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调》 正文 第一章 青山如旧 神龙元年,唐中宗李显复辟,其后韦氏乱权,毒死李显,欲效武则天临朝称制,相王李旦之子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合起兵,将韦后母女诛杀,拥立李旦为帝,史称唐隆政变。 李隆基因功立为太子,并于延和元年七月受睿宗李旦禅位,改元先天,是为唐玄宗,清除太平公主一党,次年改元开元。其后数年之间,玄宗励精图治,朝政清明,四方无事,天下太平。 光阴荏苒,此时已是开元九年。方出正月,钱塘湖残雪犹积,一驾马车沿湖边缓缓驶向孤山,车后湘帘微摇,隐约露出一角翠绿帘幔。车声辘辘,马车到了山里一座庄园门前停下,车夫从身边拿过一只小木凳,跳下马来,绕到车后放下,掀起车帘。 一个婆子先扶辕下地,向门内叫道:“小少爷回来了!”从车上抱下一个小童。 半扇大门一开,门内灰衣小厮又来接引,牵住男孩小手道:“小少爷下学了!”车夫将马车从偏门赶入,婆子和小厮拥着那男孩进门。 男孩约莫七八岁,身穿云纹锦袄,一束黑发垂额,生的模样俊美,粉雕玉琢,乍看女孩儿一般。他身矮腿短,跨过门槛时顿了一顿,忽然问道:“娘亲在哪?” 小厮弯腰道:“夫人在后堂。” 男孩点点头:“哥哥呢?” 小厮待要回答,谁知门外忽地有人“哎哟”一声,声音又尖又细,如同嗓子卡在石头里一般。男孩蹙了蹙眉头,转过身便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站在了面前,正笑嘻嘻地走进门来。 这妇人生的身材短小,窄额缩腮,下巴上一颗黑痦子如黄豆般大,脸上煞白脂粉里外三层。头绾坠马髻,发缀镂金花,身穿圆领大红短襦,下着柳青长裙,脚上翘圆头鞋,手里还捏着一方大红锦帕。虽已徐娘半老,但这一身装束却是不老不少,配上她眼角道道细纹,着实让人心生感慨。 男孩上下打量片刻,一双漆黑眸子里促狭之色一闪而过,即蕴上丝丝笑意。那妇人已经毕恭毕敬站在面前,一脸讨好道:“李家小少爷好,几日不见,这小模样愈发可喜了。” 男孩眉毛一扬,嘴角微挑道:“赵妈妈好!几日不见,妈妈愈发年轻了!” 妇人闻言,顿时心花怒放,大红帕子将嘴一掩,喜得眼角皱纹更深了一层:“近来多人这样说。小少爷才下学么?不知令堂和大少爷可在家?” 男孩见她身后丫鬟手中捧着三四幅卷轴,黑眸一亮,眨了几眨,微笑道:“妈妈今日又带来了哪家姑娘的画像?可否让云青瞧瞧?” 赵妈妈迟疑道:“这” 李云青见状,微微作色道:“妈妈既不让我先看,想来都是些庸脂俗粉。我这就告诉哥哥去,免得再像上次,惹他不高兴。”说着转身要走。 赵妈妈立时急了,上前哄道:“小少爷别急,别急”说着让丫环捧过卷轴,一面展开一面道:“这些可都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小少爷既然想看,看完之后,别忘了和大少爷说说” 李云青两眼盯着卷轴,也不知对她一番言语听进几句。待到图画一展,只见画上一个妙龄女子,体态纤细,双环垂髻。上着粉紫色窄袖短衫,肩披水红半臂,纨素束腰,长裙曳地。两鬓含青,娇颜半露,可谓美矣。 赵妈妈在旁不住口称赞:“这是刺史王大人家的嫡女,今年已经及笄,就这模样,怕是整个杭州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又打开另外几幅,一个个指点:“这是城西刘家的嫡次女,她家可是杭州首富!这是城南孙家的嫡女,这是城东” 一通说辞喋喋,这些女子若非门第高贵,便是家财巨富,且无一例外均是嫡出。怎奈李云青因父亲别无姬妾,并不知晓嫡庶有别,始终不置一语。待到赵妈妈已经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抬起下巴,哼了一声道:“妈妈若说这些女子家境如何如何,也还罢了,我家虽不是巨富,也不稀罕财物。可要说相貌哼,你这些小姐,个个模样普通,算甚么美貌?” 赵妈妈拿帕子擦擦汗水,赔笑道:“小少爷说得是!不过大少爷若能看中,便不及他,也可结为连理不是!只要小少爷多美言几句” 李云青挑眉看了她一眼,忽地哂笑道:“妈妈说的哪里话!我又不是哥哥,我说谁好,他就娶谁不成?再说今日不是时机,哥哥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呢,妈妈若要再来,恐怕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不如先回去,过几日等他气消了,也好仔细瞧瞧妈妈这画上的人。”说着转头对小厮道,“送客。”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庄内走去。 赵妈妈目瞪口呆,不曾料到这七岁孩童如此伶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不给反驳之机。刚要开口,早被一旁小厮拦住,半拉半劝,请了出去。李云青走出几步,听着大门合上,不禁摇了摇头。 他正是李元芳和如燕的次子。两人当日离了洛阳,带着李延青到孤庄隐居,谁知李延青见到别家子女都有弟妹一处玩耍,唯独自己一人一身,好生羡慕,为此常自郁郁,痴缠不已。夫妇二人无奈,这才在他十岁上又有了李云青。这胞弟来之不易,李延青喜爱无比,宠渥尤深,兄弟两个感情深厚。 李延青果敢坚毅,大有父风,且老成持重,举手投足,气度神韵,全如李元芳盛年之时。李云青却与兄长性情大不相同,古灵精怪,每每语出惊人。如今年纪虽幼,于世事却也略通,回想去年八月中秋开始,隔三差五,不断有人来说亲做媒,你来我往,满口尽是溢美之词,李云青暗暗冷哼。 父母推说哥哥年幼,那些提亲之人不约而同,都道不急成亲,定下便好,生怕被人抢先一般。只是以兄长的性情,就算是皇家公主,天潢贵胄,只要他不喜欢,那也绝对不娶,还不是白费功夫。看看红日当头,李云青心知此时哥哥定然不在房中,于是吩咐家人不许跟来,自己迈着短小步子向东南而去。 孤庄房舍大多建在东北一隅,其余全是花木,虽有一二小亭楼阁零星散布,走在其间,仍如身处山中林下,静谧清幽。此时正是早春,天气尚寒,庄子里大片竹林终年常绿,李延青沿着青石小径绕过竹海,便有一堵巨型山石,崎岖高大。这本是孤山山体,高不过丈余,圈在庄内稍加修饰。设计之人心灵手巧,去其粗疏之气,使具灵修之姿。 其上青藤垂蔓,兰杜丛生,石边松梅交映,四面翠竹环合。仰头可见山顶一座六角小亭,名为候月,眼前一条奇石小道可上亭中。北看此石如山,若绕过正南看时,却如弯月石壁平地而起,环抱一汪碧水,名为锦鳞池,两丈方圆,多植莲花。 锦鳞池中又有一座漱泉亭,高出水面尺许,仍以片片奇石置于水中,踏之可过亭中,旁有小路上通候月亭。如此这般,春风夏荷,秋月冬阳,齐备四时之景;望云观鱼,静坐高卧,得尝人生乐事,实在是一处怡情佳所。 李云青素知全庄之中,兄长最喜此地,有心瞧瞧他独自一人做些甚么,于是猫腰躲在山石下,悄悄向山上张望。只见他面南而立,佁然不动,一身荷青锦衫随风轻扬。李云青有心细看,遂沿着奇石小径,蹑手蹑脚拾级而上。 他只道兄长不曾发觉,伏在山石上,正低头偷笑,却不料后领一紧,身子忽地被人提起,抱在怀中,就听李延青道:“臭小子,躲躲藏藏,当我不知你早已来了?” 李云青嘻地一笑,趴在他肩头,向后一瞧,只见亭中石桌上搁着一卷经书,别无他物,嘀咕道:“哥哥在干甚么?” 李延青抱着他坐下,为他弹去鞋上泥土,随口道:“读书罢了。今日在先生处都学了甚么?” 李云青眨眨眼睛,摇头晃脑,幽幽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一边念着,偷眼盯着兄长。 李延青点了点头:“魏武名篇学便学了,可知道其中含义?” 李云青笑嘻嘻道:“本来不知,谁知刚进家门,就知道了。”说着用小手戳了戳他衣襟道:“这便是子衿青青,有人其心悠悠,为君沉吟!” 李延青将眸子眯了一眯,看着怀中小人儿似笑非笑。李云青倚在他身上,盯着自家兄长打量,心中感慨万分。 若哥哥是女子,定然倾国倾城,如今生做男子,却也算风华绝代,再加上眉心之间带着父亲的英武之气难怪那些名媛贵女个个都想嫁他,想到此处,低头吸了吸鼻子。 李延青虽不知他正想甚么,单听这言语意有所指,颔首问道:“你又遇见了赵妈妈?” 李云青抬头道:“你怎么知道?” 李延青向东一望,拍拍他头顶道:“打发了她便好,省了许多口舌。” 李云青借机撒娇道:“我帮了你这样的大忙,明日无事,哥哥带我出去走走罢” 李延青剑眉一挑,道:“你日日出去,何须我带?”看看风大,抱起他走下石阶,到漱泉亭里坐着,又道:“上次在钱塘街市还不够狼狈么?” 李云青撇撇小嘴,讷讷不语。李延青看看日已正中,心想母亲那里想是备好了午膳,于是抱他走出漱泉亭,踏过池中奇石,绕出石壁,向父母居所而去。 李云青乐得他抱,路上随手折了一枝红梅把玩,问道:“爹爹去了光州还未回来,临行前嘱咐说,明年春闱,要你去长安应试,哥哥喜欢么?” 李延青默然片刻,道:“咱们叔外祖狄梁公仕宦台阁,鞠躬尽瘁,我心中委实钦佩。可爹爹并非要我求取功名,只是借此机会开一番眼界,到天子脚下看看京华风物。这于路见识,胜于读书万卷,何乐不为?” 李云青促狭一笑:“那你一路上可得戴着面具,免得惹祸。” 李延青脚步一顿,道:“臭小子,你嘲笑我么?” 李云青慌忙摇头:“可不是嘲笑,我是为你着想!不然你这一去,倒给我带个嫂嫂回来,我可不乐意”说着一吐小舌,对他做个鬼脸。 李延青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言。近来提亲之人络绎不绝,父母虽然推辞,却也想过他的终身大事。可他自幼不近女色,除却母亲,就连乳母丫鬟也颇疏离,如今更是清心寡欲,并不觉得自己日后当真会对哪个女子动情。 在他看来,天下女子虽多,要找自己有缘之人,未必容易,倘若不是他真心喜欢,那就是天皇老子发话也不会娶。加之自幼惯见父母相爱甚笃,心中早已认定男子汉大丈夫,当如父亲一心一意。似那些三妻四妾之人,名为开枝散叶,实是欲壑难填,可鄙之至。 如今幼弟似真似假一句戏言,却也当真让他好生忐忑。从钱塘到京都长安,于路不知要遇见多少人事,那无穷变数,岂是家中清闲可比?李延青心知必有艰险,却也毫不畏惧。他虽然诗书饱览,却知世间最难学之事,莫过于世故人情,若不通此四字,即便读书万卷,那也是一无所知。因此早听父亲有此安排,他当即答应,就是有意多长见识。 李云青见他沉思不语,便也不再出声,忽地伸手从他领口处拽出一只镶金玉锁,拿在手中把玩。兄弟俩到了母亲那里,李延青将他放下地来,李云青一溜烟跑进门去,李延青先将胸前玉锁收回衣领内,整整衣襟,这才进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玉锁留书 虽是正午,堂上却不见人,两人心知母亲定在佛堂之中,于是绕进后堂,檀香氤氲,扑面而来,果见三柱香烟正燃,从佛龛之旁帘幕后走出一个中年美妇,正是如燕。 李云青双目一弯,叫道:“娘,我回来了!”说着一头扑进如燕怀里。 如燕抱起他坐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虽说开春,寒气未退,这就脱了衣裳?” 李云青嘻地一笑,垂眸道:“下午不必上学,孩儿呆在家中,何须加衣。”说着赖在母亲怀里撒娇。 李延青朝佛龛旁的重帘望上一眼,这是佛堂内一处暗间,素来遮蔽严实,他自幼便见母亲常常独自在内,却不许他兄弟两个进去,不禁奇道:“娘,您在此处供奉神明,何不移到佛龛中来?如此多有不便。” 如燕一怔,笑道:“不妨事,我已习惯了。” 李云青跳下地来,向那暗间道:“这里头究竟有甚么菩萨?”说着作势要看。 如燕一把将他拉回身边道:“没甚么,午膳已经摆上,快去罢。” 李云青朝兄长看了一眼,眼珠一转,道:“好!”拉着李延青衣摆就向外走,李延青微微一笑,缓步跟上。 如燕看着两兄弟的背影,再看向重重帘幔,不禁苦笑。母子三人用过午膳,李云青说道困乏,如燕抱他午睡,李延青自回房中看书。 此时听雨楼供他居住,四周竹林青青,春日晴好,叶影打在窗上,点点斑驳。李延青略觉困意,却不愿休息,于是舀了清水洗面,谁知俯身捧水之际,金锁自领口滑出,被水打湿,他慌忙擦干,细看之下,却见锁上似有一道暗缝。 李延青还道自己一时眼错,拿到日光下细细一瞧,那玉锁金边合拢处确有一条细缝,只是细若蚊足,不仔细查看根本分辨不出。 他从记事起就带着这枚镶金玉锁,幼时把玩过多次,本以为是一块锁型白玉镶嵌金边,直到此时才发觉,这锁拿在手中并不很重,倒似中空一般,从颈上取下对着日光细看,白玉通透,其中隐隐有物。 李延青心中一奇,莫非这玉锁能够打开?当下从线盒中寻出一枚细针,沿着细缝挑入,轻轻一翘,果然从中而开,露出一卷白帛。挑出一看,只见边缘粗糙,显然是从衣上撕下,长宽俱不盈寸,却用蝇头小楷写着两行字迹。 李延青目力过人,见那字迹固然极小,一撇一划无不清清楚楚,且笔力刚中带柔,颇为潇洒,不禁轻读出声:“九子山中,涵元谷底,虔心往求,必有所获。” 他并不知晓这玉锁是何来历,但见这白帛已有陈旧之色,显是藏在锁中多年,但不知是谁留下,看来须向母亲问个清楚,于是将白帛塞回锁中,重新捏合。 当晚寒意颇重,李云青不敢在外玩耍,早早回去休息。如燕待他睡着,这才到佛前上香,经书读了半页,李延青掀帘而入,看她正在诵经,于是默默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搅。 堪堪小半个时辰,如燕合上经卷,见李延青仍在一旁待立,绾了绾腕上佛珠,轻声道:“怎么不去休息?” 李延青低头道:“孩儿有事请教娘。” 如燕看看四处寂静,婢仆均在外间,颔首道:“坐下说罢。” 李延青刚一坐下,不待母亲询问,径自摘了颈上玉锁,托在掌心:“孩儿想问,这枚玉锁是何人赠与?” 如燕眉心微微一颤,道:“你怎么知道是他人所赠?” 李延青道:“若是爹爹和娘送给孩儿,锁中必不会留书暗示。”说着打开玉锁,将白帛递过。 如燕心头一跳,伸手去接,指尖已忍不住微微轻颤,接过细看,看罢怔怔不语。 “娘”李延青见她默然失神,只得开口道:“娘也不知此事?” 如燕回过神来,凝视他片刻,苦笑道:“罢了。你终究要知道。随我来。”起身向那暗间走去。 李延青跟在她身后,掀开重重帘幔,只见其中狭小,摆了一只蒲团,一张香案,案上放着一只条长木匣,后头并非神灵牌位,而是一幅画像,用纱幕遮掩。 如燕点燃烛火,轻轻拉开纱幕,露出画中人来。李延青细细一看,心中大为震动,不禁“啊”的一声轻呼。 只见画中是一青年男子,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星眸之中杀气隐含,鬓如刀削,唇薄微抿,眉宇之间桀骜暗藏,似是在垂眸静思。此人容貌出众,见之难忘,一身气势慑人心魄,虽只是画像,竟教人不敢直视。 李延青那一声惊呼,并非是为此人震慑亦或惊艳,只因那画中之人,竟如他自己一般。此时他站在一旁,两人容貌几乎全无二致。只是他气质温润,眉宇之间带着父亲的英武之气,与画中人舍我其谁的霸道全然不同,又兼年岁不对,那画像瞧来微显陈旧,自非一人。但此情此景,实在太过奇异,便是李延青自己也感难以捉摸。 如燕见他难掩惊诧之色,又想当初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只得道:“他是我的师兄,你该叫一声舅舅。你跪下,给他叩几个头。” 李延青许久才得回过神来,强压不解,望着那画像,心中却又生出几分敬意,于是依母亲之言叩拜。礼毕却不起身,跪在蒲团上道:“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他既是舅舅,为何为何我与他如此相像?” 如燕默默垂眸,心中同此一问。十七年前李延青初生,和李元芳神似之极,哪知年岁一长,容貌改变,竟是和他一般模样。如今的李延青,除却眉宇间的英武之气与李元芳别无二致,那身量相貌,全然便是当年的枭延。 她和李元芳固然讶异,却也无可奈何,若这孩子不是她亲生,恐怕她自己都不相信,世间竟会有这等奇事。只得道:“其实你长得虽然像他,可是举止神态,行事性情,都与你爹如出一辙。” 李延青剑眉紧蹙,一颗心怦怦直跳,默默低头,心道自己若不是神志不清,那便是身在梦中,否则怎会见到一个毫无亲缘之人与自己如此相似?世间还有这等怪事?还是自己根本就是父母收养的? 耳听母亲又道:“我和你爹,也不止一次在心中暗问。可你的确,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断不会错的。” 李延青微喘两口气,抬头道:“那这枚玉锁,和其中留书都是他送给我的?” 如燕端详手中帛片,道:“玉锁是他当日给你的见面礼。至于此物想是后来才放入其中。”说着走到香案前,打开木匣,寒光乍出,李延青看着母亲从匣子里取出一柄无鞘长剑,多少明白了几分。 如燕将银霜剑捧至他面前,双手递与他道:“你出生不久遭人陷害,是他救了你性命。这把银霜剑,也是他留给你的,以后,你要用它惩恶扬善。” 李延青一听此人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心中不免更是恭敬,慌忙双手接过,仔细看了一遍道:“娘,这把剑为何没有剑鞘?” 如燕道:“一把好剑,最好的剑鞘是善于运用的主人。”说着将他从地下拉起,放下纱幕,吹熄烛火,母子二人出了暗间,到佛堂坐了。 李延青方才见那幅画像,心中已猜到是母亲亲笔所绘,但笔力传神,虽隔多年,仍能看出这位前辈昔日定然十分了得。如今见她神情伤感,不禁问道:“舅舅与爹娘有何旧事?请娘告知,好教孩儿再无疑惑。” 如燕思及往事,不免伤感,末了轻叹一声,微微一笑道:“娘今天不想提,以后你会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我为受他大恩无法报答,日夜难安。不想今日,你竟我时时担忧,此事于你,不知是福是祸?” 李延青安慰道:“不论如何,这份恩情孩儿铭记于心。娘不用为我担心。况且舅舅作此留书,定非无意,孩儿眼下倒想去九子山一探究竟。若是他有甚心愿未了,孩儿替他完成,虽不能报答相救之恩,也算略尽心意。” 如燕沉吟不语。李元芳出身行伍,少年从军,素来主张儿子勤恳自立,切不可骄纵,以免养成纨绔子弟,毫不成器。因此别家少爷都要小厮跟随照拂,李延青十三岁后,身边却已不留婢仆服侍。加之他自幼不喜假手于人,凡事都要亲为,一应起居莫不自理。他自幼未曾离开身边,虽说已经十七岁,若要孤身远行,自己如何放心得下? 李延青见母亲面有忧色,已知她有所顾虑,于是道:“孩儿既作此打算,必有准备,不会让娘担心。” 如燕见他信心满满,便知他一定要去,微笑道:“上次制得面具,可还好用?” 李延青笑道:“娘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孩儿虽学了不久,装扮起来却也神鬼不觉。莫说他人,我自己有时都忘了此事,可见足以乱真。” “那就好。”如燕看看烛火,已燃了大半,于是道:“时候不早,回去睡罢,明日再做准备。”李延青应一声是,扶母亲起身安寝,这才回到自己房中。 仔细端详那把银霜剑,只见锋刃如霜,寒意逼人,剑身隐隐带有血印,显是常年饮血之故。又想起那幅画像,自己虽与画中人相貌无异,气度神情却大差了,况且寻常人岂会有那等霸气和杀气? 母亲曾说她与父亲年轻时杀戮太重,这才常年诵经茹素,如今看来,这位舅舅和父母之间定有一段过往。但母亲不愿提及,多半是极大的仇怨。可若是结仇,他为何又要留书示意自己前往九子山,还将宝剑赠予? 李延青思来想去,不觉夜已深沉,解衣躺倒,翻来覆去,却想这九子山是非去不可,但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须得准备万全才可动身,否则只怕难以成事。 从胸口拿起那枚玉锁,指尖摩挲着锁上精致的浮雕纹理。听母亲言语,父亲也知道自己相貌与他人极似,自己尚且如此彷徨不解,父亲难道就无动于衷? 这些年父母在他面前从无异状,加上母亲那等肯定,可见他确是父母亲生。李延青合眼苦笑一声,只是他长得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反而和别人生的一模一样,谁会相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但他只需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收养的,那就再无忧虑。今日看母亲神情,那般怜悯担忧,难道这张脸日后当真会给自己招来祸患?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迷糊睡去。 次日醒来,天色尚黑,穿戴整齐来到母亲房中,李云青兀自熟睡,如燕却已起身梳洗。李延青道:“娘,我要去九子山。” 如燕凝视他片刻,取出早已装好的行李递与他道:“那就去罢。早些回来。” 李延青接过行装,心中诧异,果然知子莫若母,点点头道:“娘还有话吩咐么?” 如燕道:“路上小心,千万不可泄露真容,否则后患无穷。” 李延青见她神情郑重,慌忙点头道:“孩儿明白!”说着自顾坐到铜镜之前戴上面具,装扮起来,这才向母亲道:“娘瞧瞧可有不足?” 如燕看他装扮之后与李元芳相貌颇似,且全无纰漏,暗道他若生的如此,虽不及本来面目,却也少得许多误会,不禁点头微笑。 李延青见幼弟熟睡,小声道:“云青若知此事,定要纠缠不休与我同去,孩儿不与他告别了,娘亲保重!”说罢回房取出银霜剑带在身边,到厩中牵了一匹健马,径出家门,往西北而去。 他自幼未离母亲半步,此时独自上路,虽然不免戚戚,但一想九子山中不知有何物事,别离之情换做满心好奇,一路快马飞奔,五日后已到了池州境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涵元谷底 九子山古称陵阳山,即为后世所说九华山,到得天宝年间方有九华之名,东南形胜,壮丽之极,既是道家福地,又是佛教名山。李延青入得山中,寻找涵元谷所在,怎奈方圆二百余里,共有九十九峰,溪流山谷不计其数,他独自一人,就算日攀三山,足踏两谷,那也须数月之功方可。 山中春迟,夜间野兽众多,他不敢留宿,五日下来一无所获。第六日上,又到山中寻查,数日间问遍附近农家猎户,无人得知涵元谷在何处,想来名称自非古之已有。时近日午,四野无人,溪浅林深,寂静中传来声声鸟鸣,幽然无比。李延青纵使心中已有些焦躁,见此情景,却也不觉平静下来。 举目四望,层林萧疏,天晴日暖。他行走多时,有些疲累,坐在一处山石上休憩片刻,双臂撑在石上,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只觉浑身都松懈不少。迎着头顶晴日张目一瞧,南面群山金光嶙嶙,煞是瑰丽,随意向西南一瞥,猛见那处山头上耸立一块大石,石上隐隐有些字迹。 李延青霍地站起,一手遮阳,细看一会儿,慌忙拔足向那处山头飞奔。那山石极高,远看虽近,相距却有数里之遥,他奔到山下寻路攀爬,山体陡峭,只有零星碎石凸出在外,李延青只得看准落脚之处,深吸一口气,以轻功纵跃而上。 他自幼随父亲习武,而今内功修为尚浅,轻功并不出色,一跃仅升数尺,站稳之后又过片刻才能提气再上。耗费小半个时辰,接近山顶时已满头大汗,总算攀到了大石之旁。 这座山绵延狭长,山顶只有丈余宽窄,两侧均是陡峭崖壁,李延青从北面攀上,向南看时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面前是一个圆形谷口,四周被绝壁围堵,方圆足有数里,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他心头一跳,转身看向那块大石,只见那石高有丈余,粗近三丈,其上苔痕斑驳,露出涵元谷三个斗大字迹。 伸手拂拭青苔,这三个大字飞扬潇洒,与玉锁中帛片上字迹全然相同,只是笔力雄浑,入石足有指节深浅,可见书者内功精深。他面南而望,轻叹一声,想必这就是涵元谷了,此处没有出入道路,只能上下攀爬,难怪不为人知。走近两步,向下一看,禁不住眼前眩晕,两股战战,慌忙倒退。 李延青从小惧怕高处,如今面对万丈深渊,一颗心将要跳出腔子来,手脚竟似不能动弹了。犹豫再三,只得先在大石之旁坐下,默默平复心中惊惧。谷中山风听得真切,谷口云海翻腾,浪翻浪卷。他默坐良久,直至日已西斜,这才看向身畔巨石,只觉涵元谷三个大字,一笔一划中透出的宏伟气派,无不在嘲笑他怯懦胆小。 帛片上写道“虔心往求,必有所获”,如今已到了涵元谷,倘若就此回去,遇难而退,算甚么虔心?李延青心中顿时激起一股烈性,远望群山,心道当日舅舅能下得去,为何我就怕了?一手扶着大石站起,上前两步,站在悬崖之旁,闭上双眼,惊惧渐去。 他张目平视前方,远处山头起起伏伏,绵延不断,不禁大笑一声,暗道自己太蠢。如不向悬崖下望,即便山谷高有万丈,无底无尽,又有何惧?只需以绳束腰,攀援而下,面向山石即可。看看日已偏西,心知一时半刻只怕到不得谷底,不如先去准备,明日一早再来。 李延青溜下山头,先到附近集市将所有绳索尽数买来,结成杯口粗细,只是长短仅有百丈。但想九子山第一峰名曰十王峰,高四百三十七丈1,涵元谷四周山峰便无此高,也得近三百丈,显然不足以到达谷底。李延青一时无法,只得又到其余市镇寻买绳索,又想这一下去,多半须在谷底留宿,于是另置烛火被褥等物。 直至两日后,方圆百里之内再也绳无可买,方得凑齐了二百七十丈长绳。次日清晨朝露未晞,他将绳索行李诸物一一搬到山顶,先把绳索绑缚在大石上,见大石四周生着数株古松,粗有数围,于是又在树根处绕了几圈。耗费一个多时辰,歇足体力,这才背起行李,在腰间扎紧绳圈,背向山谷握绳攀援而下。 日影斜照,因是早春,山上枯草秃枝,并无太多阻挡,只是石壁几近垂直,鲜有落脚之处,几乎全凭两臂之力握绳下落。堪堪大半个时辰,总算有一小块山石可以歇足,李延青稳稳站立,不敢下望,只得看向对面山石,不禁一惊。只见远处山壁一般的平直无物,犹如刀砍斧劈一般,自己站处距离山顶已有百丈之遥,举目不能见日。看这陡峭山势,只怕唯有正午时分方有日光照在谷底。 他两臂酸麻之极,肩膀更是沉痛,慢慢张开双手,十指指节尽成深紫,想是运力握绳,血流不畅之故。李延青自幼虽不是娇生惯养,却也算锦衣玉食,何曾尝过这等苦楚?他自己浑不在意,只是暗运内息,疏导周身凝滞,歇了一刻,继续捋绳而下。 中途再不停留,又是小半个时辰,直至绳索还剩数丈,这才停住。李延青不敢下看,只得向西遥望,山谷东西狭长,远处一片幽蓝,似有一泓碧水深潭,谷底情形已隐约可见。 李延青放绳到底,双脚仍不沾地,心中估算至多还有数丈之高,自己力已将尽,不如放手一搏,于是放开绳索,身子向下直坠。咕咚一声,双足踩在了一片厚厚枯草之上,他精疲力尽,这软软一颠,禁不住一跤坐倒。 李延青长出一口气,张目一瞧,绳索在头顶丈余高处摇摇晃晃,索性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一会儿。足有一炷香功夫,这才缓缓站起,环视四周。这山谷南侧终年不见日光,零星生着几棵耐阴草木,山体自上而下一般的光滑平直,绝壁千仞,向西十余步,石壁上隐约有些字迹。 他心头一喜,慌忙近前细看,只见字迹数行,寸余大小,书曰: “余乃萧延,以银霜剑c追魂刀纵横江湖。武氏构陷余家,父龄幼冲,流配岭南,余生烟瘴之中,父母天伦,仅得四载。七岁学艺,年十四出师,至今十六年矣。 六亲无依,杀人无数,所向无敌,浮名无用。时至今日,欲了残生,独念生平所学尚无传人,不忍随余长眠地下,故留于此,以待后人。入我门下,须当多行善事,去恶锄奸,不负余之所望。 长安四年七月书。” 这字迹上也是苔痕点点,李延青伸手拂去,读到“六亲无依,杀人无数,所向无敌,浮名无用”,一十六字饱含辛酸,不禁悲从中来。继而恍然大悟:“原来舅舅是萧淑妃的后人,我曾听父亲提起,则天大圣皇后如何打击异己,想必所受苦楚甚多。他将平生武学留在这山谷之中,是要等有缘之人,此时我尚未出世。只是他一生历经何事,竟至于要在盛年之时了却残生?” 又想:“舅舅逝世已久,仍然收我为徒,他对我家恩惠匪浅,我今年纪虽幼,如何不能承他遗志,日后行侠仗义?”当下取出银霜剑放在石壁之前,跪地叩首,算是入门拜师。末了正要站起,忽见字迹尽头生着一丛枯草,在平滑石壁上颇为突兀。伸手拔起,岂知啵的一声,尘泥掉落,露出一个尺许大小的方形石洞。 李延青见这石洞方正平直,显是人力所凿,不知是有意填充泥土,还是日久年深,积土生芜。心中一奇,伸手入内一探,洞深近二尺,从中摸出一卷物事来,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瞧,原来是一支五寸宽窄的卷轴,其上写着“镈焰元气功”五字。 抬眼见北面有一块大青石光滑平整,正当日光之下,李延青将书摊在石上,只见卷首书曰: “镈为周时重器,似钟而大;焰主炽热阳刚,烈而势盛。此余独得之秘,入门之法,其余刀剑轻功,莫不持此为根基,学之应勉。”再向后看,即是一套运气练功法门,旁边绘有图形,指引经脉及真气走向。 李延青虽学过内功,却远不如此图精妙详细,一目了然,如今得此秘籍,实是眼界大开,当即盘膝而坐,依法照练。当日枭延师从三人,学得三种内功,二十五岁时因嫌繁琐,取其所长融汇一法,修成独门内功,进境神速,在当时可谓独步天下。后来每每念及,常叹息未能自幼如此修炼,否则内力岂止如此境界?因而编纂成文,留在这涵元谷中。 李延青尚不知自己占了便宜,还道师父也是如此,练了小半日,便觉神清气爽,丹田中真气充盈,颇有进境。站起身来舒活几下,看看已过午时,想起谷中有水,于是将卷轴收好,向西奔去。 奔出里许,远远见西南一汪湖水平静无波,泛着幽幽深蓝之色,来到湖边,只见对面山壁上石缝中,一道清泉沥沥而下,滴入湖里,想是这般积少成多,湖水终年不干。只是湖边丈余之内寸草不生,十分奇怪。 李延青低头一瞧,只觉湖水冰冷,寒气逼人,伸手一探,的确冷若冰霜。因觉口干,当即掬了几口湖水喝下。入口极凉,胜于寒天雪水,但甘冽甜美,别有风味,又喝了几口,腹中已觉寒意,这才住了,从怀中取出干粮充饥。回到大青石上小憩一会儿,谁知腹中寒意不减,反而渐渐弥漫开来,自丹田散入经脉,蔓延四肢。 李延青惊觉之时,牙齿已禁不住格格打战,慌忙盘膝坐起,按照所学卷轴上法门运气。腹中寒意大增,比之刚喝下湖水时冷了数倍,这番运功足足一个时辰,四肢才觉暖意渐生,身上寒气消散。睁开眼来,周身暖融,真气流动,只觉这一个时辰之功,倒似比先前半日所练更有进展,莫非是湖水之故? 展开卷轴,细细一看,果见其后写到:“谷中湖水至阴至寒,常人饮之,必受阴毒所害,血液成冰。然阴阳相辅,水火相济,饮此水运功驱寒,则得至阴生阳之妙,可增功力,半日之功胜过平时一日有余。切忌内力尚浅而饮水过多,恐不得自救。”李延青心道原来如此,这湖水阴寒之极,自己饮得数口就浑身打颤不能自持,难怪四周没有草木存活。 在山谷中细察一番,发觉西北有一处洞穴,虽只两丈深浅,足以容身。他下谷之时已将诸般生活所需尽数带来,此后半月内不再外出,每日只在谷中潜心修炼。枭延这门功夫系出道家,也是他生性沉静,心中空空如也,无欲无求,颇合逍遥无为之理。如此心无旁骛,又得寒潭之水辅助,时日虽短,功力已然大进。 虽然谷中空旷,罕有别物,日日如此,他却不寂寞,反而越练越觉乐在其中。又过数日,爬出山谷到市镇上写一封家书寄回,另买饮食器具,此时已到了二月末,不少举子准备参加春闱。李延青想起父亲本有意要他去长安赴试,如今看来,自己本就无心仕途,再等三年也无妨。 这日见卷轴中各项法门均已学过,末尾写道:“此卷学完,可到壁上取第二层中秘籍。”李延青抬头一望,只见南面石壁自下而上,共生五丛枯草,或大或小,越来越高,想是枭延凿出石穴,其中各藏有物。第二个石穴离地半丈,打开一瞧,其中也是一支卷轴,名曰“御虚十二式”。 打开一观,却是轻功身法及一套玄妙步法,其中画有身姿图形,或曼妙出尘,或潇洒飘逸。李延青将图卷仔细看过一遍,依样练习,走得几步,即感迅捷无比,游刃有余。他本就天资极高,虽不拘泥于图谱,却比一板一眼学来更为进益。抬头见山壁上已有一朵山花绽放,一时兴起,提气纵跃而上,伸手去摘。 这半月日夜勤练,内功已有根基,一跃之下竟比先前高了数尺,轻易折花在手,不禁吃了一惊,赶忙落地站定,心中暗暗惊异:“半月前我来九子山时尚不至此,这镈焰元气功竟真是进境神速么?”又觉周身真气流动愈强,前所未有,心中再无怀疑,暗想:“舅舅去世时只有三十岁,却已无人能及,想必正是多年修炼此功,以致功力深厚。以我如今进界,到他那般年纪,只怕不在其下。” 想到日后自己武功也能独步天下,李延青殊无喜悦。盛名累身的道理,许多人到老方知,他却最明白不过。自来谷中,越是修习武艺,对枭延越怀倾慕敬佩之情,便时时在想他究竟为何而死。况且此处武学典籍实乃至宝,习武之人莫不珍视,自己与他见面时尚在襁褓,又如何能教他青眼有加,收为弟子? 1唐代一丈为307米,此处按当时度量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无妄之灾 不过两日时光,李延青已学完轻功步法,只需时时勤练即可,遂将石壁第三层石穴打开。只见比前两个大了三倍不止,不仅藏有卷轴,另有刀剑鞭枪各样兵器在内。打开油纸包,其中有数个卷轴,剑法刀法鞭法之类无所不包。再看兵刃,长剑虽利,比之银霜剑又远远不及。 其中有一把横刀非同小可,青光隐隐,吹毛断发。唐代刀剑铸造之术冠于古今,唐刀之锋锐灵活,历代不及,成为刀中绝品,后世东瀛剑即是由此而来。李延青因父母年轻时都是用刀高手,自己虽不用刀,却也略通一二,将那横刀取出,拿在手中,长短轻重无不顺手,轻轻一挥,刀刃震若蜂鸣,足见其利。 在青石上摊开刀法卷轴,只见上一行写道:“二十六岁上,扶桑高手左木约战衡阳。时有无宁堂第一高手林见虹与吾齐名,败于此人之手,既得战书,本不愿应战。怎奈左木日杀十人,送首级与我,十日之中百人丧命,不容不出。乃应邀前往,杀之湘水洲中,收其刀为己用,复杀奸恶之徒百余人,以其不祥,弃置此地。” 李延青肃然起敬,原来这把刀还有如此来历。想必师父当日因那扶桑高手滥杀无辜,杀之仍不泄恨,于是用他兵器去杀大奸大恶。此刀杀人数百,确实不祥,然而兵器本身岂可杀人?只有人才会有意杀人罢了。再说古今利器杀人无数的不知凡几,非刀剑之罪,焉能禁绝? 拿过剑招卷轴,卷首书着四个大字:决胜剑法。摊开一看,只见其中不过三十六路剑招,竟是满眼肃杀之气,不禁一个哆嗦。李延青定了定神,以刀作剑,使出第一式,虽是平平无奇推剑横出,却能一击得手,立时致人死地。余下也全为杀招,霸道非常,他心中大惑,暗道一出手就要取人性命,这等剑法即便学了,如何使得? 李延青虽有犹疑,但他曾见父亲所用招式也是这般绝不容情,想来致人死命的凌厉杀招,均是从大小血战中得来,学也不妨,于是依图照练。过了几日,想起自己离家已有月余,不知这半月里是否有书信寄到,于是攀援出谷。到附近镇上一看,果有母亲寄来一封家书,提及父亲已从光州归来,要他安心待在涵元谷中,不必记挂。李延青这才心无旁骛,重回谷底。 堪堪又是两月光阴,初夏渐热,涵元谷中却不见半分暖意。这日开启第四层石穴。这处洞穴离地甚高,比第三个石穴高了丈余不止,好在李延青数月来日夜勤练镈焰元气功,加上寒潭之水相辅,内功已颇有根基,一跃而上,离地近丈,足尖在山壁上一点,又跃尺许,一把攀住石穴,从中取下一包物事。 不料那油布忽开,掉出不少东西,叮叮数声散落一地。李延青跃下站定,低头一看,却是五六柄小小飞刀,虽有十余年不见天日,仍是精光闪闪,锐利如新。他将飞刀一一拾起,一并放在大青石上,摊开卷轴,图上果然绘了教授飞刀之技,如何运劲,如何掷出,一举一动无不详尽。 李延青自幼跟随父亲习武,于各样兵刃都有略知,只是李元芳从不使用暗器,他对暗器之流自然一窍不通,此时一见,颇觉新奇。拿起一把飞刀细看,只见长有数寸,刀身微弧,其上有一枭首,双目圆睁,活灵活现,柄若云纹,尾缀彩丝,奇巧非凡。 李延青心中喜爱,反复把玩。他自不知这柄飞刀曾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只道是寻常飞刀暗器,细细看过出刀法门,当即在山谷之东单辟一处练刀。此刀全系精深内功为根基,功力愈厚,刀劲愈强,李延青练了数日,初窥门径,只是准头不佳。掷刀十次,中者七八,余下总是偏差数分,后劲不强。但他想勤能补拙,何况飞刀之技也需熟能生巧,故此勤练不辍。 光阴匆匆,寒暑相易,转眼到了初秋时节,李延青到涵元谷已有半年时光。他将谷中武艺尽数习完,虽然未得精熟,但比之初入谷中,早已判若两人。这日打开最后一个石穴,其中除了一支卷轴,油布上还包有一张写满字迹的薄纸,已经十分陈旧。李延青不禁奇怪,暗道纸张本就易损,何不卷在轴内?细看内容,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十七年前,枭延曾允诺少林寺镜尘禅师,将往少林拜会,岂料神都有变,只得将此事压后。他一生言出必行,虽知此去必死,却也不愿食言,因此留书嘱托弟子代他往少林寺。当日不知此物何时重见天日,于是以纸作书。万一时隔百年,早已不存,也不必为后人道,因而李延青拿在手中,纸张已将朽烂。 李延青将薄纸折起收好,在石上摊开最后一幅卷轴。只见画满各样兵器,以暗器居多,形式各异,不下百种。李延青好奇之心大起,一一细看。画卷居中绘着一柄短刀,看似平平,却注名“层刀”,一旁还有许多字迹,显是不同寻常。 李延青贴近去看,只见其后写道:“杀手之器,亦有剑型,起于南北乱世,坞壁乡部人多习之。看似止一刃,实则多刃层叠为一。柄有机簧,刀刃从旁分出,单手持握而刺前后,出其不意。圣历年间,余在淮北所遇,其剑止二刃,因伤同门,乃断之,后不复见。遇使此刀者毋须谨慎。” 枭延所杀之人正是元成及其师兄徐敞。徐敞使用层刀之技炉火纯青,算得上一流高手,怎奈枭延内力太劲,一掌断刃,剑刃一分为二,一中徐敞之喉,一中元成之颈。徐敞登时毙命,元成却侥幸不死,后来去洛阳暗算如燕,才为李元芳所杀。 只因层刀在当时已不多见,枭延事后回想,那柄层刀竟让他心惊一瞬,故此画在图谱之内。李延青自然不知这些旧事,看了枭延所述,又对层刀心生好奇,于是稍加留意。殊不知这一不经意之举,竟在日后令他逃过一劫。 过了两日,李延青收拾兵刃行李,预备出谷与家人相会。他将卷轴一一包好,原封放入石穴,恢复原状,又见刀剑等物虽已近二十年不见天日,仍旧青光隐隐,为恐损坏,将之一一包裹,分开妥藏。待到拿过一条软鞭,见此物通体深紫若黑,其中掺杂点点金丝,盘做一盘,犹如一团漆黑皮子,若不留意,倒觉平常。李延青禁不住细细打量。 这正是当日枭延自天目山中所得紫金鞭。虽是一件非凡兵刃,但枭延其后隐遁,无甚用处,偶然遗留在此。李延青一时好奇,有心试试厉害,握住鞭柄随手向一旁石壁挥出,只听啪的一声,石屑纷飞,石壁上竟破出一块拳头大小的圆坑。李延青见过父亲所用链子刀功夫,与软鞭长索套路颇似,李元芳也曾指点他一些运鞭握索的法门,但一甩之力竟至如此,倒是出乎意料。 他稍定心神,捡起鞭子一看,鞭梢嵌着一颗大金刚石,精光闪烁,一旁却有无数银色小钩,细如牛毛,正慢慢隐入鞭身。李延青见这鞭子暗藏玄机,想必不是凡品,心念一动,将其收入行囊。 收拾停当,看着谷中草木山石,忽地想道:“我机缘之下来到此地,日后兴许有人也能这般学得武艺。”提剑运气,在枭延留书之旁划痕为记:“弟子李延青拜习,立誓生年不负恩师所托。开元九年八月。” 李延青写毕,对遗文叩拜作礼,攀援出谷。看着谷口那块巨石,遥望群山俊秀,清风习习,却也不禁感慨忽生。但看师父在谷中所遗兵器秘籍,绝非寻常武人可比,究竟是何缘故,竟让他在盛年之时萌生归隐之念,最后英年早逝?况且他与母亲即便有同门之谊,也不致如此厚待自己,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他悄然伫立一刻,转身下山。涵元谷在群山深处,其间峭壁幽谷众多,看看日头微偏,又见四方无人,在林中寻一处荫蔽之所易容改装。 出得山中时天色已晚,只得在临近镇甸歇宿。睡前依照习惯,先将内息运转周天,调度一番。此时他内功颇有根基,丹田之内真气充沛,氤氲流动,六识远胜常人,比之数月之前初来已不可同日而语。 吐纳一刻,听得窗外隐约有呼吸之声,虽然细微如蚊鸣,却也听得清楚。那人站在窗边,似在窥视屋内,李延青睁开眼来,飞身跃出,乍一落地,便见一袭灰影向西远远而去,当即发足疾追。他在山谷中练习轻功,纵跃挪腾极为精熟,此时飞奔疾走,却也步履神速,双足生风,不消片刻就已追上那人,两人相距十余丈。 这般一前一后追出里许,李延青还待跟近,哪知灰衣人闪身转过一片树林,忽而不见了踪影。他衣襟带风,驻足林边,四下一望,只见荒草萧疏,明月在天,耳边虫鸣唧唧,灰衣人竟似凭空消失一般。 李延青向林中走近几步,正大惑不解,忽地背心一麻,全身僵硬,心知被人点了穴道。那人跟着一手掩口,一手提腰,将他拖入密林深处。 李延青大骇之余,不禁暗暗苦笑。他自知武功初成,奈何经验太浅,竟会被人从背后暗算偷袭,事已至此,实在无法可想。但来人能将他一举擒下,必定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正当李延青心中七上八下,那人已将他拉进一片灌木丛里,两人掩身其中。李延青斜倚树旁,四肢虽不如意,头颈却还灵活,回头一看,只见那人两鬓微霜,三缕微须,额头生纹,眉心英武之气却丝毫未变,低声惊呼道:“爹!” 李元芳伸手在他背心一拂,解开儿子穴道,示意他莫再出声。李延青屏息静听,果然远处传来窸窣之声,脚步碎乱,约有八九人先后而来,都在树林边停下。 李延青和父亲相视一眼,只听一人道:“客店无人,那小子不见了。” 另一人道:“莫非我等来迟,被李元芳抢先一步将他救走?” 又有一人恨声道:“李元芳在光州杀我手下兄弟七人,伤了二十六人,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李延青听到此时,已明白了八九分,只听又是一人低声道:“休要意气用事。李元芳岂是泛泛之辈?昔日死在他手中的高手不知凡几,就连萧”那人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慌忙改口道:“你若贸然与他对阵,只会死路一条。” 李延青再看父亲,果见他眼中微烁,不知想起何事,过了片刻,凶光忽起,显然对这几人动了杀心,转头看了李延青一眼,旋即杀意全无,神情如常。 这片刻间的面色转换,已看的李延青心惊胆战。他从未见过父亲方才杀气腾腾的模样,更怕见李元芳狠下杀手,待见他平静如常,暗暗松了口气。 李元芳岂会不知儿子性格坚毅,却又心地善良,若非见他脸有惧色,说不定便会出手。听得林外再无声息,显是众人都已走远,这轻轻才站起身来。 李延青听得四下无人,低声道:“爹,你怎么在这里?” 李元芳道:“我来接你去夔州。” 李延青道:“夔州?为何要去夔州?方才那些是甚么人?” 李元芳道:“此地不可久留,你先回去收拾行李,路上我再与你细说。” 李延青便不多问,匆匆回到客店收拾停当。 父子二人连夜骑行,一路北上铜陵,买舟西上。李延青见父亲路上极为谨慎,如此看来,事情恐怕远比自己预想复杂得多。一路船行甚速,并不稍停,饶是如此,也花了一月有余才到了江陵地界。 这日晌午路过江陵,午后风云变色,忽而天阴漠漠,雨雾蒙蒙,不多时风浪骤大。船夫只得停舟暂避。 李延青悄立船头,撑伞遥望。江上烟波浩渺,云低雾盈,正如他心中茫然一片。 日前李元芳问起他在涵元谷中诸事,听他一一道来,沉默良久,嗟叹道:“如此也好。已将过二十年了,我虽身经百战,生平可称对手的,也只他一人。可惜”说着连连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李延青见父亲对西上夔州的缘由绝口不提,心中奇怪,但想时机一到,自然便知,于是也不追问。 李元芳见儿子在船头站了许久,不知在沉思何事。这些时日自己不提诸事缘由,他竟也不再多问,李元芳自忖这般年纪时尚无此耐性,谁想他却沉得住气。欣喜之余,想起数月之前在光州那一场大战,不觉眉头紧皱。他从未想过授业恩师还有如此一重身份,自己归隐多年,竟因此麻烦缠身。而今唯有暂时避居夔州,好好教导儿子,日后或许能解决眼前之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碧峭山庄 又过半月,渐入硖州境内。长江之美,尤以夷陵至夔州为最,元人李澄叟语其“壁岸高风,峻岭深岩,幽泉秀谷,无不经历,所谓探囊取物也。” 李延青深喜山河壮丽,舟行其间,虽是逆流而上,风浪翻覆,却不禁心怀大畅。十日后船至巴东,却不登岸,仍是另买一艘小舟,李元芳亲自驾船,沿江慢行。 两日后船入巫峡深处,两岸峭壁如同斧劈一般。岩上时有奇松怪柏,虬曲悬挂,更兼水流湍急,猿鸣阵阵,李延青回头看向父亲,见他浑若无事,只得将疑惑一忍再忍。 此时已是午后,斜阳铺江,灿若金鳞,他想起幼时母亲曾讲过,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故事,神女固然虚幻,此间胜景却是夺天地造化之功,教人叹为观止。不知自己要去的“碧峭山庄”又在何处? 船行四十余里,天已入暮。李元芳将小舟停在南岸一处突起山石之旁,静待不语。李延青望着头顶繁星,暗想今日既望,莫非父亲是要等到明月东升?戌时一过,江上不见五指,唯有江声隐隐,星河影动。 李延青见对面山壁上银光一片,显是月上山颠,向西遥望,十余丈外,竟有一道银光横江,江水拦腰而断,蔚为奇观。正自诧异,只听身后父亲低声道:“坐稳些。”小船向着银光缓缓驶去。 到了近前,才见此处山壁向内猛凹,犹如巨兽之口,上方山石二分,缝隙宽约尺许,一道月光正从中透出。李元芳稳稳驾船,径向山石间划去,转过石角,西侧一个不足一丈的空口隐约可见。李延青入得洞中,便觉面上冷风习习,又湿又凉,洞中高处水面十余尺,蜿蜒曲折,漆黑可怖。 李延青低头看向水面,只觉黝黑无底,随时都有不知名的怪物暗中窥伺。夜临深渊,不寒而栗。他慌忙缩回父亲身边,连牙齿也不自觉格格打战。 黑暗中只听李元芳嗤笑一声道:“怕甚么?” 李延青倚坐在父亲腿旁,不敢出声。 李元芳道:“怕这水里有妖怪?” 李延青低低嗯了一声,不觉连冷汗都流了出来。 竹篙点水之声微微一顿,就听李元芳叹息道:“妖怪如何可怕,却也不及人心。” 李延青奇道:“人心?”说话间,船出洞口,眼前豁然一亮,明月高挂,其色溶溶,满江尽白。 李延青不知到了何处,起身回望,来路却是一堵巨大山壁,与水相接处露出一个黝黑洞口。虽然仍在江上,江水却远比先前平缓,西望空阔,东面却是峻岭险山,与三峡之中一般的绝壁千尺。 沿山向东,转角处山壁上竟有一道石级缀连而下。李元芳停舟靠岸,父子二人登级而上。 这石级全是在山壁上依势开凿而出,一面紧邻江岸,脚底江声涛涛,李延青紧跟父亲,一颗心却也扑通扑通跳如擂鼓。这山极险极高,石级也多达数千,饶是二人片刻不停,也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登上峰顶,月影微斜。 李延青早已望见山道尽处有人等候,待到走近,果见一人悄然独立,衣袂飘飘,如欲乘风而去,不禁喜道:“娘亲!”快步扑入母亲怀里。 如燕伸手揽住儿子,数月不见,他比先前又长高许多,却也消瘦不少,喜道:“回来就好!” 三人北行下峰,远望山中黛瓦屋檐零星错落,李延青心想这定是碧峭山庄了。他连日赶路,早都疲倦不已,回到庄内一沾床榻,即便沉沉睡去。 如燕拉过被子为他盖上,见他睡熟,转身对李元芳道:“此去如何?” 李元芳道:“果如先前所料,延青也险些遭了毒手。这些人消息灵通,不好对付。” 如燕默然片刻,坐在他身边低声道:“当真是因为你师父?” 李元芳凝视她片刻,叹息一声:“除此之外,还能有甚么缘故?我只是不曾料到,他们会去对付孩子。云青怎样了?” 如燕道:“虽然受了惊吓,这半个月已经大好,你不用担心。”说着看了大儿子一眼,蹙眉道:“真要让延青去么?他还这么年轻” 李元芳道:“眼下只能如此。我也舍不得让他犯险,只是如燕,你我能庇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一生。若不趁此机会让他历练一番,怎能成器?” 如燕默然不语。 李元芳又道:“我绝不会让他孤身犯险,如何也要教他独当一面,才能放心。” 如燕看着丈夫鬓边白发,昔日威震江湖的他,终究抵不过岁月摧煎,又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只得道:“好罢,我听你的。你要如何,我不阻拦就是。” 李元芳见妻子容颜依旧,经年未改,低眉细语之时,仍不减半分妩媚,不禁心念一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一场好睡,李延青直至次日晌午方醒,穿衣洗漱方毕,就听门外一阵脚步急急,接着房门大开,一个小小身影向他一头扑来,口中叫道:“哥哥,你可回来了!” 李延青蹲身抱住他道:“想我么?瞧瞧你长高了没?”说着抱了弟弟站起。 李云青哼了一声,撅起小嘴道:“我才不想你。我给人欺负,你又不知。” 李延青见他小脸上忽地显现惧怕之色,两只小手放在身前紧紧交握,不禁想起在池州的遭遇,凝声问道:“是谁欺负你?甚么时候?” 李云青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就在爹爹回来前两天娘亲不让我告诉你,你自己去问她好了。只是爹爹回来之后,竟然和娘亲遣散家中婢仆,离开钱塘来到这里。哥哥,你说这山顶上居然有这么大的庄子,庄里没有主人,却还有家人看管,是不是太过奇怪了?” 李延青听了他的话,本在沉吟,末了微微一笑,道:“说来奇怪,其实此处风景绝佳,更是极好的避世之所。” 李云青不知他言下之意,一时呆愣不解。李延青将他轻轻放下,看着胞弟出神。云青说的含糊,他却已猜出事情经过,心道连母亲和弟弟都险些遭了毒手,以致全家躲入夔州深山。父亲在光州究竟惹上了甚么人,居然这般难缠? 李云青和兄长久别重逢,喜不自胜,急急忙忙拉他去玩。李延青出门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这碧峭山庄坐落在群山之中,大大小小的院落亭阁点缀在附近山头,绵延里许,此地位居正中,是一处四进大宅。 昨日上山时只见夜色间黛瓦隐隐,谁想竟是这般危巍。李延青暗暗咂舌,心想在这不着人迹的险峰绝顶之上大兴土木,莫说耗费人力物力,便是建造之人这份雄心,也足以傲世天下了。 感慨之余,抬眼环顾,这院子坐北朝南,西南c正东各有一道院门,昨夜从西南门进来,此时门已上锁。走出东门,面前一条铁索吊桥摇摇荡荡,直连对面峰顶一座院落。旁边另有一条石级山路,向山下延伸到底,而后忽地向上蜿蜒,若是沿路行走,也可到对面峰上。 李延青目测一番,不禁蹙眉。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两峰一般高低,看似相去不远,如此走法,就算脚不点地也须一个多时辰。想必这才是本来道路,吊桥自是后来增设。 兄弟俩寻见父母,李延青虽然疑惑甚久,心知弟弟在旁,不便询问,只得装作无事。午后李元芳提了一只小小包裹,将他叫过一旁,两人出了院落北门,沿着一道石级直下。 山势本就陡峭,半山腰却被凿出一块丈余方圆的空缺,修成一座亭阁,一半嵌入山体,一半加筑碧瓦飞檐,上下左右草木不生,不知建造之人如何要在此处选址。 李延青跟随父亲在亭中站定,惊奇之余,仰头一看,亭中一块匾额上书着“澄江蔚云”四个大字。李延青放眼北望,渺渺空空,只见巫山云起,哪能见得半分江影?既无江水,又怎生当得“澄江”二字? 正纳罕间,忽听李元芳道:“这一路走来,你定有许多疑惑,要问为父罢?” 李延青回过神来,慌忙道:“是。但孩儿心想,爹爹定会讲明,只是时机未到。” 李元芳微微一笑:“你的耐性倒还不差。” 李延青眼见父亲将自己带到此处,才肯吐露实情,不禁心中惴惴。 李元芳沉默片刻,方道:“你也知晓,为父本是凉州人。八岁那年,我在大漠边缘驰马,搭救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客人,虽只是滴水活命之恩,他伤愈之后却收我为徒。” 李延青第一次听父亲提起师门之事,但想他武艺之高,二十年前就已威震江湖,想必业师大有来头,绝非寻常江湖人士。 果然李元芳道:“后来我学艺有成,应征入伍,师父也云游而去。师徒十二年,我竟不知,他是湘西无宁堂的前辈高手。”这句话说得平常,李延青听来,却如一个炸雷在耳边骤响,震得双耳嗡嗡直鸣。 李元芳继续道:“湘西无宁堂是六极老人创立,贞观年间始为人知。初时籍籍无名,岂料永徽六年骤然暴起,一夜之间,将河东道泽州望族朱氏四百余口尽数杀死。两月之内,在关内c河东及淮南三道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各州大家氏族满门被灭者多达三十四家,天下震动。朝廷四处追查,却无半点头绪,无宁堂也销声匿迹,再未出现。” 李延青点了点头,再看父亲神情凝重,心知这无宁堂于他而言只怕并非同门,而是仇敌。 李元芳默然一会儿道:“其实无宁堂在各州大肆作案,全因六极老人的大弟子丁厉密谋弑师自立,引发了一场内乱。后来叛乱平息,丁厉逃亡关外,也就是我的授业恩师。他隐姓埋名数十年,终究还是被无宁堂找到。数月之前我到光州就是与他相见,可惜来迟一步,他已遭毒手,临死之前对我说明了身份,嘱咐我为他洗脱冤屈。” 李延青想起在池州听见那人说道父亲毙敌七人,伤了二十六人,当时情形定然惨烈之极,父亲不愿多提,这才轻描淡写地揭过,于是问道:“甚么冤屈?难道他并未背叛师门?” 李元芳点头道:“师父遭人陷害,却又百口莫辩,为了保住性命澄清事实,他盗走了无宁堂至宝万象盒。如此一来,无宁堂对他心存顾忌,也就不敢轻易置他于死地。” 李延青心想:“投鼠忌器,确是好计。”旋即问道:“难道他将万象盒交给了爹爹么?” 李元芳嗯了一声,打开手中包袱,取出一个银白方盒,递给他道:“你看这是何物制成?” 李延青接过盒子,只觉轻盈无物,再看高约尺许,色泽银亮,光可鉴人。四面均是飞鸿纹样,羽毛纹理栩栩如生,上方却是宝象图纹,每面图画中央均有一锁孔,甚是奇特。 李延青摇头道:“非金非银非铜非铁,从没见过这等东西” 李元芳道:“江湖中人都知道一句话——‘万象无象,鸣鸿翅张。九星罗刹,震慑十方。’看似是说无宁堂高手如云,其数之多,其艺之精,在当今天下首屈一指。其实隐含无宁堂两大至宝,万象盒与鸣鸿刀。只是丁厉盗走万象盒,偷梁换柱,除了无宁堂历代堂主,没有任何人知道。” 李延青道:“爹爹以为,无宁堂是因此事才对我们全家纠缠不休?” 李元芳道:“怎么?你觉得还有别种缘由?” 李延青道:“孩儿不敢妄加揣测,但此事已过数十年,难道那位太师父就不曾查出是谁冤枉了他?再说爹爹也不是寻常江湖武人,可以随便招惹。换了我是无宁堂堂主,也要先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 这句话虽有恭维之嫌,在李元芳听来也不无道理,只得长叹一声道:“你母亲也如此说。你弟弟曾遭掳劫,若真为此事,恐怕早已被杀。可是你太师父伤重而逝,未曾说出遭谁陷害,兴许他自己也没能查清真相。只是在死前说道‘云中’” 李延青道:“云中?甚么意思?” 李元芳道:“我也不知,日后还需查访此事。若不了结这段恩怨,恐将永无宁日。” 李延青忽然道:“爹爹年事已高,不如让孩儿去弄清始末原由,这碧峭山庄虽然隐秘,也不能在此地久居一生。” 李元芳诧异道:“你?”他虽有此意,却不想李延青竟然自己提出,大出意料,“这其中的艰险危难不可胜数,以你如今的武艺c见识c临敌经验,岂能应对自如?” 李延青道:“那便请爹爹指点,以两年为期。待孩儿能独当一面,由我去罢。” 这与李元芳所想不谋而合,看着与自己身量相若的儿子,当真觉得他已经长大成人,于是点头道:“好罢,从明日开始,我与你母亲将生平所学倾囊传授,能学得几分,还要看你的恒心毅力。你可敢一试?” 李延青昂然道:“幼时爹爹就曾教我,大丈夫行当行之事。如今家中危难,挺身而出,正是孩儿当行之事。” 李元芳笑着拍他肩膀:“有胆识,不愧我儿!明日五更来见我,不可延误。” 李延青低头应是,看着远处山间一条云蛇在峡谷中涌动,当真如滔滔江水,壮丽之极。但想自己从今而后的前途际遇,也将如云雾一般变化多端,不可预测,心中一时似喜似悲。 次日五更,天色尚黑,李延青早早起身,李元芳带着他径投东南而去。李延青见沿路吊桥石级与先前所见如出一辙,唯独巴蜀山势雄伟,远近高低,奇峻险壑,却是从所未见。 堪堪走过五六座山头,东方日出,漫天霞光,落脚之处是一座山顶小亭,檐角飞翘,如鸟振翅。 李延青抬眼看时,只见匾额之上书着“空翠亭”三个绿漆大字,心道既是孤峰,远山空翠,用在此地倒是颇为应景。这险峰绝顶之上放眼空阔,加之耳边松风啸啸,脚下云海翻波,凭空教人心生怯意。 李延青只向远处天际遥望,不去看四周景象,心中固然惧怕已极,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自从在涵元谷知道自己恐惧高处,他决意此事天知地知,再不让第二人知晓,也是他定力惊人,就连李元芳也浑然不觉有异,问道:“你的轻功练得如何了?”他内功深厚,饶是此时松涛正紧,这句话竟然清清楚楚,犹如附耳细语一般。 李延青一怔,道:“虽已练成,却不算精熟。” 李元芳微微点头,道:“且随我来。”说着沿了一条石阶走下空翠亭,步履甚速。 李延青紧跟而行,却不敢向旁看,只是紧盯脚下,隐约却见这石阶直通山腰,不知去向何处。 李元芳越走越快,李延青随后紧跟,愈走脚下愈发陡峭,李元芳留神细听,丝毫不闻背后喘息之声,回头一看,李延青犹自神定气闲。他心中暗喜,此时李延青尚不满十八岁,内力修为却已不低,自己当年也不过如此。 两人到了山下,李延青听得前方水流之声甚是湍急,见李元芳仍不停步,只得跟随。绕过两处山脚,果然前方一条激流自西而来,水岸宽逾三丈,此地更是一处险滩,白浪迢迢,声彻深谷。 李延青远远望见河中漂浮有物,黑黝黝地似是木筏船只,流水甚速,却冲之不去。走近一看,果然是数只木筏,每根巨木皆有磨盘粗细,扎在一起,两端用铁索缚住,锁链钉入两岸山石之中。 李元芳从一旁大树上折下两根树枝,削去枝叶,一支递给李延青,一支拿在手中,飞身跃上木筏,喝道:“来!” 李延青依言跃上,谁知双脚刚一踩上,木筏即便上下颠簸,无处着力。他见父亲站的四平八稳,岂会料到此节,慌忙稳住身形,尚未站定,李元芳已将树枝迎面打来。 李延青猝不及防,只知抬手去当,不料李元芳横出一脚,他身形一歪,扑通一声掉进了江里。 扒住木排浮将上来,就听李元芳笑道:“与人过招可不似你这般直来直去。脚底功夫练不扎实,就像陀螺头重脚轻,一击即倒。” 李延青抹一把脸上水渍道:“这树枝轻飘飘地,甚不顺手。” 李元芳收了脸上笑意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记住,不能依赖任何兵器,否则后患无穷。真正的高手要用兵刃,世间万物皆可随取随弃,就算树叶枯枝,滴水片石也能伤人性命。” 李延青点了点头,爬上木筏,李元芳指点他一些稳身顿形的诀窍法门,两人继续拆招。起初不过五个回合,李延青就得落入水中,待他渐渐熟悉了木筏颠簸,后来竟能撑上十几回合。 李元芳年轻时就已跻身绝顶高手之列,后来弃官归隐,手上功夫却半点不曾放下。李延青与父亲交手,才知甚么叫做深不可测,这一招一式全由实战经验所得,那里是他在涵元谷自学可比? 自此之后,李延青安心跟随父母在这巴蜀群山之中练功,先前在涵元谷所学也有晦涩难懂之处,一经母亲指点,即便豁然开朗,内外功夫得以融会贯通。 李延青白日苦练之余,到了晚上还需挑灯夜读。碧峭山庄里藏书颇丰,文史诗赋,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李延青只需粗粗翻看一遍,书中所载便可详记。如此日复一日修文习武,又似脱胎换骨一般武艺大进。 两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了开元十一年七月,李延青辞别父母,沿江出蜀。彼时大唐正当繁华盛世,便是李延青自己也不知,这一去短短数年之中,会在世间掀起多少风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面相非常 九秋寒露,云淡鹰飞,都畿道河南府的嵩岳群山之中景色甚佳,落叶缤纷,红黄交映,将肃杀秋意遮掩不见。少室山上钟声隐隐,时有诵经之声,山道上却有两人沿着石级快步走下,牵过山道尽处的两匹健马,翻身跃上。 李延青回头望向山顶,敛去眉间失望,提缰下山,身旁慕容则问道:“既然那位镜尘大师外出云游,你又往何处去?” 李延青向西遥望道:“这个时候,长安应该颇为热闹罢。” 慕容则与他并骑道:“年后便是春闱,偏远州县的生徒c乡贡此时都启程进京了,自然热闹。” 李延青道:“那你岂不是要回京赴考?” 慕容则笑道:“身不由己啊!家中父母几次三番催我考个功名,与其屡屡违抗,倒不如贡院走上一遭,图个清静!你何不投牒自荐,提笔一试?” 李延青道:“从前还有此意,可如今却全然不想了!像我这样闲散之人,有官也做不得!” 慕容则笑道:“这话不错!”两人说着纵马下山。 慕容则字泽川,年长李延青半岁,出身关陇显贵,其父现任工部侍郎。两人在襄阳舟中偶遇,一则年岁相仿,二则性情相投,一路相处,李延青虽有相见恨晚之感,却也免不了提防之心。后来几番试探,发觉此人并非有意接近,这才和他倾心结交,同往嵩山寻访镜尘大师。 两人飞马西驰,要在日落之前赶到附近镇甸,中间只是稍歇片刻,将马牵到山涧中饮水。 虽已中秋前后,日当晌午,仍是有些闷热,慕容则拿汗巾到山涧中洗涤,见李延青脸上全无汗迹,慢慢踱到他身旁,低声道:“有件事我思虑许久,今日四下无人,正好问问你为何要戴面具?” 李延青目光一凝,挑眉道:“你何时发觉的?” “啧”慕容则挠挠头:“你这面具天衣无缝,做的没有一点破绽。起先我根本没有发觉。只是这几日见你脸上不曾出汗,发际却又有些湿痕,所以这般猜测。不过我倒想看看你的真容是甚么样子?”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你还是不看为好。” 慕容则饶有兴趣道:“怎么?大丈夫不以真面目示人,无非是长得太美,无人能及,或者生的太丑,不堪入目。本公子自幼阅人无数,美丑不惧,你就让我一见,无伤大雅罢?” 李延青听他胡说八道,忍不住微微一笑,向他凝视一刻,忽而站起道:“好,我就破例一次。过来坐下。”说着走到溪边。 慕容则依言到他身旁盘膝而坐,心道他要搞甚么花样?李延青凝神听着里许之内并无人声,于是侧身揭下面具,向溪水一指道:“看!” 慕容则趋前一望,水面光平如镜,清清楚楚映出两人倒影来,他自己倒是朗目浓眉,俊朗丰神,形容未改,身旁那人却全然换了面目。慕容则心中好奇,定睛看时,双眼不禁越绷越大,口齿一张一合,难以做声。 只见倒影朝他微微一笑道:“如何?”慕容则身形一歪,几乎一头栽倒,所幸李延青一把抓住他衣领,这才免了溪水倒灌之灾。 见水中影像盯住自己,既有睥睨之姿,复含玩味之态,慕容则心跳如擂,口干舌燥,不由得大口吸气,许久才道:“你这这就是你?” 溪中倒影点头道:“可在你意料之中?” 慕容则摇了摇头,却又点点头,末了终是摇头,直直盯住水中倒影:“除我之外,还有谁见过?” 倒影幽幽看他一眼,蹲下身来在他耳畔道:“算上我家中至亲,你是第四个。” 慕容则艰难地长出一口气,闭上双眼,撩起袍袖遮在眼前道:“快戴上面具,我可不敢看你!” “哦?”李延青站起身道:“我又不是山精妖怪,你怕甚么?” 慕容则哼了一声,向旁挪出几步恨恨道:“所谓‘食色,性也’,我怕见了你这般天人之姿,教我日后视天下美人如粪土,和你一起做了光棍!” 李延青摇头笑道:“你爱做便做,我可没兴趣。”说着一扯他肩头,慕容则身形倒转,见他面目恢复如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树下牵马,径奔西北,日暮时分,终于赶到轘辕关,寻了一家客店住下。轘辕南临嵩岳,北接缑氏,因近东都,入秋之后多有行人商旅途经,日入时分,客店大堂里人声鼎沸,坐满了吃饭打尖的客人。 李延青和慕容则寻了一处角落坐着,伙计端了菜品摆上,就听隔壁桌上客人道:“师兄,听说近来江湖上出了一桩大事” 那一桌五人都穿着缺骻衫,一身横肉,显是练家子,慕容则偷眼一瞧,对李延青低声道:“许是少林俗家弟子。” 李延青点点头,几人声音虽低,他却也听得清楚,那汉子继续道:“湘西无宁堂丢了镇教之宝万象盒,正四处寻找。” 另一人接道:“有这等事?听说那万象盒中藏着无宁堂创派祖师六极老人的无上绝学。只是不知真假。” 又有一人道:“我也听师叔提起过。所谓‘万象无象,鸣鸿翅张。’这万象盒和鸣鸿刀是无宁堂两大宝物,得之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数十年来虽有不少人人觊觎,前去偷盗,全都葬身湘西深山之中,尸骨无存,无宁堂里十大高手可不是泛泛之辈。” 那最先开口的汉子道:“话虽如此,这次万象盒被人盗走,却是千真万确。无宁堂几乎倾全派之力查找,竟然一无所获。莫非江湖中又有了能人异士,成心和他们为难?” 几人自顾说话,李延青和慕容则听了一会儿,饭毕回到屋中,听得四下无人,慕容则低声道:“从前也听家师说起过万象盒,难道传言竟是真的么?” “传言?”李延青似笑非笑道:“江湖中信此传言的大有人在,传得多了,也就是真的了。” 慕容则道:“都说那盒子是六极老人在蜀中请高手匠人所制,机关奇巧,除却历代无宁堂主,无人能破。若真被人盗走,江湖中谁不想据为己有?只怕要出大事。” 李延青幽幽道:“我倒想知道,是谁盗走了万象盒。如此紧要的物件,无宁堂即便遗失,也绝不会张扬此事。可如今消息却已传的沸沸扬扬,这背后恐怕有人推波助澜。” 慕容则道:“无宁堂做的既是杀人买卖,江湖中早已树敌无数,让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有甚么奇怪?” 李延青默然不语,眸光晦暗难测。 次日两人继续赶路,快马加鞭奔至傍晚,离缑氏尚远,附近却无村落镇甸。慕容则四下一望,忽然道:“真是凑巧,怎么到了这里!”说着向西北一指:“再走十里,是我师叔月山道长隐居之处。” 李延青道:“怎么提起你师叔,一脸不自在?” 慕容则无奈道:“我这个师叔,早年是走方道士。可他偏偏说自己不是道士,是甚么术士,怪力乱神,我可是怕了他胡言乱语。” 李延青笑道:“他给你算过命么?” 慕容则道:“初次相见就说甚么我一生福泽深厚是源于外人,定要遇见贵人才能逢凶化吉,否则性命堪虞。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说话间到了一处山岗之前,暮色幽微,岗上一处道观传出阵阵钟鸣。两人在观门前下马,李延青抬眼一望,但见松林掩映,香烟袅袅,确是清幽无比。 观内一株青松枝叶如盖,落了满地松针球果,一个小道士正自打扫,抬头见了慕容则,忙把扫帚一扔,喜道:“师兄!多日不见,你怎么来了?” 慕容则道:“师叔在么?” 小道士头前引路道:“师父在,你跟我来。”二人跟着到了正殿之后一处小院,院内房舍门窗紧闭,却透着淡黄灯光。 慕容则对李延青低声道:“我先进去,你且稍候。”说着推门而入。 只见西首墙边放着一张坐榻,榻上小几焚着一炉篆香,烟正笔直。旁边一个中年道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慕容则道:“师叔,我来了。” 那道人恍若不闻,连眼皮也未曾抬一抬。 慕容则向一旁椅上一歪,道:“师叔,弟子想请师叔相面。” 月山道长不温不冷道:“你素来不信此道,何必又来问我?” 慕容则幽幽笑道:“弟子只是觉得师叔所言,无凭无据,实在不足为信。” 月山道长两眼一睁,忽地向他瞪视,慕容则笑嘻嘻不以为意,十足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浮模样。 月山向他看了两眼,似是有些奇怪,忽地抬腿下地,猛地走到慕容则跟前,在他脸上细细打量,将那一笔炉烟也带得偏斜而散。 慕容则向后一避,道:“师叔弟子自知长相俊美,师叔也不必这般” 月山道长紧盯着他斥道:“去去去,贫道可不好男色。” 慕容则失笑:“不好男色,那就是好女色?” 月山大怒:“胡说八道!你小子今日所为何来?少兜圈子!” 慕容则懒散道:“弟子来找师叔借宿,这九月寒天,师叔总不忍弟子露宿野外罢?” 月山道长一甩袍袖,坐回榻上道:“你最近可结交了甚么朋友?” 慕容则坐直身形道:“你怎么知道?” 月山哼了一声:“你印堂隐隐透出紫气,乃是近贵之兆。老实交代,有没有?” 慕容则点头:“有,怎么?” 月山道长又看了他两眼,闭眼掐指一算,正色道:“可是男子,与你同岁,自西南而来?” 慕容则诧异道:“师叔连这也知道?” 月山道长向房门看了一眼,双膝一盘,正襟危坐道:“将他请来。” 慕容则心中一直以为这位师叔三分像道士,七分像神棍,此时却不敢怠慢,依言开门请李延青进来。 月山眯眼盯住李延青,旋即神色如常。 “弟子李延青见过前辈。”李延青近前先施一礼。月山道长说声免了,再向他面上一瞥,两眼看地不语。 慕容则侧身坐在榻上,笑嘻嘻道:“师叔素来爱给生人相面,何不给他瞧瞧?” 月山道长阴恻恻道:“这位公子既然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贫道岂可强人所难?” 李延青暗暗一惊,见门窗紧闭,听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前辈如何知晓?” 月山抬眼睨他,冷笑道:“公子的易容术高明之极,足以乱真,可惜在贫道看来,一眼望去,面无生气。公子若有不便,贫道也不勉强。”说罢合上了双眼。 慕容则撇撇嘴道:“既然如此,弟子就先告退了”拉着李延青就要离开,月山凝神打坐,恍若不闻。 不料李延青忽然道:“弟子冒昧,前辈见谅。”说着揭下面具道:“有劳前辈一观,指点一二。” 慕容则大惊道:“你疯了不成?!” 李延青易容之后,相貌与父亲本有六分相似,此时蓦地显露真容,微微侧颜,淡淡一笑,好似楚云出岫,月映澄江,无限风华,百般难描。看得慕容则一时怔然,忘却言语。 月山道长不慌不忙,睁眼一看,顿时向后猛撤,抬手指道:“你你你不是怎么怎会” 慕容则见他神情慌乱,语无伦次,显然惊吓过度,纳闷地朝李延青看了一眼,问道:“师叔,你认得他?” 月山道长回过神来,再看李延青,似是松了口气,抬手一抹脑门,竟然满是冷汗,慌忙盘膝坐稳,喃喃喘气道:“不是年纪不对,可是像像极了奇怪!实在奇怪!” 慕容则好奇道:“莫非师叔见过有人和他容貌相像?” 月山道长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二十多年尚是则天太后在位,贫道云游江南,在洪州遇险,幸亏得他相救,免于一死。可惜那人数年之后身故,再无缘相见,若不是公子自报姓名,贫道险些以为是险些错认了。” 月山道长说着别开眼去,目光闪烁。他是命门大师,年少艺成,四处游历,因为精于术数,可谓每算必中,颇有声名。谁知因此惹祸上身,公孙婧凌胁迫他推算武周国运及则天武后寿数,月山道长自知有违天数,抵死不从,几乎丧命。 后来枭延私自将他放走,月山有感前事,遂不轻易为人算命,只在各处名山大川隐居。当年种种,至今想来犹自心惊胆战,适才他见李延青与枭延容貌实在相像,本以为是他后人,又怕误认,这才匆忙改口,心中却是惊疑不定,此间旧事,便也隐匿不提,一带而过。 李延青淡淡道:“道长可曾为那人相面?” 月山道长蹙眉道:“这便是奇怪之处。那人命格奇特,命中既无父母,也无妻子儿女,注定英年早逝。我予他推算八字,批语竟是‘虽生犹死,虽死犹生。’着实难解。” 慕容则和李延青相视一眼,均感诧异。月山道长接着道:“如今看来,公子虽然与他容貌相同,四柱却是不同,若信得过贫道,就请写来一看。” 李延青沉吟片刻,写下生辰八字递过,月山道长看罢,眯眼不语,眉心蹙起,似是颇为疑惑。 约莫一刻功夫,月山道长睁开眼来,对李延青道:“公子,你面相与四柱如此奇异,贫道生平未见。一生大富大贵,世所难及,却也灾劫重重,祸事不断。即日起,年内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只是有横死之难,若能避过此难,则遇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晚年可居高自安,得享高寿。只是你一生,心路困苦,忧思多虑,难有真正平静之时。可惜可惜!”说着嗟叹连连,目光之中皆是悲悯。 慕容则道:“师叔,这横死劫可有破解之法?” 月山道长摇头苦笑:“此乃命数,非人力可改。若要强行逆天改命,恐将适得其反,只能顺其自然。” 李延青道:“既然祸福皆是天数,晚辈今日便不曾听过此言。多谢道长指点!”说着起身施礼。 月山道长颇为诧异,点头道:“公子豁达!只盼你日后风光无限之际,不忘初心。”言毕拂尘一摆,闭目不语。 慕容则见状,只得与李延青告退出门,仰头看天,松间月上,屋中月山道长吟道: “世人只道繁华好,尽要寻路上云巅。 为得提携抛颜面,肯用屈膝换青眼。 王侯将相今何在?破壁残垣草连天。 名利富贵本无主,不如抛却换清闲!” 慕容则向后瞥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你也是进京赶考,我兴许信了师叔之言。否则哪来甚么‘官禄齐至,名利双收’?再说这官可不那么好做,要想做官,得先学做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来做去,就忘了自己原本是谁。” 李延青已戴好了面具,闻言失笑道:“照你这么说,官民之间,岂不是人鬼殊途?” 慕容则笑骂道:“差不了多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初见长安 两人在观中留宿一晚,次日赶赴缑氏,又过三日才到洛阳。这是李延青出生之地,当日他随父母离开之时尚在襁褓,如今已然长大,而因武周建国显赫一时的上阳宫,此时也已光华尽去,只剩残阳暮鸦,好不凄凉。故地重临,李延青不禁感慨万千。 大唐自高祖以长安为京都,洛阳为东都,后又陆续增置北都太原,南都江陵,中都河中,西京凤翔,南京益州。 神龙二年中宗废神都,还于长安,洛阳仍是天下大邑,有商肆千家,人口十万,无数商队船货往来,由此取道各州,繁盛之景,犹似往昔。 将近初更,灯火满城。慕容则最喜夜游,到邸店安放了行囊,匆匆拉着李延青出门,沿街往洛河边上便走。 洛水之畔承福坊内有几家临河酒肆,隐约透出歌舞之声,两人走到堤上还未站定,忽听人群之中一声欢呼:“大哥!”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飞步跑来,近前一把拉住慕容则,欢喜道:“大哥怎么在这里?” 慕容则乍一见他,也甚是高兴道:“我正打算回长安,路径洛阳。你和谁同来?” 男孩嘻嘻一笑,向后喊道:“二哥,快来!” 人群中站着一个身穿四襈衫的少年,见状只得慢慢近前,对慕容则微微施礼道:“大哥。” 慕容则嗯了一声,转身对李延青道:“这是我二弟慕容平,三弟慕容均。” 李延青打量二人,只觉慕容均一派天真,慕容平眉眼之间却隐隐透出阴鸷之气,慕容则又对弟弟们道:“这位是我的好友李延青,二弟比他年长,不必以兄称之。” 慕容平点了点头,只和李延青抱拳礼见,慕容均却甚是乖巧,慌忙叫了一声:“李大哥!” 李延青看他穿着一件云纹圆领小袍,脚蹬长靿靴,眉眼之间与慕容则有七八分像,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蓦地想起李云青来,点头笑应。 慕容则道:“你们为何也在洛阳?” 慕容平道:“昨日傅老先生大寿,爹爹念及师生情谊,半月之前让我和三弟前来代他贺寿。” 慕容则点点头道:“我不在家,自然该是你来。何时启程回长安?” 慕容均道:“明日一早启程。大哥,咱们一起走罢?” 慕容则幽幽道:“不必了,我刚到洛阳,还想再逗留几日。你们先回,告诉爹娘我准备回京赴考。” 慕容平脸色微微一变道:“大哥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 慕容则笑道:“不是我回心转意,无奈爹爹有言在先,若不参加春闱,我也不必回长安。