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月无边》 第 1 章 前路已经被斩断,只有杀出重围才能活命。 夜垂八荒,朔风如刀,每一片风的丝缕划过脸畔,都是钻筋斗骨的凌迟。 近在咫尺的城,再也回不去了,城墙上的灯太遥远,无法照亮脚下的路。先前绛年还在庆幸:“就快到了,咱们有救了”。可是越平静,暗处蕴藏的风暴便越汹涌。 巨大的云翳飘散后,天上露出一弯小月。有清辉洒落下来,旷野上隐约浮起微茫,连绵起伏,星罗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c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1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他只说快了,她怀着孩子,在马背上这样颠踬,对她是怎样的伤害,他心里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经许她的安定静好,都成了空谈。他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尽力气平稳气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注定生死相依。” 他心头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长渊岳家创立门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时代他经历过。以一己之力迎战追兵,不说退敌,替她争取时间总还可以。 他下意识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们,你带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颤抖着喘息:“我不会生火,就算先走,最后也是冻死,倒不如夫妻在一处。” 她确实什么也不会,万户侯府的大小姐,名满天下的不单是那张脸,还有这双柔艳的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一个人进入雪域,只有死路一条。 她贴着他,轻轻哭起来:“刃余,咱们一起走。”如果他现在下马,就真的一个都逃不掉了。 她恋恋不舍,他也没有办法。横下一条心来,至多不过死在一起,便再也不提让她先走的话了。 长渊以北的这片雪域没有名字,传说山里有凶兽,千百年来很少有人踏足。其实凶兽再凶,哪里及人心黑暗,走投无路时,也许是救命的法门。他策马奔进入口,常年不化的积雪填平道路,形成冰川,那弯弦月就挂在巍峨矗立的两山之间,映照蜿蜒的幽谷,极具诡异别致的风味。 身后追兵可能犹豫了下,并没有立刻冲进来,那些来路不明的乌合之众虽然贪婪,但更惜命。 他带着她一步步向前,她沉默了很久,无端让他害怕。 他唤她:“绛年,我们进来了。” 她动了动,嗯了一声。 “你困了吗?”他有些着急,“现在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这回她说好,可是背上破了的口子呼呼地灌进冷风来,把她的魂魄都要冲散了。她控制不住手脚,不想下马的,却摔了下来。他大惊,一跃而下托起她,然而月色下隐约的箭羽,让他心头擂鼓一样大跳起来。他失声:“绛年!”这才发现她背上的皮甲不见了,有箭射来,便是血肉相迎。 其实他的伤不比她轻,破损的锦衣下千疮百孔,只是她看不见罢了。 那一箭射在她背心,当时只觉被重拳击中,并不感到多疼。她甚至悄悄去拔,可是拔不下来,原来是被贯穿了,胸前能摸到箭尖。所以他说让她带着牟尼神璧先走,她不能答应。一起走也许他还能活,要是留下,必定全军覆没。 她听见他伤心欲绝的嚎啕,朦胧间看见雪域入口火光冲天,那些人追上来了。她想提醒他,却除了本能地喘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生命在流失,孩子在肚子里痛苦挣扎,她的视线定格在刃余挥起长剑的一刹那,他赤红着双眼说:“就算毁了神璧,我也绝不交给你们。” 这场战斗空前惨烈,等不来援兵,无非生死相搏。他身手再好,以一敌百也难有胜券。数不清身上中了多少刀,他们问不出神璧下落,当然不会真的下毒手,只想消磨他的战斗力,这样恰好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退回绛年身边,用尽内力击破冰川,那裂缝迅速蔓延,在他们脚下粉碎,众人忙于应对,待回过神来再追寻他们夫妇,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雪域静悄悄,没有风声,也没有枝头积雪跌落的动静。平整如毡毯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纷乱的脚印,伴随血滴砸出的小小的c深色的孔洞,一路蜿蜒进山脚突出的一块巨石下。 银钩样的月亮,逐渐变成了棕红色,照得满地迷迷滂滂。石下一角有蜷曲的身影,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抚抚她的脸,还是温暖的,像睡着了一样。他知道她已经死了,穷途末路之下,死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背靠崖壁,想起初见她的时候,正是烟柳成阵的季节。那时少年侠气,鲜衣怒马,一日看遍长安花。刀光剑影里闯荡的长渊少主,自诩也是风流多情的人。可就是那天,她站在画桥上,不以为然的一眼,便让他心如春燕,直到如今。 他们认识好多年,一直没有成婚。他在江湖上杀伐征战,每每路过烟雨洲,都会去看她。两地相思数十年,上年初夏终于把她娶回家,她风情又天真,需要最最花团锦簇的背景来烘托她。他以为自己有这个能力,结果竟连保护好她都做不到。那么娇脆的人,中了箭也一声不吭,就这样默默地死了。 刃余低下头,和她脸贴着脸,喉咙里泛起铁锈般腥咸的味道,他说:“你走慢一点,黄泉路上等等我。” 只是可惜了孩子,眼看足月了,他母亲再也没法生下他了。 他伸手抚摩,作最后的道别。奇怪掌心里凸起一块,接二连三地叩击,像在求救。他愣了下,看向绛年的脸,“他想活下去” 绛年眼角流下一滴泪,在朦胧的月色下莹莹发亮。 刃余勉强支撑起来,握着手里的刀恸哭。剖腹取子,多残忍的事,可是孩子有活下去的权利。 “给他一个机会我知道你不会怪我。” 他紧抿双唇,干裂的唇瓣上沟壑纵横,他咬紧牙关,把刀尖贴在绛年的肚子上。 满身的伤,流光了血,几次险些睡过去,只有咬碎舌尖的痛才能让自己清醒。 孩子取出来了,是个女孩儿,那眉眼,隐约同绛年是一样的。 他脱下袍子裹住她,她那么乖巧,大概知道境遇可危,不哭也不闹。如果苍梧城里有人赶来救援,也许她能保住小命。如果不能他的手覆盖住了她的眼睛,掌底两轮金芒没入她的双瞳,待光芒散尽,除了瞳仁的颜色相较别人更深一些,几乎和常人没有任何分别。 “这神璧,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你能活下去,替爹爹守护它,要是活不成,丢了也不可惜。” 他说完,长长叹了口气。挣扎着替绛年盖好衣衫,夫妇相拥,把孩子护在胸怀里。 时间不多,但愿她命大。父母的尸身凉透了,就再也温暖不了她了。 刃余转过头看向长空,天是墨蓝的,这个冬天真冷啊。 远处回荡起狼的嚎叫声,他抬起手臂横在孩子身前。等他僵硬了,至少也是一道小小的屏障—— 爹爹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血的味道,最终引来了狼群。狼在距离岩石十步远的地方徘徊,这是种聪明又孤勇的生灵,无法判断危险性,不会贸然上前,通常成群结队,窥伺等待。 气候太恶劣,每一口食物都得来不易。凝固的血,即便不再流淌,也散发出诱人的气味。狼群饥肠辘辘,等了很久,不见它们的“食物”有任何动静。头狼发出号令,几只胆大的慢慢上前,嗅了嗅尸体的手指和衣袂。正想招呼同伴,一声啼哭迸发出来,小小身体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哭得雪原都微微打颤。 狼群似乎受到了惊吓,极速退开,但并不走远。那孩子哭声震天,对于平静了千万年的雪域来说过于喧闹了。狼群面面相觑,又是一轮/盘桓,听那哭声从高亢逐渐转为低微,最后哼唧着,发出类似狼群幼崽的囁呫。 头狼抖了抖耳朵,它身后走出一匹母狼。母狼乳/房饱满,奶水充足,失去幼崽后黯淡的眼睛,在听见婴儿啼哭后陡放光芒。 母性是相通的,即便不是同类,接纳需要时间,仍旧阻止不了母狼试图接近的欲望。 狼群摆出攻击的架势,几只年轻的公狼跃跃欲试,被她一一斥退了。她放矮了四肢,一点点靠近,失去怙恃的小婴孩的脸,从袍子里露出来,冻得僵白,但依然顽强。 母狼过去嗅,嗅了半天犹豫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孩子的脸。这时山岗间充斥起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恍如风雷。狼群顿时骚动起来,头狼扭头看了一眼,当机立断带领狼群奔向密林。母狼被落下了,她丢不下孩子,踟蹰呜咽良久,最后用前肢从尸体的怀里刨出襁褓,叼起便追赶狼群去了。 追击千里,如附骨之疽的杀手们终于赶到了,翻身下马查验,却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波月阁的护法探了刃余夫妇颈间天容穴,向上回禀:“已经气绝了。” 马上戴着面罩的人居高临下看着,语气里不无哀伤:“可惜了一代美人搜他们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 希望微渺,以岳刃余的脾气,纵死也不会便宜任何人。想从他身上搜出神璧,几乎是不可能的。做做样子吧,实在搜不到,也只能这样向整个武林交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风向一直在变,今天你是英雄,明天可能会沦为武林公敌。人活于世,离不开一个利字,当你太扎眼,又怀揣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宝藏,那么即便你一直积德行善,也照样人人得而诛之。 岳家手里掌握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牟尼神璧是打开孤山鲛宫宝藏的钥匙。据说那里面的财富,足够创建一百个金玉王朝。发财,发大财,谁不想?岳家不是名门正派么,泼上几盆脏水,再以讹传讹,追杀岳刃余完全可以标榜为替武林除害。说到底为岳家挡煞的只有岳刃余,谁让他从他爹手里接管了这个秘密! 黑衣的杀手不住翻找,忽然有人惊呼:“柳绛年的肚子被剖开了!” 几大门派的领头人纷纷下马查看,血肉都已经冻住了,那肚子只剩个空空的血洞,里面的孩子不见了。 切口整齐,是用兵刃划开的,岳刃余只着袍衫,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踪,可见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体。 有人掩住了口鼻,嘴里啐道:“真下得去手!这厮对外人狠,对自己人也一样。” 这样的冰天雪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没奶喝没衣穿,活得下去才奇了。不过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那么牟尼神璧也许已经转嫁到了孩子身上。 雪域开始回旋山风,一个又一个风眼,掀起满目苍茫。随手夺过火把照看,地上留下很多脚印,都有手掌大小,这是雪域特有的雪狼。 障面后的人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小崽子遇上狼群了,恐怕凶多吉少。诸位,还要继续追吗?” 追上狼群,然后一只只剖开肚子查验?毕竟雪狼才是这片雪域的王,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族群有多少数量。狼这种东西记仇,万一惹恼了它们,到头来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 乘兴而来,最后败兴而返,人人脸上写满了不甘。不甘也没办法,线索断了,牟尼神璧下落不明,也许江湖反倒可以风平浪静几年。 看看相拥的两具尸首,仿佛一群孩子恶作剧后遗弃的牺牲品,虽然遗憾,但没有人对此事负责。死了就死了,江湖上死个把人并不稀奇,过上三年五载,有新鲜的血液填充进来,谁还记得长渊岳刃余。 他们中有人问:“要不要把尸体带回去?” 边上人调笑:“你不怕岳少主还魂,拿剑捅你的屁股?” 这么一说到底作罢了,岳刃余曾经太厉害,即便现在死了,也依旧让人心有余悸。 这件事一完,回到江湖上,大侠们还是大侠。出于道义,草草把对手掩埋了,谁也不会再提起烟雨州的奇袭c苍梧城外的聚众伏击。也没有人唏嘘香消玉殒的柳绛年有多可怜——毕竟追杀一个孕妇,并不是多光彩的事。 散了,临时结盟的队伍瓦解,各回各家。多方人马头也不回地离开,唯独那戴着障面的人勒马驻足了很久,“岳刃余把孩子剖出来,是为了等岳家的救援。” 可惜永远等不来了,岳家内部此刻已是改天换日。神璧失踪,走马上任的新当家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左摄提1道是,“岳海潮已经接管了长渊。”略犹豫了下,问,“神璧的追查,真的到此为止了吗?岳刃余这些天马不停蹄,根本来不及转移神璧。” 障面后的人转过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眼波流转,颇具日出桃花的蕴藉。 “你觉得那些人会轻易放弃?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追到这里,空手而归,谁也不甘心。”他策马前行,一面拖着慵懒的长腔道,“改天吧,挑个好天气,再搜查一遍。毕竟孩子死不见尸,也许有意外之喜也未可知。” 果然后来不止波月阁,武林各大门派都没有停止寻找牟尼神璧,只是各行其事,不那么招摇罢了。 人活着,总要有点追求。爱情啊,理想啊,是酒足饭饱后的衍生,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钱。钱是世上最好用的武器,君子清且贵,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为五斗米实在太少。换成金银满车c珍珠满床呢?大概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一个道理。 谁都不信牟尼神璧会凭空消失,岳刃余最后命丧雪域,那片人迹罕至的秘境,在江湖的驿马风尘里,成为武林人士经常光顾的地方。 所谓的凶兽,其实是讹传。不过雪狼倒确实存在,但行踪不定,除了一些足迹,并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藏身之所。 世上的成功,大部分是为有恒心,能恒定的人准备的,不论此人是正还是邪。时间像把筛子,六年的筛选,筛完了所有浮躁的门派,最后只剩波月阁还和这片雪域保持联系。斗转星移,当初杀手弥城的兵戈之气早已消散,波月阁每年固定几次的寻访,多则人,少则单枪匹马,也使雪域的霸主逐渐适应了不时来自外界的扰攘。 戒心未除,但不似最初那么警敏了,雪狼成群出没,甚至让人看见了它们捕猎的场景。 可能因为冰雪中等来一群黄羊不容易,所以狼群倾巢而出。那天恰好是左右摄提进入雪域不久,还没来得及例行排查,便听见隆隆的蹄踏如同千军万马狂奔而至。两人俱是一惊,本以为和其他门派狭路相逢了,没想到出现的是慌不择路的羊群,后面追赶着身形如箭的雪狼。 可惊可骇,那些雪狼原来要比他们想象的大很多。躯干可抵两个成年男人,如果后腿落地直立起来,真会让人有巨石压顶之感。它们极有战术,三面包抄,围追堵截,只需十几匹,就能把羊群惊得大溃。 两人旁观,庆幸有生之年能遇上这样罕见的奇景,可是很快就被另一个景象冲击得几乎大叫起来—— 一头体型略小的狼背上,背着个小小的孩子,褴褛的衣衫里透露出来的皮肤,几乎和这雪域的冰雪浑然一体。他应当是深谙这种骑驾的,身体压得极低,一手抓着雪狼浓密的鬃鬣,一手握着笔直的树枝。忽然扬手一个投掷,羊群顿时骚乱,如一片缀满狼牙的旗帜,遇风急速抖动了下,又飞快向前。 几只黄羊失了前蹄,摔断了脖子。可狼群并不满足于这点成就,它们高高跃起跨越尸体,连视线都没半点转移,更快更团结地向两掖扩散。广阔无垠的平原是它们的战场,因为速度极快,几乎一闪而过。待左右摄提追出去时,早就不见了狼的踪迹。只看见踏碎的积雪上横陈着六七只黄羊,其中一只的后背上插着那根树枝,随着黄羊垂死前的痉挛,在雪地上画出规则的扇形。 “你看见了吗?”右摄提颤声道,“那孩子至多不过六七岁!” 岳刃余和柳绛年死的那个月夜,恰好是六年前的今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也许阁主的坚持,并不是没有价值的。 上前看,惊讶于一个孩子天生的臂力。穿透黄羊的树枝是钝尖,不说健壮的c奔跑中的活物,就是一滩死肉,拿把没开锋的钝刀去割c去刺,也需要一定的力量。那么小的孩子,却有成人一样的精准和技巧,这是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果然生肉喂养的就是不一样!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复转过头,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从雪域带回一个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遗腹子年纪相仿,如果这个消息走漏,那么波月阁就会成为下一个岳家。 左右摄提秘密将人带回了王舍洲,很奇怪,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闹,对比之前的乖张,安静得竟像个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龇牙,所以那身破衣烂衫无法更换,就这样穿进了波月阁金碧辉煌的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坐着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他偏头打量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是女孩儿吗?” 左摄提说是,“属下等发现她时,她正骑在狼背上狩猎。这孩子有过人的臂力,一根树枝就能刺穿黄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声,似乎很觉意外,“她才六岁而已。” 右摄提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属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喂养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过人也就说得通了。” 那人慢慢点头,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见她两手被缚着,抬眉道:“解开。” 右摄提有些犹豫,“这孩子野性难驯,解开怕她对阁主不恭。” 波月阁主淡淡牵了下唇角,“我不怕。”转过视线看他,“难道你怕吗?” 右摄提涨红了脸,“属下并不”也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断了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可是变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在绳子被解开的一刹那,那孩子凶相大现,如同狼一样,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摄提的脖子。 常年狩猎的动物都知道,如何能将猎物一击毙命。她的牙齿穿透皮肉,咬断了动脉,无论右摄提怎么挣扎,她都如插进胸膛的利刃,纹丝不动。 滚烫的血四处激射,那血腥的场景,连波月阁主都感到错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坚定的决心,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静又满含仇恨。悬崖上是右摄提拧断了母狼的脖子,她还不知道生命里更残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眦必报,就已经很让人喜欢。 左摄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连个孩子都斗不过,活着也没用。”他笑吟吟看着,啧啧赞许,“可造之材,十年之后又是一把利刃。” 右摄提死在了小儿之口,等他气绝她才松开嘴,然后那双浓黑的眼眸,又转向了在场的左摄提。 可是这回并不需要她大动干戈,波月阁主只一扬手,左摄提便倒下了。这孩子要留在波月阁,来历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世上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强与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没有见识过这样快捷的杀人手段,对他似乎有些畏惧,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还是让她产生了攻击的念头。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仍旧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发出嘶吼,正欲出击,他屈起食指击中了她的肩井穴,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再也不能动弹了。 抱胸看她,这倔强的孩子,依旧顽强地站着。他脸上浮起悲悯的神色,“衣衫褴褛,神璧无处可藏也罢,已经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无妨。”复撑着两膝,同她高矮持平,温声宽慰道,“别怕,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就安全了。我叫兰战,是这波月阁的主人。你叫什么?” 孩子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咕哝了声:“我忘了,狼没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岳崖儿,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虽然照样对他不友善,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透过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视线。 他说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儿。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获,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谐音,不那么棱角分明。”说罢笑了笑,负手长吟,“唉,我还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否则可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你说是么,崖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当然兰战所谓的认祖归宗,不过是让她姓回岳姓罢了。