 苏虞:“啊?” 这又是哪一出? 她偏着脑袋想:前朝延宏三十七年,她才不过四岁吧。嘉峪关会战她也记不清了,不过父亲起兵的前几年,她和母亲兄长三人一直是跟着父亲的一起在军营里的。四岁那年那时候应该也是的吧。 秦汜又问了句:“对吧?” 苏虞不明所以地轻轻点了下头。 秦汜有些发怔地看着她清秀的眉眼,脑海中回放着她适才安慰秦洲时的一举一动。 先是蹲下身去摸了摸小郎君的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不得回应之后改换策略,脸一板,眼一瞪,老气横秋地教训起来 秦汜一阵恍惚。 耳边仿佛又吹起西北刺骨寒冷的风,那风里有个少年在兵荒马乱的一角,躲在旮旯里埋头痛哭。 耳边忽又响起那稚嫩的c娇滴滴的声音—— “大哥哥你这么大了,还躲在这里哭,丢死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言笑晏晏 当年嘉元帝揭竿起义, 前有大周朝廷军队殊死抵抗, 后有突厥虎视眈眈。而与突厥至关重要的一战,也是最后一战, 便是嘉峪关会战。 此战的主将是徐大将军徐凛, 副将是苏大将军苏遒。 那年, 苏虞不过四岁, 只记得偶然从母亲臂弯里偷偷瞥见的那城墙上触目惊心的鲜血,和夜深人静时听见伤兵痛苦的呻吟。 那个兵荒马乱c民不聊生的年代, 是多少人的噩梦, 她却只留下一些浅薄的印象。 她是污浊里被人细心呵护的花骨朵, 躲在父母兄长的羽翼下静静地生长。 可秦汜没有她那份好运气。 他是泥泞里倔强生长的一棵草,在战乱里出生,清晰而深刻地铭记住那个年代的残忍与血腥。那些残酷的东西过于浓墨重彩,反衬出那一点点的纯洁与美好愈加弥足珍贵。 其实,他同时又是幸运的。生在民心所向c胜利在望的这一方阵营, 父亲更是这方阵营主帅。 他在军营里磕磕绊绊地长大, 看尽了丑恶与血腥,却从来不曾被伤害过半分。与他而言, 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对他父亲而言, 那场战乱是改变命运的良机。 他自小对他父亲印象不深, 似乎打记事起, 他就和母亲在外祖父徐凛的军队里过日子了, 只偶尔听闻他的兄长秦洋跟在他父亲身边颇得父亲欢心与栽培。 印象里只有母亲陪他长大, 可他总觉得他母亲和别人家的母亲不太一样。倒也不是说她太过严厉,其实她甚少发脾气,也从不曾打骂他。 她总是很沉默,一整日下来都一言不发。也从不曾问问他吃饱与否c穿暖与否。 记忆中唯一一次母亲动怒,便是在大周延宏三十七年的嘉峪关会战。起因不过是因为外祖父徐凛在上战场前,偶然碰见和小兵们打闹争执的他,把他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罢了。 “为何打闹?”外祖父和母亲长得不像,板着脸严肃的模样却有八分像。 秦汜低着头好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他们说我长得像姑娘家。” 那时候他只有九岁,却已经有些身量了,只不过瘦了些,加之眉眼过于清秀,整张脸白白净净的,在满目烟尘的战火里显得愈发地出挑。 徐凛看着他过于精致的容貌,默了一会儿,心道:这小子和他娘一样,根本就不应该待在这粗糙的军营里。他娘俩合该在珠环玉绕里用着金匙银碗。 半晌,他摸了摸少年的头,问:“你想去京城吗?” 秦汜从未去过京城,压根儿不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可他知道他父亲征伐这么多年,为了就是攻下京城。 众人所向,一定是很好的地方吧。 他点了点头。 徐凛笑了:“那你回去和你娘说,商量好日子,我派人把你们送过去。你父亲已经打到京城脚下了。” 秦汜眼里绽放出一丝光彩。 他看着笑得一团和气的徐凛,想打个招呼告辞,却发现自己始终叫不出那句“外祖父”。 他这外祖父委实年轻了些哪像个外祖父呢。 徐凛也没指望他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道:“去吧。” 秦汜颔首,转身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回到营帐,他满心欢喜地和母亲提议去京城,不想迎头便是母亲的震怒。 “滚出去!要去你自己去!” 秦汜唬了一跳,踉跄着往外退。 还未退出营帐,听见母亲在背后冷笑一声,咬牙切齿:“想把我撵走?做梦!” 秦汜出了营帐,茫茫然不知何所去,适才进帐的时候脱掉了外袍,出来的时候太急就忘了。 那是冬日,西北的风刺骨寒冷,他打了个寒噤,拢了拢衣襟。 走着走着,风刮得越急,鼻子酸涩起来。他索性停了下来,窝在粮草堆里,闭上眼,把整张脸都埋在衣襟里。 他想去京城,想和兄长一样跟在父亲身边,旁人越是不许,他越是想去。 想得发狂。 他臆想:京城的风一定比沙洲的风要温柔很多,京城的月也一定比沙洲的月要明亮。 可母亲不去,他怎么能去呢? 为什么母亲不愿去呢?京城多好啊,还有父亲在那。夫妻不应该在一起吗? 母亲为何要那么生气,对他那么凶?她就从来没有对他笑过! 他越想越难过,毫无所觉自己已经哭出了声。 直至有只软软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轻声问:“哥哥,你哭什么呀?” 秦汜这才惊觉他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他自然不肯抬起头给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仍是埋头不动,指望着来人自行离去。 谁想那小人儿皱着小脸半晌没走。 秦汜自衣襟缝里偷偷看她。 哪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娘子? 正诧异着,那小娘子脸一板,眼一瞪,忽然老气横秋地教训起他:“大哥哥,你长这么大还哭,丢死人了!” 秦汜怔忡地抬头,羞红了一整个耳垂。 那小娘子见他抬头了,倏地咧开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粮仓外头依旧是北风呼啸,冬寒刺骨,他却仿佛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怦”地一下,开在了他的心间。 假山后,秦汜盯着苏虞的目光愈发复杂。 苏虞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避开他的视线,道:“王爷若无事,三娘便先告辞了。” 她好不容易抄完了佛经,正要回府就被莫名其妙地赐了婚。此刻估计传旨的宦官已经到宁国公府了,也不知祖母父亲他们是何心情。 前两日她在宫里便听得苏瑶已经进了东宫了,昨儿才去皇后宫里奉过茶了,倒是没碰见她人。算着日子,她应是今日归宁,也不知她和太子是怎么个情况。 府里如今应是在筹备阿兄苏庭和陆家娘子陆锦姝的婚事,当初请大师算的良辰吉日似乎就是近几日,她若今儿回去,定还赶得及观兄长的婚礼。 苏虞这头满脑子苏家的琐事,秦汜心里头已是百转千回。 太后赐婚对象突然换人,他其实是有些欢喜的。再怎么着,苏虞都比那成亲前便和旁的郎君有私的郑月笙好吧? 况且,苏虞攥着些他还未解的谜,且握着他不小的把柄,是一个隐形的威胁。 杀不得,毁不得,还是栓在身旁放心。 秦汜想起那年潇潇的北风,想起那个灿烂如暖阳的笑容,又转而想起那才下的懿旨,忽然欢喜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一世平安 崔画屏只在好些年前见过尚是幼童的苏虞,那时候崔画扇还活着, 崔画扇死后, 场面大些的宫宴她这侄女就不怎么参加了, 她自然就见不着了。她那姐姐自小就生得漂亮, 生的女儿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嘉元帝则是暗道,怪不得苏遒一直把这个女儿藏着不给人看呢, 他也算是阅尽千帆了, 倒是好久不曾见着这般的美人儿。 他笑道:“贵妃你看, 这丫头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呢。”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 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 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 民女好多了,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 “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 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 她转头问嘉元帝, “您说是吧, 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有些急了眼,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赶忙出声打断:“行了,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妹妹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妹妹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荥阳郑家c清河崔家c陇西李氏c太原王氏c范阳卢氏,此五姓皆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旧泰然自若。这些世家大族历来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五姓女鲜少外嫁。 大梁初立,郑崔李三姓出山权掌大梁中枢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则由当初跟随嘉元帝打仗的将领把持。 嘉元帝揭竿起义时麾下五大将,徐赵苏卫宋,大将军徐凛战死边关,将军宋戟在新朝初立之时退隐而去,将军赵毅是当今皇后赵苓之兄,受封魏国公,父亲苏遒受封宁国公,卫霄的父亲卫戍受封英国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苏进回京 杳杳的丧钟声踩着承德八年的尾巴, 乘着料峭的寒风晃晃悠悠地荡进耳畔,彻彻底底地把京都刚刚冒出头来的年味儿给扑熄了。 纷飞的素幡似是融进了这银装素裹的大地间,又似是飘进了那雾霭空濛的天色里,触目的素色瞧着人心里头空落落的。 忽而一曲挽歌拔地而起划破静谧,伴着悠长凄婉的歌声,各色旌帜由一队整齐的骑兵高举着破空而来。金丝绣成的龙凤扶摇而上, 或翱翔或叱咤,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开路。 紧接着, 无数或红或黄的寿旗当空而过, 掩映着一方由数十名穿淄色袍子的仆役稳稳抬着的灵柩。行进间, 柩布上绣着的宝蓝色凤凰恣意地舒展着身姿,朵朵赤红的牡丹在明黄色的绸缎上盛放。其后, 两队骑兵手执矛c枪,严丝密合地守护着灵柩。 再往后, 一群着赭黄色僧衣的僧人一手举着幢幡一手转着念珠, 嘴唇一翕一合,念念有词。仪仗的末尾是身穿紫绯绿青圆领袍的文武百官,或掩面, 或垂泪, 或叹息, 一片愁云惨淡。 仪仗队的尾巴逐渐消失在朦胧的天色里, 灵柩上方缀着的金雕球依旧穿破沉沉雾霭, 反射出刺眼的金光。 夜幕四合,清凌凌的月光泼洒进雪色里,碰撞交融把夜色折腾得零零碎碎,不远处屋脊六兽筒瓦红墙的大安国寺的轮廓也明晰起来。 行至刻着束腰浮雕蟠龙的须弥座经幢,秦淮挥手遣退了仆从,独自穿过成排的罗汉松,绕过大雄宝殿,往寺庙深处走去。 秦淮停在了在一处偏殿前,殿内的四方铜鎏金大龛前正跪着个人。 那人一身双十绫花的石青色襕衫,头戴玉冠,脊背挺直,身影颀长瘦削,正闭着眼,手里转着一串凤眼菩提子念珠。 秦淮走上前,兀自在那人身旁的蒲团上跪下来。 那人闻声睁开眼,微侧过头,不期然便瞧见秦淮那身缂丝龙衮外罩着的素齐衰。他手里的念珠顿了顿,便又阖了眼。 秦淮也不恼他不敬,兀自微仰着头,透过檀香袅袅的神龛看那佛像。许是天色太暗,那结跏趺坐着的释迦牟尼佛与幼时记忆里金光熠熠的模样相去甚远。 说起来,这座佛堂真真是大起大落。 本是大安国寺的正殿,恢宏气派,香客络绎。可父皇登基后大肆扩建佛寺道观,大安国寺建起了一座新的大雄宝殿,这正殿就成了偏殿,渐渐地废弃掉了。 后来父皇驾崩,宣政殿上垂挂起一面碧玺珠子串成的珠帘,珠帘后,是母亲端庄的身姿和凉薄的眸光。母亲是垂帘太后,尚且年幼的他成了流言中的傀儡皇帝。 母亲似是极偏爱这废弃的偏殿,甫一执政便令人将之重新修缮。正殿偏殿一前一后成对立之势,便把新修的偏殿称作后殿。待修好了,她却只领着他去了一次,什么也没做,不焚香也不拜佛,只静静地看。那次过后,她便再未踏足过这儿了。 再后来,这座佛堂便又渐渐地荒了。直至如今—— 秦淮思及此,垂眸睨了眼身侧入定之人。 月光映亮了那人的半张侧脸,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玉似的耳垂上蜿蜒着一条不长不短的疤,平添了几分凌厉。 秦淮看着那条疤,眯了眯眼。如今母亲死了,这佛堂又被这人惦记起来,重又捯饬出了个样子。 母亲其实是不信佛的,不光不信,还不敬。她说,那劳什子的佛祖惯只会作壁上观。 她曾在佛前虔诚叩拜,苦苦起誓,只求徐宝林能多存息三年。可徐宝林还是死了,死在了汩汩蜿蜒的血泊里,只留下个猫儿一般哭着的他。 宫人们都说他是决计活不下去的,那么小的一团儿,不比巴掌大多少,呼吸微弱几不可闻。他被奶娘小心翼翼地洗净了抱去见他的父皇,动作轻得好似捧着个浆糊粘成的碎瓷器。 谁想嘉元帝只瞥了他一眼,皱着眉摆了摆手。弹指间便给他判了死刑。 裹着他的绸缎襁褓被奶娘攥出了褶子。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满朝的文武百官都不能把圣心琢磨得透彻,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能明白什么? 奶娘低下头盯着他那透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心里头思绪万千。扔不得,养不得,更不能让他在自己的手里死掉。纵是弃子,也好歹都是天家的血脉。 只还未待她思索出处理他的法子,有人猛地窜出来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 暗沉漆黑的夜色里,奶娘借着稀薄的月光瞧清了来人。是虞昭容。 她穿着一身银丝月色裙,挽着一段泥银披帛,梳着堕马髻,斜簪了根云雀纹银步摇,薄薄的银箔垂挂在如墨染的鬓边,一举一动间晃出一个个婉转缠绵的弧圈。 虽说发髻微乱,披帛的一小截都拖在了地上,却依旧端的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 只这美人是那在水一方的美人,任尔寤寐思服也可望而不可即。 奶娘目送着那抹素色的影子消融在夜色里,暗自心惊。这位若是肯对圣人多上几分心,还有宫里其他的夫人娘子什么事儿? 似是从那个月色迷蒙的夜晚起,宫中礼佛避世多日的虞昭容就不再是释迦牟尼的信徒了。她所信的,只有自己。 悄无声息地,她逐渐从一支香远益清而不可亵玩的清莲,蜕变成一朵恣意盛放的带刺蔷薇。大抵连她自己都认不清,这到底是涅槃还是沉沦。 后来,白蔷薇刺尖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便又幻化成妖冶绝伦的赤蔷薇。 而他秦淮,终日偎依在柔软芳香的花瓣里,看着她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将他高高托起,直至那九龙盘旋着的金銮座。 是了,无论是清莲还是蔷薇,都从未想过要去做那国色天香的牡丹。她要的是临界于其上,任何人都无法再强迫她做不遂心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前尘往事 苏虞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一个人踏进了大安国寺, 穿着一身自以为不起眼的男装, 背着个包袱, 带着对前路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疯狂的思念。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 苏虞叹了口气。如今想起来,大抵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前世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热闹繁盛的宫宴, 月色惨淡却灯火通明, 着一身缃色石榴裙的自己拔剑舞了一支刚中带柔c柔中带刚的剑舞,一舞毕,圣旨下 苏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跳了一支舞,便阴错阳差被纳入了后宫。 后宫那是什么地儿? 且不说它吃人吐不吐骨头,苏虞只要一想想她未来的后半生都要耗在那方寸之地, 与一众莺莺燕燕争夺一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的宠爱, 她就难受得喘不上气。 圣旨刚下的时候,她想, 那大概是她的坟墓。可她才刚及笄, 年华正好, 有她的竹马, 有明媚的未来。她不甘心。 父亲痛心疾首, 质问她为何那般不自重, 舞姬似的当众献舞。 苏虞眼泪一下子就溢出了眼眶, 扭头就跑。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把父亲阿兄祖母的声音通通丢在身后。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胡乱收拾了几样物件儿,把繁复的襦裙脱掉换成一件竹青色的圆领袍,熟门熟路地出院子找到一面矮墙,翻了出去。 她要逃。逃到哪儿去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许久,最终提步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去找卫霄。 她想,卫霄总能给她出出主意,大不了她就和卫霄远走天涯,去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妃子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苏虞绕过英国公府的正门,去到她往日和卫霄见面的后门。可卫霄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在听到她有节奏的敲门声后如约而至。 那天,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街上喧嚣不止,她却只听到自己的敲门声,敲着敲着,有什么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被敲碎了。 她不知道的是,卫霄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任由敲门声一声一声地敲进他的心里。 那门最后终究还是被她敲开了。 英国公府的管家探头出来问:“谁呀?” 起初从门缝里瞧,还以为是一玉面小公子,待打开门看清了她的脸,管家“哟”了声,道:“这不是苏三娘吗?贵客啊,在下立马进去通报一声。三娘怎么不从正门走?这门儿偏,老早就不用了。” 苏虞木着一张脸,伸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大街上喧嚣依旧,可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里一片荒芜。 她走着走着,再一抬头,隐约有经幢林立眼前,正是大安国寺。 苏虞下了马车,跟在吴氏身后踏进大安国寺,她想起当初自己独自一人踏进此地时的心境,心里一阵唏嘘。 一进门,有小僧上前行过礼后,引她们入殿。 堂皇的大雄宝殿内,鎏金的四方大龛上烟雾袅袅,模糊了金澄澄的释迦牟尼佛像的轮廓。 苏虞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半晌,她缓缓睁开眼,抬头,目光穿过渐渐消散的烟雾,望见佛祖眼底的慈悲。 苏虞怔了一会儿。 少顷,她收回目光,瞥见跪在她右手边的吴氏仍闭着眼,嘴唇一翕一合,正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苏虞撇了撇嘴。 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了祖母的吩咐在给苏庭祈愿。 若今世的一切还是沿着前世的轨道,苏庭的礼部试中了探花,进士及第,一甲第三。 阿兄的才华毋庸置疑,也用不着旁人去求神拜佛。 阵阵木鱼声里,苏虞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大殿。 大安国寺香客如织,是一座饱尝岁月沧桑的百年古寺,可如今的大雄宝殿却只有十来个年头,委实年幼的很。而真正经历过百年春秋的大雄宝殿在大安国寺的深处,鲜有人知。 苏虞一路往里走,往来的香客渐稀,她在一座略显破败的偏殿前驻了足。 她仰头看,悬在殿门正中的匾额已经落满了灰。她走近了去看,大门紧闭,其上挂了一把生了锈的铜锁,只虚虚挂着,不曾锁上。 苏虞抬手轻推了下门,纹丝不动,只落了一地的灰。她又添了几分劲儿,大门缓缓地开了。 木门吱呀,阳光散乱,灰尘弥漫。 回头望去,殿外依旧是云皎天湛,阳光明媚,诵经声隐隐入耳,恍如隔世。 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苏虞站在大安国寺的门前,穿着一身绣着青翠竹叶纹的圆领袍,背着一个布包袱,满心的荒凉。 她想起幼时母亲在她身旁念经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走进寺庙。 天色很暗,寺庙静悄悄地,她顺着记忆穿过一棵又一棵罗汉松。不知穿过了多少棵,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她忽地停了步子,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那丫头打小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不,自降身价,招摇过头,这一朝入宫,按她那脾性,十成十地祸多福少。” 话音一落,脚步声渐渐逼近,苏虞三步并两步地避到大殿侧边的阴影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须臾,又有人出声,语气平和又不失恭敬:“奴原还以为那位不久就要是奴的主子了呢。” 那头冷笑了一声:“人家都要进宫做美人了,还稀罕做什么世子妃?倒也好,早就想替霄儿物色世子妃了,碍眼。” “碍眼之人”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那主仆二人走远了,她也依旧在那静静地站着。 大抵就是从那时起,她学会了什么叫隐忍。 半晌,苏虞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再没了心思折回大雄宝殿,无意识地往寺庙深处走去。 流云暗滚,弯弯月牙偷偷探出头来,照见一个孤单的影子,照亮她脸颊上的两道泪痕。 苏虞想,她和这座废殿大抵是有缘分的。 她十五岁那年误打误撞进了殿,只以为是大安国寺众多佛堂之一,抱着来都来了不拜个佛未免也太不划算的心思,打算进去拜拜就走,谁想最后竟演变成了抱着神龛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止都止不住。 依重活一世的苏虞来看,这委实是太丢人了。 然,更丢人的是,这出声情并茂的号啕大戏,竟被人从头看到了尾。 不得不承认的是,哭的的确确是宣泄情绪的良方。 那是苏虞有记忆以来,哭得最痛快的一次。脑子放空,什么也不用想,只卯足劲儿去哭。 她深吸口气,凉凉的空气入肚,似乎还混杂了一些香气。细细去闻,那香气醇厚而馥郁,还有些醉人。是酒香。 谁在饮酒?佛门清净之地为何会有人饮酒? 苏虞抽抽噎噎地盯住了黑暗中的一处,依稀能瞧出个人形的轮廓来。她唬了一跳,眼泪都忘了掉。 愣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出声问:“谁?”这才发现她嗓子都哭哑了。 没有回音。 佛堂里一时间静得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声,恐惧渐渐蔓延至心头。 夜不归宿,躲在寺庙里喝酒,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苏虞在黑暗中放轻呼吸,拿起掉落在地的包袱。 正当她准备撒丫子逃跑的时候,一个陶瓷酒壶滚到了她的脚边。 崔画屏咬了咬后槽牙。这双眼睛太像崔画扇了,连抬眼看人的那股子清高孤傲的劲儿都一模一样。 崔画屏只在好些年前见过尚是幼童的苏虞,那时候崔画扇还活着,崔画扇死后,场面大些的宫宴她这侄女就不怎么参加了,她自然就见不着了。她那姐姐自小就生得漂亮,生的女儿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嘉元帝则是暗道,怪不得苏遒一直把这个女儿藏着不给人看呢,他也算是阅尽千帆了,倒是好久不曾见着这般的美人儿。 他笑道:“贵妃你看,这丫头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呢。”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她转头问嘉元帝,“您说是吧,陛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兄长成亲 蝉声不休, 游廊里的兄妹二人双双沉默下来, 衬得那知了声愈发地肆意。 不知不觉便已是夏日了, 她却一直活在素缟漫天的冬日里醒不过来。 苏虞垂眸,不敢再看苏庭的眼睛, 她怕自己忍不住失态落下泪来。那岂不是更惹得阿兄心疼? 须臾后, 苏庭在她头顶轻声问:“那夭夭的梦里, 阿爷阿兄都去了,夭夭自己一人过得可还好?” 苏虞低着头,看着他腰间挂着的那只香囊,艰难地吐出来个字:“好。” 末了又似是怕他不信,低低地添了句:“好得很。” 苏庭默了半晌,又问:“可嫁了人?” 苏虞轻轻“嗯”一声, 抬起了头, 看着苏庭道:“今岁秋, 我便嫁给了晋王,由是躲过了苏家的劫难。秦汜他待我很好, 阿兄你不必担忧。” 苏庭将信将疑。 苏虞垂眸又瞥了眼他腰间的那香囊, 嘴角勾起, 笑道:“明儿便是阿兄你的大喜之日了,还有闲心思管我呢。你妹妹我也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弱?” 苏庭垂眼看着她, 眉头未松。 苏虞心里叹了口气, 面上却仍是笑嘻嘻的:“我赶着抄完佛经就是回来吃你的喜糖的, 明儿你要是敢如眼下这般苦着张脸, 我可跟你没完!” 翌日一早,宁国公府迎来这座府邸自建成以来头一次的热闹。 宁国公世子娶妻在京城里也算是一等一的大事儿了,自公布婚事以来,苏家世子苏庭和陆家娘子陆锦姝便是茶楼酒肆里谈论的中心。 江行一早便坐在茶楼雅间内喝茶,外头热闹不休,他一人静坐品茶。 茶喝了半壶,时辰也近了,他起身唤小厮进来,结账后出了茶楼。 他和苏世子苏庭乃同榜进士,如今更是同僚,私交也很是不错。苏庭大婚,自是给他发了请帖的。 他一路穿过东市琳琅满目的商铺,途径数坊,最后进了兴宁坊。 兴宁坊离大明宫不过数坊之隔,坊内居住的多是达官贵人,不少都是当年嘉元帝登基后亲赐给亲信们的宅子。 宁国公府也在其列。 眼下已是门庭若市。宁国公苏遒和新郎官苏庭一同在府门前迎客。 苏遒正同几个服紫的朝廷重臣攀谈,苏庭站在一旁噙着笑听着,时不时搭上几句话。他今日着一身喜服,愈发显得意气风发,人生得意。 江行提步走过去。 苏庭一眼瞧见他,走上前几步招呼他。 江行笑着道喜:“恭喜苏兄了。” 苏庭也笑了,道了声谢,转而把他引荐给父亲。他转头对苏遒道:“父亲,这便是状元江行,如今与儿子同为翰林院修撰。” 江行感受到苏遒和他身旁几位服紫老臣打量他的目光。 几道目光中隐隐有不善之意。 这些人皆为世家出身,他这寒门庶子乃朝中新鲜血液,世家把持文武朝廷的局面已久,自然不希望有人打破这一局面。 士庶之别有如鸿沟,云上的盼着越腾越高,鸿沟越大越能显出其高贵,泥里的拼了命地往上爬,盼着这沟越来越小,好能有朝一日有机会走上云坛。 此二者的心境他倒是都能十分理解。 江行笑着拱手作揖:“小生江行见过诸位大人。” 苏遒面上温和,叹道:“后生可畏啊,江郎可谓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了吧。你与庭儿有同榜之宜,眼下又是同僚,还望日后能与其互相照拂才是。” 江行颔首,道:“国公谬赞了。是小生要拜谢世子的诸多照拂。” 苏遒笑了,转而做了个往内请的手势:“里面请吧。” 江行复作了个揖。 一旁的苏庭拍了拍他的肩:“吃好喝好,莫要拘束。” 江行问:“阎兄可至?” 苏庭面带嫌弃:“他一早就来了,定是早就盘算着今日来蹭吃蹭喝一顿了。” 江行笑了声。 苏庭道:“你进去寻他吧,让他莫要喝太多了,出洋相丢丑是他自个儿的事,但若要在我成亲之日折腾出什么乱子来,我可饶不了他。” 江行点头,提步往内走。 他走了半步又转头道:“待会儿你我二人可得好好喝一杯。” 苏庭应下:“一定一定!” 江行遂提步进了府,府内满目繁华,他一路走马观花,路上也有不少人慕他状元郎之名上前和他攀谈。 他都笑着一一应和了几句,也不曾深谈。 江行在府内转了半晌,才在苏府一角的亭台水榭里寻见已有三分醉意的阎初。 阎初举着酒杯道:“江兄,你来了?来来来,陪我喝几杯,苏兄府上的酒就是好啊,不多喝点实在可惜。” 江行笑问:“你怎么跑这儿来窝着?” 阎初晃了晃酒杯,举起来又是一饮而尽,末了道:“这儿清静。” 江行垂眸道:“世子在前院正找你呢。” 阎初抬头问:“苏兄找我何事?”他说着又嘿嘿笑起来,“莫不是又有好酒打算给我尝尝?” 江行噙着笑答:“也许呢。” 阎初一喜,遂拍拍屁股起身往前院去。 江行看着他离去,暗自惊叹一番其好酒之深。 这般模样性情往后如何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生存? 不过练出好酒量倒也是一桩好事,官场上迎来送往酒局不少,被人灌醉了说漏了话可就不好了。 江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阎初走了几步又回了头,见江行仍坐在水榭中未动。他问:“江兄你不去吗?” 江行答:“你快去吧,莫要管我。我又不喝酒,在这吹吹风赏赏景。” 阎初遂不再管他,自个儿提步一路脚步轻快地往前院而去。 