暌别甚久,倒是挺想念他老人家。” 李延青见他眼中隐隐露出一丝狡黠之色,不禁心下暗笑。 慕容平脸色青白,无话可说,慕容均却颇为失望,凑到慕容则和李延青之间,伸手去拨他腰间一只石青流苏镂空白玉香囊,忽地道:“那我和大哥一道回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慕容则笑着拍了他一巴掌道:“你跟着我,还不知谁照应谁!”说着看了看慕容平,道:“好罢。我们在清化坊内的邸店下榻,你要跟着,明早过来。” 慕容均见大哥允准,又惊又喜,拉起慕容平就要回住处收拾行装,慕容平便也不向二人道别,顺势离开。慕容则没了游玩兴致,两人沿路返回。 李延青道:“你们兄弟性情各异,倒也有些意思。” 慕容则道:“你只有一个嫡亲兄弟,不像我有亲弟三人,从弟五人,加起来足有七八个,自然各不相同。再说这长房长孙可是难做啊!” 李延青道:“原来如此。” 慕容则无奈道:“我那二弟只比我晚生三日,虽是侧室所出,自幼却也不受苛待,起居用度都和我一般无二。只是二娘要他处处胜我一筹,好在父亲面前争宠。他也自视甚高,总想出人头地,方才种种你也见了,十余年中一直如此,我是不胜其烦。” 李延青道:“带上你三弟同行,倒也不无道理。” 慕容则脚步一顿,笑意全无,转头看向李延青,他这般状似无意地说破自己心思,莫非与慕容平短短一晤,竟能看出问题不成? 转而想起师叔月山道长暗中叮嘱:“李延青非寻常人等,日后必有不凡际遇,唯欠可以腹心相托付之人。你若能待之以诚,舍命结交,不仅于己有益,更能福泽后世。且自斟酌罢!” 慕容则想毕,正色道:“这话我只与你说。一旦牵涉利益之争,就算同母兄弟,也免不了阋墙于内,更何况人有野心,便成虎狼。” 听闻此言,李延青猛然心中清明,看来慕容则并非天生是个潇洒不羁,轻浮玩世之人。 次日一早,慕容均来到清化坊内,说慕容平一行已经出城,未及向大哥道别,慕容则不置可否。三人在洛阳附近游玩数日,这才启程进京。此时天气渐渐寒冷,三人不再骑马而行,雇了一架马车代步。 长安既是京畿,共有十四条官道通往全国各处州县,另有一条水路,自渭水及广通渠东至潼关连入黄河,慕容则不喜陆路颠簸,三人由潼关弃车登舟,一路顺流西上。 沿河两岸但见芦荻枯草,烟树离离。慕容均手里拿了一枝苇花,走回舟中,坐在桌旁道:“这船走得还真快,几日功夫就到了渭南。” 慕容则将碗筷递与他道:“这还是近日西风渐紧,不然早就到了新丰。”又对李延青道:“素日都说黄河鲤鱼甚好,今日咱们尝尝这渭河鲤鱼。来日到了京城,我做东请你到曲江会饮,那才尽兴。” 慕容均从前只道自家长兄已是少见的青年才俊,连日来与李延青同行,愈发觉得此人举止谈吐,见识风度,无一不令人惊叹折服,慕容则与之相比,竟也微微逊色。由是对李延青好感倍增,大点其头道:“哥哥说得对。李大哥,你可知道,目下京城之中有几位翩翩公子,号为‘长安十俊’?” 李延青奇道:“这倒不曾听说,都是何人?” 慕容均瞥了兄长一眼,调笑道:“第一是宁王长子李琎,第二当今皇上六子甄王李嗣玄,第三宁王次子李琳,第四薛王长子李瑷第六中书舍人张九龄之子张拯,第七先郇国公韦安石次子韦斌,第八宰辅源乾曜之子源弼,第九中书令张说之子张均,最后一个是宰辅李元纮之子李有容。” 李延青点头道:“都是皇族贵胄,还少了一位。”说着看向慕容则道:“莫非是你?” 慕容则正悠悠举杯,不由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李延青笑道:“随口一猜。” 慕容则向弟弟道:“我像么?” 慕容均眼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数回,一指李延青道:“和他一比,不像。” 慕容则瞪了李延青一眼,想起那日水中倒影,不觉犹有惊心动魄之感,摇头道:“我还真不敢和你相比”说着正色道:“其实这‘十俊’的名号只是坊间误传。当日我与这几位因年纪c家世相若,被选入宁王府为诸王子做伴读,大家自幼一处读书玩耍,当着外人严守规矩,私下里却和一般孩童无异。直至十五岁那年,我们几个效法魏晋文士坦衣纵酒,联诗为戏,谁知陛下驾临宁王府,一直在旁观看。最后仆役禀报,大家吓得跪地叩头,陛下见我等一改方才狂狷,个个有礼,不禁笑道:‘众小子真一时俊杰!’后来不知怎的流传出去,成了‘长安十俊’。” 李延青悠悠笑道:“若都似你这般,也算得上名副其实了。” 慕容则摇头叹道:“这等名声,要来何用?徒生是非。怎奈长安本就是世间一等是非之地,你若无事,莫要久留。” 李延青道:“既到长安,自有缘故,再说方今天下无事,若不到京城一游,岂不辜负这盛世繁华?” 慕容则心中一动,只觉眼前之人愈发琢磨不透,不禁微微一笑。 十月初,船抵京师。长安自西汉时就已名满天下,此时长安却非汉魏旧城,乃是隋文帝杨坚新造。 昔日文帝代周,因嫌长安城池残破,水源污浊,遂令将作大匠宇文恺在旧城东南龙首山南坡选址,于山原之上营建新城。宇文恺才思非凡,奇巧卓绝,城池自建成至迁用,前后仅用九个月即告完毕。 新都气势恢宏,布局严谨,名为一城,实则包含长安c万年两县之地,方圆一百八十五里,有人口百万,规模之大,人众之巨,在当时可谓寰宇独一,举世无匹。 此后千年之间,长安屡遭兴废,后世诸城无一可与之相比,无怪盛唐气象,尽显其中。 隋文帝迁都之后,广修漕渠,引泾,渭,潏,涝,丰,鄗,灞,浐诸河之水以供民用,时人因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李延青一行即是从永安渠码头上岸,慕容则家中已遣了车马仆役来接。三人上了马车,李延青掀帘一望,长安城墙巍峨,委实惊人。 自明德门进城,一条大街直通皇宫,宽近五十丈,街东为万年县,街西为长安县,共有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 于路但见坊墙齐整,绿树成行,屋宇连片,重檐如云,李延青不禁叹道:“从前虽知长安壮丽,今日一见,才觉书中之言未载详尽。” 慕容则笑道:“话虽如此,可你想想,一城之间,从南到北,竟有二十里之遥。外出游玩,若不及赶回府中,宵禁之后,坊门紧闭,就得在这路旁汇聚雨水的沟槽之内过夜,岂不麻烦?” 李延青点头道:“不无道理。你们先回府与家人相见,我到邸店下榻,咱们改日再会。” 慕容则欲言又止,终是点头道:“好罢。你要住在城南还是城北?” 李延青道:“离昭国坊最近的邸店在何处?” 慕容则道:“在永崇坊。怎么,昭国坊中有你旧识?” 李延青摇头道:“倒不是。家父昔年曾在昭国坊内置下一所宅院,如今修葺一番,也可安身。” 慕容则道:“天色尚早,咱们先去瞧瞧也无妨。”吩咐车夫转道昭国坊。 约过小半个时辰,三人在坊内十字街下车,李延青四下一望,竟到东南隅一座宅门之前。 门上铜锁锈迹斑斑,显然经年未开。李延青右手抽出一把短剑,向门栓一挥,铜锁应声而落,短剑旋即被他收回腰间。只因他出手极快,慕容则兄弟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李延青已将大门推开。 院内荒草满地,遍生尘芜,慕容则奇道:“你确信是此处?这宅子只怕已经荒废数十年了。” 昔时李元芳跟随狄仁杰自幽州返京,决意留在长安,才在昭国坊内买下这所宅邸。因他多居于狄府之中,此后更随狄仁杰远居洛阳,便将此宅借予凉州一位同乡暂住。那位凉州商人离京之前托人告知李元芳,先将宅邸封闭,留待日后主人再来。只是李元芳旋即归隐,期间再未踏足长安,至今足有二十余年。 李延青无奈摇头,彼时他父母尚未相识,自己何尝知道?只得笑答:“我也是初次到此,但听家父所说,应该就是这里。” 慕容则道:“若你一人居住,绰绰有余,只是你初来京都,诸事不便。这样罢,我吩咐家中管事,找人为你收拾一番,赶在十五日你生辰之前入住,你看如何?” 李延青道:“如此甚好。”拿出新锁锁了宅门,将钥匙及银钱交与慕容则道:“装饰从简,却不必刻意节省,也代我酬谢你府中家人。” 慕容则见他不容推辞,只得接下,向北一指道:“那就是永崇坊,内有邸店,向北隔着三坊之地就是东市。” 李延青道:“好,我自去投宿便了,你们先回罢。” 待慕容兄弟乘车离去,他信步而行,细细查看昭国坊内屋舍。 长安城实在太大,百万人口仍不能将一百零八坊悉数住满,隋文帝时就曾因坊地虚耗,而令诸王于城南开府立第。 此时自兴善寺及玄都观以南,四街之广,诸坊空置,住户寥寥,昭国坊内几乎无人居住,李延青微微一笑,这倒是正合心意。 慕容则回府之后,三日内再未露面,李延青在永崇坊邸店内住下,期间有豫国公府上家人,声称奉了大公子之命前来问候。 而今豫国公是慕容则祖父,虽然年事已高,不问外事,但慕容则父亲叔叔皆在朝为官,慕容家在长安也是豪门望族。 得知慕容则被关在家里不得外出,所派家人已经着手收拾他在昭国坊内住宅,李延青只得独自在长安城内游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佳友偶遇 若说买卖繁盛,招商致旅,长安首推东西两市,然而玩赏风月,酒绿灯红,却数崇仁c平康两坊,闻名京畿。 因其与尚书省选院c长安东市及皇城临近,各地选人在京中无宅邸可居,多在此处停憩,车马繁会,灯火喧呼,昼夜不绝,城中莫比。李延青在崇仁坊内随意走动,果然酒楼林立,歌舞处处。 忽然北隅一座高阁之内传来一阵琵琶乐曲,纤音爽籁,如从天降,虽脆而不促,既长且悠然,骎骎然似崩珠玉,浩浩乎如风临渊。 李延青听得入神,不觉驻足楼下,待到一曲奏罢,只听楼上有人抚掌笑道:“王公子今日所奏,比之《郁轮袍》更为精彩绝伦!” 又一人笑答:“献丑!献丑!只是妙曲弹来,入于诸公之耳,美酒待客,恨无佳友共酌!可惜!可惜!” 话音未落,楼上俶乎落下一只琵琶,直往李延青头顶砸来。李延青微退一步,抬手接住,但见良木成器,冰弦玉轴,琉璃为饰,金线作花,绝非凡品。 楼上一人扶栏下望,慌忙歉声道:“在下一时不慎,跌落琵琶,兄台无事罢?” 李延青听出是方才奏乐之人,微微一笑道:“无妨。” 那人转而到楼下施礼,李延青遂将琵琶递与他道:“如此雅器,毁损可惜,小心为好。” 那人双手接过,递与一旁小厮。只见他头戴南华巾,身着青碧织锦四襈衫,腰束蹀躞带,脚蹬乌皮六合靴,二十二三岁年纪,生的浓眉俊目,仪表堂堂,敛袖抱拳道:“多谢!在下河东王维,字摩诘,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李延青心中讶异,暗道此人就是王维?当下回礼道:“洛阳李延青,字鸿飞。久闻摩诘兄精通乐理,诗文斐然,方才听得琵琶乐声颇为入耳,一时忘我,才知传言不虚。” 王维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今日幸会,且与我楼上小酌,聊表谢意!”说着架住李延青便往楼上去,李延青道声:“却之不恭。”两人到阁内坐了。 高阁之中设有雅间,桌上摆了一只青瓷莲花尊,用泥封封口。 王维吩咐身旁小厮道:“含淳只怕稍倾便至,你去楼下等着。”小厮应声而去。 王维对李延青道:“我看贤弟举止不俗,可也是进京赴考?” 李延青道:“小弟只是听闻京都物阜民丰,前来见识一番,并非士子。兄长两年前进士及第,今日得遇,也是幸甚。” 王维笑道:“见笑!王维不才,胸无大志,此后一二年间,只想在这长安玩乐度日。若能月下花前,饮美酒,语知交,莫说做官,就是神仙也不做!” 李延青见他飞扬洒脱,与那些一心功名仕途的文人全然不同,登时多了几分好感,点头道:“适才兄长所奏之曲,颇具盛世之音,不知何人作谱?” 说起乐律,王维登时来了兴致:“闻弦歌而知雅意,可见贤弟于此道略通。这曲子乃是我与一位好友共谱,今日本想约他来此饮酒,谁知竟与你相识,实是有缘!” 两人说话间,伙计摆上几道冷碟,又取来温酒器具道:“公子,这就启封么?” 王维将莲花尊揭去封条:“长乐坊内郎官清酒,京师有名。可今日这酒,是取杏花入酿,在粮仓之内埋藏十年的珍品。我和酒坊少主交好多时,上次开仓他送了我五尊。今日初尝,也算应景!” 说着启封尊口,将酒倒入白瓷鸡首壶,温烫起来,霎时满室酒香,熏人欲醉。 便在此时,小厮引着一人快步上楼,推门而入。未见形貌,就听他连声赞道:“好酒!好酒!你从何处觅得佳酿?” 王维道:“如此也不枉你跑这一趟罢?”对李延青笑道:“才说便来了!” 李延青与王维起身相迎,那人顷刻间已到阁内站定。 只见他也是二十三四上下,头戴巾帻,穿着一身月色襕衫,眉目俊雅,清隽如竹。 王维对李延青道:“这位是我知交好友,姓祖名咏,字含淳1。”又向祖咏引见李延青。 祖咏含笑看了李延青一眼,两人抱拳行礼,一番斯见,这才重新落座。 伙计端出肥羊嫩鸡,摆上各色点心,壶中郎官清酒早已烫热,王维斟酒举杯,对李延青道:“偌大长安,你我相识即是有缘,来!今日喝个痛快!”三人共饮,把酒言欢。 原来祖咏长王维一岁,亦是进京参加春闱的士子,二人皆有诗名,唱和已久,王维已于开元九年进士及第,祖咏却是初次应试。 说起此次科举时日已定,就在年后正月末。祖咏得知王维不急做官,李延青更是无意仕途,笑道:“只怕世事难料。谁说似我等这般,皓首穷经,寒窗苦读,便能大魁天下,平步青云?反倒是你二人,目下无意于此,来日未必不能封侯拜相!” 王维笑而不语,李延青奇道:“祖兄此话怎讲?” 祖咏道:“如今科举绝非只有贡院一试。还有武举c制举。武举暂且不说,制举却是皇上亲自下诏选拔的非常之才,平民c士子c职官,凡有大才者皆可钦赐官职。小则进士出身,大则与公卿同列。比起寻常生徒乡贡,及第之后还需守选三年,再由吏部铨选,才能入仕,制举实是一步登天!二位贤弟若能得应制举,岂不羡煞旁人?” 唐时五品以上官员由天子任命,六品以下由吏部c兵部授予文武官职。士子中举之后,三年无官可任,经铨选查验,方可得官任职,相比之下,制举确是仕途捷径。 李延青摇头笑道:“天子青眼,岂是我等布衣可想?今日承兄吉言,也祝兄长来日登科,雁塔题名!”三人又干一杯。 王维道:“说起吏部铨选之‘身言书判’,比之贡院三日更难应对:须得体貌丰伟,言辞辩正,楷法遒美,文理优长。四少其一,虽中进士,也未必有官可做。我有一同年2学富五车,名次犹在我前,只因身量五短,面貌黝黑粗陋,竟被打发去做一县之小吏。含淳,来日你若及第,小心打理衣衫形貌,吏部的考官铨选,先看其人,方试其才。你可别因小失大。” 祖咏点头道:“此事我进京之前已有准备。听说不少人因家境贫寒,无鲜衣华服增色,竟为此倒卖田宅,换取衣衫配饰,倾家荡产者大有人在。若不能授官,岂非一无所有?何苦来!” 王维停杯笑叹道:“名利之心,人皆有之。以朽屋薄田,换来功名利禄,谁人不愿?只可惜学子万千,职缺寥寥,若不力争,哪知花落谁家!罢了,我等今日尽兴饮酒,待明年春闱之后,含淳莫忘邀我二人曲江一会!” 科举放榜,及第者在大雁塔题名,曲江池集会,历来已成惯例,祖咏一想如此,不觉大为欣悦,三人频频把盏,喝的畅快淋漓。 王维酒兴一起,拿过琵琶,拨弦歌曰:“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3” 祖咏拿箸击盘,和歌曰:“行迈靡靡,心中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4” 李延青听二人随口歌来,全无磕绊,心知又是两人合谱之曲,用以唱和,于是接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胡云不喜!5” 琵琶悠长,击盘声碎,三人抚掌大笑,喝的酒尽杯空,满桌狼藉,这才起身告辞。王维和祖咏步履如颠,摇晃不已,只得由小厮搀扶,登车而去。 李延青生平第一次如此豪饮,竟而全无醉意,出了崇仁坊沿街南行,自觉与来时无异。 回到邸店,已是初更时分。十月寒天,冷意浸骨,不少人穿了夹棉褠衣6,李延青内力深厚,本已不畏寒暑,怎奈酒劲上来,便觉浑身如有火烧,只得打开窗扇,引凉风吹拂。 银月东悬,长安灯火明耀,邸店楼下后院里却传来一阵聒噪:“快走快走!现如今都是绢帛抵挡盘缠,你这夏布也拿来充数?还是往别家去罢!” 李延青低头一看,院中一个伙计手中提了半桶水,正站在马厩旁与人理论,旁边一人抱着布匹道:“在下是入京赶考的士子,不求住进客房,只在柴房内安身,还请小哥通融一二。” 李延青心中一奇,此时买卖,金银稀少,就连铜钱也为数不多,开元九年,朝廷明令“绫罗绢布杂货等,交易皆合通用”,代替铜钱买物。只是大唐开国百年间,商货兴盛,绢帛价低,北周绢价每匹二千文,此时仅值四百文,天下无论贵贱,皆可以“丝布为衣,麻布为囊,毡帽为盖”7。至于夏布,以苎麻制成,即便做成白纻,价钱也难比绢帛,何人竟拿夏布抵钱? 李延青细细打量,那人身上衣衫还算干净整洁,却是麻布粗制的旧衣,浆洗日久,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如今天气寒冷,旁人换穿棉衣棉靴,他却脚穿麻布薄履,鞋沿还有干草外露,双手抱着布匹,冻得瑟瑟发抖。 但凡参与科举的士子,多半住在驿馆官舍,有的家中富裕,也在邸店内安身。竟有人穷困至此,要睡柴房马厩? 眼见那伙计再三驱赶,书生苦苦哀求,李延青心中不忍,正待下楼,忽听门外有人道:“公子,小的给您送来热水!” 李延青心中一动,提声道:“进!”待伙计进门,将水桶放好,招他近前道:“我有事要托小哥去办,还请帮忙。” 伙计站近道:“公子吩咐。” 李延青向楼下一指,道:“我要买那人手中夏布,小哥代劳。”说着从腰间解下钱袋递过。 伙计小心接了,掂掂分量,苦笑道:“公子,小人方才看过,那布粗疏得紧,一匹不值五十钱。公子这价出得高了。” 李延青笑道:“无妨,你只管去,不必询价。” 伙计见状,只得默默下楼,不一会儿抱了布匹回来,交与李延青,不待他询问,先出声道:“小的买下布匹,不曾询价,一袋钱全给了他。没有找回半分。” 李延青点点头道:“他有何言语?” 伙计道:“并无言语,也未询问买家。” 李延青嗯了一声,看着布匹不语。 伙计低头道:“公子,小的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延青挑眉,顿了顿道:“小哥请说。” 伙计笑道:“小的在这店中十年,见过的人不知多少。公子来了几日,不似他人轻贱小的,实在难得。公子心地善良,今日帮人一把。小的多嘴,公子还是小心的好。” 李延青笑道:“小哥莫不是觉得,这钱花的冤枉?” 伙计低头道:“不敢不敢!只盼公子不嫌我聒噪:这匹夏布卖了五百钱,任谁都知公子不是买布,而是救他一命。可方才小的不去询价,那人也不说价钱,拿了钱囊,并无一言相谢,脸色固然不喜,却也不曾出言拒绝。按理说,既然憎恶施舍,又何必受人恩惠?强撑脸面,只怕嘴硬腿软。” 一面说着,忍不住语带不屑之词,脸有鄙夷之色。 李延青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此人进京赶考,必是饱读诗书,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在这里苦求于人。我与他素不相识,也不图回报,能教他熬过年关,明春参加科举,这布也算买的值了。来日他若询问,你只说买主已走,不知名姓。”说着又从腰间摸了五枚通宝制钱,放在小厮手中道:“小哥不要推辞!” 伙计见他如此,只得点头道:“罢了!小的听公子吩咐。” 李延青正色道:“对了,你叫甚么名字?” 伙计笑道:“小的叫张诚!” 李延青点头道:“张诚,今日多谢你了!” 张诚道:“公子看得起小人,不敢当个谢字!”说着告退,带上房门。 李延青默默坐在桌旁,伸手一模,那匹夏布很是粗粝,即便用作靴底垫足,也不舒适,更遑论贴身穿着。 他一出生即是锦衣玉食,仆从照顾,何尝想过百姓之中,尚有穷苦至此者。至于旁人因家贫所受的窘迫欺侮,更是无从体会。 李延青轻叹一声,微微蹙眉,心道当日叔外祖父狄梁公为他取字“鸿飞”,便是要他体恤民生之苦,不可因自己富贵,便去轻贱他人。只是似这等贫富不一,着实过甚,莫非世间之人,当真有贵贱之分么? 他从来不信人命还分贵贱,即便真有贵贱,也是品行高低,说甚么庶民贵胄,谁人不是生老病死,百年之后化作一抔黄土?想到此处,不禁嗤笑一声,心道我若也以出身论贵贱,当真白活一世了。 李延青静坐一刻,起身洗漱,关了窗户,熄灯安寝。躺在榻上,却又不觉伸手到枕边摸出一张小巧文牒。牒内没有字迹,却只画着一枚云纹图样,他看了许久,微微一笑,塞回枕下。 楼下一个灰衣小厮提了水桶送进柴房,出门暗骂道:“一匹破布也值五百钱?爷爷我劳累三年也挣不到这个数。白捡的好处滥糟蹋,人家上好的行云纹纬锦钱袋,剪了垫鞋,也不知你那双脚受得起受不起?” 先前买布的张诚听见,低声道:“嚷嚷甚么?来者是客!就算人家住在柴房,也不要怠慢。”说着将他拉进屋里。 灰衣小厮嘟囔道:“张大哥,不是兄弟嘴碎。刚才我进门前,就听里头哗啦一声,隔着门缝一瞧,他把人家的钱袋扔在地上,不住拿脚踩。踩完将钱倒进一只布袋装了,又把钱袋撕开,塞在鞋底垫脚。那可是上好的纬锦,一匹价值千钱!早说不要便罢,这般受人恩惠还要作贱恩人,呸!什么玩意!” 张诚安慰道:“这种人咱们也瞧得多了,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说着想起李延青来。张诚自忖在这邸店中阅人无数,竟是丝毫看不出李延青心中作何想法,不禁奇怪。 若是旁人听罢自己言语,定要大骂这书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李延青却是不恼不怒,也不多问其他,那般胸襟气度,着实少见。抬头见他屋中灯火已灭,再看柴房里烛影摇摇,张诚心中暗叹:“公子啊公子,你只知与人为善的道理,却不知是当与善人为善!世间百样人,焉知没有中山狼?只盼苍天有眼,莫要让你落得我爹爹那般下场!” 张诚不知他在这里担忧,李延青过不几日,却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1祖咏无字可考,作者杜撰为“含淳”。出自:汉·王褒《四子讲德论》——含淳咏德之声盈耳。 2同年:唐代同一上榜的进士互称同年。 3出自《诗经·小雅·伐木》,全诗借鸟鸣表达期盼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的心情。 4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5出自《诗经·郑风·风雨》 6褠(g一u)衣:袖狭而直,天冷时两手臂可以交互插入袖筒以取暖 7唐尚书左司郎中李肇《唐国史补》如是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冤家路窄 看看到了十月中旬,慕容则终于从家里脱身,来找李延青。同来的还有张九龄之子张拯,源乾曜之子源弼,两人得知慕容则回京,特意上门去寻,听慕容则说起李延青,大有结交之意。四人斯见一番,李延青到昭国坊内查看屋舍,已然收拾齐整,只待入住。 期间说起数日前和王维祖咏在永崇坊喝酒,慕容则奇道:“你见了王维么?两年前他来长安赴试,我就与他相识,确是豪爽之人。后来我外出离家,不知他现今如何?” 源弼接道:“那还用说?左右等候授官,王维这两年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上至岐王公卿,下到乐工小吏,他都结交。我听韦斌说起,在曲江芙蓉苑见过他,此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又作的好诗文。名声在外,言之不虚。” 张拯笑道:“家父也曾对我提到,王维此人,通晓音律,诗画双绝,是我辈中少见的才子。来日有缘相见,定要和他痛饮一番!” 慕容则道:“好!包在我身上!不过话先说在前头,鸿飞不必再言,你们几个要见王维,须得年后及第,来曲江一会,落第不中者,免开尊口!” 源弼和张拯连翻白眼,嗤道:“我二人毫不担心,就怕到时,落第的反而是你!” 四人出了昭国坊,径到东市,正要寻一处茶坊喝茶,不料慕容则脚步一顿,两眼直至看着前方,末了竟而抬袖遮面,转身要逃。 源弼一把拉住他道:“干甚么?前边有鬼不成?” 李延青顺着他先前目光一望,数丈外的马具摊子前,站了一个身穿胡服,头戴帷帽的女子,不禁心中腹诽:难道是她吓得慕容则魂不附体? 果然见他嘚嘚瑟瑟转向一边,颤声道:“你看,那像不像?像不像宁安?” 源弼和张拯看了一眼,竟也是齐齐打了个哆嗦,慌忙抬袖遮脸道:“快闪!快闪!” 话音未落,不及走人,就听那女子娇叱一声:“站住!” 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股威严霸气,生生将三个青年才俊吓得裹足不前。 李延青早已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默立一旁。 那女子随手从摊上抽了一支短小马鞭,大步走到三人面前道:“转过身来!” 三人兀自犹疑,就听她啪的一声甩个鞭花,如同牧人圈马,吓得三人一齐转身施礼,拱手弯腰道:“参见郡主!”姿态语气,宛如三只绵羊一般,哪有半点男子汉气概? 李延青看得忍俊不禁,心想这女子既是郡主,多半是宁王之女,与这几人自幼相识。只是眼前情形,三人竟似做了亏心事一般,不敢抬头,不知这位郡主又待怎样? 正想间,那女子撩起帷帽,看了他一眼。美人肌骨,却比男人还要刚强三分,当真是眉锋目利,英气逼人。 见李延青淡然以对,也不施礼,女子便又放下帷帽,一手把玩马鞭道:“慕容则,你倒是让我好找!别以为你躲出京城,就能一笔勾销!还有你们俩,和他蛇鼠一窝,偷了我的爱犬,究竟卖到何处,老实交代!” 这女子年方十七,是宁王李宪掌上明珠,自幼备受父母兄长宠爱,就连当今皇帝李隆基也偏疼有加,破例加封宁安郡主。当日慕容则等人做王府伴读,与宁安郡主自幼熟识,均知她刁蛮任性,虽然出身皇族,却不喜深闺礼教,偏好弓马骑射,豢养名犬猎鹰。 两年前西域进贡一只黑獒,力大如牛,凶猛似虎,无人敢动,偏偏被宁安郡主收拾服帖,李隆基当即赐予侄女作为玩物。那黑獒凶猛蛮狠,唬得慕容则诸人心惊胆战,宁安郡主又喜爱驱使它捉弄众人。 一来二去,慕容则几人不愿坐以待毙,私下里将黑獒迷翻了偷出,只说那犬自己走失。宁安郡主苦寻数月,才知是慕容则捣鬼,大发雷霆,恰巧慕容则因家中之事负气出走,直至今日才被郡主撞见。 耳听宁安郡主索要黑獒,三人面面相觑,心说哪里寻来?那狗早已经变作一锅香肉1,填进众人的肚皮了。 宁安郡主见三人默不做声,气恼道:“好!你们不说,那先吃我一顿鞭子!”说着挥舞手中马鞭,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三人狼狈躲闪,呼啦散开,慕容则连蹦带跳退开丈余,口中叫道:“郡主息怒!下次我去寻十条上等黄犬,赔你可好?”说着闪到李延青身后。 宁安郡主转身去抽张拯,张拯和源弼不似慕容则身法精湛,吓得手忙脚乱,正要躲入货摊,耳听远处一片惊呼之声,人喊马嘶,一匹无鞍空马沿街冲来,踢翻人货,横冲直撞。 马背上竟还趴着一人,于路大叫:“闪开!都闪开!” 惊马霎时便到眼前。李延青当即从摊上抽了一根木棍粗细的绳索,抬手挥去,正套马头,一拉收紧,将绳尾塞进慕容则手中。 “诶?!”慕容则正自呆愣,冷不丁两手握绳,大感意外。 眼见那马离宁安郡主不足五步,奔速丝毫不减,不及多想,回手猛地一拉,跟着窜上前去,将郡主护在身后,险险避开。烈马头颈被勒,一声嘶鸣,前蹄跃起,忽地站立不动。 空马无鞍,马上乘客却被颠得几乎摔了下来,怒瞪了慕容则一眼,翻身跳下马背,挥拳便往他脸上殴击。 刚才李延青出手太快,众人都以为是慕容则挥绳拦马。但见此人二话不说,抬手就打,慕容则慌忙将宁安郡主向旁一推,低头避过道:“干甚么打人?” 那人骂道:“打的就是你!竟敢拦住爷爷的马,活腻了罢?”说着又是一个巴掌扇来。 慕容则抬手一抖,将他巴掌打偏,看清对方,惊呼一声:“朱钰!” 那人惊道:“慕容则!”慌忙放脱了手。 朱钰是京兆尹之子,乃父官职不大,其子却飞扬跋扈,常常欺侮百姓。慕容则等一干世家子弟,素来看不惯他欺善怕恶的做派,数年前就曾起过争执。 此时张拯和源弼走上前来,眼见两人动手,不禁斥道:“冤家路窄!泽川,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好好教训他!”说着将朱钰堵在中间。 朱钰大叫道:“我又不曾犯了王法!看你们谁敢动我?!” 一语未毕,啪啪两声鞭响,朱钰一声惨呼,两边面颊登时高高肿起,捂脸抱头。 只听宁安郡主嗤笑道:“说得好!就凭你冲撞本郡主,今日打你一顿,也不算犯王法!”说着抬腿一脚,踹得朱钰仰天一跤,扑通倒地。 张拯活动手腕,一面骂道:“当街纵马,你小子好胆量!我教你骑马上街,躺着回家!” 源弼将衣摆往蹀躞带内一塞,悠悠笑道:“老子今天教你规矩,免得你日后不长记性!” 慕容则绾了袖口,三人合围,将朱钰按在地下,拳脚齐上,又踢又打。 李延青负手看戏,连宁安郡主也索性摘了帷帽,众人只能听见朱钰痛呼惨嚎,心中都感痛快。 一个锦衣青年匆匆赶到,扒开人群,见三人痛打朱钰,大喊一声:“你们这是作甚?!” 趁着三人一愣停手,慌忙站在朱钰身旁,张开两臂喝道:“张拯,源弼!好大的胆子!竟敢随便打人?” 声音尖利,直捣耳膜,鼻平眼小,尖嘴缩腮,张拯认得是司门郎中之子,素来和朱钰狼狈为奸,睨了他一眼道:“何孚文,你来凑甚么热闹?” 何孚文叫道:“你们这般打人,是何道理?!” 源弼道:“他纵马伤人,又是何道理?” 何孚文一翻白眼,不屑道:“他就是伤了人,又干你何事?!不过撞伤几个草民,赔钱给他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惠,用得着你们俩假充英雄,动手罚罪?再说朱兄堂堂官家公子,比不得乡野隶民尊贵,还要你们全数打还给他?!普天之下也没有这个说法!你们三个就是要替人出头,也得看看自己的身份!为了几个不值钱的百姓,用得着这般卖力,多管闲事,自甘下贱么?” 李延青在旁默默叫好,心道这何孚文当真是牙尖嘴利,如此无理强辩,竟被他说的振振有词,倘若此时是文士论战,这人必能舌战群雄。可惜此情此景,他越想据理力争,只怕越是凄凉收场。 果然听得宁安郡主鼓掌笑道:“好一条能言善辩,颠倒黑白的舌头!我竟成了乡野隶民,要你赔钱打发?你说百姓卑贱,那在本郡主面前,你又是甚么东西?!” 说着举手劈头一鞭,当顶正着,抽的何孚文哀嚎一声,抱头倒地。 宁安郡主将鞭子嫌恶一丢,仍不解气,对慕容则三人道:“你们三个听好,两月之内,此人若还能说出半字言语,我可不和你们干休!谁打落这家伙口中牙齿,獒犬之事就此作罢,否则定要他替代獒犬,供我打猎驱使!看着办罢!” 慕容则三人齐齐一震,心道左右已经打了朱钰,还怕多添一个何孚文?要我做狗,倒不如今日豁出去了,痛下狠手,大不了回去家法伺候。 一时间东市之内,只能听见声声哭爹喊娘,阵阵欢呼喝彩,热闹非凡。 未至傍晚,长安城疯传一则消息,豫国公的嫡长孙,中书舍人张九龄及宰辅源乾曜二府的公子,三人在东市为了一个美女与京兆尹之子发生争执,双方大打出手,轰动京城。一同挨打的司门郎中之子几乎被揍成了哑巴,两人由仆役抬回府中,鼻青脸肿,凄惨异常,以致亲生父母都辨认不出。 打人的三位公子此前声名在外,个个洁身自好,谁知竟会为了佳人怒而出手,未过半日功夫,街坊巷尾纷纷议论,已是无人不知。本来官府严禁民间私斗,一经发现,刑罚甚重,百姓之中纵有恩怨,也值得忍气吞声,不敢触法。如今权贵子弟在东市公然结伙厮打,百姓不言对错,各府公卿却是哗然一片。 京兆尹见爱子被打的如此惨状,义愤填膺,声言要找豫国公府讨个说法,不料宁王府一封牒文递过,才知自家儿子冲撞郡主,罪该万死。京兆尹吓得魂不附体,亲自前往宁王府赔罪。 就连兵部尚书得知此事,也立马严令京兆府下属公人每日加强巡逻,城中再有闹事者,一律抓回府衙严办。如此一来,长安城治安一新,人人守法,竟不闻争吵之声,百姓称颂。 只苦了慕容则因是带头主犯,被父亲罚在家庙跪着,耳听屋外打更人敲梆报时,心中郁闷之极。仔细回想,明明是李延青动手套马,最后怎地变成自己三人和朱钰斗殴?若说此次有错,那李延青才是始作俑者!可他却偏偏置身事外,这是甚么道理?! 正自愤愤,忽听身后李延青道:“不曾挨了家法罢?” 半夜三更,慕容则诧异回头,正见他站在背后,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延青拉过蒲团坐在一旁道:“你家的大门还不难进。” 慕容则哼了一声,慢慢变跪为坐,道:“大半夜跑来翻墙,你可是好兴致。” 李延青笑道:“明日我就搬进昭国坊了,你若能出府,就去找我罢。” 慕容则揉着膝盖,看见他唇边笑意,恨不得给他两拳,咬牙道:“你做的好事害苦了我!还提什么出门?” 李延青失笑道:“当真冤枉!我是让你拦马,可没让你打架。多亏宁安郡主派人告知令尊,说你是为救她才和人动手,不然如今你怕是要躺在榻上养伤,而非在这里罚跪了。” 慕容则嗤道道:“是么?我怎么觉得是掉进了你的圈套?” 李延青幽幽笑道:“别说圈套,就是火坑,你也得乖乖跳下来。不然你大可两手一松,不救郡主,也免得惹祸上身。” 看着李延青似笑非笑,目光饱含促狭之意,慕容则只觉耳后发热,脸颊炽烫,慌乱地别开眼道:“我可不是为了救她!换做旁人也是一样!大丈夫怎能见死不救?” 李延青点头道:“只是你这一救,兵部尚书派人每日严查京城,以防再有争执打斗。尤其是那些江湖中人,更被严密监视盘查。动静着实不小。” 慕容则诧异道:“不过小打小闹,从前也有先例,均是不了了之,何必如此小题大做?!这些人也太清闲了。” 李延青盯着他笑而不语,伸手入怀,摸出一物道:“听说延寿坊内有好珠宝,五日前我去寻了一块上等籽料,琢成玉佩,你看如何。” 玉佩触手生温,厚约二分,寸余大小。色泽莹白,通透无暇,状如云朵,内有镂空花纹。放在掌心,真似一朵白云漂浮其上。 慕容则对着灯影细细看毕,把玩一番,赞道:“玉是上品,只是这等形制式样,还真是头一回见。莫非是你自己画的?” 李延青见他神情认真,并非取笑,于是笑道:“我怕身上佩饰与人相似,容易误会,这才自己画出图形。现如今仿制之风日盛,小到玉佩荷包,大到印章图鉴,均有相似。” 慕容则将玉佩递还他道:“说起仿制,倒教我想起两年前,王维及第之后,为所住客栈题字,加了印章图鉴。不料那日我与他寻买字画,见有人将他的印章造假,冒充真迹鱼目混珠。也是那些巧匠鬼斧神工,把图鉴做的比真的还真。王维一怒之下,另制一枚私印,只留知交好友加盖,绝不轻易示人,这才免了他人假冒行骗。不只是他,就连朝中重臣,也多半都有私印以防冒充,早已见怪不怪了。” 李延青点头道:“有道理!私印不会轻易使用,也能防人假冒”说着站起身来,“告辞!” 慕容则一把拉住他衣摆道:“等等!” 李延青驻足回头,慕容则慢慢放手道:“要想游历见识,天下处处均可。你来长安,究竟是为了甚么?” 李延青默然片刻,道:“如今时候未到,我不能告诉你。” 慕容则状似失落地摇头:“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 李延青笑道:“绝非信与不信。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如今我在长安孤身一人,你却有父母家人数十口,我是为你着想。” 慕容则幽幽看他一眼,嬉笑道:“好,我信你!后日是你生辰,摆上好酒好菜,等爷上门送礼罢!” 李延青笑道:“恭候大驾!”说着快步出门,来去如风。 慕容则坐在地下久久未动,李延青心中想法,自己却从未看透,如今愈发难以捉摸了。此人就似一把未曾出鞘的宝剑,隐匿匣中,无人知晓。但慕容则却有预感,来日他一旦显露锋芒,必定震惊天下。一向如此,不知怎的,慕容则心中竟激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之感。 1友情提醒:偷别人的狗吃肉,是灰常不道德的行为,尤其藏獒还是名犬,应该鄙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生辰遇险 到了十月十五这日,慕容则早早收拾齐整,带了小厮出门,又到各府去找张拯c源弼c韦斌三人。先前宁安郡主也曾遣人往张c源两府道谢,因此张拯和源弼未受责罚,只是闭门思过两日,便又应邀出门。 得知李延青生辰,张拯从自己文房之中选了一块松梅浮雕端溪紫石砚,源弼备了一方和田青玉瑞鹤无字印章,韦斌自忖与其初次相见,则用一盒金花五色绞纸和一支玛瑙紫毫笔作为贺礼。 来到昭国坊内,李延青早已迎候多时。五人在中庭斯见,张拯等人送上贺礼,李延青再三相谢,独独慕容则命小厮捧了一只狭长条盒,仰头道:“我这份大礼可不一般,你若想要,得先露两手给我瞧瞧。”说着打开盒盖,露出一张七弦古琴。 其色古旧,以琉璃点饰为徽,寒玉细刻作轸,琴身隐带细纹,雅光暗蕴,七根琴弦盈盈如透,纤纤若丝,一看便是名品。 众人一时哑然。韦斌猛一回神,脱口而出道:“冰弦琴?!”说着瞪向慕容则:“这张琴你宝贝的不得了,上次我要看一眼都不成,今日怎么如此大方?” 慕容则笑道:“你不擅弹,看它何用?我已有言在先,鸿飞若要此琴,只需弹奏一曲,使我等为之动容,我便拱手相赠。” 李延青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命家人摆上茶点待客,请四人堂上端坐,自己取琴走出十余步,在庭中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右手五指一张,轻按琴弦,凝而未发。 慕容则好整以暇地歪在椅中,远远看见李延青五指修长白细,直如玉色,暗自腹诽道:这人一张脸风华绝代,没想到从上到下都是这般,美的无可挑剔。 冷哼一声,正捧了茶水入口,不防琴音破空骤起,如大石激水,乱鸟惊空,一霎之间,庭中风云变色。 慕容则一惊坐直,只见李延青凝神拨弦,清音雅正,却是直逼心魄,教人如临飓风深谷,只觉眼前风起云涌,身周天翻地覆,继而暴雨如麻,倾泻而下,迅雷乍起,震慑神魂。 张拯已是两眼呆直,源弼瞠目结舌,韦斌一脸惊异,三人目光齐齐看着李延青,心思却早被琴音牵引,迷失不觉。 乐音乍起乍伏,欲尽不尽,固然有雷厉风行之势,却又有欲罢不能之感,俄而曲终音散,宛若云雾尽去,重见艳阳。李延青抱琴站起,庭中又是一派朗朗清辉,整个昭国坊内早已静如夜半,寂然无声。 待到他走近身旁,慕容则这才恍然惊觉道:“《风雷引》是《风雷引》!从前我也听过,只是你”想起李延青方才以内力加注琴音,摄人心魄,不像是显露功夫,倒似试探甚么,还是不说为好,于是改口道:“你竟弹得这般气势绝伦,我愿赌服输,冰弦琴归你!” 张拯抚掌大笑道:“佩服佩服!我还从未听过如此引人入胜之曲,今日领教了!鸿飞,你可真是深藏不露!”源弼和韦斌也是啧啧称赞,对李延青均感刮目相看。 中午几人就在府内开筵,一番尽兴痛饮,直至午后未时末方罢。慕容则道:“今晚别走!崇仁坊内披香阁,那胡姬燕乐,姣丽蛊媚,早已声闻京畿。咱们正好去见识一番!我做东!”说着对李延青低声咬牙道:“你会账!” 李延青失笑道:“好!燕乐还罢了,胡姬我没兴趣,你随意。” 慕容则哼了一声,挑眉笑道:“你真的不近女色?”又低声附耳道:“可别憋坏了” 李延青瞥他一眼,不为所动。 夕阳遥挂,五人早早到了崇仁坊,长安夜禁,唯独崇仁坊有夜市,每每笙歌整晚。 披香阁是崇仁坊北门之东一座四进大宅,刚进坊门就能闻见阵阵香风,夹杂胡地燕乐,鼓铃齐鸣。慕容则大手一挥,将披香阁东南一座两层阁楼包下,又点了十余名胡姬歌舞助兴,要了十坛高昌葡萄美酒,便似一个腰缠万贯的阔少般,率先登阁而上,大摇大摆入座。 伙计送上曲谱,请众人点曲。慕容则选了《倾杯乐》,张拯选了《乌夜啼》,源弼勾了一曲《遐方远》,韦斌要一曲《西江月》。李延青想起父亲曾讲到故乡凉州,月夜羌笛,在大漠之中别有一番美景,于是点了《凉州曲》,五人各自斟了满杯的葡萄酒,举杯同饮。 披香阁以胡姬燕乐闻名,所有舞姬均是肤白如雪,眸色似碧,姿容修嫮,既妖且丽。燕乐奔放豪迈,胡女舞姿也都跳脱灵跃,只见腰如束素,玉臂两张,摇曳生姿,铃随身响,妙不可言。 三曲舞罢,几名舞姬到坐上敬酒,肌肤袒露,毫无羞赧,慕容则和张拯几人早已见惯如此,左拥右抱,好不恣意。 有一名红衣舞女举了琉璃盏往李延青款款而来,面纱之下,两目盈盈,十指握杯,指甲上蔻丹猩红,艳丽至极。 李延青目光逡巡,早已将她上下打量数回,忽而唇角微掀,似笑非笑。 舞姬行至面前,撩起轻纱长裙,屈膝跪坐,伸出右手中指,在酒中微蘸,轻轻一弹1,双手奉上。杯酒盈盈似琥珀,美人妙目带幽情,着实赏心悦目。 李延青凝视面前酒杯,看了一刻,微笑接下,却不急饮用,拿在手中。舞姬见状,凑近他身边,纤纤素手伸到他胸前轻抚,蜿蜒游走,刚要搭上他肩膀,冷不防被李延青伸手抓住手腕,面纱之下,登时脸色微变。 不待挣脱,李延青已将她双腕扣住,舞姬两手脉门被制,身形一软,半瘫在他身边。 李延青微微迫近,看着她双眼,又是一笑。不知怎的,红烛照画,香风酒暖,李延青这一笑却教她遍体生寒。两人身形一闪,李延青已挟着那舞姬到了门外檐下。 这小楼四面皆有栏杆环廊,此时月色正好,长安城灯火阑珊,红衣舞姬倚靠在屋角柱上,早已动弹不得。 李延青目光幽深,脸上却浮起一丝玩味笑容,拿起她右手,伸到廊下借月光一照,中指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缝里,赫然闪烁着寒色银光。 李延青目光一利,低低嗤笑一声:“真是好刀啊,杀人无形,藏器无踪。”他目光幽幽注视之下,那舞姬只觉自己已和死人无异,不由心中一凛。 李延青笑意一敛,伸手扒开她右肩衣服,舞姬一阵羞恼,却又张口不得,只得闭上双目。 看着她凝白肩头刺着一个龙眼大小的“無”字,李延青早在出蜀之际就已处处防备,谁想却是如此遇见,哼了一声,不屑道:“想不到区区一个无名小辈,竟能让无宁堂花费如此心思,使出这等隐秘手段对付!”说着将舞姬衣衫拢好,却把她右手指尖上银光摘去,装进袖间荷包之内,又道:“莫非在这长安不便下手?” 舞姬愕然张目,便见眼前少年方才明明温润如玉,此时身上危险气息俶然暴涨,锋利如刀,凝声道:“前辈,方才得罪。今日之事,若有下次别怪我手下无情!”说着不顾那舞姬面色早已青白交加,仍是微微近身,凝眸低声道:“我可是言出必行。” 他生就带着父亲的英武之气,此时神色俨然,凛凛生威,舞姬被他这般直视,不禁发悚,冷汗贴耳而下。 待到李延青轻笑一声,闪身入内,眼前只剩清风冷月,这才一惊回神,几乎瘫坐倒地。她惊慌闭眼,平顺心中惊悸,心道自己出道已有十年,杀人无数,何尝惧怕过谁? 这少年不过是个今日才刚满十九岁的半大孩子,短短片刻,寥寥数语,竟让她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舞姬睁开眼来,看着右手已经空空如也的指甲,不禁苦笑。她以此法杀了近百人,没有一人察觉,似这般尚未出手便被识破,连如此隐秘的兵刃都被对手夺去,实在是前所未有。 慢慢站起身来,透过窗缝看着少年回到坐上,恍若无事。真不知他是在自己蘸甲之时看出破绽,还是早就已经发觉有异?舞姬心中只觉异样。站了片刻,转身跃下小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李延青回到席间,端起琉璃盏。他这一进一出,就似如厕一般自然,莫说张拯几人未曾留心,就连慕容则也是浑然不知。 披香阁坐设颇为讲究,不光有画屏银釭,湘帘锦幔,连面前矮桌四角也包了鎏银铜饰,李延青将酒液微微溢出杯沿,向银片上一擦,漆黑立显。 他目光微凝,心中冷哼,想不到那刀片虽小,却是锋锐至极,剧毒无比。装作无意将琉璃盏倾洒,换了新杯再饮。 此时张拯等人兴致正高,纷纷离席而起,将衣摆往蹀躞带内一束,步入厅中,翩翩起舞。 慕容则手举一只红漆云纹耳杯,斟满葡萄酒,快步走到李延青面前,放声歌曰:“举杯语知交,我今为君贺!且尽面前酒,与我倾杯乐!”说着将杯递过,待李延青一饮而尽,这才继续唱道:“愿君唯欢喜,日日得平安,每岁如今朝,与我常相见!” 张拯三人大呼喝彩,一齐拉过李延青,邀与共舞。李延青看着四人在身周手舞足蹈,一时茫然,慕容则见状,低声笑问:“怎么,你不会跳舞?” 李延青微微摇头,如同装进了闷葫芦,不知如何是好。大唐风气开化,宾主饮酒作乐,每每席间同舞,就连太宗李世民也曾和群臣一起舞蹈,慕容则等人皆是贵胄出身,对此习以为常。 李延青和王维祖咏也只是举杯和歌,尚不知欢宴半途,还需以舞相属。方才慕容则举杯为寿,本该作歌应答,此时见余下四人,自顾拍肩拍背拍腰腿2,落掌有声,滑稽十足,只看得忍俊不禁。 慕容则四人也不勉强,一支舞罢,将他推回坐上罚酒。只因李延青不能同舞,每人连罚三大白,联杯不停。 这葡萄酒远比中原米酒辛烈,常人饮不数杯便有熏然之意。李延青连进三坛,酒到杯干,自始至终全无醉意。四人看得哑然。 张拯一拍桌案,大声道:“鸿飞,看不出啊!你莫非千杯不醉?!” 李延青笑道:“自幼极少饮酒,我也不知自己酒量如何。” 源弼叫道:“我不信,拿酒来!我们四个要和你一较高下!”说着令人摆上大碗,四人一齐和他斗酒。 直将十坛葡萄酒全部喝尽,又加五坛,但见杯盏起落,执壶频倾,最后张拯c源弼c韦斌都已喝的倒地不起,这才作罢。 此时将到三更,早已宵禁,好在崇仁坊夜夜笙歌,多有客人彻夜不归,五人只得在披香阁留宿。 张拯三人被仆役扶去客房歇息,慕容则却摇摇晃晃搭在李延青肩上,含糊笑道:“我今日要和你同睡同睡!你不嫌弃我罢?”说着勾住他肩背,歪歪斜斜径往屋里去。 李延青架住他道:“我自然不嫌弃,你可喝的尽兴了?” 慕容则闭眼含糊笑道:“尽兴!当真尽兴!许久没像今日这般痛快了” 李延青看他醉态十足,边扶着他走,微微笑道:“虽然尽兴,可你远远没有喝醉。” 慕容则脚步一顿,勾住他脖颈的手臂猛一用力,贴近他睁眼问道:“干么戳穿我?!” 李延青淡淡道:“想让你放开。” 慕容则白眼一翻,放脱他脖颈,理理身上襕衫道:“无趣!”眼神清明,神态如常,全然看不出有何醉酒之态。 李延青不以为意,让人在屋里收拾了两张大榻,中间隔了一架挂画屏风,两人同室共眠。 吹熄烛火,李延青忽然问道:“泽川,京城之中可曾有过甚么未破的悬案么?” “这倒是有。”慕容则闭眼答道,“听说十五年前,当时的兵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同日暴毙,二人都是被利器割喉,被杀之时却没有凶手,也未留下任何痕迹,就连凶器也不知何物。无从查起,搁置日久,就成了悬案。此事轰动一时你问这个干甚么?” 李延青轻笑一声,道:“没甚么,只是好奇,这些悬案都是如何做到。” 慕容则道:“都说则天太后时,狄梁公断案如神。可惜当今世上,没有狄公复生。不然,肯定能找出眉目。” “是啊,”李延青闭目笑答,“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狄梁公了。” 从他记事以来,十余年间,父亲每每提及狄公之时,仍然难掩仰慕爱戴之情,言语皆是敬意,李延青更觉狄公之大贤大德,着实难以企及。不仅当时无双,即便他已身故二十载,后来之人也无一能比。 世人守法容易,守德却难,能够以德服人,着实让人钦敬,这兴许就是古来圣贤多寂寞的缘由罢。 想起那鲜红指甲内暗藏的利器,李延青心中冷笑,这些人不敢在京城之中公然行凶,只得借助那名舞姬以极其隐秘的方法下手。 青春少年从来都爱绝色美姬,只可惜他李延青避如虎豹,倘若对方不是女子,他兴许不能察觉有异。那女子杀人手法高明之极,极易得手,只怕先前被害之人,到死都是稀里糊涂。 无宁堂盘踞湘西数十年,又曾频频做下惊天大案,如此实力,自然不会惧怕朝廷,如今在长安似有顾忌,却是为何?脑海中一念闪过,李延青幽幽一笑,这长安,倒是越发有意思了。 1唐人举酒相敬,有“蘸甲”的习俗,就是用手指伸入杯中略蘸一下,弹出酒滴,以示敬意。 2这是从南北朝起就大大流行于民间的“拍张舞”,擅长此舞的高手,一边拍身体,还能一边往空中扔刀子,五六把刀子随接随抛c随拍随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断肠琴曲 五更三刻,承天门城楼上一声报晓鼓骤然鸣响,犹如波浪涤荡开来,长安城十二街由北向南,鼓楼次第雷鸣,皇城禁内各门,一百零八里坊坊门随之开启。 报晓鼓共五阵三千声,加上城内一百余座寺庙撞响晨钟,钟鼓交叠,催人梦醒。五鼓声歇,东方既白。 长安买卖固然皆在东西两市,各坊之内却也有不少小商小铺,卖些吃食用具。崇仁坊西南一处早点摊子前满满当当坐了十余客。摊主揭开木盖,盛了四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馎饦,端给这一桌四个华服少年,又从摊上拿过一小碗花椒并茱萸放在中间。 张拯伸手取过,只管往汤内倾倒,将一碗馎饦染成微红,这才放下,搅了几搅,正要下口,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旁源弼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两人竟似一宿未眠一般。 慕容则吃了两口,奇怪道:“怎么,昨夜没睡踏实?” 张拯揉揉眼皮,低声道:“如何睡得踏实?你们在客房尽处,也算清静,我俩隔壁不知是谁,一宿的倒凤颠鸾,声声入耳”说着看了李延青一眼,果见他面有赧色,于是住口,低头吃面。 源弼也别开眼讷讷不语。 慕容则心知这两人虽未成婚,家中已有通房,于男女之事习以为常,自己虽然洁身自好,却也游走花丛,见怪不怪。李延青未及弱冠,对此全然不知,若听三人大谈议论,不免尴尬,于是干咳一声,正要岔开话题,忽见一队京兆府兵结队走进,在坊内四处巡视,坊墙之外同样步履声声,显然也有大队士兵经过。 慕容则叫过身边小厮,吩咐几句,小厮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道:“听说昨夜兵部刘尚书险些遇刺,故而今晨城中严查刺客。” 张拯奇道:“你说刘尚书躲过了刺杀么?” 小厮道:“听说尚书府中有一幕僚身怀绝技,出手相救,刺客才未得手。这日内,京兆府都要在城中严密搜查。” 源弼惊疑道:“家父曾说,刘尚书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莫不是得罪了甚么仇家?咱们这几日也少在城里行走为妙。” 慕容则笑道:“天子脚下,还不至于如此危险。只是敢公然行刺朝廷大员,只怕这人来头不小。”张拯和源弼对视一眼,暗暗点头。李延青若有所思,不置一语。 四人从崇仁坊出来,各自道别,慕容则和李延青一道回了昭国坊。刚进正堂,就见坐榻小几上摆了一只暗色锦盒,慕容则奇道:“诶,还有人给你送礼不成?” 李延青摇头不知。慕容则调笑一声,揭开锦盒偷瞟,霍地脸色大变道:“这这是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李延青见盒中金光闪闪,乃是一块尺许长短的金色小牌,形制并无特别之处,看慕容则一脸惊恐,呆愣不语,于是叫来仆役询问道:“此物是何人送来?” 仆役奇怪道:“今日无客上门,小人不知” 李延青点了点头,挥手命他退下,冷不防慕容则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道:“诛杀令是诛杀令!你怎会惹上湘西无宁堂?竟让他们动用了一出必死的诛杀令?!” 李延青道:“甚么是诛杀令?”说着拿过金牌细看,正面刻着一只朱雀振翅如月,朱雀腹间隽着一个小小的“殺”字,用朱砂填成鲜红。 慕容则瘫坐椅上,从袖中抽了手巾擦拭额头冷汗,深吸一口气,这才道:“你可听过‘虎啸玄天,其家族灭。诛杀一出,见之必死’?据说无宁堂每每竖立重要标靶,则出玄虎符和诛杀令告知对方,若有人接了玄虎符,但凡与此人有关的亲朋好友一人不留,灭其族而除其名。若接诛杀令,则其人三个月内必死无疑,绝无生还之理。这一符一令,就如同彩头,先杀标靶取回令符者,就能进入总坛祭拜创派祖师,学得一项绝技,惹得无宁堂上下人等争相抢夺。这便是无宁堂名目来由——一旦招惹,永无宁日。” 李延青将金牌拿在手中把玩,淡淡嗯了一声,慕容则看他一脸从容,不由蹙眉怒道:“你怎么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你可知道无宁堂高手如云,第一高手林见虹,便是如今江湖皆知的天下第一高手?” 李延青道:“那又怎样?” 慕容则一阵泄气,盯着他不语。 李延青用拇指摩挲金牌,淡淡道:“元日之前,你少来找我罢。” 慕容则道:“那怎么行!要我不讲义气?我像贪生怕死之徒么?!” 李延青道:“无关义气,我是怕连累你。” 慕容则怒道:“总是怕你连累,那还做甚么兄弟?点头之交面子之情倒是省事!我爱来便来,由不得你!” 李延青见状,只得拉他到后堂,闭门密语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自到京城,我就知道会有今日。” 慕容则奇道:“怎么,你早就知道无宁堂要来杀你?却是为何?” 李延青摇头道:“缘由我也不知,多半与我父母早年行事有关。我也想弄清此事。” 慕容则蹙眉道:“京城是江湖势力最为薄弱之地,无宁堂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前来罢?” 李延青笑道:“昨夜披香阁中,他们就已下手了。”说着从荷包内倒出那枚刀片,将舞姬之事细细道来,又道:“此刀虽小,却用见血封喉的剧毒淬炼,只肖稍稍割破肌肤,剧毒即便渗入,伤口慢慢变深,日复一日,直至见骨,死者看似被利器割喉,实则是被这毒刃所杀。” 慕容则脑子灵光一闪:“你是说那些?” 李延青道:“多半如此。” 慕容则道:“那昨夜,兵部刘尚书” 李延青幽幽道:“这倒不得而知。只是这位刘尚书,倒像是知道有人要来行刺一般。” 慕容则笑道:“两次失利,恐怕再来的便是那些绝顶高手了罢?我倒想见识一二。想不到这长安城还真是热闹。” 自此之后,李延青更加戒备,不料近两个月内竟没有一人前来寻衅,倒像无宁堂已然忘了此事。转眼到了腊月初七,接连三日大雪,满城飞白。 恰是源弼生日,邀了慕容则并李延青c张拯c韦斌还有中书令张说之子张均,到平康坊小聚欢宴。李延青特意选了一块九秋金菊墨作为贺礼,顺便答谢他上次赠与瑞鹤青玉章。 高楼暖阁,融融如春,六人脱下貂裘鹤氅,一番斯见,落座之后,源弼吩咐开席。伙计一样样端了菜品摆上,因是隆冬,席上全是热菜。 有葱醋鸡c暖寒花酿驴蒸c烧红鹅c箸头春c酥蜜烤鹿脯和椒盐羊腿等六样主菜,另有松花鲈鱼羹c玉兔羹两个汤菜,还有金粟平c玉露团c巨胜奴和过门香四样甜点。 源弼又从家中带来一坛“凝露浆”,连同六只流霞杯作酒具。 流霞杯是源府私藏名具,晶莹剔透,酒液倒入杯中,隔杯可见隐隐流动,润如霞光,明灿可爱。凝露浆更是难得,乃前年元夕天子李隆基赐予源乾曜的内造御酒,只有宫中和近臣才能享用,有价无市。 慕容则咂舌道:“不说这御酒名杯价值几何,只一桌宴席,怕也要二三十两。源弼,好大手笔啊!” 张拯依样摇头叹道:“我三人私房之资,加起来也不及你!” 源弼笑道:“不是我阔绰!不过是这几日因着生辰,家里长辈频频赏钱赐物,祖母特准我独享一坛凝露浆,否则哪能如此!” 张均拿起流霞杯端详许久,轻嘬一口,嗯了一声,点头大赞道:“果然非同凡响,这酒具虽是珍品,竟也配不上这般好酒!”说罢一饮而尽。 韦斌道:“说起辨识酒具,只怕谁也比不上秦州都督李适之相公。” 源弼笑道:“那是自然,我舅父收藏历代珍奇酒具,堪称当世大家。他有一套酒具‘九品’,为希世奇珍,我数次要看,他皆不允。谁知前几日,舅父来我家中探望,许我一言道:‘若明春中举,便将‘九品’借汝,往曲江会饮,以增宴乐。’我可是满口许诺说:‘必定高中!’” 慕容则道:“掐指算来,只有月余光景了,诸位预备的如何?” 张拯挑眉,源弼撇眼,韦斌低头,张均苦笑,叹道:“可惜我等没有李有容那般毅力,他为了春闱,足足三个月闭门不出真教人佩服!”说着举杯又喝了一口。 慕容则道:“只看赴考学子,将这城里邸店驿馆住的满满当当,也知明年春闱十分热闹。”说着一拍李延青肩头道:“如此一来,我倒更羡慕你,不事科举不为官,乐得逍遥自在。”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纵情江湖固然逍遥,焉知位极人臣就无乐趣?贵胄草莽,称心便好。” 源弼抚掌道:“说得对,称心便好!我等满饮此杯,只愿日日称心,凡事遂意!” 六人一齐举杯共饮,喝到兴起,又是把箸击盘,作歌起舞。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屋角红烛渐燃过半。 源弼和张拯走到厅中一舞方罢,勾肩搭背,互相搀扶,但觉阵阵香风送暖,两人晃了几晃,一齐咕咚倒在宣州红毯上,酣睡不醒。 韦斌张均也纷纷伏在桌旁,人事不知。慕容则酒量甚豪,自觉才饮不多,却是眼皮越来越沉,见四人忽然如此,一惊站起,竟是头沉千斤,慌忙闭眼甩了甩头道:“奇怪这酒后劲如此之大?鸿飞,你觉得怎样?” 李延青脑中也感微微晕眩,凝眉道:“恐怕不是酒劲太大”说着抄起桌上筷箸抬手掷出,嗖嗖数声,巨烛齐灭,四下登时一片漆黑。 起身推开窗扇,拉起重帘,一阵暗风夹杂雪花吹进屋里,香风尽散。慕容则给寒风当头一吹,这才惊觉道:“蜡烛内藏有迷香!” 话音未落,一阵奚琴之声幽幽飘来,合着簌簌落雪,不尽凄惶之意。 李延青眸光一利,微微冷笑道:“终究来了。”对慕容则道:“你在此稍候,我去去便来。” 慕容则一把拉住他道:“我和你同去!” 李延青摇头道:“他们四个人事不知,你我撒手不管,万一给人杀了,如何是好?” 慕容则犹豫一阵,只得放手道:“千万小心!” 李延青答应一声,临窗跃下,几个起纵,已出了平康坊,站在坊间小巷之中。 于时风雪正大,宵禁之后,六街无人。长安一改往日喧嚣,满城寂然,只剩风吹雪走,呼啸不绝。李延青适才也吸入不少迷香,只是他内功深厚,无甚大碍,随手在道旁揩了一把雪敷在额头,脑中混沌之意立时大减。 凝神细听,烈烈寒风中,那一丝奚琴之声若有似无,竟是从东市之中传来,当下翻墙而过。但见二百二十行店门紧闭,井街巷曲,杳无人迹,唯独奚琴之声余音袅袅,引他往东北而去。 他脚上夹棉六合靴靴底早已裹了一层冰屑,踏在新雪之上,咯吱不停,越朝东北隅走近,奚琴之声越是清晰。李延青步履渐缓,心道这乐声发处,距离平康坊足有里许之遥,如此风雪,竟也掩盖不下琴音,可见奏乐之人内功何等深湛。 奚琴之声哀哀戚戚,绵绵不断,如同风中纤丝,飘忽不定,只肖再走数十步,转过巷曲,便能见到此人。 忽听那人开口唱道:“雪乱京华客寒心,身是飞絮本无根。” 李延青走近两步,听他又唱道:“玉堂照画熏酒暖,柴门灯昏苦吟深。”一个“深”字,余音惨惨不断,听的人心肝皆颤。 直至李延青在转角停下,这才续道:“君听此曲肝肠断,休将旧事问前尘。今古茫茫皆逝水,何处天涯觅解人?” 曲调悲伤莫名,催人泪下,李延青心中一动:“莫不是号称‘铁琴’的陈岚丰?”听说此人是无宁堂第五高手,一手断肠琴曲威震江湖,想不到会在这大雪之夜现身长安东市。 两人离得不远,只是街墙转角之隔,看不见对方形貌,但听奚琴之声幽幽不绝,乐曲却愈发哀极伤极。 李延青悄立一刻,正要现身与他相见,双腿竟然麻木不灵,难以举步。不待他有所反应,便觉周身真气固停,再不流转,在膻中气海内凝滞成团,就如在经脉之内寸寸结成坚冰一般,不由心头微骇。 只这瞬息之间,麻木之感已从双腿阴阳维脉漫至腰间,连同冲脉血海渐渐僵硬。此时他便要出手,也是绝然不能了。 想不到这奚琴之声如此厉害,不知不觉已将他一身武功全部压制住,此时还只是半身不畅,一旦僵至全身,不用陈岚丰动手,他自己也会脉息皆停而死。 李延青骇然之间,勉力稳住心神,左手一垂,忽然触到袖内一件冰凉之物。猛地想起身上刚好带着母亲赠与他的一管紫玉箫。陈岚丰能以琴音冻结对手体内奇经八脉的真气,若用箫声将之打乱,使之不能按律而响,则这门功夫算是破了。 麻木之感即将行至腋窝手少阴心经,趁着双臂尚听使唤,李延青从袖里抽出紫玉箫,放在唇间吹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上元佳节 本来夜风之中,只有一缕奚琴之音萦绕在他身周,就如丝线一般越缠越紧,越裹越密。骤然一声洞箫直冲四野,就如一只无形大手,将要撕开这周遭琴音裹缠。 琴音乍变,好似弓弦一拉至满,骏马纵蹄如飞,由缓至疾,紧绷迫切;箫声自始至终低沉平和,便像一座大山屹立不倒,稳稳当当,不为所动。 奚琴声变,隐隐带有惊异之感,但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高亢。李延青心知对方正急催内力,似乎能看见那人手中琴弓疾推急抖,要将箫声全部盖过。 他身上真气本就凝在膻中,此刻压力骤增,胸口已经隐隐发闷,心知内力不及对方深厚,若要硬拼,恐怕凶多吉少。当下曲调一转,隐隐绰绰,好似由山岳变作一泓曲水,涓涓而流。 此时东市之内雪深尺许,狂风急吹,但听这一琴一萧齐鸣,时战时和。 琴声本应灵动轻快,却只自顾哀戚,如怨如诉,其中不尽悲苦之意;箫声原该呜咽缠绵,竟反其道而行之,变作飘逸悠然,漫透一阵湖海茫茫,逍遥世外的洒脱之感。 因而奚琴之声虽响,犹如一只带孔篦笼,固然将对手罩住,始终有一二分箫声旁逸斜出,驱之不散,压制不住。 如此僵持一刻,奚琴之声似有衰微。大寒时节,李延青鬓角已隐隐带汗,心道是再而衰三而竭,只肖不被这曲子高调压过,临近收尾,自己还怕他不成? 果然一曲将尽,奚琴之声渐渐由高至低,无可再续,又由低渐高,似要奋力一搏。冷不防啪的一声,琴弓弓毛崩断,顿失其力,琴音骤然而停,尾音长荡,颇带不甘之意。 压力一去,箫声却不急着占据上风,仍是不紧不慢,怡然自得,循着曲尾按步而收。 琴箫之声皆散,就听陈岚丰一声悠然长叹:“罢了小子,现身与我相见。” 李延青拂去衣上雪花,一手持箫,缓步走出墙角,抬眼望去。只见放生池四周点着数盏昏暗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安。 一旁石墩上有人盘膝而坐,黑色斗篷将全身盖住,只露出双手扶着一柄漆黑奚琴,竖在膝上。琴弓弓毛尽断,带着粒粒细小微尘,风中飞散。雪花飘落,竟未沾到琴上半分,反倒是他双肩膝头,都落了白花花一层冰雪。 细看此人,满头华发,面容却似未到天命之年。只是相貌愁苦,竟显得苍老不堪。 李延青心中感慨,想不到这位名满江湖的高手,竟和那些流浪卖艺之人相差无几。想来也是因他形貌便于掩盖身份,才能混入长安行事。上前两步,微微施礼道:“见过前辈。” 眼前少年手持玉箫,神情俨远,不卑不亢,无喜无怒,唯独眉眼之间,颇见英武坚毅,虽然年未弱冠,但这一身卓然气度,远非常人能及。 陈岚丰凝眉看了他许久,终是开口道:“老夫十余年中未尝此败。你如何能破我断肠琴曲?” 李延青道:“前辈此曲,着实厉害,教人无可抵挡。只是过于自怨自艾,未免怨天尤人,一味自伤。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苦因昨日之殇,而废明朝欢乐?晚辈斗胆,不敢与前辈抗衡,只是劝前辈莫要执着过往罢了。” 陈岚丰凄苦一笑:“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老夫一生失意,才在壮岁之年华发早生,如今想来,这十余年岁月拘泥前事,竟似白过了。” 说着看向李延青道:“你是李元芳的儿子?年纪轻轻,内功竟有如此修为,难得!难得!令尊一身武艺独步天下,威震江湖二十余载,可惜老夫未能与他一见,引为生平憾事。今日见你李元芳昔时风采,倒也窥见一二。名不虚传!老夫心服口服,今后再不与你为难。”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前辈谬赞!只是晚辈有一事相求,还请前辈转告无宁堂周堂主:我父子与贵派本无过节,不料贵派如此咄咄逼人。李延青纵然不肖,也不至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只盼他将来莫要追悔今日之举!” 陈岚丰心中一震,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如此狂妄,莫非他自以为是林见虹的对手? 心中固然讶异,却对李延青平添欣赏之意,点头道:“老夫答应你,自会转达堂主。小子,方才听你一曲,倒是勾起我归隐之意。你你很好!可惜我门下没有你这等人才,传袭衣钵。”说着撩开斗篷,垂脚下地。 李延青这才看清,他一条左腿空空荡荡,几乎齐根而断,只用一根木棍撑地而立。 陈岚丰最后看他一眼,摇头叹道:“李元芳万幸!若使我有子如此,虽死何恨!”手提铁琴,转身便走,木棍点在雪地之中,发出笃笃闷响。 李延青目送他转过巷角,忽听陈岚丰又道:“我虽未取回诛杀令,自会有人来取,小子好自为之!”微微抿唇,仍是答道:“多谢前辈!” 那几盏灯笼骤然熄灭,耳听四下均有簌簌踏雪之声,李延青目光一凝,这周围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预备动手,见陈岚丰对他弹压不下,只得罢手。 他不敢耽搁,匆匆回到平康坊,慕容则正等得不耐,见他回来,慌忙问道:“怎样了?” 李延青道:“今夜无事。他们几个如何?” 慕容则道:“这迷香好生厉害!恐怕还要个时辰,药劲才能消退。”当下令人将张拯四个送回各自府上,又对他道:“今日我不回府,就去你家罢。”李延青点头不语。 两人回到昭国坊,刚进内堂,就见李延青身子一颤,一口血喷将出来,摇摇欲倒。 慕容则大骇,慌忙扶住他道:“怎么了?” 李延青脸色苍白如纸,喃喃道:“断肠琴曲名不虚传”说着胸口窒闷难当,又是一口血喷出,这才觉得略略舒畅。 慕容则将他扶到坐榻上,讶异道:“你从回来就已受了内伤?居然运劲强压到现在?” 李延青道:“方才平康坊仍有杀手暗伏,我若不强撑,恐怕咱们几人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只是小伤,三日内就可恢复。” “小伤?”慕容则目光复杂,向旁坐下道:“血气冲喉,还要装作无事,你可真是够狠等等,你说‘断肠琴曲’,莫非是陈岚丰?” 李延青点头道:“今晚我以箫声与他奚琴抗衡,本无输赢,他却自愿认输,也不与我动手,更不觉得有损威名。果有一派高手的气度。” 慕容则挑眉道:“你定是不敢和他硬拼,否则哪能回来?” 李延青笑道:“一旦硬拼,立时就会露了底细。如此虚虚实实,无宁堂才不敢贸然动手。” 慕容则正色道:“鸿飞,你怎么敢如此有恃无恐,和无宁堂为敌?你凭的甚么?” 李延青微笑阖目,抬手扶额,双眼再度睁开,神光暗敛,定定道:“就凭他们不知李延青是何等人!” 慕容则看着他无奈而笑,笑得五味杂陈:“倘若与你素不相识,我定会觉得你是疯子!” 李延青所受内伤不重,加上他所练镈焰元气功颇有疗伤之能,五日之后已尽复如初。 不觉月余之后,开元十二年元夕一过,这日已是上元佳节。长安城自人日开始,家家结彩,户户张灯,预备上元前后三日游乐,是夜未到日落,街巷之中已然行人如织,灯轮高筑。 如此家人团圆之时,慕容则等人自然不能外出,李延青与双亲幼弟分离已久,值此佳节,倍感思念,也只得把酒遥祝,独游灯市。 上元观灯在南北朝时就已蔚然成风,犹以各色灯轮花树最为巧妙,鸟兽花草,栩栩如生。南朝梁简文帝《列灯赋》有“草含春而色动,雪飞彩以偕来”,“斜晖交映,倒映澄鲜”之句,隋炀帝也作“灯楼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盛赞制灯之技奇巧,相比之下,却远远比不上唐人巧夺天工。 李延青不及去看那一架二十丈高,以丝绸裹缠,金银为饰,悬灯万盏的五色灯轮,只面前这一架灯楼,高一百五十尺,挂着珠玉花,金银穗,雕龙绘凤,画豹刻虎,也足够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了。 平康坊附近立着一架百尺灯树,枝叶具备,光彩夺目,树下伶人作歌,百戏乐舞,里里外外围了三匝人墙,只听孩童嬉闹,叫好喝彩之声喧呼不绝。 李延青生性不喜这等热闹,随意漫步,正要往西再走,忽见暗处巷子里两个人影鬼鬼祟祟,扛着一物闪入平康坊内,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上元夜金吾不禁,多有年轻女子c富家千金外出看灯,如此出现贼人专门掳劫少女,卖入妓坊青楼之中,妓坊假母再将她们转手卖往远地,以防家人寻见生事。这平康坊内几乎囊括长安所有的风月之地,若他没看错,刚才那两人就是作此勾当。 眼见一家妓坊后门微开,那两人正偷偷摸摸地关门而入。李延青跃上房顶,看着二人上了一座两层小楼,进了楼南尽处一间客房。 李延青潜至客房上方,揭瓦一看,两人将肩上麻袋放下,其中一个鼠眼瘦子一面解袋口,一面嘻嘻笑道:“这小娘生的标致,一身金银更是值钱得很,你去找假母来,看她能值几个价?” 说话间,另一人出了门,鼠眼瘦汉拔开麻袋,一枚瓒珠金钗先从女子发间露了出来,珍珠大如龙眼,饶是屋中只有一盏昏灯,仍旧发出淡淡光晕。 李延青凝目细看,只能见是一个梳着惊鹄髻的少女,双手双脚被缚,正自挣扎,口中有物塞堵,呜呜有声。 瘦子伸手摘下她头上珠钗,两眼放光道:“好大珍珠!这一支钗儿也够百两银子了。” 又见她髻上点缀数朵金菊华胜,另有一对金簪,都用红宝石雕成香瓜佛手,耳边垂着两颗碧玺明珠,就连双腕也带着两只包金白玉环,鼠眼瘦子愈发觉得这少女身上首饰价值千金,今日撞了大运。正要一并取下来,冷不防后颈给人重重一击,登时昏死过去。 那少女本已又羞又恼,眼眶中双泪盈盈,强忍不肯落下,乍见这瘦子倒地,不由一怔。 李延青伸手将她拉起,从麻袋里脱身出来,正要离开,就听楼梯上笃笃之声,一个中年女子道:“又有甚么好货了?这般火急火燎。” 一旁男子接道:“妈妈看了便知,保准满意!” 李延青不欲生事,将窗户推开,把那少女搂在怀中,着地一滚,两人躲入床榻之下。此时顾不得男女之防,李延青平躺于地,少女伏在他身上,谁都不敢出声,四只眼睛紧盯着房门。 步履声近,一双凤头履突突而见,继而一道花花绿绿的裙摆撞进门来,自然是妓坊的假母。乍见瘦子倒在地下,惊呼一声道:“啊呀!怎么回事?” 少女身子微微一颤,心跳如擂,见李延青好整以暇,不以为意,只得紧紧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另一个粗壮男子匆匆进门,四下一瞧,见窗户大开,怒道:“娘的!竟给这小娘跑了?!老子去把她抓回来!”说着转身下楼。 假母也骂道:“真是晦气!进了老娘地界就别想逃脱,来人!给我去把这蹄子追回来!”说着腾腾下楼,楼下又是一阵喧闹之声。 李延青待两人都到楼下去了,细听一阵,这才同那少女从塌下爬出,替她解开绳索。 少女满脸感激,不待她说话,李延青已拉着她出门,说声:“别怕!”伸手拉住她腰间,施展轻功跃上房顶。 少女乍见他这般纵跃,几乎惊叫出声,慌忙伸手掩口,呼吸之间,李延青足下不停,两人已从数间房舍上掠过,转眼间到了平康坊外的巷子里站定。 李延青轻出一口气,这才细看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的月眉星眼,玉骨冰肌。颊染胭脂,髻绾惊鹄,发间佛手金菊,颈悬珠玉璎珞,穿着一身秋香色经锦复襦,下着单丝罗裙,裙摆皆绣琪花碧草,繁华富丽。加上她腰身婀娜小蛮,虽然形容幼小,却似玉叶着金枝,更兼有琼姿花貌,显然出身非富即贵。 少女兀自惊魂稍定,仍不忘出声道:“多谢大哥哥搭救!本我我一时大意贪玩,竟然竟然” 李延青微微一笑,安抚她道:“不碍事,你叫甚么名字?家人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少女迟疑道:“我我叫琪儿。” 提起回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髻,想起那只瓒珠金簪落在平康坊内,正自为难,却听李延青道:“你先把衣衫发髻整理一番。”说着从袖中取了簪子递过。 琪儿双眼一亮,又惊又喜,慌忙接过,簪回髻上,拂一拂衣上土迹,笑道:“多谢大哥哥!这还是阿娘给我的!若不见了,定要受罚我还不知你叫甚么?”听他答道:“李延青。”又是一喜道:“你也姓李?可是宗室么?”李延青微笑摇头。 琪儿也不多问,自顾道:“嗯我现在肚子饿了,不想回去。”说着撅起小嘴,娇俏可爱。 李延青见她一派天真,不谙世事,十足是个闺中弱女,于是笑道:“好罢,你跟我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虚实难辨 上元并无宵禁,除东西两市之外,各坊商铺皆不关闭,两人到了崇仁坊,李延青先买了几个酥炸粉团,又到一家点心铺坐了,叫了獐肉皮索饼,炙鹅腿c杏仁酪c玉露团c酥蜜寒具几样小食。 琪儿显然饿的狠了,眼见美食上桌,忍不住直咽口水,却仍是坐态端方,慢条斯理,看着李延青落箸,这才夹了一个粉果,轻轻咬开。 粉果用滚油炸的酥脆,包着麻芯馅料,热得烫口,她也不急躁,细细吹凉,小口轻咬,吃相颇雅。就连鹅腿也不用手抓,只将箸头轻戳,把鹅肉一块块撕了下来,然后送入口中。 李延青一看便知她平日在家极有规矩,想来不止吃饭,就连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曾受过教导,也不点破。 桌上都是平常饭食,琪儿却似觉新鲜,样样都加细尝,啧啧称赞道:“想不到市井吃食如此美味,比比我家里做得还好!”说罢小口喝着杏仁酪,又夹起一枚粉果:“这个好吃!” 李延青微微一笑,问道:“上元看灯,你身边怎也不带仆从婢女?” 琪儿嘟起小嘴,小声道:“我我是宁王妃的侄女,去宁王府探亲,趁着家人不察,偷偷跑出来看灯,这才”说着息声不语。 李延青先前见她一身衣衫妆饰价值不菲,已知她是豪门贵女,既是宁王府亲戚,那也不奇怪,便不多想。 宁王府就在崇仁坊之东的胜业坊,占据全坊东南,时因宁王颇得圣宠,冠于诸王,宁王府大门就在胜业坊东南坊墙上单独辟开,不经坊门与闲杂人等同行,另有外墙将王府单独环卫。唐律规定,外墙街巷虽只一墙之隔,平民百姓却不得擅入其内,否则可以当场杖毙。 李延青送琪儿回宁王府,也只得在外墙乌头门止步。 琪儿朝王府大门看了一眼,又对他道:“大哥哥,我不会忘记你的!将来嗯将来一定报答!” 李延青摇头一笑道:“不必如此。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甚么。快进去罢。” 琪儿眼中光彩莹莹,看着他嘻的一笑,道:“谢谢你!我走啦!”说着一路小跑,在阍室前轻轻敲门。 王府正门朱漆飞檐,映着她一身耀眼妆饰,更增富丽。阍室小门轻开,琪儿转头朝他一笑,提了裙摆进门。李延青眼看她进了王府,这才放心离去。 半月之后春闱大考,正是二月初二,寒春飘起绵绵细雨。 李延青送慕容则到礼部南院考场之外,但见四周均有严兵把守,院墙之上满堆荆棘,层层围隔。春闱共历时一昼夜,期间贡院大门封闭,不待结束绝不开启,是以众赴试士子都带着干粮饮食,笔墨砚台。或是富家子弟自备炭火取暖,亦或带着照明脂烛,一个个手提肩负,加上胥吏呵斥搜身,又点名盘问,人人心中惴惴,均有狼狈之色。 慕容则却似全不关心,看了一眼贡院上空的漠漠阴云,对李延青:“明日一早,别忘了带一坛好酒给我。贡院走完一遭,我说甚么也要大醉一场!” 李延青点头道:“放心!”说着递过两个小小锦袋,“这个给你!” “甚么东西?”慕容则接过,见其中一袋是一枚莲纹银制小香合,盛了十粒口含丁香;另有一只琉璃小瓶,内装三枚龙眼核大小的熟结沉香香丸。 时人颇爱香料,男女均以香事为乐,就连慕容则自己也是香不离身,只不过丁香固然常有,这熟结水沉香却是千金难买。 李延青道:“沉香放入随身香囊即可规避周遭异味,若是困了,口含丁香,甚有提神之效。” 慕容则微微一笑,打开另一锦袋,其中却是一只精制铜管紫毫笔,另有一块幽兰墨锭,虽只尺许长短,其上兰草竟雕的栩栩如生,好似迎风而动,不用化开,也能闻见淡淡兰花香气。 只这四样物事,已不下百金之价,慕容则略一挑眉,将锦袋收好,悠悠而笑:“古云‘尚书郎怀香握兰1’,而今我前途未明,不见得能比尚书郎,你不怕白费了这上好异香,还有这精致文房?” 李延青笑而不语,抬手道:“进去罢,莫误了时辰。” 慕容则扬声道:“贡院秉烛夜,何人复添香!明日再见!”说罢大步入内,颇有一派风萧水寒,壮士不返的派头。 春闱答卷夜以继日,即便白日未曾答完,入夜之后可以燃烛再答,但以三条木烛为限,燃完不可再续。也有人本就体弱,经历一番奔波劳顿,再加入场惊吓,考试半途竟至毙命,尸横其中。