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书院》 正文 第一章 小雪 巍巍华夏,千秋万世。 自禹帝治水后,天下归心,遂收集天下铜精铸造九鼎,自此九州立c大夏成。 夏朝末年,夏王失德,天下被大殷取代。后经大周,又几百年乱世,最终骊王挥剑东指,横扫六合。 此后华夏又历经大楚c西奉,进入了血雨腥风的五胡十六国时期。再后来,天生圣人代周称帝,一统乱世,国号为齐。 齐传二世,大魏代之。大魏之后,便是前朝两赵。 有赵一朝,一直都受制于北方游牧民族,最终,胡马还是踏碎了华夏山河。崖山一跃,遂成千古绝唱。 北方游牧民族征服中原后建立天狼王朝,将人分四等,唯有南人贱如牲畜。再后来,太祖皇帝揭竿而起,与开国诸王公携风雷之势定鼎江山,以火德王,国号离阳。 自离阳立国以来,几任皇帝励精图治,离阳国风调雨顺c四海归心。 故事,便要从离阳王朝的西南边陲开始讲起。 —————————— 离阳天南省。蒙县。 “圣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圣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圣曰:‘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 “亚圣曰:‘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亚圣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亚圣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湖心有一座小亭,琅琅书声正是从那里传出。 北风寒,天欲雪,小亭有些孤单。与小亭一起孤单着的,还有湖心那一袭布衣。 布衣姓杨,名素,刚行过加冠礼,母亲赐字白望。 名取的清逸致远,表字却有些不雅—— 白望者,或解曰虚名,或讽之“白取民物”,更有甚者,其实这就是个狗名。 可杨素却安之若素。 因为名是亡父所赠,字是家母所取,名字名字,包含了二老对自己的爱啊。 杨素家世贫寒,因是自幼逃难来此,所以加冠之时没有族长族人叔伯兄长;杨素是遗腹子,所以为主持冠礼的人,自然也不是他的父亲。 这天,杨素像往常一样,早起之后来到桐湖中央的湖心亭里做晨课,此时已近腊月,虽然风野天寒,可杨素却浑然不觉。 杨素翻书极慢,似乎在一字一字咀嚼书里的欢喜离愁,读到酣畅处,他还不忘用手中笔圈圈点点。 正当他于桐湖中央浑然忘我之时,一双冰凉的手悄然蒙住了他的双眼。 杨素感受着身后那人的温度,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笔,温暖笑道:“师妹,都十几年了,也不换个花样。” 那双手轻轻移开,伴着一声浅笑,两个比湖水还潋滟的酒窝映入杨素心底。 “哼,素哥哥你还说我,你整天穿着一身白色襕衫,怎么也不腻呀?”说到这里少女自己笑了起来。 不正是年幼时自己说了一句他穿白衣好看,自那之后他便春秋冬夏年年岁岁了啊。 想到这里,少女又娇笑道:“素哥哥,你每天起这么早念书冷不冷呀,来,尝尝我煮的米线,是不是比昨天又好吃了。”她把石案上笔墨收起,打开竹制食筐,又将筐里小砂锅与筷子摆好放在杨素面前,这才坐到杨素对面,撑着一张俏脸眼巴巴望着杨素,满脸期待。 看着师妹亲手做的饭,杨素没有作声,心底却暖暖的。 他怎会不懂师妹的女儿心思,可世上之事,又怎是两厢情愿这般简单啊。 “素哥哥,想什么呢,趁热吃呀,待会都凉了。”少女揉了揉杨素头发,她还等着师兄夸自己呢。 杨素收起思绪,拿起筷子拨开汤上面的那层热油,热气从碗里氤氲起来。 “还这么热?”杨素喝了口汤,一股暖流缓缓入腹,驱散了满身风寒。 少女眨了眨眼睛,期待道:“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杨素有些诧异,他拿起汤匙搅了搅那层厚厚的热油,又喝了口比从前还要鲜美的汤,顿时了然笑道:“师妹是如何想到用这热油来保温的?” 少女嘻嘻一笑,也不顾忌男女有别,捧过杨素喝过的汤锅,先暖了暖自己冰凉的小手,这才低头喝了口温暖热汤,骄傲道:“我看你整日只顾读书,身子日渐单薄,就想熬点汤给你补补啊。今天我把香菇切碎放到鸡汤里,又加了些以前晒干捣碎的香菜茉,因为想你吃胖些,就多放了些油,喏,就成这样喽” 杨素不说话了。 “哎呀,师兄你又发呆,赶紧把汤喝了吧,怎么样,我的手艺又长进了吧”少女嘻嘻笑道。 “小师妹的手艺自然是不差,只不过这么好的汤拿去喂狗,还真是浪费啊。”这时有声音从湖畔长桥边传来,在静谧的早晨显得有些刺耳。 杨素皱了皱眉,并未理会那人。 少女听到那人的话,站起来嗔声道:“二师兄,你有些过分了!” 只见岸上说话那人锦衣狐裘,衣着华美。他缓缓走入湖心亭,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精致手炉,一边朝头也没抬的杨素冷笑道:“我的小师弟,你真是没有辱没你娘给你取的表字啊。白望者,白狗也,朗朗上口啊,哈哈,好字!” “你!”少女听到二师兄的话,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怕自己的素哥哥受委屈。可当她转头看到杨素神情后,却一瞬间破涕为笑。 因为杨素仿佛没有听到那人的话是似的,如往常一样默默吃完了她早起为他做的饭,然后把碗里的汤喝得一口不剩,这才放下碗筷,对那人平静道:“先考为我取名素,是要我清白坦荡;家母赐字白望,要我一不为虚名所累,二不为外物自污;至于家母为我取贱字,是希望我一生平安无恙。别说不是狗,就算是条狗又如何?挺起脊梁做狗,我不觉得比弯腰做人丢人。” “你!”来人无言以对。 “你什么你!”少女攥着杨素的袖子,气呼呼道:“二师兄,素哥哥又没惹你,你为什么总和他过不去?” 听到少女娇憨的质问,杨素轻叹了口气。 情字不仅伤己,也伤人啊。 杨素明白,有些事,原本就无解。有些人,也终究不会志同道合。 所以他没有在意自己身后的冷笑与彻骨恨意,只是默默收起自己的书和纸笔,与那人擦肩而过。自始至终都没有将那些白眼与嘲讽放在心上。 他只是有些可惜,师妹给自己煮的汤,喝得太急了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凤鸣 十一月的天有些阴冷彻骨,此时日头还没升起,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小雪跟在自己的素哥哥身后,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凉意。 她脑海里还是素哥哥喝汤时候的可爱模样。任是二师兄口出恶言,他的素哥哥只是不急不缓得喝着自己为他煮的汤,似乎这世间最大的事,便是吃自己为他做的饭了。 小湖不远处立着一处茅屋,在刺骨的寒风里如同赤身裸体一般。眉梢带俏的小雪跟着杨素来到了他家门前。 杨素推开虚掩着的柴门,对屋内柔声道:“娘,我回来了。” 应声走出来一位妇人,岁月虽然在她的脸上留下的痕迹比寻常人重了些,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桃羞杏让。 妇人望见杨素身后的少女,目光更显慈爱:“小雪来了啊,来,喝碗热粥暖暖身子。” “杨婶好。”少女一点也不生分,接过杨母手里的碗自己去盛粥,嘻嘻笑道:“早上起的早,正饿着肚子呢” 杨素听到师妹的话,心中感动,也越发坚定己念。 杨母又拿起一只碗给杨素盛饭,杨素自己接过,去盛了一碗说是粥其实也没有几粒米的清汤稀饭,轻声道:“娘,我吃过了,您也喝碗暖暖身子。” 杨母看了一眼坐在简陋木凳上就着腌菜吃得津津有味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 “娘亲为何叹气?”见母亲叹气,被人指着鼻子骂都能面不改色的杨素突然慌了。 杨母摇头笑了笑,将杨素领到背声处,压低声音对他道:“素儿,你和小雪是为娘看着长大的,如今你已加过冠,小雪也是及笄之年,正是男当婚女当嫁之时。等过完年,娘把手里的活计绣好后便出去换些银子,买只雁,托你崔伯去你师父那里问雁提亲。” 听到娘亲的话,杨素沉吟良久才道:“孩儿会去提亲,等孩儿金榜题名之时。” 杨母欲言又止,她想劝一劝自己的儿子,可看到杨素眼中闪烁的光芒后,叹了口气,拍了拍杨素的手背,最终什么也没说。 杨素笑了笑,对杨母道:“孩儿知道娘亲烦恼什么,这也正是孩儿立志考取功名的原因。师父虽然视孩儿如己出,小雪也不会在意世俗世故,可男儿既生于世,终究还是活在别人的议论声里。孩儿并不是在意流言蜚语,孩儿只是想让小雪知道,我想娶她,仅仅是想娶她。” “可是我知道啊。”小雪不知何时来到了杨素身后,望着杨素的背影,红着眼睛道。 杨素转过身,望着有些不安的小雪,认真道:“师妹,我一定会金榜题名,你等我好吗?” 不知为何,打小就对杨素言听计从的小雪这次开始犹豫起来。她不想自己的素哥哥去为自己证明什么,她也不在乎那些他想努力去证明的东西。她只是单纯的以为,两个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是在一起就好了。 她不懂明明可以在一起,为何非要用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去证明什么,然后再在一起? 小雪不懂,可她触到杨素满含期待的目光后,心一软,还是点了头。 杨素笑了。他转身收起碗筷,撩起衣衫前摆蹲下,熟练舀水刷洗起碗筷来。 杨母看到杨素又在那里刷碗,无奈道:“素儿,为娘说过多少次了,男儿生于世间,当立功立言立行。像你这般整日柴米油盐,哪里有读书人的样子?” 杨素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而是等洗好碗筷c又用抹布擦干净手之后才站起来,笑道:“孩儿可不懂什么圣人教诲,孩儿只知道这冰天雪地的,孩儿把这些碗洗了,娘亲就能少碰一次凉水。至于那些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c‘君子远庖厨’之类的教诲究竟出自何种语境c有没有被后人故意曲解,孩儿不想理会。” 杨母无奈摇摇头,似乎已经习惯杨素的“离经叛道”。她帮自己儿子理了理身上衣裳,柔声道:“天不早了,去书院吧。” “嗯。”杨素笑着应了一声,带着满腹心事的小雪离开了茅屋。 凤鸣书院坐落在凤鸣山山腰,与山同名。书院建成于东奉年间,自远处看去瓦当垂纹c浑然天成。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书院显得有些古旧,可历尽千年风霜雪雨之后,那股古朴与大气却越发扑面而来。 杨素与小雪沿着蜿蜒山路拾级而上,青石尽头便是山门了。那座以青石雕刻的山门上悬着一幅牌匾,竟是用一整块巨大的白玉雕刻而成!那块匾以玉为底c丹书铁划,上面却仅有二字——天下。 一座古老书院,山门上却挂着“天下”二字,怎么都给人以托大之嫌。可这两个字辗转两千年,就这么一直挂了下来。若是问山外的人凤鸣山究竟在哪里,估计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说出来,可这块白玉牌匾却天下闻名,而且是妇孺皆知。 从大楚c两奉c大齐,再到大魏c两赵,玉匾上的这两个字早已经挂进了所有楚人的心里。 因为有资格刻这两个字的人,最终也没敢在题字末款留下自己的姓名。 此人叫刘小满。 小满是杨素师父的十四世祖为他取的小名,后来,这个小名就渐渐没人敢叫了。 因为这位刘小满布衣起家最终坐拥天下,他开创的国号成了一个民族永远的称呼,他的正名刘寄奴被写进了《楚书》,庙号太祖! 杨素还知道,这位奋起寒微c气吞万里的楚太祖,称帝后拿起玉刀亲自拓刻这两个字时,却犹豫起来——他觉得落款留下正名太显疏远,有忘本之嫌;可留下“小满”二字,又怕已经逝世的恩师觉得自己轻浮,不显尊重。最后他干脆只送来了两个字,连姓名落款也没敢留。 这件事后来成了青史上的一桩美谈,后世还有人作打油诗笑曰:“气吞万里刘虎胆,丹书不敢称‘小满’”。 此举也将凤鸣书院的地位推上了巅峰,范家也因此与鲁郡子家一道,成为天下文脉的执牛耳者。 千年以降,范家诗书传家,百代留香。 大奉年间,皇族自戕,中原大乱。北方游牧民族趁机南下,视雄关大城为无物,一路攻城拔寨c涂炭生灵,史称“洪嘉之乱”。 北方动荡,楚人沦为两脚羊,纷纷背井南渡。而凤鸣书院也是自那时由中原迁至如今的天南省c那时的天南国。 后来,盖世英雄赵逖于凄风惨雨中孤舟北渡。舟行江心,赵逖中流击楫,立下山河大誓。 赵逖生逢其时却不逢其主,最终含恨而终。可北伐虽未竞,楚人却可立命。 在赵逖的铁蹄下,胡人终知楚人不可辱,再不敢对楚人肆意屠戮杀伐。 史载,赵逖见南奉朝局动荡c君臣失德,自知北伐难成,最终忧愤成疾,吐血而亡。 可杨素却知赵逖并非死于病榻。 因为,凤鸣书院还封存着一封绝笔信—— “吾师在上,学生泣血叩拜。 少年十五二十时,闻鸡而起尚嫌迟。 蒙时读史,见史载‘畜人为羊c以资军粮’,每每寒栗而不能自矜。及至故国焦土,亲见胡骑结群如蝗c呼啸而过,叩雄关如破柴门c杀楚人如屠鸡犬,方知何为‘国殇’。 学生少喜刀兵,仰名将流芳c千秋彪炳。今戎马半生,方知流芳之下,流血而已,奈何,奈何。 今年半百,不知兴衰,不知荣辱,不知骊楚。学生只知生吾者吾之父母,生吾父母者吾之列祖,生吾列祖者,吾之炎黄族!诸胡欲灭吾族,学生昼见枯骨c夜闻鬼哭,敢不提三尺剑,面北背南,以消万万野鬼之怨乎! 颠簸半生,宠辱诚如三春之水,波澜不惊。然忆骨肉胞民生不如死死不如生c老幼无别皆为豚犬,每念及此处,体血诚如三江之水倒悬,恨不能倾尽四海之兵,兴波作浪,荡覆燕然! 一生所轻唯霸王。知兵者死生存亡,唯谨唯慎,未敢逞匹夫之勇。今至此境,方知一叶江东好过,八百儿郎难回。如此,卷土重来又所为何?大丈夫俯仰世间,岂能苟且残年c老死病榻? 恨不能复我中原,残躯老马,留之何益!且看学生匹马单枪,摘狗头,黄泉路上,以血为酒,醉死酆都!” 杨素初见此信之时,便从师父口中得知了赵逖的结局: 千军万马之前,一将独自冲锋。 胡酋敬其悲壮,令部下不得放箭。 赵逖匹马冲入敌阵,斩首数十,力尽,乱刀分其尸。头颅悬于营前,以壮军威;尸体弃于野,任野狗寒鸦分食。 —————————— 赵逖之后,再无赵逖。 只有山脚青石两旁的碑林上,那一位位如点点寒星耀于青史之上的名字,诉说着千秋功过。 李轩辕c周鹜c冯乙c刘小满他们或睥睨天下c或救民水火c或权势滔天c或称祖作宗。可在此处,他们仅仅是一位平凡学子罢了。 桃李成蹊,刻碑成林。而凤鸣范家,只是在深山中静静避世。 天下却仰其清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有愧深情 山门即师门,此时已初冬。 杨素每次从山门走过,都会有片刻的恍惚。 千百年来,每一位凤鸣学子的出世与入世,似乎都无关这方山水,唯有山脚碑林上那一个个惊艳于史书之上的姓名,默默诉说着这座书院的绝世风采。 书院虽然年代久远,却不荒废。 院内竹叶沙沙,不时有枯叶被山风从山上卷下,落到书院中。院里有一人,身着粗布青衫,头发用一根青布条随意挽起。 那人身长八尺,目若朗星,长得堂堂正正一表人才。他一身樵子装束,正拿着扫帚不急不缓扫着院中落叶。 杨素见到那人后,走上前恭敬行了一礼,笑道:“大师兄,何时下山,一扫天下?” 那人手中扫帚停也不停。他抬头看了一眼杨素与小雪,摇头笑道:“二十年了,连个院子也扫不干净,罢了。” 杨素早已习惯这位大师兄的沉默寡言,对他行了一礼,牵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小雪,朝粥室走去。 待二人走后,粗衣人停下手中扫帚,望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身前落叶在扫帚停下的同时,仿佛没了束缚,又被山风吹乱。粗衣人自嘲笑了笑,又挥起扫帚扫了起来。 所谓“粥室”,并非喝粥的屋子,而是杨素恩师范郦的书房。这位学贯古今的范大先生曾言:“书犹粥谷,能充我饥;一日不读书,便如羸羸饿汉,觉四肢无力。”“粥室”之名便由此得来。 杨素与小雪走进粥室后,就看见屋里坐着一人。这人年龄约摸已近半百,头发虽然已经花白,却面容清矍c神采奕奕。他一袭素袍非儒非道,单手执书端坐于书案前,端得是松形鹤骨c气若谪仙。 杨素看见,忙行大礼参拜。 小雪因为有心事,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俏皮,只是生硬地叫了声爹。 见爱女与爱徒进来了,原本还板着一张脸的范郦也有了笑容。他合上手中孤本,对杨素点了点头,看到女儿闷闷不乐似有心事,又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同样面带异色的杨素。 杨素见恩师只是眉目含笑等着自己开口,也变得拘谨起来。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雪,终于做了决定。 于是杨素撩起打着补丁的长衫前摆,跪在地上,对范郦道:“师父,学生准备来年秋季去王城参加大比,得中举人便入京春闱。学生恳求恩师在学生金榜题名时将师妹许配给学生,学生定不负恩师重望。” 听到杨素突兀的话之后,范郦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笑问他道:“杨素,为何不是现在把小雪许配给你,而是等你有了功名?” 杨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范郦将杨素扶起,望向窗外,有些恍惚道:“杨素,还记得为师初见你那年吗?” 杨素点头。 范郦闭上眼,喃喃道:“那年冬天,为师下山访友,归来时大雪封山,断了回凤鸣山的路。为师进退不得,于冰天雪地中偶然寻到了你家。为师见你家中只有孤儿寡母,便告辞离去,可方圆几里并无人烟,为师实在无处可去,只好不顾繁文缛节,又回到了你家里。 垂髫之年啊,你衣不裹寒,于冷冽北风中映雪读书,竟浑然不觉。为师当时已有两名弟子,你大师兄大你十四岁,他一心兵道,为师也不勉强,只是将我凤鸣兵法倾囊相授。你二师兄乃故人幼子,临终所托,为师不忍拒绝。你二师兄心性如何暂且不说,教徒无方终究还是为师之过。 杨素,那年你我师徒相遇,为师牵着你的手将你领进凤鸣山之时,就决心将为师一身所学尽皆传授予你。为师己学,乃我范家家学,我范家家学,便是天下学!你心中所想,为师自然明白,只是小雪想要的是什么,你有没有静下心来细细思量?” 听到父亲的话,小雪眼圈有些发红。 范郦望向窗外,目光不知在什么地方交集:“年轻那会儿,也如你这般,感觉天高云阔,世间无不可行之事。遇到小雪娘亲之前,我负笈游学,曾在大陵城遇一女子。”范郦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与她情投意合,只是她不喜拘束,只要与我花前月下,老死山林。 我生于范家,年轻那会儿又自命不凡,自然不甘寂寞。如是二人间隙心生,最终相忘于江湖,却做不到相忘江湖。” 小雪从未听自己父亲提起过年轻时的事,抬起头,认真听着。 范郦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杨素,接着道:“后来,为师辗转庙堂,见惯了蝇营狗苟仍是见不惯,越发疲惫厌倦,心灰意冷之下又回到了蒙县。” 杨素若有所思。 虽然恩师几句话就轻描淡写地道出了自己大半生,可那寥寥几句当中,又藏着怎样的波澜壮阔啊! 范郦见杨素沉思,继续问道:“杨素,如何才会无愧?” 杨素听到师父唤起自己大名,先是思索,接着挺直腰杆,正色答道:“不忘初心,不改初衷。” 范郦点了点头,赞许道:“不错。为师因看不惯c扶不正c又不愿与浊世同流,所以消极避世。杨素,你可知当年先帝御驾亲临凤鸣山求见你师祖,为何你师祖连一面都不愿意给那位圣宗皇帝?” 杨素摇头。 范郦隐隐含怒,“大魏文帝皇帝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能出此语,无论当年他出自何心何意何种语境,至少证明此人尚有畏民之心。 君王每多顾忌,生民便可立命。 可有些无道昏君,虽表面大兴文事,背地里却行着丈折读书人脊梁的勾当。此类君王一手大兴八股,禁锢民智;一手炮制文字狱,摧残人心。长此以往,百姓们被他们折腾得没有了精气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不仁,这些君王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杨素听到师父的话,轻声道:“学生明白了。” 范郦怒意稍减,沉声道:“为师一生不喜说教别人。你既加冠,自然会有自己的决断。小雪娘亲已不在,见你迟迟不开口,为师前几日还想去你家与你娘亲商量你俩的婚事。为师虽然性子古板,却不迂腐,今日你既然开口,为师便允了这门亲事。你要等金榜题名再娶小雪,为师也应了,只不过,为师要你在乡试之前去外面走一遭。” “学生谨遵师命。”杨素恭敬行礼道。 范郦睁开眼,盯着杨素问道:“你准备游学何处?” 杨素想了想,正色道:“大江之滨,天理圣心;大山之地,浩然正气。学生想去看看。” 范郦笑了笑,指了指自己,问杨素道:“那你觉得,为师一身所学,是二圣的儒学,还是那江左山右c经后世帝王豢养过的儒学?” “学生不敢评判师父。”杨素低下头,恭敬道。 “你我师徒,不必拘泥。”范郦道。 “师父的思想与二圣相同,主张民重君轻,自然是没有被后世君王阉割过的正统儒学。师父门下,大师兄得师父兵法真传,二师兄喜纵横之术。至于学生,师父自从蒙时将学生领入山门,栽培学生便不拘泥于一家之学。”杨素顿了顿,接着道:“师父以道家养学生心性,却借法家教学生治仁。师父不喜阴阳,喜用纵横辅兵,更让学生驳习百家,却只是要学生寻利而去弊不过学生自幼得师父言传身教,如今想来,师父虽然融会百家于一身,可骨子里又似乎只是一名想要为生民立命的纯粹书生” “哈哈哈哈”听到杨素的话,范郦豪迈大笑,说不出的写意风流。此时的他就像一位苍苍玉匠,十六年悉心雕琢,一朝琢去坚厚石衣,终于看到石中的绝世之璧。 范郦拍了拍杨素肩膀,师徒二人席地而坐,范郦神情严肃,声音低沉落寞:“先骊诸子,百家争鸣。一位位先贤以毕生心血,创造了一个辉煌的大争之世。后来,大骊以法家立国,挥师百万,横扫六合。 大骊始皇帝‘焚书坑儒’究竟是对是错,为师根本就不配去评判。因为仅凭他‘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九字,便奠定了我泱泱华夏千秋大一统之基业。千古一帝,仅此一人! 后来,大骊因苛政失鼎,前楚得了天下,历经三世,大楚到了那昭襄帝手中。 昭襄帝感祖上之辱c忧边关之祸,国仇家恨背负于一身,五世之仇,以金戈铁马报之。 为师并不反对楚昭襄帝的复仇之举,一个破坏力如此巨大的古老游牧民族,他的强盛,是一场悬在楚人头上的灭顶之灾。昭襄帝雄才大略,其绝世武功,百代犹香!” 范郦顿了一下,接着道:“天有昼夜,万物阴阳。但凡人,也有其两面。楚昭襄帝武功彪炳千秋,可其文治,为师却难以苟同。” “可是因为抑黜百家?”杨素疑惑道。 范郦点头:“如果说骊帝当年焚书坑儒的诱因是当时‘述士’反对推行郡县制c妄议国策,那他昭襄帝罢黜百家的根本目的,只是为了神化君权c做那一言九鼎的真正独裁者。为师承认他的举措与骊皇‘焚书坑儒’一样,某种意义上也为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帝国建立了思想基础,可强化甚至神化君权的同时,为何非要篡改先贤的经典c并借此来阉割百姓的思想? 为师不管他大骊二世还是大楚千秋,为师只管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过得怎样。因为一个国家再强盛,哪怕强盛到无可匹敌,却只是国富民弱,那么这种强盛就只是那些世家大阀的强盛,无关百姓。 如果真要说这种强盛与百姓有关,那便是这些窃国者想把百姓当羊来养c当蚕去喂。给点草料,给点桑吃,换来的却是一年年的抽丝剥茧甚至是炸蛹吃肉。如此还不够,他们还想让百姓心甘情愿c想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所以他们费尽心机禁锢民智。因为对统治者而言,百姓如果有了思想,无异于洪水猛兽。 想要他们做羊,而且是心甘情愿做羊,便要灭其口声。可言为心声,要灭其口声,自然要斩草除根,先灭其心声。为师推断,这种独尊儒术的思想,自楚昭襄帝便开始具体实施,渐随我朝八股取士的完善而完善。 上位者为了稳固统治,如同一个拿着糖果引诱蒙童的成年人,面容和蔼且无害。他们以高官厚禄为诱,渐渐将如稚童般无邪的百姓们引入了他们用四书五经为砖c层层堆砌的无形大狱中。如此还不够,他们要的是百姓心甘情愿走进来,所以诸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c‘书中自有千钟粟’c‘君子远庖厨’c‘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流原意被曲解c或者本意就是如此的话,也渐渐妇孺皆知,成为无形的精神枷锁。此类行径,如慢性毒药,千百年来根植于心,荼毒我族心性。论用心之险,比文字狱更甚百倍。” 范郦苍凉道:“自从有了科举,能上两榜,便如同那鲤鱼跃过了龙门。可为师看来,即使跃过了那道龙门,也没有遇云化龙啊这些蒙昧学子,不过是由一条条江湖野鲤,变成了一尾尾在太液池中争食帝王饵料的锦鲤罢了,可悲。” 杨素长这么大从来没听恩师在学问之外说过这么多“刻薄”的话,且句句如刀似剑c锋芒毕露。此刻他的师父虽然语气平静,可杨素却在那双也曾意气风发过的眸子里看到了彻骨的悲凉。 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渐渐变成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那个年轻时曾笑言“笔走三江五岳,诗成备米生炊”的师父,真的老了。 “为师老了。”范郦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可当他望向杨素时,那双落寞的眼睛又重新变得神采奕奕:“可为师还有你。” 范郦目光如炬:“你大师兄志在疆场,要他抡起铁锤拆房子,他当仁不让,可要他拿着浆糊针线裱糊缝补,他没那个志向,也没那个志趣。” “可师父为何知道学生可以?”