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盛宴》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落花】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漪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旧时的盛宴》作者:弘一法师 内容简介: 《旧时的盛宴》,名副其实的民国腕儿写民国范儿。 民国人,不管是为官的,为学者的,还是普通人,即便是小商小贩都有敦厚相、坦然样儿;家庭、婚恋、玩乐、衣装,在最日常的生活中也有一种又闲适又讲究的范儿。梁实秋的饮酒、喝茶\吃烧饼加油条,吴文藻的求婚,徐志摩的情书,石评梅的殉情,无不说明了民国人的爽利、真xìng情,以及讲究生活的风尚。《旧时的盛宴》通过名家之笔,构造一席生动、丰富、富有感染力的民国盛宴。 民国不止一面,它是大师的民国,也是民众的民国,听李叔同、鲁迅、苏青……为你讲述真的民国! 第1章 斯人 )第一节 [我的母亲] 陈丹青说:“上海没有比住河边棚户区更底层的人了……可你瞧那女子,干干净净……面容饱满好看,甚至有点富态,一点不卑贱、不自卑……民国时代的商人、教授、文员、流氓、工农、女xìng,甚至儿童……各有范儿。” 民国的普通的、甚至贫穷的fù女,都是从容淡定的。胡适的母亲,追债的人一排坐在家里,她还是从从容容淡淡定定地料理着一切,从不露半点怒色;有时又刚气到半步不让。老舍的母亲,好像终年没有休息,做事永远丝毫不敷衍,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家里的桌椅都是旧的,柜门铜活残缺不全,可她的手老使残破的铜活发着光;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她不怕、不慌、不哭,横下心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儿女。 民国的学士更是让人叹服。 胡适 胡适,字适之,取自当时盛行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安徽绩溪人。当时中国最有名望的知识分子,一生获得32个博士学位,从学术的广度,从对西方文化的了解,在当时中国知识界没有第二人。死后葬于台北“中央研究院”对面的小山上。 我小时候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的。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得面红耳热,觉得大失了“先生”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qiāng,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shè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ròu。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fù,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居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xìng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得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第二节 [我的母亲] 老舍 老舍,字舍予,满族(正红旗),一生都在辛勤写作。1968年,老舍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选到最后5名还有他;秘密投票结果,第一名还是他。此时,老舍已故。实际上1966年8月24日,他就已故去。诺贝尔奖从不颁给离世的人,又在剩下的4人中选,最后,这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日本的川端康成。 母亲的娘家是北平德胜门外,土城儿外边,通大钟寺的大路上的一个小村里。村里一共有四五家人家,都姓马。大家都种点不十分肥美的地,但是与我同辈的兄弟们,也有当兵的,作木匠的,作泥水匠的,和当巡察的。他们虽然是农家,却养不起牛马,人手不够的时候,fù女便也须下地作活。 对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点。外公外婆是什么样子,我就不知道了,因为他们早已去世。至于更远的族系与家史,就更不晓得了;穷人只能顾眼前的衣食,没有功夫谈论什么过去的光荣;“家谱”这字眼,我在幼年就根本没有听说过。 母亲生在农家,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这一点事实却极重要,因为假若我没有这样的一位母亲,我以为我恐怕也就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母亲出嫁大概是很早,因为我的大姐现在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而我的大外甥女还长我一岁啊。我有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但能长大chéng rén的,只有大姐,二姐,三哥与我。我是“老”儿子。生我的时候,母亲已有四十一岁,大姐二姐已都出了阁。 由大姐与二姐所嫁人的家庭来推断,在我生下之前,我的家里,大概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那时候定婚讲究门当户对,而大姐丈是作小官的,二姐丈也开过一间酒馆,他们都是相当体面的人。 可是,我,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幸:我生下来,母亲晕过去半夜,才睁眼看见她的老儿子感谢大姐,把我揣在怀里,致未冻死。 一岁半,我把父亲“克”死了。 兄不到十岁,三姐十二、三岁,我才一岁半,全仗母亲独立抚养了。父亲的寡姐跟我们一块儿住,她吸鸦片,她喜摸纸牌,她的脾气极坏。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作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给洗得雪白。晚间,她与三姐抱着一盏油灯,还要缝补衣服,一直到半夜。她终年没有休息,可是在忙碌中她还把院子屋中收拾得清清爽爽。桌椅都是旧的,柜门铜活久以残缺不全,可是她的手老使破桌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上没有尘土,残破的铜活发着光。院中,父亲遗留下的几盆石榴与夹竹桃,永远会得到应有的浇灌与爱护,年年夏天开许多花。 哥哥似乎没有同我玩耍过。有时候,他去读书;有时候,他去学徒;有时候,他也去卖花生或樱桃之类的小东西。母亲含着泪把他送走,不到两天,又含着泪接他回来。我不明白这都是什么事,而只觉得与他很生疏。与母亲相依如命的是我与三姐。因此,他们作事,我老在后面跟着。他们浇花,我也张罗着取水;他们扫地,我就撮土……从这里,我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这些习惯至今还被我保存着。 有客人来,无论手中怎么窘,母亲也要设法弄一点东西去款待。舅父与表哥们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ròu食,这使她脸上羞得飞红,可是殷勤的给他们温酒作面,又给她一些喜悦。遇上亲友家中有喜丧事,母亲必把大褂洗得干干净净,亲自去贺吊份礼也许只是两吊小钱。到如今如我的好客的习xìng,还未全改,尽管生活是这么清苦,因为自幼儿看惯了的事情是不易于改掉的。 姑母常闹脾气。她单在鸡蛋里找骨头。她是我家中的阎王。直到我入了中学,她才死去,我可是没有看见母亲反抗过。“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当如此!”母亲在非解释一下不足以平服别人的时候,才这样说。是的,命当如此。母亲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当如此。她最会吃亏。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总跑在前面:她会给婴儿洗三穷朋友们可以因此少花一笔“请姥姥”钱她会刮痧,她会给孩子们剃头,她会给少fù们绞脸……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应。但是吵嘴打架,永远没有她。她宁吃亏,不逗气。当姑母死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便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可是,母亲并不软弱。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联军入城,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我们被搜两次。母亲拉着哥哥与三姐坐在墙根,等着“鬼子”进门,街门是开着的。“鬼子”进门,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走后,母亲把破衣箱搬起,才发现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压死了。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来了,满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亲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饥荒中,保护着儿女。北平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的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qiāngpào。这惊恐,这紧张,再加上一家饮食的筹划,儿女安全的顾虑,岂是一个软弱的老寡fù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母亲的心横起来,她不慌不哭,要从无办法中想出办法来。她的泪会往心中落!这点软而硬的个xìng,也传给了我。我对一切人与事,都取和平的态度,把吃亏看作当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与基本的法则,什么事都可以将就,而不能超过自己划好的界限。我怕见生人,怕办杂事,怕出头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正象我的母亲。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二十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xìng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当我在小学毕了业的时候,亲友一致的愿意我去学手艺,好帮助母亲。我晓得我应当去找饭吃,以减轻母亲的勤劳困苦。可是,我也愿意升学。我偷偷的考入了师范学校制服,饭食,书籍,宿处,都由学校供给。只有这样,我才敢对母亲提升学的话。入学,要jiāo十元的保证金。这是一笔巨款!母亲作了半个月的难,把这巨款筹到,而后含泪把我送出门去。她不辞劳苦,只要儿子有出息。当我由师范毕业,而被派为小学校校长,母亲与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说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泪。我入学之后,三姐结了婚。母亲对儿女是都一样疼爱的,但是假若她也有点偏爱的话,她应当偏爱三姐,因为自父亲死后,家中一切的事情都是母亲和三姐共同撑持的。三姐是母亲的右手。但是母亲知道这右手必须割去,她不能为自己的便利而耽误了女儿的青春。当花轿来到我们的破门外的时候,母亲的手就和冰一样的凉,脸上没有血色那是yīn历四月,天气很暖。大家都怕她晕过去。可是,她挣扎着,咬着嘴唇,手扶着门框,看花轿徐徐的走去。不久,姑母死了。三姐已出嫁,哥哥不在家,我又住学校,家中只剩母亲自己。她还须自晓至晚的cāo作,可是终日没人和她说一句话。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愣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今天,泪又遮住了我的眼,又想起当日孤独的过那凄惨的除夕的慈母。可是慈母不会再候盼着我了,她已入了土! 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我二十三岁,母亲要我结了婚,我不要。我请来三姐给我说情,老母含泪点了头。我爱母亲,但是我给了她最大的打击。时代使我成为逆子。二十七岁,我上了英国。为了自己,我给六十多岁的老母以第二次打击。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我还远在异域。那天,据姐姐们后来告诉我,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 七七抗战后,我由济南逃出来。北平又像庚子那年似的被鬼子占据了。可是母亲日夜惦念的幼子却跑西南来。母亲怎样想念我,我可以想象得到,可是我不能回去。每逢接到家信,我总不敢马上拆看,我怕,怕,怕,怕有那不详的消息。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象花chā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了根的花草。 去年一年,我在家信中找不到关于老母的起居情况。我疑虑,害怕。我想象得到,如有不幸,家中念我流亡孤苦,或不忍相告。母亲的生日是在九月,我在八月半写去祝寿的信,算计着会在寿日之前到达。信中嘱咐千万把寿日的详情写来,使我不再疑虑。十二月二十六日,由文化劳军的大会上回来,我接到家信。我不敢拆读。就寝前,我拆开信,母亲已去世一年了! 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chéng rén,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xìng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第三节 [父亲和他的故事] 胡也频 胡也频,1903年5月出生于福州的一个戏剧世家,作诗、写文、投身革命,一生清贫。1924年,他与丁玲结识并成为伴侣。1931年1月17日,丁玲怀抱三个月的婴儿立在窗前,等胡也频归来,他却没有回来。“左联五作家”被杀,他在其中。那个婴儿,就是蒋祖林先生;那间房子就是上海昆山花园7号红砖洋房四层最西侧的寓所。 我常常听别人说到我父亲:有的说他是个大傻子,有的说他是个天下最荒唐的人,有的说……总而言之人家所说的都没有好话,不是讥讽就是嘲笑。有一次养鸡的那个老太婆骂她的小孩子,我记得,她是我们乡里顶凶的老太婆,她开口便用一张可怕的脸 “给你的那个铜子呢?” “输了。”那孩子显得很害怕。 “输给谁呢?” “输输给小二。” “怎么输的?” “两条狗打架……我说黄的那条打赢,他说不,就这样输给他了。”那孩子一面要哭的鼓起嘴。 “你这个小毛虫!”老太婆一顺手便是一个耳光,接着骂道:“这么一点年纪就学坏,长大了,你一定是个败家子,也像那个高鼻子似的……”所谓高鼻子,这就是一般乡人只图自己快活而送给我父亲的绰号。 真的,对于我父亲,全乡的人并没有谁曾生过一些敬意不,简直在人格上连普通的待遇也没有,好像他是一个罪不可赦的罪人,什么人只要不像他。便什么都好了。 然而父亲在我的心中,却实在并不同于别人那样的轻视,我看见我父亲,我觉得他可怜了。 父亲的脸总是沉默的,沉默得可怕,轻易看不到他的笑容。他终日工作的辛苦,使得他的眼睛失了充足的光彩。因为他常常蹙着眉头,那额上,便自自然然添出两条很深的皱纹了。我不能在他这样的脸貌上看出使人家侮蔑的证据。并且,父亲纵然是非常寡言,但是并不冷酷,只有一次他和母亲生气打破一只饭碗之外,我永远觉得父亲是慈爱可亲的。我一看见我父亲就欢喜了。 不过人言也总有它的力量。听别人这样那样说,我究竟也对于父亲生过怀疑。我想:为什么人家不说别人的坏话,单单要说父亲一个呢?可是一看见到父亲,我就觉得这种怀疑是我的罪过,我不该在如此慈爱可亲的父亲面前怀疑他年青时曾做过什么不合人情的事。父亲的确是个好父亲,好人,我这样确定。倘若像父亲这样的人是个坏人,那么全世界的人就没有一个好的,我并且想。 虽说我承认我父亲并不是乡人所说的那种人,但人家一说到坏处就拿“高鼻子”做比喻,却是永远继续下去了。 这直到有一天,我记得,就是那只黄母鸡连生两个蛋的那一天。这天一天亮太阳就是红的。父亲拿着锄头到菜园里去了。母亲为了病的缘故还躺在床铺上。她把我推醒了,说: “你也该起来了,狗狗!” 我擦着眼屎回答:“今天不去。” “为什么?” “两只母牛全有病,那只公牛又要牵到城里去。” “那么,”母亲忽然欢喜了。“趁今天,你多睡一会吧,好孩子,你天天总没有睡够的!” 我便合上眼睛,然而总不能睡,一种习惯把我弄得非醒着不可了,于是我问到父亲。 “到菜园去了。” 想着父亲每天不是到菜园就是到田里去做工,那怜悯他的心情,又油然而生:在我,我是只承认父亲应该在家里享福的,像别的有钱的人在家里享福一样。然而父亲是穷人,他只能到田里或菜园去,把锄头掮在白脑壳后面(因为他的头发全白了),这就是我很固执地可怜他的缘故。 我这时并且联想到许多人言那每一个字音都是不怀好意的侮蔑,我不禁又怀疑起父亲了。我觉得,倘若这人言是有因的,那么母亲一定知道这秘密。 “爸爸是好人,可是全乡的人都讲他不好。”我开头说。 母亲不做声。她用惊疑的眼光看我,大约我说的话太出她意外了。 “人家一说到不好的事情就拿他做比喻……” 母亲闭起眼睛,想着什么似的。 我又说:“为什么呢,大家都这样鄙视爸爸?为什么他们不鄙视别人?爸爸是好人,我相信” 母亲把眼睛张开了,望了我一眼,便叹了一口气。 于是我疑惑了。母亲的这举动,使我不能不猜疑到父亲或者真有了什么故事,为大家所瞧不起的。 我默着。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害怕母亲将说出父亲的什么坏事。我不愿在慈爱可亲的父亲身上发现了永远难忘的秘密。我望着母亲,我希望她告诉我:父亲是怎样值得敬重的人物……我又想着许多人言去了。 我一面极力保存我的信仰,这就是父亲仍然是一个慈爱可亲的父亲。他的那沉默苦闷的脸,那因了辛苦的白头发,便在一瞬间全浮到我心上来了。我便又可怜他。我觉得人家的坏话是故意捏造的,捏造的缘故,正是人们容不得有个好人。 然而母亲却开口了,第一句她就埋怨说: “怪得别人么?” 这是怎样一种不幸事实的开头呢。我害怕。我不愿父亲变成不是我所敬爱的父亲。我几乎发呆地望着母亲,在我的心中我几乎要哭了,可是母亲并不懂得这意思,她只管说她的感慨。 “只怪他自己!” 显然父亲曾做过什么坏事了。我只想把母亲的嘴掩住,不要她再说出更不好的关于父亲的事情。 可是母亲又说下去了:“自己做的事正应该自己去承受!”她又叹了一口气。“女人嫁到这样的男子,真是前世就做过坏梦的女人。” 我吓住了。我真个发呆地望着她。我央告地说: “不妈妈,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母亲不理会。也许她并不曾听见我所说的。她又继续她的感慨: “真的,天下的男人(女人也在内),可没有第二个人比你父亲还会傻的。傻得真岂有此理” (她特别望了我一眼) “你以为我冤枉他么?冤枉,一点也不。他实在比天下人都傻。我从没有听说过有人会像他那样的荒唐!你想想,孩子,你爸爸做的是什么事情。” “说来年代可久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出世呢我嫁给你父亲还不到两年。这两年以前的生活却也过得去。这两年以后么,见鬼啦,我永远恨这个傻子,荒唐到出奇的人。我到现在还没有寻死,也就是要恨他才活着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 “这一年是一个荒年。真荒得厉害。差不多三个月不下一滴雨。把水龙神游街了五次,并且把天后娘娘也请出官来了,然而全白费。哪里见一滴雨?田干了,池子干了,河水干了,鱼虾也干了。什么都变了模样!树叶是黄的,菜叶是黄的,秧苗也是黄的,石板发烧,木头快要发火了,牲畜拖着舌头病倒了,人也要热得发狂了。那情景,真是,好像什么都要bào dòng的样子:天也要bào dòng,地也要bào dòng……到处都是蝗虫。” “直到现在,我还是害怕太阳比害怕死还害怕,说到那一年的旱荒,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再去回想一趟。(她咽了一下口水)你有福气的孩子,没有遇上那种荒年,真是比什么人都有福气的。” “你父亲干的荒唐事就在那时候。这个大傻子,我真不愿讲起他,讲起他来我的心就会不平,我永远不讲他才好。” (母亲不自禁的却又讲下去:) “你父亲除了一个菜园,一个小柴山,是还有三担田的。因为自己有田,所以对于那样的旱天,便格外焦心了。他天天跑到田里去看:那才出地三寸多长的秧慢慢地软了,瘪了,黄了,干了,秋收绝望了。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啊,一个秋收的绝望!其实还不止没有谷子收,连菜也没有,果木更不用说了每一个枝上都生虫了。” “你父亲整天地叹气: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消说,他也和别人一样,明知是秧干了,菜黄了,一切都死了,纵然下起雨来也没有救了,然而还是希望着下雨的。你父亲希望下雨的心比谁都强。他竟至于发誓说:只要下雨,把他的寿数减去十年,他也愿意的。” “他的荒唐事就在这希望中发生了。这真是千古没有的荒唐事!你想想看是一种什么事呀?” “你父亲正在菜园里,一株一株地拔去那干死的油菜,那个我这一辈子不会忘记他那个曾当过刽子手的王大保,他走来了,你父亲便照例向他打招呼。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他先说,‘唉!今年天真干得可以!’” “可不是?”你父亲回答,“什么都死了。” “天灾啊!”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县从今年起可就穷到底了。” “有田的人也没有米吃……” “没有田的人更要饿死了。” “你总可以过得去吧。去年你的田收成很好呀。” “吃两年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说不定这田明年也下不得种:太干了,下种也不会出苗的。” “干得奇怪!大约一百年所没有的。” “再不下雨,人也要干死了。” “恐怕这个月里面不会下吧。” “不。我想不出三天一定会下的。” “怎么见得呢?” “我说不出理由。横直在三天之内一定会下的。” “我不信。” “一定会的。” “你看这天气,三天之内能下雨么?” “准能够。” “我说,一定不会下的。” “一定会” “三天之内能下雨,那才是怪事呢” “怎么,你不喜欢下雨么?” “为什么说我不喜欢?” “你自己没有田” “你简直侮辱人……” “要是不,为什么你硬说要不会下雨呢?” “看天气是不会下的。” “一定会” “打个赌!” “好的,你说打什么?” “把我的人打进去都行。” “那么,你说’” “我有四担田就是你知道的,我就把这四担田和你打赌。” “那我只有三担田。” “添上你的那个柴山好了。” “好的。” “说赌就是真赌。”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 “其实你父亲并不想赢人家的田。他只是相信他自己所觉得的,三天之内的下雨。” “谁知三天过去了,满天空还是火热的,不但不下雨,连一块像要下雨的云都没有。这三天的最后一天,你父亲真颓丧得像个什么,不吃饭,也不到田里去,只在房里独自地烦恼,愤怒得几乎要发疯了。” “于是第四天一清早,那个王大保就来了,他开头说:‘打赌的事情你大约已经忘记了!’” “谁忘记呢!”你父亲的生xìng是不肯受一点儿委曲的。 “那么这三天中你看见过下雨么?” “你父亲不做声。” “他又说:‘那个赌算是真赌还是假赌?’” “你父亲望着他。” “不要脸的人才会反悔这是你自己说的话呀。”王大保冷冷的笑。 “我反悔过没有?”你父亲动气了。 “不反悔那就得实行我们的打赌。” “大丈夫一言既出破产算个什么呢。”你父亲便去拿田契。 “唉!(母亲特别感慨了)这是什么事情啊。我的天!为了讲笑话一样的打赌,就真的把仅有的三担田输给别人么?没有人干过的事!那时候我和你父亲争执了半天,我死命不让他把田契拿去,可是他终于把我推倒,一伸腿就跑开了。” “我是一个女人,女人能够做什么事呢?我只有哭了。眼泪好几天没有干。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父亲这个荒唐鬼大大方方地就把一个小柴山和三担田给人家去了。自己祖业已成为别人的财产了。什么事只有男子才干得出来的。我有什么能力?一个女人,女人固然是男子所喜欢的,但是女人要男子不做他任意的事情可不行。我哭,哭也没有用;我恨,恨死他,还不是空的。” “啊,我记起了,我和你父亲还打了一场架呢。” “他说:‘与其让别人说我放赖,说我是一个打不起赌的怯汉,与其受这种羞辱,我宁肯做叫花子或是饿死的!’” “然而结果呢?把柴山给人家了,把田也给人家了,还不是什么人都说你父亲的坏话?这个傻子……” 母亲把话停住,我看见她的眼泪慢慢地流出来。 “要不是,”她又说,“我们也不会这样苦呀。”声音是呜咽了。 我害怕母亲的哭,便悄悄地跑下楼去。 这一天的下午我看见到父亲,我便问: “爸爸,你从前曾和一个刽子手打赌,是不是?” 父亲吃了一惊。 “听谁说的?”他的脸忽然yīn郁了。 “人家都说你不好,所以我问母亲,母亲告诉我的。” 父亲的眉头紧蹙起来,闭起眼睛,显得万分难过的样子。 “对了,爸爸曾有过这么一回事。”他轻轻的拍一下我的肩膀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处,害得你母亲吃苦,害得你到现在还替人家看牛……” 父亲想哭似的默着走去了。 从这时起我便觉得我父亲是一个非凡的人物。而这故事便是证明他非凡的故事。 )第四节 [金岳霖先生] 汪曾祺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祖父是清朝“拔贡”,父亲通金石书画,他有着良好的家教和审美意识养成。1939年到1943年间他就读于西南联大,是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也是中国当代文坛公认的风雅独殊的文人美食家。 西南联大有许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当面和背后都称他为“老金”。大概时常来往的熟朋友都这样称呼他。关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诉我的。我在《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文中提到过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写进去,觉得还应该写一写。 金先生的样子有点怪。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每一学年开始,给新的一班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阳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他后来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一只的镜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这就更怪了。后来在美国讲学期间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了,眼镜也换了,但那微微仰着脑袋的姿态一直还没有改变。他身材相当高大,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围一条很长的驼色的羊绒围巾。联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样的。闻一多先生有一阵穿一件式样过时的灰色旧夹袍,是一个亲戚送给他的,领子很高,袖口极窄。联大有一次在龙云的长子,蒋介石的干儿子龙绳武家里开校友会,龙云的长媳是清华校友,闻先生在会上大骂“蒋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这件高领窄袖的旧夹袍。朱自清先生有一阵披着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蓝色毡子的一口钟。除了体育教员,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个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国治了后也还是不大好,走起路来有点深一脚浅一脚。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走着。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上课在大教室,坐得满满的。在中学里没有听说有逻辑这门学问,大一的学生对这课很有兴趣。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那么多的学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联大是没有点名册的,他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蓝yīn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穿蓝毛衣、黄毛衣的极少。问题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风头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听着,完了,说:“yes!请坐!” 学生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有一个华侨同学叫林国达,cāo广东普通话,最爱提问题,问题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觉得逻辑这门学问是挺“玄”的,应该提点怪问题。有一次他又站起来提了一个怪问题,金先生想了一想,说:“林国达同学,我问你一个问题:‘mr.林国达is perpenticular to theblackboard(林国达君垂直于黑板),这是什么意思?’”林国达傻了。林国达当然无法垂直于黑板,但这句话在逻辑上没有错误。 林国达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课,说:“林国达死了,很不幸。”这一堂课,金先生一直没有笑容。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学院大一学生必修逻辑,金先生还开了一门“符号逻辑”,是选修课。这门学问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书。选这门课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几个人。学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讲着讲着,有时会停下来,问:“王浩,你以为如何?”这堂课就成了他们师生二人的对话。王浩现在在美国。前些年写了一篇关于金先生的较长的文章,大概是论金先生之学的,我没有见到。 王浩和我是相当熟的。他有个要好的朋友王景鹤,和我同在昆明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书,王浩常来玩。来了,常打篮球。大都是吃了午饭就打。王浩管吃了饭就打球叫“练盲肠”。王浩的相貌颇“土”,脑袋很大,剪了一个光头,联大同学剪光头的很少,说话带山东口音。他现在成了洋人美籍华人,国际知名的学者,我实在想象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前年他回国讲学,托一个同学要我给他画一张画。我给他画了几个青头菌、牛肝菌,一根大葱,两头蒜,还有一块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画的。我在画上题了几句话,有一句是“以慰王浩异国乡情”。王浩的学问,原来是师承金先生的。一个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个好学生,也值得了。当然,金先生的好学生不止一个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萧荻)。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fù,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jiāo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风格清新,一时无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 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 )第五节 [四位先生] 老舍 1940年抗战期间,老舍致信吴组缃,以人名入对,出联请吴先生对,并请他把那些精妙的对子组合成篇。其中1941年发表在重庆《新蜀报》副刊的《与抗战有关近体诗十首》十分有名。其中,《野兴》一首如下:望道郭源新,卢焚苏雪林,烽白朗冀野,山草明霞村。梅雨周而复,蒲风叶以群,素园陈瘦竹,老舍谢冰心。 吴组缃先生的猪 从青木关到歌乐山一带,在我所认识的文友中要算吴组缃先生最为阔绰。他养着一口小花猪。据说,这小动物的身价,值六百元。 每次我去访组缃先生,必附带的向小花猪致敬,因为我与组缃先生核计过了:假若他与我共同登广告卖身,大概也不会有人出六百元来买! 有一天,我又到吴宅去。给小江相缃先生的少爷买了几个比醋还酸的桃子。拿着点东西,好搭讪着骗顿饭吃,否则就太不好意思了。一进门,我看见吴太太的脸比晚日还红。我心里一想,便想到了小花猪。假若小花猪丢了,或是出了别的毛病,组缃先生的阔绰便马上不存在了!一打听,果然是为了小花猪:它已绝食一天了。我很着急,急中生智,主张给它点奎宁吃,恐怕是打摆子。大家都不赞同我的主张。我又建议把它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睡一觉,出点汗也许就好了;焉知道不是感冒呢?这年月的猪比人还娇贵呀!大家还是不赞成。后来,把猪医生请来了。我颇兴奋,要看看猪怎么吃yào。猪医生把一些草yào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儿里,使小花猪横衔着,两头向后束在脖子上:这样,yào味与yào汁便慢慢走入里边去。把yào包儿束好,小花猪的口中好像生了两个翅膀,倒并不难看。 虽然吴宅有此骚动,我还是在那里吃了午饭自然稍微的有点不得劲儿! 过了两天,我又去看小花猪这回是专程探病,绝不为看别人;我知道现在猪的价值有多大小花猪口中已无那个yào包,而且也吃点东西了。大家都很高兴,我就又就棍打腿的骗了顿饭吃,并且提出声明:到冬天,得分给我几斤腊ròu!组缃先生与太太没加任何考虑便答应了。吴太太说:“几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听罢,都出了冷汗! 马宗融先生的时间观念 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个装饰品。无论约他开会,还是吃饭,他总迟到一个多钟头,他的表并不慢。 来重庆,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书屋。有的说也罢,没的说也罢,他总要谈到夜里两三点钟。假若不是别人都困得不出一声了,他还想不起上床去。有人陪着他谈,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里两点钟。表、月亮、太阳,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时间。 比如说吧,下午三点他须到观音岩去开会,到两点半他还毫无动静。“宗融兄,不是三点,有会吗?该走了吧?”有人这样提醒他,他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粗的木棒,向外走。“七点吃饭。早回来呀!”大家告诉他。他回答声“一定回来”,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点的时候,你若出去,你会看见马宗融先生在门口与一位老太婆,或是两个小学生,谈话儿呢!即使不是这样,他在五点以前也不会走到观音岩。路上每遇到一位熟人,便要谈,至少有十分钟的话。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过去解劝,还许把别人劝开,而他与另一位劝架的打起来!遇上某处起火,他得帮着去救。有人追赶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见某种新东西,他得过去问问价钱,不管买与不买。看到戏报子,马上他去借电话,问还有票没有……这样,他从白象街到观音岩,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记得开会那件事,所以只走两三个钟头,到了开会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经散了会,他也得坐两点钟,他跟谁都谈得来,都谈得有趣,很亲切,很细腻。有人随便哼了一句二簧,他立刻请教给他;有人刚买一条绳子,他马上拿过来练习跳绳五十岁了啊! 七点,他想起来回白象街吃饭,归路上,又照样的劝架,救人,追贼,问物价,打电话……至早,他在八点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满头大汗,三步当作两步走的。他走了进来,饭早已开过了。 所以,我们与友人定约会的时候,若说随便什么时间,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不出门,你哪时来也可以,我们便说“马宗融的时间吧”! 姚蓬子先生的砚台 作家书屋是个神秘的地方,不信你jiāo到那里一份文稿,而三五日后再亲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说我扯谎了。 进到书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书屋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里藏着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头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台上……全是稿子。简单的说吧,他被稿子埋起来了。当你要稿子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一个奇迹。假如说尊稿是十张纸写的吧,书屋主人会由枕头底下翻出两张,由裤袋里掏出三张,书架里找出两张,窗子上揭下一张,还欠两张。你别忙,他会由老鼠洞里拉出那两张,一点也不少。 单说蓬子先生的那块砚台,也足够惊人了!那是块无法形容的石砚。不圆不方,有许多角儿,有任何角度。有一点沿儿,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翘起,中间的一点凸出,如元宝之背,它会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乱转,还会一头高一头低地倾斜,如浪中之船。我老以为孙悟空就是由这块石头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时候,它会由桌子这一端滚到那一端,而且响如快跑的马车。我每晚十时必就寝,而对门儿书屋的主人要办事办到天亮。从十时到天亮,他至少研十次墨,一次比一次响到夜最静的时候,大概连南岸都感到一点震动。从我到白象街起,我没做过一个好梦,刚一入梦,砚台来了一阵雷雨,梦为之断。在夏天,砚一响,我就起来拿臭虫。冬天可就不好办,只好咳嗽几声,使之闻之。 现在,我已jiāo给作家书屋一本书,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费几十元,送给书屋主人一块平底的,不出声的砚台! 何容先生的戒烟 首先要声明:这里所说的烟是香烟,不是鸦片。 从武汉到重庆,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间屋子里,一直到前年八月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都吸“大前门”或“使馆”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够味儿。到了重庆,小大“英”似乎变了质,越来越“够”味儿了,“前门”与“使馆”倒仿佛没了什么意思。慢慢的,“刀”牌与“哈德门”又变成我们的朋友,而与小大“英”,不管是谁的主动吧,好像冷淡得日悬一日,不久,“刀”牌与“哈德门”又与我们发生了意见,差不多要绝jiāo的样子,何容先生就决心戒烟! 在他戒烟之前,我已声明过:“先上吊。后戒烟!”本来吗,“弃fù抛雏”的流亡在外,吃不敢进大三元,喝么也不过是清一色(黄酒贵,只好吃点白干),女友不敢去jiāo,男友一律是穷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虫满床,再不吸两枝香烟,还活着干吗?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烟,我到底受了感动,既觉自己无勇,又钦佩他的伟大;所以,他在屋里,我几乎不敢动手取烟,以免动摇他的坚决!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个钟头,一枝烟没吸!醒来,已是黄昏,他便独自走出去。我没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递给他一枝烟,破了戒!掌灯之后,他回来了,满面红光,含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土产卷烟来。“你尝尝这个,”他客气地让我,“才一个铜板一枝!有这个,似乎就不必戒烟了!没有必要!”把烟接过来,我没敢说什么,怕伤了他的尊严。面对面的,把烟燃上,我俩细细地欣赏。头一口就惊人,冒的是黄烟,我以为他误把bào竹买来了!听了一会儿,还好,并没有bàozhà,就放胆继续地吸。吸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见蚊子都争着向外边飞,我很高兴。既吸烟,又驱蚊,太可贵了!再吸几口之后,墙上又发现了臭虫,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兴了!吸到了半枝,何容先生与我也跑出去了,他低声地说:“看样子,还得戒烟!” 何容先生二次戒烟,有半天之久。当天的下午,他买来了烟斗与烟叶。“几毛钱的烟叶,够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烟呢!”他说。吸了几天的烟斗,他发现了:(一)不便携带;(二)不用力,抽不到;用力,烟油shè在舌头上;(三)费洋火;(四)须天天收拾,麻烦!有此四弊,他就戒烟斗,而又吸上香烟了。“始作卷烟者。其无后乎!”他说。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烟了,而指头上始终是黄的。 )第六节 [我的老师李叔同] 丰子恺 丰子恺,知名画家、散文家、漫画家、翻译家,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16岁时,他参加崇德县小学会考,县督学亲自披阅试卷,爱他的文才,就把女儿许配给他。1928年,丰子恺为祝弘一法师(李叔同)50岁生日,与大师合作《护生画集》第一集,由丰子恺作画,弘一法师写诗,一诗一画对照。后来,又有第二集,第三集…… 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大面又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以上说明了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一特点。 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二特点是“多才多艺”。西洋文艺批评家批评德国的歌剧大家华葛纳尔(瓦格纳)有这样的话:“阿普洛(阿波罗,文艺之神)右手持文才,左手持乐才,分赠给世间的文学家和音乐家。华葛纳尔却兼得了他两手的赠物。”意思是说,华葛纳尔能作曲,又能作歌,所以做了歌剧大家。拿这句话批评我们的李先生,实在还不够用。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画,作文,吟诗,填词,写字,治金石,演剧。他对于艺术,差不多全般皆能。而且每种都很出色。专门一种的艺术家大都不及他,向他学习。作曲和作歌,读者可在开明书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窥见。这集子中载着李先生的作品不少。每曲都脍炙人口。他的油画,大部分寄存在北平(北京)美专,现在大概还在北平。写实风而兼印象派笔调,每幅都很稳健、精到,为我国洋画界难得的佳作。他的诗词文章,载在从前出版的《南社文集》中,典雅秀丽,不亚于苏曼殊。他的字,功夫尤深,早年学黄山谷,中年专研北碑,得力于《张猛龙碑》尤多。晚年写佛经,脱胎化骨,自成一家,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他的金石,同字一样秀美。出家前,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集合起来,藏在西湖上西泠印社的石壁的洞里。洞口用水泥封好,题着“息翁印藏”四字(现在也许已被日本人偷去)。他的演剧,前已说过,是中国话剧的鼻祖。总之,在艺术上,他是无所不精的一个作家。艺术之外,他又曾研究理学(阳明、程、朱之学,他都做过功夫。后来由此转入道教,又转入佛教的)。研究外国文,……李先生多才多艺,一通百通。所以他虽然只教我音乐图画,他所擅长的却不止这两种。换言之,他的教授图画音乐,有许多其他修养作背景,所以我们不得不崇敬他。借夏先生的话来讲:他做教师,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萨的有“后光”。所以他从不威胁学生,而学生见他自生畏敬。从不严责学生(反之,他自己常常请假),而学生自会用功。他是实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我敢说:自有学校以来,自有教师以来,未有盛于李先生者也。 青年的读者,看到这里,也许要发生这样的疑念:李先生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艺术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听到许多人发这样的疑问。他们的意思,大概以为做和尚是迷信的,消极的,暴弃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这僧腊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创作不少的作品,这才有功于世呢。 这话,近看是对的,远看却不对。用低浅的眼光,从世俗习惯上看,办教育,制作品,实实在在的事业,当然比做和尚有功于世。远看,用高远的眼光,从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伟大,远在教育之上。但在这里须加重要声明:一般所谓佛教,千百年来早已歪曲化而失却真正佛教的本意。一般佛寺里的和尚,其实是另一种奇怪的人,与真正佛教毫无关系。因此世人对佛教的误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经念佛做道场为营业。居士大都想拿佞佛来换得世间名利恭敬,甚或来生福报。还有一班恋爱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败,经济破产,作恶犯罪的人,走投无路,遁入空门,以佛门为避难所。于是乎,未曾认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为消极,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读者只要穷究自身的意义,便可相信这话。譬如:为什么入学校?为了yù得教养。为什么yù得教养?为了要做事业。为什么要做事业?为了满足你的人生yù望。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人生yù望?你想了一想,一时找不到根据,而难于答复。你再想一想,就会感到疑惑与虚空。你三想的时候,也许会感到苦闷与悲哀。这时候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这时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 所以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节选自《为青年说弘一法师》 第2章 吃相 )第一节 [吃瓜子] 一粒瓜子塞进了口里,只消“格”地一咬,“呸”地一吐,“格”,“呸”,“格”,“呸”……如此看起来,你不但要佩服那吃瓜子的人,连写的人也让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位老于应酬的朋友,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惯。有一次到戏馆看戏,坐定之后,看见茶壶旁边放着一包打开的瓜子,随手向包里取几粒,一面吃,一面看戏。吃完了再取,取了再吃。后来,邻座的人也来取,他才想起瓜子的所有权,一问知道是擅吃了人家的东西,便向邻座道歉。邻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xìng正式把瓜子请客了。 吃的事,说起来很有意思。有位外国朋友到西南某地旅游,在饭馆里,听见隔壁乒乒乓乓地响,一打听,原来隔壁在用这餐馆的拿手菜,品尝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吃客快意,主人也觉得脸上极有光彩。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丰子恺 丰子恺作画作诗不离现实。日寇侵华给中国百姓带来了巨大灾难,人们在战火中仓皇逃难,其情其景让经历过的人永难忘怀。他曾为此画一辆破旧汽车,并题上了打油诗:“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从前听人说:中国人人人具有三种博士的资格,拿筷子博士,吹煤头纸博士,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头纸,吃瓜子,的确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其纯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惊。这里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双筷,可抵刀锯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罗剔抉,无所不精。这两根毛竹仿佛是身体上的一部分,手指的延长,或者一对取食的触手。用时好像变戏法者的一种演技,熟能生巧,巧极通神。不必说西洋人,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可惊叹。至于精通吹煤头纸法的人,首推几位一天到晚捧水烟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们的“要有火”比上帝还容易,只消向煤头纸上轻轻一吹,火便来了。他们不必出数元乃至数十元的代价去买打火机,只要有一张纸,便可临时在膝上卷起煤头纸来,向铜火炉盖的小孔内一chā,拔出来一吹,火便来了。我小时候看见我们染坊店里的管账先生,有种种吹煤头纸的特技:我把煤头纸高举在他的额旁边了,他会把下唇伸出来,使风向上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胸前了,他会把上唇伸出来,使风向下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耳旁了,他会把嘴歪转来,使风向左右吹;我用手包住了他的嘴,他会用鼻孔吹,都是吹一两下就着火的。中国人对于吹煤头纸技术造诣之深,于此可以窥见。所可惜者,自从卷烟和火柴输入中国而盛行之后,水烟这种“国烟”竟被冷落,吹煤头纸这种“国技”也很不发达了。生长在都会里的小孩子,有的竟不会吹,或者连煤头纸这东西也不曾见过。在努力保存国粹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可虑的现象。近来国内有不少人努力于国粹保存。国医,国yào,国术,国乐,都有人在那里提倡。也许水烟和煤头纸这种国粹,将来也有人起来提倡,使之复兴。 但我以为这三种技术中最进步最发达的,要算吃瓜子。近来瓜子大王的畅销,便是其老大的证据。据关心此事的人说,瓜子大王一类的装纸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许多牌子。最初是某大yào房“用科学方法”创制的,后来有甚么“好吃来公司”,“顶好吃公司”……等种种出品陆续产出。到现在,差不多无论哪个穷乡僻处的糖食摊上,都有纸袋装的瓜子陈列而倾销着了。现代中国人的精通吃瓜子术,由此盖可想见。我对于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说出来有伤于中国人的体面,但对自家人不妨谈谈。我从来不曾自动地找求或买瓜子来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劝诱时;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楼上,看见桌上现成放着瓜子盆时,也便拿起来咬。