这贡院朱门呯然关闭,看似平静,其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将身家性命托付在一场春闱大考之中? 李延青沉吟片刻,轻叹一声,转身出了礼部南院,竟出朱雀门,沿朱雀大街一路南来。路上行人稀少,想是天阴雨湿,百姓多半不愿出门,他撑伞走过兴道坊,从东边巷内转出一个人来,拦住他低声道:“阁下留步!” 李延青抬起伞沿一看,来人是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四五,神情冷峻,周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于是驻足站定,却不开口。 那人见状又道:“家师请君一晤,且随我来!”说着抬手一挥,路旁走过四个黑衣汉子,默默站在李延青背后。那人下巴微抬,目光中尽是轻蔑,显然这趟不去也得去了。 李延青面色平静,淡淡道:“就请带路罢!” 青年见他毫无惧意,也不恼怒,心中微诧,旋即心想:“这小子强装镇定,且看他能撑到几时。”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李延青在后跟随,那四个黑衣大汉也跟了上来,生怕他寻机逃跑。 一行人过了漕河,直奔长兴坊,坊中有数家邸店,各色行人往来,一行人并不扎眼,穿过坊间十字巷,青年往西南一座小院轻轻叩门。 院门微开,只看见满园荒草萧疏,其中有一座两层小楼,青年将他带到楼梯之前,闪身让路道:“家师就在楼上,请罢!” 李延青收了伞放在一旁,撩起前襟登梯而上,青年在后跟随,四个大汉守在楼下。不料李延青忽地驻足转身,对那青年道:“你是何人?” 青年抬头一愕,看他居高临下,低眉睥睨,自有一股凛凛之威,不禁气为之夺,颤声道:“在下薛霁寒” 李延青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快步登上二楼,薛霁寒只觉威压骤去,竟不禁长出了口气。 李延青上楼一看,此处并不宽敞,屋中方圆不足三丈,轩窗大开,能见檐头滴答落雨,远处烟树蒙蒙。 屋里四角燃烛,桌上却还点着一盏昏灯,东面竖着一架漆屏,满室器具皆显陈旧,独独这扇屏风光亮如新,显得格格不入。李延青刚一站定,薛霁寒快步入内,向屏风后禀报道:“师父,他来了。” 李延青早知道屏风之后必定有人,只是自己竟然听不见他呼吸之声,不禁有些骇异。 薛霁寒倒退两步,从后转出一个年过不惑的男子,方面无须,相貌堂堂,双目如电,不怒有威。李延青心道:“莫非此人就是林见虹么?” 但见他一呼一吸久而无声,内功修为显然极深,这番猜测便又坐实几分。当下行礼道:“见过前辈。” 那人颔首道:“罢了。”说着向旁一指,“坐。”自己落座桌旁。 李延青也不推辞,依言而行,就听他道:“小子,可知我是何人?” 李延青道:“晚辈不知,但能猜得一二。若前辈姓林,那就不必猜了。” 那人大笑道:“小娃子倒是爽快!老夫喜欢!不错,我就是林见虹。” 林见虹成名数十年,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且无人不知他是天下第一高手,怎料李延青面色平静,不为所动,淡淡道:“久闻大名,不知前辈此来何意?” 薛霁寒在旁腹诽,心说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自家师父纵横江湖之时,他还不知在哪,竟敢如此托大? 谁知林见虹并不恼怒,幽幽道:“你既接了诛杀令,老夫不想落个欺凌小辈的骂名,乖乖跟我回总坛,我不为难与你。” 李延青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为惊惧,凭他此时武功,根本不是林见虹的对手,若真给他擒回湘西,到时就是要李元芳亲自来救,李元芳也必然乖乖入彀。若真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拼个鱼死网破。 转念一想,当真动起手来,凭林见虹的手段,只怕不会给他自尽的机会,但他不到昭国坊内直接绑人,却秘密约自己到这里见面,着实奇怪。想起之前的红衣舞女和铁琴陈岚丰,两人皆是乔装打扮才敢现身,而今林见虹也是如此,莫非无宁堂在长安果真有所忌惮? 顷刻之间,李延青心中念头急转数次,拿定主意,惊惧渐去,饶有深意道:“前辈凭甚么以为,我会束手就缚?就凭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么?” 林见虹未料他如此答言,盯着他默然片刻,道:“令尊李元芳,才是真的天下第一,老夫也是慕名已久,可惜无缘一见。但不知你学得他几分本事,莫非要在我面前一试身手?”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晚辈不才,未能尽得家父武学精髓,也不想和前辈动手,但绝非畏惧前辈实力。我若贪生怕死,今日岂会和前辈相见。” 李元芳何等厉害,林见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二十年前他成为江湖第一高手,并非是因己身实力,而是因枭延死后李元芳隐匿不出,这才成全了他。而今李延青越是这般气定神闲,林见虹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只觉眼前少年犹如裹了一团迷雾,教人看不清楚。 李延青又道:“况且,晚辈也有一事不明。就算铁琴先生未能取回诛杀令,无宁堂高手如云,何须前辈亲自出马?” 林见虹一时无言,不答反问道:“是何缘故,我不会告诉你。但是小子,我有把握将你一举成擒,你可相信?” 李延青见他面色微凝,点头道:“自然相信,就算家父也未必能胜过前辈。只是前辈当真动手,除非十招之内取胜。否则你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恐怕也走不出这长安城一步!” “放肆!”薛霁寒勃然大怒道:“臭小子,你找死么?你可知道” 林见虹却道:“小子,你此话怎讲?” 薛霁寒只得愤愤息声,对李延青怒目而视。 李延青不答,伸手从荷包内取出那枚云纹玉佩,掂在手中,幽幽道:“前辈可认得此物?” 林见虹定睛一看,不禁心头大震,耳听刷的一声,一旁薛霁寒脸色铁青地拔刀出鞘,却被林见虹抬手一按,长刀应声还入鞘中,一出一进,其声隐然合一,只在屋中闪过一道寒光,足见林见虹出手之快。 李延青冷眼看着师徒二人,心中一时喜怒莫辨,将玉佩收起。 林见虹盯着他凝眉不语,良久方道:“你你知道多少?” 李延青道:“不算多。只知眼下京城网罗密布,正等着贵派高手来投。所以先有那名舞女乔装前来,铁琴先生也扮成流浪艺者掩人耳目,倘若前辈身份暴露,定会有人大喜过望,不惜一切留前辈在京城盘桓。” 林见虹沉声道:“你要怎样?” 李延青摇头轻笑道:“前辈怎地问我?该我问贵派才是!” 林见虹冷声道:“莫非你要驱狼吞虎么?” 李延青将玉佩收起,淡淡道:“晚辈无心驱狼,也没兴趣吞虎。只问前辈今日,还要带我回你湘西总坛么?” 林见虹默然一刻,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得很!陈岚丰所言不差!你小子有见识,有机谋,更有胆略!倒也不辱没令尊一世英名!你且去罢!” 薛霁寒诧异道:“师父!”林见虹恍若不闻。 李延青起身施礼道:“晚辈告辞。”说着转身欲走。 “等等!”背后薛霁寒断喝一声:“把万象盒留下!”呼声未落,后心一寒,那柄长刀已然出鞘,堪堪朝他背心刺到。 李延青并不停留,反手一挥,一物闪着金光,直奔薛霁寒双目而来,迅疾如电。 薛霁寒是林见虹大弟子,绝非泛泛之辈,见状慌忙收刀回拦,护住面盘。刀锋过处,啪的一声将暗器削落在地,那物断成两截,兀自金光闪闪,竟是那枚纯金打就的诛杀令! 耳听李延青在楼下扬声笑道:“此物我要来没用,送给你罢!” 薛霁寒惊怒交迸,碍于师父在旁,不敢发作,只得直喘粗气道:“师父,为何放他回去!这小子欺人太甚!” 林见虹沉吟道:“霁寒,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薛霁寒道:“弟子知道,他是李延青,就算他老子是李元芳,师父还怕他不成?!” 林见虹摇头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甚么?” “这”薛霁寒一时语塞,道:“师父的意思是?” 林见虹道:“这个小子绝不简单。他身负上乘武功,虽然年幼,功力尚浅,你却未必是他对手。我等虽知李元芳是何人,却不知他是何人。” 薛霁寒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林见虹蹙起眉头,大惑不解道:“他居然拿出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 薛霁寒道:“可要查查此事?” 林见虹摇头道:“不可。他说得对,如今我们留在京城就是自投罗网,传令所有弟子,不得擅动!”薛霁寒领命而去。 林见虹抬手扇灭那一盏孤灯,心中却忍不住慨叹,适才短短一晤,李延青临危不惧,有胆有谋,全不似一个年仅十九的少年,薛霁寒比他虚长数岁,气度修养竟大差了。可惜他是李元芳之子,不然收于门下,加以栽培,定然是个极好的苗子。转而想起刚才他抬手掷出诛杀令的手法,似乎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李延青出了长兴坊,这才长呼一口气,蓦地发觉后背已然全湿。刚才林见虹若是出手,凭他此时武功绝无逃脱的机会。想不到只是诈林见虹一诈,再加上一番半真半假的言语,竟然逃过一劫。也是他强装镇定,若有半分破绽,恐怕都已被林见虹识穿了。 拿出那枚云纹玉佩,李延青细看纹样,心中疑惑更甚,这东西究竟有何玄机?依照薛霁寒的反应,这股势力多半和无宁堂是敌非友,但与无宁堂为敌,却又未必不和自己为敌。能在这帝都长安广布手眼,看来这云纹背后之人来历非凡。 只不过林见虹若知李延青只是大胆诈他,全然不知玉佩云纹的含义,恐怕要捶胸顿足,大呼上当了。 1出自《汉官仪》,东汉应劭撰,汉代制度仪制之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悲喜交集 次日贡院一开,慕容则当先飞奔而出,夺过李延青手中酒壶,仰头猛灌,一口气灌下大半壶酒,这才抬手一抹,大呼道:“痛快!痛快!”说着又是一气将酒喝干,把壶往地下猛地摔了个四分五裂,道:“总算活着出来了!” 李延青见他神情大异,不知出了何事,只得道:“这可是上好的荥阳土窟春,你如此狂饮,也品出滋味没有?” 慕容则冷笑道:“滋味十足!”这才抬手一指贡院大门道:“老子从今往后,再也不进此门!” 话音刚落,就见慕容平从阶上慢慢走下,脸有鄙夷之色,冷冷道:“往年落第不中者,可是有人在这门内走过七个来回。大哥休要出此狂言,免得惹人笑话。” 慕容则大笑道:“笑话么?那我先祝你题名高中,再祝你授官得爵!到时由你笑话。”说罢拉起李延青就走,大步流星,衣襟带风。 李延青心知他在考场内定是遇到了甚么事情,否则就算不满,凭他的性子也不会当众发作,若看他这番举动,想来也是愤懑填膺,强忍不下了。 果然慕容则脚步急急,一路也不说话,出了礼部南院,豫国公府早有马车等候,他挥手道:“回去禀报,今日我不回府了!”仆从脸色一僵,见他神情反常,只得唯唯诺诺地答应。 李延青但看不语,慕容则长出一口气,闭眼道:“可惜了一壶土窟春,没尝出甚么滋味。” 李延青道:“无妨,我已在家中备了数种好酒,你不是要一醉方休么?”说着向道旁招手,等候已久的马市伙计牵过两匹健马交予二人。 慕容则握缰笑道:“你准备的倒是齐全!”翻身上鞍,两人疾驰而去。 回到昭国坊,在内堂坐定,家人抱了一坛坛美酒摆在一旁,各自用鸡首壶盛好。 慕容则从怀里取出一只锦袋递与他道:“香合宝瓶我留下,这东西还你。” 李延青打开一看,紫毫笔笔尖沾墨,幽兰墨也用去了半截,微微一笑道:“可还好用?” 慕容则眸光一黯,沉声道:“多亏你送了这两样,否则我怕要交一通无字白纸了。” 上前抓起一只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赞道:“好!好新丰酒!”又拎起一壶,尝后大赞:“这是桑落酒!还是十年陈酿!”说着自顾一样样试过去,将七八种好酒喝了个遍,灌得四襈衫前襟全是酒渍。 李延青心知他要借机发泄,也就不加阻拦,默默陪他喝酒。往日慕容则酒量甚豪,虽不及李延青千杯不醉,却也是百杯不倒,不料此刻心事萦怀,才干三坛,就醉的舌头大了,言语含糊不清。 两人各自手执一壶,坐在榻上,他抓住李延青道:“鸿飞,你可知道我十六岁离家远游,根本不是为了长甚么见识,学甚么武功只是为了避开这内宅争斗,口舌纷争” 李延青默默听着,并不打断,慕容则摇头笑道:“我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纨绔做个没用的浑人!这样就没人觉得我是甚么‘谢家宝树’,甚么‘长安十俊’!可惜,学个神似,终究终究学不得精髓。但我知道,我若和你一般,事事正经,对父母唯命是从那我我就要听从母亲安排,去和我二弟去争!去斗” 他说到这里猛地灌了一口酒,大声道:“你说,名利算甚么?富贵算甚么?爵位又算甚么?!为何为何骨肉至亲,要因此互相残杀,反目成仇?!” 李延青无言以对,只得看他似笑似哭道:“十几年貌合神离,诡计百出。我若真与他一般见识,定教他母子二人万劫不复!可惜可惜我下不了手哈哈!原来我是个懦夫!我下不了手!哈哈哈” 他笑着躺倒在榻上,闭眼挥手道:“去他的荣华富贵!去他的爵位功名!我不稀罕!不稀罕” 李延青看他这般,心中也是微酸,将他扶到榻上歇息。 慕容则与慕容平参加春闱,两人各提一只描红漆盒盛放笔墨,打开一看,其中毛笔笔头根根散落,墨锭外观无异,却是包了一层薄薄的墨壳,其中全是香灰,显然都被人动过手脚。用这等笔墨赴试,自然要交白卷,到时慕容则定会成为京城贵胄的笑柄,难怪慕容平那等胜券在握的模样,此计不可谓不毒。 李延青送慕容则笔墨,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想不到真个派上用场,看来十五日放榜还有一场好戏,慕容则岂是等闲之辈,只会忍气吞声? 果然到了二月十五,春闱放榜,一众举子在朱雀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当日共赴考场一般无二,放榜之日却是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流涕痛哭,更有甚者,当街大号,如丧考妣,教人唏嘘不已。 张拯拉着慕容则和源弼,只管往第一榜去看名单,双眼一亮,大呼道:“泽川,你第三名!我第五名!源弼是第七名!” 慕容则微微一笑。源弼道:“再看再看!可还有么?” 张拯道:“韦斌第十名,张均第十五名李有容第二十二名!” 此次开科取士,一共不过三十人,源弼大笑道:“这下咱们几个齐聚曲江,可算热闹了!” 张拯向榜首一看,蹙眉道:“第一名孟承郴?孟承郴是何人?” 不料人群之中有人喊道:“抢进士了!”身后忽然有人一把将张拯抱住,大叫道:“这是张舍人的公子及第了!”旋即一群衣着相同的汉子将张拯向后拖了便走。 源弼叫道:“你们干甚么”一语未毕,也是给人抓住两臂,在身旁呼道:“这是源宰辅的公子!也及第了!”又有一群人去拖源弼。 慕容则大惊道:“糟糕!糟糕!怎地忘了此事!”转身欲走,早被一群汉子围个正着道:“这是豫国公府的大公子!”伸手来抓。 慕容则斥道:“闪开!”说着腾空而起,从人群上方纵跃而过,不料刚一落地,立即有人扑上前来抓住他两臂双肩。 慕容则待要挣脱,忽地东西大街又涌出无数大汉,看衣着都是贵胄府上的仆役,当先一个管家挥手道:“给我上!”众人一拥而上,与这几家正抢进士的争夺起来。 对方见状也就放下几人,迎上互殴,一时呼喝叫骂之声大起,场面混乱至极。慕容则三人得以脱身,慌忙便向外跑,不料又给一众别府家仆拦住。 于时进士及第颇为荣耀,各府公卿皆欲招之为婿,怎奈每科及第者不过三十左右,僧多粥少,如此一来便有豪门权贵嘱咐家人,专在放榜这日将新科进士抢回家中,以致往年曾有上百人一齐为争进士大打出手。 慕容则几人何曾想过自己也会被人这般拖拽抢夺?一时后悔亲自来看榜,惹得这等麻烦。 幸而此时各府家人均想:“家中主人吩咐,我若一无所得,大家一道空手而归。”因此只顾互相厮打,竟不去顾及一众进士,慕容则三人东躲西藏,几乎连滚带爬才从人群中脱身而出,一路跑进兴道坊躲藏,这才长出一口气。 耳听远处厮打叫骂之声隐隐传来,张拯心有余悸道:“往年只听说过有人抢进士,谁想谁想”说着呼呼喘气,显然累得不轻。 源弼道:“这要是给人抢去,不明不白做了女婿,家中如何交代?若是配个美貌姑娘也还罢了,就怕乱配丑女悍妇,那那” 慕容则道:“今日躲过一劫,来日恐怕还有!莫忘了不仅放榜,往年闻喜宴c樱桃宴c月灯宴c杏园宴乃至曲江会都有抢进士的!咱们可得小心了” 一语未毕,从巷曲内走出十几个仆役,将三人围住,为首一人上前行礼道:“三位公子,恭贺登第!我家主人请公子过府一叙。咱们是贺少卿府家人。” 慕容则三人面面相觑,心说贺少卿不就是贺知章?这是改抢为“请”? 源弼偷偷耳语道:“我听说贺府有三个姑娘,贺少卿久有诗名,人品甚佳,女儿却迟迟未曾出阁。这是要把咱们拉回去成亲么?!” 张拯听罢,对一众贺府仆役大声喝道:“闪开了!不然我可不客气!” 贺府管事不以为意道:“三位公子名闻京畿,文武双全,小人早已知道。” 对两旁仆役一招手,众人纷纷从腰间解下一样样物事,张拯定睛一看,有粗绳c麻袋c绳网,还有套索?!登时一身冷汗,这可是出游打猎的家伙,如今用来捉进士?当爷们是禽兽么?! 想到此处不禁火大,抬手一拳朝管事脸上殴击,不料从旁伸过一只套索,将他手臂缚住。不待挣扎,一张绳网兜头罩下,竟从身上缠了几匝,将他裹成粽子一般。 张拯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却也挣脱不得,管事不去理他,只对慕容则二人道:“二位不如跟小人回去罢。”言下之意,你不反抗,我也不来动粗。 慕容则看一眼身周诸人,拿着麻袋绳网跃跃欲试,再看看粽子一般,呼天抢地的张拯,只得道:“贺少卿还真是好客!罢了,我跟你走一遭。” 哪知背后一声女子断喝道:“你敢!我看你们谁敢擅动!”旋即脚步声踏踏齐响,竟是数十个带甲府兵将贺府家人团团围住。 宁安郡主一身胡服骑装,飒爽英姿,翻身下马,走进人群,环视一圈,最后看着慕容则道:“抢进士么?本郡主今日也来凑凑热闹!” 眼见宁安郡主到来,慕容则心中一喜一悲,喜的是定可安然脱身,不必去贺知章府上,悲的是宁安郡主如此行事,自己还不知下场如何。 贺府管事认得这是宁王爱女,再看这些甲士也都是宁王府亲兵,只得笑道:“郡主若是要人,小人不敢违抗,就将张舍人和源宰辅的公子交与郡主罢” 宁安郡主嗤笑一声:“笑话!两个怎么行,他们三个我全要!贺少卿若有异议,只管来宁王府找我!”说着对抓住张拯的贺府仆役斥道:“干甚么?还不将他放下!” 仆役不敢违抗,只得依言解开网绳。张拯感激涕下,心中连说郡主威武霸气,连我也甘拜下风,慌忙挣脱束缚逃了出来。 贺府管事眼见如此,只得道:“罢了,小人不敢,郡主不怪小人鲁莽冲撞就好!”说着带领众人呼呼啦啦狼狈而去。 慕容则低声道:“多谢郡主搭救”张拯和源弼惊魂未定,也跟着行礼道谢。 宁安郡主看着慕容则微愠道:“说实话,你是真想去贺少卿府上?” 慕容则叫道:“鬼才想去!”说着惊觉失言,又道:“郡主也看见,方才实在情非得已” 宁安哼了一声,笑道:“好一个‘情非得已’,那就跟我回王府罢!” 张拯脸有惧色道:“这这不妥罢?”他们三个若是被宁安郡主“抢”回宁王府,那该颜面何存?难不成真要当宁王府的女婿? 宁安郡主道:“有何不妥?我今日可是来抢进士的!”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温声斥道:“小妹,不得胡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端坐马上,穿着一身绯紫四襈衫,腰束金玉蹀躞带,二十四五年纪。 细看形容,生的双耳齐眉,鼻直如胆,眉秀连鬓,唇红似朱,最妙是一双丹凤眼,藏神不露,顾盼不斜,俨有贵气,蛊媚惑人。 此人正是宁王长子李琎,爵封汝阳郡王。史载其“姿容妍美,聪悟敏慧”,故得小字“花奴”,号称皇室第一美男子,更兼雅善音律,妙达音旨,玄宗特所钟爱,曾赞爱侄“非人间人”,京中推为长安才俊之首。 此时乘马而来,落落而止,不需言语,已教在场诸人如沐春风。 慕容则幼时曾与他作伴读,私交甚好,怎知数年不见,竟是如此出尘绝色,恍惚之间想起那日李延青水中倒影,一时又觉李琎姿容固美,却又远不能及李延青。不过这二人举止气度,倒也颇有相似之处。 转念之间,李琎已经下马走到诸人面前道:“众兄弟,别来可好?”又对慕容则道:“泽川,你我已有三年未见了。” 慕容则等人慌忙回礼道:“郡王安好!” 李琎对自家妹子道:“我要请客,你却来抢进士,不成体统。”说着向慕容则道:“休要误会,此次是我要请诸兄弟小聚,宁安错解其意,惊吓你们了。” 慕容则慌忙道:“岂敢!岂敢!郡王相邀,我等自当与会。” 李琎道:“好,明晚永嘉坊内,我在别苑设宴。听说你此次回京,还结交了一位好朋友,不妨带来一见?” 慕容则奇道:“郡王如何知晓?” 李琎淡淡一笑,如玉生辉:“早听韦斌他们几人说起,言语之间赞叹颇多。况且能教你如此看重之人,想必也非寻常,嘉友良朋,何人不喜,岂能你一人独占?” 慕容则笑道:“郡王说的是!自当遵命!” 李琎点头道:“如此,那就明晚再见。”说着吩咐亲兵护送三人回府。 宁安郡主趁慕容则不备,伸手在他臂间掐了一把,咬牙低声道:“今日运气好,且放你一马!后会有期!” 慕容则强自忍痛,却又不敢蹙眉,疼的嘴角微抽,闷声道:“多谢郡主!告辞!”快步走出数丈,这才“嘶”的一声,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块儿。 仰天长叹,心说旁人进士及第都是大喜过望,自己为何这般倒霉?早知道该拉着李延青一同前来,免得自己独自受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胡云不喜 三人由宁王府亲兵护送,各府家人于路看见,倒也没敢再来拖拽,只是有几家仆役死死盯着慕容则,格外眼红,倒像他是一个能走会动的金人,恨不得立马搬回家去。 连张拯也看得胆战心惊,悄悄耳语道:“泽川,你莫不是招惹了哪家的姑娘小姐,人家点名要你去做姑爷?” 慕容则斥道:“胡说!我才回来多久,能招惹甚么姑娘!” 源弼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此次主考官是吏部王尚书,家父与贺少卿c张舍人c李宰辅也曾参与阅卷。我听家父说起,泽川所答文卷,被贺少卿称赞甚么‘书法隽美,文辞雄奇,更难得是满纸幽香兰韵,读来神爽气清’,还说家中有女若要招婿,当如这等人才” 慕容则听到最后,额头一滴冷汗滑落襟上,满脸惧色。 张拯抚掌道:“原来如此!难怪贺府管事不愿放你!眼下这美名怕已遍传各府,点名拿人了。” 慕容则抬袖拭额,哼了一声道:“你别幸灾乐祸!说不定陛下赐宴召见”说着低声耳语道:“到时给你指个公主为妇,看你怎样!” 张拯脸色大变道:“乌鸦嘴!我可不承你这番吉言!”说着自顾嘀咕道:“若要娶公主,老子宁愿去当和尚!要不干脆一头碰死” 源弼闻言也是一脸木然之色,心有余悸道:“咱们咱们几个上辈子应该没做坏事,不会被召为驸马罢” 慕容则道:“不想做驸马,那也好办,回去让令尊令堂早日给你定下亲事,不就成了?”说着向崇仁坊大步便行。 张拯叫道:“你去何处?” 慕容则远远道:“赴约!”说着跃上屋顶,从各家檐头一路纵跳而去,如此不怕有人抢进士了。 李延青早在崇仁坊等候多时,伫倚高楼,凭栏遥望,却见慕容则一路从屋顶坊墙上借道而来,凌空一跃,衣衫翻飞之间已经驻足阁上,理理襟袖道:“我没来迟罢?” 李延青道:“刚好。看你的样子,定是题名高中,有人抢进士了。” 慕容则愠道:“你明知有这等事,怎地不提醒一声?你可知我差点就给人”说着想起宁安郡主,不禁脸色一红,讷讷不语。 李延青看他模样,心知有宁王府那位郡主在,恐怕京中无人能将女儿许给慕容则,不去点破,转身邀他进屋。 慕容则进门一看,屋中酒菜齐备,席上还有一人含笑端坐,二十七八岁上下,巾帻裹头,布衣麻鞋,不禁奇道:“还有客人?”不等李延青引见,大方抱拳道:“在下慕容则,兄台怎生称呼?” 布衣书生起身拱手道:“庐州孟承郴,字若谦。在下久闻慕容公子大名,今日得见,何幸如之!” 慕容则心中一震,这就是那位新科状元?!孟承郴?!眼下进士放榜,此人誉满长安,怎会和李延青在此处?落座之后问道:“孟兄可知此次春闱,你已中了头名状元?” 孟承郴点头道:“自然知道。”慕容则道:“那怎地不去接受众人恭贺?”说话间细细打量,此人五官平平,竟没有半分出彩之处,心想这位状元郎委实貌不惊人了些。转而又想,以貌取人过于肤浅,寻常人等如何能在春闱大考中拔得头筹? 孟承郴笑道:“中了状元又如何?不过虚名虚利而已!在下无意于此。” 慕容则笑道:“哦?如此不慕荣利,孟兄有高士之风,令人佩服。鸿飞,你们二人怎会相识?” 李延青道:“说来甚巧,除夕那日,我与孟兄偶遇,交谈甚欢。孟兄也在京华为客,我二人共度佳节,如此结识。” 孟承郴笑道:“前辈才子王勃有诗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远隔天涯,虽是知己,又怎及我等相逢同聚?今日得见二位,皆我生平仅见的青年才俊,遇之可喜,结交幸甚!我等该同饮一杯!”说着举杯祝酒。 三人满饮一杯,慕容则却道:“孟兄方才说起王勃,前辈人才之中,我独恶此人,人品下流。不过是诗文尚可罢了。” 李延青举箸微顿,心知慕容则对孟承郴已有结交之意,这才故意以好恶出言试探,当日两人在襄阳相遇,也是如此。于是不去插话。 谁料孟承郴笑道:“王勃虽然英年早逝,却是才华横溢,冠于当时,我辈望尘莫及。” 李延青心中微觉讶异,一想孟承郴毕竟年长数岁,出言谨慎,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则道:“品性是否端正,岂是一手好诗好文就能铸就美名的?千古文坛,不乏败德才子,远如魏晋之山涛c向秀;近如则天太后朝中,宋之问c沈铨期,尽是才华横溢,诗文称美。山涛向秀屈膝权贵;沈宋二人献媚二张。有哪一个不是遭后人唾骂不耻?王勃恃才傲物,行事却又不取正道,空有惊世文采,只顾攀附诸王,妄图以左道旁门搏名,这才被先帝高宗怒黜不用,后来又出尔反尔,出卖朋友。前代以‘王杨卢骆’齐名并称四杰,杨炯亦恶其人品,曾言:‘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小弟深以为然。” 孟承郴笑道:“文人文人,文才出众便是真文人,何须计较品行得失?” 李延青道:“太宗朝宰辅魏百策以为:‘治世之臣,须品才兼优方可。’以孟兄之见,若既是文人,又要入仕,该当如何?” 孟承郴道:“在下并非文人,只想做当今圣上的忠臣,何需考虑这些。” 慕容则见他避重就轻,模棱两可,心中微觉不悦,却不发作,只做调笑之状道:“孟兄持重老成,言辞敦厚,小弟惭愧。只是来日铨选,考官以古今之事发问,察堪言辞辩证,孟兄也要如此对答么?” 孟承郴一怔,强笑道:“多谢贤弟提醒,愚兄自会注意。况且人生天地之间,即便不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也当有所作为,方不负生平所遇。若是碌碌一生,百无一用,大丈夫该何以立足?” 李延青悠悠笑道:“孟兄既有鲲鹏之志,又一举夺魁,来日金殿面君,前途无限,正好施展抱负。” 孟承郴摆手笑道:“此次状元及第,也在我意料之外。不过运气好而已。依我看,二位贤弟才是非常之才,他日成就必定远胜于我。” 慕容则笑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三月三日上巳节,孟兄且来曲江与我等一会,那与会诸人,才是真正的非常之才。” 孟承郴双眼一亮,点头道:“若真如此,幸甚之至!” 午后三人散席而去,李延青命人将孟承郴送回邸店,自己和慕容则徒步而返。行至无人之处,慕容则道:“你方才出言倒是含蓄。” 李延青道:“那又如何?你这言辞试探的习惯固然有理,却有些咄咄逼人了。” 慕容则笑道:“《六韬》所载‘八征’识人之法,我不过取其二为己用。若不是有心结交之人,又何须多费口舌。” 李延青点头道:“穷其辞以观其变,明白显问以观其德1。此法甚是有效。” 慕容则道:“可记得当日襄阳舟中,你如何答我所问?” 李延青道:“自然记得!我说:‘才华为立身之资,品德乃立身之本。若连人都做不好,谈何做事?恐是欺世盗名罢了。’” 慕容则笑道:“不错。若论及古今,却不言古人得失,不外乎是两种人:一是毫无见识,说不出其中关窍;还有一种就是,是非不辨,不以古人之耻为耻。能高中榜首,定非无知浅见之流,但如此看来,这春闱状元,也只是给皇上和众权贵,多添一个歌功颂德之人。” 李延青道:“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2。古今尽然。否则哪来这遍布京华的异乡学子?” 慕容则笑道:“说的也对!无利之地,何人愿往?诶,险些忘了,回去准备一番,明晚随我到永嘉坊赴宴。” 李延青奇道:“赴谁之宴?” 慕容则道:“说来奇怪,汝阳郡王想要见你。” 李延青道:“是宁王长子李琎?他便要请,也该是新科进士,风流名士。见我做甚么?” 慕容则道:“我也不知这位郡王怎地打算。明晚他在别苑设宴,吩咐我带你前去,我可是应下了,你莫要让我失信于人!” 李延青不置可否,忽地止步,伸手将慕容则拦住,吓得他脸色一变道:“干么?!” 不料李延青示意他莫要出声,自己却轻手轻脚朝前缓步而行,慕容则奇怪之余,抬眼一看,道旁坊墙之下有一只小小雀雏,忽地振翅而起,却不料飞起数尺,复又落地,显是羽翼未丰,不慎跌落巢外,这才停憩此处。 雀雏见李延青走近,吓得跳开几步,再度飞起,又撞上坊墙跌在地下,一时却似撞晕了,沾了满身泥土,呆呆不动。李延青蹲身将它拾起,托在掌心,慕容则走近一看,雀雏虽生了羽毛,嘴边尚带嫩黄之色,道:“这小雏儿还需父母喂哺,否则定要饿死。你要带回去么?” 李延青道:“恐怕只得如此。”说着将雏鸟袖手而捧,正要带走,忽听枝头一阵鸟鸣,抬头一看,树上一只大灰雀上蹿下跳,看着李延青手中雀雏,却又不敢飞下,只急的叽喳乱叫。显然是这雏鸟的母亲了。 李延青见那母雀爱子情切,又看道旁大树枝上筑着一个圆圆的巢,沉吟片刻,一跃而上坊墙,墙高近丈,鸟巢正好伸手可及。巢中还有两个雀雏相互依偎,熟睡正酣,李延青不敢惊扰,只是轻轻抬袖,将鸟儿放回,转身跃下,那母雀慌忙飞落其内。 慕容则意外道:“想不到矜持若你,竟也这般温情。” 李延青望向街西兴善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明晚我随你走一趟,只此一次。” 慕容则笑道:“你肯去就好!我可不敢强求多寡。” 两人自顾谈笑,均未留意兴善寺钟楼之中,早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次晚沉日未尽,月华初上,两人就被李琎遣人接到永嘉坊。这处别苑占了将近半坊之地,四面外墙都围种着梧桐,进了正门,却不是寻常庭院那般通往正堂,仍有一圈内墙隔挡,一条长廊延伸三丈,忽而左右两分,各自通往南北,分角之处种着一棵紫藤树虬曲如龙,枝繁叶盛,挂的三道廊檐尽是花穗,清香扑鼻。 仆役引着两人右转南行,穿过花廊,但见沿路遍植李树,繁花满枝,落英缤纷。行了十余步,转进一处院门,两人眼前皆是一亮。 1出自《六韬》,意为:详尽的追问,来考察对方的应变能力;坦率地交谈,来考察对方的德行。 2出自《战国策·秦策一》。 —————————————————————— 关于本段慕容则对于王勃的评价甚低,我来告诉大家答案: 原因在于王勃进入沛王李贤的幕府之后,企图进行站队,所以诸王斗鸡,他写《檄英王鸡》来讨好李贤,也试图以此博取名声。 但是他忘了,帝王家固然无情,却也最怕兄弟之间骨肉相残,所以唐高宗大怒,认为王勃只有“歪才”,不劝诸王兄弟和睦,反而挑拨离间,将他怒逐出京。 就算是寻常百姓家,谁敢挑拨自己儿子不和,做爹的还要警告一下呢,更何况是皇帝所以王勃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但是王勃显然是个空有才华品行却烂到家的家伙,他被贬之后又任虢州参军,官奴曹达犯法,与王勃有点交情,就来寻求王勃庇护,王勃答应救他,于是把他藏起来了。 但是,最能体现这个人毫无道德约束的转折点来了:他又怕曹达连累自己,看看外面风头紧,于是把人家给杀了没错,是杀了 说白了写文章挺有脑子,其实还真是歪才,包庇犯罪和自己犯罪完全是两码事好不好 于是就有了大家知道的《滕王阁序》,那就是他擅杀官奴,遇赦未死,去交趾探父途中写的。 然后王勃的结局大家都知道,看望父亲的时候“渡海溺水,惊悸而死”,也就是坐船掉进海里了,没有被淹死结果吓死了。 民间传说王勃是落海之后看到曹达在海里向他索命,把他拉走了,所以他才吓死的,这当然只是传说,个人却觉得很适合他,所以慕容则给他的评价是相当低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嘉友有约 这处院落不方不正,半面环水,水边泽兰郁郁,绕墙竹林幽幽,月桂青葱,碧桃红艳,更有海棠c木兰c白梅,红药诸般芳树,月光之下,花影婆娑。 这是从城东龙首西渠引来的一股活水贯穿全苑,流入南内兴庆宫,汇聚成池。一座精致水榭临岸而落,重檐歇山顶上鸱吻扬尾,倍增庄重,一座平桥从旁伸出,直连院门,行于桥上,如踏凌波。 桥栏犄角之上雕有十余个燃灯小窠,其内烛火摇摇,映在平桥上下,光影绰约,如浮灯流水,荡漾不去。慕容则四下环顾,低声道:“这还只是别苑一角,已造的妩媚不俗,清雅富贵,你该知道汝阳郡王不是一般流俗之人了罢?”李延青不置可否。 说话间到了水榭,仰头一看,匾额上书着“寻香”二字,旁有李琎落款,尚未进门,已有香风从殿内扑鼻而来。只见一架白檀屏风当门而立,屏上浮雕正是王羲之聚众兰亭,流觞曲水的故事。人物山水,纸笔壶觞无不栩栩如生,就连人物须眉发丝都是纤毫毕现,站在屏风之前,更是香气大盛。 仆役引入内室,朱户绮窗,华彩满室,顶悬琉璃之灯,壁燃七花之烛,坐设锦绣,地铺红宣。但闻莫名异香多而不乱,浓而不烈,寻而不知其源,果然应了“寻香”之名。 李琎见二人并至,不觉大喜道:“快请入座!” 慕容则拱手道:“要郡王久候,是我等失礼!”说着引荐李延青。 李延青虽未与达官贵人有过交往,到底不致怯场,大方一礼道:“见过郡王!” 李琎细细打量他一番,不觉笑道:“果然英武不凡!”语气之中,竟有一丝调笑之意,倒像是早已见过他一般,慕容则和李延青均感奇怪。一番见礼,张拯c源弼c韦斌c张均四人也到了,李琎邀众人入座,这就吩咐开席。 王府宴席和寻常宴会自然不同。先是婢女奉上寒梅香雪茶,酸甜生津,颇具开胃之效,而后是清凉臛碎c缠花云梦肉c香醋绿琴c杏仁菠棱菜四样冷盘。待每人夹了几箸冷盘,才是各类主菜上桌。 先是分装蒸腊熊c西江料c光明虾炙c水炼犊c鲜笋芙蓉c嘉鱼生脍c浑羊殁忽c福寿天酥c蟹膏蒸豚c驼峰炙等十样大菜,另有酥油炙山菌c鲜汁秋葵c五味玉轮c油泼蒿c生拌荠菜五样素菜。 婢仆布菜之际,两个亲兵抬上一座方寸二尺的九螭铜鼎放在厅中,鼎身斤底铸着四只螭首,只需拨弄颔下机关,螭口便会流出酒液,颇为巧妙。仆役抱过酒坛,开了泥封,将酒倒入鼎内,顿时酒香四溢。 慕容则闻香细辨道:“绵长爽烈,隐带桂香,当不是一种酒”李琎道:“泽川是喝酒行家,你能辨出几种酒来?”说着命人用琉璃羽觞盛了,端给慕容则。 慕容则道:“郡王见笑!我就献丑了。”捧起羽觞轻轻一闻,抿了一口,眯眼道:“若此酒十分,当是御酒秋清占三分,桂花醑占一分,余下六分是乌程若下酒。” 李琎命仆役报上酒名,果然丝毫不差。张拯笑道:“可惜没有酒场科举,否则你定能考个酒中状元!”众人一齐大笑。 伶人奏乐,王府家妓在厅上献舞,一时环佩叮咚,翩翩拂袖,数中一个舞姬作声唱道:“春花多媚春酒香,切莫辜负好时光,好时光。人生难得数一醉,数一醉。何况知交聚满堂,聚满堂”歌声婉转,温柔妩媚,坐上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着实有宴乐之趣。 一通歌罢舞毕,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源弼道:“方才泽川辨识美酒,做得‘酒中状元’,小弟不怕丑,也来做个‘食客状元’罢!” 李琎与这几人自幼相交,素来不端王爷的身份架子,闻言笑道:“好!好!早听说源府有私家名厨,烹的一手好菜,源弼也算是见多识广。你且说说今日席上,何物待客?” 源弼道:“这分装蒸腊熊c西江料c光明虾炙都是昔年韦巨源进献中宗先帝的‘烧尾宴’名馔,长安城里也有不少王公府邸能依据昔日食谱炮制。分装蒸腊熊不肥不柴,恰到好处,定是选了开春的熊肉;西江料是用黑豚肩,精挑细选,剁成臊子之后加上鸡蛋c蟹粉c虾子,才算制成这一颗大丸。 光明虾炙选了苏州的紫虾,是最好不过。水炼犊是小牛犊清汤煨炖。鲜笋芙蓉用了开春之前的嫩笋笋尖,又把仔鸡嫩肉捶打成糊,汆成芙蓉花,二者同炒。嘉鱼生脍是用鲂鱼c鲈鱼c梧州嘉鱼c竹鱼c鮸鱼五样鲜鱼切脍拼盘,也算难得。浑羊殁忽所用肥羊小羔大小正合适,羊中肥鹅又比羊羔更加肥瘦得宜,不过鹅腹中的山菌松花饭又强过肥鹅了。 福寿天酥是斑鸠加鹿肉同炒,炒前先炸,由是外酥里嫩。蟹膏蒸豚,豚肉也罢了,蟹膏却是去年正肥的黄膏蟹的蟹黄加上蝤蛑肉酿制的,百金难求。驼峰炙不是单用寻常佐料,乃是加了丁香c江桂c茴香c芫荽等等香料一同烤制,故香而不腥,肥美不腻。诸位,我也只辨得这些,献丑!献丑!” 众人一齐抚掌叫好,慕容则道:“你这是献丑,我要无颜见人了!你这‘食客状元’名副其实!名副其实!” 李琎道:“你二人占了满桌酒菜,那我也来出个题目,谁能猜着,我有重赏!”说着遥指殿门道:“诸位进门之前也都见了,此地名为‘寻香’,依言而行罢!” 众人闻言纷纷细寻香气之源。韦斌道:“门前那架白檀屏风固然极香,却又和殿中香气大不相同。如今席上酒菜飘香,又盖不过这股异香,异香满室,也不侵扰菜肴香气,着实奇怪!” 张均道:“前朝佞臣宗楚客颇为豪奢,曾造一宅,以文柏为梁,沉香红粉和泥为壁,香气蓬勃。这殿中墙壁并无香气莫非焚香以成此味?” 环顾殿中,连香炉也不见一只。慕容则道:“《华严经》曾记载‘象藏香’,烧一丸即起大香云,七昼夜不散。”说着顾视地下青砖及殿中石柱,又道:“《大唐西域记》又有‘牛头旃檀香’,涂饰佛像,余香郁烈,经久不衰。可这香气却也不像” 几人自顾猜测,李琎笑而不语,忽见李延青端坐席上,似是已知端的,于是问道:“鸿飞,你可是知道何物生香?” 李延青起身施礼道:“郡王恕罪!在下斗胆生香之物,怕是郡王背后那一簇灵芝!” 众人均是一惊,那灵芝一簇五根,芝盖硕大,种在盆中,又从旁发了许多小芝出来,盆土生了青苔,旁缀奇石,显然是个活物,如何生香? 张拯道:“不可能罢?灵芝虽是祥瑞之物,却断断没有香气。” 李延青道:“若真是灵芝自然没有香气,可这灵芝是以沉水c棋楠c旃檀c安息c罗斛c龙脑诸般香木雕刻而成。只是雕工着实了得,与活物一般无二。若我所料不错,那奇石c盆土也是由龙文c明庭c兜木c蘅芜c平露金香c石叶香等不下百种异香碎末制成。故而殿中香气奇异,经久不散。” 李琎点头抚掌道:“自此殿落成至今,往来宾客如云,真正寻得香源者,你还是第一人!”说着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一枚虎斑棋楠香木雕成的玉兰坠露把玩,离席递与李延青道:“此物随身,香气盈体,我今日就赠与你赏玩罢。” 那玉兰精雕细刻,已然隐隐生光,显是被李琎搓揉日久。李延青待要推辞,却听他道:“方才我已有言在先,不能食言,你且收下。”只得接了,道:“多谢郡王厚赐!” 慕容则悄声道:“别小看这小小一截木头,可是好东西,有价无市!” 这时仆役送上各样点心汤饮。有玉梨糕c花折鹅糕c紫龙糕c绿芋糕c七返膏c水晶龙凤糕几样糕点,野鸡肉馄饨c鸭花汤饼两样汤食,还有蔗浆牛乳c蔗浆杏酪两样饮品。 野鸡肉馄饨用野鸡骨熬汤,清淡鲜美,慕容则觉得适口,多吃了几个。转头见李延青正喝蔗浆牛乳,也尝了一口,顿时满口乳香,甜美难言,心说王府私厨果然不同凡响。 李琎似是心情颇好,命人抬上酒筹,邀众人行令饮酒。那套酒筹器竟是一只鎏银小鹿,依偎一截树桩,神情可爱,树桩内放着一根根银制酒筹,纹饰繁多,或是缠枝卷叶,或是菡萏初开,又或是金菊兰草,又或是飞鸟流云。 李琎道:“我就不谦让,来做席纠了。今日的酒令也不繁琐,第一轮不必掷骰子,由我先来,若逢自饮,从左至右依次抽筹。” 说着先饮一杯,从中抽了一根酒筹,只见其上写着:“武林春色”,背面注解:“曾居钱塘武林1,自武林来者饮。” 众人皆是生长京城,唯独李延青自钱塘武林来,于是饮了一杯。起身抽筹,却是一支“杏园探花”,背后注解:“科举高中者饮,名次前五者饮三白。” 如此一来,除却李延青和李琎之外,席上人人皆须饮酒,慕容则和张拯依言连进三白。张拯自去抽筹,却写着:“花萼满楼”,背后注解:“兄弟多于五人者饮。”李琎和慕容则c张拯又各饮一杯。 慕容则又取一筹,其上写着:“翠羽清歌”,背后注解:“席上穿绿衣者饮,并作歌,歌中须含‘绿c青’字样。” 恰是韦斌穿着一身松花绿四襈衫,于是饮了一杯,歌曰:“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沧降,援北斗兮酌桂浆!”这是屈原《九歌·东君》的句子,不仅含了“青”字,更合了众人科举及第,期望报效国家,今日席上饮御酒“桂花醑”之事,用在此时颇为应景。 李琎赞道:“韦斌才思不改!” 韦斌道一声谢,取了酒筹,上书:“碧桃逐水”,背后注解:“张姓者饮,姓名中有‘水’者饮。”张拯c张均c源弼三人齐饮一杯。 源弼又抽一筹,写着:“六朝金粉”,背面注解:“衣着光鲜者饮,身配金饰者饮,抽中者陪饮。”李琎c源弼c张均各饮一杯。 张均再抽一筹,写着:“择善从之”,背面注解:“大器饮四大白。”意思便是酒量大者喝四大杯。 张拯道:“泽川,鸿飞!你二人酒量极大,一齐对饮如何?”众人齐声叫好,两个只得对饮四大白。一轮酒令下来,竟把九螭铜鼎喝了个底朝天,张拯等人隐隐然已有醉意。 李琎命人将张拯等送回府上,却对慕容则和李延青道:“你二人既是未醉,随我到后园一游如何?”二人推辞不得,只得同往。 慕容则心道今日李琎宴客,特意请了李延青已是奇怪,如今又留下二人一道游园,果然有事?李延青也早已料到此节,心说李琎是要带他去见何人? 1武林即是杭州,本名虎林,因唐人讳“虎”字,改称武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意外之险 跟随李琎出了寻香榭,向东是一条水上廊桥,平平卧波,檐下挂着一盏盏红灯,光晕朦胧,廊桥延伸,灯如珠串。李延青极目一望,寻香榭背后竟有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湖,湖中有一亭台,四面悬灯,两道廊桥一左一右拥亭相连。这廊桥末端微弧,若居高临下观看,恰似一个太极双鱼图。 三人上了廊桥,行至半途,宁安郡主迎面走来,对李琎道:“大哥!”又向李延青目视作礼。 李琎笑道:“来得好快!” 宁安郡主道:“都安排好了!你们去罢。”说着看向慕容则,慕容则慌忙低头。 李琎状似无奈道:“泽川,你和我妹子在这里叙叙旧。鸿飞,跟我来。” 李延青心道原来这兄妹俩早有商量,回头看了慕容则一眼,见他正如临大敌,不敢看宁安郡主,只得暗祝他平安无事,跟上李琎。 耳听宁安郡主道:“干么不敢抬头!我是山精妖怪么?” 慕容则道:“郡主恕罪”两人语声渐远,前方湖心小亭灯光却是越来越明。 李琎忽而问道:“鸿飞,听说你琴箫皆精,颇通音律?” 李延青道:“郡王过奖,在下只是略晓一二,算不得精通。” 李琎笑道:“是么?可惜那曲《风雷引》无缘过耳。” 说话间,慕容则从后快步走来,身边宁安郡主紧追不舍,慕容则闪身到了李延青身旁道:“今晚月色甚佳,郡王莫不是邀我二人前来赏月?” 李琎道:“只是赏月,未免无趣。恰巧我幼时教授音律的平先生正在此间做客,不妨一见。” 慕容则和李延青对视一眼,心道李琎的诸位夫子他也见过,怎地没听说还有一位平先生? 忽见前头一座五顶桥亭立于水上,东西有廊桥相通,四面各是一个小巧亭顶连结中央大亭,翘角飞檐,亭柱林林,几乎可以坐下二十余人临水当风。 此时檐下灯火通明,已有两人一坐一站,等在亭中。站立那人穿着一身浅色圆领袍,虬须绕腮,身材魁梧,转头顾视,虎目如电。 另一人却穿了水纹绫胡服,头戴缀玉巾帻,侧身而坐,面目看不真切。 李琎上前行礼道:“先生久候了!”慕容则和李延青也跟着行礼。 耳听坐着那人道:“不必多礼,快来坐罢。”声若洪钟,坚亮有力。 二人心中一奇,趁着礼毕抬眼偷瞧,只见他长须三缕,额顶五柱,两眉疏朗,眼若伏犀,已经年近不惑。此时端坐亭中,巍然相瞩,一眼望去,教人顿生畏服之心。李延青和慕容则从未有过如此异样之感,心头均是一颤。 李琎轻笑一声,和宁安郡主一左一右,在平先生身旁落座,并邀二人坐在他身侧,道:“平先生,这两位小友皆通音律,今日有幸过府一叙,先生可有指教?” 那位平先生打量慕容则一番,神情欣悦,似是对他颇为满意,待到看清李延青相貌时,微微一怔。他身后虬须大汉盯住李延青,也是满脸掩饰不住的惊异之色。 平先生细瞧几眼,笑道:“雅好音乐之人多不胜数,老夫可不是周郎!” 宁安郡主指着身旁的慕容则道:“先生可别小瞧了他们,这位是弹琴的高手呢。” “哦?”平先生来了兴致,看向慕容则道:“既是如此,少年可认得此琴?”说着从桌上捧了一张琴来。 慕容则慌忙起身拱手道:“晚辈不敢!实是郡主谬赞,让先生见笑了。” 李琎道:“泽川何必太谦!你七岁学琴,遍收古谱,我可是亲眼见过。硬要推辞,也太说不过去。” 慕容则无奈道:“既是郡王如此说,只好献丑。”接过那张琴,细看一遍,伸手拂弦试音,其声清幽,犹如凤鸣。 慕容则心中大奇,暗说此琴定有来历。不觉单手漫弹一曲《清夜闻钟》,源自汉武帝时,未央宫铜钟自鸣,而应铜山西崩的旧事,也是古琴名曲。 慕容则弹得入神,俄而曲终,这才又惊又喜道:“我知道了!《禹贡》有‘峄阳孤桐’造琴以奉大禹,其声为乐坛绝响。孔安国加注‘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先生此琴,正是‘峄阳’,为峄山之阳所产桐木制成,实在是当世神品。” 平先生看了宁安郡主一眼,点头笑道:“果然有见识!我曾问过十余人,皆自号琴中高手,却无一人能说出此琴来历。”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与慕容则道:“这是老夫新谱一曲,难得知音!今日赠予少年,聊表心意。” 慕容则道:“晚辈何德何能,蒙先生惠赠!” 平先生笑道:“再妙之曲,落入凡夫俗子手中也是无用,好生收下罢。” 宁安郡主目光灼灼,喜道:“磨蹭甚么!先生给你,你便收着!”慕容则只得道谢接过。 李琎道:“今晚探讨音律,还是其一。”对李延青道:“鸿飞,平先生是专为你而来。” 李延青起身长告道:“晚辈愿得先生指教!” 平先生正色道:“非为指教,老夫今日,是来向你道谢!” 李延青大惑不解道:“晚辈不知此话怎讲?”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一阵靴声簌簌,一个娇小人影快步跑进亭中道:“自然是谢你搭救之恩啦!” 李延青闻声一望,惊鹄髻,寿阳妆,一身丹红襦裙,娇俏可爱,笑靥如花,竟是上元夜那个名叫琪儿的少女,不禁脱口而出:“是你?!” 琪儿微笑道:“是我呀!大哥哥,可记得我说过要答谢你的!”又对平先生撒娇道:“阿爷” 平先生笑道:“小女顽皮胡闹,上元那日私自外出看灯,遇到歹人为难,幸得君子仗义相救,否则不堪设想!故而老夫特央汝阳郡王相邀,我父女二人才好当面道谢!”说着让琪儿行了一礼。 李延青吃了一惊道:“不敢不敢!举手之劳,先生何须如此!再说晚辈搭救令爱,并非为图回报。”又想她给人掳进妓坊之中,若传了出去,名声有损,此节决不可说。 平先生道:“在你是举手之劳,在小女却是莫大恩惠,便受她一礼又有何妨!” 宁安郡主也笑道:“是啊!我妹子若不能亲自相谢,可要寝食难安了。” 琪儿双颊飞红,含羞道:“姊姊别来取笑我!” 慕容则悄声道:“鸿飞,你也太不够意思,我竟不知你还救过这位姑娘?” 李延青苦笑道:“我自己事后忘得一干二净,怎会想起告诉你?” 忽听南面亭台之下啵的一声轻响,慕容则脸色微变,和李延青对视一眼,水里有人!一念未毕,耳听哗哗之声此起彼伏,竟有数十人口衔钢刀,身穿鱼皮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从水中冒了出来,攀住栏杆登桥而上。 桥上原有十余侍卫把守,只是敌人藏在水中,来得突然,猝不及防之下,纷纷中刀落水。只是转瞬之间,黑衣人东西相夹,把亭中众人包围起来。 李琎还算镇定,向四面一望,心知沿岸卫士只怕已经悄无声息遭了毒手,此时即便大声疾呼也是徒劳,只得拉过琪儿和自家妹子,围在平先生身旁道:“大家小心!” 这当儿慕容则偷瞟宁安郡主一眼,对李延青道:“动手罢?” 李延青道:“带了兵器么?” 慕容则摊手道:“我来赴宴,带兵器作甚?” 李延青道:“正好我有。”说着取出一把两尺余长的短剑递给他道:“小心应付,足够自保。” 慕容则接过,嘻地一笑道:“也好,有胜于无!” 一直侍立在旁的虬髯大汉从腰间擎出钢刀,振声喝道:“何方贼子竟敢无礼?!” 一众杀手并不回答,纷纷举刀杀来。那虬髯大汉虎吼一声,挥刀往东首廊桥之上杀去。 慕容则拔出短剑,只觉寒意津津,不及细看,挥手斩向一名刺客,那人举刀挡隔,岂知刀剑相交,半声金鸣也无,平划而过,连带那人胸口也划出一条寸余深浅的口子,若再深几分,定要开膛破肚。慕容则和周围杀手皆是一惊,谁能想到这短剑如此厉害。 这时又有四个杀手从亭基之下纵身跃上,正要挥刀砍来,嗖的一声鞭影闪过,叮叮叮叮连声金鸣,数把钢刀脱手而飞,落入湖水之中。 李延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半截漆黑长鞭,余下半截藏在袖中,挥舞之时风声虎虎,只听四人齐声惨叫,竟都跌出亭外,翻身落水。 三人各自出招,紧紧护住平先生父女和李琎兄妹,将一众杀手隔绝在外。虬髯大汉的钢刀刚猛凌厉,慕容则手中兵刃占了便宜,当者披靡,李延青手中紫金鞭一经施展尤其厉害,直如一张大网,将西首护得密不透风。 众杀手渐渐转攻为守,被他逼得不进反退,数中一个黑衣人怒喝一声,猛然出手抓住鞭梢,右手长刀往李延青胸口直刺。 李延青却不闪避,身形一转,紫金鞭在臂间缠了两匝,反而离那人更近,右手挥处,已取了银霜剑在手,铮的一声,刀剑相抵。 那人手臂一麻,长刀几乎脱手,只得左手运劲拉扯鞭梢。 李延青喝道:“撒手!”内力一震,猛听黑衣人一声惨呼,掌心被紫金鞭上银钩钩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李延青见此人衣领之上隐约绣着一个暗色标记,与众不同,多半是这些刺客的首领,不妨将他擒住一试。剑尖一压,将他手中钢刀撩落在地,银霜剑就势横在他肩头,扬声道:“全都住手!” 果然话音刚落,众杀手纷纷收住兵刃,迟疑不动。黑衣人岂料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制服,怨毒地盯着李延青,恨恨道:“你是何人?”听他声音,不过二十多岁年纪。 李延青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闭眼不答,硬声道:“你要杀便杀!” 李延青默然片刻,凝声问道:“湘西?” 那人双目一睁,精光闪过,答道:“是!” 李延青摇头笑道:“你不是!” 说着刷刷三剑,黑衣人胸前衣襟破碎,露出的肩头并无刺青。李延青笑道:“就算要栽赃,也该下些本钱才是!”黑衣人愤愤不语。 慕容则走到宁安郡主身旁,看向黑衣人道:“敢在汝阳郡王的别苑撒野,想必有些来头。只是不知,到刑部大牢里走上一遭,你的骨头够不够硬?” 说话间,两端桥头涌来无数亲兵,纷纷赶向亭中捉拿刺客,原来那虬髯大汉方才已经趁机杀到岸上,叫了李琎麾下亲兵前来。 李延青见琪儿强自镇定,却也吓得花容失色;宁安郡主额头隐隐见汗,正自抽帕擦拭;李琎面上惧色稍减,犹显畏恐;独独那位平先生神情淡然,好似自始至终不曾受到半分威胁,兀自气定神闲,正慢慢站起身来。 不料一声呼哨,众杀手赶在李琎的亲兵到来之前,一个个纵身跳进湖里,消失不见。 跟着檐头风声疾劲,一人从亭顶飞身而下,凌空一个筋斗倒翻,剑光猛现,竟是直奔平先生而去! 于时宁安郡主站在两人之间,这一剑来得突兀,实在闪避不开,慕容则反应极快,一把抱住郡主,着地滚去,险险避过致命一击。 李延青待要相救,抬手一鞭甩去,仍是慢了一步,慕容则肩头被对方剑气划破,鲜血浸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似曾相识 两人这厢倒地,那人抬手当下紫金鞭,剑势微顿,李延青也已飞身抢上,拦在平先生面前。不料来人武功极高,双脚尚未落地,半空中一个回身,抬手出剑,虽是平推而出,竟而无可抵挡,噗地一声刺在李延青心口。 慕容则吓得魂飞魄散,惊呼道:“鸿飞!”怎奈躺倒在地,相救不得。 谁知李延青早已放脱紫金鞭,剑交左手,银霜剑同时向对方右颈撩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那人右臂平伸,剑势难收,对他这一击也是无可抵挡,只得向后一仰,眼看着银霜剑在眼前划出一片白光,倒出三步,脚跟猛抵在亭栏上,这才堪堪保住性命。 只是李延青这一剑比之先前出手快了数倍,他虽然闪避及时,颈边皮肉仍给划破了。 那人抬手捂颈,盯着李延青道:“你?!”待到看清他手中长剑,两眼一眯,道:“是他!”转身哗啦跳入水中,转瞬不见。 李延青被他一剑刺得心口剧痛不已,身形一歪,以剑撑地,这才不致倒下。 平先生扶住他道:“怎样?” 琪儿先前吓得呆了,此时回过神来,也急声叫道:“大哥哥!” 李延青低声道:“先生勿忧,不碍的!” 慕容则眼看那一剑正着心口,若真刺穿心脉,恐怕神仙难救,顾不得肩头流血,爬起来颤声道:“鸿飞!你你可别交待在这里!”说着才见他身周并无新鲜血迹,唯有银霜剑上沾了一缕猩红,还是方才刺客留下的,不禁一怔。 果然李延青站稳身形,轻笑道:“要我交待,这等小阵仗还远远不够!” 慕容则看他心口衣衫虽被划破,却无半点血迹,心知他多半穿着软甲之类,因此躲过一劫,长出一口气,这才察觉肩头创口甚是疼痛,忍不住轻声抽气。 身旁宁安郡主扶住他手臂道:“疼么?” 慕容则见她眼眶微红,忍痛强笑道:“不疼!只是皮外伤罢了!” 虬髯大汉赶到平先生身边,目视一礼,这才对李琎抱拳赔礼道:“郡王受惊了!” 李琎向平先生道:“先生先回?” 平先生摇头道:“他们二人受伤,先着人医治。” 李延青目光一凝,用剑尖从地下挑起一块布片,他划破黑衣刺客的前襟,这布料正是一截衣领。拿在手中细看一瞬,忽地向平先生道:“晚辈失礼,先行告辞!” 又对李琎道:“郡王恕罪!”说罢腾身而起,竟跃出亭外,沿着廊桥屋顶飞纵而去。 琪儿轻唤一声:“大哥哥!” 慕容则大叫道:“等等!”一呼不应,连忙对李琎告罪道:“诸位恕罪!少陪!”说着也施展轻功跃上亭顶,向李延青去处急追。 宁安郡主急道:“你的伤!”一语未毕,两人都已不见踪影,只气得顿足。 李琎回过神来,颤声对平先生道:“先生这这”一时竟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不想平先生遥望天际,微微一笑道:“花奴,你眼光不差!” 李琎道:“甚甚么?” 平先生幽幽道:“这二人,皆是难得一见的英才!”顿了一顿,又对身旁虬髯大汉正色道:“玄礼,你看那李延青可觉似曾相识?” 大汉迟疑片刻,颔首答道:“此人相貌风度无不像极了当年的李将军!” 平先生笑道:“岂止是像!方才他动手之际,凛然一望,直是李元芳再现!” 慕容则追出永嘉坊里许,远远见李延青在前,只得提声道:“慢些!等等我!”这一声大呼泄了中气,脚底不由得慢了下来。 所幸李延青闻声止步,慕容则追上他道:“怎么突然走了?” 李延青凝声道:“有件事觉得奇怪,来不及多作耽搁。” 慕容则本待细问,不觉肩头又痛起来,只得道:“那就去你家细说。” 两人匆匆赶回,李延青吩咐仆役为慕容则清洗伤药,自己却坐在榻上沉思,连身上划破的衣物都忘了脱换。 等到仆役告退,慕容则伸手一挑他胸口衣衫裂痕,不禁诧异挑眉,心中暗道:“金丝甲?传说南北乱世之际,有一位名叫蒲方的铸剑高手,因见有人自汉朝大墓中盗掘诸侯王公所穿金缕玉衣,于是动念打造一种更为轻便的防身甲衣。此后数十年间,以黄金熔铸南疆异铁,再加上环邱冰蚕丝,精锤细炼,穷尽心力,才制成两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金丝甲。这等宝物,竟会在他手中?” 转而想起方才他所用的一鞭一剑,还有借给自己的那柄短剑,无一不是当世少见的神兵利器,而他的武功招数,更是高明之极,看来他父母或是师父绝非寻常人物。 见李延青呆呆出神,这才问道:“对了,方才你说甚么奇怪?” 李延青回过神,默然片刻,指着心口衣衫裂痕道:“是那人所使这一招居然居然是我师父的独门绝招这是怎么回事?” “甚么?”慕容则凝声道:“你确信不曾看错?” “看错?”李延青起身走出两步,肯定道:“应该不会。我师父的剑招多半没有名目,还是我在修习之时一一自行命名,因此每招每式我都了然于胸。” 说着拿起一旁挂架上的紫玉箫,以箫为剑,反手刺向慕容则,玉箫平推而出,在他心口之前寸余处稳稳停住。端的与黑衣人的招数一模一样。 李延青收手坐下道:“他所用的这招‘雨落长虹’,还有我随后使出的‘南山折桂’,都是一击毙命的绝招,极难躲过。看他临去之前神情,恐怕也认出了我的功夫,只是不知他和我师父有甚么关系?” 说着深感功力不足,难以制敌,那一剑只伤了敌人皮肉,倘若不是金丝甲护身,只怕他早就尸横当场。 慕容则道:“虽不知是敌是友,可今晚却实实在在结下了梁子,日后多加小心罢!” 李延青心中却想,刺客衣领上绣着的暗色图样,竟是和那枚云纹玉佩一模一样,他们敢到李琎的别苑行凶,又在自己面前栽赃无宁堂,究竟是何等来头? 不过这些人显然行刺是真,至于栽赃无宁堂,多半是临时起意,倘若自己轻信,朝廷定会将这笔账算在无宁堂头上,着实狠毒。 再联想当日林见虹师徒看见云纹的震惊和敌意,李延青愈发肯定,他们双方若非有往日恩怨,便是眼下互为死敌。只是不知,自己在这两股势力之间,又算甚么? 永嘉别苑这一番遭遇虽险,终究有李琎这个皇亲国戚处置,二人也不多管。次日慕容则早早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却见父亲的贴身小厮守在阍室,急急拉住他道:“公子可回来了!快跟小的去见主人” 慕容则心知他怕是早已在此等候,当下也不说话,一路来到父亲书房。 进屋之时,见父亲慕容钦端坐桌案之后,正摊开一卷书细看,只得默默上前,拱手一礼道:“给大人请安!” 耳听父亲哼了一声,语意不善道:“昨夜去了何处?” 慕容则低头道:“儿子在汝阳郡王别苑”说着只顾看向脚下。 慕容则在父亲心中,既是发妻所生长子,加上相貌人品俱是出众,本来颇受重视,怎奈他抵死不愿去考科举入仕,在慕容钦眼中就是不务正业,大加申斥,为此父子关系一度恶劣,以致慕容则离家远游两年之久。 此次他肯回来和慕容平一道参加春闱,慕容钦认为他荒废学业已久,并未寄予多少期望,反把希望放在慕容平身上。不料慕容平榜上无名,慕容则竟会一鸣惊人,教他喜出望外,连带对慕容则也慈爱不少。 若在往常他彻夜不归,慕容钦定要大发雷霆,得知他在李琎别苑,居然点头道:“甚好,如今你高中进士,是该和朝中权贵多些来往。” 慕容则早已料到父亲会劝他结交朝臣,以图日后晋升有道,也不反驳,埋头听父亲一番教诲,末了淡淡道:“孩儿已经遵照大人之命参加春闱,可没想过要去做官。” 慕容钦斥道:“甚么话!哪有科举高中却不为官的道理!” 慕容则淡淡道:“大人不是还有二弟么?何必非要我去入仕。儿早已说过,宁愿做一个山野匹夫,也不做朝堂王公!” 慕容钦大怒拍案:“混账东西!”正要发作,不料门外仆役禀告,说是汝阳郡王差人带了十余种珍奇礼物,绫罗绸缎送给大公子。 慕容钦只得暂熄怒火,和慕容则一道出去迎接,慕容平已先在正堂为客人奉茶。来的却是李琎府上长史,先和慕容钦互相见礼,又告知慕容则:昨夜公子奋力击退刺客,保护郡王和郡主无恙,若非郡王今早奉召入宫,原想亲自过来道谢。 而今命长史代为送到这些礼物,以示褒奖,郡王又嘱咐公子安心养伤,从宫里请了御医同来,为公子医治。 得知慕容则居然在汝阳郡王面前立功,更受如此恩赏,慕容钦只觉儿子大是争气,一时喜不自胜,昔日对他不羁玩世的种种怒意不满,一时烟消云散,慌忙敬谢郡王厚赐。 慕容则却道:“我的伤已不碍事了,何必劳动御医,还是请回罢。请长史代我多谢郡王美意。” 送走郡王府众人,慕容钦这才向儿子关切道:“怎么受伤了?可严重么?” 慕容则道:“昨夜郡王遇刺,孩儿和他们动手之际划破点皮肉,小伤罢了。” 慕容钦拍拍他脊背道:“那就快去歇息罢!难怪你脸色如此憔悴。”说着吩咐下人为公子熬炖补品补身。 慕容平从前看着父亲厌恶兄长,总是暗自高兴,此刻徒见父亲对他如此关爱,心知全是因他春闱高中,又得李琎青眼所致。不由心中愤愤,暗想:“既然遇了刺客,怎地不将他一剑刺死?” 慕容则不愿待在家里养伤,期间又请了王维和李延青一道去终南山踏青,过了八九日才回长安。一来二去,就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 每年上巳节水边祓禊的习俗,自商周时就已广为流传,只是这时天气尚凉,还没几人敢真的跳进水中洗澡,多半只是在溪边净手濯足,就算驱病禳灾了。 只是唐人更爱举家出门踏青,每到上巳节,不光是平民百姓,就连高官显贵也都携家带口来曲江游玩。大户人家诸多礼节,用布帛在水边搭起行障,以供女眷玩乐。是以曲江附近帷幕处处,彩衣翩翩,不时传出佳人笑语,少女群嘻,非凡热闹。 忽然对岸柳荫之下闪出两个少年,人群之中颇为扎眼,自然是慕容则和李延青。昔年李元芳便是极为高大挺拔,兼之身为武官,或行或站,无不威风凛凛。李延青比父亲还要稍稍高出一些,慕容则和他身量相同,两人均是器宇轩昂,仪表不俗,此时临水并立,引得不少少女纷纷侧目。 有的大胆一些,虽未上前搭讪,却用手帕包了瓜果朝二人投掷,以期回应。两人不敢伸手去接,只得任由帕子瓜果丢了一地。 慕容则取出折扇呼啦打开,掩面低声道:“可有中意的女子么?若有,不妨结交一二?”李延青摇头轻笑,不接下语。 —————————————————————————————————— 我造你们肯定会想象李延青和慕容则的身高问题,所以拿李元芳来做参照,他俩大概186的样子 还有,是不是觉得,慕容则叫老爹“大人”很奇怪?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唐朝“大人”不可以随便叫,否则会被打死因为大人是对自己亲爹的专称 所以李元芳在神剧里叫狄仁杰大人,真放在唐朝就是在叫爹 因为唐人称呼父亲,很雷很雷,一般都是像慕容则叫的“大人”,琪儿叫的“阿爷”,比较雷的是叫“哥哥”你没看错,叫爹“哥哥” 以及三月三日姑娘们在曲江调戏汉子神奇的大唐伟大的时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曲江会饮 不多时王维c祖咏c张拯c韦斌c源弼c张均c孟承郴陆续赶到,众人光是互相见礼,就废了好大一番工夫。数日之前源弼和张拯c韦斌就先到曲江选定宴会场所,最后挑了杏园东南一处邻水亭阁,吩咐家人清扫整治,不必抬来食案,只排布一张大桌,供众人围桌而坐。 此次宴饮,几位公子哥早有约定,源弼提供酒具酒筹,李延青包揽酒水,菜肴由慕容则c张拯c韦斌c张均四人负责筹备。各人所带的仆役小厮从车上搬运碗筷桌凳,诸般物事,众少年却围在一处,看源弼将舅父李适之珍藏的酒器一样样摆了出来。 这九只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传世珍品,每样器型材质也都不同,名目更是有趣,分别叫做蓬莱盏,海川螺,舞仙钟1,幔卷荷,金蕉叶,玉蟾几,瓠子卮,醉刘伶,东溟样。 另有一套酒筹与之相配,酒筹器以青铜铸造,仿作汉朝博山香炉形制,酒筹却是诸般香木雕刻而成,虽不及当日汝阳郡王李琎所用金花银器富丽堂皇,却别具一番风雅豪迈之气。 王维见那“东溟样”一尺来高,外有浮雕东海图样,山石雄奇,水波条条,足有洗衣的木盆大小,忍不住笑道:“这东溟样上所刻图画,乃是化自魏武帝‘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之句,也确实带了融汇百川的气势!如此稀罕酒具,该有美酒佳酿相配才是!” 李延青道:“摩诘兄且看小弟这十坛佳酿,可配得上这般珍器么?” 众人顺着他手指一看,东首梨花树下放着一张丈余长短的条几,几上十只酒坛并列,酒名虽都掩住了,却隐然散发出一股醇厚酒香。 王维笑道:“好啊,鸿飞这是出题考兄弟们?”说着上前将第一坛酒揭开些许泥封,细细一闻,道:“枣子集酒!好香气!”说着揭开酒名,果然不差。 张均笑看慕容则一眼,道:“难不成又是一位酒中状元?”对王维道:“摩诘兄,再猜再猜!” 王维也不推辞,一一细辨过去,报出酒名道:“山西汾酒!这个是十二年老杜康!宜城九酿!河东乾和!”说着猛地打住,对慕容则招手道:“泽川,来!”说着自顾退开道:“剩下的交给你了!” 李延青道:“摩诘兄猜对了前五种,这余下的却不那么好分辨。” 慕容则忍笑上前,低头一闻道:“哦,这是碧芳酒,用莲花花瓣和花蕊酿制。”又指第七坛道:“这是荆襄所产松醪春!以松花c松脂c松节c松叶酿造,便不开封,松香也掩盖不住。”跟着又道:“居然还有‘兰陵翠’和‘洛阳红’!这二者酒色甚美,一作翠绿,色如春浦碧波;一作朱丹,艳若红妆佳人,只是酿造不易,很是少见。” 王维几人纷纷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厉害!博闻强识!” 却听慕容则“咦”了一声,奇道:“这是甚么酒?”最后一只酒坛只有葫芦大小,装着二三斤酒液,慕容则却如何也分辨不出是何种佳酿。 源弼道:“等会儿亲口一尝,再说不迟,否则这满席的珍馐可要凉透了。”众人大笑,到亭中入席就座。 孟承郴乃是新科状元,推他坐在北面席首,王维和慕容则分坐两旁,两人身旁又分别是祖咏和李延青,如此九人不多不少,将一张六尺方圆的大桌坐满。 王维俊逸潇洒,雅量高致;祖咏清隽谦和,温润如玉,虽不及慕容则等人自幼交好,也不似李延青与众人诸多往来,但初次见面,竟也交谈甚欢。 张拯和源弼对他仰慕已久,两人心中均想:“王摩诘名不虚传,果然是个非凡人物。那位新科状元虽也声名在外,口中却只是溢美之词,听的人腻烦。与王维一比,着实大差了。就连泽川c鸿飞也比他不知强了多少。” 张均指着席上三盘菜肴道:“今日我带来家中私厨所做的天花毕罗,是五台山上的天花山菌所制;还有升平炙,是烤了鹿舌和羊舌切条;这五色饼,用模子翻扣成五色彩莲,大家莫要嫌弃。” 张拯道:“我准备的菜肴是遍地锦装鳖c云台凤c玉山堆。眼下菜蔬稀少,家中庖厨竟连一样都找不回来,可惜!” 众人见那三样分别是一只清蒸甲鱼,用鸭蛋黄和羊脂做了浇头;一盆牛乳汁炖鸡,还有熊脂和面,鹿肉做馅的白玉馒头。 韦斌道:“我家私厨不善烹调,只好用香烤山兔c炸鹧鸪和桃花饭招待诸位兄弟。” 慕容则道:“我们府里菜肴也比不得诸位,好在名目上有些异趣:金波腾白龙c朱华冒绿池c同心生结脯。” 他说的名字好听,那三道菜肴也是色香形美,分别是一盆蒸的嫩滑如水的蛋羹,其中用鳜鱼肉拼成了一条龙形;一盘翠绿的清炒菠棱菜,正中心摆着红彤彤的虾仁,宛如菡萏初开;最后是打成同心结子的风干鹿脯。李延青和源弼又带了鹅掌c绿玉羹之类的小食和汤羹,摆了满桌。 王维是前科进士,孟承郴是今科状元,两人又都年岁居长,众人理所当然推他们做席纠。 孟承郴再三推让,最后还是王维拿了令旗道:“好罢,我来统筹行令,韦斌做律录事,张拯做觥录事。诸位看好了,这里有酒胡子,有香球,今日是抛打令还是巡酒?” 张均道:“我看不如先用香球行抛打令,再用酒胡子巡酒。”众人齐声称好。 王维于是先饮了一杯河东乾和酒,道:“令酒饮过,先看第一筹!”伸手到酒筹器中摸了一只木香木刻成金秋菊浮雕的令筹,递给韦斌。 韦斌念道:“五柳归去来。席上菊月生人,举蓬莱盏,吟五言咏菊,效法五柳先生醉卧南山。” 众人之中,只有祖咏生于菊月,张拯于是端起蓬莱盏,笑问:“含淳兄,想喝甚么酒?” 祖咏道:“五柳先生有‘松菊犹存’句,就喝松醪春罢!”张拯依言斟了一盏松醪春递过。 祖咏凝视蓬莱盏,笑道:“这酒盏名唤蓬莱,乃是一块奇石雕琢而成,盏底有三山小样,酒满则没。饮松醪春,可谓相得益彰。” 说着一饮而尽,作大醉之态,举盏面南,口中吟道:“灵均裁兰佩,野桥梅自芳。陶令宅前种,柴门晚秋香。”吟罢倒地,便似醉卧南山。 慕容则抚掌道:“好!好!小弟自来钦慕陶渊明诗酒为伴,隐居田园。若非无缘生于菊月,也要学五柳先生大醉狂歌!” 王维道:“我也爱菊凌霜傲骨,不染尘俗。说不得四十岁后,真去终南山隐居避世,以慰平生之愿。”上前扶起祖咏,将香球递与他道:“行抛打令。” 当下叫过一个小厮转过身去,轻轻拍掌以作传球之声,掌声乍一响起,那香球便从祖咏手中传递开来。小厮掌声停处,香球刚好便到张均手中。 张均抽了一只松木雕成的松鹤酒筹递过,韦斌念道:“李耳入函关。抽中者用瓠子卮饮酒,座上关西生人,陪饮一杯。” 除了王维c李延青c祖咏c孟承郴之外,其余五人皆是生长关西。张拯道:“喝甚么酒?” 张均看那瓠子卮形若葫芦,乃是青铜所制,于是道:“李耳鹿邑人,我要枣子集酒!”张拯倒了递过,又让小厮为众人斟酒,齐饮一杯。 饮酒既罢,香球又传一通,却到李延青手里。韦斌接过酒筹,是一支沉香木刻着明月流云,念道:“飞仙舞广寒。座上名字有‘飞c广c寒’者,饮舞仙钟,并指盘中菜肴咏七言二句,须含善舞者典故。” 张拯道:“鸿飞!喝甚么酒?” 李延青笑道:“洛阳红!”又对源弼道:“听说这舞仙钟盛满美酒,杯中仙人便会起舞,不知是真是假。” 众人闻言,均感好奇,纷纷去看。舞仙钟乃是羊脂白玉雕成的玉钟,奇就奇在那起舞仙人不在外侧,反而刻在杯中。但见酒液滴滴朱红,与玉色相称,隐约映的白玉仙人身形如动,翩然若舞,确是罕见。 李延青举钟饮罢,指着席上乳汁炖鸡道:“未见凤足掌上舞,哪得罗袜步香尘?” 这两句都包含了典故,一是赵飞燕作掌上舞,一是晋朝巨富石崇,用沉香屑洒在象牙床,命家中姬妾踩踏作舞,足底不沾香屑者,赐明珠一斛的故事。而石崇爱妾绿珠,恰恰也是舞中高手。 慕容则道:“好一个‘哪得罗袜步香尘’!石崇虽富,但比起绿珠的美貌,金银财宝又不足道了。这香球玩起来太过麻烦,还是改酒胡子罢!” 王维道:“好!改酒胡子巡酒!” 李延青接了一看,原来是一只伸手直指前方的胡人木偶,底部浑圆,立在桌上虽然摇晃,却绝不倒下,于是放在席上轻轻转了一圈。 但见酒胡子手指停处,正指着韦斌,自行摸了一只酒筹,乃是檀香木雕成莲花,念道:“伽蓝妙法香。座上礼佛者,向西方顶礼遥祝,饮幔卷荷。” 李延青道:“若说参禅礼佛,非摩诘兄莫属。” 众人齐声应是,王维连名字都取自维摩诘居士,旁人如何比得过他? 王维拿起幔卷荷,见是一块水晶雕成荷叶之状,叶缘起伏如帘幔微卷,叶脉历历可见,最妙是叶底荷茎制成中空,从底部延伸出来,就如一根吸管供人饮啜,避免倾斜之时酒液洒在身上。不由喜道:“既有绿叶,当用荷花来配,取碧芳酒来!” 张拯依言而行,王维接过,面西遥祝作礼,而后一口吸尽,大赞道:“饮酒无数,今日这杯碧芳酒最得雅趣,恐要终生难忘了!” 众人看他转了酒胡子,却指着慕容则,抽了一只江桂木雕成的牡丹花筹,递给韦斌,听他念道:“春江花映月。坐东南者饮玉蟾几,食水族所烹菜肴。吟七言一句,须含‘东c花’二字,并喻春景。” 坐在东南的恰是韦斌自己,看看玉蟾几乃是一只精致小巧的银斗,斗身有阴刻月夜春江图,底下铸有四足,如同桌几,一只青玉蟾蜍蹲在杯底,栩栩如生,似在吞吐美酒。于是对张拯道:“我要兰陵翠!” 张拯倒了酒来,不禁笑道:“这酒色翠绿,倒是好看得很,把玉蟾都给盖过了。” 韦斌饮罢,舀了一勺蛋羹鳜鱼肉,细细慢嚼,实是思索句子。待见一旁梨花,忽地双眼一亮,开口道:“东栏梨花落又开!”赶忙转了酒胡子一把,指向源弼。 源弼抽了一只香橼木雕成的玉兰花递过,韦斌一看酒筹,不禁一愣,这才读道:“思之断人肠。座上相貌最佳者,饮东溟样!” 话音刚落,却见张拯急忙转头,一口汤全都喷了出来,忍不住笑道:“这个好!” 众人齐齐看向两个仆役手中捧着的酒器,愈发觉得这东溟样比起木盆只大不小,要喝上一盆不由得面面相觑。 慕容则呼啦展开折扇,摇了两摇,含着促狭笑意看向李延青,心说你怕是在劫难逃! 李延青自顾细尝菜肴,混若无事。 慕容则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冷不防东溟样捧到面前,张拯道:“泽川,请罢?” 慕容则脸色大变,呼啦合上折扇道:“怎么是我?!” 张拯冷笑道:“自然是你!老子还想喝呢,谁让你比我长得好看?” 慕容则看向李延青,急道:“我!” 李延青抬手按住他肩膀道:“酒令如军令,你可别不讲义气!” 慕容则见他满眼深意,忍不住心中大骂:“明明是你要老子李代桃僵,不对,是‘桃’代‘李’僵!还敢反过来威胁我?说不得我扯下你面具,大家同归于尽!” 转而又想:“我若揭破他的真容,这小子非得宰了我不可。他那等武功,老子不是对手,今日这跟头要栽了!”只得叫声:“好,我认了!”抱起东溟样仰头狂饮,不像喝酒,竟如毒药一般灌将下去。 周围众人一面忍笑,一面喝彩道:“泽川是好汉子!” “这才是男人大丈夫!” “要喝的一口不剩,涓滴未洒!” 慕容则喝光了东溟样中酒,只觉喉头七窍全都灌满了酒水,难受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低声对李延青咬牙道:“这笔账我记下了!”伸手去转酒胡子,指向王维。 王维抽一只香樟木雕成的桂花筹,递给韦斌,听他念道:“勒马望张弓。” 对众人解释道:“这个好,既有汉光武帝张弓镇饮美酒的典故,又含了‘勒马’和‘张弓’两个地名。可谓语带双关。”跟着读道:“座上姓张未饮者,饮金蕉叶,指席上蔬果和庭中花木为五言二句,须含鸟兽之名。对坐者陪饮。” 张拯道:“这翡翠雕成芭蕉叶,又用黄金鎏出叶脉叶柄,当真是金枝玉叶!鸿飞,咱们喝这宜城九酿可好?” 李延青笑道:“乐意之至!”两人对饮一杯。 张拯见席上有一道绿玉羹加了芡实,远处一株银杏树初生新叶,于是吟道:“鸡头沉碧水,鸭脚对清风。”芡实又叫鸡头,银杏别名鸭脚,也是双关,众人齐声喝彩。 张拯抽一只安息香木雕成的榴花筹,递给韦斌,其上写着:“百川东到海。籍贯地名有河海者饮,选一人饮海川螺,抽下一筹。” 座上祖咏c李延青是洛阳人,王维籍贯河东,张拯籍贯韶州曲江,源弼籍贯相州临漳,张均籍贯洛阳,于是推源弼饮海川螺。 源弼左右端详道:“想不到这犀牛角雕成海螺,竟能以假乱真!咱们今日既在杏园,就饮山西汾酒!”六人齐饮一杯。 韦斌从源弼手中接过一根楠竹筹,念道:“竹林会七贤。首席坐者饮醉刘伶,满座陪饮!” 孟承郴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咱们就饮杜康酒,以敬前贤!” 源弼道:“不知孟兄所说‘前贤’,可是刘伶等七贤么?” 孟承郴道:“非也,乃魏武帝曹孟德!大丈夫岂可效法匹夫之辈,终日宿醉不醒?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才是正途。” 王维朝他看了一眼,心道:“三句话不离功名,这人还真是无趣。” 忽见仆役引着一位宦者前来禀报道:“诸位公子,有位宫中内官,自称奉旨而来。” 那位宦者行礼道:“公子勿怪,洒家叨扰了。” 众人放下酒杯,起身还礼道:“中官所为何来?” 宦者道:“奉主上之命,来召一位公子入宫面圣。” 众人心中均想:“莫不是圣上要提前见一见新科状元么?” 孟承郴更是心跳如擂:“离四月初一新科进士面圣赐宴的‘樱桃宴’尚有月余,难道”一想或有机会得天子单独召见,不由得一阵狂喜。 