杨素低下头道。 范郦指了指自己,郑重道:“因为你是我范郦的传人。” 是传人,而不是弟子。 杨素自幼通读经史,自然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他低下头,轻声道:“学生只是一介布衣。” “为师知道。”范郦踱步到窗边,望向窗外,意味深长道:“周鹜,本清阳公主家奴;刘小满,早年家贫,曾砍柴为生;李轩辕,他同你一样,也是一名布衣。” 杨素不再说话。 他并非妄自菲薄之人,可同样,要让自己与师父说出的那几个名字相比,此时他还没有那个底气。 看到杨素神情,范郦哈哈大笑。他拍了拍爱徒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杨素,做什么不重要,无愧就好。” 杨素重重点头。 范郦起身,对杨素道:“你等一下,为师去拿样东西。”说完他就走出了粥室。不久后,范郦回返,手里端着一个盒子,盒子上还放着一个三尺多长的青布包裹。 范郦走到杨素面前,笑道:“打开看看。” 杨素小心揭开蒙布,一把古朴长剑历尽尘世喜悲忧乐,终于再见天日。 “这把剑名为‘宁鸣’,可知来历?”范郦从杨素手里拿过长剑,拔剑出鞘。伴着一声清鸣,一抹寒光如清水流于石上,映室生辉。 杨素心底一震。 剑在师父手里,又名“宁鸣”,毫无疑问,这把剑与恩师的九世祖范履霜有关! 范郦轻抚剑身,无喜无悲,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九世祖那时,读书人还在佩剑。在他之前,文人尚武,书生意气。那时的读书人,有人卧冰饮雪,义不屈节;有人投笔从戎,万里封侯;有人诗剑风流,权阉脱靴;有人铮铮铁骨,丹心汗青 二圣之时,读书人重百姓而轻君王;九世祖那时,读书人重百姓亦重君王。不知从何时起,读书人折了自己的脊梁,他们眼里再无苍生黎庶,而是满目的荣华富贵c蝇营狗苟。于是,文章成了歌功颂德的喉舌c成了文人相轻的白眼c成了文人相杀的刀剑。” 范郦望着手中剑,叹了口气,接着道:“九世祖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把剑正是他一生的写照。杨素,为师再问你,剑名‘宁鸣’,你可敢接剑?” 杨素跪在地上,双手托于顶,目光坚定。 范郦豪迈大笑,快慰平生:“先考有诗曰,‘一生所求两三事,百姓生来百姓安。若有余钱换闲酒,不做神仙做酒仙。’哈哈哈杨素,为师生性不如你师祖豪迈,一生极少饮酒。院中埋有你师祖依古法酿的骊酒,今日你我师徒二人,叫上你大师兄,一醉方休?” “学生从命。”杨素恭敬道。 “嗯,你的性格,与为师像极,却又不像。”范郦道:“既决定出我凤鸣,自当胸怀天下。杨素,为师问你,若有权臣倾于朝,有污吏从于野,如何自处?” “学生坚守本心,不生枝节。小善虽小,于民不小。” “为何隐忍?” “但求一日,荡涤寰宇,以正清流。” 范郦又问:“若你权倾朝野,与人异见,如何自处?” “君子之争,从善如流;小人之争,斩草除根!” “为何?” “君子之争,不伤国本;小人得道,祸国殃民。” “若君王所行非正,如何自处?” “若遇无道昏君,自当退而求自保;若遇通达之君,以死谏之!” “为何区别事之?” “死既死,死得其所!” 范郦点头道:“如此,为师再无顾虑。” 杨素跪下,对范郦行大礼道:“学生杨素,谢恩师授业之恩!” 范郦双手将杨素扶起,大笑道:“杨素,去吧!到了外面,你才会明白什么是大漠孤烟c天高云阔!” “当然,你也会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人命如草。”范郦在心底喟叹道。 然后,范郦拍了拍杨素肩膀,谆谆道:“杨素,你选择的这条路上,会有欺骗,会有利用,当然,也会有背叛。但无论如何,都请你不要对这个世道绝望。因为人心险恶,但人性本善。” “学生谨遵教诲。”范郦恭敬道。 当晚,范郦大醉。说是大醉,其实也只喝了四杯酒。 天下。苍生。杨素。小雪。 四杯酒下肚,范郦癫狂醉倒,再无牵挂。 —————————— 寒冬过去,小河涨水,转眼又是一春。 自去年杨素提过亲后,小雪就再没有给杨素送过早饭。知道他今天要下山远行,小雪突然提着食盒来到了湖心亭。只是原本活泼可人的她没了以往的俏皮,显得与杨素生疏了许多。 可杨素却在小雪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不舍与依恋。 见小雪不说话,杨素想出言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沉默不语。慢慢吃完师妹亲手煮的米线,杨素想像以往那样牵起小雪的手,可原本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被小雪触电似的躲开。 小雪神色犹豫,最终还是红着脸把手递了过去。 杨素牵着满脸烟霞的小雪一同回到茅屋,去拜别娘亲。 杨母看到二人,欲言又止。作为女人,她当然明白小雪的心思。小雪只要与心爱的人一起,这就够了,至于是一起粗茶淡饭还是一起锦衣玉食,都还是要在一起啊。 杨母担心外面世道险恶,却明白自己的儿子志在四方,只能欲言又止。而小雪,十几年的形影不离,杨素早已成了她的喜怒哀乐,如今骤然分离,她既不安,又无助。她懂杨素的志在四方,所以她也只能欲言又止。 而此时的杨素,只有壮志于胸,有豪情冲天。他行大礼跪别娘亲后,从娘亲手里接过娘亲亲手为他编的竹笈,带着谆嘱与不舍,坚定迈出了家门。 多年后,杨素的大师兄——卫国公太傅太子太傅右都督领兵部尚书长秦,曾在醉后问杨素,当年出凤鸣,后不后悔。杨素答无悔。 但有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雁门关 拜别母亲后,杨素只身来到凤鸣书院,向恩师辞行。 范郦依旧在粥室里晨读。杨素路过前院时,素来不温不火的大师兄这次也放下手里扫帚跟了过来,为他践行。而二师兄曾仪依旧不见踪影,想来又是嫌山中无趣,在府城与那些纨绔们一起穿街过市c乐不思蜀。当然,无论曾仪怎么招摇寻乐,都不敢透露自己是范郦的弟子以及凤鸣山的位置,这点毋容置疑。 曾家是凌安府望族,当年曾仪之父弥留之际将六岁的曾仪托付给范郦,范郦念及多年情谊,不忍拒绝。曾仪幼时乖巧好学,范郦见他心思缜密且对纵横一术极为上心,便倾心相授。再后来,杨素被范郦收为关门弟子,问题也就随之来了。 范郦发现曾仪心胸狭隘且妒心极重。 杨素聪颖好学,范郦每每赞许,一旁的曾仪都会闷闷不乐许久。对此,范郦权当孩童的攀比心性,也没怎么在意。 范郦早年遇一女子,后劳燕分飞,便多年未曾婚娶。在范郦快到不惑之年时,他又遇到了小雪的娘亲,二人喜结连理,恩爱非常。 奈何情深缘浅。小雪娘亲在生小雪时难产,一向温婉无争的她不顾范郦反对,执意要保孩子,最终生下小雪难产去了。 随着小雪渐渐长大,曾仪的问题也越发突兀。不知为何,小雪天生就与杨素亲近,反而跟比杨素大两岁的二师兄有些生疏。而杨素感念师父师娘之恩,自然对这个小师妹极尽疼爱。年幼的曾仪见小师妹与杨素成天形影不离,越发心生妒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妒意渐渐变成了对师妹的一种畸恋。也正因为如此,曾仪才会如此厌恶杨素。 如此,杨素下山远行,身为二师兄的曾仪不来送行,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范郦见杨素来了,放下手中自制湖颖,笑问他道:“有何打算?” 杨素恭敬道:“距乡试尚有年余,学生本想沿大河之滨去齐鲁游学,恩师既然要学生去塞外,学生自当遵命。” 范郦问杨素道:“可知为师为何要你去边关塞外?” “去看大漠孤烟c山河壮阔?”杨素问道。 “非也。”范郦摇头:“齐鲁之地,盛世繁华;边关月小,民生多艰。”· “学生懂了。”杨素躬身道。 范郦点头,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道:“打开看看。” 杨素疑惑,将包裹打开,见里面有一包碎银,银子下面,还压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 “这” 杨素想要推辞,范郦却笑道:“拿着吧。距来年秋闱还早着呢,这趟又是出远门,怎么,就凭你偷摸跑到外面教私塾攒的那几两银子,还想一路化缘过去不成?” 杨素无言以对。 范郦接着道:“至于这玉牌,能否猜出它的来历?” 杨素将玉牌拿起,见背面有腾龙五爪,与御用金牌一般无二,正面却古朴无华,仅刻有“凤鸣”二字,心底一惊。 传言圣宗皇帝当年平定西北叛乱,春风得意,不惧路远御驾亲临凤鸣山求见范郦之父范诩。大雨滂沱,山门紧闭,三日而不得入。 其手下大将怒曰:“区区凤鸣,平了便是!” 圣宗皇帝苦笑道:“朕今日平了凤鸣书院,明日那些奴颜婢膝的文人就会变成一条条疯狗,将朕给撕了。朕虽贵为天子,却不敢以一人之力当天下士子之怒啊。”说完无奈离去,回到京城后便命人以御用金牌为样式,用白玉刻了块一模一样的玉牌,只不过正面仅有“凤鸣”二字,并派人悄悄送了过来。 范诩这次收下了,还回了封信。圣宗大喜,以为自己千金买骨的勾当终于有了回应,谁知拆开信后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谢了。令堂堂九五之尊哭笑不得。 毫无疑问,此刻杨素拿在手里的,正是那块象征着与离阳皇家共掌天下文脉c自己师祖范诩却不屑一顾的玉牌! 范郦对杨素道:“你师祖一生豪放不羁,临老也没改脾性。可他毕竟是化内之人,所以也没做得太绝。毕竟,这玉牌关键时候还是有用的嘛。” 听到师父的话,杨素哭笑不得。不知道成天被人喊着“万岁”却没活到一万岁的圣宗皇帝,得知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仅当得起“有用”二字,究竟会作何感想。 范郦似乎又想起一事,对杨素正色道:“杨素,你娘为你取字‘白望’,虽有深意,却终究不雅。我虽然不是你的父亲,可你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楚人加冠从来都是由长辈世交赠字,我身为你师,又是你的半个父亲,此事自然当仁不让!你既然决意出山,就终有一天会名扬天下,为师当然要为你取一个留芳百世的表字!” 范郦望了一眼杨素,沉声道:“杨素,一字白望,二字太白!” 杨素动容! 范郦望了一眼杨素腰间,叹息道:“终究还是少了什么啊。” 杨素知道师父所指,恭敬道:“学生虽碍于国法不能佩剑,可师父却传给了学生浩然正气。这把剑,谁也摘不掉。” “好!好!好!”范郦连说了三个“好”字,大笑道:“人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却不知我辈读书人,浩然正气可倾三江齐五岳c扶摇上太虚!” 杨素再次行大礼参拜。 范郦将杨素扶起,郑重道:“去吧,山高路远,一切都靠你自己了。” 杨素又朝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大师兄长秦行了一礼。长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杨素背起行囊转身,想回头再看一眼恩师c看一眼那个躲在门外始终不敢露面的小师妹,终于还是忍住。他望着青石两旁渐渐凋落的梨花,朝身后大声喊道:“去时堂燕衔新泥,归来杏榜照瀛梨。师妹,明年杏花开满后山,你且欢喜,因为后年杏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说完杨素再不回头,迈着坚毅的步子下了山。 望着渐行渐远的杨素,范郦叹了口气,轻声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应声从墙后走出一道身影,正是躲在暗处早已泪流满面的小雪。见到自己父亲,小雪再也忍不住,扑进范郦怀中大哭起来。 范郦搂着小雪肩膀,伤感道:“当阳三伏暑,山中苗人蛊。二者俱加身,不如相思苦。闺女,你长大了。” 小雪将范郦抱得更紧,泪水沾湿了父亲的前襟。 范郦轻抚着小雪的秀发,打趣道:“怎么,怕你小师兄出去后,遇到了富家俏千金,就不要你这个山野小丫头了?” 小雪听到父亲的打趣后含羞嗔道:“爹” 范郦哈哈大笑。 经父亲一逗,小雪心情好了不少。她擦干眼泪,将范郦扶到凳子上按下去坐好,问道:“爹,年前好像听你说过,在娘亲之前你还遇到过一位女子,是不是?不许耍赖!” 范郦哭笑不得。这件事他从未提起过,只是年前与杨素对话时被小雪听了去,今天又被问起。范郦原本不想说,可为了逗女儿开心,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那一年,为父也如今日的杨素一般,加冠之后,负笈远游。”范郦望向东北,目光穿越了十万大山。 “我化名范梨出凤鸣山,一路顺江而下,轻舟江南。那时山花正好,秦水微凉,一群江南士子在大陵城外流觞于水,学那江左南奉,饮酒清谈。 我本就不喜玄学,那时又年轻气盛,听他们故弄玄虚且句句不离‘名教’二字,忍不住站了出来,一番刻薄言语令四座失声。” 范郦忆起往事,有些意兴阑珊:“秦水之上漂一画舫,一女子早春出游,在船上听到我的话,竟停舟上岸,以茶代酒敬了我一杯,惹得那些士子越发对我神色不善。后来我才知道,那画里走出来的女子原来是大陵城沈家之女,无数江南俊彦对其求之不得c寤寐思服。” “后来呢?”小雪听得入迷,不禁问道。 “我并不知晓那女子家世,只道是萍水相逢,惊艳之后再无他念。可缘分二字着实难解啊。 那女子的祖父沈贯乃是江南大儒,曾任南监祭酒,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我对沈老仰慕已久,于是登门求教。 此时范梨之名在江南已经声名鹊起,我执后生之礼与沈老谈经论道,一时结为忘年之交。” “或许是宿命吧”范郦叹息道:“我应沈老邀约多次出入沈府,终于还是遇见了她。只是,她似乎有心事,一直郁郁寡欢。 我与她渐渐相熟,又渐渐倾心。那时才知道,原来离阳皇室素来重视沈家在江南士林的地位与清誉,太宗c圣宗时都有沈家女子被纳入后宫。所以不出意外,新帝登基也会迎娶一名沈家女子。而她生了一副沉鱼落雁的容貌,沈家人包括他的爹娘早已将她视为家族大兴之筹码,又以为我只是一名穷酸书生,自然百般阻拦。 她她虽然性情温婉无争,却甘愿为了我与家族两断,只愿与我老死山林,再不入世。” 范郦叹了一口气道:“那时我心高气盛,只求出将入相c辅国安民。她要与我遁世埋名,我犹豫不决她知我心意,不愿我左右为难,最终离开了我,听从父命远嫁京城。” “那她现在在哪?”小雪开始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沈家女子。 范郦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秦水一别,人如萍水。当年我不愿籍籍,如今却隐于山林;当年的她淡而忘俗,却最终驷马高车翠绕珠围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 大燕城(燕国的燕,第一声),天下首善之地。其中一处楼台星罗c雕栏玉砌。 魏诗曾云“燕山雪花大如席”,可见燕地气候之恶劣。此时天气尚寒,可由于地上铺着地龙,反而温暖如春。 一位美妇穿着一身蓝底花缎襖裙,赤脚踩在地上,缥缈似广寒宫人。 那里风景独好,她站在那里,却令人再也看不到别的风景。 美妇头不戴冠c不施粉黛,因为保养极好的缘故,看着约摸三十岁模样,绝美倾城。此时她黛眉微蹙,似乎藏有心事。 “母后,您又在发呆了”只见循声走来一位年轻女子,狐衣短裘,腰间佩剑,样貌与那妇人像极。 年轻女子与美妇长得几乎一样,虽然少了那份雍容与华贵,眉目间却多横了一道英气,别有一番韵味。 妇人转身,见女儿头戴貂帽满身风寒,又不着宫衣,知道她又是刚从宫外回来,不禁训斥她道:“晋阳,身为你父皇长女c我离阳王朝的嫡公主,整日不习女红,就知道舞刀弄剑,成何体统?” “母后”见美妇生气,女子拽着她的衣袖撒起娇来。 “呦,想不到才被韩大先生评曰‘燕赵之气,犹盛男子’的晋阳,原来还会撒娇啊。”转角处走来一位男子,此人仪表瑰杰,隆准日角。这人头戴无耳加绒帽,身穿紫色团龙常服,顾盼闲雅c举手投足间威严四溢。 “父皇。”晋阳公主见到来人,唤了一声,又接着对美妇撒娇道:“母后,父皇已经答应我了,如今江南风景正好,让我出宫走走,您不许阻拦!” “胡闹!”美妇竟是母仪天下的当朝皇后。她柳眉挑起,瞪了女儿一眼,对龙袍男子道:“一个姑娘家,还是一国公主,整日像个男子一样上蹿下跳,成何体统!你看看晋阳宫里的那些侍女,除了秀秀之外,个个虎背熊腰,还都披甲佩剑!怎么,晋阳以后还想上阵杀敌不成?!” 晋阳公主听到母后的话冷哼一声,刚要反驳,却见她父皇朝自己使了个眼色。接着乾宁帝清清嗓子,对美妇笑道:“皇后这话有失偏颇了,咱们晋阳既然生在帝王家,那自然要有帝王家的底蕴,怎能与那些寻常女子相提并论?也就是皇后你看不惯,这大燕城上上下下,提起咱们晋阳,谁不是交口称赞?就连举朝公认治学最严苛的韩大先生,也不是感慨晋阳‘犹胜男子’,在众皇子公主中最是像朕?” “呵。”听到乾宁帝的话,皇后气急反笑:“晋阳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难道不是你这个父皇惯出来的?两年前,武陵侯携子进京提亲,晋阳死活不肯,你便不允。不允让人家走了便是,那孩子前脚刚出京,随后就被一群蒙面女子打断了腿。堂堂小侯爷,还是入京向公主提亲,结果亲没求成,却断条腿回了武陵,这事不小吧?” “嗯。”乾宁帝点头:“朕当时就派禁军统领协同刑部彻查此案了啊可那帮女匪徒行事太过缜密,朕的人查着查着,线索就断了朕当时还发了好大火来着,那刑部左侍郎,就被朕撵回老家了!” “哼,是回老家了,可还没在老家赋闲半年,摇身一变就成了南直隶的承宣布政使。怎么,那左侍郎反倒是因祸得福了?”皇后接着冷笑道:“那薛国公二公子被人打晕,塞进装满水蛇的竹筐呢?线索也断了是不是?” “嗯。”乾宁帝又郑重点头道:“刑部尚书办案不利,朕已经责骂过他了。那宋老头都一把年纪了,朕便没怎么苛责他,也就罚了半年俸,以儆效尤。” “哼。”皇后一甩袖子,不再理会乾宁帝,缓步走到晋阳公主面前,面无表情道:“别以为有你父皇给你撑腰,就敢成天胡作非为!从今日起,你给本宫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哪都不许去,每日到这里给本宫请安!” “不去就不去!”那晋阳公主也是倔强,一跺脚,转身就走。 见女儿生气离开,皇后叹了口气,对乾宁帝道:“你看看晋阳都被你惯成什么样子了。诸位王公又不傻,那几件事一出,如今谁还敢进京提亲?再这么下去,晋阳都成咱们离阳的笑柄了” 自从进入长宁宫一直言笑晏晏的乾宁帝听到皇后的话,第一次严肃起来。他望着皇后,郑重道:“那几个孩子朕都见过,都是些绣花枕头,如何配得上我家晋阳?晋阳不喜,何必强求?” “可她毕竟大了。别说皇家,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哪还有这么大不出阁的?” “那你还不许晋阳出去走走?”乾宁帝笑道:“大燕城就这么大,那些公侯将相的小衙内们个个娇生惯养,咱家晋阳又不似寻常女子,如何瞧得上他们?” “这些臣妾也懂,可外面世道太乱,晋阳又是女儿家” “哈哈哈”听到皇后的话,乾宁帝大笑:“你怕晋阳吃亏?哈哈哈哈朕也怕,不过朕是怕遇到咱们家晋阳的人吃亏!” “还笑!”皇后气极:“都是你这个当爹的宠的!” 乾宁帝收敛笑意,握住皇后冰凉的手,然后捂在怀里,对她正色道:“娘子,晋阳想出去走走,就让她去吧。她从小性子就倔,又嫌她的那些兄弟全无男子气概,整日里除了最小的阿斗,谁都懒得搭理。你这么憋着她,早晚憋出事来。你若担心她的安全,朕暗中多派些人手跟着便是。” “陛下就是太宠她了。”皇后叹了一口气道。 “哈哈,朕育有四子一女,只有她最像朕。”乾宁帝大笑道:“朕只恨她是女儿身,不然朕的天下,都是她的!” —————————— 大燕城西平门,两名白衣“男子”正牵着马准备出城。二人皆是寻常男子装束,只是他们的眉眼,似乎太俊俏了些,令不少出入城池的小娘子忍不住偷偷打量,又红着脸偷偷思量。 二人拿出通关路证顺利出大燕城后,其中一位对另一人道:“公公子,咱们不是要去江南吗,为什么不走阳午门,而是从西平门出城?” 那“男子”冷笑一声,不屑道:“江南有什么可看的?一群莺莺燕燕顾影自怜,一群文弱书生无病呻吟,不看也罢!”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白衣侍从疑惑道。 那俊俏“男子”纵身跃上马背,仿佛一只逃出了牢笼的莺雀。她吟鞭西北,对着天地豪迈大喊道:“雁—门—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翠花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凤鸣山其实并不高,可因为有凤鸣书院,有范家,所以也就成了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只不过由于范家的避世,整个离阳王朝除了那几个身居高位的真正棋手之外,更多人听到的,只是一个个不见正史却代代相传的传说罢了。 范郦年轻时的那次入世,也只是化名范梨,所以先帝圣宗后来得悉真相,也是暗自后悔。只不过那时的范郦早已见惯了庙堂上的蝇营狗苟,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隐了。 凤鸣山山路蜿蜒,从山脚走到山顶,约摸有四里多路。杨素沿着青石台阶一路下来,当他走到山脚碑林处时,那原本因为离别而淡去的豪情壮志,又沸腾于胸。 碑林旁有一块大青石,此时,一个尖嘴猴腮桃花眼的瘦弱家伙正蹲在那块青石上,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销魂地掏着鼻屎。 那家伙似乎在等人,看见杨素之后,他就开始就不停朝杨素挤眉弄眼搔首弄姿。 可杨素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似的,理都不理。 见杨素走到碑林旁边就开始杵在那里发呆,那人禁不住出言讥讽道:“哎哎哎,我说杨树,这成片的石头牌牌,究竟有啥好看的?每次走到这都跟丢了魂似的!此时好山好水良辰美景,你竟然连如此风流倜傥的我都视而不见?你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你错过了欣赏世间最美的风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崔华崔小公子!” 杨素瞥了那人一眼,转身又朝山下走去。 “呵,好大的架子。读书人就是跟咱们出苦力的不一样啊,你瞧这转身,了却红尘啊;你瞧这腿脚,步步生莲啊;你再瞧瞧这书箱,包罗万象啊;你再瞧瞧这浑身上下答扮,嗯玉树临风风流涕淌啊”话唠男跟在杨素屁股后面絮絮叨叨,见杨素一直不理自己,一溜烟绕到他前面,白眼道:“杨树,我这一大早嘟囔半天了,赏个温暖人心的微笑好不好?” 杨素终于停下脚步,对那人笑道:“良辰美景,风流倜傥的你怎么不去打铁?” 话唠男白眼道:“我再说一遍,我那不叫打铁,叫铸剑!取日月之精,铸入世之剑!还读书人呢,切!” “好的翠花。”杨素笑道。说完继续朝山下走。 “杨树,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叫崔华,淬尘世之糟粕,凝日月之精华!崔华!不是翠花!” “知道了翠花。”杨素点了点头,绕过那人,又朝山下走。 “你!” 因谐音“翠花”被杨素喊了十几年,却每次都要正儿八经解释一遍的话唠男崔华气急败坏道:“杨树,你是不是每回都要这么聊天?你成心的吧!你正儿八经跟我聊一次能死啊?” 杨素不理会。 “你再给个表情好不好?”翠花满脸“无助”。 杨素不理会。 “你行!”翠花气急,怒声道:“我爹知道你今天要走,特地要我在这里等你,让你去我家坐坐。” 杨素点头,对翠花道:“我正要去拜别崔伯。” 翠花满意点了点头,老气横秋道:“嗯,这才对嘛!不枉我爹和我这些年这么疼你。” 杨素不理会。 翠花无聊,自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杨素装束,拍拍他背着的竹藤书箱,奚落道:“我说,你们这些书呆子是不是生下来就要比别人麻烦?成年就成年是的,还得加冠;加冠就加冠了,还得游学;游学就游学呗,还得负笈;负笈就负笈呗,还得出趟远门你们是不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你们是经天纬地博古通今浩然正气可毁天灭地吞吐日月的读书人,啊?” 杨素不理会。 翠花似乎早已习惯杨素半死不活的模样,自顾自吹着口哨,百无聊赖。 杨素突然转过脸,正色道:“有件事问你。” “你说你说。”听到杨素发问,翠花跟过年似的,满脸期待与惊喜。 杨素笑道:“你们打铁的这么多,叫大壮二牛三狗四驴的,为什么你爹非得给你起个女人名字,叫翠花?” 翠花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杨素接着道:“还有,‘月’是谁?为什么你每说几句话都要带上‘日月’二字?” 翠花嘴一歪肩膀一斜,目瞪口呆。 —————————— 翠花家住在凤鸣山山脚下c离碑林不远的凤溪边。他的父亲单名一个“铁”字,人如其名,以打铁为生。 在杨素的记忆里,似乎想起崔伯,脑中都是叮叮锵锵的打铁声。 崔伯年龄比范郦稍大,身体瘦削,肤色暗黑,如同一棵上了年纪的盘根老槐。 杨素有时也会想,崔伯会不会也与师父范郦一样,是一位隐世的高人。可每每看到那道单薄且佝偻的身影c那笑起来露出的两排黄槽牙,杨素都会自嘲笑笑,暗道自己想多了。 凤溪边伫着三间竹屋,翠花走到屋前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来了。”看到翠花身后的杨素,正在擦拭一把青色长剑的崔铁放下手中剑,招呼道。 杨素对崔伯执弟子之礼,这是范郦要求的。也因为范郦对崔伯都如此尊敬,杨素才会觉得他是一位隐世高人。 崔伯把手中剑朝墙角随手一丢,胡乱抹一把汗,招呼杨素坐下。 杨素下意识望了一眼那把剑,只见那柄剑剑身呈深青色,上有天然花纹;可当杨素视线稍斜一点之后,又似乎看到剑身微微泛紫,顿时惊奇不已。 翠花曾经对杨素吹嘘道,他爹铸剑,动手前先思量十年。在开始铸剑的那一刻,其实心中剑已成。