江行见他走远了,怔坐半晌,低头自袖中掏出一张纸条。 其上书:“巳时五刻,苏府水榭。” 落款是“姜”。 真是头一遭见到用别人的姓落款的。 江行垂眸端详那纸半晌。 纸上之字乃清秀文雅的簪花小楷,一看便知是出自秀丽的女子之手。 据说这字还曾得了太后的赏识,让其用之替她老人家抄了不少的佛经。 江行把字条收回袖笼里。 他自然不会跟着阎初一道去。不然他费心思把他打发走作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准晋王妃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 北临大明宫, 东临十六王宅,西临翊善坊, 南临大宁坊, 与苏府所在的兴宁坊不过两坊之隔。 苏虞对大安国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崔画扇信佛, 自苏虞记事起便总是带着她去大安国寺礼佛,隔些日子就去送些香火钱,苏遒去打仗的时候便去得更勤。 苏虞记得大安国寺的深处有一个小池塘,大抵是僧人不杀生,池塘里的鱼尤其多。 她委实耐不下性子c静不下心去听那枯燥无味的经文,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跑出来, 坐在池塘边看鱼儿吐泡泡。 苏虞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 她第一次一个人踏进了大安国寺, 穿着一身自以为不起眼的男装,背着个包袱, 带着对前路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疯狂的思念。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 苏虞叹了口气。如今想起来, 大抵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前世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过,热闹繁盛的宫宴,月色惨淡却灯火通明, 着一身缃色石榴裙的自己拔剑舞了一支刚中带柔c柔中带刚的剑舞, 一舞毕, 圣旨下 苏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跳了一支舞, 便阴错阳差被纳入了后宫。 后宫那是什么地儿? 且不说它吃人吐不吐骨头,苏虞只要一想想她未来的后半生都要耗在那方寸之地,与一众莺莺燕燕争夺一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的宠爱,她就难受得喘不上气。 圣旨刚下的时候,她想,那大概是她的坟墓。可她才刚及笄,年华正好,有她的竹马,有明媚的未来。她不甘心。 父亲痛心疾首,质问她为何那般不自重,舞姬似的当众献舞。 苏虞眼泪一下子就溢出了眼眶,扭头就跑。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把父亲阿兄祖母的声音通通丢在身后。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胡乱收拾了几样物件儿,把繁复的襦裙脱掉换成一件竹青色的圆领袍,熟门熟路地出院子找到一面矮墙,翻了出去。 她要逃。逃到哪儿去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许久,最终提步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去找卫霄。 她想,卫霄总能给她出出主意,大不了她就和卫霄远走天涯,去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妃子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苏虞绕过英国公府的正门,去到她往日和卫霄见面的后门。可卫霄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在听到她有节奏的敲门声后如约而至。 那天,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街上喧嚣不止,她却只听到自己的敲门声,敲着敲着,有什么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被敲碎了。 她不知道的是,卫霄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任由敲门声一声一声地敲进他的心里。 那门最后终究还是被她敲开了。 英国公府的管家探头出来问:“谁呀?” 起初从门缝里瞧,还以为是一玉面小公子,待打开门看清了她的脸,管家“哟”了声,道:“这不是苏三娘吗?贵客啊,在下立马进去通报一声。三娘怎么不从正门走?这门儿偏,老早就不用了。” 苏虞木着一张脸,伸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大街上喧嚣依旧,可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里一片荒芜。 她走着走着,再一抬头,隐约有经幢林立眼前,正是大安国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百年好合 苏虞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额头, 转头示意身后不远处的连翘, 起身走人。连翘忙跟上她的步子。 出庭筠阁的时候,忽听见里头传来一句—— “儿子倒是其次, 别是惦记上妹妹了” 苏虞脚步顿了顿, 她想起前世秦汜和他的晋王妃的恩爱模样, 好笑地摇了摇头。只是这头摇了一半就顿住了。 今儿这郑月笙可真是令她大吃一惊。看来,前世这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下定有猫腻。 苏虞又想起秦汜的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典型的桃花眼,里头仿佛时时刻刻都酿着笑意。 初时她只觉得那笑意轻浮,后来她却觉得他笑得有些假, 轻浮得不太真实。那笑意背后一定藏了很多不能为他人道也的秘密。 苏虞想着, 加快了脚步。 她和秦汜前世的纠葛压根儿就是意外, 后来的种种也是将错就错。 今生,她与秦汜还是如前世一般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只要河水不过界, 她就不必管河水是清是浊, 是宽是窄。 落日余晖渐渐泯灭于夜色之时, 苏虞提着食盒再次踏进了庭筠阁。 苏庭正在案前埋头写字,听见食盒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他抬头去看。 苏虞坐在他的对面, 神色不虞。 苏庭看一眼她, 自顾自把狼毫笔搁下, 将食盒打开, 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待一大勺粥入了肚,他才不紧不慢道:“哟,谁惹小祖宗生气了?” 苏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一整碗药粥都吃完了,道:“不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吗,这才几个时辰就能握笔写字了?”枉她半步不离地盯着小厨房做药膳。 苏庭吃饱餍足,打着哈哈避而不答:“诶,今儿寒食禁火,哪儿来的火煮粥?” 苏虞已经懒得和他计较了:“圣人赐下的。” 寒食禁火,布衣平民大多在翌日清明之时出火,而皇帝为了以示恩宠,在寒食节的日落黄昏之时赐下榆柳之火给深受其宠信的内外臣子,是以有了“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这一说。 苏庭挑眉,问:“今年赐了哪几家?”这榆柳之火的受赐者素来都是王侯将相,从赐火一举中倒是能瞧出几分皇帝的心思和朝局的涌动。 他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这种事情问妹妹作甚,虽说妹妹聪慧,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谁想苏虞不假思索便接口道—— “崔c李c苏c卫c郑。” 苏庭一惊:“没有赵家?”每年赐火的数量都不一样,但国公三姓和世家三姓是其中铁打不动的承恩者,今年怎么就少了赵家 苏虞敛眸。赵家是摆在明面上的赶尽杀绝,苏家却是捧杀。谁能想到这个受尽皇恩的苏家会在今年年末伴着新年的炮竹声,同赵家一起顷刻间走向覆灭? 那个时候,赐火荣恩皆旧梦。 苏虞忽地想起她从传烛赐火的太监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中,今年得了榆柳之火的贵戚还有一家。是赵王秦泽的母家。赵王母妃去世也满十载了。 她不觉又想起今儿个午时马球场上的种种,忽而觉得有些奇怪。 赵王和晋王的私交什么时候那么好了?前世赵王被她陷害致死的时候怎么没见秦汜有半点动静? “夭夭?” 苏虞回神,一面拿过苏庭适才埋首写字的宣纸,一面掩饰性地问:“写什么呢?”她垂眸细看,只见一纸行云流水c风骨洒落的行书——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阿兄要去参加科举?”她问。 苏庭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还不曾告诉父亲呢。” 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他中了探花呢。她说:“母亲不是一直不喜欢你舞刀弄枪吗?父亲当年打仗受伤生死未卜,你当时可答应母亲永远不上战场了呢。真要按照父亲的意思进了禁军,上不上战场可由不得你。虽说禁军主要职责是守护皇城安全,可真要到狼烟四起的时候,谁管你是什么军种。” 闻言,苏庭叹了口气。 母亲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他当然也想像父亲一样快马驰骋疆场,可这终究是母亲的一桩心病,他何不换一种方式安天下? 苏虞眨眨眼:“那你这是临时抱佛脚?” 苏庭白了她一眼:“科举又不考《道德经》,我练练字不行吗?” 苏虞笑嘻嘻道:“行行行,我知道我阿兄文采裴然,当初我扮做书童偷偷跟着你去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可是对你赞不绝口,等着你金榜题名。” 想起幼时同阿兄一起去念书的那段日子,苏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她扮做书童是父亲默许的,若不是有这段在国子监读书的经历,纵然她做了垂帘太后,也撑不起一个朝廷,一个国家,一个百姓眼中的太平天下。 闻言,苏庭也笑起来:“那是自然。”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你指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苏虞不言,目光回到宣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这上好的净皮宣纸。 说起来,真是好久不曾正儿八经地写写字了。 前世入了宫,腌臜之事蒙了心,握不住运不稳笔,何况压根儿就用不着她舞文弄墨。 后来执了政,也最多就在折子上批个“准”或“不准”,拟文书都是舍人代笔,等淮儿岁数渐长就都交由他去写。 她和阿兄的字都是母亲一笔一笔教出来的,母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最为人称赞的便是她的一手好字。 苏虞一时有些手痒。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把母亲教她的给忘干净了。 苏庭在一旁察言观色,立时明白苏虞的所思所想,他笑着拿起狼毫笔蘸了蘸墨,末了将之递给苏虞。 苏虞怔怔地接过,看着白净的宣纸半晌无法下笔。写什么呢? “就写你的名讳呗。” 苏虞眨了眨眼,运笔落下了一个正楷的“苏”。起笔的时候尚有些生疏,落笔的时候已经有几分得心应手了。 苏庭在一旁毫不留情地评价:“多久没练字了你。” 苏虞难得没转头瞪他,兀自又写下一个“虞”。她看着这个字一笔笔在她手下落成,不禁发起了愣。 虞,忧虑忧患之意。这名字是母亲取的,可母亲为什么要给她取这样的名字呢?她曾听母亲身边的老人给她解释这名字的缘由。 父亲外出打仗生死未卜不是一回两回,恰巧她出生的时候正逢战事愈酣,母亲三月不得父亲的消息,临盆的时候难产差点就这么去了。 好在最终母子平安,可母亲还是落下了病根儿,最后早早地去了。 母亲醒来给她取名的时候,仍是不闻半点父亲的消息,她瞧见窗外开得正盛的虞美人草,索性便给她取名为“虞”。 虞美人这花虽漂亮,却寓意着生离死别的悲歌。 母亲后来又给她取乳名夭夭,大抵是希望不管她是什么花,都能绚丽茂盛地生长。 苏虞也闷头喝了一杯茶。三人皆不言语,雅间里一时之间只有琴音流淌。 苏虞忍不住抬眼,目光在这二人之间交错。 忽地,她顿住。 她怎么忽然觉得这二人的眉眼生得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怪道她之前觉得徐采薇的眼睛似曾相识。 这二人皆是桃花眼,只不过秦汜的眼尾更翘,少了几分柔和,徐采薇的眼睛更加细长,显得更加的柔媚。因着两人气质迥然,不细看委实难以发现这眉眼之间的一c两分相似。 一个皇子,天潢贵胄,怎么会和一个商女相似?哪怕这相似只有一c两分,也值得深究。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猫腻。 苏虞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企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秦汜一杯茶喝尽,把茶杯搁在小几上,伸手去端茶壶,却不经意碰到了徐采薇也伸向茶壶的手,他条件反射地抽回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此般福气 苏虞跟着二婶娘吴氏一路走到了看台上。父亲自母亲死后不曾续弦, 苏家能管事的主母也只有吴氏了。苏瑶托病未至, 吴氏只带了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苏虞和苏珞跟着吴氏在女眷这边,苏琮则由他大伯父苏遒领着。 皇帝还未到, 一行人先落了座。他们来得算早, 看台上只稀稀落落坐了些人, 京中的达官贵人多半都是相互认识的,不是交好就是交恶。 皇帝的仪仗还未至,交好的女眷们便聚在一起唠嗑些闲话。 达官贵人们的闲话自是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关心的柴米油盐。但闲话的本质还是闲话,只不过布衣百姓唠嗑的是谁谁家又添了个大胖孙子,亦或是哪哪户娶了个漂亮的新媳妇儿,而贵人们唠嗑的则是谁谁家正房子嗣艰难, 又纳了个美妾, 颇带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若是通晓几分政事的, 大概会装模作样地叹一句:那个谁谁谁也真是可怜,偏偏在要升迁的关头不得不回乡去丁忧 而坐在苏虞身后的恰恰是两个对政事半知半解的, 只听她们道—— “诶, 我听说啊, 今岁科举京兆府的解元是农户出身” “真的?崔家十三郎也是今岁也参加了解试吧?崔家不是书香世家吗?况且听说崔十三郎自幼聪敏异常,能诗能文的,都说今科的状元非他莫属了呢。” “谁知道杀出了一匹黑马呢, 崔十三本是贵戚, 国子监出身, 压根儿用不着同那些贡生一同下场考试, 说是试试水,这下出丑了吧。” 苏虞冷眼听着她们幸灾乐祸。压着声儿便以为无人听见了吗? 科举一制乃前朝所创,旨在让天下读书人都能有做官报效朝廷的机会,本朝沿袭了下来。科举考试科目繁多,以进士科为最难,分解试和礼部试,各地的生徒和乡贡在各自州县参加解试,解试通过的举子们进京和国子监生一同参加礼部试。 是以,像崔十三郎这般的国子监生是不用同贡生一起下场参加解试的。能进国子监读书的不是皇亲,就是贵胄,这也是朝廷给予权贵子嗣的特权。 正想着,忽觉前头有人落了座。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眼,是一端庄大气的贵妇人和一面容清秀c身段苗条的妙龄女子。 那贵妇人举手投足都是世家气度,苏虞忖度她的身份,这满朝的文武大臣和内外命妇的脸她可都刻在脑子里呢。看不见脸,苏虞正猜着,那位正坐她前方的妙龄女子微微偏头对那贵妇人说话。 她刚一偏头,苏虞便将之认了出来。 荥阳郑氏九娘,郑月笙。 苏虞猛地收回目光。 身后那蝇蝇嗡嗡的议论声仍在继续—— “我瞧着今岁科举的状元决计不会落在崔家,圣人早就明摆着要开始削弱这些世家大族了。” “别的几家我不知道,可崔家宫里崔贵妃正如日中天的呢,贵妃所出的楚王爷天资聪颖,年纪虽小了些,可自小就颇得圣人喜爱。不过今年圣人又选秀了,听闻徐御史徐大人的女儿也进了宫,封了美人。” “谁知道宫里怎么个样子呢?解试放榜之前,谁也不知道崔十三不过是个花架子。” 苏虞冷笑。这般无所顾忌地议论朝中是非,也不怕被人抓了把柄。 嘉元帝针对的可不只是那几个改朝换代也无法动其根基的世家大族,他连当初跟着他打天下的心腹都视为眼中钉,个个都欲除之而后快。 真真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忽而耳边一阵环佩声乍响,接着便听见一个又尖又嗲的女音道—— “我阿兄不过是一时失手,才不会输给那些泥腿子呢!” 苏虞昨儿夜里不曾睡好,本就有几分头昏脑涨,这尖音简直炸得她脑仁疼。她转头凉凉地睨了一眼出声之人。 别人都是泥腿子,就你高贵。 那目光太凌厉,崔意如想忽视都难,可当她转过头,却只瞧见一颗个盘着精致发髻的后脑勺,发髻上戴了个柳条编成的草环。 崔意如气不过,恨恨地对着那颗脑袋扔了句:“俗气!” 苏虞施施然回过头:“怎么,崔表妹是想要我头上这柳环?知你兄妹情深,我忍痛割爱赠你便是。” 苏虞记得今岁科举的状元和榜眼皆不是京畿人士,探花是阿兄苏庭,崔十三好像是二甲中间名次,可不就是输给了泥腿子们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纳采之礼 崔画屏咬了咬后槽牙。这双眼睛太像崔画扇了, 连抬眼看人的那股子清高孤傲的劲儿都一模一样。 崔画屏只在好些年前见过尚是幼童的苏虞, 那时候崔画扇还活着, 崔画扇死后,场面大些的宫宴她这侄女就不怎么参加了,她自然就见不着了。她那姐姐自小就生得漂亮, 生的女儿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嘉元帝则是暗道, 怪不得苏遒一直把这个女儿藏着不给人看呢, 他也算是阅尽千帆了,倒是好久不曾见着这般的美人儿。 他笑道:“贵妃你看,这丫头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呢。”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 “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 她转头问嘉元帝, “您说是吧, 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有些急了眼,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赶忙出声打断:“行了,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妹妹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妹妹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荥阳郑家c清河崔家c陇西李氏c太原王氏c范阳卢氏,此五姓皆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旧泰然自若。这些世家大族历来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五姓女鲜少外嫁。 大梁初立,郑崔李三姓出山权掌大梁中枢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则由当初跟随嘉元帝打仗的将领把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纳征请期 渐渐地,梅花越开越小,鸽子的血快要流尽了。 这是一只信鸽,载着主人缥缈的希望,妄图飞出这方正如牢的深宫。可它终究未能完成它的使命, 一只羽箭当胸穿透, 永远地定格了它展翅欲飞的姿势。 不知走了多久,披帛落了地,女子在蓬莱殿前驻了足。 她对身后的侍女摆了摆手, 道:“在这儿等我罢。” 殿前的小宦官甫一瞅见她, 立马谄媚地跑过来行礼,俯首帖耳道:“苏贵妃金安。” 女子目不斜视,径直走进殿。 小宦官目送着她进去,目光在她手里的鸽子上打了个圈儿,又抬头瞅了瞅沉沉天色, 对一旁留在殿外的侍女道:“蝉衣姑姑,要变天了呀。” 那侍女笑得清冷:“那李公公觉得这天是变了的好,还是不变的好?” 小宦官嘿嘿地笑:“自然是变了的好。” 那厢女子行至内殿,殿门口总管模样的宦官对她低低道了句安。鸽子血顺着箭尖滴落在他的鞋履上, 他一动不动。 女子顿了顿, 问:“圣人就寝了么?” 总管答:“应是不曾,皇后殿下还在里头服侍圣人用药。” 闻言, 女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随后移步进了内殿。 总管眼角余光瞥见那笑, 心中凉了一凉。 殿外,浓重的夜色里,各怀鬼胎的宫人们不断地交换眼色。改朝换代更迭的,既不是他们的朝,也不是他们的代,见风使舵是他们在这深宫里的立身之本。 殿内,烛火摇摇曳曳,榻上之人紧阖着眼,形容枯槁,不过五旬出头已是头发斑白,明黄色的寝袍也未能掩盖他蜡黄的脸色。 榻前跪坐着一个人,身形干瘦,神情憔悴,正把玉白药盏搁在一旁的檀木小几上,末了又起身替榻上之人掖了掖被角。 一旁的镂空雕花铜香炉里,一缕薄烟袅袅地燃着,愈来愈细,如同榻上之人的魂,不多时便要燃尽了。 女子进殿,一把将鸽子扔在塌前之人的脚边,血水溅起,濡湿了那人绣鞋上绣着的凤羽。 她凉声道:“皇后何时学会的这飞鸽传书的把戏?” 崔皇后转过身子,低头对上了鸽子乌黝黝的眼。 女子慢慢走上前,挨着崔皇后坐下,靠在她耳边轻声问:“皇后可是要传信给崔尚书?可惜不巧,崔大人昨日便递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崔皇后僵着身子,一言不发。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晃荡不安的烛火下,那只惨死的鸽子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见证了一代帝王的溘然长逝,作壁上观了一场胜负已定的战争—— 一个女人的天罗地网和另一个女人的垂死挣扎。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血脉之间勾连的那条线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不堪一击。 梆梆梆,殿外忽传来报筹声。三更了。 雕花铜香炉里的那缕薄烟终于燃尽,只留下灯罩里的烛火孤独而又无助地颤抖着。 女子抬眸睨了眼榻上已呈灰败之气的皇帝,慢悠悠地起了身。 她把小几上凉透的了茶端起来搁在崔皇后的面前,道:“皇后还是把这茶喝了吧,这出帝后鹣鲽情深的戏还没唱完呢。” 半晌,崔皇后伸出干瘦的手,拿起了茶杯。 女子缓缓勾起一抹笑。 崔皇后抬手将茶杯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女子目送着茶水入了喉,语气放柔:“姨母早些歇息吧。” 崔皇后自顾自盯着茶杯里翻腾旋转的茶叶,不曾对女子称呼语气的转变有丝毫反应,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女子敛下笑意,转身离开。正欲推开殿门之时,倏地寒光一闪,反射在鎏金铜香炉上,刺疼了她的眼。 女子猛地回头,剑光袭来,脑子空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剑刃已被她抓在手中,赤红的鲜血霎时间便溢了出来。 疼痛刺激着神经,剑尖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寸。 崔皇后枯瘦的双手握着剑柄,剑身微微发颤,她满面的泪光里忽地闪过一抹决绝,接着,她猛地从女子手中把剑抽走。 女子手中一空,踉跄了一下,再抬头一看,剑光已急不可耐地吻上皇后脆弱的脖颈,溅起一条血色匹练,劈头盖脸地鞭笞在女子莹白的脸颊上。 恍惚里,眼前闪过多年前的那个冬日,阳光暖得出奇,却敌不过她眸中漫天的血光。朦胧中,耳畔忽响起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绝望而又凄楚,连绵不绝。 烛火仓皇地摇曳,映照出数条血色小河,安静地蜿蜒在地毯上。 女子垂下眼睑,整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目光自崔皇后汩汩流淌着血水的脖颈微微上移,捕捉到她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女子慢慢俯下身,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她低头在皇后耳边轻声道:“您这又是何必?侄女知道姨母待我好,可您大抵忘了,那个在朱雀门前跪地恸哭的小女孩早就死了,您亲手掐死的。” 言罢,她直起身子,抬手慢慢合拢了崔皇后瞪大外凸的眼,手上伤口渗出来的血抹在了皇后的脸上,异样狰狞。 女子冷眼看了半晌,又从袖袋里拿出一方素帕,面无表情地一点一点擦掉脸颊上的血迹。 末了,她站起身,推开了殿门。 候在一旁的总管模样的太监立时迎了上来,一眼瞥见她宫装上大片的血迹,目光后移瞅了眼被她关紧了的殿门,一时没有出声。 女子细长的柳叶眉耷拉下来,杏眼盈盈似有水光,几抹愁色晕染其间。 她幽幽道:“圣人驾崩了。” 总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尖声唤了句“圣人”,便伏下身,额头贴地,痛哭起来。 女子兀自走出了殿,步态优雅,丝毫不见凌乱。 殿外候着的侍女无言地跟上她脚步。 未走几步,女子忽停了下来,望着前方脚下漆黑寂静的路,默了半晌。 夜风渐起,掠过耳边猎猎作响。 身旁的侍女忽瞥见她袖口的血污,不同于凝结在前襟的血渍,渐渐变暗发黑,而是晕染得愈加鲜红湿润。 侍女立时便明白了什么,有些忧心忡忡道:“您的手” 女子皱眉,疼意经人提起变得愈加清晰。皇后的剑是怎么在层层防守之下送进去的? 她闭了闭眼,敛下眸中的汹涌澎湃,吩咐道:“去查查蓬莱殿的人。”言罢,女子睁开眼,眼里又是一口无波古井。 她冷哼一声,声音里满是凉意:“揪出来杀了便是。” 侍女颔首应“是”。 女子摆了摆手,道:“让我一个人走走罢。”说完,便兀自往前走去。 侍女犹豫片刻,终是留在了原地,看着那抹背影慢慢变小。 四面哭嚎声渐起,惨白的素幡乘着夜风张牙舞爪。 似是有那么一瞬,铺天盖地的白色向女子袭去,裹挟走了那单薄的身影。 苏虞猛地坐起身来,喘着粗气,额上背上尽是密密匝匝的冷汗。 眼前模糊一片,她一时分不清置身何处,一颗心砰砰乱跳始终落不到实地。 她慢慢闭上眼,片刻后又缓缓睁开,视线渐渐明晰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绣着联珠纹的锦被,再往上是丁香色的鸾帐。是她少女之时的闺阁。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依旧是如墨般漆黑的深夜。睁眼闭眼沉酣一梦不过数个时辰,前尘往事却在她的梦里走了一遭,恍如隔世。 苏虞在黑夜里静静地躺着,彻彻底底地失眠了。 她一闭上眼,嘉元二十一年那浓重的夜色便在脑海里铺展开来,漫天的素幡伴着丧钟乘风飞扬。 画面破碎而紊乱,一会儿是羽箭上死相狰狞血流不止的鸽子,一会儿是挥剑自刎时吃吃笑着的崔皇后,一会儿是朱雀门前跪地痛哭的自己,还有那剑刃割喉时满眼的血光。 史书云—— 嘉元二十一年,帝崩。皇后崔氏哀思过度,崩。随葬帝陵。 同年,九皇子秦淮登基,改年号承德,尊养母贵妃苏氏为太后。 承德元年,太后苏氏以帝幼,垂帘听政。 苏虞睁开眼,望进一片浓稠的黑夜。 可又有谁知道史书上这些平淡字句后的血雨腥风? 她笑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脆弱了,不过瞧见个故人而已,就失态成什么样了。 徐采薇就算是她一手害死的,她对徐采薇有愧,可后来一手将她的儿子送上皇位,追封她为圣母皇太后,这些也该还清了。 回到灼华院,刚一坐定,就有一人扣门进来。 是府里的护卫。今儿进士游街,苏虞要上街,苏老夫人便命几个护卫跟着保护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十里红妆 苏庭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道:“有你这么说你阿兄的吗?我开玩笑呢。” 苏虞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额头,转头示意身后不远处的连翘,起身走人。连翘忙跟上她的步子。 出庭筠阁的时候,忽听见里头传来一句—— “儿子倒是其次, 别是惦记上妹妹了” 苏虞脚步顿了顿, 她想起前世秦汜和他的晋王妃的恩爱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只是这头摇了一半就顿住了。 今儿这郑月笙可真是令她大吃一惊。看来,前世这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下定有猫腻。 苏虞又想起秦汜的那双眼睛, 眼尾微微上翘, 典型的桃花眼,里头仿佛时时刻刻都酿着笑意。 初时她只觉得那笑意轻浮,后来她却觉得他笑得有些假,轻浮得不太真实。那笑意背后一定藏了很多不能为他人道也的秘密。 苏虞想着,加快了脚步。 她和秦汜前世的纠葛压根儿就是意外, 后来的种种也是将错就错。 今生,她与秦汜还是如前世一般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只要河水不过界,她就不必管河水是清是浊,是宽是窄。 落日余晖渐渐泯灭于夜色之时, 苏虞提着食盒再次踏进了庭筠阁。 