天底下姓岳的那么多,谁敢断定她就是长渊岳家的后人?就算某一天引起了其他门派的怀疑,无能之人害怕成为众矢之的,波月阁胸有万古长刀,岳崖儿的存在只会助他号令群雄。到时候他也能登上众帝之台,尝一尝那武林盟主的滋味儿。 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调/教这孩子。她在狼群里长大,狼群里的法则和人间世界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点共通,就是服从。他把她领进了弱水门,交给苏画,“好好教导她,我要她身似杨柳,心怀利器。她不需要拥有太充沛的感情,但是必须懂得服从。” 苏画听后笑起来:“这却难倒我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终究婀娜不起来的。” 兰战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细打量她,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但门中除她之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名额有限,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崖儿抬起眼,“阁主是哪种男人?他喜欢哪种女人?” “他?他野心勃勃,需要女人,却不爱女人。”苏画在梨花树下教她跳软舞,袒露的雪臂和纤腰,扭动起来灵蛇一样,边舞边道,“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但走不进他心里,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三尺之内是我们的天下,靠得越近,胜算越大。你要记住,和男人周旋的时候,不能一心想着如何杀死他,你得学会享受,他快活,你也快活。只有临时起意的杀机,才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杀他之前,你甚至应该让自己感觉爱上了他我这么教你,违背了阁主的命令,不过管他呢,如果他只想把你锻造成利刃,当初就该送你进生死门。” 当天夜里,苏画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乌曹六博馆的荷官。 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拘小节。赌桌上热情似火,正如她的“侍剑美人论”所说的,无论多不近女色的男人,这时候都会痴迷于那双摇动骰子的双手。 苏画的美,在骨相而不在皮肉。她可以蒙住面目,仅凭一双高擎的玉臂,就俘获大多数男人的视线。风情当然越露骨越好,易了容的崖儿混在人堆里,看她一脚踏在桌上,半露着酥胸和光致致的大腿,成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 买定离手,吆喝声四起。五阳的副帮主就坐在苏画的裙裾下,飘拂的画帛时时撩拨过他的脸,那黑骰上的白点,此刻比性命更重要。他赤红着双眼,咬紧牙关,咬得下颌肌肉凸起。 十赌九输,可是今天运气颇佳,一连赢了四场。那位副帮主赌场得意,笑得声如洪钟,待赌局散了,一把抓住摇骰的荷官,把刚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进了她手里。 嗅嗅她鬓边的山茶花,常常一副讽世模样下撇的嘴角,此刻也扬了起来,“多谢美人相助。” 苏画没有说话,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划过他的脸,又辗转滑向别的赌桌。 这招欲拒还迎不是无用功,等到四更时分赌局暂止,苏画走出乌曹六博馆的时候,那位副帮主还在街口等她。然后顺理成章的,他进了苏画的鸳鸯帐。 苏画说,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时候,才会扔下兵器放松警惕。如果你有把握赶在他解开你的衣襟前宰了他,那就当机立断,免于吃亏。如果没有把握,便只能“他快活,你也快活”,然后再伺机下手。 凭苏画的身手,一旦近身就用不着兜圈子了,可她容忍那个副帮主轻薄她,放慢了动作,范本似的演示给梁上的人看。 十六岁的岳崖儿,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苏画的言传身教最初让她一头雾水,直到她从戒指上牵出天蚕丝,一场血腥杀戮真正拉开帷幕,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 “他碰你的时候,师父不觉得恶心?” 苏画笑了笑,“习惯就好。” “我永远不会为完成任务出卖色相。”倔强的孩子,面对将来不可测的变数也言之凿凿。 苏画“哦”了声,知道她轻视她的做法,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真正想杀,却又杀不掉的人。等到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不信咱们走着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太长远的事她不愿意去想,骨子里的野性和疏狂,促使她更喜欢直接的杀伐。她可以雪夜叩开江湖大盗的大门,也可以单刀赶赴边疆刺杀将军。 兰战说过,要把她锻造成波月阁最好的杀人武器,她的多次出入江湖,一半是为别人消灾,另一半是为兰战肃清前路。 当初一同追杀岳刃余夫妇的五大门派,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放弃,坊间关于岳家遗孤的传闻也从来没有平息过。让崖儿手刃他们,像苗人养蛊那样,把竞争者全部杀光,于她算是报仇,于波月阁,则避免不必要的扰攘。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只要她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波月阁难逃干系,他们从雪域发现她,带回她,绝不是偶然。可兰战这人不好对付,她到此刻终于明白苏画的那句话。想杀但杀不掉,兰战是第一人。 她把参商少舵主的脑袋扔在了大堂上,扑通一声,包袱散开了,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出去丈余远。 座上的人看了眼,“崖儿此行辛苦了。”一面挥手,屏退了左右。 她还是淡淡的样子,说不辛苦,“为阁主分忧,是崖儿的本分。” 兰战听后只是点头,从上首缓步下来,黑色的袍裾划过台阶,留下一串缠绵的弧度。 这是个复杂的人,慈眉善目,但心如蛇蝎,如果没有见识过他的两面三刀,也许会被他温柔的表象迷惑。他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可能极不喜欢这张面皮,伸手把它揭了下来。 卸下平庸的伪装,背后的面孔惊为天人。虽然他知道岳刃余和柳绛年的女儿自然不俗,但十年前那个又脏又野的毛孩子,实在无法让他想象她今天的辉煌。 天生尤物,只可惜不够柔软。他垂眼一瞥,她左臂的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有血渍隐约透过来,不必查验,自损又是三百。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在苏画门下这么多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皮毛,到今天依旧只会肉搏。” 崖儿抬起眼,不像以往那样,拿一句“只要达成任务,不计任何方法”回敬他。她的脸上甚至涌起一点羞涩的味道,低声说:“阁主没有查验过属下的课业,怎么知道属下未得门主真传?属下只是觉得对战更直接,与其费尽心机虚与委蛇,不如真刀真枪浴血沙场。”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处,就是想法太男性化了。兰战沉默,踱过去看那颗孤零零的人头。转身的一霎,她看见他眼里波光微微一漾,这位阁主的无懈可击终究还是有破绽的。 “回来的路上,去了阴阳楼?”他状似无意地问,“我记得那楼里有个了不起的说书先生,昨天讲了什么故事?” 崖儿说:“长渊岳家的故事,还有岳刃余和柳绛年的相识相恋。” 兰战颔首,“这说书人是江郎才尽了,这么老旧的事也拿来消遣。”言罢回头望了她一眼,“你方才说我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那现在咱们就来查一查。你知道阁中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服从。” “很好。”他对掖着双手,平静地看着她,“把衣服脱了。” 她吃了一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涌起仓惶,但没有任何异议,抬起手,把夜行衣脱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看她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启唇道:“再脱。” 她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犹豫,脱起衣裳来也当如是。 中衣蛇蜕一样落在脚下,她忍怒忍得辛苦,鼻尖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但依旧昂首而立,没有半点畏缩。 本以为这样已是极致了,可那两个字又一次从他口中逸出来,“再脱。” 她只觉脑子发胀,那点忍耐像一触便会断裂的弦丝,如果不是清楚没有胜算,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眼中泪心上血,暂时只能囫囵咽下去,她扯去肚兜的决绝一如拔剑的姿势。兰战应当是很满意的,隐约的情/欲在他眼底微漾,他哑声说:“脱光。” 少女无暇娇脆的身体暴露在十一月的寒流里,然而这具身体是温热的,散发出氤氲的香气。她今天彻底了解了父母的生平,不知有何感触?他想看看她所谓的服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有半点异动,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还好,她老老实实照做了,看来那对夫妇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狼养大的孩子,冷血在所难免。他放心之余开始寸寸查验,岳刃余究竟把牟尼神璧藏到哪里去了。 十六年了,下落成谜,这个遗孤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和神璧有牵扯。但他不相信,孩提时期也许没有觉醒,如今她长大了,可以熟练操控这具身体,倘或有变化,也该是时候了。 只是看着看着,神智会受些影响。她很好地传承了她母亲所有的优点,当年弱柳扶风万人空巷,柳绛年几乎是所有男人心头的朱砂痣。如今她的女儿就在他面前,这样逼人的美貌,更胜其母,多少可以弥补他最初的遗憾。 他把手覆在半边稚乳上,“崖儿懂得什么是人间极乐么?” 她双眼灼灼看向他,“阁主想让属下服侍?” 他微怔了下,“你不愿意?” 她不说话,笑容里有种耐人寻味的冷嘲,似乎是嫌他过老了。 老么?十六年前的阁主和十六年后,样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兰战忽然改了主意,舒口气轻轻微笑,“穿上吧,小心着凉。”目光复又流连一顾,转过身,往大堂深处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后,必定会展开调查,可是崖儿没有。她只是站在暗处静静等待,六年的狼群生活,教会她狩猎时需要耐心。兰战对她应该是起疑了,他办事向来稳妥,既然不担心她会拔剑相向,那么一定是准备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据说她父母殒命后,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兰战今天的举动来看,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关联。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关于战斗,她从来没有退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护法对她的评价,就是骁勇c嗜杀c自大。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再生死一线的险境,死活都听天由命,遇不到好的搭档,情愿孤军奋战,也不愿意花费精力,去顾全另一个人的安危。 刀锋在旷野上纵横,身上还穿着潜伏时的铠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斩下去,简直像砍破了水囊,闪躲不及就溅得满身满脸。 终于,最后那个难缠的将军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尸骨之间,血珠顺着甲片蜿蜒而下。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扑动健壮的双翅,直冲九霄,尖厉的呼啸回荡在残阳落下的一霎。她执剑四顾,一切逐渐隐没于黑暗。白狄大将的尸体仰天躺倒着,她弯下腰,把手悬在他的面门上。略一使力,他体内的藏灵子被震出来,一束三寸来高的光体,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转而大放光明,是七夜鬼灯擎。 极少数白狄人死后能炼出藏灵子,而藏灵子又有六夜和七夜之分,七夜为佳,六夜次之。具体是什么,大概就是魂魄之类的东西。寻常人死后魂魄会散,白狄则是凝聚起来,只要你有能力锻造它,它可以变成引魂幡,甚至是有灵性的,最精纯的武器。 那只兰战用以监视她的鹰是个急性子,战斗一结束就忙于回去报信,白白错过这么重要的情报。她心满意足把藏灵子收进掌心,正打算离开,忽然周身一阵奇怪的震动,眼中灼烧起来,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直到滚滚如岩浆。 她捂住眼睛,惊惶地跌坐下来,只觉那眼眶里有什么猛地一挣,直窜出去。等她定睛看,是两轮形如阴阳鱼1的玉璧,一为青碧,一为紫金。起先撒欢式的呼啸来去,等野够了才回到她身边,恋恋不舍地,在她周身萦绕打转。 崖儿怔怔看着,仿佛陈年的创伤被猛地撕开,无所皈依的心,终于有了安放处。 她紧抿嘴唇,泪眼朦胧望着暗夜中明灭不定的光轮,那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在和她委婉话别。她没有想到,藏灵子竟然能催逼出神璧。从今天起,爹爹的遗志由她继承,爹爹的遗物,也由她接管。 白狄一战惊天动地,回到王舍洲,兰战对她的能力大加赞赏。她仍旧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在那片旷野上的所有经历,也如骤雨入海,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白狄的那个将军很难对付,属下伤了元气,恐怕要闭关养息一阵子。”她艰难地笑了笑,眼波里有羸弱的底色,“阁主能否容我休整几日?” 世上总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主人,兰战虽然多疑,终究不便多说什么,体谅地吩咐了几句,便容她告退了。 留在波月阁里,做什么都有第三只眼睛。所幸这些年她摸透了周围的地形,若水之渊有个不为人知的岩洞,穿过那重厚厚的水幕逆势而上,岩洞高于水面且只有水下一个入口,在那里炼藏灵子,可以放心不受人窥视。 七夜鬼灯擎,顾名思义需要七夜琢磨,成也是这七夜,败也是这七夜。一般人想炼造唯其难,但崖儿因为有神璧的佐助,显然事半功倍得多。 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常人不同,别人看不穿的妖魅她能看穿,别人提炼不出的精魄,她顺势就能吸纳,一切都有赖于这块神璧。细想想,又觉得那么悲怆,神璧能识天地鬼神,却唯独对人心无可奈何。那些江湖门派全力抢夺,父亲带着怀孕的妻子,害怕顾全不上,始终隐匿神璧的下落。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人,那些乌合之众还会是他的对手吗? 追击千里,侠客百余,她一点一滴收集父母的遭遇,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凿骨裂肉的痛。第七夜,她在愤恨里炼出一双剑灵,化了形的少男少女向她俯首时,她想时候快要到了。只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她要杀光波月阁当初参与追杀的所有人,还她爹娘一个公道。 出关后,兰战似乎有意闲置她了,他要杀众帝之台的左盟主,只打算派破军和贪狼出马。 当今的武林盟主分左右,左盟主稍弱,也是神兵谱上排第二的人物。两位护法硬着头皮接令,脸上多少有些为难之色,沉默良久的崖儿忽然开口:“关山越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失手,波月阁就岌岌可危了。属下请命,和两位护法一同前往,或者属下一人独行,也可以。” 这话立刻引发了两位护法的不满,他们大皱其眉,叱道:“岳崖儿,你别太猖狂!” 她眨眨眼,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两位护法对她的扮猪吃虎嗤之以鼻,兰战却失笑,语气里颇有纵容的味道:“你才出关,身体不知恢复得怎么样。这次和贪狼c破军一同前往也好,多个人多分保障。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派你出战了,终究是个姑娘,这些年弄得满身伤,我心里也不忍。” 两位护法暗中交换了下眼色,兹当阁主怜香惜玉的心又发作了。然而其中缘故只有崖儿知道,今次之后,兰战是下定决心在她头上动刀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对付关山越的这一战,当真杀得日月无光。 左盟主毕竟是左盟主,非寻常武林人士可比。他们制定计划,在鹊山九道口堵截他,当时他一人一马,正在去往俞元的路上,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信马由缰的人,穿一身黑衣,闲适地扛着重剑。日光正盛,黑衣上泛起细碎的光,待走近时才看清,黑袍上甲片密集,一层赶赴一层,每片鳞甲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见多识广的左盟主很快辨清了他们的来历,“波月阁的人?” 贪狼说是,“关盟主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呀?” 关山越道:“会一位旧友。二位阻我前路,不知有何贵干?” 破军懒得多做周旋,两眼阴鸷地望着他,“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他们的出现,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只道:“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两人便腾身而起,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精准c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一向瞧不上女人,他们不欢迎她插手,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摇着她的冰纨扇,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磨练得镜面般精光四溢,和重剑相击,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c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成熟的女人好,令人着迷,让人欢喜。 其实对于岳崖儿的锤炼,他终究还是手下留情的。波月阁中的弱水门,本来就为达目的,什么都豁得出去。收伏那些女人,自有他们的一套。自尊这种东西,常常会成为杀手前进的绊脚石,要打碎自尊,最直接的,便是让她们没有执念可守。人一旦一无所有,就变得无敌。女人的底线是清白,所以弱水门里的女人,几乎每一个都接受过脱胎换骨的洗礼,包括苏画。 被陌生男人强/暴,羞于启齿,又无处可去,于是把一生献给波月阁,这是门派高层心照不宣的秘诀。原本身在其中的岳崖儿也免不了俗,但因为她的过于骁勇,恐怕能做成这事的人不多。曾经太阴和破军请愿前往,但最终没有等来他的首肯,这事便搁置了。 现在想来,那时就有私心预备留给自己。毕竟如此美人,二十年前错过一次,二十年后不想再便宜别人了。 大夫奉命开方抓药去了,幽暗的卧房里只剩他独自站在那里。烛火跳动,隔着纱帐映照出曼妙的轮廓,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截水蛇般的腰肢上,当年通天塔前,柳绛年一曲《绿腰》动九州,现在她女儿的时代到来了,只要愿意,崖儿的成就可以远超她母亲。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了,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越锋棱毕现,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那斑驳的血迹,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案头巨烛的灯芯突地轻声炸开,然后熄灭,半间卧房陷入朦胧之中。隐隐绰绰的美色此时更显诱惑,他的手指也从心衣底下移上去,轻揉慢捻着,“崖儿,你觉得我老么?” 她气息咻咻,望他的眼惺忪含情,“阁主春秋鼎盛,从属下第一次见你至今,十四年了,阁主的样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如此良辰如此夜,似乎最适合用来调情。他的逼近没有让她怯懦,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 “崖儿命苦,原本流浪在外,和野兽无异。是阁主把我带回人间,抚养我,给我名字。这些年承蒙阁主教诲,我对阁主的感激,终我一生都难以报答。”她慢慢靠过去,苏画传授她的媚功,到了最终检验的时候。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的脸颊,“以前对阁主,崖儿满心的敬畏,生怕唐突,辱没了阁主。可今天命悬一线时我细数平生,才知道心里最记挂的人,原来是你。”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如泣如诉的告白,她急促的呼吸掠过他鬓边,本来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被搅得愈发澎湃。 他闭上眼睛,倒也沉浸,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察于微毫。 她的话语变得娇而软,嗡哝的红唇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于我来说,父母是阁主,少艾亦是阁主。” 