可他爹每次都会压住心性,硬是把剑一点一点给铸废,以此砥砺心性。 对此,杨素连嘲讽都懒得给。 可今日看到这把剑,杨素一阵恍惚。若真如翠花所言,这把剑铸成后,又该是何种气象? 崔铁见杨素对着那把剑发呆,呵呵笑道:“杨素,听说你要去塞外?” 杨素点头道:“恩师有命,学生不敢不从,况且,学生也想去看看塞外风光,与天南有何不同。” 崔铁摇了摇头,对杨素道:“塞外不比天南,外面兵荒马乱,你一个没出过远门的读书人,就这么孤身前去?” 杨素觉得今日的崔伯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了,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出来。 杨素愣了愣,可还是点了点头。 崔铁摇头笑道:“你啊你,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去年去王城买铁,听那天南城里的说书人说,如今天狼国出了个左屠耆王,时常引兵南下,将我离阳边军打得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上蹿下跳,离阳朝廷现在是谈之色变啊。杨素,如今边境战火不断,你还要去?” 杨素坚定道:“师父从小就没要求我做过什么,这次师父既然开口,自然有他的道理。边境战乱c百姓流离不假,可我既答应了恩师,就没有惜命不前的道理。亚圣曾言‘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辈书生既然口口声声家国天下,若只许百姓横死,自己却惜福惜命,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杨素顿了顿,接着道:“恩师曾言大魏多诗c前赵善词,魏诗赵词里满眼的苍生黎庶民生多艰,可奸臣祸国之时,又有几人为民请命?神州陆沉之际,又有几人与国共存?恩师还言‘宁做一小事,胜作诗万卷’。杨素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今日始。” 翠花站在一旁,努努嘴,对杨素的话嗤之以鼻。崔铁却叹了口气,缓缓道:“你与你师父年轻时一样酸,也一样可爱。怪不得他对你如此紧张。你师父年前就来找过我,想要我随你出去走一趟。” 杨素一怔。 崔铁接着道:“我老了,只想留在蒙县。再者,你师父在蒙县,崔家的后人,就应该在蒙县。”说完,崔铁走进屋内,拿出一面青铜鬼脸丢给了翠花。 翠花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不知道自己老爹给这么个东西是要做什么。 可杨素早已从崔伯的话中听出蛛丝马迹,现在又看到这张面具,他早已震惊得无以复加! 范郦九世祖范履霜曾化名范熙文入世,其经略西北时,帐下有一大将崔英,那崔英因为面白英俊不能威慑敌军,所以每逢大战,崔英皆是披头散发c戴着一张青铜鬼脸,纵横疆场。敌寇畏如天神,不敢正撄其锋! 范家,崔家。 如此,崔铁的身份终于水落石出。 崔铁看了一眼表面不动声色c其实内心早已翻江倒海的杨素,郑重对翠花道:“崔华,爹老了,也懒得出去沾染那些糟心事,所以你代为父与杨素走一趟吧。杨素的安危,为父也一并托付给你了,他若是伤了一根汗毛,你也不用回来了。” 翠花正拨弄着手里的铜鬼脸,听到崔铁的话,吓得手里东西差点掉到地上。他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然后跑到崔铁身边拉着他的胳膊干笑道:“这个爹,您也知道最近我一直都在铸剑,您打小就教导我做人贵在持之以恒,我手里这把剑怎么也得再过个十七八年才能铸好那个我也想和杨树一起出去游游山玩玩水,可我实在没空啊也怕杨树等急了” 听到翠花这番一本正经的瞎话,崔铁顿感老怀宽慰。当然,他感动之余手也没闲着,随手从剑架上抓起一把巨剑就朝翠花掷了过去。 翠花见状赶紧朝一边闪去,险险躲过那柄粗壮剑身,却吓出一身冷汗。他见那把剑已经深深插进地里,没了剑柄,这才壮了壮胆,对崔铁嚷嚷道:“爹,我我又没习过武,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杨树这个书呆子?您您您也说了如今边境兵荒马乱,我和他一起出去,不是娘入虎口我呸!不是羊入虎口吗?” 崔铁摇头笑道:“这么说,你不愿意?” “不愿意!爹,不是孩儿成心拂逆您老人家的意愿您要打要骂都成,可您要孩儿去送死” 崔铁又从剑架上抽过一把剑身宛如春水的细剑,一边以手轻轻拂拭,一边冷笑道:“崔华,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随杨素出去走一趟?” “愿意!”翠花望着崔伯手里的剑,惊恐道。 “嗯,男儿志在四方,既然你执意出去,为父就是再不舍,也不能阻拦。”崔铁还剑归鞘,点头道。 “崔伯”见这爷俩“父慈子孝”的模样,杨素哭笑不得。他望见一旁的翠花仿佛霜打的茄子似的,想为他说几句话。 “杨素,你别说话。”崔铁摆了摆手,又转过脸问翠花道:“崔华,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翠花知道自己老爹心意已决,结局不可能再改变,于是眼珠子一转,对崔铁干笑道:“爹,您能不能把里屋剑匣里的那把‘青鱼’给我?” 崔铁一愣,接着笑道:“等你从外面活着回来,不止‘青鱼’,爹连‘杀鲸’c‘白鹭’c‘红凫’也一并给你。” “爹说话可得算数!”翠花从地上蹦起来,惊喜道。 崔铁点了点头。 “哇哈哈哈”翠花一蹿三尺,夜枭般怪笑道:“男儿一诺轻生死,血溅五步又何妨?提着杀鲸我劈柴火,二尺红凫我送小娘!小妖精们,小娘子们,你们涂好胭脂了吗,你们脱好衣裳了吗风流不减绝世无敌的小爷我,崔华崔大官人,来了!哎呦” 崔铁终于听不下去,一脚将翠花踹翻在地。 那一瞬间,似乎整个凤鸣山都安静下来。 翠花从地上爬起,迅捷如猿。他拍拍地上泥土,离崔铁远远的,生怕老爹一言不合又踹自己。 崔铁盯着翠花,神情严肃道:“崔华,出了蒙县,一切以杨素为主。如敢悖逆,有如此剑!”说完,他从剑架上拿起一把寸宽长剑,眼神一冷,那把剑弯出一个悲壮的弧度,在崔铁的手里断成了两截! 翠花见自己爹又把断剑朝自己这边扔,急忙朝身后挪腾。可他见那两截断剑只是随手丢到刚才自己站的地方,并没什么力道,这才壮了壮胆,对崔铁道:“爹,您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别动不动就折剑,这剑花了您那么长时间才铸好,折了多可惜,虽说您手艺确实不咋地,可好歹这剑也能劈个柴吧?就算劈不动柴火,好歹能切个菜馕个瓜吧?就算不能切菜,起码还能卖个废铁吧?就算现在铁不值钱,可您也不至于把它折了吧?你折断它事小,要是不小心划伤您老人家的手,那又得上药包扎,这可都是银子嘞”翠花正自顾自捧着两截断剑嘟囔着,忽然感觉身前有风朝自己袭来。他也顾不得手里断剑,直接就朝一旁滚了过去。 只见翠花懒驴打滚的同时,一把巨剑险险擦割破他的衣服,“铮”地一声,以石为鞘,剑身直直插入磨剑石! 翠花望着那把剑,拍了拍胸口,朝崔铁凄厉喊道:“爹!您又乱扔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猛虎老僧 拜别崔伯后,一身白色襕衫的杨素带着极不情愿的翠花,终于踏上了游学之路。 翠花还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一路上自顾自念叨着,说自己不是亲生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然自己老爹怎会忍心把他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铸剑小哥生生赶出家门,还要自己保护一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书呆子! 杨素懒得理会翠花的絮叨,只是沉默北行。想起师父临行前对自己的谆嘱,杨素会心一笑,心底越发坚定。他忽然想起随母逃难的幼年,路上那些白眼与冷漠;他想起那夜映雪读书的自己,与站在身后看了自己一夜的恩师;他想起师娘难产那夜,弥留之际眼中的不舍与决绝;最后,他又想起那双冰凉的素手,还有那碗冒着热气的鸡汤 春风带寒,一如人情冷暖。杨素看了一眼身边仍在腹诽的翠花,心底无奈且温暖。这个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家伙,嘴巴不是一般的欠啊。也就是身在山中人烟稀少,要不然,这家伙会被别人用刀砍死的吧? 想到还要带着这么个奇葩一路跋山涉水c穿街过市,杨素一阵头大。他又瞥了一眼尤在一旁“顾影自怜”的翠花,不禁自嘲笑了笑。自己不怕山高路远,不怕强盗猛兽,却只顾着担心起翠花,也是没谁了。不过除了这家伙,又有谁能对着一个理都不理自己的人嘟囔一整天且不烦不倦?想到这,杨素又觉得自己的担忧并无多余。 眼前这位,指不定就是天上哪颗最亮的星星谪落凡尘的啊。 “哎哎,杨树,你在那傻乐呵啥呢?有病吧?”翠花嘟囔半天,一转脸看到杨素正在一旁苦笑,不禁来了兴致。 杨素原本不想理会,可想起小时候两人进山遇到那条艾叶花纹大虫,翠花攥着烂木枝一步不退挡在自己身前的情景,心底一暖,对翠花笑道:“翠花,还记得咱们小时候遇到的那条艾叶大虫吗?” 听到杨素的话,翠花把领口朝下一拽,露出了肩膀上的爪痕,白眼道:“他娘的,那回要不是我爹来的及时,咱俩估计都给那畜生吃了,我能不记得吗?” 杨素接着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跑?” “跑?”翠花撇嘴道:“小爷我要是跑了,剩你这个呆子咋办?” “你其实不用管我。” “那不行。”听到杨素的话之后,翠花不乐意了:“我爹虽然是个打铁的,可也没教过我当孬种啊!” 杨素摇了摇头,然后正色道:“翠花,当时那条艾叶花豹子被崔伯一棍就给叉死了,如今想想,你不觉得意外?” 翠花无所谓道:“有啥可意外的?我爹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当年也就是我年纪小沉不出气,要搁现在,我赤手空拳弄死它,你信不信?” 杨素早已习惯了这家伙的没脸没臊,皱眉道:“凤鸣山几十年无风无浪,你不觉得奇怪吗?”杨素仿佛在自言自语:“若你是皇帝,你会容忍凤鸣山这种蔑视皇权的存在?不会表面对凤鸣书院极尽尊崇,背地里使些绝户计,斩草除根?” 翠花走到杨素面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歪着头瞧了半天,嘀咕道:“没发烧啊,怎么净扯些乱七八糟的犊子!” 杨素不理翠花,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断崖下,咱们无意间发现的那几十具白骨?” “那又怎样?”翠花扛着个竹棍,满不在乎道。 “如果我说,你爹是位绝世高手呢?”杨素突然转过脸,望着翠花认真道。 翠花一愣,过了几息后哈哈大笑道:“你说我爹是高手,哈哈,我怎么不知道?” 杨素见跟他说不通,便不再说话,继续前行。 翠花急忙追上,接着嘲笑他道:“杨树,你说我爹是高手,有多高?有没有凤鸣山那么高?” 杨素直接绕过翠花,不再理会。 翠花不再招惹杨素,只是跟在他身后嘀咕道:“你说他是高手,想什么呢!那老头除了会点打铁的功夫,还懂个屁的功夫!他要是会功夫,怎么不教小爷我?我长得这么好看,又天赋秉异,这一眨眼又好看又天赋秉异的我也一把年纪了,还是只会打铁,哦不,是铸剑难道我不是他亲生的?对,我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要不我家门前就是凤溪,为什么小时候他非得每天逼我去山腰挑水?挑水就挑水是了,还得给我规定来回时辰,每趟不按时回来就得挨揍!哎呦我这来去如风的小碎步,就是他老人家活生生给揍出来的啊杨树,你说说摊上这么个爹,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要是能让我选,我情愿你是我爹呸!我情愿没这个爹!” 杨素一脚踩空,差点崴到脚。可他头也不回,权当没听见。 翠花也早已习惯杨素把自己当空气,跟在他的身后老气横秋道:“哎今日一别,归来无期呀啊哦呃呵嘻啦哈嘛嗒呢,英俊潇洒的我只求可爱美丽的小雪能够少些思念,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等着小爷我回来娶她啊!” 走在前面的杨素无奈一笑,对翠花毫无办法。 二人结伴而行,一路上翠花自娱自乐且乐此不疲,一天一夜之后,走了无数山重水复的山路之后,疲惫的二人终于走出凤鸣山,进入凌安府辖界。 天南省位于离阳疆土之边角,境内辖有二十余族。自从太祖皇帝诏封开国大将端木文英为天南郡王后,端木家世袭罔替镇守天南,如今已是第二世。 由于天南多山,所以除了王城府县之外,很多地方都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不少村落如明珠般散落山中,与世隔绝c自得其乐。天南人多皈依三宝,由是佛塔遍地,僧尼比丘往来不绝。 这天,杨素二人行至一处集市,只见人们三两一围,都在议论着什么。翠花支棱着耳朵,左顾右盼,对杨素嬉笑道:“杨树,听见他们说话没?最近这一带来了位青原一脉的得道高僧,自称清了大师传人,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 杨素见翠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打趣道:“法容禅师曾经说过,‘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翠花,你既用心,当与佛有缘。” “我用个屁的心啊。”翠花翻了个白眼。 “你因常用心,所以恰恰无心,这更说明你时常用心。如此,你与佛有大缘。” “我还与你四婶有缘!”见杨素笑容促狭,翠花怒声骂道。 杨素接着道:“西运大师曾道,‘汝心是佛,佛即是心,心佛不异,故云即心是佛’。我四婶有心,所以我四婶也是佛。” 翠花突然嘿嘿道:“杨树,你啥时候又多了个四婶?你四叔我怎么不知道?” 杨素接着笑道:“三祖僧灿曾道,‘眼若不睡,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四叔便是四婶,四婶便是四叔,四叔四婶皆为一法,皆为佛。翠花,你与佛有缘。” 翠花大怒道:“我与你大爷有缘啊!我只道你是个书生,却不知你还是个秃驴!” 杨素叹了口气,轻声道:“秃驴书生,又有何异?大摩祖师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想告诉世人,任是谁只要心存善念,便是佛心。大摩祖师曾面命惠可,‘我法以心传心,不立文字’。这句话其实早已道尽禅宗真谛——不修枝叶,不求因果;存善予人,便得自在。可世人纷扰,为名c为利c为己,将至简大道不断添枝加叶,谓之发扬光大,却早已是修身不修心。 大摩祖师‘不立文字’是想告诉世人,一善存心,便见真如。此善不求因果,自然不沾因果。若种因求果,心中有物,如何自在?” 翠花努努嘴,勾搭上杨素肩膀,嘿嘿道:“杨树,你不去出家做秃驴,真是亏了啊,你就放心去吧,小雪我会替你照顾好的。” 二人说笑前行,忽然听到北边一阵喧嚣。只见一群人一边朝二人这里奔来,一边惶恐喊道:“北门外来了条大虫!大伙赶紧逃命啊!” 听到那人喊声,集市顿时乱作一团c四散奔走。 翠花看了杨素一眼,有些慌张道:“杨树咱们还是绕路跑吧!” 杨素皱眉道:“去看看。” 翠花张张嘴,急眼道:“杨树!我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前面来了条大虫,不是大猫!” 杨素笑道:“我只听说过‘三人成虎’,也听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听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完,杨素逆着人群朝北走去。 翠花骂道:“脑子被秃驴给踢了吧!” 他想了想,一跺脚,也咬牙朝杨素追了过去。 集市说是集市,其实也仅是一处小村落,村子最外围用不到一人高的土墙围起,至于北门,其实也就是一扇略高点的木栅栏罢了。杨素他们赶到的时候,也有个胆大的村人拿着铁叉锄头朝这里赶来。 杨素跟着那些人走上土墙,朝北边望去。只见土墙外再朝北三百步之外,果然有一条斑斓猛虎缓缓朝这边走来。 那头老虎约摸有五尺长短,金睛吊额,杀气凛凛。它正朝土墙这里冷冷张望着,似乎看到了猎物,一对深黄色的虎目更显狰狞。 土墙上有几个猎户,见那猛虎越走越近,都握紧了手里自制土弓。其中一人紧张道:“要不咱们出去,跟这头畜生拼了!” 听到那人的话,其他几人握紧手中猎刀,重重点了点头。 猛虎缓缓踱着步子,越走越近。当它走到离土墙有二百步的时候,这头畜生竟停了下来,朝土墙上的众人发出了一声震天虎啸! 那只猛虎咆哮过后继续朝土墙这里靠近,几位猎户眼看着不出手不行了,都抄起手里家伙跳下了土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突兀佛号,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 众人转过身,只见一位老僧不知何时拦在了三人面前。 老僧脸上无须,似乎了却了尘世烦恼。他身披多宝袈裟,面容清瘦,一派佛风禅骨。 那老僧朝几位猎户低头唱了一声佛号,微笑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三千世界皆存佛性,花鸟鱼虫亦有禅心。施主若伤了那大虫的性命,便积恶业;若被这虎伤了,更添不幸。既然如此,不如让老僧出城,劝那虎离开,如此皆大欢喜,可好?” “这老秃驴疯了吧!”翠花听见老僧的话,瞪着眼低声嚷嚷道。 老僧见几位猎户只是目瞪口呆,却不应声,朝几人行了一礼,便拄着禅杖朝木栅栏走去。 杨素望着老僧的清瘦背影,皱眉不语。 只见那老僧步履缓缓,似乎脚下便是三千红尘业障。他出城朝那虎缓缓迎了上去,虽孤身一人,却无悲无喜闲庭信步。此时天风乍起,老僧身上袈裟随风而动,望之令人心折。 老僧行至虎前二十步,手中禅杖立于身前。 常言道“龙生云虎生风”,那猛虎望见老僧缓缓走来,似乎受了挑衅,一声震天怒吼,便携裹着烈风朝老僧扑了过去! 土墙上的人都在目不转睛盯着城外,看到猛虎扑向老僧,有人甚至捂住双眼,不忍心再看下去。 杨素死死盯着那老僧。 “善哉!恶哉!” 就在那猛虎离老僧仅有四五步c就要一跃把老僧扑到爪下之时,一声禅唱从老僧口中悠悠响起。 正在前扑的猛虎听到那声禅唱,仿佛听懂了一般,竟在扑倒老僧之前骤然收敛爪牙,然后缓缓走到了老僧身前。 它低下了那颗硕大头颅,潜伏爪牙忍受! 老僧口颂《南华经》,拄着禅杖朝前迈了一步,以手按在猛虎额前。 只见刚刚还野性难驯的猛虎,此刻竟匍匐起两只前爪,任凭老僧按住脑袋,一副受教的模样! 老僧面无悲喜,诵了声佛号,平静道:“去吧!” 那虎听到老僧的话之后,竟真的起身朝原路返去!走时它还不时回望几眼老僧的瘦削身影,眼中似有不舍。 老僧送走猛虎后转身回城,土城里的人如在梦里未醒,都瞪大双眼盯着他,一时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圣僧”,然后“扑通”一声朝老僧跪了下去!紧接着众人如梦方醒,不少人也口诵佛号,跪了下去。一时间包括翠花,所有人都朝老僧跪了下去! 除了杨素。 此时的杨素腰身挺直如湖颖,在人群中鹤立。 他望着人群中央如佛陀般拈花微笑的老僧,若有所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人群中央,老僧盘膝坐定,宠辱不惊,神态安详。 翠花见杨素没跪,小声呵斥他道:“杨树,你怎么不跪下!不要对圣僧不敬!” 杨素面无表情道:“有些人想跪,就跪着好了。” 翠花听到杨素的话,只好也爬了起来, 可还是没有从刚才那一幕清醒过来,一张嘴惊得合不拢。翠花指着不远处正在传经的老僧,手指微抖,有些结巴道:“这这老秃驴,哦不,这圣僧不会真的是佛陀转世吧?” 杨素望着老僧,面无表情道:“我只知人心叵测,想不到那条大虫的心更是难懂。” “什什么意思?”翠花的情绪久久无法平复下来。他与杨素一样,从小窝在凤鸣山里,没怎么与外人接触过,可他又和杨素不同。 杨素虽然也没怎么出过凤鸣山,可从小在范郦有意无意引导之下,诸子百家三教九流都有涉猎,他是没有出过远门,可他已经在书里行了万里路。 翠花不同。 翠花从小就和书结下了梁子,你让他念书,那与害他性命差不多。翠花视诸子百家为仇寇,却对旁门左道很感兴趣,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些神仙志异,也是心驰神往。再者,今日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去相信。 杨素看了一眼还在两眼放光的翠花,叹气道:“老虎想出山,就出来了;想进城,就朝城门走;想听经,就来了个和尚;想吃人,最终却没吃成。这咄咄怪事在今日连成了一串,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翠花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你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不行,我得去拜拜,相逢即是有缘,得让圣僧保佑我大富大贵长命百岁桃花不断妻妾成群,哇哈哈哈”说完,翠花又丢下杨素,朝人群中的老僧飞奔过去。 杨素摇头笑笑,表示无奈。 神鬼之事从来都令人心驰神往。没过多久,方圆不远的人都知道此处来了位圣僧,能度猛虎向善。并且这个消息还在不停扩散着。 无数善男信女将老僧围得水泄不通,皆是口诵佛号,虔诚无比。 老僧就地开坛,足足讲了半天经才将人群劝散,这些虔诚的人中就有一度想要剃发皈依的翠花。 及至黄昏,人烟散去,集市终于恢复了平静。但更多的人依然口诵圣僧之名,口中皆是谈论着三宝。看这阵势,想必这件事不久就会传遍整个天南,并且冲出天南省c扩散至更遥远的地方。 日头渐渐偏西,终于极不情愿地从西山落了下去。 杨素吃过晚饭后走出客栈,感受着这处小集市上的风土人情。翠花一个人百无聊赖,也屁颠屁颠跟了出来,那张极不讨人喜欢的臭嘴也没闲着—— “呵呦,你看那人戴的帽子,怎么跟个喇嘛似的,有趣有趣!” “咦,这人的鞋长的好生奇怪嗯,脚尖还带个钩子,挂上鱼饵就能去南湖钓鱼啊” “哎哎,这人怎么头上怎么扎这么多辫子啊?俗话说得好,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么多辫子得从早上编到晚上,多费功夫啊!常言说得好,最美是黄昏,嗯,你一大早起来扎完辫子正好出门看日落,有见解有见解” “嘿!那秃驴脑袋怎么这么亮啊?呦,还把脑袋用黑斗篷罩上了,太自私太自私,你好歹留着给路人照照亮啊咦,这秃驴怎么还把脸蒙上了,怕见人咋的?不对这秃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哎呀那不是白日里讲经的那位圣僧吗?!” 杨素转身瞪了一眼翠花,示意他闭嘴,接着便趁着昏黄暮光跟了上去。 翠花嘴巴张了张,想嘲讽杨素几句再潇洒回客栈,可架不住心中好奇,还是闭嘴跟了上去。 那身穿黑斗篷的人果然是白天单身退虎的圣僧,只不过此刻早已换下袈裟,罩上了一身宽大黑氅,在暮色中如同幽灵一般。他走路极快,还不时回头张望,见身后没有情况,便加快了脚步。 “圣僧这是要去哪咦,他怎么拐进了屠户家里?”二人鬼鬼祟祟蹲在墙角,见老僧走进了他们白天路过的卖肉摊子,翠花忍不住嘀咕道:“难道圣僧饿了,要吃肉?不对,出家人不是不能吃肉吗?” 没过多时,老僧从屠户家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个了个黑布袋子,看着有些分量。他没有沿原路折返,而是四下张望了几眼,趁着夜幕朝城门方向疾步走去。 翠花又要废话,杨素皱起眉,低声道:“闭嘴。”说完杨素便跟了上去。 翠花在杨素身后挥了挥拳头,也快步跟上。 只见老僧出了城后就开始朝那条老虎退走的西北方向疾行。杨素望见,皱眉道:“果然是怪力乱神。” 翠花不解:“啥意思?” 杨素不理,只是不紧不慢跟着前面的老僧,惹得翠花一阵不满。 二人跟着黑氅老僧朝西北走了约摸五六里地后,来到了一处山林边缘。又跟着走进林子后七拐八绕,脚下渐陡,二人竟跟进了山中。 翠花望着前面漆黑黑的林子,有些害怕,开始打退堂鼓道:“杨树,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山高林密的,万一遇到什么东西把咱们吃了,那可不好吃了也就吃了,要是吃一半留一半,那咱俩该有多冤”翠花抱着膀子小声嘟囔着。 前面的杨素理都不理他。 翠花想撤,可回头一瞧,到处漆黑一片,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立。他急忙追上杨素,扯着杨素的衣角,身子也挨紧了些。 林子很密,又不见天光,二人走走停停,渐渐的寻不见前面老僧了。 只见四面合围大树遮天蔽月,星辰皆寂。风吹浅草沙沙,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使人感觉每前进一步,都如同迈进了巨兽之口。 就在二人进退两难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虎啸,惊得林子里的鸟惊惶离枝高飞。翠花猝不及防,被吓得大叫了一声。 “谁!”听见翠花喊声,前方有人厉声喝问道。 翠花惊慌之下拔腿就跑,可脚下一空差点摔倒。要不是他反应敏捷,估计又是个狗啃泥。 杨素一张脸隐没在漆黑夜幕中,脸上的情绪也如同黑夜一般不为人知。他不理哼哼唧唧的翠花,缓步朝那人走了过去。 前方不远处生了一堆篝火,由于林子太密了,二人离得不远竟没看到光亮。此时焰火朦胧之下,映照出一人一虎两道身影。 虎就不用说了,人,正是黑衣老僧。 那只老虎的嘴里还叼着一块没下肚的肥肉,看到杨素便低吼一声,想要扑上来。这时老僧呵斥了一声,那虎顿时收起爪牙,却仍是朝杨素露出两排森森虎齿,在老僧身旁伺机而动。 “是你们!”