苏庭正在案前埋头写字, 听见食盒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他抬头去看。 苏虞坐在他的对面, 神色不虞。 苏庭看一眼她, 自顾自把狼毫笔搁下, 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待一大勺粥入了肚,他才不紧不慢道:“哟,谁惹小祖宗生气了?” 苏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一整碗药粥都吃完了,道:“不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吗,这才几个时辰就能握笔写字了?”枉她半步不离地盯着小厨房做药膳。 苏庭吃饱餍足,打着哈哈避而不答:“诶,今儿寒食禁火,哪儿来的火煮粥?” 苏虞已经懒得和他计较了:“圣人赐下的。” 寒食禁火,布衣平民大多在翌日清明之时出火,而皇帝为了以示恩宠,在寒食节的日落黄昏之时赐下榆柳之火给深受其宠信的内外臣子,是以有了“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这一说。 苏庭挑眉,问:“今年赐了哪几家?”这榆柳之火的受赐者素来都是王侯将相,从赐火一举中倒是能瞧出几分皇帝的心思和朝局的涌动。 他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这种事情问妹妹作甚,虽说妹妹聪慧,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谁想苏虞不假思索便接口道—— “崔c李c苏c卫c郑。” 苏庭一惊:“没有赵家?”每年赐火的数量都不一样,但国公三姓和世家三姓是其中铁打不动的承恩者,今年怎么就少了赵家 苏虞敛眸。赵家是摆在明面上的赶尽杀绝,苏家却是捧杀。谁能想到这个受尽皇恩的苏家会在今年年末伴着新年的炮竹声,同赵家一起顷刻间走向覆灭? 那个时候,赐火荣恩皆旧梦。 苏虞忽地想起她从传烛赐火的太监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中,今年得了榆柳之火的贵戚还有一家。是赵王秦泽的母家。赵王母妃去世也满十载了。 她不觉又想起今儿个午时马球场上的种种,忽而觉得有些奇怪。 赵王和晋王的私交什么时候那么好了?前世赵王被她陷害致死的时候怎么没见秦汜有半点动静? “夭夭?” 苏虞回神,一面拿过苏庭适才埋首写字的宣纸,一面掩饰性地问:“写什么呢?”她垂眸细看,只见一纸行云流水c风骨洒落的行书——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阿兄要去参加科举?”她问。 苏庭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还不曾告诉父亲呢。” 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他中了探花呢。她说:“母亲不是一直不喜欢你舞刀弄枪吗?父亲当年打仗受伤生死未卜,你当时可答应母亲永远不上战场了呢。真要按照父亲的意思进了禁军,上不上战场可由不得你。虽说禁军主要职责是守护皇城安全,可真要到狼烟四起的时候,谁管你是什么军种。” 闻言,苏庭叹了口气。 母亲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他当然也想像父亲一样快马驰骋疆场,可这终究是母亲的一桩心病,他何不换一种方式安天下? 苏虞眨眨眼:“那你这是临时抱佛脚?” 苏庭白了她一眼:“科举又不考《道德经》,我练练字不行吗?” 苏虞笑嘻嘻道:“行行行,我知道我阿兄文采裴然,当初我扮做书童偷偷跟着你去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可是对你赞不绝口,等着你金榜题名。” 想起幼时同阿兄一起去念书的那段日子,苏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她扮做书童是父亲默许的,若不是有这段在国子监读书的经历,纵然她做了垂帘太后,也撑不起一个朝廷,一个国家,一个百姓眼中的太平天下。 闻言,苏庭也笑起来:“那是自然。”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你指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苏虞不言,目光回到宣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这上好的净皮宣纸。 说起来,真是好久不曾正儿八经地写写字了。 前世入了宫,腌臜之事蒙了心,握不住运不稳笔,何况压根儿就用不着她舞文弄墨。 后来执了政,也最多就在折子上批个“准”或“不准”,拟文书都是舍人代笔,等淮儿岁数渐长就都交由他去写。 她和阿兄的字都是母亲一笔一笔教出来的,母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最为人称赞的便是她的一手好字。 苏虞一时有些手痒。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把母亲教她的给忘干净了。 苏庭在一旁察言观色,立时明白苏虞的所思所想,他笑着拿起狼毫笔蘸了蘸墨,末了将之递给苏虞。 苏虞怔怔地接过,看着白净的宣纸半晌无法下笔。写什么呢? “就写你的名讳呗。” 苏虞眨了眨眼,运笔落下了一个正楷的“苏”。起笔的时候尚有些生疏,落笔的时候已经有几分得心应手了。 苏庭在一旁毫不留情地评价:“多久没练字了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花好月圆 吴氏心疼极了,伸手拿帕子替她擦擦脸,看到她眼睑下黏了片白芷叶,只当是水草,将之拂掉了。 吴氏抬头睨了眼水榭里隔岸观火的苏虞,低头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的就落水了?是不是三娘欺负你了?” 一连三个问句, 苏瑶听着脸色愈来愈白,末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咬着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吴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这丫头倒是说啊!” 苏瑶听了, 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适才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后怕涌上心头, 一个委屈就哭了出来。 一开始是嘤嘤地啜泣,再后来越哭越难过,泪珠子跟断了线似得掉,一发不可收拾。 吴氏叹口气,接过一旁侍女递过来的毯子,正欲披在她的身上,忽又闻一声大叫—— “三娘!” 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吴氏被这些个一惊一乍的都快要吓出心疾了,憋了一肚子气, 抬头正欲呵斥, 便见不远处, 三娘跟前的侍女连翘正疾步朝水榭处跑去。 再定睛一看, 水榭连着岸边的木桥上卧着个人, 似是昏迷了过去,可不就是三娘苏虞!刚瞧着还在水榭里悠哉悠哉地看热闹,再一抬头便又昏了过去,你当是做戏呢! 吴氏低头看了眼仍旧埋头哭个不休的苏瑶,气不打一处来。得,这账又算不成了,病秧子精着呢。 一旁的苏珞见二姊姊已无大碍,只一个劲儿地哭,又听不进劝,想起她适才瞧见的那一幕,便提着裙子往水榭那边跑。 吴氏见了,火气又飙高几簇,她喊道:“苏珞,你给我回来!” 苏珞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二房众人未得主子命令一时间不敢妄动,连翘一人怕是扶不起苏虞,想着,她加快了脚步往水榭处去。 吴氏气急攻心。 苏府上下一阵人仰马翻。 苏虞的的确确是装的。装别的也就罢了,两世为人,装病于她而言可谓是得心应手,手到擒来。 她闭着眼任由人把她扶起来,背回她的院子,又把她放在她一贯歇息的床榻上。 不多时祖母沈氏便至,一同而来的还有背着药箱的郎中。 “许郎中快来瞧瞧,我孙女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复发了?”老夫人坐在床榻上,爱怜地将苏虞鬓边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忧心忡忡地问。 连翘忙挽起苏虞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段莹白的手腕,又立马盖上一方素帕,好让许郎中上前号脉。 许郎中诊了诊脉,脉象平稳,无甚异常。他心下略疑,想起适才请他入府的小厮说,这位苏家三娘是在水榭里晕倒的,沉吟片刻,道:“老夫人不必忧心,三娘应只是风寒未好利索又吹了风,无甚大碍,好生休息休息,某开几副滋养的药补补。” 老夫人松了口气,道:“无事便好,劳烦许郎中了。” 说完,她抬眸递了个眼色,身后的嬷嬷立马掏出一个钱袋子塞在许郎中的手里。 许郎中接过退了出去。 老夫人转过头把苏虞的手抬起贴了贴脸颊,面上传来的温度冰凉,她叹了口气:“我的乖孙女儿哟” 苏虞始终清醒着,此时感受着手背传来的粗糙,似是能数清祖母脸上的皱纹。听着祖母的话与叹息,她眼睛禁不住微微发热,眼睫轻颤了下。 她有些后悔装病了。 她自认即便不装病,也能应付好苏瑶落水一事,只是懒得同二婶娘周旋罢了。再说,人既是她推下去的,她敢做就敢认。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她就真睡着了。 苏虞再醒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自半开的窗牖里倾倒进来,熔了金子一般烫人的眼。 一旁的塌边空空如也,祖母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目光又往旁移了寸许,忽见一人坐在榻前的胡凳上,双手交叠,平铺在她的床头上,脑袋搁在手臂上睡得正香。 苏虞忍不住呼吸放轻,生怕扰了面前酣睡之人的清梦。 她慢慢躺下身来,以便更近地端详面前之人。目光一寸一寸地研磨他的眉眼,俊朗如斯,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这是她的兄长苏庭,少年成才,是京城无数云英娘子的梦中人。却死于韶华年纪,只身一人提剑闯入宫门,以死为身负冤屈的父亲证清白。 苏虞忽地想起日昃时分苏瑶在水榭里递给她的香囊。 卫霄送的香囊。杀了阿兄之人送的香囊。 焉有不弃之理? 思绪渐渐飘远,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那个冬日,阳光明媚,晒融了太极宫墙上的积雪。 披甲佩剑的禁军自朱雀门鱼贯而出,整齐地围成一个圈,“唰”地一声,一同拔剑指向圈心。 圈心立着一个人,清俊绝伦,穿着一身青色的圆领官袍,手提着剑,剑尖贴地。 他抬头,目光穿透凌凌的剑光,越过重重的雕栏玉砌,直刺往金銮座上的帝王。 她记得那天她拼了命地跑,身后的宫女太监们扯着嗓子喊她,她充耳不闻。披帛落地了,她随手往地上一扔,鞋子跑掉了,她赤脚扎进雪里。 前方的路那么长那么长,像是要跑到地老天荒。 等她终于跑出了承天门,一眼望见被禁军包围着的阿兄,一把长剑搁在他的颈项之处,再往上一寸便是皮开肉绽。而持剑的正是一身盔甲的卫霄。 阳光融融,映碎了阿兄嘴角的那抹笑。 她赤着脚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扒开两个禁军士卒,冲进了包围圈。 血光袭来,溅了她一脸。她双膝一软,就这么跪了下去。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阿兄也踉跄着跪了下来,却不是对这太极宫前的任何人,而是朝着那深宫里的帝王。他俯身捡起适才打斗时掉落的剑,扶着剑直起身子,好让脊背挺得再直些。 迎着阳光,她抬头望,眼睛被他脖颈处汩汩流淌的血液刺得生疼。 她听见他言,更确切的说是喊—— “我苏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断不会做出叛主背国之事,望陛下明察!”言罢,他扔掉长剑,深深地匍匐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洞房花烛 苏虞在一两秒的怔愣过后立马退后了两步,与秦汜的那张脸隔开了距离。 她丢掉手里的树枝,抬眼去看眼前之人。只见秦汜一身骑马服,手里还拿着马球杆,想来是刚从马球场上过来的。 苏虞抬头睨了眼马球场,看来比赛是结束了。 她脑海里闪过适才马球场上那腾空而起的身影, 嘴角勾起一个合宜的弧度,对着秦汜福了福身:“晋王爷万福。多谢王爷今日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罢了。”秦汜的声音很淡, 眼睛却微微眯起, 里头酿着笑。 苏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 她觉得眼前之人与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苏虞想着, 在心里摇了摇头。 人都是会变的, 何况她根本就不算了解这个人。哪怕与他共枕,也是同床异梦。 前世她认识的秦汜有半张脸都是是传言糊成的纸壳子,另外半张则是在谈判场上咄咄逼人c在宴席上谈笑风生的鸿胪寺卿。 “苏三娘这是等谁呢?哪个不知好歹的让佳人苦等至此?”秦汜揶揄道。 苏虞一噎。 她适才只是猜出身后是个男子,出声试探试探罢了,这地儿说偏也偏,要是真有图谋不轨的穿过禁军的防守,她那般说也好叫歹人不要轻举妄动。 “王爷误会了,三娘只是在等自家兄长” 秦汜眉毛一挑道:“苏世子?没瞧见他往这边来啊。” 苏虞腹诽他多管闲事, 面上却丝毫不显, 依旧微微笑着, 把话题引开:“不知晋王爷有何贵干?” 秦汜指了指不远处的湖边正饮着水的红鬃马, 眼睛里的笑意不自觉地浓了些。 苏虞睁大了眼。 这不是她阿兄最宝贝的那匹红鬃马吗?据说是花了大价钱才弄到手的, 还因此受了父亲的责骂。 苏虞眼角抽了抽,立时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是说举手之劳吗?还这么心安理得地讨要谢礼。 她阿兄肯主动将这马送给他就怪了。看来之前马球场上这两人相谈甚欢都是假的,一个比一个能演。 “还请三娘帮忙照看一会儿这马,孤去马厩拿些粮草来喂它。”也不等她应,秦汜悠哉悠哉地走了。 苏虞翻了一个白眼。 她拍拍手上的灰,打算去看看苏庭的宝贝红鬃马,刚抬步,又收了回来,转身踩了几脚适才她乱写乱画的那块地。那字踩得越发不能看,她这才提步离去。 苏虞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红鬃马顺毛,红鬃马则自顾自喝着水。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去拿糕点的连翘怎么还没回来? 苏虞又转头眯着眼往前方不远处的马厩看,马倒是看到不少,人没看见半个。 秦汜怕是掉进马厩了。 又等了一会儿,苏虞决定去打探打探,她牵着红鬃马往马厩去。 进了马厩,目光勾着朝马厩的小隔间里望,没见秦汜。 红鬃马摇头晃脑地嗅到了吃食,苏虞手里握着缰绳,一个没留神被红鬃马牵着朝最近的那个小隔间里跑。 “哎”她这声喊刚发出一半,便被人捂住了嘴。 苏虞惊悚地睁大眼,却猛然发觉身后之人的气息很熟悉。 那人松开手,苏虞回头望,果然是秦汜。 秦汜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末了,指了指隔壁的小隔间。 苏虞瞪了他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隔壁隔间里没马,只瞧见一堆稻草,正疑惑,在一片马的响鼻声中忽听到一声嘤咛。 苏虞眼皮子一跳,忽然发现有几根稻草动了动。 她屏住息,勾着脖子往里看,没马,角落里倒是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人正闭着眼忘情地亲吻。 天!胆子真大,那头皇帝和文武百官还坐在台上呢,就敢在这儿偷情。 苏虞正准备收回视线,忽然女主角微微抬头,苏虞看清了她的脸。 居然是郑月笙。 苏虞回头去看秦汜,只觉得他头顶绿汪汪的一片。 今儿私会情郎的可不是她苏虞,真是错看了这个未来的晋王妃。 那头忽又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 ――“今日之后,你便别再来找我了,他们不会让我嫁给你的,祖母此番命我进京,就是要三伯母替我在京中寻一门好亲事,好襄助三伯父在京城的势力。” 说着,她哽咽起来,哭音里带着一丝决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荥阳了,你我二人今生还是永不相见吧。” 苏虞呼吸都快停止了。 这敢情是郑家棒打鸳鸯,郑月笙在荥阳不好嫁了,跑到京城来找个好欺负的老实人?他郑三郑侍中有那么大的官威么? 等等,她忘了还有当今太后。张太后的小女儿,也就是嘉元帝的亲妹妹当朝长公主,可不就是嫁进了郑家。 前世郑月笙和秦汜也就是太后指的婚。 权贵之间最常见的交谊方式便是联姻,可郑三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子也早已成亲。 郑家的如意算盘敲得还真响。 苏虞牵着吃饱喝足的红鬃马往回走,秦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等到了湖边,苏虞才想起来这马已经不姓苏了,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松了缰绳。 秦汜在身后不言不语,苏虞想到适才马厩里的那一幕,觉得有些尴尬。她忽然开始毫无逻辑地瞎想。 要不是她突然对卫霄转变态度,把卫霄逼急了,卫霄也不会促成今日的马球赛,没有马球赛,秦汜自然无法撞见他未来的王妃与他人偷情。 这下子就算太后指婚他也不愿意娶郑月笙了吧。那她岂不是拆散了一对眷侣? 罪过罪过。 她又转念一想,郑月笙偷情又不是她造成的,关她什么事。 反倒是秦汜,偷情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不会少了第二次,他前世当真没半点察觉郑月笙的这些腌臜事儿吗? 她可不觉得他是那种老实巴交c任人欺负的人,可前世委实没半点郑月笙的不利传言。 苏虞想到秦汜在迷迷糊糊唤的都是郑月笙的名字,竟觉得有点心疼。 苏虞回过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发现不远处,连翘正提着裙摆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来,苏虞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难眠之夜 新婚之夜, 苏虞又梦回了前世。 那是给突厥使臣举办饯别宴的晚上。 夜色渐深, 宾客散得七七八八了, 一身疲惫的苏太后拖着步子回了寝宫。 洗漱过后, 宫女一盏盏地吹熄了兴庆宫内的灯,苏虞宽衣解带后,掀开帘子上了榻。 刚一上榻, 掀开锦被, 一条腿放进去, 便触到了一具硬邦邦的身子。 苏虞眸光一冷, 伸脚使劲儿踹了过去。 没踹动。 苏虞一条腿在被子里,一条腿还在榻外, 上也不是, 下也不是。 她沉声道:“滚下去。” 里面人半晌都无动静。片刻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您踹疼我了。” 苏虞冷哼一声, 来了气, 伸脚又踹了他一下。 这下倒是踹动了半丈远。 “滚吧。”她低声道。 苏虞说完, 转头正欲喊人进来,可话还未出口, 腿还未收回来,脚腕子便被人攥住了。 苏虞喊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深吸口气, 命道:“松手!” 话音刚落,她一个不稳, 被扯上了榻。苏虞一窒, 猛地翻身坐起, 伸手掐住那人的脖子。 他倒是躲也不躲,被她掐了个正着。 苏虞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 秦汜语气淡淡:“母后这是要过河拆桥吗?”他说着,松开了苏虞的脚腕子,又抬手一根根掰开她掐着他脖子的手指。 “突厥使臣还未离京呢,母后可莫要掉以轻心。”他一面掰,一面道。那五根葱葱玉指就这样慢慢被他掰开了。 可刚一掰开,又突然前功尽弃了――苏虞猛地再次掐住他的脖子,力气更大了。 秦汜一阵窒息。 苏虞阴着声问:“你威胁我?” 秦汜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儿臣,不敢。” 苏虞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冷笑一声道:“你还有脸自称‘儿’?” 秦汜垂了眸,发声艰难,却不再伸手掰她的手。他道:“是,李公公,带儿臣来这儿的。” 吐词艰难,语调却依旧平稳。 苏虞见不得他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她拂袖松了手。 空气猛地灌入肺腔,秦汜咳嗽了几声。 苏虞冷眼看着。 “那次是李德全把你送进来的,这次呢?”她嘲讽地问。 秦汜认认真真地答:“这次是儿臣自己走进来的,李公公没拦着。” 苏虞翻了个白眼。好个李德全!敢做她的主了,上回弄错人的事儿她还没来得及降罪于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苏虞敛眸,低声道:“上回是我喝多了,加之李德全办事不利,不慎轻薄了你。会补偿你的,且你此次与突厥的和谈中立功不少,明儿我就拟旨提拔你为鸿胪寺卿,加封食邑三千户。” 她话落,帐内半晌都无动静。 苏虞皱眉,沉了声问:“还不走?” 是嫌封赏的不够? 黑暗中,秦汜幽幽道:“儿臣寂寞。” 苏虞:“”她添了句,“另赐美人十名。” 秦汜不言。半晌仍无要走的意思。 苏虞颓然地躺下来。 静默半晌,她问:“我和她很像吗?” 连在她的榻上都要唤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秦汜仍是不言。 苏虞叹口气,不再理他,自顾自盖上被子,闭眼入睡。 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 不知是何时辰了,忽听榻边一声问:“母后何以难眠?” 苏虞在黑暗中睁开眼,叹了声:“哀家也寂寞。” 秦汜很郁闷。 都说人生四大喜事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这洞房花烛夜净给妻子喂了药,花好月圆喂了狗。 想他秦汜多少年没碰过女人,好不容易娶了妻,对这洞房花烛夜还是有几分期许的。 这丫头也太弱了吧,成个婚病倒了新娘子这绝对是头一遭吧。 这可也是他堂堂亲王头一次纡尊降贵伺候人。 意难平。 偏偏他都已经认命了,这丫头半梦半醒间又钻进他的怀里。 眼下似是嫌睡得不太舒服,又动来动去调整了一下姿势。 换成了把脑袋搁在他的肩窝初,手扒在他的胳膊上。 这下倒好,这丫头的呼吸全喷洒在他的耳畔脸颊处。 燥热难堪。 秦汜想不明白。这丫头怎么醒着睡着两种样子? 醒着的时候,爪子泛着冷光,刺人得紧。他脖颈处的那块疤还没消呢,那根刺伤他的簪子也还锁在他的书房里呢。 可睡着了,半分防备也无,没心没肺地往人怀里钻。就不怕有人趁她睡着杀了她吗? 少女的呼吸毫不心疼地全洒在秦汜的耳畔处,秦汜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垂眸去看她的脸颊。 苏虞是晚间发起了烧,太医来诊,施了几针,又进了几副药。待她子时醒了的时候,他伸手摸过她的额头,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来得急,退得也快。 眼下睡得倒是安详。 秦汜借着帐外龙凤花烛朦朦胧胧的光,看着怀中人的脸颊。 不画而黛的柳叶眉,那双盈盈杏眼闭着,长长的眼睫,扇子似的扑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小巧的鼻子,再往下 是不点而朱的樱桃小嘴儿。 娇娇嫩嫩的,一看就又软又甜,让人想尝一尝。 秦汜心想:他尝起来天经地义。 遂偏过脑袋,在那朱唇上轻啄了一口。 他抿了下唇,没尝出来是何味道。浅尝难辄止,他索性又偏过去,再啄一口。 这一口,竟没能退回来。 苏虞半梦半醒间伸手勾住他的脑袋,凑上去回吻过去,在他的唇上碾磨,吮吸。 秦汜:! 这丫头怎么比他这个“情场老手”还经验丰富? 吻着吻着,秦汜也琢磨出味儿来了。真甜啊。 苏虞吻着吻着就又睡了过去,脑袋往旁边一歪,又被人接住了。 四更半夜,苏虞被吻醒了。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秦汜放大的一张祸国妖民的脸,怔愣了一会儿。 却没被吓到。 一吻结束,她意识还未完全清醒,睁着雾气朦朦的一双眼,带着几分执拗地问:“我和郑月笙哪里像了?” 声音仍然有几分嘶哑。 秦汜正回味着那吻,忽然耳边炸开这么一句,这才惊觉她已经醒了。 郑月笙?那个之前皇祖母属意的郑家九娘? 秦汜皱了眉:“不像啊。” 苏虞眨眨眼,又问:“那我和她谁更好看?” 秦汜:“”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这丫头就一点都不奇怪他们怎么就亲在一起了吗?他还琢磨着要一口咬定是她自己亲过来。 怎么在她眼里,这事儿就这么稀松平常?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秦汜深深看一眼苏虞。 苏虞穷追不舍:“到底谁更好看?” 秦汜蹙眉。她这是拐着弯想让他夸她吗? 他思考了良久,最终憋出来一句:“我更好看。” 苏虞:“” 她无语地撇开眼打了个哈欠,忽然惊觉这罗帐红得有些过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想起这是晋王府。 洞房花烛夜。 她僵硬地转头看向秦汜。 适才发生了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进宫奉茶 可后来她才明白, 也就是因为看不见他的野心, 他才能安安稳稳c舒舒服服地活到最后。 之后发生了两件事才开始让她对他大为改观。 一是他娶了妻后竟收起花花肠子, 摇身一变成了痴情种,晋王妃死后甚至生出遁入空门之意; 二是他在与突厥的和谈中三言两语让大梁占尽先机,能言善辩。 后来她索性把空缺的鸿胪寺卿一职给了他, 将他从鸿胪寺少卿提为鸿胪寺卿, 也算是人尽其才。 忽闻异动, 苏虞回神, 抬眼看过去。 一个自称赵王府上的小厮正对着在座的女眷俯首作揖,“王爷说, 皆因他一时失手, 马球失了准头,教诸位夫人娘子惊吓一场, 特地派某前来赔罪。” 苏虞眼神一转。那个马球是赵王失手打飞的。 她在心里哼笑了一声。 这是因果报应吗?是不是因为她上辈子把无辜的赵王害得太惨,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所以那马球往她这边砸? 不,她可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 都说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可父亲忠心耿耿c戎马倥偬,却遭君主猜疑c奸人算计, 死在了茫茫大漠之中,马革裹尸。 阿兄一腔赤子热血, 入朝为官志在为民造福, 却死在了太极宫前, 禁军刀下,只为改换苏家满门抄斩的结局。 而她苏虞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了,却死在了雍容华贵的兴庆宫里,头顶是绣着八仙图的红罗幔帐,塌边是袅袅燃着安神香的镂空宝相花纹铜香炉,榻前是不肯假他人之手服侍她用药的承德帝秦淮。 天下之大,老天爷总有看不见管不了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你能靠的只有自己。 可赵王到底是被她害死的。 他是在打了胜仗凯旋回京的路上被人从背后放了冷箭,死了。 随后在他的贴身衣物中翻出了和突厥皇室来往的密信,通敌叛国之罪板上钉钉。 权势这东西有时候就是令人着迷,她这伎俩谈不上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但是没有人出来质疑,也没有人发现赵王的死因和罪行,都与十年前宁国公苏遒谋反一案出奇的相似。 嘉元帝如此这般害得她家破人亡,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父债子偿。 苏虞回神。 下头端坐的郑夫人代表女眷们回了话:“虚惊一场罢了,让你家王爷毋要挂在心上。” 她转头又添了句:“且若要说惊吓,应是苏三娘受得最多,若不是晋王爷及时拦住了,三娘怕是得受伤。” 那小厮赶忙转头朝苏虞赔罪。 苏虞怔了下,旋即笑开了:“我无碍,王爷费心了。” 小厮连连作揖,退下了。 苏虞目光回到球场中,不远处,阿兄似是正与晋王秦汜相谈甚欢,想来是在替她道谢。 未时已近,阿兄不便登上看台,适才遣了身边的小厮过来问候过她。 她眯着眼睛看,场中二人皆是未及弱冠,穿着骑马服身姿俊秀地坐在马上交谈。 苏虞正准备收回目光之时,那正与苏庭谈话的晋王忽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一下子对上她的目光。 她一时有些发愣。二人隔着看台球场无声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秦汜忽然隔空对她笑了笑,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苏虞觉得那笑轻浮极了,像是在对青楼里的红倌儿吹口哨。她眉头一皱,当即收回了目光。 她怎么忘了,这时候的晋王还不曾娶妻,还未遇见他的真命天女,依旧还是那个青楼酒肆里一掷千金,一笑倾美人的风流浪荡子。 晋王秦汜相貌俊美,这是坊间都知道的事,甚至有传言说他爱惜皮相更甚女子,日日以珍珠粉洗脸。 苏虞不知道这传闻真假,也无心去验证,她只记得前世有一次召他述职,见他左耳上戴了枚戒指大小的银色耳环,后来无意间问起,说是不小心划伤了耳朵留了疤,故用耳环遮挡。 苏虞奇了,这人整日里酒色笙箫,哪来的伤,难道还有刺客刺杀吗? 怕不是被窑子里红倌儿的簪子给划伤了。 她在心里笑他太女气,大男人打什么耳洞,况且只有女儿家留了疤才百般遮蔽,他一男人留几条疤算得了什么事儿。 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看父亲练武,被他身上大大小小c深深浅浅的疤给吓着了。