我必须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放进口里,用臼齿“格”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幸而咬得恰好,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扩张而破裂,瓜仁没有咬碎,剥起来就较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两瓣瓜子壳和瓜仁叠在一起而折断了,吐出来的时候我便担忧。那瓜子已纵断为两半,两半瓣的瓜仁紧紧地装塞在两半瓣的瓜子壳中,好像日本版的洋装书,套在很紧的厚纸函中,不容易取它出来。这种洋装书的取出法,现在都已从日本人那里学得:不要把指头塞进厚纸函中去力挖,只要使函口向下,两手扶着函,上下振动数次,洋装书自会脱壳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状太小了,不能应用这个方法,我只得用指爪细细地剥取。有时因为练习弹琴,两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头一般的手指对它简直没有办法。我只得乘人不见把它抛弃了。在痛感困难的时候,我本拟不再吃瓜子了。但抛弃了之后,觉得口中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会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来,另选一粒,再送jiāo臼齿去咬。不幸而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响,玉石不分,咬成了无数的碎块,事体就更糟了。我只得把粘着唾液的碎块尽行吐出在手心里,用心挑选。剔去壳的碎块,然后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块。然而这挑选颇不容易,因为壳的碎块的一面也是白色的,与瓜仁无异,我误认为全是瓜仁而舐进口中去嚼,其味虽非嚼蜡而等于嚼砂。壳的碎片紧紧地嵌进牙齿缝里,找不到牙签就无法取出。碰到这种钉子的时候,我就下个决心,从此戒绝瓜子。戒绝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来漱一漱口,点起一枝香烟,或者把瓜子盆推开些,把身体换个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对它发生关系。然而过了几分钟,与别人谈了几句话,不知不觉之间,会跟了别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来咬。等到自己觉察破戒的时候,往往是已经咬过好几粒了。这样,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复戒,戒而复吃,我为它受尽苦痛。这使我现在想起了瓜子觉得害怕。 但我看别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为中国人的三种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能最可叹佩。常见闲散的少爷们,一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一手握着一把瓜子,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谈,且谈且笑。从容自由,真是“jiāo关写意”!他们不须拣选瓜子,也不须用手指去剥。一粒瓜子塞进了口里,只消“格”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壳吐出,而那在那里嚼食瓜子的ròu了。那嘴巴真像一具精巧灵敏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地“格”,“呸”,“格”,“呸”,……全不费力,可以永无罢休。女人们,小姐们的咬瓜子,态度尤加来得美妙:她们用兰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圆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门牙中间,而用门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两响,两瓣壳的尖头便向左右绽裂。然后那手敏捷地转个方向,同时头也帮着了微微地一侧,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门牙口,用上下两门牙把两瓣壳分别拨开,咬住了瓜子ròu的尖端而抽它出来吃。这吃法不但“的,的”的声音清脆可听,那手和头的转侧的姿势窈窕得很,有些儿妩媚动人。连丢去的瓜子壳也模样姣好,有如朵朵的兰花。由此看来,咬瓜子是中国少爷们的专长,而尤其是中国小姐太太们的拿手戏。 在酒席上,茶楼上,我看见过无数咬瓜子的圣手。近来瓜子大王畅销,我国的小孩子们也都学会了咬瓜子的绝技。我的技术,在国内不如小孩子们远甚,只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记得从前我在赴横滨的轮船中,与一个日本人同舱。偶检行箧,发见亲友所赠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开来和日本人共吃。这是他平生没有吃过的东西,看他非常珍奇。在这时候,我便老实不客气的装出内行的模样,把吃法教导他,并且示范地吃给他看。托祖国的福,这示范没有失败。但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得很!他如法将瓜子塞进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找寻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舱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像修理钟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口里去吃。我问他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来。我看他那阔大的嘴里放进一些瓜仁的碎屑,犹似沧海中投以一粟,亏他辨出umai的滋味来。但我的笑不仅为这点滑稽,半由于骄矜自夸的心理。我想,这毕竟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像我这样对于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何况国内无数精通此道的少爷小姐们呢? 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要“消磨岁月”,除了抽鸦片以外,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为了它具备三个条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做“勿完勿歇”。为了它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断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落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绝,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纸包里去摸。我们吃东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往往易于吃厌。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厌。瓜子的百吃不厌,便是为此。有一位老于应酬的朋友告诉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话:说他已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惯。有一次同了朋友到戏馆里看戏,坐定之后,看见茶壶的旁边放着一包打开的瓜子,便随手向包里掬取几粒,一面咬着,一面看戏。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数次,发见邻席的不相识的观剧者也来掬取,方才想起了这包瓜子的所有权的事。低声问他的朋友:“这包瓜子是你买来的么?”那朋友说“不”,他才知道刚才是擅吃了人家的东西,便向邻座的人道歉。邻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xìng正式地把瓜子请客了。由此可知瓜子这样东西,对中国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廿一,见了瓜子就吃。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屎尖头。为消闲有效计,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时间就无法消磨。这与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全相反。赈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最好只尝滋味而不吞物质。最好越吃越饿,像罗马亡国之前所流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后,咬一下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一直把时间消磨下去。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容易饱,时间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术要有声有色,使它不像一种苦工,而像一种游戏,方才适合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时间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粮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连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可害怕了。 一九三四年四月廿日 )第二节 [吃相] 梁实秋 梁实秋,著名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译有《莎士比亚全集》《沉思录》等,是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其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记录。他又是一位美食家,他的夫人程季淑也是厨艺高超的烹饪师。 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时候,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联珠pào,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这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人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这位外国朋友问我这是不是国内各地普遍的风俗,我告诉他我走过十几省还不曾遇见过这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的场面,而且当场若无壁板设备,或是顾客嘴部筋ròu不够发达,此种盛况即不易发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恐怕亦不无发生的可能。 《礼记》有“毋啮骨”之诫,大概包括啃骨头的举动在内。糖醋排骨的ròu与骨是比较容易脱离的,大块的骨头上所联带着的ròu若是用牙齿咬断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便觉不大雅观。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对于在桌面上进膳的人而言,啮骨应该是桌底下另外一种动物所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们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拍响便断定我们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世界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听说他们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则专供做另一种肮脏的事,不可混用,可见也还注重清洁。我不知道像咖喱鸡饭一类粘糊糊儿的东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罗马皇帝尼禄大宴群臣,他从一只硕大无比的烤鹅身上扯下一条大腿,手举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贪婪无厌的饕餮相我们可于想象中得之。罗马的光荣不过尔尔,等而下之不必论了。欧洲中古时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备刀叉随身携带,这种作风一直延至十八世纪还偶尔可见,据说在酷嗜通心粉的国度里,市尘道旁随处都有贩卖通心粉(与不通心粉)的摊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钢叉一般把粉条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净利落。 不要耻笑西方风俗鄙陋,我们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也是双手万能。礼记:“共饭不泽手。”吕氏注曰:“不泽手者,古之饭者以手,与人共饭,摩手而有汗泽,人将恶之而难言。”饭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哙把一块生猪肘子放在铁上拔剑而啖之,那是鸿门宴上的精彩节目,可是那个吃相也就很可观了。我们不愿意在餐桌上挥刀舞叉,我们的吃饭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称饭。细细的两根竹筷,搦在手上,运动自如,能戳、能夹、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过我们至今也还有用手进食的地方,像从兰州到新疆,“抓饭”、“抓ròu”都是很驰名的。我们即使运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当的约束,若是频频夹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拣瘦的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就不雅观。 餐桌礼仪,中西都有一套。外国的餐前祈祷,兰姆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家长在那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脸的。我们幸而极少宗教观念,小时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饭粒,是怕长大了娶麻子媳fù,不敢把饭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汤而不准吮吸出声是外国规矩,我想这规矩不算太苛,因为外国的汤盆很浅,好像都是狐狸请鹭鸶吃饭时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汤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烫嘴热的,慢一点灌进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声。若是喝一口我们的所谓“天下第一菜”口蘑锅巴汤而不出一点声音,岂不强人所难?从前我在北方家居,邻户是一个治安机关,隔着一堵墙,墙那边经常有几十口子在院子里进膳,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呼噜,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是“咔嚓!”一声。他们是在吃zhà酱面,于猛吸面条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式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是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ròu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柜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ròu!”等一下,ròu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ròu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膈。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发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dàngdàng的,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第三节 [谈吃] 夏尊 夏尊,著名文学家、教育家、翻译家、出版家,与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合称浙江第一师范的“四大金刚”。1912年,李叔同到两级师范学堂任教,两人共事七年,结成深厚友谊。李叔同出家的远缘就是因为夏尊的一句“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1923年他最早译出中译本《爱的教育》。 说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脑中浮起的是吃。回忆幼时一到冬季就日日盼望过年,等到过年将届,就乐不可支。因为过年的时候,有种种乐趣,第一是吃的东西多。 中国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普通人家,客人一到,男主人即上街办吃场,女主人即入厨罗酒浆,客人则坐在客堂里口磕瓜子,耳听碗盏刀俎的声响,等候吃饭。吃完了饭,大事已毕。客人拔起步来说“叨扰,”主人说“没有什么好的待你,”有的还要苦留:“吃了点心去,”“吃了夜饭去。” 遇到婚丧,庆只是虚文,果腹倒是实在。排场大的大吃七日五日,小的大吃三日一日。早饭,午饭,点心,夜饭,夜点心,吃了一顿又一顿,吃得来不亦乐乎,真是酒可为池,ròu可成林。 过年了,轮流吃年饭,送食物。新年了,彼此拜来拜去,讲吃局。端午要吃,中秋要吃,生日要吃,朋友相会要吃,相别要吃。只要取得出名词,就非吃不可,而且一吃就了事,此外不必有别的什么。 小孩子于三顿饭以外,每日好几次地向母亲讨铜板,买食吃。普通学生最大的消费不是学费,不是书籍费,乃是吃的用途。chéng rén对于父母的孝敬,重要的就是奉甘旨。中馈自古占着女子教育上的主要部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沽酒,市脯”,“割不正”,圣人不吃。梨子蒸得味道不好,贤人就可以出妻。家里的老婆如果弄得出好菜,就可以骄人。古来许多名士至于费尽苦心,别出心裁,考案出好几部特别的食谱来。 不但活着要吃,死了仍要吃。他民族的鬼,只要香花就满足了,而中国的鬼,仍依旧非吃不可。死后的饭碗,也和活时的同样重要,或者还更重要。普通人为了死后的所谓“血食”,不辞广蓄姬妾,预置良田。道学家为了死后的冷猪ròu,不辞假仁假义,拘束一世。朱竹宁不吃冷猪ròu,不肯从其诗集中删去《风怀二百韵》的艳诗,至今犹传为难得的美谈,足见冷猪ròu牺牲不掉的人之多了。 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连没嘴巴的山川也要吃,天地也要吃。有的但吃猪头,有的要吃全猪,有的是专吃羊的,有的是专吃牛的,各有各的胃口,各有各的嗜好,古典中大都详有规定,一查就可知道。较之于他民族的对神只作礼拜,他民族的神,远是唯心,中国的神,远是唯物,似乎都是主张马克思学说的。 梅村的诗道:“十家三酒店,”街市里最多的是食物铺。俗语说,“开门七件事,”家庭中最麻烦的不是教育或是什么,乃是料理食物。学校里最难处置的不是程度如何提高,教授如何改进,乃是饭厅风潮。 俗语说得好,只有“两脚的爷娘不吃,四脚的眠床不吃”。中国人吃的范围之广,真可使他国人为之吃惊。中国人于世界普通的食物之外,还吃着他国人所不吃的珍馐:吃西瓜的实,吃鲨鱼的鳍,吃燕子的窠,吃狗,吃乌龟,吃狸猫,吃癞虾蟆,吃癞头鼋,吃小老鼠。有的或竟至吃到小孩的胞衣以及直接从人身上取得的东西。如果能够,怕连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来尝尝哩。 至于吃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门,有烤,有,有蒸,有卤,有zhà,有烩,有熏,有醉,有炙,有熘,有炒,有拌,真真一言难尽。古来尽有许多做菜的名厨司,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样煊赫地留在青史上。不,他们之中有的并升到高位,老老实实就是名卿相。如果中国有一件事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那末这并不是历史之久,土地之大,人口之众,军队之多,战争之频繁,乃是善吃的一事。中国的肴菜,已征服了全世界了。有人说,中国人有三把刀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厨刀。 不见到喜庆人家挂着的福禄寿三星图吗?福禄寿是中国民族生活上的理想。画上的排列是禄居中央,右是福,寿居左。禄也者,拆穿了说,就是吃的东西。老子也曾说过:“虚其心实其腹,”“圣人为腹不为目。”吃最要紧,其他可以不问。“嫖赌吃着”之中,普通人皆认吃最实惠。所谓“着威风,吃受用,赌对冲,嫖全空,”什么都假,只有吃在肚里是真的。 吃的重要,更可于国人所用的言语上证之。在中国,吃字的意义特别复杂,什么都会带了“吃”字来说。被人欺负曰“吃亏”,打巴掌曰“吃耳光”,希求非分曰“想吃天鹅ròu”,诉讼曰“吃官司”,中qiāng弹曰“吃卫生丸”,此外还有什么“吃生活”,“吃排头”等等。相见的寒暄,他民族说“早安”“午安”“晚安”,而中国人则说:“吃了早饭没有?”“吃了中饭没有?”“吃了夜饭没有?”对于职业,普通也用吃字来表示,营什么职业就叫做吃什么饭。“吃赌饭”,“吃堂子饭”,“吃洋行饭”,“吃教书饭”,诸如此类,不必说了。甚至对于应以信仰为本的宗教者,应以保卫国家为职志的军士,也都加吃字于上。在中国,教徒不称信者,叫做“吃天主教的”,“吃耶稣教的”,从军的不称军人,叫做“吃粮的”,最近还增加了什么“吃党饭”“吃三民主义”的许多新名词。 衣食住行为生活四要素,人类原不能不吃。但吃字的意义如此复杂,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烦,吃的范围如此广泛,好像除了吃以外就无别事也者,求之于全世界,这怕只有中国民族如此的了。 在中国,衣不妨污浊,居室不妨简陋,道路不妨泥泞,而独在吃上,却分毫不能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中国民族的文化,可以说是口的文化。 佛家说六道轮回,把众生分为天,人,修罗,畜生,地狱,饿鬼六道。如果我们相信这话,那末中国民族是否都从饿鬼道投胎而来,真是一个疑问。 写于一九三年 )第四节 [虾和鳝及其他] 彭家煌 彭家煌,母亲是杨开慧的嫡亲姑妈,二嫂是杨开慧堂妹。他的乡土小说,活泼风趣,深刻圆熟,口语运用尤为成功。《怂恿》被茅盾誉为那时期“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1931年7月,他被guó mín dǎng当局逮捕,在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监狱遭严刑逼供,两个半月后被营救出狱,从此疾病缠身。1933年9月病逝,时年35岁。 一切生物都有其生活方式和抵御外侮的本能。牛以角斗;虎豹以爪牙斗;骡马以蹄斗;没有武器的,便赖保护色避免敌人的侵袭。如菜虫,全身绿色,躲在菜叶里,使敌人难以发觉。如墨鱼,感到生命危险时,便shè出墨汁,藏身墨汁中,使敌人难于辨认。其余能力薄弱的下等生物,便借伟大的繁殖力维持种族的延续,如蜉蝣,如臭虫虱子,虽朝生暮死,虽被人不断的捕捉,它们总有机会和人类共存共荣! 记得是去年的中秋节,女人买了虾和鳝。那时我在没有“国难”的宁波,心想宁波的虾和鳝也会没有“国难”的。本来,人是强者,动物之王,吃猪ròu,吃牛ròu,杀鸡烹羊,这是常事。我也是闲得无聊,才去注意这不久以后就会进自己的口的动物。虾在篮里跳,鳝在水桶里扭来扭去。我想,无论怎样会跳会扭,既被捕获且从鱼贩手中被买来,总是活不成的,而这跳扭的动作也显然无意义。不过,虽然是微小的免不了一死的东西,但它在危急存亡之秋,总知道跳,知道扭,使杀它的仇敌多费工夫,感到麻烦讨厌! 虾只会笨挫的跳,是比较容易对付的,于是我便只注意女人怎样去杀那鳝。她杀鳝是外行。她没有方法捉牢那滑头的鳝。她想用开水把它们泡死再来破肚。我说这杀法太笨,吃在口里没有血的鲜味。她想把鳝头打扁,那末又有血,又有鲜味,但她打来打去,那鳝反而滑七滑八的像龙蛇一样飞舞。 我告诉她:“你用酒把鳝麻醉起来吧!”果然酒倾在桶里,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嘴动了几动便像死的一样。一会儿,这许多动物全给解决了。 我笑女人:“哈哈,你也是个三等帝国主义者啊!” 从前我在乡下也杀过鳝,那是蛮干的,就只捉牢它的头,用小剪刀从头边一划,肚破了,扯出肠子,可是这动物没有内部也会挣扎。我也杀过蛙,断了头,剥了皮,割去四肢,破开肚,掏出肝肺,但把它掷在水盆里,还能跳跃游泳。不过光有动作,没有痛苦的喊叫,也是怪事!总之,像这种动物,在无须挣扎之际还那末费劲的挣扎,真是太笨太无意义! 到底是人类,尤其是华夏之邦的人类来得文雅而有智慧。 在没有被捕获被剥皮之前,先就不跳不扭,而且领导起来,相率不跳不扭。九一八过了,一二八过去了,早已过了周年了,在“自有办法”的“长期抵抗”“心理抵抗”之中,敌人打进山海关了,猛烈的zhà弹虽向善于跳善于扭的热血青年中掷去,毕竟还是不跳,不扭。因为,那有什么用呢?那有什么意义呢?迟早终归要像虾和鳝一样被剥皮的啊!何况十年前早就调查明白,华夏之邦的人类有四万万五千万。你尽管剥皮好了,凭着伟大的繁殖力,三五年内灭族总不会的。 原1933年1月30日《申报自由谈》 )第五节 [宴之趣] 郑振铎 郑振铎,著名学者、作家、翻译家、考古学家、大收藏家。他曾“举家食粥”救国宝,收藏的从汉魏六朝至隋唐的五百来件陶俑,在建国之初全部捐给国家;收藏的十万册图书,在他去世后由家属捐给国家,“专藏”于北京图书馆,即现在的国图。1958年,他率“中国文化团”出访,飞机遇到飓风,坠毁于前苏联境内。 虽然是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雨点淅淅沥沥的滴个不已,灰色云是弥漫着;火炉的火是熄下了,在这样的秋天似的天气中,生了火炉未免是过于燠暖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出外“应酬”去了。独自在这样的房里坐着,读书的兴趣也引不起,偶然的把早晨的日报翻着,翻着,看看它的广告,忽然想起去看comrry widow》吧。于是独自的上了电车,到派克路跳下了。 在黑漆的影戏院中,乐队悠扬的奏着乐,白幕上的黑影,坐着,立着,追着,哭着,笑着,愁着,怒着,恋着,失望着,决斗着,那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写了又写,演了又演的那一套故事。 但至少,我是把一句话记住在心上了: “有多少次,我是饿着肚子从晚餐席上跑开了。” 这是一句隽妙无比的名句;借来形容我们宴会无虚日的jiāo际社会,真是很确切的。 每一个商人,每一个官僚,每一个略略jiāo际广了些的人,差不多他们的每一个黄昏,都是消磨在酒楼菜馆之中的。有的时候,一个黄昏要赶着去赴三四处的宴会。这些忙碌的jiāo际者真是jì nǚ一样,在这里坐一坐,就走开了,又赶到别一个地方去了,在那一个地方又只略坐一坐,又赶到再一个地方去了。他们的肚子定是不会饱的,我想。有几个这样的jiāo际者,当酒阑灯,应酬完毕之后,定是回到家中,叫底下人烧了稀饭来堆补空肠的。 我们在广漠繁华的上海,简直是一个村气十足的“乡下人”;我们住的是乡下,到“上海”去一趟是不容易的,我们过的是乡间的生活,一月中难得有几个黄昏是在“应酬”场中度过的。有许多人也许要说我们是“孤介”,那是很清高的一个名辞。似我们实在不是如此,我们不过是不惯征逐于酒ròu之场,始终保持着不大见世面的“乡下人”的色彩而已。 偶然的有几次,承一二个朋友的好意,邀请我们去赴宴。在座的至多只有三四个熟人,那一半生客,还要主人介绍或自己去请教尊姓大名,或jiāo换名片,把应有的初见面的应酬的话讷讷的说完了之后,便默默的相对无言了。说的话都不是有着落,都不是从心里发出的;泛泛的,是几个音声,由喉咙头溜到口外的而已。过后自己想起那样的敷衍的对话,未免要为之失笑。如此的,说是一个黄昏在繁灯絮语之宴席上度过了,然而那是如何没有生趣的一个黄昏呀! 有几次,席上的生客太多了,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请教了姓名之后,也随即忘记了。除了和主人说几句话之外,简直的无从和他们谈起。不晓得他们是什么行业,不晓得他们是什么xìng质的人,有话在口头也不敢随意的高谈起来。那一席宴,真是如坐针毡;精美的羹菜,一碗碗的捧上来,也不知是什么味儿。终于忍不住了,只好向主人撒一个谎,说身体不大好过,或说是还有应酬,一定要去的。如果在谣言很多的这几天当然是更好托辞了,说我怕戒严提早,要被留在华界之外虽然这是无礼貌的,不大应该的,虽然主人是照例的殷勤的留着,然而我却不顾一切的不得不走了。这个黄昏实在是太难挨得过去了!回到家里以后,买了一碗稀饭,即使只有一小盏萝卜干下稀饭,反而觉得舒畅,有意味。 如果有什么友人做喜事,或寿事,在某某花园,某某旅社的大厅里,大张旗鼓的宴客,不幸我们是被邀请了,更不幸我们是太熟的友人,不能不到,也不能道完了喜或拜完了寿,立刻就托辞溜走的,于是这又是一个可怕的黄昏。常常的张大了两眼,在寻找熟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定要紧紧的和他们挤在一处,不敢失散。到了坐席时,便至少有两三人在一块儿可以谈谈了,不至于一个人独自的局促在一群生面孔的人当中,惶恐而且空虚。当我们两三人在津津的谈着自己的事时,偶然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一个坐客,他是凄然无侣的坐着;大家酒杯举了,他也举着;菜来了,一个人说:“请,请,”同时把牙箸伸到盘边,他也说,“请,请,”也同样的把牙箸伸出。除了吃菜之外,他没有目的,菜完了,他便局促的独坐着。我们见了他,总要代他难过,然而他终于能够终了席方才起身离座。 宴会之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将咒诅那第一个发明请客的人;喝酒的趣味如果仅是这样的,那末,我们也将打倒杜康与狄奥尼修士了。 然而又有的宴会却幸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也还有别的可以引起喝酒的趣味的环境。 独酌,据说,那是很有意思的。我少时,常见祖父一个人执了一把锡的酒壶,把黄色的酒倒在白磁小杯里,举了杯独酌着;喝了一小口,真正一小口,便放下了,又拿起筷子来夹菜。因此,他食得很慢,大家的饭碗和碗都已放下了,且已离座了,而他却还在举着酒杯,不匆不忙的喝着。他的吃饭,尚在再一个半点钟之后呢。而他喝着酒,颜微酡着,常常叫道:“孩子,来,”而我们便到了他的跟前。他夹了一块只有他独享着的菜蔬放在我们口中,问道“好吃么?”我们往往以点点头答之,在孙男与孙女中,他特别的喜欢我,叫我前去的时候尤多。常常的,他把有了短髭的嘴吻着我的面颊,微微有些刺痛,而他的酒气从他的口鼻中直喷出来。这是使我很难受的。 这样的,他消磨过了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天天都是如此。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乐趣,然而回想起来,似乎他那时是非常的高兴,他是陶醉着,为快乐的雾所围着,似乎他的沉重的忧郁都从心上移开了,这里便是他的全个世界,而全个世界也便是他的。 别一个宴之趣,是我们近几年所常常领略到的,那就是集合了好几个无所不谈的朋友,全座没有一个生面孔,在随意的喝着酒,吃着菜,上天下地的谈着。有时说着很轻妙的话,说着很可发笑的话,有时是如火如剑的激动的话,有时是深切的论学谈艺的话,有时是随意的取笑着,有时是面红耳热的争辩着,有时是高妙的理想在我们的谈锋上触着,有时是恋爱的遇合与家庭的与个人的身世使我们谈个不休。每个人都把他的心胸赤luǒluǒ的袒开了,每个人都把他的向来不肯给人看的面孔显露出来了;每个人都谈着,谈着,谈着,只有更兴奋的谈着,毫不觉得“疲倦”是怎么一个样子。酒是喝得干了,菜是已经没有了,而他们却还是谈着,谈着,谈着。那个地方,即使是很喧闹的,很湫狭的,向来所不愿意多坐的,而这时大家却都忘记了这些事,只是谈着,谈着,谈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说起告别的话。要不是为了戒严或家庭的命令,竟不会有人想走开的。虽然这些闲谈都是琐屑之至的,都是无意味的,而我们却已在其间得到宴之趣了;其实在这些闲谈中,我们是时时可发现许多珠宝的;大家都互相的受着影响,大家都更进一步了解他的同伴,大家都可以从那里得到些教益与利益。 “再喝一杯,只要一杯,一杯。” “不,不能喝了,实在的。” 不会喝酒的人每每这样的被强迫着而喝了过量的酒。面部红红的,映在灯光之下,是向来所未有的壮美的丰采。 “圣陶,干一杯,干一杯,”我往往的举起杯来对着他说,我是很喜欢一口一杯的喝酒的。 “慢慢的,不要这样快,喝酒的趣味,在于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不在于‘杯干’,”圣陶反抗似的说,然而终于他是一口干了,一杯又是一杯。 连不会喝酒的愈之,雁冰,有时,竟也被我们强迫的干了一杯。于是大家哄然的大笑,是发出于心之绝底的笑。 再有,佳年好节,合家团团的坐在一桌上,放了十几双的红漆筷子,连不在家中的人也都放着一双筷子,都排着一个座位。小孩子笑孜孜的闹着吵着,母亲和祖母温和的笑着,妻子忙碌着,指挥着厨房中厅堂中仆人们的做菜,端菜,那也是特有一种融融泄泄的乐趣,为孤独者所妒羡不置的,虽然并没有和同伴们同在时那样的宴之趣。 还有,一对恋人独自在酒店的密室中晚餐;还有,从戏院中偕了妻子出来,同登酒楼喝一二杯酒;还有,伴着祖母或母亲在熊熊的炉火旁边,放了几盏小菜,闲吃着宵夜的酒,那都是使身临其境的人心醉神怡的。 宴之趣是如此的不同呀! )第六节 [吃的] 朱自清 朱自清,祖籍绍兴,因祖父、父亲定居扬州,故自称“扬州人”。叶圣陶曾为他的散文集《背影》写广告语:叙情则悱恻缠绵,述事则熨帖细腻,记人则活泼如生,写景则清玉似画,以至嘲骂之冷酷,讥刺之深刻,真似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全书百五十余页,上等道林纸精印,实价伍角伍分。 提到欧洲的吃喝,谁总会想到巴黎,lún敦是算不上的。不用说别的,就说煎山yào蛋吧。法国的切成小骨牌块儿,黄争争的,油汪汪的,香喷喷的;英国的“条儿”(chips)却半黄半黑,不冷不热,干干儿的什么味也没有,只可以当饱罢了。再说英国饭吃来吃去,主菜无非是煎zhà牛ròu排羊排骨,配上两样素菜;记得在一个人家住过四个月,只吃过一回煎小牛肝儿,算是新花样。可是菜做得简单,也有好处;材料坏容易见出,像大陆上厨子将坏东西做成好样子,在英国是不会的。大约他们自己也觉着腻味,所以一九二六那一年有一位华衣脱女士(e.white)组织了一个英国民间烹调社,搜求各市各乡的食谱,想给英国菜换点儿花样,让它好吃些。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烹调社开了一回晚餐会,从十八世纪以来的食谱中选了五样菜(汤和点心在内),据说是又好吃,又不费事。这时候正是英国的国货年,所以报纸上颇为揄扬一番。可是,现在欧洲的风气,吃饭要少要快,那些陈年的老古董,怕总有些不合时宜吧。 吃饭要快,为的忙,欧洲人不能像咱们那样慢条斯理儿的,大家知道。干吗要少呢,为的卫生,固然不错,还有别的:女的男的都怕胖。女的怕胖,胖了难看;男的也爱那股标劲儿,要像个运动家。这个自然说的是中年人少年人;老头子挺着个大肚子的却有的是。欧洲人一日三餐,分量颇不一样。像德国,早晨只有咖啡面包,晚间常冷食,只有午饭重些。法国早晨是咖啡,月芽饼,午饭晚饭似乎一般分量。英国却早晚饭并重,午饭轻些。英国讲究早饭,和我国成都等处一样。有麦粥,火腿蛋,面包,茶,有时还有薰咸鱼,果子。午饭顶简单的,可以只吃一块烤面包,一杯咖啡;有些小饭店里出卖午饭盒子,是些冷鱼冷ròu之类,却没有卖晚饭盒子的。 lún敦头等饭店总是法国菜,二等的有意大利菜,法国菜,瑞士菜之分;旧城馆子和茶饭店等才是本国味道。茶饭店与煎zhà店其实都是小饭店的别称。茶饭店的“饭”原指的午饭,可是卖的东西并不简单,吃晚饭满成;煎zhà店除了煎zhà牛ròu排羊排骨之外,也卖别的。头等饭店没去过,意大利的馆子却去过两家。一家在牛津街,规模很不小,晚饭时有女杂耍和跳舞。只记得那回第一道菜是生蚝之类;一种特制的盘子;边上围着七八个圆格子,每格放半个生蚝,吃起来很雅相。另一家在由斯敦路,也是个热闹地方。这家却小小的,通心细粉做得最好;将粉切成半分来长的小圈儿,用黄油煎熟了,平铺在盘儿里,洒上干酪(计司)粉,轻松鲜美,妙不可言。还有zhà“搦气蚝”,鲜嫩清香,蝤蛑,瑶柱,都不能及;只有宁波的蛎黄仿佛近之。 茶饭店便宜的有三家:拉衣恩司(lyons),快车nǎi房,abc面包房。每家都开了许多店子,遍布市内外;abc比较少些,也贵些,拉衣恩司最多。快车nǎi房zhà小牛ròu小牛肝和红烧鸭块都还可口;他们烧鸭块用木炭火,所以颇有中国风味。abczhà牛肝也可吃,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火急肝老,总差点儿事;点心烤得却好,有几件比得上北平法国面包房。拉衣恩司似乎没甚么出色的东西;但他家有两处“角店”,都在闹市转角处,那里却有好吃的。角店一是上下两大间,一是三层三大间,都可容一千五百人左右;晚上有乐队奏乐。一进去只见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过道处窄得可以,但是气象颇为阔大(有个英国学生讥为“穷人的宫殿”,也许不错);在那里往往找了半天站了半天才等着空位子。这三家所有的店子都用女侍者,只有两处角店里却用了些男侍者男侍者工钱贵些。男女侍者都穿了黑制服,女的更戴上白帽子,分层招待客人。也只有在角店里才要给点小费(虽然门上标明“无小费”字样),别处这三家开的铺子里都不用给的。曾去过一处角店,烤鸡做得还入味;但是一只鸡腿就合中国一元五角,若吃鸡翅还要贵点儿。茶饭店有时备着骨牌等等,供客人消遣,可是向侍者要了玩的极少;客人多的地方,老是有人等位子,干脆就用不着备了。此外还有一些生蚝店,专吃生蚝,不便宜;一位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不卫生”,但是吃的人也不见少。吃生蚝却不宜在夏天,所以英国人说月名中没有“r”(五六七八月),生蚝就不当令了。lún敦中国饭店也有七八家,贵贱差得很大,看地方而定。菜虽也有些高低,可都是变相的广东味儿,远不如上海新雅好。在一家广东楼要过一碗鸡ròu馄饨,合中国一元六角,也够贵了。 茶饭店里可以吃到一种甜烧饼(muffin)和窝儿饼(crumpet)。甜烧饼仿佛我们的火烧,但是没馅儿,软软的,略有甜味,好像参了米粉做的。窝儿饼面上有好些小窝窝儿,像蜂房,比较地薄,也像参了米粉。这两样大约都是法国来的;但甜烧饼来的早,至少二百年前就有了。厨师多住在祝来巷(drury lane),就是那著名的戏园子的地方;从前用盘子顶在头上卖,手里摇着铃子。那时节人家都爱吃,买了来,多多抹上黄油,在客厅或饭厅壁炉上烤得热辣辣的,让油都浸进去,一口咬下来,要不沾到两边口角上。这种偷闲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后来的窝儿饼浸油更容易,更香,又不太厚,太软,有咬嚼些,样式也波俏;人们渐渐地喜欢它,就少买那甜烧饼了。一位女士看了这种光景,心下难过;便写信给《泰晤士报》,为甜烧饼抱不平。《泰晤士报》特地做了一篇小社论,劝人吃甜烧饼以存古风;但对于那位女士所说的窝儿饼的坏话,却宁愿存而不论,大约那论者也是爱吃窝儿饼的。 复活节(三月)时候,人家吃煎饼(pancake),茶饭店里也卖;这原是忏悔节(二月底)忏悔人晚饭后去教堂之前吃了好熬饿的,现在却在早晨吃了。饼薄而脆,微甜。北平中原公司卖的“胖开克”(煎饼的音译)却未免太“胖”,而且软了。说到煎饼,想起一件事来:美国麻省勃克夏地方(berkshire country)有“吃煎饼竞争”的风俗,据《泰晤士报》说,一九三二的优胜者一气吃下四十二张饼,还有腊肠热咖啡。这可算“真正大肚皮”了。 英国人每日下午四时半左右要喝一回茶,就着烤面包黄油。请茶会时,自然还有别的,如火腿夹面包,生豌豆苗夹面包,茶馒头(tea scone)等等。他们很看重下午茶,几乎必不可少。又可乘此请客,比请晚饭简便省钱得多。英国人喜欢喝茶,过于喝咖啡,和法国人相反;他们也煮不好咖啡。喝的茶现在多半是印度茶;茶饭店里虽卖中国茶,但是主顾寥寥。不让利权外溢固然也有关系,可是不利于中国茶的宣传(如说制时不干净)和茶味太淡才是主要原因。印度茶色浓味苦,加上牛nǎi和糖正合式;中国红茶不够劲儿,可是香气好。奇怪的是茶饭店里卖的,色香味都淡得没影子。那样茶怎么会运出去,真莫名其妙。 街上偶然会碰着提着筐子卖落花生的(巴黎也有),推着四轮车卖炒栗子的,教人有故国之思。花生栗子都装好一小口袋一小口袋的,栗子车上有炭炉子,一面炒,一面装,一面卖。这些小本经纪在lún敦街上也颇古色古香,点缀一气。栗子是干炒,与我们“糖炒”的差得太多了。英国人吃饭时也有干果,如核桃,榛子,榧子,还有巴西乌菱(原名brazils,巴西出产,中国通称“美国乌菱”),乌菱实大而肥,香脆爽口,运到中国的太干,便不大好。他们专有一种干果夹,像钳子,将干果夹进去,使劲一握夹子柄,“格”的一声,皮壳碎裂,有些蹦到远处,也好玩儿的。苏州有瓜子夹,像剪刀,却只透着玲珑小巧,用不上劲儿去。 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 第3章 扮相 )第一节 [理发] 梁实秋写洗头,十分搞笑:浓厚的肥皂汁滴在头上,如醍醐灌顶,用十指在头上搔抓,虽然不是麻姑,却也手似鸟爪。令人着急的是头皮已然搔得清痛,而东南角上一块最痒的地方始终不会搔到。他写刮脸更让人听着惊险:一把大刀锋利无比,在你的喉头上眼皮上耳边上,滑来滑去,你只能瞑目屏息,捏一把汗。同时,脑子里还不断想着,假如理发师疯了…… 苏青写小脚,提到一段趣事。她有七个姑母,文里说到的是五姑母。有一次,她在侄女的枕头底下翻出本《爱的教育》,一口咬定说是yín书,一定要即刻写信告诉人家爸爸去。幸好有一位高中女生出来替她侄女辩护:若说书名有这爱字便要不得,那丁爱贞本人早该开除了。 鲁迅写头发的故事,就严肃了很多,发人深思。 梁实秋 《理发》是《雅舍小品》中的一篇。《雅舍小品》最初是梁实秋为重庆出版的《星期评论》写的专栏。所谓“雅舍”,就是抗战时期他在重庆北碚的居室。 理发不是一件愉快事。让牙医拔过牙的人,望见理发的那张椅子就会怵怵不安,两种椅子很有点相像。我们并不希望理发店的椅子都是檀木螺钿,或是路易十四式,但至少不应该那样的丑,方不方圆不圆的,死橛橛硬帮帮的,使你感觉到坐上去就要受人割宰的样子。门口担挑的剃头挑儿,更吓人,竖着的一根小小的旗杆,那原是为挂人头的。 但是理发是一种必不可免的麻烦。“君子整其衣冠,尊其瞻视,何必蓬头垢面,然后为贤?”理发亦是观瞻所系。印度锡克族,向来是不剪发不剃须的,那是“受诸父母不敢毁伤”的意思,所以一个个的都是满头满脸毛毵毵的,滔滔皆是,不以为怪。在我们的社会里,就不行了,如果你友着头发,就会有人疑心你是在丁忧,或是才从监狱里出来。髭须是更讨厌的东西,如果蓄留起来,七根朝上八根朝下都没有关系,嘴上有毛受人尊敬,如果刮得光光的露出一块青皮,也行,也受人尊敬,惟独不长不短的三两分长的髭须,如鬃鬣,如刺猬,如刈后的稻杆,看起来令人不敢亲近,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的好惨濑人”,所以人先有五分怕他。钟馗须髯如戟,是一副啖鬼之相。我们既不想吓人,又不yù啖鬼,而且不敢不以君子自勉,如何能不常到理发店去? 理发匠并没有令人应该不敬重的地方,和刽子手屠户同样的是一种为人群服务的职业,而且理发匠特别显得高尚,那一身西装便可以说是高等华人的标帜。如果你jiāo一个刽子手朋友,他一见到你就会相度你的脖颈,何处下刀相宜,这是他的职业使然。理发匠俟你坐定之后,便伸胳膊挽袖相度你那一脑袋的毛发,对于毛发所依附的人并无兴趣。一块白绸布往你身上一罩,不见得是新洗的,往往是斑斑点点的如虎皮宣。随后是一根布条在咽喉处一勒。当然不会致命,不过箍得也就够紧,如果是自己的颈子大概舍不得用那样大的力。头发是以剪为原则,但是附带着生薅硬拔的却也不免,最适当的抗议是对着那面镜子狞眉皱眼的做个鬼脸,而且希望他能看见。人的头生在颈上,本来是可以相当的旋转自如的,但是也有几个角度是不大方便的,理发匠似乎不大顾虑到这一点,他总觉得你的脑袋的姿势不对,把你的头扳过来扭过去,以求适合他的刀剪。我疑心理发匠许都是孔武有力的,不然腕臂间怎有那样大的力气? 椅子前面竖起的一面大镜子是颇有道理的,倒不是为了可以顾影自怜,其妙在可以知道理发匠是在怎样收拾你的脑袋,人对于自己的脑袋没有不关心的。戴眼镜的朋友摘下眼镜,一片模糊,所见亦属有限。尤其是在刀剪幌动之际,呆坐如僵尸,轻易不敢动弹,对于左右坐着的邻坐无从瞻仰,是一憾事。左边客人在挺着身子刮脸,声如割草,你以为必是一个大汉,其实未必然,也许是个女客;右边客人在喷香水擦雪花,你以为必是佳丽,其实亦未必然,也许是个男子。所以不看也罢,看了怪不舒服。最好是废然枯坐。 其中比较最愉快的一段经验是洗头。浓厚的肥皂汁滴在头上,如醍醐灌顶,用十指在头上搔抓,虽然不是麻姑,却也手似鸟爪。令人着急的是头皮已然搔得清痛,而东南角上一块最痒的地方始终不会搔到。用水冲洗的时候,难免不泛滥入耳,但念平夙盥洗大概是以脸上本部为限,边远陬隅辄弗能届,如今痛加涤汇,亦是难得的盛举。电器吹风,却不好受,时而凉习习,时而夹上一股热流,热不可当,好像是一种刑罚。 最令人难堪的是刮脸。一把大刀锋利无比,在你的喉头上眼皮上耳边上,滑来滑去,你只能瞑目屏息,捏一把汗。robert lynd写过一篇《关于刮脸的讲道》,他说: 当剃刀触到我的脸上,我不免有这样的念头:“假使理发匠忽然疯狂了呢?”很幸运的,理发匠从未发疯狂过,但我遭遇过别种差不多的危险。例如,有一个矮小的法国理发匠在雷雨中给我刮脸,电光一闪,他就跳得好老高。还有一个喝醉了的理发匠,举着剃刀找我的脸,像个醉汉的样子伸手去一摸却扑了个空。最后把剃刀落在我的脸上了,他却靠在那里镇定一下,靠得太重了些,居然把我的下颊右方刮下了一块胡须,刀还在我的皮上,我连抗议一声都不敢。就是小声说一句,我觉得,都会使他丧胆而失去平衡,我的颈静脉也许要在他不知不觉间被他割断,后来剃刀暂时离开我的脸了,大概就是法国人所谓reculer pour mieux saurer(退回去以便再向前扑)我趁势立刻用梦魇的声音叫起来,“别刮了,别刮了,够了,谢谢你”…… 这样的怕人的经验并不多有。不过任何人都要心悸,如果在刮脸时想起相声里的那段笑话,据说理发匠学徒的时候是用一个带茸毛的冬瓜来做试验的,有事走开的时候便把刀向瓜上一剁,后来出师服务,常常错认人头仍是那个冬瓜。刮脸的危险还在其次,最可恶的是他在刮后用手毫无忌惮在你脸上摸,摸完之后你还得给他钱! )第二节 [头发的故事] 鲁迅 鲁迅,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一生用过约179个笔名。他是“民族精神最精警深邃的反省者”,他曾号称“一个也不宽恕”,他的思想他的文句还在闪光。学者孙郁说,“他冷的背后是炽热”,“他要度人度己,可又不知道怎么办……反抗、彷徨……他一直在寻路的途中”。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历,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来正是双十节。这里却一点没有记载!” 我的一位前辈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一听这话,便很不高兴的对我说: “他们对!他们不记得,你怎样他;你记得,又怎样呢?” 这位n先生本来脾气有点乖张,时常生些无谓的气,说些不通世故的话。当这时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不赞一辞;他独自发完议论,也就算了。 他说: “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了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们忘却了纪念,纪念也忘却了他们!” “我也是忘却了纪念的一个人。倘使纪念起来,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头,使我坐立不稳了。” “多少故人的脸,都浮在我眼前。几个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xìng命;几个少年一击不中,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几个少年怀着远志,忽然踪影全无,连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们都在社会的冷笑恶骂迫害倾陷里过了一生;现在他们的坟墓也早在忘却里渐渐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纪念这些事。” “我们还是记起一点得意的事来谈谈罢。” n忽然现出笑容,伸手在自己头上一摸,高声说: “我最得意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骂了。” “老兄,你可知道头发是我们中国人的宝贝和冤家,古今来多少人在这上头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 “我们的很古的古人,对于头发似乎也还看轻。据刑法看来,最要紧的自然是脑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宫刑和幽闭也是一件吓人的罚;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来,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践踏了一生世。” “我们讲革命的时候,大谈什么扬州三日,嘉定屠城,其实也不过一种手段;老实说:那时中国人的反抗,何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为亡国,只是因为拖辫子。”“顽民杀尽了,遗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曾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吃苦,受难,灭亡。” n两眼望着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说: “谁知道头发的苦轮到我了。” “我出去留学,便剪掉了辫子,这并没有别的奥妙,只为他不太便当罢了。不料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监督也大怒,说要停了我的官费,送回中国去。” “不几天,这位监督却自己被人剪去辫子逃走了。去剪的人们里面,一个便是做《革命军》的邹容,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学,回到上海来,后来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已忘却了罢?” “过了几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谋点事做便要受饿,只得也回到中国来。我一到上海,便买定一条假辫子,那时是二元的市价,带着回家。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然而旁人一见面,便都首先研究这辫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声冷笑,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有一位本家,还预备去告官,但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xìng废了假辫子,穿着西装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骂的声音,有的还跟在后面骂:‘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们骂得更利害。” “在这日暮途穷的时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来,拚命的打了几回,他们渐渐的不骂了。只是走到没有打过的生地方还是骂。” “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还时时记得哩。我在留学的时候,曾经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本多静六)的事;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人问他,你不懂话,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来说,这便是他们的话,他们都懂!我因此气愤了好几天,谁知道我竟不知不觉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统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学校做监学,同事是避之惟恐不远,官僚是防之惟恐不严,我终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场旁边,其实并非别的,只因为缺少了一条辫子!” “有一日,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说,‘先生,我们要剪辫子了。’