老僧认出了白日在人群中唯一没有朝他跪下的俊俏书生,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 杨素点头,面无表情。 老僧有些惊诧,冷冷问杨素道:“你不怕?” 杨素笑道:“你若是想害我们,刚才就不用多此一举拦下它了。”杨素一指地上猛虎,如同指着一条家犬。 老僧哈哈大笑,可同样的一张脸,此情此景之下,却怎么都给人以阴森之感。他换了一副面孔,脸上再无白日里的悲悯,对杨素厉声道:“如果我告诉你,刚才留下你们,只是不想你们死的太早呢?” 杨素依旧无惧笑道:“我刚才见大虫看你目光,并不是那种皮鞭大棒之下调教出的惊惧,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与依恋。我想,对一头畜生都能善而待之的人,应该不是一言不合就杀人夺命的丧尽天良之徒。” 听到杨素的话,老僧躬身抚了抚身旁虎背,叹了口气道:“贫僧走南闯北三十余载,你这书生,见所未见。能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后生可畏啊。你走吧,今夜之事,你说出去也好,老僧行欺诳之事,这些年来早已不得自在,罪过罪过” “我为什么要说出去?”杨素问道。 老僧被问得一怔。 杨素接着道:“记得幼时师父对我说过,这世间是分善恶,可更多的是介于这二者间的随波逐流者。师父用半生荣辱告诉我,要学会去理解商人的见利忘义c妇人的小肚鸡肠c书生的冥顽不化c官吏的阿谀谄媚这世间欢喜百态,又怎能用黑白二字道尽?” 杨素顿了顿,接着道:“你又没作奸犯科,我为什么要为难你?只要是劝人向善,真真假假又有何区别,无非是手段不同罢了。如你沙门中人吃斋,是觉得鸡鸭鱼虫皆有生命。可路旁青草c竹林青笋c池中青莲就没有生命?一岁枯荣便是一世因果,食素食肉,又有何异?同样,诳人度人,只要是劝人向善,有何区别?我听大师白日言语,似得自在,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解不开c放不下c忘不掉?” “解不开放不下忘不掉”老僧不断重复着杨素的话,一时间竟然痴了。 杨素言语平静,可听在老僧耳中却如当头棒喝:“不去忆起,忘不掉又如何?不去纠缠,解不开又怎样?不去思量,放不下又何惧?” 老僧陷入沉思。良久,他走到杨素面前,郑重行了一礼,对杨素恭敬道:“贫僧俗名唤作陈莹玉,今日顿悟,法号了尘。请公子受贫僧一拜。” 杨素还之以礼。 老僧了尘问道:“观公子言行,可知公子刚才提到的尊师也是位高人,不知可否告知贫僧尊姓大名?” 杨素笑道:“家师名讳,确实不便提及。” 老僧笑笑,也不在意,接着道:“那可否告知公子大名?” 杨素道:“这有何不可?在下杨树,木易杨,杨树的树。” 了尘听后大笑道:“公子这名字,倒也有趣!”说罢他又朝杨素行了一礼,道:“观公子言行,便知他日必为人中龙凤,今日结下善缘,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完他丝毫也不拖泥带水,转身带着那头斑斓猛虎缓缓离去。 等老僧走远后,翠花才张着一张合不拢的嘴缓过神来:“好你个杨树,你你你竟然学会了扯犊子!整日里读些圣贤书,竟然跟人家撒谎,你告诉我,什么杨树的树?” 杨素平静道:“萍水相逢,缘尽人散,叫什么重要吗?” “切。”翠花翻了个白眼,嗤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虚伪,心里防着人家就直说,还缘尽人散酸不酸啊!” 杨素面无表情道:“要是真想算计一个人,知不知道姓名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不想多事罢了。”杨素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默然道:“道理为别人讲,总是舌灿莲花;可世间百苦,只有加己身时,才知苦到深处,已不能谓人言。可悲!”说罢黯然回转,步履坚定。 前方伸手不见五指,脚下路坎坷崎岖,一如杨素,前途叵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风雨赤帝庙 月落星隐,旭日东出。 从山林中出来后,惊惧交加的翠花回到简陋客栈之后倒头就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流着口水哼哼唧唧醒过来。翠花咂吧咂吧嘴,伸了个懒腰,胳膊正好碰到坐在他旁边读书的杨素,吓得他赶紧爬起来,怪叫了一声:“死杨树,大清早不睡觉吓鬼呢! 吓死我了”说完他又拍了拍心口,朝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的杨素白眼道:“喂,木头人,什么时辰了?” 杨素低了低手中恩师送给自己的《晋阳秋》孤本,微笑道:“才巳时而已。” “哦。那没该吃晚饭呢。”翠花重新躺下道。没过一会他又反应过来,打个滚坐起,朝杨素尖声道:“什么!巳时了!我的早饭还没吃嘞!” 杨素理都不理。 翠花挪腾到杨素身旁,夺过杨素手里虽然破旧不堪可绝对算得上是绝世孤本的书,瞪着他道:“杨树,你吃了没?” “吃过了。”杨素取回自己的书,又凝神看了起来。 “你!”翠花气道:“你这算什么,吃独食吗!?小的时候咱俩咋说的?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鸡同吃,你你你说话不算数!” 杨素冷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翠花急忙穿好鞋,道:“不行,昨天只顾着运气威慑那头死秃驴和那朵长了花的小猫咪了,我得吃一头牛补补身子!”说完他火急火燎地开门下了楼,将门外的竹楼梯给踩得咚咚作响。 只听楼下桌椅咣当,接着便是翠花那销魂的大喊:“掌柜的,来五只烧鸡,十斤猪腿肉!” “嗨,来喽!”掌柜慌忙猫着腰迎上来。待到站稳后,那掌柜的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翠花的穿着,顿时敛住笑容,阴阳怪气道:“呦,我说这位爷,瞧您这细胳膊细腿的,吃这么多,也不怕把您给撑着喽!” “你你什么意思?”翠花也顺着掌柜刀子似的目光自上而下看了一遍自己打满布丁的青布直缀,傻愣愣问道。 见这个愣货仍不开窍,掌柜阴阳怪气道:“别说爷您要十斤羊肉,您就是要十斤龙肉,小的都能给您弄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翠花还是没明白。 “只不过,您得有银子!”掌柜搓搓手,扬起脸嘿嘿道:“这位爷,您有吗?” 翠花愣了。 “怎么,没有?”掌柜开始哼哼:“那对不住,爷您只能去喝西北风了!”说完他啐了一口唾沫,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要走。 “慢着。”掌柜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他。他回过头,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从木梯上飞了下来,刚好打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登时痛叫了一声。 “哎呦!”掌柜定住心神,见楼梯上一人身穿白色襕衫,长衫上还三三两两凑着几个补丁,正是跟那位身穿青布短襟的穷鬼一伙的。掌柜冷哼一声,张嘴又要开骂。可他低下头一看,原来刚才砸中自己的是块碎锞子,急忙蹲下捡起,脸上又堆起了笑容。 “够了没?”杨素走下木梯,面无表情道。 “够了!够了!”掌柜谄笑着将银子装进腰前的小兜,里转身便要去给翠花上菜。 杨素皱眉道:“慢着。” 掌柜的都跑开了,又一溜烟跑回来,对杨素弯腰谄笑,脸上那还有丝毫不耐烦:“官人,瞧您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啊,腰缠万贯还穿着旧衣,一看就是低调念旧的主官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找零。”杨素指了指掌柜胸前口袋,笑了。 “哎哎”掌柜的笑容又凝固在脸上。 见到掌柜的前后嘴脸,翠花这才明白前因后果,顿时暴跳如雷道:“哼,我说怎么笑的那么不怀好意,原来是狗眼看爹低!杨树,你刚才要他找什么零钱的,就该让他知道,咱有钱!叫他以后还势利眼!” 杨素暼了一眼翠花,无奈道:“师父临行前给我三十两银子,加上我以前教私塾赚的制钱,才三十五六两。原本我一个人出来,这些银子肯定够用,可摊上你你这么个饭桶” “你说谁饭桶呢你!”翠花怒道。 杨素无奈道:“你一顿都能吃五斤米,你不是饭桶是什么” 翠花白了杨素一眼:“你以为我想?我爹从小就不拿我当亲生儿子养,才五六岁时,就让我扛着五六斤的铁锤砸铁,每天都得砸满一个时辰,不能歇!等我好死赖活长到十岁,呵,我爹他老人家直接给换成二十斤的了,还一抡就他娘的从天蒙蒙亮抡到午时吃饭!我一顿五六斤米?我吃的哪是饭啊,我他娘的吃的明明是五六斤屎!” 正巧掌柜端着羊肉上来,听到翠花的话,忍不住在一旁偷笑起来。 翠花还没消气,又看到那掌柜笑话自己,一瞪眼,对掌柜怒道:“你笑啥笑,要不你来吃屎?” “不我就不吃了”掌柜的干笑两声,将剩的铜板放到桌上,两脚一抹油,溜了。 杨素把铜板仔细收好,拿起筷子夹了几块羊肉放到翠花碗里,笑道:“吃吧,你这一顿饭吃了我大半月口粮。下不为例。” 翠花哼了一声,继续抱怨道:“跟你比,我情愿没有这个爹。要不是我娘走得早,咱指不定也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哇不过说实话,咱情愿每天抡大锤,也不要念什么狗屁的圣人文章!” 杨素摇了摇头,听着翠花的“凄苦”抱怨,心底满是无奈。 客栈里不时有客人坐下吃食,无一例外都在谈论着昨天的那位老僧。 翠花听到别人的议论声,不时努嘴摇头,要不是杨素拦着,估计他早站起来揭发去了。 杨素见翠花一手举着一只烧鸡,嘴里还塞着一大块羊肉,忍不住笑道:“赶紧吃,吃完上路。” “呜呜呜”翠花把嘴里羊肉咽了下去下,赶紧喝口水,道:“哎呦杨树你别催我,噎着了!”说完看着手里的烧鸡,苦着脸道:“实在吃不下去了!” 杨素叹了口气,起身问掌柜要了几张油纸,在掌柜鄙夷的目光里将三只没吃完的烧鸡包起来,带着翠花离开了小客栈。 两人出客栈后沿着乡间小道北行,一路上所过之处,耳中听到的都是“圣僧念经退虎”之事。翠花刚开始的时候还会白着眼叽歪两句,到最后就连他也懒得理会了。 二人只顾着赶路,天色渐渐又晚了。 翠花赶路赶得实在烦了,干脆一屁股坐到路旁的一块凸出的青石上,抱着膀子抱怨杨素道:“我说杨树,咱们一天天的就这么闷头往北走,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雁门?” 杨素微喘着停下来,坐到翠花一旁,伸了个懒腰,这才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翠花撇嘴道:“尽扯些没用的犊子!我说刚才在那间小客栈歇一宿吧,你偏不愿意,非要趁天亮再赶会路”翠花指了指头顶,接着道:“得,现在天不亮了,可你倒是说说,这荒郊野岭咱俩往哪找地儿睡去!” 杨素揉了揉早已磨出水泡的脚,无奈道:“只好接着往前走了。” 翠花还想抱怨两句,可望见杨素满脸疲倦的样子,揉揉脑袋干笑了两声,叉着腰豪迈道:“其实这点路,搁在小爷身上那是闲庭信步啊你瞧瞧你,这才走几天,就走不动了吧?人家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c手无缚鸡之力是书生c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说的都是你这样的书生,哈哈哈” 杨素直起身子,笑道:“行啊,连魏诗都能念几句了,谁说你只会打铁啊。” “杨树,小爷我再一本正经纠正你一次,我那是铸剑!铸剑懂不懂?!” 二人拌着嘴,在最后一缕天光中继续赶路。 翠花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前路,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好在咱们离阳王朝如今世道太平哇,若赶上乱世,咱俩就这么赶夜路,遇上那些个剪径的强盗c落草的强人,那就惨喽”翠花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嘿嘿笑道:“要是一刀把咱俩咔嚓了还好,就怕他们看到小爷我英明神武,非得强拉我上山去做山大王,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杨素直接不理。 天彻底黑了下来。 二人就这么一直朝北走着,约摸过了申时后,夜风渐冷,天上划过闪电,紧接着几声沉闷春雷响起,听得翠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喂,杨树,变天了,怎么办?”翠花仰头望着天上道。 杨素被冻得声音都变了:“能怎么办,接着往前走呗。” 翠花还想奚落杨素几句,可看到走在前面的杨素虽然没有停,却抱着膀子瑟瑟抖着,腹诽了一句“自作自受”,又追了上去。 伴着阵阵春雷,小雨渐渐飘落。 春雨带寒,淋在书箱上的遮雨油布上,又滴落到杨素身上,寒冷彻骨。翠花虽然瘦弱,可他的身子骨却硬朗得很,别说这点小雨,就是三九严寒里,他也光着膀子打过铁。 可杨素就不同了,杨素本来就是个文弱书生,早就被冻得直打哆嗦。 翠花见杨素越走越慢,也放慢脚步,道:“怎么样,后悔了吧?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书呆子都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清净日子不过,非要出来遭这个罪” 杨素强打起精神道:“淋个雨赶个夜路,就是受罪?那三伏天锄禾的百姓c三九天戍边的将士算什么?” “呵。你都这样了还管这么宽,你觉得自己酸不酸?”翠花忍不住嘲讽道。 杨素笑笑,往手上呵几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 细雨丝丝缕缕下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停,二人又累又饿,可置身在这荒郊野岭之中,一直都没有找到能够遮风挡雨的落脚之处。 二人又朝北走了四五里地后,翠花突然一指前面,晃着杨素的肩膀大笑道:“哇哈哈,我说杨树,你瞧瞧前面是啥?” 杨素朝前方望去,只见前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没好气道:“什么都看不到。” “切,啥眼神!”翠花拽起杨素的胳膊就朝前边飞奔而去。 待二人奔到近处后,杨素才发现,原来翠花刚才指的是一处小庙。 翠花叉腰站在门下,想要显摆自己的博学多才,可支吾了半天,那三个刻在石匾上的字他愣是没念出一个来。 “赤帝庙。”杨素借着一点微弱夜光望着那三个钟鼎文拓刻的字,喃喃道:“想不到今时今日,这里竟还有人祭祀赤熛怒” “啥?赤熛怒是谁?”翠花来了兴致。 “赤熛怒乃先骊司夏正神。”杨素道:“大骊立国之前,我华夏先民曾祭祀五方天帝,分别是东方青帝灵威仰c南方赤帝赤熛怒c中央黄帝含枢纽c西方白帝白招拒c北方黑帝汁先纪。其中南方赤熛怒,便是赤帝。传说此帝最是威烈,最讨厌那胡言乱语不积口德之徒,若是遇到,定出手不饶!” “啊?”翠花吓得一哆嗦:“那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杨素本来就是在吓唬翠花,看到他的反应,顿时笑了。他刚要拉着忐忑不安的翠花进庙避雨,突然听见远方有马蹄声传来,在寂静夜幕中分外沉闷刺耳。 杨素想推开庙门进去,可他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只是用手把地上的泥泞给抹了去,然后拉着小青躲到了庙后面。 “我说杨树,有庙不进,你想淋雨,干嘛拉着我一起?”翠花怒道。 杨素示意翠花别出声,可翠花还是小声嘀咕道:“咱们又没作奸犯科,干嘛鬼鬼祟祟的?” 杨素无奈道:“你我孤身二人,小心点总没错吧?这样的天气还骑马赶夜路,不是行伍在身就是剪径强人,这两类,哪个你能惹得起?要不咱们这就进庙,拿咱们的脑袋赌上一赌,就赌他们不是强盗?” “那还是算了算了”翠花赶紧摆手,缩着脑袋道:“咱俩还是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再进去吧” 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那点微弱天光,隐约能看到有两人两马疾驰而过。那两人从庙前飞奔而过,似乎是看到了路旁破庙,又拍马折了回来。 只见二人折返后,其中一道粗犷声音一边下马一边骂道:“姥姥的,这是什么鬼天气!好好的天怎么说下就下,这荒郊野地的,连他娘的客栈都没有!” 另一人回话了,可她竟然是个女人。那女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腔,似乎不是楚人,她小心下马后,对那汉子道:“稍作休整,继续赶路。” 那粗犷汉子听到女人的话之后怒骂道:“放你娘的屁!这鬼天气,怎么赶路?” 那女人冷冷道:“耽误了你家大人和我十三宣抚司的大事,小心你脑袋落地!” “哈哈,老子情愿脑袋落地,也不受这贼老天的气了!”说完那汉子当先一脚踹开庙门,直接牵马走了进去。 女人无奈,也跟着进了庙里。 翠花扭过头看了一眼杨素,拍着胸口暗自后怕。这一男一女听口气还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啊。 杨素小心翼翼绕到庙右的一处小窗下,正好可以听到庙里动静。 只听赤帝庙里咣咣当当,似乎有人在拆庙劈木头,不多时,小窗里就有光亮照了出来。 杨素与翠花这时也感觉不到冷了,二人并排坐在破窗下,支起耳朵全神贯注听了起来。 “哼哼,我说你们十三土司胆子倒是不小啊,竟然敢主动联络我家大人谋反!” “小声点!”那女子斥道。 粗犷汉子紧接着大笑:“这荒郊野地,能有个鸟哇!这么谨慎作甚?”说到这里,他望向女人白净的脖颈,又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裤裆,嘿嘿道:“还真有个鸟哇!” 那女人看到汉子的举止之后冷笑道:“还真是条见谁咬谁的疯狗!怎么,想咬我?等你家大人真的除掉端木郁垒掌控南疆,那你就是开国功臣,到那时,你想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敢不从你?” 汉子一把将女人脸上蒙布扯掉,捏着她白皙的下巴淫笑道:“离阳朝廷能够掌控南疆,全凭端木家一门忠烈。如今端木郁垒年事渐高,他老来得子,那小殿下端木灵仰还未及冠,只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罢了!这回只要咱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端木郁垒那个老家伙,凭我家大人的手段,加上你们十三宣抚司从中策应,定能将整个南疆吃到嘴里!到时候,我家大人学那前朝段家裂土自立,谁挡得了?到那时哈哈哈哈”粗犷汉子说完就要扒女人的衣服,却被推到一边。汉子望着起身整理衣裳的异族女子,眼神猥亵。 破庙外,杨素听到二人对话之后不寒而栗。 他知道那汉子所言非虚!因为如今的离阳被北方天狼国折腾得毫无还手之力,若南疆真的生乱,离阳只能鞭长莫及,眼睁睁看着南疆从离阳版图中分裂出去! 杨素并不知道那人口中的“大人”究竟是谁,可能说杀死天南郡王并取而代之,此人一定是端木家的近臣大将,并且威望不低! 杨素开始沉思。这两人冒着雨连夜赶路,说明计划实施已经迫在眉睫。可自己和翠花只有两条腿,若是这么一走了之,就是白天黑夜不停的跑,也跑不过骑马的二人啊! 如此,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杨素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望向身旁的翠花,谁知翠花却抱着膀子靠在墙根睡着了。 杨素怕喊醒翠花之后惊到屋里二人,先捂住翠花的嘴,这才把他晃醒,并示意翠花别出声。紧接着杨素又绕着赤帝庙转了一圈,顿时计上心来。 杨素领着翠花走到破庙正对面的竹林中,又朝竹林深处走了大约小半里地,这才停下来。 翠花抹了一把脸色上雨水,不满道:“我说杨树,你到底想干什么?这对狗男女要是发现了咱们,不杀了咱俩才怪!你还不跑,我看你是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是不是!” 杨素面无表情道:“此事事关南疆百姓生死存亡,要走你走,我留下来。” “疯了”翠花喃喃道。他想给杨素一巴掌,最终还是忍住,急声道:“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就你这小身板,都不够那汉子一刀的!杨树,这不是说书人讲故事,也不是你整天看的那些英雄传记。杨树,他们真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杨素一字一字道:“所以,我也在想办法杀了他们。” “疯了疯了”翠花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呆在当场。 杨素咬牙道:“天下大定,百姓安居,却有人以一己之私妄图燃起战火硝烟,当诛!” “关你屁事!”翠花终于忍不住讥屑道:“做事之前也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被他们砍了,也就白砍了!懂?” 杨素笑道:“我又不拿刀去跟他们硬拼。再说,这不还有你帮我。” “我”翠花一跺脚,怒骂道:“你这个贼胆包天的家伙,你到底是不是读书人?你读书读傻了吧你!” 杨素笑了笑,仿佛是在安慰自己:“遇到了如何置身事外?不杀人怎么救人?” 翠花知道杨素这个疯子心意已决,心一横,咬牙道:“拼了!反正就是死,那家伙也得先把你这个跑不快的家伙先弄死,说吧杨树,咱们怎么干!” 杨素趴在翠花耳边,两人开始嘀嘀咕咕。可竹林里株深叶密,终是无人可闻。 及至黎明,小雨渐停。翠花借着早晨的一点微光,打量着眼前只穿着里裤里褂c脸上和身上全是泥巴的杨素,禁不住嘿嘿笑了:“杨树,咱俩也忙活一夜了,出去溜达溜达?” 杨素浑身发抖,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喷嚏,抬头对翠花:“按计划行事。” 翠花也理了理身上的贴身里衣,又擦干净那把随身匕首,唉声叹气道:“怪不得我爹说读书人杀起人来最是心狠手辣,你连身上衣服都能撕碎搓成绳子算计别人,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杨素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那笑容怎么看都令人遍体生寒。 翠花攥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他又看了一眼杨素,见杨素朝自己点头,翠花咬牙骂了句“他娘的”,转身就走。 翠花走出竹林,在破庙前立了立,又默默想了一遍杨素刚才教他说的话,全身上下都因为激动害怕而微微颤抖着。他走到庙门前,弯腰朝石牌匾拜了拜,默念几声“大帝恕罪大帝保佑”,然后一脚就把庙门给踹开来! “谁!”庙里那对男女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汉子,直接从地上摸刀跃了起来。 看到门外立着个手拿匕首c衣衫不整的猴瘦少年,满脸络腮胡子的黢黑汉子吃不透对方套路,不禁出声问道:“这位小兄弟,有何贵干?” “听说你们要行刺端木郁垒?”翠花一张嘴就是石破天惊。 庙里男女听到翠花的话,目光同时一寒。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朝对方点了点头。 黑脸汉子桀桀一笑,提着刀一边缓缓朝翠花那里挪步,一边道:“你刚刚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翠花将手里匕首攥紧了些,故作镇定道:“我昨个路过,无意间听到你们的事那个,只要你们给我二百两银子,我保证不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你们看成不成?” 黑脸汉子听到翠花的话哈哈大笑,脸上的横肉都抖了三抖。 翠花小心道:“怎么,二百两很多吗?要不一百两也行!” 那汉子点头,然后笑道:“小兄弟,我给你纹银一千两,但你得保证把这件事给忘掉,你看成不成?”他一直朝翠花挪着步,见自己与翠花的距离已经足够出刀,兀地一个前冲,举刀就朝翠花脑门上劈了过去! 翠花一晃身躲过,飞也似的奔出庙门,哭丧着脸朝身后喊道:“好汉饶命!我错了!我不要钱了还不行嘛,您大人大量,手下留情啊” 那粗壮汉子见翠花竟躲过了自己那刀,不禁一愣,可他也只是愣了一下,赶紧提刀追了出去。 身后女人急切道:“小心有诈!” 那汉子停下步子,冷笑道:“就凭他那二两癞肉,有诈又能怎样?再说,他知道了咱的事,今天就只能去死!” 女子不再说话。她知道汉子说的没有错,若就这么放那家伙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汉子追出破庙,见翠花朝竹林那边跑,使尽全力朝他追上去。 翠花一边跑一边大喊,哭爹喊娘的,好生凄惨。眼看着身后汉子渐渐追了上来,翠花一边跑一边朝身后喊道:“壮士,我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爹亲爹您就饶儿子一命吧!” 黑脸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朝翠花粗声喊道:“乖儿子别跑了,今儿个让你爹宰了你,你好下去投胎,下辈子做我亲儿子!”他两步追上翠花,抬起刀就要下劈,却没注意前面翠花虽然哭爹喊爷好生凄惨,却一直在留意身后与脚底,正当他挥刀劈下去的时候,只见翠花突然一个侧身,竟然朝一旁闪了过去。