父亲那时候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苏虞想着,撇了撇嘴。秦汜和她父亲就不是一类人。 正在这时,内侍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苏虞心头一凛,跟着众人俯身下拜。 “平身。”嘉元帝的声音灌入耳中。 众人纷纷重又落座。苏虞落了座,抬头往上首看,不惑之年的嘉元帝面目沉肃地坐着,身边是娉娉袅袅的崔贵妃崔画屏。 苏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如今的皇后赵氏久病缠身,多年不曾踏出宫门,果然如她所料,陪同嘉元帝出宫的是崔画屏。 皇帝已至,马球赛开始了。 苏虞百无聊赖地看着球赛,目光跟随着马球移来移去,又觉得盯着看一个和她有仇的马球实在不值,索性只盯着阿兄看。 眼角余光里在阿兄身边不远处骑着马的卫霄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苏虞翻了个白眼,移开了视线。 目光回到马球,那马球忽被人干脆利落地一杆打进网,喝彩声响起,苏虞抬眼,视线里晋王秦汜一手提着缰绳,一手转着马球杆,浑身都是得意劲儿。 苏虞轻啧了声。前世怎么没看出来秦汜还这么会打马球? 忽闻一阵熟悉的环佩声,苏虞眉毛一挑,八成是去告状的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便听见崔意如对着嘉元帝崔画屏见了礼后,嗲着声道:“姑母,您可得给意如做主” “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咱们意如了”温温柔柔的声音让人听着心头就发软。 苏虞敛着眸,耳畔里回荡的却是崔画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果然和你母亲一样的狼心狗肺。” 她记得那是她把崔画屏同嘉元帝一起软禁在蓬莱殿里的那一天,嘉元帝中了风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她冷眼看着崔画屏被“请”进殿,全然没有今日的优雅与从容,路过她身边时狰狞着脸怒目切齿。 她彼时冷笑了一声:“我母亲要是真的狼心狗肺,你崔家会有今天?” 崔画屏磨牙凿齿:“别忘了你身上也留着一半崔家的血!” 闻言,苏虞忽而勾起一抹笑,道:“侄女自是不敢忘了的,所以甘愿做姨母您的一条狗,就像崔家甘愿做圣人的一条狗一样。”她顿了顿,“但又不太一样,侄女这条狗是会咬人的。” 她后来很庆幸当初把皇后软禁了起来。皇后耀武扬威c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被软禁在那蓬莱殿里几近疯癫,又不屑于受那嗟来之食,不吃不喝了那么些天,以致她轻轻松松就握住了她刺来的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还没想好 他笑道:“贵妃你看, 这丫头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呢。”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 “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 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她转头问嘉元帝,“您说是吧, 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 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 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 有些急了眼, 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 赶忙出声打断:“行了, 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 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 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妹妹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妹妹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风雨欲来 嘉元帝则是暗道, 怪不得苏遒一直把这个女儿藏着不给人看呢, 他也算是阅尽千帆了, 倒是好久不曾见着这般的美人儿。 他笑道:“贵妃你看, 这丫头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呢。”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 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 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 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 她转头问嘉元帝,“您说是吧, 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 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 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 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 有些急了眼, 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 赶忙出声打断:“行了,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妹妹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妹妹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荥阳郑家c清河崔家c陇西李氏c太原王氏c范阳卢氏,此五姓皆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旧泰然自若。这些世家大族历来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五姓女鲜少外嫁。 大梁初立,郑崔李三姓出山权掌大梁中枢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则由当初跟随嘉元帝打仗的将领把持。 嘉元帝揭竿起义时麾下五大将,徐赵苏卫宋,大将军徐凛战死边关,将军宋戟在新朝初立之时退隐而去,将军赵毅是当今皇后赵苓之兄,受封魏国公,父亲苏遒受封宁国公,卫霄的父亲卫戍受封英国公。 世家瞧不起新贵由来已久,郑夫人自然无甚兴致与卫夫人攀谈,但表面上依旧和和气气。 卫夫人长袖善舞,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也算是吃得开,至于她宁国公府的苏二夫人吴氏才是真正的不受待见,可惜母亲去世,父亲一直未娶,苏家能出面的女眷也只有吴氏了。 苏虞视线重回马球场,恰巧苏庭奋力一挥杆,马球飞腾而起,太子秦洋挥杆去拦,落了空,马球进门,臣子队得一分。 苏虞正欲拍手叫好,转眼便见那头和晋王秦汜和赵王秦泽合力又进了一个球。 苏虞翻了个白眼,收回视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第 64 章 他心里一惊, 恐怕她这话不曾作假。 可前些日子她不是还央他递信给卫霄?他虽一直不喜妹妹与卫霄走得太近, 可抵不住妹妹喜欢,说了她也不听。 卫霄这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怎么忽然就惹了妹妹的嫌? 苏虞话出了口才发觉说得太快了,太过斩钉截铁。 她有些后悔, 忙补救道:“卫霄文不能提笔安天下, 武不能马上定乾坤, 长得还不及我阿兄你好看, 我凭什么喜欢他?” 这话说得苏庭浑身舒坦,心里正暗暗盘算着的好好教训教训卫霄的计划暂时搁浅, 他憋着笑道:“其实卫霄拳脚功夫还是不错的。” 苏虞眼尾一挑:“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手下败将么?”这话说出了口, 就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喉咙。 可阿兄最后就是死在这个手下败将卫霄的剑下。她后来听宫人们说,他是自己夺下卫霄的剑自刎的。 他用他一个人的死, 去抵挡那些中伤与谣言, 还父亲一世英名, 换得苏家上下百十来口人的苟延残喘。 其实卫霄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履行了他身为一名禁军的责任, 甚至于说, 他奉的是皇命, 行的是君事, 何错之有? 可她过不去心里那个坎, 那个满是血色的冬日化为后来漫长岁月里的噩梦, 裹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卫家在苏家覆灭的时候选择了明哲保身, 就怪不得她在卫家渐渐没落的时候袖手旁观。 苏庭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 细细端详,窥见她深沉而凉薄的眸光。他想起适才他初醒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出了神,抬眼对上那一双黑黝黝的杏眼,宛如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杏眼剪水,漂亮依旧,里头却多了些他看不懂的c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心下略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眯着眼笑,道:“你阿兄我是什么人啊,那能比么?” 苏虞怔怔地看着他笑,有什么她以为再也不会萌发的情绪,静悄悄地在心底滋长。 不能。她在心里默默道。 ——你是我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阿兄。 叩门声响,连翘端着食盘推门而入。 连翘瞧见榻前的苏庭,讶异道:“郎君还在呢?婢子去让伙房再多加几个菜。” 苏庭起身,道:“不必了,我回去吃。” 苏虞也不留他,自顾自起身下榻用饭。 苏庭瞥见食案上的两个清淡小菜和一碗白粥,标准的病人食谱。 他“啧”了声,凑过去在她耳边道:“要不要阿兄明儿给你捎只荷叶鸡?后日便是寒食,想沾点荤腥可就难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心尖狠狠一颤,耳边又回荡起那句—— “夭夭,你要坚强。” 前世道阻且跻,她一路披荆斩棘c弑佛杀魔,阿兄始终活在她的记忆里,既是她一触即伤的软肋,也是折磨得她整夜难眠的心魔,更是她一往无前c所向披靡的盔甲。 她掩饰地笑了笑:“好啊,”接着又嬉皮笑脸地得寸进尺,“要是阿兄能把药帮我喝了就更好了。” 苏庭“哼”了声表示不干:“谁叫你装病的?且不说你阿兄我刚从校场回来衣裳都没换,就巴巴地跑来看你,祖母那么大年纪了还被你三番四次地折腾。就该让你吃吃苦头,长点记性。” 苏虞没有抬眼,兀自夹了一筷子菜往口里送。 “行了,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苏庭转身离开了。 苏虞抬头目送他的背影,嘴里无意识地咀嚼吞咽,可直至那口菜入了肚,她也没尝出来到底是什么菜。 翌日,苏庭甫一从校场里出来,就直奔东市。他提着热气腾腾的荷叶鸡往府里赶,不想这一路都没能甩掉一尾巴。 行至府门,苏庭猛地转身,指尖抵住身后之人的鼻子。 “你给我站住,别进来。” 卫霄面带几丝恳求,道:“苏兄。” 苏庭转头就走,背对着卫霄道:“别跟我称兄道弟。” 卫霄赶忙跟了上去,一路跟着苏庭进了他的院子。 苏庭瞪眼,厉声厉色道:“这是宁国公府,小心我叫人来把你撵出去。” “苏兄,你就让我去看看夭夭吧。” 苏庭差点儿把荷叶鸡砸他脸上:“看什么看?男女授受不亲!‘夭夭’是你能叫的吗?” 卫霄赶紧改口:“听闻三娘病了” “对,病了,卧病在床,不能见人,卫世子请回吧。”苏庭琢磨着这鸡凉了就不好吃了,可他又不能把这死皮赖脸的往苏虞的院子里带。 苏庭正欲唤小厮来把鸡给苏虞送去,忽然发现卫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身后。 苏庭跟着他的目光转身,一眼便瞧见他那“卧病在床”的好妹妹正坐在石凳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苏庭扶额,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苏虞闻声睁开眼,瞧见拿着荷叶鸡兴师问罪的苏庭,一下子将鸡拿了过来,对着他笑了笑:“在这儿等着阿兄许诺的荷叶鸡呀。” 她把用油纸包好的荷叶鸡递给身后的连翘,吩咐道:“拿去小厨房切好了盛盘子里拿上来。” 连翘接过,转身去了小厨房。 “你怎么忽然变这么讲究了,之前不是都直接上手啃的吗?”苏庭挑眉。 苏虞敛眸。没法子,在宫里过了十几二十年的精细日子,惯了。 她眼睛一转,瞥见一旁的卫霄,皱眉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苏庭叹气:“甩不掉。” 卫霄上前来道:“夭三娘,我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苏庭张口就接:“不行!” 切好的荷叶鸡呈了上来,苏虞拾筷尝了几口,这才慢慢悠悠接腔:“好啊。” 苏庭瞪眼。 苏虞慢条斯理地添了句:“你和阿兄比试一场,倘若你赢了,我便答应。” 这下两人异口同声:“行!” 比试就在苏庭院子里的小练武场里进行,苏虞位子都不用挪,便是最佳观战点。比试内容经商讨定为射箭,十发定胜负。 比试开始,苏虞眯着眼看场上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留神听小厮一叠儿的报数声。 “九环!” “八环!” “十环!” 十发结束,宣布结果:“苏世子九十一环,卫世子九十一环,平局!” 苏虞挑眉。 虽说苏庭和卫霄此刻在同一个训练营,父亲想必也是打算让阿兄如卫霄一般进禁军编制,可阿兄后来偷偷跑去参加科举,一鸣惊人中了探花,做了文官,卫霄则是老老实实做了一辈子禁军,从士兵小卒一点一点往上爬。 是啊,她的阿兄就是这般天资绝伦,文武双全,倘若他和卫霄真刀真枪纯粹得比试一场,卫霄绝无可能有机会把刀架到苏庭的脖子上。可这一幕还是发生了,因为那握刀之人本就不是卫霄,而是那金銮殿上的皇帝。 “不行,再来一局!” 苏虞接过连翘递来的茶,浅抿了口,“阿兄,你去帮忙看看莲子羹做好了没好吗?这鸡吃着腻得慌。” 去厨房看莲子羹做好了没直接吩咐下人去便是了,用得着他?分明就是想支开他好和卫霄谈话。 苏庭瞪着苏虞,谁想她头也不抬,只闷头喝茶。他跺了跺脚,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苏虞把茶杯搁在石桌上,听见卫霄的脚步声渐进,仍不曾抬头。 “说吧,什么话?” 卫霄放下箭囊,气息尚不大稳,道:“也没什么,就是听闻你病了,想来看看你。” “那看也看了,请回吧。” 卫霄皱眉:“夭夭,你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我送去的信和物件儿你一件都没收,全部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苏虞不言,这才抬眼看他。 只见他穿着一身绣着走兽的青色圆领袍,腰间挂着她送给他作生辰礼的那块玉佩,俊朗的眉眼也同记忆里的一般无二。变了的,只有她而已。 她也有一块和卫霄挂着的很是相似的玉佩,是卫霄特地打听寻了同一个首饰师傅雕的,送给她作为回礼,凑成一对儿。 她那时还暗地里欢喜得不得了,像是交换了定情信物。今生醒来的时候她一瞧见便眼疼,早就扯下来丢在一旁了。 青梅竹马c两小无猜的情谊在变故面前通通都是浮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羡煞旁人 苏虞夺门而出, 未走几步,便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她怔住,抬头去看。 秦汜在她的目光中蹙起了眉,问:“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他偏头看一眼虚掩着的书房门,又道,“祖母要我来唤你和父亲去用膳。” 苏虞退后几步,垂下头, 胡乱抹了两下眼睛,掩着慌乱应了句:“无事。” 秦汜瞧她两手空空,问:“你的字拿了吗?” 苏虞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儿, 惊呼了一声, 道:“又忘了,我回去拿, 顺便叫父亲去用膳。”言罢, 也不等秦汜应,便急急忙忙转身提步又进了书房。 苏遒见她折返,愣了一下, 张口欲言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苏虞闷头寻了纸笔, 无言地在纸上落下三个字:章元度。 三字落成, 她搁下狼毫笔,把宣纸递给苏遒,低声道:“父亲万万小心提防此人, 在军营里碰见此人定要暗中严加看管。”她说着, 顿了下, 又接着道,“最好是一碰见此人,便寻了由头将之杀掉,以绝后患。” 她言语间轻易断人生死,狠厉非常,她已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神色了。 半晌,苏遒沉声应道:“为父知道了。” 苏虞闻言松了口气,环视一圈书房内摆设,随手拿了副字。她道:“女儿把这幅字拿走了,改日有机会再请大师写幅字赠与父亲。” 苏遒摆手,道:“拿走便是,本也只是我用来做个样子布置布置罢了。” 苏虞颔首。她把那幅字卷好,末了道:“祖母唤您与我一同去用膳。” 苏遒点点头,把那张写了名字的纸叠了两折妥善收好,便起身跟着苏虞一同出了书房。 秦汜仍在不远处静候。 苏虞走上前,又回头看一眼苏遒,转头对秦汜道:“走吧。” 秦汜微微颔首,和苏遒打了声招呼,道:“请父亲先行。” 苏遒淡淡笑着应了,先他二人半步往正堂去。秦汜和苏虞并排着跟在他的后面。 未走几步,苏遒忽然回了头,看着这二人皱起了眉。他止了步子转了身,秦汜和苏虞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苏虞问:“怎么了?” 苏遒皱着眉退回几步,上上下下打量二人一番,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他走上前去,一手搭在自家女儿的右肩上,一手搭在新晋女婿的左肩上,一个使劲儿往内收—— 苏虞和的左肩撞上了秦汜的右上臂。 “诶。”苏虞忍不住惊呼一声。秦汜则是挑了挑眉。 苏遒又不轻不重地在这二人的肩上拍了拍,道:“夫妻就要有个夫妻的样子,站那么远作甚?” 秦汜闻言,笑了笑,道:“父亲所言极是。”言罢,便抬手拢住苏虞的右臂,又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 虽说苏遒是这个意思不错,可他看到秦汜此举,心里却有点不是个滋味。他心里微叹,松开手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望珍惜啊。” 苏虞抬头看一眼秦汜,发现他也正在瞧她。二人目光交错片刻,便又无声地错开了。 “吃饭去吧。”言罢,苏遒转身先行提步而去。 待三人不紧不慢行至正堂,菜已经上齐了。苏老夫人坐在上首,她看了一眼苏遒,道:“什么字画藏得如此深,找了这么久?” 苏虞抢在父亲面前接了腔:“不过是寻常物件儿,阿爷一时忘了搁在哪儿了,让祖母久等了。” 苏老夫人嗔怪地瞧她一眼,道:“你祖母我倒是无所谓,人家王爷头一遭来府上做客,让做客人的等主人家,像话吗?” 苏虞讪笑。秦汜在一旁笑道:“祖母客气了,并未等很久。” 苏遒在一旁道:“行了,都入席吧。” 一餐饭吃得倒是其乐融融。苏虞瞥眼悄悄打量正与父亲c祖母谈笑风生的秦汜,忽然发现秦汜委实是极擅长待人接物的。 父亲c祖母原是对他有些偏见的,他倒是三言两语便让祖母眉开眼笑,让父亲以“贤婿”相称。虽说是客套,但能让之前气得要去退婚的父亲和颜悦色已是十分不易了。 是以秦汜在朝中从未树敌,众人只当他一心做个闲散王爷,与世无争。她前世倒一直也这般作想,没把他当做过威胁。倒是郑侍中慧眼识珠,谋来算去打算将侄女儿嫁给秦汜 思及此,苏虞暗恼自己怎么又想起了那郑月笙,无端端给自个儿寻不快。 这“晋王妃”如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呆着呢,她苏虞才是正正经经的晋王妃。 苏虞心中微叹口气,收回目光,正准备举筷去夹菜,碗中忽然被人放进一块白嫩嫩的鱼肉。 苏虞一怔。她顺着那正收回去的筷子去看,对上秦汜那双桃花眼。 她又转头去看碗里已挑干净刺的鱼肉。这不是他适才挑了半天刺的那块吗? 是给她的? 苏老夫人在一旁见了,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丫头不吃鱼。打小还是喜欢的,约莫七八岁的时候囫囵咽了口没剔干净的鱼,叫鱼刺给卡着了,灌了一肚子的醋才弄出来。自那以后,便不怎么吃鱼了。” 秦汜:“哦?怪我没弄清夫人的喜好,放在碟子里便是,不用管它。” 苏虞却没听他的,提筷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尝了一口,便又一点点把那一整块吃完了。 搁筷时,闻得耳边秦汜一声轻笑。 苏老夫人也笑了,道:“吃鱼好哟,倒是治好了这丫头好些年的胃口。” 苏遒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松快起来。他也夹了一块鱼肉,细细挑干净刺后,放入苏老夫人的碗里。他道:“母亲也吃些罢。” 苏老夫人乐呵呵的,嘴里应着:“好好好。” 倒真是一片和谐。 苏虞心里想的却是前世宫宴上秦汜纡尊降贵亲手给郑月笙剥虾的场景。 虾蟹本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那回是夷国使臣上贡来的一篓子很有些个头的虾。宫宴上她命人蒸了做席面,大臣们都让下人们剥好尝了些,唯有秦汜那一桌,是他亲自剥好了放入郑月笙的碗中。 羡煞旁人。 苏虞抬眸去看秦汜,仍是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这人真真是惯会装模作样的。 那前世他对郑月笙深情体贴如斯,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 会不会有可能另有隐情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倾国倾城 午膳过后, 众人吃吃茶,聊聊磕儿,苏老夫人疲了回她院里午睡去了,苏遒则是又扎进了书房,大战在即,他得好好谋划一下。 这归宁宴晚上才是重头,午后的时辰都空下来了, 苏老夫人去午睡前特意叮嘱苏虞让其带着秦汜好好逛一逛宁国公府。 苏虞心里暗道:这国公府有何好逛的?左不过亭台楼阁,水榭池塘。秦汜又不会在这府里住。她都还未好生逛过晋王府呢。倒也只怪她身子弱得不像话,自成婚以来的这两日半数是躺在榻上的。 到底是祖母的吩咐, 苏虞还是乖乖巧巧地应下了。遂于午后, 领着秦汜在国公府里四处晃荡。 苏虞一路上话都不多,到了哪地儿便随手指了, 道出这院子乃是何人居住, 何人所用。 她心里藏着事儿。父亲去意已决,她无力阻拦,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前世父亲被诬通敌叛国一案前前后后的人和时间, 好襄助父亲及时躲开这栽赃人祸。 那杀千刀的章元度是如何把那封伪造的通敌书放进苏遒的衣袋中的?又是何时放的?除掉了一个章元度, 指不定还会有第二第三个章元度, 又该如何呢? 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引来更多祸事变故。 苏虞正思绪万千之时, 身旁一直无言的秦汜忽然开了口。他指着那处空旷的场地问:“那是练武场吗?” 苏虞回神, 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她颔首答:“是。” 秦汜忽然来了兴致, 道:“陪孤去射两箭。” 苏虞应下了,跟着他进了练武场。 至内,秦汜随意取了一把弓,苏虞拿了箭筒,从中取了一支箭矢递给他。秦汜接过,张弓射箭,箭矢“嗖”地一声,中了靶。 苏虞眯着眼去瞧那靶子,只依稀瞧见那箭矢约莫是在中了靶心。皇家子孙历来需得精通六艺,箭术也是必习的,秦汜箭术不错倒也不稀罕。她伸手又去了一支箭矢递给秦汜。 秦汜接过,又是“嗖”地一箭。 如此往复,箭筒里的箭矢只剩了一半。一箭过去,苏虞又递给他一支,秦汜却未接。 他垂眸看她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想来倒也不奇怪,本就是武将之家出身,父亲兄长皆有一身好武艺,从小看着这些长大的,百步穿杨在她面前也稀松平常吧。 秦汜不接那箭,他问:“会射吗?” 苏虞抬眸,眨了眨眼答:“一点点。” 秦汜把弓递给了她。 苏虞只得接了。她射箭的姿势要领都无甚问题,把箭架好,到了张弓这一步却犯了难。 她力气素来就小,幼时跟着兄长一起在父亲手底下学射箭,父亲特地命人给她造了把又轻又小的弓,本也只是跟着闹着玩玩罢了,都是些花架子。 眼下这弓沉得她都拿不太稳,更别提将之张开了。苏虞头疼起来,早知便直言不会便是。 她正准备搁下弓放弃罢了,忽然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秦汜提步走至她身后,伸手覆住了她的手,偏头去瞄准靶心,面庞几欲贴住她的脸颊。 苏虞身子微僵,却未躲。 瞄准后,秦汜便握着她的手将箭射了出去。一箭离弦,苏虞被其后冲力震得往后一仰,撞进身后之人的怀抱中。 怔愣一瞬过后,她便不慌不忙地往前迈了小半步,站直了。 秦汜的手仍覆在她手上,维持着张弓欲发的姿势。他低头问:“再来一箭?” 苏虞手往下垂,道:“王爷自个儿来吧,妾身手酸了。”倒也是实话,委实是好些年月没射过箭了。技艺不精为一说,也有手生了的缘故在里头。 秦汜遂作罢,松开了手。苏虞把弓递还给他,秦汜接了却也再没了兴致,索性搁下了。 他转而去瞧那兵器架。那架上十八般兵器皆有,刀c枪c剑c戟c斧c钺c钩十分齐全。秦汜挑了一把戟出来,把玩了半晌。 苏虞一直站在他边上静静地看着他和那把戟,心里想着:父亲使得最称手的兵器便是戟了,当年那一把方天画戟是多少敌军的噩梦。 秦汜掂了掂那把戟,瞧苏虞一直站着不动,便问道:“可会使何兵器?” 苏虞张了张嘴,半晌没答上来。 秦汜微叹口气,道:“你兄长从了文,你又是个姑娘家,倒真是可惜了你父亲一身武艺无人传。” 苏虞垂眸。她自个儿是个不中用的,身子太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苏庭其实是得了父亲真传的,只不过如今做了文官,无甚用武之地罢了。 苏虞心里微叹。 秦汜言父亲后继无人,她才想起这么一茬儿。不过苏家小辈排开长房的兄长苏庭和她,还有二房的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苏琮如今年纪尚小,倒是个可栽培的好苗子。 前世她做了垂帘太后,执政的头一件事便是排除异己。此举挖空了不少朝中命脉,为了填补缺漏,也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将苏琮从犄角旮旯里寻出来。 那时她想着,苏琮能力如何且不论,只要姓“苏”便够了。这金銮座要想坐得稳,就得握着兵权,这兵权得姓“苏”。苏家倒后,吴氏带着苏珞和苏琮回了娘家,却遭娘家嫌弃,吴氏度日艰难,竟狠心将苏珞嫁给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苏虞闻得此事时,那个她打小就喜欢的妹妹苏珞已经郁郁而终了,苏虞至此便彻底不再管二房诸人诸事,不闻不问。后来她一举提拔苏琮,也对他不甚关心。苏琮却不声不响远超出她的期望,交予他的事都一一办得出色。后来苏虞便索性将当年跟着父亲打天下的那支亲兵交予他之手。 如今二房乱成一团,吴氏愈发地不管事儿了,管家之权也交由了世子妃陆锦姝。眼下这关过去了,她得尽早帮苏珞相看一下夫君,苏琮也可以开始栽培一下了。 眼下要紧的还是要将和突厥的这场仗安安稳稳打赢了,让父亲平安归来才是。后续如何打消嘉元帝的疑心,如何让苏府屹立不倒都是后来的事儿了。 她这头思绪纷飞,秦汜那头倒挥起了那把戟。 秦汜手里一个翻转,那戟最后“咚”一声落了地。 苏虞仍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眸中好似古井无波。 秦汜道:“忽然手痒,想和国公切磋一下” 苏虞面上仍是毫无波动,心里却对此有些不屑。她父亲那是战场上身经百战出来的,岂是他秦汜一个闲散王爷那点花架子能比的? 她想着,瞥了眼兵器架上的长剑。 秦汜则是自顾自提步往兵器架走去,准备将那戟放回,再换一把。刚行至,便闻得一声刀剑出鞘之音,接着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冲着他袭来。他心头一凛,赶忙挥戟去挡。 清脆的一声兵器碰撞之音在二人之间响起。 秦汜垂眸,发现剑尖离他心口不过半丈。 苏虞举着剑,抬眸看着他。 剑被戟压着,且在不断地下落。 苏虞到底没了力气,她眼睛弯了弯,笑对秦汜道:“王爷您看,妾身还是会些东西的,莫小看了妾身。改日再让父亲同您切磋切磋吧。” 秦汜深深看她一眼,收了力。适才那突如其来的剑光虽凌厉,却无杀意。但那一瞬的凌厉让他心惊。 秦汜收了力,苏虞便立时收回了剑,长剑入鞘。她垂眸想:适才若不是她偷袭,她这点能耐还不足以靠近秦汜,伤其半分。 秦汜将那戟放回架上,道:“夫人这是练过剑的吧?” 苏虞“嗯”了声,道:“花拳绣腿罢了。以前习舞觉得无趣,便央父亲教了我一套剑法,舞剑玩玩罢了。” 秦汜偏头看她。他总觉得她说起家人的时候,语气都是柔的,眼神也是柔的,把浑身的凌厉都给掩了去。全然不见适才挥剑相向的狠厉。 他问:“便是六妹说的那剑舞吗?” 苏虞抬眸看他。二人对视片刻,苏虞忽然嘴角勾起,笑得杏眼弯弯,道:“对,改日有机会,我舞给王爷看。” 前世张太后寿宴上她凭一舞艳惊四座,引得嘉元帝不顾规矩将她纳入后宫。