1“舞仙”酒具器型说法不一,作者杜撰为“钟”。 ———————————————————————————— ps:枣子集酒就是我们豫东所产的“宋河粮液”,还有一个分支叫做“鹿邑大曲”,不知道有木有亲听说过 另外“兰陵翠”和“洛阳红”是我杜撰的两个酒名,当时的米酒一般都是绿色,所以兰陵翠是绿酒,唐代也有红曲酿的红色酒,就是这里的洛阳红,不是人工添加的色素,是发酵过程中某些真菌的颜色。 白居易说的“绿蚁新焙酒”,就是米酒时间长了变绿,李贺也有“小槽酒滴真珠红”的句子,就是红曲酒,酒液呈现鲜红的颜色,不过我是给它们安了个正式名字,历史上的都叫什么就不清楚了 还有李适之的酒具“九品”,历史上并无确切的材质和造型记载,这里基本上都是我杜撰出来的,小说戏作,请勿较真 关于汉光武帝饮美酒的故事,在商丘地区流传已久,说是他在宁陵的张弓镇喝过当地的美酒之后,策马东行三十里依然念念不忘,于是有了“勒马回头望张弓”的传说。 所以今天的宁陵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名,叫做“勒马”,我记得连霍高速上貌似还有这么一块路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入宫面圣 不料那位宦者笑问:“哪一位是李延青,李公子?” 众人大感意外,齐声惊呼,只不过呼声各不相同。 韦斌c源弼c张均惊疑道:“啊?” 祖咏c张拯不解道:“咦?” 王维c慕容则“哦”了一声,孟承郴如遭雷击,李延青困惑不已,上前道:“在下就是李延青。中官是说,圣上召我?” 宦者道:“这话岂能有假?公子快快随洒家进宫,莫让主上久等。” 既是如此,李延青不敢耽搁,只得匆匆别过众人,跟随宦者登车而去。临行前对慕容则低声耳语道:“那一小坛可是前朝有名的焦革酒,一会儿宴席散去,你带回家中,就当我赔罪了。” 慕容则双眼一亮,大喜道:“好好好!你当真够义气!”转身抱起那只小酒坛藏入袖中,如获至宝。 初唐时,有太乐府小吏焦革,家中自酿美酒“冠绝当时”,名士王绩为此辞去原官,专任焦革上司太乐丞,以求能常饮焦革家酒。怎奈王绩到任不久,焦革病死,其妻知道王绩嗜酒,仍以美酒相赠,不料一年后也随之病亡。 王绩恨叹:“天不使我酣美酒邪?”于是弃官而去。李延青竟找到世间绝迹的焦革酒相赠,慕容则焉能不大喜如狂? 李延青跟随宦者上车,思来想去,全然摸不着头脑。按说当今圣上日理万机,如何知道他一个毛头小子的姓名,还要召他入宫?这话也不便对那宦者询问,好在他耐性极佳,并不急躁,任由马车离了曲江,一路北行,径直往大明宫来。 当日宇文恺奉隋文帝之命,选址筑建新都,因见龙首原地势广阔,兼有六条高坡,象易经乾卦,“故于九二置宫殿,以当帝王之居,九三立百司,以应君子之数。”但皇城太极宫之南却是九五贵位,并非常人所能居住,于是在朱雀街中部,修建玄都观及兴善寺,以镇其气,才造就这举世无匹的长安城。 只是宇文恺匠心独运,却也百密一疏,未曾想到太极宫地势低洼,难免令帝王居之不愉。唐太宗即位之后,又在长安东北高原之上修建大明宫,“每天晴日朗,南望终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俯视如在槛内”,远比太极宫高爽得多。至唐高宗时,又加扩建,此后大唐历代帝王多居于大明宫,时人称为东内。 曲江池在长安东南,大明宫在长安东北,相距二十里之遥,堪堪小半个时辰,李延青在丹凤门前下车,仰头一望,丹凤门高巍广峨,门开五道,每门足有近三丈宽,道中都设石门槛。虽未见大明宫全貌,只这一座宫门,就将万千气势展露无遗。 宦者在前引路,两人进了丹凤门,走过御桥,只见正北一座殿宇拔地而起,由东至西长有六七十丈,左右是两道一丈多宽的副阶,只殿基距地便有五丈之高,遥临天府,如在云端。有曲尺廊庑与大殿相连,东南和西南各建一座三出阙,东名翔鸾阁,西名栖凤阁,一殿二阁,形如“凹”字。两条龙尾道犹如玉带,自上逶迤而下。 李延青心想:“这定是被人赞誉‘万象为尊,巍乎上京’的含元殿了。” 再看那大殿巍峨耸立,不动不移,若合若离,却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倾轧过来。重檐殿顶飞檐翘角,似冲云霄,不难想象大唐帝王居高而临,俯瞰万国,睥睨天下的庄严威赫。 饶是李延青豪气干云,曾对千仞高山亦不仰止,而今见了这座大殿,竟也自觉气为之夺。 外朝含元殿乃是百官大朝会之所,除却元日c冬至等重大节日,平日并不使用。宦者引着李延青绕过栖凤阁,径往西北昭庆门而去。 穿过昭庆门,内是集贤殿,向东一望,宣政门内隐隐可见中朝宣政殿的殿顶。那是平日皇帝与百官上朝议政的所在,宣政殿东西两侧另有中书c门下二省的官署。 宦者并不带他去宣政门,一路北行进入延英门,迎面是延英殿,却又向东一转,往宣政殿后的紫宸门去。 这大明宫规模之宏,前所未有,宫阙殿宇,星罗棋布,可谓广厦千万,重檐如云。 李延青沿途所见殿宇,大都只是名目不同,形制外观颇为相似,他虽能一一记下,却也暗暗心惊:“倘若无人指引,便在这宫城之内走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出得去。” 到了紫宸门前,一名内宦早已迎候多时,上前低声对那引路宦者耳语一句,宦者微微点头。 李延青见紫宸门所有规制皆显精细,较之先前宫阙高峨威严,委实风格迥异,想来这门内的紫宸殿是皇帝寝宫。 果然那宦者转身低声道:“这是主上内朝,咸宜公主方才来向圣上请安,此刻未去,公子若见,还要一并行礼才是。” 李延青道:“多谢中官提点。”跟在宦者身后进了紫宸门。 紫宸殿殿门骤开,一阵龙脑混合郁金的香风扑面而来,待两人入后随即关闭。 殿中传来女子盈盈笑语之声,香气充盈,烛火辉煌。李延青低头行至大殿正中,一道红毯由此向前铺开,便知这是外臣止步处,默默停住。 内侍见状,心说这小子好生知礼,仍是前行,在两丈之外道:“回禀大家,人已带到了。” 殿内霎时一静,就听珠玉环佩叮咚作响,似是站起之际碰撞所发,内侍转身走回红毯尽处道:“圣人有命,公子近前说话。” 李延青只得低头上前几步,撩袍跪地道:“叩见吾皇。陛下万安!公主万福!” 身后殿门开合,凭他耳力,自然听得出是宦者宫人都被遣到殿外伺候。 头顶一声温言:“平身罢。”声音洪亮威严,竟是十分耳熟。 李延青只得道:“谢陛下天恩!”站起身来,垂手而立,目光落处,刚好能见皇帝脚上一双金线滚龙靴,旁边还有一角妃色裙幅垂地,想必是那位咸宜公主了。 殿中香炉青烟微荡,皇帝若不开口,李延青怎敢出声。他固然大胆,自幼却也深谙礼数,平日就是面对一个平民老叟也颇恭敬,更何况入得宫来,到了天子面前? 只觉一道目光凛然有威,正对他细细打量,但听皇帝道:“抬起头来。” 李延青慌忙道:“臣1不敢冒犯天颜!” 只听皇帝道:“不妨事,恕你无罪。”说着竟似有笑意。 李延青不能违拗,只得道:“是。”缓缓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向着坐榻上瞧去,不料看清皇帝和公主,几乎“啊”的一声脱口惊呼。 面前不是别人,赫然正是当日他在永嘉别苑见到的平先生和琪儿!父女二人看他果然大是讶异,对视一眼,含笑不语。 原来那位“平先生”,竟是当今皇帝李隆基,后世多不直呼其名,只呼庙号玄宗或者明皇。而上元夜李延青搭救的琪儿,实则是武惠妃之女,明皇最为宠爱的咸宜公主。 当日公主从宁王府自私外出,路遇歹人掳劫,幸而遇到李延青使她免于受辱。咸宜公主心中感激,虽不知他是何人,但想父亲一旦得知,绝不会坐视不管,于是回宫之后如实向明皇禀告此事。 恰巧李琎和宁安郡主兄妹那日入宫请安,听罢公主言语,说起李延青与慕容则是知交好友,且这二人均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于是由李琎出面,安排明皇父女在永嘉别苑与二人相见。 李延青固然惊诧无已,好在见机也快,慌忙退了一步,拱手道:“日前不知圣上驾临,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明皇笑道:“你既不知我2身份,又何罪之有?” 一旁咸宜公主道:“阿爷,依女儿看,大哥哥护驾有功,阿爷该重重奖赏他才是!” 李延青道:“臣乃布衣,不敢当公主如此呼唤!况且当日出手,非为救驾,乃是自保,求圣上勿要为此赏赐,否则臣心不安。” 他拼命为明皇挡下一剑,若非金丝甲护身,早已命丧当场,而今唯恐皇帝赐予官职,这才推说是自保之策,殊不知愈是如此,反教明皇对他愈发欣赏。 李延青搭救咸宜公主在前,又救明皇在后,若是旁人得知所救之人竟是如此身份,口中便不邀功,自知皇帝欲要嘉赏,也必然狂喜至极。孰料他竟会如此反应,明皇父女皆是万分诧异。 看他颔首侍立,愈发和记忆中李元芳的影子渐渐重合,明皇心中一动,点头道:“琪儿说得是。我父女都受你救命之恩,寻常百姓尚且知恩图报,何况天子?”又吩咐咸宜公主:“我儿先到偏殿稍候,一会儿为父再行吩咐。” 咸宜公主心知父亲定是有话和李延青单独叙谈,于是乖巧一礼,俏皮道:“是!阿爷莫要让儿久等!” 明皇点头笑道:“好!” 咸宜公主含笑对李延青道:“大哥哥,容后再见!” 李延青道:“恭送公主!”耳听环佩叮咚,咸宜公主裙幅曳地,慢步走出紫宸殿。 明皇再看李延青,仍是敛容垂眸,不卑不亢,这才道:“朕有一事不明,你须如实相告。” 李延青道:“圣上请讲。” 明皇道:“令尊何人?可是可是李元芳,李将军么?” 李延青心中一震,暗道当真是为此事,只得如实答道:“是。家父久在江湖,不愿再与朝堂牵连,因此臣到长安,从未向他人透露身份。” 不料明皇长叹一声,似是追思:“朕为藩王时,曾与李将军有数面之缘,深喜其人品贵重,武艺超群。他诛杀二张,更是于国有功。朕曾遣人多方寻他踪迹,终是无果。” 李延青道:“家父自以为草莽之辈,不宜久在朝中为官,这才避而不见,还请圣上见谅!” 明皇微微一笑道:“朕岂不知,先帝中宗宠信奸佞,失政于朝,才致忠臣贤才弃国出走,此乃我李氏之过。当日朕诛韦后,深感无人能倚为臂膀,倘若李将军在朝,定不至如此无助。此事多年耿耿在怀,深以为憾。而今朕亦身登大宝,若不励精图治,何能使天下归心,英豪尽为我用?” 李延青道:“陛下乃圣明之君,广施善政,于民之功已不逊太宗先帝。” 明皇道:“果真如此么?那你如何不愿为我所用?” 李延青慌忙伏地道:“臣年幼无德,自觉难当大任。况且无端受禄,只恐人心不服,绝非是对朝局不满。陛下明鉴!” 明皇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道:“你之才具品格,朕已知晓,不需多言。既然并非对朕不满,授你官职,你也欣然接受么?” 李延青心中连声叫苦:“这可糟了,我若坚辞不受,那便是不敬天子。若接受官职,恐怕多添是非,怎生是好?”思量再三,只得道:“若陛下不弃,臣愿凭驱使,绝无怨言!” 耳听明皇笑道:“好!你起来罢!” 李延青道:“臣不敢!还请陛下恕臣欺君之罪!” 明皇一奇:“你何事欺君?” 李延青道:“回陛下臣陛下所见,并非臣之真容!” 明皇道:“甚么?你说这是假面?” 李延青道:“臣之容貌不便示人,故制面具易容,因此” 明皇道:“真有此事?好罢,你既将此事坦然告知,不算欺君。且摘下面具,让朕瞧瞧。” 李延青道:“是!谢陛下恩德!”说着起身,退到一旁帘幔之后。 明皇回到榻旁坐下,一手端起茶盅,轻抿一口,就听李延青道:“陛下请看”明皇抬眼一望,不由心头大震,连手中茶盏都忘了放下。 只见方才还是英武俊逸的少年,转瞬之间面目全改:眉高耸秀,耳端齐眉,龙鼻直挺,口似泼砂,眼如睡凤,眸隐英华。顾盼有威,似山岳高耸;神情闲远,如平水长流。当真举手投足,尽带风华。 饶是朝中百官多有相貌出众之人,明皇阅之无数,竟也不禁一阵恍惚,心中暗暗吃惊:“我道世间再无人能比花奴之貌,今见此人,才知何谓天人之姿!他若不在朝中为我之臣,亦必是江湖中一等豪杰。苍天佑我,竟送来如此人才!” 仔细再看面前少年,若不是他眉宇之间英武之气,与李元芳一模一样,明皇当真以为李延青与此前实是两人,半晌笑道:“难怪你用面具遮掩,否则出行之时,定如潘安卫玠那般,掷果盈车,观者如潮了。” 李延青道:“臣实无奈!还请陛下为我保守秘密,勿令他人知晓。否则臣定要大祸临头!” 明皇见他果真面色惶然,当即点头道:“自当如此!朕已知此事,你且戴上面具罢。” 李延青应一声是,退回帘幔之后,再度出来,又是平日与李元芳有六分相似的面容。 明皇多年以来拔擢贤臣,广开言路,力求无遗才于天下。但他心中,仍是对昔日狄公之贤念念不忘,常谓左右:“贤相当如狄梁公,才略可安邦定国,品德为世人所钦。不期当世之中,再无人能比狄公,宋璟姚崇虽有其遗风,终是不及。而武将之中,莫有能比李将军者。” 李元芳弃官出走,明皇引以为恨,今日陡然遇他子嗣,又看李延青颇有父风,进退得宜,心中愈发喜欢,起身道:“天色尚早,且随朕来!”说着向外步出,李延青只得奉命跟随。 但看明皇今日之举,分明是打定主意要留他在朝为官。此事固然非他所愿,但转念一想,却也别有益处,只得按下不提。 此时暮色微显,宫中各处正忙着掌灯。咸宜公主正在殿外,用松子逗弄一只廊下的鹦哥,见明皇出来,慌忙道:“阿爷!怎样?” 明皇仰头东望,见天色清朗,星光闪烁,笑道:“虽然无月,夜色却好,若不到蓬莱一游实在可惜。”身旁宦人立即吩咐抬来轿撵,圣人驾幸蓬莱山太液亭。 1唐朝庶民百姓在皇帝面前也是自称“臣”,而不是“草民”之类。 2唐时皇帝平日并不自称“朕c寡人c孤”,非正式场合还是自称“我,吾”。 —————————————————————————————————————————— 李延青用实际行动证明,如果皇帝挖个坑,你不跳也得跳 而且就算知道是坑,那也得心甘情愿往里跳 于是这个时期的李隆基还是灰常英明神武的,表把他和天宝年间联系在一起啊 李延青真实的长相,完全是男人的美感,没有一丝一毫像女人,即使男人女人看到他都会惊为天人。 面对这样一个家伙,有人会来吐槽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天心难测 明皇和公主坐撵,李延青与宫人宦者在旁跟随。出了紫宸门一路北行,过了蓬莱殿c清辉阁,走到望仙台附近时,天边余霞未尽。 太液池水波泱泱,映着沿岸灯火,湖光明灭,恍若仙境。岸边垂柳荫下,早有宦人预备了画舫,迎候明皇登船,桨声悠悠,画舫离岸,径往湖心蓬莱山去。 自秦始皇一统华夏,广造宫室,就曾引渭河之水汇聚成池,池中筑建小岛,拟为海外仙山。汉武帝也在上林苑建章宫开凿太液池,筑三山象海中仙境,后世皇家宫苑多有仿效。 此时的太液池始建于贞观八年,高宗龙朔二年建成,名为池沼,实是一处方圆近三百里的大湖,沿岸有廊庑四百,垂柳千余,池水广袤,波涛浩渺。湖中也有三岛拟为三山,其中蓬莱山上有太液亭,是大明宫至高之处,登临下望,宫苑一览无余。 船行一刻,岸边已是灯火通明,一众内侍伺候明皇和公主登岸。蓬莱山湖石满堆,草木丰茂,桃红李艳,御柳含春,更有种种奇花异树,不可胜数。李延青随驾慢行,时见松鼠小鹿出没林间,锦鸡孔雀道旁漫步,看有人来,只是观望,并不惧怕。 远处岸边芦荻青嫩,三两鹭鸶正在浅水亭亭伫立,似已睡着。登上太液亭,俯瞰天上星辰影缀湖面,恍如立于天河之畔。 明皇遣退侍者,身边只留咸宜公主和李延青两人,凭栏遥望,却是沉思不语。 约莫过了一刻,咸宜公主忽然出声道:“阿爷,可有心事?” 明皇一怔,笑道:“琪儿为何发问?” 咸宜公主上前搀扶明皇落座,这才道:“阿爷平日虽游蓬莱山,可每每入夜登临,必是心事萦怀之时。四年前宋璟罢相,三年前姚崇病逝,阿爷忧虑朝中无贤臣领政,皆是如此。” 明皇恍然道:“我儿心细!为父自己都未察觉。” 咸宜公主道:“阿爷真有心事,若与朝政有关,阿娘教导,孩儿不敢多闻,还是回避为好。” “哦?”明皇一奇,“你母亲怎生教你?” 咸宜公主低头道:“阿娘说,‘民间农妇终日操持家中事务,浆洗缝补,耕稼桑麻,又要侍奉舅姑,照料儿女,辛苦备尝,到头来还怕夫君遗弃,无所依靠。我儿生为帝女,享尽荣华,何等幸甚,更该本分自珍,万不可有非分之想,否则必有”说到此处,犹豫着看了明皇一眼,“必有安乐之祸切记不可僭越。’因此孩儿始终谨记教诲,不敢自恃身份,任性妄为。” 李延青心想,前朝后妃公主权势滔天,为祸至深,先有则天太后称帝,后有中宗韦氏觊觎帝位,把持朝政,其女安乐公主更是妄图取太子而代之,最终母女二人毒杀中宗,也都落得身首异处,废为庶人的下场。明皇更赖铲除姑母太平公主才得登位,况且英明神武,远非中宗可比。咸宜公主因母宠而得明皇钟爱,连名字都与皇子相类,倘若对朝廷之事显露丝毫兴趣,引起明皇疑忌,到时失宠事小,丢了性命也不无可能。 武惠妃出身则天太后一族,还能侍奉明皇多年而圣宠不衰,定是深知明皇与群臣对后妃干政心有余悸。以民妇为例叮嘱爱女,既立其德,使公主免于骄横,又能表明心迹,以示自己绝无干政之心。此举着实高明。 果然明皇闻言大是欣喜,点头道:“惠妃心明如镜。琪儿很是乖巧。” 咸宜公主半蹲在明皇膝畔,娇俏道:“阿爷若只是夸赞,女儿不依,可要讨个赏!”惊鹄髻两鬓含光,桃腮露粉,端的可爱。 明皇笑道:“讨甚么赏?说来听听?” 咸宜公主眼珠滴溜一转,道:“我要我要那具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阿爷舍得么?” 明皇雅好音乐,谱曲弹奏之技堪称当世大家,宫中多有乐器珍玩,孤本古谱。咸宜公主自幼耳濡目染,也弹得一手好琵琶,每每闲来无事,抚琴自娱。 日前皇家内库中呈上一具五弦琵琶,乃是前朝天授年间所制,通身紫檀,镶螺钿玳瑁为繁花奇鸟,更用珠贝嵌成一个骑驼乐人,手抚琵琶奏乐起舞7。工艺之精,器形之美,音色之佳,明皇叹为神品,咸宜公主也甚喜爱,故在此时趁机索要。 明皇道:“你的金槽琵琶不好用么?” 咸宜公主道:“四弦弹来枯燥,不如五弦变化多端,况且女儿近来试练之曲,用金槽弹奏不出。” 明皇笑道:“广州进贡螺钿紫檀琵琶虽好,可惜伐檀捕螺,耗时数年,也只得两具,实在劳民伤财,已为朕所禁。其中一具,则天太后赐予粟田真人,带往东瀛去了。我大唐当世之中,可只有一具。” 咸宜公主道:“正因如此,神品难得,旁的琵琶远不能比!” 明皇道:“不知你技艺如何,若能弹奏一曲,为父才放心给你。” 咸宜公主双眼一亮,又惊又喜道:“好啊!可若是阿爷听不出女儿的曲子,琵琶归我,不能反悔!” 明皇奇道:“有甚么曲子,我竟听不出?” 咸宜公主不答,神秘一笑,对李延青道:“大哥哥也知音律,不妨一听。” 蓬莱岛上乐舞齐备,胡汉乐器应有尽有,公主令宫人取来一具琵琶,正襟端坐,放在膝上弹奏起来。琵琶乐声与洞箫古琴大不相同,声疾声缓,忽短忽长,奇幻莫测,变化多端。 但见咸宜公主五指纤纤,轻拢慢挑,指上金环熠熠生光,忽而柔声唱道:“繁华不须论,青史在长安” 明皇二人都是一奇。又听她继续唱道:“八方齐来贺,四海朝天颜” 所弹之曲,明皇与李延青均未听过,只是乐声盈耳之际,仿若眼前一派繁华盛景,只是隐约之间别带忧愁,似怨似叹。 咸宜公主又唱道:“何须思汉武,今古无遗恨。太液芙蓉好,章台柳色新。纵有相如千金赋,未央春深赋几分?”伴随唱词,琵琶音声骤变,俶乎繁华散尽,宛如云烟过眼,转瞬之间,沧海桑田,末了幽幽而收,教人唏嘘不已。曲调虽短,却极精炼。 明皇听罢,半晌不语。咸宜公主教人收了琵琶,广袖一拂,起身笑吟吟道:“阿爷听不出罢?大哥哥也一样!” 李延青道:“惭愧!臣确实分辨不出。” 明皇道:“此曲何名?谁人所作?” 不待咸宜公主作答,内侍低声道:“启禀大家,该传膳了。” 公主道:“阿爷还是先用膳罢。” 明皇笑看爱女,道:“与我同食,你二人皆不自在。”吩咐内侍:“先将鹿尾c竹鸡c三味煲赐予公主,那梅煎山药糕和酥酪樱桃可少不得。”内侍领命布置。 明皇又对李延青道:“鸿飞与琪儿在此处饮食,朕回紫宸殿用膳,自有吩咐。”李延青只得应是。 众人拥簇明皇回宫,送礼行毕,咸宜公主对李延青笑道:“当日大哥哥请我吃了市店美味,如今我可要回礼了!” 李延青道:“公主不可与臣同食,于礼不合。” 咸宜公主道:“先前也曾同桌而食,有何不可?你若如此拘礼,这餐饭我也不吃了。”说着小嘴一嘟,微有愠色,一双柳眉隐晕隐染。 李延青无奈,只得道:“罢了,但凭公主吩咐。” 咸宜公主这才喜笑颜开,与李延青一道坐了,令婢女内侍布菜。明皇儿女虽多,能与皇父同桌而食的却没几人,唯独咸宜公主最是得宠,每每伴驾用膳,久而久之,每逢公主在时,尚食局便将她偏爱菜肴制入御膳之中。 李延青略略一扫,席上只有茴香烤鹿脯c清炒龙虾片c鲂鱼羹c蟹粉芋头几样咸鲜菜品,因咸宜公主嗜酸喜甜,又有橘味笋丁秋葵c醋紫芹c橙香藕片等酸甜菜蔬,再加上明皇下赐的烤鹿尾c山菌焖竹鸡c鹌鹑c乳鸽c斑鸠同烩的三味煲,虽也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却只十盘,甚至不如永嘉别苑中郡王李琎那等排场。 皇家主膳皆是海内精选的烹调高手,寻常菜肴亦可做的美味无穷,何况宫中汇聚天下食材珍馐?橘味笋丁秋葵和橙香藕片,都是甄选洞庭贡桔c巴州香橙榨汁所做,二者每岁进贡数目不多,却能给咸宜公主烹制菜肴。那龙虾c鲂鱼c蟹粉皆是产自南海,为天下所珍,只怕李琎那等皇室贵胄也不得时时见到。但看公主的模样,却早对此习以为常了。 两人先后落筷,咸宜公主仍似那日一般慢条斯理,规中规矩,抬手起落之际,腕上一对玉镯未曾发出半点声响。端坐之时,宛如月下芙蓉。 李延青心中暗想,原以为她是豪门世家自幼调教的气度,却不曾想哪有比皇室更为高贵的门庭?寻常官宦家的女儿又岂有那等精致华美的穿戴?人道武惠妃宠冠内廷,位同副后,咸宜公主更是明皇与惠妃的掌上明珠。如今单看一餐饮食,便知传言不虚。只是这位公主性情倒还可爱,不似骄横跋扈之人。 虽是满桌珍馐玉馔,还有咸宜公主这等豆蔻佳丽同席而坐,李延青却未吃出几分滋味来,末了喝了一碗山菌竹鸡汤,才算略有回味。 侍者摆上明皇赐下的各样甜点,李延青无心细看,只见其中一碟山药糕莹白如玉,夹着层层紫色酱汁,颇为好看,另有一只小小玉碗盛了二三十颗樱桃,粒粒红艳,宛如宝石雕琢而成。 咸宜公主道:“皇父知我喜食酪樱桃,每年樱桃新下,总有一份送到我宫中还有这梅煎山药糕,是成都府贡上的梅子煎和怀州山药制成的,大哥哥尝尝可好么?” 唐人皆嗜樱桃,王公贵族更以食此果为荣,每逢科举放榜之后,天子召见新科进士,大宴群臣,席上赐食樱桃,故称樱桃宴。彼时百花初放,春寒未退,皇家御苑中虽有樱桃可食,却是价比黄金,咸宜公主独享一碗酥酪樱桃,着实荣宠至极了。 李延青尝了一颗酪樱桃,果然滋味殊绝,无物能比,那梅煎山药糕粉糯香甜,加上梅子煎酸香可口,颇能消解御膳油腻之感。 用膳已毕,咸宜公主对贴身侍女道:“那虾片c鱼羹c鹿脯c竹鸡,还有樱桃和山药糕都收在食盒里,带回宫中作夜宵。” 李延青略感诧异,他与咸宜公主两度同桌而食,知她食量不大,偏爱菜蔬,那几样菜肴都是鱼肉肥鲜,岂会作为宵夜?但看宫女依言照办,全不觉得有何奇怪,也就不去多想。 两人从蓬莱山下来,乘舟回岸,已是初更时分,岸边早有一队千牛卫等候,说道圣人在温室殿召见李公子。 李延青辞别咸宜公主,这就跟随千牛卫前去见驾,不料咸宜公主忽然唤道:“大哥哥!” 待李延青止步转身,公主小声问道:“你你会留在宫中罢?” 李延青一怔,不置可否,咸宜公主又道:“我想你留下” 李延青拱手道:“公主早回寝宫歇息罢!”倒退两步,转身而走,众千牛卫簇拥南去。 咸宜公主略感怅然,沉吟不语,身后宫人为她披上披风,才觉身上寒津津的,上了坐撵,对贴身宫女低声道:“把食盒送去三清殿,别让人看见。若遇询问,只说本宫让你到三清殿添香,谅也无人敢翻查。” 宫女应一声是,又道:“公主可还有话?” 咸宜公主沉吟片刻,道:“问周妈妈,用度可够么?不须她回话,你只看她反应如何,若不够了,明日你再送去。”宫女领命而去。 咸宜公主遥望温室殿一眼,这才吩咐回寝宫珠镜殿。 7这具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现藏于日本宫内厅正仓院北院,为传世孤品,大家可以自己百度~ ps:本段中咸宜公主唱词《繁华调·长安歌》为本人原创,在此声明~ 然后,对于李隆基我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目前来说他是让人畏惧而不是让人敬服的君主,我实在搞不清楚这样一个牛掰人物,后期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进退两难 李延青由千牛卫指引,一路往温室殿来。初春夜半,余寒尤厉,众千牛卫个个戴着鹿皮护手,仍然面带寒色,看李延青穿着浅青春衫,竟似浑然不觉,均感诧异。 李延青此时心中纷乱如麻,早已无暇顾忌其他。李隆基是何等人,他曾在父亲口中听过一些旧事:幼有大志,自诩阿瞒,斥责魏王,诛灭韦氏乃至今日选贤用能,开创空前盛世。凡此种种,固然显现他的雄才伟略,却都不及他赐死姑母,囚禁父亲的手段。 这样一个天生雄主,又岂会因为昔日赏识一名武官,就对其子青眼有加?李延青自然不信。至于明皇深夜召见,多半还是为了那日永嘉别苑遇刺一事。 宁王李宪乃是先帝睿宗嫡长子,昔日曾被封为太子,后来虽然主动让贤,但究竟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李延青不得而知。正因如此,李宪虽是大唐第一亲王,又从来不问朝事,明皇心中防备,恐怕半分也未少过。他微服出宫,知情者屈指可数,偏偏在李琎别苑遇刺,刺客更是目标明确,分明知道他是大唐皇帝。 细想之下,李延青禁不住心中惴惴。只有他心中清楚,此事绝非宁王父子有所图谋,可如今就怕在明皇心中,是与不是并不重要。如若明皇当真有心借此打压宁王,那他岂非要做杀人之刀? 李延青猛地驻足,此时此刻,在这壮阔华美的大明宫中,他忽然明白,刘宋顺帝为何临死悲泣:“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之家!”皇室之中,骨肉亲情,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八名千牛卫见他忽而止步不前,也都停住,为首一人道:“公子何事?” 李延青迟疑不答。耳听刷的一声,一个年轻卫士刀出半鞘,提声喝道:“烦请公子速去见驾,否则圣上怪罪下来,我等担待不起,恐要冒犯了!” 四下漆黑,只有几个千牛卫手中提着灯笼微见光晕,李延青抬眸看了那人一眼,他约莫十六七岁,生的英挺俊朗,只是神情颇为轻蔑。 李延青曾听父亲说过,千牛卫中除了功夫好手,也多有京中权贵人家的子弟,个个家世显赫,非富即贵,这卫士一言不合便要拔刀恐吓,再看众人也都这般,显然不将他一个民间少年放在眼里。 李延青道:“将军息怒,且将刀拿稳不迟。” 那年轻卫士大怒,抬手将刀抽了出来。众人只见刀光一闪,为首的千牛卫喝道:“休得妄动!” 话音未落,年轻卫士手中陡轻,肩上一沉,钢刀刀柄竟已搭在自己肩头。 再看李延青,右手食中二指捻住刀身,兀自好整以暇。莫说月黑风高,就是青天白日,恐怕在场诸人也看不清他如何夺刀在手。只这一瞬,余下六人纷纷便要拔刀相向,待到看清情形,却又面面相觑,默默收刀回鞘。 为首的千牛卫毕竟年长几岁,见状慌忙上前拱手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杨洄年轻不知事,我在此处向公子赔礼。” 李延青幽幽道:“将军言重了。千牛卫是主上亲军,天下共知,这千牛刀确也威势迫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说着右手向下一压,钢刀稳稳落入鞘中。 诸人听了这话,分明是说千牛卫徒有其表,华而不实,但自己人抬手之间就被对方缴械制服,也是事实,纷纷低下头去。 那名叫杨洄的年轻卫士固然不忿,却也不敢开口,只得向李延青怒目而视。 李延青不去理他,只向为首的千牛卫道:“烦请将军指点,温室殿在何处?” 那人道:“内朝紫宸殿东北,明德寺西畔便是。” 李延青点点头道:“多谢!”又向杨洄道:“适才得罪,还请见谅!”说着人影一闪,顷刻不见踪影,众千牛卫惊觉之时,皆感脊背发凉。 杨洄看向手中钢刀,顿时心生余悸。他是中宗嫡长女长宁公主之子,但睿宗复位之时,韦后被废为庶人,长宁公主未曾参与谋逆,却也受到牵连,被迫与驸马杨慎交离京外放。 而今杨洄进入大明宫为千牛卫,其母虽为公主,毕竟风光不再,刚才他一直手握刀鞘,倘若李延青有心伤他,只肖偏差数尺,就可将他左手齐腕斩落,到时怕也只得做个废人了。 杨洄长吁一口冷气,暗暗疑惑,那人看起来比他大不几岁,怎地如此厉害? 李延青施展身法,疾如奔马,在大明宫内走了一刻功夫,才来到温室殿外,迎面遇见明皇派来传召他的内侍,上前拦住道:“公子可算来了,圣人已催问两次。快随咱家进去罢。”说着带他上阶,推开店门拱手道:“圣人吩咐,不须再行通禀,公子请进!” 李延青道:“有劳中官。”抬步入内,内侍又将殿门关上。 温室殿殿如其名,墙内修有夹壁,冬日燃炭其中,室内温暖如春,再以花椒涂壁,文绣贴墙,兰桂作梁,檀沉为柱。殿门内五步处摆着一架琉璃屏风,轻薄莹透,溢彩流光,两旁珠帘迤逦,内衬鸿纹绛色锦帐。东西两墙绘着仕女春游图,墙下摆着丈余高的七枝莲叶烛台,红烛已燃过半。 李延青深吸一口气,但觉异香扑鼻,周身暖意,知是殿中燃了辟寒香,但心中仍不减丝丝寒凉。 绕过琉璃屏风,掀开珠帘,才知殿中撑顶巨柱中空,其上雕刻蟠龙,焚香于内,龙口吐烟,因而满室虽有馥郁之气,却无半点烟迹雾形,构思奇巧。大殿正北又隔着一道缥缃纱,隔着纱影可见李隆基正端坐榻上,似在闭目养神。 李延青慌忙快步走到纱帘之前,撩袍跪告道:“主上久候,是臣失礼。” 低头之际,耳听明皇笑道:“罢了,近前说话。”只得答道:“是!” 起身撩开纱帘,走到明皇身前五步处,垂手伫立,目光落在明皇一双金线六合靴上,那金龙五爪齐张,甚是尖锐。 听得明皇又道:“你我闲谈而已,不必拘谨。” 李延青只得道:“臣下奉命。” 只见明皇身穿赭黄圆领常服,头戴折上巾,坐着一张文柏大榻,身后长列十二扇漆金屏风,每扇分别画着长安十二景,望之如游其中。 榻上平铺绯绫银绣褥,左侧摆着一只绕虬金玉如意,右侧却是二尺来高的云霓玉华瓶,瓶中数枝梅花正自含苞欲放。 明皇向他凝视一瞬,状似无意道:“我见你字‘鸿飞’,乃取何意?” 李延青道:“据家父所说,臣之名字皆是狄梁公所取,鸿飞取自《诗经》,‘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以示殷殷寄望。” 明皇道:“狄公乃是前代英才,唯此一人。令尊追随狄公多年,平日可会提及他老人家生前之事?” 李延青道:“臣自幼就听父亲讲述前事,心中对狄公仰慕已极。” 明皇道:“那依你之见,狄公究竟是忠君更甚,还是爱民更甚?” 李延青默然不语,迟疑道:“臣” 明皇轻笑举杯道:“心中如何看法,但说不妨。”说着微抿一口,复又放下。 李延青只得道:“臣以为,不论高宗先帝,则天太后,狄公尽心辅佐,而百姓之事,更视同生死,从未有过懈怠。如此忠君亦是爱民,爱民乃为忠君,狄公之心,无分轻重。” 明皇嗯了一声,心说这小子应对从容得体,看来李元芳倒是着意培养他文武全才,点头道:“君王施政妥善,才能国泰民安。朕每乘舟泛波太液,也有所感。诚如太宗先帝所言,民水君舟。若得万民拥戴,则如水载舟,若失尽民心,舟亦为水所覆。世间有百姓一日,此言即可不朽。” 顿了一顿又道:“可读过《新序》中《昭公出亡》篇?” 李延青道:“臣幼时读过。” 明皇道:“可能记诵?” 李延青道:“能诵。‘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事,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由宋君观之,人君之所以离国家失社稷者,谄谀者众也。故宋昭公亡而能悟,卒得反国。’” 他不紧不慢,清声朗朗,诵地颇为动听,明皇微微点头,怅然若失道:“昔年初读此文,只觉遍体生寒。内外不闻己过之君,岂止昭公一人?古今帝王莫不如此,我亦如此。群臣要我看百姓安居,那目所能及,绝无离乱奔走;要我听太平之声,必定充耳颂誉,哪有悲苦怨愤?我若自幼生长宫闱,不曾出为藩王,定要以为天下已然大治,又何来勤政之心?” 李延青感佩道:“不期圣上竟有此想,实是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明皇微微一笑,道:“社稷之幸眼下朝廷,看似清明,可官就是官,与世间任何行当都不相同。”说着直视他道:“你极力置身于外很是聪明。” 李延青不知明皇此言何意,一时心中大震,但想先前拒官,恐已惹得主上不悦,只得伏地道:“臣不敢!” 明皇不置可否,转而又道:“拙你为官,可知缘由?” 李延青不敢直身,只得微微伸直双臂道:“臣尚未有解。” 耳听明皇幽幽而笑,许久才道:“如今朕还可分心旁骛,不必尽听左右之言。但耳目所及,仅得如此,若日复一日,累月经年,难保不出差错。我须有一双眼睛和耳朵,为我体察下情,明辨是非。” 李延青心头微颤,仍不言语,回神之际,金线龙靴已停在面前。 头顶明皇又问:“你可愿做我耳目,为我分忧?” 李延青不敢迟疑,立即道:“臣有此心。主上勿忧。” 明皇默然低头看了他一刻,回到榻前坐下,一手端茶,道:“你起来罢。” 李延青应一声是,站定之际,只见明皇端杯在手,却迟迟不动。 末了他放下杯盏,左手不自觉揉搓随身佩戴的一枚羊脂玉环,温然生光。半晌方道:“眼下第一要事,你须查清,那日刺驾何人。” 李延青神色一正,道:“臣自当奉命!但有一事恐不该问。” 李隆基微微一笑,喜怒莫辨道:“你是要问,我可信得过宁王?” 李延青再度撩袍而跪,却不伏地,只是立身抱拳道:“圣上自有公断。” 李隆基笑意全敛,目光落在他着地双膝之上,心中忽有一丝莫名不悦。此事牵涉宁王父子,非同小可,若被朝臣知晓,定要引发轩然大波。但李延青与朝中利害毫无关系,竟会甘冒不韪,为李宪祛疑,可见庙堂之外,宁王父子也是深得人心。 想到此处,明皇冷哼一声,道:“听你之言,似是已知宁王与此事无关?” 李延青暗道不好,慌忙伏地道:“事态未明,谁敢妄加推论?主上明鉴!” 耳听李隆基久久不语,末了沉吟片刻,离座而起,走到他身畔道:“究竟如何,我要你详查之后,据实回禀。你可明白?” 李延青道:“主上宽心,臣有分寸。” 忽听明皇嗯了一声,略带笑意道:“你今年刚满十九?比你父亲入朝之时,可还小几岁!”说罢径出温室殿。 外头内侍高呼圣人移驾,李延青回神站起,忽觉两手都是冷汗,曾听父亲说道,伴君如伴虎,果不其然。适才寥寥数语,身心栗然,此刻竟如脱力一般。 转身之际,一位宦者匆匆赶来道:“圣人赐浴,公子移步。” —————————————————————————————— 于是这一更其实在八月份就已经写好了,一拖拖了几个月啊 不过还是要吐槽一句:李延青这毒舌究竟跟谁学的?老子第一次知道他毒舌啊;李将军表示很无辜,如燕表示不知情,但是遗传了谁也不用说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富贵逼人 再说曲江会上,李延青跟随宦者入宫之后,诸人纷纷猜测缘由,也都没了宴饮兴致,各自回府。慕容则与张拯c源弼数次打探,都道李延青入宫之后就不曾出来,直至宵禁也未见人。 慕容则心中奇怪,莫非皇帝竟留他在宫中歇宿么?那又是甚么缘故?一夜提心吊胆,睡不安稳,次日一早五更起身,这厢正向父母请安,家人通报宫中内官前来传敕旨,慕容钦慌忙率阖府上下跪接。 慕容则原以为是父亲之故,不料圣意却是称赞他少年有为,德才兼备,赐封正六品下千牛备身,为天子侍从,另有官服御马,绫罗珍宝为厚赐云云。 慕容钦大喜过望,正六品下已是不低的官职,京中有此品阶者多已满头华发,慕容则年纪轻轻就已与之并列,实是显耀已极。况且千牛备身乃是天子贴身近卫,一共只有十二人,皆是家世显赫的门荫子弟,如汝阳郡王李琎那等身份才得为之,不知慕容则如何能得圣上青眼,获此殊荣? 宦者宣读旨意之后,笑请公子接旨谢恩,岂料慕容则伏地不动,竟似没有听见。 慕容钦慌忙扯了儿子一把,慕容则这才恍惚道:“臣领旨谢恩!”接过敕旨,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慕容钦慌忙对宦者道:“小儿惊喜无状,中官见笑!”说着命人送上一封谢礼。 宦者接过,一掂分量,不禁眉开眼笑道:“慕容侍郎何须客气!公子年少有为,京中无人不知,还请早带公子进宫谢恩,以免圣上久等!” 慕容钦道:“那是自然!”亲自送宦者出门,这才回到正堂,却见慕容则一脸惨然之色,瘫坐椅上,双眼失神,全无半分欣喜。 慕容钦冷哼一声:“怎么?得了官职还如此模样,成何体统?!旁人中举之后,苦等三年,尚不能有一官半职,你能得圣上直接授官,还不满足?” 慕容则木然道:“大人难道不觉奇怪,这封旨意是因何而来?” 慕容钦一怔,从他手中拿过敕旨,再三细看,问道:“你当真不知缘由?” 慕容则道:“我若知道,早已离京,又岂会在这里”眼见父亲闻言色变,慌忙噤声,起身就要向外走。 慕容钦喝道:“站下!跟我去家庙拜过祖宗,这就进宫谢恩,若敢私自外逃,这顿家法你可仔细!”说着抬手一摆,四个小厮便已堵在慕容则面前。 慕容则欲哭无泪,只得依言跟在后头,却未留意身后慕容平目光如刀,几乎便要将他戳死。父子将敕旨供奉在祖宗灵前,祭拜之后沐浴更衣,预备进宫谢恩。 慕容则浑浑噩噩,晕晕乎乎跟着父亲进了大明宫,一路上如何下车,如何行走,周边何人何物,他竟无一在目,脑中只想:李延青昨日进宫未归,自己今晨也被宣召,定是和那小子有关!这般稀里糊涂就被敕旨封官,如何甘心?出宫之后,再好好问个究竟! 回神之际,到了中朝宣政殿外,慕容钦嘱咐他几句,先随百官进殿。宦者引慕容则进了偏殿等候,才见张拯c源弼c张均竟都在内,三人也穿着千牛卫服色。 张拯慌忙迎上,低声道:“怎么回事?今晨敕旨到府,忽然就拔擢我等做了千牛卫?” 源弼道:“中了进士也不当入千牛卫罢?泽川还是千牛备身,享有品阶。” 张均道:“若以门荫父职,倒也可行,只是鸿飞怎么不见?” 慕容则无奈道:“此事怕还要问他!” 话音刚落,就听宦者道:“几位公子禁言,快与李将军预备进殿罢!” 四人慌忙噤声,整装行至门后,忽见李延青站在当地,一身戎装,俨然是千牛卫将军的服色,不由得各吃一惊。 言语已禁,李延青只好与四人举目示意,转过身去。五人耳听殿内敕旨正宣,说道泽王李义珣并非先王李上金之子,其罪妄加冒认,以图袭爵,流配岭南,以许王李素节次子李璆为嗣泽王,继泽王李上金之后。 李延青暗想此事蹊跷。则天太后当政之时,许王李素节与泽王李上金被酷吏陷害致死,二王诸子也都被害。中宗复唐之后,以李素节之子李琳为嗣越王,李瓘为嗣许王,李上金共有七子,仅存李义珣一人,为嗣泽王。不料竟有人密告李义珣并非李上金之子,明皇复发敕旨,不知是否详查? 念头方转,殿内读旨已毕,又宣五人进殿。李延青当先入内,慕容则四人紧随其后,跪地叩拜。 新晋大臣不知这为首少年是谁,只是暗暗奇怪,看他并非京中贵胄,如何在此受封? 唯有张说等曾仕武周的老臣,无不大为震惊。这少年戎装在身,俊逸英武,缓步而来,宛然便是年轻时的李元芳! 明皇端坐案后,龙目轻扫一周,见众臣脸色各异,唇边一丝隐约笑意一闪即没。 待到内侍宣旨,赐李延青进士出身,加封千牛卫中郎将,正四品下;慕容则千牛备身,正六品下;张拯c源弼c张均为千牛卫,入职宫中,群臣更是相顾惊异。慕容则几人少有才名,家世显赫,这李延青是何人,怎地横空出世,成了皇帝亲军大将?1 于时宋璟罢相之后已不上朝,张说在武周末年即为宰辅,此时仍居相位,列于群臣之首,细观李延青形容气度,几乎便是李元芳重归朝堂,再看明皇面上,欣赏之意毫无遮掩,显然对他十分看重。 张说心中暗暗打算:明皇少年之时钦佩先梁国公狄仁杰,又敬大将军李元芳,久而久之,便以二人为将相表率。狄仁杰谢世已久,李元芳又归隐江湖,惹得明皇愈是求之不得,却更要得之而甘心。 这少年只怕是李元芳之子,被明皇寻回,重委其父昔年之任,聊解心中遗憾。但李元芳不过一介武夫,尚可替代,狄仁杰那等不世之材,又往何方去寻? 想到此处,张说如有泰山压顶,自己这个宰相,还得尽快研习狄公治国之道,若能学的七分,也可迎合明皇圣心,保紫袍不改了。 源乾曜不似张说那般多思,只想明皇特许李延青制举入仕,必有不凡本领。早前听源弼说起,还道是个饱读诗书的农家士子,今看此人,慕容则那般出众,较之竟也无过其上,以明皇如此荣宠,必是朝中后起新贵,还得令子侄好好结交。 张九龄心中颇喜,非为张拯入选千牛卫,乃因明皇敕旨拔才,选贤任能,实是臻明之举。只是近年诏录武职堪用,却无治国大才入选中枢,自姚崇宋璟先后去职,文臣后进者大不如前。 张九龄素喜进贤举士,奈何遍寻无人,已郁郁数年,而今此情更切,不由得细细回想,本科进士中是否有可用之才? 阶上读旨未毕,文武两班已自猜度议论。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侍立明皇身畔,不着声色地看向李延青,心说小子前途无量,却也吉凶莫测,只不知明皇刚刚处置了嗣泽王李义珣,会否对宁王父子发难?此事一旦差错,恐怕旁人无尤,当晚永嘉别苑知情众人,全都难逃干系。 待到四人谢恩,明皇离坐之后,群臣依次退朝,张拯三人各自随父出宫。慕容则跟在李延青身侧,一道往崇明门去,好容易挨到出宫半途,两人停在御桥之上。 看看四下无人,慕容则低声急道:“怎地突然做了千牛卫?!” 李延青无奈:“势成骑虎,我也无法可想。” 慕容则见他神色凝重,不似有假,迟疑道:“究竟所为何事?” 李延青沉吟片刻,低声道:“为救宁王!” 慕容则大骇,瞠目惊道:“宁王?宁王有何要救?” 李延青道:“乃为永嘉别苑之事!” 慕容则奇怪道:“永嘉别苑和主上有何”说着猛地醒悟,怔了一瞬,附耳结舌道:“平王平先生莫非?” 李延青阖目颔首,表示默认,又道:“我在上元夜搭救的女孩子,竟是咸宜公主。” 慕容则额头冷汗立下,无措道:“这这万一那那如何” 李延青一拍他肩头,正色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主上父女,汝阳郡王兄妹,还有那日随驾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便只你我知情。若是泄露半字,你我干系事小,宁王一家恐遭灭门之祸。” 慕容则长出一口大气,稳住心神,取来帕子拭汗,连连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 两人正说话间,北面一个锦衣宦者匆匆赶上,对李延青拱手一礼,道:“幸好将军未去!主上吩咐,咱家带将军往新赐府邸居住,日后传旨传召,便有去处!” 李延青只得道:“有劳中官!” 慕容则眉梢一挑,眼见宦者头前带路,当即与李延青随后跟上,低声道:“将军大喜!可容职下随行一观?这日后登门,怕还要先呈拜帖了!” 李延青瞥他一眼,幽幽道:“你也品阶在身,同喜!同喜!” 慕容则哼了一声,两手一摊,愤愤道:“我本无心富贵,奈何富贵逼人!” 李延青轻声叹道:“我可是受你拖累。” 慕容则蹙眉道:“干我何事?!”待见李延青满含深意地笑了一笑,忽而想到宁王府中那一袭飒爽英姿,两颊一红,讷讷不语。两人跟随宦者出丹凤门,上了一架宫中马车,往广化坊去。 1唐代皇帝每有御令敕旨,必先传与三省(中书c门下c尚书)传看,中书省拟旨,门下省审查,再交皇帝阅看,觉得旨意可行,再发回中书省复查,中书省抄写副本,发到门下省重审,门下省审核后重交皇帝,皇帝觉得可以了,“画可”,再发回门下省,门下省照抄之后把原件留存,副本上标明“制可”(皇帝已经同意),然后发到尚书省的六部部分具体执行。 也就是说,皇帝的旨意要经过三省阅看,各省长官都同意了可以执行,否则就得发回重改,皇帝的权利还是一定程度上受限三省六部的,而非旨意一下官员就得照办。稗官小说不循史实,读者见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事有蹊跷 沿着望仙门南来大道行了一刻,向东转入广化坊北门。李延青和慕容则在坊间十字路下车,四下一望,只见东北c东南c西南,两面三隅,尽是高阁楼宇,画栋雕甍,将广化坊占去四分有三。 慕容则惊叹道:“这东南是申王府,西南是岐王府;东边永兴坊,墙内原是太宗朝名相魏公府邸,南面胜业坊内是薛王和宁王府邸;向东南一街之隔就到南内兴庆宫。主上对你还真特加恩宠,日后怕要时时入宫伴驾了!” 李延青不答,摇头轻笑。 宦者指着北门之西一处大宅道:“将军请罢!”率先上阶,吩咐仆役迎候主人。 那府门气派修整,有三级高阶,阶下两旁立着拴马的横木,两扇朱漆大门不新不旧,还加了衔环椒图,慕容则仔细打量,伸手抓环叩了一叩,笑道:“听说这是目下时新的玩意,省去抬手敲门了。” 阍室内走出一个中年仆役,带着一帮灰衣小厮,对李延青一拱手道:“见过阿郎2!今后就是余伯在府里伺候,小人等都是官奴,粗手笨脚,若有不当,还请阿郎宽待!” 李延青道:“不必多礼。” 宦者道:“这便是将军府邸,将军既已入主,咱家也该回宫复命。主上吩咐,将军不必值守宫禁。只是明日辰时三刻还请二位入宫伴驾,莫要忘了。” 李延青道:“多谢中官!” 慕容则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递过:“中官辛苦,主上吩咐,我等自不敢忘。” 宦者接过荷包,霎时眉开眼笑,道一声谢,告辞而去。 李延青赞许地看他一眼,慕容则道:“不必谢我,你从宫里换装出来,定是身无分文。与内官打交道,少不得人事。” 李延青苦笑一声,吩咐余伯,遣人往昭国坊内去将一应旧物搬来,连同其中仆役也都叫回,还愿留下的继续留用,或是给些银钱打发,不必留太多人手。 抬头看天,对慕容则道:“将到晌午,这就留下罢?” 慕容则笑道:“正有此意!瞧瞧你府里都有甚么好东西?” 两人来到正堂,但见五级高阶,东西约有十五丈,三门齐开,四角悬铃,慕容则笑道:“果然是四品大员的气派,我家正堂也不过如此!” 李延青并不上阶,道:“这有甚么好看?” 慕容则道:“方才望见园里有个高阁,不知可有美人啊?” 李延青微笑道:“好啊,若是主上真的赐了美人,有多少我都送到你府里。” 慕容则慌忙摆手道:“我怕无福消受!无福消受!”说话间绕过正堂,进了二门内宅。 两人不进寝居,直入后花园,此处已是全宅最北。园内乔松倚石,修竹傍水,西面山石堆砌,石上一亭耸立半腰,犹如鹤舞。环绕假山,满种着红白梅花,碧桃海棠。 假山不远处有一园圃,圃里尽是牡丹,此时未到花期,枝叶却也极繁茂。牡丹圃东面又有一个方圆近十丈的荷池,其上有一四通桥亭,桥下荷叶微露,环池绿柳新出。荷池之东种着各色果树,枝上或花或叶,缤纷交错。 慕容则顾视满园,忽而失笑道:“这宅子从前主人,想是爱花之人,只是胸中实无丘壑!好花处处,却嫌华丽俗艳;芳树林林,可惜雅而寒酸。” 李延青道:“不足道。我看这小楼,倒是静坐的好去处。” 东面果有一楼,一层环墙,二层却只用柱撑顶,四面当风,悬了几副湘帘纱帐。两人登楼一看,其上五丈方圆,南北各放一具坐床,分别摆着棋枰c琴桌,西首却是一张卧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慕容则道:“盛夏消暑,此处足矣。”李延青唤家人送来壶杯酒具,两人就在楼上对饮起来。 喝了数杯,凭栏东望,满眼高宇华屋,堪堪富贵之气,李延青道:“东隅是谁家府宅?” 慕容则道:“似乎是许王” 李延青轻笑道:“许王素节乃先帝兄长,以宗室身份而得三子封王,恐怕我朝还是第一人。” 慕容则眉梢一挑,凑到他耳畔低声道:“你可也觉得泽王之事,很是蹊跷?” 李延青顾左右而言他,道:“此处虽然不大,却能居高临下,将整个广化坊望见大半。” 慕容则知他不愿多说,只得向北遥指,道:“可惜看不清大明宫!” 李延青笑道:“虽看不清大明宫,却能看清大明宫上空飘着纸鸢。” 慕容则诧异道:“似乎似乎有三四个罢?”说着手背轻轻一拍李延青心口,调笑道:“不知是哪位公主手里牵着?” 李延青不以为意道:“我怎么知道?” 又饮数杯,两个仆役上楼,当先一人向李延青拱手道:“阿郎,国公府家人来了。” 后面那人上前一礼,对慕容则道:“主人请公子回去,此刻府中正开大宴。” 慕容则转脸向东,一举手中杯盏,道:“不回!没见李将军邀我喝酒么?何时回府,还得看将军酒兴!” 仆役看看两人,一脸为难道:“是,小人这就去回禀主人。只是主人吩咐公子:‘牢记身份,切不可任性妄为’” 慕容则哼了一声,冷笑道:“是么?那你告诉大人,若是怕我跑了,尽管带着家法来拿。一条麻绳足矣!” 仆役不敢答话,慌忙低头退开。两人又开一坛陈酿,坐在榻上对酌,慕容则沉默一刻,禁不住满脸赌气咻咻,闷声猛喝。 李延青道:“这又何必?” 慕容则嗤道:“若要回去,大人少不得请来族中亲友,将我夸耀一番,我阿娘和二娘三娘,斗嘴争锋。烦!”说着举杯,又是一饮而尽,愤愤道:“可惜眼下事态,又不容我脱身。否则我定要弃官而去,稀罕甚么!” 李延青道:“躲得一时,躲不得一世。你不进家门,又能撑得多久?” 慕容则向楼下一望,愠道:“可惜这楼太低,跳下去也不得死,否则哪日逼急了我”说着作势下地,竟要去攀围栏。 李延青失笑道:“干甚么!未饮先醉?借醉装疯么?” 慕容则大笑道:“今日就疯一回!”说着上前抱起酒坛,一通狂饮,灌得浑身如同水洗。喝罢又道:“好酒!有剑么?” 李延青抬手取了随身银霜剑递去,慕容则抄在手中,略略一看,叫道:“好剑!”一跃下楼,到园中花树之间舞了起来,霎时飞花如雨,剑光似云,一缓一疾,刚柔并驭。 李延青跟着下楼,细看慕容则步法剑招,只见他手振锋锐,眉凛英严,身形颀秀,丰姿卓然,远观儒雅,近看含威。 以李延青此时剑术修为,慕容则固然运剑自如,功力颇劲,在他眼中仍有破绽不时显露。李延青看了一刻,心中暗暗好奇,何等师父能教出他这般性子的徒弟? 此时大明宫太液池畔,一众宫女宦者正沿水边侍立,远处大片草地初有绿意,几位公主或奔或走,忙放纸鸢。婢女宫人唯恐公主一个不慎,失足落水,又请值守侍卫帮看。 常芬公主一抖银红大袖,手挽绯丹披帛,指着天空蝴蝶纸鸢,对三个妹妹笑道:“快瞧,飞到高处,蝴蝶也成蜉蝣了!” 建平公主脸上香汗微显,将桃花妆晕得颊边全红,头上翠钿颤颤巍巍,手中一只春燕,已高飞入云,几不可见,只得眯着一双凤眼再三寻看。 信成公主拽着一只大雁,青绡长裙委地,竹翠大袖迎风,玉臂隐露,腕上碧璃琥珀钏色嫩欲滴,见大雁也自徐徐上升,飞得平稳,转头唤姊妹齐观。 咸宜公主仍梳惊鹄髻,耳畔垂珠鲜红莹透,不加修饰,如同石榴鲜籽一般,手中苍鹰却是摇摇晃晃,未飞丈余又一头栽了下来,落进树丛之中。 宫人慌忙去捡拾,咸宜公主提着裙摆跑来接过,再看众姐妹纸鸢高飞,不由得顿足。 信成公主笑道:“好姊姊,咱们玩的是纸糊竹鸢,你偏要用绢帛画个苍鹰,绢帛太轻,摇摆不定,如何飞得起来?” 常芬公主道:“琪儿莫恼,加些重物缀着,也就好了。” 建平公主道:“姊姊说的虽是,目下万物初萌,要些草叶也寻不见,哪有合用的东西?” 咸宜公主想了一想,忽地取下腰间镂空飞鸟衔樱金银香囊,塞进苍鹰腹中,笑道:“这般轻重可就合适了!” 宫人慌忙道:“不可不可!这是内造珍品,除了皇后,就只诸位公主才有” 咸宜公主道:“玩够了再收来,怕甚么!” 信成公主也道:“对,左右不会遗失,别来扫咱们的兴!” 宫人无奈,只得帮忙放飞苍鹰,果然一经加重,苍鹰越飞越高,堪堪超过了大雁。 咸宜公主牵绳飞跑一阵,再看苍鹰已越过其他纸鸢,飞到最高,向姊妹道:“如此看来,可像一只真鹰么?” 信成公主笑道:“咱们女孩儿家玩些燕子蝴蝶,很是应景,姊姊偏要玩鹰” 咸宜公主道:“蝴蝶燕子好看,可既飞不高,也飞不远,哪能比得苍鹰,飞越关山万里,俯瞰天下山河?” 常芬公主扑哧一笑,对妹妹们道:“听听这话,可像出自女儿口中?琪儿若生做男子,想来也是英雄!” 建平公主笑道:“我看做不得英雄,姊姊将来就嫁个英雄罢!”众人闻言无不大笑。 咸宜公主笑骂道:“这话也说得么?看我不打你!”说着去追建平。 建平公主笑着闪躲,头上翠钿震颤将坠,叫道:“好姊姊,何必害羞?当心纸鸢要飞了!” 话音未落,咸宜公主手中绳线忽地放尽,断线随着苍鹰悠悠而飞,眼见飘出宫外去了。 宫人惊道:“啊呀,这可怎么好?” 咸宜公主极目一望,只剩碧天飞云,苍鹰已没了踪影,不由看着手中绑线发怔。 常芬公主慌忙对一众宦者道:“往西飘去了,你们快去找找,得将公主香囊追回来。”宦者各自领命而去。 咸宜公主轻叹一声,道:“罢了,不是甚么大事。” 宫人忙道:“是!是!民间传说,放飞了纸鸢是除病消灾!” 信成公主和建平公主道:“既是如此,我们也放了罢!”取来剪刀将线绳剪断,任由纸鸢随风而去。 2唐朝仆人称呼男主人不叫“老爷”,叫“阿郎”或者“主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旧仇新结 姊妹四个正玩耍,宦者禀报道:“皇后驾到!”远处大群宫人拥簇着王皇后行来。 只见皇后发绾回心髻,簪着一只含珠金凤,旁缀双芝青玉钗;身穿连珠锦对凤大袖衫,下着蹙金绣夹裙,脚上重台凤头履,既显华贵,又不奢靡。 她是明皇李隆基结发之妻,为临淄王藩邸中聘娶,明皇即位之初立为皇后。怎奈侍君多年,膝下竟无一儿半女,又渐色衰,是以明皇对她只余结发之恩,已无夫妻之情。 此时武惠妃独宠内廷,六宫莫比,开元十二年上元节后,王皇后称病月余,久不见人,今日忽然出现,众公主大感意外,慌忙整妆敛容,上前行礼道:“拜见母亲!” 王皇后温声道:“难得今日晴好,你们姊妹玩的开心,快免礼罢!”四位公主齐声应是,与皇后一同到凉亭中坐了。 王皇后道:“我宫中新制的各样点心,带来给你们姊妹尝尝。”宫人忙从食盒中取出糕点小食摆上,尽是驼酪酥c松子酥c紫芙糕c蜜寒具之类。 常芬公主道:“母亲近来大安?” 王皇后微笑道:“不过是些陈年宿疾,也不碍事。” 咸宜公主捻了一枚驼酪酥入口,眉眼弯弯道:“上次献给母亲的那个纫彩团云木华香枕头,母亲用着可好?” 皇后点头道:“那东西确能助睡安眠。琪儿有心,近日我终能睡个好觉。” 信成公主拿了一块紫芙糕道:“姊姊宫里的香料可羡煞人了,送我的芸薇香,还有建平姊姊的灵犀香,不过在随身香囊里放了些许,竟月余不散。” 常芬公主笑道:“我也得了琪儿的九和香,确实比檀香沉香更有异趣。” 王皇后微微一笑,看向咸宜公主道:“琪儿今日带了甚么香?” 四位公主想起香囊随着纸鸢飞去,都是一愕,建平公主手中松子酥几乎落盘,慌忙双手接住。 咸宜公主迟疑道:“今日今日” 常芬公主毕竟年岁大些,怕咸宜公主受皇后责怪,率先离坐出声道:“母亲恕罪!都是女儿不好,方才咱们玩纸鸢,我将妹妹香囊遗失了请母亲责罚!” 咸宜公主慌忙起身道:“不是常芬姊姊,是琪儿太过冒失” 信成公主和建平公主也都离坐道:“是我们贪玩,母亲勿怪!”说着面面相觑,不敢再出声。 不料王皇后看着三人,一时无言,末了道:“快坐下,甚么大事!” 常芬公主略略迟疑,回身入座,信成c建平轻嘘一口气,也都坐了。咸宜公主却知皇后还有话说,站在原处,低头不语。 果然皇后道:“你们姊妹的香囊是内造御用,又是圣人所赐,不可轻视。”说着从腰间解下自己的梵莲缠枝鎏金镂空银香囊,拉过咸宜公主,亲手为她系在腰间,“既已遗失,若教你阿娘知晓,怕要责备。幸好我有两枚,与你其一,也不为过。” 咸宜公主推让道:“不可不可!母亲之物,琪儿不敢用!” 皇后笑道;“你素日有好物事,常常送到我宫中,母亲还不能回礼?过几日你玉真姑姑生辰,宫中定要大宴,到时姊妹都有佩香,怎可独缺?”咸宜公主犹疑片刻,只得跪地谢恩。 亭外宦者道:“启禀皇后,惠妃到了。”王皇后脸色微微一沉,端起茶盅轻抿一口,并不言语。 片刻之后,武惠妃款款而至。缕金芙蓉鞋半露半隐,碧纱百叠裙似带香风,轻容绿蒙衫薄袖依依,玉环琼鸾佩争鸣斗舞。百合分髻,翠鬓如蝉,鸳鸯眉黛,凤眸含波。 上前恭敬一礼道:“见过皇后!皇后万福!”宛如芙蕖含露,牡丹新舒,仪态端方,美不堪言。 四位公主赶忙向武惠妃见礼。王皇后淡淡道声免了,武惠妃谢诺,这才举步入亭,盛颜仙姿,华容婀娜。莫说王皇后容貌顿失颜色,便是咸宜公主c建平公主那等出众,与武惠妃站在一处,也只剩幼弱天真,不复女儿绝艳。 武惠妃坐在咸宜公主身畔,向皇后笑道:“妾身原想去向皇后请安,皇后今日气色见好,也就放心了。” 王皇后道:“多亏琪儿送我香枕,这几日睡得安稳。惠妃可好?” 武惠妃笑颜未改,道:“谢皇后关怀,妾身无碍。” 皇后与惠妃多年不和,宫里无人不知,四位公主都不敢出声,各自喝茶。 咸宜公主低下头,悄悄牵过惠妃所佩禁步玉环,在手把弄,转而想起父亲膝前也有一只,与此似是一对,分刻日月图纹,便换了环下所系鸾佩来玩。 王皇后起身道:“出来多时,有些乏了,这就回宫。你们自便。” 武惠妃起身作礼道:“恭送皇后。”众公主也一齐礼送。 王皇后看着武惠妃一派谦恭,礼数周全,再看她腰间悬挂的双曜乾坤白玉环,不由一阵气闷,转身而去,一众宫人宦者紧随。常芬公主三人也都纷纷告退,顷刻之间,只剩武惠妃母女二人。 咸宜公主不禁有些扫兴,偎在惠妃怀中撒娇,道:“听说大伯娘带十八郎来请安,阿娘怎么来此?” 武惠妃道:“你大伯身子不适,王妃在府照料,不便来了。方才与皇后说些甚么?” 咸宜公主强笑道:“母亲说过几日玉真姑姑生辰,宫中大宴,要我姊妹们小心准备” 武惠妃微微一笑,抚着爱女头发道:“皇后嘱咐一句,原该如此,可也不用又跪又拜。” 咸宜公主心知母亲误会自己受了皇后责难,慌忙站起,怯笑道:“是孩儿弄丢香囊,母亲赏了我一个”说着提起腰间香囊与惠妃看。 武惠妃看了一眼,淡淡道:“回去摘了,仔细收好。我宫中还有香囊,晚些让人送给你。” 咸宜公主轻摇母亲臂膀,不情愿道:“这是为何?” 武惠妃捻起一枚驼酪酥,慢慢尝着,道:“皇后一番美意,不便拂逆。可皇后之物,却不是我们母女可以享用。你明白么?” 咸宜公主撇撇小嘴,只得道:“诺” 入夜二更末刻,李延青独自坐在后园小楼上,宵禁之前,慕容则不情不愿地打道回府,他却迟迟未去,直至四野漆黑,不见五指。耳听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仆役呵欠之声,似是两个小厮低低闲话: “这位阿郎当真年轻,怕还没有你我大!不知甚么来头?” “人家年小,官却不小,听说是圣上跟前新晋得宠的人物。也没听说他是谁家的公子” “今日外头来了不少各府的家人,送上贺礼拜帖,他却一概不瞧,只和那位慕容公子在楼上喝酒。” “那些贵人哪里是送礼,分明是来提亲!” 两人边说边走,语声渐远,李延青不以为意,慢慢站了起来,凝望东隅许王府。 他在碧峭山庄习武时,曾有半年之久不见光明,是以永夜暗沉,在他眼中却与白昼无异。本想趁着夜深人静,往许王府走一遭,忽见屋檐之间衣影闪动,李延青目光一利,凭栏跃出,站上街东屋顶,沿着脚底青瓦向南追去。 那人奔行迅捷,步履生风,出了广化坊,两人相距已不足三丈。便在此时,黑衣人脚下奔速不减,手臂一扬,寒星倒飞,朝着李延青双目袭来。 李延青竟不闪避,右手在面前轻拂,将两枚暗器抄住,反手向他双腿掷去,那人疾奔之际陡然飞身而起,耳听噗噗两声,暗器都打在屋瓦上。 李延青抬头一望,正见那人五指齐张,霎时又是点点寒光连结成片,向他兜头罩来,当下也是身形微旋,立时拔高丈余,将暗器悉数避过。 黑衣人一个筋斗翻入坊巷,双脚落地之际,李延青也已稳稳站在他面前,封住去路。 此时连巡更脚夫都已歇宿,坊间小巷更是无人,两人默立无语,就连呼吸之声也不相闻。黑衣人转过身来,方面微须,正当中年。 李延青看清他一身玄衣,半边斜襟上绣纹满布,与当日永嘉别苑那个险些将他一剑毙命的刺客一模一样,只是纹线颜色一作深黑,一作银白,以示区别。再想他从许王府出来,不禁目露沉思。 黑衣人向他凝视一瞬,开口道:“李延青?李元芳的儿子?”不待他回答,忽地冷笑一声:“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凭你也能伤的了我三哥?真是笑话!” 李延青暗自戒备,淡淡道:“阁下是谁?” 黑衣人微微眯眸,目露凶光道:“我叫云震。你若要活命,自己把右手砍下了,我不杀你” 一语未毕,眼前白光忽起,如霜覆面,李延青手中长剑已向他当胸刺到。正是决胜剑法中的那招雨落长虹。 云震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抵挡,眼见剑尖颤颤如星,立时逼近他咽喉三寸,只得向后疾退,转瞬之间,脚下直移数丈。 不料李延青随后紧逼,寸步不落,云震虽竭力闪避,喉头剑尖竟未远离半分,只得怒喝一声,抬手出刀,也向李延青胸前刺去。 这一招攻其必救,原要迫使李延青撤剑,谁知李延青恍若不见,任由对方钢刀直进,伸臂之际,银霜剑已触上云震皮肉。 他竟有这般胆色,云震大出意料,剑长刀短,刀后剑先,如此钢刀未及李延青前襟,恐怕自己已先人头落地。只得收刀回撩,要去击打剑身。 李延青早已算着,正当云震回手之际,左手运劲在刀上一拨,两力相并,钢刀刀柄脱掌而飞,重重击在云震胸口。 云震猛地向后一跤坐倒,鲜血涌上喉头,几欲夺口而出,强忍咽回,一时眼前发黑,委顿不堪。 这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只是眨眼之间,谁能想到李延青竟会将云震制服?上前两步,长剑搭在他肩头,垂眸幽幽道:“不如我先砍你右手,如何?” 云震少年时,曾在甘南道与蒙冤逃亡的李元芳有过一战,眼见李延青眉目英武,依稀是旧日李元芳的模样,恍惚间又似回到灵州城外,李元芳重伤之际将他击倒,也是这般睥睨傲视,冷冷道:“丢了性命,你要赏金何用?” 怔怔抬起头来,眼前却只是一个半大孩子,比当时的李元芳还小几岁,时隔二十余载,自己早已不复年少,两下情形竟如出一辙。他忽然轻笑出声,道:“小子,你是好样的!当年我赢不了你爹,今日竟也赢不了你!” 李延青微微颔首,无甚反应。 云震止住笑声,昂首道:“杀过人么?” 李延青一怔,手中长剑不觉微颤。 云震哼了一声,以手撑地,粗粗喘气道:“怎么,李元芳没教你,刀剑在手,心如铁石?竟作此妇人之态!哈哈!哈哈” 李延青斜眼向外,不去看他。 云震止住笑声,挺起胸膛,指了指心口道:“来,往这儿一下!从今而后,你就甚么事都敢做了!来!” 李延青两眉一扬,忽然道:“你是有意引我,去查许王李瓘。” 云震瞠目结舌,一时没了下语。 见他眼有慌乱之色,李延青立时明白,微微含笑道:“看来,李义珣果是受人冤枉对么?” 云震直直瞪着他,凝眉不语。 李延青轻叹一声,笑道:“我不杀你,也不饶你。来日若再刀兵相见,你怕没机会开口了。”说着收剑,退开五步,转身面北。 云震强撑站立,看着他背影愤愤点头道:“有子如你,倒也不堕了李元芳的名声!”腾身而起,飘然远去。 李延青听他去的远了,向北面暗处低声道:“还不出来,要藏到几时?” 耳听拊掌三声,慕容则缓步走到跟前,向南瞥了一眼,奇怪道:“为何不杀他?” 李延青不答,慕容则道:“怎么,你真的不敢?” 李延青不置可否,反问道:“你呢?破了杀戒么?” 慕容则撇撇嘴:“说来惭愧!我还没遇见必杀之人!再说习武也不是为了杀人!” 李延青微微一笑,收剑道:“查到了?” 慕容则道:“是啊,一得了消息就来告诉你,不想却遇上这样一场好戏!” 李延青道:“在何处?” 慕容则道:“目下还在刑部大牢,五日后离京”两人边说边走,语声渐渐远去。 —————————————————————————— ps:不是老子突然走文笔奢华风了,而是大唐的整体画风就是酱华丽丽华丽丽的闪瞎眼 —————————————————————————— 李延青:爹爹,你实话告诉我,我们家有多少仇人? 李元芳:这我哪记得清? 李延青: 作者:原来李元芳就是传说中的“坑爹” 慕容则(默默举手):我申请把我爹也算上 唐肃宗(默默举手):还有我爹 李隆基:小子你找死? 云震(默默举手):我要对李元芳用儿子虐狗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李元芳:你连老婆都没有,谴责毛线啊 云震:算你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玉真公主 次日并无朝会,明皇只召张九龄等几位大臣在含象殿议事,李延青与慕容则c张拯一众卫士伴驾侍立。午后和羽林c龙武两军换班交接,本打算出宫,却在光顺门被咸宜公主的步辇拦住去路。 慕容则道:“公主若要留李将军在此,容职下先行告退!” 咸宜公主道:“你也随我来,自有安排。”慕容则和李延青对视一眼,只得遵命。 两人跟随咸宜公主行至明义殿附近,东面远远两抬步辇并行西来,到近处停了,咸宜公主唤道:“三哥!六哥!”慌忙下地。 两个青年都穿紫罗袍,头顶金冠,腰束玉带。为首之人二十二三年纪,眉宇整秀,气度谦冲,对咸宜公主笑道:“琪儿可好?” 咸宜公主笑道:“多谢三哥挂念,六哥好?” 另一人修眉凤眼,年约弱冠,道:“多日不见琪儿了,刚才还听母亲念叨你。”转头看见慕容则,喜道:“泽川?!你怎么在此?” 慕容则拱手道:“二位王爷!职下有礼。” 凤眼青年道:“听说你荫补千牛,我正要出宫寻你。”说着看向李延青,悠悠道:“这位定是李将军了?” 李延青心知此人是甄王李嗣玄1,另一位则是陕王李嗣升2,依样向二人行礼。 陕王打量他一阵,道:“将军英武不凡,今日见面,胜过闻名,嗣恭之言果然不差。” 李延青道:“那是汝阳郡王过誉,卑职惭愧。” 甄王道:“我素喜结交豪杰,来日请泽川作陪,将军可愿过府一叙?” 李延青道:“蒙王爷厚爱,卑职感激。但尊卑有别,王爷勿言结交,折煞卑职了。” 甄王还要开口,陕王却拦下道:“此事再议。琪儿这是要带二位往何处去?” 咸宜公主笑而不答,反问:“前日送给三哥的梅煎山药糕可好?” 陕王道:“甚好,你三嫂赞不绝口。” 甄王道:“琪儿偏心,怎地不送给我?” 咸宜公主笑道:“这里还有,六哥自便。”说着令宫人提出食盒,捧了山药糕端过。 甄王捻了一块,抬手纳入口中。陕王见其他宫人还端着果品素点,香烛法器,迟疑道:“送到三清殿作供?” 咸宜公主笑问:“三哥可觉使得?” 陕王一怔,笑道:“那是自然!时候不早,这就去罢。” 咸宜公主笑着告辞,上辇北去,众人在后紧随。 李嗣玄道:“原以为圣人敕封两个少年为官,不过是一时起意,如今看来,并非无由。三哥,为何不与他们结交?此二人绝不寻常啊。” 李嗣升笑道:“圣人行事,何时没有缘故?再说他们这种人,名利财货皆不足以动其心,你以为是普通士子,稍加笼络就可驱使?便是圣人高官厚禄,荣宠有加,我看也未必能将他们留在朝中。不用急着示好,来日方长。” 三清殿在大明宫西北,名为殿宇,实是一座宫中道观,供奉道家诸神。咸宜公主在观前下辇,只带着贴身宫女和李延青二人进观,其余从者皆不许入内。公主说来进香,却绕过正殿,往东北偏殿而行,偏殿门前早有一个头戴莲花冠的中年女官等候,上前一礼,耳语几句。 咸宜公主听罢,点头道:“如此我们也不好干等。叫虫娘来罢。”女官领命而去。 李延青和慕容则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不知咸宜公主为何这般,眼见公主呼唤二人进殿,只得跟上。 这偏殿形制如同一处小院,院中一棵青松亭亭如盖,松下石桌石凳,光洁齐整。咸宜公主邀与同坐,二人推让,公主笑道:“此处既是道观,又无外人,便也没有许多礼仪规矩。你们非得拘泥,那就真是凡间俗子,尘世愚夫了!思之不觉惭愧?” 慕容则忍不住失笑,道:“公主好口齿!职下虽是俗人,这愚夫却万万不做的。”说着往石凳上落座,斜眼看向李延青。 李延青便也在他身旁坐下,悠悠道:“聪明容易糊涂难,我得向你多学几招。” 咸宜公主微笑不语,慕容则轻咳一声,取出折扇呼呼啦啦地摇了起来。 这时那位女官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名中年仆妇,手中牵着个七八岁的小道姑,生的肤色如雪,高额深目,容貌竟有几分西域人的模样,只是缁衣麻鞋,颇带疏冷之气。 咸宜公主笑道:“虫娘,快来!”摆手令众人退下,只留两个贴身宫女,手里端着五弦c金槽两具琵琶在旁伺候。 小道姑见众人离开,这才走到咸宜公主身边,面有亲昵之色,指着李延青二人道:“他们是谁?” 咸宜公主道:“这两位哥哥想听曲子,你可愿唱给他们听?” 小道姑眼珠滴溜一转,笑道:“能唱,可姊姊得拿好物事来换!” 咸宜公主道:“你昨日说想吃梅煎山药糕,我带来了。” 小道姑笑道:“好” 慕容则折扇掩面,悄悄对李延青耳语道:“我听人说,主上后宫有一位出自昭武九姓的胡女曹野那姬,曾生下一位公主。主上不喜,因此令她出家,主持宫中道观莫非是这女孩儿么?” 李延青道:“多半是了。”想起方才陕王与甄王提起三清殿,神色颇异,再看这小道姑与咸宜公主同是帝女,只因父亲厌恶,就连兄弟姐妹也对她避之不及,心中忽感皇家无情。 这时咸宜公主对两人道:“去年我在宫中寻获一本前朝曲谱,名曰《繁华调》。其中词曲皆咏名城旧事,虽是一位无名乐师所写,我与虫娘用琵琶应和,却觉颇有韵味。今日有缘到此,二位可要听听?” 慕容则呼啦收起折扇道:“能得听取公主吟咏弹唱,实是有幸。” 李延青道:“前次公主在蓬莱山太液亭所奏,可是此曲么?” 咸宜公主笑道:“正是!”说着从宫人手里接过螺钿五弦琵琶,横放膝头。 小道姑捧着一卷黄旧帛书,展开放在面前,也抱了一具金槽琵琶,率先弹奏起来。咸宜公主也跟着拨弦,乐声如前,但那具螺钿紫檀琵琶,音色韵致皆属神品,果然远胜四弦。慕容则忍不住盯着多看几眼,心下啧啧称赞。 小道姑虫娘开口唱道: “繁华不须论,青史在长安。 八方齐来贺,四海朝天颜。 何须思汉武,今古无遗恨。 太液芙蓉好,章台柳色新。 纵有相如千金赋,未央春深赋几分?” 音声清越,颇有盛世气象,正是《长安歌》。慕容则对李延青低声道:“看不出这女孩儿年小,声同天籁!” 语未毕,曲调一转,虫娘又唱《洛阳忆》,似有诸佛梵音,词曰: “伏羲画河图,白马入伽蓝。 生游巩洛间,死葬北邙山。 冢中枯骨皆将相,铜驼陌上集少年。 莫道名花倾国色。 花无百日好,月有阴晴圆!” 咸宜公主跟着变调,唱《扬州叹》,悠然带嗟叹之意,词曰: “广陵一曲无人听,琼花开罢烟花盛。 运河杳杳悲欢咽,二十四桥望龙舟。 胭脂红粉,一梦风流。 君且看,今日繁华如锦绣,千载之后有谁知?” 李延青和慕容则对视一眼,心道这一曲成一调,一调咏一城,确是佳作,只隐有繁华落尽,盛极而衰之意。 虫娘又唱《益州吟》,甚有巴渝风致,词曰: “武侯声名播千古。白帝跃马,险要据天府。 汉家旧梦昔未远,待有后人称英雄。 纸裁贤文为戏墨,锦织万里画鹏程。 玉垒山前暮云重。 都江千帆过,锦官开芙蓉!” 李延青在三峡中,曾听巴东渔者晨雾中驾船而歌,再听此曲,愈觉悦耳。 又听咸宜公主唱《金陵恨》,极似江东吴歌,词曰: “流光移玉树,后(悲剧)庭花又开。 六朝尽随水,谁言王气在? 钟山愁风雨,明月照凤台。 虎踞龙盘绕秦淮。 敢问霸业皇图,盛世几时来?” 曲曲相接,环环相扣,音声相接,耳应不暇。接着又是《彭城悲》,琵琶并奏,雅韵铿锵,词曰: “项王力拔山,凯歌入汉关。 富贵须还乡,衣锦得人看。 鸿沟一道分两清,楚声惊断帝王梦。 沛公灞上兴观舞,美人垓下别英雄。 乌江末路剑如虹。 亡秦三户楚,谁人歌大风!” 继而琵琶叮咚,又成富贵温柔之气,《钱塘曲》词曰: “东南富贵乡,风流数钱塘。 林花映春鸟,山色好湖光。 秋高桂子清,云中海潮生。 远山月色溶,堪裁同心成。 芰荷分钗鬓,罗带惜佩蘅。 佳人应有梦,西陵吟松风。” 姊妹二人又合唱《姑苏行》,如在眼前勾画江河湖海,舟随波逝,归去茫茫之景,词曰: “馆娃宫里寂寞春,姑苏台上月如银。 桥头乌鹊谁曾见,虎丘残阳听寒砧。 琼玉柯,油壁车,古来富贵能几何? 五湖无处寻范蠡,越女犹唱采莲歌!” 李延青和慕容则只听得心向往之,遐想不已。忽见那位中年女官匆匆而入,对咸宜公主附耳道:“公主到了!” 咸宜公主慌忙停手站起,将琵琶交给宫人,对小道姑道:“虫娘,暂歇一歇,跟姊姊去后殿罢。”小道姑乖巧点头,教宫人牵手走入后殿。 咸宜公主这才低声对李延青道:“大哥哥,正事要紧,一曲未终,只好改日再续了!” 李延青道:“无妨。公主约我二人前来,究竟何事?” 咸宜公主道:“九姑姑指名要见,我也不知为何。” 慕容则道:“是玉真公主?” 咸宜公主点了点头,道:“你们在此等候。”说着步出院门,只留两人在松下默立。 慕容则悄悄问李延青:“玉真公主出家已久,与你我素不相识你看是为何事?” 李延青不答,悄悄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泽”字,慕容则不禁瞪大双眼。 耳听院门忽开忽合,一人飞鹤青华裙,莲花玉叶冠,身形窈窕,步态纤袅,如同青云一朵飘然入内。竟是一个神如秋水,态拟冰镜的美貌道姑。行至松下,默立于前,色淡意远,气若烟岚。 慕容则乍见这等神仙般的人物,一时呆怔无措,被李延青轻拍手背,这才惊觉回神,慌忙行礼道:“见过玉真公主!” 公主抬手拂袖:“贫道持盈。冒昧邀约,君子勿怪。” 李延青道:“心本无生,岂有见怪。” 慕容则道:“无境无心,自然不怪。” 玉真公主虽是有备而来,二人如此作答,却也大出意料,暗道皇兄果非以貌取人。当下往石凳上随意而坐,道:“如此,贫道也不多言其他。今日与二位相见,实有要事托付。”说着从宽大袍袖中取出一块裂边绢帛,其上血迹斑斑。 平铺在石桌上,才能看出是一块袍衬,用鲜血写着:“蒙冤无诉,公主救我”八个字。 慕容则微感诧异,看了李延青一眼,心道竟被他猜中了?! 不料李延青却明知故问道:“敢请公主明示!” 玉真公主道:“这是李义珣在狱中托人送来。贫道虽有恻隐之心,奈何敕旨已发,干系极大,未敢妄奏,想请李将军和慕容公子相助。” 李延青看着那块血书,并不作答,慕容则见他如此,便也不去贸然答话,默默站着。一阵风来,松针如雨,刷刷而下。 李延青沉默一刻,又道:“此事并不易办,公主何以想到卑职二人?” 玉真公主道:“非是贸然而决。”说着微笑起身,“多年来,常听圣人提起狄梁公与令尊旧事,每觉追慕不已。狄公乃我唐室砥柱,在世之日,凡我李家子孙有难,必定全力相救,不避危难,令尊李将军亦然。今观将军,大有父风,若知此事,当不会作壁上观。” 李延青面色无改,神情如旧。慕容则听罢在心感叹,李家的公主,都是这般的口齿伶俐么?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玉真公主又道:“再者,你是新晋贵胄,未有家室,与关陇旧族并无瓜葛;慕容公子为人刚正,你们不会为谋一己私利,颠倒是非。因此查寻真相,必无偏差。” 李延青仍不答话,玉真公主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何况如今长安满城皆道,你二人不过运气非常,得了主上青眼,才以布衣入仕。可贫道看来,纵有天赐运气,也不及实力两字。此事若在旁人,确是棘手,可你二人要管,也非难事。” 话到此处,慕容则无言以对,心中已是呼天抢地,这烫手山芋非接不可了。谁知李延青道:“卑职有一事,还请公主答允。” 玉真公主道:“将军试言。” 李延青道:“公主虽是方外之人,不理俗世。但若所查属实,还请公主具表上奏,为泽王洗冤。否则,卑职不为。” 玉真公主闻言,星目一凛,看向李延青,柳眉淡晕,凝视不语。慕容则见她一改淡泊,威严骤起,不禁心惊,李延青浑然不觉,仍是谦恭之态。 1即唐靖恭太子李琬,初名李嗣玄,后改李滉,又改李琬,历史上此时大约12岁,为行文故,书中21岁 2即唐肃宗李亨,初名李嗣升,后改李浚,又改李玙c李绍,最后改为李亨。此时本该13岁,为行文故加大十岁。 ps:《繁华调》诸曲全是本人原创,如有雷同,请来告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真相背后 片刻,公主微微一笑,又似月满新出,微云拂汉,幽幽道:“只做武官,太委屈将军了。” 李延青仍是淡淡道:“乡野匹夫,不敢觊觎富贵。多谢公主美意。” 玉真公主点头道:“好,贫道答允。你可放心行事,如有力不能及,尽管开口。” 李延青和慕容则抱拳应是。玉真公主又道:“二位今日到三清殿,所为何事?” 李延青道:“我二人随咸宜公主前来进香,礼毕即去,未有他事。” 玉真公主道:“所见何人?”李延青道:“此地只有一位咸宜公主。” 玉真公主看着眼前之人,不由笑逐颜开,真如春日梨花,千万齐放,心中暗道:“此人既是姓李,何不生作我家嫡系!”轻拂肩上松针,转身而去。 李延青待她走出院门,默默取过桌上血书,折了几折,收入袖中,对慕容则道:“走罢!” 慕容则脸色有些阴沉,道:“从九仙门出宫罢,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两人出了三清殿,见咸宜公主的步辇还停在外头,默默对视一眼,向西而去。离了宫禁,已是申时三刻,斜阳西下,照的大明宫城墙灿烂如金。 