我说,‘不行!’‘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呢?’‘没有辫子好……’‘你怎么说不行呢?’‘犯不上,你们还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罢。’他们不说什么,撅着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终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啧啧了;我却只装作不知道,一任他们光着头皮,和许多辫子一齐上讲堂。” “然而这剪辫病传染了;第三天,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这六个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样,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还被人骂过几次,后来骂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辫子,我就不再被人辱骂了;但我没有到乡间去。” n显出非常得意模样,忽而又沉下脸来: “现在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多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 “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fù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俄国小说家)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没有到中国的脊梁上时,中国便永远是这一样的中国,决不肯自己改变一支毫毛!” “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dú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蝮蛇’两个大字,引乞丐来打杀?……” n愈说愈离奇了,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神情,便立刻闭了口,站起来取帽子。 我说,“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门口。 他戴上帽子说: “再见!请你恕我打搅,好在明天便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 一九二年十月 )第三节 [小脚金字塔] 苏青 苏青,其父冯松卿是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在她出生后去了哥lún比亚大学,其母鲍竹青则进了女子师范,她一直养在外婆家。苏青才华出众,在婚姻上却很失败。她与张爱玲相互激赏:“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我有七个姑母,这里所要讲的是第五位。我的五姑母在十七岁上结婚,十九岁春天就死了丈夫。她的夫家还富有,可是婆婆却凶得厉害,因此我的祖父就向她家中要求,让她出来到m府文学堂里读书。她读书的时候学业成绩虽然平平,而缝刺烹饪等项却色色精巧。那时校长师母也住在校里,女学生们课余都竞去找她闲谈拍马屁。她同我的五姑母最谈得来,一则因为她青年孀居的可怜身世很引起她的同情,二则因为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能够时常替她绣枕头花或代翻校长先生的丝棉袍子。直到五姑母毕业以后,校长师母还不忍放她离去,坚持要留她在校里当个女舍监。她当然也乐于答允,于是她便当舍监当到如今,虽然在名义上已改称为“女训育员”。 我的五姑母有着矮胖的身材,一双改组派小脚不时换穿最新式的鞋子。的确,她平日在装饰上总是力求其新,虽然在脑筋方面却始终不嫌其旧。我与她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m府女学堂改称m县县立女子师范,再由m县县立女子师范改称m县县立中学以后。那时刚值男女同学校实行伊始,因此五姑母也就虎视眈眈的严格执行她的职务,唯恐这般女孩子们一不小心会受人诱惑,闹出什么乱子来。我进中学时才十二岁,跳来跳去瘦皮猴似的本来还用不着防范到这类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谆谆告诫起来了: “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见连膝盖都露出来了吗?” “头发此后不许烫,蓬蓬松松像个鬼!” “你颈上那条小围巾还不赶快给我拿掉?这样花花绿绿的还有什么穿校服的意义呢?” “下了课快些回到女生自修室里来温习功课,别尽在cāo场上瞧男生踢皮球哪!唉,看你瞧着不够还要张开嘴巴笑呢,我扣你的cāo行分数。笑!你再不听话,我要写信告诉你爸爸了。……” 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写信去告诉爸爸,因为她对于拿笔还不如拿针来得便当。往常她有事要写信给爸爸,总得先糟蹋十来张信纸,有的写上一句“六弟如晤”便嫌格子不对,有的写不到三五行又要忙着找字典查字去了,每次她茶饭无心的写上一星期写不好总得来骂我:“天天书不读,信又不写。你爸叫我催着你休偷懒,明天还不赶快寄封信去叫他别挂心。带便也给我写上几句……” 我听了她噜嗦不敢回答,吐了吐舌头自到外面去,外面总有人在背地嘲笑她,我听着也好出口怨气。她们都是些高级女生,见着我准会喊: “喂,爱贞,你知道不,高二男生又给你姑母起了个绰号呢,叫做小脚金字塔,意思就是说她自头顶到屁股活像座金字塔,只多了二只小脚!” “他们高三男生说她小脚穿了高跟鞋子,走起路来划东划西,好比一支两脚规呢!” “哈哈哈哈!”我也和着笑了,心中果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不久这个两脚规的绰号不适用了,因为她见了我们穿篮球鞋有趣,自己也买了双七八岁儿童穿的小篮球鞋来。那球鞋的鞋头又宽又大,她穿时得塞上许多旧棉花。男生们见了她穿着这鞋走过总要打伙儿拍手齐喊: “小篮球鞋!小篮球鞋!” “一只篮球鞋!半只烂棉花!” “小篮球鞋,小……” 可是五姑母听了,却并不怎样生气。她有时还笑着对我讲:“起绰号也得有些相像,是不是?你看他们那批男生真没道理,我已是老太婆了,还叫我什么小球小呀的。” 她爱这个带有“小”的绰号,更爱这双小篮球鞋。因为那时正举行月考,女生们常在夜间偷偷的燃起洋烛来看书,她知道这个,因此也常在晚上熄灯后轻手轻脚的摸到各寝室门口去张望。那双球鞋是橡皮底,走起路来没声息,因此她得以乘不备推进门去,拿走她们的洋烛火柴。她把搜来的洋烛头及空火柴盒jiāo到训育处去备案,而长段的洋烛及满盒火柴则都攒积起来送我祖母。那时我家正位在乡下,还没有装电灯。 过几天,考数学了。 我生平怕这门数学,而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却有绰号“小爱迪生”,最擅长数学。他姓周,我在没法时常喊声“mr.周”,回过头去请教他。后来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告诉人家说是我们之间有些那个,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全级男生都喊起我“爱迪生太太”来了,那时我已有十五岁光景,听了之后心中未免发生异样感想,上数学课时便再也不敢回头问他了。 我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曾喊过一声“密斯脱周”,这个称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拗口,直至这次考数学的前夜。数学教员告诉我们须把一百六十多个三角习题在两天内统统做齐,然后在规定考试的那个钟头里缴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绩。我横做竖做,还差三十多题总做不出,头部胀痛得厉害,只得丢开两脚规暂到江边去吹些晚上的凉风。 那夜因为全校同学们都在忙着准备月考,因此江边静悄悄地,一轮月亮高悬在上头。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sin a加cos b”,三角题目愈念愈念得心里烦起来。还不曾走到凉亭底下,蓦听得亭脚下发出一句轻轻的问话:“你的三角做好了吗?密斯丁。” 我吓了一大跳。但定睛看时,却又忍不住脸热起来。“还没有呢!”我低下了头回答。 “明天不是要缴卷吗?” “我做不出,”我又惭愧又怀着希望,“你肯给我帮些忙吗?密斯脱周。”我用力念出这拗口的“周”字。 于是他便问我哪几个问题做不出,我随口告诉他几个,心里慌得厉害,三十多个做不出的题目只能想出十三五个。我说我要到自修室里去拿书来。他教我快些;他在江边等我。 我低头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来步路,在转角布告板处,我瞧见五姑母铁青着脸站在后边。 “你此刻跑到什么地方去呀?”她恶狠狠地问我。 “自修室,”我的兴奋立刻变为恐慌,说了后怕她不够满意,接着又加上一句:“做数学习题去。” “你们明天考数学吗?” “是。” “那么,”她冷笑一声,“你倒还有空工夫同人家搭白?” 我恨不得捣碎那座金字塔,折断那支两脚规,谁会相信爸爸有着这么一个可厌的姊姊呢? 但,我终于不敢拿了书重到江边,只低头伏在自修桌上恨恨的拿着圆规乱划。我当然没心思做三角习题。 夜课自修时她照例来监督,女生们谁打一个呵欠也得受她噜嗦,于是她们寻她开心,故意拿数学英文等问题去请教她,她板起脸孔回答:“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你们要问去问……” “但是,先生,像你这样好学问还怕不会解释这类粗浅的题目吗?省得我们黑暗里跑来跑去找别个先生,你就马马虎虎的做些责任以外的事吧!” 她却不过要求接过书来看,但,立刻又把它递还给央求的人了,她说:“问题虽浅得很,但我总不能做责任以外的事。” 我心里暗暗痛快,正也想拿个三角题目去胡缠时,瞥见窗外王妈探首探脑在向我霎眼。我假装解手的样子轻溜出去,王妈见了我就疾忙上来告诉说:“丁小姐,你有一封信……”我心里若有预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间,自修室的门开了,五姑母站在门口问:“谁写来的?”她仿佛有着什么预感似的。 “……”我无语递过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周缄,”她看了自言自语,但瞥见自修室内有三五个头正在探望,却又疾忙改口:“这是……哦。这是……你大姐给你写来的信。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课到我房间里来拿吧。”她说着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中忐忑不安。 这一个钟头显得特别长,也特别沉闷,至少对于我是有这样感觉。 好容易真个捱到了下课,我在她房间内抖着手拆开这封信,那是三十五个做好的三角习题。谢谢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与周君订婚了。 但五姑母对我的防范还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说。看恋爱小说会使女孩子们看活了心哟!她告诉我母亲:“爱贞如今已是个有夫之fù了,还可以让她心中别有活动吗?” 有一次,她在我枕头底下翻出本《爱的教育》来,一口咬定说是yín书,一定要即刻写信告诉我爸爸去。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来替我辩护了:“若说书名有这爱字便要不得,那么丁爱贞本人是早已应该开除的了。” 五姑母默然无语,但是仍把这书拿到她自己的书架上去。 后来,她觉得防范青年男女的最妥善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法,还是索xìng劝我们早些结婚了事。我们结婚时她替我们绣了许多枕头花,现在我们有了孩子,她又忙着替我的孩子绣老虎头鞋了。 她自己如今还在m中学当女训育员,不过从最近寄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来,她的身体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据她自己信中说,脚趾缝里常患湿气,那么恐怕这双橡皮底的小篮球鞋也不得不暂时割爱了吧,我想。 第4章 市井 )第一节 [市声拾趣] 北京的小贩儿的吆喝声,复杂而诙谐,是一绝,张恨水写卖馄饨的小贩儿,用纯土音自己编唱:“馄饨开锅……自己称面自己和,自己剁馅自己包,虾米香菜又白饶。吆唤了半天,一个子儿没卖着,没留神去了我两把勺。”如果说张恨水在叫卖声中看见了乐趣,那夏尊就在别人的叫卖中研透了世情。 梁实秋把讲价的秘诀研究出了个一二三四条,条条在理,引人会心一笑。 王力则喜欢,尤其好边边记路。他写道: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拣人少的地方走去,却常常是拣人多的地方走去。又和乡下人逛街不同:乡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当先,一只耳朵殿后,两只眼睛带着千般神秘,下死劲地盯着商店的玻璃橱;城里人只是悠游自得地信步而行,乘兴而往,兴尽则返。 张恨水 张恨水,被尊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他1914年开始用笔名恨水,取意“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1924年他在《世界日报》上连载小说《春明外史》,“少帅”张学良读后被深深吸引,于是登门造访。1928年,张学良约张恨水在《新民晚报》连载小说,《春明新史》由此诞生。 我也走过不少的南北码头,所听到的小贩吆唤声,没有任何一地能赛过北平的。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复杂而谐和,无论其是昼是夜,是寒是暑,都能给予听者一种深刻的印象,虽然这里面有部分是极简单的,如“羊头ròu”,“肥卤鸡”之类,可是他们能在声调上,助字句之不足。至于字句多的,那一份优美,就举不胜举,有的简直是一首歌谣,例如夏天卖冰酪的,他在胡同的绿槐yīn下,歇着红木漆的担子,手扶了扁担,吆唤着道:“冰琪林,雪花酪,桂花糖,搁的多,又甜又凉又解渴。”这就让人听着感到趣味了。又像秋冬卖大花生的,他喊着:“落花生,香来个脆啦,芝麻酱的味儿啦。”这就含有一种幽默感了。 也许是我们有点主观,我们在北平住久了的人,总觉得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很能和环境适合,情调非常之美。如现在是冬天,我们就说冬季了。当早上的时候,黄黄的太阳,穿过院树落叶的枯条,晒在人家的粉墙上,胡同的犄角儿上,兀自堆着大大小小的残雪。这里很少行人,两三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于是有辆平头车子,推着一个木火桶,上面烤了大大小小二三十个白薯,歇在胡同中间。小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儿,腰上来了条板带,两手chā在背心里,喷着两条如云的白气,站在车把里叫道:“噢……热啦……烤白薯啦……又甜又粉,栗子味。”当你早上在大门外一站,感到又冷又饿的时候,你就会因这种引诱,要买他几大枚白薯吃。 在北平住家稍久的人,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卖硬面饽饽的人极为可怜,因为他总是在深夜里出来的。当那万籁俱寂、漫天风雪的时候,屋子外的寒气,像尖刀那般割人。这位小贩,却在胡同遥远的深处,发出那漫长的声音:“硬面……饽饽哟……”我们在暖温的屋子里,听了这声音,觉得既凄凉,又惨厉,像深夜钟声那样动人,你不能不对穷苦者给予一个充分的同情。 其实,市声的大部分,都是给人一种喜悦的,不然,它也就不能吸引人了。例如:炎夏日子,卖甜瓜的,他这样一串的吆唤着:“哦!吃啦甜来一个脆,又香又凉冰琪林的味儿。吃啦,嫩藕似的苹果青脆甜瓜啦!”在碧槐高处一蝉吟的当儿,这吆唤是够刺激人的。因此,市声刺激,北平人是有着趣味的存在,小孩子就喜欢学,甚至借此凑出许多趣话。例如卖馄饨的,他吆喝着第一句是“馄饨开锅”。声音宏亮,极像大花脸喝倒板,于是他们就用纯土音编了一篇戏词来唱:“馄饨开锅……自己称面自己和,自己剁馅自己包,虾米香菜又白饶。吆唤了半天,一个子儿没卖着,没留神去了我两把勺。”因此,也可以想到北平人对于小贩吆唤声的趣味之浓了。 原载1945年1月10日重庆《新民报》 )第二节 [幽默的叫卖声] 夏尊 本文是夏尊先生《平屋杂文》集中的一篇,这些杂文均创作于1932年到1935年间。“文笔朴实、典雅,隔着一些时代的风尘,仿佛谁家里藏着的一幅有年头有来历的名画。” 住在都市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不知要听到多少种类多少次数的叫卖声。深巷的卖花声是曾经入过诗的,当然富于诗趣,可惜我们现在实际上已不大听到。寒夜的“茶叶蛋”“细砂粽子”“莲心粥”等等,声音发沙,十之七八似乎是“老qiāng”的喉咙,困在床上听去,颇有些凄清。每种叫卖声,差不多都有着特殊的情调。 我在这许多叫卖者中发见了两种幽默家。 一种是卖臭豆腐干的。每日下午五六点钟,弄堂口常有臭豆腐干担歇着或是走着叫卖,担子的一头是油锅,油锅里现zhà着臭豆腐干,气味臭得难闻。卖的人大叫“臭豆腐干!”“臭豆腐干!”态度自若。 我以为这很有意思。“说真方,卖假yào,”“挂羊头,卖狗ròu,”是世间一般的毛病,以香相号召的东西,实际往往是臭的。卖臭豆腐干的居然不欺骗大众,自叫“臭豆腐干”,把“臭”作为口号标语,实际的货色真是臭的。如此言行一致,名副其实,不欺骗别人的事情,恐怕世间再也找不出了吧,我想。 “臭豆腐干!”这呼声在欺诈横行的现世,俨然是一种愤世嫉俗的激越的讽刺! 还有一种是五云日升楼卖报者的叫卖声。那里的卖报的和别处不同,没有十多岁的孩子,都是些三四十岁的老qiāng瘪三,身子瘦得像腊鸭,深深的乱头发,青屑屑的烟脸,看去活像是个鬼,早晨是不看见他们的,他们卖的总是夜报,傍晚坐电车打那儿经过,就会听到一片发沙的卖报声。 他们所卖的似乎都是两个铜板的东西(如《新夜报》《时报号外》之类),叫卖的方法很特别,他们不叫“刚刚出版××报”,却把价目和重要新闻标题联在一起,叫起来的时候,老是用“两个铜板”打头,下面接着“要看到”三个字,再下去是当日的重要的国家大事的题目,再下去是一个“哪”字。“两个铜板要看到剿匪胜利哪!”在剿匪消息胜利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要看到十九路军反抗中央哪!”在福建事变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要看到剿匪胜利哪!”在剿匪消息胜利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两个铜板要看到日本副领事在南京失踪哪!”藏本事件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 在他们的叫声里任何国家大事都只要化两个铜板就可以看到,似乎任何国家大事都只值两个铜板的样子。我每次听到,总深深地感到冷酷的滑稽情味。 “臭豆腐干!”“两个铜板要看到×××哪!”这两种叫卖者颇有幽默家的风格。前者似乎富于热情,像个矫世的君子,后者似乎鄙夷一切,像个玩世的隐士。 )第三节 [讲价] 梁实秋 《讲价》也是《雅舍小品》中一篇。“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梁实秋这一系列作品都写生活琐事,随手拈来,题目看似平淡,读起来则有无限趣味。 韩康采yào名山,卖于长安市,三十余年,口不二价。这并不是说三十余年物价没有波动,这是说他三十余年没有要过一次谎,就凭这一点怪脾气他的大名便入了《后汉书》的《逸民列传》。这并不证明买卖东西无需讲价是我们古已有之的固有道德,这只证明自古以来买卖东西就得要价还价,出了一位韩康,便是人瑞,便可以名垂青史了。韩康不但在历史上留下了佳话,在当时也是颇为著名的。一个女子向他买yào,他守价不移,硬是没得少,女子大怒,说:“难道你是韩康,一个钱没得少?”韩康本yù避名,现在小女子都知道他的大名,吓得披发入山。卖东西不讲价,自古以来,是多么难得!我们还不要忘记韩康“家世著姓”,本不是商人,如果是个“逐什一之利”的,有机会能得什二什三时岂不更妙? 从前有些店铺讲究货真价实,“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的金字招牌偶然还可以很骄傲的悬挂起来,不必大减价雇吹鼓手,主顾自然上门。这种事似乎渐渐少了。童叟根本也不见得好欺侮,而且买卖大半是流动的,无所谓主顾,不讲价还是不过瘾,不七折八扣显着买卖不和气,jiāo易一成买者就又会觉得上当。在尔虞我诈的情形之下,讲价便成为jiāo易的必经阶段,反正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看看谁有本事谁讨便宜。 我买东西很少的时候能不比别人的贵。世界上有一种人,喜欢到人家里面调查物价,看看你家里有什么东西都要打听一下是用什么价钱买的,除非你在每一事物上都粘上一个纸笺标明价格,否则将不胜其罗唣。最扫兴的是,我已经把真的价钱瞒起,自欺欺人的只说了一半的价钱来搪塞他,他有时还会把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似的,表示你上了弥天的大当!我承认,有些人是特别的善于讲价,他有政治家的脸皮,外jiāo家的嘴巴,杀人的胆量,钓鱼的耐心,坚如铁石,韧似牛皮,所以他能压倒那待价而沽的商人。我曾虚心请教,大概归纳起来讲价的艺术不外下列诸端: 第一,要不动声色。进得店来,看准了他没有什么你就要什么,使得他显着寒伧,先有几分惭愧。然后无精打采的道出你所真心要买的东西,伙计于气馁之余,自然欢天喜地的捧出他的货色,价钱根本不会太高。如果偶然发现一项心爱的东西,也不可失声大叫,如获异宝,必要行若无事,淡然处之,于打听许多种物价之后,随意问询及之,否则你打草惊蛇,他便奇货可居了。 第二,要无情的批评。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你把货物捧在手里,不忙鉴赏,先求其疵缪之所在,不厌其详的批评一番,尽量的道出它的缺点。有些物事,本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嗜好不能争辩”,你这东西是红的,我偏喜欢白的,你这东西是大的,我偏喜欢小的。总之,是要把东西褒贬得一文不值缺点百出,这时候伙计的脸上也许要一块红一块白的不大好看,但是他的心里软了,价钱上自然有了商量的余地,我在委曲迁就的情形之下来买东西,你在价钱上还能不让步么? 第三,要狠心还价。先假设,自从韩康入山之后每个商人都是说谎的。不管价钱多高,拦腰一砍。这需要一点胆量,要狠得下心,说得出口,要准备看一副嘴脸。人的脸是最容易变的,用不了加多少钱,那副愁云惨雾的苦脸立刻开霁,露出一缕春风。但这是最紧要的时候,这是耐心的比赛,谁xìng急谁失败,他一文一文的减,你就一文一文的加。 第四,要有反顾的勇气。jiāo易实在不成,只好掉头而去,也许走不了好远,他会请你回来,如果他不请你回来,你自己要有回来的勇气,不能负气,不能讲究“义不反顾,计不旋踵”。讲价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山穷水尽了。 这一套讲价的秘诀,知易行难,所以我始终未能运用。我怕费功夫,我怕伤和气,如果我粗脖子红脸,我身体受伤,如果他粗脖子红脸,我精神上难过,我聊以解嘲的方法是记起郑板桥爱写的那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淮南子》明明的记载着:“东方有君子之国”,但是我在地图上却找不到。《山海经》里也记载着:“君子国衣冠带剑,其人好让不争。”但只有《镜花缘》给君子国透露了一点消息。买物的人说:“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jiāo易了。”卖物的人说:“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照这样讲来,君子国jiāo易并非言无二价,也还是要讲价的,也并非不争,也还有要费口舌唾液的。什么样的国家,才能买东西不讲价呢?我想与其讲价而为对方争利,不如讲价而为自己争利,比较的合于人类本能。 有人传授给我在街头雇车的秘诀:街头孤零零的一辆车,车夫红光满面鼓腹而游的样子,切莫睬他,如果三五成群鸠形鹄面,你一声吆喝便会蜂涌而来,竞相延揽,车价会特别低廉。在这里我们发现人xìng的一面残忍。 )第四节 [] 王了一 王了一,原名王力,“了”、“一”反切就是“力”。他是蜚声中外的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等;他还是一位翻译家,翻译过20多种法国文学作品;他同时还是一位散文家和诗人。1937年,国破流离,他为几文稿费开始写专栏小品,1949年由上海馆茶社结集出版。 在街上随便走走,北平话叫做“”。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拣人少的地方走去,却常常是拣人多的地方走去。又和乡下人逛街不同:乡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当先,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只耳朵殿后,两只眼睛带着千般神秘,下死劲地钉着商店的玻璃橱;城里人只是悠游自得地信步而行,乘兴而往,兴尽则返。虽然用脚,实际上为的是眼睛的享受。江浙人叫做“看野眼”,一个“野”字就够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无粘着的样子。 的第一个目的是看人。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异xìng,而且看同xìng。有一位太太对我说:“休说你们男子在街上喜欢看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们女子比你们更甚!”真的,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一件心爱的服装,一双时款的皮鞋,或一头新兴的发鬓,更能在街上引起一个女子的注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圆腓,也没有一样不是现代女郎欣赏的对象。中国旧小说里,以评头品足为市井无赖的邪僻行为,其实在阿波罗和藐子(即缪斯)所启示的纯洁美感之下,头不妨评,足不妨品,只要品评出于不言之语,或jiāo换于知己朋友之间,我们看不出什么越轨的地方来。小的时候听见某先生发一个妙论,他说太阳该是yīnxìng,因为她shè出强烈的光来,令人不敢平视;月亮该是阳xìng,因为他任人注视,毫无掩饰。现在想起来,月亮仍该是yīnxìng。因为美人正该如晴天明月,万目同瞻;不该像空谷幽兰,孤芳自赏。 的第二个目的是看物。任凭你怎样富有,终有买不尽的东西。对着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饱眼福。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ròu,聊且快意”;现在我们说:“入商场而凝视,虽不得货,聊且过瘾。”关于这个,似乎是先生们的瘾浅,太太小姐们的瘾深。北平东安市场里,常有大家闺秀的足迹。然而非但宝贵的东西不必多买,连便宜的东西也不必常买;有些东西只值得玩赏一会儿,如果整车的搬回家去,倒反腻了。话虽如此说,你得留神多带几个钱,提防一个“突击”。我们不能说每一次都只是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给你太太付一股灵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给你本人送一个秋波,你就不能不让你衣袋里的钞票搬家,并且在你的家庭账簿上,登记一笔意外的账目。 就我个人而论,还有第三个目的,就是认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脾气,每到一个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点都记住了。不幸得很,我的记xìng太坏了,走过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记得住。但是我喜欢闲逛,就借这闲逛的时间来认路。我喜欢从一条熟的道路出去,然后从一条生的道路兜个圈子回家。因此我常常走错了路。然而我觉得走错了不要紧;每走错了一处,就多认识一个地方。我在某一个城市住了三个月之后,对于那城市的街道相当熟悉;住了三年之后,几乎够得上充当一个向导员。巴黎的五载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认我是一个“巴黎通”。天哪!他们那里知道这是我五年努力(按理,“努力”“”这两个词儿是不该发生关系的)的结果呢? 是一件乐事;最好是有另一件乐事和它相连,令人乐上加乐,更为完满,这另一件乐事就是坐咖啡馆或茶楼。经过了一两个钟头的“无事忙”之后,应该有三五十分钟的小憩。在外国,街上了一会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两个“新月”面包,听一曲爵士音乐,其乐胜于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馆前面的临街雅座,我们小憩的时候仍旧可以“看野眼”,一举两得。中国许多地方没有这种咖啡馆,不过坐坐小茶馆也未尝不“开心”。这样消遣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梦稳。 自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然而像我们这些“无闲的人”,有时候也不妨忙里偷闲。因为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精神终日紧张得像一面鼓!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 )第五节 [卖豆腐的哨子] 茅盾 茅盾,原名沈德鸿。他的父亲沈永锡是清末秀才,是思想开明的维新派人物;母亲陈爱珠,是一位通文理、有远见、很坚韧的女xìng,被家乡人称为“女丈夫”,是茅盾的第一个启蒙老师。茅盾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等,“茅盾文学奖”即以他的名字命名。他的故居是乌镇人的骄傲,“茅盾故居”四个字由陈云题写。 早上醒来的时候,听得卖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呜呜地吹。 每次这哨子声引起了我不少的怅惘。 并不是它那低叹暗泣似的声调在诱发我的漂泊者的乡愁;不是呢,像我这样的outcast(无家可归的),没有了故乡,也没有了祖国,所谓“乡愁”之类的优雅的情绪,轻易不会兜上我的心头。 也不是它那类乎军笳然而已颇小规模的悲壮的颤音,使我联想到另一方面的烟云似的过去;也不是呢,过去的,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为现实的严肃和未来的闪光所掩煞所销毁。 所以我这怅惘是难言的。然而每次我听到这呜呜的声音,我总抑不住胸间那股回dàng起伏的怅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样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见那些用一张席片挡住了潮湿的泥土,就这么着货物和人一同挤在上面,冒着寒风在嚷嚷然叫卖的衣衫褴褛的小贩子,我总是感得了说不出的怅惘的心情。说是在怜悯他们么?我知道怜悯是亵渎的。那么,说是在同情于他们罢?我又觉得太轻。我心底里钦佩他们那种求生存的忠实的手段和态度,然而,亦未始不以为那是太拙笨。我从他们那雄辩似的“夸卖”声中感得了他们的心的哀诉。我仿佛看见他们吁出的热气在天空中凝集为一片灰色的云。 可是他们没有呜呜的哨子。没有这像是闷在瓮中,像是透过了重压而挣扎出来的地下的声音,作为他们的生活的象征。 呜呜的声音震破了冻凝的空气在我窗前过去了。我倾耳静听,我似乎已经从这单调的呜呜中读出了无数文字。 我猛然推开幛子,遥望屋后的天空。我看见了些什么呢?我只看见满天白茫茫的愁雾。 原载1929年2月《小说月报》第20卷第2号 第5章 玩乐 )第一节 [茶铺] 废名笔下活泼泼的姑娘和春天、美丽的花红山,多么生动和有现场感。丰子恺在山中避雨,却也避得悠闲,避得诗意盎然: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用胡琴从容地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歌唱,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他用胡琴去和她。他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梁遇春写途中,却不止是途中,他是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的人,每每踏上路途,仿佛开始蜜月,仿佛从生活里被解放出来,一下子释放了天xìng,摘去了面具。 有欢乐的,还有不欢乐的,才是真实的世界。缪崇群把东西南北的旅途都写了,可见国家的暗淡,民众的暗淡。在那么灰暗的世界,错肩而过的列车上,那里放了一杯红酒,只见毛茸茸的手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了白色的…… 废名 废名,湖北黄梅人。他是京派代表作家,也是一位独树一帜、个xìng鲜明、精神独立的学者。黄梅自古佛教兴盛,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的故事一直在当地流传,这为他后来的禅宗思想打下了坚实基础。而胡适和周作人的启发,则促使他的禅学思想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他死后葬在黄梅县苦竹乡后山铺村的一条黄泥路边。 一见山满天红。 “夥!” 喝这一声采,真真要了她的樱桃口,平常人家都这样叫,究竟不十分像。细竹的。 但山还不是一脚就到哩。没有风,花似动,花山是火山!白日青天增了火之焰。 两人是上到了一个绿坡。方寸之间变颜色:眼睛刚刚平过坡,花红山出其不意。坡上站住,干脆跑下去好了,这样绿冷落得难堪!红只在姑娘眼睛里红,固然红得好看,而叫姑娘站在坡上好看的是一坡绿呵,与花红山姑娘的眼色,何相干?请问坡下坐着的那一位卖鸡蛋的瘌疠婆子,她歇了她的篮子坐在那里眼巴巴的望,她望那个穿红袍的。 穿红袍的双手指天画地! 是呵,细竹姑娘,“as free as mountain winds”(飘逸如山风),扬起她的袖子。 莫多嘴,下去了,下去就下去! 怪哉,这时一对燕子飞过坡来,做了草的声音,要姑娘回首一回首。 这个鸟儿真是飞来说绿的,坡上的天斜到地上的麦,垅麦青青,两双眼睛管住它的剪子笔迳斜。 瘌疠婆子还是看穿红袍的。 细竹偏了眼,看瘌疠婆子看她。 “卖鸡蛋的。”两人都不言而会。 卖鸡蛋的禁不住姑娘这一认识似的,低头抓头。她的心时实在是乐,抱头然而说话,当然不是说与谁听 “我的头发林里是哪有这么痒!” 乐得两位旁听人相向而笑了。实在是一个好笑。抱头者没有抬头,没有看见这一个好笑。 走上了麦路,细竹哈哈哈的笑。 “她那哪里是‘头发林’?简直是沙漠!” 琴子又笑她这句话。 “你看你看,她在那里屙尿。” “真讨厌!” 琴子打她一下,然而自己也回头一看了,笑。 “有趣。”琴子不过拍一拍她的肩膀,她的头发又散到面前去了,拿手拂发而说。接着远望麦林谈 “这个瘌疠婆扫了我的兴,记得有一回,现在想不起来为了什么忽然想到了,想到野外解溲觉得很是一个豪兴” “算了罢,越说越没有意思。我不晓得你成日的乱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听,有许多事,想着有趣,做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 细竹虽让琴子往下说,但她不知听了没有?劈口一声 “姐姐!” 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哝,笑得另是一个好法。 琴子又动手要打她一下 “野话!” 抬起手来却替她赶了蜂子。一个黄蜂快要飞到细竹头上。 姐姐听了几句什么?麦垅还了麦垅退到背后去了。 方其脱绿而出,有人说,好像一对蝙蝠(切不要只记得晚半天天上飞的那个颜色的东西!)突然收拢了那么的大翅膀,各有各的腰身。 老儿铺东头一家茶铺站出了一个女人。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塘生春草。细竹问: “你要不要喝茶?” “歇一歇。” 两人都是低声,知道那女人一定是出来请她们歇住。 走进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唯有凉意了。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茶铺的女人满脸就是日头。 “两位姑娘,坐一坐?” 不及答,树荫下踯躅起来了,凑在一块儿。细竹略为高一点只会让姐姐瞻仰她!是毫不在意。眼光则斜过了一树的叶子。 “进去坐。” 琴子对她这一说时,她倒确乎是正面而听姐姐说,同时也纳罕的说了一句 “这地方静得很,没有什么人。” 茶铺女人已经猜出了,这一位大概小一些。 移身进去泥砖砌的凉亭摆了桌子板凳,首先看见一个大牛字,倒写着。实在比一眼见牛觉得大。“寻牛”的招贴。琴子暗暗的从头下念。念完了,还有“实贴老儿铺”,也格外的是新鲜字样,老儿铺这个地方后来渐渐模糊下去了,“老儿铺”三个字终其身明白着,“为什么叫老儿铺?”又失声的笑了,一方白纸是贴于一条红笺之上,红已与泥色不大分,仔细看来剩了这么的两句 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细竹坐的是同一条板凳,懒懒的看那塘里长出来的菖蒲,若有所失的掉头一声: “你笑什么?” “姑娘,喝一点我们这个粗茶。” 茶铺女人已端了茶罐出来向姑娘各敬一碗。 琴子唱个喏。 “两位姑娘从哪里来的?” “史家庄。” “嗳呀,原来是史姑娘,往哪里去呢?” “就是到你们花红山来玩。” 说着都不由的问自己:“他们怎么晓得我们?”琴子记起她头上还是梳辫子的时候来过花红山一次。那女人一眼看史姑娘喝茶,连忙又出门向西而笑,喊她的“丫头回来!”到那边山上去了。 琴子拿眼睛去看树,盘根如巨蛇,但觉得到那上面坐凉快。看树其实是说水,没有话能说。就在今年的一个晚上,其时天下雪,读唐人绝句,读到白居易的《木兰花》,“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忽然忆得昨夜做了一梦,梦见老儿铺的这一口水塘!依然是yù言无语,虽则明明的一塘春水绿。大概是她的意思与诗意不一样,她是冬夜做的梦。 “你刚才笑什么?” 细竹又问姐姐。 琴子又笑,抬头道: “你看。” 细竹就把“寻牛”看了一遍。 “你笑什么?决不失言?” 最后一行为“赏钱三串决不失言”,她以为琴子笑白字,应该作“决不食言”。 “你再往下看。” “过来君子哈哈哈。” )第二节 [山中避雨] 丰子恺 丰子恺早年曾与鲁迅因同时翻译日本人橱川白村《苦闷的象征》而“撞车”,也多次为鲁迅小说绘chā图,比如为“阿q”作漫画,出版为《漫画阿q正传》,也曾为《祝福》等小说作画140幅,辑成了《绘画鲁迅小说》。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烛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作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正。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里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贝多芬的奏鸣曲)。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尽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一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一九三五年秋日 )第三节 [途中] 梁遇春 梁遇春,福建闽侯人,著名散文家,师从叶公超等名师。其散文风格兼有中西方文化特色,被誉为“中国的伊利亚(英国散文家查尔斯兰姆笔名)”。唐称赞他说:“文苑里难得有像他那样的才气,像他那样的绝顶聪明,像他那样顾盼多姿的风格。”1932年夏,他染上急xìng猩红热去世,年仅27岁。 今天是个潇洒的秋天,飘着零雨,我坐在电车里,看到沿途店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是懒洋洋地在那里谈天,看报,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为今天实在有点冷起来了。还有些只是倚着柜头,望望天色。总之纷纷扰扰的十里洋场顿然现出闲暇悠然的气概,高楼大厦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间两舍的隐庐,里面那班平常替老板挣钱,向主顾陪笑的伙计们也居然感到了生活余裕的乐处,正在拉闲扯散地过日,仿佛全是古之隐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只是稀稀的几个,连坐在电车里面上银行去办事的洋鬼子们也燃着烟斗,无聊赖地看报上的广告,平时的燥气全消,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罢!到了北站,换上去西乡的公共汽车,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别有一种风味的。外面的细雨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只是车窗上不断地来临的小雨点,同河面上错杂得可喜的纤纤雨脚。此外还有粉般的小雨点从破了的玻璃窗进来,栖止在我的脸上。我虽然有些寒战,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礼,精神变成格外地清醒。已撄世网,醉生梦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这么清醒,这么气爽。再看外面的景色,既没有像春天那娇艳得使人们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样树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毁灭了,却只是静默默地,一层轻轻的雨雾若隐若现地盖着,把大地美化了许多,我不禁微吟着乡前辈姜白石的诗句,真是“人生难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你也得跑那么远的路程,这真可厌呀!”我暗暗地微笑。她哪里晓得我正在凭窗赏玩沿途的风光呢?她或者以为我现在必定是哭丧着脸,像个到刑场的死囚,万不会想到我正流连着这叶尚未调,草已添黄的秋景。同情是难得的,就是错误的同情也是无妨,所以我就让她老是这样可怜着我的仆仆风尘罢;并且有时我有什么逆意的事情,脸上露出不豫的颜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来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后说出真话,使她凭添了无数的愁绪。 其实我是个最喜欢在十丈红尘里奔走道路的人。我现在每天在路上的时间差不多总在两点钟以上,这是已经有好几月了,我却一点也不生厌,天天走上电车,老是好像开始蜜月旅行一样。电车上和道路上的人们彼此多半是不相识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面孔来,比不得讲堂里,宴会上,衙门里的人们那样彼此拼命地一味敷衍。公园,影戏院,游戏场,馆子里面的来客个个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装出那么样子,墓地,法庭,医院,yào店的主顾全是眉头皱了几十纹的,这两下都未免太单调了,使我们感到人世的平庸无味。车子里面和路上的人们却具有万般色相,你坐在车里,只要你睁大眼睛不停地观察了三十分钟,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见的人们脸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乐感觉同人心的种种情调。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鉴赏,同车的客人们老实地让你从他们的形色举止上去推测他们的生平同当下的心境,外面的行人一一现你眼前,你尽可恣意瞧着,他们并不会晓得,而且他们是这么不断地接连走过,你很可以拿他们来彼此比较,这种普通人的行列的确是比什么赛会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绝的行人可说是上帝设计的赛会,当然胜过了我们佳节时红红绿绿的玩意儿了。并且在路途中我们的心境是最宜于静观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们通常总是有事干,正经事也好,歪事也好,我们的注意免不了特别集中在一点上,只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长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们的方寸是悠然的,不专注于一物,却是无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里,我们此时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况。所以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途中是认识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车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说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许多人把它们当作废纸,空走了一生的路。我们有一句古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谓行万里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觉换一个解释也是可以。一条的路你来往走了几万遍,凑成了万里这个数目,只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语说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们不幸未得入泮,只好多走些路,来见见世面罢!对于人生有了清澈的观照,世上的荣辱祸福不足以扰乱内心的恬静,我们的心灵因此可以获到永久的自由,可见个个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并不限于罗素先生所钦定的;所怕的就是面壁参禅,目不窥路的人们,他们自甘沦落,不肯上路,的确是无法可办。读书是间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诠,便非真谛,所以我觉得万卷书可以搁开不念,万里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觉得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样能与自然更见亲密。旅行的人们心中只惦着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紧张的。实在不宜于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并且天下的风光是活的,并不拘于一谷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们所看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的胜地。旅行的人们也只得依样画葫芦一番,做了万古不移的传统的奴隶。这又何苦呢?并且只有自己发现出的美景对着我们才会有贴心的亲切感觉,才会感到了整个心灵,而这些好景却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绝不能强求。所以有时因公外出,在火车中所瞥见的田舍风光会深印在我们的心坎里,而花了盘川,告了病假去赏玩的名胜倒只是如烟如雾地浮动在记忆的海里。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划子里听着舟子的调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着车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隐隐地含有无上的威权,等到把所谓胜景一一领略过了,重上火车,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担。当我再继续过着我通常的机械生活,天天自由地东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车夫,游侣的责备,再也没有什么应该非看不可的东西,我真快乐得几乎发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迹,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还做了我几个噩梦的背境。当我梦到无私的车夫,带我走着崎岖难行的宝石山或者光滑不能驻足的往龙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样求免,总是要迫我去看烟霞洞的烟霞同龙井的龙角。谢谢上帝,西湖已经不再浮现在我的梦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赏心的许多美景是从到西乡的公共汽车的玻璃窗得来的。我坐在车里,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dàng,看着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纪长篇小说,有时闭着书随便望一望外面天气,忽然觉得青翠迎人,遍地散着香花,晴天现出不可描摹的蓝色。我顿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这时我真是神魂飞在九霄云外了。再去细看一下,好景早已过去,剩下的是闸北污秽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虽然仍旧,总觉得有所不足,与昨天是不同的,于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里。甜蜜的东西看得太久了也会厌烦,真真的好景都该这样一瞬即逝,永不重来。婚姻制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于日夕聚首:将一切好处都因为太熟而化成坏处了。此外在热狂的夏天,风雪载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获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润着我的心田。会心不远,真是陆放翁所谓的“何处楼台无月明”。自己培养有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走路的确是了解自然的捷径。 “行”不单是可以使我们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带有诗意的,最浪漫不过的。雨雪霏霏,杨柳依依,这些境界只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许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着几个人的漫游而产生的。《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cervantes(塞万提斯)的《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swift(斯威夫特)的《海外轩渠录》(gulliver\"s travels),bunyan(班扬)的《天路历程》(pi1grim\"s progress),cowper(科伯)的《痴汉骑马歌》(john gi1pin),dickens(狄更斯)的pickwick papers,byron(拜lún)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fielding(菲尔丁)的joseph andrews,gogols(果戈理)的dead sou1s等不可一世的杰作没有一个不是以“行”为骨子的,所说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觉得文学的浪漫题材在爱情以外,就要数到“行”了。陆放翁是个豪爽不羁的诗人,而他最出色的杰作却是那些纪行的七言。我们随便抄下两首,来代我们说出“行”的浪漫xìng吧! 剑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南定楼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沪游,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乃下吴州,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yù愁。 因为“行”是这么会勾起含有诗意的情绪的,所以我们从“行”可以得到极愉快的精神快乐,因此“行”是解闷销愁的最好法子,将濒自杀的失恋人常常能够从漫游得到安慰,我们有时心境染了凄迷的色调,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忧愁。