她原以为今生她不会再为人舞了,如今忽然生出些不同的心思。 一舞倾国倾城顷人心。 闻言,秦汜也笑起来。他道:“那孤便等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夫妻同心 苏虞笑着笑着, 却笑不出了,笑出满心的苦涩。 她这般和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有何区别?父亲就要上战场了,此去艰险难测,她眼下却笑言她要为人舞。 万事还是等父亲平安度过眼下这一关再说吧。 秦汜见她笑容渐失,有些不明所以。 苏虞微低着头,道:“我们回去吧,晚宴应当已经备好了。” 秦汜颔首。 二人遂一同回了正堂, 入门口处恰巧碰见散职归家的苏庭。 苏庭先作了个揖,道:“王爷。” 秦汜微微一笑,也还了个礼, 道:“世子。” 苏庭看一眼苏虞, 见她安安静静地梳着妇人髻站在秦汜身边,心里感慨。 苏虞弯着眼对他笑了笑。 苏庭看着她笑, 忍着想伸手揉她的脑袋的冲动, 对之回以一笑。 苏庭转头看向秦汜,面对这么个妹夫,他到底也摆不出什么大舅子的架子, 好歹是正经的皇子亲王。 苏庭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王爷请。” 秦汜噙着笑, 和苏虞相携着进了堂内。 晚宴明显比午宴更丰盛,苏遒开了坛陈年佳酿,苏庭接过来, 亲手给秦汜和苏遒斟满酒。苏虞在一旁看着心痒, 到底还是没开口去讨一杯。一面饮酒一面喝药想想还是作罢。 她环视一圈, 没瞧见二房诸人。午时不上席便也罢了,晚宴也不露面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苏虞偏头看向正坐在苏庭旁边的陆锦姝,微侧过身子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火气——陆锦姝是去大安国寺上香才回来的。苏虞问:“嫂嫂,怎么不见二婶娘?” 陆锦姝偏头答:“二婶娘?适才去请过了的,说是告病无法见客。” 苏虞挑眉:“病了?我如今倒是成了客了。” 陆锦姝:“卧床不起有些时日了。” 苏虞道:“请郎中过府给她瞧瞧便是,不用过多理会,”她顿了顿又道,“倒是四妹和五弟,不能总让他们闷在吴氏身边。吴氏不来便也罢了,可我今儿好不容易回趟娘家,见不着四妹和五弟岂不可惜?” 陆锦姝接腔道:“那便把四妹和五弟唤来吧,倒也难为你惦记着他们。”她言罢,便转身吩咐人去二房唤人了。 苏珞和苏琮不一会儿便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姐弟两人见了这一桌的人都显得有些拘谨。 苏老夫人瞧见了,便笑道:“珞娘和琮儿来了?快些过来坐,你们大伯今儿堆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快来尝尝。” 姐弟二人上前来,苏老夫人吩咐人在她身边添了两张椅子,一张倒还好,两张便有些挤了。苏虞见了,遂挥手对苏珞道:“珞娘来二姊姊这儿坐。” 苏老夫人:“也好,你姊妹二人素来亲近,坐在一处说说话。”便又把那张椅子搬去了苏虞和陆锦姝之间。 苏珞遂在苏虞身旁坐下了,苏琮则是乖乖巧巧地坐在苏老夫人身边。他刚一落座,苏遒便问了句:“近日书念得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二房乌烟瘴气的,苏琮哪里能安心读书。此刻苏遒问起来,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苏遒眉头皱起。 苏虞见了,插话道:“三娘说句不敬的,二婶娘如今这个模样怕是管不好四妹和五弟了,不如让他们这些时日搬出来住,等二婶娘身子好些了再回去。这般也好让五弟安心读书。” 苏遒不置可否。苏老夫人接腔道:“不大妥,终归是生母。” 苏虞眨眨眼,转而言:“我瞧五弟身子骨颇硬朗,书念得不拔尖,换条路子走也成啊。” 苏遒抬眸看她一眼,问:“练武?” 苏虞颔首。 苏庭附和了句:“练武也是条出路,况且咱苏家本就是走这条路的。”只不过他偏离了罢了。 苏遒想了想道:“改日我抽空试试他的底子。”他言罢,举起酒杯,对着秦汜道:“倒叫王爷看笑话了。” 秦汜与之碰杯,道:“哪里哪里。” 苏琮听着众人说话,不声不响地低着头用饭。而这边的苏珞落了座,却没那么安分,她忍不住悄悄勾头去看苏虞另一旁坐着的秦汜,却不曾想偷瞄被抓了个正着。 秦汜眸光一转,便对上小丫头探寻的目光。他和气地笑了笑。 苏珞倒也不躲,仍是直直的看着他。此举引得苏虞搁筷发笑问:“珞娘瞧什么呢?” 苏珞“唔”了声,答:“瞧姊夫。珞娘觉得,姊夫瞧着就定会对姊姊好。” 闻言,苏虞眼角抽搐。这是从哪瞧出来的? 秦汜挑眉。这小丫头片子是在给他戴高帽? 余光里瞥见苏遒和苏庭都正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这边,秦汜笑道:“那是自然。”说着,他还赞了句,“四娘好眼光。” 苏珞嘿嘿笑起来。 陆锦姝在一旁听着,此时举筷夹了个珍珠丸子放进苏珞的碗中。苏珞回头瞧她,陆锦姝笑道:“尝尝看。” 苏珞提筷夹起,咬了一口。她笑眯眯道:“好吃。” 苏珞话音未落,陆锦姝碗里也被放进了一只裹着米粒的珍珠丸子。她回眸,苏庭收了筷,道:“你自己也吃一点。” 陆锦姝轻“嗯”一声,拿起筷子。 苏虞在一旁瞧着他们夹来夹去的忽然也想吃这珍珠丸子了,她抬头望了望,那盘子菜有些远,手不够长苏虞还未举筷,便忽闻一声慌里慌张的落筷声。 这种声音在宴席上算得上很是失礼了。 她向发声处望去,只见陆锦姝丢了筷子,捂住了嘴。碗碟里是咬了一口的珍珠丸子。 苏虞一惊。莫非这珍珠丸子有何问题? 她眸光一转,瞥见苏珞干干净净的瓷碗,和一脸怔愣的苏珞。 不是珍珠丸子的缘故,那是何故? 陆锦姝背过身去,捂着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恶心极了。苏庭在一旁慌了神,问:“怎么了?” 而正与秦汜推杯换盏的苏遒见状,皱了皱眉,转头吩咐人去请郎中过府。 上首的苏老夫人无言地看了半晌,忽然开了口:“指不定是喜事呢。” 众人闻言,皆怔了下,明白过来之后,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缓和下来。 陆锦姝拿下捂在嘴上的帕子,怔怔地和同样一脸懵的苏庭对视。 苏虞眨眨眼,心里忽然松快起来。若真如此,她便有侄子侄女了。阿兄前世韶华之年去世,半点血脉也不曾留下,而眼下便似乎已经要做父亲了。苏虞心里欣慰极了。 郎中急急忙忙地赶来,一搭脉,探得脉成走珠之势,心里有了几分底,又细细问了陆锦姝好些问题,陆锦姝一一答了。沉吟半晌,郎中道了声:“恭喜。”贺罢,又添了句,“世子夫人腹中胎儿约莫已有一月有余,脉象甚稳。不过头三月还请稍加注意些。” 苏老夫人笑眯了眼,道:“好好好!”言罢,便吩咐人给了那郎中一袋子赏银。郎中接过赏银便退了下去出了府。 没了外人,苏老夫人便开始神神叨叨地叮嘱起孙媳来,诸如“管家之事太累了便先搁在一边,万不可太过操劳”c“胃口不好也要多吃些,吃清淡些的也行”c“平日里要小心些,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陆锦姝愣愣地迭声应“是”。 众人皆是眉开眼笑,一屋子都晕染着喜气。 苏虞也打心眼里高兴,她笑着收回视线,便发现碗中多了一只珍珠丸子。她偏头看向秦汜,见他只静静地吃着菜,喝着酒,眼角风都未往她这边偏。 苏虞收回视线,提筷一小口一小口吃掉了那只珍珠丸子。待一整只丸子入了肚,忽闻得耳边一声问—— “好吃吗?” 察觉到秦汜的目光,苏虞却没有侧头。她敛眸低低道:“好吃。” 宴罢,苏遒亲自送女儿女婿出门。至影壁处,苏遒止了步子,回头看着秦汜和苏虞。 他上前一步,伸手牵起苏虞的手,又转头牵起秦汜的手,把女儿的手郑重其事地放进秦汜的手里。 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各自偏头对视了一眼。 他对着秦汜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小便是被宠大的,有点小脾气,有点任性” 苏虞听着,垂了眼。 苏遒继续道:“但只要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万望王爷能好好照顾她。” 秦汜道:“请父亲放心,我定不负父亲所托。” 苏遒叹口气,顿了好半晌才又道:“若有一日她没了娘家做倚仗,王爷可不能欺负她啊。” 秦汜眯了眯眼。苏遒话中有话。 没了娘家做倚仗?宁国公府眼下可无半分衰败之意。可苏遒这模样又不像是在杞人忧天。难不成便是这次出征的缘故?苏虞得知父亲要出征也是慌里慌张。可按眼下之局势,此战分明定会是胜局。 苏遒的目光忽然添了几分凌厉,秦汜回神。他应:“父亲多虑了。我娶的是苏虞,不是苏家的势力。”他言至此,又问,“父亲何以有此般忧思?” 苏遒淡淡道:“出征在即,战场上风云变化,刀光剑影的谁能料生死?我直言便是,若我战死了,苏府荣光不复,还请王爷能好好照顾夭夭。” 苏遒话音未落,秦汜便察觉到掌心另一只手的战栗。他垂眸瞥她一眼,只看见她半敛的眸子,瞧不清其中情绪。 秦汜转头对着苏遒答:“父亲放心,我会的。” 苏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了眼苏虞,道:“可定要夫妻同心啊。” 二人牵着手,别了苏遒,相携着出了宁国公府。 上了马车,回晋王府,二人倒是一直不曾松开手,牵了一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折柳送别 送走了秦汜和苏虞, 苏遒转身回正堂。堂内,众人皆散去, 独独剩了苏庭一人候着, 有些坐不住的模样。 苏遒甫一进内, 苏庭便问道:“父亲命儿子留下可有何事?” 苏遒瞥他一眼, 知他急着回他自个儿的院子里和妻子温存, 但眼下这形势,有些话不得不说个明白。他不紧不慢地坐下来, 轻叹口气,看着苏庭道:“如今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这般急急躁躁可不成。” 苏庭闻言, 闷头喝了一杯茶, 冷静了些, 收回被喜意冲散的神思。他问:“父亲是在忧虑此次出征?” 苏遒微微颔首。苏庭沉默下来。 半晌, 苏遒道:“我虽已想好对敌之策, 可上了战场生死由天,加之夭夭所言不得不忧啊。” 苏庭看着父亲,心里头复杂难言。这是父亲头一次在出征前满腔忧思, 束手束脚。往日哪次出征与分别不是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模样? 又或许父亲只是敛去了踌躇与忧思, 只给尚年幼的儿子看到他英雄壮志的样子, 只给柔弱的妻子看到他信心满满的模样。眼下父亲不再去藏这些了, 因为母亲已安眠地下, 因为—— 他儿子已经长大了。 苏遒顿了顿, 继续道:“倘若我真如夭夭所言战死沙场,这个家就要靠你扛了。” 堂内寂静一片,苏庭清晰地听出父亲言语间视死如归的决绝和沉甸甸的信任。 外头夜幕正一点点地沉下来,堂内尽是烛火铺成的昏色。苏庭恍然间意识到,有些东西伴着落日余晖正一点点被夜色吞噬,而那夜幕似是压在了他的肩上,沉重非常。 苏庭费力地挺直了脊背,哑着嗓子道:“儿子明白。” 苏遒手里摩挲着一把样式老旧的匕首,半晌,他将匕首递给了苏庭,道:“这是你母亲在我第一次上战场时赠予我的,这么些年来从未离身,今日便交给你了。” 苏庭双手捧着接过。 苏遒道:“我明日便上书圣人此战过后便解甲归田。若胜了,平安归京,我便带着你祖母回江南。还是江南的气候好啊,你祖母年事已高,回乡里享享福也是好的。至于京城这边,我知你心有抱负,凭你的本事,不靠身家势力,也能平步青云。安安心心做你的文官,成家立业,照顾好妻儿,也要多多照拂夭夭。” 苏庭一字不落地凝神听着,呼吸不自觉地加重。 苏遒又道:“若败了,扶灵回京。一为负了众望,败给了突厥。想来那时人已死兵已收,圣人也没了威胁,若还念着几分旧情,尔等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该如何便如何,莫要贪念旧日繁盛。二为夭夭所言,‘畏罪自杀’,死后一身污名。切记万不可鲁莽,以退为进。我已给朝中几位旧友打过招呼,局势不会差到夭夭所言那般。若京城委实容不下苏家人了,当舍便舍,离了这罪恶之源便是。” 苏庭应下了。 苏遒叹口气,道:“从今日起,你要好好想想何为为人臣,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孙,为人兄。就算我此去平安归来,往后不久,苏家也要靠你撑起来了。” “儿子,明白。” 边关告急,大军三日后便整顿离京。主将为宝刀未老的宁国公苏遒,副将为朝中新秀梁品,太子监军一同北上。苏遒领着先锋部队快马加鞭赶往边关,梁品则率领主力军紧随其后,太子则落在最后,负责后勤军需。 苏遒出征那日清晨,苏虞和秦汜候在灞柳岸,送他一程。 这时节柳叶尽是枯黄之色,苏虞择来择去,挑了根高处的,尚残存了些绿意,央秦汜替她摘了下来。 苏遒下了马,一身盔甲,英气逼人。其身后大军仍浩浩荡荡前行着。 苏虞把柳条递给他,道:“一路平安。”她记得深刻,往年父亲出征时,母亲也是折柳送之,言语也不多,回回都只道一句“一路平安”,倒灵验得很。如今母亲去了,便由她接手这折柳送别的重任吧。 苏遒有些发怔地接过那柳条,他下意识便接了句:“等我战胜归来。” 苏虞浅浅地笑了起来。 苏遒神思一阵恍惚,这丫头长得越发地肖似其母了。 画扇啊画扇,这是我第一次没了你的祝愿上战场,你可要在地下好好保佑我苏家平平安安,等我战胜归来 苏遒将柳条妥善收好,预备上马启程。 苏虞敛了笑,忽然察觉一道灼热的目光。她意有所感地偏头看去,瞧见正御马而来骑兵阵中,一个颇熟悉的身影。 是一身甲胄的卫霄。 苏虞微皱眉。卫霄所属禁军,何以会随父亲出征?不等她细看,卫霄的目光便已移开了,却又似乎只偏移了寸许,目光所指乃是—— 她身旁一直静立的秦汜。 苏虞微侧过头,发现秦汜也正盯着卫霄。她扯了扯秦汜的袖子,秦汜恍若不觉。苏虞这才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火药味。 她眉头未松,转而去问苏遒:“父亲,卫霄何以在您军中?” 苏遒正调整马鞍,闻言偏头道:“那孩子自己找上门来的,执意如此,说是要亲手扶卫戍之灵回京。”他说着叹口气,道,“倒也是个可怜的,卫戍一死,卫家也垮得差不多了。” 苏虞自小和卫霄青梅竹马地长大,苏遒想起之前还曾动过心思把夭夭许给卫家,心里唏嘘。他偏头看一眼军阵,只瞧得见卫霄的一个背影了,他又转而看了眼秦汜。 此二人自他看来之时,便各自回头偏离了目光,一派平静。 苏遒收回目光,瞧着天色已亮了个透彻,翻身上马。他回头深深看一眼苏虞后,御马急奔追大军而去。 苏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失了神。 直至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耳中只余阵阵挥之不去的马蹄声。 她能做的都做了,父亲心中自有一片天。就算他日父亲再也做不成大梁的将军,他也永远都是苏之一姓的将军,更是长长久久的,西北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的黎民苍生心里惦记并敬重的将军。 永远的将军。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这太平天下,乾坤朗朗,却不见青山之下埋了多少英雄忠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英雄热血 苏虞又抄起了佛经。 自送别了苏遒, 她整个人愈发淡起来,整日里读书练字, 染了一身的书卷气。 晨时起身, 梳妆打扮后服侍秦汜穿衣配冠, 一同用过早膳后又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待他下朝归来, 二人时而一同闷在书房里读书, 时而一人练字一人画画,大半日便消磨在笔墨纸砚里了。 倒是合拍的很。 这些日子以来, 苏虞算是见识了何为闲散王爷,当真是瞧不出有半点野心的, 一点皇家人的样子都无。市井里传言他醉心风月, 倒也做不得真, 也不知是否是碍于她的脸面, 自打成亲后, 从未见过他去平康坊寻欢。 说他是醉心风月, 不如说是醉心书画,那一手丹青是当真是妙极。偶尔他央她给他的画题字,她落笔之时慎之又慎, 生怕毁了他的画。 秦汜倒是随性,画完了便抛之脑后, 独独一张美人图被苏虞瞧见了, 将之收了去。那画上是美人静坐窗前, 品茗读书――那是趁苏虞不注意勾出的一幅美人图。 苏虞偶尔觉得这种日子细水长流的倒也过得安心, 与夫君相敬如宾, 举案齐眉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日子过得有些空落落的。 且其实她面上越平静c越淡然,心里头却越发焦灼了。边关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京城,节节胜利,她的心却始终定不下来。 一卷佛经将将抄完之时,王府管家叩门进来报备府内大小事宜。 苏虞手里的笔未搁,一面写,一面听管家报备,偶尔言简意赅地开口吩咐几句。 言罢,管家把王府账本搁在桌上,退了下去。 苏虞睨一眼那账本,搁下狼毫笔,换了张纸,在管家出去之前道了句:“吩咐厨房做一碗银耳羹,这时辰王爷也该下朝了。” 管家领命而出。 出了书房,门还未合上,便有一小厮揣着个盒子跑过来,一面跑一面道:“徐管家,徐管家!郑府把那个首饰盒送还回来了!” 徐管家赶紧合上了门,狠狠瞪了一眼那莽撞的小厮。因着王爷大婚缺人手,新进了一批下人,规矩还未学清楚。本以为让这些个不懂规矩的在外院做些粗使活计误不了大事,谁想竟出这种幺蛾子。 王爷给郑家娘子送的东西被退还回来,这事儿哪能摆在王妃面前说道。整个京城都知道太后原本属意的晋王妃是郑家九娘。 那小厮被管家瞪得闭了嘴,捧着个首饰盒不知所措。 管家正庆幸兴许王妃并未注意到这边,便听到屋内传来清清冷冷的一句—— “呈进来给我看看。” 管家额上冒汗。这位王妃瞧着淡淡的,他作为王府管家却是明白她的厉害之处的。自她接手王府内务以来,半点差错也无的,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眼里容不得沙。 管家自那小厮手中接过首饰盒,硬着头皮开门进去,将之呈给苏虞。 苏虞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神色淡然地接过那盒子,将之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只成色上佳的玉镯。 苏虞将之取出来,抬手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去看。阳光穿透玉镯,显得镯子愈发地温润剔透。 苏虞静静地看了半晌。 管家琢磨不出她是怎么个意思,额上的汗越冒越多。 正僵着,忽然有人进来—— 秦汜一面开门进来,一面道:“有新的军报了。” 他话还未落,便忽闻一声脆物落地之声。 苏虞手一松,那镯子便落了地,碎成了好几瓣儿。 秦汜皱眉看过去,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罢了,改日孤再送你一只便是。” 苏虞抬眼看他,笑了一下,道:“王爷弄错了,这可不是妾身的镯子。倒是妾身摔了您的镯子,您不会怪我吧?” 秦汜见她阴阳怪气的就头疼,他转头看一眼管家,示意他解释解释状况。 徐管家低眉顺耳道:“这是郑府适才送还的镯子。” 秦汜看一眼地上的碎镯子,这才想起来之前尊太后懿旨给郑月笙送的镯子。他又回头看苏虞,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他道:“夫人这是在吃醋吗?” 苏虞心里一跳,面上却仍垂着眸子不说话。 秦汜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绕过那碎玉走到苏虞身边,把那支簪子簪到她的发髻里,簪上的南珠衬得她容貌愈发地娇妍。 苏虞抬头看他。 秦汜笑得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姿,苏虞看着差点陷了进去。 他道:“说起来皇祖母这懿旨还是你这簪子惹的祸。孤连这镯子是何模样都未见过,随意命下人在库房里挑了只便送过去了,摔了便摔了,你要是喜欢,去库房里再挑几只好些的拿出来戴。” 苏虞垂眸,不再看他的眼睛,心里却柔软下来。她轻轻“嗯”了声,岔开话茬儿:“有何军报?” 秦汜正欲开口,忽闻下人进来禀报—— “王爷,赵王爷来了。” 秦汜顿了顿,三言两语讲明了军报,别了苏虞,去了前院。 军报的内容无非是苏遒又夺回几座城池,苏虞听得毫无波澜,倒是赵王过府一事让她的手轻轻颤了一颤。 午时,三人一同用膳,苏虞亲自替秦汜布了菜后,坐在他身旁吃起来。对面坐着的赵王秦泽却半晌未曾提筷,闷头斟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苏虞抬眸瞥他一眼,忽然发现他额角的伤,似是仍在隐隐渗血。她惊诧道:“怎么受了伤?也不包扎一下?” 秦泽闷头不言,半晌才憋了句:“谢二嫂关心,这点小伤用不着包扎。” 秦汜闻言睨了眼秦泽,冷笑一声,道:“莽莽撞撞,跑去御书房请命去边关打仗,被父皇的砚台砸得一脸血。” 秦泽猛地把酒杯搁下,义愤填膺:“边关战事正紧,那些人还在京城里酒色笙箫。军饷不足,别提捐粮捐马,连半个子儿都吐不出来。” 苏虞皱眉。军饷不足? 秦汜淡淡道:“那你去了战场就能有马有粮了吗?” 秦泽深吸一口气,道:“起码眼不见为净,能上战场杀一个便是一个,好歹也出了力了。” 秦汜横他一眼:“胡闹。你才十八,读过几本兵书,武功能撂倒几个人了?你想过宫里你母妃的感受吗?” 苏虞垂眸,静静地听着这兄弟二人之言。 秦泽却忽然视线转向她,眼里迸发出光彩:“嫂嫂,能麻烦你修书一封寄给宁国公吗?我想入他麾下杀敌,夺回我大梁疆土。” 苏虞有些发怔地抬眸看他,视线触及的那一瞬,差点刺疼她的眼。 她几乎不敢看秦泽的眼睛。 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正气凛然如斯,她是有多狠心才会把父亲的惨剧复制在他的身上? 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假,可害死父亲的是嘉元帝,她为何要伤及无辜? 凉了英雄热血。她与嘉元帝又有何区别?为了手里的权力握得更紧,不惜残害忠良。 苏虞手一抖,筷子差点拿不稳,她赶紧避开了秦泽的视线。 秦汜微微蹙了蹙眉。他开口道:“胡闹什么?宁国公就算答应了,你还能偷跑出京吗?收敛些,父皇已经动怒了。” 秦泽目光黯了黯,低声道:“他们想把我拴在京城,还请了皇姑母进京说合,要把郑家九娘嫁给我” 秦汜挑了挑眉,他瞥了眼苏虞。 苏虞垂眸不言,心里却冷笑一声。 赵王良善,瞧不出这其中弯弯绕绕。郑家这是转换目标了,还请了宁安长公主进京助力,之前头一桩亲不了了之,郑家掉了面子,这第二桩亲的夫家自是不能比头一桩差了去。说起来赵王比毫无母家倚仗的秦汜还要强上几分。 秦汜见她半点动静也无,转头看向秦泽,道:“不论如何,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京城里罢。” 是夜,苏虞想起赵王秦泽的那双眼睛,又想起眼下正在边关奋勇杀敌的父亲,心口疼痛,久不能眠。 辗转反侧良久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坠入血光淋漓的梦境。 昏昏寐寐中,她似乎看到有一个身影在刀光剑影里苦苦支撑,一刀又一刀,直至他终于挥不动手里的兵器,跪倒在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她恍然看到那个身影回了头,却看不清他的面庞。 忽然有个声音狞笑着在脑中炸开—— “一报还一报。” 那话音在脑中回旋,她终于看清那人的脸,崩溃地失声喊道:“阿爷!” 苏虞满脸泪痕地惊醒,头疼欲裂。 忽然有只手把她拢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轻声问:“梦到父亲了吗?” 苏虞埋进他的怀里,痛哭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敞开心扉 苏虞忍不住抬眼,目光在这二人之间交错。 忽地, 她顿住。 她怎么忽然觉得这二人的眉眼生得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怪道她之前觉得徐采薇的眼睛似曾相识。 这二人皆是桃花眼, 只不过秦汜的眼尾更翘, 少了几分柔和, 徐采薇的眼睛更加细长, 显得更加的柔媚。因着两人气质迥然,不细看委实难以发现这眉眼之间的一c两分相似。 一个皇子, 天潢贵胄,怎么会和一个商女相似?哪怕这相似只有一c两分, 也值得深究。这两人之间一定有猫腻。 苏虞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 企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秦汜一杯茶喝尽, 把茶杯搁在小几上, 伸手去端茶壶, 却不经意碰到了徐采薇也伸向茶壶的手, 他条件反射地抽回手。 苏虞微微一怔。 常理来看,一个混惯了风流场的男人,这时候不应该抓着美人温香软玉的手吃吃豆腐吗?怎么这么排斥? 难不成是嫌弃这些女人身上的风尘气?那作甚日日扎在这个地方。 不对, 她记得之前绿萝坐在他身旁的时候,他是一手搭在绿萝的肩上, 一手端着茶杯。 苏虞想起自己与鸨母在门口的时候, 他也是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思及此, 苏虞跟吞了苍蝇似的恶心。 她冷着脸端坐着, 不再搭理那人。 一片静默里, 秦汜忽然开了口:“令堂去世很多年了吧?” “怎么?”苏虞目光微冷,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秦汜眸光半明半昧,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言:“似乎从没在这坊里瞧见过宁国公。” 大梁民风开放,官员混迹青楼酒肆更是屡见不鲜。 可宁国公是谁?她父亲和他们可不是一丘之貉。 苏虞冷笑一声,道:“不是全天下所有的郎君都同王爷一般风流。” 秦汜也不恼,轻笑一声:“也许吧。” 他这语气分明是不信,苏虞有些气结:“我苏家可无人喜好混迹这烟花之地。” “是吗?那三郎来这儿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秦汜抬头,苏虞感受到他目光里毫不掩饰的探究,心里一紧。 正斟酌着措辞,忽见秦汜抄起一只银制雕花的小茶匙,反手掷了出去,破空声紧接着吱呀一声,小茶匙撞开了雅间的竹门,最终落在地上。 苏虞一惊,偏头朝外看去。 恰恰对上新晋探花郎一双迷醉的眼眸。 苏虞:“” 她活了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掉底子的事儿。 前脚刚义愤填膺地打包票姓苏的都不逛窑子,后脚就在窑子里撞见她兄长。 苏庭啊苏庭,你可真给我长脸! 秦汜慢慢悠悠添茶,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他问:“三郎不去和世子打个招呼?交流一下今晚青楼之行所获所得?” 苏虞皮笑肉不笑:“劳王爷费心了。” 门外,阎初搀着脚底虚浮的苏庭,一时也愣在了那里。 曲江宴后,他嫌还未尽兴,扯着江行和苏庭又去小酒馆喝了半宿。 酒过三巡,江行便以家中幼妹无人照顾为由先行离去,苏庭三杯下肚就已经开始醉意朦胧了,毫无意识地被阎初扶着进了平康坊。 这一路上还遇着不少同榜的新科进士呢,金榜题名的快哉喜事哪能少了小娘子的温香软玉? 进了倚红楼,刚上楼走到半路,一旁雅间的门忽然开了,阎初也是一惊,下意识地偏头往里看,不想却瞧见了白日里游街时和苏庭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小郎君。 阎初酒也喝得不少,白日里隔得远瞧不真切,这会儿子竟还未看穿苏虞的装扮,只觉得这眉眼生得真是俊俏,眼一瞟,看见一旁竟还慵慵懒懒地卧坐着个面如美玉的郎君。 阎初回头看了看一脸呆愣地望着那俊俏小郎君的苏庭,他那四书五经框不住的脑袋瓜子立时把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转换成了一曲痴男怨男的悲歌。 本朝男风虽不如前朝盛行,却也不少,达官贵人之间更是数不胜数。怪道这位苏世子年近弱冠了还不订婚成亲,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第 71 章 苏瑶无言。她素来有这样的本事。 可有什么用呢?卫霄不会因为她女红过人便多看她几眼, 也不会因为三妹糟透了的绣技就少喜欢她几分。 三妹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无非便是继承了她那个短命娘的美貌, 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坯子。 苏瑶眉眼算得上清秀, 单独看着倒也赏心悦目,可若把她和她的堂妹苏虞搁在一块儿,便也平淡无奇了。 苏瑶很清楚这一点。容貌天定之, 她无能为力,只能从其他地方下功夫, 譬如这女红,又譬如温和待人, 谁见了她都不得不道一句“好性儿”。 相反, 苏虞的性子委实是当不得一个“好”字,被国公府上上下下宠得娇蛮任性。可出了国公府依旧有人买她的账,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 大抵是还有个好父亲。 前朝腐朽倾颓,民不聊生,大伯当年跟着当今圣人揭竿起义,是圣人的左膀右臂, 扎扎实实的从龙之功。待圣人荣登大宝, 便封了个从一品的国公, 赐封号宁。 三妹苏虞便成了宁国公的嫡长女。 而她苏瑶的父亲,不过是个受了国公爷兄长恩荫的地方小官,常年在外任官, 逢年过节都不见得能回来。 苏瑶思绪渐渐飘远, 一个没留神, 绣针刺伤了手指,她轻“啊”了声。 一旁的吴氏闻声望过来,皱了皱眉,责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心不在焉的。” 好在刺得不深,血一会儿便止住了。苏瑶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绣了起来。 吴氏看了她一眼,停了手里翻账本的动作,道:“今儿个花宴上,我瞧那李家四郎仪表堂堂,出口成章,你觉着怎么样?” 谈及婚事,苏瑶没半点儿女儿家的娇羞,脸色反倒有些白。 知女莫如母,吴氏心里亮堂,她冷声道:“你怕是压根儿没注意到李家七郎吧,光惦记着那卫霄了。” 苏瑶低头无言。 卫霄是英国公世子,父亲英国公也是跟着当今圣人打天下的草莽出身,苏卫两家关系甚好,来往甚密。卫霄和三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她忽想起袖袋里的那只香囊。那是在卫家花宴上偶遇卫霄时,他递给她的。