她是个听话的徒弟,苏画有高论,杀人不能流露杀机,你须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假装自己爱他,情真意切到连自己都快相信了。高高在上的阁主并不了解这些技艺的法门,只要他将信将疑,她就成功了一半。 手从他的宽袍大袖里蜿蜒而上,攀到他的肩头,再蠕蠕向胸前汇合。松垮的交领禁锢不住骚动的心,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享受那双柔荑的放肆和野蛮,纵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 兰战是个雅致的人,虽然至今未娶,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精益求精。他的领上有兰桂的香气,多少平息了她翻腾的脾胃。她和他贴肉厮磨,魔咒般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今日,可阁主离我太远了,我只配给你卖命,不敢奢望可以这样靠近你” 兰战气息渐渐不稳,处子的幽香伴着血腥气,那种靡废又强烈的刺激俨然催/情药。她缠上来,他从善如流,这具身体像野生的青萝,甚至不需要他的引导,在悬崖峭壁上也能顽强生长。 他在一片晕眩中思绪纷乱,牟尼神璧必然和崖儿有关,而她长久以来的水波不兴,也许就是缺少一个契机。裂变一下,或者会爆发出无数种可能,他很甘于充当那个引子,来见证一个女人惊人的蜕变。 男人的想法有多龌龊,她都知道。兰战只有一双手,可是这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无数双,从上至下,无处不在。她忍住灭顶的的屈辱感,等他沉迷,放松警惕。吃些亏在所难免,可是只要能替父母报仇,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他在上,撑身看她,身形的差距让她笃信徐徐图之并没有错。 他撩起她的裙裾,仿佛还有一点人性,“崖儿身上有伤” 她的手在他尾椎部位鼓励式地点压了下,然后缓缓上移,“你是我的药。” 情/欲这种东西,一旦被勾起就很难浇灭,尤其是男人。苏画教出了个好徒弟,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悟性极高,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他沉身觅蓬门,找见欢乐的去处,正待入港,忽然颈间一道凉意划过,有什么纷扬而下,染红了烟罗帐。 咻咻的激射声,随着脉动高低起伏。他下意识拿手去捂,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捂不住了。 瞿然望她,她提剑而起,身躯玲珑有致,脸上表情平静。剑首一划,把他捂伤的右手也斩落下来,笑着问他:“疼么?” 失血太多,又伴着割肉断骨的痛,他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可是这样的折磨远没有结束,她砍下他所有手足,把剑插进他的大腿,前后摇动,摇出了个巨大的口子。 “阁主,当初你们有没有这样虐杀我的父母?告诉我,你现在害怕吗?”一面说,一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啧啧惊叹,“原来人的眼神可以这么狠毒,你恨我,想杀我吧?可惜你没有手,连剑都握不了了。” 曾经绝世风流的波月阁主,五官因骤变扭曲,他咬牙切齿:“岳崖儿,老子技不如人,居然上了你的套!” 她冷冷一哼:“你好色,早该想到终有一天会栽在这上头。你不是一直对我垂涎三尺吗,临死前完成你的夙愿,也算对得起你了。不过说真的,你真叫我恶心,你的脸,你的嘴唇,你的手,还有”她拔出撞羽,对准他脐下三寸的地方,“这个东西。” 兰战的表情变得空前惊惶,男人死到临头了,最放不下的还是那赘物。 他越在乎,她便越要毁灭。拿剑首拨了拨,呲之以鼻,伴随他的一声惨叫,她媚声笑起来:“这下糟了,阁主下辈子恐怕要做女人了。” 他奄奄一息,两眼却死不瞑目地悬望,她想起来,“阁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牟尼神璧吧?”她凑过去,双瞳里星芒乍起,然后两道光合二为一,在他上方炫耀式的凝聚旋转。她换了个轻快的语气,“你看,命运就是弄人,千方百计求而不得的东西,其实一直在你面前。” 临死之前的可望不可即,才是最大的折磨。 兰战带着遗憾死了,她默默看了会儿,心上的伤口,终于在这个冬夜结上一层薄薄的痂。 不紧不慢穿好衣服,她发出阁主号令,召来所有弟子。随手一扔,将兰战的脑袋扔在了他们面前。 众人呆若木鸡,骤然的变故惊坏了他们。冷血美人垂眼睥睨,寒声道:“波月阁今日起姓岳了。前任阁主毙命 ,新旧更替本是天道,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在场的各位有谁不服,可以同我一战,只要战赢我,这阁主的宝座就是他的。” 可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她见到苏画,淡然对她笑了笑,“师父,我要做的事做完了,从今天起,我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苏画点头,似乎对一切变故并不感到意外。养虎为患,可能这词用得不太妥当,但于兰战,确实是如此。十四年前她就觉得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来历不简单,十四年后果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世上的因果报应,向来只会迟到,从不缺席。该还给别人的命,隔着山海别人都会来取,何况像兰战这样,太过自信,试图枕刀入眠的。 反正大势已去,她率先臣服,拱起两手道:“弱水门誓死效忠阁主,随时听候阁主号令。” 既然有人领头,余下各门只有顺应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间的情义,有时比玄铁坚硬,有时却比琉璃更易折。门派里的新旧交替,就像皇权变更,胜者为王的定律放诸四海而皆准。战败的前任阁主人走茶凉,如果没有确切的利益牵连,谁也不会再想起他了。 岳崖儿长舒了口气,这么多年的蛰伏,到今天才雪耻。眼前的这帮人她都了解,欺软怕硬,你比他们强,他们就宾服你。她是瞧不上这些人的,但目前大势方定,暂且将就吧,等过段时间腾出手来,再另行处置。 转过头看苏画,“师父,收殓兰战的事,就托付你了。” 她知道苏画当初被斩断后路,是兰战亲力亲为。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多少会有些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 苏画道好,弯腰拾起兰战的头,提裙进后寝。绕过屏风看见床上散落的肢体,她皱了皱眉,怎么都想不起这人活着时,是怎样的高高在上了。 长着一副好皮囊,做尽人间腌臜事。她捧着人头站了会儿,垂手捻起床沿上遗落的那块肉,推开窗户,照准墙外的豹笼扔了过去。 原本的四大护法,死了破军和贪狼,只剩太阴和巨门。当年追杀岳氏夫妇,他们四个都有份,后来埋尸的地点也只有他们知道。 岳崖儿能够自由行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奔赴雪域。她没有别人那样承欢父母膝下的福气,每每午夜梦回,尝到的无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回双亲的遗骨,不让他们再暴尸荒野。她当了那么多年无主的孤儿,找到父母,以后便有亲人可以祭拜了。 三骑快马奔走在无边的雪域,崖儿在这里生活过六年,论地形,其实比任何人熟悉。太阴和巨门带着她兜圈子,她心里有数。反正她也没打算放过他们,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会拿他们的血来祭奠亡灵。 半个时辰前标注的记号就在脚下,她勒住缰绳原地盘旋,似笑非笑看了他们一眼,“二位护法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太阴和巨门嘴上敷衍:“属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来此地了,一时有些找不准方向。” 她哦了声,“如此还是由我来为二位指路吧!”抬起马鞭直指西北,“那里是雪域咽喉,两山高起,下有幽谷,长约百余丈。当年我还小,跟着狼妈妈在此狩猎,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时,成千上万的黄羊会向谷外迁徙,我们只要守住那里,就有吃不完的猎物。” 她的话让两人大吃了一惊,不由慌张起来,“阁主怎么会流落在狼群里?” 她乜斜他们,“这么多年了,兰战始终没有告诉你们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余夫妇遇害六年后,左右摄提将我带回王舍洲。兰战为我取名岳崖儿,据说是因为敬重我父亲为人,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里追击,你们参与其中,后来掩埋尸体,你们也经了手。我此来是为寻找父母的遗骸,你们只能助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言罢轻吁了口气,“好了,现在告诉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里。同门一场,别逼我动干戈,伤了和气,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两位护法交换了眼色,突来的拨云见日简直令人狂喜。难怪兰战对她格外不同,岳刃余的女儿,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兰战死在她手里,大抵是因为好色轻敌,他们不一样,对女人再有兴趣,也不会到那样走火入魔的地步。这雪域一望无际,连半个鬼影都没有,现在下手,正是大好时机。 巨门的佩剑铮然出鞘,杀气腾腾举在了头顶上,“岳崖儿,你自视过高了。当初我们能杀你父母,今天一样能杀你。” 平静了多年的大地上,终于又传出了兵戈碰击的迸鸣。天上徐徐降落的雪,和剑气劈斩溅起的积雪相接,把这琉璃世界搅得混沌一片。 杉树林里有成丛的呼吸,静静停在那里观望,是雪狼群。人和人之间的战争它们不会参与,但不时飞溅的血却刺激它们的神经。头狼抖了抖耳朵,向前迈了半步,清澈的眼底倒映出平原上的景象,缠斗的人几次错身,很快从三个变成了两个。 忽然一声长嗥传来,那是极其熟悉的,属于雪狼特有的邀请进食的信号。这下子再也按捺不住了,狼群如离弦之箭,纷纷冲出树林,冲向了战场。 然而那嗥叫不是狼发出的,狼群没有靠近,只在周围压身徘徊。之前草率拔剑的人已经伏尸在地,一手控住对手命门的女人继而发出类似嘤嘤啜泣的声音,仿佛母狼温柔召唤狼崽离洞的鼓励。头狼微怔了怔,仔细看她的脸,终于辨认出来,猛然欢快地扑过去,低垂的尾巴左右摇摆剐蹭地面,扬起了漫天的雪沫子。 太阴几乎要被吓傻了,一则纳罕于岳崖儿惊人的精进,二则对忽然出现的狼群深怀畏惧。头狼和岳崖儿翻滚嬉戏的时候,那些狼兵狼将就围着他打转,利齿离他之近,腥臭的气息全喷在了他脸上。 十四年没见了,狼群的首领早已经更换。现在的头狼长了双白耳朵,崖儿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狼妈妈亲生的孩子,当初和她在一个窝里呆着,她天天抱着它睡觉。后来白耳朵被妈妈赶出去,很长一段时间它会偷偷溜回来和她见面,那时候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异类,在他们心里,一个窝里住过的,就是世上最亲密的伙伴。 比起和人打交道,崖儿更喜欢狼,他们简单直接,爱憎分明。 巨门的尸首,白放着也是浪费,她示意狼群进食,白耳朵首肯之后,十几只狼一哄而上,转眼把尸首瓜分殆尽,肠子都拖出去好几丈远。目睹了一切的太阴吓得呆若木鸡,崖儿说“走吧,带路”,他跌跌撞撞把她带到崖石边,找到了三块碎石堆叠起的简易坟墓。 “是这里?”她面无表情地问他。 太阴说是,“当初为了日后便于辨认,特意垒了三块石头。”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雪域冰凉的空气,激得她胸肺生疼。她慢慢点头,“你的任务完成了,上路吧。”话音才落,两弯旋转的神璧俯冲下来,一个交错又奔向天际。太阴扑倒在墓前,身下的雪很快被染红,崖儿摘下他的脑袋,恭恭敬敬摆放在三块石头上,“我以仇雠之血告慰爹娘,二十年了,女儿接你们离开这里。” 她磕了三个响头,怕惊动爹娘,开始徒手刨挖。那块山岩提供了极好的庇佑,雪域二十年的积雪,落到坟茔上只薄薄一层。她猩红着泪眼,把土一捧一捧搬开,血泪和着泥沙,越往下却越情怯起来。 这黄土下埋的不是别人,是她的生身父母。他们素未谋面,今天竟要以这种方式相见。她一直在想,雪域天寒地冻,他们的尸身有没有可能保持完好。如果能,让她有幸见他们一面,可真要是那样,又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 结果奢望终究是奢望,他们落葬时没有棺木,多年下来早就成了嶙嶙白骨。回过头去想,六岁之前她曾不止一次从这里狂奔而过,如果那时爹娘在天有灵,会因无法相认感到难过么? 她把尸骨捧进包袱里,跪得太久难以起身。白耳朵在一旁呜咽,撞羽和朝颜化成人形上来搀扶,嗫嚅着喊她:“主人” 她摇摇头,“我不要紧。”仔细系好包袱的对角,背在身上。趁着天还没黑,得走出这片雪域。 狼群送了他们好远,她只是挥手,让它们回去。 朝颜说:“为什么不带白耳朵一起走?我看它很喜欢主人。” 崖儿笑了笑,“这里是它的家,它留在这里能称王,跟我回去只能当狗,将来它会恨我的。” 朝颜初开灵窍,好些东西一知半解。她看了看撞羽,他的脸上一派肃穆,看来他是听懂了。 崖儿回到王舍洲,命人觅了一处吉地,作为父母最后的佳城。一切安排妥帖,她从正午站到次日清晨,虽然结局悲伤,但同穴而眠,他们的爱情是圆满的。她原先不信世上有爱情,太多的薄幸男女游戏人间,最终不过一拍两散。但自己爹娘的不离不弃,又让她看见另一种希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她母亲一样幸运。天地间好男人终归是有的,但她恐怕没有那样的造化,得以遇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兰战时期的波月阁,门下豢养了无数死士杀手。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到之处腥风血雨,江湖上无人不知其大名。 杀伐痛快且有瘾,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要想变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儿曾经和苏画说的那样,尝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爱一爱喷薄朝阳,红尘万物。所以她清理门户,改阁为楼,大敞开曾经神秘森严的楼门,迎向无边的乱世。 王舍洲的历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楼,给人说书,为人排忧,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楼里上至楼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顾。后来热海上来了位锦衣公子,一掷万金地领着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终在王舍建起了连绵的滨水楼台。于是来往的人多了,肃杀之气渐渐冲淡。波月楼里美人妖娆,男鲜生猛,侠客们即便走遍千山万水,不来此间消磨,照样够不上江湖地位。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c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 临水站了会儿,撞羽回来了,撑着一条木船缓缓驶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头,春阳照着白净的脸,竹篙每次的划动都激起一串清响。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来吧!” 崖儿提起裙角正待一跃,见他跪在船头俯下身子,远远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这些剑灵永远不会背叛她,跋山涉水这么远的路途,庆幸不再踽踽独行了。 搭着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颜,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着橹道:“我力气大,我来摇船。” 木船在满目金芒里驶向那轮落日,罗伽大池上依旧半丝风也没有,只有船橹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 要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她手上有一张罗伽大池的水域图,那些三三两两分布的岛屿,像局散后棋盘上来不及归拢的棋子,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龙涎屿的位置很奇特,太岁和寄禄之间有个长而狭窄的入口,穿过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达。但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了,传说岛上有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积起来,就成了龙涎香,龙涎屿因此得名。至于为什么说想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是因为鲛人以龙涎为至宝,有了鲛人的下落,鲛宫自然也就不远了。 只是这条航线漫长,离岸稍远后便张开了船帆,但因风平浪静,这帆的作用实在不大。好在剑灵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颜日夜轮替,三个昼夜后终于远远能看见太岁和寄禄两岛的轮廓了。 崖儿撑着身,懒散地坐在船篷顶上,一边玲珑的肩头从交领里滑出来,如头顶那轮明月般白洁圆润。今晚夜色不错,水面上银辉万点闪耀,抿一口酒,辛辣的丝缕蜿蜒而下,即便已经深入罗伽大池,也并不觉得冷。水上没有参照,目测就在不远的岛屿,足足航行了两个时辰才接近。更奇异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气,驶入海峡时陡然起雾,雾之大,对面不相识。 朝颜站在船头观望,回身问主人:“是开过去,还是等明天雾散?” 蓬顶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见了,迷迷滂滂的雾一阵阵拍打过来,眼睫上很快凝满了水气。 变化来得蹊跷,等到明天未必会有转圜,况且能见度太低,停在两岛之间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开过去。” 撞羽摇橹前进,穿过海峡时能听见嗖嗖的风声。崖儿凝眉四顾,起风了,雾却不散,看来龙涎屿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还好很顺利地穿过了那两座小岛,但撞羽觉得事态不对,喃喃自语着:“像是进了一个阵,转不出去,总在里面打转。” 崖儿垂眼看罗盘,天池里的磁针一圈圈不停旋转,辨别方位已经靠不上它了。她把罗盘一扣,跃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把帆放下来,明天天亮再说。” 撞羽道是,让她们进舱休息,自己和衣靠着舱门在外守夜。 水天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桅杆上吊着的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如星火摇曳不灭。这样的环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闭着眼睛养神。海峡之内寸风皆无,海峡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声来回荡漾,渐渐变得绵密起来。朝颜把耳朵贴紧船板,听了半晌,脸上浮起惧色,“主人,这是什么” 崖儿闻言靠过去,侧耳细听,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轻微的敲击也会反射出无比的声浪。起先并没有什么,但一阵湍急的暗流过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悠长的叫声,仿佛隔着宇宙洪荒,又似巨兽低昂的长吟,一声声,穿破胸腔,直达心脏。 如果换做寻常人,这种长啸是听不见的,但波月阁对杀手有专门的一套训练,加之她自身体质的殊异,因此能分辨出那种低而激昂的声波,心里隐隐不安,“是鲸。” 这片水域居然有鲸,照发声的方位判断,距离应该不会太远。这就有些危险了,小小的木船对于动辄十来丈的庞然巨物而言,实在不堪一击。如果它转身过大,或者不小心摆了摆尾巴,那他们是否还能平安迎来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舱查看,水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水上不像陆地,陆地上总有办法逃出生天,水里只有听天由命。还好运气不错,天色微明的时候,高低错落的长吟渐次远了,不散的浓雾依旧遮天蔽日,但罗盘上的指针和南北的海底线重合起来。于是张起帆,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终于走出那片迷雾。举目远眺,一座状似伏龙的岛屿闯进视野,至多再花上个时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处,风浪显然和出发头几天不一样,咫尺之遥,却费了极大的周章。 船靠上龙涎屿时,日已衔山了。苍瘦嶙峋的山体,在一片赤红的余晖下显出诡谲的色彩。崖儿召回撞羽朝颜,持剑徘徊,这龙涎屿果然名不虚传,临水的部分岩石周围镶上了一圈已经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块在指尖研磨,这种“石头”质地很轻,有点像琥珀。凑近闻了闻,类似麝香的味道直冲脑门,初不甚浓郁,但可以盘桓半天不散,大概这就是龙涎。 为了寻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闯进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对神璧的了解,其实不比别人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留在水边等候鲛人现身,还是向腹地探访?她犹豫了下,决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绣鞋踩过一片泥泞的地面,她没有发现,身后低陷的足迹微微蠕动了下,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走出去至多十来步,风乍起,飞沙走石迎面袭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崖儿抬手遮挡,忽然听见雷鸣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她一惊,见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翻滚俯冲过来,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后才看见峥嵘的头角,和粗壮如巨蟒的身形,是龙! 