howthorne(霍桑)同edgar里的各条街道上回复地走了又走,以冀对于心灵的饥饿能够暂时忘却,dostoievsky(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面的raskolinkov犯了杀人罪之后,也是无目的到处乱走,仿佛走了一下,会减轻了他心中的重压。甚至于有些人对于“行”具有绝大的趣味,把别的趣味一齐压下了,stevenson(斯蒂文生)的《流浪汉之歌》就表现出这样的一个人物,他在最后一段里说道:“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同脚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com;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com. walt whitman(惠特曼)也是一个歌颂行路的诗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绝妙赞美诗,我就引他开头的雄浑诗句来做这段的结束罢! a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com,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com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们从摇篮到坟墓也不过是一条道路,当我们正寝以前,我们可说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许多的苦辛,然而四围的风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极有趣的,值得我们跋涉这程路来细细鉴赏。除开这条悠长的道路外,我们并没有别的目的地,走完了这段征程,我们也走出了这个世界,重回到起点的地方了。科学家说我们就归于毁灭了,再也不能重走上这段路途,主张灵魂不灭的人们以为来日方长,这条路我们还能够一再重走了几千万遍。将来的事,谁去管它,也许这条路有一天也归于毁灭。我们还是今天有路今天走罢,最要紧的是不要闭着眼睛,朦朦一生,始终没有看到了世界。 (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五日 )第四节 [北南西东] 缪崇群 缪崇群,著名散文家,江苏人。他早年曾游学日本,1931年回国,在湖南谋职;1935年赴上海专事写作;1937年后,辗转流亡于云南、广西、四川;1945年去世。著有小说集《归客与鸟》,散文集《寄健康人》《废墟集》《夏虫集》《石屏随笔》《眷眷草》等。 车上散记 去年春末我从北地到南方来,今年秋初又从上江到下江去。时序总是春夏秋冬的轮转着,生活却永远不改的作着四方行乞的勾当。 憧憬着一切的未来都是一个梦,是美丽的也是渺茫的;追忆着一切的过往的那是一座坟墓,是寂灭了的却还埋藏着一堆骸骨。 我并不迷恋于骸骨,然而生活到了行乞不得的时候,我向往着每一个在我记忆里坟起的地方,发掘它,黯然的做了一个盗墓者。 正阳门站 生在南方,我不能把北平叫做我的故乡;如果叫她是第二故乡罢,但从来又不曾有过一个地方再像北平那样给我回忆,给我默念,给我思想的了。 年轻的哥哥和妹妹死在那里,惨澹经营了二十多年,直到如今还没有一块葬身之地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留着一对棺柩,也还浮厝在那里的一个荒凉的寺院里。 我的心和身的家都在那里,虽然渐渐的渐渐的寂灭了,可是它们的骨骸也终于埋葬在那里。 当初无论到什么地方去,或从什么地方归来,一度一度尝着珍重道别时的苦趣,但还可以换得了一度一度的重逢问安时的笑脸。记得同是门外的一条胡同,归来时候怨它太长,临去时又恨它过短了。同是一个正阳门车站,诅咒它耸在眼前的是我,欣喜着踏近它的跟边的也是我……心情的矛盾真是无可奈何的,虽然明明知道正阳门车站仍然是正阳门车站:它是来者的一个止境,去者的一个起点。 去年离开那里的时候,默默的坐在车厢里,呆呆的望着那个站楼上的大钟。等着么?不是的,宕着么?也不是的;开车的铃声毕竟响了,这一次,可真如同一个长期的渺茫的流配的宣告一样,心里凄惶的想:做过了我无数次希望的止境的站驿,如今又从这里首途了。一个人,满身的疾苦;一座城,到处的伤痍,恐怕真的是别易见难了。 我曾叫送行的弟弟给我买一瓶子酒来,他买了酒,又给我带了一包长春堂的避瘟散。我笑领了,说: “这里只剩了你一个人了,珍重啊,要再造起我们的新的家来,等着重新欢聚罢?” 同时又暗自的想: 季候又近炎夏了,去的虽不是瘴厉之地,但也没有一处不是坎坷或隐埋着陷阱的所在。人间世上,不能脱出的,又还有什么方剂可以避免了惟其是在人间世上才有的那种“瘟”气呢? 车,缓缓的从车站里开出了,渐渐地渐渐地看见了荒地,看见了土屋,看见了天坛……看见正阳门的城楼已经远了;正阳门的城楼还在那两根高高的无线电台边慢慢的移转着。 转着,直到现在好像还在我的脑中转着,可是我的弟弟呢。生活底与精神底堕落,竟使他的音讯也像一块石头堕落在极深极深的大海里去了! 哪里是故乡?什么时候再得欢聚呢?到小店里去,买一两烧酒,三个铜板花生米,一包“大前门”香烟来罢。 凄凉夜 大好的河山被敌人的铁蹄践踏着,被pào火轰击着;有的已经改变了颜色,有的正用同胞们的尸骨去填垒沟壕,用血ròu去涂沙场,去染红流水…… 所谓近代式的立体的战争,于是连我们的任何一块天空也成了灾祸飞来的处所了。 就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一列车的“三等”生灵,虽然并不晓得向何处去才能安顿自己,但也算侥幸的拾着一个逃亡的机会了。 辘辘的轮声,当作了那些为国难而牺牲的烈士们呜咽罢!这呜咽的声音,使我们这些醉生梦死的人们醒觉了。那为悲愤而流的泪,曾漩溢在我的眼眶里,那为惭怍而流的汗,也津津的把我的衬衣湿透了。 车向前进着,天渐渐黑暗起来了。偶然望到空间,已经全被乌云盖满了,整个的天,仿佛就要沉落了下来,列车也好像要走进一条深深的隧道里去。 是黑的一片!连天和地也分不出它们的限界了。 是黑的一团!似乎把这一列火车都胶着得不易动弹了。 不久,一道一道的闪光,像代表着一种最可怖的符号在远远的黑暗处发现了,极迅速的只有一瞬的。这时我的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有一个意识,那便是天在迸裂着罢! 接着听见轰轰的声响,是车轮轧着轨道吧?是雷鸣吧?是大地怒吼了罢? 如一条倦惫了巨龙似的,列车终于在天津总站停住了。这时才听见了窗外是一片杀杀的雨声。 因为正在戒严的期间,没有什么上来的客人,也没有什么下去的客人。只有一排一排荷qiāng的兵士,从站台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qiāng上的刺刀,在车窗上来来往往的闪着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个车站是寂静的,杀杀的雨声,仿佛把一切都已经征服了似的。车厢里的每个人,也都像惊骇了过后,抽噎了过后,有的渐渐打着瞌睡了。 车尽死沉沉的停着不动,而雨已经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时候,连气笛也没有响一下,车开了。 隔了很久很久,车上才有一两个人低低说话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现在究竟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谁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么听见谁说: “到了杨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经离开我的乡土更远了。 这么一个动听的地名,不一会也就丢在背后去了。探首窗外,余零的雨星,打着我的热灼灼的脸,望着天,望着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么这样的凄凉啊!想到走过去的那些路程,那里的夜,恐怕还更凄凉一些罢? 关上车窗,让杨柳青留在雨星子里去了。 旅伴 一个苦力泡了一壶茶,让前让后,让左让右,笑眯眯的,最后才端起杯子来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时候,仍然是这样的谦让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见他的神色,像已经得到一种慰藉似的了。 一个绅士,一个学生,乃至一个衣服穿得稍稍整齐的人罢,他泡一壶茶,他不让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样子,端坐着,表示着他与人无关。那壶茶,恐怕正是他给予车役的一种恩惠罢。 其实谁也不会去讨他的茶喝,看见了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了人和人之间还有一条深深的沟渠隔着呢。 一个衣服褴褛的乡村女人,敞着怀喂小孩子nǎi吃。nǎi是那样的瘪瘦,身体恐怕没有一点点营养;我想那孩子吸着的一定是他母亲的一点残余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头抬起来了,我看见了她的一付苍黄的脸,眼睛是枯涩的,呆呆的望着从窗外飞过去的土丘和莽原…… 汽笛响了,孩子从睡中醒了;同时这个作母亲的也好像从什么梦境里醒觉了。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立在她的膝盖上。 孩子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眼睛也望着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脸,反转过去望他的母亲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亲的脸,被笑扯动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亲的膝盖上不住欢跃着,神秘的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 “认生吧?” “不;大叔跟你说话哩。” 笑着,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脸,偎在一起了。 车再停的时候,她们下去了。 在这么短短的两站之间,孩子的心中或许印着那么一个“大叔”的影子;在这么长长的一条旅途上,陌生人们的眼里还依旧是陌生的人们罢。 红酒 傍晚,车停在一个站里等着错车,过了一刻,另一列车来了。起初很快,慢慢地就停在对面了。 这边的车窗正好对着那边的车窗,但那边车窗是被锦绣的幔子遮住一半。就在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个黄绫罩子的宫灯,灯下映着明晃晃的刀叉,胡椒盐白瓶子,多边的盘子……还有一个高脚杯子,杯子里满盛着红色的酒液。 看见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杯子举了一下,红色的杯子变成白色的了。 看见两只毛茸茸的手,割切着盘子里面的鱼和ròu,一会儿盘子里狼藉的只剩下碎骨和乱刺了。 看见高脚杯里又红满了…… 又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伸出来了…… 那边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这只毛茸茸的手,仿佛从我心里攫夺了什么东西去的,我的心,觉得有些痉挛起来。 红酒里面,是不是浸着我们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压轧着响了,对面的列车又开始前进了。 一九三四年 )第五节 [上景山] 许地山 许地山,现代作家、学者,出生于台湾省。192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并留校任教。当时他一年四季都喜欢穿黄对襟棉大衫,又留长发蓄山羊胡,精通钟鼎文梵文,这令当时还没有成为他妻子的周俟松印象深刻。他们相识于熊佛西家,1929年5月1结婚于北京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许地山曾在那天写下:“风和日朗我们于九时行婚礼。” 无论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时间是在清早或下午三点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的朦胧处;雨天,可以赏雨脚的长度和电光的迅shè;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无色界的滋味。 在万春亭上坐着,定神看北上门后的马路(从前路在门前,如今路在门后),尽是行人和车马,路边的梓树都已掉了叶子。不错,已经立冬了,今年天气可有点怪,到现在还没冻冰。多谢芰荷的业主把残茎都去掉,教我们能看见紫禁城外护城河的水光还在闪烁着。 神武门上是关闭得严严地。最讨厌是楼前那枝很长的旗竿,侮辱了全个建筑的庄严。门楼两旁树它一对,不成吗?禁城上时时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国的旅人。 皇宫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齐。怎么一个那么不讲纪律的民族,会建筑这么严肃的宫廷?我对着一片黄瓦这样想着。不,说不讲纪律未免有点过火,我们可以说这民族是把旧的纪律忘掉,正在找一个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终久还要回来底。北京房子,皇宫也算在里头,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的,谁也没有这样强迫过建筑者,说非这样修不可。但纪律因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愠的熏风,冬天接着可爱的暖日,只要守着盖房子底法则,这利益是不用争而自来的。所以我们要问,在我们的政治社会里有这样的熏风和暖日吗? 最初在崖壁上写大字铭功的是强盗的老师,我眼睛看着神武门上的几个大字,心里想着李斯。皇帝也是强盗的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监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这样一代过一代,到头来还是被他的糊涂奴仆,或贪婪臣宰,讨,瞒,偷,换,到连xìng命也不定保得住。这岂不是个白痴强盗?在白痴强盗底下才会产出大盗和小偷来。一个小偷,多少总要有一点跳女墙钻狗洞底本领,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盗只会利用他的奴xìng去请托攀缘,自赞赞他,禁忌固然没有,道德更不必提。谁也不能不承认盗贼是寄生人类的一种,但最可杀的是那班为大盗之一的斯文贼。他们不像小偷为延命去营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盗,凭着自己的勇敢去抢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强盗最恨的是斯文贼。这里我又联想到张献忠。有一次他开科取士,檄诸州举贡生员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剥皮,有司教官斩,连坐十家。诸生到时,他要他们在一丈见方的大黄旗上写个帅字,字画要像斗的粗大,还要一笔写成。一个生员王志道缚草为笔,用大缸贮墨汁将草笔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来写,果然一笔写成了。他以为可以讨献忠的喜欢,谁知献忠说,“他日图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杀来祭旗。献忠对待念书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们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来杀他们。 东城西城的天空中,时见一群一群旋飞的鸽子。除去打麻雀,逛窑子,上酒楼以外,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也是一种古典的娱乐。这种娱乐也来得群众化一点。它能在空中发出和悦的响声,翩翩的飞绕着,教人觉得在一个灰白色的冷天,满天乱飞乱叫底老鸹的讨厌。然而在刮大风的时候,若是你有勇气上景山的最高处,看看天安门楼屋脊上的鸦群,噪叫的声音是听不见,它们随风飞扬,直像从什么大树飘下来的败叶,凌乱得有意思。 万春亭周围被挖得东一沟,西一窟。据说是管宫的当局挖来试看煤山是不是个大煤堆,像历来的传说所传的,我心里暗笑信这说的人们。是不是因为北宋亡国的时候,都人在城被围时,拆毁艮岳的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计划建筑北京底人预先堆起一大堆煤,万一都城被围时,人民可以不拆宫殿。这是笨想头。若是我来计划,最好来一个米山。米在万急的时候,也可以生吃,煤可无论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说景山是太行的最终一峰。这也是瞎说。从西山往东几十里平原,可怎会不偏不颇,在北京城当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说北京的建设就是对着景山的子午,为什么不对北海的琼岛?我想景山明是开紫禁城外的护城河所积的土,琼岛也是垒积从北海挖出来的土而成的。 从亭后的栝树缝里远远看见鼓楼。地安门前后的大街,人马默默的走,城市的喧嚣声,一点也听不见。鼓楼是不让正阳门那样雄壮的挺着。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会是明耻楼,一会又是齐政楼,现在大概又是明耻楼吧。明耻不难,雪耻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耻的还不多,想来是多么可怜。记得前几年“三民主义”“帝国主义”这套名词随着北伐军到北平的时候,市民看些篆字标语,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无上的耻辱,而这耻辱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所以大家也随声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从山上下来,崇祯殉国的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树。据说树上原有一条链子锁着,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就不见了。现在那枯槁的部分,还有一个大洞,当时的链痕还隐约可以看见。义和团运动的结果,从解放这棵树,发展到解放这民族。这是一件多么可以发人深思的对象呢?山后的柏树发出幽恬的香气,好像对于这地方的永远供物。 寿皇殿锁闭得严严的,因为谁也不愿意努尔哈赤的种类再做白痴的梦。每年的祭祀不举行了,庄严的神乐再也不能听见,只有从乡间进城来唱秧歌的孩子们,在墙外打的锣鼓,有时还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门,回头仰望顶上方才所坐的地方,人都下来了。树上几只很面熟却不认得的鸟在叫着。亭里残破的古佛还坐着结那没人能懂的手印。 第6章 斯事 )第一节 [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 民国初年,西湖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之外,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而钱塘门外更是冷静。在景春园楼下,茶客以摇船抬轿的劳动者居多,而在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李叔同一个人,他常常一个人在上面吃茶,同时还凭栏看西湖的风景。民国五年的夏天,李叔同想以断食来治疗自己轻微的神经衰弱症,地点选了清静的虎跑寺。楼上住着一位方丈,常拿佛法来给他看。而李叔同也渐渐欢喜和羡慕起他们的生活,这就成了他出家的近因。到了民国六年,他便开始发心吃素了。 李叔同出家,在他自己笔下不过是轻描淡写;废名的习字,是清浅的刚萌生出的爱情,似有还无。 老舍写取钱,简直就是一出反讽,而且写活了。 相比之下,萧红、鲁迅、王统照笔下的事,却渐次沉重。 李叔同 李叔同,法号弘一法师,父亲李世珍是清同治四年进士,他本是贵公子,也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国内第一个用五线谱作曲的人,第一个聘用luǒ体模特教学的人,他的书法世人瞩目,他的篆刻独树一帜。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转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杭州这个地方实堪称为佛地;因为寺庙之多约有两千余所,可想见杭州佛法之盛了! 最近《越风》社要出关于《西湖》的增刊,由黄居士来函,要我作一篇《西湖与佛教之因缘》。我觉得这个题目的范围太广泛了,而且又无参考书在手,于短期间内是不能作成的;所以,现在就将我从前在西湖居住时,把那些值得追味的几件零碎的事情来说一说,也算是纪念我出家的经过。 一 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按:本篇所记的年月皆依旧历)。在杭州住了约一个月光景,但是并没有到寺院里去过。只记得有一次到涌金门外去吃过一回茶而已,同时也就把西湖的风景稍微看了一下子。 第二次到杭州是民国元年的七月里。这回到杭州倒住得很久,一直住了近十年,可以说是很久的了。我的住处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只两里路光景。在钱塘门外,靠西湖边有一所小茶馆名景春园。我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到景春园的楼上去吃茶。 民国初年,西湖的情形完全与现在两样:那时候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之外,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而钱塘门外更是冷静了。 在景春园楼下,有许多茶客,都是那些摇船抬轿的劳动者居多,而在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在上面吃茶,同时还凭栏看看西湖的风景。 在茶馆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庆寺了。 我吃茶之后,也常常顺便地到那里去看一看。 民国二年夏天,我曾在西湖的广化寺里住了好几天。但是住的地方却不在出家人的范围之内,是在该寺的旁边,有一所叫做痘神祠的楼上。 痘神祠是广化寺专门为着要给那些在家的客人住的。当我住在里面的时候,有时也曾到出家人所住的地方去看看,心里却感觉很有意思呢! 记得那时我亦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 曾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那时,我和夏尊居士两人,却出门躲避,而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呢!当时夏尊对我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了。 二 到了民国五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时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断食时,须于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预定十一月来作断食的时间。 至于断食的地点呢,总须先想一想及考虑一下,似觉总要有个很幽静的地方才好。当时我就和西泠印社的叶品三君来商量,结果他说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可作为断食的地点。 那么我就问他:“既要到虎跑寺去,总要有人来介绍才对。究竟要请谁呢?”他说:“有一位丁辅之,是虎跑的大护法,可以请他去说一说。”于是他便写信请丁辅之代为介绍了。 因为从前那个时候的虎跑,不是像现在这样热闹的,而是游客很少,且十分冷静的地方啊。若用来作为我断食的地点,可以说是最相宜的了。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我还不曾亲自到过。于是我便托人到虎跑寺那边去走一趟,看看在那一间房里住好。回来后,他说在方丈楼下的地方,倒很幽静的。因为那边的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时候都是关着,客人是不能走进去的;而在方丈楼上,则只有一位出家人住着,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 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楼下的那间屋子里。我住进去以后,常常看到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经过,即是住在楼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却十分的欢喜呢!因此,就时常和他谈话;同时,他也拿佛经来给我看。 我以前虽然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而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德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 这回到虎跑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我虽然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却十分的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及回到了学校以后,我就请佣人依照他们那样的菜煮来吃。 这一次,我之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三 及到了民国六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 在冬天的时候,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及《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经。而于自己的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等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 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里面去过年。我仍住在方丈楼下。那个时候,则更感觉得有兴味了,于是就发心出家。同时就想拜那位住在方丈楼上的出家人做师父。 他的名字是弘详师。可是他不肯我去拜他,而介绍我拜他的师父。他的师父是在松木场护国寺里居住的。于是他就请他的师父回到虎跑寺来,而我也就于民国七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了。 我打算于此年的暑假来入山。预先在寺里住了一年再实行出家的。当这个时候,我就做了一件海青,及学习两堂功课。 二月初五日那天,是我的母亲的忌日,于是我就先于两天以前到虎跑去,在那边诵了三天的《地藏经》,为我的母亲回向。 到了五月底的时候,我就提前先考试,而于考试之后,即到虎跑寺入山了。到了寺中一日以后,即穿出家人的衣裳,而预备转年再剃度的。 及至七月初的时候,夏尊居士来。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还未出家,他就对我说:“既住在寺里面,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即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好!” 我本来是想转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劝,于是就赶紧出家了。于七月十三日那一天,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所以就在那天落发。 落发以后仍须受戒的,于是由林同庄君介绍,到灵隐寺去受戒了。 灵隐寺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寺院,我一向是对它很欢喜的。我出家了以后,曾到各处的大寺院看过,但是总没有像灵隐寺那么的好! 八月底,我就到灵隐寺去,寺中的方丈和尚却很客气,叫我住在客堂后面芸香阁的楼上。当时是由慧明法师做大师父的。有一天,我在客堂里遇到这位法师了。他看到我时,就说起:“既系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地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一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的!”那时方丈和尚仍是要我住在客堂楼上,而于戒堂里有了紧要的佛事时,方去参加一两回的。 那时候,我虽然不能和慧明法师时常见面,但是看到他那种的忠厚笃实,却是令我佩服不已的。 受戒以后,我就住在虎跑寺内。到了十二月,即搬到玉泉寺去住。此后即常常到别处去,没有久住在西湖了。 四 曾记得在民国十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到杭州去过一回。那时正是慧明法师在灵隐寺讲《楞严经》的时候。开讲的那一天,我去听他说法,因为好几年没有看到他,觉得他已苍老了不少,头发且已斑白,牙齿也大半脱落。我当时大为感动,于拜他的时候,不由泪落不止!听说以后没有经过几年工夫,慧明法师就圆寂了。 关于慧明法师一生的事迹,出家人中晓得的很多,现在我且举几样事情,来说一说。 慧明法师是福建的汀州人。他穿的衣服却不考究,看起来很不像法师的样子。但他待人是很平等的,无论你是大好佬或是苦恼子,他都是一样地看待。所以凡是出家在家的上中下各色各样的人物,对于慧明法师是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他老人家一生所做的事情固然很多,但是最奇特的,就是能教化“马溜子”(马溜子是出家流氓的称呼)了。 寺院里是不准这班“马溜子”居住的,他们总是住在凉亭里的时候为多。听到各处的寺院有人打斋的时候,他们就会集了赶斋去吃白饭。 在杭州这一带地方,“马溜子”是特别来得多。一般人总不把他们当人看待,而他们亦自暴自弃,无所不为的。但是慧明法师却能够教化“马溜子”呢! 那些“马溜子”常到灵隐寺去看慧明法师,而他老人家却待他们很客气,并且布施他们种种好饮食好衣服等。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而慧明法师也有时对他们说几句佛法。 慧明法师的腿是有毛病的。出来入去的时候,总是坐轿子居多。有一次,他从外面坐轿回灵隐时,下了轿后,旁人看到慧明法师是没有穿裤子的,他们都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问他道:“法师为什么不穿裤子呢?”他说他在外面碰到了“马溜子”,因为向他要裤子,所以他连忙把裤子脱给他了。 关于慧明法师教化“马溜子”的事,外面的传说很多很多,我不过略举了这几样而已。不单那些“马溜子”对于慧明法师有很深的钦佩和信仰,即其他一般出家人,亦无不佩服的。 因为多年没有到杭州去了。西湖边上的马路、洋房也渐渐修筑得很多,而汽车也一天比一天地增加。回想到我以前在西湖边上居住时,那种闲静幽雅的生活,真是如同隔世,现在只能托之于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想了。 1936年春述于厦门南普陀寺 )第二节 [蹲在洋车上] 萧红 萧红,黑龙江呼兰县人,她的父亲张廷举是个大地主,张家也是呼兰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萧红深得祖父喜爱,祖父死后,她为了反抗包办婚姻离家出走。萧红有文学奇才,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民国四大才女”之一,但她的一生却十分悲情,病危时留下遗言“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做那种姿式。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看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窗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nǎinǎi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下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 ‘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 “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nǎinǎi,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 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人好像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但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既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yīn沟板上面。 “小孩!小心点。”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 “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像被动dàng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联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联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车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过头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你这个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到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像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 “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的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第三节 [习字] 废名 在文学上,周作人和俞平伯是废名的两个知音。1946年,经俞平伯推荐,废名到北大国文系任教。教大一国文时,他开口即说:“我对鲁迅的《狂人日记》的理解比鲁迅自己深刻得多。”俞平伯曾说,像他那样特立独行的人,在那个时代是极为罕见的。 史家nǎinǎi留他多住几天再回去,而且他在这里做起先生来了。 nǎinǎi说: “你就教琴子读书。” 琴子好久没有读书,庄上的家塾她不喜欢去。小林教她,自然是绰然有余的。 琴子先在客房里,小林走进去 “nǎinǎi叫我教你读书。” 琴子不理会似的,心里是非常之喜。 小林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哈。” 史家nǎinǎi从外笑。 “你们笑我,我不读!” 这把小林吓了一跳,他此时已经坐下了椅子,面前一个方桌,完全是先生模样。 “不是笑你。”轻轻的望着琴子说。 “我喜欢习字。” “好,我写一个印本,你照我的写。” 什么“印本”呢?上大人,不稀罕;百家姓,姓赵的偏偏放在第一,他也不高兴。想起了一个好的,连忙对琴子道: “你磨墨!” 琴子磨了墨,他又道: “你把眼睛闭住。” “不你涂墨我脸上!” “你真糊涂!涂墨你脸上那怎么好看呢?我替你写一个好印本,要写起了才让你看。” “我不看,你写。” 小林写的是: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琴子看 “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有。”说一个手点一个。 小林又瞥见壁上的一横幅小画,仿照那画的款式在纸的末端添这几个小字: 程小林写意 琴子看着道: “这是做什么呢?” “我的名字。” “我的印本怎么写你的名字呢?要写学生史琴子用心端正习字。” 他还要在空缝里写,一个“我”字,指着叫琴子认。 “这个字也不认得?我字。” “我再写一个。” 说他再写一个,写了一笔却不写了,对了琴子看。连忙又写,写了一个“你”字,写得非常小,像一个小蚂蚁。 “写这么小。” 琴子说他写这么小。 于是又快快的写得一个,一个“爱”字,写起了又一笔涂了,羞得脸都红了。 “你把我的印本涂坏了。” 琴子惘然的说。 这时nǎinǎi走进来了,拿起印本看,忍不住笑 “这四句改成画,那才真是一个通先生。” 小林也站起来,眼巴巴的望那一朵墨,看那字涂没有涂掉。 “琴子,你在学里读什么书呢?” “读《大学》。” “《大学》读到什么地方呢?” “一本书只剩了几页,我读到那几个难字就没有读下去。” “难字我猜得着,鼋鼍蛟龙是不是?” “是的。” “那要说《中庸》,不是《大学》。”nǎinǎi说。 “这几个字真难,我们从前也是一样,你倘若讲得来,你还怕哩,鼋鼍蛟龙,吓得死人的东西!” “是的,我见了那字就害怕。” “可是我有一回做文章,说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长久,钞了这里几句,日月星辰,天覆地载,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得了先生许多圈圈。” 琴子莫名其妙,史家nǎinǎi,当小林流水一般的说,望着他 “孩子呵” 声音很低,接着又没有别的。慢慢的叫两人出去玩,道: “今天就这样放学罢,出去凉快。” )第四节 [取钱] 老舍 《取钱》,发表于1934年10月1日的《论语》第50期,讲的是解放前去银行取钱的经历。这一年的10月,老舍还在《文学》上发表了《上任》,在《大众画报》上发表了《还想着它》。 我告诉你,二哥,中国人是伟大的。就拿银行说吧,二哥,中国最小的银行也比外国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儿个我还在银行里睡了一大觉。这个我告诉你,二哥,在外国银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国,你不是说我随了洋鬼子吗?二哥,你真有先见之明。还是拿银行说吧,我亲眼得见,洋鬼子再学一百年也赶不上中国人。洋鬼子不够派儿。好比这么说吧,二哥,我在外国拿着张十镑钱的支票去兑现钱。一进银行的门,就是柜台,柜台上没有亮亮的黄铜栏杆,也没有大小的铜牌。二哥你看,这和油盐店有什么分别?不够派儿。再说人吧,柜台里站着好几个,都那么光梳头,净洗脸的,脸上还笑着;这多下贱!把支票jiāo给他们谁也行,谁也是先问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够派儿了!拿过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紧跟着就问:“怎么拿?先生!”还是笑着。哪道买卖人呢?!叫“先生”还不够,必得还笑,洋鬼子脾气!我就说了,二哥:“四个一镑的单张,五镑的一张,一镑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钱两样,要按理说,二哥,十镑钱要这一套哩嗦,你讨厌不,假若二哥你是银行的伙计?”你猜怎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样,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贱了,好像这样麻烦是应当应分。喝,登时从柜台下面抽出簿子来,刷刷的就写;写完,又一伸手,钱是钱,票子是票子,没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给我数出来了;紧跟着便是:“请点一点,先生!”又是一大“先生”,下贱,不懂得买卖规矩!点完了钱,我反倒楞住了,好像忘了点什么。对了,我并没忘了什么,是奇怪洋鬼子干事况且是堂堂的大银行为什么这样快?赶丧哪?真他妈的! 二哥,还是中国的银行,多么有派儿!我不是说昨儿个去取钱吗?早八点就去了,因为现在天儿热,银行八点就开门;抓个早儿,省得大晌午的劳动人家;咱们事事都得留个心眼,人家有个伺候得着与伺候不着,不是吗?到了银行,人家真开了门,我就心里说,二哥:大热的天,说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真叫不容易。其实人家要楞不开一天,不是谁也管不了吗?一边赞叹,我一边就往里走。喝,大电扇忽忽的吹着,人家已经都各按部位坐得稳稳当当,吸着烟卷,按着铃要茶水,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够派儿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过去,大热的天,不叫人家多歇会儿,未免有点不知好歹。可是我到底过去了,二哥,因为怕人家把我撵出去;人家看我像没事的,还不撵出来么?人家是银行,又不是茶馆,可以随便出入。我就过去了,极慢的把支票放在柜台上。没人搭理我,当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兴;大热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过去就预备好了:先用左腿金鸡独立的站着,为是站乏了好换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钟,我很高兴我的腿确是有了劲。支持到十二分钟我不能不换腿了,于是就来个右金鸡独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兴了,嗨,爽xìng来个猴啃桃吧,我就头朝下,顺着柜台倒站了几分钟。翻过身来,大家还没动静,我又翻了十来个跟头,打了些旋风脚。刚站稳了,过来一位;心里说:我还没练两套拳呢: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过来吐口痰,我补上了两套拳。拳练完了,我出了点汗,很痛快。又站了会儿,一边喘气,一边欣赏大家的派头真稳!很想给他们喝个彩。八点四十分,过来一位,脸上要下雨,眉毛上满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难过,大热的天,来给人家添麻烦。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断定我和支票像亲哥儿俩不像。我很想把脑门子上签个字。他连大气没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给我一面小铜牌。我直说:“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适,我明天再来;明天立秋。”我是真怕把他气死,大热的天。他还是没理我,真够派儿,使我肃然起敬! 拿着铜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钱的那边看了一下。放钱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刚按铃要鸡丝面。我一想:工友传达到厨房,厨子还得上街买鸡,凑巧了鸡也许还没长成个儿;即使顺当的买着鸡,面也许还没磨好。说不定,这碗鸡丝面得等三天三夜。放钱的先生当然在吃面之前决不会放钱;大热的天,腹里没食怎能办事。我觉得太对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点发困,靠着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没蚊子也没臭虫,到底是银行里!一闭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钟;我的身体,二哥,是不错了!吃得饱,睡得着!偷偷的往放钱的先生那边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热的天,赶劳人是不对的!)鸡丝面还没来呢。我很替他着急,肚子怪饿的,坐着多么难受。他可是真够派儿,肚子那么饿还不动声色,没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点左右吧,鸡丝面来了!“大概”,因为我不肯看壁上的钟大热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简直不够朋友。况且我才等了两点钟,算得了什么。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觉得对不起人。为兑我这张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们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铃要手巾把,然后点上火纸,咕噜开小水烟袋。我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点多钟水烟。这时候,二哥。等取钱的已有了六七位,我们彼此对看,眼中都带出对不起人的神气,我要是开银行,二哥,开市的那天就先qiāng毙俩取钱的,省得日后麻烦。大热的天,取哪门子钱?!不知好歹! 十点半,放钱的先生立起来伸了伸腰。然后捧着小水烟袋和同事的低声闲谈起来。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热的天,十时半还得在行里闲谈,多么不自由!凭他的派儿,至少该上青岛避两月暑去;还在行里,还得闲谈,哼! 十一点,他回来,放下水烟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点半才回来。大热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点钟的恭,多不容易!再说,十一点半,他居然拿起笔来写账,看支票。我直要过去劝告他不必着急。大热的天,为几个取钱的得点病才合不着。到了十二点,我决定回家,明天再来。我刚要走,放钱的先生喊:“一号!”我真不愿过去,这个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点钟就放钱,派儿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没使我失望!我一过去,他没说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来我忘了在背后签字,他没等我拔下自来水笔来,说了句:“明天再说吧。”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来吗,人家是一点关门;我补签上字,再等四点钟,不就是下午四点了吗?大热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时候不关门?我收起支票来,想说几句极合适的客气话,可是他喊了“二号”;我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工夫,决定回家好好的写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开开眼去,太够派儿! 载1934年10月1日《论语》第50期 )第五节 [生与死的一行列] 王统照 王统照,山东诸城人,现代著名作家。他自幼入私塾学习,潜心学习“四书五经”,1918年考入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1921年与周作人、沈雁冰、郑振铎、蒋百里、许地山等人,发起成立了新文化运动史上第一个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1924年冬天,王统照与陈毅相识,又介绍陈毅加入文学研究会,他们的友谊持续一生。 “老魏作了一辈子的好人,却偏偏不拣好日子死,……像这样落棉花瓤子的雪,这样刀尖似的风,我们却替他出殡。老魏还有这口气,少不得又点头咂舌地说:‘劳不起驾!哦!劳不起驾’了!” 这句话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的刚二说的。他是老魏近邻,专门为人扛棺材的行家。自十六七岁起首同他父亲作这等传代的事,已经将二十多年的筋力、肩ròu全消耗在死尸的身上。往常老魏总笑他是没出息的,是专与活人作对的,因为刚二听见那里有了死人,便向烟酒店中先赊两个铜子的干酒喝。他在这天的雪花飞舞中,却没曾先向常去的烟酒店中喝这一杯酒。他同了同伴们由棺材铺扛了一具薄薄的杨木棺踏着街上雪泥走的时候,并没有说话,只觉得老魏的厚而成为紫黑色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中间,在巷后的茅檐下旧时的盛宴喝玉米粥,他那失去了乌色的凝住的眼光不大敢向着阳光启视,在朔风逼冷的十二月清晨,他低头喝着卖零食的玉米粥仿佛尽自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shè。一群乞丐似的杠夫,束了草绳,带了穿洞的毡帽,上面的红缨毛摇着,正从他的身旁经过,大家预备着去到北长街为一个医生抬棺材去。他居然喊着我们喝一碗粥再去,记得还向他说了一句“咦!魏老头儿,回头我要替你剪一下胡子了”。他哈哈地笑了。 这都是刚二同了三个同伴由棺材店中出来时走在道中的回忆与感想。天气冷得利害,街上坐着明亮炫耀的包车的贵fù人的颈部全包在皮大氅的白狐毛的领子里,汽车的轮迹在皑皑雪上也少了好些。虽然听到午pào放过,日影却没曾由灰色布满的天空中露出一点来。 当着快走近了老魏的门首,刚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说出那几句话来,他那三个同伴,正如自用力往前走去,仿佛以先没听明他的话一般。又走了几步,在前头的小孩子阿毛道:“刚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爷子不会拣好日子死的;设若他会拣了日子死,他早会拣好日子活着了!他活的日子,全是极坏。依我看来,不,我妈也是这样说呢。他老人家到死也没个老伴,一个养儿子,又病又跛了一条腿,连博利工厂也进不去了,还得他老人家弄饭来给他吃。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这几句话似乎使刚二听了有些动心,便用破洞的袖口装了口,咳嗽了几声,并没有答话。 他们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间破屋前头,各人脸上不但没有一滴汗珠,反而都冻红了。几个替老魏办丧事的老人,fù女,便喊着小孩子们在墙角上烧了一瓦罐煤渣,让他们围着取暖。 自然是异常省事的,死尸装进了棺材,大家都觉得宽慰了好多,拉车的李顺暂时充当了木匠,把棺材盖板钉好,……丁丁……丁,一阵的斧子声中,与土炕上蜷伏着跛足的老魏养子蒙儿的哀声,与邻人们的嗟叹声,同时并作。 棺殓已毕,一位年老的妈妈更首先提议应该乘着人多手众,赶快送到城外五里墩的义地里去埋葬去。七十八岁的李顺的祖父,便同大家讨论,五六个办丧的都不约而同地说:“应该赶快入土”,独有刚二在煤渣的火边,摸着腮儿没有答应一句。那位好絮叨的妈妈拄着拐杖,一手拭着鼻涕颤声向刚二道: “你刚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哼哼!老魏待你也不错,没有良心的小子!” “我么?……”刚二夷然地苦笑,却没有续说下去,接着得了残疾的蒙儿又呜呜地哭出声来。 当着棺材还没有抬出门首的时候,大家各人回去午餐之后,重复聚议如何处置蒙儿的问题。因为照例蒙儿应该送他的义父到城外的义地上去,不过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车轧了一次,万不能有这样的力量走七八里的路程。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呜呜地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而李顺的祖父首先不答应,理由是正当而明了的。他在众人的面前,一手捋着全白的胡子,一手用他的铜旱烟管扣着白色的棺木道:“蒙儿的事……你们也有几个晓得的,他是一个疯fù的弃儿,十年以前的事,你们年青的人算算他那时才几岁?”他说至几岁二字,便少停了一会,眼望着围绕他的一群人。 于是五岁,八岁的猜不定的说法一齐嚷了起来,李顺的祖父又将硕大的烟斗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也要教死尸听得见地说:“我记得那时他正正是七岁呢。”正在这时,在炕上的蒙儿从哽咽的声中应了一声,别人更没有说话的了,李顺的祖父便如背历史似的重复说下去。 “不知那里来的疯fù,赤着上身,从城外跑来,在大街上被警察赶跑,来到我们这个贫民窟里,他们便不来干涉了。可怜的蒙儿还一前一后地随着他妈转着,走着。小孩子身上那里有一丝线,亏得那时还是七月的热天气。那时有些人以为这个疯fù太难看了,也想合伙将她和蒙儿逐出去,……但终究被我和老魏阻止住了。不过三四天疯fù死去,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以后的事,也不用再说了。我活了这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个命运劣败的蒙儿。就他现在说是这样,将来的事谁还能想得定?……可是论理他对于老魏的死去,无论如何,焉能不去送到义地看着安葬。……”本来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儿在炕上直声嚷着就算跪着走去,也是不在屋子里的。