彼时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如小鹿乱撞,却听他道—— “劳烦苏娘子递给三娘,里头装的是安神补气的药草,应是对她身子有所裨益。” 苏瑶笑意僵在嘴角,攥着香囊转头就走。 三妹打小身体就弱,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儿,大病小病不断,这大抵也是众人把她宠得没边儿了的缘故之一。 前些日子她又染了风寒,本以为服几天药,好好养养便就过去了,谁想竟一连昏迷了好几日。挨个请了七八个郎中过府,一搭脉便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年过半百的祖母愁得睡不着觉,差点儿和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宝贝孙女儿一块病倒了。 那时候,苏瑶看着苏虞毫无血色的那张脸,以为她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后来大伯急得没了法子,递牌子进宫得了圣人恩准,拽着奉御回了府。 何为奉御?是圣人御用的医正。 三妹终于幽幽转醒。 吴氏合上账本,道:“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那卫霄,上赶着作贱自己,趁早给我歇了心思。” 苏瑶咬了咬唇。 良久,她目光重新回到潭中,欲寻那条橘红的长尾鱼再摹上几针,却发现鱼儿正都一个劲儿往潭心游。 顺着游鱼往不远处看,只见融融日光下一段莹白纤细的手臂,一只柔荑素手里似是兜了一捧鱼食正往潭中洒。正是苏家三娘苏虞,她的三妹。 她怎么忘了,这些金鱼儿还是前不久三妹生辰的时候大伯送她的贺礼,听闻还是特意派人高价从岭南买回来的呢。三妹嫌院里的鱼缸太小,索性把鱼儿都养在后院的池塘里。 苏瑶想着,忍不住偷偷捏了捏袖袋里的香囊。 她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深吸口气,低首闷头绣她的金鱼儿,暗怪自个儿怎么选了金鱼儿来绣,可绣都绣了,总不好半途而废。 半晌,又是一条金鱼儿落成一个浅浅的轮廓。苏瑶搁下绣布,忍不住又抬头往水榭望,只见适才还悠哉悠哉喂鱼的三妹已收了手,背朝这边,看不清在做什么。 苏瑶转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去把卫夫人送的糕点拿过来。” 卫家的院子里有个大花园,正是阳春三月,百花争相开放。卫家遂办了个花宴邀京城的名门贵女赏花斗诗,又请了不少贵族子弟前来评诗赏诗,算是穿针引线扮了回红娘。武将之家倒把这文人雅兴的东西置办得不俗。 三妹托病未去,卫夫人仍惦记着她,苏瑶和吴氏临走时递过来一个食盒,说是三妹爱吃的玉露酥,央她带回去给三妹。 侍女沁竹拎着食盒走了过来,苏瑶起身接过。 吴氏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苏瑶指了指潭心水榭里的那抹身影,道:“女儿去把糕点拿给三妹尝尝。” 吴氏这才看到水榭里还有个人,背对着她们,在水榭延伸出的一小块露台上席地而坐,半个身子斜靠在柱子上。 “这丫头真是坐没坐相,小心一头栽水里去了。”吴氏啐了一口,对苏瑶摆了摆手。 适才苏珞在一旁听她阿娘和二姊说话,一直埋着头没敢搭话,此刻她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一眨地道:“阿娘,我也想去找三姊姊玩。” 吴氏冷哼了声:“玩什么玩,今儿你不把那朵莲花绣好别想着吃饭。” 苏珞哭丧着脸,埋头继续绣起来。 水榭里,苏虞慵慵懒懒地倚着柱子坐着,一伸手便能触到池水。她一只手杵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追逐嬉戏的鱼儿。 两条红白相间的,成双入对的,也不知是鸳鸯还是兄弟姊妹。三条通体橘红的,拖曳着长长的鱼尾在水里扑腾。还有一条最小的全身漆黑的,像是一大滴入了水却晕不开的墨汁。 阳春三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都软了,提不起劲儿来。苏虞捂嘴打了个哈欠,目光重又回到池塘。 红的,白的,黑的人这日子要也能过得和这鱼一样黑白是非分明就好了。 诶,怎么有四条橘红色的?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 苏虞眼皮子开始打架,数不清了。 风静,水静,人静,连鱼儿也敛了游动的幅度,以免溅起水花扰了岸上美人的美梦。 这亭台水榭在暖阳下静成了一幅柔和的水墨画。 只可惜总有人焚琴煮鹤,赏不来美,脚步声c环佩声c食盒与案台清脆的碰撞声,轻轻巧巧地撕开了这副静谧的画。 苏瑶拎着食盒走进水榭,一眼便望见水榭边,苏虞正阖着眼,也不知是假寐还是真寐。 她把食盒搁在亭台中的小案上,打开来拿出一碟子玉露酥,走至苏虞所坐之处,犹豫片刻,终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三妹,卫夫人央我给你送了些糕点,你尝些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羡煞旁人 苏虞夺门而出, 未走几步,便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她怔住,抬头去看。 秦汜在她的目光中蹙起了眉,问:“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他偏头看一眼虚掩着的书房门,又道,“祖母要我来唤你和父亲去用膳。” 苏虞退后几步,垂下头, 胡乱抹了两下眼睛,掩着慌乱应了句:“无事。” 秦汜瞧她两手空空,问:“你的字拿了吗?” 苏虞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儿, 惊呼了一声, 道:“又忘了,我回去拿, 顺便叫父亲去用膳。”言罢, 也不等秦汜应,便急急忙忙转身提步又进了书房。 苏遒见她折返,愣了一下, 张口欲言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苏虞闷头寻了纸笔, 无言地在纸上落下三个字:章元度。 三字落成, 她搁下狼毫笔,把宣纸递给苏遒,低声道:“父亲万万小心提防此人, 在军营里碰见此人定要暗中严加看管。”她说着, 顿了下, 又接着道,“最好是一碰见此人,便寻了由头将之杀掉,以绝后患。” 她言语间轻易断人生死,狠厉非常,她已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神色了。 半晌,苏遒沉声应道:“为父知道了。” 苏虞闻言松了口气,环视一圈书房内摆设,随手拿了副字。她道:“女儿把这幅字拿走了,改日有机会再请大师写幅字赠与父亲。” 苏遒摆手,道:“拿走便是,本也只是我用来做个样子布置布置罢了。” 苏虞颔首。她把那幅字卷好,末了道:“祖母唤您与我一同去用膳。” 苏遒点点头,把那张写了名字的纸叠了两折妥善收好,便起身跟着苏虞一同出了书房。 秦汜仍在不远处静候。 苏虞走上前,又回头看一眼苏遒,转头对秦汜道:“走吧。” 秦汜微微颔首,和苏遒打了声招呼,道:“请父亲先行。” 苏遒淡淡笑着应了,先他二人半步往正堂去。秦汜和苏虞并排着跟在他的后面。 未走几步,苏遒忽然回了头,看着这二人皱起了眉。他止了步子转了身,秦汜和苏虞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苏虞问:“怎么了?” 苏遒皱着眉退回几步,上上下下打量二人一番,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他走上前去,一手搭在自家女儿的右肩上,一手搭在新晋女婿的左肩上,一个使劲儿往内收—— 苏虞和的左肩撞上了秦汜的右上臂。 “诶。”苏虞忍不住惊呼一声。秦汜则是挑了挑眉。 苏遒又不轻不重地在这二人的肩上拍了拍,道:“夫妻就要有个夫妻的样子,站那么远作甚?” 秦汜闻言,笑了笑,道:“父亲所言极是。”言罢,便抬手拢住苏虞的右臂,又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 虽说苏遒是这个意思不错,可他看到秦汜此举,心里却有点不是个滋味。他心里微叹,松开手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望珍惜啊。” 苏虞抬头看一眼秦汜,发现他也正在瞧她。二人目光交错片刻,便又无声地错开了。 “吃饭去吧。”言罢,苏遒转身先行提步而去。 待三人不紧不慢行至正堂,菜已经上齐了。苏老夫人坐在上首,她看了一眼苏遒,道:“什么字画藏得如此深,找了这么久?” 苏虞抢在父亲面前接了腔:“不过是寻常物件儿,阿爷一时忘了搁在哪儿了,让祖母久等了。” 苏老夫人嗔怪地瞧她一眼,道:“你祖母我倒是无所谓,人家王爷头一遭来府上做客,让做客人的等主人家,像话吗?” 苏虞讪笑。秦汜在一旁笑道:“祖母客气了,并未等很久。” 苏遒在一旁道:“行了,都入席吧。” 一餐饭吃得倒是其乐融融。苏虞瞥眼悄悄打量正与父亲c祖母谈笑风生的秦汜,忽然发现秦汜委实是极擅长待人接物的。 父亲c祖母原是对他有些偏见的,他倒是三言两语便让祖母眉开眼笑,让父亲以“贤婿”相称。虽说是客套,但能让之前气得要去退婚的父亲和颜悦色已是十分不易了。 是以秦汜在朝中从未树敌,众人只当他一心做个闲散王爷,与世无争。她前世倒一直也这般作想,没把他当做过威胁。倒是郑侍中慧眼识珠,谋来算去打算将侄女儿嫁给秦汜 思及此,苏虞暗恼自己怎么又想起了那郑月笙,无端端给自个儿寻不快。 这“晋王妃”如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呆着呢,她苏虞才是正正经经的晋王妃。 苏虞心中微叹口气,收回目光,正准备举筷去夹菜,碗中忽然被人放进一块白嫩嫩的鱼肉。 苏虞一怔。她顺着那正收回去的筷子去看,对上秦汜那双桃花眼。 她又转头去看碗里已挑干净刺的鱼肉。这不是他适才挑了半天刺的那块吗? 是给她的? 苏老夫人在一旁见了,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丫头不吃鱼。打小还是喜欢的,约莫七八岁的时候囫囵咽了口没剔干净的鱼,叫鱼刺给卡着了,灌了一肚子的醋才弄出来。自那以后,便不怎么吃鱼了。” 秦汜:“哦?怪我没弄清夫人的喜好,放在碟子里便是,不用管它。” 苏虞却没听他的,提筷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尝了一口,便又一点点把那一整块吃完了。 搁筷时,闻得耳边秦汜一声轻笑。 苏老夫人也笑了,道:“吃鱼好哟,倒是治好了这丫头好些年的胃口。” 苏遒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松快起来。他也夹了一块鱼肉,细细挑干净刺后,放入苏老夫人的碗里。他道:“母亲也吃些罢。” 苏老夫人乐呵呵的,嘴里应着:“好好好。” 倒真是一片和谐。 苏虞心里想的却是前世宫宴上秦汜纡尊降贵亲手给郑月笙剥虾的场景。 虾蟹本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那回是夷国使臣上贡来的一篓子很有些个头的虾。宫宴上她命人蒸了做席面,大臣们都让下人们剥好尝了些,唯有秦汜那一桌,是他亲自剥好了放入郑月笙的碗中。 羡煞旁人。 苏虞抬眸去看秦汜,仍是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这人真真是惯会装模作样的。 那前世他对郑月笙深情体贴如斯,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 会不会有可能另有隐情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6.倾国倾城 午膳过后, 众人吃吃茶,聊聊磕儿,苏老夫人疲了回她院里午睡去了,苏遒则是又扎进了书房,大战在即,他得好好谋划一下。 这归宁宴晚上才是重头,午后的时辰都空下来了, 苏老夫人去午睡前特意叮嘱苏虞让其带着秦汜好好逛一逛宁国公府。 苏虞心里暗道:这国公府有何好逛的?左不过亭台楼阁,水榭池塘。秦汜又不会在这府里住。她都还未好生逛过晋王府呢。倒也只怪她身子弱得不像话,自成婚以来的这两日半数是躺在榻上的。 到底是祖母的吩咐, 苏虞还是乖乖巧巧地应下了。遂于午后, 领着秦汜在国公府里四处晃荡。 苏虞一路上话都不多,到了哪地儿便随手指了, 道出这院子乃是何人居住, 何人所用。 她心里藏着事儿。父亲去意已决,她无力阻拦,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前世父亲被诬通敌叛国一案前前后后的人和时间, 好襄助父亲及时躲开这栽赃人祸。 那杀千刀的章元度是如何把那封伪造的通敌书放进苏遒的衣袋中的?又是何时放的?除掉了一个章元度, 指不定还会有第二第三个章元度, 又该如何呢? 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引来更多祸事变故。 苏虞正思绪万千之时, 身旁一直无言的秦汜忽然开了口。他指着那处空旷的场地问:“那是练武场吗?” 苏虞回神, 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她颔首答:“是。” 秦汜忽然来了兴致, 道:“陪孤去射两箭。” 苏虞应下了,跟着他进了练武场。 至内,秦汜随意取了一把弓,苏虞拿了箭筒,从中取了一支箭矢递给他。秦汜接过,张弓射箭,箭矢“嗖”地一声,中了靶。 苏虞眯着眼去瞧那靶子,只依稀瞧见那箭矢约莫是在中了靶心。皇家子孙历来需得精通六艺,箭术也是必习的,秦汜箭术不错倒也不稀罕。她伸手又去了一支箭矢递给秦汜。 秦汜接过,又是“嗖”地一箭。 如此往复,箭筒里的箭矢只剩了一半。一箭过去,苏虞又递给他一支,秦汜却未接。 他垂眸看她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想来倒也不奇怪,本就是武将之家出身,父亲兄长皆有一身好武艺,从小看着这些长大的,百步穿杨在她面前也稀松平常吧。 秦汜不接那箭,他问:“会射吗?” 苏虞抬眸,眨了眨眼答:“一点点。” 秦汜把弓递给了她。 苏虞只得接了。她射箭的姿势要领都无甚问题,把箭架好,到了张弓这一步却犯了难。 她力气素来就小,幼时跟着兄长一起在父亲手底下学射箭,父亲特地命人给她造了把又轻又小的弓,本也只是跟着闹着玩玩罢了,都是些花架子。 眼下这弓沉得她都拿不太稳,更别提将之张开了。苏虞头疼起来,早知便直言不会便是。 她正准备搁下弓放弃罢了,忽然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秦汜提步走至她身后,伸手覆住了她的手,偏头去瞄准靶心,面庞几欲贴住她的脸颊。 苏虞身子微僵,却未躲。 瞄准后,秦汜便握着她的手将箭射了出去。一箭离弦,苏虞被其后冲力震得往后一仰,撞进身后之人的怀抱中。 怔愣一瞬过后,她便不慌不忙地往前迈了小半步,站直了。 秦汜的手仍覆在她手上,维持着张弓欲发的姿势。他低头问:“再来一箭?” 苏虞手往下垂,道:“王爷自个儿来吧,妾身手酸了。”倒也是实话,委实是好些年月没射过箭了。技艺不精为一说,也有手生了的缘故在里头。 秦汜遂作罢,松开了手。苏虞把弓递还给他,秦汜接了却也再没了兴致,索性搁下了。 他转而去瞧那兵器架。那架上十八般兵器皆有,刀c枪c剑c戟c斧c钺c钩十分齐全。秦汜挑了一把戟出来,把玩了半晌。 苏虞一直站在他边上静静地看着他和那把戟,心里想着:父亲使得最称手的兵器便是戟了,当年那一把方天画戟是多少敌军的噩梦。 秦汜掂了掂那把戟,瞧苏虞一直站着不动,便问道:“可会使何兵器?” 苏虞张了张嘴,半晌没答上来。 秦汜微叹口气,道:“你兄长从了文,你又是个姑娘家,倒真是可惜了你父亲一身武艺无人传。” 苏虞垂眸。她自个儿是个不中用的,身子太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可苏庭其实是得了父亲真传的,只不过如今做了文官,无甚用武之地罢了。 苏虞心里微叹。 秦汜言父亲后继无人,她才想起这么一茬儿。不过苏家小辈排开长房的兄长苏庭和她,还有二房的四妹苏珞和五弟苏琮。苏琮如今年纪尚小,倒是个可栽培的好苗子。 前世她做了垂帘太后,执政的头一件事便是排除异己。此举挖空了不少朝中命脉,为了填补缺漏,也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将苏琮从犄角旮旯里寻出来。 那时她想着,苏琮能力如何且不论,只要姓“苏”便够了。这金銮座要想坐得稳,就得握着兵权,这兵权得姓“苏”。苏家倒后,吴氏带着苏珞和苏琮回了娘家,却遭娘家嫌弃,吴氏度日艰难,竟狠心将苏珞嫁给年过半百的富商做填房。 苏虞闻得此事时,那个她打小就喜欢的妹妹苏珞已经郁郁而终了,苏虞至此便彻底不再管二房诸人诸事,不闻不问。后来她一举提拔苏琮,也对他不甚关心。苏琮却不声不响远超出她的期望,交予他的事都一一办得出色。后来苏虞便索性将当年跟着父亲打天下的那支亲兵交予他之手。 如今二房乱成一团,吴氏愈发地不管事儿了,管家之权也交由了世子妃陆锦姝。眼下这关过去了,她得尽早帮苏珞相看一下夫君,苏琮也可以开始栽培一下了。 眼下要紧的还是要将和突厥的这场仗安安稳稳打赢了,让父亲平安归来才是。后续如何打消嘉元帝的疑心,如何让苏府屹立不倒都是后来的事儿了。 她这头思绪纷飞,秦汜那头倒挥起了那把戟。 秦汜手里一个翻转,那戟最后“咚”一声落了地。 苏虞仍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眸中好似古井无波。 秦汜道:“忽然手痒,想和国公切磋一下” 苏虞面上仍是毫无波动,心里却对此有些不屑。她父亲那是战场上身经百战出来的,岂是他秦汜一个闲散王爷那点花架子能比的? 她想着,瞥了眼兵器架上的长剑。 秦汜则是自顾自提步往兵器架走去,准备将那戟放回,再换一把。刚行至,便闻得一声刀剑出鞘之音,接着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冲着他袭来。他心头一凛,赶忙挥戟去挡。 清脆的一声兵器碰撞之音在二人之间响起。 秦汜垂眸,发现剑尖离他心口不过半丈。 苏虞举着剑,抬眸看着他。 剑被戟压着,且在不断地下落。 苏虞到底没了力气,她眼睛弯了弯,笑对秦汜道:“王爷您看,妾身还是会些东西的,莫小看了妾身。改日再让父亲同您切磋切磋吧。” 秦汜深深看她一眼,收了力。适才那突如其来的剑光虽凌厉,却无杀意。但那一瞬的凌厉让他心惊。 秦汜收了力,苏虞便立时收回了剑,长剑入鞘。她垂眸想:适才若不是她偷袭,她这点能耐还不足以靠近秦汜,伤其半分。 秦汜将那戟放回架上,道:“夫人这是练过剑的吧?” 苏虞“嗯”了声,道:“花拳绣腿罢了。以前习舞觉得无趣,便央父亲教了我一套剑法,舞剑玩玩罢了。” 秦汜偏头看她。他总觉得她说起家人的时候,语气都是柔的,眼神也是柔的,把浑身的凌厉都给掩了去。全然不见适才挥剑相向的狠厉。 他问:“便是六妹说的那剑舞吗?” 苏虞抬眸看他。二人对视片刻,苏虞忽然嘴角勾起,笑得杏眼弯弯,道:“对,改日有机会,我舞给王爷看。” 前世张太后寿宴上她凭一舞艳惊四座,引得嘉元帝不顾规矩将她纳入后宫。她原以为今生她不会再为人舞了,如今忽然生出些不同的心思。 一舞倾国倾城顷人心。 闻言,秦汜也笑起来。他道:“那孤便等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夫妻同心 苏虞笑着笑着, 却笑不出了,笑出满心的苦涩。 她这般和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有何区别?父亲就要上战场了,此去艰险难测,她眼下却笑言她要为人舞。 万事还是等父亲平安度过眼下这一关再说吧。 秦汜见她笑容渐失,有些不明所以。 苏虞微低着头,道:“我们回去吧,晚宴应当已经备好了。” 秦汜颔首。 二人遂一同回了正堂, 入门口处恰巧碰见散职归家的苏庭。 苏庭先作了个揖,道:“王爷。” 秦汜微微一笑,也还了个礼, 道:“世子。” 苏庭看一眼苏虞, 见她安安静静地梳着妇人髻站在秦汜身边,心里感慨。 苏虞弯着眼对他笑了笑。 苏庭看着她笑, 忍着想伸手揉她的脑袋的冲动, 对之回以一笑。 苏庭转头看向秦汜,面对这么个妹夫,他到底也摆不出什么大舅子的架子, 好歹是正经的皇子亲王。 苏庭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王爷请。” 秦汜噙着笑, 和苏虞相携着进了堂内。 晚宴明显比午宴更丰盛,苏遒开了坛陈年佳酿,苏庭接过来, 亲手给秦汜和苏遒斟满酒。苏虞在一旁看着心痒, 到底还是没开口去讨一杯。一面饮酒一面喝药想想还是作罢。 她环视一圈, 没瞧见二房诸人。午时不上席便也罢了,晚宴也不露面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苏虞偏头看向正坐在苏庭旁边的陆锦姝,微侧过身子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火气——陆锦姝是去大安国寺上香才回来的。苏虞问:“嫂嫂,怎么不见二婶娘?” 陆锦姝偏头答:“二婶娘?适才去请过了的,说是告病无法见客。” 苏虞挑眉:“病了?我如今倒是成了客了。” 陆锦姝:“卧床不起有些时日了。” 苏虞道:“请郎中过府给她瞧瞧便是,不用过多理会,”她顿了顿又道,“倒是四妹和五弟,不能总让他们闷在吴氏身边。吴氏不来便也罢了,可我今儿好不容易回趟娘家,见不着四妹和五弟岂不可惜?” 陆锦姝接腔道:“那便把四妹和五弟唤来吧,倒也难为你惦记着他们。”她言罢,便转身吩咐人去二房唤人了。 苏珞和苏琮不一会儿便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姐弟两人见了这一桌的人都显得有些拘谨。 苏老夫人瞧见了,便笑道:“珞娘和琮儿来了?快些过来坐,你们大伯今儿堆了一桌子山珍海味,快来尝尝。” 姐弟二人上前来,苏老夫人吩咐人在她身边添了两张椅子,一张倒还好,两张便有些挤了。苏虞见了,遂挥手对苏珞道:“珞娘来二姊姊这儿坐。” 苏老夫人:“也好,你姊妹二人素来亲近,坐在一处说说话。”便又把那张椅子搬去了苏虞和陆锦姝之间。 苏珞遂在苏虞身旁坐下了,苏琮则是乖乖巧巧地坐在苏老夫人身边。他刚一落座,苏遒便问了句:“近日书念得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二房乌烟瘴气的,苏琮哪里能安心读书。此刻苏遒问起来,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苏遒眉头皱起。 苏虞见了,插话道:“三娘说句不敬的,二婶娘如今这个模样怕是管不好四妹和五弟了,不如让他们这些时日搬出来住,等二婶娘身子好些了再回去。这般也好让五弟安心读书。” 苏遒不置可否。苏老夫人接腔道:“不大妥,终归是生母。” 苏虞眨眨眼,转而言:“我瞧五弟身子骨颇硬朗,书念得不拔尖,换条路子走也成啊。” 苏遒抬眸看她一眼,问:“练武?” 苏虞颔首。 苏庭附和了句:“练武也是条出路,况且咱苏家本就是走这条路的。”只不过他偏离了罢了。 苏遒想了想道:“改日我抽空试试他的底子。”他言罢,举起酒杯,对着秦汜道:“倒叫王爷看笑话了。” 秦汜与之碰杯,道:“哪里哪里。” 苏琮听着众人说话,不声不响地低着头用饭。而这边的苏珞落了座,却没那么安分,她忍不住悄悄勾头去看苏虞另一旁坐着的秦汜,却不曾想偷瞄被抓了个正着。 秦汜眸光一转,便对上小丫头探寻的目光。他和气地笑了笑。 苏珞倒也不躲,仍是直直的看着他。此举引得苏虞搁筷发笑问:“珞娘瞧什么呢?” 苏珞“唔”了声,答:“瞧姊夫。珞娘觉得,姊夫瞧着就定会对姊姊好。” 闻言,苏虞眼角抽搐。这是从哪瞧出来的? 秦汜挑眉。这小丫头片子是在给他戴高帽? 余光里瞥见苏遒和苏庭都正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这边,秦汜笑道:“那是自然。”说着,他还赞了句,“四娘好眼光。” 苏珞嘿嘿笑起来。 陆锦姝在一旁听着,此时举筷夹了个珍珠丸子放进苏珞的碗中。苏珞回头瞧她,陆锦姝笑道:“尝尝看。” 苏珞提筷夹起,咬了一口。她笑眯眯道:“好吃。” 苏珞话音未落,陆锦姝碗里也被放进了一只裹着米粒的珍珠丸子。她回眸,苏庭收了筷,道:“你自己也吃一点。” 陆锦姝轻“嗯”一声,拿起筷子。 苏虞在一旁瞧着他们夹来夹去的忽然也想吃这珍珠丸子了,她抬头望了望,那盘子菜有些远,手不够长苏虞还未举筷,便忽闻一声慌里慌张的落筷声。 这种声音在宴席上算得上很是失礼了。 她向发声处望去,只见陆锦姝丢了筷子,捂住了嘴。碗碟里是咬了一口的珍珠丸子。 苏虞一惊。莫非这珍珠丸子有何问题? 她眸光一转,瞥见苏珞干干净净的瓷碗,和一脸怔愣的苏珞。 不是珍珠丸子的缘故,那是何故? 陆锦姝背过身去,捂着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恶心极了。苏庭在一旁慌了神,问:“怎么了?” 而正与秦汜推杯换盏的苏遒见状,皱了皱眉,转头吩咐人去请郎中过府。 上首的苏老夫人无言地看了半晌,忽然开了口:“指不定是喜事呢。” 众人闻言,皆怔了下,明白过来之后,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缓和下来。 陆锦姝拿下捂在嘴上的帕子,怔怔地和同样一脸懵的苏庭对视。 苏虞眨眨眼,心里忽然松快起来。若真如此,她便有侄子侄女了。阿兄前世韶华之年去世,半点血脉也不曾留下,而眼下便似乎已经要做父亲了。苏虞心里欣慰极了。 郎中急急忙忙地赶来,一搭脉,探得脉成走珠之势,心里有了几分底,又细细问了陆锦姝好些问题,陆锦姝一一答了。沉吟半晌,郎中道了声:“恭喜。”贺罢,又添了句,“世子夫人腹中胎儿约莫已有一月有余,脉象甚稳。不过头三月还请稍加注意些。” 苏老夫人笑眯了眼,道:“好好好!”言罢,便吩咐人给了那郎中一袋子赏银。郎中接过赏银便退了下去出了府。 没了外人,苏老夫人便开始神神叨叨地叮嘱起孙媳来,诸如“管家之事太累了便先搁在一边,万不可太过操劳”c“胃口不好也要多吃些,吃清淡些的也行”c“平日里要小心些,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陆锦姝愣愣地迭声应“是”。 众人皆是眉开眼笑,一屋子都晕染着喜气。 苏虞也打心眼里高兴,她笑着收回视线,便发现碗中多了一只珍珠丸子。她偏头看向秦汜,见他只静静地吃着菜,喝着酒,眼角风都未往她这边偏。 苏虞收回视线,提筷一小口一小口吃掉了那只珍珠丸子。待一整只丸子入了肚,忽闻得耳边一声问—— “好吃吗?” 察觉到秦汜的目光,苏虞却没有侧头。她敛眸低低道:“好吃。” 宴罢,苏遒亲自送女儿女婿出门。至影壁处,苏遒止了步子,回头看着秦汜和苏虞。 他上前一步,伸手牵起苏虞的手,又转头牵起秦汜的手,把女儿的手郑重其事地放进秦汜的手里。 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各自偏头对视了一眼。 他对着秦汜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小便是被宠大的,有点小脾气,有点任性” 苏虞听着,垂了眼。 苏遒继续道:“但只要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的。万望王爷能好好照顾她。” 秦汜道:“请父亲放心,我定不负父亲所托。” 苏遒叹口气,顿了好半晌才又道:“若有一日她没了娘家做倚仗,王爷可不能欺负她啊。” 秦汜眯了眯眼。苏遒话中有话。 没了娘家做倚仗?宁国公府眼下可无半分衰败之意。可苏遒这模样又不像是在杞人忧天。难不成便是这次出征的缘故?苏虞得知父亲要出征也是慌里慌张。可按眼下之局势,此战分明定会是胜局。 苏遒的目光忽然添了几分凌厉,秦汜回神。他应:“父亲多虑了。我娶的是苏虞,不是苏家的势力。”他言至此,又问,“父亲何以有此般忧思?” 苏遒淡淡道:“出征在即,战场上风云变化,刀光剑影的谁能料生死?我直言便是,若我战死了,苏府荣光不复,还请王爷能好好照顾夭夭。” 苏遒话音未落,秦汜便察觉到掌心另一只手的战栗。他垂眸瞥她一眼,只看见她半敛的眸子,瞧不清其中情绪。 秦汜转头对着苏遒答:“父亲放心,我会的。” 苏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了眼苏虞,道:“可定要夫妻同心啊。” 二人牵着手,别了苏遒,相携着出了宁国公府。 上了马车,回晋王府,二人倒是一直不曾松开手,牵了一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8.折柳送别 送走了秦汜和苏虞, 苏遒转身回正堂。堂内,众人皆散去, 独独剩了苏庭一人候着, 有些坐不住的模样。 苏遒甫一进内, 苏庭便问道:“父亲命儿子留下可有何事?” 苏遒瞥他一眼, 知他急着回他自个儿的院子里和妻子温存, 但眼下这形势,有些话不得不说个明白。他不紧不慢地坐下来, 轻叹口气,看着苏庭道:“如今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这般急急躁躁可不成。” 苏庭闻言, 闷头喝了一杯茶, 冷静了些, 收回被喜意冲散的神思。他问:“父亲是在忧虑此次出征?” 苏遒微微颔首。苏庭沉默下来。 半晌, 苏遒道:“我虽已想好对敌之策, 可上了战场生死由天,加之夭夭所言不得不忧啊。” 苏庭看着父亲,心里头复杂难言。这是父亲头一次在出征前满腔忧思, 束手束脚。往日哪次出征与分别不是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模样? 又或许父亲只是敛去了踌躇与忧思, 只给尚年幼的儿子看到他英雄壮志的样子, 只给柔弱的妻子看到他信心满满的模样。眼下父亲不再去藏这些了, 因为母亲已安眠地下, 因为—— 他儿子已经长大了。 苏遒顿了顿, 继续道:“倘若我真如夭夭所言战死沙场,这个家就要靠你扛了。” 堂内寂静一片,苏庭清晰地听出父亲言语间视死如归的决绝和沉甸甸的信任。 外头夜幕正一点点地沉下来,堂内尽是烛火铺成的昏色。苏庭恍然间意识到,有些东西伴着落日余晖正一点点被夜色吞噬,而那夜幕似是压在了他的肩上,沉重非常。 苏庭费力地挺直了脊背,哑着嗓子道:“儿子明白。” 苏遒手里摩挲着一把样式老旧的匕首,半晌,他将匕首递给了苏庭,道:“这是你母亲在我第一次上战场时赠予我的,这么些年来从未离身,今日便交给你了。” 苏庭双手捧着接过。 苏遒道:“我明日便上书圣人此战过后便解甲归田。若胜了,平安归京,我便带着你祖母回江南。还是江南的气候好啊,你祖母年事已高,回乡里享享福也是好的。至于京城这边,我知你心有抱负,凭你的本事,不靠身家势力,也能平步青云。安安心心做你的文官,成家立业,照顾好妻儿,也要多多照拂夭夭。” 苏庭一字不落地凝神听着,呼吸不自觉地加重。 苏遒又道:“若败了,扶灵回京。一为负了众望,败给了突厥。想来那时人已死兵已收,圣人也没了威胁,若还念着几分旧情,尔等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该如何便如何,莫要贪念旧日繁盛。