龙一现身必定带着风雷,天上的残阳立刻不见了,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水面骇浪滔天,饶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来势汹汹。 她来不及闪躲,只好抬剑相迎。它在她头顶上盘旋,利爪的进攻她勉强应付了,紧随其后的一记摆尾横扫过来,她定不住身形,轰然一声落进水里。龙涎屿周边没有浅滩,跌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崖儿识水性,但那一击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中呛了口水,后来就有些发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带下去。 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声响,她想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蔚蓝的天,洁白的云。 阳光从万里高空直射下来,一瞬让她感觉灼痛。她下意识拿手遮挡,脑子略清醒些后,才发现自己在水面上移动。 是船吗?她有些纳罕,剑灵随她的强弱而强弱,刚才跌落进水里,她曾经短暂失去意识,照理来说撞羽和朝颜连形都化不了,应当没有能力救她。她勉强支起身张望,一看之下内心惊动,没有船舷风帆,也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些几近干涸的藻荇,在青灰色的“甲板”上与她作伴。她震惊于这样的奇遇,正茫然时,一声巨大的喷射传来,“船头”迸发出丈余的水雾,在半空中遇见阳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终于确定这是一条大鱼,在见识过真正的龙后,罗伽大池上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大鱼像一座小岛,平稳缓慢地向海岸游曳,已经能看见地平线了。崖儿尝试和它沟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鱼发出幽幽的,尖细的低鸣,看来它听得懂人话。她意外且惊喜,轻拍了它一下:“多谢你。”大鱼的尾鳍得意地击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浅,再相送对大鱼来说太危险,崖儿打算同它道别,自己游回岸上。可刚想开口,这鱼的体型突然锐减,她身下一空再次落进水里,但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只手捞了起来。 阳光下的少年浑身水光潋滟,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有温和的光。如果忽略未着寸缕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撞羽还年轻俊俏些。见她打量,露出腼腆的颜色,“我在龙涎屿外的水域捡到你,罗伽大池上太危险,所以送你回陆地。” 她颔首,见他脖颈位置有和大鱼一样形状的两道划痕。她指了指他的伤口,“你就是那条大鱼?” 他嗯了声,“我叫枞言,是龙王鲸,半年前和母亲失散了,一直在大池里寻找她。这大池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船只,所以从你们出太岁岛我就跟着你们你们去龙涎屿干什么?”她略显迟疑,他很快明白过来,“为了找到孤山鲛宫?” 也许从神璧面世的那天起,这罗伽大池就没有太平过吧!水里的生物见惯了外乡来客,早把他们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儿含笑说是,“枞言,你知道鲛宫在哪里么?” 这龙王鲸显然没有见识过美人的温情,那句“枞言”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涨红了脸,强作镇定。她穿红衣,浸湿后的缭绫紧裹身躯,水下的裙裾荡漾成笃实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纤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飘忽到了天上,嗫嚅着:“罗伽大池和焉渊之间有块界鱼石,这界鱼石分割两水,连水里的鱼都互不往来。我没有去过焉渊,但我觉得鲛宫应该在那里。不过孤山无根,相传每十年移动一次,要找到鲛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四海鱼鳞图册》。那本册子上记载着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么岛屿,上面都有清楚的标注。” 《四海鱼鳞图册》?她居然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此去龙涎屿扑了个空,但从枞言这里得到这样的线索,此行也算不虚。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见面,为什么他会告诉她这些。长年的杀手生涯,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渐渐立起了防备,观察他的神色,“你常给人指路么?” 枞言说不是,“我救了你,顺便替你完成心愿,凑个好事成双。” 海里的大鱼,没有被俗世的欲望浸淫,所言所行全凭心情。他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着她,她这样多疑,似乎过于小人之心了。她轻舒了口气,巧笑颔首,“如此多谢你。那么四海鱼鳞图册现在何处,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枞言道,“那是天帝设在人间的藏书楼,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试一试。” 她心里暂时有了底,对于这位特殊的恩人,再毕现的锋芒都隐藏了起来,温言道:“别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儿,从王舍洲来。” 枞言喃喃着,把这名字念叨了好几遍。后来日久年深,从最初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月儿,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儿曾经向他抗议过,他的回答很简单:“龙王鲸八十岁成年,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七十六了,你以为长得比我高,就能让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从大池上捡到了水深火热的她,因为他无依无靠,她又把他带回了波月楼,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波月楼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来送往里也会出现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无事,生意做遍天下,来者皆是客。 不过要上琅嬛洞天,还是让崖儿有些犹豫。琅嬛在东海方丈洲,那是不愿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间人远超凡尘,她不过肉体凡胎,想进那个门槛,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寻常应付。然而仙唯和那个传授她冰纨织造术的方外散仙有过接触,对仙的理解也不够深刻,只知道连苍灵墟的鱼夫人那么大的排场,也不过是个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罗伽大池那样一拍脑门便成行,她要细细斟酌。这一斟酌,斟酌了两年,加上期间楼中杂事颇多,渐渐便稀松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夹杂着丝弦之声,如一张繁华编织的大网,把云浮十六洲绵密包裹了起来。外面的广场上架起了云芝围拱的露台,上铺锦绣,有纤巧艳丽的舞娘跳健舞,摆动长袖,摇起金铃,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柔美。屋顶那个贪杯的人,就着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个半醉。 枞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来,他这两年没怎么长个头,崖儿要是胡乱蹬两下腿,脚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么大的龙王鲸,化成人形怎么这么矮。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枞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枞言皱着眉避让闪躲,但并不对她时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恼火,“个子要慢慢长,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摄魂,瞪谁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欢听人劝诫。” 枞言叹了口气,“劝你是为你好。” 一条没有成年的大鱼,说起话来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崖儿不理他,落地后歪歪斜斜往观景台走,坐在栏杆上眺望远处,背崖的船楼c描金绘彩的亭台c浓烈红艳的乌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将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绎到了极致。 枞言立在她身旁,满台鱼龙舞尽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儿是波月楼的主人,楼中事物再忙,有护法和门主他们支应,有些客人你不必亲自接待。” 崖儿知道他看不惯她和那些男客们周旋,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来人间一回不容易,不要虚度了光阴。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你不觉得那些人心怀叵测的样子很有意思吗?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欢这红尘。红尘里到处是人,我不能因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来不问世事。”一壁说,一壁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公的呢。” 枞言张口结舌,顿时泄气。侧目看她,她撑着栏杆拱着肩,城池中的灯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样不染尘埃的样子,无论如何没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杀”联系起来。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枞言叹了口气,正色道:“今天楼里来了个客人,据说是长渊岳家的人。” 她听见这话,微怔了下,但也不显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来人往,出现个把岳家人不足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现任的家主正四处寻找牟尼神璧。当年岳大侠夫妇苍梧城外遇袭,城内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龙无首,所以白白错过了救援的时机。” 崖儿冷笑了声,“错过?据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终并未调动一兵一卒。我本以为他们不知情,原来竟接到过求救的消息。没人下令便见死不救,可老家主还未出殡,继任家主的人选却已经确定了。” 其实江湖门派和帝王家一样,权力地位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后都过世了,大权旁落便宜了谁,不言自明。神璧是证道的工具,没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岳海潮开始打神璧的主意,区区一个长渊掌门,恐怕不是他最终所求。 真可惜,原本经历这么多的杀伐,她已经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来言之过早了。孤山鲛宫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把《四海鱼鳞图册》拿到手。既然图册和神璧都是解开秘密的关键,那么两者不可缺其一。至于岳家等琅嬛回来后,再作计较不迟。 她转过头,看向半挂在天边的圆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万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闻么?” 枞言道:“他是仙,生于忘川,长于尸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门和兰毗妖孽成灾,紫府君建《万妖卷》以收伏,那时起他的大名就传遍了九州。不过人道关于他的传闻不多,大概因为他千年不到人间行走的缘故吧。” 枞言对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数家珍,但于崖儿来说却一头雾水。什么尸林c兰毗,她从没听说过,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着洪荒。但决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见紫府君,直言求取图册,恐怕他未必会答应。如果改头换面一番,先设法进入琅嬛,也许还有几分机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然而一万四千里,相距实在遥远,如果仅靠骑马,不花上一年半载,很难抵达。此一去山长水阔,留下的摊子太大,不得不作个交代。 临行前,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c巨门c破军c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c阿傍c魑魅c魍魉。新旧两代护法,同样的身世坎坷,同样的身手不凡,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你们看好家,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肉体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于是巨大的原形在东海上掀起滔天风浪,尾鳍拍击水面的声响,瞬间能传出几十里远。浑身濡湿的美人在长提上飞跑,边跑边喊救命。声势制造够了,枞言变幻出个又丑又恶的模样,在山门开启的瞬间扑倒了她。 被压制的身体温暖柔软,可能她不知道,默默喜欢了很久,这样的亲近是种告慰。所以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她的催促并未起什么作用。枞言贪恋,多一分都是好的。脑子当然也不糊涂,跑得太干脆,缺乏真实性。所以紫府弟子的长鞭挥来,他忍痛生受了两鞭。崖儿发急推他,他轻轻说了声“保重”,才跳进汤汤的海水里。 美人晕得恰到好处,来历不明又不能弃之不顾,终于被带进了山门。 方丈洲上有蓬山,仙家的府邸绕山而建。崖儿微启了眼,暾暾的云烟中宫室嵯峨,从眼帘遗留的细微一线里重重划过。这里没有十六洲的奢华,却有十六洲难以匹敌的壮阔,高堂大厦,巍然浮空。不知道这山有多深,只觉无穷尽的白,和勾勒着金边的翘角飞檐交错,轮转着撞进眼里来。 紫府弟子走得匆匆,最后把她带进一处僻静的院落,大概是平常用来接待访客的地方,却也布置得素雅别致。 山中生活相对无聊,忽然闯入的外人带着满身红尘气,简直像个西洋景。前来参观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救她的人安静在榻尾处站着,心平气和重复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了条没开蒙的龙王鲸,轻薄这位姑娘时被弟子遇上了。弟子打跑了那条怪鱼,怕这姑娘又落入虎口,不得不把人带了回来。” 琅嬛是做学问的地方,有学问的弟子修行却不够,又生了颗行侠仗义的心,通常比较好糊弄。 崖儿听见参观者们喁喁低语:“是个凡人啊还是得呈禀大司命。” 就紫府人员的等级来说,和云浮一样,也是一级一级阶梯式的划分。紫府君下有大司命,大司命领三十五少司命。闻讯赶来的都是少司命,穿着褒衣,束着高冠,看人的时候对插着袖子,脸上的神情既好奇又谨慎。 崖儿动了动,装得差不多了,该醒转了。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抽抽搭搭下地道谢:“家逢骤变,来九州投靠亲戚,没想到亲人找不见,遇上了怪物。多谢诸位搭救,否则恐怕要葬身鱼腹了。” 身世畸零,无亲无故,没有退路,打发不得。少司命们很为难,其中一位形貌高古的看上去最年长,他掖着两袖说:“琅嬛重地,向来不留生人。容这位姑娘休整一下,就送出山去吧。” 旁观者怅然若失,崖儿低下头,楚楚道:“这妖怪跟了我一路,我怕离开这里他又会追来。仙君们慈悲为怀,还请收留我两日,我愿意做些杂活儿,换三餐一宿。” 少司命们交换眼色,很难定夺。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难题交给了大司命。 大司命的官职,大概相当于人间宰相,他管俗物,也循天道。崖儿被带进司命殿,心里徒然忐忑起来。一步一步前行,眼角瞥见殿里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帘下竹筒做成的古朴风铃,随气流回转发出沉闷低徊的轻响。 前因后果已经有人回禀过了,大司命声线凉薄:“姑娘尊姓大名?” 云浮的事,不确定这里有没有耳闻,妥善起见,她替自己换了个名字:“叶鲤。” 在这些修行者眼里,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都不重要。一片暗纹涌动的袍角走进视野,那声线从头顶上飘下来:“方丈洲在海中央,叶姑娘渡海是去哪里?” 单是听语气,倒还算和煦,但隐隐处也有探究的意思。好在崖儿预先有准备,她垂首说:“如意州。我无处可去,听说如意州收留我这样的孤女,打算去碰碰运气。” 如意州是什么样的地方,九州无人不知。那里是男人的乐土,销金的好去处。年轻有姿色的女孩子像牲口一样被挑拣c售卖,踏上那片土地,从此半人半鬼,再无天日。 苦苦的哀求,并非什么时候都有用,换个策略以退为进,或许事半功倍。波月阁里十几年的锤炼,让她深谙此道,果然大司命沉默下来,半晌未语。崖儿等不来他的表态,抬眼看他,视线恰好撞个正着,他也正打量她。 这位紫府的高级管理者,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从那凉意纵横的眉眼里,甚至可以品咂出斧钺加身,岿然不动的偏执来。只是那眼神,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她忽然庆幸自己留下了剑灵和神璧,孑然一身地来。否则这些额外的强悍的利器,只怕一眼就被看穿了。 高高在上的大司命,终究还是悲天悯人的。他偏头吩咐弟子:“带叶姑娘去碧梅,交给青娘子。” 崖儿暗暗松了口气,俯身长揖:“多谢仙君。” 其实在这类介乎仙与人之间的修行者面前,瞒天过海的伎俩未必那么成功,也许他们是懒得刨根问底,加上真的需要人做杂役吧! 崖儿被送到了专事洒扫的部门,见到青娘子前还在思量,谁会取个堕胎药的名字。结果看清了人形后那个青紫色的巨大光亮的虫体,终于领会了方丈洲上众生皆有可为的含义。 青娘子谈笑自若,热络迎接过后,替她分派了下榻处,圈定了洒扫的范围。 “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地方,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虫说人语,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紫府有四类人,除了最上面的府君,还有司命c门众,和杂役——”一手指指自己,另一手指指她,“就是我们。我们不算紫府正式弟子,随时可以离开,所以很多地方我们不能去,比方推步堂,还有琅嬛洞天。” 崖儿点头领命,趁机打探:“我初来乍到,看这里的宫阙都一样烦请娘子指点,究竟哪里是推步堂,哪里是琅嬛洞天。” 虫子没心眼,她挥舞着两手,隔着天堑向东指引,“高的是琅嬛,矮的是推步堂。再往南是紫府君道场,那里也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 崖儿对紫府君不感兴趣,只关心琅嬛的所在。这山里云雾缭绕,即便艳阳在天也有恍惚之感。她眯起眼远望,一直以为所谓的琅嬛洞天应当是洞府,没想到居然是楼阙。依这形制看,恐怕还是照着三垣四象的排布建造的,这么一来想进里面,一时半会儿绝无可能了。 她蹙了蹙眉,转身向青娘子一笑,“没想到蓬山这么大。” 青娘子随口应了句:“仙山浩淼,你我都是微尘。”语气里颇有看破红尘的自矜。一面说,一面递过托盘来,“换上这个,到了山里就不图好看啦。” 仙家所在,不兴穿得花红柳绿的,门中人一应都是素纱袍,没有男女之分。 崖儿接过托盘,进房里换上,一手绾发,边拧过身子从半开的窗中向东方眺望。宫阙建在半空中,连绵的露台虽然有脚踏实地之感,但临空俯瞰,依然下视微茫。 其实若不眷恋红尘,慢悠悠在山中度日,比在江湖上迎接血雨腥风要好。她之所以对鱼鳞图势在必得,究其原因是不知还有多少人像枞言一样了解内情。人活着,总要有一点自危的觉悟,万一慢了半步,图册落进别人手里,那她将来的下场怕是还不及爹娘。 杀手的耐心都极好,可以不骄不躁静静等待时机。空闲时坐在白玉栏杆上思量,与虫袤为伍的杂役,究竟距离琅嬛有多遥远。不过人的际遇很难一言蔽之,司命殿里负责打扫的杂役忽然决定回乡,青娘子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顶替入殿。 崖儿故作迟疑,“我手脚笨,怕不入大司命的法眼。” 青娘子说不怕,“本来就是大司命的意思,他不会有意刁难你,你只管去吧。” 是大司命的授意,这倒有点稀奇。她开始回忆,是否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已经够小心了,克制自己不趁着雾霭弥城的时候摸到琅嬛探路,这三个月甚至和枞言都断绝了联系,还有哪里做得不够么? 谢过青娘子,她端着水盆进了司命殿。这里她来过,当初踏入殿门便步步留意,对这里的布局都了然于心。