慕容则忽然道:“你怕甚么?是怕主上对此事不加理会?还是?” 李延青摇头道:“为了证实我心中一个猜测。” 慕容则惊疑不定,颇为疑惑地看着他,李延青沉吟一声,道:“但愿我猜错了。” 一个念头俶乎闪过,慕容则浑身一震,喃喃道:“难道主” 李延青斥道:“不可说!”慌忙四下一瞧,未见有人,才道:“这是甚么地方,不要命了?!” 慕容则两手发抖,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李延青阖目,长叹一声,遥望宫墙道:“这大明宫看似富丽,真乃世间极坏的去处。生于帝王家,正是天下最不幸事。” 慕容则惨笑道:“蓬荜有骨肉,富贵无亲情。我区区公府,尚且如此,何况皇室!如今答允了此事,你将如何去办?” 李延青道:“虽有办法,却须你帮忙。恐要委屈一二。” 慕容则道:“甚么忙?” 李延青耳语几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如何?” 慕容则抿唇眯眼,看了他半晌,冷笑一声,眉梢高挑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这种好事都想着我!” 李延青笑道:“除你之外,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慕容则嗤道:“行了!我答不答应又如何!就怕万一”说着抬手作掌,在喉间虚划而过,“怎么办?” 李延青摇头道:“不会。至多”两手作拳,向外一拉,做勒绳之状,“我教你一招,容易对付!时候不早,这就去准备罢。” 慕容则苦笑道:“遇见你,我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太极宫含光门内,有一处废石台,乃刑部大牢所在,与大理寺中的诏狱,并称长安两大监牢1。武周时期,酷吏横行,两地均是人满为患,每日都有朝中高官,李姓皇族锒铛入狱。中宗复唐之后,短短数年间皇位更迭,多次大赦,加上李隆基即位后律法严明,禁绝冤狱。此时诏狱之内空空如也,刑部大牢也几乎无人,只有日前因冒称皇族而下狱的前泽王李义珣被关押在此。 檐角鸱吻衔月,天边星光微微。一个矮小妇人约莫五十多岁,提着食盒蹒跚走入牢房,放在地下,从中取出一壶酒,并四盘菜肴,鸡鸭鱼羊都在其内,摆在桌上。 李义珣蜷缩在墙角,脊背向外,一动不动。老妇发丝灰白,颇显苍老,看着李义珣,满脸不忍,末了见四下无人,颤声道:“王爷老奴做了你最爱吃的烧鸭c鲈鱼你” 李义珣仍是不理,老妇满眼泪水簌簌而下,哽咽道:“老奴从小将你抚养长大,亲自喂乳照料,早将你当做亲生王爷别怪老奴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身后传来重重一声咳嗽,老妇吓得慌忙噤声,擦干眼泪道:“王爷你就你就把酒菜吃了罢免得免得” 耳听李义珣冷笑两声,颇带戏谑道:“我还是吃牢饭罢,至少能见着明日朝阳!” 老妇一惊,道:“你你怎么” 一语未毕,身后走进一个黑衣少年,目光冷寒如冰,反手锁上牢门,一把将老妇推倒在地,双手拉起一条二尺长的牛筋索,上前就向李义珣颈中套去。眼看索套兜头,李义珣抬手抓住,猛力一拽,将他双手合拢一处,跟着将牛筋索向他双腕上套了三圈,一拉收紧,将少年按倒在地。 那少年始料未及,惊呼道:“你不是李义珣!” 李义珣拎住他后颈提了起来,笑道:“当然不是!本来怕你将绳索挣断,没想到你用牛筋自缚,那就怪不得我了。”说着揭下面具,露出一张剑眉斜舒,丰姿玉韵的俊脸,指了指牢门,“这是给你自己准备的罢?” 少年朝他怒目而视,忽地转头向躺在地下的老妇人吹了一口气,一道黑芒从他口中飙出,向着老妇面门射去。慕容则不及拦阻,大呼糟糕,但见一袭青衫俶乎闪过,黑衣少年的下颚立时给人卸了下来,但为时已晚,滴滴黑血从他口中流出,脖子一歪,没了气息。慕容则一探他颈间,摇头将他放开。 李延青已将老妇人搀扶起来,抬起右手,中食二指指缝间赫然夹着一枚纤若毫发,漆黑如墨的钢针。慕容则接过看了两眼,心有余悸道:“看来他们是打算不留活口。” 李延青点点头,对那老妇晃了晃手中钢针,道:“阿婆,可有话说?” 老妇早已吓得呆了,颤声道:“老妪老妪有罪陷害了我家王爷”说着大哭起来。 李延青举目示意,慕容则道:“阿婆别忙哭,如今还有机会为泽王伸冤。” 老妇人急忙点头道:“是!是”让慕容则搀扶出了牢房。 李延青蹲下身,从靴筒中抽出重影短剑,向那黑衣少年后背一挥,衣襟裂处,背心上方三寸处赫然有一刺青。李延青细细一看,目光登时幽微莫测。 回到玉真观,玉真公主听罢前事,看着跪在脚边瑟瑟发抖的灰衣老妇,问道:“赵氏,你与泽王情同母子,为何诬告?可有人指使?” 赵氏哭道:“老奴该死!老奴之子犯罪杀人,被许王扣在府中,要挟老奴诬告王爷,否则便将我儿交到官府。老奴生有八个子女,都死在岭南,只剩这一子,素来溺爱。老奴私心,为救亲儿,这才”说着抽噎不止。 玉真公主蹙眉道:“你怎会知道许王?” 赵氏哭声一住,颤声道:“老奴不敢胡言,是是要挟我那人亲口所说!还有今日晌午,他要我送酒菜给王爷,也说是许王吩咐!老奴虽不知许王何人,但不会听错。” 她所说要挟之人,自然是牢中服毒自尽的黑衣少年。玉真公主轻叹一声,对慕容则道:“将她带下去,见见泽王罢。”慕容则领命而行。 玉真公主起身朝殿后走了几步,对李延青道:“李将军,你看此事当真是许王所为么?” 李延青道:“泽王削爵下狱,许王兄弟最是得益,确有动机。但对一枚棋子屡屡言明身份,也太肆无忌惮。未成之事,岂能大意;阴图之谋,不可明言。”又想许王兄弟自以为聪明,恐怕也是不知不觉,进了他人彀中。 玉真公主笑道:“将军之言甚合我心,此事只凭许王他怕还没有此等心机胆略。”沉吟片刻,忽地问道:“听说近来,有传言宁王怀不臣之心,见疑于上。将军在圣人左右,以为如何?” 李延青默然片刻,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2。” 玉真公主看着他轻轻一笑,道:“慎言慎行,将军可谓智士!” 李延青抱拳道:“卑职与泽川不过是行分内之事。敢请公主,将此事上奏,勿提我二人半字。” 玉真公主幽幽道:“将军真是奇人!这偌大长安,不知有多少人用尽解数,以求晋升之道,入仕之途。为何你竟对此避之不及,畏如虎豹?” 李延青道:“卑职妄言。试看昨日之泽王,明日之许王,足教卑职如此了。” 古往今来,无数叱咤风云的人物,权势滔天,富贵无极,却只在一夕之间就身败名裂?李延青未及弱冠之年就有如此见识,玉真公主禁不住对他更高看一层,点头道:“将军为我李唐着想,贫道在此谢过,也当略尽绵薄,否则何以为报?” 两日后是玉真公主生辰,宁王李宪c申王李捴c岐王李范c薛王李业四位亲王,并寿昌c荆山c薛国c代国c凉国c鄎国c金仙c霍国八位长公主都来为其庆贺,明皇于是大宴兄弟姊妹于兴庆宫东南的花萼相辉楼。皇后及三妃c诸王c公主在座陪宴。 席上锦绣争辉,晶灯绽莲,玉盘金盏,海陆珍馔。宫中教坊乐舞演奏《众仙乐》《春光好》《帝台春》诸曲,宁王李宪善笛,岐王李范善琵琶,明皇自执丝竹,三人为玉真公主奏《万年欢》。 玉真公主手捧明珠映月杯,敬谢兄长道:“三位哥哥奏得妙曲,胜过教坊十倍。” 岐王笑道:“华琼3谬赞了,为兄多日不弹,颇觉指法生疏,还是圣人技艺最佳。” 明皇笑道:“四弟勿自菲薄,阿瞒多学少成,如何能比大哥?” 宁王忙谢道:“笛乃民间粗艺,难登大雅,岂有丝竹悦耳,可娱君子之心。”明皇大笑举杯,与宁王对饮。 王皇后又向玉真公主敬酒,祝道:“公主满饮此杯,福寿康永,实我所愿。” 玉真公主谢道:“三嫂虽尊无倨,待下宽仁,国母之风,后福无穷。” 武惠妃c刘华妃c赵丽妃也依礼向公主齐敬。玉真公主谢罢,看看武惠妃,再看王皇后,不禁暗暗担忧。三妃虽于开元十二年正月一齐受封,位份仅次皇后,但刘华妃c赵丽妃均已失宠,与武惠妃远不能比。 明皇早有废后之意,只是皇后谨慎无过,这才迟迟未下决心,武惠妃目下宠而不骄,谦恭守礼,但时日一久,难保不生觊觎。这女子聪慧至极,皇后与后宫妃嫔无一能与相比,来日明皇果真废后,又该如何? 玉真公主失神之际,赵丽妃状似无意对明皇道:“妾有一言,圣人明鉴:趁着宁王在此,十八郎养在王府多年,如今长大,也是时候接回宫中,与惠妃和陛下团聚。” 明皇微微一笑,向武惠妃道:“你以为如何?” 武惠妃看了赵丽妃一眼,心知她是怕太子地位受到威胁,出言试探。微笑道:“妾身以为,今日是为玉真公主贺寿,不宜谈及此事。再说十八郎与宁王妃情同母子,妾身虽是生母,却也不忍将其拆散,日后再议罢。” 赵丽妃哑口无言,讷讷不语。明皇大悦,不着痕迹握住惠妃玉手道:“我就知你识大体,十八郎何时回宫,早有打算,只是委屈你,再等些时日。” 武惠妃悄悄挣脱明皇,侧身低眉道:“有琪儿在身边,妾身已深感皇恩,不觉委屈。” 明皇见状更是怜爱,巡视四座,问道:“为何不见琪儿?” 武惠妃横波美盼,歉然笑道:“这妾身不知。” 明皇正要打发高力士去寻,忽见舞裙逦逸,广袖翩翩,建平公主与咸宜公主盛装而出,献舞殿上。一时席间寂然无声,众人忽看二公主起舞,均是诧异不已。 只见婉转顿足,若合符节,两个少女又都姿容玉色,盛饰华颜,将一支《西凉》舞尽风流。诸王和长公主见了此舞,神色各异,就连明皇也似动容,玉真公主举杯微饮,含笑不语。 1此处大牢c诏狱位置并非史实,均是作者杜撰,读者大可一笑置之。 2出自《史记·张仪列传》,原指众口所责,虽坚如铁石之物,亦告熔化;毁谤不止,令人难以生存,而遭毁灭。后喻舆论作用极大,众口一词,积非成是;流言可畏,能颠倒是非,置人于死地。 3有资料说玉真公主名叫李持盈,个人认为有误,持盈应该是道号,而非名字。此处按玄宗姐妹名华庄c华山c华婉,为玉真公主撰名华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天理昭昭 李延青和慕容则在廊下对视一眼,心道这怕是玉真公主有意安排。天授元年,则天太后受禅称帝,睿宗子女献舞明堂,玉真公主是要以此旧事,唤起明皇手足之情。 忽听不远处,两个千牛卫低低私语。一人道:“看甚么!这二位公主舞得虽好,难不成你还想做驸马?” 另一少年正是那日被李延青夺刀反制的杨洄,答道:“我便作此想,有何不可。” 那人喃喃道:“这些贵主可不好伺候!” 杨洄笑道:“我母亲就是,也未见不妥。”说着盯住场中佳人舞姿,满眼倾慕。 待到舞毕,两位公主向明皇和玉真公主下拜祝颂,明皇大笑,吩咐赏赐二女五华八展裙,温玉七宝珞,咸宜公主和建平公主谢恩归座。武惠妃看了咸宜公主一眼,微带责备,咸宜公主一吐小舌,乖乖低头坐好。 只听荆山长公主道:“记得昔日,皇祖母在明堂大宴群臣,我姊妹弟兄各自献艺。”说着看向寿昌长公主和代国长公主,“长姊和四妹华婉,便是对舞《西凉》,当时华婉年方四岁,还未有华琼。情景依稀,对舞之人却换做琪儿姊妹。不想眨眼之间,大哥两鬓微霜,我等俱已中年了!” 玉真公主笑道:“三姊说的是!岁月催人,华年不待。想先帝子女众多,到如今,也只剩在座兄姊,还有我和小妹。人道天家无情,骨肉血亲,不及近侍;谗言间语,可断手足。今观圣人,友爱如此,与我等手足情深。谗言不侵,天下称羡,若先帝有知,也当含笑。” 明皇微微一笑,道:“华琼所言,为兄有愧!” 玉真公主忽然敛容而出,起身长告道:“兄长何愧!小妹打搅诸位兄姊兴致,才是有愧。但事关重大,虽有犯颜之举,却也不容不告。” 席上王公贵主,见玉真公主神情郑重,不禁面面相觑,都猜她所告何事。 公主从道袍袖中取出李义珣血书,并一封奏表道:“日前泽王以‘冒认皇亲,妄图袭封’之罪削爵下狱,泽王狱中血书,求救于我。小妹心知事关重大,未敢妄奏,详查之下,才知是许王李瓘和李璆兄弟二人,因利泽王爵邑,而加陷害。详情具表,请皇兄御览,还义珣公道。” 高力士慌忙上前,接在手中,呈送明皇。明皇看罢血书,又观奏表,凝声道:“所查属实?” 玉真公主道:“如有丝毫捏造,华琼愿意领罪。” 明皇又向宁王李宪和申王李捴道:“二位兄长以为如何?” 宁王迟疑道:“臣不敢妄言。华琼素来端谨,既如此说,定有别情。” 申王点头道:“大哥所言甚是!” 明皇当即下令,将许王李瓘并泽王李璆收入诏狱,大理寺及宗正府详查此事,李义珣暂离刑部大牢,转入宁王府看押。又向玉真公主道:“华琼身在玉真观,却能知其中隐情,当有能人相助!” 玉真公主笑道:“确有。皇兄善政广播,恩及天下,纵是草莽,也多忠义之士。但世外闲人不恋富贵,助小妹查清真相之后,已重归江湖了。” 明皇叹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1。不期贤士常愿归于民间!何日能得天地成网,罗尽世间英才,皆为我用?” 诸王公主慌忙把盏齐祝道:“愿圣上得偿所愿,大唐万世千年!”满座同饮,又是一派欢乐祥和之气。 陕王李嗣升目光内外逡巡几番,心道玉真公主平日多与隐者君子,文人骚客为伍,看似不管俗世,实则不容小觑。但要查出许王陷害泽王,绝非文士所能为。暗中相助的恐怕不是旁人,只有那位不满弱冠的李将军。想到此处向殿外遥望一眼,颇觉疑惑,此人立下大功却要隐瞒,还真教人捉摸不透。 李嗣玄向咸宜公主笑道:“琪儿,你怎想到,为九姑姑献舞祝寿?还选了这样一支舞!” 咸宜公主笑道:“六哥是觉得我跳的不好?” 甄王笑道:“绝无此意!琪儿心思奇巧,六哥刮目相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笑道:“瞧瞧我给你带了甚么好玩意?” 咸宜公主接过一看,喜道:“哦!是我要的玳瑁胭脂盒!多谢六哥!” 陕王道:“琪儿可想出宫么?不如三哥接你到府里住几日?” 咸宜公主和陕王素来亲近,胜于同母兄弟,欣喜应是,却又讷讷道:“可是阿娘未必允准。” 陕王笑道:“无妨!哥哥去跟惠妃娘娘说。让你三嫂进宫请安时接你到府。” 咸宜公主点头笑道:“好!” 玉真公主忽然表奏,为泽王李义珣伸冤,许王李瓘兄弟下狱,一时朝野大哗,纷纷猜测明皇会如何处置。大理寺诏狱,一向关押王公亲贵,朝廷重臣,是以牢房之中设有桌椅床褥,并不苦寒。 慕容则站在廊道入口,煞有其事道:“京中素有传说,当日吴王李恪蒙冤下狱,在此被长孙无忌缢杀。吴王死前大骂,若是祖宗有灵,也教长孙无忌灭族。死后怨气不散,身影常现此间,多有狱卒看见。要不我就在这里等你?” 李延青微微一笑:“死且不避,你会怕鬼?说来鬼都不信!” 慕容则强笑道:“心存敬畏,总无坏处。” 李延青心知他有意回避,好教自己与李瓘说话无所顾忌,点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泽川!” 慕容则笑道:“不敢当!李将军的心思,我可半分也猜不透。我在此处守着,你尽快罢,一旦宵禁,咱们还在这种地方留宿不成?” 李延青转身入内,径到关押李瓘的牢房之中。打开牢门,李瓘正坐在床上出神,乍见一个俊逸英武的少年站在眼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慌忙向后蜷缩成一团,大叫道:“你是甚么人!你你你别过来!” 李延青见他满脸惊慌,眼神却丝毫不乱,心知他怕遭人灭口,故意装出癫狂之态,直接道:“谁为你进言,陷害李义珣?” 李瓘一怔,眼有震惊之色。李延青又道:“也是此人,要挟赵氏母子,又献计毒死李义珣,以免翻案。” 李瓘气息微微粗重,嘴唇不禁有些颤抖,慌忙抿紧。李延青凝声道:“你一句也未反驳,看来果真如此。那人是谁?” 李瓘忽然抬起头道:“你为何问他?” 李延青道:“因为你有今日,全是拜他所赐。” 李瓘冷笑道:“难道不该是我咎由自取么?” 李延青道:“无缘无故,他唆使你陷害泽王,你兄弟二人多添一份爵位封邑,对他有何好处?况且他献计之后,你刚一动心,还未想办法,李义珣乳母赵氏就来为儿子求情免死,莫非是上天给你机会,助你成事?” 李瓘凝眉不语,渐渐平静下来。李延青道:“他提议毒杀李义珣,万一泽王暴毙,来日真相大白,你兄弟二人,当真只是削爵而已么?” 李瓘道:“你怎么会知道?” 李延青道:“你我宅邸相邻,登楼可望。若有人故意将此事透露给我,轻而易举。” 李瓘喃喃道:“你你是李将军!” 李延青默默点头。李瓘忽然双眼一亮,起身抱拳道:“听说将军是天子近臣,若我将此事如实相告,将军能否保我兄弟二人性命?” 李延青道:“我答应。若真有隐情,你二人或可保留宗室,不为庶人。” 李瓘点头道:“将军说得对。是我王府长史窦卢建,为我进言,说泽王李上金诸子只剩义珣,若能将他除去,主上定会教我弟李璆出嗣泽王。” 说到此处,李瓘偷偷查看李延青神色,见他并无怒意,才道:“当时我虽未驳斥,但事关重大,并不放在心上。过了几日,李璆来府做客,窦卢建又提此事,我兄弟一时利令智昏,这才问他可有办法。他确似有备而来,说泽王乳母之子杀人,被他收容,只需匿在府中,就可威胁赵氏诬告,以乳母之言,当能取信天下,教泽王无从辩驳。” 李延青点头不语。李瓘又道:“后来此计果然收效我弟李璆做了泽王。本要重谢窦卢建,谁知他却坚辞不受,说此事未完,万一有人替泽王鸣冤,尚能翻案,到时可就大祸临头了。” 李延青心想,此人不着痕迹就把李瓘兄弟赚入彀中,操控在手,恐怕也非临时起意。李瓘接着道:“当时李璆为保王位,请窦卢建谋划,去除后患。我虽觉不妥,但也已不能收手,只好让他负责筹谋此事。后来他回禀事已办妥,泽王不出三日就会畏罪自杀。我二人信以为真,也就” 李延青取出那枚云纹玉佩,递给李瓘,道:“你在窦卢建那里,可曾见过此物?” 李瓘接过,看了两眼,点头道:“似乎有一个,是青玉所制,比这个略小。他平日贴身收纳,并不轻易示人。”说着一指玉佩侧面,道:“我记得此处还有一个刻纹,填了朱砂,如同印章一般。” 李延青收回玉佩,微微一笑道:“昨日此人徒然暴毙。你不觉得太过蹊跷?” 李瓘战战兢兢道:“这这事虽然蹊跷,可可决不是我不是我杀人灭口!” 李延青道:“窦府家人却说,长史是吃了许王兄弟所赐的酒菜,旋即身亡。” 李瓘脸色大变,张口结舌道:“我我冤枉!李将军,我是冤枉的!不是我!”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喊冤。 李延青并不动容,淡淡道:“你冤枉?你可曾想到,李义珣历尽艰辛,苟且活命,终于恢复身份。却因你兄弟一时贪念,无辜获罪,削爵流放。他不冤枉?明知一旦事败,必定身系牢狱,富贵成空。可你仍冒不韪,更起杀心,要置他于死地。而今事发,后果不堪承负,又大呼冤枉。既有今日,为何不想当初!”说罢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人如作恶,必遭官刑,常怀善心,横祸不至。就如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君子诸恶不为,并非力不能为,而是知道无因无果,不种恶因,不必自食恶果。小人作恶多端,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待到刑罚临身,又不愿承担,为逃避责任,百般抵赖,东躲西藏,一旦被抓,则怨天尤人,挟私报复。或是这般有罪喊冤,临刑求饶。 且看世间大奸大恶,罪行累累,劣迹斑斑,有几人身不由己?几人被逼无奈?因果报应,天理昭然。这便是百姓所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名言至理。 1出自《论语·公冶长》,意思是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地方,也一定有忠诚信实的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恩威并重 开元十二年四月庚子,常朝如故。 已在家中闭门谢客两年之久的广平郡开国公宋璟,忽然来与朝会。不少大臣都在暗暗猜度,看来宋璟重获圣宠,又将执掌朝政。毕竟其人骨鲠铮铮,时进长策谕主,虽非圣臣,却有魏征遗风。 文武排班之时,张说自退一步,位居宋璟之后。看着面前老者发已苍苍,仍然脊背笔直,张说暗叹一声:明皇对宋璟素来敬惮,自即日起,又要受其桎梏,不得自由了。 须臾明皇入座,文武礼见,宣政殿内敕旨又下,李义珣复爵嗣泽王,嗣许王李瓘及其弟李璆夺爵,贬李瓘鄂州别驾,李姓诸王出嗣旁支者并令归宗。 群臣大感震惊。武周朝中李唐皇族惨遭屠戮,多有王公后继无人,而今出嗣者归宗,大批爵位将遭废除,李氏主支岂非只剩睿宗李旦一脉? 敕旨读毕,礼部侍郎韩休出列奏道:“圣人明鉴:古云‘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今令嗣子归宗,臣恐皇族衰微,于国不利。圣人三思!” 户部尚书张嘉贞也执笏而出,附议道:“臣以为韩侍郎言之有理。前代宗室,历经武朝,十不存一。如还出继嗣子,今后太庙行祭,衣冠寥寥,圣人何堪?” 明皇默然片刻,点头温声道:“二位所言,乃因纲常,不无道理。”说着看向宋璟c张说。 两人都是握笏而立,神色却大不同,宋璟眸含赞许,张说不以为然。明皇微微一笑,又道:“然我高宗之孙,睿宗之子。我祖我父,皆太宗嫡系。我非假子。何须假子与人。” 明皇语声平平,群臣听罢,却如芒在背,一时噤声。大唐开国以来,自太宗到睿宗数代帝王,皆是皇后嫡出,唯独明皇,因先帝嫡子辞让而登大位,语及此事,谁敢多言? 韩休c张嘉贞不禁冷汗涔涔而下,战战兢兢退入班列。 张九龄等人见状,都道明皇曾被过继给孝敬皇帝李弘,对出嗣旁支颇有介怀,故此令嗣子归宗。 张说以为不然。历代大唐天子杀伐果决,不避内外,太宗铲除同母兄弟,高宗杀嫡亲舅父长孙无忌,明皇更诛姑母太平公主。至亲尚且如此,更何况而今的宗室诸王血缘已远? 只怕明皇早有心削弱旁宗,正好将泽王之事作为由头罢了。废而复立,泽王还是泽王,须臾间李氏族人已有了高低之分,亲疏之别。这正是明皇的可怕之处。 李延青垂眸看地,静如寒潭,方才朝上宣读敕旨,君臣问答,竟都没听见一般,实在教人看不出他是何态度。张说看着他,着实感慨:都道人有相似,连不经意间神情都能如此相似的,除了父子再无旁人。 可惜李元芳为官时,无心权势,更不似这般深沉莫测,否则也不至跟随狄仁杰左右,供他驱使。而今这位李将军,明皇想也留之不住,弃官出走,早晚而已。 李延青自然不知张说这老狐狸的心思,就是知道,也会不加反驳,大点其头。 出宫半途,慕容则幽幽道:“看来这回,被你猜着了。”先前明皇不加详查,就使泽王获罪,岂止李延青奇怪,就连他也是心有疑虑。如今看来,明皇已然料定有人会为泽王洗脱冤屈,就算无人,也能找出人来。 果然由玉真公主出面,那是再好不过,李义珣只在牢中一进一出,无数宗室爵位就此削除,今后旁宗子孙,只怕再也无力问鼎皇位了。 李延青轻叹一声道:“这等运气不要也罢。” 慕容则忽然道:“你已有离朝之心?” 李延青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慕容则又道:“宁王怎么办?” 李延青摇头道:“我也不知,且看天意了。” 慕容则奇道:“甚么?” 李延青幽幽道:“明日去玄都观,兴许有法子。” 慕容则眸子眯了一眯,恨恨盯着他道:“你又打甚么主意?我告诉你,再要我去做荒唐事,想都别想!” 之前到了刑部大牢,才知遍地脏乱,老鼠横行,满是虱子跳蚤,可苦了慕容则这般爱干净之人,回到家中将那身衣衫全都扔了,足足沐浴七遍才罢,至今心有余悸。 李延青只得道:“你也辛苦可要我赔礼么?” 慕容则冷笑道:“职下当不起李将军的大礼!再说你拿甚么来赔?我稀罕么?” 李延青嗯了一声,道:“不知你可会稀罕昆仑觞如何?” 慕容则啊的一声大叫,双手齐出,猛地抓住李延青衣领,将他拖到面前,惊呼道:“你说甚么?!” 两人恰巧走到丹凤门下,这一声高呼,直透四门,又加动手,把值守众军吓得手足无措,还道是有刺客闯宫。临近的十几个卫士纷纷拔刀出鞘,正要一拥而上,待看清两人这般模样,直惊得目瞪口呆。 李延青既不闪躲,也不作声,只淡淡看了他双手一眼。慕容则如梦初醒,赫然发现自己拽着他领口,众目睽睽之下,此举形同犯上,足以问罪,顿时如抓烙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松手大退两步。 再看身周,卫士一个个抽刀在手,团团围住,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丹凤门前一时大眼瞪小眼,气氛尴尬。 慕容则面红耳赤,背过身去不敢看他,李延青左手微整铠甲,右手朝着军士们轻轻一摆,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各自收刀,默默站回原处。 慕容则见众军神情各异,却又说不出的古怪,停了片刻轻咳一声,道:“诸位看见甚么?” 众军各自别眼不答,一人道:“李将军出宫了” 慕容则嗯了一声,道:“对!就他一人!” 那人伸手指道:“李将军的确出宫了” 慕容则回身一看,李延青已过了护城河,赶忙拔足飞奔道:“等等!方才说甚么来?是真的?是真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明宫,城门守卫面面相觑,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日挂西檐,天已将暮,李延青在府门前下马,看着慕容则随后追来,问道:“又不回去?” 慕容则火急火燎地下马道:“不说这个,真有昆仑觞?” 李延青道:“我几时说过假话?”说着举步进门。 慕容则在旁紧跟,双眼放光道:“我曾在前人书中看过,北魏贾锵家奴善于辨水,取黄河源头之水酿酒,名昆仑觞,有绝世芳味。你有多少?一坛?归我!” 李延青正要进内堂更衣,忽然止步,点头道:“好,许你一坛!” 慕容则诧异道:“如此爽快?”说着上下打量他几眼,犹疑道:“可有条件?” 李延青笑道:“自然有条件。” 慕容则哼了一声,连翻白眼,下巴一抬。李延青低声道:“你我互换形容,你若能学得像我,再加一坛!” 慕容则大惑不解:“啊?” 李延青道:“跟我来。”吩咐仆役守在二门,自己和慕容则走进内堂。 待到掌灯时分,两人都穿着石青四襈衫出门,站在檐下。李延青看着慕容则,挑眉道:“你看起来,还真是像我。只有一点,我素来自在轻浮,从无这般沉敛之态。” 慕容则道:“你静默之时,比我也就差在神情不似。” 李延青撇撇嘴:“可惜声音学不像你。” 慕容则悠悠道:“你我音声本有七八分像,恐怕只有极为熟悉的亲近之人才分辨得出。” 李延青摸摸自己脸颊,笑道:“真是神了!对镜自观,连我自己都看不出问题!哪日也教教我?”说着脸色一变,又盯着慕容则道:“不对啊!万一你干了甚么坏事,要赖到我头上,我可跟谁说理?” 话音未落,仆役匆匆前来,向李延青拱手道:“阿郎,宫里内官送了好些物事,正请阿郎去谢恩。” 李延青转身就要进屋,慕容则一把拉住他道:“来不及更衣了,这就去罢。” 李延青急声道:“那怎么行?!” 慕容则道:“只要不失礼,将错就错,去又何妨?” 李延青无奈,整整衣衫,长叹一声道:“来得真是时候!”说着对小厮道:“先请到正堂罢。” 行至外宅,已能看见正堂阶上立着一众黄衣宦者,手里各自捧物。堂上一人高有六尺,身着紫罗宦服,负手而立。唐制五品以上衣绯,三品以上衣紫,高力士执掌内侍,乃当朝第一权宦,宫中侍者逾千,独他紫衣。 李延青脚步一顿,明皇有何赏赐,竟要高力士亲送到府?慕容则一拍他脊背,李延青无奈看他一眼,这才举步又行。 两人前后进了正堂,对高力士一礼道:“高公久等了!” 高力士两眸炯炯,精光四射,层层眼纹斜飞至鬓,十足一派高德长者风范,微笑道:“将军有礼!只不知慕容公子在将军处,圣人也有赏赐,方才已送到府上了。” 慕容则道:“多谢高公!” 高力士招手令黄衣宦者次第进门,指着各人手中物品,对李延青一一细说道:“圣人赏赐将军飞鸟葡萄银香囊一只;瑞叶祥花炉c七宝鸿纹函各一只;八棱金杯c银镶鹤高足杯各一对;玉骨腰扇c檀骨腰扇各一支;对马纹锦c孔雀纹锦c联珠戴胜鸾鸟纹锦各一匹” 各样箱笼器物先后摆在堂上,铺叠满地,李延青与慕容则对视几眼,都不做声。 末了两个内侍抬着一架屏风进门,只见形作长方,高有丈余,质地非木非漆,竟是绢帛绫罗所制,其上更用各色丝线绣成图案。正面孤城落日,大漠无垠,一派边塞壮景;反面却是月夜秋江,芦荻葱葱,其间有鸿雁束羽停栖。绣工精妙绝伦,一眼望去,满屏景物栩栩如生,似拂似动。 高力士道:“这是主上命内作绣坊赶制,整个长安只此一件。”说着留心细看李延青作何反应。 谁知他只是朝绣屏扫了一眼,旋即下拜道:“微臣拜受,谢圣人恩赐。”说罢连连叩首谢恩。 高力士挥手令众内侍都退到阶下等候,待李延青谢恩站起,这才笑道:“将军少年英雄,他日仕途不可量也。老夫听闻,将军允文允武,今有一事不明,将军可愿解惑?” 李延青道:“不敢,高公请讲。” 高力士眉眼含笑,如话家常一般,道:“老夫不过是闲来读书,见‘商鞅入秦变法,移风易俗,人曰不便’,秦人怨声载道。孝公任商鞅以强法加百姓,历代多言其非,将军以为,此举是否有违君子仁义之道?” 李延青垂眸道:“孟子云‘小恩小惠,不知为政。’天子并非常人,大仁不仁,正当此行。再说丈夫当以苍生为重,岂可假世人之忠孝仁义,妄议国策?就算博得一己仁义之名,于国何益?” 高力士笑道:“将军之言甚合我心。天子之仁,为天下计,岂同匹夫之仁,小恩小惠?老夫再无疑惑了!这就告辞。” 李延青道:“我送高公!” 高力士举步向外便走,见李延青一路送至府门,又道:“将军留步!”上马疾驰,直奔大明宫。 到了紫宸殿,明皇正翻阅奏本,高力士遣退左右,低声道:“禀圣人,已办妥了。” 明皇嗯了一声,道:“如何?” 高力士道:“李将军见了,并无流连,想来未有去朝辞官之心。” 明皇微微一笑,放下奏疏道:“其人如何?” 高力士道:“臣学识浅薄,适才与之相对,只想到日前张舍人九龄称赞将军之语。正是:如观名花,似饮美酒,心怀大畅。” 明皇大笑起身,颇以为然,高力士慌忙搀扶道:“圣人今夜往何处去?” 明皇道:“把那张槲叶象牙席带着给惠妃,天渐热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毒氏道人 高力士去后,李延青匆匆回到正堂,关了房门,和慕容则两人走到那架刺绣屏风之后,各自一揭耳根,从脸上扯下面具来。 原来方才李延青实是慕容则,慕容则才是李延青,高力士与二人皆不熟悉,故不觉有异。 慕容则往坐榻上一歪,长出一口大气道:“憋死我了!撑着一副别人的架子,果然不痛快!” 李延青笑道:“你一番豪言,倒也正合我心意,更合主上心意。”高力士说的对,一个好人,未必就是一个好君主。李隆基若真是个好人,早在武朝就如李氏诸王一般命丧权臣之手了。 慕容则一笑,看着眼前各样赏赐,又道:“只是这些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就到了你我府中罢?” 李延青沉吟道:“我们相助泽王,玉真公主虽未言明,只怕瞒不过主上。” 慕容则叹道:“这下可好!回到家中,又不得安宁!” 李延青看着那架屏风,神情不觉渐渐凝重,道:“方才你若是多看这屏风几眼,不知会有甚么麻烦。” 慕容则道:“这屏风有甚稀奇?” 李延青不答,呆呆望着满屏景物,脑海中蓦地浮现七岁时的一番景象来:那日家中多了一架绣屏,上有西北雪山,鹰飞草长,李元芳凝望许久,满眼追思。李延青不解,询问缘由,才第一次听父亲提起故乡凉州。 李延青坐在父亲膝上问:“爹爹为何不归故里?” 李元芳道:“二十岁前还曾想过。可如今最为牵念的,却是洛阳。” 李延青奇道:“为何是洛阳?” 李元芳微微一笑:“因为在洛阳,有一位老人,他使为父重获新生。更是在洛阳,我与你母亲相识,才有今日,你我父子天伦。”人道是故土难离,但想起当时父亲思慕之情,李延青这才体会到,洛阳c狄公和母亲,在他心中是何等分量。 慕容则看他呆怔不语,轻拍他肩膀道:“想甚么这般入神?” 李延青回神道:“没甚么。你有所不知,家父乃凉州人氏,长烟落日,正是故国景象。” 慕容则迟疑道:“你是说,高公此来,是试探你可有辞官之意?” 李延青点头道:“圣上若是得知,那我因何请辞,怕也不难猜罢。到时宁王之事,哪里还能轻易了结?” 慕容则瞠目道:“想不到你我一时贪玩,反而帮了这样一个大忙!” 李延青道:“这些东西,你看有甚么喜欢,只管拿去罢。” 慕容则道:“都是好东西!我也不缺甚么。”把手边那只七宝鸿纹函打开来,从中提出两片玉佩,上青下红,二色各成龙凤之形,缀着丝绦流苏,最难得是两玉一剖为二,却又能合二为一。 李延青道:“倒有几分意思!” 慕容则把玩一阵,忽然想起此物暗含了李延青的名字,道:“这个我收下了。”说着拿起那对银镶鹤高足杯,道:“既有如此好的酒杯,把昆仑觞交出来罢?不醉不归!” 次日宵禁刚过,六街尚黑,西天残月正明。李延青和慕容则下马缚缰,遥遥望见玄都观已有香客进出。 观中松柏参天,烟雾盈浮,经阁宝塔,重檐瑞兽,不知无数殿宇,供着几多神祗。进了观门,后殿传来诵经之声,显然是群道都做早课。 李延青竟不到正殿去拜三清,一路直向东行,穿过一道观墙小门,顺着廊庑转向北走。 慕容则道:“这是要去作甚?” 李延青道:“听说许王长史停灵在此,我有一事要找他问个清楚。” 慕容则道:“可是窦卢建已死”说着近身耳语,“那日你我灵堂上不是已经验过?” 李延青道:“正因如此,才要再验一遍。”说话间到了玄都观东北角。 这里别无其他,只一座殿宇,沿东面c北面院墙环成独立院落。院中未见香客,冥纸遍地,白幡翩翩,殿内一具具棺木中,既有城南豪富,也有城北公卿。 这便是玄都观专为超度死者停灵之所。此时道士仆役各司其职,满殿空无一人,唯有油灯几点,冷灰数盆。 慕容则踏进殿门,便觉沉沉死气,大不自在,找到窦卢建棺椁,李延青却只在旁用指尖细抚棺缝。 慕容则奇道:“你干甚么?不是要开棺?” 李延青摸索一阵,忽然端过一盏油灯,蹲下身道:“你来看。” 慕容则顺着他手指看时,只见棺盖下方的黑色棺木上,竟有一道白色划痕,长约六尺,入木分明。 慕容则略一思索道:“那日你在棺盖边缘,偷偷弯折了一枚细钉?” 当时棺盖只开了不到二尺,露出死者容颜,就算盖棺上钉,划痕也不会向下延长。按说一旦定棺,绝不重新开启,但这棺木显然又被开过。 李延青点了点头,放下油灯,两人起身就向外走,此刻棺中即便不是窦卢建,也不必再看了。 出门向西,到了后殿僻静之所,慕容则道:“如你所说,泽王之事全是窦卢建一手策划,但他这番假死,莫非是要把许王兄弟也置于死地?” 李延青道:“按照当日情形,泽王真在牢中毙命,窦卢建再遭灭口,李瓘和李璆便不想死,也必死无疑啊。” 慕容则倒抽一口凉气:“一计除掉三个亲王,他和这几位是有多大仇怨?” 李延青摇头:“只怕不是和这三位有仇”说话间远处靴声簌簌,似有人来,李延青一拉慕容则,两人赶忙闪身躲避暗处。 只见一个须发银白的老道正送一位锦衣男子出门。那人腰上蹀躞带鎏金绘银,显然是朝中贵胄,向老道连连称谢,将一只锦袋揣入袖中,告辞而去。 慕容则在他转身之际看清面目,低声道:“怎么是他?” 李延青待老道进门,这才问道:“谁?” 慕容则疑惑道:“是皇后兄长,国舅王守一他来作甚?” 李延青道:“去瞧瞧那老道,便知端倪。” 两人来到静室之外,透窗望去,只见那老道正将一截烧的漆黑的木头用布帛包好,黑木之中缺了一块,似是刚刚被人剖开,散落一地炭屑。老道这边要出门取清扫之物,两人赶忙闪身离开,躲进一处偏僻回廊。 慕容则向廊下倚柱而坐,奇怪道:“烧焦的木头,有甚稀奇?” 李延青道:“我看那像是霹雳木。民间传说,山中各类妖物能修炼人形,常引天雷下界,故经雷击霹雳焚烧之木,可以辟邪通灵。” 慕容则道:“那国舅手中”想是霹雳木了。听说其人生性贪鄙,奢侈无度,看来好事多为,也得求个心安。 李延青忽地抬手示意,慕容则慌忙噤声站起,走到他身边,就听他语声平平道:“何方高人?如有话说,就请现身一见!”话音未落,眼前一花,一块大布挂到了二人眼前。 竟是一个身着土黄宽袍的枯瘦男子,两边脸颊深陷,颧骨高突,整张脸上全无肉感,似乎只将骷髅蒙了一张皮。 慕容则抬手一摸下巴,心道这人若在晚上出来,岂不就是披了人皮的白骨厉鬼?一念未毕,那鬼忽然开口道:“李将军,慕容公子,久闻大名!” 他面无表情,声音倒与常人无异。李延青见他一身宽袖袍子,将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便有了三分防备,侧身半掩在慕容则身前,只听身后道:“不敢当,阁下也该将大名说与我们听听?” 那人看着李延青僵硬一笑,这才牵动面皮,却有一股森然之气:“我乃无宁堂毒道人。” 慕容则道:“你哪里像个道人?” 那人咕咕一笑,颇为渗人,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自然不像,我姓毒,名道人。因此便要出家么?”说罢又对李延青道:“我不是来取诛杀令,而是要和将军做个交易。” 李延青道:“甚么交易?” 毒道人却不答反问道:“前次我大师兄林见虹见过将军,说你是李元芳之子,且有乃父之风。敢问将军几时加入了神方门?” 慕容则奇道:“甚么门?”看向李延青,只见他面不改色道:“前辈何意?” 毒道人道:“将军若非神方门中人,又怎会手持白玉斡云符?那是神方门紧要之人可用的信物。” 李延青不置可否,停了片刻,居然悠悠一笑,意味深长。慕容则这下满头雾水,却隐约记起李延青曾拿着一个云纹玉佩给他看,难道就是这鬼道士说的“斡云符”? 果然李延青眼带笑意道:“我与神方门有无关系,前辈比谁都清楚。你不过是要为我指条明路——那个云纹标识,是神方门所有。一切都是神方门所为。我说的对么?” 毒道人大惊失色,却又不置可否道:“是与不是,你自己一查便知真假!” 慕容则恍然大悟,原来这鬼道士是要挑唆李延青去对付神方门,可神方门又是甚么来头? 李延青同样不置可否,又道:“前辈要与我做何交易?” 毒道人硬声道:“我要杀一个人。将军若不插手,我就助你救宁王父子。” 李延青道:“你要杀谁?” 毒道人眼中精光大盛:“王毛仲!” 李延青和慕容则对视一眼,心中都已明了。明皇为太子时,太平公主与之争权,宰相窦怀贞便是公主党羽之一,后来在先天政变中被明皇亲信王毛仲所杀。明皇厌恶其人,赐姓毒氏。此人既然姓毒,看来是窦怀贞之后了。 李延青幽幽道:“先前贵派数位高手前来长安,都是秘密改装,行藏不露。林见虹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尚不敢杀人,前辈为何如此肆无忌惮?” 毒道人道:“因为这个!”说着一撩袍袖,露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手臂,五根手指更是形如鸟爪。而那臂膀之上经脉虬曲,却有无数毒物吸附在上,蠕蠕而动,蚂蟥已被鲜血喂得肥大如蚕。 慕容则一见之下,立时脸色发白,不料毒道人又撩开袍摆,露出双腿。慕容则实在把持不住,慌忙奔到一旁廊檐下,哇哇大吐,吐得一干二净,又远远站着,不敢再近前。 毒道人早已见怪不怪,恍若无事地将手脚收回衣下,对李延青道:“我已如名,遍体剧毒,触之立死。曾有一个对头划伤我手臂,被鲜血溅着,旋即毙命。我身上毒物但有数只落入水井,也够毒死百人了。” 李延青沉吟道:“是否交易,容我考虑,再作答复。” 毒道人见他仍是面不改色,颇为诧异,一口答应:“好。” 李延青又道:“此事只宜面谈。” 毒道人道:“我就在崇仁坊的景龙观落脚。” 李延青嗯了一声,道:“晚辈告辞。”说着转身扶起慕容则向外便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死生亦大 两人出了玄都观,上马回府,直至进了李延青书房,连喝几杯香茶,慕容则才算缓过劲来。见他自始至终无甚反应,不禁开口道:“你怎样?” 李延青自顾在书案后铺纸研磨,平静道:“只觉豁然开朗。”方才那般情形竟都视如不见。 慕容则一脸嫌恶:“诶,你甚么人呐?这都能忍?我只差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李延青微微一笑,蘸墨挥毫,慕容则凑过去看时,只见他提笔写了一个“家”字,横竖勾画,笔锋圆融。而后又写一个“国”字,笔力转为浑厚苍劲,慕容则不知他是何意,也就不去打搅。 待见他第三次沾墨,却又书“天下”二字,最后一点写毕,慢慢搁笔,道:“如何?” 慕容则见四字出于一人之手,笔力竟不相同,思索道:“我看不像练笔,倒像临摹。这四字原书,必是一位胸怀天下,心念苍生的大才。” 李延青抚掌道:“果然好眼力。确是临帖。我已将每一个字写得真假难辨。但若连贯写来,却总有偏差。” 慕容则幽幽道:“只怕差的不是笔力,是心境罢。我看这个‘家’字最得神韵,可见你以家为重。‘国’虽次之,但心系社稷,其志已露。只‘天下’二字,有形而无意,恐怕你心中尚不明朗。” 李延青笑道:“天下太大,我自渺小,如何敢窥其意。” 慕容则也不禁笑道:“这话倒是了!但你和那个鬼道士的话,可教我糊涂了。” 李延青微笑着看他一眼,从袖囊中取出那枚云纹玉佩,按在桌上道:“昨日我还和你一样不明所以,可今日就全明白了。先前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何到京城来么?” 慕容则喃喃道:“你是要查,这东西的来历?” 李延青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我早知无宁堂要杀我。如你所说,京城是江湖势力最为薄弱之地,正好试探他们敢不敢在京城放肆。” 慕容则凝声道:“鬼道士说,先前林见虹来过?你瞒得真好!他没有为难你,莫非是因为这个?” 李延青邀他坐下,这才道:“此事说来见笑,我不过诈了林见虹一诈,没想到他见了这玉佩,居然颇为忌惮,束手而回。事后无宁堂更无一人再来。可见不是忌惮官府,而是这斡云符背后的神方门。” 慕容则道:“倘若神方门也是无宁堂之流的江湖势力,为何从未听过?无宁堂行事隐秘已极,还有传说流于江湖,神方门在京城盘踞,竟然无声无息?何况二者为敌,半点风声不漏,这可怪了。还有,那个鬼道士怎会知道宁王之事?” 李延青幽幽道:“你可还记得在永嘉别苑,我割下的那块绣了花纹的衣襟?” 慕容则细细回想,双眼一亮道:“那花纹和这玉佩很是相似!莫非是神方门所为?无宁堂故意透露,就是让你与之为敌!” 李延青点头不语,将玉佩拿在手中摩挲,看来宁王受疑,泽王蒙冤,许王兄弟反遭诬陷,都与神方门脱不了干系。 慕容则犹疑道:“如此那个鬼道士,你准备如何答复?” 李延青不答,起身提笔,又将“家国”二字慢慢摹了一遍,末了道:“你信我么?” 慕容则再看他笔下所书,毫不迟疑道:“我信!”李延青郑重点头道:“好!我也信你!” 午后慕容则打道回府,李延青在书房闭门不出。 入夜时分,他斜坐在书案后,默默看着面前摊开的一幅卷轴,上书“家国天下”四个大字,笔法雍容,厚重古雅,气势雄浑。 记得从他执笔之始,最先写下的便是这四字。母亲说这卷轴是在他周岁时,狄仁杰亲手所书,而后将他抱到膝上,以手指字,教他去读。于是如燕留下这真迹,命他每日临摹,那墨色似乎已深印眸中。 狄仁杰是甚么样子?李延青虽然见过,却已不记得了。父亲说,他是一位慈祥老者,洞察先机,转祸为福,是知存亡c明得失的前代圣臣。母亲说,他为人刚正,匡恶锄奸,慷慨仁德,爱民如子。 李延青将卷轴向后再开尺许,有小字数行,文曰:“天下平而国安,国安则家顺,家顺人康乐也。故匹夫忧家,智士兴国,仁者安天下。如知此理,纵女妇之流,亦可修身,况丈夫耶?” 李延青默看一刻,忽然将卷轴小心收起,出门而去。书案上练字旧纸呼啦一声被风吹起,散落满地。 景龙观在崇仁坊西南隅,内有睿宗李旦景云二年所铸铜钟,其声犹如凤鸣,悬在三重钟楼之上。观中楼阁绮丽,堆山开池,多有胜景,白日游人如织,入夜之后渐渐沉寂。 毒道人坐在景龙观西南一处石台上,此地原是道士们用来坐忘之所,高约三尺,方圆十余丈。四角各有一尊天王塑像,一手持法器,一手空握,放着未燃的火把。 明月在天,台上月色如雪,映着毒道人的身影,既宽且大。他盘膝坐地,两目微阖,连呼吸之声也微若游丝。 李延青缓步登台,也到他对面盘膝而坐,毒道人不动不语,李延青也便静坐无言,两人身影渐渐东移。 最后终是毒道人睁开眼来,忍不住道:“将军考虑得如何?”说罢又暗自腹诽,这小鬼也忒沉得住气。 李延青正色道:“我愿和前辈交易。”毒道人着实有些诧异,正要问时,李延青又道:“只是你要替我杀一个人,我为你杀王毛仲。如何?” 毒道人奇怪道:“你要杀谁?” 李延青淡淡道:“兵部尚书刘赟。” 毒道人猛地抬头,失声道:“你怎知?!”慌忙噤声,又看着李延青默然不语。 李延青仰望明月,微带笑意,云淡风轻,哪像刚刚吐露过杀人之语? 这少年明明近在咫尺,毒道人却又着实看不清楚,许久才道:“我不能答应。” 李延青道:“哦?那前辈也不必想杀王毛仲了。” 毒道人凝声道:“你有何办法阻我?” 李延青一翻右掌,露出掌心一枚小小飞刀,金柄银身,月光之下似有五色华彩凝聚其上。 毒道人顿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道:“你你” 李延青微微一笑:“凭此物可否?” 毒道人禁不住向后撤了数尺,两眉紧拧:“不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二十年,你才多大年纪!这是诈我!” 李延青把玩飞刀,幽幽道:“可以赌一把。你赌我是诈你,并不懂飞刀之技;我赌追魂刀重出江湖,前辈就是这刀下第一个亡魂!你可敢一试?” 毒道人迟疑不答,看着他手中飞刀,不觉两手都是冷汗,僵持一刻,终于艰难开口道:“好!我信你!” 话音未落,只见少年抬手一扬,破空之声响处,台角天王手中火把烈焰轰起,继而啪的一声,火头一分为二,半截坠地。二十年后,追魂刀仍是刚猛迅疾,凌厉绝伦。 火光照的毒道人额头发际光芒点点,显然是冷汗不及擦拭。待见了追魂刀威力如斯,这才想起抬袖抹去。 李延青自始至终不曾回头,颔首道:“前辈英明!” 毒道人苦笑道:“后生可畏!小子,若离了朝堂,他日纵横江湖,舍你其谁?我不杀王毛仲了。” 李延青幽幽道:“前辈本也不是只为报仇而来罢?” 毒道人道:“你是想问宁王之事,我如何得知?” 李延青摇头笑道:“这倒不必。前辈只说,你要助我救宁王,怎生救法?” 毒道人道:“事到如今,我虽不会助你,但说一二也无妨。如何去做,还要看你自己!” 李延青道:“前辈试言。” 毒道人道:“申王李捴中毒,奈何毒性缓慢,一时还不得死。你若使申王提早毙命,继而在天子面前告发,这都是神方门所为,宁王之事便可立销。” 李延青沉吟道:“救一人而杀一人,代价太大。” 毒道人道:“反正毒性已深,回天无望,若教他此时归西,尚可解宁王困境。否则日后二人俱损,杀人救人,孰重孰轻?” 李延青默然不答。毒道人慢慢站起,从怀中取出一红一白两个琉璃小瓶,道:“这红瓶之药,可压制毒性,续申王一年之命。白瓶中药,服后三日便会毒发身死。”说着上前几步,递到李延青面前,“都留给你。老夫这便告辞了。” 李延青接过,打开红瓶轻闻,笑道:“鹿鹤九还丹,延生续命,百金难求。多谢前辈厚赐!” 毒道人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小小年纪,如此气度!老夫此时才信了五师兄所言,若得你为徒,死也瞑目!”说罢腾身一跃,飞纵而去。 李延青站在台上,只觉手中两个小瓶千钧之重。长叹一声,西望明月,满心悲凉,古人云“死生亦大”,实则一念之间! 一想无宁堂和神方门都将他当做杀人之刀,千方百计推到对方颈上,李延青突然轻笑出声,转身而去。 次日慕容则与弟妹齐向父母问安,待家人摆好早膳,刚刚坐下起箸,贴身小厮凑上来附耳几句。慕容则微感诧异,碍于父母在场,只得低声道:“好罢,就说我知道了。”埋头囫囵吞了一碗黄羊肉糜,带上御赐的檀骨腰扇,袖揣汗巾,匆匆出门。 行至望仙门大街永兴坊畔,李延青正在道旁牵马等候,慕容则勒马跳下道:“大清早有甚么要紧事?还在这里等我!” 李延青道:“自然有事。”跟着耳语几句。 慕容则两眼大瞪:“甚么?!” 李延青道:“刚到辰时,我们立即去办,兴许傍晚可回。” 慕容则犹豫道:“可是要我去找宁安” 李延青道:“此事可大可小,总不至于劳动汝阳王。况且你开了口,郡主定会帮忙。” 慕容则长叹一声,摇头道:“老子这下可算误交损友了!也罢,除死无大事!”说罢一抖袍摆,翻身上马,却又扬声道:“别忘了再加一坛昆仑觞!” 李延青也上马提缰道:“此事办成,你的好处又何止区区昆仑觞!” 两人飞马赶到宁王府,先去阍室递贴通名,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穿胡服,头绾双丫髻的小丫头匆匆出来,行了一礼道:“郡主有请,二位随我来。”说着头前引路。 进了侧门,穿过马厩,慕容则道:“郡主在何处?” 小丫头道:“在校场练习骑射。” 慕容则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对李延青道:“小心为妙。”李延青微笑不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窃国者侯 来到王府校场,只见纵横数里,场中兵器齐备,箭靶林立,一众亲兵正自演武,远处跑马场上更是尘土飞扬。 宁安郡主手牵猎豹,肩停俊鹰,一身火红袴褶,站在场中。听罢小丫头禀报,回身一顾,翠眉朝天,肤如玉肪,神爽容冶,骨气无双。 慕容则和李延青近前行礼道:“见过郡主!” 宁安郡主笑道:“李将军稀客啊,来的好巧!我正要去打猎。” 李延青道:“职下不过是与泽川同来,郡主何不问他?” 慕容则瞪他一眼,正要开口,身边那只猎豹忽地四腿低伏,看着两人发出呜呜之声,作势上前扑咬。 李延青视若不见,慕容则避开半步,尴尬道:“郡主” 宁安郡主唤过豹夫,先将猎豹牵到一旁,伸手托下肩头俊鹰,道:“甚么事,说罢!” 慕容则道:“郡主怎知有事相求?” 宁安郡主轻抚俊鹰羽毛道:“你若无事,平白怎会来找我?”说着放鹰飞去,向一旁招了招手,亲兵上前递过一张铁胎硬弓,一支兵箭。 宁安郡主接在手中,又递给慕容则:“拿着。” 慕容则不解道:“干甚么?” 宁安郡主伸手遥指道:“昨日我的马鞭挂在了树上,为我取下。” 李延青见郡主所指,竟是百步开外的一棵白杨,粗如磨盘,高有三丈。据地丈余高的一根树杈上,挂着一条彩柄马鞭,被树枝缠住,风吹乱摇,却也不落。 慕容则一手弯弓,一手持箭,眯眼一瞧,道:“郡主,这可大不容易。” 宁安一笑,颜如夏花:“你若一箭射落马鞭,要干甚么,我都奉陪。连弓都拉不开,算甚么大丈夫?也就不必开口了。” 慕容则笑道:“当真?一言既出” 宁安郡主道:“驷马难追!” 场上亲兵见了这等阵势,也都纷纷凑上来观看,成群,窃窃私语。慕容则神色一正,搭箭上弦,吱的一声,铁胎强弓竟开了八分。 众亲兵啧啧称叹,这铁胎弓弓劲足有百斤,非军中好手不能用,看不出这纨绔公子竟也有如斯臂力!耳听咯咯之声,弓弦渐渐后移,又开一分。 于时风大,树枝挟着马鞭,在风中抖个不住,教人眼花缭乱。慕容则目光一利,猛听弓弦响处,啪的一声,那树枝半空中折断,连着马鞭直直坠地。 众亲兵采声如雷,忍不住扬声大赞: “好!真是好汉子!” “我可服了!” “百步穿杨!” 一人跑去捡回鞭子,递给慕容则,慕容则道谢接过,交到郡主面前:“完璧归赵!” 宁安郡主双颊满布红晕,笑看他一瞬,拿在手中,道:“好罢,我服。有甚么事?” 慕容则见她脸上细汗浸湿了鬓发,抽出腰扇,哗啦打开,为她遮住头顶日光道:“此处说话,有些热罢?” 宁安从婢女手中接过汗巾道:“好,容我更衣再谈。” 午后宁安郡主的车驾径出胜业坊,一路北行,到了广化坊申王府门前。申王府大门洞开,已有一众丫鬟仆役等候多时。 宁安郡主下车站定,一改校场飒爽风姿,换做宫装打扮。对襟罗衫,金花披帛,石榴长裙,织锦缎带。双刀髻后纵如飞,缀珠翘翠;飞霞妆娇艳端方,雍容大雅,一双月棱眉更衬得杏目扬清,神采夺人。 王府管家赶忙上前行礼道:“郡主万福!” 宁安郡主道:“陈老不必多礼。二叔何在?” 陈老道:“请郡主先到正堂拜茶,王爷一刻就到。” 宁安郡主点头上阶,一敛裙摆,露出腕上红玉钏,忽然止步道:“对了,父王和兄长带给二叔的礼物都已具单详列,陈老教人收了便是。”转身指着两个手捧锦盒的青年侍者道:“他们手中物事还要亲自面呈。” 所指正是李延青和慕容则,脸上都粘了络腮胡须,遮住大半脸颊,容貌大变。陈老躬身道:“是,就请这二位跟郡主同去。”说着一招手,王府亲兵放了两人进门,其余众人都从侧门经阍室入府。 宁安郡主先到正堂坐了,李延青和慕容则手捧锦盒站在身后,两个贴身婢女在旁侍立。王府家人送来茶水,陈老亲自奉上,郡主接过微抿,递给婢女。 未几申王李捴常服入内,宁安郡主慌忙迎上行礼道:“拜见二叔!侄女代父王问二叔安好。” 申王笑道:“玲儿快免礼,原该我去问候大哥,怎好教你奔忙?”说着邀宁安郡主落座。 李延青向他面上一瞧,不觉心中大震。申王满脸晦暗,眉心隐隐透黑,唇色微青,显然是中毒之状。 宁安郡主一抬手,两个婢女从二人手里端过锦盒,上前打开道:“父王说,二叔近来憔悴不少,特命我送来辽东的猴头菇c飞龙和红蜜参茸丹,盼能为二叔健体养元。” 申王笑道:“猴菇飞龙每岁难求,参茸虽有,红蜜却不常见。代我谢大哥关怀之情!”又命家人取来一只螺钿首饰匣给了宁安郡主,“二叔膝下无女,日前得了此物,正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送与你罢。” 宁安郡主打开一看,竟是一枚九枝绛树钗,殷红如血,镶嵌金叶,每根枝头都缀了一粒珍珠,九珠一般大小,浑圆玲珑,暗蕴宝光,慌忙拜谢申王赏赐。 待到宁安郡主告辞回府,申王又命管家亲送,自己且回内宅。 宁安郡主走到庭中,忽地问道:“陈老,记得那年我在王府东墙边种下一棵梧桐,如今可在么?” 陈老笑道:“自然还在,郡主交待小人好生照料,如今已然成材了。” 宁安郡主笑道:“那可要去看看。” 陈老一路指引,到了王府东墙边,果然有一棵梧桐茂盛粗壮,越墙耸立。 宁安郡主伸手一拍树干,令侍卫婢女全都退下,只留慕容则和李延青在旁,正色道:“陈老,听父王说,你是先皇藩邸的老人,若有甚么事,可不要瞒我。” 陈老慌忙躬身道:“是!是!郡主有话请讲,小人绝不隐瞒!” 宁安郡主道:“王爷近来可吃了或是用了来路不明的东西?” 陈老支吾道:“这这” 宁安郡主道:“有甚么不便说?” 陈老脸上一时汗如雨下,抬袖擦了一把才道:“小人不敢胡说。半年前来了一名叫娑婆晏的方士,声言进献长生之法,王爷大喜,命他在府中伺候。一日小人无意中看见,他秘密向王爷进呈金丹,王爷已不知服了几日,自觉精神见好,又重赏了他。” 宁安郡主道:“此人还在府中么?” 陈老战战兢兢道:“日前他说要出门为王爷采药,不知去向。况且王爷不许府中议论此事,更禁向外透露,小人若非郡主问起,那是万万不敢说的。” 宁安郡主看向李延青,见他微微颔首,于是道:“罢了,也当我不曾问过,这就去罢。” 一行人回到宁王府,宁安郡主来不及换下装束,匆匆屏退左右,向李延青道:“将军,如何?” 李延青道:“职下有一事请教郡主。那日永嘉别苑,除了汝阳王和郡主,还有谁知主上父女的身份?” 宁安郡主道:“事后我问过大哥,他说并未向任何人透露。” 李延青道:“那后来可出过甚么事?” 宁安郡主道:“就在次日,我和大哥进宫,听说圣人命阿翁撤换了身边所有的内侍。” 李延青道:“多谢郡主!请放宽心,诸事日后自见分晓。”说罢和慕容则自去换了行装,原样出了宁王府。 回到李延青书房,闭门遣退仆役。慕容则低声道:“我看申王不对劲啊” 李延青凝眉道:“只怕他所服金丹不能长生,反而是夺命的毒药。” 慕容则叹道:“长生!长生!真有长生不死药,谁不自服成仙,却用来换取富贵?”又不解道:“你又是怎知申王服丹中毒?” 李延青道:“我并不知他服丹,而是毒道人说他中毒,我不敢轻信,这才请宁安郡主相助,一探真假。” 慕容则道:“此事究竟方士无心,还是旁人有意?” 李延青道:“若只是那方士有意谋害申王,毒道人怎会得知?又为何透露此事?” 慕容则蹙眉道:“神方门!” 李延青点点头道:“之前从许王府出来的云震,与永嘉别苑的刺客是一路。他在我面前现身,就是为了引我怀疑许王,只是没想到我会将他追上制服,因此暴露了意图。我由是想到,或许李瓘是受人指使,又遭陷害。后来到诏狱问过,他说窦卢建手中,也有一枚青玉制成的斡云符。而刺杀李义珣的刺客身上,也有神方门云纹刺青。” 慕容则颤声道:“先是宁王,后是泽王,再是许王,如今又到了申王这神方门的标靶居然全是高宗子孙,主上的血亲兄弟。” 李延青凝声道:“不,永嘉别苑之事,宁王并非标靶。原本我还猜测,是有人为陷害宁王,故意设局。如今看来远不止那么简单。” 慕容则颤声道:“你是说神方门本意就是要取主上性命?” 李延青道:“不无可能。若是主上在汝阳王的别苑遇刺身亡,会起多大的风波?不光牵连宁王,大唐社稷都有倾覆之患。只是未能得手,这些人索性推到宁王头上,就如陷害泽王许王一般。借圣上之手除掉宁王父子,也不失为妙招。” 慕容则不可思议道:“他们如此处心积虑,陷害皇室宗亲,究竟是为甚么?” 李延青道:“自然是为了对付主上。” 慕容则犹疑道:“一个江湖帮派,竟敢有如此野心么?” 李延青长叹一声道:“窃钩者诛1,窃国者如何?” 慕容则默然不语。 李延青忽然嗤笑一声:“不过我看宁王并非如你我所想那般危险。” 慕容则道:“怎么?你的意思主上对宁王并未存疑,先前倒是我们多虑了?” 李延青道:“除非是亡命之徒,否则谁会在自己家中动手杀人?” 慕容则道:“这倒是了,主上在汝阳王处遇刺,不论刺客得手与否,对宁王父子都是有害无益。真是宁王阴有图谋,绝不会如此做法。” 李延青道:“刺驾之事方出时,说主上不疑宁王,也不可能。但以他的精明,事后仔细思量,自会明白此理,更明白是有人蓄意陷害,离间他兄弟阋墙。既然汝阳王和郡主还有随驾的陈将军不曾走漏消息,那必定是主上身旁有人通报,因此命高力士撤换所有近侍。至于要我追查此事,既是为了找出元凶,也是试探臣民心中宁王有何等地位。当日我以布衣之身,若直言进谏,或是急于为宁王脱罪,四处探查,反而会惹来主上疑忌。” 慕容则揣测道:“所以你明知就里,却不出言为宁王开脱,事后也未匆匆追查,只每日听圣命入宫伴驾?” 李延青道:“自幼读史,我知古往今来,但凡臣子百姓之中,有人在天下的影响大过天子,能够万民敬仰,四海称颂,便已是犯了死罪。明知如此,怎可将宁王置于炭火之上?” 慕容则道:“可万一主上不问” 李延青摇头道:“不会,睿宗五子在武朝艰难求生,甚是不易,圣人对兄弟虽有防备,绝不容许有人加害。只要诸王本分行事,就能荣华终老。” 慕容则点了点头,又道:“可是,要拿神方门为宁王脱罪,你我都道是无稽之谈,圣人又岂会相信?” 李延青眸光幽微,摇头道:“不可,神方门之事你知我知,勿令第三人知晓。如今我虽留在了朝中,圣人始终提防我不能为他所用,一旦宁王之事了结,就要弃官而去。必须打消他心头疑虑,方无掣肘。”慕容则深以为然。 1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出自《庄子·胠箧》,偷带钩的要处死,篡夺政权的人反倒成为诸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弦歌雅意 李延青心中思忖,目光落在慕容则腰间,忽地眼前一亮。慕容家富贵显赫,衣食用度样样精细,此时慕容则所佩的香囊即是缠枝芙蓉绫所制,更用金丝银线绣成萱草,花开并蒂。 李延青道:“听说你和张舍人两家宅邸相近?” 慕容则道:“东西比邻,算是罢。” 李延青招他近前,附耳几句,慕容则连连点头,末了道:“好,我这就告辞!”别过李延青,出门上马,提缰往兴宁坊来,却在坊间十字街迎面遇见张拯,慌忙招呼他驻马说话。 张拯下鞍道:“甚么事?我正赶着回府。” 慕容则笑道:“几句话罢了,不耽搁。”拉他走到路旁树下,细细将李延青言语转达。 张拯迟疑道:“当真?” 慕容则道:“且不说真假,你只将此事透露给令尊知道,总是有备无患。” 张拯点头道:“好罢,待我回去告知父亲。方才从你家侧门经过,见有不少车马仆役,好不热闹。” 慕容则诧异道:“车马仆役?”话音未落,却见贴身小厮匆匆赶来,说道家中正寻他回去,当下与张拯道别,两人各自归家。 路上问罢小厮,才知二叔慕容钊回京述职,一家大小也回国公府居住,故有车马仆人入宅。 小厮又道:“主人与夫人都在太公和太夫人处,正等大郎去见。” 慕容则有气无力道:“那也不及更衣了,如此可不失礼罢?”小厮笑说不碍。 慕容则稍稍一整衣衫,径到祖父祖母处。远远听得笑语喧闹之声,待仆役通报大郎归来,慕容则进门,只见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当下无心细瞧,先向祖父祖母问安,又问了父母安好,对二娘何夫人也拱手一礼。 母亲刘夫人笑道:“我儿,快去拜过叔婶。” 慕容则依礼又向对坐夫妻二人跪拜。起身侍立,被祖母叫到跟前,就听二叔道:“泽川风度如此!弱冠之年进士及第,又成了天子近侍,兄长可知外头提及此事,都道是我家宝树生于庭阶,无不称羡!” 慕容钦笑道:“二弟过奖!他尚年幼,不禁夸赞。” 慕容则知道父亲最喜此语,叔父就投其所好,想必此次述职,正是有意在京留任,亲兄弟竟也如此,不禁甚感无趣。 婶母陈夫人接口道:“也是大嫂读书知理,才能教出栋梁,这两个小子若及泽川一半,妾身也知足了。”此话一出,何夫人脸色微微发青,怒瞪她一眼,陈夫人视如不见。 刘夫人笑道:“哪里话,泽川为长,自然要作弟妹表率,岂有我的功劳。” 陈夫人微微一笑,对身旁二少年道:“还不去拜见大哥!” 慕容则与从弟多年不见,两人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只认得稍高一些的是慕容齐,族中行三,矮一些的是慕容卓,族中行四。 一番行礼互见,慕容齐道:“小弟未到长安就听人说,大哥是京城十才俊之一,如今见了,自愧不如!” 慕容卓道:“大哥,还有甚么好朋友,日后也带我们结识?小弟正要一睹风采!”慕容则点头允诺。 慕容平站在一旁,只觉尴尬无比。阖府上下,眼中竟都只有慕容则,只将他当做摆设么? 何夫人看了儿子一眼,不禁太息。本来要他去讨好慕容则,以便结交高官名士,日后有人赏识,跻身仕途。怎奈慕容平心高气傲,从小不服兄长,断断不肯开口相求,低伏做小。 眼看慕容齐兄弟俩和慕容则一见面就相谈甚欢,何夫人暗骂儿子,不能忍一时意气,何谈日后成就大事? 晚间府里大开接风宴,长辈同席,小辈又坐一席。慕容则甚是厌倦内宅俗礼,忽见乳母带着同母幼弟慕容兰和小妹慕容芷入席。 这女孩儿年方八岁,与慕容兰龙凤双生,水嫩白皙,眸子黑亮,见了他慌忙迈着小步子上前,张臂道:“哥哥抱!”慕容则最是疼她,伸手抱了坐在膝上,乳母在旁劝道不可,兄妹二人只是不听,自顾玩笑。 看着兄长只管把糕点捡给妹子,慕容均在旁撇嘴道:“大哥偏心,弟弟也要抱!” 慕容芷拿了一枚麻仁香枣,笑道:“好啊五哥,咱们换换,你做女子,我为男儿,也教哥哥抱如何?” 慕容均脸色大变道:“不换,打死也不换!” 慕容齐道:“三妹说得好!哥哥和你换!” 慕容芷道:“若是三哥,那可不换!” 慕容卓笑道:“三妹觉得,做男儿好还是做女儿好?” 慕容芷认真道:“男儿好。” 慕容齐道:“为何男儿好?” 慕容芷道:“像大哥一样,难道不好?” 慕容卓笑道:“原来如此!不是男儿好,是大哥好!” 慕容则微微一笑,道:“三妹可知,女儿的好处,才是最好。” 慕容芷奇道:“哪样的女儿?” 慕容则道:“就像四叔家的大姊姊,真是最好的女子,十个大哥也比不得。可惜你没见过。” 慕容卓慌忙低声道:“大哥慎言!临来时阿娘叮嘱,不许提起四叔,免得惹祖父生气,祖母伤心!” 慕容则冷笑一声,点头道:“好罢,今日不提。”兄弟几人举杯饮酒。 散席后慕容则回到房中,却不料慕容平随后跟来,推门不入,站在门口勉强叫了声:“大哥。” 慕容则道:“进来罢。” 慕容平只得慢慢走到桌旁坐下。 慕容则道:“这么晚了,何事找我?” 慕容平迟疑道:“我我想” 慕容则忽然道:“若为入仕,不必说了。” 慕容平道:“为何?” 慕容则道:“我无心久居庙堂,自然不会结交权贵,帮不了你。” 慕容平道:“大哥不能,还有李将军。他如今正得圣宠,若是” 慕容则道:“然而李将军如何富贵,与我无关。你若知大哥是何等人,不该来找我。” 慕容平愤愤站起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 出门之际却听慕容则道:“二弟。”当下止步,听他悠悠然道:“不必劳神了,你在乎的这些,我一样都不稀罕。”慕容平大为羞恼,拂袖而去。 慕容则长叹一声,起身掩门,自语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莫如兄弟”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与慕容平可谓兄弟,岂止形同陌路,更似仇敌;与李延青毫无血缘,竟能同生共死,心意相通。所谓兄弟竟是这般兄弟么? 次日又是常朝,李延青与慕容则照旧伴驾,朝会方散,明皇径到蓬莱殿去。 殿内武惠妃常服淡妆,薄施粉黛,衣不繁琐,发不饰金,一对白玉飞雁钗挽住青丝,丽质天成。膝上抱着一个稚幼男孩,生的丰秀端丽,正是皇二十一子李沐。 咸宜公主在旁奇怪道:“阿娘,今日妆容为何如此素淡?” 武惠妃笑道:“琪儿看为娘已无颜色了?” 咸宜公主笑道:“自然不是,儿怕阿爷忽至,恐要失礼。” 于时明皇行至殿外,闻得公主此语,不令高力士宣呼,止步默立。 只听惠妃笑道:“傻孩子,素容布衣,未必无礼。女子行径,远比容貌衣着重要得多。为娘身在后宫,侍奉君王,抚育儿女,职责所在。每日盛装丽饰,一心取悦媚上,或是结交朝臣,干预国事,那才无礼失德。前朝公主多是如此致祸,你可谨记,不要舍本逐末。” 咸宜公主道:“儿记住了。” 明皇不禁想起王皇后。当年铲除韦氏,谋夺皇位,皇后都曾参与筹划,两年前他向秘书监姜皎透露废后之意,皇后立即得知此事,哭诉其父王仁皎旧日恩情,免于废位。 明皇暗哼一声,为藩王时,姜皎便是他心腹之臣,皇后都能收为己用,不知朝中还有多少人暗中依附?如今太子乃赵丽妃所生,倘若皇后有子,恐怕立时便有易储之争。如此看来,武惠妃安分守己,教女以德,反比皇后更有母仪风范。 殿中武惠妃将幼子放在地下红毯上,咸宜公主走到五步外抚掌唤道:“弟弟,来!” 李沐双臂微张,稳稳站定,慢慢走去,咸宜公主半蹲伸手,正待相迎,忽觉背后有人。 回头一看,明皇不知何时入殿,正低头笑看姐弟俩。 武惠妃起身行礼道:“圣人万福!” 咸宜公主也忙作礼,低头却见李沐径直走向明皇,伸手去抓他膝前乾坤玉环。 武惠妃待要拦阻,明皇竟垂手抱起李沐,笑道:“几日不见,这小子又长大了些。” 武惠妃道:“乳娘快把沐儿抱走,别脏了圣人衣衫。” 乳母慌忙要抱,明皇摆手道:“不必!儿女虽多,难得抱上几次,休要扫兴。”说着往殿内榻上坐了。 李沐坐在明皇膝上,看着父亲笑靥嘻嘻,武惠妃和咸宜公主在旁侍立。 明皇见她不加华服珠翠,貌已倾城,如此妆容淡雅,远比平日更觉娇艳,笑道:“惠妃和琪儿也坐罢。” 武惠妃行礼应是,落座榻旁,咸宜公主就在母亲脚旁的红锦月牙凳上坐了,宛然是一家四口和乐融融。高力士与李延青各自默立,只作不见。 明皇随意道:“原本定在四月初一赐宴新科进士,却因泽王之事后延,我想改在兴庆宫摆宴,你看可好?” 武惠妃轻笑道:“圣人怎么了,何时何处赐宴进士,乃朝中政务,如何问得妾身?再说妾身也不知往年如何布置,圣人突然问起,我可答不出了。” 明皇笑道:“随口一提,你不必当真。” 宫人端过三只碧玉钟,其中盛满了深紫汤汁,武惠妃接过李沐,交给乳娘,亲自捧钟俸给明皇道:“圣人当不当真,妾身都无法作答,又能怎样?倒不如尝尝这冰镇乌梅饮。”自己落座之后,又拿起一钟递给女儿。 明皇抿了一口,点头道:“酸甜可口,清爽怡人,还有淡淡花香。” 武惠妃诧异道:“花香?” 咸宜公主在旁悠悠晃着玉钟道:“阿爷可尝得出是甚么花?” 明皇摇头笑道:“恐怕还得琪儿告诉。”说着又饮数口。 咸宜公主强忍笑意道:“方才进殿,我见阿娘制出的乌梅饮尚热,就从随身香囊里抓了一把白兰花” 武惠妃失笑道:“我说你偷笑甚么?原来” 明皇打断道:“不错!这花正是点睛之笔!”说着一饮而尽,又命再添,吩咐宫人道:“也盛了给力士和李将军,今日天热。” 高力士和李延青谢恩,各自接过一饮而尽,立即将瓷碗放回盘中。咸宜公主朝李延青一望,忽然笑道:“将军胸前是何物?” 千牛卫服饰皆用彩线绣成瑞牛图案,李延青低头看时,只见两襟相对处露着灰布一角,慌忙掩去道:“职下失仪,公主见笑。” 咸宜公主私下称呼依旧,当着父母却不敢逾矩,笑道:“不妨,甚么东西竟让将军贴身收着?” 武惠妃看了女儿一眼,含笑温声道:“莫不是哪家闺秀,送了将军香囊?”明皇也是微微一笑,看向李延青。 李延青忙道:“不敢!这只是今晨用水囊从一位老翁处换来的艾草。”说着入怀取出一只灰布小袋,其中装满了风干的艾叶。 咸宜公主奇怪道:“水囊为何只换来一袋艾草?” 李延青将布袋收回怀中道:“不瞒公主。今晨职下奉命入宫,在大宁坊附近,遇见老翁手牵老牛,唇裂声嘶,在道旁向路人求水。我从鞍上拿水与他,老翁道谢接过,先将水与牛饮了,自己却一口不喝,将水囊还我。” 咸宜公主奇道:“他自己口渴,为何让牛饮水?” 李延青道:“我也奇怪,便问老翁,今晨天尚不热,为何那牛舌头外露,萎靡不堪,好似极其劳累?老翁说:‘今年天气不比以往。去岁今日,此牛日饮三桶,尚不能尽,而今一日五桶,水犹难足。田中禾苗恹恹将枯,只得趁着下月端阳,拿些家中自晒的艾草,到长安易物。’于是我将水囊与他换了一袋艾草,随手揣进怀中入宫来。不想却被公主看见。” 明皇眉梢一挑,问道:“老翁说,天气不比以往?” 李延青道:“是。” 明皇看着手中冰凉玉钟,嗯了一声道:“今年是比往常热得早些。” 高力士在旁道:“圣人说得是。日前殿中监来报,方入四月,尚食局就已动用内库藏冰,以保膳食不腐。往年宫中用冰都在端阳之后,今年足足提前将近一月。” 明皇听了高力士之言,沉吟道:“若真如此,今夏恐有大旱。” 高力士道:“主上若有隐忧,不妨先行筹谋。田间之事,人众生息,有备可无患。”说着看了李延青一眼,心道这位小将军平日虽不过问朝政,却用一袋艾草引出如此大事,绝非偶然。 明皇点头道:“即刻命群臣到延英殿议事。”说着起身便走,武惠妃和咸宜公主等人行礼恭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棠棣不韡 待到一众近臣匆匆赶往延英殿,明皇提及入夏防旱之事,群臣事先无备,一时失了应对,竟都默然不语。 张九龄日前听张拯提起,圣人曾言天热,大人须防圣人问及旱灾对策,半信半疑间作了筹划,又将此事说与张说知道。见明皇果有此问,立即从容进言道:“主上可派遣得力之人,分赴外州补任刺史,重整水利农桑,以防旱灾。” 明皇以为可行,向张说道:“以阁台名臣为刺史,便有大旱,我无忧也。说之可有适当人选?” 张说与张嘉贞有旧怨,深知先前嗣子归宗之事,张嘉贞c韩休出言阻谏,明皇虽不发作,心中却也不快。他又同崔沔政见不和,早有心将其外放,当下答道:“臣以为黄门侍郎王丘,户部尚书张嘉贞,礼部侍郎韩休,中书侍郎崔沔,皆为堪用之才。” 明皇当即命中书拟旨,令张嘉贞等人赴各州担任刺史。 宋璟暗暗不悦,心道国之公器,岂可宣泄私愤?当下执笏奏告:“圣人容禀。刺史政务繁重,虽可整治水利,恐不能兼顾。臣请派一人为劝农使,赴各州县详加巡查,补其不足。若真有旱涝,可令其与当地吏人议定赋税数目,不致失当。” 明皇点头道:“何人能为?” 宋璟道:“兵部员外郎宇文融。去岁宇文融曾为主上整顿浮人2,赋税大增,深知各州下情。再为劝农使,正当其用。” 明皇允准,又令中书传命。张说忍不住暗骂,眼看走了张嘉贞c崔沔,却来宇文融,宋璟老头这是成心给他添堵?转念一想,宋璟为人刚正,宇文融确是劝农使最佳人选,于民有利。即便日后宇文融位进中枢,此人沉不住气,定会主动挑事,惹祸上身,何须担心?便也不加驳斥。 明皇环视殿上,心有不悦。往常议事,群臣早有准备,看不出孰优孰劣。今日不过一时起意,询问对策,竟是无人能答。若非张九龄机敏从容,方才恐要冷场,吩咐高力士几句,这就起驾回宫,群臣礼送。 张说留住张九龄,二人故意走在最后,到了宣政殿附近,看看无人,这才问道:“子寿如何知晓,主上今日要议此事?” 张九龄笑道:“兄长见笑,弟实不知。不过是日前曾听小儿张拯随口一言,这才冒昧相告。” 张说道:“若非你我有备而来,今日当真出丑。”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张拯贤侄是跟随李将军左右罢?” 张九龄道:“是。他若有李将军那份沉稳,我也不致提心吊胆。” 张说幽幽道:“是该吩咐家中子侄,寻了机会多与李将军结交。纵不为友,也万万不可得罪得罪不起!” 午后侍卫换班,慕容则跟随李延青出宫回府,两人坐在后园小楼上,已是申牌时分。 慕容则悠悠喝一口酒,道:“这下你可算表明心迹了罢?” 李延青遥望东南,道:“你以为呢?” 慕容则摇头道:“圣人说是便是了,我胡说八道,不作数。”说着想起午间在宫中廊餐。 循例殿前六品侍卫及三卫兵帅尚在当值者,与漏生漏刻直官等人都得赐食。以往宫中廊食,多是羊肉c蒸饼之类,职官早已习惯,不料这次内侍却多送了鹧鸪炙c烤黄羊c鳜鱼羹c乌米饭c马乳粉粥等佳肴。当时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延青,心想这位将军果真大得明皇之心,区区廊食一餐,竟都不忘赐菜。 这话无人敢提,李延青也不吝与下属分享,军士只当沾了李将军的光,得以大饱口福。慕容则此刻才真正佩服起李延青来,自己不过是千牛备身,就已如坐针毡,他受明皇如此恩宠,内心不知何等煎熬? 正自出神,李延青道:“咱们再去申王府一趟。不必惊动旁人,最好隐秘行事。” 慕容则道:“你能救他?” 李延青苦笑道:“虽不免冒犯,也只能为他续命而已。” 慕容则停杯正色道:“此事若细细思量,倒真惊出我一身冷汗。四位亲王先后遭了毒手,若还有下一个是谁?” 李延青轻叹一声:“岐王。” 慕容则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李延青道:“随口一猜。” 慕容则闻言直翻白眼,嗤道:“有甚么缘故?” 李延青道:“昔日主上即位,兄弟为避猜忌,各自寻乐祛疑。宁王醉心音律,申王痴迷炼丹,岐王沉溺声色,薛王行事不检。如此相安至今。申王终致服丹中毒,岐王也为酒色所伤,若要加害,岂非易如反掌?” 过了两日,黄昏时分,申王府家仆忙着里外掌灯。此时申王并无子女,经明皇同意,将宁王第五子李珣过继为嗣,封爵同安郡王,宁王妃带着次子李琳与宁安郡主过府探望,正与申王妃叙话。 宁安郡主穿着火红胡服,手中抱了一只毛茸茸的狮子犬,在旁听了一会儿,悄悄退出门外。 午后就同慕容则约定消息,看看时候,宁安郡主遣退侍卫婢女,来到申王府北墙下。更声隐隐,约莫过了一刻功夫,将到人定,郡主将狮子犬放在地下,那犬不肯离怀,扑腿撒娇,不依不挠,低吠出声。 墙外掌声三响,宁安郡主便也抚掌三声,停了片刻,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越墙而入。 慕容则四下张望一番,不见侍卫,这才松了口气,宁安郡主从地下抱起狮子犬,那犬体型虽小,忽然嗅到生人气息,竟也放声冲两人吠了起来。 慕容则轻笑一声,伸手去抚它头顶道:“喊甚么,又不会吃了你!”那犬被他一抚,立时乖顺起来,摇头摆尾。 宁安郡主斜了他一眼,对李延青道:“今夜未见二叔,问过他贴身小厮,说是他在丹房之内,不许任何人打搅。” 李延青道:“郡主可知丹房在何处?” 宁安郡主向东南一指:“荷花池东边松树后就是。” 慕容则抬眼一望,夜间虽看不见荷塘,松树树冠硕大,连结成片,却是一团奇形怪状的黑影。 三人悄悄沿着荷塘向东而行。廊庑曲折,假山林立,花木重重,风声簌簌,再加上头顶月色正好,真如山间夜行一般。只是一路行来,远近无声,池畔细柳丝丝缕缕,经风一吹,送来阵阵阴冷气息。 李延青突然对宁安郡主道:“小心为妙,郡主还是叫些侍卫罢。” 遥遥望见远处屋顶,宁安郡主止步迟疑道:“怎么?” 慕容则也蹙眉道:“静!静的出奇!”说着忍不住微微打了个激灵。按说王府亲兵卫士遍布各处,不该如此。近前山石嶙峋,远处松柏掩映,既无灯火,又无人声,愈发透出几分阴森诡异。 宁安郡主也觉心中不安,沉吟道:“好罢,我去找来侍卫,你们切莫轻举妄动。”说着转身原路而回。 两人岂会乖乖听话,见她走远,当即快步赶到丹房附近。只见那座屋子约有三间,两窗一门,再无其他,内外漆黑一片。 慕容则轻轻上前开门,却是一推不动,猛力再推,仍是紧闭不开,不禁奇怪,向李延青摇了摇头。便在此时,一道寒光陡然而出,竟是半截短剑从门内向他左胸袭来。 慕容则大吃一惊。