二为夭夭所言,‘畏罪自杀’,死后一身污名。切记万不可鲁莽,以退为进。我已给朝中几位旧友打过招呼,局势不会差到夭夭所言那般。若京城委实容不下苏家人了,当舍便舍,离了这罪恶之源便是。” 苏庭应下了。 苏遒叹口气,道:“从今日起,你要好好想想何为为人臣,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孙,为人兄。就算我此去平安归来,往后不久,苏家也要靠你撑起来了。” “儿子,明白。” 边关告急,大军三日后便整顿离京。主将为宝刀未老的宁国公苏遒,副将为朝中新秀梁品,太子监军一同北上。苏遒领着先锋部队快马加鞭赶往边关,梁品则率领主力军紧随其后,太子则落在最后,负责后勤军需。 苏遒出征那日清晨,苏虞和秦汜候在灞柳岸,送他一程。 这时节柳叶尽是枯黄之色,苏虞择来择去,挑了根高处的,尚残存了些绿意,央秦汜替她摘了下来。 苏遒下了马,一身盔甲,英气逼人。其身后大军仍浩浩荡荡前行着。 苏虞把柳条递给他,道:“一路平安。”她记得深刻,往年父亲出征时,母亲也是折柳送之,言语也不多,回回都只道一句“一路平安”,倒灵验得很。如今母亲去了,便由她接手这折柳送别的重任吧。 苏遒有些发怔地接过那柳条,他下意识便接了句:“等我战胜归来。” 苏虞浅浅地笑了起来。 苏遒神思一阵恍惚,这丫头长得越发地肖似其母了。 画扇啊画扇,这是我第一次没了你的祝愿上战场,你可要在地下好好保佑我苏家平平安安,等我战胜归来 苏遒将柳条妥善收好,预备上马启程。 苏虞敛了笑,忽然察觉一道灼热的目光。她意有所感地偏头看去,瞧见正御马而来骑兵阵中,一个颇熟悉的身影。 是一身甲胄的卫霄。 苏虞微皱眉。卫霄所属禁军,何以会随父亲出征?不等她细看,卫霄的目光便已移开了,却又似乎只偏移了寸许,目光所指乃是—— 她身旁一直静立的秦汜。 苏虞微侧过头,发现秦汜也正盯着卫霄。她扯了扯秦汜的袖子,秦汜恍若不觉。苏虞这才察觉到这二人之间的火药味。 她眉头未松,转而去问苏遒:“父亲,卫霄何以在您军中?” 苏遒正调整马鞍,闻言偏头道:“那孩子自己找上门来的,执意如此,说是要亲手扶卫戍之灵回京。”他说着叹口气,道,“倒也是个可怜的,卫戍一死,卫家也垮得差不多了。” 苏虞自小和卫霄青梅竹马地长大,苏遒想起之前还曾动过心思把夭夭许给卫家,心里唏嘘。他偏头看一眼军阵,只瞧得见卫霄的一个背影了,他又转而看了眼秦汜。 此二人自他看来之时,便各自回头偏离了目光,一派平静。 苏遒收回目光,瞧着天色已亮了个透彻,翻身上马。他回头深深看一眼苏虞后,御马急奔追大军而去。 苏虞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失了神。 直至那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耳中只余阵阵挥之不去的马蹄声。 她能做的都做了,父亲心中自有一片天。就算他日父亲再也做不成大梁的将军,他也永远都是苏之一姓的将军,更是长长久久的,西北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的黎民苍生心里惦记并敬重的将军。 永远的将军。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这太平天下,乾坤朗朗,却不见青山之下埋了多少英雄忠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英雄热血 苏虞又抄起了佛经。 自送别了苏遒, 她整个人愈发淡起来,整日里读书练字, 染了一身的书卷气。 晨时起身, 梳妆打扮后服侍秦汜穿衣配冠, 一同用过早膳后又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待他下朝归来, 二人时而一同闷在书房里读书, 时而一人练字一人画画,大半日便消磨在笔墨纸砚里了。 倒是合拍的很。 这些日子以来, 苏虞算是见识了何为闲散王爷,当真是瞧不出有半点野心的, 一点皇家人的样子都无。市井里传言他醉心风月, 倒也做不得真, 也不知是否是碍于她的脸面, 自打成亲后, 从未见过他去平康坊寻欢。 说他是醉心风月, 不如说是醉心书画,那一手丹青是当真是妙极。偶尔他央她给他的画题字,她落笔之时慎之又慎, 生怕毁了他的画。 秦汜倒是随性,画完了便抛之脑后, 独独一张美人图被苏虞瞧见了, 将之收了去。那画上是美人静坐窗前, 品茗读书――那是趁苏虞不注意勾出的一幅美人图。 苏虞偶尔觉得这种日子细水长流的倒也过得安心, 与夫君相敬如宾, 举案齐眉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日子过得有些空落落的。 且其实她面上越平静c越淡然,心里头却越发焦灼了。边关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京城,节节胜利,她的心却始终定不下来。 一卷佛经将将抄完之时,王府管家叩门进来报备府内大小事宜。 苏虞手里的笔未搁,一面写,一面听管家报备,偶尔言简意赅地开口吩咐几句。 言罢,管家把王府账本搁在桌上,退了下去。 苏虞睨一眼那账本,搁下狼毫笔,换了张纸,在管家出去之前道了句:“吩咐厨房做一碗银耳羹,这时辰王爷也该下朝了。” 管家领命而出。 出了书房,门还未合上,便有一小厮揣着个盒子跑过来,一面跑一面道:“徐管家,徐管家!郑府把那个首饰盒送还回来了!” 徐管家赶紧合上了门,狠狠瞪了一眼那莽撞的小厮。因着王爷大婚缺人手,新进了一批下人,规矩还未学清楚。本以为让这些个不懂规矩的在外院做些粗使活计误不了大事,谁想竟出这种幺蛾子。 王爷给郑家娘子送的东西被退还回来,这事儿哪能摆在王妃面前说道。整个京城都知道太后原本属意的晋王妃是郑家九娘。 那小厮被管家瞪得闭了嘴,捧着个首饰盒不知所措。 管家正庆幸兴许王妃并未注意到这边,便听到屋内传来清清冷冷的一句—— “呈进来给我看看。” 管家额上冒汗。这位王妃瞧着淡淡的,他作为王府管家却是明白她的厉害之处的。自她接手王府内务以来,半点差错也无的,行事颇有些雷厉风行,眼里容不得沙。 管家自那小厮手中接过首饰盒,硬着头皮开门进去,将之呈给苏虞。 苏虞不紧不慢地搁下笔,神色淡然地接过那盒子,将之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只成色上佳的玉镯。 苏虞将之取出来,抬手对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去看。阳光穿透玉镯,显得镯子愈发地温润剔透。 苏虞静静地看了半晌。 管家琢磨不出她是怎么个意思,额上的汗越冒越多。 正僵着,忽然有人进来—— 秦汜一面开门进来,一面道:“有新的军报了。” 他话还未落,便忽闻一声脆物落地之声。 苏虞手一松,那镯子便落了地,碎成了好几瓣儿。 秦汜皱眉看过去,道:“怎么这么不小心。罢了,改日孤再送你一只便是。” 苏虞抬眼看他,笑了一下,道:“王爷弄错了,这可不是妾身的镯子。倒是妾身摔了您的镯子,您不会怪我吧?” 秦汜见她阴阳怪气的就头疼,他转头看一眼管家,示意他解释解释状况。 徐管家低眉顺耳道:“这是郑府适才送还的镯子。” 秦汜看一眼地上的碎镯子,这才想起来之前尊太后懿旨给郑月笙送的镯子。他又回头看苏虞,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他道:“夫人这是在吃醋吗?” 苏虞心里一跳,面上却仍垂着眸子不说话。 秦汜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绕过那碎玉走到苏虞身边,把那支簪子簪到她的发髻里,簪上的南珠衬得她容貌愈发地娇妍。 苏虞抬头看他。 秦汜笑得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姿,苏虞看着差点陷了进去。 他道:“说起来皇祖母这懿旨还是你这簪子惹的祸。孤连这镯子是何模样都未见过,随意命下人在库房里挑了只便送过去了,摔了便摔了,你要是喜欢,去库房里再挑几只好些的拿出来戴。” 苏虞垂眸,不再看他的眼睛,心里却柔软下来。她轻轻“嗯”了声,岔开话茬儿:“有何军报?” 秦汜正欲开口,忽闻下人进来禀报—— “王爷,赵王爷来了。” 秦汜顿了顿,三言两语讲明了军报,别了苏虞,去了前院。 军报的内容无非是苏遒又夺回几座城池,苏虞听得毫无波澜,倒是赵王过府一事让她的手轻轻颤了一颤。 午时,三人一同用膳,苏虞亲自替秦汜布了菜后,坐在他身旁吃起来。对面坐着的赵王秦泽却半晌未曾提筷,闷头斟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苏虞抬眸瞥他一眼,忽然发现他额角的伤,似是仍在隐隐渗血。她惊诧道:“怎么受了伤?也不包扎一下?” 秦泽闷头不言,半晌才憋了句:“谢二嫂关心,这点小伤用不着包扎。” 秦汜闻言睨了眼秦泽,冷笑一声,道:“莽莽撞撞,跑去御书房请命去边关打仗,被父皇的砚台砸得一脸血。” 秦泽猛地把酒杯搁下,义愤填膺:“边关战事正紧,那些人还在京城里酒色笙箫。军饷不足,别提捐粮捐马,连半个子儿都吐不出来。” 苏虞皱眉。军饷不足? 秦汜淡淡道:“那你去了战场就能有马有粮了吗?” 秦泽深吸一口气,道:“起码眼不见为净,能上战场杀一个便是一个,好歹也出了力了。” 秦汜横他一眼:“胡闹。你才十八,读过几本兵书,武功能撂倒几个人了?你想过宫里你母妃的感受吗?” 苏虞垂眸,静静地听着这兄弟二人之言。 秦泽却忽然视线转向她,眼里迸发出光彩:“嫂嫂,能麻烦你修书一封寄给宁国公吗?我想入他麾下杀敌,夺回我大梁疆土。” 苏虞有些发怔地抬眸看他,视线触及的那一瞬,差点刺疼她的眼。 她几乎不敢看秦泽的眼睛。 这个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正气凛然如斯,她是有多狠心才会把父亲的惨剧复制在他的身上? 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假,可害死父亲的是嘉元帝,她为何要伤及无辜? 凉了英雄热血。她与嘉元帝又有何区别?为了手里的权力握得更紧,不惜残害忠良。 苏虞手一抖,筷子差点拿不稳,她赶紧避开了秦泽的视线。 秦汜微微蹙了蹙眉。他开口道:“胡闹什么?宁国公就算答应了,你还能偷跑出京吗?收敛些,父皇已经动怒了。” 秦泽目光黯了黯,低声道:“他们想把我拴在京城,还请了皇姑母进京说合,要把郑家九娘嫁给我” 秦汜挑了挑眉,他瞥了眼苏虞。 苏虞垂眸不言,心里却冷笑一声。 赵王良善,瞧不出这其中弯弯绕绕。郑家这是转换目标了,还请了宁安长公主进京助力,之前头一桩亲不了了之,郑家掉了面子,这第二桩亲的夫家自是不能比头一桩差了去。说起来赵王比毫无母家倚仗的秦汜还要强上几分。 秦汜见她半点动静也无,转头看向秦泽,道:“不论如何,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京城里罢。” 是夜,苏虞想起赵王秦泽的那双眼睛,又想起眼下正在边关奋勇杀敌的父亲,心口疼痛,久不能眠。 辗转反侧良久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坠入血光淋漓的梦境。 昏昏寐寐中,她似乎看到有一个身影在刀光剑影里苦苦支撑,一刀又一刀,直至他终于挥不动手里的兵器,跪倒在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她恍然看到那个身影回了头,却看不清他的面庞。 忽然有个声音狞笑着在脑中炸开—— “一报还一报。” 那话音在脑中回旋,她终于看清那人的脸,崩溃地失声喊道:“阿爷!” 苏虞满脸泪痕地惊醒,头疼欲裂。 忽然有只手把她拢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背,轻声问:“梦到父亲了吗?” 苏虞埋进他的怀里,痛哭出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0.敞开心扉 秦汜的前襟湮出一小片水渍。分明湿的是衣裳,他却发觉胸腔里的一颗心也湿淋淋的。 他抬手一下一下轻抚怀里人的背, 动作轻柔。 苏虞哭得不能自已。他是越温柔, 她越觉得委屈, 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她哪里委屈了呢?真正委屈的是惨死的父亲和赵王,不是她这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梦境里的淋漓血光仍在她眼前,耳中不休地回荡着那句“一报还一报”。 直到她哭声渐歇, 秦汜在她耳边轻声问:“梦到什么了?” 苏虞未抬头,闷在他的怀里, 抽抽噎噎道:“阿爷死了。” 秦汜安抚道:“莫要忧思过重了, 眼下战况甚佳, 节节胜利。想来不出三月,父亲定能凯旋而归,若快些, 应还能回京过年。” 苏虞的心定了定,到底不过是梦罢了。 万事皆准备周全, 父亲已经摆明了此战过后便解甲归田,嘉元帝那边也毫无动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再重蹈覆辙了。 苏虞又想起来一茬儿, 遂抬头问秦汜:“午时三弟所言的军饷不足是怎么回事?” 秦汜解释道:“莫听三弟夸大其词, 这朝廷里没良心的居多,但有良心的也不少, 况且国库也未紧张到那种程度。军粮c战马不日便能抵达边关。” 苏虞眸中仍氤氲着水汽, 闻言, 她有些发怔地轻声道:“那便好。” 秦汜抬手轻轻拭了拭她眼角的泪珠, 道:“不早了,睡吧。” 苏虞仰头看他,一眼便望见他眼底的温柔。她不知怎么了,眼前又模糊起来,心里头酸涩难言。 自成亲以来,他待她极好的,也不恼她时不时便使小性子,她却总是端着,对他不冷不热。 从始至终,秦汜都无可指摘的地方,是她揪着前世的一些往事不放,解不开心里的疙瘩。 苏虞抬手握住了他放在她脸颊边的手,细细地摩挲那棱角分明的骨节。 这只手适才帮她擦过眼泪。 那可曾,擦过旁的女子的眼泪? 苏虞悲哀地发现她就是一个执拗过头的人,眼下她仍忍不住去想前世的此时此刻,他怀里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千百种样子她都嫉妒,只因那个人不是她苏虞。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发现:她嫉妒郑月笙,因为郑月笙曾完完整整地拥有过秦汜。 她素来不愿正视这一点,从来只是暗地里吃吃醋,使使小性子。 但她今夜决定把这些捂着闷着腐烂化脓的心思全都撕扯开来,伤口流血结痂后才能痊愈,再捂下去,这根刺越种越深,便就再难好个透彻了。 苏虞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问:“倘若皇祖母未改主意,你会娶郑月笙吗?” 秦汜垂眸,看出她神色的郑重,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道:“应是会的。” 苏虞咬了咬唇,倒也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前世未出她这个变故,秦汜可不就是娶了郑月笙吗?他眼下若说“不会”,她倒要怀疑他所言非实了。 但她还是止不住地难过。她又问道:“今年寒食,在马球场外王爷分明瞧见了郑月笙在与人偷情,何以还会娶她?” 秦汜叹口气,道:“我原先想着,娶谁不是娶,娶个皇祖母欢喜的自然是好。日子不都是这般过么。” 苏虞心里酸涩。 秦汜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继续道:“可我现在不再这样想了,娶妻生子一辈子的事,要娶个我自己心里欢喜的。” 苏虞怔怔地抬眸看他。 “我知你心里藏了很多事,不愿讲出来。谁没个秘密?不瞒你说,我也藏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儿。是以不强求你告诉我你的秘密,只要不触及底线,你想藏一辈子都可。”秦汜轻声道。 轻言细语宛如一阵柔柔的风吹拂在苏虞的心间。 她头一次知道,这个男人能温柔至此。是对她苏虞的温柔。独一份儿的。 说话间,秦汜忽然凑到她耳边,一开口气息便全喷洒在她耳窝处:“但我想知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苏虞心跳漏了一拍,她侧过头想去看他,二人离得太近,她一转头,嘴唇便擦过他的脸颊。 秦汜怔了一下,半边脸烧了起来,还未等他动作,苏虞忽然伸手勾住他的脑袋,仰头吻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心里的疤 绸帐外燃着一盏长明灯, 半明半昧里, 苏虞闭着眼睛吻他,恍似又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宫殿里。 自她垂帘听政后, 安寝时总是要吹熄了所有的灯盏,留一盏都不睡着。黑夜总能掩藏一切,模糊掉所有的善恶美丑, 让她能褪下壳子,喘息片刻。她害怕烛火窥见她内里的肮脏,害怕自己厌恶这满手鲜血而无力支撑着走下去。 掩耳盗铃也好, 自欺欺人也罢, 从拿起屠刀的那刻起,她便再没了退路。 她这样的人合该喝了孟婆汤,忘掉一切,在轮回里苦苦挣扎,受尽报应。可上天待她多好啊, 让她带着记忆从头来过。 让她能在烛火里安然沉睡,让她能光明正大地躺在他的怀里, 让她能肆无忌惮地吻他。 苏虞轻喘着,缓缓睁开了眼。 她呵气如兰, 把秦汜侧着的半张脸弄得痒痒的。他垂眸看她, 盯着她娇嫩欲滴的樱桃小嘴儿,心尖儿一阵酥麻。 苏虞平了平气息, 抬眼看着他, 道:“王爷想知道什么?您问我答。” 秦汜收起旖旎的心思, 想了想,正欲开口,苏虞又赶忙添了句—— “您问了,我便答,但我也有些话想问王爷,王爷肯答吗?” 秦汜眯了眯眼。 苏虞道:“您问一个,我也问一个,可好?” 秦汜想了想,应下了。他顿了顿,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你那张写了‘姝’字的字条是何意思?” 苏虞垂眸答:“是王爷的生母徐妃的名讳,还望王爷莫要怪罪妾身不敬。” 秦汜蹙了蹙眉,静待她下文。 苏虞却转了转眼珠子,抬眼笑嘻嘻道:“王爷问完了,该妾身问了。” 秦汜眉头未松。这答了跟未答有何区别?他自然知道那‘姝’字是指他生母沈姝,不然她怎么能威胁到他?他问的是她何以写下这‘姝’字。 秦汜看着她嬉皮笑脸的,又没了脾气。他低头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耍赖皮。” 苏虞吃痛,一面通一面又红了整只耳朵,她脑袋往后退了几寸,佯做恶狠狠地样子瞪他一眼,道:“该我问了。” 秦汜无奈。 苏虞斟酌了一会儿,道:“徐采薇是王爷安排进宫的,”她这句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下一句才是问句,“她和徐妃是不是有血脉上的牵扯?” 秦汜眸色深了深,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昏黄的烛光里,苏虞轻眯着眼,抬手顺着他的眼眶去勾勒他眼眸的轮廓,道:“徐采薇最勾人的就是她那双眼睛。”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从未见过徐妃,您脸上和她相像的地儿也挑不出几处来,可独独这双眼睛和她至少有六分相似。” 她青葱玉指顿在他的下眼睑处,他一个眨眼,长长的眼睫便触到她的手指。 苏虞指尖颤了颤,收回了手,微垂着眼,继续道:“王爷这双眼生得极好,容貌乃父母赐,可圣人却没有您这桃花眼,不光是圣人,偌大的一个皇家都挑不出和您一样的眼睛。是以,您这双眼只能是您母亲传给您的了。” 她说着,秦汜一言不发,气氛添了几分胶着之感。外头似乎刮起了风,从未关严实的窗牖缝里溜进来,把绸帐外的烛火吹得晃来晃去,又把帐上的影子晃得皱巴巴的。 天气越来越来凉了,苏虞打了个寒噤,伸手扯了扯锦被。 她继续道:“徐采薇和您有相像之处,便也只能是传自您母亲那边的血脉了。” 秦汜简直佩服起清晰的思路来。想他当初暗地里四处寻访才确定下来采薇的身份,她这轻飘飘的一句“眼睛长得像”便认定了。 苏虞抬眼,试探着问:“她是徐妃的姊妹?您的姨母?” 秦汜深吸口气,终是开口道:“对,亲姊妹,只不过我母亲是嫡出,她是庶出。” 苏虞眨了眨眼。这天下人几乎都知道,徐妃姓徐,因为她是徐大将军徐凛的女儿,而徐将军膝下分明独独只有徐妃一个女儿。哪冒出来的庶出亲姊妹?而徐将军的夫人也是个谜。 苏虞还想开口问,秦汜却抢在她前头道:“我已经答了,换我问了。” 闻言,苏虞弯着眼睛道:“好,您问吧。” 秦汜开口道:“你知道什么关于我母亲的?” 苏虞也知道这个问题迈不过去,遂道:“您一直在暗中打听徐妃之死其中蹊跷吧?偏偏圣人下了死令,严禁再提徐妃。” 秦汜的目光凉了凉。 苏虞垂着眼,兀自盯着枕头上的鸳鸯绣纹出了神,再开口时,语气多了些穿透漫长岁月的厚重与苍凉:“当年徐妃捧着徐将军的骨灰回了京,却被圣人拒之于宫门外,草草在寺里安顿下来,又不慎被太医诊出已身怀六甲,圣人勃然大怒,赐下毒酒,令其自尽。” 她言语间的模样恍似身临其境,秦汜听着心里抽疼起来。 苏虞说着,忽然抬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秦汜道:“可其实圣人到底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他初时赐下的是两杯酒,一杯毒酒,一杯掺了红花的白水,命人告知徐妃生死有命,让她挑一杯饮下,死了便一了百了,生则给她机会重头来过。” 苏虞想:都说帝王无情,嘉元帝自然是其中翘楚,却也曾有过倾心倾情的时候。 秦汜呼吸有些不稳。分明听起来完全不似她一闺阁女子内宅妇人所能知道的秘辛,可苏虞的话偏偏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秦汜心跳都乱了些许,忍不住催促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酒刚赐下去,还未出宫门,圣人便心软了。”苏虞道。 秦汜冷笑了一声。嘉元帝还会有心软的时候? 苏虞瞥他一眼,继续道:“于是这两杯酒还未送出宫,便又折了回来。圣人命人泼掉那杯毒酒,只留了一杯掺了红花的清水。他命人告诉徐妃这是毒酒,要她饮下,只要她肯饮下,便当她过去已经死掉了,小产之后再进宫。” 秦汜深吸一口气,继续听她言。 “可那个送酒的太监是前朝留在宫里的,圣人初登基,身边的心腹都是跟着打天下的将士谋臣,哪来的太监?可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只能是太监。圣人便先将就着用着了,却酿出了大祸。那个太监谁的人也不是,见风使舵,轻易便被收买。”苏虞道。 秦汜几乎已能料到后续发展了,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苏虞抬手去摩挲他拳头凸起的骨节,一下一下地,动作轻柔。秦汜慢慢松开了手。 苏虞转而摩挲起他修长的手指,道:“皇后赵氏,收买了那个送酒的太监。圣人命他泼掉毒酒,他却泼掉了红花水。” 她这席话说起来像是历历在目,其实历历在目的是一个疯掉的女人在冷宫里得意洋洋地将此事拿出来炫耀。痴痴傻傻,癫癫狂狂,却足以让她把只言碎语拼凑出事情的脉络来。 而这也只是赵氏所炫耀的其中一桩罢了。 她本不如何相信她疯掉的话,却在之后证实了其中大半。想来徐妃这一桩也假不了,她与徐妃素无瓜葛,赵氏犯不着拐着弯诓她。 苏虞察觉到秦汜呼吸加快,隐隐有发作之意。她长叹口气,顿了片刻,仰头附在他耳边厮磨。 她轻声道:“我答完了,该我问王爷了。” 秦汜不言。 苏虞问:“王爷喜欢我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2.加急军报 一条通体橘红的金鱼拖着大而长的漂亮鱼尾, 欢快地游曳在潭水中, 在一众追逐嬉戏的鱼儿中显得尤为亮眼。 潭边, 苏瑶跪坐在茵褥上,盯着那条鱼儿看了半晌,又收回视线, 埋首一阵飞针走线。她勾完最后几针点睛之笔,一条长尾金鱼的轮廓便跃然于绣布, 活灵活现。 一旁不过十来岁的四妹苏珞凑过来看, 赞了句:“阿姊绣得真好。” 苏瑶无言。她素来有这样的本事。 可有什么用呢?卫霄不会因为她女红过人便多看她几眼, 也不会因为三妹糟透了的绣技就少喜欢她几分。 三妹究竟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无非便是继承了她那个短命娘的美貌,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坯子。 苏瑶眉眼算得上清秀,单独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可若把她和她的堂妹苏虞搁在一块儿,便也平淡无奇了。 苏瑶很清楚这一点。容貌天定之, 她无能为力,只能从其他地方下功夫,譬如这女红, 又譬如温和待人, 谁见了她都不得不道一句“好性儿”。 相反,苏虞的性子委实是当不得一个“好”字, 被国公府上上下下宠得娇蛮任性。可出了国公府依旧有人买她的账, 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 大抵是还有个好父亲。 前朝腐朽倾颓, 民不聊生, 大伯当年跟着当今圣人揭竿起义,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扎扎实实的从龙之功。待圣人荣登大宝,便封了个从一品的国公,赐封号宁。 三妹苏虞便成了宁国公的嫡长女。 而她苏瑶的父亲,不过是个受了国公爷兄长恩荫的地方小官,常年在外任官,逢年过节都不见得能回来。 苏瑶思绪渐渐飘远,一个没留神,绣针刺伤了手指,她轻“啊”了声。 一旁的吴氏闻声望过来,皱了皱眉,责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心不在焉的。” 好在刺得不深,血一会儿便止住了。苏瑶没有说话,低头继续绣了起来。 吴氏看了她一眼,停了手里翻账本的动作,道:“今儿个花宴上,我瞧那李家四郎仪表堂堂,出口成章,你觉着怎么样?” 谈及婚事,苏瑶没半点儿女儿家的娇羞,脸色反倒有些白。 知女莫如母,吴氏心里亮堂,她冷声道:“你怕是压根儿没注意到李家七郎吧,光惦记着那卫霄了。” 苏瑶低头无言。 卫霄是英国公世子,父亲英国公也是跟着当今圣人打天下的草莽出身,苏卫两家关系甚好,来往甚密。卫霄和三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她忽想起袖袋里的那只香囊。那是在卫家花宴上偶遇卫霄时,他递给她的。彼时她一颗心砰砰乱跳,如小鹿乱撞,却听他道—— “劳烦苏娘子递给三娘,里头装的是安神补气的药草,应是对她身子有所裨益。” 苏瑶笑意僵在嘴角,攥着香囊转头就走。 三妹打小身体就弱,娘胎里落下的病根儿,大病小病不断,这大抵也是众人把她宠得没边儿了的缘故之一。 前些日子她又染了风寒,本以为服几天药,好好养养便就过去了,谁想竟一连昏迷了好几日。挨个请了七八个郎中过府,一搭脉便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年过半百的祖母愁得睡不着觉,差点儿和她捧在手心里疼的宝贝孙女儿一块病倒了。 那时候,苏瑶看着苏虞毫无血色的那张脸,以为她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后来大伯急得没了法子,递牌子进宫得了圣人恩准,拽着奉御回了府。 何为奉御?是圣人御用的医正。 三妹终于幽幽转醒。 吴氏合上账本,道:“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那卫霄,上赶着作贱自己,趁早给我歇了心思。” 苏瑶咬了咬唇。 良久,她目光重新回到潭中,欲寻那条橘红的长尾鱼再摹上几针,却发现鱼儿正都一个劲儿往潭心游。 顺着游鱼往不远处看,只见融融日光下一段莹白纤细的手臂,一只柔荑素手里似是兜了一捧鱼食正往潭中洒。正是苏家三娘苏虞,她的三妹。 她怎么忘了,这些金鱼儿还是前不久三妹生辰的时候大伯送她的贺礼,听闻还是特意派人高价从岭南买回来的呢。三妹嫌院里的鱼缸太小,索性把鱼儿都养在后院的池塘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和谈为上 苏虞蓦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窗外繁星点点,夜愈发地深了。 黑暗中, 她披上外袍下了榻。 月光格外的亮,把屋内的一应摆设物件儿照得清清楚楚。 苏虞俯身穿上绣鞋,移步至黄花梨雕双胜纹的梳妆台前坐下,借着月光透过一方错金银的铜镜端详镜中的自己。 柳眉弯弯,杏眼盈盈, 挺直的鼻梁,小巧的朱唇,嫣然一副好相貌。 她抬手自琳琅的妆奁中取出一只梅花银簪, 对着镜子斜簪进乌黑的发髻里。 盈盈月光自半开的窗牖里透进来,同暖黄色的灯笼光杂糅在一起,洒落于银簪上,在藕荷色联珠纹的半臂上映照出一个微微晃动着的光圈。 光影交错间, 她凝神细看,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素白的缎子灯罩里, 灯芯不住地摇曳,把堂皇的殿阙晃出几丝不安的气息来。 一女子危坐在那高高的立政殿上,穿着一身金丝重绣的百蝶石榴裙, 长长的裙摆在她脚下转了个弯儿,铺展在那层层的釉面台阶上。 发髻高盘, 金钗满头, 眉心贴了枚赤红的花钿, 水滴状的,像是一滴风干凝结了的血珠子,隐隐透出腐败的青黑来。 柳眉依旧还是那柳眉,只不过画了远山黛,显得越发的细长舒扬;杏眼依旧是那杏眼,只不过眼尾上挑,生生勾出几分丹凤眼的味道。 她苏虞也依旧还是那苏虞,只不过穿越了沉沉浮浮的十八载岁月。自嘉元十一年至承德八年,整整十八载。 彼时的她是执掌玉玺凤印的垂帘太后,如今的她是宁国公府千娇万宠的苏家三娘。 一个心狠手辣,威名可止小儿夜啼;一个天真烂漫,才名引媒人踏破门槛。 都是她苏虞。 何其怪哉!老天爷不怜悯死不瞑目的良善之人,反施恩于她这样心狠手辣的恶人,让她重又回到了年华正好之时。 嘉元十一年的今朝,苏家鼎盛依旧,祖母健在,父亲仍是靡下千军万马的大将军,阿兄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她苏虞也不曾一入宫门深似海。 苏醒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简直就像一个胆小鬼。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又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梦里的尸骨成堆是真实的,醒来时的春光明媚也是真实的。 当年的那个杀伐果断的苏太后还活着,而那个天真烂漫的苏三娘大抵已经死了。 多活了十八年的苏太后不会像苏三娘那样大大咧咧地吃荷叶鸡,也永远无法再对青梅竹马的卫霄生出半点情愫。 那腥风血雨的十八年,便是苏太后和苏三娘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月光下,苏虞抬起了手。纤纤柔夷,莹白如斯。 这双由淋漓鲜血染就的手,可还洗得净? 