大殿的主人不在,她垂首拧干巾栉寸寸擦拭,每一件摆设,每一件器皿从她手下流淌过去,连炉鼎上有几道凹槽,都刻进了脑子里。 这司命殿比她想象的要大,东西配殿都走过了,只剩后殿。抬眼望,正殿后有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高可达殿顶。更可惊的是画面上的云层竟会流动,想必后面大有乾坤。 她要去一探究竟,手里的巾帕拂拭过回文的框架,不慌不忙移向边缘。转过去,岂料一脚踏空猛地向下坠落,她大惊,这屏风之后居然是万丈深渊! 人在遇见危险时,自救是本能。她触到了崖壁,只需一掌就能借力攀升,然而临时又改了主意,因为崖顶站着个人,正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她仰面跌下去,不得要领地挥舞手臂,试图赌一赌修行者的善心。最后当然得救了,高举的手指没有扣住崖壁,但被上面的大司命一把拽住,轻轻一提,便将她提上了崖顶。 接下来该怎么表现,她自有一套。素袍下的身姿柔软,行云流水式地瘫伏在地,气息槽切。照理说男女避嫌那一套,在这里也管用,可她的手依旧被大司命紧紧握着,甚至带着强制性地,拇指在她的指腹和指根处游走了一遍。 她暗呼不妙,假作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只顾瑟瑟发抖。 大司命终于放开她,“叶姑娘掌心的茧子分布殊异,似乎是长年练剑所致?” 崖儿怔了怔,“仙君误会了,我不会武艺,这茧子是扫地扫出来的。” 可是扫把和剑柄所持的着力点不同,大司命显然不信,“剑柄在食指处,竹竿在尾指处。你食指的茧子更厚,不可能是洒扫所致。” 崖儿静静听着,忽然笑起来,在他疑惑的凝视下把左手塞进他手里,“大司命瞧,这只手正符合你的推断。”说罢在他掌心轻轻一抹,“我是个左撇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这理由算合情合理吧,所幸那双剑灵一雌复一雄,执剑的手势也左右相反,否则真不好搪塞。 大司命顿时一惊,很快掣回手,意外且尴尬。崖儿却很喜欢他这样的反应,修行者又如何,不过是远离凡尘的男人,七情六欲不灭,仅仅是隐藏得更好罢了。 她婉转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惧怕地退开了两步,颇有些哀怨:“司命殿为什么要建成这样呢,装个后门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这是通往府君道场的捷径,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对你来说仅仅是一道山崖。” 崖儿眨了眨眼,不太赞同:“大司命别开玩笑了,我这身凡骨再怎么也没有百斤重,否则连皮带肉岂不吓煞人?” 大司命又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健谈的人,有时候甚至简略到希望一个眼神众人就能领会。崖儿认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够,解不出来。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谈,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弃这一身凡骨,请问大司命,紫府还收弟子吗?我想拜师学艺,可否拜你为师?” 大司命哂笑,“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测和试探,居然在他的自问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师的初衷总比盗图强,崖儿赧然不语,只是希冀地望着他。 大司命调开了视线,“你根骨不错,但不适合修行。六根不净,心术不正,这是其一。” 这位说话比明王还直接,六根不净说对了,她还惦记着滚滚红尘三千男鲜呢。可是心术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还是单指她用计入山门? 她忍气吞声:“那第二呢?” 第二点就简单多了,“紫府只收年轻弟子自小培养,你年纪太大,灵识灵根都已经定型,来不及了。” 崖儿只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岁月不饶人啊,她在江湖上蛮横来去这些年,一个疏忽,郁郁葱葱的青春竟离她那么远了。 但青涩散尽,年华却正好。她很快放弃了,“我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仙君别当真。”边说边拾起巾栉,袅袅却行,“殿门还没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现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个门脸,山水屏风后藏有玄机。大司命听令于紫府君,随传必须随到。那条捷径对修行者来说,也许跺跺脚的工夫就走完,但对于肉体凡胎,可说是玄之妙之了。 夜里吹灭了蜡烛,推窗眺望,天气极好,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吊在琅嬛背后。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显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与月亮交映成晖。 入蓬山这么久,听说过紫府君的名号,但从来没有见过其人。无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场,司命殿后的捷径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级森严,想接近琅嬛,就必须同执掌它的人发生一点联系,否则永远不可能成功。 扭头看桌上的更漏,时候差不多了。终于一声清啸从天幕的这头划将过去,伴随扑簌簌的翅膀拍打的声音,猛地一个俯冲掠过碧梅。庭院里两丈高的紫荆大摇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圆月的边缘准时出现了两个影子,拖着长而绚丽的尾羽缠绵飞过,那是紫府君养的一双比翼凤,据说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观讳。 她仰首看着那双凤凰在琅嬛上空盘旋,既然她进不了禁地,那只有让紫府君出来了。 碧梅有数不尽的紫荆,紫荆花羸弱,像昨晚上有凤飞过,翅膀带起的气流也会刮落大片。 晨曦里崖儿同青娘子一道清扫落英,青娘子对劳烦她做额外的工作感到很过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够,不知怎么一个接一个都回乡了,可能因为春天到了。” 春天万物复苏,过完冬的身体也复苏了。碧梅半数的杂役由各类妖魅充当,虽说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体还是要遵循天道,应时而动的。青娘子说得不那么直白,但字里行间有隐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为忙于繁育后代去了。 崖儿说不要紧:“司命殿里活儿不多,做完了也是闲坐,哪里用得上我,娘子尽管吩咐。”言罢调转视线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里蛰伏着枞言,一个习惯费尽心机的人,怎么能按兵不动! “这两天夜里看见比翼凤频繁来去,是否也因为立春的缘故?”她状似无意地问,“它们不能化形么?” 青娘子摇摇头,“说实在话,凤凰是瑞兽,哪有瑞兽化不了形的。它们是府君爱宠,就算资质再差,只要府君替它们开了灵识,化形不过眨眼的工夫。可府君就是不给它们灌顶,宁愿它们像鸡一样每年春天下蛋孵蛋,实在太糟蹋了。” 崖儿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青娘子两手抓着扫帚,挥不了手臂只能耸肩,“仙家讲究一切顺其自然,府君要它们自己修成正果。” 崖儿怅然:“这么说来府君是个不徇私情的人啊。” 青娘子尴尬地笑了笑,心道看《黄帝内经》都能看出性感的人,和不徇私情挨不上边。人家的飘然出尘只是因为怕麻烦,随缘随缘这两个字有时真如万金油般好用。 崖儿有她的打算,“凤凰不能化形,凤凰台也需要人打扫吧!负责那里的杂役还在么?”青娘子说不在了,她脸上浮起了浅笑,“那怎么办?娘子亲自去吗?” 青娘子又是一顿摇头,面子使然不好坦诚自己的原形,只得含糊告诉她:“那对凤凰脑子不大好使,我和它们有点小隔阂,恐怕不方便前往” 到底是怕被吃了,崖儿很体谅她,“那还是我去吧。” 青娘子向她拱起了手:“有劳有劳。碧梅能用的人不多,你是中流砥柱。找机会我替你在大司命跟前美言几句,把你的名籍迁进蓬山,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紫府了。” 留在这里,天大的恩惠。但山里生活如同清粥小菜,偶然开胃还可以,她坚持不了一辈子,更喜欢热辣呛口的人间烟火。 蓬山的高深,在此间厮混了几个月照旧难以参透。它不是独座的山,更像山脉,奇峰险峻,连绵不绝。紫府的宫阙覆盖了大半,剩下的便是远山远水,无穷无尽。 崖儿出碧梅西行,徒步走了两个时辰,越走越偏僻,渐渐人迹罕至了,才敢施展身形踏叶疾驰。 凤凰台在檀芽峰,她顺着曲折的小径攀登,原来的路几乎被野草覆盖,颇花费了一番力气,才顺利抵达峰顶。登顶之后豁然开朗,只看见巨大宽坦的平台,仿佛山体被横切,这凤凰台果然地如其名。 崖儿本以为所有禽类都差不多,必定是满地粪便,露天一个窝。可登上这里才发现不同,地上除了零星散落的枯叶,没有别的秽物。不过窝倒的确是露天的,搭建得奇大,并且结构复杂。常听说凤凰极爱美,那枝枝蔓蔓交错生长的嫩绿间,不时点缀一些鲜焕耀眼的东西,在黄昏的阳光下发出灼灼的光来。 是什么?确定那对凤凰不在,她才慢慢靠近。细看之下大为惊叹,那么多的簪环宝石,甚至还有铜铃c拂尘c佛珠但凡有光泽的那对鸟儿都爱,日久年深密密镶嵌,岩壁上顺势攀爬的青藤一圈圈缠裹,那些叶子仿佛无根而生,凤凰的窝,从外部看来就是个百宝窝。 她有些想笑,这对凤凰的性情其实和她很像,既然活着,就要活得漂亮一点。纵身一跃跳进内部,拨开枯草找到了它们掩藏的蛋。叉腰看,这蛋不小,总有厨司摆宴的盘儿那么大。如果暂时把蛋藏起来,那对凤凰找不见孩子必定徘徊。爱宠不回去,紫府君还坐得住么?大概会找来吧! 打定了主意,探手去抱那蛋,谁知劲风忽然狂卷而至,吹得她睁不开眼。她忘了,凤鸟夫妇除了例行回琅嬛,繁育时节总有一个会留下看守巢穴,即便一时不在,很快也会回转。 她暗呼不妙,抬臂抵挡,这时广袖下猛地探进个狂躁的凤首,尖利的喙,血红的眼,几乎和她脸贴着脸厉声咆哮。兽和人是一样的,护犊起来不惜一切代价。单只的凤,有极强的攻击力,它挥动双翅腾空而起,一双利爪如鹰般降落下来,若不是她眼疾手快跳出巢穴,恐怕要被它刺穿臂膀了。 凤的本意也是要将她驱逐出去,毕竟在窝里打斗,一不小心会伤着蛋。到了空旷地就不一样了,她还没站定,凤口喷吐的烈焰便向她袭来。她阻挡不及挥动广袖,火势虽被阻断,可素纱却烧出了恁大的两个窟窿。 凤见一击落空立刻重整旗鼓,锦羽覆盖的龙骨突处鼓胀起来,撑开的皮肉下火焰翻滚如岩浆。 这是积蓄了多大的力量,空手白刃恐怕不行了。崖儿大喝一声“君野”,那凤分明顿了下,也许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吧。等回过神来愈发恼羞成怒,较之先前威力更胜十倍的火焰,向这入侵者疾射而去。 好在它愣神的一瞬已经够用了,崖儿以最快的速度召回剑灵,那两柄剑穿云破雾飞至,震出两道呼啸的剑气。烈焰袭来时,左右相交筑起气墙,恰好化解了君野的攻势。 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打破宁静,而且又那么难对付,换了谁都会气不可遏。君野晃动头顶的羽冠,残阳下迸发出无数碎芒扩散向天幕,眨眼山林间的飞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遮天蔽日地在檀芽峰上空盘旋。 撞羽和朝颜嗡声震动起来,对手强大,才能激发战斗的欲望。崖儿紧紧握着他们,浑身的血液开始浩荡奔涌。两年多了,除了虐杀兰战那晚曾有这样的感受,后来就再没体会过。她喜欢激战,拼尽全力,大汗淋漓。对手是人,赢了也没什么稀奇,但对战神兽,生擒驯化,对她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 在碧梅扫了三个月的地,拳脚尚未生疏,她足尖一点,身形上拔,将撞羽抛向半空护法,手执朝颜全力向君野刺去。朝颜的战斗力比起撞羽更为凌厉,破空时分裂成无数剑影,转瞬又归宗。那赤凤毕竟是兽形,尾羽累赘,平衡力也不佳,待看清时,剑首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招应该可以定胜负了,崖儿没想伤害它,中途便下意识收敛,可一道惊雷忽然从天而降,打在她身旁三尺远的地方。仰首看,撞羽在她头顶旋转,鸿蒙色的剑身上方,是闻讯赶回来的凰。青蓝的光球在它口中不断吞吐,要不是有撞羽抵挡,先前那道雷应该劈在她身上。 百鸟终于齐声鸣叫起来,或长或短,声势浩大。崖儿抬头的刹那,头鸟率众向下俯冲,隔断了她和撞羽的联系。她舔舔唇,双眸因兴奋熠熠生辉,朝颜在她手里发光发烫,一人一剑陷入癫狂,谁也没有要休战的意思。 电光往来,火轮奔突,所幸檀芽峰和紫府相距甚远,否则恐怕要惊动所有人了。这场以一敌百的战斗,激发出了朝颜所有的潜力,打得痛快,当然也打得混乱。凤凰终究是鸟类,有时候攻击难免失了准头,忙乱中的冲口而出,竟朝自己华丽的窝劈去。这么一来可就彻底覆巢了,崖儿要救急,发现鞭长莫及,只得掷出朝颜。脱手的剑灵,灵力会大打折扣,朝颜无法和撞羽汇合,击破雌凰的雷电后,便跌落在了地上。 可惜他们没法在蓬山现人形,这就是妖和灵的分别。妖有形质,灵是虚无缥缈的,只能寄身在炼化的武器上。 崖儿要去捡回她,匆匆之间落足没有算计,结果被什么套住了脚脖子。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人像弹弓上扣住的石子,铮然被弹射出去,一片天旋地转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吊起来了,她上了那两只凤凰的当。 崖边的那棵乌桕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干粗壮,高有两三丈。乌桕春秋的季节里叶是赤红色的,比枫树红得更好看,如果忽略她是被倒吊的,在这敧生的枝桠上栓好秋千,“身轻裙薄易生力,回回若与高树齐”,倒也是很美的画面。 千年的老藤,拽也拽不断。她尝试去解开脚腕上的死扣,发现绑得那么紧,没有利器很难脱身。再看那两只凤凰,暗忖这时候它们要是想泄愤,她无力招架,只有做烤肉的分了。 还好,仁兽终究是仁兽,它们除了交颈互问安好之外,至多昂着头,在底下趾高气扬地溜达,边溜达,边以嘲笑的眼神望她。崖儿从来不知道,鸟类的面部表情也能这么丰富。她在它们的注视下长叹了口气,没想到行走多年的老江湖,最后居然败在了两只鸟手上。 又挣了挣,挣不开。半空中的撞羽躁怒,骤然发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她。可在即将抵达时,被一道虹击中,重重跌落下来。 崖儿吃惊,这檀芽峰上除了她和那对比翼凤,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人被倒吊着随意旋转,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面向。只是转过一圈后,赫然发现凤凰台的边缘站着个人,她每转一圈他就走近一些,三圈过后,人已经到了她的正下方。 血都往脑子里流了,她艰难地求助:“救命” 底下人微微仰起脸,与她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彼此翻眼互视。五官都是颠倒的,只看见那人高挺的鼻梁,和眸底的一线波光,然后扭头问那双凤凰:“改吃人了?” 崖儿气结,君野和观讳却很高兴,拍动翅膀雀跃不止。她心里知道,这人应当就是紫府君,否则那对鸟儿不可能同他这么亲近。然而他来得不是时候,剑灵没能顺利撤回,自己又是这样一副狼狈模样 有点儿冷,光致致的大腿暴露在山岚渐起的黄昏,她才想起袍子底下只穿了条亵裤。奋力把袍裾压回腿上,至多也只能压住腿根,早知道今天会被倒吊起来,出门前就该加条长裤。 不过这紫府君不是修成正果了吗,怎么还能见死不救?她忍不住搭讪:“仙君,凤凰是仁兽,您不该教唆它们吃人。我是奉青娘子之命,上凤凰台洒扫的杂役,我还穿着紫府的衣裳呢,都是自己人,你看!” 底下的人再度抬起头,随意瞥了她一眼,“看不出来。杂役怎么会和凤凰打起来?凤凰台上不能带兵戈,你不知道吗?” 话虽说得无情无绪,办事倒还算讲情面,抬指一挥,那藤蔓抽丝似的瞬间消失了。此刻还要装柔弱,就得再使使司命殿里的那套。转念一想他来了不知多久了,现在补救,恐怕为时已晚。 她调转身姿平稳落在地上,收起双剑后向他拱手:“多谢仙君。” 夕阳缓缓沉下去,最后的光芒,为他勾勒出了金色的轮廓。 本以为紫府君应当是个蓄着胡须,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没想到全然错了。他至多二十出头,生得湖畔春波的清俊模样。一身素色蝉衣立在晚风里,落发随衣衫轻摇,有种难以描述的,如药如酒的气息。这样的人,放进红尘必定孤独无匹,身处方外却能与天道完美契合。崖儿没见过比他更别致的男人,即便抿嘴沉默,也照样占尽风流。 她忽然蹦出个奇怪的念头,这念头来得汹涌,十万巨石也压它不住,于是望住他,“仙君刚才看见我的腿了?” 他转过眼,眼神清澈,如月落碧潭,“看见了。你穿成这样闯入凤凰台,难道是对君野有想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崖儿楞了一下,发现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可能在他眼里那只雄凤俊美无双,但于她来说,不过是飞禽而已。 她怎么可能对一只鸟有想法,况且还是只有家室的鸟! “仙君说笑了,碧梅人手不够,青娘子不便前来才托付我上凤凰台的。春天不是到了么,凤凰窝里要孵蛋,总得保持洁净”她颇有些委屈,缠绵的语调和眼波幽幽回转,“可是那对凤凰好像误会我了,看见我就大打出手。我不敌它们,才被它们吊了起来。” 紫府等级最高的仙,有种可望不可即的气度。即便是大司命,也难以和他相提并论。大司命其人,总有种杀气腾腾的暴怒感,仿佛随时可能将你手刃。而这位府君,更多的是俯瞰人间的平和澹宁。也许活得太通透,看破了一切,没有什么能让他焦躁,也没有什么能令他不安。 他目光如水流淌过来,“能和凤凰交手的凡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有这样的身手,却进紫府做杂役,大材小用了。” 她说不,“我是一介凡人,花拳绣腿哪里配入仙君的眼。不瞒您说,我进山是为拜师学艺,可昨日问过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纪太大,不愿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来继续做杂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纪太大大司命是这么说的?” 难道还有转机么?崖儿心下蓦然一喜,“是,大司命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当时就怀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脱,看来果不其然。眼前这位大人物,终究已经大有所成,比起手下的仙官来,应当有更加广博的胸怀,愿意帮助凡夫俗子超脱。 结果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里,紫府君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说得对。” 所以呢?神仙就是这么说话的?是不是因为山中时光难以消磨,喜欢把一句话拆成两句来说?还好她这些年在波月阁受训,已经历练得水火不侵,否则大概要把一团怒气顶在脑门上了。 这个话题谈不下去,只好另辟蹊径。她探首看了他身后的凤凰一眼,“这对凤鸟的脾气真烈,刚才我还在想,要是没人搭救,我得在这儿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来了。檀芽峰离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来看凤凰蛋的?” 紫府君掖着两袖,不置可否。凤凰台上火光冲天,别人看不见,他那里瞧得分明。本以为是凤凰在捕猎邪祟,谁知一上凤凰台就看见这个挟裹了满身野性的人,头下脚上地吊在乌桕树上。晚风摇曳,火红的叶片哗哗颤动,她也随之款摆。要不是他视力好,乍一见还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终究鱼龙混杂,紫府虽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对于正统的仙府,还是有区别的。既然立在红尘中,就难以跳出三界外,来往都是血肉之躯,入门的弟子是这样,自愿进碧梅的杂役也是这样。只不过这次的杂役里,出现了个身手不凡的凡人,虽然有些稀奇,但还不足以令他诧异。 抬头看看,日与月完成了交替,月华下的凤凰台笼罩在一片稀薄的蓝里,他说:“时候太晚,不便打扫,你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却发现腰上的穗子被她牵住了,不得已站住脚,“做什么?” 崖儿扬眼微笑,“也没什么,只是想讨要个说法。” 难道是败在凤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气和告诉她:“要钱,去琼山馆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内不收新门徒,这事大司命已经同你说了,求到我这里也没用。碧梅的杂役每年能得一颗灵珠,灵珠只对修行的妖有用,人吃了会坏事,你想要,也绝不会给你。”说罢轻轻抬了抬手,“好了,请讲。” 崖儿眨巴了两下眼,生平头一遭被人抄了后路,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听见和悦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一字一句不骄不躁。那平稳的语调,平缓的吐纳,即便是惊飙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镇定的力量。 不过太凉,叫人感觉疏离。可她喜欢这种味道,有些人对面不识,有些人却一见如故。奇怪么,面对如此来历的人,居然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因为她从来不惧鬼神。在她眼里人没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统统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话柄重新拾了起来,“我同凤凰打斗落败,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仙君来得巧,看见了我赤身裸/体的样子。我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就像画好的字画儿没人落款,既然仙君钤了印,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得给我个交代。” 果然是这样啊,紫府君不由叹气。早年他也行走天下,见得多了,对人之常情有先见之明。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把君野拉来做挡箭牌没起作用,人家还是打算深究到底了。