李延青眸子一眯,抬手将他推开丈余,右手击向门板,喀喇一声穿透其中,身形微侧,扣住了对方肩臂,左手一把按住短剑,呼地将其从门内拽了出来。 耳听噼啪声碎,那人撞破门板之际,左手又是一道光影亮起,另一柄短剑自下而上,向他腹间刺去。李延青早已顺势擒住他左腕,反手下压,用他左手剑去切他右腕,谁知那人忽而腾身跃起,一个筋斗倒翻,左手右臂各自挣脱他辖制,欲要向后纵越。 李延青飞起一脚,正点着他胸口,虽有后纵之势泄力,那人仍是不免一声闷哼。这番交手说来繁复,不过瞬息之事,慕容则只看见这黑衣刺客手持一对短剑破门而出,与李延青触手即分,全然不知两人已经过招。 那人身量精悍,眼利如刀,不待落地,旋即又扑上前,双剑挥成两团亮光,向李延青身周罩来。李延青微退一步,右手一探,摸出银霜剑来,也不管对方剑招迅捷,来势凶猛,只挥剑而出,直刺那两团光亮之间。这是决胜剑法中的一招“野径云开”,专以破除花假招式,但须能一眼看出敌人破绽,再加十足胆量一探真假,才可奏效,否则一不留神便有受伤之虞。 那人眼中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先前舞得眼花缭乱的剑招生生停住,慌忙双剑齐挥,护住胸前,将他剑刃荡开。李延青只用一招就使对方落于下风,却不趁势压制,反而脚步连错,从那人身旁斜闪而过,奔进了丹房。黑衣人竟也随后紧跟,并不来攻慕容则。 慕容则正自纳闷,只听又是一串叮叮铮铮的连声金鸣,好似六七柄刀剑一齐碰撞敲击,震得双耳嗡嗡作响。却见两个黑衣人各持双剑,且战且退,与李延青三人酣斗一团,慢慢退到房门之外。好似他这一进一出,分身成二一般。但仔细一看,两人固然都使双剑,身量打扮全无二致,其中一人出招却略略迟滞,似已受伤。 慕容则恍然大悟,原来房里还有一人,李延青有意将二人缠住,以免自己贸然闯入被其所害。眼看李延青身影被两人剑光裹挟,待要相助,根本无法插手,回过神来,一拍脑门道:“申王!”赶紧奔进丹房之内。只见房中炉翻凳倒,狼藉一片,申王李捴倒在窗边,死活不知。 慕容则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他唇色乌青,双目紧闭,一道漆黑血迹挂在唇角,气若游丝,伸手一探颈边,尚有脉搏。慕容则伸手连点他胸口膻中c神封c灵虚c玉堂数处大穴,护住心脉,反手将他背在身上,夺门而出。 宁安郡主带着近百名亲兵侍卫匆匆赶来,只见远处三个人影飘忽不定,五团剑光纠缠不清。 众亲兵一发大喊:“有刺客!”纷纷拔刀一拥而上,到了近处却又只能观战。慕容则快步便走,对宁安郡主低声道:“申王是中毒!”宁安郡主答应一声,嘱咐亲兵首领几句,帮扶他将申王送往前院。 亲兵首领是个中年汉子,得知远处与刺客酣战的竟是李将军,不禁暗暗吃惊,令众亲兵小心应付。再看场中三人身形均快,除了李延青一袭青衫尚能分辨,其他两人黑衣黑巾,隐然夜色,只有双手剑光声势夺人。 甫一交手,李延青就已看清对方衣襟之上绣着云纹暗花,色作朱赤,于是只管与之缠斗,不令其轻易脱身。那两人四把短剑又是一攻一守,互相配合,天衣无缝。李延青以一敌二,本不能与之抗衡,然而他所学决胜剑法,堪称天下极为凌厉的杀招总集,又依据剑招,自创一套防守应对之法。此时施展开来,虽是四把快剑一齐相攻,竟也递不进他身周尺许之间。三人一时难分难解。 其中一个黑衣人肩头受伤,剧斗之际鲜血点点,都洒在三人身上,眼看申王府大批军士赶到,赶忙对另一人道:“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动作齐整划一,一人剑交左手,一人剑交右手,每人单手双剑,一前一后同时挟住李延青兵刃,将银霜剑抟飞出去,继而左右两只手掌齐出,击向李延青双胁。 这下大出李延青意料,手中既空,掌风袭体,却又不能发掌还击。好在他反应极快,脚下猛起,向后纵跃而出,已落到了荷花池畔,避开了两人齐齐一击。三人一经散开,众亲兵登时大呼扑上,将两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受伤那人抓住另一人肩膀喝道:“快走!”将他一托,飞上屋顶。 李延青见他要逃,左手一翻,一枚飞刀落入掌心,正待出手,略一迟疑,倒转刀柄,呼地掷出。那人已站在墙头上,刚要回身,给这一刀正着肩后,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向外扑倒。 地下那人惊呼一声:“二弟!”此时众军纷纷挥刀砍来,他闪身避过,出手如电,抓住两名亲兵衣领,也是一跃上房,将二人向李延青猛力扔将过去。 李延青赶忙一手一个稳稳接住,但这两人下落之势,合起来有四百多斤力道,李延青收不住步,只得向后连退。待要放手去追黑衣人,岂料刺啦一声,两个亲兵身上竟冒出火焰来,衣衫尽燃,一瞬之间被烈火包围,大声惨呼。 此时医家对烧伤尚未有治疗之法,若是全身皆被火灼,便不活活烧死,也无生还之理。李延青不及多想,抓着两人就势疾退数步,向后而倒。只听扑通c哗啦,三人一道落入荷花池,火焰立熄,搅得池水波纹涌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迷雾重重 其余亲兵见状,也都赶忙跳水援救。慕容则匆匆赶来,望见李延青落水,暗道糟糕,倘若他脸上面具遇水剥离,当众泄露真容,这可如何是好? 奔到近前,李延青已自行上岸,看看他容貌未变,慕容则堪堪松了口气。又见他通身透湿,水迹淋漓,赶忙搀扶。众亲兵也将另外两人救了上来。 好在李延青反应及时,那两名亲兵衣衫着火,却也不曾烧伤,兀自惊魂未定,待得回神,慌忙连滚带爬上前道谢。李延青方才一番剧斗,复又落水,此时脑中晕眩不已,抬手扶额,摆了摆手,闭上眼睛却不说话。 慕容则低声道:“可有受伤?” 李延青停了一会儿才道:“无事。申王怎样?” 慕容则悄声道:“不成了,我看像是毒发!” 李延青嗯了一声:“此事蹊跷。” 慕容则扶他站起道:“如何是好?” 李延青睁开眼睛道:“只有勉力一试。” 这一场变故惹得申王府上下大乱,早有消息传入宫中。得知申王遇刺,明皇本要亲临王府,被高力士劝阻,只得连夜令太医署一众太医前去救治,又命高力士代为探看。心中担忧,彻夜难眠,直到鸡鸣,高力士匆匆赶回复命,这才慌忙披衣起身。 高力士带着太医令行至殿外,悄声道:“方才所言,太医可听清了?” 太医令慌忙道:“高公放心,老夫不敢胡说。” 高力士点了点头,两人进入殿中,屏退左右,这才使太医令上前奏告。 太医令跪地颤声道:“主上容禀。申王并非利器所伤,乃是中毒。” 明皇看了高力士一眼,凝声道:“可有性命之忧?” 太医令犹疑片刻,结舌道:“性命无虞。只是只是毒入骨髓,怕只有半年光景了” 明皇勃然大怒,拍案喝道:“一群废物!”吓得太医令一个哆嗦,伏地不起。 高力士忙道:“大家息怒!” 明皇阖目长吁,抑制心头怒火,高力士悄悄遣退太医令,执手侍立。过了片刻低声唤道:“大家” 明皇凝声道:“怎么回事?申王怎会中毒?” 高力士道:“府中家人说,是申王误服丹药所致臣以为不然。” 明皇看了他片刻,道:“你且说来。” 高力士道:“主上可记得太宗朝曾有方士娑婆寐献长生药?” 明皇点头道:“自然记得。太宗服其丹药,旋即驾崩。高宗时娑婆寐又来,李绩道:‘此人再来,容发衰白,已改于前,何能长生。’娑婆寐被高宗遣归,未及行便已老死。” 高力士道:“为申王献药方士名叫娑婆晏,已遁逃多日,身份大有可疑。臣在王府丹房之中,寻见金丹数枚,暗令太医检验,其中皆有慢毒。服食半年便会积重难返。” 明皇道:“依你之见,此人蓄意加害申王?” 高力士道:“臣不敢断言,但今夜申王确曾遇刺,更是蹊跷。多亏李将军相救。” 明皇奇道:“李将军?” 高力士道:“正是。臣赶到之时,申王情况危急,也是李将军回府取来解毒灵药,这才转危为安。” 明皇闻言沉吟不语。高力士又道:“将军此刻便在殿外。” 明皇点头道:“叫他进来。” 高力士应诺,令李延青入内面圣,亲自到殿外把守。直至平旦,李延青才从殿内步出,不知他与明皇说些甚么,虽然疲惫,神情却甚松快,对高力士抱拳低声道:“辛苦高公!” 高力士悠悠笑道:“寥寥数语,谈何辛苦,怎比得将军。昔日狄梁公对李唐皇室这份情谊,教老夫敬佩三分,多年以来,惯见无数王侯将相,也只有将军一人能与之相比。” 李延青道:“小子不敢。” 高力士悄声道:“玉真公主早已告知老夫。将军放心。” 李延青点点头,感激道:“多谢!”对高力士一抱拳,倒退两步,转身而去。 高力士瞧他背影微微一笑,叫来内侍送上一钟参茶,推门进殿。明皇犹自披衣端坐,阅看奏章,高力士悄悄捧了参茶奉上,明皇随手接过,喝了两口。 高力士轻轻为他揉捏肩背道:“李将军忠贞为国,主上可以宽心。” 明皇笑意不明道:“只怕他肯为国尽忠,却不愿为朕效命。” 高力士道:“忠君之人,未必贤臣;社稷之臣,定不负君。主上早已知晓,否则又岂会重用宋璟。” 明皇摇头笑骂道:“老狐狸!” 慕容则在丹凤门外等了许久,终于见李延青出来,赶忙问道:“如何?” 李延青长出一口气道:“妥。” 慕容则道:“那就好只是你为何说,今夜之事蹊跷?” 李延青看了他一眼,道:“因为那两个黑衣人,并不是要行刺申王。” “诶?”慕容则颇觉愕然,“不是行刺,那来申王府作甚?偷丹药么?” 李延青道:“他们都用双手剑,要想行刺,早已得手了。你可记得其中一人受了伤?” 慕容则道:“不是你伤了”说着戛然而止,惊声道:“怎么?不是你伤了他?” 李延青摇头道:“你我赶到之前,他怕就已受伤了。” 慕容则颤声道:“那那” 李延青道:“方才跟随高公去搜丹房,我看见梁头东角的蛛网落地,只怕你进去救申王时,屋里还有旁人。” 慕容则倒吸一口凉气,后怕道:“我竟未察觉!” 李延青道:“谁能想到刺客另有其人?幸好他不曾起意杀你!”说话之间,报晓鼓次第而鸣,两人这才发觉东方霞光隐露,天已破晓。 申王李捴突发重病,明皇连夜派太医诊治,第二日亲临王府视疾,又赐药饵。长安各府公卿却都耳闻,申王昨夜遇刺,大难不死,只不知何人所为。不过半日,这番议论又被明皇一道敕旨盖过,文武臣僚纷纷将目光转向兴庆宫。两日后勤政务本楼赐宴新科进士,可称得上朝中大事。 慕容则一夜未合眼,正在房里蒙头大睡,被家仆叫醒,匆匆起来接旨,兀自呵欠连天。诸弟见他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无不诧异。 慕容齐道:“大哥不觉惶恐?” 慕容则道:“惶恐?” 慕容卓道:“也不高兴?” 慕容则眯眼道:“高兴?”哼了一声,将敕旨往他手中一塞,摆手道:“平白扰我清梦!”说着大步便走,自去回笼。 慕容齐兄弟捧着敕旨面面相觑,心说这位兄长不羁狂放,颇有魏晋文士风骨,也难怪大伯屡加责备。 李延青午后醒转,不急着起身,干脆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转头一瞥,斜阳透户而入,落在窗边坐榻上,光影点点。蓦地想起幼年时自己这般午睡,母亲坐在窗前看书,鬟发如云,冶容丰盈,侧颜沉和安静,好似江峡中倒映的月影。父亲有时就在一旁默默看她。 一日半睡半醒,听得母亲低声问道:“看我做甚么?” 父亲的声音透着笑意:“不知怎么就爱看了。” 母亲似乎也微微一笑,喃喃道:“我一直想问,李将军盖世英豪,刚直严正,却是几时对女子也动心了?” 父亲却不答反问道:“你又是几时动了心?” 耳听母亲默然许久,才道:“兴许兴许是看你为了救人”转而又道:“当时,我何尝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为了不相干的人豁出性命。如今觉得,我不曾看错,你确是英雄。”那时他年纪幼小,也不知这些旧事,只听得母亲言语之间的感佩唏嘘,委实真切。 但听父亲道:“当时我道自己必死无疑,除了想到大人,竟还想到你在此之前,我又何尝想过哪个女子?”顿了一顿又道:“如今也还是你。” 母亲道:“我可是上了你的当,早知如此,说甚么也不唔” 父亲笑道:“现在说甚么也都晚了!” 母亲嗔道:“你无赖!”李延青沉沉睡去之际,只知道母亲快步出了房门。 他自幼惯见父母相敬相爱,夫妻情深,此时想来,不禁一笑。与双亲分别近一年之久,这番旧事不免勾起心底思亲之情。辗转反侧间,却见里侧枕下露出白绢一角,伸手摸出看时,是一块两寸长方的绢条,写着“酉时城西二十里渭水畔”一行小字,赫然便是父亲李元芳的笔迹。 这绢帛边缘参差,墨迹犹新,显然是今晨他回来之前刚刚塞在枕下的。李延青骨碌爬了起来,看看快到申时,慌忙穿戴洗漱,带齐诸般物事,备马出门。却不直取城北渭水,而是纵马向西北赶去,出了开远门一路西行,奔出二十里再转向北。原来河道弯曲,李延青暗想从城北沿渭水行二十里,与城东西相距也只十余里,父亲所说必是从长安城直行二十里,再到渭水,那才真是他等候之处。 一路奔到渭河沿岸,刚到酉时,流水映着斜阳粼粼泛波,两岸芦苇浩荡成片。他勒停坐骑,东西遥望,只见远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系着一叶孤舟,青青苇荡间,一个渔夫头戴斗笠,正自垂钓。相隔甚远,也看得出那渔夫身形高大,与李元芳背影相仿,只是发色花白,散落肩头,半边虬髯也成浅灰。 他跳下马背,不敢贸然呼唤,只是远远站着。约莫一盏茶功夫,那渔夫侧坐芦荻之中,兀自脊背笔直,竟没有半分疲累佝偻之意。李延青微微一笑,父亲出身行伍,坐立端正,十余年未曾改变,倘若眼前真是一个老朽渔夫,岂能有如此体力。当下快步上前,在他身旁蹲下,伸手扯过鱼竿,将鱼线提回道:“久久无鱼上钩,怕是杆头少饵。”鱼线抖动之际,钩上空空如也。 那渔夫轻哼一声,侧目相视,容貌虽然改换,一双犀利眸子,却是李元芳无疑,沉声道:“臭小子,临去之时,我嘱咐甚么来?惹出这等麻烦,是怕你老子清闲?” 李延青与父亲久别重逢,心中欢喜无已,他出言训斥,也只得低头扶额,乖乖听着,不敢出声辩驳。待见他向小舟一摆手,赶忙上船坐进舱内。李元芳起身去解船缆,泊舟入河,将船停在了渭水中央,东天玉兔初升,沿岸并无人迹,只有苇荡中缕缕轻烟浮在水面。 李元芳昔年统御下属甚严,兼之性情坚毅,久而久之自有一身夺人威势,此时虽已年过五十,气魄一如往昔。便是李延青也觉心惊胆战,不敢去看父亲,只得埋首道:“爹爹说过,诸事可为,莫要为官” 李元芳沉声道:“你倒好,十九岁就在御前走动,胆子大么。”暗想自己似他这般年纪,尚在甘南道军中摸爬滚打,到得二十三岁入京为官,已是当时朝中最年轻的四品大员,但狄仁杰曾嘱咐莫教李延青入仕,自己也不想违背他意愿。是以言语虽有责备之意,一时竟也不知,心中究竟是喜是怒。 李延青不敢辩驳,也不多说其中隐情,吸了吸鼻子,悄声道:“爹爹怎么知道?” 李元芳道:“听说林见虹要来寻你,我就已到了京城,后来看你无事,本想相见,却在永嘉别苑窥见圣上。我知你定要被他留下,索性离开长安去了凉州。虽隔千里,你闹出如此动静,我岂能不知?”顿了顿道:“你娘和弟弟都好。” 李延青暗暗吃惊:“莫非林见虹来见我,爹爹当时竟然在场?我未察觉倒也罢了,看林见虹等人,竟也被蒙在鼓里。”又想父亲后来认出了明皇,这才未曾现身便去,但既然到了凉州,怎会月余间去而复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将军忠嗣 正想间,李元芳又走到船头摇桨,溯游向西,两岸暮色也越来越浓。 李延青忽而想到那日在三峡中也是这般情形。只不过浩荡长江变作悠悠渭水,两岸峭壁也成了芦荻千杆,彼时猿鸣阵阵,目下水鸟啾啾。就连河心月影都觉少了如仙如幻之意,只是人间凡俗景象。不知当日到了碧峭山庄,今夜又要往何处去? 这一番行船费了将近一个时辰,又走了约莫二十里,已到咸阳桥附近。李元芳将船泊进距桥七八丈外的南岸苇荡之中,低声道:“此处听得见桥头动静么?一共有几个人?几匹马?” 此时四野已是漆黑一片,常人即便放眼去看,也不知桥上情形,李延青虽然夜能视物,但也依言闭上眼睛,凝神细听。刚要开口,却又生生忍住,又过片刻,才低声道:“共有五人,一人乘马先行,另外四人是两男一女,还带着一个孩童。四人刚走到桥中,乘马那人却早已过桥,去得远了。” 李元芳一拍他背心,欣慰笑道:“耳力不差,也够细心,没漏了一个。”说罢便不再言语,在一旁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李延青心知父亲带他来到此处,绝不是为考教功夫。刚要询问,忽见父亲腰间方才还空空如也,不知何时已多了半截幽兰剑的剑鞘,心下登时惴惴,将询问之语咽了回去,依样合上双眼。 初时耳听咸阳桥上辘辘车鸣,萧萧马嘶,唤女呼儿之声络绎不绝,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渐渐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再无声息。李延青心知入夜已深,父亲却还一动不动,他便也不乱动。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已是午夜,渭河北岸却远远传来脆乱蹄响。 李延青睁开眼来,看向父亲,果然李元芳也张开双目,微微一笑,对他低声道:“来了!” 李延青大惑不解,只听得众人驱马上桥,约有十五骑,奔行甚速。悄悄到船头细听之际,冷不防一声悲嘶透耳,跟着传来一声惊呼,竟似是当先一匹马失蹄而倒。但这短短一瞬之间,李延青便知那马是遭人暗算,所以嘶鸣甚哀,但它奔行之时受伤,却不曾前扑,扑通跪倒在地,想来是怕摔伤主人。 这一念方闪,咸阳桥上嘶声连连,人声齐喊,余下十四骑也未能幸免,先后马伤人倒,乱作一团。跟着便有人破口大骂:“你奈奈的!哪个贼子暗下毒手?” 也有人道:“王将公子!无碍罢?” “小心,怕是有埋伏!” “戒备!快走!” 十余人齐齐出声说话,混着伤马之声,一时鼎沸连天,嘈杂不休。 李延青心想:“咸阳桥是京城通往西北的必经之路,听他们语声粗豪,颇有行伍之气,所乘马匹步声奔速,健壮精悍,除了军马,再大的马市也不能同时出售十五匹一模一样的上等良驹。这些人恐怕是从边关而来,瞧来赶路已久,偏在此处中伏,看来爹爹早就知晓。”想到此处,向父亲看了一眼。 李元芳耳听桥上生变,竟也不以为意。李延青霍地明白:“是了,既有准备,这些人怕是连桥都难下得去。”果然南北两岸都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桥上众人刚刚走到中央,南北两方就已被人封住了去路。 咸阳桥横跨渭水南北,长约里许,宽有五丈余,虽然全是木制,也用了一百多根桥桩才撑架起来。李延青听见波波出水之声,络绎不绝,显然是桥下也有杀手埋伏,果然有人缘木而上,翻过了桥栏。 如此一来,咸阳桥上登时汇聚了数十人,那先上桥来的一十五人纷纷拔刀在手,其中一个喝道:“哪里来的贼子,报上名号!”话音落处,无人应答。 那大汉怒道:“呸!行恶不敢留名,老子若是死在你等败类手中,当真没脸做鬼!今日与你们拼了!”说着便要挥刀砍杀,却被另一人拦住道:“大哥!休要妄动。” 李延青听这人与自己年岁相仿,如此危急之时,强敌环伺,声音却无丝毫惧意,不禁暗暗佩服。只听桥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等皆是无名小卒,今日只要一样东西。快交出来罢。” 先前阻拦大汉的少年道:“启程回京之日,我就料到会有人半路劫夺。没想到你们竟敢在京城附近下手,看来此事半分不假!” 桥南一阵沉默,忽然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跟着那人嗤道:“我本不想杀你,如今非杀不可了。都听清楚——不留活口。”这几句话冰刀一般冷硬,话音未落,桥上立时喊杀声大起,刀剑往来之声夹着惨呼散播开来。 李元芳向桥下一指,李延青会意点头,父子俩纵过苇荡,攀住桥桩,隐藏桥面之下。二人轻身功夫俱是上乘,再加上河水波涛,风摇垂柳,桥上众人又正大呼酣战,竟无一人发觉有异。 听见头顶濒死惨呼之声不绝,李元芳蓦地想起二十余年前,在运河舟中孤身鏖战铁手团一众高手的情形,真可谓九死一生。他身经百战,杀人无数,此时听那人说道不留活口,忍不住杀心大起,立时便要上桥大肆屠戮一番。 李延青拉住父亲,悄悄附耳几句,李元芳听罢,只得强忍杀意,点了点头,仍是按剑不动。双方交手之初,那一行十五人先后倒地,最后仅剩四人勉力支持,却是脚步散乱,喘息不已。片刻间又有三人支撑不住,摇晃而到。 跟着一声金鸣,一柄钢刀脱手激飞,落在了三四丈外的桥板上。只听那少年惨然道:“技不如人,死则死耳,可否教我死个明白?” 桥南那人幽幽道:“死便死了,有甚么明白?” 忽听李延青笑道:“这话说的不错!” 那人惊道:“你甚么人!?”跟着嗒嗒脚步之声混乱成片,齐向南移,显然是一众刺客惊慌上前。 李元芳心中暗赞:“这小子好快的身手,竟将敌人方位估算的分毫不差,一招成擒。” 只听李延青道:“死便死了,何必多问?” 那人声音大有惧意,兀自强硬道:“我你动手罢!” 李延青道:“好!”跟着呯呯呯呯数声,却听桥上众人齐声惊呼,竟是如同汤团下锅一般,一个个接连不断地落桥入水,掉进了河心。 李元芳听得出是儿子将那头目挟制在手,飞腿把一众刺客踢下桥头,最后连人质也抛了下去,不禁暗笑他胡闹。这些人武功皆非泛泛,就算落水也立时便可重新杀来,当下翻身抓住桥栏一跃而上。 只见那少年虽然受伤昏晕,却是性命无碍,被李延青负在背上,另一个方脸大汉受伤不轻,倒也一息尚存。李元芳将那汉子提在手中,浑如无物,与李延青一道拔足飞奔,迅疾如马,片刻之间已将咸阳桥抛在身后,唯有众刺客喝骂叫嚷之声遥遥传来。 李延青道:“爹爹,这二人是谁?” 李元芳见他背着人疾行之时,说话气息不乱,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开元二年,陇上骁将王海宾大破吐蕃?” 李延青道:“那场大胜斩首吐蕃一万七千人,可惜王将军寡不敌众,力战而死。” 李元芳提起手中大汉道:“此人便是王将军的养子王询。你背上少年是他独子王训,王将军战死时他年方八岁,圣上怜其幼孤,赐名忠嗣,收为假子,养于宫中。” 李延青诧异道:“他是王忠嗣!” 李元芳嗯了一声道:“上月王忠嗣在河西率三百轻骑奇袭吐蕃,斩首千余。谁知得胜归来不过两日,我却在凉州无意听见,有人谋划将他刺杀。且王忠嗣行事也有古怪,竟然带了十几个亲兵秘密返京。我料其中有重大缘由,教你母亲留在凉州,暗中跟随王忠嗣南来。果然一路上都有人监视于他。” 李延青道:“这些人为使他疏于防范,竟然选在咸阳桥下手。爹爹可曾查过他们来历?” 李元芳道:“这便是最奇怪处,我也查不出这些人是何门何派,敢在京城附近对主上养子痛下杀手。看来王忠嗣此番回京的缘由绝不简单。” 父子边走边说,斜向东南,早已奔出数里之遥,进了一片密林,将王忠嗣和王询放下,稍稍歇息,着手为二人包扎治伤。 李元芳道:“许久无人追赶,你使了甚么法子?” 李延青哦了一声道:“他们杀了王将军的亲兵,自然不能只挨一脚,恐怕还得在河里泡上两三个时辰。哪个运气不好,就去找渭水河伯做女婿罢。” 李元芳摇头轻笑,道:“前边马车早已备好,虽是午夜,要带他们回京,凭你的本事,叫开城门应该不难。” 李延青知道父亲不愿再进长安,只得点点头:“爹爹千万小心,不可泄露了行迹。如今只我一人暴露敌前倒还罢了,若你和娘亲c弟弟也遭威胁,那我这一场辛苦就都白费。” 李元芳一拍他肩头道:“别家孩子在这个年纪,尚是裘马轻狂,优哉游哉。是我不好,教你以身犯险,解我之困。” 李延青听他语气颇有伤感愧疚之意,慌忙笑道:“这对孩儿未尝不是好事。狄梁公遗篇曾言‘匹夫忧家,智士兴国’,我若不能为国效力,又岂敢说是爹爹的儿子?” 李元芳沉沉点头,道:“好!你能不负大人期望,我愿足矣!” 两人又在树林中穿行里许,找到马车,将王忠嗣兄弟放进车内。李元芳这便要走,李延青忽然道:“爹爹,此去之后,年内不可寻我。即便即便传出凶讯,你们也别来插手。” 李元芳脸色一僵:“此话怎讲?” 李延青轻叹一声道:“孩儿近一年来多方查探,深感此事背后有谋国之患,若真有不测,就请爹娘好好保重,只当孩儿不肖!” 纵使李元芳年轻时也曾刀尖火海,舍生忘死,听儿子亲口说来,心中不免凉了半截。李延青自幼极得他钟爱,但那“谋国之患”四个字却是非同小可,若要牺牲爱子保全社稷,李元芳固然忍心,此痛必是肝肠寸断,又如何承受? 默然半晌,终是道:“三年之内,我不会插手此事。但要你毫发无损地回来见我。你听清楚!”说罢转身一纵,在林间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李延青目送父亲离去,苦笑一声,驾车返回长安。此处离城只剩十余里,加上官道平驰,马速甚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长安城下。明皇曾暗中赐予他长安禁军调令,持此令牌可随时进出长安及太极宫c大明宫各处城门,亦有调兵之权。金光门守军见了,立即打开城门放他进城。 趁着夜黑无人,李延青将王忠嗣兄弟带回府中,命家人收拾客房给两人安身,自己也不回房去睡,就在一旁照看。两人身上皆有长短不一的刀痕,只是入肉不深,未伤筋骨,王询给人打了一掌,受了内伤。王忠嗣受伤不重,只是失血过多,一时还未苏醒。 李延青与王忠嗣虽未谋面,却也听过他的大名。 细看此人俊逸轩伟,虎眉鹤眼,额角高隆,辅骨插天,明皇曾赞他“有冠军侯之貌”,称其“尔后必为良将”。此时年仅十八,却已颇带风霜之色,想来边塞风吹日晒,苦寒难免。 李延青心道:“父亲说他率三百轻骑奇袭吐蕃,斩首千余,只怕此人不仅有霍去病之貌,亦有霍去病之才。威震边疆,四夷臣服,指日可期。” 转念又想:“王忠嗣身为边将,未得传召,若给人参他一本,乃是死罪,须得去了这条隐患。”沉吟一会儿,计上心头:“此事宜早不宜迟,最好两日内办妥,待到王忠嗣伤愈,入宫觐见也无破绽了。” 就在此时,王忠嗣忽然睁开眼,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声音干哑道:“你你是何人?这是甚么地方?” 李延青道:“在下李延青,王将军放心,你已身在京城。” 王忠嗣诧异道:“李你是李将军?是你救我?”见他点头,又见一旁榻上是自己兄长王询,当下心中一宽。 他先前身在边关,就听说京中圣上任用了这位将军统领禁军,却不曾想与自己年纪相若。此时看他英武端严,凛然有威,竟也不禁起了三分敬意,又道:“多谢相救王忠嗣深感大德。” 李延青道:“举手之劳,将军不必言谢。只是你擅离职守,私自回京,万一遭到御史弹劾,可如何是好?” 王忠嗣道:“我岂不知这是死罪?但为国尽忠,俯仰无愧,一己安危何足道哉!” 李延青笑道:“话虽如此,可若因此便死,那未竟之功,未平之患,只怕无人承继。他日边关危急,百姓受苦,将军之死岂非轻于鸿毛。” 王忠嗣默然许久,道:“李将军所言甚是,是忠嗣考虑不周。” 李延青道:“将军言重了。如今你人在京城,只有你我三人知晓,若信得过在下,就请与令兄在我府中养伤。待圣上召将军回京,到时伤愈,再入宫觐见不迟。” 王忠嗣虽与李延青初见,但想圣上英明,尚对此人信重有加,他又能将自己兄弟从咸阳桥救回京城,必然不会虚言,点头道:“我信将军!拜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奉召回京 宫城之间更漏定准,报晓鼓这厢敲过,大明宫内已是一派忙碌之景。一个胡服宫女快步走进珠镜殿。咸宜公主穿着织金石榴裙,外罩纱衫,坐在梳妆台前,已绾好了惊鹄髻,见她赶回,问道:“如何?三哥三嫂几时进宫?” 宫女道:“陕王知会公主,入宫之后先到紫宸殿拜过圣人,再往皇后宫中请安,一道回府。”说着摆手令一众宫人退下,上前来为她簪花修饰。 咸宜公主见状,也不做声,只道:“那个蝶戏榴花的华胜,今日戴上罢。” 宫女依言取出,为她安放发间,低声道:“方才遇见李将军,说是前几日答应给公主的玻璃瓶,不便亲自送到,让奴婢带来。”说着取出递给公主。 咸宜公主并未托请李延青捎带物事,心中本来奇怪,但见那小瓶通体翠绿,只有鸭蛋大小,晶莹剔透,圆润无暇,比琉璃更甚。瓶口用一颗鲜红的玛瑙塞子塞住,里面放着一卷物事。 宫女乖觉退下,咸宜公主打开小瓶,不料塞子上就带出一小卷绢布,用极小的小楷写着“请与陕王”四个字。倒出瓶中物事一看,却是一束纸卷,用绯色布丝系着。咸宜公主微一沉吟,知道李延青定是有要紧话与三哥说,请自己代为传达,不由一笑。 待到辰牌时分,陕王李嗣升到紫宸殿请安,轿撵刚行至弘文馆附近,就被咸宜公主的贴身宫女拦下,送上一枚公主新制的紫锦香囊。 李嗣升今日本就要接咸宜公主到府中小住,心知必有缘故,亲自接过香囊道:“公主还说甚么?” 宫女低头道:“公主说,‘这香囊中花有三色,各不相同,还请三哥仔细分辨。一会儿母亲宫中相见,三哥若答错了,我可要罚。’奴婢这就告退。” 陕王嗯了一声道:“代我多谢公主。”却不命随从起行,趁着轿撵帘幔阻隔,把那寸许大小的香囊打开,其中鼓囊囊塞着晾干的花瓣,细细一探,找出纸卷来。 不知为何,这一卷小小纸头拿在手中,李嗣升却觉此物不是出自咸宜公主之手。但送信宫女,以及这香囊花瓣,又的确是咸宜公主所传。一瞬之间,已猜到是何人,打开看时,不禁一个哆嗦,手脚冰凉。 帘外亲兵问道:“陕王,立即去紫宸殿罢?” 李嗣升赶忙将纸条香囊收好,敛定心神,整理仪容道:“走罢!”一颗心却是惴惴高悬,到了紫宸门下撵,缓步入殿。 明皇正用罢早膳,令高力士将奏折摆上案头,研墨蘸笔。待内侍通报,陕王入内行礼请安,明皇笑令平身,又道:“今日接了琪儿到王府,这丫头淘气,可别让她偷跑出去,惹出祸来。” 陕王道:“阿爷宽心,孩儿自会看顾阿妹。” 明皇嗯了一声,忽然看着他道:“何事不豫?面有愁容。” 陕王道:“回禀阿爷,孩儿夜梦忠嗣。醒来念及他勇而轻死,不觉忧心” 明皇停笔道:“代州军使也曾禀奏,忠嗣戍边,轻骑出塞,吐蕃之兵,他视如无物。我亦手书示诫。” 陕王道:“孩儿与他自幼相从,深知忠嗣常有为父报仇之心。他如今也不过十八岁,为将尚早,年轻气盛。敢请阿爷延后几年,再教他效力疆场。” 明皇思虑片刻,点头道:“力士,传令中书c门下,召他回长安。”高力士应诺领命。 陕王心中一颗大石轰然坠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想:“忠嗣为何竟在长安?莫非边关生乱?可李延青又是如何知道?按说忠嗣此举乃是大罪,他要我如此进言,日后现身长安,便是奉诏而回。果然高明。” 出了紫宸殿,廊下众千牛卫侍立,慕容则守在门边,见他出来慌忙问安。陕王低声道:“泽川,今日怎不见李将军?” 慕容则道:“回禀陕王,入宫来才听说,李将军向主上了告假,未能在此。” 陕王道:“因何告假?” 慕容则摇头道:“卑职也不知。” 陕王点了点头,道:“待你出宫,若到李将军府上,也请代我问候。” 慕容则岂敢不应,连忙允诺。暗暗奇怪,今日陕王怎会突然问起他来?又想李延青突然告假,连他也未知会一声,莫非真的有事?好容易挨到换班出宫,匆匆到了李延青府上,听仆役说他在后园阁楼上。 慕容则大步登阁,却见他穿着竹翠春衫,倚榻摆酒,全无异状。 慕容则诧异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突然告了假,却在这里偷闲?” 李延青将对面酒杯添满道:“快坐,正等着你。” 慕容则望着杯中酒如琥珀,长长一嗅,慌忙撩袍坐在桌旁,执杯一饮而尽,抿唇道:“莫非是长春酒?取松花c柏叶c青竹汁酿成,三者经年不败,故号长春。滋味还真不坏!” 李延青点头笑道:“果然是大行家。” 慕容则从腰间方便囊里抽出绢巾c折扇,一面拭汗,一面打开扇子摇将起来,这才引杯再添,问道:“何故告假?”说着送酒入口。 李延青幽幽道:“无事,不过想清静几日,闭门谢客。” 慕容则斜眼挑眉,颇为不信,哼了一声道:“如此说来,兴庆宫赐宴进士,李将军也不到场了?” 李延青看着西面日落竹梢,道:“我又不是新科进士,何必要去?”又道,“今日宫中有事?” 慕容则道:“也没甚么大事。只听说主上召了王忠嗣回来,这会儿信使怕都已经到了咸阳。对了,陕王还问起你,要我代为问候。”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你与王忠嗣相熟么?” 慕容则手中酒杯一顿,脸色忽然变地十分古怪,支吾道:“岂止是相熟,自小的交情”慌忙又道:“他十年前来京城,在宫中和皇子们一处,尤其与陕王相善。起初我们几个作伴读,王忠嗣不肯读书,就只修兵略。后来去代州任别驾,又往河西军中戍边,不知如今成了甚么模样。” 李延青道:“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1。” 慕容则停杯笑道:“说起来他少言寡语,沉稳坚毅,和你倒是有几分相像。待他回来,你二人大可交交啊。” 李延青低笑一声道:“那也不必。” 慕容则不解道:“这是为何?” 李延青招他近前,附耳几句,慕容则听罢,忍不住嗤道:“开甚么玩笑?” 李延青幽幽道:“我像是开玩笑?” 慕容则手中扇子骤停,瞪着他怔了半晌,额头汗水顺颊而下,一滴滴打在前襟上,猛地回过神来,赶忙灌下两杯酒压惊,折扇摇的呼呼啦啦,这才低声道:“怎怎么回事?” 李延青叹道:“恐怕只有他才知道。” 慕容则道:“今日陕王所请莫非是你?” 李延青颔首默认。慕容则长吸一口气,眯眼道:“李将军,你这胆子当真不小!如今陕王得知此事,岂会罢休?” 李延青道:“陕王心思缜密,怕还真沉得住气不来询问。况且,这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 慕容则默默点头,朝中谁不知王忠嗣和陕王私交甚好,若是他因私回京城被弹劾,只怕陕王也难脱干系。 到了赐宴新科进士这日,兴庆宫内热闹之极,宫人内监往来络绎,各色水酒菜品一应送入勤政务本楼。 巳时初刻,宋璟与次子宋昇这厢正要从丽苑门进,只见一队黄衣内侍乘马赶回,各人手中都提着食盒,领头之人身着绯衣,头戴蝉冠,正是高力士身旁的五品内常侍辅璆琳。 双方各自下马。辅璆琳乖觉圆滑,深知宋璟严正耿直,明皇尚且敬惮,自己不可轻慢,慌忙抢先行礼问安。 于时朝堂清明,内官并未染指政事,宋璟又对高力士颇有敬意,见了这些宦者也就十分客气,道:“中官此行何来?” 辅璆琳道:“奉圣人之命,赐菜给诸王c公主,还有霍国公c耿国公并李将军府上。” 宋璟点头道:“中官辛苦,请罢!” 辅璆琳道:“下官不敢,宋公先行!” 宋璟道:“不必,中官还需尽快复命。” 辅璆琳只得向宋璟一拱手,带人先入丽苑门。看众人走远,宋昇道:“大人,方才辅璆琳所说李将军莫非就是那位,上月突然入朝的李延青?” 宋璟道:“该是此人。” 宋昇道:“听说他年未弱冠,何德何能做了禁军大将?陛下前几日刚令高公亲自到府赏赐,今日进士赐宴他不到场,又得赐菜。即便其父曾有功于朝,如此无端荣宠,只怕旁人不服。” 宋璟看了儿子一眼,忽然笑道:“不服者大有人在,却也未见一人公然非议。至于无端荣宠,更是差矣。” 宋昇不解道:“大人之意?” 宋璟道:“圣上行事,素来有据。李延青能得如此高官厚禄,荣宠无比,绝不因为他是李元芳之子。其人必有大功于上,只是个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陛下却又不能不赏,是以圣眷恩隆,却似无由。倘若有人不明就里,为此上疏,恐要惹得圣上无法言说,自取其祸。满朝文武固然私下议论,也只得如此了。” 宋昇道:“难怪大人对此从无异议。” 宋璟哼了一声,笑道:“千牛卫中郎将非同小可。李延青年幼,却有大将之风,颇肖其父。与其让耿国公家的小子占了便宜,不如赏他,倒也合适。” 先前葛福顺之子娶了王毛仲的女儿,王毛仲便为女婿谋求此职,明皇是否应允未得而知,谁知最后落到了李延青头上。只怕霍c耿两家公府都要对他咬牙切齿,何况王毛仲本也不是甚么气度宽宏之人。 宋昇道:“往日只听旁人议论,大人耿直,不畏强权。如今才知,传言不可尽信。” 宋璟笑道:“小子,敢取笑为父!我入仕几十年,难道还看不清这朝堂是何地方?走罢!” 宋昇忍笑低头,跟在父亲身后,往勤政务本楼去。 1出自隋人卢思道诗《从军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伏巧藏拙 李延青也正家中待客,在后园林荫处把辅璆琳亲自送来的菜肴果品摆了满桌。漆盒里是内造红绫饼餤c月华糕,另有嫩笋鸡丝c莼菜鲈鱼羹c香炙羊肉c叠片鹿脯。白瓷樽中御酒酴醾,一只玛瑙碟里盛着红艳艳的樱桃,还有一小罐极品香酪,都用冰块镇着,丝丝白气上下微浮。 待仆役全都退到园外,王维略略扫了两眼,啧声称赞道:“早听说圣上对将军恩宠有加,今日才知传言不虚。便是兴庆宫里进士宴,怕也只与此相同。” 御酒斟满,李延青与他同饮一杯,道:“开元九年摩诘兄曾与盛会,以为如何?” 王维把玩手中银镶鹤高足杯,低声笑道:“不及上月曲江会多矣!真是如坐针毡,刻刻煎熬,珍馐无味,佳酿似水。” 李延青微微一笑,为他引杯添满。 王维道:“将军今日托故不去,却在家中摆酒请客,又是为何?” 李延青道:“能有甚么缘故,偷闲罢了。” 王维大笑,仍是低声道:“好个偷闲!身处朝廷,一日也不得平安康宁,偏生还有无数士人,为求门路日夜奔走,如痴如狂。也不知是何苦来。” 李延青道:“摩诘兄即将授官,何故有此一叹?” 王维道:“只是近来忽有所感。人生在世,正当少年,是该考取功名,免得庸庸碌碌。可这做官,无论何职皆有国君之命,黎庶之望,勤勉谨慎已是不易。若只为自己富贵,倒不如趁早回头,以免害人害己。遥想五柳七贤,逸居田园,隐归山水,那般自在逍遥,便给紫袍玉带,我也不换。” 李延青道:“摩诘兄明达之人,小弟自愧不如。” 王维道:“可不敢当,若要我说,泽川真正明达,将军更是一等高明。” 李延青笑道:“哦?不知泽川与小弟在兄长眼中,是何等人?” 王维慢慢呷了一杯酴醾,左右一看,正色道:“既然无人,我也不惧冒犯,将军权作在下酒后疯语罢。若说泽川,看似轻浮玩世,狂放不羁,实则性情中人,更生了一副水精肚肠,可谓互友甚善,为敌无害。” 李延青微微点头,慢慢捻了一颗酥酪樱桃入口,颇为赞同王维之言。 王维尝了一口红绫饼餤,继续道:“将军亦是性情中人,却与他大大不同。京中都道李将军乃人中之龙,可你究竟有甚么异于常人的好处,又有甚么不足,却是无人知晓,就连泽川与你日日相从,恐怕也难说一二。我只说将军四个字——伏巧藏拙。这便无人能及了。” 王维之言看似随意,实则思量已久。李延青不光人品行事无可挑剔,就连才华也只是教人明知其能,却难细数,当真是将一己优劣长短尽数掩盖,因此从他受封为官那日起,王维就知道此人绝不一般。 李延青笑道:“摩诘兄此言,可要羞煞小弟了。李延青本也无甚大用,能有今日不过是凭运气,有何好处可言?” 王维笑道:“将军说是运气?非也非也!世上岂有累月之好运?将军全凭实力,做不得假!” 李延青心念一动,当日玉真公主也这般说,不想又从王维口中听见。两人又饮了十几杯,王维说起家乡河东诸般风物人情,年节礼俗,与长安大是不同。他满腹经纶,词句文雅,就连闲谈阔论也颇是传神动听,说到有趣之处,两人不禁各自大笑。 李延青正听得兴起,忽听园外仆役高声道:“阿郎,慕容公子来了” 一语未毕,一道月白身影已经奔到桌前坐下,拿过李延青面前酒杯便饮,叫道:“御酒酴醾!可惜方才如水一般。”正是慕容则。 今日新科进士入宫,依礼都穿白襕,更衬得他玉面红唇,英俊潇洒。落座之后夺酒喝罢,再看桌上菜肴,又道:“席上也是这般菜色,不知是何滋味?”说着捻起红绫饼餤便吃。 王维笑道:“怎么,泽川席上未进饮食?” 慕容则看看二人,对王维拱手歉然道:“摩诘兄,小弟唐突,勿怪勿怪!” 王维笑道:“无妨!李将军不怪就好。” 慕容则又对李延青道:“说是赐宴,难以下咽!进了广化坊,才觉得腹中饥饿。”把空杯向他面前一伸,李延青又为他斟酒。 王维道:“酒宴如此无趣?” 慕容则道:“说来今日,兴庆宫赐宴倒也有一个人大出风头。” 王维道:“莫不是新科状元?” 慕容则又是一饮而尽,笑道:“那位新科状元科场上夺魁,谁想今日却落了榜。不是他!”说着又捻了一枚酥酪樱桃,这才道:“酒宴半酣,高公代圣人说道,自前朝开创殿试,天子都做考官。开元九年以来频频开科,便也不加殿试,今日即席出题,坐上未有官职者作答,应对合宜者不必等候铨选,立即授官。内官送上纸笔,席上除了我与张拯几人已做了千牛卫的,其余人皆是转向抵背,面朝内官。” 王维笑道:“这可奇了,是何题目?” 慕容则又吃了一块月华糕,道:“高公读题道:‘大唐邻国数十,契丹c突厥c吐蕃兵强势盛,若三国同时来犯,我当如何?’诸位作答,一刻为限。” 王维和李延青对视一眼,暗说此法别出心裁,俨然是一场无名制举,要即席应对,须得头脑机敏,胸怀韬略,兼有急智,谈何容易。 慕容则接着道:“当时只见席上,有人懵然苦思,有人提笔疾书。一刻之后交卷,主上阅毕,当即点了一名兵部员外郎!可那人却也奇怪,说不愿做文职,请入禁中为侍卫。主上于是授予他正七品勋卫。” 王维奇道:“哦?是何人?” 慕容则道:“本科进士第二名,叫皇甫惟明!摩诘兄认得么?” 王维道:“虽未谋面,倒是听过,他与陕王是好友,时常在王府走动。如此看来,其人不仅善文,也有兵略。” 慕容则道:“亲c勋c翊三卫品秩虽低,却是天子近臣,不失为一条晋升之途。只是圣上为何要向新科进士考问平蛮之策?” 王维道:“主上近年喜好边功,受赏敕封的大臣之中,几乎全是武官,更有边将因功入朝为相的。看来此番开科,有意甄选帅才,以备日后留用。” 李延青道:“况且契丹和突厥虽然曾与大唐开战,自从开元五年永乐公主出降契丹,突厥毗伽可汗也忌惮主上英明,频频遣使修好,两国早已称臣。只有吐蕃自恃兵强,屡和屡反。听闻赞普曾以敌国之礼致书长安,言辞悖慢,主上积怒已久,今日问对,只怕是要寻机征伐。” 慕容则道:“这还不算,突厥c契丹c回纥c于阗c谢飓国都已派遣使臣朝见圣人,礼部和鸿胪寺正在筹备大朝会。到时京城又是一番热闹。” 李延青却想,目下边患未平,契丹c突厥c吐蕃各自称雄一方,屡屡发兵来犯,但每次都是大败而回,损兵折将。正因如此,诸国慑于大唐国富兵强,不敢进犯,纷纷遣使进贡称臣。只是明皇既重边功,所谓上行下效,日后边将凭此执掌大权,一旦尾大不掉,可如何是好?但盼日后明皇多加防备,否则掉以轻心,祸起萧墙,其害大过外敌百倍,到时悔之晚矣。 坐不多时,王维起身告辞。李延青道:“近日小弟还要相邀,到时请摩诘兄务必赏光。” 王维道:“将军有约,在下必定到场。”李延青含笑应好,命仆役送王维出门。 慕容则与他一道坐下,四下无人,这才悄声道:“王忠嗣在哪里?” 李延青幽幽道:“你猜?” 慕容则哼了一声:“如今他也该启程回京了,明后两日间就能到长安,那时怎么办?” 李延青道:“放心,两日后你自会见他回来。” 慕容则无奈道:“好好,如今进士宴罢,你可还有事?” 李延青道:“上月初七你生辰那日行了加冠之礼,可还欠了我们一回热闹。” 慕容则挑眉道:“你要甚么热闹法?” 李延青道:“这样罢,你家中若有兄弟愿意,也一并带来请张拯源弼他们喝酒。你做东,我会账。” 慕容则微微颔首,狐疑道:“如此简单?” 李延青眸光幽微道:“自然不止。你去平康坊打听,如今最有名的花魁是哪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瞒天过海 慕容则一怔:“甚么?”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妓坊,每日不知多少豪客大贾流连其中,醉生梦死,京城权贵人家子弟向来不许出入其中,一则怕坏家风,二则少年人心性不定,迷恋女色,耽于享乐,有碍前途。 李延青道:“打听了花魁,咱们去见识一番。” 慕容则一双星眸愈绷愈大,满脸神情如同刚刚噎了一只活鸡,半晌才道:“你没事罢?怎得突然想到要去平康坊?还找花魁?” 李延青道:“当此年少,不负风月,有何稀奇。” 乍见他面具之下一双睡凤眼迷离魅惑,毫无遮掩,慕容则心中咯噔一声,只觉背后发寒,抽出折扇,又是呼啦啦摇了起来,别脸偷偷自语道:“有何不稀奇” 打从认识李延青那日开始,竟没见他对任何女子有过兴趣,任凭伊人容貌再美,他连看也不会多看几眼,真真是秀色当前,无动于衷。慕容则一度颇为纳闷,后来得知,他父亲李元芳不近女色,直至中年才得娶妻生子,终其一生不曾纳妾,显是用情极专之人。 慕容则认定李延青也如其父一般洁身自好,此时乍听他要到平康坊去,当真大感意外,却又无言以对。 转念一想,这人每每行事皆出有因,所谓不负风月云云,兴许另有所图,这才回头道:“不必打听,如今平康坊张五家有两位花魁齐名,一个是秦红露,擅弹箜篌,出口成章;一个是郁青葵,舞姿绝妙,歌喉婉转。二人俱是色艺双全,任君挑选,只是要进这二位的门,可也不那么容易。” 李延青忍笑道:“你倒清楚。” 慕容则昂然道:“区区平康坊而已,整个长安甚么事我不清楚?” 李延青道:“是啊,我可听说慕容公子曾经在平康坊与人打赌,投壶射覆,一夜间连胜七局,当真威风得紧。把对方手中的一盏月照同心灯也赢了过来,如此珍物,不知送给了哪家姑娘。” 慕容则正自饮酒,闻言一口喷了出来,连折扇也溅湿不少,慌忙道:“休要胡说!哪有甚么姑娘!那盏灯是送了我妹妹” 李延青哦了一声道:“你还有妹妹?” 慕容则脸色微微一变,似有难言之隐,忽然低头看看胸口水渍,起身道:“我回家去换衣服,你明日可进宫么?” 李延青点了点头,又道:“将这些樱桃带回去罢,如今有钱也无处可买。” 慕容则一脸无赖道:“却之不恭,多谢李将军!”上前将樱桃并玛瑙碟一并端过,又把那半罐香酪也拿了,扬长而去。 两日后申牌时分,明皇正和武惠妃在含凉殿纳凉。四面流水,风送冷意,一旁雕花案上早已备好内苑马乳葡萄c金黄枇杷和去皮切块的冰镇甜瓜。 明皇小憩方醒,正斜倚榻上,看着武惠妃翠裾曳幅,罗衫敛袖,露出半截雪藕玉臂,从冰鉴中取出石榴汁斟满玉钟。明皇接过玉钟,微饮之际,武惠妃翩然落座,冲他淡淡一笑。 她本就神丽容艳,意态天成,不须自逞其貌,已教后宫嫔妃自惭形秽,此时更加媚不可言。明皇一时看怔,竟连手里玉钟都忘了放下。 武惠妃见他盯着自己目不转睛,慌忙站起作礼道:“是否妾身不妥?” 明皇这才回神,笑道:“非也。这榴汁甜美无比,可惜琪儿出宫去了,不然定会喜欢。” 武惠妃暗暗松了口气,才道:“陕王素来疼爱琪儿,妾身心内一直感激。只盼他和王妃多加约束,不要宠坏了” 一语未毕,帘外内侍奏道:“禀告圣人,王将军已经入宫,现在殿外等候召见。” 明皇双眼一亮,坐起身道:“是忠嗣?快叫他来!” 武惠妃道:“妾身告退。” 明皇点头应允,高力士也令内监宫人全都退下,只自己在殿内伺候,武惠妃方出,王忠嗣已跟随内侍进殿,纳头下拜。 但见明皇满脸欣喜,道:“忠嗣快起!让我瞧瞧,这几年边关苦寒,你受了委屈。” 王忠嗣眼泛泪光道:“臣在军中,日夜思念圣上。为国效命,何来委屈!” 明皇看他俨然已有大将之风,笑道:“日前河西送回捷报,你以区区数百轻骑,毁敌三倍之众,吐蕃侍强傲慢,素不敬我,此战大捷,我心甚慰!” 王忠嗣道:“吐蕃与突厥c契丹皆是边陲游牧部族,与大唐相比,易于训练骑兵,却难积蓄国力。先前臣至代州,便知三国之兵虽强,兵力至多七八万众,一旦大战折损,繁衍生息极为缓慢。因此突袭吐蕃,只令部下斩敌兵士,不去俘获牛羊,杀敌之后迅速回转,敌方大部追赶不及,斩首虽多,我方伤亡不过数十人。” 明皇满眼皆是笑意,嗯了一声道:“好!谅那尺带珠丹一年之内不敢求战,你立此奇功,理应嘉赏,便留在长安。只等下月五国使臣到来,才好教各国领教我大唐国威!”王忠嗣作礼领命。 明皇因吐蕃无礼,积怒已久,如今越想养子大破吐蕃,越发欢喜,不禁又是一阵大笑。慕容则在殿外听得明皇欣悦笑声,不禁对李延青悄悄道:“我服!” 李延青道:“服甚么?” 慕容则不答,向殿内斜了一眼,只对他撇撇嘴,又是等到出宫时方问:“你究竟使了甚么法子?他还真如你所说,今日就入宫见驾了。” 李延青道:“说起来不值一提。当日我回城之后,细想这些人要到天亮以后才得消息,索性趁夜先把王忠嗣送进辅兴坊,交给玉真公主。公主将他化装成道士,又命一行人赶在卯时城门开启,驾车出城,前往终南山别馆。” 慕容则道:“王忠嗣便在车中?” 李延青不置可否,又道:“我于那日辰时初刻进宫告假,回到府中,当晚又亲自将王询送至玉真观,次日玉真公主再令人将他悄悄送进泽王府,并遣医官治伤。我暗中留心,发觉金仙观c玉真观和泽王府后来数日内都被人搜寻过,我在昭国c广化两坊的宅邸也不例外。这些人只见王询,不见王忠嗣,想是急得狠了,竟连陕王和甄王府上也搜了一遭。” 慕容则诧异道:“王忠嗣知道了甚么事如此要紧?这些人竟有能耐在王府来去自如?!你故布疑阵,他究竟藏身何处?” 李延青笑道:“如你所说,亲王府邸他们都来去自如,这偌大长安,究竟何处是神方门搜寻不到的地方?可毒道人约我在景龙观见面,却是肆无忌惮,所以王忠嗣扮作道士,并未去玉真公主的别馆,而是一直都在景龙观。” 慕容则道:“你棋行险着,就不怕无宁堂对他下手?” 李延青道:“无宁堂非但不会杀他,还会保护他平安面圣。若能对神方门不利,他们何乐不为?” 慕容则笑道:“是了,借力打力,才是上着。” 两人刚到御桥,身后王忠嗣大步追上道:“李将军!慢行!”李延青和慕容则止步回身,王忠嗣已奔到近前,三人各自见礼。 慕容则道:“王将军别来无恙!” 王忠嗣道:“泽川可好?你竟和李将军交为莫逆,又做了千牛备身,真真可喜。” 慕容则道:“比起王将军破敌之功,着实惭愧!” 李延青道:“二位多年不见,如今天色尚早,摆酒共饮,再叙别情可好?” 王忠嗣想起自己该是此刻才与他初次见面,况且宫中人多眼杂,推说与慕容则叙旧,那是最好不过,慌忙笑道:“李将军如此说,忠嗣理当从命!” 三人一道出了丹凤门,行至永兴坊,要往东市去寻酒家。李延青家中各色美酒皆是珍品,相较之下,市店酒味大为逊色,慕容则喝惯了好酒,不禁一脸嫌弃道:“东市卖的也能算酒?水都不如!” 王忠嗣道:“我在凉州军中,常喝当地人酿制的葡萄酒,芳香醇烈,再喝中原米酒,确实与水无异。” 李延青听他说到凉州,一时恍然,心道:“不知爹爹和娘亲是否已经离开凉州?” 这一时分神,缰绳略松,路旁众小儿正放爆竹,噼噼啪啪数声骤响,胯下坐骑受了惊吓,蓦地嘶鸣一声,沿着大街向南狂冲,李延青慌忙勒马,孰料那马惊吓过度,竟是四蹄飞驰,一路奔到胜业坊,眼看闯入东市。 便在此时,东市横街内忽然有两个少年男女前后狂奔而出,乍见惊马,那少年慌忙回身抱住女孩,向旁斜扑而出,李延青驻马之际,两人已在地下滚了满身尘土。 李延青跳下马来,那少年正抬起头,看清是他,惊呼道:“李将军!” 李延青正要去扶,见他脸上印着几道泥痕,却也眉清目秀,不禁诧异道:“你是杨洄?” 那少年讪讪一笑,他怀中少女却忽然抬起脸,细声细气叫道:“大哥哥” 竟然是咸宜公主!李延青吃了一惊,抬手将二人从地下提起,低声道:“你怎会在这里?!”再看她通身罗衫榴裙,俨然是个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便知她又是从陕王府里偷跑出来,不禁摇头。 此时慕容则和王忠嗣随后赶至,跳下马背道:“怎么回事?” 慕容则认出这二人竟是咸宜公主和千牛卫士杨洄,瞠目道:“你们怎么” 王忠嗣与咸宜公主也是相顾诧异,一个惊呼“琪儿”,一个却叫“忠嗣哥哥”。 李延青无奈道:“此处不便说话,都跟我回去罢。” 当下五人各自上马,咸宜公主本自犹豫,被李延青抱到王忠嗣鞍上,杨洄与慕容则身为李延青下属,两人只得共乘一骑,转马回了广化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突厥金刀 杨洄先前在宫中对李延青无礼,始终惴惴不安,唯恐对方狭私报复。谁知李延青对此不以为忤,还嘱咐队正不得刻薄于他。杨洄心中固然一宽,却也不禁多了丝丝感激之情。他虽比王忠嗣还小两岁,但幼时母亲失势,父亲病故,备尝冷落,对世态时务已颇有了解。如今李延青乃是明皇身边第一得宠的人物,朝中但凡稍有见地的贵胄公卿,都对这位年轻将军很是礼让。 自己身为中宗皇帝外孙,实际却连王忠嗣这个明皇养子都还不如,若教他们知道自己在东市与人厮打,万一传到明皇耳中,那可如何是好?此事咸宜公主在旁,要加隐瞒也不可能,倒不如和盘托出,总好过谎言欺上,再惹李延青不快。 回到李延青府中,杨洄率先跳下马来,去接咸宜公主下鞍。咸宜公主微微一笑,伸臂让他轻轻托了下来。 李延青一面吩咐仆役去买些富家女子的衣衫钗饰,又教平日负责后厨的两个中年仆妇伺候公主洗澡更衣。 咸宜公主看着两个妇人粗手大脚,容貌拙朴,不禁眨眨眼睛,奇怪道:“大哥哥,怎么你府上竟没有丫鬟服侍?” 这话一出,除却慕容则早知端的,就连王忠嗣和杨洄也是大感疑惑。 李延青低声笑道:“只因卑职未有家眷,府上只留些男仆,也无不妥。” 咸宜公主微笑颔首,看了杨洄一眼道:“这位还算是我表哥。今日多亏了他,大哥哥可别责罚。” 李延青道:“是,卑职记下了。” 咸宜公主这才对几人低头一笑,转身跟着仆妇进了后宅。李延青却不带三人到正堂,都去书房落座奉茶。 杨洄虽也是九品千牛卫士,奈何李延青和王忠嗣都是高阶武官,只敢在一旁站着候命。待见了慕容则与二人一齐落座,毫不迟疑,不觉微愣。 慕容则见他瞧着自己,眼有异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只得笑道:“二位将军,我这可算失礼?” 李延青道:“不妨,杨洄,你也坐罢。”杨洄应一声是,便在下首规规矩矩坐好。 待到遣退仆役,王忠嗣道:“咸宜公主虽是天之骄女,性情却十分可人,圣上和陕王都对她宠爱有加。李将军也熟识么?” 李延青笑道:“不敢当熟识二字。”又对杨洄道:“怎么回事?” 杨洄道:“不瞒将军,卑职在宫中曾见过公主数面,却不想在东市看见看见公主扮作平民女子,拿着银铢易物。” 看他一脸为难,李延青三人也不禁面面相觑,如今铜钱稀缺,市面上都是以物易物,哪有人用得起银铢?怕是咸宜公主不曾想到此节,陕王府中也寻不见铜钱之类,才会拿着金银招摇过市。 果然杨洄接道:“商贩连说银铢价贵,买卖不起,公主说:‘我只拿一样,剩下的全都给你,有甚么买卖不起了?’那商贩如遇菩萨,连声的道谢作揖,让公主尽可挑选。谁知一旁却有个偷看中了公主的绣金荷包,随手顺去,我便跟到巷内,将他痛打一顿替公主拿回了荷包。”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上有金线绣叶,珠玉缀花的幽兰,交给了李延青。 慕容则道:“那你又怎会和公主逃命一般的冲出东市?莫非那个偷给你打了一顿,带人报复?” 杨洄尴尬道:“慕容公子说笑了,若只是群偷寻衅,杨洄还不放在眼里。是是有几个胡人对公主无礼,他们人多势众,我我又怕公主有何闪失,这才这才” 李延青眸光一闪,问道:“胡人?甚么样的胡人?” 杨洄道:“他们广面阔脸,肤色黝黑透红,眸子皆是碧琉璃色,看看不出是哪国人物。其中一个约莫二十出头,许是见公主生的貌美,就上前言语轻薄,又要动手拉扯,我就从旁绊了他一脚” 慕容则摇了摇扇子道:“他的随从必定高大孔武罢?可是将酒壶大小的拳头砸了下来?” 杨洄又是讪讪一笑,道:“慕容公子如何知道?” 慕容则道:“咱们刚从东市策马而行,我回头一望,正见人群中一个身长丈余的大汉冲出市门,在路口四下张望。啧啧,真如一座肉山似地,你不和他硬来,也够聪明了。”说着将自己手边一钟茶递与了他。 杨洄双手接过,却是捧在膝头,不敢随意便喝,又道:“是,那人当时一言不发就挥拳砸了下来,落拳之际,直如刮了一阵风。我一闪避过,他却两眼一瞪,伸手向我胸口抓来。我疾退两步,赶紧拉着公主向外飞跑,谁知刚出横街街口,却冲撞李将军。” 说着放下茶钟,两手抱拳道:“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慕容则心中暗叹,这小子真真是个做官的材料,这些话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把该说的全都说了。 李延青微微一笑,道:“有甚么怪罪。公主无事,还是你的功劳。” 杨洄慌忙道:“不敢不敢!属下今日只只在东市偶遇将军,不曾不曾见过咸宜公主。况且也是将军替卑职解围,卑职该谢将军才是。” 王忠嗣自始至终虽未开口,平素却甚厌恶有人口是心非,闻言轻轻哼了一声。 李延青道:“你这满身狼狈也不成样子,去换装整理一番,以免失礼。” 杨洄本要推辞,一想在场诸人都是大有身份,自己满身尘污,确是不成体统,只得从命。李延青令仆役带他去客房,又对王忠嗣道:“将军还要去拜见陕王,看来今日是不得痛饮了,过两日再约将军一会。” 王忠嗣也知他要自己带咸宜公主去陕王府,点头道:“如此也好,将军和泽川多喝几杯,咱们改日再叙。”说着又低声道:“家兄那里,有劳将军多多照拂。”李延青允诺。 慕容则笑道:“美酒知交,人生快事。王将军,你酒量虽豪,只怕还喝不过他,可要小心了。” 王忠嗣道:“比试功夫,忠嗣或非将军之敌,比酒可不一定!” 三人说话间,咸宜公主推门而入,叫道:“忠嗣哥哥,你好容易回到京城,若只饮酒,未免太无趣!前日八哥到了三哥府上,说有上等的俊鹰名马,等你回来一同赏玩。” 三人赶忙行礼,咸宜公主笑说免了,自己转身关门,走上前对李延青道:“大哥哥,这些衣饰当真好看,穿来轻便,比宫装强了好些。”说着抬脚,露出茜裙下一双绸面金缕鞋,指着鞋上兔纹道:“你又怎知我喜爱玉兔?” 咸宜公主容貌本就酷肖武惠妃,说话之时一副娇憨可爱,天真无邪的神气,犹如春半桃花,夭灼艳艳,慕容则与王忠嗣一时均想:“难怪那些胡人色心大起,这位公主实在生了一副好模样。” 李延青道:“先前臣曾见公主拿着一方绣了白兔的丝帕,故有此想。”说着将荷包递过,道:“公主也爱兰花。” 咸宜公主接过荷包,诧异道:“我说刚才怎么不见,大哥哥从何得来?” 李延青道:“公主一时无备,荷包给人偷去,是杨洄帮你寻了回来。” 咸宜公主想起与他初遇之时就是从宁王府偷跑出来,今日又是这般,更何况两次都是遭人为难,撞在他手里,即便李延青无心责怪,也颇有些羞恼无措。 慕容则悄悄一拉王忠嗣衣袖,冲他使个眼色,王忠嗣上前道:“臣正要过府拜会陕王,公主就和我同去可好?” 咸宜公主慌忙笑道:“好!只是还请哥哥不要告诉三哥” 王忠嗣道:“臣明白。” 咸宜公主又道:“我还得过几日回宫,大哥哥代我多谢那位杨洄表哥。” 李延青道:“公主放心。” 王忠嗣道:“李将军不必相送。”和咸宜公主上马扬鞭,径往长安城东北的十王宅。 两人回到书房,杨洄收拾一新,正自等候,对李延青道:“将军容禀,属下刚才忘了一事。”看看无人,道:“这是卑职从那个偷儿身上一并搜来的,瞧着不是大唐所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来,顿时满室珠光,黄白耀眼。 李延青接在手中,竟是一把尺许长的华丽弯刀,金柄银鞘,花纹满布,镶满了各色宝石。最奇特是刀鞘正中,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狼头,出鞘之际,各人面上都是一阵凉意。 只见那刀弯弯如月,背厚刃薄,刀身隐隐透出血光,血槽上方刻着一串铭文,却不是中土文字。李延青细细一瞧那字迹,不禁心头大震,刷地收刀回鞘,对杨洄道:“你做得好,此事切记,不可泄露给任何人。” 杨洄毕恭毕敬道:“属下明白。” 杨洄走后,慕容则问道:“这刀有甚么古怪?” 李延青道:“你看这像是甚么人可用的东西?” 慕容则接过,细细翻看,道:“这刀鞘上的花纹,像是西域和漠北诸国的王室所用。” 李延青道:“不错。这只狼头,乃是突厥王室阿史那族的图腾,刀身铭文是突厥文字,写着主人姓名——阿史那莫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平康声色 “阿史那”即是“高贵的狼”,其家族崛起于南北乱世时期,当时中原各国互相征伐,阿史那土门趁机在塞北草原建立汗国,先后征服铁勒诸部,击溃柔然,自称伊利可汗。自此阿史那氏世代为被突厥奉为君长。 突厥鼎盛之时,北周c北齐争相联姻,厚赂财货,就连隋文帝杨坚也忌惮三分,后来分裂为东西汗国,相继为大唐所灭,族人南迁降唐。大唐于突厥故地设羁縻州安置其人,并对突厥王室贵族封给官职,以示安抚。 不料高宗年间,阿史那氏又反,叛军先后被大将裴行俭c薛仁贵击溃,余部却逃至漠北,再度复国。突厥频频吞并周边部族,逐渐又成了北方强国,大唐屡屡征伐,竟不能再度将其攻灭。 开元四年突厥内乱,如今的首领阿史那默棘连与突厥贵族争位,在其弟阿史那阙特勤与岳父阿史德暾欲谷拥立下即位,是为毗伽可汗。暾欲谷和阙特勤因拥戴之功,也随之掌握了突厥大权,二人劝毗伽可汗与大唐修好,两国之间得以互通商货,平息兵戈。 慕容则两眼大瞪,喃喃道:“阿史那莫顺?不就是阙特勤的族侄和养子么?他他和阿史德颉利发是此次突厥派来和大唐修好的特使啊等等”说着回过神来,看着刀上铭文道:“你怎么知道这狼头是图腾,上面写着阿史那莫顺?你认识突厥文字?” 李延青道:“我爹爹熟知突厥诸事,曾教过我。” 慕容则失笑道:“看不出” 坊间也听过不少李元芳夫妇年轻时的事迹,简直传的神乎其神,慕容则固然不大相信,但看李延青的资质人品,也能猜到二人俱是人中龙凤,却不知李元芳除了武功卓绝,还有这等异学。 李延青道:“按理说突厥使臣还在进京途中,佩刀却先到了京城,是何缘故?” 慕容则道:“除非莫顺此刻就在长安!” 李延青看着手中弯刀,目光渐渐黯了下来。突厥使臣当年父亲就是牵扯进突厥使臣被杀之事,才会由边将一跃成为朝中重臣,可那是内外勾结,重启战端的奸谋,如今这位突厥使者身上又有甚么秘密? 次日傍晚,西天尚有余晖,慕容则带着两个堂弟出门赴约。 慕容卓道:“大哥,听说那位李将军还不满二十岁,尚未婚配?” 慕容齐接道:“大哥与他交情匪浅,也未许婚” 慕容则挑眉道:“你们想说甚么?” 兄弟俩对视一眼,低声道:“有人说大哥和他是是那个” 慕容则翻翻白眼,冷笑道:“岂止你们俩,我自己也听过!这些人真是闲得很,有的没的胡扯一通,理他们作甚?况且”说着脸上微微一红,“你大哥早有心仪的女子。至于他谁家姑娘给他看上了,恐怕是生不如死。” 看他一本正经,不似说笑的模样,慕容齐兄弟俩面面相觑,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高胖粗犷的大汉,揪着女子头发,挥拳痛打的情形,心下骇然:“生不如死?难道李将军如此蛮狠凶恶,竟至于辣手摧花么?” 跟着他到了平康坊外街口,乍听一人迎面道:“来的好早。”声色淡淡,朗若清风。 慕容则驻足笑道:“我一向守时。这是我两位兄弟慕容齐,慕容卓。快见过李将军。” 慕容齐兄弟从慕容则身后看去,只见那人和适才所想全无半分相似之处。蝉衫麟带,脚踩麂靴,气度沉毅,风姿英爽,不过随意一站,便如江浦明月,玉韵临空。连自家兄长比他竟也没多出半点优势。 兄弟二人怔了一怔,赶忙上前行礼。李延青笑道:“都说慕容家的公子个个朗秀,果然不假。只是小小年纪便来平康坊,令家翁不会责怪么?” 慕容则道:“咱们几个加起来已有一百五十岁,也不算小。再说李将军相邀,家父岂有拦阻的道理?张拯他们到了没有?” 李延青道:“还差一位,也已到了。”话音未落,只见王忠嗣近前驻马,翻身下鞍,同几人抱拳道:“在下来得晚了!教几位久等。” 慕容则笑道:“来得正好。” 张拯急急忙忙从平康坊内跑了出来,叫道:“都到了罢?花魁就快出题目了,去瞧瞧!” 众人一齐进坊,慕容则悄悄拉住王忠嗣耳语道:“怎么你还真来?知道这是甚么地方?” 王忠嗣道:“不就是平康坊?” 慕容则幽幽道:“你在河西军中找过营妓么?” 王忠嗣认真道:“我不曾。倒是常有些旗头c戍主找她们喝酒唱曲那又怎么了?” 慕容则“啧”了一声,笑道:“咱们今晚也是喝酒听曲。” 王忠嗣点头道:“这是自然,不喝酒听曲还能作甚?” 慕容则摇头忍笑道:“王将军,你和李将军还真是一路人!” 王忠嗣不明所以,一时没了下语。说话间已到了南曲十字街。平康坊内分为南北中三曲,北曲多是些寻常妓坊,屋宇普通,花销不大,因此恩客极多。南曲多是雅居,坐设华丽,姑娘身价也是最高,资费也多出北曲十倍不止,自然是招呼腰缠万贯的豪富权贵。 此时张五家院里早已挤满了来寻花魁的恩客,粗粗一瞧,都是些锦衣华服,满身绫罗的少年郎。李延青抬眼一望,这处妓坊是座三进大院,厅堂规整,曲树栏花,湖石交映,双楼对起,瞧来并无靡丽艳俗之气,可每一处却都精心修饰,花费不少。 慕容则道:“这两座楼阁就是花魁的居所,东边是秦红露,西边是郁青葵。”说着一看西楼栏杆上挂着二尺见方的红漆木牌,上书“谢客”二字,摇头笑道:“郁青葵今日不见客,只有秦红露了。” 李延青与王忠嗣对视一眼,无甚反应。慕容则摇起折扇,心中暗骂,这人真是来平康坊寻花魁的么?! 忽听背后一人问道:“敢问三位可是李将军c王将军,慕容公子?” 回头一看,那人穿着生绢襕衫,约莫二十三四岁,修眉斜飞,鼻若悬胆,虽然有男子的勃勃英气,却偏生一双鸳目,凝视若笑。慕容则只觉眼熟,一时却想不起这人是谁。 李延青笑道:“兄台认得我们?” 那人温声细气,彬彬有礼道:“在下皇甫惟明,字允辉1。曾与三位在大明宫遥遥见过一面,今日再见,实属有幸!” 李延青道:“闻名不如见面,幸会!” 王忠嗣道:“我听陕王提起过你。” 慕容则道:“原来是皇甫兄!你也到这里听曲么?” 皇甫惟明笑道:“在下与红露姑娘原是旧识,今日前来探望。” 慕容则道:“那就请皇甫兄带我们前往一见罢?” 皇甫惟明摇头道:“虽是如此,可也不能坏了规矩,还得看她出甚么题目。” 说话间一个穿着间色裙的小丫头缓步下楼,对众人道:“各位公子,红露姑娘欲寻知音,与诸位讨教音律。”说着抚掌三声,楼上又走下八个头戴红巾,身穿暑衣的女伶。 当先两人捧着琵琶c奚琴,后边两个各执长箫c玉笛,最后四人则捧瑟c琴c埙c笙,八人站成一排,将手中乐器伸向对面一众恩客。 众公子一时默然,过了片刹,却又炸开了锅: “奏乐?我本想听姑娘奏乐,怎地还得先来?!” “弹琴!谁懂?谁能过关,今日我请客!” “那两根棍是用来罚酒?” “笨蛋,那是箫笛,用来吹曲。” “吹火还成,吹曲可不成了” 慕容则悄悄从人群中拽过王维道:“摩诘兄,来一曲《郁轮袍》如何?” 1皇甫惟明史籍无字可考,按《尚书·舜典》中“惟明克允”,作者杜撰取字允辉。 —————————————————————————————————— ps:唐人去平康坊喝花酒一般选择团伙不对,是组团去玩,所以人越多越好,和传统观念里那种去找姑娘的方式咳,略有不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东楼花魁 王维笑道:“泽川也是琴中高手,何不让我们开开耳界。” 慕容则正待答言,一阵箜篌声半空中播播洒洒,倾泻而下,传入各人耳中,方才还一片鼓噪的庭院内,顿时寂静如夜。 皇甫惟明眼望东楼,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迷离向往之情。却听箜篌脆如弄玉,其中颇带愁绪,俄而又成一阵凄婉音声,竟作幽幽悲咽,如泣如诉。 许是被这曲子带起愁思,人人心头竟都是一阵压抑难纾。李延青微觉奇怪,这时慕容则悄声附耳道:“快想法子啊,如何过了这关才好?” 李延青道:“怎么?” 慕容则抬手从他袖间取了玉箫道:“吹上一曲,兴许有用。不然今晚就得另寻别处了,这是规矩,花魁不点头,任你出钱再多,也别想进门。”说着将箫塞到他手中,又把他腰间钱袋解下,揣在怀里。 李延青幽幽道:“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则低声道:“将军恕罪。红露姑娘的箜篌弹得妙,真是闻者伤怀不忍再听。” 李延青哼了一声,略一沉吟,将玉箫双手持握,吹奏起来。箫声响处,宛若林下高风,霎时意境大开,悲愁四散,众人均感舒畅明快。那箜篌听得箫声为伴,低低泠泠了一会儿,也渐渐由悲转平,应和起来。 一时箫如长水,迢迢远澹,箜篌似露,滟滟清洄,慕容则c王维几个精通乐律之人,都在私底下暗暗惊叹,这二人素未谋面,和奏之曲也非名作,多半李延青并不知是何曲目,那位红露姑娘也只是有感而发,却不料如此合契,这才叫知音。王忠嗣和皇甫惟明也是暗暗惊奇,神情各异。 末了李延青收箫回袖之际,楼上又下来一个穿间色裙的丫头,福身作礼道:“红露姑娘请方才吹箫的公子携友一会。” 人群中一个锦衣公子叫道:“爷们都是花钱来寻姑娘的,单凭一首曲子分高低,呸!还真以为自己是甚么贞洁烈妇?我今日偏要看看你是甚么货色了?”说着作势就要冲上楼梯。 皇甫惟明眼中寒芒一闪,立时就要动手,冷不防被人扣住右手脉门,竟是半身动弹不得,回头一看,李延青正恍若无事地摇着扇子。皇甫惟明不敢用力甩脱他,只得向那纨绔子弟怒目而视。 忽见慕容则身形一纵,跳上楼梯,抬腿横放栏上,满脸笑容透着张扬恣意,对那少年道:“说得对,都是花钱寻乐,你又是甚么货色?有本事便上来!” 那少年也是一脸横劲,骂道:“小子你找死!”上前两步,往慕容则腿间飞脚便踢。 慕容则曲腿一放一撩,却用足尖钩住了少年脚踝,将他右腿一并搭在了栏杆上,硬是教他劈了个不太成型的一字马。众人固然存心看热闹,却也忍不住纷纷叫好。 那少年也是练家子,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顺势向他颈间戳落,早被慕容则一把擒住手腕,运劲刺向他左手,噗地一声贴肉而过,将他衣袖钉在栏上,匕首入木数寸。 王忠嗣心想:“若我刺这一刀,怕还要伤及对方皮肉,泽川功夫显然比我强得多了。” 那少年左手被钉,右手受制,骂道:“你奈奈的!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伯父是霍国公!你活的腻了” 慕容则将他按住,星眸眯了一眯,似笑非笑道:“哦,看来你缺人管教,你家如何掌嘴?”说道折扇一收,倒转扇柄,左右开弓,噼噼啪啪地打在他脸上,问道:“可是这样么?” 他手中折扇是湘妃竹骨,沉重坚实,那少年转眼间给他掌嘴二三十下,却又动弹不得,左右两颊高高肿起,与他同来的四个从人见状,纷纷上前拉扯慕容则,却给他每人两扇打得捂手而退。 那少年虽然满嘴含糊不清,兀自骂不绝口,各种污言秽语依稀可闻。慕容则道:“真是不长记性!”一面说,手中扇子仍是挥舞不休,那少年给他扇得眼冒金星,一时没了声响。 旁观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就连慕容齐c慕容卓兄弟俩,乍见平日温文尔雅的大哥如此动手打人,也是禁不住两腿发软。 张拯叫道:“差不多行了,再打下去天就黑了!” 慕容则这才拔下匕首,送回少年腰间刀鞘,跟着抬腿一脚,将他踢下楼梯。 那少年本已晕头转向,这下挨了一脚连滚带撞,佝偻在地,犹如一只大蛤蟆爬不起来,几个从人慌忙去扶,只听他兀自含糊道:“小子你你有种!你你给我等着” 慕容则呼啦打开折扇,一面摇一面笑道:“等着便等着,李延青还怕你不成?!” 那少年被人抬走之际,仍是有气无力道:“李李延青我记记住你了” 慕容则笑道:“好啊!你不来找我,你是我孙子!” “噗”源弼当先失笑出声,慌忙抬手掩口,憋得满脸通红,张拯也是死死捂嘴,只笑的眼中带泪。慕容齐兄弟俩怔愣一瞬,齐齐转过身去,但见浑身乱颤。 王维早已扶柱绝倒,折扇掩面,直不起身来。就连王忠嗣一向不苟言笑,皇甫惟明先前怒发冲冠,此时也是闷声不语,双肩直抖。 李延青不紧不慢地合上扇子道:“诸位请罢。”说着对皇甫惟明一抬手,邀他一道举步上楼,喜怒不明地看了慕容则一眼。 慕容则敛目低头,闪身让路,待二人上去,王忠嗣第一个近前,却只含笑看他一眼,王维也是一般随后跟进。 张拯和源弼悄悄笑道:“好大胆子!” 慕容则撇撇嘴:“那又怎样?” 九人先后进屋,但见厅上铺着银绣红毡,玉函香鼎,名花奇石分列各处,居中摆着一张丈余长的条案,案上覆锦作席,布好了酒器菜品,四周各有矮脚月牙凳。众人分坐东c西c北三面,却不见花魁现身。 一个穿红戴绿的假母笑嘻嘻进门,见了慕容则在座,顿时双眼一亮,满脸堆欢道:“慕容公子能到红露姑娘这里,真是可喜可贺,敢问公子,这就开席么?”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慕容则,只见他折扇一开,高抬下巴道:“张妈妈,咱们也不是头回见。老规矩,今晚这处我包下。你有甚么好酒,只管拿来,可别像上回,净弄些便宜宿货,倒尽了胃口。” “是是是”张妈妈一面擦汗,一面从他手中接过钱囊,一掂分量,足有四五十锾1,立马笑的门齿全露:“老身记下了,今日有上好的郢水醑,还有浔阳酒,富平石冻春,不知郎君们可喜欢?” 慕容则朝李延青看了一眼,心说圣上赐你千金,既是花你的钱,我也不必心疼,干脆利落地吩咐道:“每样来两坛,喝完再加。那些不三不四的厮仆杂役,都教他们下楼去,别来打搅咱们。不然好事不好了,妈妈可知道?” 这位爷的来头,张妈妈一清二楚,豆大的汗珠顺流而下,汗巾一擦,几乎将脂粉刮了个干净,慌忙唯唯诺诺的退出门外。 1唐代一锾为一百文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醉翁之意 王忠嗣低声道:“甚么是‘老规矩’?” 慕容则道:“如今在平康坊,凡是有新客到来,花销一律翻倍。半途还有小厮上来讨赏,若不给他们,这屋里的灯烛一旦燃尽,小厮不来更换,可要开门赶人了。至于老规矩”说到此处环顾一周,扬声道:“今晚哪位有雅兴,便在此地喝个通宵,也无不可。” 张拯吓得连连摆手:“我是不成!还得李将军相邀,家翁才允我来平康坊。再说那年,我们俩陪你在这儿跟人赌了一晚,回去挨了二十家法,险些皮开肉绽!”源弼也在一旁大点其头。 慕容则一翻白眼,起身从小厮手中接过一只酒坛,顺手倒满鸡首壶,端到皇甫惟明面前:“皇甫兄,初次相识,有缘共饮,何不先干一杯?” 这壶酒足有一斤,却给他说成一杯,显然是要皇甫惟明一饮而尽。倘若对方不喝,便要离席却场,若是酒量不够,强喝下去,只怕醉后失礼,胡言乱语,弄个一塌糊涂。 张拯c源弼附耳窃窃,慕容齐兄弟俩面面相觑,王维与王忠嗣微微摇头,李延青不动声色,却都看着皇甫惟明如何处置。只见他微微一笑,提壶起身道:“好,这杯先敬泽川,多谢你方才仗义出手。” 说着揭开壶盖,仰头便喝,顷刻之间,一壶酒涓滴不撒,干干净净。 慕容则见他如此干脆豪爽,也不禁来了兴致,待皇甫惟明抬袖轻轻一擦嘴角,将手中空壶向下倒翻,好似喝水一般,面不改色,这才抱拳笑道:“哈哈!果真是好朋友!允辉兄,小弟失礼得罪,勿怪!勿怪!” 皇甫惟明也是一笑,抱拳还礼。忽听鸾佩声动,南面八幅山水屏后,走出两个梳着双挂髻的丫鬟,对众人福身作礼,将左右两旁的琉璃珠帘放下。 帘影晃处,两个丫鬟撤去屏风,隐约露出一具凤首箜篌,众人便知花魁将要现身,慌忙噤声静待。 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子声音淡淡道:“教诸位久候,红露先行赔礼。”跟着一袭翩然衫裙,盈盈作礼,隔帘看不真切,依稀是个穿着水红大袖的女子,礼毕坐在箜篌之旁。 皇甫惟明朝那女子身影定定看了一会儿,却又转开目光,不敢再瞧。 李延青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等皆非面目粗豪之辈,尚堪入目,红露姑娘又何必隔帘待客。” 耳听秦红露不紧不慢道:“不知方才,哪位公子吹箫?” 李延青道:“正是在下冒昧打搅。” 秦红露柔声细语道:“如此,红露谢过公子。”话音未落,两个丫鬟上前卷起珠帘。 众人目光到处,秦红露梳着翻荷鬓,勾画倒晕妆,瑶簪双对,钿鸟斜飞,翠眉涵烟,樱唇凝朱。这般远远端坐,手扶箜篌,如在画中,目光悠悠掠过众人,在李延青c慕容则身上各停一停,待见皇甫惟明时微微怔仲,忙别开眼。 王维低声赞道:“这位花魁名不虚传,可比上回那个都知强得多了。” 慕容则道:“若非才貌双全,岂能做得了花魁?”转向秦红露道:“这般好酒,不知姑娘这里,如何行令啊?” 只见秦红露抬眸一笑:“酒令自然是有。”指着面前箜篌道:“公子且看,这箜篌两弦相间,寸许长短,其中各有悬索,系着珠玉小物。诸位公子须能射下物事,且不发箜篌之音,否则便要罚酒。” 说罢素手一招,一众婢女捧上六个漆盘,其中放着一张小角弓子,一筒小箭,另有飞镖c飞刀c弹珠等等,全都精细无比。 另有一个漆盘里放着一套雕根酒杯,有大有小,器型各异,那架凤首箜篌上也已挂满了金叶子c银莲花c翡翠香瓜c玛瑙樱桃等物,都用彩丝系住,个个只有龙眼核大小,却是惟妙惟肖,在两弦之间微微摇晃。 张拯拿起盘中角弓,轻轻一扯,笑道:“如今将到端午,宫人们常用这小弓,射粉团为戏。姑娘,这都是闺房玩物,也能登大雅之堂,供君子一乐?” 秦红露道:“公子之言虽是,可这闺房玩物,交给须眉男儿,却是中者寥寥,罚酒数以斗计。” 说着自取旗c纛,指着两名身穿绿裙,腰束红彩的贴身丫鬟道:“侍儿且做录事c觥使,先从左行。” 婢女应一声是,捧了漆盘送与坐在左首第一的源弼。 源弼拿了弓,捻一支小箭,轻轻搭弦,看着箜篌上五光十色,明晃耀眼,对准两颗玛瑙樱桃张弓射去,只听一声弦响,纹丝不动,显然未中。 