于是又经过一番乱呶的纷谈之后,遂决定由李顺搀扶着他走,而李顺的祖父,因为与老魏有几十年的老jiāo情,也要穿了破黑羊皮袄随着棺材前去。他是幼年当过镳师的,虽有这等年纪,筋力却还强壮;他的xìng情又极坚定,所以众人都不敢去阻止他。 正是极平常的事,五六个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结的麻绳捆缚住,前面有几个穷窘的状况如同棺材的表示一样的贫民迤逦地走着。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的,足印踏在雪后的灰泥大街上,还不如汽车轮子的斜方纹印得深些;还不如载重的马蹄踏得重些;更不如警察们的铁钉的皮靴走在街上有些声响。这穷苦的生与死的一行列,在许多人看来,还不如一辆人力车上的jì nǚ所带的花绫结更光耀些。自然的他们都是每天每夜被罩在灰色的暗幕之下,即使死后仍然是用白色而不光华的粗木匣装起,或者用粗绳打成的苇席;不但这样,他们的肚腹,只是用坚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墙壁;他们的皮肤,只是用冻僵的血与冷透的汗编成的;至于他们的思想是空幻的,只有从黎明时看得见苍白的朝光,到黄昏时走过的暗围的网,他们那里有花绫结的色彩,姿态;与沾染土的ròu的香味,与女xìng之发的奇臭。他们在街上穿行着,在他们没有系统的思想中自然也会有深深的感触,他们也以为是人类共同有的命运的感触,但他们愚蠢,简单,却没曾知道已被“命运”逐出于宇宙之外了。 虽是冷的冬天,一到雪停风止的时候,看热闹的人也有了,茶馆里的顾客又重复来临。他们这一行列,一般人看惯了,自然再不会有考问的心思,死者是谁?跛足的小孩子是棺材中的死尸的什么人?好好的人为什么死的?这些问题早逐出于消闲的人们的目光与思域之外。他们消闲的人们,每天在街口上看见开膛的猪,厚而尖锋的刀从茸茸的毛项下chā入,血花四shè地,从后腿间拔出;他们在市口看穿灰衣无领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qiāng弹由十余步外打到脑壳上,滚在地下还微微搐动;他们见小孩子们强力相搏头破血出哭号,这都是消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的一种方法,也由此可得到些许的奇异与快乐的愉慰。比较起来,一具白棺材,几个贫民在雪街上走更何足一顾!不过这样冷的天气,一条大街,一个市场玩腻了,更没有什么,所以站在巷口的人,坐在茶肆的人,带了皮帽穿了花缎的外衣叉手在朱门前的fù人们,也有些将无所定着的眼光投向这一行列的生和死者看去。 这一群的行列,死者固然是深深地密密地把他终生的耻辱伏在木匣子内去了,而扛棺的人,刚二,李顺,以及老祖父,也似是生活着被装在匣子以内,他们虽没有不敢的思想,却也以为这是不必要的,无需的,抬起头来似乎也不能更向着暗笑的苍穹将生的耻辱涤尽,所以他们并不顾及还有些看热闹与消闲的人,以他们这一行列为有趣味供玩赏的,实在他们也理解不到。他们如同被命运支配着往前走;他们走着,并不像那些争命运的人要计算时间,与目的地的。 然而正当他们走过长街待要转向西出城门的时候,一家门口站住了几个男子,与两三个华服的fù女,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而汽车的轮机,正将停未停地从覆盖的狼皮褥下发出涩粗的鸣声。忽地那位也穿了皮衣的小姑娘横搂着一位中年fù人的腿部说:“娘,娘,害怕!……”那位fù人向汽车看了一眼,便抚着小姑娘的额发道:“多大了,又不是没见过汽车。这点点响声有什么可怕?” “不。不是,娘,那街上的棺材,走着的棺材!……” “乖乖!傻孩子!……”fù女便不在意地笑了。 但是在相离不到七八尺远的街心,这几句话偏在无意中被提了铜旱烟管的老祖父听见了,他也不扬头看去,只是自己咕嚷着道:“害怕!……傻孩子!……”说着便追上他那些少年同伴们出城去了。 出城后并不能即刻便到墓田,但冷冽的空气,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他们似乎是从死人的穴中觉醒过来,他们便自然地,不约而同地扬起头来望望天空。三五桠杈的枯树立在土堤上,噪晚的乌鸦群集枝上喳喳地啼着。有一群羊儿从他们身边一起一伏地走过,后面跟了个执着皮鞭的长发童子,他看见从城中出来这一行列,却不禁愕然地立住了,而且质朴地问道: “那儿去?是不是在五里墩的义地?” “小哥儿,是的,你要进城,……,这样天气一天的活计很苦!”老祖父代表这一群人郑重地对答。 牧羊的长发童子有点疑惑的神气道:“现在天可不早了,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到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他说到这里又精细地四下里看了看道:“灰色衣的人……要不得呢!” 老祖父独自在后边,听童子说完,不禁从有皱纹的眼角上露出一丝笑容来说:“小哥儿,真是傻孩子,像我们还怕呢!” 童子自己也知道说得不很恰当,便笑了一笑,又转过身去望了望前边送棺材的一群,就吹着口琴往对方而去。 老祖父的脚力,实使这群人吃惊!他也不用拐杖,走了几步,便追上了棺材,而且他开始同他们谈话。蒙儿黄皮裹了的颧骨的面上,已现出红晕的颜色,他的两只犹噙有眼泪的眼,确已表现出疲乏来;就连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顺似乎也很吃累,不过不敢说出来,独有刚二既不害冷,也不见得烦累,只是很自然地jiāo换着肩头在前面横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这时从裤袋里装了一烟斗的碎烟,一手笼住破袄的袖口上的败絮,吸着烟气说: “这便是老魏的福气了,待要安葬的时候,雪也止了,冷点,还怕什么。只要我们不死的,不装在匣子中的先给他收拾好了,我们算是尽过心,对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刚二也大声道:“是呵,我早上还说老魏叔死的日子没拣过好的,现在想想这也难得。他老人家开了一辈子的笑口,死后安葬时没雪没风,也可算得称心了!……我今天累死,甚至三年没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儿,替死人出点力!可是人生能有几次这样?……”他说时平时第一次的泪痕在眼眶内慢慢地滚动,又慢慢地收回去。 老祖父接着叹口气道:“人,早晚还不是这样结果,像我们更不知是在那一天?老魏我与他自从二十余岁结邻居,他三十多年的光yīn,作过挑夫,茶役,卖面条的,清道夫,烈日的薰蒸,冷风的逼迫,他那有一天停住手脚?……有几个钱就同大家喝一壶白烧,吃几片烧ròu,这是这样过活,不但没有家室,就连冬夏的衣服,也没曾穿过一件整齐的。现在很安稳死去,他一生没有累事倒也算了,不过就是有这个无依靠的蒙儿。……咳!咳!我眼见过多少人的死,殡葬,却再也没有他这么平安又无累无挂地走了。我们还觉得大不了,其实他在暗中还许笑着我们替他忙呢!……” 坚定沉着的刚二急急地说:“我看得棺材里装着死人,一具一具地抬入,一具一具地抬出,总算不了一回事。就是我们吃这碗饭的也看惯了,如同泥瓦匠天天搬运砖料一样。孝子们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地低头走着,点了胭脂却穿着白衣如同去赛会的女子们坐在送葬的马车里东望西望,在我们看来,太不足奇。不过……老魏这等不声不响的死,我反而觉得了,自从昨夜晚上心里似乎有点事了!老爹,你说不有点奇怪!……” 老祖父从涩哑喉咙中哼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冬日的旷野中的黄昏,沉静而带有死气。城外的雪一些也没有融化过,白皓皓地挂遍了寒林,土山,微露麦芽的田地。天空中若有灰翅的云影来回移动,除此外更没有些生动的景象了。他们在一角的陂陀下面的乱坟丛中,各人尽力地用带来的铁锹掘开冰冻的土壤。老祖父蹲在一坐小坟头的上面吸着旱烟作监工人,而蒙儿斜靠在已停放下的白木棺材上无聊地用指画木上的细纹。 简单的葬仪就这样完结,在朦胧的黄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绳埋入土坑里面,他们一面时时用热气呵着手,一面不停地工作,直至将棺材用坚硬的土块盖得很严密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口气。蒙儿只有呆呆地立着,冷气的包围直使他不住地抖颤。眼泪早已在眶里冻干了,老祖父还是不住地用大烟斗轻轻地扣打着棺材上面的新土,仿佛在那里想什么心事。刚二却忙得很,他方做完这个工作,便从腰里掏出一卷粗装烧纸,借了老祖父烟斗的余火燃起来力微的火光,不多时便也熄了。而左近的树木上的干枝又被晚风吹动,飒飒刷刷如同呻吟着低语。 他们回路的时候轻松得多了,然而脚步却越发迟缓起来。大家总觉得回时的一行列,不是来时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能说什么话。但在雪地的暗影中,他们离此无边的旷野愈远,忽地催晴的北风吹得更利害了,干碎的枯叶,吹散的雪花,都追迹向他们逐去,仿佛来伴这回路的一行列的沉寂。 )第六节 [风筝] 鲁迅 本文被选入多个版本的语文教材。它写于1925年,当时鲁迅先生44岁,心情颓唐,严于自省。《风筝》收在鲁迅先生1927年出版的散文集《野草》中。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黑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dàng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罢。 “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然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一月二十四日 第7章 爱恋 )第一节 [我的求婚书] 吴文藻求婚于冰心,写给她父母的书信,十分恳切:自我钟情于令爱以后,我又无时不沉思默想,思天赐之厚,想令爱之恩,因而勉励自己,力求人格的完成,督察自己,永保爱情的专一……藻父母在堂,一姐已出阁,一妹在学。门第清寒,而小康之家,尚有天lún之乐。令爱和我的友谊经过情形,曾已详禀家中。家严慈对于令爱,深表爱敬,而对于藻求婚的心愿,亦完全赞许。此事之成,只待二位长者金言一诺。 徐志摩给陆小曼的书信,除了称呼亲昵,也可见他被生活琐事团团困住,事事cāo心,实在不易。 石评梅的爱恋,却是泣血的,在清明呼唤着爱人的亡魂,希求哪怕能再见一面…… 吴文藻 吴文藻,江苏江yīn人。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中国社会学,人类学和民族学本土化、中国化的最早提倡者和积极实践者。他的妻子是冰心。本文是吴文藻向冰心正式求婚的信件,是要呈报冰心父母亲的。有趣的是,这封信是经冰心修改过的。 谢先生、太太: 请千万恕我用语体文来写这封求婚书,因为我深觉得语体文比文言文表情达意,特别见得真诚和明了。但是,这里所谓的真诚和明了,毕竟是有限的,因为人造的文字,往往容易将神秘的情cāo和理外的想像埋没掉。求婚乃求爱的终极。爱的本质是不可思议的,超于理xìng之外的。先贤说得好:“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们也可以说,爱是一种“常道”或是一种“常名”。换言之,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常道”,故不可道;爱又是超于理xìng之外的“常名”,故不可名。我现在要道不可道的常道,名不可名的常名,这其间的困难,不言自明。喜幸令爱与我相处有素,深知我的真心情,可以代达一切,追补我文字上的挂漏处。 令爱是一位新思想旧道德兼备的完人。她的恋爱与婚姻观,是藻所绝对表同情的。她以为恋爱犹之宗教,一般的圣洁,一般的庄严,一般的是个人的。智识阶级的爱是人格的爱:人格的爱,端赖乎理智。爱真挚的和专一的爱是婚姻的惟一条件。为爱而婚,即为人格而婚。为人格而婚时,即是理智。这是何等的卓识!我常觉得一个人,要是思想很彻底,感情很浓密,意志很坚强,爱情很专一,不轻易的爱一个人,如果爱了一个人,即永久不改变,这种人的爱,可称为不朽的爱了。爱是人格不朽生命永延的源泉,亦即是自我扩充人格发展的原动力。不朽是宗教的精神。留芳遗爱,人格不朽,即是一种宗教。爱的宗教,何等圣洁!何等庄严!人世间除爱的宗教外,还有什么更崇高的宗教? 令爱除了有这样彻底的新思想外,还兼擅吾国固有的道德的特长。这种才德结合,是不世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的。这正是我起虔敬和崇拜的地方。她虽深信恋爱是个人的自由,却不肯贸然独断独行,而轻忽父母的意志。她这般深谋远虑,承欢父母,人格活跃,感化及我,藻虽德薄能鲜,求善之心,哪能不油然而生?她这般饮水思源,孝顺父母,人格的美,尽于此矣,我怎能不心诚悦服,益发加倍的敬爱! 我对于令爱这种主张,除了感情上的叹服以外,还深信她有理论上的根据。我们留学生总算是智识阶级中人,生在这个过渡时代的中国,要想图谋祖国社会的改良,首当以身作则,一举一动,合于礼仪。家庭是社会的根本,婚姻改良是家庭改良的先决问题。我现在正遇到这个切身问题,希望自己能够依照着一个健全而美满的lún理标准,以解决我的终身大事。我自然更希望这个lún理标准,能够扩大他的应用范围。令爱主张自己选择,而以最后请求父母俯允为正式解决,我认为这是最健全而圆满的改良南针,亦即是谋新旧调和最妥善的办法。这就是我向二位长者写这封求婚书的理由。 我自知德薄能鲜,原不该钟情于令爱。可是爱美是人之常情。我心眼的视线,早已被她的人格的美所吸引。我激发的心灵,早已向她的精神的美求寄托。我毕竟超脱了暗受天公驱使而不由自主的境地,壮着胆竖立求爱的意志,闯进求爱的宫门。我由敬佩而恋慕,由恋慕而挚爱,由挚爱而求婚,这其间却是满蕴着真诚。我觉得我们双方真挚的爱情,的确完全基于诚之一字上。我们的结合,是一种心理的结合。令爱的崇高而带诗意的宗教观,和我的lún理的唯心观,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和共同的情感基础。我们所以于无形中受造物的支配,而双方爱情日益浓密,了解日益进深。我想我这种心态是健全的,而且稳重的。我誓愿为她努力向上,牺牲一切,而后始敢将不才的我,贡献于二位长者之前,恳乞您们的垂纳!我深知道这是个最重大的祈求;在您们方面,金言一诺,又是个最重大的责任!但是当我作这个祈求时,我也未尝不自觉前途责任的重大。我的挚爱的心理中,早已蕴藏了感恩的心理。记得当我未钟情于令爱以前,我无时不感念着父母栽培之恩,而想何以实现忠于国孝于亲的道理。自我钟情于令爱以后,我又无时不沉思默想,思天赐之厚,想令爱之恩,因而勉励自己,力求人格的完成,督察自己,永葆爱情的专一。前之显亲扬名,后之留芳遗爱,这自命的双重负担,固未尝一刻去诸怀。 我写到这里,忽而想起令爱常和我谈起的一件事。她告诉我二位长者间挚爱的密度,是五十余年来如一日。这是何等的伟大!我深信人世间的富贵功名,都是痛苦的来源;只有家庭和睦,是真正的快乐。像您们那样的安居乐业,才是领略人生滋味,了解人生真义。家庭是社会的雏形,也是一切高尚思想的发育地,和纯洁情感的养成所。社会上一般人,大都以利害为结合,少有拣选的同情心。我们倘使建设一个美满愉快的家庭,决不是单求一己的快乐而已,还要扩大我们的同情圈,做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的真义。我固知道在这万恶的社会里,yù立时实现我们的理想,决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我并不以感到和恶环境奋斗的困难,而觉得心灰意懒。我深信社会上只要有一二位仁人君子的热心毅力,世道人心,即有转移的机会和向上的可能。我质直无饰地希望令爱能够和我协力同心,在今后五十年中国时局的紧要关键上,极尽我们的绵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总之,恋爱的最终目的,决不在追寻刹那间的快乐,而在善用这支生力军,谋自我的扩充,求人格的完成。婚姻的最终目的,亦决不在贪图一辈子的幸福,而在抬高生活的水平线,作立德立功立言等等垂世不朽的事业。天赋我以美满愉快的生活,我若不发奋图报,将何以对天下人?又将何以对自我? 我仿佛在上面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但是我的中心是恳挚的,我的脑筋是清明的。我现在要说几句脚踏实地的痛心话了。我不爱令爱于她大病之前,而爱她于大病之后,未曾与她共患难,这是我认为生平最抱恨的一件事!我这时正在恳请二位长者将令爱付托于我,我在这一点子上,对于二位长者,竟丝毫没有jiāo代。我深知二位长者对于令爱一切放心,只是时时挂念着她的身体。我自从爱她以来,也完全作如是观。我总期尽人事以回天力,在她身体一方面,倘使您们赐我机会,当尽我之所能以图报于万一。 我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差不多已说完了。我现在要述我的家庭状况,以资参考。藻父母在堂,一姐已出阁,一妹在学。门第清寒,而小康之家,尚有天lún之乐。令爱和我的友谊经过情形,曾已详禀家中。家严慈对于令爱,深表爱敬,而对于藻求婚的心愿,亦完全赞许。此事之成,只待二位长者金言一诺。万一长者不肯贸然以令爱付诸陌生之人,而愿多留观察的时日,以定行止,我也自然要静待后命。不过如能早予最后的解决,于藻之前途预备上,当有莫大的激励,而学业上有事半功倍的成效。总之,我这时聚精会神的程度,是生来所未有的。我的情思里,充满了无限的恐惶。我一生的成功或失败,快乐或痛苦,都系于长者之一言。假如长者以为藻之才德,不足以仰匹令爱,我也只可听命运的支配,而供养她于自己的心宫;且竭毕生之力于学问,以永志我此生曾受之灵感。其余者不足为长者道矣。临颖惶切,不知所云。 敬肃,并祝万福! 吴文藻谨上 一九二六,七,一。美国剑桥。 )第二节 [爱眉小札书信] 徐志摩 徐志摩,浙江海宁人,著名的诗人、散文家,他的诗开了一个新时代。1918年,他即将启程去美国留学,父亲替他另取名志摩,据说是因为曾有一个和尚替他摩过头,而和尚名叫志恢,并预言他将来必成大器。徐志摩一家人才辈出,沈钧儒是他的表叔,金庸是他的姑表弟,而琼瑶是他的表外甥女。1931年,他死于空难。 一九三一年七月四日自北平 爱眉: 你昨天的信更见你的气愤,结果你也把我气病了。我愁得如同见鬼,昨晚整宵不得睡。乖!你再不能和我生气。我近几日来已为家事气得肝火常旺,一来就心烦意躁,这是我素来没有的现象。在这大热天,处境已经不顺,彼此再要生气,气成了病,那有什么趣味?去年夏天我病了有三星期,今年再不能病了。你第一不可生气,你是更气不动。我的愁大半是为你在愁,只要你说一句达观话,说不生我气,我心里就可舒服。 乖!至少让我俩心平意和的过日子,老话说得好,逆来要顺受。我们今年运道似乎格外不佳。我们更当谨慎,别带坏了感情和身体。我先几信也无非说几句牢骚话,你又何必认真,我历年来还不是处处依顺着你的。我也只求你身体好,那是最要紧的。其次,你能安心做些工作。现在好在你已在画一门寻得门径,我何尝不愿你竿头日进。你能成名,不论哪一项都是我的荣耀。即如此次我带了你的卷子到处给人看,有人夸,我心里就喜,还不是吗?一切等到我到上海再定夺。天无绝人之路,我也这么想,我计算到上海怕得要七月十三四,因为亚东等我一篇《醒世姻缘》的序,有一百元酬报,我也已答应,不能不赶成,还有另一篇文章也得这几天内赶好。 文伯事我有一函怪你,也错怪了。慰慈去传了话,吓得文伯长篇累牍的来说你对他一番好意的感激话。适之请他来住。我现在住的西楼。 老金他们七月二十离北平,他们极抱憾,行前不能见你。小叶婚事才过,陈雪屏后天又要结婚,我又得相当帮忙。上函问向少蝶帮借五百成否? 竞处如何?至念。我要你这样来电,好叫我安心(北平电报挂号)。“董胡摩慰即回眉”七个字,花大洋七毛耳。祝你好。 摩亲吻四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八日自北平 爱妻小眉: 真糟,你化了三角一分的飞快,走了整六天才到。想是航空、铁轨全叫大水冲昏了,别的倒不管,只是苦了我这几天候信的着急! 我昨函已详说一切,我真的恨不得今天此时已到你的怀抱说起咱们久别见面,也该有相当表示,人老是那坐着躺着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张开胳膊来抱你亲你,一进家门,总是扫兴。我这次回来,咱们来个洋腔,抱抱亲亲如何?这本是人情,你别老是说那是湘眉一种人才做得去。就算给我一点满足,我先给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时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颜表情上看得出对我一种相当的热意。 更好是屋子里没有别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况且你又何尝是没有表情的人?你不记得我们的“翁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迹反而得往疏里去!那是一个错误。我有相当情感的精力,你不全盘承受,难道叫我用凉水自浇身?我钱还不曾领到,我能如愿的话,可以带回近八百元,垫银行空尚勉强,本月月费仍悬空,怎好? 我遵命不飞,已定十二快车,十四晚可到上海。记好了!连日大雨,全城变湖,大门都出不去。明日如晴,先发一电安慰你。乖!我只要你自珍自爱,我希望到家见到你一些欢容,那别的困难就不难解决。请即电知文伯,慰慈,盼能见到!娘好否?至念! 你的鞋花已买,水果怕不成。我在狠命写《醒世姻缘》序,但笔是秃定的了,怎样好? 诗倒做了几首,北大招考,尚得帮忙。 老金、丽琳想你送画,他们二十走,即寄尚可及。 杨宗翰(字伯屏)也求你画扇。 你的亲摩 一九三一年十月一日自北平 宝贝: 一转眼又是三天。西林今日到沪,他说一到即去我家。水果恐已不成模样,但也是一点意思。文伯去时,你有石榴吃了。他在想带些什么别致东西给你。你如想什么,快来信,尚来得及。你说要给适之写信,他今日已南下,日内可到沪。他说一定去看你。你得客气些,老朋友总是老朋友,感情总是值得保存的。你说对不?少蝶处五百两,再不可少,否则更僵。原来他信上也说两,好在他不在这“两”“元”的区别,而于我们却有分寸:可老实对他说,但我盼望这信到时,他已为我付银行。请你写个条子叫老何持去兴业(静安寺路)银行,问锡璜,问他我们账上欠多少?你再告诉我,已开出节账,到哪天为止,共多少?连同本月的房钱一共若干?还有少蝶那笔钱也得算上。如此连家用到十月底尚须清多少,我得有个数。账再来设法弥补。你知道我一连三月,共须扣去三百元。大雨那里共三百元,现在也是无期搁浅。真是不了。你爱我,在这窘迫时能替我省,我真感谢。我但求立得直,以后即要借钱也没有路了,千万小心。我这几天上课应酬忙。我来说给你听:星一晚上有四个饭局之多。南城、北城、东城都有,奔煞人。星二徽音山上下来,同吃中饭,她已经胖到九十八磅。你说要不要静养,我说你也得到山上去静养,才能真的走上健康的路。上海是没办法的。我看样子,徽音又快有宝宝了。 星二晚,适之家饯西林行,我冻病了。昨天又是一早上课。饭后王叔鲁约去看房子,在什方院。我和慰慈同去。房子倒是全地板,又有澡间;但院子太小,恐不适宜,我们想不要。并且你若一时不来,我这里另开门户,更增费用,也不是道理。关了房子,去协和,看奚若。他的脚病又发作了,不能动,又得住院两星期,可怜!晚上,等在春华楼为适之饯行。请了三四个姑娘来,饭后被拉到胡同。对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但说有他不妨事。病后xìngyù大强,他在老相好鹣鹣外又和一个红弟老七生了关系。昨晚见了,ròu感颇富。她和老三是一个班子,两雌争,醋气勃勃,甚为好看。今天又是一早上课,下午睡了一晌。五点送适之走。与杨亮功、慰慈去正阳楼吃蟹、吃烤羊ròu。八时又去德国府吃饭,不想洋鬼子也会逛胡同,他们都说中国姑娘好。乖,你放心!我决不拈花惹草。女人我也见得多,谁也没有我的爱妻好。这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每天每夜都想你。一晚我做梦,飞机回家,一直飞进你的房,一直飞上你的床,小鸟儿就进了窠也,美极!可惜是梦。想想我们少年夫妻分离两地,实在是不对。但上海决不是我们住的地方。我始终希望你能搬来共享些闲福。北京真是太美了,你何必沾恋上海呢?大雨(孙大雨)的事弄得极糟。他到后,师大无薪可发,他就发脾气,不上课,退还聘书。他可不知道这并非亏待他一人,除了北大基金教授每月领薪,此外人人都得耐心等。今天我劝了他半天,他才答应去上一星期的课;因为他如其完全不上课,那他最初领的一二百元都得还,那不是更糟。他现住欧美同学会,你来个信劝劝他,好不好?中国哪比得外国,万事都得将就一些。你说是不是?奚若太太一件衣料,你得补来,托适之带,不要忘了。她在盼望。再有上月水电,我确是开了。老何上来,从笔筒下拿去了;我走的那天或是上一天,怎说没有?老太爷有回信没有?我明天去燕京看君劢。我要睡了。乖乖! 我亲吻你的香肌 你的“愚夫”摩摩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自北平 爱眉亲亲: 你果然不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了!好厉害的孩子,这叫做言出法随,一无通融!我拿信给文伯看了,他哈哈大笑;他说他见了你,自有话说。我只托他带一匣信笺,水果不能带,因为他在天津还要住五天,南京还要耽搁。葡萄是搁不了三天的。石榴,我关照了义茂,但到现在还没有你能吃的来。糊重的东西要带,就得带真好的。乖!你候着吧,今年总叫你吃着就是。前晚,我和袁守和、温源宁在北平图书馆大请客;我就说给你听听,活像耍猴儿戏,主客是laloy和elie faure两个法国人,陪客有reclus monastière、小叶夫fù、思成、玉海、守和、源宁夫fù、周名洗七小姐、蒯叔平女教授、大雨(见了roes就张大嘴!)陈任先、梅兰芳、程艳秋一大群人,monastière还叫照了相,后天寄给你看。我因为做主人,又多喝了几杯酒。你听了或许可要骂,这日子还要吃喝作乐。但既在此,自有一种social duty(即“社jiāo义务”),人家来请你加入,当然不便推辞,你说是不? elie faure老头不久到上海;洵美请客时,或许也要找到你。俞珊忽然来信了,她说到上海去看你。但怕你忘记了她。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见面时能问她一个明白。她原信附去你看。说起我有一晚闹一个笑话,我说给你听过没有?在西兴安街我见一个车上人,活像俞珊。车已拉过颇远,我叫了一声,那车停了;等到拉拢一看,哪是什么俞珊,却是曾语儿。你说我这近视眼可多乐! 我连日早睡多睡,眼已渐好,勿念。我在家尚有一副眼镜。请适之带我为要。 娘好吗?三伯母问候她。 摩吻十月十日 )第三节 [墓畔哀歌] 石评梅 石评梅,“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出生于山西平定,自幼聪颖过人,父亲石铭是清末举人,对她钟爱有加。她原名石汝壁,因为爱梅花,就自号评梅。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她与革命志士高君宇的旷世情缘一直传颂,高石合葬之墓就在北京陶然亭公园湖心岛锦秋墩北麓松林中。她的墓碑上有朋友们篆刻下的“春风青冢”。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哀愁深埋在我心头。我愿燃烧我的ròu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四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雕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五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qiāng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 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烁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还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八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她披拖着浅绿的轻纱,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 满腔辛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空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九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明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年少,向这一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民国)十六年清明陶然亭畔 )第四节 [给亡fù] 朱自清 本文写在1932年10月,是朱自清纪念结发夫人、扬州才女武钟谦的,发表于1933年元旦出版的《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号上。彼时,武钟谦已在扬州病逝整整三年;而年轻的陈竹隐也已于1932年8月同朱自清结婚,放弃她的画家梦,甘心照料朱自清与武钟谦的六个孩子。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cāo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yào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rǔ,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rǔ,只好自己喂nǎi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覆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象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fù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cāo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圹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罢。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罢,你。 (民国)二十一年十月 )第五节 [初恋的自白] 胡也频 季羡林先生曾回忆说:胡先生个子不高,人很清秀,完全是一副南方人的形象。在济南省立高中,“只见他那清瘦的小个子,在校内课堂上,在那座大花园中,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上身有点向前倾斜,匆匆忙忙,仓仓促促,满面春风,忙得不亦乐乎”。他的夫人丁玲,则“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 下面所说的,是一个春青已经萎谢,而还是独身着的或人的故事: 大约是十二岁,父亲就送我到相隔两千余里之远的外省去读书,离开家乡,不觉间已是足足的三年零四个月了。就在这一年的端午节后三日得了我母亲的信,她要我回家,于是我就非常不能耐的等着时光的过去,盼望暑假到来;并且又象得了属于苦工的赦免一般,考完试验;及到了讲演堂前面那赭色古旧的墙上,由一个正害着眼病的校役,斜斜地贴出那实授海军少将的校长的放学牌示之时,我全个的胸膛里都充满着欢喜了,差不多快乐得脸上不断地浮现着微笑。 从这个学校回到我的家,是经过两个大海,但是许多人都羡慕的这一次的海上风光,却被我忽略去了,因为我正在热心的思想着家乡的情景。 一切的事物在眷恋中,不必是美丽的,也都成为可爱了,尤其是对于曾偷吃过我的珍珠鸟的那只黑猫,我也宽恕它既往的过失,而生起亲切的怀念。 到了家,虽说很多的事实和所想象的相差,但那欢喜却比意料的更大了。 母亲为庆贺这家庭中新的幸福,发出了许多请帖,预备三桌酒席说是替我接风。 第二天便来了大人和小孩的男男女女的客。 在这些相熟和只能仿佛地觉得还认识的客中,我特别注意到那几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她们看在我的眼中,虽说模样各异,却全是可爱,但是在这可爱中而觉得出众的美丽的是我不知道叫她做什么名字的那个。 因为想起她是和我的表姨妈同来,两人相像,我就料定她也是我的表妹妹;她只有我的眉头高。 “表妹!”一直到傍晚时分,我才向她说,这时她正和一个高低相等的女孩子,躲在西边的厢房里面,折叠着纸塔玩。 听我在叫她,她侧过脸来,现出一点害羞,但随着在娇媚的脸儿上便浮起微笑。 “是不是叫你做表妹?”我顺手拿起另一张纸,也学她折叠纸塔。 她不语。 那个女孩子也不知怎的,悄悄地走开了,于是这个宽大的厢房里面只剩下两个人,我和她。 她很自然,依样低头的,用她那娇小的手指,继续着折叠那纸塔。我便跑开去,拿来我所心爱的英文练习本,把其中的漂亮的洋纸扯开,送给她,并且我自己还折了火轮船,屋子,虾蟆,和鸟儿之类的东西,也都送给她。她接受了我的这些礼物,却不说出一句话来,只用她的眼光和微笑,向我致谢。 我忽然觉到,我的心原先是空的,这时才因她的眼光和微笑而充满了异样的喜悦。 她的塔折叠好了,约有一尺多高,就放在其余的纸物件中间,眼睛柔媚的斜着去看,这不禁使我小小的心儿跳动了。 “这好看,”我说。“把它送给我,行不行?” 她不说话,只用手把那个塔拿起来,放到我面前,又微笑,眼光充满着明媚。 我正想叫她一声“观音菩萨”,作为感谢,一个仆fù却跑来,并且慌慌张张的,把她拉走了,她不及拿去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看她临走时,很不愿意离开的回望我的眼波,我惘然了,若有所失的对那些纸物件痴望。 因久等仍不见她来,我很心焦的跑到外面去找,但是在全屋子里面,差不多每一个空隙都瞧过了,终不见她的半点影子。于是,在我的母亲和女客们的谈话中间,关于她,我听到不幸的消息,那是她的父亲病在海外,家里突接到这样的信,她和她的母亲全回家去了。我心想,她今夜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到这里来上酒席了。我就懊悔到尽痴望纸塔,而不曾随她出去,在她身边,和她说我心里的话,要她莫忘记我;并且,那些纸折的东西也是应该给她的。我觉得我全然做错了。 我一个人闷闷的,又来到西厢房,看见那些小玩艺儿,心更惘然了;我把它们收起,尤其是那个塔,珍重地放到小小的皮箱里去。 这一夜在为我而设的酒席上面,因想念她,纵有许多男男女女的客都向我说笑,我也始终没有感到欢乐,只觉得很无聊似的;我的心情是完全被怅惘所包围着。 由是,一天天的,我的心只希望着她能够再来,看一次她的影子也好;但是这希望,无论我是如何的诚恳,如何的急切,全等于梦,渺茫的,而且不可摸捉,使得我仿佛曾受了什么很大的损失。我每日怅怅的,母亲以为我有了不适,然而我能够向她说出些什么话呢?我年纪还小,旧礼教的权威又压迫着我的全心灵,我终于撒谎了,说是因为我的肚子受了寒气。 我不能对于那失望,用一种明的解释,我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没有看见她,我是很苦恼的。 大约是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吧,那个仆fù单独地来到,说是老爷的病症更加重,太太和小姐都坐海船走了。呵!这些话在我的耳里便变成了巨雷!我知道,我想再见到她,是不可能的事了。我永远记着这个该诅咒的日子。 始终没有和她作第二的见面,那学校的开学日期却近了,于是我又离开家;这一次的离家依样带着留恋,但在我大部分的心中,是充满着恼恨。 在校中,每次写信给双亲的时候,我曾想其实是因想到她,才想起给家里写信,但结果都被胆怯所制,不敢探问到她,即有时已写就了几句,也终于涂抹了,或者又连信扯碎。 第二年的夏天,我毕业了,本想借这机会回家去,好生的看望她,向她说出我许久想念她的心事;但当时却突然由校长的命令(为的我是高才生),不容人拒绝和婉却的,把我送到战舰上去实事练习了。于是,另一种新的生活,我就开始了,并且脚踪更无定,差不多整年的浮在海面,飘泊去,又飘泊来,离家也就更远了。因此,我也就更深的想念着她。 时光这东西像无稽的梦幻,模糊的,在人的不知觉间,消去了,我就这样忽忽的,并且没有间断地在狂涛怒浪之中,足足的度过六年,我以为也象一个星期似的。 其实,这六年,想起来是何等可怕的长久呵。在其间,尤其是在最后的那两年,因了我年纪的增长,我已明所谓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因这,对于我从幼小时所深印的她的影子,也随着更活泼,更鲜明,并且更觉得美丽和可爱了,我一想到她应该有所谓及笄年纪的时候,我的心就越跳跃,我愿向她这样说:我是死了,我的心烂了,我的一切都完了,我没有梦的背景和生活的希望了,倘若我不能得到你的爱!并且我还要继续说倘若你爱我,我的心将充满欢乐,我不死了,我富有一切,我有了美丽的梦和生活的意义,我将成为宇宙的幸福王子。……想着时,我便重新展览了用全力去珍重保存的那些纸折的物件,我简直要发狂了,我毫无顾忌地吻她的那个纸塔我的心就重新抨击着两件东西:幸福和苦恼。 我应该补说一句:在这六年中,我的家境全变了,父亲死去,惟一的弟弟也病成瘫子,母亲因此哭瞎了眼睛,……那末,关于我所想念的她,我能用什么方法去知道呢?能在我瞎子的母亲面前,不说家境所遭遇的不幸,而恳恳的只关心于我所爱恋的她么?我只能常常向无涯的天海,默祷神护,愿她平安,快乐和美丽……! 倘若我无因的想起她也许嫁人,在这时,我应该怎样说?我的神!我是一个壮者,我不畏狂涛,不畏飓风,然而我哭了,我仿佛就觉得死是美丽,惟有死才是我最适合的归宿,我是失去我的生活的一切能力了。 不过,想到她还是待人的处女的时候,我又恢复了所有生活的兴趣,我有驱逐一切魔幻的勇气,我是全然醒觉了,存在了。 总而言之,假使生命须一个主宰,那末她就是主宰我生命的神! 我的生活是建设在她上面。 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够多得一些什么? 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离开那只战舰,回到家里的时候,…… 能够用什么话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见到她(这是在表姨妈家里),她是已出嫁两年了,拖着毛毵毵黄头发不满周岁的婴儿,还像当年模样,我惊诧了,我yù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种感觉,我又安静着;啊,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无形的利刃的宰割! 为了不可攻的人类的虚伪,我忘却了自己,好象真的忘却了一般,我安静而且有礼的问她好,抚摩她的小孩,她也殷勤地关心我海上的生活情况并且叹息我家境的变迁,彼此都坦然的,孜孜地说着许许多多零碎的话,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说出了。 真的,我们的话语是象江水一般不绝地流去,但是我始终没有向她说:“表妹,你还记得么,七年前你折叠的那个纸塔,还在我箱子里呢!” 第8章 怀乡 )第一节 [杨梅] 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 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 鲁彦念杨梅,在细雨如丝的时节,人家把杨梅一船一船的载来,一担一担的挑来,人们一篮一篮的买了进来,挂一篮在檐口下,放一篮在水缸上,倒上一脸盆,用冷水一洗,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一面还没有吃了,一面又早已从脸盆里拿起了一颗…… 叶紫念chā田,chā秧时节,通红的肿胀的太阳,映出弯腰人的斜长的yīn影,轻轻地移动着。碧绿的秧禾,在粗黑的农人们的手中微微地战抖。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来,用稻草将中端扎着,堆进那高大的秧箩…… 胡也频念着故乡的中秋,也念着甜甜的表妹。 鲁彦 鲁彦,小说家、翻译家,浙江镇海人,祖父是农民,父亲从小当商店学徒,终年奔波。他曾跟随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学习世界语,是早期世界语翻译家之一。1923年,他任爱罗先珂助教;次年,开始从事文学翻译和创作。他与巴金和冯雪峰是挚友。鲁迅还为他所译之书《敏捷的读者》写了《附记》,并在其中称他为“吾家彦弟”。 过完了长期的蛰伏生活,眼看着新黄嫩绿的春天爬上了枯枝,正欣喜着想跑到大自然的怀中,发泄胸中的郁抑,却忽然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这粗壮的躯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炎夏和严冬,被轮船和火车抛掷过多少次海角与天涯,尝受过多少辛劳与艰苦,从来不知道战栗或疲倦的呵,现在却呆木地躺在床上,不能随意的转侧了。 尤其是这躯壳内的这一颗心。它许多年可说是铁一样的。对着眼前的艰苦,它不会畏缩;对着未来的憧憬,它不肯绝望。对着过去的痛苦,它不愿回忆的呵。然而现在,它却尽管凄凉地往复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这病着的躯壳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对着这细雨连绵的春天。 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乡的雨吗?细细的,丝一样,若断若续的。 故乡的雨,故乡的天,故乡的山河和田野……,还有那蔚蓝中衬着整齐的金黄的菜花的春天,藤黄的稻穗带着可爱的气息的夏天,蟋蟀和纺织娘们在濡湿的草中唱着诗的秋天,小船吱吱地触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还有那熟识的道路,还有那亲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这些,我现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着,我得让我的心平静,恢复我过去的铁一般的坚硬,告诉自己,这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乡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却像夏天的雨。 不要那样想吧,我的可怜的心呵,我的头正像夏天烈日下汽油缸,将要zhà裂了,我的嘴唇正干燥得将要迸出火花来了呢。让这夏天的雨来压下我头部的炎热,让……让…… 唉,唉,就说是故乡的杨梅吧……它正是在类似这样的雨天成熟的呵。 故乡的食物,我没有比这更喜欢的了。倘若我爱故乡,不如就说我完全是爱的这叫做杨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杨梅!它有着多么惊异的形状,多么可爱的颜色,多么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圆的,和大的龙眼一样大小,远看并不希奇,拿到手里,原来它是遍身生着刺的哩。这并非是它的壳,这就是它的ròu。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满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进口的了,否则也须用什么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这是过虑。它原来是希望人家爱它吃它的。只要等它渐渐长熟,它的刺也渐渐软了,平了。那时放到嘴里,软滑之外还带着什么感觉呢?没有人能想得到,它还保存着它的特点,每一根刺平滑地在舌尖上触了过去,红腻柔软而且亲切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 颜色更可爱呢。它最先是淡红的,像娇嫩的婴儿的面颊,随后变成了深红,像是处女的害羞,最后黑红了不,我们说它是黑的。然而它并不是黑,也不是黑红。原来是红的。太红了,所以像是黑。轻轻的啄开它,我们就看见了那新鲜红嫩的内部,同时我们已染上了一嘴的红水。说它新鲜红嫩,有的人也许以为一定像贵妃的ròu色似的荔枝吧?嗳!那就错了。荔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鱼目;杨梅的光色却是生动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吗?没有十分成熟是酸带甜,成熟了便单是甜。这甜味可决不使人讨厌,不但爱吃甜味的人尝了一下舍不得丢掉,就连不爱吃甜味的人也会完全给它吸引住,越吃越爱吃。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这酸味,我们须待吃饱了杨梅以后,再吃别的东西的时候,才能领会得到。那时我们才知道自己的牙齿酸了,软了,连豆腐也咬不下了,于是我们才恍然悟到刚才吃多了酸的杨梅。我们知道这个,然而我们仍然爱它,我们仍须吃一个大饱。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东西。 唉,唉,故乡的杨梅呵! 细雨如丝的时节,人家把它一船一船的载来,一担一担的挑来,我们一篮一篮的买了进来,挂一篮在檐口下,放一篮在水缸上。倒上一脸盆,用冷水一洗,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一面还没有吃了,一面又早已从脸盆里拿起了一颗,一口气吃了一二十颗,有时来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来,便一直吞进了肚里。 “生了虫呢……蛇吃过了呢……”母亲看见我们吃得快,吃得多,便这样的说了起来,要我们仔细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 但我们并不管这些,它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们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有余暇说话。待肚子胀上加胀,胀上加胀,眼看着一脸盆的杨梅吃得一颗也不留,这才呆笨地挺着肚子,走了开去,叹气似的嘘出一声“咳”来…… 唉,可爱的故乡的杨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尝到它的滋味了。偶而回到故乡,不是在严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热的夏天,或者杨梅还未成熟,或者杨梅已经落完了。这中间,曾经有两次,在异地见到过杨梅,比故乡的小,比故乡的酸,颜色又不及故乡的红。我想回味过去,把它买了许多来。 “长在树上,有虫爬过,有蛇吃过呢……” 我现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了。我用沸滚的开水去细细的洗杨梅,觉得还不够消除那上面的微菌似的。 于是它不但不像故乡的,而且简直不是杨梅了。我只尝了一二颗,便不再吃下去。 最后一次我终于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可爱的故乡的杨梅。 然而又因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偶然发现一条小虫,也就拒绝了回味的欢愉。 现在我的味觉也显然改变了,即使回到故乡,遇到细雨如丝的杨梅时节,即使并不害怕从前的那种吃法,我的舌头应该感觉不出从前的那种美味了,我的牙齿应该不能像从前似的能够容忍那酸xìng了。 唉,故乡离开我愈远了。 我们中间横着许多鸿沟,那不是千万里的山河的阻隔,那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些呢? 看呵,这眼前的如丝的细雨,不是若断若续的落在西北的春天里吗? )第二节 [chā田]乡居回忆之一 叶紫 叶紫,原名余鹤林,小说家,与同乡周扬、周立波、周谷城,被称为益阳的“三周一叶”。叶紫家本是殷实的小官吏之家。在1926年的湖南农民运动中,父亲余达才、大姐余裕春、二姐余也民都投身其中。1927年,父亲和二姐被杀,叶紫被追捕。他与妻子汤咏兰是旧式婚姻,但互相倾慕。1939年,他因痨病死于所租茅屋之内。 失业,生病,将我第一次从嚣张的都市驱逐到那幽静的农村。我想,总该能安安闲闲地休养几日吧。 时候,是yīn历四月的初旬农忙的chā田的节气。 我披着破大衣踱出我的房门来,田原上早经充满劳作的歌声了。通红的肿胀的太阳,映出那些弯腰的斜长的yīn影,轻轻地移动着。碧绿的秧禾,在粗黑的农人们的手中微微地战抖。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来,用稻草将中端扎着,堆进那高大的秧箩,挑到田原中分散了。 我的心中,充满着一种轻松的,幽雅而闲静的欢愉,贪婪地听取他们悠扬的歌曲。我在他们的那乌黑的脸膛上,隐约的,可以看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高兴的心情来。我想: “是呀!小人望过年,大人望chā田!……这原是他们一年巨大的希望的开头呢。……” 我轻轻地走过去。在秧田里第一个看见和我点头招呼的,便是那雪白胡须的四公公,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肯那么高兴地跟着儿孙们扎草挑秧,这是多么伟大的农人的劳力啊! “四公公,还能弯腰吗?”我半玩笑半关心地问他。 “怎么不能呀!‘农夫不下力,饿死帝王君’呢。先生!”他骄傲地笑着,用一对小眼珠子在我的身上打望了一遍,“好些了?……” “是的,好些了。不过腰还是有些……” “那总会好的!”他又弯腰拔他的秧去了。 我站着看了一会,在他们那种高兴的,辛勤的劳动中,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家年来生活的卑微和厌倦了。东浮西dàng,什么东西都毫无长进的,而身体,又是那样的受到许多沉重的创伤;不能按照自家的心思做事,又不会立业安家,有时甚至连一个人的衣食都难于温饱,有什么东西能值得向他们夸耀呢?……而他们,一天到晚,田中,山上,微漪的,淡绿的湖水,疏云的,辽阔的天际!唱自家爱唱的歌儿,谈自家开心的故事。忧?愁?……夜间的,酣甜的呓梦!…… 我开始羡慕他们起来。我觉得,我连年都市的飘流,完全错了;我不应该在那样的骷髅群中去寻求生路的,我应该回到这恬静的农村中来。我应该同他们一样,用自家的辛勤劳力,争取自家的应得的生存;我应该不闻世事,我应该…… 田中的秧已经慢慢地拔完了,我还更加着力地在想着我的心思。当他们各别抬头休息的时候,小康四公公的那个精明的小孙子,向我偷偷地将舌头伸出着,顽皮地指了一下那散满了秧扎的田中,笑了: “去吗?……高兴吗?……”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趣,使我突然忘记了腰肢的痛楚,脱下了鞋袜和大衣,想同他们chā起田来。我的白嫩的脚掌踏着那坚牢的田塍,感到针刺般的酸痛。然而,我却竭力地忍耐着,艰难地跟着他们下到了那水混的田中。 四公公几乎笑出眼泪来了。他拿给我一把秧,教会我一个chā田的脚步和姿势,就把我送到那最外边的一层,顺着他们里边的行列,倒退着,chā起秧来。 “当心坐到水上呀!……” “不要同我们chā‘烟壶脑壳’呢!” “好了!好了,脚chā到yīn泥中拔不出来了!” 我忍住着他们的嘲笑,站稳了架子,细心地考察一遍他们的手法,似乎觉得自家所chā的列子也还不差。这一下就觉得心中非常高兴了。chā田,我的动作虽然慢,却还并不见得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啊! 四公公越到我的前头来了他已经比我快过了一个长行。他抬头站了一站,我便趁这个机会像夸张自家的能干般地和他扳谈起来。 “我chā的行吗?四公公!” “行!”四公公笑了一笑,但即刻又皱着眉头说:“读书人,干这些事情总不大合适呀!对吗?……” “不,四公公,我是想试试看呢,我看我能不能chā秧!我想……唔,四公公,我想回到乡下来种田呀!” “种田?……王先生,你别开玩笑呢!” “真的呀!还是种田的好些,……我想。” 四公公的脸上yīn郁起来了,他呆呆地站在田中,用小眼珠子惊异地朝我侦察着我的话是否真实。我艰难地移近着他的身边,就开始说起我那高兴农人生活的理由来,我大声地骂了一通都市人们的罪恶,又说了许多读书人的卑鄙,下流,……然后,正当yù颂赞他们生活的清高的时候,四公公便突然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得啦!先生,你为什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他朝儿孙们打望了一下,摸着胡子,凄然地撒掉手中的残秧。“在我们,原没有办法的,明知种田是死路,但也只得种!有什么旁的生涯给我们做得呢?‘命中注定八合米,走尽天下不满升。’……而先生,你……读书人,高升的门路几多啊!你还真的说这种话,……你以为,唉!先生,这田中的收成都能归我们自家?……” 他咽住了一口气,用手揉揉那湿润的小眼睛,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的胡子悲哀地随风飘动着,有一粒晶莹的泪珠子顺着他那眼角的深深的皱纹爬将下来。 儿孙们都停了手中的工作,朝我们怔住了: “怎么啦?公公。” “没有怎么!”他叹一声气。忽然,似乎觉到了今天原是头一次chā田,应该忌讳不吉利的话似的,又朝我打望了一下,顺手揩掉那晶莹的泪珠子,勉强装成一副难堪的笑容,弯腰拾起着秧禾,将话头岔到旁的地方去: “等等,先生,请你到我们家中吃早饭去,……人,生在世上,总应该勤劳,……” 我没有再听出他底下说的是什么话来,痴呆地,羞惭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祖孙们手中的秧禾和那矫捷的chā田的动作。……“死路”。“高升的门路!”我觉得有一道冰凉的流电,从水里通过我的脚干,而曲曲折折地传到我的全身!…… 我的腰肢,开始痛得更加厉害了。 )第三节 [中秋节] 胡也频 胡也频故居位于福州市鼓楼区乌山南麓,始建于清嘉庆年间。房子是胡也频的祖父胡寿林购置的。胡也频五弟胡孝绳生前的文章说,1923年,“因家庭经济困难……正屋即押四百大洋……”“1925年夏天……家里一贫如洗,无法再筹出费用,母亲只好将祖屋再押给承押人,再加押四百大洋,承押人答应,但须由其收租,全家要迁出正座”。1928年,租屋出卖。 离开我的故乡,到现在,已是足足的七个年头了。在我十四岁至十八岁这四年里面,是安安静静地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故每年一放暑假,便由天津而上海,而马江,回到家里去了。及到最近的这三年,时间是系在我的脚跟,飘泊去,又飘泊来,总是在渺茫的生活里寻觅着理想,不但没有重览故乡的景物,便是弟妹们昔日的形容,在记忆里也不甚清白了,象那不可解得的童时的情趣,更消失尽了!然而既往的梦却终难磨灭,故有时在孤寂的凄清的夜里,受了某种景物的暗示,曾常常想到故乡,及故乡的一切。 