当然姑娘的清白是应当捍卫的,这是三途六道统一达成的共识,但有时候具体情况还需具体分析。 紫府君略作思量:“这是凤凰台,是本君豢养凤凰的地方,你以这种方式迎接本君,本君想捂眼睛都来不及,怎么能怪本君呢?” 崖儿自有她的说法,“可将我吊起来的,也正是你的凤凰。你是得道上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若是你百般推脱,我就不得不怀疑,这双比翼凤是受人指使的了。” 对付男人的手法其实多种多样,譬如大夫对症下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手段。目前看来以色惑人这套,在他身上暂且不好用。一本正经的人,先得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紫府君觉得很棘手,他重申了一遍:“是本君救了你。” 崖儿说是,“我也可以以身相许。” 也许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人吧,如此毫不做作,单刀直入,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过是来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竟沾上了麻烦。这是个没有修行,但能驾驭剑灵的女人,说平常也平常,说复杂又有点复杂。如果她是同道,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么来历,偏偏她是凡人,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否则就坏了九州的规矩。 紫府君轻叹:“你想要什么说法?” 本以为她会问他能不能娶亲,毕竟男人对女人负责,无非就是那些。但她没有,月光下一道清丽的剪影,极具妩媚的风味,柔声道:“今天是我与仙君第一次见面,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彼此终归还不熟悉,贸然说嫁娶,实在太儿戏了。我在未入紫府之前,听说过一些关于仙君的传闻,对仙君很是敬仰仙君缺不缺杂役?贴身的婢女也可以。多一些相处的机会,也方便咱们多了解彼此,你看怎么样?” 她做杂役做得执着,这个不怎么样的提议,紫府君认为可以接受。 他慢慢盘弄手里的玉菩提,“琉璃宫里只有我一人,除了每天清理炉鼎c洒水除尘,没别的事可做,你愿意就来。”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没有外人打搅,她可以专心完成她的目标,总比一直隔着山岳眺望琅嬛的好。琉璃宫和琅嬛同在九重门之上,只要进入那里,就再没有关隘可过,至多花点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距离成功便是一步之遥。 她心里称意,嘴上也说得动听:“仙君一个人多冷清,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 紫府君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反正没有人能在九重门之上久留,至多十天半个月,她就会被无边的寂寞逼走,所以他并不担心她有毅力坚持到最后。 他们这头摸黑说话,两只凤凰有点看不过去了,观讳叼来枯枝,君野点火,夜色里的凤凰台因那簇篝火亮起来,月光下隐隐绰绰的面目,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到这时方看清她的长相,美与不美不过是种表象,但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别。很少有人能长出这样一双眼睛,可能浸泡过凶险,老辣下却依旧保有朴拙和天真。像一面棱镜,从每个不同的角度看,都会得出截然相反的读后感。所以当她专注地凝视你,如此精准的锁定,会给人一种上天入地都无门的错觉。 他斟酌衡量,崖儿也落落大方,自信经得起推敲。待他打量完了,才换了弱眼横波,含笑问:“仙君是天上的仙,还是人间的仙?我小时候常听师父说起那些半仙,仙君执掌紫府,应该是天上的吧?” 他转身朝远处望,淡声道:“方丈洲云集了很多不愿升天的修行者,既然不愿升天,那就不能称之为仙。天帝在蓬山设琅嬛,我不过是琅嬛的看门人,没什么神通,活得久些而已。” 越是来历不简单的人,越喜欢轻描淡写。虽然他把自己说得平常,但他多年前的功绩她还是有耳闻的。 据说历劫飞升之后,诸仙可以按照个人的喜好选择身体年龄,崖儿委婉刺探:“仙君是在多大年纪受太玄生箓的?” 紫府君说:“就在这个年纪,二十七。你是不是还要问至今多少年?不用问,记不清了。” 活到蜕壳,人还不及一棵树,树有年轮,人却什么都没有。所以这里没谁费心去记年龄,该生时生,该灭时灭,自有天道。 他嗓音清冷,篝火明灭间,半面脸颊在细碎的芒中阴晴不定,生出孤高的美感。崖儿倒不计较他究竟活了多久,反正现在这个年纪刚刚好,到了不得已时,发生点什么她也不吃亏。 她低头揉搓衣角,“说了半天,还没自报家门,我叫叶鲤,从烟雨洲来。仙君有俗家名字没有?叫什么?” 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启了启唇道:“聂安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安澜?是个可亲又令人心安的名字。 她想起两年前进入罗伽大池深处,隔着万万波涛远看龙涎屿,惊涛恶浪几欲灭顶。出发之初的水平如镜,回想起来那么温和无害。人的名字有时真和命运有捆绑,她从枞言那里听来《万妖卷》的故事,四海定鼎时如何的妖风大起,是他力挽狂澜建册安抚,所以他生来是个能定盘的人。 兰战有眼无珠,但唯一像样的,就是为她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崖儿啊面向绝壁,没有前路,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杀出来的。苏画隐约知道她的身世,虽然不明说,总以一副悲悯的眼神看她。这两年她执掌波月楼,权力c威望c钱财c美色都有了,可是并不真的快乐。身上萦绕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潮湿悲剧的腐臭味,需要烈日暴晒。可她又害怕,怕烈日把她融化。现在遇上一片明月清风,虽然步步算计,但也不可谓没有吸引力。 这位仙君一生,大概没有看过其他女人的大腿,被她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居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紫府君御风而行时,她一百二十个“怕”,就势挂在了他身上。 毕竟不像波月楼里的那群妖孽,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倒会来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洁,清心寡欲惯了,对她的纠缠十分抵触。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要不是看他留着头发,她简直以为下一刻他会双手合什,对她说一句“施主请自重”。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楚楚望着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弱水门出来的杀手,哪个也不是三贞九烈的。以前她为完成任务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隽的紫檀香气,这个味道倒不怎么让人讨厌。 抬眼看,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即便尴尬,也许还有些薄怒,始终保持良好的修养。 她忽然发现有趣,促狭地摇了他一下,“仙君,你抱过女人吗?” 看得出他不喜欢这种话题,但还是勉强应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没有抱过女人。” 崖儿哦了声,愈发紧了手臂,“仙君现在已经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间建藏书楼,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还需要修行么?”她几乎是自问自答,晃着脑袋说不需要,“况且现在是我抱着你,你只管放心。有人问罪我担着,反正我没家没口,要命一条。” 他听来觉得好笑,真有人问罪,一介凡人还不如齑粉,吹口气就挫骨扬灰了。不过照她的话头,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里没人了么?双亲呢?” 崖儿涩然笑了笑,“他们早不在了,我出生时应当见过我父亲一面,可惜那时候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怅然,于是挂在身上的人,似乎没那么让他感觉不舒服了。 他试着安慰她:“世上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父母和子女缘浅,所以匆匆一面,再无后话。其实看淡了也没什么,我和你一样无父无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过来。现在回头看,并不觉得哪里不足,日子如常,习惯便好。” 可她听枞言说过,他生于忘川,长于尸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么他的父母必定不寻常。 “仙君的双亲,也是仙吧?” 从凤凰台驾云回紫府不过一刻,他按下云头带她落地,边走边道:“借个肚子临世而已,他们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间看守藏书,缘分尽了谁也不惦记谁,一切随缘。” 他脚下从容,层叠的袍裾从白玉砖上逶迤曳过,翻卷如浪。崖儿跟在他身后,他负手前行,一道金边镶滚的袖襕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衬着垂落的乌发,显得尤其清瘦修长。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们活着”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随性的脾气,连安慰人的话都不惜自损三千。 崖儿一怔,坚硬的心霎时柔软。没来方丈洲之前,确实忌惮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为他远离尘世,必定丧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现在看来,倒和那天面对狐后生时的胡诹不谋而合了,一个没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处。 “长廊尽头就是琉璃宫。”他偏头道,“我住一间,剩下的随你挑。” 所谓的琉璃宫,并不只限于一处宫阙,这样乌泱泱的一大片都算在其内,但是没有具体的命名。后来崖儿走过一遍才知道,每一处都用数字编了号,欠缺些美感,但是精准直接。 九重门上的世界,要比碧梅那一片更洁净。九重门外弟子云集,充其量是带了点仙气的凡尘。九重门上云海浩渺,宫室更巍峨,画堂更高深,甚至连树,都是无根而生的。 她掖着袖子喟然长叹:“在这里住久了,不是仙也成仙了。” 紫府君回眸一顾,眼里星芒漫溢。微停留了会儿,又调转开视线,凉声道:“可惜很少有人耐得住寂寞,宁愿少活几年,也要到红尘中去历练一番。” 所以他一个人守着九重门上的琅嬛,因为深知道那些入门弟子甚至三十五位司命,到最后都可能成为过客。这么一想,竟觉得做神仙也不容易。 “仙君没有离开过方丈洲吧?”她在身后亦步亦趋追问。 他慢慢走过长街,宽坦的路面约有两三丈的面阔,只是两掖没有依傍,如同临水的长堤,直而孤单。长街的两侧悬浮着琅玕灯,纵向连接成阵。夜明珠发出的光透过打磨得极薄的珠石灯罩,散发出看得见丝缕的c湛蓝色的流光。 路过一盏略暗的灯,他止住步子伸手,那灯自发降落下来,停在他手上。揭了罩子没处安放,顺手递给她,自己卷起袖子细细擦拭明珠。珠玉蒙尘,擦擦就亮了。果然移开袖子又见明珠大放光明,崖儿忙把灯罩扣上去,他随意往上一抛,琅玕灯重新归位,这琉璃宫的一切,好像从来就是这么一成不变,有条不紊。 “离开过。”他到现在才抽空回答她,“很久以前去过孟门一带,那时候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荒凉,没什么好玩的。” 崖儿内心惊动,他说的,好像是上古时期吧! “仙君” 他嗯了声,转过身来,琅玕灯下的面孔白净剔透,脉脉一笑道:“什么都别说了,我今年二十七。” 真的活得忘了年纪,其实也不是。主要是年纪对他来说没有特别的意义,活得再久都是虚度光阴,所以遇见斤斤计较的人,他就不大喜欢。 崖儿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不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连枞言都是八十岁才成年,琅嬛存在了多久,根本不用去考据。 她换了个轻快的语调:“九州之外有个云浮大陆,大陆分十六洲,我是从其中一个洲来的。仙君很久没到人间行走,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云浮现在很繁华,仙君要是有兴致,可以出蓬山看看。” 紫府君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来,“云浮?《九州鱼鳞册》上记载过,恶山恶水,不毛之地。” 说起鱼鳞册,崖儿心里便一沉。这世界很大,九州四海c六合八荒,每一片土地和水域都有明确的划分。她要的《四海鱼鳞图》,就是其中之一。丘段田亩c山岳河流,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图册也会跟随这些变化自行调整,可见这位府君虽然守着琅嬛,但不爱看书,记忆还停留在很多年之前。 他不去翻动,倒也好,她笑道:“早就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云浮有诗歌美酒,也有快意江湖,再不是蛮荒之地了。” 紫府君点了点头,并非对那繁华世界不感兴趣,只是因为琅嬛重地,须臾不能离了他的看守。况且他们这类修行者,九州之上任意纵横,九州之外是生州,也就是凡人所在的红尘深处,进入之后诸多禁忌,对他来说太麻烦,情愿不去。 长街尽头是一片无边的平台,踏过台阶便直上琉璃宫。他行至廊下,回身嘱咐她:“琉璃宫各处都能打扫,唯独不能踏过那道结界。”他抬手指向琅嬛方向,“那是紫府重地,未经允许胆敢阑入,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你要谨记。” 崖儿俯首道是,“青娘子也曾叮嘱过我,仙君放心。” 紫府君是个不愿意立太多规矩的人,难得来个姑娘愿意留下打扫,他也不拿人家当杂役看,简单晓以利害就可以了。 天色不早,熬夜不好,他说:“第六宫后有泉眼,子时之前你用,子时之后归我,算好时辰,千万别走错。如果饿了,敲击檐下的铜磬,自有司命给你送吃的来。” 崖儿才想起来,他一个人住在琉璃宫,这地方应该是不动烟火的,“仙君平时的饮食都靠司命送来么?” 他迈进门槛,巨大的两扇雕花门,在他拂袖之间缓慢对阖起来,“修行者吃不吃都行,我通常不吃,你不必管我,一切自便。” 崖儿立在那里,看门缝越见窄小。露台上琅玕灯的亮光仿佛都汇聚起来,在他脸上照出寸余宽的一线,鼻若悬胆,唇若朱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无论如何,不必通过九重门的筛查直入琉璃宫,算是走了一条绝对的捷径。崖儿在主宫边上找了间屋子住下,行李细软全没有,只有剑灵随身携带,对她来说足够了。 敲击铜磬会有人送需要的东西来,除了三餐不必要求别的。她有她的盘算,肚子不能饿着,至于换洗,无衣可换才好行事。与虎谋皮,怎么穿得严严实实,又不是要日久生情。什么方法能够快速拉近男女之间的距离?唯有情/欲。只是设想虽好,也不知实行起来能否顺利,毕竟对手不是寻常人。说起寻常人十六洲纵横来去那么多年,江湖上顶尖的人物她见过半数,不过如此。女人么,一辈子总得有一次。她怀揣着神璧,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武林公敌,成家无非拖累另一个人。交代在这里无所谓,将来断得干净,即便图册会引出麻烦,也可以只谈恩怨不讲感情。 安稳睡上一夜,头天和凤凰打斗留下的烫伤,早上去泉台冲洗。那泉眼是无根水,凉得透骨,把手臂泡进泉水里,伤痕还在,疼痛已经消减了大半。 直起身来,反复看广袖上烧出的窟窿,顺着丝缕一撕,撕去了大半。这下好了,两截藕臂见了天日,只是红痕扎眼,于是抱着胳膊跑进第一宫,紫府君正打坐冥想,她挨在他边上小声唤:“仙君c仙君” 座上的人岿然不动,那模样,真像一座雕像。她咬着唇看了半晌,尤不死心,轻轻摇晃他,“蓬山不是你最大么,早就功成名就了,为什么还要修行?” 崖儿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魂魄脱离了躯壳,畅游五湖四海去了。纠缠半天无果,索性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触触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帮子,二十出头错不了,手感绝佳。 她托腮笑起来:“你是装的么?我以前在冥丘见过一个肉身菩萨,已经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这样子和那个肉身菩萨很像,不过人家鹤发鸡皮,你比他年轻一点儿。” 结果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她自言自语,未免无趣,“难怪你一个人能活下来,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来陪你的,你不领情,现在倒好,变成我要你陪了。” 说完之后品咂一下,也许因为地方不同,面对的人也不同,这些挑挞的话居然如此得心应手。不知波月楼中的她和琉璃宫中的她,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她明明心怀叵测,却并不讨厌眼前这个人,越是法相庄严,亵渎起来越有意思。 隔着云窗往外看,十万里晴空,天气很好。她放松靠在他肩头,喃喃道:“香炉倒完了,地也扫好了,我还擦了门窗和桌椅”说着呵欠连连,就势躺下来,枕着他的腿,闭上了眼睛,“小睡一会儿。”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钻进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绡纱,盖在了自己脸上。 九重门上,是个没人打扰的世界,除了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一切人间的喧闹都达不到这里。她睡得很安稳,期间还翻个身,换了个姿势。禅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着枕腿入眠的人,倒没什么大震动。推她两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着睡了一觉。 沉沉好眠,仿佛能一梦千年。 睡醒后的崖儿见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惺忪着眼坐了起来。看看更漏,申时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他究竟是在修行,还是昏死过去了? 她握着他的双肩,用力摇撼了一下,“仙君,醒醒!”这回很有效,他直接睁开了眼睛。 刚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后看见一张放大的脸撞进视线里来,他往后仰了仰,话里充满禅机:“本君早说过,没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门上无边的寂寞。” 退却了吧?退却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谁知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荡着,自得其乐道:“哪里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点都不寂寞。” 其实不得不承认,一个妖媚天真的女人,能为单调的人生增添浓墨重彩。琉璃宫一向是他一个人居住,天长日久难免枯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织网的蜘蛛,大张开八卦阵迎接来客。遗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样,用凶狠的手段执意挽留。即便有猎物上钩,只要不愿意,还是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毕竟不是佛啊,他只是个驻守人间,看护藏书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样,闲暇时找好友畅饮一杯,也是他的人生梦想。多年前倒在神州边缘的瓜棚里找到几个瓜农引为知己,后来那些瓜农挨个儿都死了,人间路断,便再也不想入那红尘中去了。 他慢腾腾起身,被枕了两个时辰的腿又麻又僵,还没站稳重又坐了回去。 他没发现她是怎么贴上来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一抹轻柔的分量压在他膝头,她两腿圈上他的腰,哀戚地举着手让他看,“我受伤了,仙君的凤凰昨晚烫伤了我。” 他没忘记她在凤凰台上是如何骁勇,凌厉的攻势出于凡人之手,很让他惊讶。那两柄剑的剑灵,不是经年累月磨砺而成,是某种灵力炼化的。剑灵一成,至死追随主人,她连剑灵都炼得出来,还来喊疼? 他调开了眼,“日落时候,本君要去看看比翼凤。” 崖儿很不满意,“仙君不先看看我的伤势?” 这点小痛,就别无病呻吟了吧!他把她摘下来搁在一旁,站起身道:“不知君野和观讳有没有受伤,它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告状,本君更担心它们。” 崖儿气鼓鼓抱怨:“我是奉命去凤凰台洒扫的,被仙君的灵宠所伤,仙君难道不该先安抚我一下么?” 紫府君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她委屈地擎着小臂递到他面前,只见那皓腕纤细脆弱,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错,乍看上去皮肤半透明似的。至于伤痕,他找了又找,“在哪里?” 崖儿努力地指给他看,“喏,这里!”睡了一觉好像愈发淡了,但细看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就那么一片,几乎还原成了原来的肤色,还算得上伤痕么?他抬起眼,拉长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关心。 崖儿看他的表情,觉得受到了侮辱,“仙君,决一死战吗?” 紫府君摇摇头,“我是读书人。” “那我这伤” 他说“我给你治”,把手盖上去,不需要折损任何修为,甚至只是做做样子。这下她终于称意了,在他还没移开之前,缠绵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立起手指,尖尖的一点嫣红如樱桃,在他手背上缓慢游移。做得再风情,眼睛却是怯怯的,她说:“仙君真好,我胡搅蛮缠,你也不生气。” 