秦红露道:“若能化入‘樱桃’吟五言二句,便饮七分。不能,请饮满杯。” 源弼将弓放回漆盘,微一沉吟,道:“芳树绽春樱,桃染胭脂色。”绿裙丫鬟当即端过飞鸟衔樱的根雕酒杯,斟了七分满递来,源弼看了两眼,一饮而尽。 秦红露道:“请看杯底,依言行令。” 源弼翻过杯底,奇道:“咦,是陶渊明的诗,‘壶浆劳新邻’。” 绿裙丫鬟道:“邻座接弓。”接了酒杯放回,又将漆盘捧给张拯。 张拯看中一枚碧玉莲蓬,小巧玲珑,颇为合眼,瞄准了射出一箭,啪的一声,莲蓬固然射落,两根箜篌弦上也是颤颤有声。 张拯道:“这便如何?” 红露道:“射落小物,二弦有声,请饮五分。” 绿裙丫鬟依言取一只清荷滴露的根雕酒杯,斟了五分满。张拯接过饮了,翻杯道:“是庾信的诗,‘新杯卷半荷’。” 绿裙丫鬟道:“座上佩新制荷包者,取飞镖射物。”捧了漆盘递与慕容则。 慕容则依言从漆盘里捻起一枚飞镖,道:“听说今年的武举,曾考飞镖掷物,不知我若参与,能中几等?” 抬手飞掷箜篌,镖过丝断,一枚白玉兰花应声而落,且无触弦之音。满座抚掌大赞。 秦红露也抚掌道:“公子技高,不必饮酒,且尝醍醐一杯。” 侍女捧上一小杯冰镇醍醐,慕容则尝了小口道:“嗯,滋味不坏!”顺手递给了两个弟弟。 张拯道:“说起武举,这次倒也有个不凡人物,得了‘异等’的头筹,次日就补左卫长上,诸位可听说了?” 王忠嗣道:“前日听陕王说,那人是叫郭子仪1,轻易便能挽九钧2强弓,膂力过人”转眼去看身旁的李延青时,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座位空空如也,谁也不知他何时起身离席。 眼见要冷场,慕容则赶忙道:“鸿飞想是更衣去了,别忘了今日是我做东!咱们继续,待他回来罚酒不迟!”众人只得依他所言,继续行令饮酒。 平康坊中曲一座不起眼的妓坊,后院生着一株梧桐,高大繁茂,几乎遮蔽全院,此时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倚树而坐,正悠悠地拉着奚琴,随着琴声飘忽,树上梧桐叶竟都簌簌落下,翩翩坠地。 男子两目微阖,颇为沉醉,忽然琴弓一停,抬眼看着面前轩昂少年,含笑道:“别来无恙!”正是无宁堂高手陈岚丰。 李延青淡淡道:“先生可好。” 陈岚丰微微颔首,向一旁房舍举目示意,道:“请罢。” 李延青向他轻轻一揖,又对身后的毒道人也是微一拱手,转身上阶,推门而入。 毒道人看他进屋,转头对陈岚丰道:“师兄,你看重这小子?” 陈岚丰微微一笑:“大师兄曾说过,如此人才,着实少见。莫非你不心动?” 毒道人笑道:“那又如何?可惜他与李元芳一样,日后或擒或杀,终究做不得你我门下弟子。” 陈岚丰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复又拉起奚琴,恍若无事。 这厢李延青关门看时,屋中已有两人并列端坐,其中一个是先前见过的林见虹。另一人与林见虹年纪相若,只是闭着双眼,面皮淡黄,下颌微尖,犹如寻常的教书夫子一般,平平无奇。 李延青到二人面前坐下之时,微跽作礼道:“见过二位前辈。”旋即正襟端坐。 林见虹看着他微微一笑:“月余不见,如今该称李将军了。” 李延青面无波澜,眼中却透着笑意,双方气氛已远不如初见那般剑拔弩张。 林见虹又道:“这位是我师弟宋云程。”说话间,那黄面夫子忽然睁开眼来,目光犀利如鹰,朝他细细打量。 李延青毫不示弱,淡然相顾,又对林见虹道:“前辈今夜,为何事相邀?” 林见虹道:“受敝派周堂主之命,将此物送与将军。”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书卷,慢慢打开,平摊案上。 李延青粗粗一瞥,其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职官人名,不下百人之多,问道:“这是?” 林见虹道:“神方门在朝中所有要人名单。” 李延青心中一动,立时便知他此行来意,不动声色地拿过书卷,细细看了一遍。 林见虹正色道:“敝派周堂主愿与将军结盟。若是将军能助我们,将这些人一一除掉,我们不仅收回诛杀令,再不与将军为难,令尊与无宁堂之间的恩怨,也就此一笔勾销。不知将军肯否?” 宋云程死死盯住李延青,想看他究竟是喜是怒,却不料他仍是一副面无波澜的神情,将名单慢慢卷起,伸手凑到烛火之上,火舌骤吐,顷刻间将纸张烧灼成灰。 林见虹惊道:“将军这是何意?” 1关于郭子仪哪一年参加武举,有考证为开元四年,作者杜撰为开元十二年 2一钧为三十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与虎为谋 李延青幽幽道:“你既是拿与我看,如今我已看过了。”抬眼扫见二人一脸莫名的神情,忽然问道:“前辈可知,我如今多大年纪?” 林见虹迟疑道:“将军该是未满二十。” 李延青哼了一声,道:“如此,前辈以为,李延青年幼可欺?” 林见虹一时愕然,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发问。李延青盯着二人看了一瞬,忽然微微一笑:“若我与贵派联手对付神方门,贵派便不追杀我父母兄弟。所谓一笔勾销,莫非那万象盒,也不要了么?” 林见虹一时语塞,转而道:“老夫不瞒将军,万象盒敝派无论如何都要收回。” 李延青微微点头,道:“我也不瞒前辈。昔日蛇灵c黑衣社乃至铁手团,皆是势力庞大,雄踞一方,却被家父与狄公悉数剿灭。前辈以为,如今李延青能否也向圣上讨来一封诛灭无宁堂的敕旨?” 林见虹脸色微僵,宋云程满眼深意,两人却都无言以对。李延青幽幽道:“还有一事我更觉奇怪。那日咸宜公主在东市所见,并非阿史那莫顺本人,他的佩刀却被窃贼盗走,偏偏落入杨洄手中,再转交给我。二位前辈以为,世间真有这等凑巧之事?” 林c宋二人更是沉默,心中均想:“这小子比李元芳更难对付,可如何是好?” 李延青慢慢起身道:“是否与贵派联手,容后答复。晚辈先行告辞。” 林见虹却道:“慢!我有一事不明,请将军务必实言相告。” 李延青闻言驻足,却不言语,林见虹犹疑片刻,起身直视他道:“你怎会用追魂刀?据我所知,他他既无妻亦无子,更不曾收徒。” 李延青侧身看了他一眼,道:“前辈当真想不明白?”向二人一拱手,径自出门。 林见虹怔在当地,许久才听宋云程道:“这个孩子真是难得!” 林见虹奇道:“甚么?” 宋云程意味深长道:“方才情形若换了旁人,定要当场发作。可他是喜是怒,未见一丝形迹。如此城府风度,长者未必能有,少年人岂非难得?况且我们追杀他的父母,逼得他一家隐姓埋名,不敢现身,先前又数度与他为难,他见了我门中人,仍是以礼相待,未改辞色。你我虽在江湖,这半生所见之人也算不少,几个像他一般?” 林见虹道:“你说得极是。再厉害的人物,我也不放在眼里,唯独此事若是细思,竟有些心惊胆寒。” 宋云程笑道:“师兄以为,他为何烧了名单?” 林见虹轻叹一声,道:“想来是不愿与我们合作。” 宋云程摇头道:“非也。我看他早已记下了其中内容。” 林见虹诧异道:“只看一遍而已,岂能过目不忘?” 宋云程笑道:“天下之大,颇有能人,说不定他就有如此本领。只是他的心思,我却也揣摩不透。” 李延青看见那份名单之时,确是心头大震。想不到神方门在京城的势力如此庞大,几乎占据刑c兵c吏三部所有要职,就连禁军之中,也有不少将官军士。倘若这只是朝中核心,那各道州的官员之中,不知还有多少触手。 这些时日所见种种,足以说明神方门所图不小,倘若放任不管,日后隐患甚深。看来周鸿明已然料定,他绝不会袖手旁观,才会将这份名单送与他。 李延青越想越是不快:“周鸿明见我入朝为官,竟能用这等计谋,迫使我替他削弱神方门,如此一来,我既做了杀人之刀,更将软处暴露给对方,受他牵制。”想到此处,杀机骤起:“周鸿明设的好计谋,李延青又岂会受人要挟。” 回到张五家东楼上,早过了三更,其余诸人都已各自归家,只剩下慕容则和皇甫惟明还在对酌。秦红露在一旁悠悠弹着箜篌,目光始终不向皇甫惟明瞧上一眼。 见他回来,两人也不多问,慕容则将酒壶递与他道:“酒令都已行了三回,只管喝罢!” 李延青道:“虽有好酒,这般干喝也是无味。” 秦红露道:“红露愿作歌一曲,答谢公子和曲抚慰之情。” 慕容则笑道:“听说红露姑娘擅弹箜篌作歌,先前楼下听音,颇有自伤之意,不知为何事感怀?如今此处已无旁人,若不嫌弃,可向我等倾诉一番。” 李延青道:“正是。想必皇甫兄也有兴趣。” 皇甫惟明嘴角一扯,鸳目似笑似悲,看向秦红露,却见她眉梢一垂,道:“公子见笑,先前小憩入梦,醒来自伤身世,乃作悲音。公子若不嫌弃,红露愿唱与诸位听。” 慕容则笑道:“我们也有幸领教姑娘高技。” 秦红露当下素手搭弦,纤纤玉指在箜篌上拨弄起来,音声低沉平和,略带感伤。唱道: “妾本良家女,失意落风尘。 万里随行客,更作玉京人。 秦楼不见月,长门怨春深。 旦暮倚红妆,朝夕弄弦轸。 满座衣锦绣,几人是知音? 缠头不堪数,笑谑只相闻。 唱罢偷洒泪,曲终掩罗巾。 漏长夜难耐,梦里遥思亲。” 长歌探喉,珠圆玉润,抑扬宛转,唱到此处,箜篌作伴,佳人含泪,听得三个男子各觉凄凉。彼时青楼女子多半遭际凄伤,身世堪怜,似秦红露这般色艺双绝的花魁,更是少之又少。连她都如此感慨,寻常的平康女子,又该是何等悲苦? 只听她又继续唱道: “忆昔耶娘在,花前乐天伦。 醒时犹带泪,重弹广陵音。 不期逢君子,和曲慰我心。 声动月影随,箫吹夜气沉。 歌哭《醉阳春》,未敢谢君恩。 人去香尘散,日落灭彩云。 来日如相忆,何处向谁寻? 不若重门闭,西楼送黄昏。” 箜篌之声犹如波随川逝,寥寥而散,秦红露妙目微阖,泪珠终于应声而落,簌簌打在大袖衫上,赶忙用罗帕拭去,起身向三人福身一礼,默默转到屏风之后去了。 李延青喝完余下残酒,向皇甫惟明道:“今晚既是无人打搅,允辉兄便与故人一叙,我们先告辞。” 皇甫惟明大吃一惊,腾地站起道:“将军!这” 李延青微微一笑:“不必在意。你是性情中人,我又何妨成人之美。” 皇甫惟明心知李延青对自己印象尚好,此时若是推辞,反教他生了芥蒂,当下抱拳道:“多谢李将军!在下感激不尽!” 慕容则看他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李延青这个人情显然送的极大,对皇甫惟明笑了一笑,也跟着下楼去,悄悄问道:“这样就走了?你花钱,我请客,他留夜?” 李延青道:“你若有兴趣,也不妨留下。” 慕容则摆手道:“没兴趣!毫无兴趣!你素来不管闲事,为何要成全他?” 李延青道:“仕宦中人,能对一个风尘女子用情如此,可不多见。” 慕容则挥扇点头道:“也对,似这般新晋官职之人,为日后前途着想,都琢磨娶个名门贵女,好得岳家提携。即便与平康中人来往,此时也该断了。这皇甫惟明倒是条汉子。” 李延青笑道:“都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为难人家。若他真是不胜酒力,这场面可难看了。” 慕容则笑道:“此人先做勋卫,又对你和王将军未见先识,可知不是寻常人等。无故接近,我总得提防他有所图谋。再说矫情之人,如何做朋友?咱们犯不着跟谁相互利用,也就不必在朝廷里广作交游。” 慕容则看似玩世不恭,实则精明谨慎,虽然两人已是刎颈之交,可李延青出去做些甚么,他半字也提起,只想:“他要让我知道,自会告诉,否则便是事关重大,不宜探听,我又何必去问。” 谁知李延青却不让他回府,将他带进书房,直截了当道:“刚才我去见了林见虹,他说无宁堂堂主周鸿明想与我和谈,撤回诛杀令。” 慕容则道:“无宁堂居然肯出尔反尔?莫非是要你帮他们对付神方门?” 李延青点头道:“倘若你我先前猜测不差,神方门真是在朝廷经营势力,那无宁堂这等江湖帮派再如何庞大,也难与之抗衡。看来周鸿明想通了这层,要断其根本,才会找上了我。” 慕容则道:“你意如何?” 李延青默默走到桌案前,熟练地铺纸研墨道:“与无宁堂联手吉凶难料。万一削弱神方门之后,他们反手捅我一刀,这滋味可不好受。” 慕容则点了点头,李延青素来行事谨细,绝不是听旁人几句好话就会轻易答应,见他仍是在临摹那“家国天下”的卷轴,奇怪道:“你似乎每当心存犹疑,都会反复练这几个字。” 李延青幽幽道:“兴许这样狄公会告诉我,该如何决断罢。” 慕容则不禁一笑,这果然是狄仁杰遗作,否则即便是王羲之真迹,也未必能让他反复学书。当下往一旁榻上一躺,渐渐眼皮越来越沉,居然和衣睡了过去。 李延青见他睡熟,默默搁笔,抬手将窗扇合上,坐在案前看着四字沉思。 不知不觉,案头烛火燃尽,俶然熄灭,黑暗中他轻轻一笑,眸光幽深莫测:“周鸿明,今日我是别无选择,却也只此一回。同样的招数,谁敢对我用两次,便是自寻死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五国朝贺 没过几日到了端阳佳节,循例百官都有三天休沐,御赐百索粽。 端午正日,明皇又在兴庆宫中大宴,三品以上大员及宠臣c边将都有节赐。五品以上官员另赐九子粽c枭羹为节日之食,文臣赏绸面腰扇,银钩玉带;武将则是鎏金蹀躞带,并一套镶银七事1,亲王赐通犀带,郡王赐腾蛇起梁带。 王忠嗣被授予武散阶宣威将军,从四品上,除有蹀躞带之外,另赐一条腾蛇起梁带,只不过郡王之带皆是七枚玉銙,王忠嗣却是三枚玉銙加四枚金銙,以示区别。 百官窃窃,都说近来李延青恩宠眷隆,风头无二,看来王忠嗣回朝,要将他压下一头,不料李延青所得赏赐,竟和王忠嗣一模一样。 这下就连诸王宗室也觉不可思议,往年德高望重,地位尊崇的老臣也曾得恩赐腾蛇起梁带,李延青入朝不过两个月,明皇竟会如此待他,实是前所未有。 李延青无暇去管坊间传言,正对家中数不清的粽子束手无策。这几日除了端午当天的九子粽,明皇又命内侍几次三番送来淋蜜含香粽c红绯蜜豆粽c紫玉驼酪粽,加上宁王c申王c陕王c甄王并汝阳王李琎c宁安郡主李玲纷纷派人送来粽子。 就连咸宜公主都不例外,遣人送他五只莲蓉桂花粽。更不必说一些借端午为由下帖相邀的公卿权贵,请帖全是与粽子一起送来,加起来没有两百斤也有一百五六十斤。 慕容则说要帮他解决,只选了一些花样奇巧的带给弟妹尝鲜,李延青又派人分送给王维c新科状元孟承郴还有张拯c源弼c皇甫惟明等人,剩下竟还有百斤之多。 管事的余伯曾笑说:“就算阖府上下顿顿都吃角黍,也要吃上十天半月,不光吃了今年,就连明c后两年的也都一起吃了。” 李延青闻言却只一笑,想起不少百姓还都无米度日,我却有这许多粽子无可奈何,思之惭愧。暗中吩咐家人偷偷带出城去,送给长安周边的穷苦人家,万万不可留下自己的姓名,以免再招来施恩行惠的闲话。 另有一份粽子亲自带去景龙观布施,大朝会之前,这长安城还是太平无事为好。 开元十二年五月甲申,前后数日间,突厥c契丹等国使臣先后抵达长安,入住鸿胪客馆,一应贡物交与鸿胪寺点查。礼部议定六月甲辰,以朔望大朝接见五国使臣。 大朝仪礼远比常朝隆重,只在含元殿举行,君臣都需着具服方心曲领。明皇自穿通天冠服,文官头顶远游三梁冠,武官带黑介帻,两班均着绛纱袍。 自卯时初刻入朝,天已微亮,此时含元殿上肃穆一片,百官执笏肃立,只待五国使臣进殿行朝贺之礼。 李延青与王忠嗣站在一处,两人都是初次进入含元殿,不敢四处转头乱看,只微微用眼角余光扫过,目所能及便已教人咂舌。这座大殿东西长二十五丈,共有十一间屋舍,南北宽十四丈,纵深四间有余。 穹崇飞阁,银台金阙,长戟高门,反宇雕甍,李延青只觉生平所知言语,竟未有一句能比拟眼前所见。置身含元殿中,方感到人力可夺造化之功。 这时正是六月酷暑,热的天上下火一般,长安城内蝉鸣咋咋,路上半日都不见一个人影。文武百官通身衣衫从头至脚,里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 辰时中刻日头高起,众人就都大汗淋漓,湿透中衣,浑身上下如同湿布紧紧裹缠一般。 高力士早已着内侍送冰入含元殿,时时更换,皇帝及近前贵胄尚不觉热,只是宋璟等一众老臣年事已高,站立许久,无不勉力支撑,谁也不愿在外国使节面前出丑。殿外却有十七八人体力不支,中暑晕倒,左右侍卫慌忙抬了下去。 终于听得五国使臣觐见,一行人依次入殿,拜于陛下,各出祝颂之言,当先便是突厥c契丹两国使者。 待到众人谢恩起身,只见突厥为首之人三十五岁上下,面色深黄,留着一部微须,仰望明皇圣颜,神情固然尊敬,却也不卑不亢。 高力士随明皇在高处,丹陛下情状看得清清楚楚,一眼便知他就是阿史德颉利发,细细打量一番,心说果然不同凡响。此人乃是毗伽可汗岳父暾欲谷的族亲,好学中原经史,精通汉语,颇有才智,算得上突厥贵族中少见的人才。 他身旁那人三十岁左右,虬髯络腮,体貌魁伟,想必是毗伽可汗之侄阿史那莫顺,面上看似恭敬,却又不自觉地高昂下颌,目光隐隐闪烁狂傲之态。 各国使臣纷纷献上国书,并转达本国君主修好之意。大唐君臣皆知,回鹘c于阗c谢飓三国远在西域,都曾为突厥属国,如今自愿向唐廷称臣,必是不愿再臣服突厥,又要借大唐兵力威慑吐蕃,以求自保。 明皇一一接过国书御览,忽然道:“谢飓王请旨借兵与个失密国,意欲何为?” 谢飓使臣奏道:“陛下明鉴,去年五月,金城公主遣使告诣个失密国,说要回归大唐。个失密王欲从臣国王借兵,共拒吐蕃。吾王为此遣臣入朝,请示陛下旨意。” 明皇默然片刻,目光幽微,淡淡道:“贵使回告谢飓王,此次与个失密王共同出兵,两国军饷尽可由我大唐而取。若有破贼之功,朕自会另加封赏。” 五国使臣齐齐一震,心道唐主是要严惩吐蕃?谢飓使臣慌忙跪倒道:“谨遵陛下之命!臣代吾王叩谢陛下隆恩!” 契丹使臣又道:“启禀陛下,十日前臣行至易州,国内传信,吾王李郁于病死,此次亦是报丧。两年前吾王得陛下赐婚燕郡公主慕容氏,二人未有子嗣,可突于命臣请旨陛下,如何处置。” 明皇道:“既是如此,着令可突于辅佐郁于之弟吐于承袭官爵,仍为松漠郡王,燕郡公主再嫁吐于为妻。其余诸事如旧。”契丹使臣慌忙叩拜谢恩。 群臣各有想法,有人怜惜燕郡公主,有人惊诧明皇对契丹如此恩宠笼络。唯独李延青知道,李郁于不是病死,而是无故暴毙,王忠嗣悄悄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阿史那莫顺见契丹使臣千恩万谢的模样,又想突厥多年以来求婚于唐,明皇数次不许,颇为不甘,正要开口,却被颉利发悄悄拦住,示意不可多言。 恰在此时,明皇传令晚间于兴庆宫龙池之畔,设宴招待五国使臣,内侍宣呼退朝,莫顺只得愤愤低头,跟随众人告退。 回到紫宸殿,明皇卸下一身繁琐朝衣,换了越州宝花罗常服,斜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两旁冰鉴中寒气浮缕,高力士遣退所有侍者,捧上一杯冰镇葡萄汁放在明皇手边,想要言语,却又住了,默默侍立。 明皇忽然睁开眼,一撩袍襟,改躺为坐,端过葡萄汁喝了两口,对高力士招了招手,一指榻旁脚踏,要他坐下。 高力士忙道:“臣不敢失礼!” 明皇故作微愠道:“抬举你!此处无人,要我仰头与你说话么?站了几个时辰,还要硬撑!”说着从一旁拿过折扇展开。 高力士慌忙到他身畔脚踏上坐下,接过扇子,不轻不重地摇将起来,笑道:“既是圣人抬举,力士感戴不尽,岂敢推却。” 明皇睨着眼前心腹老仆道:“方才有话,要问何事?” 高力士讪笑着自打一记嘴巴,道:“怪臣多嘴!圣人恕罪!” 明皇幽幽道:“恕你无罪,可要想好再问。” 高力士低头沉吟片刻,道;“先前臣心里只是有个疑惑,也不知李吐于c可突于两个,传书圣人,究竟存了甚么心思。如今似明白一二,怕是他们早已谋划妥当,只等今日。” 明皇含笑摇头,道:“你知其一,不知其二。” 高力士道:“敢请圣人明示!” 明皇饮了一口葡萄汁,慢慢道:“一月前,李吐于秘密传书,告其兄郁于有反心。我恐是诬指,未做回复。不料可突于也密书传来,言郁于将反。你说是他们谋划?但这二人都在信中诋毁,说对方正同郁于合谋。” 高力士听罢道:“不知他二人是真是假?” 明皇道:“我也思虑此事,又恐郁于真有反心,到时北地形势不堪设想。直至忠嗣回来,带了一封从吐蕃人手里缴获的契丹国书,那是李郁于亲笔写与尺带珠丹的,说道愿与吐蕃同时出兵,分两线攻我大唐。其上还有松漠郡王印,断不会是旁人伪造。” 高力士立时明了:“原来是郁于反心不假,圣人准许契丹派使节入朝,令其放松警惕,而后分作回书,令吐于二人静观其变,且待对方向郁于下手。再派人到北地探视燕郡公主如今李郁于暴毙,吐于和可突于,想必已经互相猜忌,各加防备,却绝不会想到公主身上。” 只听明皇又道:“这李郁于要反也罢了,偏与吐蕃通其有无,当我可欺?漠北c西域诸国,只要依附吐蕃与大唐为敌,我不出一兵一卒,也能令其自行灭亡。试看谁敢做下一个李郁于!” 高力士道:“圣人英明!如此契丹不足为患,那突厥又当如何?” 明皇道:“小杀2颇善恩养治下,可称当今四夷中一雄主,更有阙特勤骁勇c暾欲谷机谋为其所用。先前以父事我,此次又请尚公主,既怀修好之诚,也不乏要挟之意。只需教他领教我大唐猛将悍卒之威,纵使不予赐婚,小杀亦不敢反。” 说着拿过折扇道:“今日天热,赐九龄c伯献c光庭c毛仲内库藏冰。另外忠嗣c鸿飞二人赐冰,还有前几日令尚衣局所裁新衣,你亲自送去,莫忘嘱咐他二人,此次演武,关乎大唐国威,不可怠慢。” 高力士领命起身,自去到二人府上传旨颁赐。 1七事,皆古代军中常用之物。唐代武官佩带分别是佩刀c刀子c磨刀石c契苾真c哕厥c针筒c火石。 2小杀即毗伽可汗阿史那默棘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龙池夜宴 是夜明皇摆宴兴庆宫,龙池之畔悬灯千挂,燃烛数百,炫然如昼。 正北布置一架漆金大屏,前有明皇坐设御案,两旁各摆画障,预备皇后妃嫔陪坐。向南依次桌几分列,唐廷大臣面东而坐,各国使节皆是面西。宫女侍者穿梭往来,擎杯捧盘,有条不紊。 酉时三刻,余霞未尽,赴宴的王侯贵臣和五国使节都已齐聚龙池,不多时明皇驾到,携王皇后c武惠妃c刘华妃c赵丽妃与会。 百官与使臣行礼已毕,各归其位,典仪宣呼:“就坐。” 赞者依次承传:“就坐” 呼声由北至南,明皇与众人先后落座,此时便是开宴,旋即太乐令引着一众伶人歌者入席,脱履升座,笙箫笛管齐鸣。 宫中立部伎数百人,先演《破阵乐》。舞者扮作武士,披甲执戟,列队左右,左圆右方,变化莫测。 此舞共分三段,每段变出四阵,一如战场杀伐,乐舞伴唱,声震百里,激昂慷慨。 一时席间外国使臣,听得擂鼓金戈之声,无不心生震恐。 俄而武士退场,又奏《太平乐》,两个舞者带上假面,扮作昆仑奴,引着伶人所扮的狮子上场。 假狮刻木为头,贴金作眼,缀毛成皮,五狮染成青c白c红c黑c黄五方之色,故又叫《五方狮子舞》。 两个昆仑奴执绋逗狮,狮子摇头摆尾,双耳扇乎,极尽神似。百人齐唱《太平乐》,威武祥瑞,尽现大国风姿。 此时尚食奉御捧酒而进,典仪高宣道:“酒至,兴。” 赞者承传声中,百官及使节各自起身离席,伏拜于地,而后起兴,各自侍立。 殿中监与近前王公巡酒,尚食奉御为明皇进御酒,待明皇举杯,登歌作《昭和》之乐,良酝令已为百官和五国使节行酒毕。 尚食奉御捧觯酒奠坫,典仪又道:“再拜!” 赞者承传,群臣依言再拜,这才各自端杯受觯,与明皇同饮此酒。 酒过三巡,尚食奉御又进献菜品饼饭,典仪道:“食至,兴。” 臣僚又是离席而起。殿中监亲自捧案近前,尚食奉御一一验食,依次进与明皇,太官令为五国使节及大臣进食案。 分送已毕,典仪方道:“就坐。” 众皆就坐。高力士先为明皇夹取菜品,待他尝过,王公使臣这才起箸而食。 菜过五味,侍者上前彻案,众人又行酒。舞者演《庆善乐》,那是歌颂太宗皇帝文德之曲,六十四个垂髫稚子彩衣起舞,安徐娴雅;其后又是一百四十名女子共舞《圣寿乐》,个个身着五彩绣服,生的如花似玉,载歌载舞。末了列队成型,摆出“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岁,宝祚弥昌”十六个大字,巧妙绝伦。 咸宜公主经明皇特许,跟随母亲前来夜宴,谁知从头至尾除却歌舞,只见众人叩拜作礼,繁琐无味,不禁扫兴。悄悄嘟起小嘴,摇了摇母亲衣袖。 武惠妃悄声道:“怎么了?” 咸宜公主眨眨眼,细声委屈道:“本以为夜宴定要好一番热闹,怎么阿娘从前都不告诉,竟是这样无趣!” 武惠妃低声微笑道:“谁说宴会有十分热闹?既是自己求着圣人前来,那就老实坐好,不得无礼。”说着伸出纤纤玉指,从旁捻起两颗并蒂荔枝,放在爱女面前。 荔枝远在岭南,又兼天热不易储存,运到长安而不坏者,价比黄金。明皇因进贡荔枝劳民伤财,并不向岭南各州多取,每岁丰收四五百斤,仅送入京城数十斤而已。 环顾皇后c三妃席上,只有惠妃这里搁着一小碟冰镇荔枝,一共不过十颗。咸宜公主看着两颗紫红果子,宛如宝石一般鲜艳可爱,顿时心情大好,悄悄剥了一颗纳入口中,只觉冰爽鲜甜,不禁眉眼弯弯。 好容易挨到百官c使节跪拜谢食,算是晚宴结束。明皇起驾回宫,皇后与三妃紧随,咸宜公主悄悄道:“阿娘先回,孩儿有事稍停。” 武惠妃道:“去做甚么?” 咸宜公主道:“去找三哥。” 武惠妃道:“此处人多,你可小心。将荔枝带与陕王罢。” 咸宜公主喜道:“是!”捧了荔枝喜滋滋地去了。 五国使臣先行出宫,而后依次是百官c皇族,诸位亲王有不急出宫者,都在龙池畔缓步慢行。陕王和甄王看着面前眉目端丽,笑颜如花的咸宜公主,均感无奈。 咸宜公主向甄王楚楚可怜地赔笑道:“好哥哥,就允我一回可好?” 李嗣玄扶额道:“好妹妹,先不说阿爷那里,若让惠妃和我阿娘知道,我可是要糟啊!” 咸宜公主道:“明日我扮作你们的仗身1,只不过是要跟随入场,去看哥哥们打马球,有甚么好糟?” 李嗣升道:“胡闹!哪有公主假扮仗身的道理!” 咸宜公主道:“那哥哥借我一套骑装,我自己去。” 李嗣玄笑道:“更是不成!男子骑装宽大,你便穿得上,坐在马背迎风奔跑,只怕如风帆一般,要吹走了!” 忽听东边一人道:“三弟c六弟不出宫回府,在此处和琪儿说甚么悄悄话来?” 咸宜公主转头一看,只见四人都是紫袍玉带,襟绣龙纹,慌忙行礼道:“见过太子!大哥!五哥c八哥!”陕王与甄王也纷纷向太子行礼。 刚才说话之人乃是庆王李潭,他是明皇长子,甄王的同母兄长,约莫二十五六,身形挺拔,只是左脸却有三道疤痕,自眼角直到面颊。这是昔日出猎被豽抓伤,也因如此,身为长子却无缘储位。 庆王笑问:“琪儿,你不随惠妃去,与三弟c六弟在此处作甚?” 咸宜公主笑道:“小妹带来荔枝给哥哥!”说着捧出荔枝来。 光王李琚“哟”了一声,赶忙拈起一枚道:“好妹子!托你的福,我来尝个鲜!”说着剥皮入口。 咸宜公主笑道:“八哥,慢些。哥哥们请啊!” 太子李嗣谦却不伸手去拿,冷笑一声,道:“早听说宫里时新的东西,必定先送去惠妃处,旁人见都不曾见过。今日才知果然不假。” 咸宜公主闻言,只做不曾听见,庆王也伸手捻了一枚道:“那就多谢琪儿一番心意!” 陕王慢慢剥开红壳道:“今年的荔枝倒比去年还大些,不知滋味如何。”说着却将手中剔透果子递向五弟鄂王李瑶。 鄂王尴尬笑道:“多谢三哥,我正染热症,太医嘱咐忌口。” 陕王闻言微微一笑,自送入口。一旁甄王也吃的津津有味,道:“个大鲜甜,远胜百果!琪儿尝过没有?” 咸宜公主笑道:“我刚尝了一个。六哥吃了我的荔枝” 甄王慌忙道:“这几日哥哥没空陪你玩,要不叫你六嫂进宫来!” 光王道:“是啊,明日要和外国使臣打马球,咱们都不得闲!” 太子对庆王道:“大哥既不参与,不如陪琪儿如何?” 咸宜公主闻言,心中忽地一阵怒意,庆王虽因面上疤痕,总是称病在家,不常出府,可太子也不能因他毁容就这般羞辱!当即开口道:“长幼尊卑有别,小妹不敢让大哥陪我,明日大哥若得空,我陪大哥可好?” 诸王都听得出,咸宜公主是暗讽太子不敬长兄,李嗣谦面上一阵青白,哼了一声,竟然拂袖而去,鄂王李瑶慌忙向众人行了一礼,紧随其后。 庆王道:“琪儿如此说,大哥虽不参加马球赛,却能跟阿爷讨个话,就在宾席观看。到时我带你去。” 咸宜公主大喜,慌忙行礼道:“多谢大哥!小妹感激不尽!” 甄王笑道:“还是大哥仗义,先前这丫头求了好久,我不敢答应!” 咸宜公主哼了一声,冲他做个鬼脸。 陕王道:“心愿既然达成,天色已晚,也该回宫了罢?” 咸宜公主笑道:“小妹告辞!兄长请!”说着将盘子交到宫女手中,却把余下的荔枝递给了光王。 陕王对身后两名随行勋卫道:“你们护送公主回去,今夜兴庆宫人多,别出岔子。”两个卫士领命,提了灯笼一前一后为公主护从。 待公主走远,甄王对庆王道:“方才太子许是酒后乱语,大哥莫要放在心上。” 庆王苦嗤一声,道:“我有甚么放与不放?他已然是太子了。” 光王看着手中的四颗荔枝,一一分给三位兄长,自己剥起最后一颗,道:“太子即便为丽妃不平,可惠妃是惠妃,琪儿是琪儿,她一番好意,何必如此冷言冷语!” 陕王道:“八弟慎言!太子何来不平!” 光王惊觉掩口,左右一看,这才放下心来。 1仗身:唐代为军事职官和五品以上官员编配的服役人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内倨外恭 太子李嗣谦给咸宜公主一番讥讽,气冲冲走到跃龙门附近,鄂王李瑶劝道:“二哥,方才对琪儿那般说话,万一被有心人传到阿爷那里,定会怪你,又何苦来!” 太子嗤了一声,毫不遮掩道:“谁教她顶着一张武惠妃的脸,看了就来气!母女两个明明工于心计,却偏要装出一副温驯纯良的模样,哄得阿爷晕头转向,眼中哪还有我们这些人!” 鄂王给他噎得作声不得,只好暗自叹息,默默跟着。将从丽苑门出兴庆宫,正遇门外一班突厥护从在旁,迎接阿史那莫顺与阿史德颉利发。 当先一个大汉身长近丈,头如麦斗,两眼宛若铜铃,相貌凶恶,站在那里好似半截铁塔。太子远远看见这人,心道突厥蛮种果然尽出些妖怪,这分明就是一头成精的狗熊,也敢带来长安丢人现眼。 此时阿史那莫顺和颉利发也正出宫门,因李嗣谦是大唐储君,两人向他拱手作礼,这才走向自己马车。谁知相去十余步远,那大汉乍见太子身旁的杨洄,忽地两眼一瞪,抬手抽了佩刀,呼一声甩将过去,那把弯刀在空中旋成一团光影,便冲杨洄直飞而去! 这下众人猝不及防,太子勋卫和守护宫门的千牛卫惊呼出声,却是来不及相救。 李嗣谦吓得双腿一软,几乎便要一跤坐倒,耳听身后出鞘之声乍起,一把千牛刀迅猛无伦地扔将出来,在半空中呛啷一声撞上弯刀,只见弯刀直冲上天,翻腾不休,啪的一声落在太子身前五步处,刀尖直贯入地。 千牛刀却未坠地,而是变作一团白光,半空中原路回转,众人转头看时,只见李延青站在太子身后,已接住了千牛刀,反手送回慕容则手里刀鞘。 慕容则先前乍见李延青夺刀掷出,也是一惊不小,此刻最先回神,堪堪松了口气。再看半空中拦截飞物,一回一落,瞧来简单,却须使一股巧劲,否则常人扔出,即便两刀撞准,要么各自激飞,要么一同坠地。能毫无防备之下算得如此精妙,实在难得。 谁知李延青还刀入鞘,片刻不停,上前取过弯刀,径直向那大汉走去。大汉见来者虽是大唐将军打扮,但年纪幼小,不过二十岁上下,身量比自己矮了一头,只当他要将佩刀送还。谁知李延青抬手一搭,弯刀便架在大汉肩头,快如闪电。 突厥兵士吃了一惊,各自拔出弯刀,四周千牛卫这才如梦方醒,也纷纷拔刀出鞘,将突厥众人围住。这下变故徒生,不过是眨眼之间,只听丽苑门内一声威严呵斥:“干甚么!敢在宫门前亮刀刃,是要反么?!” 众人惊醒回头,只见陕王李嗣升大步而出,身旁跟着甄王李嗣玄c光王李琚还有王忠嗣c王询兄弟,以及诸王的随侍亲兵。众人全都目睹方才之事,眼见双方就要火并,太子和鄂王惊魂未定,失了应对,陕王这才出声喝止。 突厥使臣颉利发回过神来,慌忙拦阻己方兵士道:“把刀放下!都放下!”抢上前拜倒:“太子恕罪!陕王恕罪!外使绝无不轨之意!” 阿史那莫顺见千牛卫人多势众,又见陕王这般威严,也赶忙上前赔礼道:“太子殿下,误会这是误会殿下恕罪!”突厥兵士只得纷纷收起佩刀,低头退开。 陕王不去理睬二人,却对众千牛卫挥了挥手,众军见状也都退了几步,十几双眼睛盯着李延青和那大汉,却见李延青既不言语,也未下杀手,只将弯刀搭在大汉肩头。 大汉也是一言不发,双膝却愈来愈软,满头豆大汗珠簌簌而落,噗噗答答流了下来,扑通跪倒在这少年将军面前。 众人惊诧万分,阿史那莫顺叫道:“努忽乞,你怎么啦?突厥最威猛的勇士从不怕死,怎能向一个小孩子下跪?” 大汉却不答言,仍是低头跪在地下,似是怕了肩头弯刀。众突厥士兵见他如同中邪一般,不语不动,无不大为栗惧,看向李延青的目光又惊又怕,纷纷离他远远地。 那大汉努忽乞此时有口难言。他本是擅长赤手搏击的猛士,力大无穷,从没敌手,弯刀落肩之际,自然惊怒万分,正要抬手去殴李延青面门,谁知肩头弯刀上却传来一股阳刚内劲,由肩井穴直透腋下辄筋穴,迅如洪水,一路直冲腰间京门c五枢各大穴位。 这股内力虽然雄浑,隔刀透穴,却如幽冥之水,无孔不入,顺着努忽乞腹间经脉,直行双腿曲泉穴c犊鼻穴两处关节,直至脚底,将他一身虎牛般的蛮力泄了个干净。 努忽乞拳头抬至半路,便觉全身无力,双膝酸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李延青面前。就连主人出声询问,竟都下颌僵直,作声不得,还道是李延青在自己身上使了甚么妖法,只吓得浑身瑟瑟,满头大汗。 李延青听得陕王喝退一众突厥武士,此刻努忽乞又已被制服,这才放声道:“敢在太子面前袭杀天子亲军,你当这是甚么地方?!谁给了你这个胆子?” 莫顺和颉利发都明白事态严重,弄不好自己当场就要人头落地,闻言只觉后背冷汗涔涔,各自伏地不语。 李延青垂眸睥睨努忽乞,上前一步,指着自己脚上虎头錾金靴,低声道:“看清楚这身衣裳。今后敢在它面前撒野,我就让你把这双鞋吃下去!听好了,唐人可是言出必行。”说着将手中弯刀向旁一扔,转身走回陕王身畔。 努忽乞看着他脚上那双虎头錾金靴,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竟是半晌爬不起来。众千牛卫见李将军抬手制服了这铁塔一般的勇士,无不心中快慰,大是自豪。 莫顺和颉利发不住告饶,太子这才惊魂稍定,却对两人道:“既是误会,贵使不必如此,且回罢。” 这下不仅诸王大感意外,就连李延青c王忠嗣和一众卫士都感不可思议,太子为何这般轻易饶恕了努忽乞冒犯之罪? 太子吁了两口气,又道:“如今两国修好,自当以和为贵。此事既是误会,不予追究,三弟,你说对么?” 莫顺和颉利发一干人等正低头赔礼,不曾看见太子神情,众人却在他脸上见到隐隐的惧怕讨好之意,均感不忿,堂堂一国储君,对着他国使臣哪里用得着如此示弱? 陕王本来态度强硬,但太子如此发话,也只得道:“太子所言在理。”又对莫顺和颉利发道:“太子殿下宽和大度,贵使也当约束部下,不可再行无礼之举!” 颉利发和莫顺连连叩首应是,一面抬袖拭汗,一面令人架起努忽乞,带着随从狼狈而去。 眼看他们走远,太子长出一口气,却是翻目一瞥李延青,方才惧意一扫而空,反而威严十足道:“李将军方才如此过激行事,竟不问我,却是何意?” 李延青道:“宫门失仪已是有罪,何况冒犯太子殿下,便是立刻将他斩首,也不为过。” 太子嗤道:“李将军果然深受皇宠,擅自弹压突厥使臣,好大的威风!”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若不是李延青拦下钢刀,制服努忽乞,方才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这太子莫不是吓糊涂了,不去责怪突厥人,却来刁难李将军? 李延青抱拳颔首道:“太子恕罪!若教突厥勇士当着殿下之面,杀了大唐千牛卫,臣该万死!” 一个外国使者当着太子之面杀人,等于打了太子耳光,储君颜面犹如国体,到时必定惹得朝野哗然。 陕王等人都知其中利害,李嗣谦却不明此理,早已认定李延青是攀附咸宜公主,投靠了武惠妃,才得平步青云,看他如此,冷笑一声道:“何必立威之后又来示弱?你能有今日,是仗了谁的势,自己心里清楚!我可不将她放在眼里!” 李延青恍若不闻,众人听了这话,却都是脸色大变。李延青背后确实有靠山仰仗,可谁都知道那是明皇李隆基,太子竟公然宣之于口,岂非是有僭越之心?丽苑门前一片死寂。 王忠嗣和王询兄弟俩眼见李延青受此侮辱,忍不住向太子怒目而视,慕容则更是气的七窍生烟,暗道:“这太子是吃错了甚么药?没来由的羞辱鸿飞,刚才对着突厥使臣可不是这般威风。堂堂储君,怎么这副德行!倘若他不是太子,我定要敲掉他满口烂牙!” 陕王看了李延青一眼,面无波澜。甄王和光王微微摇头,心想:“这二哥定是给赵丽妃教的傻了,甚么话都敢乱说,当着许多人的面,这不是指着咱们阿爷的鼻子骂?” 直至太子登车北去,陕王环顾众亲兵卫士,这才扬声道:“都听好了,今夜丽苑门无事!来日若有甚么风言风语,本王定会要他的舌头!” 众军齐齐道:“是!” 陕王看向李延青,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鸿飞,刚才你做得好。若真由着突厥人杀我卫士,大唐国威何存?天子尊严何在?我该谢你!” 李延青道:“陕王言重!此系职责所在,末将不敢称功!” 甄王抚掌道:“说得对!军人职责,保家卫国。你虽非行伍出身,却有大将之风,难得!难得!” 光王李琚也笑道:“李将军,这下我可服了你啦!改日定要跟你学上几招!” 李延青道:“末将不敢!” 陕王看一眼险些给努忽乞飞刀穿胸的杨洄,朝李延青使个眼色,李延青颔首会意。陕王微微一笑,这才带着甄王和光王,各自豋车回府。 一众千牛卫心知今夜失职,亏得李将军才不致酿成大祸,纷纷低下头去。杨洄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卑职没齿不忘!愿为将军结草衔环!” 李延青将他扶起,轻轻一拍他背心道:“别怕!下次再有这等事,你便将他人头砍下了也无妨,有甚么责任我来担负。”说着低声问道:“刚才那人,你可看清了么?” 杨洄点头道:“看清了!是他,决计错不了!” 李延青稍作沉吟,看了慕容则一眼,慕容则微微点头。 一旁王忠嗣和王询送过三位亲王,回头来寻二人。王询伤愈之后,仍是做弟弟的亲兵,本就对李延青搭救自己兄弟心存感激。 刚刚又亲眼目睹他掷刀救人,降服巨汉的绝技,心中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上前抱拳道:“李将军,我也该多谢你!亏得将军,没让咱们当兵的丢脸!” 李延青笑道:“王大哥要谢我,改日就与兄弟痛饮一番!” 王询大笑道:“好!我正有此意,还怕将军嫌弃卑职这等粗人,不肯与我喝酒!” 王忠嗣道:“说好了,这几日寻个空当,咱们还去平康坊。” 王询一怔,道:“平康坊?谁带你去了平康坊?”说着两眼一瞪,看向慕容则:“泽川,是你教我弟教我弟去了平康坊?!” 慕容则吓得连连摆手:“王大哥,这可不关我的事!是李将军带他” 王询道:“我可听说李将军为人正派得紧,不像你是出了名的行事荒唐,纨绔好色!” 慕容则急的跳脚道:“我的哥哥!‘行事荒唐’小弟我认了,纨绔也是不假,但这‘好色’从何说起啊!” 王询哼了一声:“我可没冤枉你,那年是谁在平康坊跟八个女子” 慕容则上去就要伸手掩住他口,叫道:“王大哥!话可不能乱说!那真不是我你大人大量,放小弟一马罢!我请你喝八十年的老杜康!” 王询拿下他掩口的右手,狐疑道:“当真?八十年杜康?” 慕容则道:“当真!当真!你几时听小弟说过假话?”王询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 一旁王忠嗣看着自家大哥和慕容则胡闹,摇头一笑,对李延青道:“圣上特意令高公过府传话,可见有多重视明日演武,你我可要小心在意!” 李延青道:“早在意料之中。大唐军威还在沙场,就看你大显身手了。”王忠嗣微微一笑,颔首不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自取死路 次日明皇率众到城北禁苑之中行猎。长安禁苑自隋代已是皇家猎场,南连宫城,北接渭水,东至灞河,西近咸阳,占地广大,方圆数十里之遥,将大明宫及汉时旧城都包含在内。其中另有东内c西内二苑,分别在大明宫东西两侧,此番马球比赛,就在西内苑含光殿的毬场举行。 秦汉之后,历代尚武之风以大唐最重,上至天子,下及百姓,皆喜骑射击球之技。太宗贞观时,马球风行朝野,数十年兴盛不衰,就连明皇李隆基本人都是个中高手。 中宗景云年间,金城公主出降吐蕃,两国就曾比试马球,中宗李显亲自观战。明皇时为临淄王,率领嗣虢王李邕c长宁公主驸马杨慎交等人击败吐蕃使臣,引得中宗大加赞赏,百姓更对此津津乐道,传说至今。 加上明皇生性俊迈,尚武崇军,如高力士那等内宦,汝阳王李琎这般皇族,都因骑射出众受宠,马球更是这位太平天子心头所好。朝臣宗室为博欢心,倍多习之,遇上各国比试,更加不敢怠慢。 毬场北面高台预备明皇与嫔妃侍者观看。朝中大臣坐在西面高台,南面是各国使者,毬场东面则是庆王李潭c棣王李琰c宁王李宪c薛王李业一众亲王宗室。 咸宜公主与宁安郡主坐在一处,二女打扮却是大不相同。一个大袖宫装,俨然正式;一个却穿了与男子骑装相仿的火红窄袖胡服,戴着嵌玉幞头,足登高靴,英气迫人。 咸宜公主笑道:“姊姊这是要到球场上一试身手么?” 宁安郡主道:“有何不可?今日既然来了,马背上较量一番,那才不枉这些使者到长安走一遭。”说着看向近前羽林卫军士,悄悄道:“险些忘了,陛下到禁苑行猎,禁军都换了服色,这通身正红,还真是喜气。” 咸宜公主知道她想起何人,只是含笑不语。果然宁安郡主又问:“怎么不见李将军他们?” 咸宜公主道:“姊姊忘了,咱们是从大明宫走重元门过来,他们在玄武门值守。这会儿还有王公大臣没到,恐怕还在宫门前。” 宁安郡主了然点头,暗想:“不知他穿了一身红衣,却是甚么模样?” 按制禁军随天子出猎,都须穿正红兽文彩衫,下着正红豹纹绔,此时宫城各处放眼望去,火红一片。 普通军士是细绢兽文衫上绣着成对狮子,千牛备身和长上c直长等禁军低阶武官是吴绫绣夔龙,李延青所穿的则是蜀锦绣夔龙再加一对麒麟,衣料纹饰等级分明。 虽说千牛卫平日也穿红中衣,毕竟有黑衫外罩,尚带行伍之气。慕容则生平第一次从内到外穿了通身的正红衣衫,豹纹绔也绣着猎豹,只觉浑身别扭。再看其他军士,除了早已习惯的军中老兵,其他新军众人皆是一脸不自在。 此时无人经过玄武门,张拯悄悄从腰间取了罗巾拭汗道:“今日天热,你带了汗巾没有?” 慕容则道:“一早就预备了,不然当着许多人的面汗流如泪,真真出丑”说着拿出汗巾来,不禁“诶?”了一声,怔在那里。 张拯从他手里扯去,抬手一扬,大笑道:“哟,你还用大红巾子?谁家姑娘做的,这一对仙鹤绣的好,抖一抖就要飞出来了!” 源弼接过一看,也笑道:“还是苏州绯绫制成,上有双鹤对舞,振翅如月。定是甚么信物,不然怎会贴身收着?” 两旁众军忍不住偷笑出声。 慕容则上前劈手夺过,嗤道:“整日佳人姑娘,我哪来这许多姑娘!”说着反复一看红巾,恍然道:“定是我那小妹子,把我的练帨偷偷换了。”说着赶忙塞回腰间。 一旁李延青恍若不闻,唇边却若有若无地浮着一丝笑意。他平日喜着青c蓝衣衫,从不服红白两色,乍穿一身火红鲜衣,虽是依旧的英华俊伟,竟又称出几分从未见过的魅惑风流之气。 慕容则看了他片刻,不知怎的,眼前英睿眉目,渐渐换做他面具之下的真容,一双睡凤眼朦胧慵懒,总含笑意,端的是世外瑰姿,风华绝代。 正自失神,一旁张拯扯着他袖子低声道:“大白日的做甚么梦!快醒醒!高公来了!”慕容则一惊回神,高力士已带人到了玄武门,众人纷纷见礼。 高力士道:“李将军,主上吩咐,将军即刻到御前侍候,此处交由长乐监看守。” 李延青道:“是,卑职即刻去含光殿。高公辛苦。” 高力士笑道:“主上要我亲自来迎霍国公,老夫不敢怠慢。” 张拯等人暗暗咂舌,早听说王毛仲得宠,传言果然不假,他迟迟不来,明皇竟要高力士亲自来接,朝中几人由此殊荣? 耳听东边马蹄声起,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乘客金冠紫袍,腰束玉带,连连扬鞭催呼,身后跟着一众亲兵骑从。高力士幽幽道:“霍国公到了。”说着脸上挂笑,这就上前去迎。 谁知王毛仲却不驻马,反而继续加鞭,作势要越过高力士,直接入宫。 高力士眼中寒意微闪即过,扬声笑道:“国公,主上命我来迎,不必着慌!”说着微微拱手。王毛仲恍若不闻。 孰料一鞭子下去,却似打着了坐骑痛处,那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飞奔,竟不进玄武门,反而一路向西直冲。 王毛仲连声喝阻,那马被他又勒又打,顿时急了,原地乱蹦,转而向着高力士等人前蹄跃起,嘶吼不已。王毛仲始料未及,他身躯肥胖,不甚灵活,给坐骑颠了几颠,几乎便要摔下马背。 李延青快步抢上,伸手拉住笼头,那马头颅动弹不得,只得乖乖不动。抬头看时,王毛仲面赤如火,眉似尖刀,鹰目蜂准,络腮虬髯,早已气喘吁吁。此刻惊魂稍定,待到低头看清这少年面目,登时勃然大怒,甩手就是一鞭。 李延青不明所以,一时只觉左臂火辣辣地痛,将要麻木,也未做声。 众亲兵素知王毛仲生性暴躁,还道是国公受惊狂怒,就要鞭挞下属,吓得纷纷滚鞍落马。 王毛仲恨恨盯着李延青怒哼一声,高力士心道不好,赶忙道:“国公小心!” 谁知话音未落,这厢又是三鞭猛打下去,直抽的李延青袖子撕裂,血痕透衣。 高力士面上平静,心中却是大怒,暗道:“王毛仲啊王毛仲,你不敬我也还罢了,如今李将军是陛下的人,你要报私仇,竟连陛下的脸面也不顾了,果真愚蠢!” 李延青肩背剧痛,却是哼都不曾哼一声,待王毛仲的亲兵牵过缰绳,当即向后退了两步,抱拳颔首道:“国公息怒。” 王毛仲跳下马来,眼露凶光,冷冷道:“知道为甚么打你?” 李延青仍是抱拳微笑道:“是卑职有错,冒犯国公了。” 见他不怒反笑,旁观众人一时看的三伏生寒,毛骨悚然。 王毛仲微觉诧异,哼了一声道:“不止,前几日是你在平康坊打了我侄子罢?便不是你,就凭你老子是李元芳,也该吃我一顿鞭子!” 王毛仲记恨李元芳父子,可谓由来已久。明皇为临淄王时,王毛仲是王府家奴,因擅骑射,又懂养马,得以跟随左右,后来协助明皇诛韦后,亲自清除太平公主党羽,被明皇引为心腹,一日不见,便觉怅然若失。 本以为自己在圣上心中已经无人能及,谁知明皇仍对李元芳念念不忘,常对左右提起狄仁杰与李元芳的种种好处,引为将相表率。王毛仲心中不服,总想李元芳不过是运气绝顶,我比他强了十倍,如今封爵国公,更开府仪同三司,可谓权势滔天,哪里就不如一个山野匹夫了? 数月前他为女婿向明皇求禁军统领职缺,明皇未置可否,旋即却让李延青出任,惹得朝野哗然。得知这少年因是李元芳之子,竟然无功受禄,王毛仲大为窝火。 这两个月眼看明皇宠爱李延青,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能与自己这等唐元功臣相提并论,加上数日前他侄儿在平康坊被慕容则打得鼻青脸肿,回来说是李延青有意羞辱。 王毛仲心中新仇旧恨当真越积越深,由是寻了机会鞭打李延青。既不见老子,莫非还不能找他儿子算账? 虽有高力士在侧,但王毛仲素来轻视宦官,私底下粗言相呼更是常事,一丝颜面都不顾及。 看着李延青身上血迹,只觉这口恶气出了几分,又向旁一瞥道:“高力士,我既然打了这小子,就不怕旁人知道。要在御前告状,也由得你们。” 高力士眼纹一挑,笑道:“国公说得哪里话。李将军是晚辈,岂会对国公无礼。” 王毛仲听他言下之意,李将军既不曾对你无礼,你自然没有鞭打与他,我如何告状?嗤笑一声:“早听说宦官一张嘴,生的比伶人还巧。看来你是不假。” 这话不光将高力士与伶人相提并论,更羞辱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宦官。饶是这位身着紫衣的第一权宦城府极深,也不禁脸色微变,眼中冷若寒冰。 王毛仲对此全然不见,转而向李延青提鞭指道:“小子,别以为李元芳是甚么人物,你最好明白,在这长安还得给我老实些。日后再敢生事,看我饶不饶你?” 李延青笑道:“卑职谨记,多谢国公教诲。” 换做旁人给王毛仲没来由的一通鞭打,又指着父亲的名头辱骂,只怕早已拔刀拼命了。李延青却无半分恼怒,若不是臂上血迹尤新,单看他神情话语,全然是一个后辈俯首低眉,虚心受教的模样,就连脸上笑容,都是实出真诚,看不出任何异样。 高力士看得汗毛倒竖,众人见状又是惊异,又是莫名害怕,纷纷阖嘴吞了一口唾沫。 王毛仲冷笑一声,带着亲兵扬长而去。待他走远,高力士偷眼再看李延青,见他神情仍没有半分异常,往日对这少年看重欣赏之情,俶然变作了恐惧敬畏。 他自幼入宫,深知世人都将颜面看得性命一般。似这等深受羞辱,仍然笑容以报之人,若非无用弱小,只能赔笑,便是城府极深,日后算账。李延青显然不是无用之人,这笑容必不是向王毛仲屈服赔礼。 高力士心下暗叹:“我自以为喜怒不形于色,方才竟都忍不住黑了脸。莫非白活几十年,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么?” 转而又想:“罢了,他哪里是甚么寻常孩子。现下他无心权势,若真要争宠,我们这些人都该让贤了。这孩子也实在招人喜爱,陛下知道他受此委屈,不知该何等心疼。”对李延青微微一笑,自回含光殿。 李延青统领千牛卫虽只短短两个月,但他善待同袍,素不恃威,昨夜制服突厥勇士,可给千牛卫挣足了脸面。此时众军目睹这一场闹剧,均感不忿。 张拯和源弼低声埋怨慕容则道:“都是你逞甚么威风!害得李将军平白给人羞辱!” 慕容则歉疚不已,岂敢反驳推脱,赶忙上前一扯他撕裂的衣袖,只见衣下皮肉鞭痕红肿,清晰可见,有两条打得最重,正自渗血,向众军道:“谁有金创药?” 李延青淡淡道:“不必了,把你那条大红巾子拿来,扎住就好。” 慕容则心道:“莫非你是铁石心肠,不觉疼么?”心中虽如此想,仍是从张拯手中接过药来,细细在那血痕上撒了一层。 李延青微微蹙了蹙眉,旋即神色如常。 慕容则取出大红巾子为他裹扎,低声道:“现在知道疼,方才为何不躲?” 李延青斜了他一眼,不辨喜怒,幽幽道:“有人要找死,我还拦着他么?”所谓宁得罪宰相,莫得罪宦官,就算自己不追究,高力士也绝不会和王毛仲干休。 慕容则低声歉然道:“是我连累你” 李延青道:“谈何连累。既是兄弟,你便捅我一刀,那也没甚么。”对众军招了招手,也朝含光殿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突厥求婚 到了毬场,明皇已经率众登台,各自落座。王皇后称病不曾到场,武惠妃c赵丽妃c刘华妃c柳婕妤四人随侍伴驾。李延青拜见了明皇,退到台下侍立,王忠嗣见他到了,快步走到身畔,两人微微点头作礼,并立一处。 咸宜公主正同庆王等人说话,在台上望见二人,嘻的一笑,奇道:“大哥你看,今日忠嗣哥哥和李将军,竟是同一副穿着打扮。” 王忠嗣戍边方回,李延青入朝两月,都不曾参与往日禁苑行猎,明皇特令尚衣局专为二人裁制蜀锦兽文彩衫,用料形制与其他武官的都不相同,自然引人注目。 庆王闻言一瞧,放眼全是红衣锦绣,各人一身喜气,忍不住笑道:“你看他们,像不像是要去迎亲?” 咸宜公主不解道:“迎甚么亲?” 庆王眼带促狭,低声道:“迎娶新妇啊!” 咸宜公主小嘴一撅,嗔道:“不像!一点不像!”转身去找宁安郡主。庆王悠悠一笑,展开折扇,摇曳生风。 这厢太子李嗣谦及陕王李嗣升c鄂王李瑶c甄王李嗣玄c光王李琚c汝阳王李琎并一干精心挑选的三卫军士共十二人,与五国使者选出的十二人比试球技,双方向明皇行礼之后,各自入场。 六位王爷按制各穿紫锦圆领窄袖袍,头戴嵌玉幞头,下着皂绔,足登高靿靴,跨结尾骏马,用黑木红缨偃月画杖;三卫军士则穿暗红窄袖袍,头戴皂色幞巾,用杉木红缨偃月画杖。五国使者各服骑装,别于唐人。 双方共比五场,每场只进三球,球进则记一分,由场外侍者安放彩旗计数。马球是用木刻而成,中间镂空,涂以七彩,故又名“七宝球”,但见内侍手中彩球抛出,双方呼喝驱马,争抢激烈。 阿史那莫顺自幼生长马背,骑术一流,在场中往来纵横,数杆就将彩球夺了过来。太子李嗣谦上前来抢,给莫顺飞驰而过,拦截不及,自己还几乎摔下马来,惹得看台上一阵低低惊呼。 莫顺大是得意,正运球要往对方栏中击去,蓦地从旁横过一只偃月画杖,将彩球击飞出去。却是汝阳王李琎趁其不备,将球抢走。彩球飞到陕王杆下,李嗣升也是一杆抟去,将球传给光王李琚。 李琚骑术出众,一手攀住雕鞍,半身悬空,挥杆击球道:“六哥,接着!” 甄王李嗣玄应声接球,抬手打进敌方球栏之内,当时只见一只彩球自东向西传了几传,场上旋即一派欢呼之声。看台上明皇也是微微一笑。 一旁刘华妃的幼子,庆王和甄王同母弟李潍年方七岁,抚掌欢呼道:“阿娘,六哥赢了!六哥赢了!”说着连蹦带跳,看场上彩球又在双方之间飞转。 刘华妃笑道:“十二郎,不可如此叫嚷。你若是想学,改日让六哥教你。” 李潍喜道:“六哥和八哥已经教了我骑马,阿娘这是准我学马球了?”刘华妃微笑点头。 明皇唤道:“十二郎,你来。” 李潍走到近前行礼道:“阿爷吩咐。” 明皇笑问:“十二郎为何想学马球?读书不好么?” 刘华妃闻言,一颗心不禁悬了起来,生怕幼子言差语错,惹得明皇厌烦。谁知李潍认真道:“读书甚好。只是孩儿也要学马球,将来教给弟弟们。”说着指了指一旁武惠妃怀抱的李沐,还有柳婕妤怀中的李洄,两个小童都不满三岁。 明皇奇道:“教给弟弟们马球,有何好处?” 李潍道:“我教会了沐儿和洄儿,让他们长大了也能用马球打赢外国使臣,给阿爷争光!” 一番天真童言,再加小脸上自信正式的神情,惹得明皇开怀大笑,轻捏李潍小脸道:“好,大丈夫言出必行,十二郎日后可不要忘记!”武惠妃和柳婕妤也在一旁轻笑出声。刘华妃堪堪松了口气,也是脸露微笑。 赵丽妃看着华妃暗暗哼了一声,心道你有三子又如何?就算个个受宠,到底做不得太子。如今武惠妃二子年幼,陕王虽长,生母却是出身卑微,早已去世多年,无法与李嗣谦相比。只需等到太子身登大宝,到时自己做了太后,这些看不顺眼的人想到此处,赵丽妃眼含期许,只盼太子能在明皇面前大大出彩一番。 此时毬场上已经比过两场,双方各有胜负,五国使臣一方有三杆小旗,大唐也是三杆,暂时平局。甄王c光王和汝阳王李琎都已进球得分,太子自觉面上无光,第三场开始,就一路猛打猛冲,势要扳回一局。 陕王指挥传球,眼见太子气势汹汹,暗中提醒几位兄弟小心,不与太子争锋。 果然彩球未传两回,太子求胜心切,猛打一杆,却失手打偏了,偃月画杖擦着彩球划过,正打在己方一名卫士的马腿上。那马嘶鸣一声,扑通摔倒,连同卫士也一道栽下马来。场外侍者慌忙喊停众人,将伤者伤马移出毬场,另行安排替补。 明皇眼看着太子急躁冒进以致误伤,顿时心生不悦,却也并不发作,令太医去医治伤者,正要唤棣王李琰上场,宁安郡主道:“陛下,不如让玲儿效劳。” 一旁宁王次子李琳斥道:“胡闹!”向明皇奏道:“陛下莫听阿妹乱语,不如侄儿由替补。” 宁安郡主道:“二哥怎知我是胡闹?打起马球,只怕你还要输我一筹。” 明皇素喜这侄女有豪杰风姿,不输男子,看她一身火红骑装,眉若翠羽,丰采焕发,不禁笑道:“玲儿敢与别国勇士上场较量?事关大唐威严,不可儿戏。” 宁安郡主道:“儿早有此心,请陛下恩准!” 李琳道:“不可不可!陛下三思!”兄妹二人一时争执起来。 明皇笑道:“既然玲儿有此志气,好罢,本场你若能进一球,朕就许你参与,直至分出胜负。你若不能,就让琳儿换你下来。如何?” 李琳只得抱拳道:“臣无异议。” 宁安郡主笑道:“是!玲儿从命!”当下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杆偃月画杖,翻身上马,提缰而去。 宁安郡主自幼好习骑射,技法之精,便是寻常男子也自愧不如。光王李琚比她年长两岁,常在一处互相较量,此时看她自告奋勇,不禁笑道:“玲儿,这几日我本想和你比试,一直不得闲。如今不妨先教这位莫顺王子见识见识?” 宁安郡主挥了挥画杖道:“好啊!只需光王哥哥将那七宝球给我。” 汝阳王李琎道:“此乃大事,阿妹切勿任性!” 阿史那莫顺乍见来人竟是一个明艳少女,心说女流之辈竟也敢玩马球?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当下七宝球落入场中,抢先一杆拦过。陕王赶忙挡住去路,莫顺传球之际,给甄王李嗣玄半途截下,传给光王李琚,光王正待再传,不料太子迎面一击,双杆齐撞,那七宝球蓦地直飞上天,半空旋转。 众人都待彩球落地,这便抢来,只见宁安郡主俯身鞍上,画杖自下而上向后挥出,七宝球下落之际被打个正着,登时半空平平飞去,划出一条彩影,从众人面前晃过,直落在对手栏中。四座喝彩不已,就连明皇也大声叫好。 赵丽妃似笑非笑道:“妾身记得,这是陛下所创绝技,因画杖弯如斗柄,故名‘七星探月’,当日曾在梨园以此大胜吐蕃使臣。只是依妾身看,郡主毕竟是女子,虽使了出来,终究不如陛下威武。前几日太子用了,倒是很得陛下神韵。” 明皇闻言微微一笑,道:“玲儿若是男子,当不输朕年轻之时。少年固然气盛,到底该稳重些好。”赵丽妃脸色一黯,讷讷不语。 台下王忠嗣瞧着毬场上宁安郡主红衣红马,舞动画杖,风回电激,不禁敬服道:“郡主骑术精湛,球技更教我自愧不如。” 李延青笑道:“怕是有备而来。”说着一拍慕容则肩头,“你可要小心了。” 慕容则早就知道,若论打马球,连他自己都未必能赢宁安,此时正凝神观战,心神紧绷,闻言不解道:“甚么?”李延青微笑不语。 其后毬场上尘土飞扬,双方战的兴起,中途只是饮水稍歇,旋即上马,甄王李嗣玄和光王李琚所向无前,连战连捷,宁安郡主更是飒爽英姿,驱马随风。至第四场结束时,唐廷一方已然竖旗八支,五国使臣不过四杆,即便将余下三球全胜,也难挽回败局。 阿史那莫顺退出毬场,翻身下马,将画杖递给从人,却和阿史德颉利发低声密语一番,两人来到看台之前,齐向明皇行礼。莫顺道:“皇帝陛下,如今胜负已分,莫顺愿意认输!” 明皇含笑问:“怎么,王子不愿再比?” 莫顺低头道:“是,莫顺服了!” 突厥既然认输,余下四国自忖不敌,也都纷纷来到台前,行礼认输。阿史德颉利发道:“陛下子侄皆俶傥不凡,郡主亦不逊丈夫,外臣今日方知大唐武功之盛!” 明皇笑道:“贵使过奖了。诸位请起。” 内侍高声宣布胜负,太子c陕王c甄王等人回到台下见礼。高力士代为传令,诸王c郡主及众卫士各有赏赐,太子等人谢恩归座。 明皇又向宁安郡主欣喜道:“玲儿有丈夫气象,若为男子,堪与当世豪杰并肩!” 汝阳王李琎心道,阿妹切莫得意自满,这虽是真心称赞,却绝非赞赏而已。 宁安郡主微微一笑道:“陛下过奖,玲儿身为女子,自觉甚好。我若生于魏晋,当笑文士柔懦;而今英豪辈出,玲儿自知不如男子,无意与其争锋。” 明皇壮阔豪气,甚厌男儿有妇人之态,听了宁安郡主之言,委实大悦,连连点头道:“说得好!” 莫顺忽然跪道:“陛下恕罪!外臣有一事,望陛下恩准!” 明皇道:“王子试言。” 莫顺道:“外臣奉父命前来,乞婚大唐。自知粗陋,不敢求娶公主,今见郡主英姿,甚为钦慕,斗胆请陛下赐婚!” 亲贵大臣纷纷“噫”了一声,宁王李宪c汝阳王李琎c李琳兄弟也是神色大变。明皇却未立时回绝,而是幽幽一笑,对宁安郡主道:“突厥王子求婚,不知玲儿心意如何?”言下之意竟似要郡主自行决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愿者上钩 宁安郡主含笑未答。莫顺看着她神爽色艳,又想方才球场之上,这女子明快决然,实所未见,更想求而得之,笑道:“在下实是真心倾慕郡主” 宁安郡主却道:“方才毬场之上,王子未能胜我几位兄弟,恐怕这马球还非王子所长?不知你最拿手的是甚么?” 莫顺一怔,尴尬笑道:“郡主见笑!在下最擅箭术” 宁安郡主道:“是么?我曾说过,此生非英雄不嫁。王子且看,大唐将士皆有英雄气概,我随手点出一个,以王子箭术,便不知是否能赢。” 莫顺道:“郡主是要我与大唐的曳落河1比箭?” 宁安郡主笑道:“不错!咱们不妨立约,王子拿手绝技若胜过大唐勇士,我便嫁你为妻,决不食言!若不能胜,大唐不许婚约,王子和突厥不可怀有怨心。你敢应否?” 此言一出,更是如石投水,激浪千层,四座哗然。突厥早已求婚多次,明皇屡屡回绝,而今这位郡主却要立约设赌,万一不胜,岂不是真要远嫁番邦? 慕容则一张俊脸登时黑了大半。宁王李宪和李琎c李琳三人身为郡主嫡亲父兄,偏偏脸色大为缓和。咸宜公主素手支颐,眉眼弯弯,心说姊姊这是豁出去了,要看那人肯不肯为她一战。想到此处,却又一阵失落:“若换作我,怕是不敢像姊姊这般底气十足。” 王忠嗣看了李延青一眼,忽然明白他方才言外之意,又想多年来慕容则和宁安郡主之间,虽不多言却又隐约的暗愫,此时情形竟觉有几分好笑。 莫顺犹豫不语。明皇似笑非笑道:“玲儿既如此说,莫顺王子,你若不应,求婚之事就此作罢。” 莫顺迟疑片刻,不甘道:“陛下,这里将士千百,要我同谁人比试?难不成个个都来较量一场?” 宁安郡主笑道:“那倒不必,我只点一人出来,你和他比就好。” 莫顺奇道:“是谁?” 宁安郡主向旁一指:“他!” 莫顺转头一瞧,看台西边一众男子皆穿禁军红服,当先三个少年身量颇高,都不过二十岁去。其中一个姿体雄异,尚有孔武之态,另外两人却是修身细腰,略显瘦削。 往面上看,一个萧疏清举,眉宇英武;另一个正是郡主所指人选,生的双眉斜飞,目泛清采,风姿俊爽,端雅悠然。 在莫顺眼中,此人相貌还真是美如图画,只是神情有些不知是羞是怒,眸光如刀,看得他好不自在。 早听颉利发说道,长安禁军之中多有俊秀的世家子弟,这么一个柔弱少年和自己比箭,还不是手到擒来?当下双眉一轩,点头应道:“好!就依郡主,不论输赢,在下绝不反悔!也请郡主牢记。” 宁安郡主爽快应好,走到近前,对慕容则招了招手。看着慕容则先是怔愣,再是微怒,继而无奈的模样,李延青微微含笑,王忠嗣忍俊不禁,二人都是乐不可支,对视一眼,抬手将他推了出去。 慕容则一个趔趄奔到宁安郡主身旁,恨恨回头瞪了二人一眼,又不敢看郡主,只得垂眸低声道:“郡主行事也太荒唐,怎可将婚姻大事如此儿戏!” 宁安郡主笑道:“哟,往日行事最是荒唐之人,几时也会觉得别人荒唐了?还真是稀奇!”语调一转,正色道:“你只管去比。若是输了,我远嫁番邦,对你绝无怨言!即便能赢,也别指望我会谢你!” 不待慕容则再开口,扬声对明皇道:“我要他来和突厥王子比试,陛下准么?” 明皇微笑道:“王子已经答应,谁来参与,如何比试,全都依你!” 慕容则心知郡主这是要他表明心迹,一张如玉俊脸涨得通红,按说自己丢了面子事小,万一郡主所嫁非人,那才事大。要比弯弓射箭,虽说自己向来无所畏惧,只是如何能有必胜的把握? 看着莫顺暴躁易怒的模样,忽而计上心头,赶忙道:“陛下,臣愿意和莫顺王子比试。只是以王子之长欺我之短,未免有失公平。” 莫顺两眼一瞪,叫道:“如何才算公平?你有甚么拿手的本事,我与你比就是了,你说!你说!” 慕容则道:“王子说自己最擅箭术,恰巧在下也有一项箭术十分擅长。既要比箭,这如何比法,第一场你说了算,第二场我说了算。如何?” 莫顺心想,看这身板我还怕你不成,且看你耍甚么花招,当即点头:“好!就怕你拉不开这强弓,失了面子!” 慕容则眉梢微挑,也不理他,只对宁安郡主一拱手,请她回到台上端坐。宁安郡主盯着他微微一笑,慕容则不敢看她,慌忙抬手向额间拭汗,遮住她灼灼目光,待到她走远,袖口已是湿痕一片。 长出一口大气,心说小妹那条大红巾子给了李延青裹伤,这汗水淋漓的滋味,真是难以名状,向莫顺道:“王子要比骑射还是文射,这毒日头底下,站不多时可就烤干了。” 这句话看似催促,已经不着痕迹地将莫顺带进了局中,无论如何作答,总不外乎骑射与文射两种比法,难再出甚么刁钻手段。 果然莫顺未听出关窍,不假思索道:“听说唐人风俗中有‘走马射箭’,自然是比骑射。” 谁知慕容则看他一眼,忽然近前两步,低声道:“骑射之处骥德殿在禁苑中,距此十五里之遥,王子莫非要大唐皇帝陛下再陪你走这一遭?” 莫顺全没听明白他言外之意,嗤笑一声:“怎么,你不敢与我比骑射?皇帝陛下说过,如何比法都依我等。” 慕容则道:“好,你去请旨,在下与你比就是了。”说罢实在忍不住笑,心说突厥人还真是质朴,陛下虽然说过“全都依你”,可也未必愿意兴师动众的跑这一趟。 就好比顶头上司让下属畅所欲言,陈说弊病,谁要当了真,那才叫幼稚。莫顺看似一颗老大脑袋,恐怕也就长了一副过顶的牛眼而已。 听得莫顺要比骑射,明皇脸色隐隐闪过一丝不悦。临近观德殿就有靶场,本以为二人比试文射即可,不须再到骥德殿去,谁知莫顺全不考虑这许多,自己金口一开不能收回,只得暗怪莫顺不懂规矩。 既是明皇有言在先,亲贵文武也不敢劝阻,都在心里说这突厥王子头脑如此简单,还妄想求娶第一亲王的爱女?他若能抱得美人归,外头的乞人也能中状元了。 明皇这就下令移驾骥德殿,慕容则忽然道:“陛下,不须如此劳动圣驾。”又对莫顺道:“王子要比骑射,此处就有马匹,你我大可在毬场内一决胜负。” 百官都在心内暗暗称许慕容公子机灵乖觉,若能免了一行人乘马豋车,头顶烈日赶到骥德殿,那真是比赢了莫顺还要教人欢喜。 莫顺看看毬场方圆也有千步之广,点头道:“好,就在此处!” 当下侍者按他要求布置,在毬场中拉起一道拒马为界,向外依次竖立三道箭靶,分别离拒马七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八十步远。 莫顺命随从摆上六张裹着兽毛的大小硬弓,自己拿起一张,对慕容则昂首道:“大唐曳落河,敢用我突厥的弓么?” 慕容则虽是长安有名的青年才俊,今年高中进士,又补千牛备身,公卿贵胄无人不知。只是屡有传言,说他早年是有美名,如今纵情声色,流连风月,已十足成了纨绔无用之人,至于十七岁那年大醉平康坊,和八个女子厮混整夜云云,更是传得有模有样。 不少人对其品行颇为怀疑,说他即便做了官,终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连他父亲慕容钦,先前对这儿子也颇为不满。众人眼看莫顺熊腰虎背,体态足比慕容则粗了三圈有余,心中都有些没底。 这翩翩公子的模样只当吟诗作赋,哪像是个臂有虎力2,能挽强弓之人? 李延青低声向王忠嗣道:“突厥大弓,比军中所用的长弓c角弓怎样?” 王忠嗣道:“弓劲相差无几,只是要开五钧强弓,须有二百斤臂力。” 李延青含笑叹道:“遥想西晋名将马隆,克复凉州,招募三千勇士,皆能开三十六钧腰引弩3。真教我辈自叹弗如。” 王忠嗣点头道:“是啊。我在河西军中曾试过,开四钧之弓尚可,五钧便有些力不从心。不知你与泽川如何。” 慕容则看了莫顺手中硬弓一眼,含笑不语,未置可否。莫顺只道他心怯了,傲然道:“弓有三等,各是五钧c四钧c三钧劲力。每人九支大羽,走马三回。最后且看谁射得最远,中靶最多。曳落河,请罢?” 慕容则道:“远来是客,王子先请,在下愿附骥尾。” 莫顺哼笑一声,翻身跨上骏马,呼喝而去。内侍递过缰绳,慕容则摆了摆手,站在原处张望。但见隔着拒马,坐骑飞动,莫顺手挽一张四钧弓,搭上一支大羽,悠悠对着七十步外的第一靶拉开了弓弦。 大羽中靶之际,随即又取双箭,向着第二靶射去,飞马过处,百步之外箭尾颤动,双箭皆中红心。五国使臣一方连声叫好,突厥众人更是喝彩如雷。 莫顺大是得意,旋即奔出毬场,回到方才上马之处,跳下鞍来,先看了宁安郡主一眼,谁知她拿了一把男子所用腰扇,悠悠取风,尽是漠然之色。 再看向慕容则时,却见他正自摇头,懒懒道:“王子好箭术,只是我大唐寻常军士练习骑射,随意也可出箭七十步,算不得甚么。” 莫顺看着他一副无赖模样,心中腾地火起,怒道:“岂有此理!你来!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说着将手中弓递过。 岂料慕容则不接,径自拿了那张五钧大弓,对莫顺扬了一扬,剑眉斜挑。 李延青想起他在宁王府校场上显露的手段,莫顺自以为臂力横强,却也未必能占了便宜,不禁微微一笑。 莫顺也是怒极而笑,不屑道:“你要用它?” 慕容则抿唇点了点头,问道:“王子以为如何?” 1曳落河:突厥语,意为勇士,壮士。 2《天工开物》认为古代弓手臂力分为四等:超过一百二十斤(每斤591克)为“虎力”;挽一百二十斤强弓为“上力”;一百斤左右为“中力”;五十c六十斤为“下力”。 3腰引弩又叫腰开弩,是单人使用的弹射力最大的弩,“力弱者用蹶张,力雄者仍用腰开”。三十六钧腰引弩劲力约238公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我有旨酒 坐上众王公大臣看得傻了眼,这慕容则疯了不成?更有人偷眼去看他父亲慕容钦,心说你家小子今日,怕要好好给贵府露脸一回。 莫顺这五钧强弓本是为了威慑对方而用,先前改换四钧,还怕自己力有不逮,大大出丑。此时见这少年竟敢拿来戏弄自己,登时目眦欲裂,根根虬髯直要竖立,暴喝道:“不说你能中靶,若能开了这张弓,这一场我便认输!” 颉利发大呼糟糕,王子怕要中激将法,却也来不及提醒,只得暗暗顿足。 慕容则笑道:“王子之言当真么?” 莫顺哼了一声:“你们汉人说过,‘大丈夫一句话,四匹马也追不过’,我自然也一样!” 话音方落,只见刚才还一脸散漫的俊美少年,忽而眼神清湛,微笑点头道:“是么?那你看好!”言毕身形一闪,跨鞍纵马而去。 众人见他在马背上敏捷犀利,风度大变,宛如换了个人一般,均感愕然,一时看台上百双眼睛,都盯着慕容则一人一骑。 眨眼之间,骏马奔入毬场,慕容则弯弓搭箭,直指靶心,他身形不甚魁梧,毕竟是修习内功之人,平日双臂可抱起一百四十斤重物,单手至多能提六七十斤,可全身瞬间爆发之力却逾二百斤,虽只短短一瞬使将出来,也算大得出奇。 当下长吸一口气,两臂箕张,只听“嘎”一声,那张五钧劲弓一拉至满,弓弦响处,一百八十步外的箭靶上三支白羽齐齐颤动。慕容则再不朝靶子看上一眼,兜马回转,奔向原处。 四座久久无声,停了一瞬,只听啪啪之声响起,却是宁安郡主和咸宜公主两双如玉手掌正自大抚,继而又是庆王c陕王c甄王c光王等陆续叫好,其余众人这才回神,后知后觉地喝起彩来。 慕容则跳下马背,将弓递与莫顺,莫顺惊得怔愣半晌,喃喃道:“你你使诈!” 慕容则满脸笑意露着三分痞气,摊手道:“众目之下,我如何使诈?况且这弓是你带来,王子看看有何不对么?” 莫顺一把抓过他手中大弓,用劲猛扯,却也勉强只开六分,不敢置信道:“这这不可能” 慕容则看了明皇一眼,幽幽道:“王子刚刚说过,‘四匹马也追不过大丈夫一句话’!如今要食言么?” 莫顺额头冒汗,却是甩手将弓抛与他道:“你再来!若能我便信了。” 慕容则点了点头,身形一转,左手立弓,右手从马鞍上拿过一支大羽箭,嘎吱又将弓弦拉至八分满,中食二指齐松,梆的一声,弓弦震响,好似一个炮仗炸了开来,毬场东北角一串随风飘摇的六盏红灯应声而坠,呼啦落入毬场之中。 那灯柱足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又高丈余,杆上悬灯绳索虽粗,风中摇摇摆摆,站在地下也看不清楚,这一箭断索,已说不出何等精准。 一众卫士纷纷叫好喝彩,看台上也是彩声大作,李延青早见识过他在狂风中将梢头马鞭射落,倒半分也不讶异。 诸位公卿目瞪口呆,谁能料到,这纨绔之名满布京城的慕容公子,居然还藏有一手绝活? 明皇也颇为意外,抚掌两下,幽幽一笑,心道:“玲儿倾心这小子,果然大有缘故。” 宁安郡主妍笑艳艳,看着那人这般了得,竟是说不出的喜悦。 慕容则向莫顺笑道:“你输了!” 莫顺面红耳赤,额头汗水簌簌而下,顾不得擦去,结舌含糊道:“你想不到你竟然我我” 慕容则笑道:“在下这只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好教王子知道,真正的汉人勇士,你还不曾见过。” 莫顺哼了一声,抬手向面上抹了一把,才恨恨道:“好我认输。”转身走到台前,向明皇行礼道:“陛下,莫顺输了!” 明皇看了宁安郡主一眼,含笑道:“愿赌服输,王子好气魄。” 莫顺知道方才险些耍赖不认,明皇都看在眼里,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明皇又对慕容则道:“还有一场,泽川,你要如何比法?” 慕容则道:“陛下,如今已到午时,还请移驾用膳。” 一旁高力士暗暗称赞:“好乖觉的小子!老夫正愁如何开口。”赶忙道:“是,冰井台早已摆宴,圣人” 明皇打断道:“如要拖延,只怕玲儿心中有事,食不甘味。” 慕容则知道明皇也在敲打自己,好教他速速表明对郡主的心迹,不禁暗骂这都叫甚么事啊! 李延青向张拯和源弼低声问道:“你们和泽川自幼相熟,可知他最拿手的是甚么本领?” 张拯和源弼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无措,张拯低低道:“将军,不知喝酒算不算?” 源弼也道:“对!泽川在酒场上,那真可说得上是未尝一败。” 李延青喃喃道:“喝酒”忽然双眼一亮,心中隐约猜着慕容则所想,点头笑道:“自然算本事!” 果然慕容则答道:“回禀圣上,所谓‘我有旨酒,以乐嘉宾1’,按古之礼法,臣请莫顺王子投壶,方是待客之仪。不妨就等席间饮酒之时开局。” 明皇闻言又是一阵好笑,心道:“小子果真狡狯,要比投壶,莫顺怕得连姓名都输给了你。” 一旁张拯和源弼几乎将脸乐开了花。一个低声道:“比投壶!突厥王子可要糟!” 另一个道:“对对对!这下有好戏看啦!泽川是投壶的第一等高手,咱们几个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谁能赢他!” 一个又接到:“还记得那年在平康坊,我俩陪他赌了个通宵” 另一个接道:“那西域富商连输七场!输的姓甚么都忘了” 王忠嗣听这俩人一唱一和,不禁好笑道:“七场算甚么,今天只赢一场都可全胜。” 李延青却是笑意不明,微微摇头。 明皇传令到冰井台宴饮,御辇先行,其次是后妃及诸王c公主,再后是文武及使臣,浩浩荡荡,北行过了永庆殿,即是冰井台。此处虽名为台,实则就是建在冰窖之上的殿宇,其中筑有地井,丝丝冷气从地面透孔而出,凉爽宜人。 宾客入席之后,高力士早已安排辅璆琳去取壶矢各物。明皇笑道:“既是诸公都在,待他二人比试之后,咱们也来投壶,权当一乐。”群臣纷纷称好。 明皇又向高力士使个眼色,高力士向莫顺和慕容则道:“二位也得依照规矩,投壶不中者罚饮一白。”说着抚掌三声。 一时金光灿灿,耀人眼目,两旁内侍捧出十只团花鎏金银杯,左右各五,分别摆在了慕容则二人身后,每一只金杯都大如海碗,能装下一斤酒液。 又有一众宫装美人端上御酒,先斟了满满十大杯,酒香混杂,满殿熏然。 投壶之戏春秋便已盛行,士大夫常于席间以此取乐,后世沿袭不衰,壶瓶c投矢都有讲究。只见内侍搬上两尊青铜投壶,壶高一尺二寸,颈长七寸,壶腹五寸,口径二寸五分,容斗五升,全按周制打造,投壶两耳做兽口衔环之形,就连柘木投矢都是雕花涂漆,色彩纷呈。 莫顺不明所以道:“这是甚么比法?” 慕容则道:“每人十支木矢,投进壶口内,便是中了,这可是中原士人都会的箭术。”又对内侍道:“请二位把王子的投壶换做大口,在突厥不用这等器物。” 两个内侍依言取了一只瑞牛方尊来,放在莫顺面前二矢半处,又拿红豆盛在投壶内,以免箭矢弹出。 慕容则道:“王子还是按着以往规矩,投壶不中则罚饮一杯。在下不妨反其道而行,投中则饮,不中也饮。请罢?” 莫顺看那投矢长有十寸,锐首钝尾,再看远处两个壶瓶,一只广腹方颈,壶口只有碗大;另一只却是圆腹细颈,旁带双环,瓶口最多只鸡蛋般粗。一想要投矢于内,不禁怔在那里。 宁安郡主笑道:“莫顺王子若是自知不敌,干脆不用比了,这就认输罢!” 莫顺窘得大汗淋漓,兀自强硬道:“那不是好汉!”一想方才上了慕容则的当,登时气得将要吐血,将投矢向他一扔,怒道:“这回你先!” 慕容则抬手接住,在指间转了一圈,点头道:“好,在下先投三支,中与不中,自去罚酒。” 1出自《诗经·小雅·鹿鸣》,原句为:“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此处慕容则改为缩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禁苑虎声 莫顺盯着他愤愤不语,几乎就要忍不住挥拳往他脸上击去。慕容则右手举矢,与目平齐,俨然正色,向日戏谑玩笑之态全都不见,端的是神爽眉清,俊朗出尘。 只见他停了一瞬,轻轻将手向前一挥,红漆木矢直直落入瓶口,只剩尾羽在外。一投方中,随手又拿一支,仍是看准了掷出,木矢稳稳落入瓶口旁的壶耳内。待他第三箭投出,竟是一双“贯耳”,三支投矢并列而立。 投壶虽是游戏,能投中者却也难得,似这般三箭连中又加贯耳,更非高手不能为,明皇喝一声彩,殿上众人也跟着叫好。 席上源乾曜低声向张九龄道:“常听犬子说起,慕容泽川是投壶的高手,当时未曾放在心上,想不到” 一旁张说接口道:“岂止是投壶的高手,看他方才聚精会神,风姿卓然,哪里是寻常纨绔可比?” 张九龄点头道:“此子犹如瑶林琼树,我家儿郎望尘不及。”又对慕容则之父慕容钦道:“慕容侍郎,令郎君文武双全,深藏不露,真是可喜。只怕宝树在庭,公犹不知!”其他同僚也纷纷附和,称羡不已。 慕容钦早已怔在当地,全然不信这是自己那个纨绔荒唐的儿子,闻言只得笑应几句,心中却是大怒,暗骂道:“好!好!好一个不肖子!整日装作朽木粪土,游荡享乐,竟连我也瞒过了!且看老夫如何收拾你。” 慕容则在父亲面前抱朴守拙多年,虽想到今日定要露馅,却也无可奈何,心道我挨十顿家法,也好过让宁安郡主远嫁突厥,二者相恒,自然是她更重要。 