因为印象的关系,当我想起故乡的时候,最使我觉得快乐而惆怅的便是中秋节了。 在闽侯县的风俗,象这个中秋节,算是小孩子们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了。差不多较不贫穷的家里,一到了八月初九,至迟也不过初十这一天,在大堂或客厅里,便用了桌子或木板搭成梯子似的那阶级,一层一层的铺着极美观的毯子,上面排满着磁的,瓦的,泥的许多许多关于中国历史上和传说里面的人物,以及细巧精致的古董,玩具,这种的名称就叫做“排塔”。 说到塔,我又记起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在许多表姊妹表兄弟的家里,都没有我的那个塔高,大,和美了。这个塔,是我的外祖母买给我们的,她是定做下来,所以别人临时都买不到;因此,这一个的中秋节,许多表姊妹表兄弟都到我家里来,其中尤其是蒂表妹喜欢得厉害,她老是用她那一双圆圆清澈的眼睛,瞧着塔上那个红芙芦,现着不尽羡慕和爱惜的意思。 “老看干么?只是一个芙芦!”我的蓉弟是被大人们认为十五分淘气的,他看见蒂表妹那样呆呆地瞧着,便这样说。 “我家里也有呢!”她做不出屑的神气。 “你家里的没有这个大,高,美!” “还我栗子!都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你好了!”蒂表妹觉得自己的塔确是没有这个好,便由羞成怒了。 “在肚子里,你能拿去么?”蓉弟歪着头撅嘴说,“不同我好?你也还我‘搬不倒’!” 于是这两个人便拌起嘴来了。 母亲因为表姊妹表兄弟聚在一起,年龄又都是在十岁左右,恐怕他们闹事,故常常关心着。这时,她听见蓉弟和蒂表妹争执,便自己跑出来,解分了,但蒂表妹却依在母亲身旁,默默地哭着。 “舅妈明年也照样买一个给你,”母亲安慰她。 “还要大!”蒂表妹打断母亲的话,说着,便眼泪盈盈地笑了。 我因为一心只想到北后街黄伯伯家里去看鳌山,对于这个家里的塔很是淡漠,所以说: “你如喜欢你就拿去好了,蒂妹!” 她惊喜地望我笑着。 “是你一个人的么!”然而蓉弟又不平了,“是大家的,想一个人做人情,行么?吓!” “行!”我用哥哥的口气想压住他。 “不行!”他反抗着。 母亲又为难了,她说: “得啦!过节拌嘴要不得。我们赶快预备看鳌山去吧。” “看鳌山?”蓉弟似乎很喜欢,把拌嘴的事情都忘却了。“大家都去么?”他接着问。 “拌嘴的不准去。” “我只是逗你玩的,谁和谁拌嘴?”蓉弟赶紧去拉蒂表妹的手。 “不同你好!”她还生气着。 “同我好么?”我问。 她没有答应,便走过来,于是我们牵着手,到我的小书房里面去了。 在表姊妹中,我曾用我的眼光去细细地评判,得到以下的结论: 黎表姊太老实,古板,没有趣味; 芝表姊太滑头,喜欢愚弄人,不真挚; 梅表妹什么都好了,可惜头上长满癞疮; 辉表妹真活泼,娇憨,美丽,但年纪太小,合不来! 只有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 这时候我和她牵着手到书房里,而且又在母亲和蓉弟面前得她默默地承认同我好,心里更充满着荣幸的愉快了。我拿出许多私有的食品给她,要她吃,并送她几张关于耶稣的画片,末了还应许她到西湖去,住在她家里。她说: “你同我好是真的么?萱哥!” “骗你就是癞狗!” “怕舅舅和舅妈不准你去我家里吧?” “那不要紧!你说是姑妈要,还怕什么?” “那末你读书呢?” “念书?”这可使我踌躇了。因为那个举人先生,讨嫌极了,一天到晚都不准我离开桌子,限定背三本《幼学琼林》,《唐诗》,《左传句解》和念一本《告子注》,以及做一篇一百字的文章,默写一篇四百字的书,模仿一张四方格的大字,真使我连吃饭和上厕的时候都诅他;然而他依样康健,依样用两寸多长的指甲抓他的脚,头,耳朵,和哭丧着脸哑哑地哼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时瞌睡来了,便团了一根纸捏放到鼻孔里旋转着,打着“汽,汽”的喷嚏,将鼻涕溅散到桌子上,又拍一下板子说: “念呀……” 他的脸…… “你怎么不说话呢?”蒂表妹突然推一下我的手腕,说。 “念书可就不好办了!”我皱着眉头。 “不管他鬼先生不成么?” “不成。” 我们于是都沉默着。 经过了半点多钟,表姊妹表兄弟们便跑进来了,嘻嘻哈哈地,现着极快乐的样子。 “我们马上就看鳌山去了!”宾表哥说。 “你不去么?蒂妹!”黎表姊接着问。 “我不想去了。”蒂表妹没有说什么,我便答道:“你们去好了。” “又不是问你!”蓉弟带着不平的讽刺的意思。 “不准你说话!”我真有点生气了。 幸得母亲这时候走进来,她似乎还不曾听见我和蓉弟的争执,只问我: “萱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摇一下头,表示没有做什么事。 母亲便接着说: “看鳌山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 “那么,”母亲向着蒂表妹说,“你去吧。” “我也不去。”蒂表妹回答。 “也好。你们好好地玩,不要拌嘴。” 于是母亲领着表姊妹表兄弟们走了。 看鳌山,这是我在许多日以前便深深地记在心上的事;但现在既到了可看的时候,又不想去,自然是因为蒂表妹的缘故了。 “你真的不想去看鳌山么?”母亲们都走去很久了,她又问。 “同你好,还看鳌山么?” 她笑了。 天色虽是到了薄暮时候,乌鸦和雁子一群群地旋飞着,阳光无力的照在树杪,房子里面很暗淡了,但我隔着书桌看着她的笑脸,却是非常的明媚,艳冶,海棠似的。 “只是蒂表妹……我没有什么可说了。”我又默默地想着在表姊妹们里所得的结论。我便走近她身边去,将我的手给她。 “做什么呢?”她看见我的手伸过去,便说。 “给你。” “给我做什么呢?”她又问。 “给你就是了。”我的手便放在她的手上。 “你真的同我好呀!”她低声地说。 “谁说不是?” “也学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 “是吧?”我有点犹豫着。 “舅舅同舅妈全不拌嘴,这是妈告诉我的。” “我们也全不拌嘴。”我接着说。 “这样就是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了。” “那你还给我亲嘴。” “亲嘴做什么呢?” “你不是说我们象舅舅同舅妈那样的好么?舅妈常常给舅舅亲嘴的,我在白天和夜里都瞧见。” “是真的么?” “骗你就算是癞狗!” “那……那你就……” 她斜过脸来,嘴唇便轻轻地吻上了。 明透了的月亮,照在庭院里,将花架旁边的竹林,疏疏稀稀地映到玻璃窗上,有时因微风流dàng过去,竹影还摇动着。我和蒂表妹默默地挨着,低声低声地说着端午节的龙舟,西湖的彩船,和重九登高放纸鸢,以及赌纸虾蟆,踢毽子……说到高兴了,便都愿意的,又轻轻地亲一下嘴。 “你看!那是两个还是一个?”当我们的脸儿偎着,她指着窗上的影儿,说。 “两个。”我仰起头去,回答她。 “是一个。”她又把我的脸儿偎近去。 “真是一个!”这时我的头不仰起去了。 “好玩!……”她快乐极了,将我的脸儿偎得紧紧地,眼睛斜睇着窗上。 我们这样有意思的玩着,大约只有一点多钟,母亲和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回来了。蓉弟便自己夸奖地在我和蒂表妹面前说: “鳌山真好,好极了!龙吐水,还有……还有……吓!龙吐水!” 黎表姊也快乐地说: “种田的,挖菜的,踏水车的,……全是活动的,真好看!” “你喜欢看鳌山么?”我偷偷地问蒂表妹。 她摇一下头,又撅一下嘴;便也低声地问我:“你呢?” “我也不。” 不久,我们都到大天井里,吃水果,月饼,喝葡萄酒,并赏月去了。 母亲伴着我们这一群小孩子玩着,猜谜的猜谜,唱歌的唱歌;其中只有蓉弟最贪吃,而且喝了三四杯酒,脸儿通红了,眼睛呆呆地看人,一忽儿他便醉了,哭着。 “醉得好!”我和蒂表妹同样的快乐着。 这样的到露水很浓重的时候,母亲才打发我们睡去。因为我的身体虚弱,虽是年纪已到十岁了,却还常常尿床,所以我的rǔ妈(其实早就没有吃她的rǔ了)固执的不要我和蒂表妹在客厅里睡,把我拖到她的房子里去了。 “老狗子!”我恨恨地骂我的rǔ妈。 “好好地睡吧。不久天就会亮了,再玩去。” “可恶的老狗子!”我想着,便朦胧了。 第二天我醒来后,跑至客厅里一看,蒂表妹和其他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通通回家去了。…… 真的,自那一年到现在,转瞬般已是十年的时间了,我从没有再过个象那样的中秋节,并且最近这三个中秋节还是在我不知月日的生活里悄悄地渡过去。表兄弟们呢,早就为了人类间的壁垒,隔绝着;表姊中有的已做过母亲了,但表妹们总该有女孩子的吧。惟愿她们不象我这样的已走到秋天的路上!至于那个塔,是否还安放在楼上的木箱里,每年在八月初旬由小弟妹们拿出排在大堂上最高的层级上,也不可知了。送这个塔给我们的外祖母还康健着么?故乡的一切却真是值得眷念的事! 1926年11月于北京 原载1927年1月13日《晨报副刊》 )第四节 [藕与莼菜] 叶圣陶 叶圣陶,原名叶绍钧,江苏苏州人,著名作家、教育家、编辑家、文学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发现和举荐过一批青年作者,其中巴金、丁玲、戴望舒等后来都成为知名作家。叶圣陶家“一代泰斗四代文人”,其子叶至善、叶至诚先生是出版、编辑家,叶至诚之子叶兆言是著名作家,叶兆言之女叶子也早在文坛崭露头角。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乡人:男的紫赤的胳膊和小腿肌ròu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健康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布,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健康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藕的家乡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这样洁白了。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体味的高品的东西,这是清晨的图画里的重要题材,假若涂满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过嫩的藕qiāng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便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且人人了。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巨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在大一点的水果铺子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待善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涩得像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一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己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锈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顺爽。切成了片,送入口里嚼着,颇有点甘味,但是没有一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的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去捞来的。像这样取求方便,当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几瓶装瓶的西湖莼菜,他送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了。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像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一九二三年九月七日 第9章 闲情 )第一节 [饮酒] 说到喝酒,梁实秋第一次醉时6岁,连喝几盅,有了醉意,爹妈不让喝了,他于是一声不响地站上椅子,舀了一勺汤,泼在父亲的一件两截衫上,躺下就呼呼大睡。 梁实秋居青岛的时日不短,青岛风景独秀,可是缺少文化底蕴,看山观海,久了也会腻烦,于是呼朋聚饮,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 说到喝茶,梁实秋的体验,也让人心生艳羡。抗战前,他造访知堂老人周作人于苦茶庵,主客相对总是有清茶一盂,淡淡的、涩涩的、绿绿的;又曾屡次侍其父亲游西子湖,从不忘记品尝当地的龙井,不用攀登南高峰,近处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龙井茶,开水现冲,风味绝佳。茶后进藕粉一碗,四美具矣。 梁实秋 1930年,山东大学校长杨振声提议,好饮者七人杨振声、赵畸、闻一多、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梁实秋每个周末一起到酒楼饮酒,后经闻一多提议,方令孺加入,凑成“酒中八仙”,方令孺是唯一的女xìng。她的外甥是著名美学家宗白华,还有一个侄子叫方管,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名学者舒芜。 酒实在是妙。几杯落肚之后就会觉得飘飘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会绽出笑脸;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会议论风生。再灌下几杯之后,所有的苦闷烦恼全都忘了,酒酣耳热,只觉得意气飞扬,不可一世,若不及时知止,可就难免玉山颓欹,剔吐纵横,甚至撒疯骂座,以及种种的酒失酒过全部的呈现出来。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的卡力班,那个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尝酒味,觉得妙不可言,以为把酒给他喝的那个人是自天而降,以为酒是甘露琼浆,不是人间所有物。美洲印第安人初与白人接触,就是被酒所倾倒,往往不惜举土地界人以jiāo换一些酒浆。印第安人的衰灭,至少一部分是由于他们的荒腆于酒。 我们中国人饮酒,历史久远。发明酒者,一说是仪逖,又说是杜康。仪逖夏朝人,杜康周朝人,相距很远,总之是无可稽考。也许制酿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仪逖的酒未必就是杜康的酒。尚书有《酒诰》之篇,谆谆以酒为戒,一再的说“祝兹酒”(停止这样的喝酒)、“无彝酒”(勿常饮酒),想见古人饮酒早已相习成风,而且到了“大乱丧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多不可考,不过从汉起就有酒榷之说,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课税以裕国帑,并没有寓禁於征的意思。酒很难禁绝,美国一九二年起实施酒禁,雷厉风行,依然到处都有酒喝。当时笔者道出纽约,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国餐馆,入门直趋后室,索五加皮,开怀畅饮。忽警察闯入,友人止予勿惊。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qiāng,锵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独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废,直如一场儿戏。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强制。在我们中国,汉萧何造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此律不曾彻底实行。事实上,酒楼妓馆处处笙歌,无时不飞觞醉月。文人雅士水边修禊,山上登高,一向离不开酒。名士风流,以为持螫把酒,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饮无度,扬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饮酒不是什么不很体面的事,真所谓“酗于酒德”。 对于酒,我有过多年的体验。第一次醉是在六岁的时候,侍先君饭于致美斋(北平煤市街路西)楼上雅座,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大叶树,随时簌簌作响。连喝几盅之后,微有醉意,先君禁我再喝,我一声不响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汤,泼在他的一件两截衫上。随后我就倒在旁边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我的父母都喜欢酒,所以我一直都有喝酒的机会。“酒有别肠,不必长大”,语见《十国春秋》,意思是说酒量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不必成正比例,壮健者未必能饮,瘦小者也许能鲸吸。我小时候就是瘦弱如一根绿豆芽。酒量是可以慢慢磨练出来的,不过有其极限。我的酒量不大,我也没有亲见过一般人所艳称的那种所谓海量。古代传说“文王饮酒,身如防风之君,孔子之体如长狄之人,乃能堪之。”且“文王孔子率礼之人也”,何至於醉酗乱身?就我孤陋的见闻所及,无论是“青州从事”或“平原都邮”,大抵白酒一斤或黄酒三五斤即足以令任何人头昏目眩粘牙倒齿。惟酒无量,以不及于乱为度,看各人自制力如何耳。不为酒困,便是高手。酒不能解忧,只是令人在由兴奋到麻醉的过程中暂时忘怀一切,即刘伶所谓“无息无虑,其乐陶陶”。可是酒醒之后,所谓“忧心如酲”,那份病酒的滋味很不好受,所付代价也不算小。我在青岛居住的时候,那地方背山面海,风景如绘,在很多人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卜居之所,惟一缺憾是很少文化背景,没有古迹耐人寻味,也没有适当的娱乐。看山观海,久了也会腻烦,於是呼朋聚饮,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七名酒徒加上一位女史,正好八仙之数,乃自命为酒中八仙。有时且结伙远征,近则济南,远则南京、北京,不自谦抑,狂言“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许,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当时作践了身体,这笔帐日后要算。一日,胡适之先生过青岛小憩,在宴席上看到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他的一个金戒指,上面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过后不久,胡先生就写信给我说:“看你们喝酒的样子,就知道青岛不宜久居,还是到北京来吧!”我就到北京去了。现在回想当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直是狂。 酒能削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置,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语滔滔不绝,也许会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别人的yīn私也当众抖露出来。最令人难堪的是强人饮酒,或单挑,或围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万计要把别人灌醉,有人诉诸武力,捏着人家的鼻子灌酒!这也许是人类长久压抑下的一部分兽xìng之发泄,企图获取胜利的满足,比拿起石棒给人迎头一击要文明一些而已。那咄咄逼人的声嘶力竭的豁拳,在赢拳的时候,那一声拖长了的绝叫,也是表示内心的一种满足。在别处得不到满足,就让他们在聚饮的时候如愿以偿吧!只是这种闹饮,以在有隔音设备的房间里举行为宜,免得侵扰他人。 《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趣味,才是最令人低徊的境界。 )第二节 [喝茶] 梁实秋 鲁迅、周作人、苏雪林也都写过《喝茶》。鲁迅说:“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周作人说:“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苏雪林说:“西人喝茶是当咖啡的,一天不过一次的,或于饭后,或于午倦的时候……不像中国人将壶泡着茶整天喝它。” 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经,更不懂什么茶道,从无两腋之下习习生风的经验。但是,数十年来,喝过不少茶,北平的双窨、天津的大叶、西湖的龙井、六安的瓜片、四川的沱茶、云南的普洱、洞庭湖的君山茶、武夷山的崖茶,甚至不登大雅之堂的茶叶梗与满天星随壶净的高末儿,都尝试过。茶是我们中国人的饮料,口干解渴,惟茶是尚。茶字,形近於荼,声近於,来源甚古,流传海外,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人无贵贱,谁都有分,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汤,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北人早起,路上相逢,辄问讯“喝茶未?”茶是开门七件事之一,乃人生必需品。 孩提时,屋里有一把大茶壶,坐在一个有棉衬垫的藤箱里,相当保温,要喝茶自己斟。我们用的是绿豆碗,这种碗大号的是饭碗,小号的是茶碗,作绿豆色,粗糙耐用,当然和宋瓷不能比,和江西瓷不能比,和洋瓷也不能比,可是有一股朴实厚重的风貌,现在这种碗早已绝迹,我很怀念。这种碗打破了不值几文钱,脑勺子上也不至于挨巴掌。银托白瓷小盖碗是祖父母专用的,我们看着并不羡慕。看那小小的一盏,两口就喝光,泡两三回就得换茶叶,多麻烦。如今盖碗很少见了,除非是到故宫博物院拜会蒋院长,他那大客厅里总是会端出盖碗茶敬客。再不就是在电视剧中也常看见有盖碗茶,可是演员一手执盖一手执碗缩着脖子啜茶那副狼狈相,令人发噱,因为他不知道喝盖碗茶应该是怎样的喝法。他平素自己喝茶大概一直是用玻璃杯、保温杯之类。如今,我们此地见到的盖碗,多半是近年来本地制造的“万寿无疆”的那种样式,瓷厚了一些;日本制的盖碗,样式微有不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近有人回大陆,顺便探视我的旧居,带来我三十多年前天天使用的一只瓷盖碗,原是十二套,只剩此一套了,碗沿还有一点磕损,睹此旧物,勾起往日的心情,不禁黯然。盖碗究竟是最好的茶具。 茶叶品种繁多,各有擅场。有友来自徽州,同学清华,徽州产茶胜地,但是他看到我用一撮茶叶放在壶里沏茶,表示惊讶,因为他只知道茶叶是烘干打包捆载上船沿江运到沪杭求售,剩下来的茶梗才是家人饮用之物。恰如北人所谓“卖席的睡凉炕”。我平素喝茶,不是香片就是龙井,多次到大栅栏东鸿记或西鸿记去买茶叶,在柜台前面一站,徒弟搬来凳子让坐,看伙计秤茶叶,分成若干小包,包得见棱见角,那份手艺只有yào铺伙计可以媲美。茉莉花窨过的茶叶,临卖的时候再抓一把鲜茉莉花放在表面上,所以叫做双窨。於是茶店里经常是茶香花香,郁郁菲菲。父执有名玉贵者,旗人,精於饮馔,居恒以一半香片一半龙井混合沏之,有香片之浓馥,兼龙井之苦清。吾家效而行之,无不称善。茶以人名,乃径呼此茶为“玉贵”,私家秘传,外人无由得知。 其实,清茶最为风雅。抗战前造访知堂老人于苦茶庵,主客相对总是有清茶一盂,淡淡的、涩涩的、绿绿的。我曾屡侍先君游西子湖,从不忘记品尝当地的龙井,不需要攀登南高峰凤篁岭,近处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龙井茶,开水现冲,风味绝佳。茶后进藕粉一碗,四美具矣。正是“穿牖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骆成骧联)有朋自六安来,贻我瓜片少许,叶大而绿,饮之有荒野的气息扑鼻。其中西瓜茶一种,真有西瓜风味。我曾过洞庭,舟泊岳阳楼下,购得君山茶一盒。沸水沏之,每片茶叶均如针状直立漂浮,良久始舒展下沉,味品清香不俗。 初来台湾,粗茶淡饭,颇想倾阮囊之所有在饮茶一端偶作豪华之享受。一日过某茶店,索上好龙井,店主将我上下打量,取八元一斤之茶叶以应,余示不满,乃更以十二元者奉上,余仍不满,店主勃然色变,厉声曰:“买东西,看货色,不能专以价钱定上下。提高价格,自欺欺人耳!先生奈何不察?”我爱其戆直。现在此茶店门庭若市,已成为业中之翘楚。此后我饮茶,但论品味,不问价钱。 茶之以浓酽胜者莫过於工夫茶。《潮嘉风月记》说工夫茶要细炭初沸连壶带碗泼浇,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我没嚼过梅花,不过我旅居青岛时有一位潮州澄海朋友,每次聚饮酩酊,辄相偕走访一潮州帮巨商於其店肆。肆后有密室、烟具、茶具,均极考究,小壶小盅有如玩具。更有娈婉童伺候煮茶、烧烟,因此经常饱吃工夫茶,诸如铁观音、大红袍,吃了之后还携带几匣回家。不知是否故弄玄虚,谓炉火与茶具相距以七步为度,沸水之温度方合标准。举小盅而饮之,若饮罢径自返盅于盘,则主人不悦,须举盅至鼻头猛嗅两下。这茶最有解酒之功,如嚼橄榄,舌根微涩,数巡之后,好像是越喝越渴,yù罢不能。喝工夫茶,要有工夫,细呷细品,要有设备,要人服侍,如今乱糟糟的社会里谁有那么多的工夫?红泥小火炉哪里去找?伺候茶汤的人更无论矣。普洱茶,漆黑一团,据说也有绿色者,泡烹出来黑不溜秋,粤人喜之。在北平,我只在正阳楼看人吃烤ròu,吃得口滑肚子膨亨不得动弹,才高呼堂倌泡普洱茶。四川的沱茶亦不恶,惟一般茶馆应市者非上品。台湾的乌龙,名震中外,大量生产,佳者不易得。处处标榜冻顶,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冻顶? 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烟。提起喝茶的艺术,现在好像谈不到了,不提也罢。 )第三节 [烟卷] 朱湘 朱湘,诗人、散文家。20世纪20年代,与饶孟侃、孙大雨和杨世恩并称“清华四子”。他曾留学美国,归国后生活窘困,未满周岁的孩子饿死,与刘霓君的婚姻也接近崩溃。1933年一个冬日的早晨,在上海开往南京的船上投江自杀。死前随身携带的,一本是海涅的诗集,一本是自己的。这是一个曾与徐志摩相比肩的大诗人。 我吸烟是近四年来的事从前我所进的学校里,是禁止烟酒的,不过我同烟卷发生关系,却是已经二十年了。那是说的烟卷盒中的画片,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便开始收集了。我到如今还记得我当时对于那些画片的搜罗是多么热情,正如我当时对于收集各色的手工纸,各国的邮票那样。有的是由家里的烟卷盒中取来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烟才好;还有的是用制钱当时还用制钱,去,跑去,杂货铺里买来的。儿童时代也自有儿童时代的欢喜与失望:单就搜集画片这一项来说,我还记得当时如其有一天那烟盒中的画片要是与从前的重复了,并不是一张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滞着,不舒服,徒然的在心中希冀着改变那既成的事实。收集全了一套画片的时候,心里又是多么欢喜!那便是一个chéng rén与他所恋爱的女子结了婚,一个在政界上钻营的人一旦得了肥缺,当时所体验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过去。 便是烟卷盒中的画片这一种小件的东西,就中都能以窥得出社会上风气的转移。如今的画片,千篇一律的,是印着时装的女子,或是侠义小说中的情节;这一种的风气,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ròuyù小说与新侠义小说的风行,再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跳舞馆像雨后春笋一般的竖立起来,未成年的幼者弃家弃业的去求侠客的记载不断的出现于报纸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xìng,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种强有力的引诱;在十年以前,我自己还拿十岁时候所收集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之内的一张剪出来,chā在钱夹里。也未尝没有《水浒》上一百零八人的画片,《水浒》,它本来是一部文学的价值既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深入民心的程度又深的书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话文学中唯一的能以将男xìng充分的发挥出来的长篇小说,(我当时的失望啊,为了再也搜罗不到玉麒麟卢俊义这张画片的缘故!)不过在二十年前,也同时有军舰的照相画片,英国的各时代的名舰的画片,海陆军官的照相画片,世界上各地方的出产物的画片,……这二十年以来,外国对于我国的态度无可异议的是变了,期待改变成了藐视,理想上的希望改变了实际上的取利;由画片这一小项来看,都可以明显的看见了。 当时我所收集的各种画片之内,有一种是我所最喜欢的,并不是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为的它搜罗繁难。它是在每张之上画出来一句成语或一联的意义,而那些的绘画,或许是不自觉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要工夫深,钝铁磨成针”,“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许多同类的成语,都寓庄于谐的在绘画中实体的演现了出来,映入了一个上“修身”课,读古文的高小学生的视觉……当时还没有《儿童世界》、《小朋友》,这一种的画片便成为我的童年时代的《儿童世界》、《小朋友》了。 画片,这不过是烟卷盒中的附属品,为了吸烟卷的家庭中那般儿童而预备的,在中国这个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落伍的国家,一切含有教育意义的事物,当然都是应该欢迎、提倡的。不过就一般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说来,画片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的;所以在出售于外国的高低各种,出售于中国的一些烟盒、烟罐之内,画片这一项节目是蠲除去了。 烟卷的气味我是从小就闻惯了。嗅它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感觉到有一种香味,还有些时候,我撮拢了双掌,将烟气向嗅官招了来闻;至于吸烟,少年时代的我也未尝没有尝试过,但是并没有尝出了什么好处来,像吃甜味的糖,咸味的菜那样,所以便弃置了不去继续,并且在心里坚信着,大人的说话是不错的,他们不是说了,烟卷虽是嗅着烟气算香,吸起来都是没有什么甜头,并且晕脑的么? 我正式的第一次抽烟卷,是在二十六岁左右,在美国西部等船回国的时候;我正式的第一次所抽的烟卷,是美国国内最通行的一种烟卷,“幸中”(lucky strike)。因为我在报纸、杂志之上常时看到这种烟卷的触目的广告,而我对于烟卷又完全是一个外行,当时为了等船期内的无聊,感觉到抽烟卷也算得一条便利的出路,于是我的“幸中”便落在这一种烟卷的身上。 船过日本的时候,也抽过日本的国产烟卷,小号的,用了日本的国产火柴,小匣的。 回国以后,服务于一个古旧狭窄的省会之内;那时正是“美丽牌”初兴的时候,我因为它含有一点甜味,或许烟叶是用甘草焙过的,我便抽它。也曾经断过烟,不过数日之后,发现口的内部的软骨ròu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为初由水料清洁的外国回来,漱口时用不惯霉菌充斥着的江水、井水的缘故,于是烟卷又照旧的吸了起来,数日之后,那些口内的水泡居然无形中消灭了;从此以后,抽烟卷便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医学所说的烟卷有dú的这一类话,报纸上所登载的某医士主张烟卷有益于人体以及某人用烟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类消息,我同样的不介介于怀……大家都抽烟卷,我为什么不?如其它是有dú的,那么茶叶也是有dú的,而茶叶在中国原是一种民需,又是一种骚人墨客的清赏品,并且由中国销行到了全世界,好像烟草由热带流传遍了全世界那样。有人说,古代的饮料,中国幸亏有茶,西方幸亏有啤酒,不然,都来喝冷水,恐怕人种早已绝迹于地面了,这或许是一种快意之言,不过,事物都是有正面与反面的。烟、酒,据医学而言,都是有dú的,但是鸦片与白兰地,医士也拿了来治病。一种物件我们不能说是有dú或无dú,只能说,适当,不适当的程度,在施用的时候。 抽烟卷正式的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以后,我便由一天几支加到了一天几十支,并且,驱于好奇心,迫于环境,各种的烟卷我都抽到了,江苏菜一般的“佛及尼”与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来品与国货,小号与“grandeur”,“navy cut”与“straight cut”,橡皮头与非橡皮头,带纸嘴的与不带纸嘴的,“大pào台”与“大英牌”,纸包与“听”与方铁盒。我并非一个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这一点自认,当然是我所自觉惭愧的,我之所以吸烟,完全是开端于无聊,继续于习惯,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样。买烟卷的时候,我并不限定于那一种;只是买得了不辣咽喉的烟卷的时候,我决不买辣咽喉的烟卷,这个如其算是我对于烟卷之选择上的一种限定,也未尝不可。吸烟上的我的立场,正像我在幼年搜罗画片,采集邮票时的立场,又像一班人狎妓时的立场;道地的一句话,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的享受上的立场。 我咀嚼生活,并不曾咀嚼出多少的滋味来,那么,我之不知烟味而作了一个吸烟的人,也多少可以自宽自解了,我只知道,优好的烟卷浓而不辣,恶劣的烟卷辣而不浓;至于普通的烟卷,则是相近而相忘的,除非到了那一时没得抽或是那抽得太多了的时候。 橡皮头自然是方便的,不过我个人总嫌它是一种滑头,不能叼在唇皮之上,增加一种切肤的亲密的快感,即使有时要被那烟卷上的稻纸带下了一块唇皮,流出了少量的血来,个人的,我终究觉得那偶尔的牺牲还是值得的,我终究觉得“非橡皮头”还是比橡皮头好。 烟嘴这个问题,好像个人的生活这个问题,中国的出路这个问题一样。我也曾经慎重的考虑过。烟嘴与橡皮头,它们的创作是基于同一的理由。不过烟嘴在用了几天以后,气管中便会发生一种jiāo通不便的现象,在这种的关头上,烟油与烟气便并立于jiāo战的地位,终于烟油越裹越多,烟气越来越少,烟嘴便失去烟嘴的功效了。原来是图求清洁的,如今反而不洁了;吸烟原来是要吸入烟气到口中,喉内的,如今是双唇与双颊用了许大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干的烟气,一任那火神将烟卷无补于实际的燃烧成了白灰,黑灰。肃清烟嘴中的积滞,那是一种不讨欢喜的工作;虽说吸烟是为了有的是闲工夫,却很少有人愿意将他的闲工夫用在扫清烟嘴中的烟油的这种工作之上。我宁可去直接的吸一支畅快的烟,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满足,即使熏黄了食指与中指的指尖。 有时候,道学气一发作,我也曾经发过狠来戒烟,但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总免不了要发痒,吐痰……我又发一个狠,忍住;到了吃完午饭以后,这时候是一饱解百忧,对于百事都是怀抱着一种一任其所之,于我并无妨害的态度,于是便记忆了起来,自己发狠来戒吸的这桩事件,于是便拍着肚皮的自笑起来,戒烟不戒烟,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肚子饱了,不必去考虑罢……啊,那一夜半天以后的第一口深吸!这或者便是道学气的好处,消极的。 还有时候;当然是手头十分窘急的时候,“省俭”这个布衣的,面貌清癯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烟,他又说,这一层如其是办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数。于是我便用了一只空罐装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数;这样实行了几天,或是一天,又发生了一种阻折,大半是作诗,使得我悖叛了神旨,在晚间的空罐内五支五支的再加进去烟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yào,宁可将享受在一次之内疯狂的去吞咽了,在事后去受苦,自责,决不肯,决不能算术的将它分配开来,长久的去受用! 烟卷,我说过了,我是与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与烟卷有连带关系的项目,有些我是觉得津津有味,常时来取出它们于“回忆”的池水,拿来仔细品尝的。这或许是幼时好搜罗画片的那种童xìng的遗留罢。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来是没有什么滋味,它们的滋味全在附带的枝节之上罢。 烟罐的装璜,据我个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些好“发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种以一个蜚声于英国古代的伶人作牌号的烟卷,烟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个英国古代的文人赞美烟草的话,最博得我的欢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递与了我们,拿着它的时候,我们在花的美丽上又增加了美丽的联想。 广告,烟卷业在这上面所耗去的金钱真正不少。实际的说来,将这笔巨大的广告费转用在烟卷的实质的增丰之上,岂不使得购买烟卷的人更受实惠么?像一些反对一切的广告的人那样,我从前对于烟卷的广告,也曾经这样的想过。如今知道了,不然。人类的感觉,思想是最囿于自我,最漠于外界的……所以自从天地开辟以来,自从创世以来,苹果尽管由树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顿,他才悟出来此中的道理;没有一根拦头的棒,实体的或是抽象的,来击上他的ròu体,人是不会在感觉,思想之上发生什么反应的。没有鲜明刺目的广告,人们便引不起对于一种货品的注意。广告并不仅仅只限于货品之上,求爱者的修饰,衣着便是求爱者的广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广告,甚至于每个人的言语,行为,它们也便是每个人的广告。广告既然是一种基于人xìng的需要,那么,充分的去发展它,即使消费去多量的金钱,那也是不能算作浪费的。 广告还有一种功用,增加愉快的联想。“幸中”这种烟卷在广告方面采用了一种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杂志上,它的广告总是一帧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面印有这最要保养咽喉的人的一封证明这种烟并不伤害咽喉的信件,页底印着,最重要的一层,这名伶、名歌者的亲笔签名。或许这个签字是公司方面用金钱买来的,(这种烟也无异于他种的烟,受恳的人并不至于受良心上的责备)。购买这种烟卷的人呢,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是受了愚弄,因为这种烟卷的售价并没有因了这一场的广告而增高,进一步说,宗教,爱国,如其益处撇开了不提,我们也未尝不能说它们是愚弄。这一场的广告,当然增加了这种烟卷的销路,同时也给与了购者以一种愉快的联想;本来是一种平凡的烟卷,而购吸者却能泛起来一种幻想,这个,那个名伶,名歌者也同时在吸用着它。又有一种广告,上面画着一个酷似那“它的女子”clara bow半身女像,撮拢了她的血红的双唇,唇显得很厚,口显得很圆,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着她的眼睑,一双瞳子向下的望着;这幅富于暗示与联想的广告,我们简直可以说是不亚于魏尔lún(ve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诗了。 抽烟卷也可以说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为由十岁起,我便看惯了它的一种变相的广告,画片。 )第四节 [谈娱乐] 周作人 周作人,绍兴人,著名散文家、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思想家、中国民俗学开拓人。在“三味书屋”里,他接受了传统的国学教育,古文功夫很高。1901年入江南水师学堂,后考上官费留学生,留学日本。1927年,李大钊被张作霖绞死,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李大钊的子女李葆华和李星华藏在北京西城八道湾胡同的家中。 我不是清教徒,并不反对有娱乐。明末谢在杭著《五杂组》卷二有云: 大抵习俗所尚,不必强之,如竞渡游春之类,小民多有衣食于是者,损富家之羡镪以度贫民之糊口,非徒无益有损比也。 清初刘继庄著《广阳杂记》卷二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xìng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xìng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xìng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又清末徐仲可著《大受堂札记》卷五云: 儿童叟妪皆有历史观念。于何征之?征之于吾家。光绪丙申居萧山,吾子新六方七龄,自塾归,老佣赵馀庆于灯下告以戏剧所演古事如《三国志》《水浒传》等,新六闻之手舞足蹈。乙丑居上海,孙大春八龄,女孙大庆九龄大庚六龄,皆喜就杨媪王媪听谈话,所语亦戏剧中事。杨京兆人,谓之曰讲古今;王绍兴人,谓之曰说故事。三孩端坐倾听,乐以忘寝。珂于是知戏剧有启牖社会之力,未可以yín盗之事导人入于歧途,且又知力足以延保姆者之尤有益于儿童也。 三人所说都有道理,徐君的话自然要算最浅,不过社会教育的普通话。刘君能看出六经的本相来,却是绝大见识,这一方面使人知道民俗之重要xìng,别一方面可以少开儒者一流的茅塞,是很有意义的事。谢君谈民间习俗而注意经济问题,也很可佩服,这与我不赞成禁止社戏的意思相似,虽然我并不着重消费的方面,只是觉得生活应该有张弛,高攀一点也可以说不过是柳子厚《题毛颖传》里的有些话而已。 我所谓娱乐的范围颇广,自竞渡游者以至讲古今,或坐茶店,站门口,嗑瓜子,抽旱烟之类,凡是生活上的转换,非负担而是一种享受者,都可算在里边。为得要使生活与工作不疲敝而有效率,这种休养是必要的。不过这里似乎也不可不有个限制,正如在一切事上一样,即是这必须是自由的,不,自己要自由,还要以他人的自由为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娱乐也有自由,似乎有点可笑,其实却并不然。娱乐原来也是嗜好,本应各有所偏爱,不会统一,所以正当的娱乐须是各人所最心爱的事,我们不能干涉人家。但人家亦不该来强迫我们非附和不可。我是不反对人家听戏的,虽然这在我自己是所厌恶的东西之一,这个态度至少在最近二十年中一点没有改变。其实就是说好唱歌看戏是xìng天中之诗与乐的刘继庄,他的态度也未尝不如此,如《广阳杂记》卷二有云: 饭后益冷,沽酒群饮,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饮讫,某某者忽然不见,询之则知往东塔街观剧矣。噫,优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儿之破絮,科诨如泼fù之骂街,犹有人焉冲寒久立以观之,则声色之移人固有不关美好者矣。 又卷三云: 亦舟以优觞款予,剧演《玉连环》,楚人强作吴,丑拙至不可忍。予向极苦观剧,今值此酷暑如焚,村优如鬼,兼之恶酿如yào,而主人之意则极诚且敬,必不能不终席,此生平之一劫也。 刘君所厌弃者初看似是如鬼之优人,或者有上等声色亦所不弃,但又云向极苦观剧,则是xìng所不喜欢也。有人冲寒久立以观泼fù之骂街,亦有人以优觞相款为生平一劫,于此可见物xìng不齐,不可勉强,务在处分得宜,趋避有道,皆能自得,斯为善耳。不佞对于广阳子甚有同情,故多引用其语,差不多也就可以替我说话。不过他的运气还比较的要好一点,因为那时只有人请他吃酒看戏,这也不会是常有的事,为敷衍主人计忍耐一下,或者还不很难,几年里碰见一两件不如意事岂不是人生所不能免的么。优觞我不曾遇着过,被邀往戏园里去看当然是可能的,但我们可以谢谢不去,这就是上文所说还有避的自由也。譬如古今书籍浩如烟海,任人取读,有些不中意的,如卑鄙的应制宣传文,荒谬的果报录,看不懂的诗文等,便可干脆抛开不看,并没人送到眼前来,逼着非读不可。戏文是在戏园里边,正如鸦片是在某种国货店里,白面在某种洋行里一样,喜欢的人可以跑去买,若是闭门家里坐,这些货色是不会从顶棚上自己掉下来的。现在的世界进了步了,我们的运气便要比刘继庄坏得多,盖无线电盛行,几乎随时随地把戏文及其他擅自放进入家里来,吵闹得着实难过,有时真使人感到道地的绝望。去年五月间我写过一篇《北平的好坏》,曾讲到这件事,有云: 我反对旧剧的意见不始于今日,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自己避开戏园就是了,本不必大声疾呼,想去警世传道,因为如上文所说,趣味感觉各人不同,往往非人力所能改变,固不特鸦片小脚为然也。但是现在情形有点不同了,自从无线电广播发达以来,出门一望但见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头巷尾充满着非人世的怪声,而其中以戏文为最多,简直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硬听京戏不可,此种压迫实在比苛捐杂税还要难受。 我这里只举戏剧为例,事实上还有大鼓书,也为我所同样的深恶痛绝的东西。本来我只在友人处听过一回大鼓书,留声机片也有两张刘宝全的,并不觉得怎么可厌。这一两个月里比邻整夜的点电灯并开无线电,白天则全是大鼓书,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野卑的声音与单调的歌词,犹如在头皮上不断的滴水,使我对于这有名的清口大鼓感觉十分的厌恶,只要听到那崩崩的鼓声,就觉得满身不愉快。我真个服这种强迫的力量,能够使一个人这样确实的从中立转到反对的方面去。这里我得到两个教训的结论。宋季雅曰,百万买宅,千万买邻。这的确是一句有经验的话。孔仲尼曰,己所不yù,勿施于人。这句话虽好,却还只有一半,己之所yù勿妄加诸人,也是同样的重要。我愿世人于此等处稍为吝啬点,不要随意以钟鼓享爰居,庶几亦是一种忠恕之道也。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于北平 )第五节 [寂寞] 陆蠡 陆蠡,散文家、翻译家,童年即有“神童”之称,“貌不出众,身体瘦小,而且右眼失明”,但巴金说他有“优美的xìng格和黄金的心”。他精通英、法、日、俄和世界语,翻译过屠格涅夫的《罗亭》、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拉封丹的《寓言诗》和拉马丁的《希腊神话》。1942年,他被日本宪兵杀害,时年34岁,7月21日是他的祭日。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当他孑身作长途旅行的时候,当幸福和欢乐给他一个巧妙的嘲弄,当年和月压弯了他的脊背,使他不得不躲在被遗忘的角落,度厌倦的朝暮,那时人们会体贴到一个特殊的伴侣寂寞。 寂寞如良师,如益友,它在你失望的时候来安慰你,在你孤独的时候来陪伴你。但人们却不喜爱寂寞。如苦口的良友,人们疏离它,回避它,躲闪它。终于有一天人们会想念它,寻觅它,亲近它,甚至不愿离开它。 愿意听我说我是怎样和寂寞相习的么? 幼小的时候,我有着无知的疯狂。我追逐快乐,像猎人追赶一只美丽的小鹿。这是敏捷的东西,在获不到它的时候它的影子是一种诱惑和试探。我要得到它,我追赶。它跑在我的面前。我追得愈紧,它跑得愈快。我越过许多障碍和困难,如同猎人越过丘山和林地,最后,在失望的草原上失去了它。一如空手回来的猎人,我空手回来,拖着一身的疲倦。我怅惘,我懊丧,我失去了勇气,我觉得乏力。为了这得不到的快乐我是恹恹yù病了,这时候有一个声音拂过我的耳际,像是一种安慰: “我在这里招待你,当你空手回来的时候。” “你是谁?” “寂寞。” “我还有余勇追赶另一只快乐呢?”我倔强地回答。 我可是没有追赶新的快乐。为了打发我的时间,我埋头在一些回忆上面。如同植物标本的采集者,把无名的花朵采集起来,把它压干,保存在几张薄纸中间,我采撷往事的花朵,把它保存在记忆里面。“回忆中的生活是愉快的。”我说。“我有旧的回忆代替新的快乐。”不幸,当我认真去回忆,这些回忆又都是些不可捉摸的东西。犹如水面的波纹,一漾即灭。又如镜里的花影,待你伸手去捡拾,它的影子便被遮断消失,而你只有一只空手接触在冰冷的玻璃面上。我又失败了。“没有记忆的日子,像一本没有故事的书!”我感到空虚,是近乎一种失望。于是复有一个关切的声音向我嘤然细语: “我在这里陪伴你,当你失去回忆的时候。” “谁的声音?”我心中起了感谢。 “寂寞。” 我没有接近它,因为我另有念头。 我有另一个念头。我不再追赶快乐,不再搜寻记忆,我想捞获些别的人世的东西。像一个劳拙的蜘蛛,在昏晓中织起捕虫的网,我也织网了。我用感情的黏丝,织成了一个友谊的网,用来捞捉一点人世的温存。想不到给我捞住的却是意外的冷落。无由的风雨复吹破了我的经营,教我无从补缀。像风雨中的蜘蛛,我蜷伏在灰心的檐下,望着被毁的一番心机,味到一种悲凉,这又是空劳了,我和我的网! “请接受我的安慰罢,在你空劳之后。” 这是寂寞的声音。 我仍然有几分傲岸,我没有接受它的好意。 岁月使我的年龄和责任同时长大,我长大了去四方奔走,为要寻找黄金和幸福。不,我是寻找自由和职业。我离开温暖的屋顶下,去暴露在道途上。我在路上度过许多寒暑。我孤单地登上旅途,孤单地行路,孤单地栖迟,没有一个人作伴。世上,尽有的是行人,同路的却这般稀少!夏之晨,冬之夕,我受等待和焦盼的煎熬。我希望能有人陪伴我,和我抵掌长谈,把我的劳神和辛苦告诉他;把我的希望和志愿告诉他,让我听取他的意见,他的批评……但是无人陪伴我,于是,寂寞又来接近我说: “请接受我的陪伴。” 如同欢迎一个老友,我伸手给它,我开始和寂寞相习了。 我和寂寞相安了。沉浮的人世中我有时也会疏离寂寞。寂寞却永远陪伴我,守护我,我不自知。几天前,我走进一间房间。这房里曾住着我的友人。我是习惯了顺手推进去的,当时并未加以注意。进去后我才意识到友人刚才离开。友人离开了,没留下辞别的话却留下一地乱纸。恍如撕碎了的记忆,这好像是情感的毁伤。我怃然望着这堆乱纸,望着luǒ露的卸去装饰的墙壁,和灰尘开始积集的几凳,以及扃闭着的窗户。我有着一种奇怪的企待,我心盼会有人来敲这门,叩这窗户。我希望能够听见一个剥啄的声音。忘了一句话,忘了一件东西,回来了,我将是如何喜悦!我屏息谛听,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和心脏的跳动。室内外仍是一片沉寂。过度的注意使我的神经松弛无力,我坐下来,头靠在手上,“不会来了,不会来了,”我自言自语着。 “不要忘记我。”一个低沉难辨的声音。 我握上门柄,心里有一种紧张。 “我是寂寞,让我来代替离去的友人。” “别人都离开而你来了。愿你永远陪伴我!” 啊!情感是易变的,背信的,寂寞是忠诚的,不渝的。和寂寞相处的时候,我心地是多么坦白,光明!寂寞如一枚镜,在它的面前可以照见我自己,发现我自己。我可以在寂寞的围护中和自己对语,和另一个“我”对语,那真正的独白。 如今我不想离开它,我需要它作伴。我不是憎世者,一点点自私和矜持使我和寂寞接近。当我在酣热的场中,听到欢乐的乐曲,我有点多余的感伤,往往曲未终前便想离开,去寻找寂寞。音乐是银的,无声的音乐是金的。寂寞是无声的音乐。 寂寞是怎模样?我好像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听见它。它好像没有光波的颜色,没有热的温度,和没有声浪的声音。它接近你,包围你,如水之包围里,使你的灵魂得在它的氛围中游泳,安息。 第10章 念想 )第一节 [外婆的旱烟管] 所谓念想,时时刻刻念着想着的,大都有一定的痴迷。苏青的外婆,可爱的老太太,把一根旱烟袋当了她的魂灵儿和精气神儿。 梁实秋从小吃到大的早餐,到了日后,不管是去了美国,还是台湾省,都心心念念着想着它的滋味,寻着它。 在周作人的记忆里,村子里的戏班子还是活生生的: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苏青 苏青自小是被寄养在外婆家里的,外婆家在距城五六十里的一个山乡。因为外公已经去世,舅舅在城里,家里只有她与外婆,还有一个姨婆、一个老妈子、一个nǎi妈,共5个人。外婆很疼爱苏青,在断nǎi后,常叫姨婆抱着她到处串门,苏青,是在很多爱的包容中长大的。 外婆有一根旱烟管,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但看起来却又润滑得很。 几十年来,她把它爱如珍宝,片刻舍不得离身。就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叫它靠立在床边,伴着自己悄悄地将息着。有时候老鼠跑出来,一不小心把它绊倒了,她老人家就在半夜里惊醒过来,一面摸索着一面叽咕:“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直等到我也给吵醒了哭起来,她这才无可奈何地暂时停止摸索,腾出手来轻轻拍着我,一面眼巴巴的等望天亮。 天刚亮了些,她便赶紧扶起她的旱烟管。于是她自己也就不再睡了,披衣下床,右手曳着烟管,左手端着烟缸,一步一步的挨出房门,在厅堂前面一把竹椅子里坐下。坐下之后,郑妈便给她泡杯绿茶,她微微呷了口,马上放下茶杯,衔起她的长旱烟管,一口一口吸起烟来。 等到烟丝都烧成灰烬以后,她就不再吸了。把烟管笃笃在地下敲几下,倒出这些烟灰,然后在厅堂角落里拣出三五根又粗又长的席草来把旱烟管通着。洁白坚挺的席草从烟管嘴里直chā过去,穿过细细的长长的烟管杆子,到了装烟丝的所在,便再也不肯出来了,于是得费外婆的力,先用小指头挖出些草根,然后再由拇食两指合并努力捏住这截草根往外拖,等到全根席草都拖出来以后,瞧瞧它的洁白身子,早已给黄腻腻的烟油沾污得不象样了。 此项通旱烟管的工作,看似容易而其实烦难。