紫府君心平气和地抽回手,“琉璃宫里没有太多规矩,一切皆随心意,但你不能太过分,过分了我也还是会生气的。” 她愣了一下,“我过分了么?”举起手晃了晃,戏谑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来的。再说你我这样交情,太较真了多伤感情。” 紫府君好像被她说懵了,交情?似乎也没有什么交情,感情当然更谈不上。女人指鹿为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觉得有理说不清,干脆不理会她了。 转身朝殿外走,外面不知何时风起云涌,露台上烟气萦绕着,他一身素衣站在那里,缺一古琴香炉,就能入画。 崖儿跟在他身后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来就多雨水,加上将至惊蛰,雷电来去总带着水泽。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夜里要关好门窗,早点睡觉。” 崖儿侧目看他,面孔不苍老,眼睛也是鲜活的,可话里总带着生无可恋,也许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无生趣?” 紫府君长长嗯了声,崖儿以为他会说是,岂知只是他长篇大论的前奏。 “我的人生,从二十七岁谷雨那天开始循环往复,至今不知多少年了。这些年会遇见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经历,了无生趣倒不至于,毕竟每段经历都不一样,每一个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过多少路,最后都要回到这里,回来后面对浩大的琉璃宫,一个人独处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叶,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只要你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哪里都有快乐。比如雷声,低沉时像人走过蒹葭弥望的河泽,脚底下有气泡,一踩就蹦起来老高。比如细雨,篦子梳理头发的时候,也能听见差不多的声音” 崖儿头昏脑涨,很佩服他这种时时能找到乐子的态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为越寂寞,解释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着他,紫府君有种被戳穿的尴尬,但他绝不承认,横眉冷眼道:“谬论!” 崖儿却并不在意,靠得更近一点,温言说:“仙君以后不用害怕寂寞,我来了,可以一直陪着你。” 他不说话了,脸上露出冷嘲的神气。也不过一刹那,又恢复了惯常风流自赏的样子,甚至没有接她的话,负手回殿里去了。 他说打雷,果然入夜后雷声大作起来。可不是光脚踩泥潭的响动,大概因为九重门上地势高,离天也更近的缘故,一道道闪电在云层边缘飞快蔓延,陡然沉寂下来,然后天上地下共鸣成一片。人就像笸箩里的豆子,随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阁以前对他们的训练严苛,冬夜凫水,雷暴天里伏击,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女孩子太过铁骨铮铮,缺少妩媚,会丧失很多好时机。她不怕恶劣天气,却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壶茶,端着茶盘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门上。也不进去,只是迟疑徘徊,一双愁肠百结的眼睛,欲说还休地隔窗望着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这样狂风骤雨的夜,总不能让一个姑娘站在门外太久。紫府君是个良善人,他说进来吧,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慢慢接近,视线仍旧定格在打开的书页上。 案几前燃着线香,游丝般脆弱的身姿,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香已经燃了过半,青灰的烬截截断落,一缕轻烟扶摇直上。顶端的微茫在褪尽负累后粲然猩红,隔着几步错眼望去,像落在他眼角的朱砂痣。 她托着竹盘清浅微笑,低声道:“仙君还没休息?这样的怒夜参禅,心里静得下来么?” 倒没有放肆去阖他的书页,把竹盘放在案头上,提起袍裾,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经纬纵横,酥麻地印在脚心。她缩了缩脚趾,趾甲上涌出了嫣红的半圆,像五个红色的月亮。一步步行来,从他眼尾划过,然后斜身倚坐,袍裾盖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个弯弯的,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青碧的松萝1和乌木的茶器,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注入的热水沸起带着茶香的白烟,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如此夜里,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像个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着,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他的眉头到底皱起来,“叶姑娘” “我叫叶鲤。”不等他抗议,她就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剃度,应当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还是可以尝尝人间烟火的,我就是那烟火。”她自说自话,咯咯发笑,探过身,把脸送到他面前,“要尝尝么?不甜不要钱。” 撅起的红唇,饱满得像他以前吃过的桃花毕罗。她两眼圆睁,就那样近距离看着他,一双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来。他气短地后退,退一分她进两分,他有些恼怒了,“叶鲤!” 结果她甜甜嗳了一声,“安澜。”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风的府君,叫成了高楼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过头顶,挣不开逃不脱,这感觉并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体会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坚持,意乱情迷是因为夜太深,毕竟越是到夜里,人心便越柔软。 忽然一道惊雷,震得这神仙府邸都摇晃起来。白中带赤的光像一道剑气,从窗外门前斜劈过去。那雷声太响太响,简直像炸在了耳边。崖儿猛地一颤,倒不是刻意为之的,自发就往他怀里钻。紫府君僵硬地抬着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实在进退两难。 “吓死了我,可没人和你作伴了。”嗡哝的嗓音回荡在他颈间,她吐字的习惯在放慢时变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个字节都拖得老长,颇有一唱三叹的幽怨。 紫府君闭上了眼睛,只觉自己的万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了。 他漫游在这人间,见过急景凋年,也见过鲜花着景。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他只是个旁观者,从没想过自己会跌进尘寰。因为有了牵挂即是负担,神佛历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情,可知这情控制不当,会把人挫骨扬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险。她说得对,他确实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愿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却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亲近,但无法同寿。如果只是两两消遣倒也罢,倘或生情,灵根具毁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坏事了。 天地间的惊雷大概是对他的提醒吧,他听在耳里,神思却难以清明。奇怪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能叫人只愿沉醉不愿醒。 一片暖流从锁骨顶端覆盖下来,慢慢向上蔓延。他心里惊动,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觉都汇聚起来,集中到了那一点。如蛇c如练c如丝弦,一圈圈一层层,所到之处引发烈火燎原,然后划过去,遗落满地冰凉。他续不上气来,恰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胸肺里储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到灭顶绝不让你超脱。 “叶”他咬牙挣扎,一根带着茶香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未说的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离的舔舐在他颈间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达颌下。呼吸骤然停住了,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抓住袍裾,这种无措,说出来简直可笑。 崖儿拉开一点距离,把视线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后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亲过么?” 紫府君不敢摇头,仿佛害怕一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恋这种带着浊世气的接触。他说没有,那两个字听来这么羸弱,气若游丝。 她似乎很苦恼,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有。”然后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书卷般清幽的气息,从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刚才烽火漫天,两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仗,打完后还要相依为命。以为终会发生的事最后没有发生,本该庆幸的,却不知为什么会隐隐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奔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紫府君还是那个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笔直,电闪雷鸣下的脸冷漠不可亲近,看来是后悔了。 不过对崖儿来说这样就够了,试探过了,知道底线,至少他并不排斥。有了这次,接下来会是个新开始,一个和你暧昧不明的男人,伪装的正经会像薄冰,稍稍一触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盘里。带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脉脉看了他一眼,“夜里喝茶不好,会睡不着的,还是让我带走吧。”提着袍裾退下来,再不停留,转身往门上去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天地间弥漫的潮气迎面撞来,有风吹过,背上冰凉,才发现衣衫洇湿了。 转过头看琅嬛,暴风雨里依旧不灭的琅玕灯照亮它的轮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图册就回王舍洲去。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时候,走进蓬山竟然已经那么久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后来的几天,九重门外送食物已经不需要她敲铜磬了,每天定时定点,除了运送的少司命偶尔会换人以外,几乎没什么变化。 崖儿拎着洒扫的匣子,把十二重琉璃宫都走了一遍。很奇怪这里只住着紫府君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空关的屋子。她不知道紫府创立至今的悠悠长河里,历史经历过多少变迁,她卖弄着她的小聪明:“仙君可以娶很多夫人,生很多孩子吧?要不然建这么多宫阙干什么?”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事,紫府君就不怎么待见她了。好像有些埋怨,怨从何来呢,八成觉得自己被她这个俗人玷污了,说话的时候视线看向远方,脸上的神情十分傲慢,“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宫,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九重门上便由我一人看守了。” 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得过自己,这点他们倒很像。崖儿试探着问:“是有人对琅嬛不利么?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藏设在人间,为什么不容许人借阅。我们烟雨洲有个小琅嬛,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读书雅好的,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光顾。” 紫府君脸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么”的嫌弃模样,“天界藏书和人间的大不一样,你以为只是诗歌书画,医药史籍么?天界的藏书是天机,人在世间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许多惶恐来。可是在上界的人眼里,一切早有定数,这些定数一件不差记载在册,如果琅嬛能够自由来去,天道岂不大乱?” 崖儿曾经想过据实告诉他此来的目的,现在这念头终于在他的回应里全数打消了。不可能,他不会去做违背天道的事。监守自盗是什么样的罪过,比单纯的失职严重得多。况且她并不认为那天半吊子的男欢女爱,足以让他网开一面,如果她有异动,照样法不容情。。 “那么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过自己的姻缘么?”她站在艳阳下笑着问他,“里面有没有我?” 她的热情和直接从来不顾别人死活,紫府君眼里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阴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颊上,依旧不肯面对她,只说:“天道尚且无常,何况是命盘。当局者迷,何必白费功夫。” 她却不依不饶,“算不尽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辈子应当是注定的,都写在书里了。我不问前程,只问风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缘人,能不能安稳成家,生几个孩子。” 他皱眉,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手,到底还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长街尽头,临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儿抱着扫把站了会儿,轻轻哂笑,复又继续干她的洒扫。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砖,铺排起来无穷无尽。无根树垂下的丝绦上结满了细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辗转纷飞,深深嵌进了砖缝里。 扫不出来,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拨。山上岁月无惊,返璞归真到了极致,发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丝满肩,遇见一阵微风,纷纷扬扬飘拂起来,迷乱人的眼睛。 有苍色袍裾走进视线,袍角云纹涌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仰头看,阳光正被那个身影遮挡住,来人的脸在逆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她起身行礼,“大司命。” 大司命颔首,垂眼打量她,把手里包袱递过来,“换上吧。府君跟前不要过于随意,他不计较,不表示你可以废了礼数。”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崖儿伸手去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劲拽了一下,他才松开。一个人对你是善意还是敌意,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品咂出来。她抱着包袱牵起唇角,“多谢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宫,还要劳大司命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连笑也不达眼底。大司命眯眼审视她,散落的长发,堪称褴褛的素袍,这些汇集在她身上倒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只因她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些怀疑,这样的女人势必不俗,情愿留在紫府做杂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实实谨守本分倒也罢了,结果士别三日而已,她就进了琉璃宫,直上九重门。究竟是不是存着什么目的?他也试图深挖她的来历,结果查来查去她孑然一身,就连出现在方丈洲也是没有前情,从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严苛的规定,不许对普通人使用数术,他早就让她无所遁形了。眼下是没办法,只好小心留意着,如果她能知难而退,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大司命那张严峻的脸稍有缓和,他掖着袖子问她:“叶姑娘来蓬山也有几月了,当初那条大鱼想必不在东海了,姑娘打算何时离开紫府?这里是仙家府邸,你一届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师,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脸在日光下玲珑剔透,笑道:“我当初告诉过大司命,走投无路时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怜我,才让我留在紫府。现在又让我走,我依旧无处可去,难道大司命愿意眼睁睁看我羊入虎口么?” 大司命神色寒冷,漠然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救也只能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如果叶姑娘有意下山,我可以赠姑娘些银两,足够你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姑娘意下如何?” 她还是笑吟吟望着他,亦不反驳,“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领了,是府君带我进琉璃宫,命我在此处打扫的。大司命要是想让我下山,不必知会我,只要府君答应就成了。” 两人斗智斗勇,结果难题踢到了紫府君那里。大司命的面色愈发阴郁,嘴上不说,心里认定她是个妖女,便不再和她纠缠,拔起身形向琅嬛飞去。 崖儿看着他腾云离开,脸上残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他去见紫府君了,这种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讨厌得很。现在要来赌一赌了,看紫府君会不会认同他的提议。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舍得下温柔乡的,绮梦做了一半被勒令醒来,庸碌的人会不甘,不凡的人不以为然,加上她还有一双不能被白看的大腿,大司命这回的谏言注定是空谈。 她很有兴致旁观,在第三殿的露台边缘坐了下来。琉璃宫都是浮空的,第三殿的一角距离琅嬛很近,崖儿的视力又超乎常人,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见紫府君的脸。 她双手撑着青玉砖,闲适地踢踏着两腿,脚下是百丈悬崖也浑然不怕。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她仔细读他们的唇语,读出了大司命的忧心—— “这个人间女子来历不明,进入紫府也许是别有用心,还请君上提防。” 紫府君听后似乎略有思量,但态度在她预料之中,“既然只是人间女子,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君上睿智,应当比属下更明白其中利害。或许是属下杞人忧天了,属下总觉得这女子不简单。君上……君上莫忘了驻守人间的要务,还有自身灵根……” 崖儿顿时直起了身子,想看清他的回答。然而紫府君抬抬手,截住了大司命的话。有风吹过,吹起零落的长发,他微微偏过头,看不见他的口型,他说了些什么,便也无从知晓了。 崖儿不由怅然,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测的那样不受采纳,正合了她的意。山间空气很好,带着露水的清冽冲刷五脏六腑,她调开视线望向远方,松快地吐纳了两口。再转回目光时,见琅嬛前的两人都回头看她,她咧嘴笑,大方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譬如奸妃乱政,良臣的忠言毫无用武之地,当个奸妃真是令人快乐和满足的成就。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扛着她的扫帚进了第一殿。