汉子原以为一刀下去那瘦猴子就要血溅当场,可他一刀劈空,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立时以刀拄地想要稳住身子,却发现身前的土是软的——那刀竟然插了个空!就在他惊魂未定之时,他听到身后又有破风声袭来! 只见黑脸汉子刚刚艰难稳住身子,身后又有一根足有两寸粗的竹子携裹着风雨重重打在他的后背上,他大叫一声,直直朝前趴了下去! 前面是个陷阱!可那汉子明知前边是陷阱,却已回天乏术!汉子的二百斤肥肉先是压塌了陷阱上的枯叶浮土,紧接着一头栽进了前面的深坑里! 只听一声惨叫,黑脸壮汉直接被陷阱里的十几根尖竹齐齐刺穿身体,再也动弹不得!那些竹子上还特意捣空了竹节做成放血槽,鲜血顺着那些矛头似的竹子朝身外喷涌着,连同他的力气一道被放出了体外。壮汉想抬头看一眼究竟是何人如此心肠歹毒不留活路,可任他如何挣扎,此时都已徒劳。 翠花站在坑上,亲眼看着刚才还一心置自己于死地的汉子被挑在竹尖上,鲜血一汩汩将整个坑底都染成殷红。而那汉子一下一下抽搐着,到最后彻底没了动静。 翠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嗦道:“死了死了” 杨素看着眼前这一幕,虽然面色惨白,却目光坚定道:“还差一个女人!” 翠花转过头,看到杨素那张扭曲了的脸,吓得他赶紧朝后面爬了几步,只想离杨素越远越好。 那黑脸汉子原本可以不死,杨素却执意要朝陷阱里插满竹矛。如此还不够,他还把每一根竹子都削空做出放血槽,最大限度地置人于死地! 这人因杨素而死,可杨素看起来却毫不在乎! 翠花望着眼前这个满脸戾气的杨素,嘴唇都在发抖。 这还是那个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c连只角鸡都不忍伤害的杨素吗?或许,眼前才是真正的杨素? 杨素见翠花满脸惊恐地望着自己,竟然笑道:“他必须死。因为凭你和我,就算捉住他,也控制不住他。不能将他带到王府,你我即使说再多,也是空口无凭。只有看到他的脑袋,天南郡王才有可能相信我们说的话。仅是有可能。”说完杨素使劲拉起瘫在地上的翠花,声音冰冷道:“走,去找那个女人。” 翠花听到杨素的解释之后渐渐平复下来,可望着杨素的目光里还是有些敬畏:“那个那个女人可能咱俩加一起也打不过” “我知道。”杨素又在翠花耳边交代了他几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杨素估计那个女人已经因为汉子久久不归而沉不住气时,这才扯着小腿肚子都发软的翠花朝破庙走去。 二人走到离竹林边缘还有两三丈处,杨素开始在影影绰绰的竹林后朝破庙那边大喊:“后面的快跟上,庙里还有个女人,千万留下活口!已经死了一个,这一个咱们大王要活的,千万别让她跑了!” 翠花也鼓起劲跟着杨素装腔作势大喊道:“禀将军,那个汉子都让我宰了,这个女人也一块砍了得了!” 只见翠花话音还没落,那黑衣女人就牵马着从庙里冲了出来!她连看都没敢朝竹林这边看一眼,上马以后直接朝来路慌张逃去。 杨素见那女人逃跑后,精神一松,竟瘫软到地上。 翠花也倒头要睡,杨素却幽幽道:“还有事没做。” 翠花折腾了一宿,有气无力道:“还干嘛” “割下那汉子的脑袋,骑马去王府报信。”杨素平静道。 翠花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杨素,有些恐惧道:“你你真的是杨素?” 杨素自嘲笑了笑,轻声道:“你爹说读书人杀起人来最是心狠手辣,没骗你吧。” 翠花瘫在地上,死死盯着杨素,指着他,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素从地上艰难爬起,掰开翠花手掌,拿过他手里那把唤作“八哥”的匕首,笑了笑,自嘲道:“人都杀了,砍头这事,也一并做了吧。”说完他蹒跚走到那个足有两米深的陷阱边上,开始用手里匕首挖一个斜坡,方便自己去割尸体上的脑袋。 翠花瞪大双眼坐在一旁,看着杨素小心翼翼将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从坑里一点点拽到边上来,先从那人的贴身衣物里翻出一封信,接着他又用力掰出汉子手里的那把刀,然后一刀一刀剁下了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东方天色渐晓,雨也停了。可翠花却望着杨素,瑟瑟发抖。 晨风里,杨素提着那颗亲手砍下来的脑袋,满脸鲜血,如同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端木郁垒 赤帝庙中,杨素早已脱下一身血衣,换上了那位死去大汉留下的衣服。由于杨素身材单薄,所以穿上那人的衣服就像穿了一身戏袍似的。 翠花离杨素远远的,因为他手里拎着一个圆滚滚的青布包裹,至于包裹里装的什么,看翠花惊惧的眼神就知道了。 翠花死活不愿意穿死人的衣裳,情愿穿着他那身沾满泥垢的里衣晃来晃去。 杨素也不勉强。他望着墙边那匹死去汉子留下的骏马,对翠花道:“只有一匹马,咱俩只能留下一个,另一人骑马去给王府报信。” “我我不会骑马”翠花偷瞥了一眼庙正中央那尊赤帝金身,只见那帝君双目炯炯c不怒自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低下头,不知在默念着什么。 杨素点头,直接从汉子的包裹里取出一张大饼,三口并作两口囫囵吞下,又把那颗包好的脑袋背在肩上,这才走到马前,牵住马缰,回头对翠花道:“那两人的包裹里还有几张饼,还有二十两银子。知道你不敢呆在这里等我,你只管朝王城的方向慢慢走就好,我此行若是顺利,自会回来寻你,要是有什么不测,你就自己回凤鸣山吧。”说完杨素轻轻叹了一口气,牵着那匹乌青色的骏马走出了庙门。 望着杨素的背影,翠花眼眶通红,步子却怎么也挪不动。 杨素牵马出庙,刚爬上马背准备拍马向北,只见他跨下骏马一扬前蹄,自幼没骑过马的杨素就从马背上颠了下来,痛得他几乎晕死过去。杨素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再次爬上马背,可这次也一样,他刚踩稳马镫发号施令,那马没走几步又将他狠狠掀了下来! 翠花听见动静跑出破庙,见杨素躺在地上仍在奋力爬起,他急忙跑过去,想要扶起杨素,却被杨素一胳膊甩开。 杨素再次从地上爬起,捡起包裹第三次爬上马背。他双脚蹬紧马镫,死死攥着缰绳,脑袋几乎贴在了马鬃上。 这次,他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却终于没有摔下来。 翠花望着杨素的倔强背影,攥紧拳头,泪流满面。 —————————— 天南府为天南省治所,虎视西南边疆的端木王府便雄踞于此。 离阳王朝军政分立,可天南境内各族土司林立c战事四起,又兼四境蛮族终日对南疆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因此端木郁垒虽是郡王,却身兼征南大将军一职,可开府并自置官吏。为离阳王朝硕果仅存的实权藩王。 天南王府建于天南九龙池旁,老郡王端木文英曾效法大楚名将周细柳,在龙池边种柳牧马,并“柳营春试马”,创立赫赫细柳营。 端木文英当年率领三万细柳营铁骑南征北战,为离阳开疆拓土,战功赫赫。 如今,第二世天南郡王端木郁垒将门虎子,守业二十余载,修水利c开盐井c平道路c促经商;他还大修州府县学c大兴屯政。在他的镇守下,天南c岭南二省又在老藩王屯田百万亩的基础上辟田三十余万亩。 在两任藩王的治理下,天南c岭南境内歌舞升平c书声琅琅。 王府内,端木郁垒端坐于银安殿,正在听王府管事汇报家事。 “启禀大王,李先生今儿一早就走了。他走时说自己才疏学浅,实在是教不了小殿下” “哼!这个逆子!”端木郁垒听到管事的话,气得拍案而起,蚕眉倒卧。他虽然已过不惑之年,可盛怒之下,虎威仍不减当年。 “大王息怒。”老管事弓下身子,欲言又止道:“大王,有些话,老拙不知当不当讲” 端木郁垒压了压怒火,摆手道:“黎叔跟随王考多年,无需多礼。” 老管事道:“小殿下是老拙看着长大的,自幼便喜欢缠着老拙,要老拙给他讲先王当年南征北战的故事。既然小殿下自小不爱念书,大王又何必强求” 端木郁垒叹了口气,无奈道:“黎叔言之有理,可王考当年东征西讨,实属无奈。王考病薨前曾拉着本王的手要本王答应他,继位之后要谨慎兵事c教化安民。这些年来,本王唯谨唯慎,对四境以安抚为主,少言兵事。记得幼时王考曾对本王道,前赵诗曰‘铁马冰河入梦来’,可他梦里却都是琅琅读书声啊。 书声琅琅c天下太平。这又何尝不是本王的心愿?” 老管事听到端木郁垒提起先王,似乎忆起往昔峥嵘岁月,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有些意兴阑珊。 端木郁垒有些疲倦道:“本王年事渐高,终有一日会离去。灵仰这孩子虽然聪颖善良,却有些玩世不恭。说实话,本王一点都不担忧他能为我离阳开疆拓土,本王是怕他拓土有余,却安民不足啊” 就在端木郁垒说话之时,一位甲胄在身的家将提着个圆滚滚的青布包裹慌张走了进来。他单膝跪地,对端木郁垒抱拳道:“启禀大王,王府外有人求见” “何人?”端木郁垒沉声道。 “末将不知不过听守卫说,那人骑马到王府前,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家将将手里包裹呈起,神色有些不自然:“那人晕过去之前,将这个这个扔了下来” 端木郁垒目光阴晴不定,他示意家将把包裹打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布里滑出,滚到大殿地上。 老管事吓了一跳,可端木郁垒却无动于衷。他走到那颗头颅前,用脚把头颅踢正,只看了这颗死不瞑目的脑袋一眼,就皱起眉头,冷冷道:“那人现在何处?” 家将不敢隐瞒,恭敬道:“末将知晓此事事大,又怕那人有诈,已经派士兵将他围了起来”说完,家将又从胸前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玉牌和一封沾了血的信,双手呈上道:“门前守卫搜身,还从那人的贴身衣物里搜出了这块玉牌与这封信” 端木郁垒拿起玉牌,只看了一眼便急声道:“快带本王过去!” “是”家将其实也认出了那颗脑袋是谁,自然知道他的主子是谁。可令那家将想不明白的是,认出那颗脑袋是谁都沉得住气的自家大王,为何看到那块再普通不过的玉牌时,却如此惊慌? 家将知道事态紧急,忙领着端木郁垒朝王府大门走去。 王府正门前,因为饥渴劳累过度而昏迷过去的杨素正被王府亲军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等端木郁垒赶过去之后,见到的是一位嘴唇干裂c面无人色c却尤在半昏半醒中求见天南郡王的年轻人。 端木郁垒顾不得杨素的满身泥浆,小心将他从地上抱起,一边朝王府飞奔一边向众人吼道:“还愣着干嘛,快去给本王找医官!” 众将士跟随端木郁垒戎马倥偬,就是当年中了敌人埋伏,也没见自家大王如此失态过,越发明白事大,都赶紧去找医官。 端木郁垒直接抱着杨素奔进了客房,等到那医官匆忙赶来并且为杨素把完脉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端木郁垒道:“启禀大王,这位公子并无大碍,只是由于饥劳过度才昏了过去。休息一下喝点温粥,应该就无大碍了。”说完他开了个温补的方子呈与下人,恭敬退了下去。 端木郁垒这才放下心来。 —————————— 杨素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当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贴身衣物也已经被人给换过。 “你醒了。”一个威严的声音突兀响起。 杨素抬头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窗边立着一道背影,就那么负手立在那,就给人以渊渟岳峙之感。 那人转过身,朝杨素缓缓走了过来。 杨素终于看清那人的相貌——身披蓝缎乌金蟒袍,领口处却是纯正明黄色。此人约摸四十岁模样,面庞清削,可一双虎目却炯炯有神。他腰间佩剑,头上没有戴冠,只是用白玉束发将头发整齐束起。 那人正含笑望着杨素,似乎在等他开口。 杨素单单望见那身九蟒蟒袍,便猜出了老人身份。他还知道,虽然这身蟒袍是异姓王制式,可贴身里衣却是代表着离阳皇族的纯正明黄色。因为这位藩王的父亲,原本就是太祖皇帝的养子! 老郡王端木文英年幼之时被太祖收养,随太祖姓了赵。他自幼跟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 后来太祖一统天下,想让端木文英光耀门楣,这才令他改回原姓,重入端木家谱。即便如此,包括太宗c圣宗在内的诸位皇子仍是称其为“皇兄”,视他为离阳皇室一员。 杨素见端木郁垒走过来,想从床上起身行礼,却被他按住肩膀道:“你身子还虚着,不必多礼。” 杨素心中感激,却急声道:“启禀大王,学生有要事禀报!”杨素知道端木郁垒虽然身为离阳藩王,可还身兼特进光禄大夫与太保二职,名义上是天南文官之首。所以有功名在身的杨素在他面前自称“学生”,并无不妥。 “哦?”端木郁垒道:“本王也想知道究竟所为何事,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启禀大王,学生负笈游学至清江府,在清江城南五十里外的一处赤帝庙外,听到有人勾结天南c岭南境内十三土司,意图谋反!” 端木郁垒握紧手里被他攥成了一团的密信,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他看着杨素,突然笑道:“本王为何要信你?” 杨素一愣,不知道如何回答。 端木郁垒将那块刻有“凤鸣”二字的玉牌扔给杨素,微笑道:“这块玉牌从何而来?” 杨素将玉牌收起,在端木郁垒锐利的目光下平静道:“一位老人所赠。” “你与他是何关系?”端木郁垒目光如炬。 杨素平视端木郁垒,却不说话。 其实杨素的这番行径极为无礼,可端木郁垒却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冷声道:“本王半月前就察觉到蛮族动向,并暗中密令各部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杨素自嘲笑了笑,苦涩道:“原来大王早已智珠在握,倒是学生画蛇添足了。” 端木郁垒面无表情道:“也不能这么说,本王早就知道自己身边有人图谋不轨,你若不来,本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他。”端木郁垒接着道:“你带来的那颗脑袋,他的主子跟随本王二十余载,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啊” 杨素望着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煊赫藩王,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许久之后他才小声提醒道:“大王既然知道是谁,为何不尽早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端木郁垒仰头大笑,然后转身看着杨素,霸气道:“本王只要一天不死,这天南境内,谁敢逆天!” 望着眼前这位睥睨天下的藩王,杨素也是心生豪迈。 端木郁垒瞥了一眼杨素,目有深意道:“年轻人,本王观你举动,像是位读书人,可为何穿着古怪,还敢杀人?” 杨素将那夜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尽数告知端木郁垒。 杨素说的云淡风轻,可端木郁垒却听得心惊。过了许久,他终于缓缓道:“那女子叫水洛伊沙,乃是我南疆十六土司麾下用毒最精最狠者,却不会武功。至于你砍掉脑袋的那名汉子,他的身手其实不怎么样,不过是个暗中联络各部的心腹罢了。” 听完端木郁垒的话,杨素暗抽着冷气。也是,如果那个汉子当真是位绝世高手,自己跟翠花就是再算计,最终死得还是他们二人啊。 端木郁垒见杨素沉默,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你身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浑身是胆,而且有勇有谋c临危不乱。单凭这些,你就可以在本王账下做个幕僚。以你之才,终有一日会一鸣惊人,不知你可否愿意?” 杨素婉拒道:“学生谢大王器重,不过学生离家之前答应了恩师要游学边关,断然没有刚出门就有始无终的道理,还望大王恕罪。” “嗯。一诺千金,有始有终。如此的话本王就不为难你了。”端木郁垒笑道:“不过你立此大功,本王要是不赏,有点说不过去吧?” 杨素略微思索,便笑道:“禀大王,经此一事,学生已经与一位同游的兄弟走散了,身上的衣服也撕成布条搓绳子用了,大王若执意赏赐,能不能把学生的那位兄弟寻来,另外,再为我们添置几身衣裳?” 端木郁垒听到杨素的话之后哭笑不得道:“这有何难?本王这就派人去寻你的那位小兄弟。你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事?今日你但凡开了口,本王尽力而为。” 杨素有些古怪地望了一眼端木郁垒。他有些疑惑,这位大王再平易近人也好,就因为自己报了一回信,就如此“厚爱”自己?杨素有些想不通了。 要知道能让一位藩王“尽力而为”,这得多大的善缘啊。他当然能听懂端木郁垒这四字的含义——今天只要自己开口,只要提的要求不过分,端木郁垒都会答应。 可杨素也只是一愣,便恭敬道:“谢大王垂爱,学生别无所求。” 端木郁垒无奈摇了摇头,笑了笑便转身离去,再不多话。 等端木郁垒离开后,杨素又把那块玉牌翻出来看了看,然后贴身收好,若有所思。 有天南王府出马,没过两日,翠花就被人用马车恭恭敬敬请进了王府。 端木郁垒第一眼看见翠花,就盯着他的那张脸看了许久,直盯得翠花心惊肉跳。 许久后,端木郁垒才微笑道:“小家伙,你长得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 翠花张了张嘴,傻杵在那里不敢说话。 端木郁垒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翠花,这才转身离开。 见着杨素后,惊魂未定的翠花怪叫一声扑了过去,捶了几下杨素胸口,这才道:“我说杨树,你还没死啊!” 杨素别过头去,理都不理翠花。 翠花知道杨素还在生自己的气,毫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嘟囔道:“杨树,你不简单啊,刚才进城,整个王城都戒备森严,我坐马车来的路上,还看到不少身披铁甲的骑兵正在往南急行军,那阵势,啧啧想不到你一介草民,摇身一变,还真成了王府的贵客!说,问咱们大王要了多少赏钱?立了这么大功劳,好歹也得赏个十万两银子哇,怎么着,一人一半?” 杨素不理。 翠花急了:“你六我四总成了吧?好歹我也是跟着你拼了命的!” 杨素还是没有动静。 翠花大怒:“你七我三!不能再少了,再少老子跟你绝交!” 杨素转身就走,不理身后翠花的凄厉怒骂声。 等翠花明白前因后果c并穿上王府特地为他二人量身裁剪的蜀锦衣裳之后,翠花仰天长啸,欲哭无泪。 他指着已经养好身子的杨素破口大骂道:“我说杨树,你是不是傻?你不要银子,问那大王要两个官做做,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你他娘的拼了老命才立下这么大功,你你这败家子儿居然只要了两身衣裳!” 杨素收好行囊,理也不理一直在他身后骂骂咧咧的翠花,离开王府,朝王城北门走去。 王府大门外,如苍苍松柏挺于门前的端木郁垒望着渐行渐远的杨素与翠花,喃喃道:“我这师兄,亏你还有个天底下最权势滔天的师弟,闲暇之时也不跟孩子夸夸口。你师弟我虽然不是什么狗屁亲王,可好歹也是个手握十万雄兵的实权藩王啊。” “还有我那铁疙瘩师兄,除了恪守祖训守护范家,便心无杂念不理纷争,这次竟让崔家的小家伙陪那白衣小子一起入世” 端木郁垒叹了口气,望着杨素远去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真想听这两个孩子喊我一声师叔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哼哈二将 王府外,端木郁垒似乎忆起了年幼时在凤鸣山度过的岁月,一脸怀念。 这时,有家将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道:“启禀大王,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又不见了还给您留了封书信!”说完,那名家将忙将一封信呈给端木郁垒。 离阳王朝有《宗藩条例》,其中规定亲王嫡子称“王世子”,而郡王嫡子只能称“王长子”。可天南军队原本就是端木家的私军,在他们眼里就连离阳皇帝都得靠边站,又怎么会理睬什么狗屁《宗藩条例》?什么,称呼小殿下为“世子”违制?那老子斗胆喊一声“太子殿下”行不行? 当然,端木郁垒也从来不会理睬这些琐事。他听到那家将的话,一把夺过信,拆开后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用狗啃似的字歪扭写道: 大王在上,孩儿在遥远的王府外给您老人家请安。 孩儿最近听您老人家的话,念书修身养性,看到书里圣人教诲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您也知道孩儿的疲懒性子,老老实实在王府里面壁思过多舒服,行个屁的万里路啊!可孩儿可转念一想,这前辈圣人可是代天授业啊,常言道“天地君亲师”,孩儿知道您这个‘亲’得排在‘师’前面,所以也不知如何是好。无奈之下,孩儿做了十个签,心想这回孩儿要不要出去‘行万里路’全凭天意。结果,孩儿还是不幸抽到了‘马不停蹄说滚就滚’一签 天地良心,孩儿只想侍奉在您老人家左右,可孩儿就是一万个不愿意,也不能拂逆上天的意愿啊,毕竟‘天’还排在‘亲’前面。所以孩儿只好勉为其难地听从上天的安排了。 书上还说男儿志在四方,这王府巴掌大的地方,孩儿就是放个屁,都能呲到墙上弹回来熏着自己,这是人呆的地方吗!去年还好,孩儿闲来无事还能去南疆砍几颗脑袋消遣消遣,可那事儿出了之后,您老人家凭啥不让我上阵杀敌了?哦对,我是不听号令擅自出兵,可我领着二百亲军朝南追了二百里,我损失一人一骑了吗我!我二百亲卫刀刀见血,人人悍不畏死无一阵亡,凭啥大王您一句话,就叫人把我押回王府来了? 好,我是不听军令,可您老执掌生杀大权罚我就好,凭什么还抽了李千户五十鞭子?哦对,您是英姿无双神威盖世的天南郡王,您想干什么,哪里是小的能做了主的? 大王您让小的读书,小的读了啊,可书上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小的这就躬行去了啊。 别派人抓我了,烦不烦。 勿念! 端木郁垒阴着脸看完信,又看到桌子上这位小殿下亲手刻的卜签——整整十支竹签,上面全都刻着诸如“喝喝小酒说走就走”c“山高路远不碍爹眼”之类的混账话,有些哭笑不得:“这逆子最近可有反常举动?” 那家将低着脑袋,装作没有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没有啊,自从上次被抓回来继续面壁后,世子殿下这些天一直很老实。只是那位杨树公子的事在王府传开后,昨天世子殿下突然来找末将,向末将打听杨公子的事哦,世子殿下听完他的事之后,还说什么‘壮哉,大丈夫当如斯!’说完便挥着拳头走了。大王,末将这就派人出去找,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世子殿下给抓回来!” 端木郁垒听完家将的话突然笑了,他摆了摆手,摇头道:“算了,这混账小子也不小了,既然他想出去走走,就由他去吧!切记,逆子外出的消息不得声张外传!” “末将得令!”家将也知道轻重,沉着脸领命而退。 端木郁垒望向杨素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 —————————— 北上的路上,杨素望着翠花打扮,无奈道:“翠花,虽然大王送了你这身衣裳,可你也不必这就换上吧?” 翠花摸着身上的蜀锦袍子,如同抚摸着女人的光滑身段。听到杨素的话,他扭过头来,望着杨素咬牙切齿道:“怎么着?老子拼了性命弄了这一身行头,到头来还只能供着不能穿是不是?!” 杨素看了一眼即使穿上绫罗绸缎也不显贵气的翠花,无奈笑笑,再不理会。 二人拿着端木郁垒给的路证顺利出了戒备森严的王城,然后沿着青石驿道一路东北方向,准备取道都江c太安二府,再北上雁门。翠花掰着手指算计着路程,想起这一来一回的六千里路,忍不住大叹人生无趣。 离阳王朝十分重视驿道的管理。当年太祖定鼎天下后,在他的的亲自规划下,离阳王朝的驿路网四通八达,车马兵商往来不绝。 二人走在光滑平整的驿道上,不觉间已经朝北走了五六里地。 这时,一位身穿青色锦缎的公子哥从王城方向朝着二人火急火燎追了过来。那人腰佩古玉,还背着个三尺多长的青布行囊,看模样与杨素差不多大。 等他好不容易追上翠花与杨素后,那人拍了拍胸口,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杨素,又盯着翠花的衣服与自己身上穿的青锦比对了半天,这才一屁股坐在二人前面,大呼“累死本公子了”。 翠花看到这青衣俊哥儿长得比自己好看就有些不耐烦了,这会儿他又挡住了自己的路,不禁吆喝道:“喂,你谁啊?好狗不挡道!” 那人听见翠花骂自己,跟骂的不是他似的,理都不理。他转过头,嬉皮笑脸问杨素道:“敢问这位先生,可是要出远门啊?” “干你屁事?”翠花见这家伙居然无视自己,没好气回了一句,心底却在腹诽:这个小白脸,长得比小爷我俊俏就算了,比小爷还不招人待见就有点过了。 青衣公子哥还是不理翠花,只是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杨素嬉笑道:“不才小青,今天刚跟家里闹翻逃了出来,正无处可去,我看先生像在负笈游学,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不知能否有幸与先生同行?” 杨素刚要开口,翠花哼哼着挤到了两人中间,见那人不仅长得好看,个头也比自己高出半截,更是不爽。他一挺胸,阴阳怪气道:“什么小青?