第一把席草chā进去的时候,用力不可过猛。过猛一来容易使席草“闪腰”,因而失掉它的坚挺xìng,再也不能直chā到底了。若把它中途倒抽出来,则烟油随之而上,吸起烟来便辣辣的。第二在拖出席草来的时候,也不可拖得太急,不然拍的一声席草断了,一半留在烟管杆子里,便够人麻烦。我的外婆对此项工作积数十年之经验,做得不慌不忙,恰能如意。这样通了好久,等到我在床上带哭呼唤她时,她这才慌忙站起身来,叫郑妈快些拿抹布给她揩手,于是曳着旱烟管,端着烟缸,巍颤颤的走回房来。郑妈自去扫地收拾扫掉烟灰以及这些给黄腻腻的烟油沾污了的席草等等。 有时候,我忽然想到把旱烟管当做竹马骑了,于是问外婆,把这根烟管送了阿青吧?但是外婆的回答是:“阿青乖,不要旱烟管,外婆把拐杖给你。” 真的,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烟管当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郑妈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烛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扶住旱烟管,一步一拐的在全进屋子里视察着。外婆家里的屋子共有前后两进,后进的正中是厅堂,我与外婆就住在厅堂右面的正房间里。隔条小弄,左厢房使是郑妈的卧室。右面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正房空着,我的母亲归宁时,就宿在那边;左厢房作为佛堂,每逢初一月半,外婆总要上那儿去点香跪拜。 经过一个大的天井,便是前进了。前进也有五间两弄,正中是穿堂;左面正房是预备给过继舅舅住的,但是他整年经商在外,从不回家。别的房间也都是空着,而且说不出名目来,大概是堆积杂物用的。但是这些杂物究竟是什么,外婆也从不记在心上,只每天晚上在各房间门口视察一下,拿旱烟管敲门,听听没有声音,她便叫郑妈掌烛前导,一手拐着旱烟管,一手牵着我同到后进睡觉去了。 但是,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噤,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 外公是一个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爱做诗。据说他在这间书房间,早也吟哦,晚也吟哦,吟出满肚牢骚来,后来考不进秀才,牢骚益发多了,脾气愈来愈坏。有时候外婆在楼下喊他吃饭,把他的“烟土批里纯”打断了,他便怒的冲下楼来,迎面便拧外婆一把,一边朝她吼:“你这……这不贤女子,动不动便讲吃饭,可恨!” 后来拧的次数多了,外婆便不敢叫他下来吃饭,却差人把煮好的饭菜悄悄地给送上楼去,放在他的书房门口。等他七律两首或古诗一篇做成了,手舞足蹈,觉得肚子饿起来,预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开门瞧见已经冰冷的饭菜,便自喜出望外,连忙自己端进去,一面吃着,一面吟哦做好的诗。从此他便不想下楼,在书房里直住到死。坐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在那儿,吟哦吟哦,绝不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外婆存在。我的外婆见了他又怕,不见他又气,气得厉害,胸痛起来,这次他却大发良心,送了她这杆烟管,于是她便整天坐在厅堂前面吸烟。 “你外公在临死的时候,”外婆用旱烟管指着楼上告诉,“还不肯离开这间书房哩。又说死后不许移动他的书籍用具,因为他的yīn魂还要在这儿静静的读书做诗。” 于是外婆便失去了丈夫,只有这根旱烟管陪她过大半世。 不幸,在我六岁那年的秋天,她又几乎失去了这根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的旱烟管。 是傍晚,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要到寺院里拜焰口去哩,我拖住她的两手,死不肯放,哭着嚷着要跟她同去。她说,别的事依得,这件却依不得,因为焰口是斋闲神野鬼,孩子们见了要遭灾殃的。于是婆孙两个拉拉扯扯,带哄带劝的到了大门口,她坐上轿子去了,我给郑妈拉回房里,郑妈叫我别哭,她去厨房里做晚饭给我吃。 郑妈去后,我一个人哭了许久,忽然发现外婆这次竟没有带去她的几十年来刻不离身的旱烟管。那是一个奇迹,真的,于是我就把旱烟管当竹马骑,跑过天井,在穿堂上驰骋了一回,终于带了两重好奇心,曳着旱烟管上楼去了。 上楼以后,我便学着外婆样子,径自拿了这根导烟管去敲外公书房的门,里面没有声响,门是应掩的,我一手握烟管,一手推了进去。 书房里满是灰尘气息,碎纸片片散落在地上,椅上,书桌上。这些都是老鼠们食剩的渣滓吧,因为当我握着旱烟管进来的时候,还有一只偌大的老鼠在看着呢,见了我,目光灼灼的瞥视一下,便拖着长尾巴逃到床底下去了。于是我看到外公的床一张古旧的红木凉床,白底蓝花的夏布帐子已褪了颜色,沉沉下垂着。老鼠跑过的时候,帐子动了动,灰尘便掉下来。我听过外婆讲僵尸的故事,这时仿佛看见外公的僵尸要掀开床帐出来了,牙齿一咬,就把旱烟管向前打去,不料一失手,旱烟管直飞向床边,在悬着的一张人像上撞击一下,径自掉在帐子下面了。我不敢走拢去拾,只举眼瞧一下人的图像,天哪,上面端正坐着的可不是一个浓眉毛,高颧骨,削尖下巴的光头和尚,和尚旁边似乎还站着两个小童,但是那和尚的眼睛实在太可怕了,寒光如宝剑般,令人战栗。我不及细看,径自逃下楼来。 逃下楼梯,我便一路上大哭大嚷,直嚷到后进的厅堂里。郑妈从厨下刚棒了饭菜出去,见我这样子,她也慌了。我的脸色发青,两眼直瞪瞪的,没有眼泪,只是大声干号着,郑妈抖索索的把我放在床上,以为我定在外面碰着了yīn人,因此一面目念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一面问我究竟怎样了。但是我的样子愈来愈不对,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迸出几个字来:“旱烟管……和尚……”额上早已如火烫一般。 夜里,外婆回来了。郑妈告诉她说是门外有一个野和尚抢去了旱烟管,所以把我唬得病了。外婆则更猜定那个野和尚定是恶鬼化的,是我在不知中用旱烟管触着了他,因此惹得他恼了。于是她们忙着在佛堂中点香跪拜,给我求了许多香灰来,逼着我一包包吞下,但是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这么一来可把外婆真急坏了,于是请大夫啦,煎yào啦,忙得不亦乐乎。她自己日日夜夜偎着我睡,饭也吃不下,不到半月,早已瘦得不成样子。等到我病好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郑妈对我说:“阿青,你的病已经大好,你现在该快乐了吧。” 她对外婆也说:“太太,阿青已经大好,你也该快乐了吧。” 但是我们都没有快乐,心中忽忽若有所失,却不知道这所失的又是什么。 不久,外婆病了。病的原因郑妈对她说是劳苦过度,但她自己却摇摇头,默不作声。于是大家都沉默着,屋子里面寂静如死般。 外婆的病可真有些古怪,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哼,沉默着,老是沉默着……我心里终于有些害怕起来了,告诉郑妈,郑妈说是她也许患着失魂症吧,因此我就更加害怕了。 晚上,郑妈便来跟我们一个房间里睡,郑妈跟我闲谈着,外婆却是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郑妈说:这是失魂症无疑了,须得替她找着件心爱的东西来,算是魂灵,才得有救。不然长此下去,精神一散,便要变成疯婆子了。 疯婆子,多可怕的名词呀!但是我再想问郑妈时,郑妈却睡熟了。 夜,静悄悄地,外婆快成疯婆子了,我想着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半晌,外婆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地唤了起来:“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接着,悉悉索索的摸了一阵。 这可提醒了我的记忆。 郑妈也给吵醒了,含糊地叫我:“阿青,外婆在找旱烟管呢!” 我不响,心中却自打主意。 第二天,天刚有些亮,我觑着外婆同郑妈睡得正酣,便自悄悄地爬下床来,略一定神,径自溜出房门。出了房门,到了厅堂面前,凉风吹过来,一阵寒栗。但是我咬紧牙齿,双手捧住脸孔,穿过天井,直奔楼上而去。 大地静悄悄,全进屋子都静悄悄的。我鼓着勇气走上楼梯。清风冷冷从我的颈后吹拂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推我驾雾而行似的,飘飘然,飘飘然,脚下轻松得很。到了房门口,我的恐怖的回忆又来了,于是咬咬牙,一手推门进去,天哪,在尘埃中,在帐子下面,可不是端端正正的放着外婆的旱烟管吗? 带着颗喜悦的心,我一跳过去便想收拾,不料这可惊着了老鼠,由于它们慌忙奔逃的缘故,牵得帐子便乱动起来。我心里一吓,只见前面那张画着和尚的像,摇晃起来,瘦削的脸孔像骷髅般,眼shè寒光,似乎就要前来扑我的样子,我不禁骇叫一声,跌倒在地。 等我悠悠醒转的时候,郑妈早已把我抱在怀里了,外婆站在我的旁边低声唤,样子一些不像疯婆子。于是我半睁着眼,有气没力的告诉她们:“旱烟管……外婆的……,魂灵,我已经找回来了。” 外婆的泪水流下来了,她把脸贴在我的额上,轻轻说道:“只有你……阿青……才是外婆的灵魂儿呢。” “但是,和尚……”我半睁的眼瞥见那张图像,睁大了,现出恐怖的样子。 外婆慌忙举起旱烟管击着那光头,说道:“这是你外公的行乐图,不是和尚哪,阿青别怕,上面还有他的诗呢!”但是我说我不要看他的诗,我怕他的寒光闪闪的眼睛。于是外婆便叫郑妈快抱我下楼,自己曳着旱烟管,也巍颤颤地跟了下来。于是屋子里一切都照常,每天早上外婆仍旧坐在厅堂前面吸烟,通旱烟管,晚上则叫郑妈掌烛前导,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拿旱烟管到处笃笃敲门,听听里面到底可有声音没有。 外婆与她的旱烟管,从此便不曾分离过,直到她的老死为止。 )第二节 [村里的戏班子] 周作人 孙郁先生说:“绍兴这地方,历史悠久,文化沿革所留下的旧迹很多。且不说传说中的大禹,以及后来影响中国文化的王羲之、陆游等文化名人,单是乡间的目连戏、社戏,以及各种节日的礼仪、习俗,就足以让人流连忘返。”“那些恬淡的、神秘而高古的乡间戏曲、街市小调,”它们“给周氏兄弟带来的快慰是长久的”。 去不去到里赵看戏文?七斤老捏住了照例的那四尺长的毛竹旱烟管站起来说。 好吧。我踌躇了一会才回答,晚饭后舅母叫表姊妹们都去做什么事去了,反正差不成马将。 我们出门往东走,面前的石板路朦胧地发白,河水黑黝黝的,隔河小屋里“哦”的叹了一声,知道劣秀才家的黄牛正在休息。再走上去就是外赵,走过外赵才是里赵,从名字上可以知道这是赵氏聚族而居的两个村子。 戏台搭在五十叔的稻地上,台屁股在半河里,泊着班船,让戏子可以上下。台前站着五六十个看客,左边有两间露天看台,是赵氏搭了请客人坐的。我因了五十婶的招待坐了上去,台上都是些堂客,老是嗑着瓜子,鼻子里闻着猛烈的头油气。戏台上点了两盏乌的发烟的洋油灯,地打着破锣,不一会儿有人出台来了,大家举眼一看,乃是多福纲司,镇塘殿的船里的一位老大,头戴一顶灶司帽,大约是扮着什么朝代的皇帝。他在正面半桌背后坐了一分钟之后,出来踱了一趟,随即有一个赤背赤脚,单系一条牛头水裤的汉子,手拿两张破旧的令旗,夹住了皇帝的腰胯,把他一直送进后台去了。接着出来两三个一样赤着背,挽着纽纠头的人,起首乱跌,将他们的背脊向台板乱撞乱磕,碰得板都发跳,烟尘陡乱,据说是在“跌鲫鱼bào”,后来知道在旧戏的术语里叫作摔壳子。这一摔花了不少工夫,我渐渐有点忧虑,假如不是谁的脊梁或是台板摔断一块,大约这场跌打不会中止。好容易这两三个人都平安地进了台房,破锣又地开始敲打起来,加上了斗鼓的格答格答的声响,仿佛表示要有重要的事件出现了。忽然从后台唱起“呀”的一声,一位穿黄袍,手拿象鼻刀的人站在台口,台下起了喊声,似乎以小孩的呼笑为多: “弯老,猪头多少钱一斤?……” “阿九阿九,桥头酒……” 我认识这是桥头卖猪ròu的阿九。他拿了象鼻刀在台上摆出好些架势,把眼睛轮来轮去的,可是在小孩们看了似乎很是好玩,呼号得更起劲了,其中夹着一两个大人的声音道: “阿九,多卖点力气。” 一个穿白袍的撅着一枝两头qiāng奔出来,和阿九遇见就打,大家知道这是打更的长明,不过谁也和他不打招呼。 女客嗑着爪子,头油气一阵阵地熏过来。七斤老靠了看台站着,打了两个呵欠,抬起头来对我说道,到那边去看看吧。 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就爬下台来,跟着他走。到神桌跟前,看见桌上供着五个纸牌位,其中一张绿的知道照例是火神菩萨。再往前走进了两扇大板门,即是五十叔的家里。堂前一顶八仙桌,四角点了洋蜡烛,在差马将,四个人差不多都是认识的。我受了“麦镬烧”的供应,七斤老在抽他的旱烟“湾奇”,站在人家背后看得有点入迷。胡里胡涂地过了好些时光,很有点儿倦怠,我催道,再到戏文台下溜一溜吧。 嗡,七斤老含着旱烟管的咬嘴答应。眼睛仍望着人家的牌,用力地喝了几口,把烟蒂头磕在地上,别转头往外走,我拉着他的烟必子,一起走到稻地上来。 戏台上乌的台亮还是发着烟,堂客和野小孩都已不见了,台下还有些看客,零零落落地大约有十来个人。一个穿黑衣的人在台上踱着。原来这还是他阿九,头戴卢帽,手执仙帚,小丑似的把脚一伸一伸地走路,恐怕是《合钵》里的法海和尚吧。 站了一会儿,阿九老是踱着,拂着仙帚。我觉得烟必子在动,便也跟了移动,渐渐往外赵方面去,戏台留在后边了。 忽然听得远远地破锣地响,心想阿九这一出戏大约已做完了吧。路上记起儿童的一首俗歌来,觉得写得很好: 台上紫云班,台下都走散。 连连关庙门,东边墙壁都爬坍。 连连扯得住,只剩一担馄饨担。 选自《看云集》 )第三节 [烧饼油条] 梁实秋 梁实秋在读过唐鲁孙的《中国吃》后说:“中国人馋,也许北平人比较起来最馋。”他对北平的吃食充满了感情“夏天喝酸梅汤,冬天吃糖葫芦,在北平是各阶级人人都能享受的事。”“北平城里人没有不嗜豆汁者”,“北平的‘豆腐脑’,异于川湘的豆花,是哆哩哆嗦的软嫩豆腐,上面浇一勺卤,再加蒜泥。” 烧饼油条是我们中国人标准早餐之一,在北方不分省分、不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阶级、不分老少,大概都欢喜食用。我生长在北平,小时候的早餐几乎永远是一套烧饼油条不,叫油zhà鬼,不叫油条。有人说,油zhà鬼是油zhà桧之讹,大家痛恨秦桧,所以名之为油zhà桧以泄愤,这种说法恐怕是源自南方,因为北方读音鬼与桧不同,为什么叫油鬼,没人知道。在比较富裕的大家庭里,只有作父亲的才有资格偶然以馄饨、鸡丝面或羊ròu馅包子作早点,只有作祖父母的才有资格常以燕窝汤、莲子羹或哈什玛之类作早点,像我们这些“民族幼苗”,便只有烧饼油条来果腹了。说来奇怪,我对于烧饼油条从无反感,天天吃也不厌,我清早起来,就有一大簸箩烧饼油鬼在桌上等着我。 现在台湾的烧饼油条,我以前在北平还没见过。我所知道的烧饼,有螺蛳转儿、芝麻酱烧饼、马蹄儿、驴蹄儿几种,油鬼有麻花儿、甜油鬼、zhà饼儿几种。螺蛳转儿夹麻花儿是一绝,扳开螺蛳转儿,夹进麻花儿,用手一按,咔吱一声麻花儿碎了,这一声响就很有意思,如今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有一天和齐如山先生谈起,他也很感慨,他嫌此地油条不够脆,有一次他请zhà油条的人给他特别zhà焦,“我加倍给你钱”,那个zhà油条的人好像是前一夜没睡好觉(事实上凡是zhà油条、烙烧饼的人都是睡眠不足),一翻白眼说:“你有钱?我不伺候!”回锅油条、老油条也不是味道,焦硬有余,酥脆不足。至于烧饼,螺蛳转儿好像久已不见了,因为专门制售螺蛳转儿的粥铺早已绝迹了。所谓粥铺,是专卖甜浆粥的一种小店,甜浆粥是一种稀稀的粗粮米汤,其味特殊。北平城里的人不知道喝豆浆,常是一碗甜浆粥一套螺蛳转儿,但是这也得到粥铺去趁热享用才好吃。我到十四岁以后才喝到豆浆,我相信我父母一辈子也没有喝过豆浆。我们家里吃烧饼油条,嘴干了就喝大壶的茶,难得有一次喝到甜浆粥。后来我到了上海,才看到细细长长的那种烧饼,以及菱形的烧饼,而且油条长长的也不适于夹在烧饼里。 火腿、鸡蛋、牛油面包作为标准的早点,当然也很好,但我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接受了这种异俗。我心里怀念的仍是烧饼油条。和我有同嗜的人相当不少。海外羁旅,对于家乡土物率多念念不忘。有一位华裔美籍的学人,每次到台湾来都要带一、二百副烧饼油条回到美国去,存在冰柜里,逐日检取一副放在烤箱或电锅里一烤,便觉得美不可言。谁不知道烧饼油条只是脂肪、淀粉,从营养学来看,不构成一份平衡的食品。但是多年习惯,对此不能忘情。在纽约曾有人招待我到一家中国餐馆进早点,座无虚席,都是烧饼油条客,那油条一根根的都很结棍,韧xìng很强。但是大家觉得这是家乡味,聊胜于无。做油条的师傅,说不定曾经付过二两黄金才学到如此这般的手艺。又有一位返乡观光的游子,住在台北一家观光旅馆里,晨起第一桩事就是外出寻找烧饼油条,遍寻无着,返回旅舍问服务小姐,服务小姐登时蛾眉一耸说:“这是观光区域,怎会有这种东西,你要向偏僻街道、小巷去找。”闹哄了一阵,兴趣已无,乖乖的到附设餐厅里去吃火腿、鸡蛋、面包了事。 有人看我天天吃烧饼油条,就问我:“你不嫌脏?”我没想到这个问题。据这位关心的人说,要注意烧饼里有没有老鼠屎,第二天我打开烧饼先检查,哇,一颗不大不小像一颗万应锭似的黑黑的东西赫然在焉。用手一捻,碎了。若是不当心,入口一咬,必定牙碜,也许不当心会咽了下去。想起来好怕,“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粥”,这话不假,从此我存了戒心。看看那个豆浆店,小小一间门面,案板油锅都放在行人道上,满地是油渍污泥,一袋袋的面粉堆在一旁像沙包一样,yīn沟里老鼠横行。再看看那打烧饼、zhà油条的人,头发,上身只有灰白背心,脚上一双拖鞋,说不定嘴里还叼着一根纸烟。在这种情况之下,要使老鼠屎不混进烧饼里去,着实很难。好在不是一个烧饼里必定轮配到一橛老鼠屎,难得遇见一回,所以戒心维持了一阵也就解严了。 也曾经有过观光级的豆浆店出现,在那里有峨高冠的厨师,有穿制服的侍者,有装潢,有灯饰,筷子有纸包着,豆浆碗下有盘托着,餐巾用过就换,而不是一块毛巾大家用,像邮局浆糊旁边附设的小块毛巾那样的又脏又粘。如果你带外宾进去吃早点,可以不至于脸红。但是偶尔观光一次是可以的,谁也不能天天去观光,谁也不能常跑远路去图一饱。于是这打肿脸充胖子的局面维持不下去了,烧饼油条依然是在行人道边乌烟瘴气的环境里苟延残喘。而且我感觉到吃烧饼油条的同志也越来越少了。 )第四节 [说书] 叶圣陶 因为是家中独子,叶圣陶从小就被寄予厚望,三岁时开始识字、练字,六岁时已经识字三千。父亲叶仁伯不主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常带叶圣陶去茶馆听说书、听昆曲。小书像《描金凤》、《文武香球》、《三笑》、《珍珠塔》,大书像《三国志》、《水浒》、《英烈》,他最多的听过三四遍,常常陶醉其中。 因为我是苏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谈谈苏州的说书。我从七八岁的时候起,私塾里放了学,常常跟着父亲去“听书”。到十三岁进了学校才间断。这几年间听的“书”真不少。“小书”如《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大书”如《三国志》《水浒》《英烈》《金台传》,都不止听一遍,最多的听到三遍四遍。但是现在差不多忘记干净了,不要说“书”里的情节,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说不齐全了。 “小书”说的是才子佳人,“大书”说的是历史故事跟江湖好汉,这是大概的区别。“小书”在表白里夹着唱词,唱的时候说书人弹着三弦;如果是双档(两个人登台),另外一个就弹琵琶或者打铜丝琴。“大书”没有唱词,完全是表白。说“大书”的那把黑纸扇比较说“小书”的更为有用,几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诸葛不离手的鹅毛扇,赵子龙手里的长qiāng,李逵手里的板斧,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都是那把黑纸扇。 说“小书”的唱唱词据说是依“中州韵”的,实际上十之八九是方音,往往“ㄣ(en恩)”“ㄥ(eng亨的韵母)”不分,“真”“庚”同韵。唱的调子有两派:一派叫“马调”,一派叫“俞调”。“马调”质朴,“俞调”婉转。“马调”容易听清楚,“俞调”抑扬太多,唱得不好,把字音变了,就听不明白。“俞调”又比较是女xìng的,说书的如果是中年以上的人,勉强逼紧了喉咙,发出撕裂似的声音来,真叫人坐立不安,浑身ròu麻。 “小书”要说得细腻。《珍珠塔》里的陈翠娥见母亲势利,冷待远道来访的穷表弟方卿,私自把珍珠塔当作干点心送走了他。后来忽听得方卿来了,是个唱“道情”的穷道士打扮,要求见她。她料知其中必有蹊跷,下楼去见他呢还是不见他,踌躇再四,于是下了几级楼梯就回上去,上去了又走下几级来,这样上上下下有好多回,一回有一回的想头。这段情节在名手有好几天可以说。其时听众都异常兴奋,彼此猜测,有的说“今天陈小姐总该下楼梯了”,有的说“我看明天还得回上去呢”。 “大书”比较“小书”尤其着重表演。说书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半桌,偶然站起来,也不很容易回旋,可是像演员上了戏台一样,jiāo战,打擂台,都要把双方的姿态做给人家看。据内行家的意见,这些动作要做得沉着老到,一丝不乱,才是真功夫。说到这等情节自然很吃力,所以这等情节也就是“大书”的关子。譬如听《水浒》,前十天半个月就传说“明天该是景阳冈打虎了”,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还只说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冈子去。 说“大书”的又有一声“咆头”,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长的喊叫,舌头打着滚,声音从阔大转到尖锐,又从尖锐转到奔放,有本领的喊起来,大概占到一两分钟的时间:算是勇夫发威时候的吼声。张飞喝断灞陵桥就是这么一声“咆头。”听众听到了“咆头”,散出书场来还觉得津津有味。 无论“小书”和“大书”,说起来都有“表”跟“白”的分别。“表”是用说书人的口气叙述;“白”是说书人说书中人的话。所以“表”的部分只是说书人自己的声口,而“白”的部分必须起角色,生旦净丑,男女老少,各如书中人的身份。起角色的时候,大概贴旦丑角之类仍用苏白,正角色就得说“中州韵”,那就是“苏州人说官话”了。 说书并不专说书中的事,往往在可以旁生枝节的地方加入许多“穿chā”。“穿chā”的来源无非《笑林广记》之类,能够自出心裁的编排一两个“穿chā”的当然是能手了。关于xìng的笑话最受听众欢迎,所以这类的“穿chā”差不多每回可以听到。最后的警句说了出来之后,满场听众个个哈哈大笑,一时合不拢嘴来。 书场设在茶馆里。除了苏州城里,各乡镇的茶馆也有书场。也不止苏州一地,大概整个吴方言区域全是这批说书人的说教地。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听众是士绅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农民。从前女人不上茶馆听书,现在可不同了。听书的人在书场里欣赏说书人的艺术,同时得到种种的人生经验:公子小姐的恋爱方式,吴用式的yīn谋诡计,君师主义的社会观,因果报应的lún理观,江湖好汉的大块分金,大碗吃ròu,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间,无法抵抗……也说不尽这许多,总之,那些人生经验是非现代的。 现在,书场又设到无线电播音室里去了。听众不用上茶馆,只要旋转那“开关”,就可以听到叮叮咚咚的弦索声或者海瑞、华太师等人的一声长嗽。非现代的人生经验利用了现代的利器来传播,这真是时代的讽刺。 第11章 xìng情 )第一节 [骂] 冷眼旁观,既处处有不平存在,即处处有该骂之事。像现在,有的为富不仁,有的昏yín无道,有的厚颜变节,有的堕落自戕,等而下之,竟至卖女求荣,认贼作父,平心而论,那个不该痛骂? 梁实秋认为,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骂人其实是有道德观念的意思,至少在骂者总觉得那人有该骂的地方。何者该骂,何者不该骂,这个抉择的标准,是极道德的。所以根本不骂人,大可不必。想骂人的时候而不骂,时常在身体上弄出毛病,所以想骂人时,骂骂何妨。 骂有骂的理,怒有怒的道。 黎烈文甚至感叹:“‘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斯怒不出,如国家何?” 黎烈文 黎烈文,湖南湘潭人,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出生于一个末落的仕宦家族,1926年留学日本,后又留学法国。在巴黎大学时与严冰之恋爱,学成归国时结为夫妻。回国后,严冰之不幸死于产褥热,黎烈文悲痛至极。《崇高的母xìng》一书收入了多篇他怀念妻子的文章。后来他去台湾省,在台大外文系教书,白先勇、陈若曦等都是他的学生。 乐到极点,便“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真情之流的自然流露,确是这样不容遏制的。同时,假若外界给予人们的刺激太深,则为刺激所旋起的强烈的反应,也会使人情不自禁地顿足捶胸,逼得非骂不可。 但拿伪君子的眼光来看,骂是顶野蛮不过的,他们虽则背着良心,干了不少损人利己的坏事,表面上却满口甜蜜,企图不露半点儿痕迹,谁若要鸣不平,想把心中淤积的愤火发泄发泄,不管你心直口快,句句是道,他们总极力反对,不,严加干涉。处于这时代,伪君子的权威高压在他人之上,所以人的真情,竟然多少被凶焰掩盖住了。 其实,反应节r-b-s这公式,断断乎没有例外,我们冷眼旁观,既处处有不平存在,即处处有该骂之事。所谓骂,只要是严正的批评,无畏的反抗,则正义之伸,也许由此而始。像现在,有的为富不仁,有的昏yín无道,有的兄弟阋墙,有的厚颜变节,有的堕落自戕,等而下之,竟至卖女求荣,认贼作父;如此奇形怪状,真是指不胜数!平心而论,哪个不该痛骂?说句笑话,若要供求相应,就赶办几个骂科速成班,也算不得多事呢。 越怕骂,越有丑处给人家骂,也就越发禁不住骂;要人不骂,除非自己肯洗心革面,由黑暗的重围中冲出来,向着光明的程途前进。 再为骂的人设想,也不好说笑骂由我,于是乎信口漫骂,当骂怕骂,或竟先骂后不骂。弥衡(应为祢衡)打鼓骂曹,声色俱厉,几死不屈,这是值得我们效法的精神!不然的话,就算自己胆大,到处乱骂,把人骂得走投无路,但这与真情的自然流露,毕竟不知相去几千百万里了。 原载1932年12月5日《申报自由谈》 )第二节 [骂人的艺术] 梁实秋 1925年,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打算演中国戏《琵琶记》。梁实秋演男主角,谢文秋演女主角,大家常拿他们打趣。当谢文秋与朱世明订婚后,冰心曾调侃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梁实秋回国后,就以“秋郎”为笔名写了很多文章,1927年在新月书店结集出版。 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骂人就是有道德观念的意思,因为在骂人的时候,至少在骂者自己总觉得那人有该骂的地方。何者该骂,何者不该骂,这个抉择的标准,是极道德的。所以根本不骂人,大可不必。骂人是一种发泄感情的方法,尤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是那一种怨怒的感情。想骂人的时候而不骂,时常在身体上弄出毛病,所以想骂人时,骂骂何妨。 但是,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试的。有因为骂人挨嘴巴的,有因为骂人吃官司的,有因为骂人反被人骂的,这都是不会骂人的原故。今以研究所得,公诸同好,或可为骂人时之一助乎? (一)知己知彼 骂人是和动手打架一样的,你如其敢打人一拳,你先要自己忖度下,你吃得起别人的一拳否。这叫做知己知彼。骂人也是一样。譬如你骂他是“屈死”,你先要反省,自己和“屈死”有无分别。你骂别人荒唐,你自己想想曾否吃喝嫖赌。否则别人回敬你一二句,你就受不了。所以别人有着某种短处,而足下也正有同病,那么你在骂他的时候只得割爱。 (二)无骂不如己者 要骂人须要挑比你大一点的人物,比你漂亮一点的或者比你坏得万倍而比你得势的人物。总之,你要骂人,那人无论在好的一方面或坏的一方面都要能胜过你,你才不吃亏的。你骂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骂,你就算骂着了。在坏的一方面胜过你的,你骂他就如教训一般,他即便回骂,一般人仍不会理会他的。假如你骂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你越骂他他越得意,时常可以把一个无名小卒骂出名了,你看冤与不冤? (三)适可而止 骂大人物骂到他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则一般人对你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无理取闹。骂小人物骂到他不能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下去则一般人对你也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欺负弱者。 (四)旁敲侧击 他偷东西,你骂他是贼;他抢东西,你骂他是盗,这是笨伯。骂人必须先明虚实掩映之法,须要烘托旁衬,旁敲侧击,于要紧处只一语便得,所谓杀人于咽喉处著刀。越要骂他你越要原谅他,即便说些恭维话亦不为过,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你所骂的句句是真实确凿,让旁人看起来也可见得你的度量。 (五)态度镇定 骂人最忌浮躁。一语不合,面红筋跳,暴躁如雷,此灌夫骂座,泼fù骂街之术,不足以骂人。善骂者必须态度镇静,行若无事。普通一般骂人,谁的声音高便算谁占理,谁来得势猛便算谁骂赢,惟真善骂人者,乃能避其锐而击其懈。你等他骂得疲倦的时候,你只消轻轻的回敬他一句,让他再狂吼一阵。在他暴躁不堪的时候,你不妨对他冷笑几声,包管你不费力气,把他气得死去活来,骂得他针针见血。 (六)出言典雅 骂人要骂得微妙含蓄,你骂他一句要使他不甚觉得是骂,等到想过一遍才慢慢觉悟这句话不是好话,让他笑着的面孔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灰,这才是骂人的上乘。yù达到此种目的,深刻之用词故不可少,而典雅之言词尤为重要。言词典雅则可使听者不致刺耳。如要骂人骂得典雅,则首先要在骂时万万别提起女人身上的某一部分,万万不要涉及生理学范围。骂人一骂到生理学范围以内,底下再有什么话都不好说了。譬如你骂某甲,千万别提起他的令堂令妹。因为那样一来,便无是非可言,并且你自己也不免有令堂令妹,他若回敬起来,岂非势均力敌,半斤八两?再者骂人的时候,最好不要加人以种种难堪的名词,称呼起来总要客气,即使他是极卑鄙的小人,你也不妨称他先生,越客气,越骂得有力量。骂得时节最好引用他自己的词句,这不但可以使他难堪,还可以减轻他对你骂的力量。俗话少用,因为俗话一览无遗,不若典雅古文曲折含蓄。 (七)以退为进 两人对骂,而自己亦有理屈之处,则处于开骂伊始,特宜注意,最好是毅然将自己理屈之处完全承认下来,即使道歉认错均不妨事。先把自己理屈之处轻轻遮掩过去,然后你再重整旗鼓,着着逼人,方可无后顾之忧。即使自己没有理屈的地方,也绝不可自行夸张,务必要谦逊不遑,把自己的位置降到一个不可再降的位置,然后骂起人来,自有一种公正光明的态度。否则你骂他一两句,他便以你个人的事反唇相讥,一场对骂,会变成两人私下口角,是非曲直,无从判断。所以骂人者自己要低声下气,此所谓以退为进。 (八)预设埋伏 你把这句话骂过去,你便要想想看,他将用什么话骂回来。有眼光的骂人者,便处处留神,或是先将他要骂你的话替他说出来,或是预先安设埋伏,令他骂回来的话失去效力。他骂你的话,你替他说出来,这便等于缴了他的械一般。预设埋伏,便是在要攻击你的地方,你先轻轻的安下话根,然后他骂过来就等于qiāng弹打在沙包上,不能中伤。 (九)小题大做 如对方有该骂之处,而题目甚小,不值一骂,或你所知不多,不足一骂,那时节你便可用小题大做的方法,来扩大题目。先用诚恳而怀疑的态度引申对方的意思,由不紧要之点引到大题目上去,处处用严谨的逻辑逼他说出不逻辑的话来,或是逼他说出合于逻辑但不合乎理的话来,然后你再大举骂他,骂到体无完肤为止,而原来惹动你的小题目,轻轻一提便了。 (十)远jiāo近攻 一个时候,只能骂一个人,或一种人,或一派人。决不宜多树敌。所以骂人的时侯,万勿连累旁人,即时必须牵涉多人,你也要表示好意,否则回骂之声纷至沓来,使你无从应付。 骂人的艺术,一时所能想起来的有上面十条,信手拈来,并无条理。我做此文的用意,是助人骂人。同时也是想把骂人的技术揭破一点,供爱骂人者参考。挨骂的人看看,骂人的心理原来是这样的,也算是揭破一张黑幕给你瞧瞧! )第三节 [怒] 黎烈文 1932年12月1日,黎烈文应《申报》总经理史量才邀请,到《申报》副刊《自由谈》任主编。《自由谈》一改“茶余酒后消遣”的文风,呼吁救亡,针砭时弊,鲁迅、瞿秋白、茅盾、陈望道、叶圣陶、巴金等作家纷纷为《自由谈》撰稿,影响巨大。他本人也在12月4日和12月5日,分别不署名发表了《怒》和《骂》两篇。 笑一阵,哭一阵,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算我自在。但看看眼前,想想过去,忽然心血来潮,又深觉得啼笑都不是,便马上停笑止哭,掀动起万丈无名的怒火来。 怒,多么难看!满脸通红,眉纵眼横,摩拳擦掌,凶凶然,好比活魔王出世,自然没有谦逊那么文雅而温柔,那么和平而好看。 但谦逊也得有个分寸。假如你家里,今天有人来打劫,明天又有人来强jiān,弄得食不安,寝不安,你也文雅而温柔地,和平而好看地,作个揖,鞠个躬,甚至叩三个响头:“诸位好汉,小生在这厢有礼”,天下果有是理乎?我则不能! 就是我们祖宗,虽说从来是住在礼仪之邦,但也并不是不“怒”。你看:“怒发冲冠”,是何等的威风!“叫断灞流”,又是何等的吓人!至于“一怒而诸侯惧”,“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那更是深关乎天下安危,可以奉作怒的典型。所以,就是我们偶然动点火,虽说不免有些难看,但究无伤大雅,而且也绝不会就成为不肖之子孙。 不过怒也要怒得恰当,不应该无理取闹,更不应该口硬心虚。张老二兄弟一句话不对头,便马上红起眼睛来打架,这便叫做无理取闹;王大娘被盗劫,吓得躲在棉被里不敢出气,等到强盗走了,却哭哭啼啼在大门口指天划地的骂杀千刀,这便叫做口硬心虚。 然而眼前我们贵国的张老二、王大娘之流实在太多了,呜呼噫嘻,“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斯怒不出,如国家何? 原载1932年12月4日《申报自由谈》 )第四节 [谈xìng] 苏青 “我以为xìng是一种艺术,而谈xìng却是一种科学。”苏青就因为曾写下“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里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ròu体与ròu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而被人称为“文妓”。可以理解,先驱的名声其时总归不是那么好的,因为她让大多数人觉得不自在。 目下谈xìng之风又盛,其所根据大概是弗洛特学说,蔼理斯主张,以及古中国的许多谈xìng记载等。我对于此道无研究,只好以常人(常人者,所以别于专家也)的资格来说些外行话。 我以为xìng是一种艺术,而谈xìng却是一种科学,以研究科学的头脑来从事艺术是行不通的。据说清朝的皇帝大婚,事先必使他观摩一番欢喜佛,结果是否从此精通也不可知,揆诸事实总是皇帝不大爱皇后的多。这也许是皇家规定结婚的年龄太小了,男女双方尤其是男方对于xìng还没有发生兴趣,甚至根本仍旧不懂。就是民间也往往早婚,新人彼此相见几乎都有些怕,惟恐弄错了,会给对方讥笑。xìng的迫切要求是没有的,仿佛吃饭,不等到肚饥便进餐了,热烈当然差些,然而变态也少。旧式婚姻十九总是白头偕老的,即使是非婚姻jiāo合,女的则必愿从一而终。死心蹋地的女人是幸福的,她们只有唯一的xìng经验,以为天下男人尽如此矣,倒也没有别的想头。男人可不见得如此老实,不论在古代或现今,他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大概总是二色以上的居多。男人经过相当次的尝试,经验自然丰富起来了,技术也高明,反而常能使太太服帖。尝见许多正派的女人都死心蹋地为她浮dàng而不忠实的丈夫去效劳,初看甚奇怪,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了。 然则婚姻之基础尽在此乎?也不是。听说有许多过分迷信科学的西洋人主张男女双方在婚前都须体格检查一趟,先测量男器的长度,然后再与女人的子宫的深度相比较,看是否适合,这可是谨慎到再没有话说的了,然而女人经过生产后便失效了,子宫必然扩大,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凡此种种均属做人的麻烦,动物便不大讲究这套,只要到了叫春时期,雌的与雄的不问老幼悬殊,美丑各别,xìng能力是否相当,总是一见倾心,而且一索而必得留种的。 不知怎的,人类愈是文明,愈是讲究卫生,身体抵抗力也随之愈弱。xìng能力也大抵如此,据说野蛮的黑种人就比白种人高明得多,因此不管法律如何制裁,白种太太或小姐还是乐于给黑奴蹂躏。中国人据说也不太差,相传黄帝有御女之术,近人中也有以多蓄姬妾而能应付裕如自豪的,其实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因为良家fù女往往不大知道这种程度,而娼妓一流又惯会装死作活,动不动便说吃不消了,于是男人也自鸣得意,以为确实功成圆满,却不想听一听她们私底下的话来! 其实我以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xìng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而且任凭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有人往往觉得新婚不行而结果渐渐好了,那不是他体力或技术的进步,而是接触多了,兴奋减少了,自然不容易达到疯狂的境界。许多老夫老妻都同手足之亲一般,你也不当我是女人,我也不当你是男人,大家看得顺眼,活得称心,但却没有xìng刺激的。许多太太都不禁止丈夫晚上在家饮些酒,因为他在酒后才还像一些丈夫样子,其他的日子简直像父亲,儿子,或兄弟之类。 勤于生育的女人往往是少有xìngyù的,岂不闻寡yù多子乎?有时候女朋友在一起谈天也提到xìng经验之类,有许多太太告诉我说:她们是从来没有得到xìng的快感过,但却痛苦地养了许多孩子,但是她们想也不想再有,因为觉得那是不应该有的。jiāo际花则是已经破了例,索xìng求些实际了,然而悲哀的是实际也不大容易快乐,因为对方也不怎么快乐,顶多快乐是中途,他便厌倦了,她也伤心了,草草结束。 就是为ròu体的快乐着想,我也主张须看重精神恋爱。 第12章 景致 )第一节 [秋光中的西湖] 当你像骆驼般负重,终日不知所谓地向前奔走着,停下来,略事休息,到自然里面去。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便会觉得心满意足。仿佛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悠闲陶醉于土地上时,心灵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 庐隐 庐隐,福建省人,与冰心、林徽因并称“福州三大才女”。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与石评梅是挚友。1930年经历过一次婚姻的庐隐与李唯建结婚,两人的情书一字不改地出版,名为《云鸥情书集》。1933年,她分娩时难产,临终前对丈夫说:“唯建,我们的缘分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带走了。” 我象是负重的骆驼般,终日不知所谓的向前奔走着。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这种不能喘气的生涯,不容再继续了,因此便决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沪杭甬的火车,同行的有朱、王二女士和建,我们相对默然的坐着。不久车身蠕蠕而动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居然离开了上海。” “这有什么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态度为然。 查票的人来了,建从洋服的小袋里掏出了四张来回票,同时还带出一张小纸头来,我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真滑稽,这种大计划也值得大书而特书,我这样说着递给朱、王二女士看,她们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来到嘉兴时,天已大黑。我们肚子都有些饿了,但火车上的大菜既贵又不好吃,我便提议吃茶叶蛋,便想叫茶房去买,他好象觉得我们太吝啬,坐二等车至少应当吃一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腿炒饭,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车里才买得到。”说着他便一溜烟跑了。 “这家伙真可恶!”建愤怒的说着,最后他只得自己跑到三等车去买了来。吃茶叶蛋我是拿手,一口气吃了四个半,还觉得肚子里空无所有,不过当我伸手拿第五个蛋时,被建一把夺了去,一面埋怨道;“你这个人真不懂事,吃那么许多,等些时又要闹胃痛了。” 这一来只好咽一口唾沫算了。王女士却向我笑道:“看你个子很瘦小,吃起东西来倒很凶!”其实我只能吃茶叶蛋,别的东西倒不可一概而论呢!我很想这样辩护,但一转念,到底觉得无谓,所以也只有淡淡地一笑,算是我默认了。 车子进杭州城站时,已经十一点半了,街上的店铺多半都关了门,几盏黯淡的电灯,放出微弱的黄光,但从火车上下来的人,却吵成一片,挤成一堆,此外还有那些客栈的招揽生意的茶房,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化了多少力气,才打出重围叫了黄包车到湖滨去。 车子走过那石砌的马路时,一些熟习的记忆浮上我的观念界来。一年前我同建曾在这幽秀的湖山中作过寓公,转眼之间早又是一年多了,人事只管不停地变化,而湖山呢,依然如故,清澈的湖波,和笼雾的峰峦似笑我奔波无谓吧! 我们本决意住清泰第二旅馆,但是到那里一问,已经没有房间了,只好到湖滨旅馆去。 深夜时我独自凭着望湖的碧栏,看夜幕沉沉中的西湖。天上堆叠着不少的雨云,星点象怕羞的女郎,踯躇于流云间,其光隐约可辨。十二点敲过许久了,我才回到房里睡下。 晨光从白色的窗幔中shè进来,我连忙叫醒建,同时我披了大衣开了房门。一阵沁肌透骨的秋风,从桐叶梢头穿过,飒飒的响声中落下了几片枯叶,天空高旷清碧,昨夜的雨云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秋光中的西湖,是那样冷静,幽默,湖上的青山,如同深纽的玉色,桂花的残香,充溢于清晨的气流中。这时我忘记我是一只骆驼,我身上负有人生的重担。我这时是一只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听见神的赞美歌,我觉到灵魂的所在地,……这样的,被释放不知多少时候,总之我觉得被释放的那一霎那,我是从灵宫的深处流出最惊喜的泪滴了。 建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后,低声说道:“快些洗了脸,去访我们的故居吧!” 多怅惘呵,他惊破了我的幻梦,但同时又被他引起了怀旧的情绪,连忙洗了脸,等不得吃早点便向湖滨路崇仁里的故居走去。到了弄堂门口,看见新建的一间白木的汽车房,这是我们走后唯一的新鲜东西。此外一切都不曾改变,墙上贴着一张招租的帖子,一看是四号吉房招租……“呀!这正是我们的故居,刚好又空起来了,喂,隐!我们再搬回来住吧!” “事实办不到……除非我们发了一笔财……”我说。 这时我们已到那半开着的门前了,建轻轻推门进去。小小的院落,依然是石缝里长着几根青草,几扇红色的木门半掩着。我们在客厅里站了些时,便又到楼上去看了一遍,这虽然只是最后几间空房,但那里面的气氛,引起我们既往的种种情绪,最使我们觉到怅然的是陈君的死。那时他每星期六多半来找我们玩,有时也打小牌,他总是摸着光头懊恼的说道:“又打错了!”这一切影像仍逼真地现在目前,但是陈君已作了古人,我们在这空洞的房子里,沉默了约有三分钟,才怅然地离去。走到弄堂门的时候,正遇到一个面熟的娘姨那正是我们邻居刘君的女仆,她很殷勤地要我们到刘家坐坐。我们难却她的盛意,随她进去。刘君才起床,他的夫人替小孩子穿衣服。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够使他们惊诧了。谈了一些别后的事情,抽过一支烟后,我们告辞出来。到了旅馆里,吃过鸡丝面,王、朱两位女士已在湖滨叫小划子,我们讲定今天一天玩水,所以和船夫讲定到夜给他一块钱,他居然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买了一些菱角和瓜子带到划子上去吃。船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忠厚老头子,他洒然地划着。温和的秋阳照着我使全身的筋ròu都变成松缓,懒洋洋地靠在长方形的藤椅背上。看着划桨所激起的波纹,好象万道银蛇蜿蜒不息。这时船已在三潭印月前面,白云庵那里停住了。我们上了岸,走进那座香烟阒然的古庙,一个老和尚坐在那里向阳。菩萨案前摆了一个签筒,我先抱起来摇了一阵,得了一个上上签,于是朱、王二女士同建也都每人摇出一根来。我们大家拿了签条嘻嘻哈哈笑了一阵,便拜别了那四个怒目咧嘴的大金刚,仍旧坐上船向前泛去。 船身微微地撼动,仿佛睡在儿时的摇蓝里,而我们的同伴朱女士,她不住地叫头疼。建象是天真般的同情地道:“对了,我也最喜欢头疼,随便到那里去,一吃力就头疼,尤其是昨夜太劳碌了不曾睡好。” “就是这话了,”朱女士说:“并且,我会晕车!” “晕车真难过……真的呢!”建故作正经的同情她,我同王女士禁不住大笑,建只低着头,强忍住他的笑容,这使我更要大笑。船泛到湖心亭,我们在那里站了些时,有些感到疲倦了,王女士提议去吃饭。建讲:“到了实行我‘大吃而特吃’的计划的时候了。” 我说:“如要大吃特吃,就到‘楼外楼’去吧,那是这西湖上有名的饭馆,去年我们曾在这里遇到宋美龄呢!” “哦,原来如此,那我们就去吧!”王女士说。 果然名不虚传,门外停了不少辆的汽车,还有几个丘八先生点缀这永不带有战争气氛的湖边。幸喜我们运气好,仅有唯一的一张空桌,我们四个人各霸一方,但是我们为了大家吃得痛快,互不牵掣起见,各人叫各人的莱,同时也各人出各人的钱,结果我同建叫了五只湖蟹,一尾湖鱼,一碗鸭掌汤,一盘虾子冬笋;她们二位女士所叫的莱也和我们大同小异。但其中要推王女士是个吃喝能手,她吃起湖蟹来,起码四五只,而且吃得又快又干净。再衬着她那位最不会吃湖蟹的朋友朱女士,才吃到一个的时候,便叫起头疼来。 “那么你不要吃了,让我包办吧!”王女士笑嘻嘻地说。 “好吧!你就包办,……我想吃些辣椒,不然我简直吃不下饭去。”朱女士说。 “对了,我也这样,我们两人真是事事相同,可以说百分之九九一样,只有一分不一样……”建一本正经地说。 “究竟不同是那一分呢!”王女士问。 “你真笨伯,这点都不知道,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呵!”建说。 这时朱女士正捧着一碗饭待吃,听了这话笑得几乎把饭碗摔到地上去。 “简直是一群疯子,”我心里悄悄地想着,但是我很骄傲,我们到现在还有疯的兴趣。于是把我们久已抛置的童年心情,从坟墓里重新复活,这不能说这不是奇迹罢! 黄昏的时候,我们的船dàng到艺术学院的门口,我同建去找一个朋友,但是他已到上海去了。我们嗅了一阵桂花的香风后,依然上船。这时凉风阵阵地拂着我们的肌肤,朱女士最怕冷,裹紧大衣,仍然不觉得暖,同时东方的天边已变成灰黯的色彩,虽然西方还漾着几道火色的红霞,而落日已堕到山边,只在我们一霎眼的工夫,已经滚下山去了。远山被烟雾整个的掩蔽着,一望苍茫。小划子轻泛着平静的秋波,我们好象驾着云雾,冉冉的已来到湖滨。上岸时,湖滨已是灯火明耀,我们的灵魂跳出模糊的梦境。虽说这马路上依然是可以漫步无碍,但心情却已变了。回到旅馆吃了晚饭后,我们便商量玩山的计划:上山一定要坐山兜,所以叫了轿班的头老,说定游玩的地点和价目。这本是小问题,但是我们却充分讨论了很久:第一因为山兜的价钱太贵,我同朱女士有些犹疑;可是建同王女士坚持要坐,结果是我们失败了,只得让他们得意扬扬地吩咐轿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来。 今日是十月九日正是yīn历重九后一日,所以登高的人很多,我们上了山兜,出涌金门,先到净慈观去看浮木井那是济颠和尚的灵迹。但是在我看来不过一口平凡的井而已,所闻木头浮在当中的话,始终是半信半疑。 出了净慈观又往前走,路渐荒芜,虽然满地不少黄色的野花,半红的枫叶,但那透骨的秋风,唱出飒飒瑟瑟的悲调,不禁使我又悲又喜。象我这样劳碌的生命,居然能够抽出空闲的时间来听秋蝉最后的哀调,看枫叶鲜艳的色彩,领略丹桂清绝的残香,灵魂绝对的解放,这真是万千之喜。但是再一深念,国家危难,人生如寄,此景此色只是增加人们的哀痛,又不禁悲从中来了……我尽管思绪如麻,而那抬山兜的子,不断地向前进行,渐渐地已来到半山之中。这时我从兜子后面往下一看,但见层崖叠壁,山径崎岖,不敢胡思乱想了。捏着一把汗,好容易来到山顶,才吁了一口长气,在一座古庙里歇下了。 同时有一队小学生也兴致勃勃地奔上山来,他们每人手里拿了一包水果一点吃的东西,都在庙堂前面院子里的雕栏上坐着边唱边吃。我们上了楼,坐在回廊上的藤椅上,和尚泡了上好的龙井茶来,又端了一碟瓜子。我们坐在藤椅上,东望西湖,漾着滟滟光波;南望钱塘,孤帆飞逝,激起白沫般的银浪。把四围无限的景色,都收罗眼底。我们正在默然出神的时候,忽听朱女士说道:“适才上山我真吓死了,若果摔下去简直骨头都要碎的,等会儿我情愿走下去。” “对了,我也是害怕,回头我们两人走下去罢,让她们俩坐轿!”建说。 “好的,”朱女士欣然地说。 我知道建又在使捉狭,我不禁望着他好笑。他格外装得活象说道:“真的,我越想越可怕,那样陡削的石级,而且又很滑,万一子脚一软那还了得,……”建补充的话和他那种强装正经的神气,只惹得我同王女士笑得流泪。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他悄然坐在大殿里,看见我们这一群疯子,不知他作何感想,但见他默默无言只光着眼睛望着前面的山景。也许他也正忍俊不禁,所以只好用他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苦功罢!我们笑了一阵,喝了两遍茶才又乘山兜下山。朱女士果然实行她步行的计划,但是和她表同情的建,却趁朱女士回头看山景的一刹那,悄悄躲在轿子里去了。 “喂!你怎么又坐上去了?”朱女士说。 “呀!我这时忽然想开了,所以就不怕摔,……并且我还有一首诗奉劝朱女士不要怕,也坐上去罢!” “到底是诗人,……快些念来我们听听罢!”我打趣他。 “当然,当然,”他说着便高声念道:“坐轿上高山,头后脚在先。请君莫要怕,不会成神仙。” 这首诗又使得我们哄然大笑。但是朱女士却因此一劝,她才不怕摔,又坐上山兜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在龙井的前面斋堂里吃了一顿素菜。那个和尚说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话,我因问他是不是北方人。他说:“是的,才从北方游方驻扎此地。”这和尚似乎还文雅,他的庙堂里挂了不少名人的字画,同时他还问我在什么地方读书,我对他说家里蹲大学,他似解似不解的诺诺连声地应着,而建的一口茶已喷了一地。这简直是大大煞风景,我连忙给了他三块钱的香火资,跑下楼去。这时日影已经西斜了,不能再流连风景。不过黄昏的山色特别富丽,彩霞如垂幔般的垂在西方的天际,青翠的岗峦笼罩着一层干绡似的烟雾,新月已从东山冉冉上升,远远如弓形的白堤和明净的西湖都笼在沉沉暮霭中。我们的心灵浸醉于自然的美景里,永远不想回到热闹的城市去。但是轿夫们不懂得我们的心事,只顾奔他们的归程。“唷咿”一声山兜停了下来,我们翱翔着的灵魂,重新被摔到满是陷阱的人间。于是疲乏无聊,一切的情感围困了我们。 晚饭后草草收拾了行装,预备第二天回上海。这秋光中的西湖又成了灵魂上的一点印痕,生命的一页残史了。 可怜被解放的灵魂眼看着它垂头丧气地又进了牢囚。 十一,八日上海 )第二节 [云南看云] 沈从文 沈从文,湖南凤凰人,著名作家,京派小说代表人物,作品被日本、美、英等选入大学教材,并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关于1988年的那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之一、汉学家马跃然说:“要是沈从文那个时候还活着,活到10月份就肯定会得奖。”除了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还是一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 云南因云而得名。可是外省人到了云南一年半载后,一定会和本地人差不多,对于云南的云,除却只能从它变化上得到一点晴雨知识,就再也不会单纯的来欣赏它的美丽了。看过卢锡麟先生的摄影后,必有许多人方俨然重新觉醒,明白自己是生在云南,或住在云南。云南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时候,云的颜色,云的形状,云的风度,实在动人。 战争给了许多人一种有关生活的教育,走了许多路,过了许多桥,睡了许多床,此外还必然吃了许多想象不到的小苦头。然而真正具有教育意义的,说不定倒是明白许多地方各有各的天气,天气不同还多少影响到一点人事。云有云的地方xìng:中国北部的云厚重,人也同样那么厚重。南部的云活泼,人也同样那么活泼。海边的云幻异,渤海和南海云又各不相同,正如两处海边的人xìng情不同。河南的云一片黄,抓一把下来似乎就可以作窝窝头,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湘的云一片灰,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年挂在天空一片灰,无xìng格可言,然而桔子辣子就在这种地方大量产生,在这种天气下成熟,却给湖南人增加了生命的发展xìng和进取精神。四川的云与湖南云虽相似而不尽相同,巫峡峨眉夹天耸立,高峰把云分割又加浓,云有了生命,人也有了生命。 论色彩丰富,青岛海面的云应当首屈一指。有时五色相煊,千变万化,天空如展开一张张图案新奇的锦毯。有时素净纯洁,天空只见一片绿玉,别无它物。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yù感。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息,煽起人狂想和梦想。海市蜃楼即在这种天空显现。海市蜃楼虽并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住的美梦里,不是毫无道理的。云南的云给人印象大不相同,它的特点是素朴,影响到人xìng情也应当挚厚而单纯。 