忽闻报筹声响,子时已至,新的一天在夜色里悄然而至。 打更声犹在耳畔,窗外挂着的一排灯笼一盏一盏挨个儿全灭了,暖黄色的光渐渐退去,只余下清冷的月光普渡众生般笼罩着万事万物。 苏虞这才恍惚记起今儿个是寒食,阖府都禁了火。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半晌起身推开门,越过睡着的守夜侍女,出了院子。 夜凉如水,万籁俱静。苏虞放轻步子,借着月光一路走至潭中水榭,在她午时喂鱼的露台坐了下来。 一弯新月倒映进潭,像是豆蔻少女弯弯的眉眼,在对她笑。苏虞忍不住伸手去碰,点点凉意自指尖蔓延而上。 晚风轻拂,潭水微微漾起,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温柔地亲吻着她的指尖。她俯身掬了捧水,宛若掬起一捧月光。 她幼时便喜欢偷偷跑这儿来喂鱼,祖母总担心她一个不甚落入水中,故不允她来。 她知晓这潭水不深,可当她察觉到苏瑶的意图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么多。 那个时候,脚下就算是湍急奔腾的大江大河,亦或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她都会将苏瑶推下去。 就像她前世在寝宫里的床榻枕头下,放着一把刀,任何意图不明之人的靠近都会为它所伤,亦或是成为刀下亡魂。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在前世日复一日的践行中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这种下意识,就好像她心狠手辣,杀人成性。 苏虞猛地松开手,水“啪嗒”一声跌入潭中,溅起的水花浸湿了她脚上的那双缎面翘头履。 只那个梦里,她就杀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夫君,当朝皇帝;一个是她的姨母,当朝皇后。 弑君杀亲。 她在如牢的深宫里熬了整整十八年,熬到皇帝中风瘫痪口不能言,熬到皇后威严不再,熬到秦淮长大成人,熬到整个后宫前朝尽握手中。 初春的夜晚摆不掉冬日的尾巴,一阵寒风掠过,苏虞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站起身,低头俯视潭中的那弯新月。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滑落,隐没进地面,留下一滴小小的水渍。 这潭水很清,干净得能拥抱明月。 何以至此?在于沉淀。 那些肮脏的c阴暗的c潮湿的东西,洗不净蒸不干,却可以如泥沙一般沉淀。 她逼自己心狠手辣了十八年,在肮脏的血腥里浸泡了十八年,阎王爷既不收她,她就要把原定轨道上所有的撕心裂肺c战战兢兢c忍辱负重,统统埋葬。她要活得干净澄澈,活得长长久久,不沾半点血污地再活两个c三个c四个十八年。 况且她是谁并不重要,不论她是苏三娘,还是苏太后,她都永远是祖母的孙女儿,是父亲的女儿,是阿兄的妹妹。 而她要做的,就是要让这些爱她的人们都好好地活着,要让宁国公府长长久久地屹立在皇城。 苏三娘兴许做不到这一切,可她相信苏太后一定可以力挽狂澜。想她深宫里朝堂上沉沉浮浮近二十载的手段和脑子,还不够她在已预知一切的前提下挽救一个苏家 前世,她为仇恨而活,满身血污,精疲力竭。今生,她要为眼前弥足珍贵的幸福而活,干干净净,快快活活。 月光泼洒进潭,泛起泠泠的水光,映照出了一个通透的灵魂。 翌日。 苏虞早早地被侍女唤起,半眯着一双惺忪的眼,任由侍女们替她沐浴焚香,梳妆打扮。 “三娘昨儿个夜里没睡好么?怎地眼底都是青的。”蝉衣一面替她绾发,一面问。 说着,她嗔怪地看向一旁点香的连翘,道:“怎么我才病了这么几天,你们就照顾不好主子了。” 连翘连忙告罪,转头吐了吐舌头,道:“好在蝉衣姐姐病愈了,我们几个笨手笨脚的,三娘怕是早就嫌了。” 苏虞睁眼,自镜子里看向身后的蝉衣。梳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对襟夹裙,典型的国公府侍女打扮。 听说她病时,蝉衣没日没夜的照顾她,结果她醒了,蝉衣却病倒了。她去看她,她却以怕过了病气不让她进去。是以,这是她醒来第一次见到蝉衣。 苏虞凝神细看,把这张犹带几分稚气的脸与记忆里那个阖宫都要客气三分的掌事女官的脸缓缓地叠加在一起,重合了。 她记得前世刚刚进宫,脾性半点没收敛,也曾如昨夜般偷偷跑出寝宫,结果翌日一早蝉衣将贪睡的守夜宫女好一通罚。 宫里最是能改变人的,连主子都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更遑论做下人的。蝉衣随她进了宫,比她成长得更快。 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她这辈子是再也不想踏足一步了。离得远远地方是正道。 苏虞收回视线,道:“睡得晚了些罢了,扑层粉遮一下便是。” 蝉衣默默应“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颠鸾倒凤 她有些后悔,忙补救道:“卫霄文不能提笔安天下,武不能马上定乾坤,长得还不及我阿兄你好看,我凭什么喜欢他?” 这话说得苏庭浑身舒坦, 心里正暗暗盘算着的好好教训教训卫霄的计划暂时搁浅, 他憋着笑道:“其实卫霄拳脚功夫还是不错的。” 苏虞眼尾一挑:“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手下败将么?”这话说出了口, 就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喉咙。 可阿兄最后就是死在这个手下败将卫霄的剑下。她后来听宫人们说, 他是自己夺下卫霄的剑自刎的。 他用他一个人的死, 去抵挡那些中伤与谣言, 还父亲一世英名, 换得苏家上下百十来口人的苟延残喘。 其实卫霄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履行了他身为一名禁军的责任,甚至于说,他奉的是皇命,行的是君事, 何错之有? 可她过不去心里那个坎,那个满是血色的冬日化为后来漫长岁月里的噩梦, 裹缚得她喘不过气来。 卫家在苏家覆灭的时候选择了明哲保身, 就怪不得她在卫家渐渐没落的时候袖手旁观。 苏庭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细细端详, 窥见她深沉而凉薄的眸光。他想起适才他初醒时,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出了神, 抬眼对上那一双黑黝黝的杏眼, 宛如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杏眼剪水,漂亮依旧,里头却多了些他看不懂的c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心下略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眯着眼笑,道:“你阿兄我是什么人啊,那能比么?” 苏虞怔怔地看着他笑,有什么她以为再也不会萌发的情绪,静悄悄地在心底滋长。 不能。她在心里默默道。 ——你是我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阿兄。 叩门声响,连翘端着食盘推门而入。 连翘瞧见榻前的苏庭,讶异道:“郎君还在呢?婢子去让伙房再多加几个菜。” 苏庭起身,道:“不必了,我回去吃。” 苏虞也不留他,自顾自起身下榻用饭。 苏庭瞥见食案上的两个清淡小菜和一碗白粥,标准的病人食谱。 他“啧”了声,凑过去在她耳边道:“要不要阿兄明儿给你捎只荷叶鸡?后日便是寒食,想沾点荤腥可就难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心尖狠狠一颤,耳边又回荡起那句—— “夭夭,你要坚强。” 前世道阻且跻,她一路披荆斩棘c弑佛杀魔,阿兄始终活在她的记忆里,既是她一触即伤的软肋,也是折磨得她整夜难眠的心魔,更是她一往无前c所向披靡的盔甲。 她掩饰地笑了笑:“好啊,”接着又嬉皮笑脸地得寸进尺,“要是阿兄能把药帮我喝了就更好了。” 苏庭“哼”了声表示不干:“谁叫你装病的?且不说你阿兄我刚从校场回来衣裳都没换,就巴巴地跑来看你,祖母那么大年纪了还被你三番四次地折腾。就该让你吃吃苦头,长点记性。” 苏虞没有抬眼,兀自夹了一筷子菜往口里送。 “行了,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苏庭转身离开了。 苏虞抬头目送他的背影,嘴里无意识地咀嚼吞咽,可直至那口菜入了肚,她也没尝出来到底是什么菜。 翌日,苏庭甫一从校场里出来,就直奔东市。他提着热气腾腾的荷叶鸡往府里赶,不想这一路都没能甩掉一尾巴。 行至府门,苏庭猛地转身,指尖抵住身后之人的鼻子。 “你给我站住,别进来。” 卫霄面带几丝恳求,道:“苏兄。” 苏庭转头就走,背对着卫霄道:“别跟我称兄道弟。” 卫霄赶忙跟了上去,一路跟着苏庭进了他的院子。 苏庭瞪眼,厉声厉色道:“这是宁国公府,小心我叫人来把你撵出去。” “苏兄,你就让我去看看夭夭吧。” 苏庭差点儿把荷叶鸡砸他脸上:“看什么看?男女授受不亲!‘夭夭’是你能叫的吗?” 卫霄赶紧改口:“听闻三娘病了” “对,病了,卧病在床,不能见人,卫世子请回吧。”苏庭琢磨着这鸡凉了就不好吃了,可他又不能把这死皮赖脸的往苏虞的院子里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柳岸送别 苏庭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道:“有你这么说你阿兄的吗?我开玩笑呢。” 苏虞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额头,转头示意身后不远处的连翘, 起身走人。连翘忙跟上她的步子。 出庭筠阁的时候,忽听见里头传来一句—— “儿子倒是其次, 别是惦记上妹妹了” 苏虞脚步顿了顿, 她想起前世秦汜和他的晋王妃的恩爱模样,好笑地摇了摇头。只是这头摇了一半就顿住了。 今儿这郑月笙可真是令她大吃一惊。看来, 前世这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之下定有猫腻。 苏虞又想起秦汜的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典型的桃花眼,里头仿佛时时刻刻都酿着笑意。 初时她只觉得那笑意轻浮, 后来她却觉得他笑得有些假,轻浮得不太真实。那笑意背后一定藏了很多不能为他人道也的秘密。 苏虞想着, 加快了脚步。 她和秦汜前世的纠葛压根儿就是意外,后来的种种也是将错就错。 今生, 她与秦汜还是如前世一般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只要河水不过界,她就不必管河水是清是浊,是宽是窄。 落日余晖渐渐泯灭于夜色之时, 苏虞提着食盒再次踏进了庭筠阁。 苏庭正在案前埋头写字, 听见食盒重重搁在桌上的声音,他抬头去看。 苏虞坐在他的对面, 神色不虞。 苏庭看一眼她, 自顾自把狼毫笔搁下, 将食盒打开,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待一大勺粥入了肚,他才不紧不慢道:“哟,谁惹小祖宗生气了?” 苏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一整碗药粥都吃完了,道:“不是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吗,这才几个时辰就能握笔写字了?”枉她半步不离地盯着小厨房做药膳。 苏庭吃饱餍足,打着哈哈避而不答:“诶,今儿寒食禁火,哪儿来的火煮粥?” 苏虞已经懒得和他计较了:“圣人赐下的。” 寒食禁火,布衣平民大多在翌日清明之时出火,而皇帝为了以示恩宠,在寒食节的日落黄昏之时赐下榆柳之火给深受其宠信的内外臣子,是以有了“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这一说。 苏庭挑眉,问:“今年赐了哪几家?”这榆柳之火的受赐者素来都是王侯将相,从赐火一举中倒是能瞧出几分皇帝的心思和朝局的涌动。 他话一出口才觉不对,这种事情问妹妹作甚,虽说妹妹聪慧,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谁想苏虞不假思索便接口道—— “崔c李c苏c卫c郑。” 苏庭一惊:“没有赵家?”每年赐火的数量都不一样,但国公三姓和世家三姓是其中铁打不动的承恩者,今年怎么就少了赵家 苏虞敛眸。赵家是摆在明面上的赶尽杀绝,苏家却是捧杀。谁能想到这个受尽皇恩的苏家会在今年年末伴着新年的炮竹声,同赵家一起顷刻间走向覆灭? 那个时候,赐火荣恩皆旧梦。 苏虞忽地想起她从传烛赐火的太监那里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中,今年得了榆柳之火的贵戚还有一家。是赵王秦泽的母家。赵王母妃去世也满十载了。 她不觉又想起今儿个午时马球场上的种种,忽而觉得有些奇怪。 赵王和晋王的私交什么时候那么好了?前世赵王被她陷害致死的时候怎么没见秦汜有半点动静? “夭夭?” 苏虞回神,一面拿过苏庭适才埋首写字的宣纸,一面掩饰性地问:“写什么呢?”她垂眸细看,只见一纸行云流水c风骨洒落的行书——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阿兄要去参加科举?”她问。 苏庭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还不曾告诉父亲呢。” 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他中了探花呢。她说:“母亲不是一直不喜欢你舞刀弄枪吗?父亲当年打仗受伤生死未卜,你当时可答应母亲永远不上战场了呢。真要按照父亲的意思进了禁军,上不上战场可由不得你。虽说禁军主要职责是守护皇城安全,可真要到狼烟四起的时候,谁管你是什么军种。” 闻言,苏庭叹了口气。 母亲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他当然也想像父亲一样快马驰骋疆场,可这终究是母亲的一桩心病,他何不换一种方式安天下? 苏虞眨眨眼:“那你这是临时抱佛脚?” 苏庭白了她一眼:“科举又不考《道德经》,我练练字不行吗?” 苏虞笑嘻嘻道:“行行行,我知道我阿兄文采裴然,当初我扮做书童偷偷跟着你去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先生可是对你赞不绝口,等着你金榜题名。” 想起幼时同阿兄一起去念书的那段日子,苏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她扮做书童是父亲默许的,若不是有这段在国子监读书的经历,纵然她做了垂帘太后,也撑不起一个朝廷,一个国家,一个百姓眼中的太平天下。 闻言,苏庭也笑起来:“那是自然。”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你指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苏虞不言,目光回到宣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这上好的净皮宣纸。 说起来,真是好久不曾正儿八经地写写字了。 前世入了宫,腌臜之事蒙了心,握不住运不稳笔,何况压根儿就用不着她舞文弄墨。 后来执了政,也最多就在折子上批个“准”或“不准”,拟文书都是舍人代笔,等淮儿岁数渐长就都交由他去写。 她和阿兄的字都是母亲一笔一笔教出来的,母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最为人称赞的便是她的一手好字。 苏虞一时有些手痒。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把母亲教她的给忘干净了。 苏庭在一旁察言观色,立时明白苏虞的所思所想,他笑着拿起狼毫笔蘸了蘸墨,末了将之递给苏虞。 苏虞怔怔地接过,看着白净的宣纸半晌无法下笔。写什么呢? “就写你的名讳呗。” 苏虞眨了眨眼,运笔落下了一个正楷的“苏”。起笔的时候尚有些生疏,落笔的时候已经有几分得心应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晋王亲启 崔画扇信佛, 自苏虞记事起便总是带着她去大安国寺礼佛, 隔些日子就去送些香火钱,苏遒去打仗的时候便去得更勤。 苏虞记得大安国寺的深处有一个小池塘,大抵是僧人不杀生, 池塘里的鱼尤其多。 她委实耐不下性子c静不下心去听那枯燥无味的经文,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跑出来,坐在池塘边看鱼儿吐泡泡。 苏虞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 她第一次一个人踏进了大安国寺,穿着一身自以为不起眼的男装, 背着个包袱,带着对前路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疯狂的思念。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 苏虞叹了口气。如今想起来,大抵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前世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热闹繁盛的宫宴,月色惨淡却灯火通明, 着一身缃色石榴裙的自己拔剑舞了一支刚中带柔c柔中带刚的剑舞,一舞毕,圣旨下 苏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跳了一支舞, 便阴错阳差被纳入了后宫。 后宫那是什么地儿? 且不说它吃人吐不吐骨头, 苏虞只要一想想她未来的后半生都要耗在那方寸之地,与一众莺莺燕燕争夺一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的宠爱, 她就难受得喘不上气。 圣旨刚下的时候, 她想, 那大概是她的坟墓。可她才刚及笄,年华正好,有她的竹马,有明媚的未来。她不甘心。 父亲痛心疾首,质问她为何那般不自重,舞姬似的当众献舞。 苏虞眼泪一下子就溢出了眼眶,扭头就跑。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把父亲阿兄祖母的声音通通丢在身后。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胡乱收拾了几样物件儿,把繁复的襦裙脱掉换成一件竹青色的圆领袍,熟门熟路地出院子找到一面矮墙,翻了出去。 她要逃。逃到哪儿去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许久,最终提步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去找卫霄。 她想,卫霄总能给她出出主意,大不了她就和卫霄远走天涯,去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妃子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苏虞绕过英国公府的正门,去到她往日和卫霄见面的后门。可卫霄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在听到她有节奏的敲门声后如约而至。 那天,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街上喧嚣不止,她却只听到自己的敲门声,敲着敲着,有什么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被敲碎了。 她不知道的是,卫霄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任由敲门声一声一声地敲进他的心里。 那门最后终究还是被她敲开了。 英国公府的管家探头出来问:“谁呀?” 起初从门缝里瞧,还以为是一玉面小公子,待打开门看清了她的脸,管家“哟”了声,道:“这不是苏三娘吗?贵客啊,在下立马进去通报一声。三娘怎么不从正门走?这门儿偏,老早就不用了。” 苏虞木着一张脸,伸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大街上喧嚣依旧,可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里一片荒芜。 她走着走着,再一抬头,隐约有经幢林立眼前,正是大安国寺。 苏虞下了马车,跟在吴氏身后踏进大安国寺,她想起当初自己独自一人踏进此地时的心境,心里一阵唏嘘。 一进门,有小僧上前行过礼后,引她们入殿。 堂皇的大雄宝殿内,鎏金的四方大龛上烟雾袅袅,模糊了金澄澄的释迦牟尼佛像的轮廓。 苏虞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半晌,她缓缓睁开眼,抬头,目光穿过渐渐消散的烟雾,望见佛祖眼底的慈悲。 苏虞怔了一会儿。 少顷,她收回目光,瞥见跪在她右手边的吴氏仍闭着眼,嘴唇一翕一合,正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苏虞撇了撇嘴。 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了祖母的吩咐在给苏庭祈愿。 若今世的一切还是沿着前世的轨道,苏庭的礼部试中了探花,进士及第,一甲第三。 阿兄的才华毋庸置疑,也用不着旁人去求神拜佛。 阵阵木鱼声里,苏虞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大殿。 大安国寺香客如织,是一座饱尝岁月沧桑的百年古寺,可如今的大雄宝殿却只有十来个年头,委实年幼的很。而真正经历过百年春秋的大雄宝殿在大安国寺的深处,鲜有人知。 苏虞一路往里走,往来的香客渐稀,她在一座略显破败的偏殿前驻了足。 她仰头看,悬在殿门正中的匾额已经落满了灰。她走近了去看,大门紧闭,其上挂了一把生了锈的铜锁,只虚虚挂着,不曾锁上。 苏虞抬手轻推了下门,纹丝不动,只落了一地的灰。她又添了几分劲儿,大门缓缓地开了。 木门吱呀,阳光散乱,灰尘弥漫。 回头望去,殿外依旧是云皎天湛,阳光明媚,诵经声隐隐入耳,恍如隔世。 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苏虞站在大安国寺的门前,穿着一身绣着青翠竹叶纹的圆领袍,背着一个布包袱,满心的荒凉。 她想起幼时母亲在她身旁念经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走进寺庙。 天色很暗,寺庙静悄悄地,她顺着记忆穿过一棵又一棵罗汉松。不知穿过了多少棵,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她忽地停了步子,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那丫头打小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不,自降身价,招摇过头,这一朝入宫,按她那脾性,十成十地祸多福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黄雀在后 弯弯的柳眉, 盈盈的杏眼,小巧的鼻梁, 嫣红的朱唇。本是很清丽柔和的气质,却因那过分精致的眉眼和那始终不曾飘忽过半分的眸光, 而添了几分凌厉而张扬的美,即便是站着不动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崔画屏咬了咬后槽牙。这双眼睛太像崔画扇了,连抬眼看人的那股子清高孤傲的劲儿都一模一样。 崔画屏只在好些年前见过尚是幼童的苏虞,那时候崔画扇还活着, 崔画扇死后, 场面大些的宫宴她这侄女就不怎么参加了,她自然就见不着了。她那姐姐自小就生得漂亮,生的女儿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嘉元帝则是暗道,怪不得苏遒一直把这个女儿藏着不给人看呢, 他也算是阅尽千帆了,倒是好久不曾见着这般的美人儿。 他笑道:“贵妃你看,这丫头长得和你还有几分像呢。” 崔画屏面上依旧端庄优雅:“宁国公夫人是臣妾的亲姊姊,容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嘉元帝又转头问苏虞:“身子好些了?” 他说着又笑了, “你父亲当日闯进宫里找朕要太医的那副架势, 吓得朕还以为突厥人打到京城了呢。” 苏虞先是被嘉元帝和蔼的长辈语气吓了一跳, 待听清了他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惊。父亲委实是太莽撞了些。可她虽如此作想, 心头却止不住地发暖。 苏虞一抬眼, 便见嘉元帝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赶忙敛起变换的眸光。 “多谢陛下关心, 民女好多了,”她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望陛下陛下莫怪家父殿前失仪。” 崔画屏笑着接口道:“宁国公也是爱女心切,陛下怎么会怪他?”说着,她转头问嘉元帝,“您说是吧,陛下?” 嘉元帝点点头:“这是自然。倒是你个小丫头有孝心,竟懂得替你父亲请罪,也不枉他如此疼你了。” 苏虞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陛下谬赞了。” 这时,一直被撂在一边的崔意如插不上话,有些急了眼,她越过苏虞上前向嘉元帝求援:“皇姑父” 一旁的崔画屏眼见着嘉元帝皱了下眉,赶忙出声打断:“行了,姐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龃龉,和和气气的多好。” 苏虞睨了眼崔画屏,心里冷哼一声。亲姐妹之间的龃龉都少不了,还指望隔了一层的表姐妹? 柳环一事如苏虞所料的,在崔意如愤愤的目光中草草收场。 嘉元帝问过话后,苏虞就被放行离开了高台。回看台的路上,她忽然想起适才崔画屏第一眼看清她容貌时的目光。 惊异,厌恶,嘲讽,憎恨,很是复杂。 苏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目光大抵是透过这张脸,投放到了另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身上。她的母亲。 苏虞后来才知道,母亲当年和父亲私奔的时候是有婚约在身的。清河崔家和范阳卢氏是世交,母亲还未出生便被许了亲,对方是卢家十四郎。据说卢十四郎貌丑无才,甚至有传言说他少时贪玩伤了脑子,可抵不住人家命好,是卢家嫡支的唯一继承人。 母亲因私奔一事被崔家除了名,但这门亲事没有如母亲所想的不了了之,反而落在了亲妹妹崔画屏头上。 母亲知晓的时候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的事,亲妹妹崔画屏自小嫉妒她,因了这件事更是恨极了她。生得漂亮,又聪敏更甚男子,自小就得长辈喜爱,这些都是崔画屏嫉妒的。 不过崔画屏到底没有嫁成,卢十四郎在新婚前夜失足落水淹死了。可她也嫁不出去了,谁都不愿娶一个有克夫名声的媳妇儿。直至改朝换代,新皇登基,她被送进宫成了嘉元帝的妃子。 前世,苏虞去蓬莱殿看过崔画屏,给她带了点宫里新做的小菜。 意料之中地,崔画屏看也不看,将之打翻。意料之外地,崔画屏以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她说起了陈年旧事。母亲和父亲的私情是被崔画屏撞破后偷偷告发的,父亲本想功成名就之后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母亲进门,最后因此演变成了屡遭羞辱之后的叛逃。 “三娘?” 苏虞回神,适才她从嘉元帝所在的高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刚一落座,英国公夫人便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了。 卫夫人笑着问:“昨儿个我让你二姊姊帮忙捎给你的玉露酥好吃吗?” 苏虞浅笑:“自是可口的。” 卫夫人笑得和蔼:“喜欢就好,改日我再做些带给你。” 苏虞委实不太想同卫霄的母亲纠缠,这位也不是个好货色,她道:“不必麻烦伯母了,府上厨子虽愚钝,但这些日子以来做的糕点也能入口了。” 她说完便偏过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卫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苏虞丝毫不为所动,撕破脸便撕破脸吧,正好也绝了卫霄的心思。 苏虞漫不经心地把视线移向马球场。 赛事已近尾声,皇家队领先臣子队七个球,已再难赶超。她撇了撇嘴,这结果还真是意料之中。第一场比赛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还有两场。 苏虞有些倦了,场内的喧嚣之音吵得她愈发头昏脑涨。 身旁卫夫人转头与郑夫人攀谈起来,郑夫人显得兴致缺缺。 苏虞在心里冷笑一声。可不止是崔意如一人,世家们素来看不起他们这种朝中新贵,嘉元帝就是泥腿子出身,只不过镀了一层皇帝的金,而他们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更是洗不掉腿上的泥。 荥阳郑家c清河崔家c陇西李氏c太原王氏c范阳卢氏,此五姓皆为百年世家大族,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了上百年,根基深厚,朝廷更迭也依旧泰然自若。这些世家大族历来看不起他姓,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五姓女鲜少外嫁。 大梁初立,郑崔李三姓出山权掌大梁中枢三省,把持大梁的文官,武官则由当初跟随嘉元帝打仗的将领把持。 嘉元帝揭竿起义时麾下五大将,徐赵苏卫宋,大将军徐凛战死边关,将军宋戟在新朝初立之时退隐而去,将军赵毅是当今皇后赵苓之兄,受封魏国公,父亲苏遒受封宁国公,卫霄的父亲卫戍受封英国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