爷小时候还养了条狗叫大黄呢!还有,你跟家里闹翻了关我们屁事?你没地方去又关我们屁事?去去去,别在这碍小爷的眼!” 自称小青的家伙仿佛看不到翠花似的,翠花絮絮叨叨了这么多,他眼皮都懒得翻一下。 翠花见这家伙油盐不进,顿时来了脾气,又要接着骂他。 这时杨素看不下去了:“差不多就行了。”自始至终都是翠花在挑衅,而这人虽然打扮金贵c且气质谈吐都是不凡,被翠花左一句讥笑右一句嘲讽却能忍住不发怒,心性与修养可见一斑。 杨素笑着对这位“小青”道:“既是同行,公子也不自报姓名,似乎不妥吧?” 小青嘿嘿一笑:“这倒是。在下沐灵仰,又叫沐青。家里人都叫我小青,芳龄十九,尚未及冠。”说到这里小青又朝翠花抛了个媚眼,恶趣味道:“当然,也未曾婚配哦” 翠花身子突然一哆嗦。 杨素听到小青的姓名,神情古怪道:“先骊有青帝灵威仰,为东方司春正神。你这‘小青’,着实够‘小’的” “嘿嘿”见杨素一语就道出了自己名字的出处,小青干笑道:“先生见多识广,在下佩服。我啊没什么旁的能耐,这山高路远的,我正好会些拳脚功夫,路上用得着。” 一旁的翠花听到后哼哼道:“就怕是些花拳绣腿,打不着别人,还累着自己!” 小青转过脸,冷笑道:“怎么着,找揍是不是?” 翠花也硬气道:“呵,老子不知为什么,还就看你不顺眼了,要不咱们找地方松松筋骨?” 小青婶婶都不可忍了,直接一个箭步朝翠花冲上去,抡拳就朝他面门招呼。 翠花一晃身潇洒闪过,还不忘回头挖苦道:“就这点能耐啊你!吹什么牛?!” 小青又是一拳下去,可还是被翠花轻巧晃过。他心底暗暗惊奇,嘴上却冷笑道:“有本事别躲啊,咱们明刀明枪大战三百回合!” 翠花又躲过小青刁钻一脚,大骂道:“打人不打脸,踹人不踹鸟,你这家伙怎么这么阴险!?” 小青哈哈大笑:“怎么着,本公子这招‘断子绝孙腿’是不是踢得清新脱俗啊?” 杨素在一旁看着上下翻飞的二人,一阵头大。本来翠花一个人就够他喝一壶了,如今又来了个小青,这长路漫漫,还真不寂寞啊。 小青见翠花一直不与自己交手,不禁怒骂道:“我说你到底是不是个爷们?有种你别躲啊!” 翠花嘿嘿笑道:“遇见你这种货色,爷根本就懒得出手,我怕我一捶子抡下去,一不小心把你给砸扁喽,路上就没人给我捏脚捶背!” 听到翠花的话,小青突然停了下来。“不打了。你又不还手,真是无趣。”他理了理身上衣裳,一边朝翠花那里走一边惊奇道:“哎我说兄弟,你这身法究竟咋练出来的,怎么如此敏捷?小弟我自觉身手不错,可连你的身都近不了,佩服!佩服!” 见小青恭维自己,翠花叉腰大道笑:“知道厉害了吧?小爷我这叫身如灵猿,身轻如燕,身哎呦!” 只见小青走到翠花身旁后,趁他自我陶醉之际,冷不防一脚踹过去,直接把毫无防备的翠花给踹了个狗啃泥! “哈哈哈”小青一击得逞,禁不住仰天大笑,却被窜过来的翠花直接放倒。二人纠缠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直接在地上翻滚起来。 “哎呦你松手!别扯头我发” “你娘的!江湖规矩踹人不踹鸟打人不打脸,哎呦!你怎么还打我脸” “别撕我衣服啊别大哥大爷我的衣服!我这身蜀锦可是拿命换的啊!你还撕!老子跟你拼了!” “哦别掏裆哎呦!松手松手!” “你松手!” “你先!” “一起松!我数一二三!” “一,二,三!啊!你他娘的你怎么还不松手啊!” “” “” 杨素在一旁看着鼻青脸肿c衣服也给撕得稀烂的二人,满脸黑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闻鸡起舞的纨绔 等筋疲力尽的两人结束战斗后,四下一望,早不见了杨素身影。 翠花从地上爬起来,扯着自己身上的破烂袍子,欲哭无泪。 “人呢?”小青问正在唉声叹气的翠花道。 “我怎么知道?”翠花怒道。 小青跟翠花挑了个大拇指,赶紧朝北赶了上去。等他追上杨素时,已经是二里地开外。 杨素看了一眼小青,笑道:“打完了?” 小青嘿嘿干笑两声,嘴一咧又扯到了脸上淤青,顿时呲牙咧嘴:“我都没敢使大力,要不就他那小身板,非得三个月下不了床。” 听到小青“暧昧”的话,杨素古怪地瞥了小青一眼。 小青被杨素看得浑身不自在,转念一想,这才醒悟过来,又干笑道:“这个那个不是,我对翠花没想法,他长得也太丑了!” 杨素表情更怪。 “不是的!他长得好看我也没想法!”小青越描越黑,尴尬至极。 杨素望着小青的一身破烂衣裳,把背上的书箱取下来打开,从面里找出那件王府为他做的蜀锦长袍,递给小青道:“咱俩身板差不多,换上吧。” 小青看了一眼衣服面料,摇头拒绝道:“不行,这衣服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杨素道:“这衣裳本就是别人所赠,我穿不习惯,再说,你总不能就穿你这身破衣裳走街过巷吧。” 这时翠花也追了上来,见杨素嘴皮子一动就把那身拿命换来的衣裳送了人,忍不住破口大骂,大呼这命卖得也忒不值钱了。 小青换上杨素的衣服,果然合身。他背好自己的那个棍子似的青布包裹,认真道:“我有没欠别人的习惯,从今天起,咱们三人路上吃的住的,都算我身上吧。” 翠花在一旁出言讥讽:“就凭你?你带银子了吗你?” 小青从那身破青锦袍子上取下一块佩玉,又掏出一方小巧印章,不理翠花。 翠花其实吃软不吃硬,见小青不理自己,也觉无趣,便从自己随身行囊里掏出一身深靛色麻布短衣换上,追上了前面赶路的二人。 两人变成了三个人,一路倒也无甚大事。至于小事嘛——看看一直鼻青脸肿不见好的翠花与小青就知道了。 等三人打打闹闹行至石城府的时候,已是五日后。一路上青草渐绿,三人的心情也随之郁郁葱葱。 由于杨素有端木郁垒给的特殊路证,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等三人来到府城准备找一家客栈落脚的时候,小青拦住二人道:“说了这一路上吃住都包在我身上了。”说完便领着二人朝石城府的驿站走去。 离阳王朝的驿站由驿c站c铺三部分构成,两代天南郡王与太祖皇帝一样,极为重视驿站的管理。不少紧急军令从天南的各个驿站迅速传递,为稳定离阳西南边陲立下了了赫赫功劳。 三人走到驿站前,小青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 一位披甲驿卒接过,见不是衙门的勘合,更不是王府的火牌,将那令牌朝地上一扔,拔刀怒斥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赶紧滚一边去!” 小青一愣,想明白其中关节之后自嘲笑了笑,又转身走了回来。 身后那名披甲驿卒尤在冷笑:“这些中原来的小衙内,拿着个破牌子就想出入我天南的驿所,你以为这是客栈啊?这里可不是你们乌烟瘴气的中原!” 翠花见小青讪讪而回,又开始冷嘲热讽,小青摘下腰间佩玉,用手摩挲了一阵子,一咬牙,对杨素道:“走,去当铺!” 杨素笑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小青摇头道:“男儿一诺千金,再说,单凭我身上的这身行头,也抵得上这一趟的吃住了!” 杨素无奈摇了摇头。 三人在府城里找了间当铺,小青把玉佩拿到当铺伙计眼前晃了晃,咬牙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那当铺伙计盯着那块玉佩看了半天,越看手越哆嗦,又被小青呵斥一声,吓得赶紧去内室找掌柜的。 不多时,他就领着一位头戴瓜皮帽的矮胖老者走了出来。 那老者接过玉佩扫了一眼,登时双眼冒光,他又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这才想起来说话:“敢问三位客官,这玉佩当真要卖?” “废话。”小青原本心情就不好,听到掌柜的话,阴着脸呛他道:“不卖我拿这里做什么?” 那掌柜弯腰笑笑,问小青道:“那客官想当多少银子?” 小青想了想,沉声道:“五百两。” “啥?这块破玉值五百两银子?”翠花直接蹦了起来。 掌柜左眼一跳,心底窃喜,却一副被割了肉的神情道:“五百两这好吧,就五百两银子,成交!” 小青听到掌柜的话,指着自己冷笑道:“你看我傻不傻?” 掌柜的心底一咯噔。 小青冷笑道:“我说的是五百两黄金。” 翠花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等三人从当铺走出来的时候,翠花拽着小青胳膊,嚷嚷道:“我说小青,那掌柜是不是傻啊,还真出五百两金子买你那块破玉?” 小青将手里通行银号的银票胡乱卷了几下,随手塞进袖里,这才冷笑道:“五百两多吗?本公子如今虎落平阳,懒得跟他斤斤计较,哼我猜那掌柜今日收了我的玉佩,激动得今夜得连觉都睡不安稳。” 翠花流口水道:“五百两金子啊那得买多少斤猪腿肉!还他娘的是熏过的!” 小青翻了个白眼。紧接着他似乎想起什么,朝翠花嘿嘿笑道:“翠花,我出一百两黄金,你站着不动让我踹一脚,干不干?” “干你四婶啊!”翠花怒道:“小爷我视金钱如粪土,你想用金子来侮辱我?做梦去吧!” 小青正暗自感慨翠花有骨气,翠花却突然换了副面孔,扯着小青袖子,满脸谄媚道:“二百两!你出二百两,我就让你踢一脚,成不成?” 小青直接开始骂娘。 二人打打闹闹,一旁的杨素静静看着,摇头轻笑。 三人顺路找了一间客栈住下。当晚,小青特地要了一顿丰盛晚餐,可当他看到翠花左手肘子右手烧鹅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数着手里的通行宝钞,黑着一张脸道:“幸好老子我家大业大,要不是手有余粮心不慌,还不得被这饭桶把老子给吃死啊!” 杨素笑道:“可不是嘛,先骊有大将廉破,一饭斗米c肉十斤。翠花虽然吃的没廉破多,可力气却不见得比他小。” 小青不屑道:“就他那小瘦身板?尽吹吧!” 杨素不置可否。 而翠花这会儿只顾着风卷残云消灭食物,别说小青嘲讽他,就是拿刀剁他,估计他也懒得理会。 赶了一天路的三人酒足饭饱就各自上床休息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寅卯交替之时,天还未亮。杨素从床上起身,听着窗外家雀啼于枝丫,神清气爽。他穿好衣服,端着本书推开窗,清明前后的微凉早风吹得他神清气爽。 杨素正要翻书,却听到楼下后院传来阵阵刀剑破风之声。起初杨素并未理会,只是安静看着手中书,可翻书之际,听到那喝喊声似乎是小青,便放下手中书走下了楼。 客栈后边无院,仅种着几棵榆树。这种树的皮c根c花c叶在灾荒之年都可以充饥,所以被称为“活命树”。再者,有俚语曰“阳宅背后种榆树,铜钱串串必主富”,此树的树叶看着形似铜钱,既能充饥,又看着讨喜,所以神州大地广有种植。 榆树下,只见一位俊哥儿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青色里裤,正手提宝剑,于晨风中舞剑。那人长发用一根红绳随意扎在脑后,头上不断有汗水渗出,滴到背上的一幅猛虎刺青上。阵阵雾气从他头顶氤氲升腾,朦胧了那张年轻却坚毅的侧脸。 杨素看到了一个在人前不一样的小青。 小青正在心无旁骛地练剑,足足半个时辰后才停下来。他过转身,看到身后笑望自己的杨素,不禁愣了愣。他收起剑,披上衣服朝杨素走了过去。 “先生起的这么早?”小青的脸上不见了平素的玩世不恭。 “彼此。”杨素笑道。 小青沉默。 许久,见杨素只是含笑等自己开口,不禁苦笑道:“我知道以先生慧眼,我的身份根本就瞒不住。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在找机会告诉先生” 杨素笑道:“我为什么要知道?知道了你是谁,就要去想如何与你相处。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我之所以愿意与你同行,是因为你能在翠花几番挑衅时,能忍住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一直都觉得能容人犯错的人,不管如何都值得一交。况且,你容下的人还是连我都觉得头大的翠花。” 听到杨素的话,小青苦笑道:“听先生这么一说,倒是我想多了”他披上外衣,背上那条踞于山石之上的张狂猛虎也如他的一身锋芒c被遮掩而不见于人。 小青扬起头,脸上有着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坚毅:“我似乎生下来,就要与旁人不同。因为,我有一位威震天下的祖父c有一位权势滔天的爹。我讨厌这种高人一等,却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只好从小习武,被迫去听那些我爹从外边请来的只会以书论书的迂腐先生传经授课。” 小青似乎在怀念:“我自幼就想做个侠客,青衫仗剑c快意恩仇。可生在端木家,便注定这永远只是个梦罢了。我十三岁披甲从军,也是那年手刃了第一颗头颅。 我亲手砍掉那人的脑袋,看着鲜血从无头的尸体上喷出,溅到我的脸上c身上,吓得几天不敢合眼,一吃饭就吐。可几天后,我还是跨上战马,又杀死了第二个c第三个人我厌恶这种与生俱来的使命,却只能慨然赴命。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生来高人一等所要付出的代价。” 小青苦涩笑了笑,盯着杨素的眼睛道:“几天前在家听到先生的事,我发自内心的敬佩因为我知道先生与我,其实是同路人。我佩服先生手无缚鸡之力就敢拼了性命与那二人周旋;我敬佩先生手无缚鸡之力竟杀了一人惊跑一人;我敬仰先生竟敢砍下那人的脑袋c敢孤身一人闯王府c敢不畏死。 因为我不如先生——我怕死。” 杨素平静道:“我也怕死。只不那时候没得选,就只好舍身求死罢了。” 小青苦涩道:“即便是舍身取义,我也不敢我第一次去南疆,知道身边有无数高手保护,也不敢真去拼命。上回我率三百轻骑长驱直入,也只是欺负对手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罢了” 杨素平静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不敢死,正说明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公子。” 小青由衷道:“不管怎样,我算是对先生心服口服。” 杨素无奈道:“你还是叫我杨树吧。听得安心。” 小青嘿嘿笑道:“叫什么无所谓啊,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先生了。连我爹都说你书生虎胆,你这种人若还当不起‘先生’二字,那天下之大,何人当得?” 杨素无奈摇了摇头。 此时,早晨的第一缕光照到杨素脸上,晨风乍起,吹起他一身白袍,令人忘尘。 杨素望向东方天际那轮斗大红日,突然生出了无限豪迈。他望着小青,微笑道:“小青,相逢便是有缘。既然有缘,这江山万里,你我一起走一遭?” 小青倒提着剑与杨素并立。他望向天际,豪迈道:“求之不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黑书生 等到杨素与小青回到住处时,翠花还在蒙头大睡。 这两人互相打闹折腾了多日,小青对翠花这厮的脾气秉性也了解了不少。不得不说,这个家伙虽然有些好吃懒做,却不失为一位有骨气的人。以小青的家世背景,打小见过太多身板挺不直的人,所以他但凡见到有骨气的人,都会报以最大程度的尊重。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肯让着翠花的原因。 小青见翠花仍在睡着,走到床边掀开他的被,朝着翠花大声喊道:“喂喂喂,都几点了,该起床了!” 翠花依旧睡姿香甜c鼾声四起,连个反应都没有。 小青见状仰脸大笑三声,然后对着翠花的脸就是两耳光,大声道:“赶紧起床!该上路了!” 翠花砸吧砸吧嘴,翻个身,鼾声又响了起来。 小青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 一旁的杨素见到,放下手里的书朝死猪似的翠花笑着喊了一声道:“赶紧起床吃南坡肉喽!新鲜出锅的南坡肉!” “哪儿呢!哪儿呢!”杨素话音刚落,翠花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来,揉着眼急急忙忙道:“哪儿有南坡肉?” 一旁站着的小青惊掉了下巴。 翠花见小青正张大嘴瞪着自己,而杨素又在埋头看书,这才明白自己又被杨素耍了。他气势汹汹走到杨素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咬牙切齿道:“你又骗我!” 杨素懒得理他,想把书夺回来,却被翠花伸手躲过。 翠花直接把书朝地上一扔,气势汹汹地下了楼。 杨素无奈笑笑,从地上捡起那本从地摊上寻过来的本地地方州府志,翻到原页继续看了起来。 小青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位怎么看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二人,对前程充满了期待。 三人饱餐一顿后继续朝北赶路。 一路上,互相看不对眼的二人硝烟不断,你一句冷嘲热讽c我一句绵里藏针,斗得那是一地的鸡毛。有几次要不是杨素拦着,这两个活宝早就干了起来。 其实这两个家伙能否打得起来,全在于小青的忍耐力,因为每次都是小青不和翠花一般见识c翠花在那里没完没了喋喋不休。 可问题是,小青是每回都让着翠花不假,可每次也都是他在挑起事端来着—— “喂,打铁的。” “叫你爹有事?” “” “咋了?不叫了?”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哈哈,小爷我有啥不敢?来吧。” “儿子。” “” “喂,打铁的。” “放。” “我出三百两金子买你手里那把‘八哥’,卖不卖?” “不卖。” “再考虑考虑呗?” “不卖。” “那我拿我的剑跟你换呢?我这把剑可是太宗皇帝当年赐给我阿翁的,跟说书人故事里的尚方宝剑差不多,虽然不能上打昏君,可弄死几个奸臣也就是手起刀落得事。” “尽吹吧你。” “换不换?” “我考虑考虑。” “考虑好了没?” “好了。我觉得拿一把破匕首换你那把剑,虽然有点欺负人,可有傻子送上便宜让我占,我干嘛不占?” “这么说,就是换喽?” “可小爷我就是不想搭理你。不换。” “” 三人且走且歇,不觉间已经走出天南省,进入了楚南都司辖境。 楚南古属荆楚,虽然明面上为巴蜀布政司辖境,却渐渐成为与巴蜀省平级的楚南都司屯地。 太祖皇帝定鼎江山后,离阳王朝为防封疆大吏尾大不掉只手遮天,将地方大权三分,每地设承宣布政使c提刑按察使c都指挥使各一人。三者并称“三司”,分管行政c监察c军事大权。三人平级,相互制掣。 由于建国初期辖地划分不完善;再加上太祖c太宗c圣宗三朝不停拓土开疆;又有些地方或因地势险要c或为军幾重地c或者民族复杂,因而单设都司守备。这些都司之下又有卫指挥使司,如位于三江发源地的三水卫,便是扼守巴蜀c天南与楚南的要地,更是大江c马雄江之天然屏障。 各指挥使司战时作战,闲时屯地。因为有地,渐渐便有百姓前来依附,所以这些都司也开始处理民事。长此以往,辖地内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些都指挥使也就与布政使一般,渐渐有了行政权力。 楚南都司虽不属天南王府管辖,可战时却归端木郁垒节制。因为南疆本就是老郡王端木文英所拓疆土,离阳王朝又不得不倚重端木家戍边南疆,所以天南王府权柄极重。 可以说,端木王府跺跺脚,整个南疆都会颤三颤。 也正因如此,端木郁垒才会有底气说那些地位尤在他之上的一字王是“狗屁亲王”。 而此时,杨素三人且走且停,不觉间已经过了常安州,进入楚南都司下辖的楚南宣慰司。 这时,已是雨生百谷的时节。 到了谷雨时节,便是晚春了。路上野草青葱野花芬芳,三人一路欣赏着暮春美景,步子也较前些日子慢了几拍。 就在三人即将进入楚南境内的毕方城时,三人在城外村子里遇到了一群人。这群像是在看热闹的人把两个人围在中间,而那两人正扯着一只母羊,争得面红耳赤。 翠花最爱看热闹,飞也似的跑上前去,小青也紧随其后挤进了人群。 杨素无奈,也跟着二人凑了过去。 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杨素明白了——原来那两个人是在争他们手里的那只母羊。两人都说那头羊是自己的,却又谁也没法证明,在那里吵得不可开交。 两人中其中一人长得一脸横肉c身体强壮。他指着另外一人的鼻子嚷嚷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害臊?羊是我家的,也是在我家里,你凭什么跑我家里来偷羊?你信不信我拿着《大诰》去六扇门,告你个私闯民宅c强抢民物之罪!?” 另一人听到他的话气得半死:“我丢了羊,在你家找到了,你不还我,还说我强抢民物?我家小羊还在家里等着吃奶,你不还我母羊,我家小羊要是饿死,看我不跟你拼命!” “你来啊!看我不揍死你个癞三!”那人撸起袖管就要动手,被围观的人拉开。 杨素听到二人争吵,走到小青身边朝他耳语了几句。 小青听完杨素的话,走到人群中间,对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二人道:“二位都说羊是自己的,可你们再争,也争不出个结果,不如各退一步,让我这个外人试试,可否让这羊自己告诉咱们它的主人是谁,不知二位可否愿意?” “这羊要是能开口,母猪都会上树!”一位围观的乡民起哄道,惹来阵阵哄笑。 一旁站着的老里长早已被这二人闹得焦头烂额,听到小青的话,他制住众人,死马权且当做活马医了:“这位小兄弟,你当真能找到羊的主人?” 小青回头看了一眼杨素,见杨素微笑点头,心里顿时有了底,嘿嘿笑道:“我试试!” 一旁的翠花瞧见,嘴一撇,不屑道:“就爱出风头!” 小青走到稍瘦的一人面前,问那人道:“你刚才可说家里还有小羊羔嗷嗷待哺?” “正是!正是!”那人慌忙点头,又急声道:“这位小哥,这母羊真是我丢的,我家小羊认奶,别的母羊的奶死活不吃,这都饿得快撑不下去了” 小青不理那人,转过身子又问另一个汉子道:“不知你家可有小羊?” 那人眼神一虚,却扬着脸生硬道:“怎么没有!” 一旁的杨素将二人的神态都看在眼里,却不说话。 小青点头,把羊绳从那二人手里扯下来,把那头母羊交到老里长手里,又那对二人道:“你俩去家里把这母羊下的崽抱过来,母羊是谁家的立见分晓。” 稍瘦那人听到小青的话后,转身就朝家里跑。那壮汉却不屑道:“老子凭什么听你的?这羊就是我的,你要我抱什么羊羔子?我要是抱过来,你还分不出羊是谁家的,又怎么办?” 小青冷笑道:“分不出来,我赔你十头羊钱,行不行?” 那壮汉见小青胸有成竹,更是死活不肯,只是在原地耍赖。 老里长一吹胡子,怒道:“李铁牛,你要再不回去,我就把这羊判给癞三了!” 那位李铁牛这才极不情愿走回了家。 等到癞三抱着家里小羊回来时,那小羊羔在怀中看到老里长手中的老羊,一边“咩咩”叫唤着,一边在癞三怀里挣扎起来。 老羊听见小羊叫声,也“咩咩”回应着,叫声低沉且急切。 癞三忙将小羊放到地上。 那头小羊羔直奔母羊跑了过去,与那老羊互相闻了闻,又舔了舔,就开始把前蹄跪在地上吃奶。而那头母羊也低头去舔小羊的脑袋,场面很是温馨。 等李铁牛抱着自家的羊回来时,望见眼前一幕,一颗心瞬间凉了半截。 老里长让瘦子把小羊抱走,那老羊小羊登时又相对悲叫起来。里长又让李大牛把怀里的小羊放下来,只见那小羊也要朝母羊那里跑去,可老羊只是闻了闻小羊身上的味道,就朝一边躲,躲得急了,就要用头去抵那小羊羔。 李大牛见状忙抱起小羊,见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说了句“俺可能认错了”,抱起小羊直接溜了。 癞三见李大牛走了,忙将怀中小羊羔放下去,那小羊忙奔向母羊,又欢快地吃起奶来。 老里长把羊绳递给那癞三,癞三接过老羊,对小青与老里长千恩万谢。 杨素三人事了准备离开,却被癞三拉住,说啥都要拉他们去自己家里坐坐。三人吃了一顿免费的农家饭,又在癞三家里歇了一宿,这才在癞三一家的千恩万谢声里继续赶路。 路上,小青问杨素道:“杨树,你怎么想起来用小羊来认老羊的?” 杨素微笑道:“书里看的啊。” 小青嘀咕道:“书里还有这等事?” 杨素点头:“魏文帝当年嫁文盛公主,求亲番邦太多,公主却只有一个。文帝又想嫁女,又不想因为这事得罪了其他国家,于是心生一计。 魏文帝出了六道题考验诸国婚使,宣称哪国使者能答出这六道题,就把文盛公主嫁给哪国。这六道题极尽刁钻,以我来看,短时间根本就不可能由一个人答出来。其中有一题,是将一百母马一百马驹分别圈开,要各国使节指出哪只马驹是哪只母马的崽。” “这怎么分?”小青瞪大了眼。 杨素道:“蕃国婚使禄东赞听从马夫的话,将一百小马驹渴了一天,只给料吃不喂水喝。如此一天过后,禄东赞打开围栏,那一百匹小马早就渴得嘴里冒火,都赶紧去找它们的娘亲去喝奶,如此,禄东赞轻易完成了考验。”杨素笑了笑,接着道:“至于那马夫献计是禄东赞机缘巧合妙手偶得,还是魏文帝原本就想跟蕃国和亲,这才暗中授意,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听完杨素的话后,小青忍不住在一旁嘀咕道:“早知道看书还能看出这么多门道,当年就听我爹的话,上凤鸣山了” 杨素心底一惊,却不露声色道:“你知道凤鸣山在哪?” 小青摇头,思索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瞒着杨素。最终,他一咬牙,还是开口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爹知道。”他压低声音对杨素道:“我爹不仅知道凤鸣山在哪,还救过范家老神仙的命。” “此话怎讲?”听小青说到这里,杨素越发心惊。 小青望了一眼四周,见没有旁人,这才神秘兮兮道:“先帝曾派了不止一拨杀手暗中潜入天南,想神不知鬼不觉将读书人的精神圣地——凤鸣书院给夷为平地。却每回都被我爹的边辅谍子探知,暗中给绞杀得一干二净。如此几次,老皇帝也知道是我爹在暗中出手,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哎,果然如我爹说的,这些个皇帝,甭管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坐上那把龙椅,就没一个好东西” 听到小青的话,一些事终于在杨素心中明了。 凤鸣虽隐于世,却终究无法在一些上位者心里隐去啊。想起那天在郡王府端木郁垒问自己话时的情景,杨素自嘲笑了笑。原来在那位霸道藩王的眼里,看似神秘的自己原来就跟没穿衣服一样透明啊。可笑那位藩王问起师祖的那块玉佩,他还不说话。