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浪,两种原料经过一番神奇的手续完成的。色调出奇的单纯,惟其单纯反而见出伟大。尤以天时晴明的黄昏前后,光景异常动人。完全是水墨画,笔调超脱而大胆。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它的颜色虽然异样黑,给人感觉竟十分轻。在任何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个沉重可怕的象征,唯有云南傍晚的黑云,越黑反而越不碍事,且表示第二天天气必然顶好。几年前中国古物运到lún敦展览时,记得有一个赵松雪作的卷子,名《秋江叠嶂》,净白如玉的澄心堂纸上用浓墨重重涂抹,淡墨粗粗扫拂,给人印象却十分美秀;云南的云也恰恰如此,看来只觉得黑而秀。 可是我们若在黄昏前后,到城郊外一个小丘上去,或坐船在滇池中,看到这种云彩时,低下头来一定会轻轻的叹一口气。具体一点将发生“大好河山”感想,抽象一点将发生“逝者如斯”感想。心中一定觉得有些痛苦,为一片悬在天空中的沉静黑云而痛苦。因为这东西给了我们一种无言之教,比目前政论家的文章,宣传家的讲演,杂感家的讽刺文,都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同时还美丽得多。觉得痛苦原因或许也就在此。那么好看的云,孕育了在这一片天底下讨生活的人,究竟是些什么?是一种精深博大的人生理想?还是一种单纯美丽的诗的感情?若把它与地面所见、所闻、所有两相对照,实在使人不能不感觉痛苦! 在这美丽天空下,人事方面,我们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洞的论文,不通的演讲,小巧的杂感,此外似乎到处就只碰到“法币”。商人和银行办事人直接为法币而忙。最可悲的现象,实无过于大学校的商学院,每到注册上课时,照例人数必最多。这些人其所以习经济、学会计,都可说对于生命毫无高尚理想可言,目的只在毕业后入银行作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挤挤挨挨,皆为利来,利之所在,群集若蛆。”社会研究所的专家,机会一来即向银行跑。习图书馆的,弄考古的,学外国文学的,因亲戚、朋友、同乡……种种机会又都挤进银行或相近金融机关作办事员。大部分优秀脑子,都给真正的法币和抽象的法币弄得昏昏的,失去了应有的灵敏与弹xìng,以及对于“生命”较高的认识。其余无知识的脑子,成天打算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云南的云即或再美丽一点,对于多数人还似乎毫无意义可言的。 近两个月来本市在连续的警报中,城中二十万市民,无一不早早的就跑到郊外去,向天空把一个颈脖昂酸,无一人不看到过几片天空飘动的浮云,仰望结果,不过增加了许多人对于财富得失的忧心罢了。“我的越币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涨了”,“我的事业这一年发了五十万财”,“我从公家赚了八万三”,这还是就仅有十几个熟人中说说的。此外说不定还有三五个教授之流,终日除玩牌外无其他娱乐,会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输赢事情,聊以解嘲似的自言自语:“我输牌不输理。”这种博学多闻教授先生,当然是永远不输理的,在警报解除以后,还不妨跑到老同学住处去,再玩个八圈,证明一下输的究竟是什么。一个人若乐意在地下爬,以为是活下来最好的姿势,他人劝说不妨试站起来走,或更盼望他挺起背梁来做个人,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就在这么一个社会一种情形中,卢先生却来展览他在云南的照相,告给我们云南法币以外还有些什么。即以天空的云彩言,色彩单纯的云有多健美,多飘逸,多温柔,多崇高!观众人数多,批评好,正说明只要有人会看云,就能从云影中取得一种诗的感兴和热情,还可望将这种尊贵有传染xìng的感情,转给另外一种人。换言之,就是云南的云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还可望由一个艺术家的心与手,间接来教育人。卢先生照相的兴趣,似乎就在介绍这种美丽感印给多数人,所以作品中对于云物的题材,处理得特别好。每一幅云都有一种不同的xìng情,流动的美。不纤巧,不做作,不过分修饰,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现得素朴而亲切。作品成功是必然的。可是得到“赞美”不是艺术家最终的目的,应当还有一点更深的意义。我意思是如果一种可怕的庸俗的实际主义,正在这个社会各组织各阶层间普遍流行,腐蚀我们多数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时把许多人都有形无形市侩化。社会中优秀分子一部分,所梦想,所希望,也都只是糊口混日子了事,毫无一种较高尚的情感,更缺少用这情感去追求一个美丽而伟大的道德原则的勇气时,我们这个民族应当怎么办?若大学生读书目的,不是站在柜台边作行员,就是坐在公事房作办事员,脑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饭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于做政论的,作讲演的,写不高明讽刺文的,习理工的,玩玩文学充文化人的,办党的,信教的,……出路也都是只顾眼前。大众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这个国家的明天,是不是还有希望可言?我们如真能够象卢先生那么静观默会天空的云彩,云物的美丽,也许会慢慢的陶冶我们,启发我们,改造我们,使我们习惯于向远景凝眸,不敢堕落,不甘心堕落。我以为这才象是一个艺术家最后的目的。正因为这个民族是在求发展,求生存,战争了已经三年。战争虽败北,不气馁,虽死亡万千人民,牺牲无数财富,亦仍然能坚持抗战,就为的是这战争背后还有个庄严伟大的理想,使我们对于忧患之来,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我们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们要发展,要生存,还要为后来者设想,使他们活在这片土地上,更好一点,更象人一点!我们责任那么严重而且又那么困难,所以不特多数知识分子必然要有一个较坚朴的人生观,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作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么一分知识,方能够把企业的发展与国家的发展,放在同一目标上,分道并进,异途同归。 举一个浅近的例来说说:我们的眼光注意到“出路”“赚钱”以外,若还能够估量到在滇越铁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蜮成xìngyīn险狡诈的木屐儿,圆睁两只鼠眼,安排种种巧计yīn谋,在武力与武器无作用地点,预备把劣货倾销到昆明来,且把推销劣货的责任,派给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时,就知道学习注意远处,实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照相必选择地点,取准角度,方可望有较好成就。做人何常不是一样。明分际,识大体,“有所不为”,敌人虽花样再多,劣货在有经验商家的眼中,总依然看得出。取舍之间是极容易的。若只图发财,见利忘义,“无所不为”,日本货变成国货,改头换面,不过是翻手间事!劣货推销不过是若干有形事件中之一种。此外各层知识阶级中不争气处,所作所为,实有更甚于此者。 所以我觉得卢先生的摄影,不只是给人看看,还应当给人深思。 一九四年,昆明。 )第三节 [古刹] 王统照 1936年,在叶圣陶的邀约之下,王统照前往苏州,他们看了可园、沧浪亭、文庙等,后来,王统照把自己的观感写成了三篇散文:“姑苏游痕之一”写“古刹”,“姑苏游痕之二”写“清话”,“姑苏游痕之三”写“吴苑”。 离开沧浪亭,穿过几条小街,我的皮鞋踏在小圆石子碎砌的铺道上总觉得不适意;苏州城内只宜于穿软底鞋或草履,硬帮帮地鞋底踏上去不但脚趾生痛,而且也感到心理上的不调和。 yīn沉沉地天气又像要落雨。沧浪亭外的弯腰垂柳与别的杂树jiāo织成一层浓绿色的柔幕,已仿佛到了盛夏。可是水池中的小荷叶还没露面。石桥上有几个坐谈的黄包车夫并不忙于找顾客,萧闲地数着水上的游鱼。一路走去我念念不忘《浮生六记》里沈三白夫fù夜深偷游此亭的风味,对于曾在这儿做“名山”文章的苏子美反而澹然。现在这幽静的园亭到深夜是不许人去了,里面有一所美术专门学校。固然荒园利用,而使这名胜地与“美术”两字牵合在一起也可使游人有一点点淡漠的好感,然而苏州不少大园子一定找到这儿设学校;各室里高悬着整整齐齐的画片,摄影,手工作品,出出进进的是穿制服的学生,即使不煞风景,而游人可也不能随意留连。 在这残春时,那土山的亭子旁边,一树碧桃还缀着淡红的繁英,花瓣静静地贴在泥苔湿润的土石上。园子太空阔了,外来的游客极少。在另一院落中两株山茶花快落尽了,宛转的鸟音从叶子中间送出来,我离开时回望了几次。 陶君导引我到了城东南角上的孔庙,从颓垣的入口处走进去。绿树丛中我们只遇见一个担粪便桶的挑夫。庙外是一大个毁坏的园子,地上满种着青菜,一条小路逶迤地通到庙门首,这真是“荒墟”了。 石碑半卧在剥落了颜色的红墙根下,大字深刻的甚么训戒话也满长了苔藓。进去,不像森林,也不像花园,滋生的碧草与这城里少见的柏树,一道石桥得当心脚步!又一重门,是直走向大成殿的,关起来,我们便从旁边先贤祠,名宦祠的侧门穿过。破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意思是祟奉孔子圣地,不得到此损毁东西,与禁止看守的庙役赁与杂人住居等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披着杂草,树枝,又进一重门,到了两庑,木栅栏都没了,空洞的廊下只有鸟粪,土藓。正殿上的朱门半阖,我刚刚迈进一只脚,一股臭味闷住呼吸,后面的陶君急急地道: “不要进去,里面的蝙蝠太多了,气味难闻得很!” 果然,一阵拍拍的飞声,梁栋上有许多小灰色动物在yīn暗中自营生活。木龛里,“至圣先师”的神位孤独地在大殿正中享受这霉湿的气息。好大的殿堂,此外一无所有。石阶上,蚂蚁,小虫在鸟粪堆中跑来跑去,细草由砖缝中向上生长,两行古柏苍干皴皮,沉默地对立。 立在圮颓的庑下,想像多少年来,每逢丁祭的时日,跻跻跄跄,拜跪,鞠躬,老少先生们都戴上一份严重的面具。听着仿古音乐的奏弄,宗教仪式的宰牲,和血,燃起干枝“庭燎”。他们总想由这点崇敬,由这点祈求:国泰,民安,……至于士大夫幻梦的追逐,香烟中似开着“朱紫贵”的花朵。虽然土,草,木,石的简单音响仿佛真的是“金声,玉振”。也许因此他们会有一点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想法?但现在呢?不管怎样在倡导尊孔,读经,只就这偌大古旧的城圈中“至圣先师”的庙殿看来,荒烟,蔓草,真变做“空山古刹”。偶来的游人对于这阔大而荒凉破败的建筑物有何感动? 何况所谓苏州向来是士大夫的出产地:明末的党社人物,与清代的状元,宰相,固有多少不同,然而属于尊孔读经的主流却是一样,现在呢?……仕宦阶级与田主身份同做了时代的没落者? 所以巍峨的孔庙变成了“空山古刹”并不希奇,你任管到那个城中看看,差不了多少。 虽然尊孔,读经,还在口舌中,文字上叫得响亮,写得分明。 我们从西面又转到甚么范公祠,白公祠,那些没了门扇缺了窗棂的矮屋子旁边,看见几个工人正在葺补塌落的外垣。这不是大规模科学化的建造摩天楼,小孩子慢步挑着砖,灰,年老人吸着旱烟筒,那态度与工作的疏散,正与剥落得不像红色的泥圬墙的颜色相调合。 我们在大门外的草丛中立了一会,很悦耳地也还有几声鸟鸣,微微丝雨洒到身上,颇感到春寒的料峭。 雨中,我们离开了这所“古刹”。 一九三六,四月末旬。 )第四节 [潭柘寺戒坛寺] 朱自清 景区位于北京西郊门头沟区,潭柘寺坐北朝南,背倚宝珠峰,周围有九座高大的山峰呈马蹄状环护,戒坛寺以“戒坛、奇松、古洞”而著称于世,其戒坛有“天下第一坛”之称。 早就知道潭柘寺戒坛寺。在商务印书馆的《北平指南》上,见过潭柘的铜图,小小的一块,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点没有想去的意思。后来不断地听人说起这两座庙;有时候说路上不平静,有时候说路上红叶好。说红叶好的劝我秋天去;但也有人劝我夏天去。有一回骑驴上八大处,赶驴的问逛过潭柘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潭柘风景好,那儿满是老道,他去过,离八大处七八十里地,坐轿骑驴都成。我不大喜欢老道的装束,尤其是那满蓄着的长头发,看上去里唆龌里龌龊的。更不想骑驴走七八十里地,因为我知道驴子与我都受不了。真打动我的倒是“潭柘寺”这个名字。不懂不是?就是不懂的妙。躲懒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人念成“潭拓寺”,那更莫名其妙了。这怕是中国文法的花样;要是来个欧化,说是“潭和柘的寺”,那就用不着咬嚼或吟味了。还有在一部诗话里看见近人咏戒台松的七古,诗腾挪夭矫,想来松也如此。所以去。但是在夏秋之前的春天,而且是早春;北平的早春是没有花的。 这才认真打听去过的人。有的说住潭柘好,有的说住戒坛好。有的人说路太难走,走到了筋疲力尽,再没兴致玩儿;有人说走路有意思。又有人说,去时坐了轿子,半路上前后两个轿夫吵起来,把轿子搁下,直说不抬了。于是心中暗自决定,不坐轿,也不走路;取中道,骑驴子。又按普通说法,总是潭柘寺在前,戒坛寺在后,想着戒坛寺一定远些;于是决定住潭柘,因为一天回不来,必得住。门头沟下车时,想着人多,怕雇不着许多驴,但是并不然雇驴的时候,才知道戒坛去便宜一半,那就是说近一半。这时候自己忽然逞起能来,要走路。走罢。 这一段路可够瞧的。像是河床,怎么也挑不出没有石子的地方,脚底下老是绊来绊去的,教人心烦。又没有树木,甚至于没有一根草。这一带原是煤窑,拉煤的大车往来不绝,尘土里饱和着煤屑,变成黯淡的深灰色,教人看了透不出气来。走一点钟光景。自己觉得已经有点办不了,怕没有走到便筋疲力尽;幸而山上下来一条驴,如获至宝似地雇下,骑上去。这一天东风特别大。平常骑驴就不稳,风一大真是祸不单行。山上东西都有路,很窄,下面是斜坡;本来从西边走,驴夫看风势太猛,将驴拉上东路,就这么着,有一回还几乎让风将驴吹倒;若走西边,没有准儿会驴我同归哪。想起从前人画风雪骑驴图,极是雅事;大概那不是上潭柘寺去的。驴背上照例该有些诗意,但是我,下有驴子,上有帽子眼镜,都要照管;又有迎风下泪的毛病,常要掏手巾擦干。当其时真恨不得生出第三只手来才好。 东边山峰渐起,风是过不来了;可是驴也骑不得了,说是坎儿多。坎儿可真多。这时候精神倒好起来了:崎岖的路正可以练腰脚,处处要眼到心到脚到,不像平地上。人多更有点竞赛的心理,总想走上最前头去,再则这儿的山势虽然说不上险,可是突兀,丑怪,刻的地方有的是。我们说这才有点儿山的意思;老像八大处那样,真叫人气闷闷的。于是一直走到潭柘寺后门;这段坎儿路比风里走过的长一半,小驴毫无用处,驴夫说:“咳,这不过给您做个伴儿!” 墙外先看见竹子,且不想进去。又密,又粗,虽然不够绿。北平看竹子,真不易。又想到八大处了,大悲庵殿前那一溜儿,薄得可怜,细得也可怜,比起这儿,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进去过一道角门,门旁突然亭亭地矗立着两竿粗竹子,在墙上紧紧地挨着;要用批文章的成语,这两竿竹子足称得起“天外飞来之笔”。 正殿屋角上两座琉璃瓦的鸱吻,在台阶下看,值得徘徊一下。神话说殿基本是青龙潭,一夕风雨,顿成平地,涌出两鸱吻。只可惜现在的两座太新鲜,与神话的朦胧幽秘的境界不相称。但是还值得看,为的是大得好,在太阳里嫩黄得好,闪亮得好;那拴着的四条黄铜链子也映衬得好。寺里殿很多,层层折折高上去,走起来已经不平凡,每殿大小又不一样,塑像摆设也各出心裁。看完了,还觉得无穷无尽似的。正殿下延清阁是待客的地方,远处群山像屏障似的。屋子结构甚巧,穿来穿去,不知有多少间,好像一所大宅子。可惜尘封不扫,我们住不着。话说回来,这种屋子原也不是预备给我们这么多人挤着住的。寺门前一道深沟,上有石桥;那时没有水,若是现在去,倚在桥上听潺潺的水声,倒也可以忘我忘世。过桥四株马尾松,枝枝覆盖,叶叶jiāo通,另成一个境界。西边小山上有个古观音洞。洞无可看,但上去时在山坡上看潭柘的侧面,宛如仇十洲的《仙山楼阁图》;往下看是陡峭的沟岸,越显得深深无极,潭柘简直有海上蓬莱的意味了。寺以泉水著名,到处有石槽引水长流,倒也涓涓可爱。只是流觞亭雅得那样俗,在石地上楞刻着蚯蚓般的槽;那样流觞,怕只有孩子们愿意干。现在兰亭的“流觞曲水”也和这儿的一鼻孔出气,不过规模大些。晚上因为带的铺盖薄,冻得睁着眼,却听了一夜的泉声;心里想要不冻着,这泉声够多清雅啊!寺里并无一个老道,但那几个和尚,满身铜臭,满眼势利,教人老不能忘记,倒也麻烦的。 第二天清早,二十多人满雇了牲口,向戒坛而去,颇有浩浩dàngdàng之势。我的是一匹骡子,据说稳得多。这是第一回,高高兴兴骑上去。这一路要翻罗喉岭。只是土山,可是道儿窄,又曲折;虽不高,老那么凸凸凹凹的。许多处只容得一匹牲口过去。平心说,是险点儿。想起古来用兵,从间道袭敌人,许也是这种光景罢。 戒坛在半山上,山门是向东的。一进去就觉得平旷;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砖栏,下边是一片平原,平原尽处才是山,与众山屏蔽的潭柘气象便不同。进二门,更觉得空阔疏朗,仰看正殿前的平台,仿佛汪洋千顷。这平台东西很长,是戒坛最胜处,眼界最宽,教人想起“振衣千仞冈”的诗句。三株名松都在这里。“卧龙松”与“抱塔松”同是偃仆的姿势,身躯奇伟,鳞甲苍然,有飞动之意。“九龙松”老干槎桠,如张牙舞爪一般。若在月光底下,森森然的松影当更有可看。此地最宜低徊流连,不是匆匆一览所可领略。潭柘以层折胜,戒坛以开朗胜;但潭柘似乎更幽静些。戒坛的和尚,春风满面,却远胜于潭柘的;我们之中颇有悔不该住潭柘的。戒坛后山上也有个观音洞。洞宽大而深,大家点了火把嚷嚷闹闹地下去;半里光景的洞满是油烟,满是声音。洞里有石虎,石龟,上天梯,海眼等等,无非是凑凑人的热闹而已。 还是骑骡子。回到长辛店的时候,两条腿几乎不是我的了。 第13章 生灵 )第一节 [猫的故事] 生灵,果然是生而有灵的。 从前有故事说:有一个读书人,看见一只蚂蚁落在水里,他抛下一茎稻草救了它。后来这位读书人因被诬告进了监狱,这被救的蚂蚁率领了它的同类,用一夜工夫把狱墙搬了一个大洞,把他救了出来。 又有一个隋侯,看见一只鹞子追逐着黄雀。黄雀无路可奔,飞来躲在他的脚下。他等鹞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后黄雀衔来一颗无价的明珠,报答他救命的恩德。 万物有灵,即便是对阿猫阿狗,虫虫鱼鱼,也须时时心怀慈悲。 梁实秋 此文被收入北京师范大学版七年级《语文》上册第五单元。《单元主旨》是这样写的:“本单元叫做《生命礼赞》,集中体现生命的珍贵,不管是人的生命,还是动物的生命,都是一样。生命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只有一次,是不可重复的,因而生命的价值是一切价值的根本。” 猫很乖,喜欢偎傍着人;有时候又爱蹭人的腿,闻人的脚。惟有冬尽春来的时候,猫叫春的声音颇不悦耳。呜呜地一声一声地吼,然后突然地哇咬之声大作,唏哩哗喇的,铿天地而动神。这时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相传有一位和尚作过这样的一首诗:“猫叫春来猫叫春,听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这位师父富同情心,想来不至于抡大竹竿子去赶猫。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个深巷里。有一天,冬夜荒寒,卖水萝卜的,卖硬面饽饽的,都过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遥远的响声可以说是万籁俱寂。这时候屋瓦上嗥的一声猫叫了起来,时而如怨如诉,时而如诟如詈,然后一阵跳踉,窜到另外一间房上去了,往返跳跃,搅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数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纸的,窗棂不宽不窄正好容一只猫儿出入,只消他用爪一划即可通往无阻。在春暖时节,有一夜,我在睡梦中好像听到小院书房的窗纸响,第二天发现窗棂上果然撕破了一个洞,显然地是有野猫钻了进去。大概是饿极了,进去捉老鼠。我把窗纸补好,不料第二天猫又来,仍从原处出入,这就使我有些不耐烦,一之已甚岂可再乎?第三天又发生同样情形,而且把书桌书架都弄得凌乱不堪,书桌上印了无数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厨师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除了调和鼎鼐之外还贯通不少的左道旁门,他因为厨房里的ròu常常被猫拖拉到灶下,鱼常被猫叨着上了墙头,怀恨于心,于是殚智竭力,发明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捕猫方法。法用铁丝一根,在窗棂上猫经常出入之处钉一个铁钉,铁丝一端系牢在铁钉之上,另一端在铁丝上做一活扣,使铁丝作圆箍形,把圆箍伸缩到适度放在窗棂上,便诸事完备,静待活捉。猫窜进屋的时候前腿伸入之后身躯势必触到铁丝圆箍,于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悬在半空,愈挣扎则圆箍愈紧。厨师看我为猫所苦无计可施,遂自告奋勇为我在书房窗上装置了这么一个机关。我对他起初并无信心,姑妄从之。但是当天夜里居然有了动静。早晨起来一看,一只瘦猫奄奄一息地赫然挂在那里! 厨师对于捉到的猫向来执法如山,不稍宽假,我看了猫的那副可怜相直为她缓颊。结果是从轻发落予以开释,但是厨师坚持不能不稍予膺惩,即在猫身上用原来的铁丝系上一只空罐头,开启街门放她一条生路。只见猫一溜烟似的唏哩哗喇地拖着罐头绝尘而去,像是新婚夫fù的汽车之离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头响声愈大,猫受惊乃跑得更快,惊动了好几条野狗跟在后面追赶,黄尘滚滚,一瞬间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她以后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她吃了这个苦头以后绝对不会再光顾我的书房。窗户纸从新糊好,我准备高枕而眠。 当天夜里,听见铁罐响,起初是在后院砖地上哗啷哗啷地响,随后像是有东西提着铁罐猱升跨院的枣树,终乃在我的屋瓦上作响。屋瓦是一垄一垄的,中有小沟,所以铁罐越过瓦垄的声音是格登格登地清晰可辨。我打了一个冷战:难道那只猫的yīn魂不散?她拖着铁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么地方,终于夤夜又复光临寒舍?我家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使她这样的念念不忘? 哗啷一声,铁罐坠地,显然的是铁丝断了。几乎同时,噗的一声,猫顺着我窗前的丁香树也落了地。她低声地呻吟了一声,好像是初释重负后的一声叹息。随后我的书房窗纸又撕破了历史重演。 这一回我下了决心,我如果再度把她活捉,要用重典,不是系一个铁罐就能了事。我先到书房里去查看现场,情况有一些异样,大书架接近顶棚最高的一格有几本书洒落在地上。倾耳细听,书架上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怎么猫找到了这个地方来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窥视,吓我一大跳,原来是那只瘦猫拥着四只小猫在喂nǎi! 四只小猫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地在猫的怀里乱挤,好像眼睛还没有睁开,显然是出生不久。在车船上遇到有fù人生产,照例被视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优待。我的书房里如今喜事临门,而且一胎四个,原来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这道理本该普及于一切有情。猫为了她的四只小猫,不顾一切地冒着危险回来喂nǎi,伟大的母爱实在是无以复加! 猫的秘密被我发现,感觉安全受了威胁,一夜的工夫她把四只小猫都叼离书房,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二节 [蟋蟀] 陆蠡 本文收入在陆蠡的散文集《海星》。陆蠡是天台人,而天台人每年农历的大暑至中秋,民间都有“打油奏”即“斗蟋蟀”的习俗。1936年7月20日,他在《海星》后记中说:“开始写这些短篇,是在一九三三年的秋天。因了一种喜悦,每次写两三百字给比我年轻的小朋友们看的。不久成了三篇五篇十几篇,一位朋友替我拿去发表了……《海星》是我所写的第一篇,所以把它取作书名了。” 小的时候不知在什么书上看到一张图画。题的是“爱护动物”。图中甲儿拿一根线系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飞。乙儿摇摇手劝他,说动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样知道痛苦,不要残忍地虐杀它。 母亲曾告诉我:从前有一个读书人,看见一只蚂蚁落在水里,他抛下一茎稻草救了它。后来这位读书人因诬进下狱,这被救的蚂蚁率领了它的同类,在一夜工夫把狱墙搬了一个大洞,把他救了出来。 父亲又说:以前有一个隋侯,看见一只鹞子追逐着黄雀。黄雀无路可奔,飞来躲在他的脚下。他等鹞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后黄雀衔来一颗无价的明珠,报答他救命的恩德。 在书上我又读到:“麟,仁兽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 所以,我自幼便怀着仁慈之意,知道爱惜它们的生命。我从来不曾用线系住蝉的细成一条缝似的头颈,让它鼓着薄翅团团转转的飞。我从来不曾用头发套住蟋蟀的下颚,临空吊起来飕飕地转,把它弄得昏过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们的同类,促使它们作死命的啮斗。我从来不曾用蛛网络缠在竹箍上,来捉夏日停在墙壁上的双双叠在一起的牛虻。也从来不曾撕断蚱蜢的大腿,去喂给母鸡。 在动物中,我偏爱蟋蟀。想起这小小的虫,那曾消磨了多美丽的我的童年的光yīn啊!那时我在深夜中和两三个淘伴蹑手蹑脚地跑到溪水对岸的石滩,把耳朵贴在地上,屏住气息;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在土的旁边或石块底下发出的瞿瞿的蟋蟀的声音所来自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里的麦麸做了记认,次晨在黎明时觅得夜晚的原处,把可爱的虫捉在手里。露濡湿了赤脚穿着的鞋,衣襟有时被荆棘抓破,回家来告诉母亲说我去望了田水回来,不等她的盘诘,立刻便溜进房中,把捉来的蟋蟀放在瓦盘里,感到醉了般的喜悦,有时连拖泥带水的鞋子钻进床去,竟倒头睡去了…… 我爱蟋蟀,那并不是爱和别人赌钱斗输赢,虽则也往常这样做。但是我不肯把战败者加以凌虐,如有人剪了它们的鞘翅,折断了它们的触须,卑夷地抛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愤。我爱着我的蟋蟀,我爱它午夜在房里蛩蛩的“弹琴”,一如我们的术语所说的。有时梦中恍如我睡在碧绿的草地上,身旁长着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斗着双双的蟋蟀;我便在它们的旁边用粗的石块叠成玲珑的小堆,引诱它们钻进这石堆里,我可以随时来听它们的鸣斗,永远不会跑开…… 我爱蟋蟀,我把它养在瓦盘里,盘里放了在溪中洗净了的清沙,复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园画意的细小的草,草的旁边放了两三洁白的石块,这是我的庭园了。我满足于自己手创的天地,所谓壶底洞天便是这般的园地更幻想化的罢了,我曾有时这样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个小洞,在洞口放了两颗白米,一茎豆芽;白米给它当作干粮,豆芽给它作润喉的果品。我希望这小小的庭园会比石滩上更舒适,不致使它想要逃开。 在蒙蒙的雨天,我拿了这瓦盘到露天底下去承受这微丝般的烟雨,因为我没有看到露水是怎样落下来的,所以设想这便是它所喜爱的露了。当我看到乌碧的有美丽的皱纹的鞘翅上蒙着细微的雾粒,微微开翕着yù鸣不鸣似的,伴着一进一退地颤抖着三对细肢,我也感到微雨的凉意,想来抖动我的身躯了。有时很久不下细雨,我便用喷衣服的水筒把水喷在蟋蟀的身上。 听说蟋蟀至久活不过白露。邻居的哥儿告诉我说。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太冷。” “只是因为太凉么?” “怕它的寿命只有这几天日子罢。” 于是我翻开面子撕烂了的旧黄的历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几时几刻jiāo节。我屈指计算着我的蟋蟀还可以多活几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后死的一个。我希望我能够延长这小动物的生命。 早秋初凉的日子,我便用棉花层层围裹着这瓦盘,沙中的草因不见天日枯黄了,我便换上了绿苔。又把米换了米仁。本来我想把它放在温暖的灶间里,转想这是不妥的,所以便只好这样了。 我天天察看这小虫的生活。我时常见它头埋在洞里,屁股朝外。是避寒么,是畏光么?我便把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个较浅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触须,又有一次啮断自己的一只大腿,这真使我惊异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么?”我不只一次地问我的母亲。 “西风起时便禁受不住了。” “设若不吹到西风也可以么?” “那是可怜的秋虫啊!你着了蟋蟀的迷么?下次不给你玩了。” 我屈指在计算着白露的日期。终于在白露的前五天这可怜的虫便死了。天气并不很冷,只在早晨须得换上夹衣,白昼是热的。园子里的玉蜀黍,已经黄熟了。 我用一只火柴盒子装了这死了的虫的肢体,在园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脚下挖了一个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坟,把匣子放进去,掩上了一把土,复在一张树叶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里盼望着夜间会有黑衣的哥儿来入梦,说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罢。 “你今天脸色不好。着了凉么!孩子?” 母亲这样的说。 )第三节 [两种虫类] 唐 唐,著名学者、作家、文学理论家、鲁迅研究家和文学史家。1934年,《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编辑黎烈文在上海请客,为郁达夫王映霞夫fù践行,鲁迅也在席间。唐与鲁迅在这里相识,他一生的事业也与鲁迅紧紧相关。他嗜书如命,收藏丰富,巴金说:“有了唐先生的藏书就有了现代文学馆的一半”。 夏秋的时候,街头巷尾常有叫卖鸣虫的。最普遍的两种,是叫哥哥和知了。 叫哥哥属于螽斯一类,色绿,混迹于豆棚瓜架,择肥而噬,吃饱了肚子没有事做,放开声音高唱一番;虽说唱的并不是嘴,而是嘴以外的另一种器官,但充溢在他们声音里的,据说都是天经地义般的大道理。 就因为是大道理,所以那么玄妙,那么不可理解,我们全听不懂。生在同一世界上,同为万物之一,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他们所唱的是本身利益,和我们没半点关系。 他们唱着,从早晨到夜晚,又从夜晚到早晨,所唱的终是这一套! 似乎天之所以生叫哥哥,就在使他们唱,使他们无裨于大众的高声地唱。 他们另外还有一种本领,便是跳。从这枝上跳到那枝上,又从那枝上跳回来,或者跳到别的甚么地方;他们的目的在使肚子饱,享乐和舒服,以及尽量发挥他们唱的天才。 至于知了,却另有不同的地方。他们鄙夷叫哥哥的行为,而以清高自命;虽然肚子也一样吃得饱饱,据说只是些“于世无亏,于人无损”的露水。 知了喜欢把赭灰色的身体隐在树干里,放出“正人君子”般雍容的架子,冷笑别人昏愦贪吝,只有他们才是聪明的,“知了!知了!”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们却是时代的旁观者。 为着妒忌叫哥哥的得据肥枝,他们也常高声叫唱。那是另一种声音,另一个调子,唱来象是更为动听似的。 然也只是唱唱而已。 一九三三年八月二日 )第四节 [猫] 郑振铎 《猫》创作于1925年11月7日,是郑振铎的写实短篇小说集《家庭的故事》中的第一篇。《家庭的故事》中的作品都创作于1925到1927年间。 我家养了好几次的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课后回家时,逗着猫玩。有一次,从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猫来。花白的毛,很活泼,常如带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在廊前太阳光里滚来滚去。三妹常常的,取了一条红带,或一根绳子,在它面前来回的拖摇着,它便扑过来抢,又扑过去抢。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可以微笑着消耗过一二小时的光yīn,那时太阳光暖暖的照着,心上感着生命的新鲜与快乐。后来这只猫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东西,光泽的毛也污涩了,终日躺在厅上的椅下,不肯出来。三妹想着种种方法逗它,它都不理会。我们都很替它忧郁。三妹特地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铜铃,用红绫带穿了,挂在它颈下,但只显得不相称,它只是毫无生意的,懒惰的,郁闷的躺着。有一天中午,我从编译所回来,三妹很难过的说道:“哥哥,小猫死了!” 我心里也感着一缕的酸辛,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别处要一只来给你。” 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给人家。三妹便怂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黄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详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们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问得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骂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呢!”我回家吃中饭,总看见它坐在铁门外边,一见我进门,便飞也似的跑进去了。饭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约里的绿叶中,好像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捉了下来,又极快的爬上去了。过了二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间便不再听见讨厌的吱吱的声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没有看见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见。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预警。 “三妹,小猫呢。” 她慌忙的跑下楼来,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没有看见。” 家里的人都忙乱的在寻找,但终于不见。 李妈道:“我一早起来开门,还见它在厅上。烧饭时,才不见了它。” 大家都不高兴,好像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连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妈也说;“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 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许会认得归途的。 午饭时,张妈诉说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说,早上看见我家的小猫在门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这个亡失证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噜着道:“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们明晓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怅然的,愤恨的,在诅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们所爱的东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 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饥饿所杀。张妈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像别的小猫之喜欢顽游,好像是具着天生的忧郁xìng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没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觉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xìng,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的伏着,吃得胖胖的。 这时,妻买了一对黄色的芙蓉鸟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嘱着张妈换水,加鸟粮,洗刷笼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黄鸟,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鸟笼凝望着。 妻道:“张妈,留心猫,它会吃鸟呢。” 张妈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鸟笼凝望着了。 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妈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笼板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像它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 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听见了,也匆匆的跑下来,看了死鸟,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谁?它常常对鸟笼望着,我早就叫张妈要小心了。张妈!你为什么不小心?” 张妈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话来辩护。 于是猫的罪状证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给它以一顿惩戒。找了半天,却没找到。真是“畏罪潜逃”了,我以为。 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像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的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妈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的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觉得我是错了! 我心里十分的难过,真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苦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的良心的针!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 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 (民国)十四,十一,七,于上海。 )第五节 [虱子] 周作人 本文作于1930年4月,收入《看云集》。《看云集》是周作人1929年底至1931年的散文集,是“心闲故无碍”(1931年1月30日周作人梦中所得诗句)的产物。他晚年重读《看云集》里的文章,仍认为“颇佳”。 偶读罗素所著《结婚与道德》,第五章讲中古时代思想的地方,有这一节话: 那时教会攻击洗浴的习惯,以为凡使ròu体清洁可爱好者皆有发生罪恶之倾向。肮脏不洁是被赞美,于是圣贤的气味变成更为强烈了。圣保拉说,身体与衣服的洁净,就是灵魂的不净。虱子被称为神的明珠,爬满这些东西是一个圣人的必不可少的记号。 我记起我们东方文明的选手辜鸿铭先生来了,他曾经礼赞过不洁,说过相仿的话,虽然我不能知道他有没有把虱子包括在内,或者特别提出来过。但是,即是辜先生不曾有什么颂词,虱子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位置也并不低,不过这似乎只是名流的装饰,关于古圣先贤还没有文献上的证明罢了。晋朝的王猛的名誉,一半固然在于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的经济的事业,他的捉虱子这一件事恐怕至少也要居其一半,到了二十世纪之初,梁任公先生在横滨办《新民丛报》,那时有一位重要的撰述员,名叫扪虱谈虎客,可见这个还很时髦,无论他身上是否真有那晋朝的小动物。 洛威(r.h.lowie)博士是旧金山大学的人类学教授,近著一本很有意思的通俗书《我们是文明么》,其中有好些可以供我们参考的地方。第十章讲衣服与时装,他说起十八世纪时fù人梳了很高的髻,有些矮的女子,她的下巴颏儿正在头顶到脚尖的中间。在下文又说道: 宫里的女官坐车时只可跪在台板上,把头伸在窗外,她们跳着舞,总怕头碰了挂灯。重重扑粉厚厚衬垫的三角塔终于满生了虱子,很是不舒服,但西欧的时风并不就废止这种时装。结果发明了一种象牙钩钗,拿来搔痒,算是很漂亮的。 第二十一章讲卫生与医yào,又说到“十八世纪的太太们的头上成群的养虱子”。又举例说明道: 一三九三年,一法国著者教给他美丽的读者六个方法,治她们的丈夫的跳蚤,一五三九年出版的一本书列有奇效方,可以除灭跳蚤,虱子,虱卵,以及臭虫。 照这样看来,不但证明“西洋也有臭虫”,更可见贵夫人的青丝上也满生过虱子。在中国,这自然更要普遍了,褚人获编《坚瓠集》丙集卷三有一篇《须虱颂》,其文曰: 王介甫王禹玉同伺朝,见虱自介甫襦领直缘其须,上顾而笑,介甫不知也。朝退,介甫问上笑之故,禹玉指以告,介甫命从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轻去,愿颂一言。介甫曰,何如?禹玉曰,屡游相须,曾经御览,未可杀也,或曰放焉。众大笑。 我们的荆公是不修边幅的,有一个半个小虫在胡须上爬,原算不得是什么奇事,但这却令我想起别一件轶事来,据说徽宗在五国城,写信给旧臣道,“朕身上生虫,形如琵琶。”照常人的推想,皇帝不认识虱子,似乎在情理之中,而且这样传说,幽默与悲感混在一起,也颇有意思,但是参照上文,似乎有点不大妥帖了。宋神宗见了虱子是认得的,到了徽宗反而退步,如果属实,可谓不克绳其祖武了。《坚瓤集》中又有一条《恒言》,内分两节如下: 张磊塘善清言,一日赴徐文贞公席,食鳗鱼蝗鱼。庖人误不置醋。张云,仓皇失措。文贞腰扪一虱,以齿毙之,血溅齿上。张云,大率类此。文贞亦解颐。 清客以齿毙虱有声,妓哂之。顷妓亦得虱,以添香置炉中而bào。客顾曰,熟了。妓曰,愈于生吃。 这一条笔记是很重要的虱之文献,因为他在说明贵人清客jì nǚ都有扪虱的韵致外,还告诉我们毙虱的方法。《我们是文明么》第二十一章中说: 正如老鼠离开将沉的船,虱子也会离开将死的人,依照冰地的学说。所以一个没有虱子的爱斯吉摩人是很不安的。这是多么愉快而且适意的事,两个好友互捉头上的虱以为消遣,而且随复庄重地将它们送到所有者的嘴里去。在野蛮世界,这种jiāo互的服务实在是很有趣的游戏。黑龙江边的民族不知道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可以表示夫fù的爱情与朋友的jiāo谊。在亚尔泰山及南西伯利亚的突厥人也同样的爱好这个玩艺儿。他们的皮衣里满生着虱子,那妙手的土人便永远在那里搜查这些生物,捉到了的时候,咂一咂嘴儿把它们都吃下去。拉得洛夫博士亲自计算过,他的向导在一分钟内捉到八九十匹。在原始民间故事里多讲到这个普遍而且有益的习俗,原是无怪的。 由此可见普通一般毙虱法都是同徐文贞公一样,就是所谓“生吃”的,只可惜“有礼节的欧洲人是否吞咽他们的寄生物查不出证据”,但是我想这总也可以假定是如此罢,因为世上恐怕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不过史有阙文,洛威博士不敢轻易断定罢了。 但世间万事都有例外,这里自然也不能免。佛教反对杀生,杀人是四重罪之一,犯者波罗夷不共住,就是杀畜生也犯波逸提罪,他们还注意到水中土中几乎看不出的小虫,那么对于虱子自然也不肯忽略过去。《四分律》卷五十《房舍犍度法》中云: 于多人住处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尔。彼上座老病比丘数数起弃虱,疲极,佛言听以器,若毳,若劫贝,若敝物,若绵,拾着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彼用宝作筒,佛言不应用宝作筒,听用角牙,若骨,若铁,若铜,若铅锡,若竿蔗草,若竹,若苇,若木,作筒,虱若出,应作盖塞。彼宝作塞,佛言不应用宝作塞,应用牙骨乃至木作,无安处,应以缕系着床脚里。 小林一茶(一七六三一八二七)是日本近代的诗人,又是佛教徒,对于动物同圣芳济一样,几乎有兄弟之爱,他的咏虱的诗句据我所见就有好几首,其中有这样一首,曾译录在《雨天的书》中,其词曰: 捉到一个虱子,将它掐死固然可怜,要把它舍在门外,让它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注,日本传说,佛降伏鬼子母,给与石榴实食之,以代人ròu,因石榴味酸甜似人ròu云。据《鬼子母经》说,她后来变为生育之神,这石榴大约只是多子的象征罢了。) 这样的待遇在一茶可谓仁至义尽,但虱子恐怕有点觉得不合式,因为像和尚那么吃净素他是不见得很喜欢的。但是,在许多虱的本事之中,这些算是最有风趣了。佛教虽然也重圣贫,一面也还讲究,这称作清洁未必妥当,或者总叫作“威仪”罢,因此有些法则很是细密有趣,关于虱的处分即其一例,至于一茶则更是浪漫化了一点罢了。中国扪虱的名士无论如何不能到这个境界,也决做不出像一茶那样的许多诗句来,例如 ,虱子呵,爬罢爬罢,向着春天的去向。 实在译不好,就此打住罢。今天是清明节,野哭之声犹在于耳,回家写这小文,聊以消遣,觉得这倒是颇有意义的事。 民国十九年四月五日,于北平 (附记) 友人指示,周密《齐东野语》中有材料可取,于卷十七查得《嚼虱》一则,今补录于下:“余负日茅檐,分渔樵半席,时见山翁野媪们身得虱,则致之口中,若将甘心焉,意甚恶之。然揆之于古,亦有说焉。应侯谓秦王曰,得宛临,流阳夏,断河内,临东阳,邯郸犹口中虱。王莽校尉韩威曰,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陈思王著论亦曰,得虱者莫不之齿牙,为害身也。三人皆当时贵人,其言乃尔,则野老嚼虱亦自有典故,可发一笑。” 我当推究嚼虱的原因,觉得并不由于“若将甘心”的意思,其实只因虱子肥白可口,臭虫固然气味不佳,蚤又太小一点了,而且放在嘴里跳来跳去,似乎不大容易咬着。今见韩校尉的话,仿佛基督同时的中国人曾两者兼嚼,到得后来才人心不古,取大而舍小,不过我想这个证据未必怎么可靠,恐怕这单是文字上的支配,那么跳蚤原来也是一时的陪绑罢了。 四月十三日又记 )第六节 [小黑狗] 萧红 1933年5月,萧红创作了第一部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小说发表后,她以悄吟为笔名又发表了《看风筝》《腿上的绷带》《太太与西瓜》《小黑狗》《中秋节》等小说和散文。1934年10月,她将自己的五篇作品《王阿嫂的死》《广告副手》《小黑狗》《看风筝》《夜风》与萧军的六篇短篇小说合编成《跋涉》,自费由哈尔滨五画印刷社出版。 像从前一样,大狗是睡在门前的木台上。望着这两只狗我沉默着,我自己知道又是想起我的小黑狗来了。 前两个月的一天早晨,我去倒脏水。在房后的角落处,房东的使女小钰蹲在那里。她的黄头发毛着,我记得清楚的,她的衣扣还开着。我看见的是她的背面,所以我不能预测这是什么事发生了。 我斟酌着我的声音,还不等我向她问,她的手已在颤颤,唔!她颤颤的小手上有个小狗在闭着眼睛,我问: “哪里来的?” “你来看吧!” 她说着,我只看她毛蓬的头发摇了一下,手上又是一个小狗在闭着眼睛。 不仅一个两个,不能辨清是几个,简直是一小堆。我也和孩子一样,和小钰一样欢喜着跑进屋去,在床边拉他的手: “平森……啊,……喔喔……” 我的鞋底在地板上响,但我没说出一个字来,我的嘴废物似的啊喔着。他的眼睛瞪着,和我一样,我是为了欢喜,他是为了惊愕。最后我告诉了他是房东的大狗生了小狗。 过了四天,别的一只母狗也生了小狗。 以后小狗都睁开眼睛了。我们天天玩着它们,又给小狗搬了个家,把它们都装进木箱里。 争吵就是这天发生的:小钰看见老狗把小狗吃掉一只,怕是那只老狗把它的小狗完全吃掉,所以不同意小狗和那个老狗同居,大家就抢夺着把余下的三个小狗也给装进木箱去,算是那只白花狗生的。 那个毛褪得稀疏,骨格透露,瘦得龙样似的老狗,追上来!白花狗仗着年青不惧敌哼吐着开仗的声音。平时这两条狗从不咬架,就连咬人也不会。现在凶恶极了。就像两条小熊在咬架一样。房东的男儿,女儿,听差,使女,又加我们两个,此时都没有用了。不能使两个狗分开。两个狗满院疯狂地拖跑。人也疯狂着,在人们吵闹的声音里,老狗的rǔ头脱掉一个,含在白花狗的嘴里。 人们算是把狗打开了。老狗再追去时,白花狗已经把rǔ头吐到地上,跳进木箱看护它的一群小狗去了。 脱掉rǔ头的老狗,血流着,痛得满院转走。木箱里它的三个小狗却拥挤着不是自己的妈妈在安然地吃nǎi。 有一天把个小狗抱进屋来放在桌上,它害怕,不能迈步,全身有些颤,我笑着像是得意,说: “平森,看小狗啊!” 他却相反,说道: “哼!现在觉得小狗好玩,长大要饿死的时候,就无人管了。” 这话间接的可以了解。我笑着的脸被这话毁坏了,用我寞寞的手,把小狗送了出去。我心里有些不愿意,不愿意小狗将来饿死。可是我却没有说什么,面向后窗我看望后窗外的空地;这块空地没有阳光照过,四面立着的是有产阶级的高楼,几乎是和阳光绝了缘。不知什么时候,小狗是腐了,乱了,挤在木板下,左近有苍蝇飞着。我的心情完全神经质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听着苍蝇在自己已死的尸体上寻食一样。 平森走过来,我怕又要证实他方才的话。我假装无事,可是他已经看见那个小狗了!我怕他又要象征着说什么,可是他已经说了: “一个小狗死在这没有阳光的地方,你觉得可怜么?年老的叫化子不能寻食,死在yīn沟里,或是黑暗的街道上。女人,孩子,就是年青人失了业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愿意哭出来,但我怕人都说女人一哭就算了事,我不愿意了事。可是慢慢地我终于哭了!他说:“悄悄,你要哭么?这是平常的事,冻死,饿死,黑暗死,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把持住自己!渡我们的桥梁吧!小孩子!” 我怕羞地把眼泪拭干了,但,终日我是心情寞寞。 过了些日子,十二个小狗之中又少了两个。但是这些更可爱了!会摇尾巴,会学着大狗叫,跑起来在院子就是一小群。有时门口来了生人,它们也跟着大狗跑去,并不咬,只是摇着尾巴,就像和生人要好似的这或是小狗还不晓得它们的责任,还不晓得保护主人的财产。 天井中纳凉的软椅上,房东太太吸着烟,她开始说家常话了。结果又说到了小狗: “这一大群什么用也没有,一个好看的也没有,过几天,把它们远远地送到马路上去秋天又要有一群,厌死人了!” 坐在软椅旁边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更倌。眼花着,有主意的嘴吃着说:“明明……天,用麻……袋背送到大江去。” 小钰是个小孩子,她说: “不用送大江,慢慢都会送出去。” 小狗满院跑跳。我最愿意看的是它们睡觉,多是一个压着一个脖子睡,小圆肚一个个的相挤着。是凡来了熟人的时候都是往外介绍,生得好看一点的抱走了几个。 其中有一个耳朵最大,肚子最圆的小黑狗,算是我的了!我们的朋友用小提篮带回去两个,剩下的只有一个小黑狗,和一个小黄狗。老狗对它两个,非常珍惜起来,争着给小狗去舐绒毛,这时候,小狗在院子里已经不成群了! 我从街上回来,打开窗子。我读一本小说。那个小黄狗它挠着窗纱,和我玩笑似的竖起身子来,挠了又挠。 我想: “怎么几天没有见到小黑狗呢?” 我喊来了小钰。别的同院住的人都出来了,找遍全院,不见我的小黑狗。马路上也没有可爱的小黑狗,再也看不见它的大耳朵了!它忽然地失了踪! 又过三天小黄狗也被人拿走。 没有妈妈的小钰向我说: “大狗一听隔院的小狗叫,它就想起它的孩子。可是满院急寻,上楼顶去张望。最终一个都不见。它哽哽地叫呢!” 十三个小狗一个不见了!和两个月以前一样,大狗是孤独地睡在木台上。 平森的小脚,鸽子形的小脚,栖在床单上,他是睡了!我在写,我在想,玻璃窗上的三个苍蝇在飞……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 【漪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 访问小说分享者(落花)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7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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