当下投中贯耳,依言取过身后金杯,一饮而尽,笑道:“这可是大唐的御酒桑落,王子在突厥喝不到这等佳酿。”说着又连干两杯,将杯底一倾,涓滴不剩。 莫顺见他连进三大杯,居然面不改色,心道这小子莫非使了甚么妖术?不觉后退两步,离他远些。 慕容则修长手指在嘴角轻轻一拭,又是一副恣意疏狂的神气,对莫顺抬了抬手。 莫顺咬牙投了一箭,却打着瓶身上,落在地下,又投一箭,更是越过投壶落在身后,只气的甩手跺脚。投壶最讲耐心,这突厥王子偏又毫无耐心,正是遇了克星一般。明皇和百官不由相顾而笑。 眼看他气冲冲地喝了酒,叫嚷着要慕容则再投,自己也抓起投矢向瓶口扔去。那壶尊方口终究有海碗大小,如此乱扔倒也中了两支。 慕容则不紧不慢,又一箭投入壶耳,另一箭投进壶中,转身再饮了两杯御酒。莫顺见他每投必中,不由得暴跳如雷。 两人先后将十支柘木箭投尽,二十斤御酒也都喝了个干净,侍者上前宣布胜负,只见莫顺壶中有三羽,周边散了一地,慕容则却是无一落地,全部都在壶口与壶耳中。 莫顺看慕容则已喝了十大碗,仍是毫无醉意,自己才尽八碗,当下赌气一般将剩余两杯酒喝干,不依不挠道:“斟酒!我要与你再喝!” 慕容则幽幽道:“再喝?” 莫顺瞪眼道:“再喝!” 慕容则道:“好啊,先说你输了没有?你认输,我们再喝。” 莫顺一怔,怒道:“输了又如何?我不能娶郡主,你也不能!” 慕容则闻言心头一跳,只觉一旁宁安郡主的目光犹如点点尖针直刺过来,不再答话,转身对明皇道:“圣上恕臣无礼暂退。” 明皇只道他要去更衣,微微一笑,点头应允。高力士忙令小黄门同行引路。 慕容则不管余下诸事又如何处置,快步走到殿外,寻了个僻静无人之处,遣退小黄门,却在一棵木兰树下半瘫半倚,低头闭眼,呆呆不动。 忽听李延青道:“怎么,到量了?” 慕容则抬眼一看,他竟也悄悄离席而来,摇头笑道:“放心,我再喝十碗也不会醉。” 李延青看着这位好兄弟,少见他如此怅然若失的神情,不禁问道:“既然有心,何不开口?” 慕容则默然片刻,长叹一声:“有口无言,说甚么?” 李延青正色道:“家父曾对我说,男女之情最是不堪追悔,一旦错失,终生之痛。我虽未尝情之滋味,却也对此深以为然。若与一生相比,眼前当下,又算得甚么?”说着不禁恍然:“爹爹那般庆幸,莫非年轻时也险些错过娘亲么?” 慕容则闻言略怔,忽而极为认真道:“你这话有意思。我真想瞧瞧,甚么样的女子能引你入了情网?” 饶是李延青素来持重,竟也立时双耳泛红,别开脸去。慕容则看他跟个大姑娘一般含羞不语,暗笑这人少年老成,却终究还是少年,怕提自身情爱之事,转而道:“回罢,出来久了终是失礼。” 胜负既分,突厥王子求婚之事自然作罢,冰井台欢宴后,明皇与后妃就近到樱桃园的拾翠殿小憩。 咸宜公主不肯随母亲午睡,换了一身浅橘色窄袖胡服,仍是梳着惊鹄髻,只将头上首饰一一摘下,就要跟兄长们去葡萄园看新进的稀奇禽鸟。 武惠妃道:“禁苑外围多有生人,千万小心些。”咸宜公主笑吟吟地应是,蹬上短筒黑靴,匆匆出门。 葡萄园在延秋门内,梨园之西,再向北遥临汉长安旧城,两园之间隔着一道渭河分支。其中满栽葡萄,东挂西悬,更圈养了不少珍兽奇鸟。 各人在园门下马,陕王将咸宜公主从鞍上抱下,甄王也抱了李潍,进得园来,将他放在地下,边走边道:“十二郎,记着不许到处乱走,否则定要告诉阿娘,罚你回去闭门思过。” 李潍穿了一身小小骑装,看看咸宜公主道:“六哥只说我,怎不说十姊姊?好偏心!” 李嗣玄摸着他小脑袋笑道:“早说你生做女孩儿,我就不偏心了。” 李潍哼了一声,拉起咸宜公主向西边跑去:“十姊,听说园里有新生的小梅花鹿,咱们去看!” 咸宜公主笑道:“十二郎,六哥才说不许乱跑” 姐弟俩一溜烟跑到鹿圈外,仗着身形幼小,悄悄推开木栏钻了进去。几只鹿儿因嫌天热,正在躲在树荫下吃草,乍见两个小人儿闯进了,都是大吃一惊,撒腿就跑。 李潍一颗童心,眼看花鹿生的美,笑嘻嘻叫道:“小鹿回来!我跟你玩”竟是随后追了上去。 咸宜公主怕他摔倒,也跟着跑去,不知不觉走进树林之中,离众人越来越远。转过一片蒿草丛,远远听见西边有人呼唤,还道是李潍迷了路,赶忙跑去一瞧,有个绢衫妇人站在远处槐树下招手。 咸宜公主乍在此地见了,不禁唤道:“张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妇人笑道:“公主过来,小人带你去瞧一样好东西。” 李潍在树林里兜了一圈,群鹿早已去远,自己也累的气喘吁吁。转身一看,惊觉咸宜公主方才还在身后,此刻竟然不见,顿时着慌,四下喊道:“十姊?十姊!你在哪里?十姊” 连连呼喊,停了片刻,只听远处有人高呼:“在这里了!” 原来陕王见一弟一妹眨眼间没了踪影,唤了几声不得回应,赶忙令亲兵快去园中照看。几个亲兵寻见李潍,带到陕王跟前,李潍急声道:“三哥,十姊不见了!刚才我俩还在一处。” 这葡萄园占地虽大,也不至于无边无尽,陕王心头突地一跳,竟是有些惊悸,从袖里取出一枚金牌,递给光王李琚道:“八弟,你骑快马,去传令禁苑总监,即刻封闭延秋门还有各处宫门,不许出入。若敢有人走脱,要他和另外四监亲自来跟我说话!”说着又附耳道:“但见可疑,只管将人拿下。” 李琚应一声是,慌忙接了,带着亲兵上马疾驰。甄王迟疑道:“三哥,怎么” 陕王神情凝重道:“宁可多虑,不能疏忽。若是琪儿出了事,你我担得起干系么?”令贴身侍从送了李潍回去,多叫卫士前来,自己和甄王带人又到树林中去找。 向西走出了葡萄园,忽然一个亲兵从远处跌跌撞撞地奔来,到了近前扑通倒地,双眼呆直,失魂落魄,口中兀自惊叫道:“陕王!虎!林中有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绝处逢生 二王脸上齐齐失了血色,李嗣升对左右亲兵道:“去调弓箭手!把这附近全都围住,决不许猛兽伤人!” 甄王问那亲兵道:“虎在哪里?” 亲兵牙齿咯咯作响,向北指道:“林里在林子里有有一个妇人被虎吃了!” 甄王当即带人奔进树林,走了不远,就见遍地都是血迹,果然有一具妇人尸骨,鲜血淋漓地散落四处,状甚凄惨,显然是刚被野兽啃咬剩下的。众亲兵不敢大意,纷纷护卫在甄王身周。 李嗣玄胆气粗豪,一向不惧危险,因见那妇人衣衫颇为眼熟,直接上前去瞧她面目,看清之后,不禁“啊”一声惊呼,大退两步。 身后陕王跟上来问:“怎么了?” 李嗣玄脸色惨白道:“三哥这这怎是沐儿的乳娘啊?” 陕王惊道:“甚么?”上前一看,那尸骨不全的妇人,竟真是弟弟李沐的乳娘张氏。 武惠妃的长兄武忠在李沐出生之后,特意从府上挑选了两个年轻乳母送进宫来,张氏是其中之一,陕王等人都曾见过多次。如今李沐该是跟着武惠妃在拾翠殿,他的乳娘怎会出现此地,居然还葬身虎口? 当下陕王令人循着地上老虎爪印寻找,却是一路向北去了。追着踪迹又行里许,远处慕容则正将一个身穿仗身服色的大汉捆在树下,两头死虎倒在血泊之中,咸宜公主发髻凌乱,脸带泪痕,在一旁抽噎。见陕王满面慌张地奔来,登时哇地一声哭了:“三哥!三哥有人绑走沐儿,还还吃了张妈妈!” 陕王赶忙将她抱进怀里,低声安慰道:“好了,别怕!别怕” 甄王看那两只老虎体型甚大,一只被利刃贯穿了脖颈,另一只喉咙剖开,连气管都断成两截,居然都是给人一击绝杀。正要问慕容则,谁知他面有急色道:“甄王恕罪,鸿飞一人去追凶徒,卑职须得跟去看看。” 甄王惊道:“是李将军杀了这两只老虎?” 慕容则点了点头,一指地下大汉道:“此人绑了公主和皇子沐,甄王有话便问他罢。”说着转身朝着长安旧城纵跃而去。 陕王呼唤不住,只得向咸宜公主道:“怎么回事?你和十二郎在葡萄园,如何又到了这里?” 咸宜公主惊吓过度,言不成句,地下那大汉被慕容则捆成一团,口中堵物,面容扭曲,挣扎几下,却从腰间露出一块木牌,悬在衣带上。 李嗣玄面色一凝,俯身摘下木牌,低头一扫,登时脸色大变,低声附耳道:“三哥这人是国舅府上的仗身!”说着偷偷将腰牌露给他看。 陕王一时脑中百转千回,倘若牵扯出国舅王守一谋害皇子公主,那该如何是好?耳听步履刷刷,远处两名戎装将领带领大批卫士赶来,一个是左监门卫将军唐地文,另一个是右威卫将军高广济。 两人向陕王c甄王行礼拜见,就要捉了那仗身回去拷问。陕王道:“且慢,先问清楚再处置不迟!” 咸宜公主这时止了哭声,终于将始末细细道来。原来张氏要带她去看“好东西”,咸宜公主见这妇人笑容诡异,左右无人,不禁有些惧怕。转身要逃,却被人一手掩口,圈住双臂,凌空提了起来,跟着有人绑了她双腿双手。 咸宜公主呼喊不得,只见两个彪形大汉穿着仗身服色,一个将她挟在腋下便走,另一个手中却抱着熟睡的李沐,对张氏道:“他不会突然醒来哭闹罢?” 张氏低头道:“我抱他出来时,喂了几口安神汤,少也睡上一个时辰。” 想不到这妇人看似温和,心地竟如此阴险,咸宜公主呜呜挣扎,两腿直踢,可惜人小力弱,毫无作用。 出了葡萄园,张氏一把抓住抱着李沐的大汉手臂,哭道:“我儿在何处?你们不是答应” 大汉一把将她甩脱,狞笑道:“要见你儿子,他不是来了么?” 乍听一声野兽低吼,跟着张氏连连惨呼,咸宜公主侧头便见两只斑斓大虎将她扑倒在地,一口咬在喉间,张氏登时没了声响。两个大汉不看猛虎如何吃人,挟持咸宜公主姐弟一路奔向长安旧城南面的安门。 旧城近乎废置,附近罕有人迹,走出里许,其中一人回头打个呼哨,两只大虫远远跟了上来。 咸宜公主见老虎嘴爪沾血,模样虽凶,却对这两人十分畏惧顺从,心知是他们驯养了故意放在禁苑中伤人。自己和李沐姐弟就算一同被虎吃了,世人也只当是飞来横祸,绝想不到是有人指使。念及此节,顿时怒火涌起,张口咬在大汉手上。 大汉啊哟一声痛呼,骂道:“这蹄子竟敢咬我!”将她向地下一抛,抬手就要一耳光打下。 咸宜公主摔得头晕眼花,只听另一人道:“到底是皇家贵主,不可动粗,就在此地解决了她罢。” 被咬的汉子瞪着咸宜公主,怨毒道:“好,你先走。”招呼两只大虫围上来。另一人也不多话,抱了李沐便行。 看着二虎眼放绿光,口中流涎,咸宜公主虽然自知无幸,仍是放声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耳畔却只听见那大汉恶毒笑声,跟前一头大虫带着满嘴血迹步步逼近,咸宜公主终是吓得大哭起来:“大哥哥!阿爷!三哥” 一语未毕,眼前白光如虹,离她最近的大虫呜的一声,如同被巨石砸中一般,向旁斜栽下去,颈间鲜血四溅。竟是被一把寒气森森的长剑贯穿了脖子。 咸宜公主一怔,转头看时,绿树丛中红影翻动,一人猛地跃将出来,那大汉尚未看清来的是谁,给他当胸一脚,踹倒在地。 咸宜公主喜道:“大哥哥!” 李延青一手将她从地下抱起,一手向死虎尸身上取回长剑,耳听虎啸一声,另一只大虫张开血口,朝两人扑将上来。咸宜公主吓得花容失色,就要惊呼,一声未出,李延青身形飞闪抬手之际,那大虫扑通栽了出去,四爪乱蹬,呜呜两声,颔下血如泉涌,将白色毛发染成全红,竟是给他一剑搠断了喉咙。 慕容则此时赶来,见了死虎倒抽一口凉气,那驯虎大汉挣扎着要站起,被他抬腿一脚制住。李延青解开咸宜公主身上绳索,抛给慕容则,将那大汉依法捆绑起来。 咸宜公主哭道:“大哥哥,快去救沐儿!他给人抱去啦!”说着指向长安旧城。 李延青道:“泽川,你陪公主在此等候陕王,我去救皇子沐。” 慕容则点头道:“千万小心!” 抱着李沐的大汉过了安门,一路西进未央宫,刚过东阙,眼前红影一闪,李延青已落在身前丈余开外,拦住去路。大汉面色一寒,从袖筒取出匕首,搁在李沐颈上,以示要挟。 李延青这一路追来,沿途不见卫士把守,此间更没半个人影,若不是禁军玩忽职守,便是有人故意为之。想到此处,冷哼一声,手中银霜剑上虎血兀自滴滴流下。 大汉见他不为所动,将李沐挡在胸前,一手扼住他小脖子,匕首又向他面颊上压了压,喝道:“让开!不然这张小脸,怕要刮花了!” 李延青眸光幽微,冷冷道:“看来你知道他是谁。” 大汉不答,忽然口中作哨一声,身侧一只金钱豹猛扑上来,张口向着李延青肩颈咬去。李延青掌心一翻,精光四射,甩手一记飞刀正着豹口,那豹子呜一声哀鸣,向后摔出,刀尖直从颈后探了出来。 大汉见他眨眼之间如此轻易杀死了豹子,手中匕首飞掷李延青面门,继而抬手将李沐向外一抛,转身要逃。 李延青左手在面前一拂,将匕首接住,嗖地一声扔了回去,跟着飞腿猛踢,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子从足尖击飞,迅疾刚猛。耳听噗噗两声,那大汉左腿被匕首刺穿,右腿同时被飞石击中,喀喇一声腿骨折断,向前扑倒在地。 说来繁复,实则眨眼之间,大汉这厢倒地,李沐正给他扔上半空。刚满周岁的婴儿若经此一摔,脑袋坠地,必死无疑,李延青慌忙腾身而起,将他稳稳接在手中,抱在胸前。 低头一看,下坠处的杂草丛中竟还有两道斑斓之色,如此落地,正在一虎一豹之间。原来那大汉有意将李沐扔到这里,便不摔死,只需咬上一口也要了他的小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百思不解 李延青猝不及防,双足足尖在地下一点,立即腾身而起,要跃出二兽所围圈子。那猛虎c金钱豹都是肚子干瘪,早已饿的眼放绿光。乍见两人,成串口水沥沥地流下,如何肯放他逃去,几个跳跃又追上来。 两头猛兽身躯虽大,却是迅捷如猫,眨眼间已经到了面前。李延青眸光一厉,却也不再闪躲,反而迎面奔上,一纵越过猛虎,朝后头的金钱豹脑门挥剑刺去。 那豹子也是大吃一惊,吓得掉头闪躲。李延青却迅猛如狮子扑兔,一剑斜斫,手腕翻处,登时血花四溅。金钱豹痛吼一声,腰间皮毛撕裂开来,雪白肚皮下脏腑尽出,倒地不起。 身后猛虎趁势扑了上来,他左手抱了李沐,右手握剑,来不及收回,那大虫双爪已经堪堪按上右臂,只得反握剑柄,利刃一横,向大虫爪上推了出去。 银霜剑锋利无比,大虫双爪按在刃上,登时削去了一半,八根虎趾连着半截虎掌血淋淋地掉下来,剑刃嵌入虎腿之中。但这一扑仍有千斤之重,直将他撞倒在地,银霜剑另外半边剑刃微露在外,给虎爪一压,也将他右臂袖子划破。 李延青反应快极,倒地之际将李沐向腰间一横,避开了虎爪,跟着左腿微曲,膝盖正撞在大虫腹间,就势从靴筒内擎了重影,向着虎头斜戳下去,噗地一声应手而入。 大虫犹不觉痛,森森虎齿向他当头咬落。李延青侧头一闪,大虫一张巨口已经咬住他左肩,却是软绵绵地合不下去,四爪兀自挣扎。虎齿宛如两把锯子,尖端刺穿他身上蜀锦,扎进肉里。 李延青生死关头也已不觉疼,又补一刀,直刺咽喉,滚烫虎血喷了满身,又腥又粘。那大虫口中发出一声临死呜咽,重逾七百斤的身躯轰然瘫倒,将他压在底下。 李沐也趴在他身上,全赖他左腿撑住虎腹,留出些空隙,没给压的断气。李延青却是几乎窒息,苦不堪言,左肩给虎齿咬住,刺破皮肉,若是硬扯只怕要受大创,只得放开兵器,伸手去掰老虎下颌。 终于将左肩取了下来,拼尽全力一推,将死虎撇开在旁,伸手捞过李沐,抱在胸前,这才慢慢倚树,瘫坐起来。这一番又摔又压,李沐悠悠醒转,小手在面上一擦,慢慢爬起,就要向四周打量。 李延青看这小童生的雪玉可爱,一双眼睛黑漆漆地,那死虎尸首血肉模糊,狰狞可怖,怕吓坏了他,慌忙抬手遮住他目光。李沐一怔,转头向他定定一瞧,竟不哭闹,忽而嘻地一笑,伸手去摸他襟上染血的麒麟绣样。 耳听步履急促,数人蹚着杂草飞奔而至,当先一个便是慕容则,身后跟着王忠嗣和王询,三人见他和李沐一大一小,浑身是血,一时惊得脸色煞白。远处大批左监门卫和右威卫军士也匆匆赶到。 慕容则扶住他急声道:“你伤在何处?” 李延青微微轻喘,摇了摇头。王忠嗣抱过李沐,见他浑身一丝伤痕也无,精神颇佳,李延青左肩右臂衣衫破损,却没有新鲜血迹流出,堪堪松了口气。 见他目光有询问之意,慕容则又道:“我把那断腿的贼子也绑了,没有逃脱。” 李延青早已浑身脱力,闻言心头一宽,登时眼前发花,几乎晕厥,双耳更是嗡嗡作响,好似汇聚了几十具铜锣。 陕王随后赶来道:“如何?他们无事罢?” 王忠嗣道:“没有。”将李沐递过,陕王接住抱了,看着李延青身畔死虎,还有远处开膛破肚的花豹,不禁暗暗惊异。 光王李琚惊呼道:“怎么这里还有虎豹?都是李将军一人杀得么?” 一旁唐地文蔑笑道:“手握刀剑,就算杀了一群虎豹也不算本事。” 高广济道:“古之壮士皆是赤手缚虎,那才叫英雄。” 甄王冷冷道:“李将军救了我一弟一妹,毫发无损,你们二位既说得这般轻巧,莫非也想去禁苑的虎圈里试试身手?” 唐地文和高广济都知道甄王深受明皇宠爱,吓得脸色一黯,赶忙抱拳道:“甄王息怒,卑职并无此意。” 李嗣玄哼了一声,从三哥手中接过李沐抱着,横眉冷对唐c高二将,正眼也不再瞧。 两名左监门卫军士惨着脸赶来,结结巴巴道:“唐将军那两个仗身忽然忽然口吐黑血自自尽了!” 唐地文怒道:“甚么?!我不是交代过要留活口?” 高广济道:“真是废物!”二人一齐赶去查看。 李延青扯了扯慕容则袖口,低声附耳道:“收好我的兵刃去瞧瞧死状”说着合上双眼,似昏似睡。 陕王对左右道:“快送李将军回西内苑” 王忠嗣和慕容则将李延青掺起,这就要背他去,王询抬手接过道:“我来!”把李延青往肩头一负,飞也似地向来路奔回,临走竟还不忘嘀咕一句:“个头虽高,怎地轻飘飘跟个小娘子一样” 王忠嗣闻言一愣,匆匆跟上,慕容则抬手扶额,暗道:“王大哥,你当真以为他听不见么” 陕王神色凝重,和甄王对视一眼,附耳吩咐亲兵几句,又令军士抬了死虎c豹子,众人一道回西内苑。慕容则从虎尸上取下李延青的长剑匕首,又往远处豹尸上去找飞刀,却见一名左监门卫军士正在翻弄死豹。 慕容则低声喝道:“干甚么了?” 那军士吓得一个哆嗦,居然趴在地下结结巴巴道:“我我卑职” 慕容则俯身从豹口中取出飞刀,细细一看,道:“这是李将军的兵刃,你想私匿?好大胆子!” 军士颤声道:“卑职不敢!只是是想看看这这豹子怎么死的” 慕容则哼了一声,道:“跪在地下作甚,起来说话。” 那军士迟疑片刻,仍是伏地不起。慕容则心中起疑,喝道:“抬起头来!” 忽听一人道:“慕容公子干么如此火气?可是我的人冒犯了你?” 慕容则闻声已知,是方才讥讽李延青的左监门卫将军唐地文,微微一笑,转身行礼道:“唐将军!卑职不过是六品千牛备身,人微职轻,岂敢言‘冒犯’二字。”说着又向高广济行了一礼。 唐地文道:“既如此”忽然抬腿朝着地下卫士踹了一脚,厉声道:“还不起来!跪在这里献丑么?” 那人唯唯诺诺,爬起身就要掉头躲开,慕容则道:“等等,转过脸来!” 高广济道:“怎么,公子还要记清此人,来日报复?” 慕容则见他二人维护这军士,举止奇怪,微感诧异,闻言脸色一凝,道:“将军怕我报复么?” 高广济一愕,和唐地文面面相觑,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少年虽只是六品备身,他的家族却非同小可,祖父慕容嘉实袭爵国公,叔祖父慕容嘉宾封上柱国,兄弟两人更是娶了越王李贞的两个女儿,真定县主和余姚县主,当时传为佳话。 眼下慕容则前途无量,慕容家在长安既为巨室豪门,更是皇族姻亲,与关陇门阀诸多关系,绝不是他们二人凭借职位就能招惹的。 慕容则却又转而笑道:“我与他素不相识,倒是这两个死了的仗身,卑职该好好瞧瞧。”说着自顾走上前去,查看侍卫抬放妥当的尸体。唐地文和高广济不敢再出声阻拦,只得由他一一细看之后,这才令军士将尸首移走。 咸宜公主和皇子沐被虎豹袭击的消息传回西内苑,拾翠殿早已乱成一团,本来定下唐廷与使臣演武之事,也只得取消。 明皇听罢甄王诉说前因后果,坐在上首脸色铁青,武惠妃看着爱女满脸惊恐,幼子一身血迹,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抱着一双儿女落泪不止。 庆王c太子兄弟几个在东侧屏息侍立,宋璟c张说等一班文武大臣,站在西侧垂头不语。负责禁苑守卫的司门郎中裴光庭c禁苑总监,还有值守四门的长乐监c旧宅监c东监c西监,全都跪在地下。 一时满殿死寂,只听武惠妃细细的抽泣声,明皇轻拍她背心,低声安慰两句,又看咸宜公主怯怯地缩在母亲怀中,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不敢抬头,不由大是心疼。 高力士从殿后屏帷内转身出来,近前看明皇脸色不善,一时也不敢开口。明皇龙目如电,冷冷扫了众人一圈,向高力士道:“鸿飞怎样?” 高力士道:“太医说,将军是因用力过甚,以致昏厥。余下不过皮外之伤,并无大碍。如今还未醒来。” 明皇点了点头,看着诸人的目光更利,武惠妃道:“陛下与群臣议事,妾身先行告退。” 明皇道:“你留下,让琪儿沐儿先去歇息。”武惠妃只得依言坐回,内常侍辅璆琳令宫女带着皇子和公主转入殿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孰是孰非 停了一刻,明皇慢慢开口道:“光庭,你值守门禁,苑中竟然猛兽横行,是何缘故?” 裴光庭道:“圣人明鉴!那虎豹本是要送去虎圈的,向来都用铁笼关着,外罩黑布。因想旧城无人,就从章城门进来,可谁知被人故意放出!此是臣失职不察,请圣人治罪!”说着连连叩首。 明皇却不接话,又道:“那两个是谁家仗身,可查清了?” 唐地文道:“启禀圣上,两个仗身都有腰牌,出自祁国公府上。” 宋璟等人心头都是一悬,祁国公王守一是皇后胞兄,若是他的仗身纵虎,要吃了武惠妃一双儿女,此事可就难以收拾。 明皇道:“区区腰牌,可以仿造。” 高广济道:“臣已令祁国公府上家人辨认过,二人确是国舅仗身。” 高力士看着唐c高二将,心道:“办事如此周全,倒像是早有准备,冲着国舅而来。” 明皇道:“守一,你可有话说?” 王守一跪奏道:“为何如此,臣实不知。陛下明鉴!” 成纪侯李守德状似无意道:“国舅府上仗身,同咸宜公主c皇子沐连面都未见过,居然敢起意谋害?无缘无故去犯灭族的罪过,这两人怕是失心疯了罢。” 太子忽然接道:“沐儿才满周岁,不知惹上何人,竟会遭此横祸。” 眼看太子落井下石,陕王身为皇后养子,心知若为王守一开脱,必定惹得明皇大怒,所以不论情势如何,自己都只能缄口不言。庆王c甄王c光王也已事先同陕王商量,只是默默看着,并不反驳。 众人听得出太子言外之意,竟无话可说,毕竟王守一也未否认那是自己随从,如何能逃干系。明皇面上平静,看不出喜怒。 唐地文道:“事关皇子公主,国舅一句不知,恐怕教人难以信服。” 王守一道:“这两个恶奴为何如此行事,臣确实不知。陛下若要问臣之罪,守一唯能喊冤而已。只是臣听说乳娘张氏与这二人串通,才将皇子沐带去禁苑。张氏出身武姓家奴,倘若有人故意用一双小儿女做戏,陷害臣与皇后,也无不可。” 他虽未直说武惠妃,却句句指称武惠妃用亲生儿女陷害于他,好谋夺后位。一时间众人心中,不免都想起高宗朝,那一桩杀女废后的秘闻来。一旦武惠妃也效法此事,今日王皇后兄妹定是在劫难逃。 尚书左丞杨承令道:“陛下,国舅之言在理,后宫之谋,尽出妇人,阴险难测,不可不察!” 张说颇为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心道:“‘后宫之谋’乃皇家大忌,朝臣讳言,你竟想拿来替国舅脱罪?自作聪明!” 果然明皇闻言,眸中寒意隐隐,已是不悦。 吏部侍郎齐澣道:“况且侍从有罪,定要牵连主人,谁会作茧自缚?若是二贼背主窃为,只怕另有所图。” 葛福顺道:“齐侍郎之言固然有理,却未想过,若是公主皇子有何闪失,惠妃如何承受?” 这句话正着明皇下怀,若是武惠妃一子一女全都丧生虎口,势必极受打击,皇后地位可就大大稳固。 齐澣道:“耿国公何故咄咄逼人?莫非定要将国舅治罪才罢?” 王毛仲接道:“有罪不罚,难以服众!” 他的四个儿子皆是东宫近臣,又与葛福顺结为亲家,两府背地里都在支持太子,谋立赵丽妃为后,此事朝中已为人知,却不料他如此明目张胆,要将王守一借机除掉。 陕王斜瞥王毛仲一眼,颔首看地,眸中冷若寒冰。 杨承令道:“霍国公怎知国舅有罪?可是有意促成?” 王毛仲怒道:“老贼!你竟敢污蔑与我!” 杨承令也起了愣劲,大声叫道:“霍国公既无此意,何须愠怒!” 王毛仲暴跳如雷,伸手就去抓杨承令衣襟,一旁齐澣想要拦阻,却被葛福顺抬手揪住。 眼见几人如同红眼斗鸡,当着明皇就要动起手来,张九龄喝道:“圣上面前,不可失礼!诸公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他仪态儒雅,风度翩翩,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殿上霎时无声。眼看明皇脸色已是极为难看,王毛仲几人不由大惧,纷纷谢罪道:“臣下失仪,圣人恕罪!” 明皇冷眼旁观,正要开口,一旁武惠妃道:“妾有一言,望陛下允准!”说着扑通跪地,犹如娇花含露,芰荷倚风。 明皇忙去搀扶道:“何事,起来说话!” 武惠妃伏地道:“琪儿与沐儿既是无恙,求陛下不要再追究今日之事罢!” 明皇面色一肃,凝声道:“惠妃,这是何意?” 武惠妃道:“国舅与此是否有关,查无实据,岂能定罪。妾身受疑,无关紧要,切不可让天下非议,陛下因偏爱我们母子,故而严惩国舅。我母子安危事小,陛下声名为大!” 明皇闻言,不禁迟疑,公卿诸王也是神色各异。谁知王守一看她楚楚可怜,为自己求告的模样,却是毫不领情,直指喝骂道:“巧言作态!武氏,你貌似贤良,虺蜴为心,恐怕我兄妹终有一日会死在你手中!” 明皇怒道:“放肆!”立时就要发作。武惠妃慌忙抱膝求道:“陛下息怒!” 高力士在心底暗暗叹息,王守一枉为男儿,心机城府竟连个女流都不如,似这般无谋之辈,也难怪会有今日。忽然小黄门上来耳语两句,高力士环视四周,无人在意,悄悄退到屏帷之后。 明皇被武惠妃拦住,发作不得,只好将她扶起,坐在自己身边,看向王守一的目光隐然闪过一丝杀机。宋璟等人都在心中暗骂,王守一也太沉不住气,有人正愁他罪名不够,谁想他为逞口舌之快,竟然授人以柄,若是明皇一怒废后,这可如何是好? 明皇默然许久,众人也都站得两腿发软,只听他淡淡道:“守一,惠妃位正一品,仪比亲王,是你羞辱之人?况且朕在此处,你对我爱妾无礼,我不知你眼中有谁!” 王守一登时面如土色,大骇道:“陛下息怒!臣一时糊涂,失口乱语,陛下息怒!”说着呯呯磕头,额上登时青紫一片。 眼见明皇震怒,王守一方才举动也确实犯上,群臣一时不敢出声。武惠妃道:“陛下,国舅无心之语,若因此严惩,教妾身如何再见皇后?陛下三思!” 张九龄看着武惠妃情真意切,国色无双,不由得长叹一声:“这女子才貌非凡,着实不简单,也难怪她独宠后宫。”当下奏道:“圣上息怒,惠妃所言在理。国舅许是一时失言,如加重罚,恐怕有损陛下和惠妃的声誉。” 明皇面色稍和,便不提治罪,冷声道:“诸公在此争辩多时,有何定论?” 宋璟终于道:“臣以为,既无口供,仅凭两个仗身,不足为证。此事全因国舅用人不察而起,况且咸宜公主与皇子沐并无大碍,陛下不如稍作惩戒,以示效尤。” 明皇对此不置可否,忽然淡淡道:“刘赟,禁苑旧城之中,怎会无人把守?北衙禁军,长从宿卫,都在何处?” 兵部尚书刘赟惶恐扑地道:“臣该万死!禁苑广大,旷野无人,卫士防守之际多有私逃。臣一时不察,竟致此祸,求陛下降罪!” 明皇龙目一眯,幽幽道:“我尚不知卫士私逃,禁苑无人,偏偏有人趁机纵虎,伤我爱子爱女诸公还有何话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揣摩上意 群臣皆是一震,心跳如擂。宋璟心道:“不好!我只想着为国舅脱罪,却忘了陛下早有废后之心!若是借机发难”想到此处,背后冷汗涔涔而出。 张说等人都已明白,事到如今,明皇真想处置国舅,不管他有罪还是无辜,谁也救他不得。这几人是生是死,全在明皇一念而已,自是无人敢再求情。 唯有太子心中雀跃不已。明皇若能一举废后,自己身为储君,母亲赵丽妃登上后位,岂不是顺理成章?王毛仲等人也都是目露喜色,心中盘算皇后被废,立即联名推举赵丽妃,到时太子便无人动摇。 耳听明皇冷声道:“即令中书拟旨” 王守一等人跪在地下,几乎都要瘫软在地,群臣也将一颗心高高悬在了喉头,不知明皇要如何定罪。便在此时,高力士如救星一般闪身而出,道:“陛下,李将军醒了!” 明皇方才横眉肃颜,面色冷凝,此时竟是一喜,忙问道:“如何?” 高力士不加掩饰道:“将军刚一醒来,就要臣转告圣上”说着附耳密语两句,似只寥寥数字而已。 明皇听罢,迟疑道:“当真?” 高力士道:“臣不敢妄语。此系将军所言,一字不差。” 明皇怔了一瞬,右手抓起膝前乾坤玉环,反复揉搓,迟迟不语。群臣诸王一时颇为意外,都自猜想李延青说了甚么话,竟能改变明皇心意么? 停了一刻,明皇放开玉环,龙目微眯,喜怒莫辨道:“兵部尚书刘赟,司门郎中裴光庭,失职致祸,罚奉半年。禁苑总监c四门监,办事不利,罚俸三月。今日禁苑西c北各处宫门的当值武官c卫士一干人等,全部削职,贬为庶人,永不录用!” 说着盯住王守一,定定看了一瞬,又道:“祁国公王守一,用人不察,御前失礼,罚其归府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 王守一等人皆已吓得瘫软在地,闭目等死,乍听此言,全都呆若木鸡,竟是不知如何是好。过了片刻,高力士提醒道:“诸位还不谢恩退下!” 王守一等人回过神来,这才砰砰磕头,连呼谢恩,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狼狈退出拾翠殿。 眼看形势瞬间逆转,王守一本已必死无疑,竟又平安无事,闭门思过而已,群臣诸王无不瞠目结舌。此等大事,明皇怒气冲天,最后竟这般不了了之?实在不可思议! 宋璟c张说c张九龄纷纷将心放回原处,却也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太子与王毛仲c葛福顺等人皆是目光含怒,暗自咬牙。 明皇阖目长叹一声,幽幽道:“都下去罢。说之暂留。” 武惠妃起身行礼道:“妾身告退。”自顾转回后殿。 众人回过神来,只得行礼退出,唯有张说站在原地。高力士也令宫人退下,只留明皇两人在殿中,关上了殿门。 太子自是怒气冲天,出门扬长,远远还隐约听他高声骂道:“他算甚么东西!竟敢” 陕王看着太子背影,目光一时幽微,不辨喜怒,光王李琚附耳几句,陕王点了点头,与甄王向西而去。 张九龄与宋璟一道避开诸人,缓步慢行,低声道:“宋公,今日好险!一想方才陛下看国舅的神情,下官直觉不寒而栗!” 宋璟点头道:“老夫也是如此!若以当时形势,国舅本无幸免之礼,即便不死,也要削官罢职,牵连皇后,眼见是一场大祸!可竟让李将军一句话消弭无形。这其中因由,思之栗然。” 张九龄看看四下无人,悄声道:“依宋公之见,当日李将军突然入朝,又深得陛下宠信” 宋璟止步,四下一望,低声笑道:“不瞒子寿,此事在老夫心里,早已思量千百回了。如今看来”说着附耳道:“只怕陛下暗中对李将军交托了重任,并非我等可知。” 张九龄道:“那宋公之意” 宋璟回望拾翠殿,正色抑声道:“今后朝堂,有些陛下不能动的人,可李将军未必动不得。当年李元芳品秩虽高,在朝中却并无作为,我观此子,来日权势必在其父之上,不可量也!” 张九龄心中豁然开朗,点了点头。宋璟道:“即日起,你我还是小心谨慎,方为上策。也告诉张说之,让他收敛一些,好自为之。” 张九龄拱手道:“下官自会转达,多谢宋公提点。” 拾翠殿内,明皇遣退众人,独留张说,却又凝眉静思,迟迟不语。张说心中忐忑,也不去问,君臣二人静默一阵。 末了终是明皇开口道:“说之,宇文融为劝农使,于各州颇有政绩。宋璟荐他为御史中丞。朕听说,你因与他不睦,驳回此议。可属实么?” 张说面不改色道:“并无此事!宇文融确是大才,此人见用,实乃万民之幸,臣岂有异议!” 明皇点头道:“既如此,你亲自拟旨,擢宇文融为御史中丞,即日进京。” 张说心知,明皇已经决定重用宇文融,借故警告自己,不可再与之冲突,只得应是。 明皇袍袖在膝头一拂,又道:“昨日溪州生乱,朕有意令朝中大将前往破贼,你可有合适人选?” 张说未敢立答,心思急转:“此事可大可小,陛下心腹爱将颇多,王毛仲c葛福顺等人皆可随意指派,何故向我要人选?”转念一想:“听说王毛仲恃宠而骄,公然向陛下索要官职,又与葛福顺结亲。唐地文c高广济c李守德等北衙禁军诸将,都同他私交甚厚。看来陛下恐其威势更胜已是不愿王c葛二将再立战功。” 想到这一节,张说已有了主意:“既是往溪州破贼之人,必要首战而胜,凯旋荣归;受赏之后,功勋爵位又能压制王毛仲的气焰。况且最好是陛下的心腹近臣,如此权势再大,也能令主上安心。” 他心思灵活缜密,想了这许多,却不过是片刻之间,拱手道:“臣以为,杨公思勖堪用。” 明皇微带笑意,幽幽道:“思勖内宦,说之不避?” 张说从容道:“无他。杨公知兵。” 明皇目光幽微,看着张说,只见他眸正神清,毫无异状,淡淡笑道:“说之,真我臣也!你一同拟旨罢。” 张说道:“臣遵圣命。”拱手退出。走出大殿许久,回望殿门,这才惊觉背心已给冷汗湿透。长出一口气,暗道:“方才好险!陛下因宇文融之事已对我不满,若是应对不及,有半分差错,只怕张某不日就要谪出京城!虎要吃人,人尚能觉察;君要臣死,臣死且不知。伴君哪及伴虎!” 明皇起身转入后殿,高力士在旁默默相陪,不敢出声。站了一站,明皇忽然道:“力士,朕方才险些杀了王守一。”停了片刻又道,“也确有废后之意。” 高力士道:“幸得陛下英明,及时回转。” 明皇瞥他一眼,幽幽笑道:“还亏你及时赶到。” 高力士心虚低头,却也微微一笑,心道李延青要他在明皇即将处置王守一之际,说出“事同宁申,刑必生乱。”这八个字,抵得一百句“圣上三思”。况且一旦皇后被废,明皇又要因立后之事为难,毕竟如今已有太子,赵丽妃身为储君之母,又岂会甘居妃位? 明皇道:“鸿飞在何处?咱们去看看。” 高力士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不可亲自探视。令将军回府修养,多加奖赏便了。” 明皇奇道:“这是为何?他立此大功,朝野共见。朕去看他,有何不妥?” 高力士道:“陛下,岂不闻‘位尊而怨谤生,豪富则路人仇’。李将军年未弱冠,入朝不过数月,若是恩宠太过,于将军并非幸事。陛下若真有心栽培,怎可将他置于炭火之上?” 明皇念及此节,也不禁点了点头,道:“此言有理。你代我前去探视,亲自他送回府中修养,这几日不须入宫了。” 高力士道:“陛下圣明!”说着跟在明皇身后,自去寻武惠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当局者迷 傍晚黑云滚滚,狂风大作,大明宫上空电光霹雳,雷声隆隆,暴雨倾盆,一时骤下。廊檐之间白线接连,水雾弥漫,王皇后顶风冒雨,站在蓬莱殿外,两旁宫人战战兢兢用伞遮挡。 脚上凤履湿了大半,皇后却恍然不觉,终于见高力士出来,双眼一亮,唤道:“高公,如何?” 高力士行了一礼道:“皇后请回罢,陛下此刻正同惠妃照看咸宜公主与皇子沐恐是无暇相见。” 皇后急道:“烦劳高公通禀,本宫是代兄长来向陛下请罪” 高力士容色和缓,低声道:“容臣无礼多嘴陛下未定祁国公有罪。祁国公既是无罪,皇后何出此言?” 王皇后一怔,没了下语。高力士又道:“况且,即便国公有罪,皇后未曾参与,也无牵连。还是请回罢。” 王皇后明白高力士之意,看一眼蓬莱殿,心中却又阵阵苦涩,武氏的女人果然都一般狠毒,抢去她的丈夫,如今又来陷害她的兄长!末了只得道:“多谢高公。”转身离去,忍不住双拳紧攥,指甲几乎折断。 垂手碰触到腰间裙下一块硬物,王皇后不觉回神,而今明皇夜夜留宿蓬莱殿,甚至不愿见她一面,一切全因自己多年没有生养。若兄长寻来的密法真有效用,只要有一位嫡出皇子,何须过着如此忍耐的日子?想到此处,渐渐平息了怨怒,又是平日温和忍耐的模样。 正要回宫,面前一人紫袍玉带,忽然拦住去路,敛容行礼道:“见过母亲。” 王皇后诧异道:“嗣升何故在此?” 陕王淡淡道:“孩儿有要事告知母亲。” 李延青被高力士送回府中,左肩右臂裹缠的粽子一般,自是只能卧床。耳听大雨滂沱,步履匆匆,转头一看,慕容则身上半湿,携了银霜剑进门,一路行来,剑上水珠漓漓。 他自己也是满脸雨水,非但不显狼狈,反如玉兰坠露,俊逸出尘,抬袖一擦,撩起缺了一角的下袍道:“这剑好生锋利,方才一眼不见,我的衣摆刮在上头,竟给割断了!”说着坐在榻旁,又取了重影和飞刀递来:“你只用了一把飞刀罢?” 李延青嗯了一声,拿了飞刀,忽而心中一动,道:“你去取兵器,可还顺利?” 慕容则点了点头,道:“说起来有件事倒很奇怪。当时有个卫士翻动豹子要拿飞刀,被我喝阻,本想问个缘由,却被唐地文与高广济拦住。别说问话,连模样都没看清。” 李延青握刀沉吟,盯着他看了一瞬,微带笑意道:“罢了,眼下不与他们计较。” 慕容则关切道:“你果真无事?” 李延青看一眼左肩,淡淡道:“无事。”给猛虎扑倒之际,只肖他刺向虎头那一刀晚了片刻,这一口都足以将他的肩膀撕碎,若再刺偏寸许,那虎一旦发性,他和李沐就会被活活咬死。此时说的平静,心里却也着实后怕。 慕容则幽幽道:“太医给你治伤时,高公将那件染血的兽文彩衫拿了去。眼下想是呈到御前了。” 高力士忠心耿耿,劝谏得宜,堪称一代贤宦,度量却殊不宽宏,可谓是人若犯我,我必还之。王毛仲得罪了他,只怕倒霉的机会还在后头。 李延青面无喜怒,道:“你去向高公传话,当时殿里究竟怎生情状?” 慕容则失笑摇头,强自忍俊道:“我和高公站在帘幔后,虽没瞧见,也算听得一清二楚。”当下将众人言语态度大致说来,哂笑道:“王守一真是个能人,我猜若不是为着保全皇后,宋公c张舍人岂会为他说话。” 李延青道:“你说太子也?” 慕容则点头道:“看来太子要把这储君之位,坐得更名正言顺些。” 李延青默然,想起今日挟持李沐的大汉要将他小脸刮花,隐隐觉得庆王面上伤痕,兴许并非意外。但皇家之事牵扯重大,他也不敢随便多想,耳听慕容则又道:“你救了王守一莫非他真是遭人诬陷?” 李延青眸光含笑道:“你不是看过那两个仗身的死状么?” 慕容则道:“是和行刺泽王的杀手一模一样你怎么知道此事有蹊跷?” 李延青摇头道:“我并不知道。不过留心多想了一步。” 慕容则看他唇色泛白,手足无力,又想起那只老虎狰狞可怖的死状,心知他又是同永嘉别苑一般,险险捡回了性命。长叹一声,提过银霜剑,细细擦拭,瞄见剑柄下方有两行小字铭文,不禁读道:“‘银霜无鞘,勇者之兵。’此剑名银霜?真是把好剑,配得上你!”说着将剑放好,道:“虽说那虎口之下是位皇子,救了他便有功勋富贵。可即便他人在场,恐怕也只有你敢出手。” 李延青道:“哪里因为他是皇子。就算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我若见了也是要救的。” 慕容则含笑点头:“说得对。凭这胆色,也足够教人敬你服你。” 李延青不以为意,蓦地想起父亲的幽兰剑,儒雅犀利,那才是把好剑。幼时李元芳常常将他抱在膝头,擦拭宝剑,叹息幽兰当配君子,不应随自己这等武夫杀人饮血,等他长大就传与他。 当时如燕在旁,还笑说:“只怕这孩子看似温润,反有和你一般视死如归的勇气,不是软弱之人。” 李元芳笑道:“那是自然!我的儿子岂会贪生畏死!”如今想来,这话也不知应验了几分。 坐了一刻,慕容则道:“我先回去,这几日怕是不能来看你。” 李延青道:“怎么?” 慕容则蔑笑道:“今日虽赢了莫顺,却在我家大人面前漏了底。回去或打或罚,我早习惯了!”说着站了起来,理理衣襟:“你好生养伤,不可再去翻墙找我。” 李延青颔首笑道:“是。” 亥时初刻雨势渐小,仍然下的紧,亲兵撑伞拥簇陕王在丹凤门前上车。甄王正在车中等候,待他坐下道:“看看天晚,我让八弟先回去了。三哥,怎样?” 陕王神色凝重道:“母亲对此事并不知情。只盼她能听我劝告,别再受王守一蛊惑,惹出甚么事来。” 甄王点了点头,附耳道:“三哥,你看王守一是否冤枉啊?” 陕王不答,伸出左手食指,向右掌掌心一划,分作两半,李嗣玄恍然大悟,颤声道:“他他胆子当真不小!” 陕王握掌成拳,气得长吁一声,忿忿道:“自作聪明。蠢!” 甄王迟疑道:“那八弟捉住的那个仗身如何处置?” 陕王垂眸,幽幽道:“这还用问么?” 甄王一哽,没有答话,陕王向后一倚,凝声道:“你亲自办干净。隔几日风头过了,给王守一送去。” 李嗣玄只得道:“是” 陕王转而轻笑:“我欠李将军一个天大人情。若不是他,我此刻的处境怕是”向外扬声道:“走罢!” 马车辘辘,自丹凤门向西沿街而行,直奔十王宅。途经长乐坊薛国长公主府外,甄王掀帘望了一眼,夜幕中只见微弱灯火摇曳不定。 李嗣玄放下车帘,暗暗冷笑,王守一这位姑父兼舅父,今夜怕是一宿无眠了。 不出所料,此时这座大宅内确是一片愁云惨雾。薛国长公主与明皇虽不同母,在皇兄面前也算得宠,听下人详说了禁苑这场风波,竟是一怒之下紧闭后园,不许王守一进门一步。 王守一知道明皇虽然饶他一命,暗中必定有人监视,若是回府之后敢有半句怨言,或是摔砸物件,即刻就会传到明皇耳内,说他不思悔改,怀恨在心。是以虽被拒之门外,也不敢对公主如何,只得差亲信仗身李静思兄弟俩,把书房内外一干人等全都赶了出去,独自闭门生着闷气。 李静思匆匆理毕,回了王守一,走出书房将门关好,对廊下一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少年小声道:“走罢,今夜不必伺候。” 那少年看一眼天色,又听雨声淅沥,拉着李静思到了外墙廊下,悄声道:“兄长,不知国公以为何人背后做鬼?” 李静思低低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武惠妃。” 少年却摇头道:“自作聪明,不知死期何时!” 李静思低斥道:“静忠,胡说甚么!” 李静忠道:“兄长,难道你看不出,要把国公置于死地的不是武惠妃,而是太子!” 李静思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颤声道:“甚么意思?” 李静忠正色道:“皇后如今处境艰难,国公若是聪明,就该尽力扶持陕王以保皇后,他却对陕王疏远冷落,用尽心机要让皇后生子。国公今日之祸,正是太子想除掉皇后,让赵丽妃取而代之拾翠殿上形势何等明朗,他却看不清楚,咱们兄弟还是另谋出路罢” 李静思点点头,道:“这里不是说话所在。” 兄弟两人悄悄离去,却未留心适才站立处多了一人,看了一眼书房灯影,望着李静忠去向,精亮眸子一眯,心说这人见事明白,王守一连他都不如。 此刻夜深人静,王守一歪在坐榻上,白日之事愈想愈气,忍不住抄起一枚平时在袖中把玩的青玉夔龙佩扔了出去。哪知夔龙脱手,却并未听见玉碎之声,斜眼去看,帘外暗处闪出一人,幽幽捻玉道:“祁国公息怒。” 王守一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颤声道:“谁?!”又想自己遣走了侍者卫士,若有人伺机行刺,这条命恐怕要交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冤者不冤 那人慢慢掀帘入内,灯光之下看得分明,一袭青衫,眉宇英武,气度沉宏,眸光含锐。王守一万万想不到竟会是他,顿觉无措道:“你李李将军?!” 李延青眼中晕起一丝笑意,不知是喜是嘲,道:“祁国公长者,还是请坐罢。” 王守一少年得志,奢靡骄狂,旁人善意从来只作理所应当,虽然心知李延青救他一命,却无半分感激之意,反而大有防备之心。这少年独自搏杀三虎,朝野皆知,若要杀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此刻深夜无人,乍同李延青独处,又不知其来意,王守一大是胆寒,惊惧之余,牙齿竟咯咯作响,摸索着坐在榻旁,不自觉向后缩了一缩,颤声道:“你你来” 李延青自顾坐在一旁,将手中青玉夔龙放在坐榻小几上,道:“祁国公胆子极大,为何见了小子却如此惧怕?” “甚甚么胆子大,将军哪里话”王守一这才回过神来,惊魂稍定道:“眼下将军夜闯公府,这胆子” 一语未毕,就被李延青轻笑一声截住:“比祁国公差得远了。” 王守一既是皇后兄长,又做了先帝睿宗的女婿,明皇为太子时就颇有权势,十余年来百官敬畏,无人敢忤。此时竟被一个与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当面讥讽,自是恼羞成怒,呼地站起道:“将军自重!你深夜闯入我府中,已是冒犯之罪,若再胡说,老夫定要和你御前相见!” 李延青朝他斜眼一瞥,无动于衷,王守一被他目光扫得心惊胆颤,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杀豹屠虎的手段,冲天怒气登时烟消,复又慢慢坐下。 谁知刚一落座,李延青不紧不慢开口道:“祁国公息怒。” 王守一瞋目道:“将军莫不是来取笑老夫!” 李延青淡淡一笑,道:“怎么,祁国公也知自己惹人发笑么?” 王守一好似给一盆滚油兜头泼下,气得险些吐血,猛然弹起,就要扬手一记耳光扇去,却又硬生生咬牙忍住。 且不说自己如今被明皇所弃,举步维艰,就算圣宠犹渥,李延青是明皇眼中第一得宠之人,打了他就是打了明皇的脸,那还了得。猛一拂袖,忿忿道:“好!将军还有何话,尽可说来!老夫也好早些送客!”赌气转身,不与这少年正面相对。 只听背后李延青慢慢道:“小子确有一事,要说与祁国公听。今年上元佳节,我在平康坊附近撞见两个无赖,趁着观灯,掳了一个美貌少女。我将二人捉住盘问,才知他们被人收买,又得了吩咐,要将这女孩凌辱之后,溺死在城外沟渠中” 上元节救下咸宜公主,李延青不知她身份,只道是地痞见财起意,也未多想。直至曲江宴罢入宫,才觉不对,两个无赖随手掳劫,便能捉住大唐皇帝爱女,世间哪有这等巧事? 果然他说一句,王守一面色就惨白一份。李延青停了一停,继续道:“恰巧那日咸宜公主到宁王府做客,不料府中一个服侍的小丫头,好似熟知公主性情,故意找来一盏新奇古怪的花灯,大谈灯市之乐,后来更怂恿公主偷偷出府看灯” 不待说完,王守一气得七窍生烟,霍地转身,怒瞪着他道:“是你!”自知失态,赶忙又道:“将军所说,与我何干!”心下咬牙切齿:“我道那贱崽子如何平安无事,原来是这臭小子!难怪你突然平步青云,还不是扯着女人裙带!” 李延青知道他在暗骂自己,仍是不紧不慢道:“与你何干?祁国公既然喊冤,那乳娘张氏的幼子,怎会在你府中?你又为何花大价钱,请来两位精通驯兽之技的猎户,扮作仗身带入禁苑?” 王守一额头冷汗顺颊而下,眼露恐惧,半字也答不出来,却仍是强装硬气。 李延青接着道:“本来你算计的好。要挟乳娘将公主姐弟带到禁苑无人之处,让饿虎吃了他们三人,旁人只道猛虎意外逃脱,根本无人知道其中内情。哪怕出了疏漏牵扯到你,只要没有确凿证据,你咬定是武惠妃陷害,自会有人保你无事。可两个猎户为何故意将矛头指你,想不明白罢?” 此事确是王守一失算,险些吃了大亏,耳听李延青说穿,只得气愤愤地怒哼一声,不加言语。 李延青幽幽道:“这些年,圣人宠爱咸宜公主,武惠妃也因此固宠不衰。你一直想将她除掉,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如此这般,世人莫敢为之,国公却是一再铤而走险。比起你的胆子李延青自愧不如。” 王守一冷冷道:“你还知道甚么?” 李延青道:“眼下我只知这些,其余诸事,若略查一查,想来也有所获。譬如昔日武惠妃二子一女为何接连夭折祁国公心知肚明罢?” 王守一多年以来苦心孤诣,要将武惠妃儿女全部杀尽,一则巩固皇后地位,二则替亲妹报夺宠之仇,但他行事一向周密,不曾留下蛛丝马迹,谁想此刻却被李延青骤然揭破,当真是大出意料。 可事到如今,索性冷笑一声,强硬道:“如此,你待怎样?还敢告发不成?只怕无人信你!” 李延青见他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嘴脸,也是微微一笑:“何须告发前事,今日我且作壁上观,你此刻是死是活?即便日后有人告发,倘我作证,祁国公以为陛下信谁?” 王守一脸色一变,冷冷道:“看来将军之意,是要与我为敌?!” 李延青面上神色淡淡,道:“要我为敌,你也配么?” 王守一只气得眼冒金星,手足发麻,实在无言以对,瘫坐榻旁道:“那那你究竟何意?!” 李延青慢慢撩袍站起,俶然正色道:“我是要奉劝祁国公,你保护亲人,未可厚非,若再为此构害稚弱,必有果报!盼国公能悔悟停手。” 王守一又是一声冷笑,道:“我不停手,你能如何!” 李延青幽幽道:“若劝不了祁国公,那我只好杀了你!” 王守一嗤道:“你”乍见眼前寒光一道,旋即颈边一凉,如有丝丝雪花沁入肌骨,待看清时,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余下话语尽数噎在喉间,吐不出来。 一把小小飞刀挟在李延青中食二指间,刀锋若合若离,贴着王守一颈上,他若敢动分毫,怕就要自己划开喉咙,立时丧命了。 活了四十年,何尝有利刃逼喉之时,王守一大骇之下,全身如被土封,一寸寸僵硬起来,至于李延青敢不敢动手,他还真是心里没底,只吓得浑身筛糠,抖个不住。 李延青睨他一眼,眸若寒冰,声如冥泉:“祁国公有话且说。” 王守一无可奈何,许久方才颤声道:“好我答应你” 李延青定定看了他一瞬,道:“话虽如此,却还要提醒祁国公。”说着将飞刀在他面前晃了一晃,把玩起来。 王守一眼看那寸许长的小小刀子如同活了一般,在他玉色五指间滴溜溜地穿梭翻转,心头莫名阵阵凉意。只听李延青冷冷道:“你如何对付武惠妃,我不必管。若再敢加害咸宜公主,我定教你获罪赐死,抄家灭族!李延青不说便罢,说到即可做到。你好自为之!” 话音方落,嘶的一声,王守一低头看时,胸前襟上竟然开了两条十字豁口,布料外翻,只吓得魂飞天外,抬手一捂,发觉只外衫一层破裂,紧贴的里衣完好无损。 王守一惊恐抬头,却已不见李延青身影,猛地站起,眼前徒然全黑,屋中红烛齐齐熄灭,不见五指。不过短短一刻,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王守一跌坐榻旁,看着满室黑暗,却迟迟没能唤人重新掌灯。 李延青所以如此,自然是为了咸宜公主。他此时心中干干净净,并未萌生半分男女之情,又因贵主位尊,一直对她谨守礼数。但私下相处,公主年幼可爱,李延青心内已不觉将她当做亲妹子一般看待。 当日得知上元夜真相,固然不喜王守一行事狠毒,却也无心插手他和武惠妃之间的恩怨,是以隐忍不发。而今王守一使此毒计,咸宜公主几乎命丧虎口,李延青岂能坐视,不惜带伤冒雨,夜入祁国公府,威吓王守一,而后悄无声息回到家里,仗着一身绝顶轻功,当真神鬼不觉。 耳听一夜雨声,次日辰时方停,半天阴黑浓云兀自不散。午后未时三刻,王忠嗣c张拯c源弼c韦斌c王维等人先后登门看望,李延青披衣坐起,到后园小花厅与众人叙话。 一番问候见礼,李延青向王忠嗣道:“王将军可知咸宜公主怎样?” 王忠嗣道:“听说公主大受惊吓,不饮不食,惠妃留她在蓬莱殿亲自看护,半夜还是吓得睡梦中大哭不止。陛下十分忧心,太医也没善法。不过公主自小依赖陕王,我方才出宫时,正见陕王要去看望,安慰一番,或许有用。你不必担心。” 昨日禁苑种种,源弼等众公子早被父亲耳提面命,来日见了李延青,万不得私下询问议论。王维虽未入朝,与权贵交往密切,也已听说此事牵连颇大,几人全都闭口不提。 王忠嗣环视座上,向张拯问道:“如何不见泽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如之奈何 张拯c源弼与慕容则三家府邸相距不远,自幼常在一处,本应同来,此时两人闻言,面面相觑,竟都各自转过脸去,神情古怪。 末了还是张拯忍笑道:“王将军不知,听说昨夜慕容侍郎很发了一通脾气” 这下轮到王维等人相顾瞠目,齐齐问道:“快说怎生情形?” 源弼笑道:“这还是今晨我俩去找泽川,听他府中下人说起” 张拯接道:“原来泽川赢了莫顺王子,回府之后,慕容侍郎好一番责问,指他‘故作纨绔,悖逆父命,不肖之至’!后来越说越怒,令人家法伺候,泽川的叔父拦在中间劝止不住” 源弼道:“当时泽川已跪在地下,眼看慕容侍郎气红了眼,一把甩脱众人,快步上前,抬起官靴,就要向他当胸踹去” 韦斌c王维听到这里,讶然张口。一声低呼未出,张拯笑道:“在场都道泽川这下挨得不轻,可谁知慕容侍郎怒气汹汹,抬脚要踹,却又停在半途,伸手拉下官靴,只穿绢袜,这才向他胸口踢了一脚,骂道:‘逆子!’” 韦c王二人听到此处,一声惊呼戛然转为失笑,张拯c源弼讲罢就已绝倒,王忠嗣忍俊不禁,李延青也轻笑摇头。 韦斌从小熟知慕容则家中情形,率先问道:“而后泽川到祠堂罚跪去了?” 源弼笑道:“那是自然!要说咱们几个从小到大,挨家法c罚跪,合在一处也不及他多” 几人这厢说笑正酣,慕容则在自家祠堂内跪着,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抬眼一瞧,案头新换了灯烛,就知又是过了大半个时辰。 从昨夜跪到午后,双腿早没了知觉,慕容则不以为意,晨午两次小厮端来饭食,他不肯吃,摆摆手就令退下,也不管饿是不饿。 正闭目养神,忽听背后门开,两个小厮躬身进门,近前一揖道:“宫中传来敕旨,主人命我等扶公子到前厅迎接。” 慕容则道:“大人接旨即可,何须叫我。” 小厮颤声道:“中官特意要大公子接旨” 慕容则心中一突,暗叫不好,不防两个少年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他双臂,就往外拖去,正是慕容齐与慕容卓。 一人道:“伯父等不及,要我们来扶大哥!” 另一人道:“听说传旨的中官身着紫袍,大哥还是快请罢!” 慕容则知道来人必是高力士,待回过神来,已被二人架着出了祠堂,双腿也是一阵剧痛,连连叫道:“疼!疼!疼你们慢点我自己走!”双臂撑住二弟肩膀,一步步挪到前厅。 高力士带着一众黄门,携了各样赏赐,正在堂上等候,先前也听说慕容则挨了家法,待见了慕容则被两个兄弟左右搀扶出来,双腿如同下锅的汤饼,一撇一拐,不由一阵诧异,心想:“莫不是慕容侍郎下狠手,将他打成了重伤?” 慕容则双腿仍是不听使唤,向高力士见了一礼,颤颤巍巍跪地听旨。 高力士本就十分欣赏他的人品,此时因李延青之故,对他更加好感,不忙宣旨,先对慕容钦道:“京中素传慕容侍郎教子合度,家中子侄个个守礼自持,今日才知不虚。只是公子来日官高,乃陛下倚重之人,若再随意责罚,恐怕有失朝廷体统。还请慕容侍郎三思而行。” 慕容钦原已十分尴尬,岂敢不听高力士之言,连声应是,与在场诸人齐齐下跪。高力士这才读旨,慕容则原是正六品下千牛备身,明皇为表昨日救护咸宜公主姐弟之功,将他擢升为正五品下宁远将军,只是散阶并无实权,但比起千牛备身,已是显贵高位。另有各样内造赐物,众黄门一一交与府中仆役。 慕容钦大喜若狂,自己年近四十,做到工部侍郎,正四品下的官职,尚是同品僚属中年轻之人,儿子弱冠就做到正五品下,虽为散阶,却足够慕容家在京城士族贵胄中荣耀万分了。 待众人齐声谢恩,慕容则却不提接旨,仍是跪在地下,心说此次救护公主和皇子,功劳全在李延青,要说连升两级也该是他,怎么是我?悄声问道:“高公没弄错罢?” 高力士笑道:“岂会有错,敕旨在此,公子何不过目?” 按理入朝为官,本该称呼官衔,但慕容则素日名声在外,旁人私下仍是称他慕容公子,就连高力士也不例外。 慕容则迟疑片刻,道:“臣接旨谢恩。”双手捧了敕旨,高力士并不稍停,旋即告辞而去。 慕容钦喜不自胜,吩咐下人预备大宴,庆祝儿子升官。慕容齐与慕容卓待要扶大哥起来,谁知他打开手中敕旨看了一遍,忽然身形一僵,仰面而倒。 两人吓得慌忙扶住,齐齐唤道:“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慕容钦也是一惊,赶忙上前查看,却听慕容则“啊哟!”一声,抬手一拳重重锤在自己胸口,叫道:“不成了!难受!我难受!”说着双手作拳,砰砰捶打自己,下手颇重,唬得众人赶忙合力将他按住。 乍见儿子如癫如狂,大失常态,慕容钦固然惊恐,到底不至于慌乱,一面令人抬他回去,一面吩咐去请家医来瞧。 慕容家累世公卿,阖府上下数百口之多,但有病痛不适,久而久之也不去医馆,自家有药材库房,又请来高明大夫在府里作为家医,随时应对上下人等突发病疾。 慕容钦与刘夫人前脚进入儿子房中看视,家医随后即到,上前把脉,对慕容钦夫妇回道:“公子久跪,又未饮食,徒然血气攻心,以致胸中滞闷,如有土石淤塞。并无大碍,将养一日就好。” 刘夫人放下心来,连声念佛,埋怨丈夫道:“儿子已到成婚之年,郎伯还是如此责罚,传出去岂不为人所笑?你不心疼,妾还伤心!” 慕容钦一向敬重妻子,心下也自责罚的太重,赶忙道:“夫人所言甚是!为夫今后,除有大过,再不罚他了!” 说话间慕容则腾地坐起,道:“备马,我要去广化坊!”说着翻身下榻,双腿勉强站立,却不能迈步。 刘夫人赶忙扶住他道:“这是作甚!要寻李将军,改日不迟!” 慕容则道:“不成!我这就要去”说着抓起鞋靴套上。 慕容钦自觉对不住儿子,不好开口阻拦,转身出去,正见府中管事匆匆带着两个别家仆役进来,手中还各提物事。管事行了一礼进门,两个别府仆役就在廊下等候,顺带向他行礼。慕容钦于是不急走开,站在房外。 只听管事道:“大公子,李将军派人来送礼物给公子!” 慕容则道:“叫他们进来!” 外头两个仆役听了,先后进门,慕容则问道:“鸿飞怎样了?” 其中一个道:“劳公子记挂,我家主人安好。方才中官传旨,主人已升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赏赐颇多。得知慕容公子也有晋升之喜,特命我二人给公子送来昆仑觞!另有一对宫中赐下的石榴玉杯,主人分出其中一只,说请公子务必收下,来日共饮!” 听闻李延青也受了散阶,慕容则早在意料之中,往常他对昆仑觞尤为喜爱,此刻却不瞧一眼,只是盯着那只鲜红盈透的石榴玉杯。 原来李延青听说慕容则突然失控,就知他接到敕旨,怕官职越做越大,将来不好脱身,为了避官,想要先病一遭,再设法悄悄离京。于是令人送来石榴玉杯,意思是劝他暂留勿去。 慕容则心中咬牙切齿:“榴者留也,好!好!我要设法离京,你连这也能猜到!”刚刚萌生的念头即被李延青如此打消,他岂能不怒,抬腿将那一小坛昆仑觞踢翻,怒道:“回去告他,我知道了!” 看着坛中倾洒遍地鲜红,两个仆役不敢多言,慌忙行礼退出,这就回府。慕容则坐回榻上,脸色阴沉,屋里众人战战兢兢,刘夫人也是从未见他如此,况且李延青送来玉杯美酒,何以教他这般怒不可遏? 刚要询问缘由,慕容则长出一口气,复又如常,道:“孩儿无事,母亲请回罢。” 刘夫人迟疑道:“当真无事?” 慕容则闭眼长叹,又是往日轻佻嬉笑的模样,从地下拾起那只翠绿酒坛,看看里头还有些许鲜红酒液,心疼道:“白白洒了这许多好酒!” 说着捧坛饮一大口,却是眉头一皱,神情诧异地咽下去,讶异道:“诶?不是昆仑觞!”咂砸滋味,发觉这哪里是酒,分明是一小坛冰镇石榴汁,只是和昆仑觞颜色相近,难怪没有酒香。 其实李延青本想送昆仑觞,却算准慕容则这次勉强留下,恐怕要大发脾气,真有昆仑觞也压制不住,若是给他砸了岂不可惜。正巧明皇刚刚赏赐了石榴汁,索性作酒送去,果然给他一脚踹翻,这才使稀世珍酿幸免于难。 慕容则的几个贴身小厮刚刚退到廊下站定,就听一声大吼穿透屋瓦,直冲云霄:“李延青!!!”跟着门内飞出一个翠绿酒坛,啪的一声砸在地下,摔得四分五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任重道远 按制朝中官员升迁封赏之后,都应入宫谢恩,无奈李延青受伤,慕容则新病,明皇遂令免去此节。由是足足过了十日,李延青才到大明宫面圣。明皇早知他要来,却不在内廷相见,命辅璆琳亲自带他到含元殿见驾。 含元殿龙尾道长有二十五丈,足足四百级石阶,历年大朝都有官员半途累倒,好不尴尬。李延青跟随辅璆琳拾级而上,只听前头呼气如牛,抬头一看,那绯衣内宦两腿颤抖,挥汗如雨,显然走的十分辛苦。 李延青淡淡道:“中官,还请慢行,否则你我到了御前,恐要失礼了。” 辅璆琳一怔,回头看时,见他神态如常,自己却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便知其意,慌忙谢道:“将军有伤在身,不宜疾行,是下官疏忽,还望将军恕罪!” 李延青微微一笑,对他抬了抬手,辅璆琳感激地看他一眼,两人慢慢登上含元殿,东南玉栏之畔,明皇正与高力士等一干内侍面南伫立。 辅璆琳上前道:“陛下,李将军奉命来见。”说罢对他抬手相迎。 李延青近前行礼,明皇微微侧身,笑道:“可曾痊愈了?” 李延青道:“蒙圣上记挂,臣已无碍了。” 明皇“嗯”了一声,道:“过来说话。”李延青谢恩,前行两步,就见高力士对一旁内侍们摆了摆手,带着众人退到大殿檐角之下,离两人远远地。 明皇一手按上汉玉石栏,道:“由此极目,何所能见?” 此刻霁晓气清,日丽云闲,遥望终南,山色凝岚,俯瞰长安,闾阎满邑,街巷坊市之间,车驷填路,冠盖如云。 李延青道:“能见域中,大唐天下。” 明皇龙目带笑道:“确是,大唐天下。可惜海内晏然,我犹不得安枕。” 李延青心知明皇将有示下,只是不肯明言,拱手道:“臣斗胆,愿闻圣上为何忧心。” 明皇负手叹道:“立此面南,芒刺在背。旦夕祸起,夜不能寐。依你之见,有何善法?” 李延青立时明白,明皇担忧突厥联合吐蕃叛唐,有意让他去查探虚实,若是毗伽可汗果然勾结吐蕃,契丹王李郁于就是前车之鉴。 但大唐天子派人刺杀别国君主,毕竟于名声有损,故不能直言表露。赶忙道:“圣上明鉴:‘削株掘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1。’臣虽不肖,愿去此祸患,令圣上无后顾之忧。” 明皇本在思量,此中深意不可言明,如何教李延青领会才好,谁想他这般通透,根本不需自己再加暗示,不由一阵大笑,点头道:“好!好!锥处囊中,尚见其末2,何况鞘中利刃耶?” 说着话锋一转,“你自入长安,许久未见父母,必然想念。朕许你离京省亲,何时归来,何人随往,一并允准,你可自行安排。” 李延青拱手一揖道:“臣谢天恩!” 明皇转头朝他细细打量,李延青微微躬身,顾视脚下,不敢与他目光相接。耳听明皇笑道:“既是来了,先不忙出宫,去瞧瞧琪儿,那丫头前些日子病着,却还记挂着你。”命内侍引他去珠镜殿。 李延青应一声是,退出数步,同小黄门转身下了龙尾道。 高力士令众人原地不动,悄悄来到明皇身畔,只见他盯着那少年背影,悠悠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用他行事,不须多言,便能如我所愿。得心顺手。” 高力士笑道:“圣上英明。待将军省亲归来,圣上便无需忧虑北方之事了。” 明皇道:“力士,你也以为,此事非他莫属?你我似乎忘了,他还未加冠。将这般大事托付给如此小儿,我可谓是铤而走险。” 高力士道:“凡事求稳,固然万无一失,却也难收奇效。将军既然自荐,圣上何不信他一回?” 明皇深以为然,点头道:“好。待他挑了随从人选,如何指派,就由你去办,不必再报。”高力士躬身应是。 崇明门内,明德寺西北,即是咸宜公主所住的珠镜殿。珠镜殿也是砌石为基,门窗朱彩,形制与别处无异,布置却甚为不同。 此时正当炎夏,门窗洞开,只垂八幅湘竹绮帘,帘上分别绣了辟邪c芝草,当门一架半透绢屏,绘着长天秋水图。 只因明皇与武惠妃先有三个子女接连夭折,当日咸宜公主入住此处时,明皇特意打造一面大金银平脱鸾凤花鸟镜,请高人做法之后挂在殿中,为爱女作挡灾驱邪之用。又在铜镜之前安放一盏月照千叶灯,如此灯镜相映,更是满室生辉,照耀内外。 殿中更是不见一座铜质烛台,全在柱上雕刻各色花鸟鱼形灯托,小巧生动,缠绕柱身自上而下,盘桓各处。如此点燃烛火,再以细绢作成浑圆灯罩,远观如珠,既无灯烛烟熏之气,光焰也甚明亮柔和,不伤眼目。 曲足案上摆着白果盆景,用鹌鹑蛋大小的砗磲镶嵌,颗颗晕色;青玉莲纹盒,高逾一尺,温润生光;水晶松鹤瓶,内浸长乐花c忘忧草;银盆七宝花树,沉香为干,檀木为枝,鎏金錾叶,珠玉嵌实,绚丽夺目;左右一对凤舞博山香炉,内焚百濯香,正氤氲生烟。 屏风坐榻旁有冰鉴一尊,其中盛满冰块,两个宫女分立左右,正为公主打扇。咸宜公主仍是绾了惊鹄髻,却不加妆饰,颇见病态,只穿杏黄单衫坐在榻上,偎着黑漆描金凭几,双手逗弄一只遍体条纹的狸花小猫。 忽听外头侍者通报,李将军前来探望,咸宜公主双眼一亮,“啊!”一声惊呼,欢喜道:“快请进来!” 也不顾玩猫了,套上丝履,一指自己脸蛋儿,悄声向宫女道:“我的脸色好?”说着小嘴一嘟,“只怕丑得很。” 宫女忍笑道:“不妨事。殿下病着,将军当不介意。”说着扶公主站起,稍稍为她整理衣衫,这厢坐下,李延青已隔着夹纱帘幔问安。 咸宜公主道声免礼,令两个宫女屏退左右,这才打起帘幔,走上前关切道:“大哥哥!听说你给老虎咬伤了,如今怎样?” 李延青笑道:“不过是皮外伤,已好多了。公主受惊,可还做噩梦?” 咸宜公主嘻地一笑,摇了摇头道:“那两夜阖眼就见猛虎吃人,不知怎生是好。不过三哥送了个小玩意给我,把弄一阵,竟然打消了惧怕之心,睡的安稳了。”说着回身唤道:“花狸,来!” 耳听“喵”了一声,一只尺许长的小花猫跳下坐榻,跑到咸宜公主身边,亲昵地用头蹭她绣鞋。咸宜公主俯身抱起,递给李延青道:“你看,像不像虎?” 那猫四爪生了白毛,满身花纹,脑门上都长着条条虎斑,虽然鼻上也是一块雪白,倒真是像极了小老虎。 李延青接了过来,花猫给他一抱,连声咕噜,两个雪白前爪交替踩压,显是断奶不久,不由抚弄两下道:“陕王真心疼爱公主。如此臣也放心,向公主辞行。” 咸宜公主讶然道:“辞行?你要去何处?” 李延青道:“陛下准我离京省亲。” 咸宜公主“哦”了一声,虽然极为不舍,终究笑道:“听说官员能被阿爷特许省亲,很是不易,大哥哥高兴才是。” 李延青微微一笑,将猫递还她,抬手一礼道:“内廷重地,臣不宜久留。公主多保重!” 咸宜公主颔首还礼道:“你也多保重。”怅然看他退出殿外,被长天秋水掩住了身影。 慕容则这些天闭门谢客,显然是为前事生气,李延青自知理亏,索性出宫之后直奔豫国公府去,登门赔罪。刚向阍室通名,管事立即战战兢兢迎进门来,在前引路去大公子院内。 李延青虽不是初次来到豫国公府,却也不敢熟悉路径,让管事带着,经过一处小花圃时,正见几个丫鬟仆妇带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扑蝶。 那女娃梳着小鬏,穿了一身粉红小衣裙,乍一转头见他走来,忽然跑到面前,右手食指点唇,对他左瞧右看,而后嘻地一笑,一双黑亮眸子眯成小月牙,小手交叠行了一礼,笑问道:“哥哥是姓李么?” 李延青见这小人儿生的漂亮可爱,十足是个美人胚子,教人一见就心生欢喜,索性蹲下身来,微微一笑,道:“小妹子,你认识我?” 他身量颇高,就算蹲下,那女娃仅有三尺,也得仰头答话,笑道:“虽没见过,却听大哥时时提起。” 李延青便知这是慕容则最为疼宠的胞妹,笑道:“你是芷儿。” 慕容芷粉嫩小脸一鼓,点点小脑袋,道:“李哥哥来找大哥么?” 李延青对这圆嘟嘟的女娃颇为喜爱,也是点头作答,谁知慕容芷小手向后一背,俏皮道:“可惜,大哥不愿见你。” 在旁的丫鬟仆役惊恐万分,生怕小姑娘这般答话,惹李延青生气,却又不敢制止,一时个个汗如雨下。谁知李延青不怒反笑,道:“是么,那芷儿可愿帮哥哥见到大哥?” 慕容芷小嘴一撅,眼底露出一丝狡猾神气,郑重其事道:“我帮,但要哥哥抱抱!”说着笑晏晏地举起两只小胳膊。 李延青微微一笑,依言伸手将她抱起,管事吓得手足无措,颤声道:“李将军不可不可!” 李延青道:“无妨,带我去见你家公子罢。”说着举步便走,对怀中白底红衣的小粉团子道:“小妹子,帮了这样的忙,为何只要我抱?” 慕容芷满脸好奇,盯着他道:“阿爷说,李哥哥的官比他还大。我想看看,官大了便怎样?” 1出自《战国策·秦策一》 2出自《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贵臣难为 李延青笑道:“官大了,也不会怎样。你看那些官,人人都怕他,却不知他自己,心中更怕呢。” 慕容芷奇道:“怕甚么?有鬼夜里抓他走么?” 李延青笑道:“是啊,鬼最爱抓那些夜不能寐的官了。” 慕容芷似懂非懂,乖巧地点点头。说话间到了慕容则院门外,果然紧闭不开,仆役先去通报李将军来探望,慕容则仍是不见。 李延青只得瞧了怀里粉嘟嘟的小人儿一眼,慕容芷冲他调皮一笑,转头对院门喊道:“大哥!大哥!这位哥哥说,你再不出来,他可要把我抱去了!大哥” 果然听见一声大喝:“他敢!”跟着院门呼啦大开,慕容则穿了月白襕衫,如风一般闪到,见李延青抱着慕容芷,当即伸手道:“拿来!” 李延青道:“自己来拿。” 慕容则两眼一瞪,道:“怕你不成!”上前抱过妹子,退开两步,道:“芷儿,这人坏,咱们离他远些。” 慕容芷小手抱住他脖子,大眼睛咕噜噜地转,惊奇道:“这人坏,大哥天天与他在一处。” 慕容则尴尬道:“那那是大哥上当了!你可别教他骗去!” 慕容芷小眉一挑,幽幽道:“大哥上了他的当,从此不用再挨家法,甚好!” 一句话说的仆役丫鬟纷纷失笑,慕容则老脸一红,赶忙喝道:“笑甚么!都下去下去!乳娘带芷儿回去。” 却听李延青道:“慢着,有个小玩意送给芷儿,不知这灯笼鱼你可喜欢?”说着上前递过一枚红玉雕成的小鲤鱼。 慕容芷接过一看,红鲤姿态竞跃,头尾鎏金成纹,片片鱼鳞凿空通透,也用金箔勾绘,更点缀两颗米粒大小的绿宝石做眼,鱼身形如灯笼,中心可以放置香丸,流苏结佩,端的精致。这是明皇新近赐物,慕容芷虽是公府千金,却也头回见到如此小巧可爱的红玉香囊,赶忙道谢。 慕容则看了李延青一眼,让乳娘抱了妹子回去,慕容芷趴在乳娘怀中,对李延青摆了摆小手,一行人转过屋角木槿花树。慕容则耳听四下无人,横了李延青一眼,转身走进自己院子,到木笔树下石桌前坐着。 李延青在后跟进,上前拱手道:“多日不见,阿兄可好。” 两人平日里虽然嬉笑无状,不论尊卑,但李延青对慕容则素来以兄事之,言行之间很是敬重,况且他们本有血缘,张拯等人都是心知肚明,凡是知情者,无不对慕容则礼让三分。 见他这般,慕容则呼呼啦啦摇起折扇,也不作假,哼了一声,冷笑道:“好,好得很!李延青,你可真是害我不浅!” 李延青一揖更低,道:“兄弟少不更事,惹哥哥生气,愿凭责罚。还请莫与兄弟计较了。” 慕容则气鼓鼓地看他一眼,又瞧见院门大开,起身掩上,压下横栓,重新落座,便如炸了毛的斗鸡,愤愤瞪着李延青,恨不得上去啄他几口。 李延青仍是揖手,满面坦然,慕容则几次要开口,终究没有出声,只得将扇子摇翻了花,最后无奈道:“事已至此,我能怎样?打你一顿么?” 李延青当即伸掌到他面前,道:“请。” 慕容则真个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谁知看着他手掌白润如玉,掌心指腹却有隐隐茧痕,比自己还粗糙许多,这一巴掌竟然落不下去。 他知道李延青视他如兄,自己又何尝不是将他当做亲弟弟看待,慢慢垂手道:“罢了!饶你一回。”向身畔石凳一指道:“坐罢!这样像甚么话!” 李延青笑道:“阿兄宽宏之人!”收回手掌,依言同他坐了。 慕容则冷哼一声:“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只怕我少活十年!”停一停又道:“伤好全了?” 李延青应一声是,慕容则看他一眼,怒气大销,道:“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此次是你立下大功,干我何事?圣上怎会进爵?倒教我无功受禄!” 李延青看着这不开窍的兄长,未免有些无奈,强自忍笑,正色道:“禁苑是功。可含光殿c冰井台是大功。值得官升两级。” 慕容则浑身僵了一僵,高抬折扇掩面,不敢接茬,干咳两声,又道:“那你又为何事找我?” 李延青见他不谈此事,自己也就不提,道:“一是登门赔罪。二是圣上准我省亲,允人随行,不知你可愿同去?” “省亲?”慕容则手中折扇一停,调转扇面,在身侧掩住半颜,开口无声道:“北地?” 李延青点头笑应,道:“去不去?” 慕容则折扇一收,敲掌道:“去!为何不去!”说着站起来理理衣襟:“到你家细谈罢。我这里没有好酒,干说无趣。” 两人到府门外上马,李延青朝他脑后一瞧,抬手指道:“你的发冠歪斜巾子偏了。” 慕容则只想出门,无心整理,双手握缰,扬声大笑道:“无妨!昔日独孤信侧帽,眼下慕容则偏巾,管他作甚!”说着纵马飞奔出去。李延青摇头一笑,随后跟上。 一路奔入广化坊,刚到府门,迎面正遇上王忠嗣驻马下鞍,三人一番见礼,王忠嗣正要说明来意,乍见慕容则脑后方巾挂在右耳之畔,如同飘了一面小旗,不禁有些诧异,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 慕容则一捋头巾,转身进了李延青家的大门,仆役素日都知这位公子登门不须通报,随意就可进出,也不拦阻。李延青和王忠嗣相视一眼,均感无奈,随后跟上。 三人在书房中对坐,王忠嗣道:“还未向泽川道贺” 慕容则脸色大变,抬手道:“休提此事!无甚可贺!我是来喝酒的,王将军又为何事找鸿飞?” 王忠嗣只得道:“是为李将军省亲之事。” 李延青眸子一垂,面无波澜,慕容则奇怪道:“你怎么” 一语未毕,忽听门外仆役道:“禀告阿郎,前几日来探病的那位皇甫公子在外递名,阿郎可要见么?” 王忠嗣和慕容则齐齐看向李延青,心说皇甫惟明怎么会来?莫不是应邀?只见李延青默然片刻,扬声道:“请他进来。”对二人摇了摇头,表示并非自己相邀。 须臾进门,此刻屋中三人比之平康坊初见时都已更加显贵,皇甫惟明一一行礼,三人颔首还礼。李延青请他坐下,皇甫惟明也不推辞,道一声谢,撩袍危坐。 李延青看了慕容则一眼,慕容则会意,开口笑道:“我是闲散惯了,来找口酒喝。不知允辉兄为何而来?” 皇甫惟明微微一笑,向李延青正色道:“卑职是为李将军省亲一事而来。” 慕容则幽幽看了李延青一眼,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皇甫惟明开门见山道:“是。李将军接了陛下旨意不足一个时辰,此事就已遍传公卿百僚。将军不可轻视。”话说得如此明白,慕容则与王忠嗣自然不能开口,默默看着李延青。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微饮一口,对外头道:“这茶冷了,换新的来!” 仆役应一声是,进门添了茶,匆匆低头退出。李延青这才道:“那依允辉兄之见,我当如何?” 皇甫惟明起身一揖道:“卑职以为,将军一举一动,备受朝臣瞩目来日省亲,去往何处,也必为人所知。须寻善法,乱其耳目。” 顿了一顿,又道:“卑职不才,斗胆自荐,敢请将军不弃在下卑鄙之身。愿随将军,任凭驱使。” 慕容则张目挑眉,暗地里赞叹一声,皇甫惟明为人精明,目光长远,怕是猜着李延青此次省亲的缘由,想借机会立些功劳,好早日出仕朝廷。 这其中多半还有自己做了榜样,李延青入朝以来升赏不断,自己看似无尺寸之功,竟也随之加官晋爵,恐怕外人看来,全因李延青提携之故。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好笑,瞥了一旁无甚反应的家伙一眼,默默摇头,向来仕途顺畅,非得有权贵帮忙不可,皇甫惟明法子用的极对,还不知这臭小子答不答应。 皇甫惟明大胆提议,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颇为忐忑。虽说李延青应允下来自然最好,若不然,今后此路恐怕再也不通,还得引他反感。 只是人生难得一回搏,跟随李延青固然凶险,但凡立下功劳,少说也能和慕容则一般官居五品,跻身朝臣之列。 一味老实守旧,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见天日?倒不如咬牙一试,搏个富贵前程。 鸳目一抬,对面李延青的目光淡淡瞧了过来,看不出喜怒,却有一股逼人气势,直刺心肺。 皇甫惟明与这个小了自己五六岁的少年一经对视,双腿竟不由隐隐颤抖,只得强忍不动,却见他目光乍转柔和,抬了抬手示意落座。皇甫惟明硬撑着坐下,不露痕迹,发际冷汗点点滴滴,已将襟上湿了一片,好在天气炎热,也无人注意。 李延青从腰间扇囊内取出一把乌木绸面扇,推开一册扇叶,却又立即合上,如此反复。对面三人见他迟迟不言语,自顾把玩扇子,一时忽觉六月酷暑,背后居然凉飕飕地,茶香萦绕,可谁也不敢端来喝上一口。 似乎已经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李延青慢慢道:“允辉兄,是陇西人士?” 皇甫惟明声音微颤,道:“是,卑职世居陇上。” 李延青嗯了一声,淡淡道:“常听家父说起,陇上多良马。”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也不敢接话,李延青一声轻笑,道:“你所言我已知晓。且回去等候消息罢,来日自有劳烦允辉兄之处。” 皇甫惟明长出一口气,起身告辞,走出内院,蓦地发觉自己浑身水洗一般,几乎湿透。 回想方才那人目光,兀自心有余悸,一拂鬓角,不禁长叹,李延青小小年纪能有这等高位荣宠,岂是侥幸而得,自己虚长数岁,比他却实在差得远了,但盼来日能同他一般,也做个金殿贵臣。 一面想着,从袖中取出罗巾擦拭汗水,整理仪态,这才从容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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