想到这里,杨素越发佩服端木郁垒的胸襟。 杨素感动之余又望了一眼东北,那座天下首善之地——大燕城的方向,他突然觉得谷雨后的早风寒冷彻骨。 难道成为上位者,便当真要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吗? 想起赤帝庙外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杨素嘴角微微翘起,目光冰冷。 一旁的小青望见后,竟不寒而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官养匪 二人在那里说话,一旁的翠花也支棱着耳朵在听。听到小青说他爹救过凤鸣书院,翠花在一旁暗暗想道:乖乖,看不出来小青也是个官宦子弟啊,能派兵救凤鸣范家,小青他爹起码得是个千户吧?难不成还是个指挥使?想到自己对他的态度,翠花琢磨着自己要不要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对他好一点? 想到这里,翠花想勾搭上小青肩膀,却被小青一晃身躲过。他尴尬笑了笑,对小青道:“小青,看不出来,你爹还是个千户啊?” “你爹才是千户!”小青没好气道。 “总不能是个卫指挥使吧?”翠花故作震惊道。 小青懒得搭理他。 翠花不以为意,接着嬉皮笑脸道:“看在你一路上管小爷我吃喝的份上,我就勉强认你这个兄弟了!”说完又要去勾小青的肩膀。 毫无悬念,又被小青给躲开了。 翠花死皮赖脸贴上去,嬉皮笑脸极尽谄媚,紧接着,他趁小青放松戒备,一脚狠狠踹过去,咬牙道:“你大爷的,让你昨天夜里朝我嘴里塞里裤!” 小青冲上去,二人又扭打成一团。 等到两人停止打斗,追上已经独自进了城的杨素后,刚消停下来的二人,又因为一个女人吵了起来。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小青看到了一位身材丰腴的妇人,多看了两眼之后,越发惊为天人。于是他咂吧着嘴自顾自道:“好大的两团肉哇,这要是把头埋在中间,还不得把人憋死喽” 翠花一双眼睛也是流连忘返,却不忘嘲讽小青道:“这么大个人了,看娘们还先看胸脯,你没断奶啊?你瞧那屁股,扭啊扭的,那才叫个肥而不腻,你一个没断奶的瓜娃子懂个屁啊!” 小青冷哼一声,不屑道:“你才懂个屁!你见过女人?就你个纯阳真仙,还跟本公子谈女人,真是太监与人说青楼,话里也没个话儿!” 翠花没听懂小青的话儿是个什么话,刚想着回敬几句,却没注意那妇人早已听到二人的话,直接走过来一人赏了一巴掌,恼火道:“你两个小猴子,毛都没长齐呢,学大人耍什么泼皮?”说完还不解气,反手又朝目瞪口呆的二人甩了两巴掌。 翠花跟小青终于被扇醒,怪叫一声撒腿就跑。那半老徐娘一撩头发,妩媚道:“听说话倒像是两位好汉,恁得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小鬼头!”说完,她又朝站在一旁的杨素看了过去。 杨素望见妇人钩子似的目光,脸一红,吓得落荒而逃。 等到翠花小青见满脸通红的杨素也逃过来后,二人面面相觑。 翠花围着杨素转了一圈,嘿嘿笑道:“杨树,想不到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小青与翠花天天吵天天闹,难得这回与翠花站在同一阵线,也盯着杨素神色古怪。 杨素白了二人一眼,上气不接下气道:“此地民风彪悍,不宜久留” 小青与翠花勾肩大笑,像极了传说中的狼与狈。 杨素看了二人一眼,神色古怪道:“你们不是互相不对付的吗?” 小青嘿嘿一笑,“含情脉脉”望着翠花道:“有吗?我与翠花兄弟可是一见如故志趣相投,什么时候看不对眼了?” 翠花也一唱一和道:“对啊对啊,杨树你休要挑拨我跟小青的手足之情!” 杨素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似乎再多看他俩一眼都嫌硌眼。 二人跟在杨素身后嘿嘿哈哈,传入杨素耳朵里的话那叫一个不堪入耳: “翠花,等咱们回到天南城,兄弟一定给你找两个大屁股的小娘子,一定把伺候你舒坦了!” “够兄弟!不过不光要屁股大,胸脯也要大!不然的话上边大下边小,跟个锥子似的,也太不匀称了!” “好说好说!” “小青,你不是看上我这把匕首了吗?好马配好鞍,好匕首那得配英雄!喏,这匕首名叫‘八哥’,送你了!” “哇哈哈,翠花兄弟,够仗义!你这兄弟,我小青认了!”说完小青双手接过翠花的匕首,在手里不停把玩着,爱不释手。 杨素眼观鼻鼻观心。不听。不问。不说。 只不过他脚下的地似乎有些不平整,杨素几次都差点跌倒。 出城后,三人不再走驿道,而是就近选了一条乡间小路继续朝三水卫地界行进。 天色渐黑,前方有袅袅炊烟升起,三人相视而笑,也顾不得因为长途跋涉而磨破的脚底,都加快步伐朝小村庄赶了过去。 “请问屋里有人吗?”杨素敲了敲柴门,听见里面悉悉索索似乎有动静,可不知为何始终没人出来开门。 翠花走上前去嚷嚷道:“就这破柴门又挡不住人,直接推开闯进去就是了,哪有这么麻烦!”说完翠花就要破门而入。 杨素将他拦住,说了句“不得无礼”。 这时,小青发现别户人家有人躲在窗后朝他们这里偷瞄,却始终没有人出屋,更觉得这个村子气氛诡异。 杨素只好又朝村里走了走,换了一户人家,然后一边敲门一边朝门里喊道:“请问屋里有人吗?我们是天南的游子,不是歹人。现在天色渐晚,可否让我们借宿一晚?” 门里又悉悉索索有了声响。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柴门终于露出一道缝隙。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将脑袋探出来,见杨素温文尔雅相貌堂堂,一副读书人打扮,这才把门打开,声音沙哑道:“进来吧孩子们” 三人进了屋里。 小青进屋前朝门外瞥了一眼,似乎整个村子都在盯着他们,更觉诡异。 老人捧来三个破了沿的陶碗,倒了三碗茶水,递给杨素他们,和善道:“孩子们赶了一天路,口渴了吧,先喝碗水。” 杨素道谢,朝屋内扫了一眼,见茅屋潮湿,除了几个破旧桌椅再无什么家当。里屋内有两个垂髫稚童正依偎在一起,探着脑袋朝这里好奇张望,不禁问道:“老伯,刚才我们进村,为何感觉整个村子都有些压抑?” 老人听到杨素的话,本就凄凉的脸更见愁苦,他叹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道:“三位想必还饿着肚子吧?我这就给你们寻些吃食。” 杨素望向小青,见小青同样一脸不解,更添疑虑。 不多会,老人便端着稀粥野菜过来,对杨素三人道:“村子穷苦,三位将就着垫垫肚子吧,等歇完这一夜,你们千万不要耽搁,明儿一早赶紧去奔自己的前程” 杨素望着老人,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 等吃完饭之后,猪一样的翠花直接找地方睡觉去了。小青见杨素朝里屋走去,也跟了过去。 杨素走到里屋,在两个孩子跟前蹲下,对他们笑道:“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其中一个男童比女童胆子大些,歪着脑袋看了看杨素,又瞧了瞧杨素放在门旁的书箱,问他道:“大哥哥,你是读书人吗?” “你怎么知道?”杨素摸着男童的脑袋,笑着问他道。 “因为我爹就是读书人哇!”男童似乎很骄傲这件事。 “那你爹呢?”杨素接着问道。 “我爹我爹死了!”听到杨素问到父亲,男童哇哇就哭。一旁个头稍高一点的女童听到弟弟哭泣,也跟着抽泣了起来。 杨素眉头皱得更紧,刚想接着问,那老人却进了里屋。 “二位小哥请随我来。”老人抹了一把眼泪,将杨素与小青领了出来。 “老伯,究竟是为何” “你们别问这么多了,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明天天一亮,你们速速离去,走的越远就好,再也不要回来!”老人落泪道。 小青终于忍不住道:“老伯,究竟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大楚有淮阴侯,一饭之恩死生不忘。你虽未救我们性命,可我们既然遇见,就不能视而不见。老伯,你若不说,我们去问村里其他人了。” 听到小青的话,老人不住落泪道:“你们既然想知道,那就告诉你们罢了”说到这里,老人的脸更是凄苦:“想必你们也察觉到了我们村子里愁云惨淡那是因为我们这里刚闹过匪祸!” “匪祸?”小青听见老人的话,眉头皱得更紧:“这里离三水卫不远,为何没有官兵剿匪?” 老人摇头道:“从前这里有位尉迟将军,在此镇守十年,不见有盗匪强盗。后来,那尉迟将军听说是因为性子耿直,得罪了什么人,被定了个私通盗匪的罪名,据说现在还在狱中不见天日”老人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尉迟将军获罪后,上边便派来一位姓孙的指挥使。他来以后,三水卫辖境里苛捐杂税就多了起来唉!我那可怜的孩儿就是读了些书c懂些道理,与那些官兵据理力争,最后竟被那些兵卫给活活打死!”老人说到伤心事,浑浊的老泪与鼻涕流在一起淌下来,却忘了去擦。 “尉迟将军因为私通盗匪而被抓,可他走后,如今却是盗匪横行!就连我那可怜的儿媳,也因为貌美,半年前被一伙强人掳了去,只留下两个可怜的孩子,至今生死不知!”老人如同一只风烛残年的老狗,佝偻着身子,在夜幕中呜咽起来:“太祖皇帝爱民如子,可这才过去多少年,这世道世道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啊!” 听到这里,小青早已攥紧拳头。他起身走到里屋,摸了摸男童无邪的小脸,咬牙道:“大哥哥帮你把娘亲找回来,好不好?” “真的?”男童一直都在偷听外边说话,此时听到小青的话,一直在偷偷抹眼泪的他顿时停止哭泣雀跃起来。 小青走到老人面前,问他道:“老伯,可有纸笔?” “孩子,这件事你管不了,还是别惹火上身了”老人劝小青道:“别说告不赢,就是告赢了官司,按咱们离阳律,民告官也要发配充军啊!” 小青冷笑道:“充军?我十三岁就开始充军,砍了几百颗脑袋,可还没杀过离阳官军,并至今引以为憾!” 杨素将老人扶起,笑道:“老伯,小青自有分寸,他要什么,您就给他吧。” 老人见这两个年轻人成竹在胸,抹了一把眼泪,走进里屋从床底拉出一个书箱。他缓缓将书箱打开,只见里面整齐摞着几本书,有《论语》c《孟子》c《左氏春秋》等。 老人抚摸着那几本保存完好的书籍,一件一件将里面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又开始掉眼泪:“这都是我那苦命孩儿的遗物,你拿去用吧!” 小青沉重接过,在桌上铺开纸磨好墨,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 “大王: 听闻您老人家年轻那会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豪言‘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民狗’。怎的,如今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就连眼皮底下的腌臜事也瞧不见了? 三水卫离天南王城是远呐,这不,您麾下的细柳营拼了命的跑,跑到这里都得四五天不是?这么远的路,您也鞭长莫及啊,所以您就眼睁睁看着‘官养匪’的人间笑话在这里演着,装看不见就好。反正这也不是您的封地不是? 您年轻那会不是要杀尽负民狗吗,十天内那孙老狗要是还活着,您老人家且承认自己老了就行。既然老了,就只管在一边看着,看我这个不肖子是如何一人一剑灭了那三水卫!勿念。” 写完后小青长出一口气,把信封起来,冷笑道:“我不信他这都能忍住。” 杨素在一旁见小青言辞激烈,想说什么,可想了想,还是忍住没说。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青就在村里借了匹赖马,跑去附近驿站送信去了。他一路风尘仆仆,直到傍晚才从南边赶回来。 送完信,杨素三人就在村里住了下来,帮着村里百姓平地除草c种豆攮瓜,好不惬意。 那封盖着小青从王府偷出来印鉴的信,两日后就到了端木郁垒手中。 端木郁垒看完小青写的信之后,竟然哈哈大笑。 一旁幕僚见端木郁垒笑声爽朗,忍不住问道:“大王何事如此开心?” 端木郁垒将信递给幕僚。 那人恭敬接过,看完后也是忍俊不禁:“殿下跟着那杨树小友出去修身养性,这才修养几天,怎么养出了一身匪气?” 端木郁垒哈哈大笑:“他这是在故意激将本王。这小兔崽子要搁以往脾气,早就提剑砍进三水卫了嗯,有长进,知道量力而为了。” “那大王这孙立” “咱们家兔崽子说的对,这孙立只不过是别人养的一条狗罢了。”端木郁垒皱眉道:“居然能看出来三水卫在养匪,倒不枉本王让他随那杨杨树出去一趟。” 端木郁垒接着道:“只不过养匪的岂止是三水卫?这件事本王其实听说过,之所以冷眼看着,只因此事牵连甚广,本王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其实岂止是楚南都司,就是那兵部c右军都督府c甚至是阁部里,都有佞臣在祸乱朝纲!本王原本想借这事将那李老狗绳之于法,可灵仰这孩子都把本王说成这样了,本王也只好提前收网了。”端木郁垒从军案上抽出一封边辅密信,递给那位幕僚道:“文远,你一看便明了。” 名徐泾c字文远的幕僚拆开密信看了一遍后,也是怒容满面:“简直是丧尽天良!上面的那位,难道不知?” 端木郁垒摇头笑道:“有人主动替他在我天南下楔子,能坐在城楼观山景,他何乐而不为?至于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他这种人本就不把百姓当人看,又岂会在乎?” 说到这里,端木郁垒突然拍案而起,咬牙道:“他不在乎,那个祸国殃民的李虞山不在乎,可本王在乎!他听之任之,那本王就出去一趟,替他清理门户!” 徐泾拱手道:“大王息怒,那孙立事小,可楚南都指挥使毕竟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我王府虽有巡边之责,可贸然插手,难免有僭越之嫌” 端木郁垒不屑道:“本王代天子巡边,代的是太祖皇帝!天子身边有佞尚容本王清君侧,杀一个区区二品的都指挥使,无过就是手起刀落!且不说这厮罪大恶极,就是无罪,给他定个冒犯本王之罪,杀了又如何?” 端木郁垒望着手中书信,冷笑道:“本王整日在王府里深居简出,这座天下,都快把本王给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师兄师弟 小村里,杨素正在田里帮老人锄草。 翠花这头猪还没有起床,而小青则跟老人的两个孙儿打成了一片,此时他正跪在地上,驮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扮大马。 杨素望见,会心一笑。这个纨绔,还真是不一般啊。 老人看了小青一眼,叹了口气对杨素道:“孩子,这都四五天了,你们听老头儿一句,还是赶紧走吧!你们的一番好意老头我心领了,可若是真因为村里的事连累你们,老头儿我的罪孽更重啊” 听到老人的话之后,杨素笑道:“老人家您且宽心吧,有小青在,出不了岔子。” 老人欲言又止,低头锄着脚下仅存的分薄田,面容悲苦。 这时,村外突然传来沉闷马蹄声。 小青最先反应过来。他赶紧将两个孩子抱进屋里。为防不测,他又从屋里拿出了自己的剑,顺带着一脚把呼呼大睡的翠花给踹醒,这才提着剑朝杨素那里飞奔过去。 村头,几十匹高头大马直直朝村里撞进来,马蹄卷起土尘飞扬。 有田间劳作的村民望见这一幕,顿时四散奔走,大喊着“歹人来了”,而后拼命朝家中奔去。 老人拉起杨素就要朝家跑,却被杨素笑着制止。 小青迎着那些马走过去,孤身一身挡在村口。他提剑在手,竟有几分“一夫当关c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那几十骑悍匪见村头有个小崽子提着剑挡住了去路,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嚎叫着大笑着,直将将朝那个不自量力的小家伙撞了过去! 马蹄距离小青仅剩三丈,小青一步不退! 为首的那名土匪朝身后一摆手,麾下几十骑慌忙提缰驻马,忙作一团。 为首那人一鞭下去,胯下战马吃痛,撒起前蹄就朝小青撞了过去! 眼看着战马就要把小青给撞飞,可小青依旧岿然不动。 为首的土匪见状,忙拉死马缰。他胯下的骏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然后险险贴着小青的身子,把那对铁蹄重重砸到了地上! 马蹄卷起狂风,吹乱小青两鬓头发。小青抱却着剑,眼都不眨一下! 为首那土匪头目一挥手,背后几十骑渐渐停止喧嚣。他扛着马鞭走马来到小青的面前,啧啧道:“哪里来的小鳖犊子,站在这里挡爹的路,不怕你爹我杀了你?” 小青扬起脸,茫然道:“你是在吓唬我吗?” 那个土匪头目听到小青的话之后,愣在那里。可他身后群匪却齐声哄笑起来。 土匪头目眯眼盯着小青,一张脸阴晴不定道:“你是不是傻?” 小青不屑道:“要杀就杀,费什么话?你爹打小就看不惯你这种傻卵。你是不是饿了?要不我回村给你拿两个饼,等你吃饱有力气再砍我?” 站在杨素身旁的翠花听到小青的话赶紧咽了口唾沫,暗道小青这家伙还真有种。单凭他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势,就甩了自己八丈远啊。 翠花心想以后还是让着小青点吧,前提是这家伙今儿个别让这群土匪给弄死喽。 那土匪头目听到小青的嘲讽之后恼羞成怒,扬刀就朝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了砍下去!可他没曾料想,他当头一刀砍下去,竟然砍了一个空。 小青不什么时候立在了土匪头目的马旁,冷笑道:“砍完了?砍完轮到我了吧?”他话音未落便一跃而起,手中剑出如龙,贴着那土匪头目的脑袋斜劈而下,然后钉入了战马的脖子,顺带着,还有几缕油腻头发从土匪头目那颗脑袋上飘落下来。 小青还剑归鞘,刚才还威风凛凛的战马痛嘶一声把那土匪头子掀翻在地,那匹马拼命想扬起脑袋,却徒劳无功,它斜躺在地上,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地上的土匪头子被那诡魅一剑吓出一身冷汗。他从地上吃痛爬起,对身后群匪怒吼道:“都傻愣着干啥,给我一起上,砍了他!” 那群土匪纷纷下马,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刚要一哄而上剁了小青,却听到身后村外响起了沉闷奔雷声! 这是战马踏在地上所发出的声音! 那些土匪赶紧转身朝村头望去,这一望不要紧,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只见远处扬起漫天烟尘。铁蹄铿锵中,有无双骑军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漫卷而来!那些战马全为乌青色,通体无一根杂色。 铁骑最前方,一人身披黄金九龙甲,头上戴着一顶纹金六甲盔——六甲神像之上,更有真武大帝端坐于莲台,俯视苍生。 如果有人知道底细,就会知道,那顶金盔的盔沿竟镶有珍珠四十五颗! 四十五颗,九五之数。 那人座下一匹神骏玉狮子,驰骋之间红色盔缨随风而动,将他映衬的宛若天神一般! 那人身后,有无双骑兵漫卷而来,早已看呆了众人。唯有小青把头扭到一旁,不屑一顾。 金甲那人斜驻马身,身后骑兵如水上寒波,层层缓缓而停。众骑兵人无语马无声,可那股尸山血海中浸润出的杀伐之气却直冲云霄! 身披金甲那人虎须及胸,不怒自威,赫然是天南郡王端木郁垒! 端木郁垒望了一眼仿佛没看到自己的小青,匹马踱进群匪中间,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他身边这些家伙不是拿着武器的悍匪,而是一群土鸡瓦狗。 他一骑入阵,直踱到那个土匪头目身前驻马,然后冷笑道:“三水卫千户郑彬?” 那名匪首听到端木郁垒的话,哪里还有刚才的跋扈,他吓得两腿一软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端木郁垒见那千户吓成了一滩烂泥,冷冷道:“把那二人给本王带上来!” 麾下有士兵押来两个戴着枷锁的人犯。士兵们两二人带来后,直接把那两个摁倒在地上。那二人头发散乱,其中一人望见端木郁垒头上的那顶六甲真武盔后,脸色登时煞白,再无人色。 被端木郁垒唤作“郑彬”的匪首见到那两个囚犯之后,身子越发颤地厉害。 端木郁垒冷冷道:“郑彬,认不认得这二人?” 郑彬心如死灰。他知道今日自己再无生望,一咬牙,竟然抓起地上的刀就朝脖子上抹,却被端木郁垒身后大将一枪把他的手钉死在地上,然后不顾杀猪般的嚎叫冷冷道:“我家大王不让你死,你死得了吗?!” 端木郁垒跃下马背,在那名囚犯的哀嚎中走到小青面前,面无表情道:“这点小事,也要本王出面替你擦屁股。”说完他扫了一眼小青手里的剑,接着嘲讽道:“本王十六岁那年,就用你手里的剑砍过二品大员的脑袋。太宗皇帝赐的这把剑,是用来杀人的!” 听到端木郁垒的话,翠花吓得闪了舌头。乖乖,早知道这把剑这么牛,那天就用自己的匕首跟小青换了!这回亏大发了! 端木郁垒说完之后就不再理会小青。他缓步走到匍匐在地上c动也不敢动弹一下的三人面前,终于来了口:“陈渊,楚南都指挥使,正二品。” “孙立,三水卫指挥同知,从三品。构陷尉迟明德后为陈渊所重,现为三水卫指挥使,正三品。” 最后,端木郁垒望向在地上不住凄惨嚎叫的土匪头目,冷笑道:“郑彬,三水卫下辖千户,正五品。” 身为朝廷正二品武将的陈渊哪会猜不出眼前藩王的身份?身披太祖御赐九龙真武金甲c手握南疆生杀大权听调不听宣c佩太祖尚方宝剑入朝不趋面圣不跪c世袭罔替镇守南疆,遍观整个离阳王朝,仅此一人! 陈渊一咬牙,直起腰来,抬头问端木郁垒道:“敢问大王,末将所犯何罪,大王一言不合就把末将押解到此?不知大王可有圣上旨意?可有兵部手谕?” 端木郁垒冷笑道:“本王杀你,何须旨意?”说完,他摘下头盔丢给身后亲卫,然后托起右手冷声道:“请我细柳营军鞭!” 麾下部将听令,赶紧将执行军法的军鞭请了上来。 端木郁垒抓过铁鞭,扬鞭就朝陈渊的身上抽了下去! 只听一声惨叫,这位才刚挺直脊梁骨的楚南都指挥使又被抽趴在地上,差点昏死过去。 端木郁垒面无表情道:“这一鞭,本王打你纵容部下私扮匪徒,滥杀百姓。” 紧接着,端木郁垒又是一鞭下去,眼里没有丝毫情感波动:“这一鞭,本王打你乱收苛捐杂税,兼并土地。” 两鞭下去,陈渊早已哀嚎着昏死过去。 端木郁垒犹未解恨,咬牙道:“给本王泼醒!” 有部将从村里拎来水桶,直接用水浇在陈渊头顶。 陈渊呻吟着清醒过来,再没有了刚才的硬气。他拼命爬过去,想去抱端木郁垒的小腿,却被端木郁垒一脚踢开。不禁伏在地上哀嚎道:“大王末将知罪了,求大王饶命啊” 可陈渊话音还没落,端木郁垒又是一铁鞭抽了下来! “这一鞭,本王打你克扣军饷,鱼肉将士!” “这一鞭,本王打你陷害忠良,构陷尉迟明德!” “这一鞭,本王打你吃里扒外,私通象国!” 端木郁垒手中铁鞭不停落下,而且越抽越狠。到最后,那陈渊竟被端木郁垒用铁鞭活活抽死!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被这位霸道藩王用铁鞭抽的血肉模糊c没了人样,孙立与那名假扮土匪的千户早已面无人色。 孙立爬到端木郁垒的身前,朝着端木郁垒拼命磕头道:“大王,末将也是奉命行事陷害尉迟将军,也是陈渊指使小的做的啊求大王饶命!” “求大王饶命!”那五十名假扮土匪的士兵也赶紧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端木郁垒冷冷望着眼前的那些人,面无表情道:“太祖与无数英烈浴血经年,才从蛮夷手中夺回江山c重新缔造了一个泱泱华夏。可这才过去多久,就被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给糟蹋得乌烟瘴气。本王虽无王考开国辅运之功,却有守土巡边之责!这一幕幕人间惨剧就发生在本王眼皮底下,你们说,本王该如何处置?” “杀!杀!杀!”麾下铁骑同时举起战刀,一时间煞气直冲云霄。 有躲在家里偷偷观望的村民终于看明白,这位从天而降的金甲“神仙”原来是为他们做主来了,纷纷走出家门围上村口。他们并不知道端木郁垒的身份,只是见他身披金甲,便纷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请大将军为我们做主啊!” 端木郁垒下马,亲自扶起靠前的几位老人,转身对部下道:“把那个女娃带上来。” 部将奉命带上来一个女人。那女子虽然衣着华贵c面容姣好,可一双眸子却空洞无神,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娘亲!”老人的两个孙儿赶紧从他们阿翁的怀里跑过来,抱住了那个女人。 女人看到自己的一双儿女,愣了片刻,眼里终于有了光芒。她抱紧两个孩子,终于凄厉大哭起来。 端木郁垒叹了口气。他走到那两个瘫了成死狗的家伙面前,用刀鞘拍打着二人的脸,冷冷道:“郑千户,你抢的女人,为何会在孙指挥使的府中?” 两人只顾着磕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位老人佝偻着身子跪倒在端木郁垒身前,呜咽道:“大将军,请为小老儿做主啊” 端木郁垒把老人扶起,望向村民,叹息道:“都起来吧。”他似乎有些厌倦,转过身对手下落寞道:“将一干人犯尽数腰斩,将三水卫指挥使与千户郑彬枭首,并楚南都指挥使陈渊的脑袋,送往大燕城吧。” 说完,端木郁垒再不顾身后的求饶声与哀嚎声,缓缓走到小青面前,也不管小青理不理自己,笑道:“不随本王回家?” 小青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派人跟踪我?” 端木郁垒没有理会。他跨上部将牵过来的那匹照夜玉狮子,拍马转身,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出门在外诸事小心。如再遇贪赃枉法之徒c鱼肉百姓之辈,无论官职大小,先用你手中的剑砍了再说!天大的事,本王为你撑着。”说完,端木郁垒一伸手,有部将恭敬呈上一块金灿灿的牌子。端木郁垒拿起那块牌子瞥了一眼,随手扔在地上,如同在丢一块瓦片。端木郁垒纵马而去,身后细柳营如行云流水般层层而退,只留下几十具断成两截的尸体。 翠花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是第一次见到腰斩之刑,当他看到郑彬与他的手下们被拦腰砍成两截的濒死人拖着半截身子却仍不咽气c然后用两只手拖在地上凄惨爬动时,吓得他连眼都不敢睁开。 因为没有伤及内脏,那些人没有立时毙命。郑彬更是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十三个“惨”字才咽了气。 许久过后,村民们才在那股凄风惨雨中回过神来。由于他们大多背负冤仇,所以并不觉得这种场面凄惨,反而不时有那些尸体吐唾沫,欢声雷动。 翠花窜上前来,捡起端木郁垒扔在地上的那块牌子。他不看还好,看了之后怪叫一声,又吓得把那牌子扔到了地上。 原来那块金灿灿的牌子是皇帝的御用金牌! 小青弯腰捡起地上的金牌,望向端木郁垒消失的方向,终于唤出了那个自从娘亲死后,十几年都没有叫过的称呼:“爹” 翠花听到,才刚站稳,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就在三人准备事了拂衣去的时候,却听到三人借宿的茅屋里传来凄厉哭声。三人奔到屋子里,看到那位先行回到家里的可怜女人,已经用三尺白绫把自己悬在了房梁之上。两个可怜孩子一人抱住女人的一只脚,哭声凄厉。 小青忙将舌头都伸出来的女人从房梁上抱下来,一探呼吸,对杨素摇了摇头。 两个孩童趴在女人的身上,哭得令人心酸。 杨素似乎理解了女人的心境。失去了丈夫与清白身子,女人其实早已生无所恋。之前苟活于世,无非是想再看一眼两个孩子罢了,如今心愿已了,再无牵挂! 杨素望着两个才刚刚见到娘亲,就永远失去娘亲的孩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走出屋子来到村头溪边,攥紧拳头对尾随而来的翠花咬牙切齿道:“这就是狗娘养的太平盛世吗?!” 如谁所愿? —————————— 南归路上,一身金甲的端木郁垒如斜阳薄于西山,背影苍凉。 他于悬崖边勒马,望着山鸟流离于南疆十万苍翠之间,深邃的眸子里不知明灭着怎样的情绪。在他身后,三千细柳营于不远处寂静休整,人无语c马无声。 端木郁垒望向远方,自嘲道:“一朝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民狗本王已权倾天下,可杀了几十年,都杀的厌倦了,为什么还是杀不尽他们?” 端木郁垒想回头北顾,却最终忍住。 想起那个一身白衣一身傲骨的师侄,端木郁垒喃喃道:“杨素,你会不会给你黯然归隐的师父c给我这个只会杀人的师叔c给这个渐渐病入膏肓的世道一个惊喜?”说完,端木郁垒策马转身,恣意长笑,仿佛回到了荒草丛生的少年岁月。 那时,有师兄一心济世,有师弟一往无前。 一如年轻的杨素与端木灵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想 去时杏花才落尽,转眼繁花又满枝。 过了谷雨时节,也就彻底没了霜冻。 神州大地彻底褪去了冬意。江北地区摘食香椿c东南钱塘府采摘春茶c而交州沿海渔民,也开始祭海出渔。 此时的凤鸣山,早已被漫山遍野的繁花簇拥得如同世外桃源。 花海中,一名梳着双平髻的白衣女子坐在野花丛中,不施粉黛却绝美倾城。她头上戴着几朵晚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 女子正是小雪,只是,那双秋水眸子里却漾着秋水般的思念。 都说当女子学会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就长大了。此时的小雪,正在思念着她的杨素哥哥。 远处,一身华贵紫衣的曾仪默默守望着已经发了半天呆的小雪,脸上的黯然之色怎么都掩藏不住。他缓步走到小雪身旁,与她并肩坐下,望着那张魂牵梦萦的清绝侧脸,越发失落。 小雪回过神,看到身旁的男子,叫了声二师兄,又开始发呆。 曾仪苦笑道:“师妹,又想杨素了?” 小雪嗯了一声。 曾仪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幽幽道:“师妹,其实我” “二师兄,其实素哥哥一直都很尊敬你。”小雪聪慧地打断了曾仪的话。 曾仪眼中不断浮现出痛苦与失落,可一旁的小雪却只是望着远山上杏林,再没有旁的心思。 曾仪无奈起身,望着身旁的孤单背影,眼中的妒火与欲望一闪而逝。他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转身后默然离开,仇恨的种子却在心底悄然生根。 小雪幻想着某一天,自己身上白衣换成红装后的模样,不禁双颊透红,如同抹上了世间最美的胭脂。她摸着自己的脸,含羞轻啐道:“范以雪,你个姑娘家家,成天想着这些事儿,也不知道臊得慌。”说完,她又咯咯笑了。 自己原本就是要嫁给素哥哥的啊,再说,素哥哥已经向爹提了亲,爹也允过了。 那,自己算是素哥哥未过门的媳妇喽? 想到这里,小雪又看了一眼山上杏林,这才心满意足,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家。 一路上有蝶相伴。 回到书院后,小雪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她跑到粥室,有些心虚地为范郦捏着肩,讨好道:“爹,您早上吃饭了没?” 范郦放下手中湖笔,摇头打趣道:“有个傻闺女成天就知道发呆,哪还有心思给她老爹做饭?”说到这里范郦撇了一眼桌角叠放整齐的自制生宣,哈哈道:“不过爹这半晌欣赏了那位女学士的墨宝,倒是秀色可餐嗯,不饿了!不饿了!” 听到范郦的话,小雪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把那叠写满了字的宣纸胡乱卷起来,嗔道:“爹!” 范郦大笑:“哈哈,爹可什么都没看见。” “爹您还笑”小雪一张脸红到了脖子跟,都快羞哭了。 范郦忍住笑意,将女儿拉到身旁,宠溺道:“傻闺女,古来多少事,最美是相思啊。这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好羞的?只不过爹把他杨素雕琢成器,又将我范家家学尽数传授,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宝贝闺女,这买卖,做的也忒折本了” “爹”听到父亲的话,小雪不觉间泪水就掉了下来,为疼爱自己的爹,也为日思夜想的素哥哥。 她当然记得自己手里忘了收拾的“诗词”。 她走出书院,到山下凤溪旁坐下,望着溪中倒影,思念着山外的杨素。 日光渐暮,溪水中倒映出满天星斗。她攥着手里被揉成一团的宣纸,心也随着宣纸上的那些诗句一起流到了天上: 衣带渐宽终不悔,小雪在想素哥哥。 两情若是久长时,小雪在想素哥哥。 曾经沧海难为水,小雪在想素哥哥。 明月楼高休独倚,小雪在想素哥哥。 无情不似多情苦,小雪在想素哥哥。 日日思君不见君,小雪在想素哥哥。 相思相见知何日,小雪在想素哥哥。 玲珑骰子安红豆,小雪在想素哥哥。 小雪在想素哥哥。素哥哥,你想不想小雪? —————————— 村头溪边,杨素坐在溪边青石上,攥紧拳头,满脸悲愤。 他似乎有点冷,抱着肩膀对身后翠花道:“蒙时读史,最怕读到乱世。什么‘天大旱,人相食’c‘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什么‘以子换,得粮二三捧’c或是‘人肉之价,贱于犬豕’。更怕读到朝代更迭,出些石虎c朱桀c黄巢之类的乱世妖孽——有‘俘人而食,日杀数千’,有‘人肉斤直钱百,狗肉斤直钱五百。父甘食其子,而人肉贱于狗’。 那些身上的肉都被熬成了粥的百姓们,眼里流着血,却还在打趣自嘲道:‘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那时候我就在想,描写太平盛世总是妙笔生花,恨不得掏空肚子里的华丽辞藻;可那一幕幕盛世,又是多少白骨生生堆砌出来的啊。千百年后盛世修史,那些帝王将相纪传里的寥寥几字,其中又夹杂着多少冤魂的凄惨哀嚎?” 翠花低着头不说话,这次,他静静站在杨素身后,难得没有奚落他。 这时,在杨素身后站了好大一会的小青拎着两坛子酒,终于走上前来。他坐到杨素身边,把手中酒递给杨素一坛,问他道:“喝点?” 杨素扯过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却被呛到,咳出了眼泪。他红着眼,接着刚才的话道:“可我想不到,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这山外的太平光景,竟还是人吃人,只不过吃的不是肉,吐的也不是骨头。” 小青也猛灌一口酒,望向溪面,自嘲道:“等有一天你见到了真正的战场,看到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不同的利益去置对方于死地,你就会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其实根本微不足道” 杨素苦笑道:“总觉得在书里见惯了杀伐嗜血,也就见惯了。可一幕幕人间惨剧发生在眼前,才知道在书里看得再多,看到的终究是别人看到的。” 小青笑道:“怎么,这就怕了?” 杨素低声道:“怕。其实,赤帝庙那夜之后就一连几天没睡安稳,一闭上眼,就是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可人总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因为害怕,就裹足不前。” 小青深以为然道:“是啊。我十三岁开始提刀杀人,有时候遇到老弱妇孺,其实总是于心不忍。明知道他们只是被人拎出来挡刀的炮灰,可你不砍下去,转身以后就可能被这些人在身后捅一刀。我曾经因为心软,害得身旁亲卫为我挡刀而死,也见多了那些个前几刻还炊烟袅袅的村落,马蹄过后就成了人间炼狱。可我能做的,只有打着保护身后百姓的幌子,接着策马向前。最后骗自己多了,竟还骗出了自豪感。” 杨素叹了口气道:“小时候,我也问过师父,为什么有时候要打着救人的幌子去杀人。师父告诉我,人的心底,总有一些东西需要用血肉之躯去守护,譬如良知c亲人,或是流淌在每个炎黄子民血脉里的华夏传承。 师父还告诉我,以一己私欲发动战争,是为国贼;可为了守护大义而矢志不渝,便是英雄。” 听到杨素的话,小青的眸子开始发亮:“怪不得能够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你的师父,一定是个特别的人。” 听到小青对恩师的评价,杨素哭笑不得,脑中浮现出小的时候师父捧着书为自己授业的温馨场景。继而他想到当年年纪轻轻便以范梨之名立于帝国中枢c身着黄紫位极人臣。可究竟什么原因,才会让学究天人的恩师黯然归隐山林? 恩师从未主动提起,就是提到,也寥寥几语云淡风轻。杨素这才初出凤鸣,就遇到了养匪自重的三水卫同知孙立;遇到了穿上官服不可一世c脱掉官服杀人掠货的千户郑彬。至于那死于藩王铁鞭之下的封疆大吏陈渊,其深埋于地下的庞大盘根,又会伸向大燕城何处? 想到这里,杨素苦笑道:“我现在有些羡慕你爹的权势了至少,他杀一个二品的国贼,就像捻死一只臭虫。” 小青摇头笑道:“他啊,也就是仗着手里有太祖的圣旨与尚方宝剑。那天他丢给我的金牌,其实是当今天子所赐,也就是他,能弃如弊履。” 杨素摸了摸那块与小青身上金牌差不多模样的玉牌,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祖——那个“不做神仙做酒仙”c敢教圣宗皇帝大雨三日不得进山的师祖范诩。 不得不说,端木郁垒颇有师祖范诩遗风啊。 只不过,不止杨素,就连当朝皇帝跟小青都不清楚。其实端木郁垒又岂止是有范诩遗风啊,他原本就是范诩的关门弟子! 杨素突然问小青道:“小青,你知不知道凤鸣山在哪?” 小青摇头道:“不知道。我爹倒是知道,可他不告诉我。小的时候我爹曾想把我送凤鸣山去,可那时候因为娘亲的原因,总是处处跟他对着干,他要我去,我偏不去。如今想想,倒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为什么?”杨素接着问道。 小青笑道:“你想啊,世间有‘每逢乱世,必闻凤鸣;有凤清鸣,天下太平’一说,当年我要是上了凤鸣山,不也成了拯救天下苍生的大英雄?” “这样啊”杨素笑道:“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就是从凤鸣山出来的呢?” 小青哈哈大笑道:“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先生行事高绝不落俗套”说到这里,小青突然扭过脸,仔细盯着杨素。见杨素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他毛骨悚然道:“不会是真的吧?” 杨素从怀里掏出那块玉牌递给小青。 小青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拿出自己那块金牌叠在一起比对了几下,突然怪叫了一声。 “抱歉,我叫杨素,字太白。不是杨树。”杨素望着小青,真诚道。 小青愣了愣,突然站起身子叉腰大笑,然后大叫自己赚了。接着他拉起杨素的手就要和他拜把子。 杨素哭笑不得:“至于吗?” 小青却如个奸商般嘿嘿干笑道:“我说杨树,哦不大哥,你是不是在山里念书念傻了?你知不知道‘凤鸣书院’这四个字在天下读书人心里意味着什么?只要你愿意把身份公开,明天就会有无数皓首穷经的名士大儒来给你攀交情论辈分。那些论年龄兴许都能当你曾祖的老头儿指不定对你纳头就拜,喊你师翁师祖什么的。然后他们就会开始扯他家某某先祖与范家谁谁有旧c他家哪哪祖宗曾受过范家谁谁指教过。 你要当官?你就是个傻子都能进那清贵至极的翰林院,至于那礼部尚书,只要你不傻,历练个几年十几年之后,还不是手到擒来?还考个屁的科举!对了,大哥,您老人家这次谪落凡尘,究竟是干什么来的?” “考科举。”杨素老实道。 “疯了”小青白眼道:“你直接拿着你的牌牌找皇帝,去翰林院做你的清贵小黄门便好,你考科举,你这不瞎胡闹吗?” “可我只是杨树啊。”杨素笑道:“就跟你明明是端木灵仰,却对别人说自己叫小青同样的道理。” 小青没话说了。他望了杨素许久,突然苦笑道:“我算明白我爹这次为什么没派人把我抓回去了。”他又斜睨了一眼地上那位一坛酒就能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的翠花,惊悚道:“我算是素袖藏金,你算是锦衣夜行。”小青又指了指翠花,头疼道:“那这货又算什么?” “他啊”杨素想起如千年虬柳一般c虽无松柏挺拔之姿却同样迎霜傲雪的崔伯,恍惚道:“他是身有屠龙技,可笑不自知。” 听到杨素的话,小青冷笑道:“这话可别让那位大兴文字狱的‘圣君’听到,不然仅凭‘屠龙’二字,他就能将你打入大狱,身首异处。 小时候从不认可我爹说的话,可他私下里骂那对父子是喜欢把文人当奴才养,喜欢把奴才当狗养,如今想想倍有道理哇” 杨素哭笑不得,更觉端木郁垒是位性情中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翠花突然翻了个身,砸吧砸吧嘴,鬼使神差傻笑道:“嗯有道理” 小青冷不防听到翠花说话,赶紧跑过去瞅瞅,当他发现翠花连梦话都能说得如此神来之笔后,不禁怪叫一声,躺在地上生无所恋。 杨素微笑走到小青身边,朝躺在地上的小青伸出手,真诚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杨素,敢问长子殿下愿不愿意与我一同行万里路?” 小青感激杨素的坦诚,他当然晓得杨素这种人虽然对谁都会以礼相待,可骨子里却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坚持。 他这种人不慕荣华,所以无论自己是天南王长子抑或是当朝太子,他也不会为此改变什么。但此刻,虽然杨素称呼自己“长子殿下”,小青却明白,在杨素心底自己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同行路人。 小青拉住杨素的手从地上站起,他红着眼大笑,褪去了一身的玩世不恭,豪迈笑道:“求之不得!” 二人邀天地成四友,举杯共饮。 酒逢知己,二人很快就伶仃大醉。就在这时,睡梦里的翠花揉了揉脸,抱着酒坛似哭非哭道:“杨树,外面到处都是坏人,我想回家了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小雪?” 听到翠花的梦话,杨素却眼角含泪,黯然道:“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入地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三人就趁早起床开始赶路。 翠花还没睡过困,一边走路一边打着哈欠嘟囔着。对此,杨素从来都是置之不理。倒是与他不打不相识的小青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不多时二人找到了共同语言,又开始勾肩搭背眉来眼去。 三人一路朝北行进着,路上倒是没有什么波澜,三人很快就走到了三水城。 在街头巷尾的议论声里,三人得悉: 那一日端木大王怒杀三人后,直接将那三颗脑袋与一封亲笔手书送到了大燕城。听说当今天子看完信后大怒,气得掀翻了御案,怒道“天高路远,竟有如此硕鼠陷害忠良坏我基业”,当日便令刑部c都察院c大理寺三司彻查尉迟明德一案。 天子一怒,真相很快水落石出。 楚南都指挥使陈渊被查出十三大罪,夷三族,女眷被发往教坊司,沦为官妓;其余孙立c郑彬等人的家属也下场凄惨。 乾宁帝还特颁圣旨一道,赞许天南王府处江湖之远却能为君分忧,并任命沉冤昭雪的尉迟明德为新任楚南都指挥使,即刻走马上任。 听到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后,三人皆是沉默。 杨素想起那位投缳自尽的女子,眼中有怒火一闪而逝。 三人走走歇歇,不觉间又从小路走到了北上的驿道上。他们走到江门水马驿时,小青突然中原驿站是什么模样心生好奇,硬拉着杨素用他手里的金牌狐假虎威的一次,跑进了驿站里。 其实他们三人大可不必如此费心,因为这里不比天南辖境,驿丞驿卒们忧百姓之忧,早就将兵部的驿站发展成了私人产业。这水马驿完全可以当做客栈来住,只要你有银子,住一百年都没人来管。 小青把一群诚惶诚恐的酒囊饭袋打发走,带着杨素翠花在水马驿里溜达起来。当他望见驿站里的那十几匹瘦马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小青自幼生长在天南王府,见多识广的他当然知道太祖皇帝当年制定的离阳驿令。当年定鼎天下后,太祖亲自下令: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之离阳国土,每六十至八十里便要设马驿一所,以便下发公文c传递军令。马驿分两等,二等马驿备马五到二十匹;险要之处或重镇每驿备马三十至八十匹不等。 而江门水马驿身处三水卫,自然是一等要地。如此军幾重镇,里面却养着大猫小猫三两只,离阳地方军政之腐败可见一斑。 小青虽然没念过几本书,可自幼投身行伍之中,自然深知马性。他走到那十几匹瘦马前面,抚着马身不屑道:“我天南辖境之内,所有驿马皆为一等军马,且无论大小驿站,皆养马八十匹。我爹还将前线骑兵与后方驿卒c地方守军定期轮换,所以天南境内无论何处驿卒,都能上马成骑。” 如此马政自然消耗银钱无数,也招来京城无数非议,可天南王府理都不理。 听到小青的话,杨素心中震撼。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缘由。端木郁垒这哪是在养驿站?这分明就是在变着法养骑兵!明面上端木郁垒麾下仅有三万细柳营铁骑,可那战乱之时,这些驿卒与地方守军披甲上阵,谁知道天南境内会冒出多少铁骑? 可杨素不解,为何离阳王朝能够容忍天南王府如此行事?自古以来,无论哪个中央集权王朝,都不能容忍藩镇势力尾大不掉。可天南王府如此“大逆不道”,几十年来却相安无事。 杨素明知不妥,最后还是开口问小青道:“小青,为何大燕城会容忍你爹如此行事?卧榻之下不容旁人酣睡,况且,大燕城里的那位,似乎不是一位容人之主” 小青丝毫不觉杨素问的突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现在这位和从前那位倒是想削藩,可我爹有太祖圣旨,有太祖赐剑,他们敢?太祖当年昭告天下,要我端木家‘与国同在,永镇南疆’。这是离阳祖训,哪是他们能改得了的?当年我爹曾在奉天殿上当着先帝与满朝文武的面活活打死了一位右都督,先帝还不是好言安抚?我爹麾下有最精锐的铁骑,有天底下最善战的步卒,这,便是我端木家的底气!”小青讲到此处,满脸傲气。“太祖要我端木家镇守南疆,一为开疆拓土,二来,有我家坐镇西南虎视中原,试问天下谁敢生事?” 杨素心中震惊。 原来,这才是太祖皇帝的灵犀后手啊。让端木家拥兵十万坐断西南,一来可以虎视天下,二来也能震慑皇族与各股势力,让后世君王不至于太过独断蛮横c也让图谋不轨的人好好掂量掂量。 怪不得先帝与当今天子心底一万个想削藩,却只能忍着,不敢付诸于行动。 可若是端木家有人图谋不轨呢?杨素望了一眼小青,摇头笑了笑。 太祖雄才大略,他既然敢如此行事,肯定也会留有后手吧。 三人离开马厩,又挪步到江边看了一眼驿船,不出所料,江边的那几艘驿船又是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陈年老货”,想必上面的年年拨款,到了下边就成了“年年剥款”。不知生平最恨贪官的太祖皇帝看到如今的光景,会不会从棺材里蹦出来。 三人拒绝了一群人的谄媚招待与车马送行,步行离开了驿站。 可他们才离开不久,小青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杨素听到小青的话,心底一咯噔。 想必有人见他们拿着皇帝的金牌,又不收那驿丞的奉承,认定他们是微服来找他们不痛快的钦差了。 身后突然多了几条尾巴,小青别提有多不自在了。他当时就想把那几个自认为隐蔽的家伙收拾掉,却被杨素阻止。 三人且走且歇,眼看着过了前方泸川水驿就到泸川城了,杨素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青走上前去,道:“先生,你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行呗?俗话说得好——兵来将挡c水来让它淌,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咱们大可略施小计来麻痹这几个狗犊子。” “怎么说?”杨素擦了擦汗,有些好奇小青能有什么馊主意。 小青一指正前方的泸川城门,干笑两声,嘿嘿道:“我在天南的时候就听说了,泸川城里不仅有美酒,那里小娘子一个个的也跟酒似的醉人嘞听说咱们泸川城有位牡丹仙会的女状元,艳名连我天南都如雷贯耳。别人都是男挑女,可这位,据说应不应客要看她心情,而且只论诗书不谈风月。据说,她最喜与读书人谈经论道,若是看不上眼,就是白银千两也难买一笑。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位女状元虽然艳名远播西南,却还是位守身如玉的清倌人哦” 杨素见小青一脸向往的贱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果然,这厮与翠花简直就是一丘之貉,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翠花听到小青的话,唯恐天下不乱道:“嘿,还是小青这主意好,那今儿个就这么定了!” 杨素嘲讽道:“那敢问翠花大官人,逛窑子与被人跟踪有什么干系,又如何是个好主意?” 翠花一拍胸脯说的那是一个头头是道:“杨树,你想啊,这个窑子是做什么用的?当然是卖笑的啊,咱们进去后,那几个白天黑夜跟着咱们的便宜货色也会跟着进去。到时候,咱们将计就计,日日去夜夜去,去他个一年半载的!再吩咐里面的姑娘,让她们好生伺候那几个盯梢的家伙。杨树你想想,最后还不得把这几个家伙给榨干了嘿嘿嘿嘿” “嗯,还是翠花懂我!”小青点头。说完还不忘与翠花惺惺相惜一番。 杨素算是彻底看透这两个家伙的嘴脸了,转身就走,懒得理会他们。 小青见杨素不高兴,跑过去拉住杨素,一本正经道:“先生,你说贪官最怕什么?” “怕死。”杨素略一思索,回答道。 “这不就对了!”小青接着道:“你一路餐风饮露省吃俭用不说,还在水马驿拒绝了那位驿丞的孝敬钱。你说咱们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非得用两条腿步行万里,那些听到风声的官老爷们一看——呦,这是来了三位洁身自好的主啊!不图银子?不图银子那就是图他们的脑袋喽!这些老王八们夜里原本就睡不好,咱们这么一闹,得,他们直接不敢睡了这一睡不着觉就容易想东想西,想不通了就会忍不住做傻事。最后他们一咬牙,还不得跟咱们拼了?” 小青说的头头是道,一副狗头军师的模样。他见杨素不说话,接着道:“依我看,咱们从今儿起就开始吃香喝辣的,不仅如此,还得夜夜醉死美人怀。他们一看,原来咱们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也就宽心了。” “有道理!”翠花像个八哥似的学舌道:“就得让他们知道,咱们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翠花才犯过晌,踢了小青一脚,怒道:“你才不是个好东西!” 杨素哭笑不得。 三人且走且谈,不觉间便从南门进了泸川城里。 翠花与小青沉醉在那股浸彻进泥土里的酒香里,四只眼也没闲着,跟钩子似的四处张望着。 杨素问鬼鬼祟祟的二人道:“你们找什么呢?” 这回换作翠花与小青不理杨素了。 杨素无奈,只好跟着这两人。三人走到一处门前,小青望着那扇古色古香的勾栏大门,开始嘿嘿奸笑。 小青叉着腰,豪迈道:“佛曾经曰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指着那扇古朴大门,收起笑容,满脸严肃道:“嗯,今儿个,就从这座地狱开始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