殿里洁净如往常,紫府君是个淡泊的人,连行动的轨迹都如烟似的。即便他长时间在此消磨,那些动过的东西还是会各归各位,不依赖别人,也许是一个人独活太久的缘故吧。 她拿掸子去掸案上的灰,拂过那方竹篾香托时,不由停了下来。一时五味涌上眉头,她跽坐在案前,伸手去抚那扁舟瘦削的轮廓,仿佛面前正站着他。 隔窗的眼始终看着殿里人的动静,她的手指从香托划过、从文房和书案缠绵划过。指尖每移动毫厘,都让人想起电闪雷鸣的那夜,彼此间离乱的气息。 细回忆,不敢回忆,怕那种不堪的感觉再次灭顶。终究不能沉迷,浅尝辄止的一场梦,不必太认真,权作寻开心。 他走进殿里,窗屉上勾绕的雕花纹路,斜照在柳色的蝉衣上。他身材颀长,那泓翠绿飞流直下,嵌上了铁画银钩,愈发有种生人勿近的况味。 她抬眼看见他,似乎羞于刚才的忘我,扭捏了下,转瞬又神色如常。笑还是纯质的笑,有些故作轻松地说:“先前大司命来找我,说要给我钱,让我下山。这人真奇怪,我在这里做杂役,又没有偷懒。他很讨厌我,还去琅嬛找你告状。要不是看他人模人样,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欢你,才不让我靠近你。” 起先说得还算像话,到后面就开始不着调了。紫府君大皱其眉,“大司命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不该把青春耗费在这个地方。毕竟山里都是修行者,你该回红尘中去,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她却不以为然,“遇见一个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就是我的归宿。”见他还要开口,她拿手一挡,“什么都别说了,不就是嫌我干得少么,我多干点儿总可以了吧!琉璃十二宫我已经都打扫过了,还有哪里需要洒扫?”他好像有点词穷气短,她大手一挥,“算了,我自己看着办。” 这一看,便看到了琅嬛洞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就是这里,四海鱼鳞图隔着玄妙的结界,就在这扇大门之后。 崖儿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琅嬛,先前在琉璃宫上只是看个大概。这巍然矗立的楼阙,从远处看去有些像寺庙里的玲珑塔,但比塔更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那晚风雨大作时,隔着隆隆的雷电,也能听见悠然传来的叮当声,此为大音;至于大相,没有见识过仙邸奥妙的人,大约很难想象。以琅嬛为圆心,在中上的部位有个峥嵘奇石组建成的天环,方圆约有百丈,无依无傍地悬空笼罩着楼体,不论是远观还是仰望,都会让人心里升起巨石压顶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宫一样,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连根拔起的山体上。许是因为藏书重地,不敢有丝毫怠慢,山体四角以合抱的粗壮铁链牵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条索道可走,木板铺排的桥面,麻绳编织的栏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胆子不够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时,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天上云翳渐浓,像泡煮过的茶叶,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那天顶是橙红的,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云便愈发暗了,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小环外套着大环,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热辣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紫色。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 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 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离它远点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毕竟没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看来当个称职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 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这些囤积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无以为报。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也不知是她的话过于赤/裸, 还是那一靠一喘间声色撩人,她看见紫府君的耳廓慢慢红起来。所以这个人的心终究是肉做的, 身在三界内,即便无送无迎, 道心也不能恒定了。 崖儿无声地哑笑,脸颊贴着他温暖的脖颈, 腻声说:“仙君,那一夜的事, 总在我脑子里。你夜里做梦的时候,会不会梦见我?” 他手上一顿,“没有。也不要问我这种奇怪的问题。” 她噫了声:“仙君真是个正经的仙君。” 一面说一面吃吃发笑,忘了手上的痛。他替她疗伤,带给她的踏实安心和同枞言相处时一样。他们的心都是向善的,即便生变故, 错也肯定在她。人家在蓬山好好的, 她心怀叵测胡乱撩拨一气, 倘或他知道她的用心, 大概会气得眉毛倒竖吧!不过这人性情有点飘忽, 事成之后她一走了之,万一个月后才发现图册失窃,那时候再问起她,说不定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细细的针落在指尖, 顶破皮肤, 贯穿五指, 酥麻之下痒中带痛。她长声吟哦,急促的喘息落在他颈窝里,慢慢转变成哽泣,让他想起人间那种皮薄身娇的面点,不敢下箸,一捅就汁水横流。 紫府君说:“忍着点,马上就好了。” 她呜呜咽咽:“你不是有神通吗,吹口仙气就化解的事,偏要拿针扎我。你说,是不是故意的?” 真是天地良心,看看白玉砖上滴落的一滩乌黑血迹,他是从容自重的仙,谁愿意沾染这种污血?她还在自作多情,絮絮叨叨仿佛他有多在乎她。他好脾气是一桩,接不接受她的曲解是另一桩。终于皮肉下的血毒都清理干净了,他扔下一句话,“早知道你不领情,刚才就该让六爻盾吸了你。” 她翻着眼睛看他,满脸的怨怼和不情愿,“仙君这话说得太不中听了,让结界吸了我,那你怎么办?没有人雨夜探你,也没有人和你如胶似漆了。” 如胶似漆?乍听这词有些不可思议,但细一思量,连日来的种种,真有如胶似漆之感。 他不想接她的话,抬了抬下巴,“试着活动一下。” 崖儿举起手,看着症候快速消退,从先前紫得发黑,褪变成淡淡的紫藤花的颜色。她松了口气,“好多了,已经不疼了,多谢仙君。” 他收起银针盥手,转身打算离开,她却堵住了他的去路,“琉璃十二宫那么多屋子,仙君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是不是早就悄悄留意了?看来你还是很关心我的。” 紫府君平心静气看着她,她在女孩子里算高挑的,但在他面前还是显得娇小。他得俯视她,又不能显得盛气凌人,这样会破坏他仙君的形象。尽量眼带笑意,虽然这笑看上去要骂人似的,“本君当然关心你,毕竟像你这样不要工钱的杂役可遇不可求。连碧梅的虫袤都知道每年换取聚魂丹,你到底图什么?” 崖儿心头一紧,才发现自己的别无所求确实说不过去。很快调整了态度,笑道:“图你。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财于我是身外物。不图财,当然是图色,仙君做了这么多年的男人,连这点都不明白?” 紫府君退后半步,“本君不出卖色相。” 不知为什么,那样骄傲自矜的脸上出现惶恐的颜色,看上去别样有趣。崖儿歪着脑袋故作迟疑,“扫地c除尘c倒香炉还不够换一个你么?那我连仙君的衣裳也一并洗了吧!说起衣裳来琉璃宫这么多天,仙君也换衣裳,怎么不见晾晒?难道脏衣服不洗,放上两天接着再穿?” 好好的仙,被她三言两语埋汰成那样,紫府君脸都绿了,“谁说不洗?本君有洁净法,不用下水照样干干净净。” 她颇有些遗憾的样子,“什么都有捷径可走,做神仙真的很无趣啊。”嘴里说着,视线悄悄转到他右手的广袖上,“仙君大概不知道,姑娘愿意给你洗衣裳,是心悦你先前那六爻盾,好厉害的法器。仙君被它吸过没有?” 相处了这几天,他对她多少有些了解,这人眼睛一眨便是一个主意。看似莫名其妙的话,最终都是有目的的。 紫府君有了防备,但却按捺不住心生涟漪,“你的那双剑灵攻击过你么?” 她扭捏说没有,“那仙君想尝尝被吸的感受么?”在他的凝视里含羞牵起他的手,那双眼如同生了钩似的望住他,摇摇曳曳地,把他的食指送进了饱满的唇瓣里。 轰然一声,仿佛闪电击中了脊柱,那晚的迷乱又漫溢过了头顶。所有的感官汇集在指尖的一点,看见她馥郁的唇在指节上辗转,柔软的舌带着毁天灭地的姿态纠缠包裹,饶是天上的神佛,恐怕也抵挡不了这人间尤物。 色相这种东西,是生而为人,为美人,自身携带的最好利器。他不谈情,但不妨碍他欣赏这种风景。他的手指在她唇齿间吐纳,那样奇异的感受,充满了新鲜和刺激。他承认心慌,另一只袖笼下的手甚至轻轻颤抖。但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如此大胆又不遗余力地诱惑你,不管是九州还是云浮,都没有这样的风气。 她见他望着,并不收敛,反倒愈发放肆了。放开他的手,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捆缚住了他的所有思想。 花窗半开着,窗外琅玕灯的光水银一样流淌了满地,她咻咻的气息在他耳边徘徊,一递一声喊他的名字:“安澜安澜” 这时候不管是入定还是念《清静经》,都没有用了。他哑声说:“叶鲤,你究竟想怎样?” 她的手落在他右手的手腕上,缓缓上移。踮起足尖,几乎和他唇贴着唇,蛇般轻柔扭动身体,“做什么问我想怎样,你应该说‘随你’。” 她摸透了他的脾气,君子清贵,随性随缘,没有十天众佛的顽固和执着,不贪,但解风情。他大概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招惹上她,凡人身上禁用术数,让她有恃无恐。他必须靠自己的定力抵抗她,漫漫人生中早就孤寂成了一口旱井的男人,真的能对这样的投怀送抱心念不动么? 他又不是和尚! 她的手满怀目的,缱绻里的摸索不那么引人注意。终于触到了什么,拿手背感知,应当是个匣子。任何法器都不是嵌在炼化者骨血里生长的,比如撞羽朝颜寄生在剑里,六爻盾既然有形无质,那么收放就必须有个载体。只要拿到这寄灵的盒子,就有机会安全进入琅嬛,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自小行走江湖,又无父无母,没有人管束我,我也不要听任何人的大道理。人活一世,不过几十年的光阴,得快乐时且快乐,何必守那些狗脚规矩”唇与唇只有半分之遥,却总贴不上去,她款摆呢喃,“仙君和我一样,一样没有家人,一样孤独无依。我遇见你,是我的机缘,你遇见我,何尝不是你的福气” 他的气息乱了,夜凉如水,一蓬蓬的热气翻卷上来,他扣住她不安分的腰,“你这样做总有目的,说吧,想要什么?” 她眨了眨眼,“我想”美在半吐半露之间,忽而一笑,“要你。”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的定力也奄奄如萤火。也许一切都有预谋,可是他又轻敌,不相信一个凡人有能力搅乱乾坤。 温柔乡,英雄冢。双手触到那一捻柳腰,便像生了根。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身子,和男人一样习武,有男人一样的身手,但该娇柔处依然娇柔,暗香浮动下浓烈如毒。 两条臂膀交错起来,伶仃挑在他颈后,她难耐地吐纳:“是不是快入夏了身上黏腻真热。” 紫府君向来有问必答,认真计算后告诉她:“刚过惊蛰而已,离立夏还有六十多天。” 崖儿原本一心沉浸在□□里,喊热也不过是为了引发更多的可能。没想到他答得突兀,突兀到她不知怎么接口了。她愣了下,一个没忍住,嗤地笑起来。 那张脸看上去不明所以,她却笑不可遏,“我说热,仙君不是应当脱了我的衣裳,带我去泉眼清洗么,谁真问你节气了!” 两次暧昧难断,纠缠的身体意外契合。紫府君张口结舌时,她幽幽叹了口气,在他耳垂上一含,方恋恋不舍放开他。 看窗外,月亮还悬在东天,热是真的热。崖儿缩了缩肩,抬手解衣带,在他震惊的注视里脱了身上素纱袍。 年轻女孩子的肉体洁净芬芳,抱腹和亵裤只挡住些微一部分,那玲珑的肩c柔软的腰c匀称修长的腿,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她慵懒地笑了笑,“子时还未到,泉台归我用。仙君要一起么?” 紫府君有些慌,匆促调开视线说不。 她促狭起来,他越是闪躲,她越要戳在他眼窝子里,“有什么好害羞的,前几天在凤凰台上不是才见过么。” 他绕不开她的纠缠,蹙眉道:“那天你头下脚上,袍裾盖住了脸,远看像个吊死鬼,其实本君并没有看清。” 崖儿的笑僵在了脸上,居然说她像吊死鬼?刚才的浓情蜜意,顿时有种所托非人的感觉。她砸了砸嘴,“仙君,我很欣赏你这种翻脸不认账的勇气。” 紫府君正色整了整自己的禅衣,摆正了歪斜到一边的佩玉,“哪里,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见她虎着脸要发作,忙道,“刚疗完伤,多多休息,胳膊不宜沾水。如果硬要洗漱,留神避开伤口。”在她眈眈的瞪视下夺路而逃,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捡起地上的袍子给她披上,“小心隔山有眼,还是到了那里再脱的好。” 他就那样姿态潇洒地走了,崖儿气得直咬牙,但那点不快转瞬又散了。 在窗前静静站了会儿,拿起手巾出门。走在回廊下,明月星子闪着寒光,先前屋里的混乱和燥热逐渐都散了,她披着袍子信步游走,夜风穿过两袖,周身徜徉在一片清凉里。行至泉台上,凌空悬着的灯笼发出温暖的光。她在那片光带下褪了衣衫走进池子,泉池很浅,泉水堪堪漫过胸乳,因为长流不断,永远都是彻骨冰凉。头一回来确实不大能适应,多洗两回就好了,她现在头脑发胀,正需要好好冷却一下。 想起今天的险境,枞言露了面,让她心有余悸到现在。如果紫府君不出现,他大概会去堵那个窟窿,庞大的龙王鲸,自信身围和六爻盾一样粗壮。 她叹了口气,这里终不是久留之地,红尘之中虽谈不上如鱼得水,至少安危是可控的。不像这福地洞天,神圣却不友善,不能再让枞言陪她赴险了。 只是如何才能从紫府君手里拿到寄灵盒呢枕着石壁的头转过来,视线落在岸边的酒盘上。 男人最痴迷的是什么?无非酒色而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喜欢黑夜。黑夜是隐藏一切罪恶的遮羞布, 所有的贪婪和欲望,都能在这块遮羞布下找到妥善安放的地方。 月亮在中天静静高挂着,带着凉意的光洒下来,洒在池中人慵懒的肩背上。泡得够久了, 最初的设想经过步步丰满, 基本已经成型,她松快地呼出一口气, 扭过身子轻轻一淌,人如白练飘向池边。泉水距离泉台有一点距离,抬起两臂挂在台沿上,给自己斟了杯酒。惬意地品咂, 耐心地等候,子时快到了。他每晚都在这个时候来此沐浴, 不出意外的话, 至多再等两柱香的工夫。 坚守琅嬛洞天, 是他留在这里的重任,结界的密钥必须时刻携带,连吃睡都不离身。什么情况下才能让寄灵盒脱离他的掌控呢,只有在他沐浴的时候。 就选今夜好了, 打铁要趁热。崖儿仰起脖子灌了口酒,酒从食道滑下去,带起一片辛辣的快感。这是她打扫第九宫时翻找出来的陈酿, 大概是多年前居住在这里的弟子留下的, 藏得很隐秘, 所以乍然发现,让她好一顿惊喜。她嗜酒,也尝遍了云浮的各种美酒。这坛算不上多名贵,但年代久远的缘故,口感浓醇出了厚重的高度。果然陈年的东西就是好,陈年的字画值钱,陈年的清酒回甘,那么陈年的人呢她眼前浮起那张淡漠的脸,越老越俏。虽然不如他养的那两只凤凰花里胡哨,但君野化形之后绝对不及他好看,这是肯定的。 她笑了笑,放下酒盏。最近不再一门心思想着图册,偶尔也会想起他来。不过这紫府里的一切都太虚幻,她身在其中,依旧觉得遥远。这里的人啊,山水楼台啊,都承载不了凡人的野心,还是早早离开的好,别压垮了这纯白的仙境。 两手撑着石壁,借助水的浮力一跃,坐上了泉台的边缘。未着寸缕的身体带着水光,坦然暴露在月色下,连月亮都羞于看,扯过一篇云絮遮住脸,半晌不肯再露面。 她仰起头,笑着摇动胳膊,“看看吧,身材还是不错的。” 可惜月亮不想搭理她,这片云飘过,又飘来了更大的一片。 “不识货!”她嘟嘟囔囔,扯过明衣穿上。水迹斑斑浸湿绉纱,不依不饶地贴在身上,反正不久会蒸发的,也懒得管。就着铺地的袍子斜倚下来,枕在蜷曲的手臂上,惺忪着两眼,一阵阵困上来了。 先合合眼,养足了精神才好周旋。可是心里终归有事,眼睛闭着,脑子却不停运转。最后有些不耐烦了,索性又斟一杯,也不起身,就势趴着啜,然后半拢着打盹儿,只等他来。 轻而佯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在臂弯里睁开了眼睛。明明计划好的,可不知怎么,胸口跳得隆隆作响。她不动声色,听那脚步声到了身侧,暗忖他一定在看她,她甚至感觉得到背后的每一道目光。她又紧张又期待,以前是纸上谈兵,这次恐怕要实战了。也罢,自己年纪不小了,借他一枝春开个张,人生算画了半圆。 薄薄的明衣覆盖在身上,起不了什么遮挡,只能增添朦胧的美感。紫府君从先前的惶惑里才挣脱出来,没想到转瞬又坠进新一轮的燃烧,对于上了年纪的仙君来说,实在有点为难。 当然年纪只是符号,没有确实的意义,不过证明经历过沧桑而已。可是以往的沧桑里缺乏这一项,他看见她低陷的腰肢,高起的臀,连那两个玲珑的腰窝都刻进了眼眶里。 魔障他丧气地想,视线却恋恋徘徊。忽然感觉羞惭,他是有道的仙君啊,不能这样。他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叶姑娘,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明衣下的身体轻轻蠕动了下,她回过头来,像肉色的蛇,长了张姣好的人面。长长唔了声,莞尔道:“我没有睡,在等你。” 眼睛无处安放,他难堪地望向粼粼的水面,“子时已过了,泉眼现在归我。” 她起身向他走来,每一步都摇曳生姿,“子时已过,我也归你。” 乱于色相,其实这种乱是有瘾的,明知高筑的城墙会垮,到了无力自救的时候,垮就垮吧,一切随他。 她的手从他交领里探了进去,又软又温暖,“我替你洗,好么?” 他的喉头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仙君和人间的火居道士是一样的吧,可以饮酒吃肉,甚至可以娶妻。”她的舌尖在他唇上挑逗地一舔,滑腻的手在他怀里横行无忌,“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们那里有这样一句话,喜欢就做,管他成仙还是入魔。”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她的手覆在上方,笑得有些得意。 结实的躯干从柳色禅衣里挣脱出来,连带中衣一起,堆叠在腰带束缚的地方。永远二十七岁的肌肉和骨架,正是最成熟精壮的状态,隔着明衣纠缠上去,各自都微微打了个突。 她颊上嫣红,眼睛里有迷幻的色彩,什么也没说,抽了他腰上的绑缚,轻柔将他推进泉池里。他有一头长而黑的发,飘浮在身后的水面上,除去了衣冠,人像莲花一样纯质自然。岸上的人无骨倚在池边上,拿手撩水慢慢替他擦洗,只是这种擦洗有一搭没一搭地,愈发令人心痒难搔。 “仙君会喝酒么?”她又斟满,自饮了半杯,余下的旋转杯口,递到他唇边。月下的仙君唇瓣饱满,泛出盈盈的光来。这样的唇,要是生在女人脸上,恐怕会引发武林动荡吧! 他似乎不大擅于饮酒,可是这种时刻推辞又太败兴,便就着她的唇痕一饮而尽了。崖儿很高兴,复添一杯递过去,“你喝醉过么?晕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一切的伤心难过就都忘了。”说着又唉了声,“神仙不会伤心难过的,你们讲究无喜亦无怖。” 水里的紫府君垂着眼,脸上神情即便在这种时候也依旧高洁,“无喜亦无怖的是神佛,我非神非佛,懂得凡人的喜怒哀乐。” 她听了微怔,转瞬又释然了。确实是啊,如果他断了七情六欲,还有她今天的诸多试探么? 杯里的酒添了一次又一次,半劝半灌,极有章法。到后来他上岸,她坐在他怀里,自己含了嘴对嘴地喂,他喝下去不少,前后总有半壶。 崖儿平时酒量奇好,是在波月阁里练出来的本事。苏画的宗旨是天下人皆可醉,唯独弱水门四星宿不能醉。酒是穿肠毒,为刀剑提供最好的佐助,你可以利用它,但绝不能被它支配。她还记得门中有酒池,盛满了天下最烈的酒。每个历练的杀手最终都会被关进那间屋子,没有食物果腹,只有酒。所以后来喝酒对她来说像饮水,各色不同的酒,不过带着各种不一样的香味而已。 紫府君却不同,这个方面他显然技不如人,但也只是微醺,还不及醉的地步。然而就是这半醉半醒,让人越陷越深。她离他这么近,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摄走人的魂魄。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从凤凰台上相遇开始,一波连着一波的绮丽,开出靡废又充满致命诱惑的花。 她的手在他肩背上漫游,亲昵地捧住他的脸,十指深深插入他发间。他忽然明白上界的堕仙是如何万劫不复的,坏了道体,乱了心神,并非定力不够,只是走投无路时心甘情愿沉沦。好在他不同,他庆幸地想,不愿升天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没有那么严苛的律条,不许犯任何一点人之常情的错误。 她的身体化作一滩水,在他身下起伏流淌。一切终于糊里糊涂地发生了,来得莫名,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狂卷而至。可怕的极乐的体验,让他沉溺且慌乱,他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可能他把她弄疼了。强迫自己停下来,停不住,身体根本不受控制。脑子里的那根弦铮然断裂——谁让她蓄意招惹的!他恶狠狠地,像报复,动作粗鲁,毫无仙君风范可言。奇怪她却温柔地包容,经受他的横冲直撞,眼里含着泪,依然吻他,鼓励他再来。 酒上了头,自律的人也终于不管不顾了,大进大出,体力消耗惊人。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么?汗水包裹全身,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崖儿的手在昏暗处摸索,找到寄灵盒,悄悄藏在了自己的袍衫底下。 露水姻缘来去随意,但终究有点可惜。她忍受他在身上杀人放火,一片混乱里摩挲他的腰臀。也许这种动作有安抚的力量,慢慢地,狂躁渐次平息,他变得温柔有力,月下朦胧的脸,从未这样让她感觉亲昵。高洁的仙君,这回怕是要沾染风尘了,她对他满怀歉意,临走的时候轻轻为他盖上了衣衫。 站起身,腿上凉意阵阵。拿手抹了下,有干涸的血疤,星星点点散落在掌心里。她心里空空的,略怔了下。扬袍穿上,素纱刮到背上引发一阵刺痛,才发现背后蹭脱了巴掌大的一层皮。她皱了皱眉,小心避让开,系好衣带再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眼是最后一眼了吧,但愿永世不要相见。 她握紧手里的盒子,很快绕过石屏向琅嬛方向奔跑。时间不多,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她必须赶在紫府君清醒之前做成这件事。 撞羽和朝颜在等着她,她动念召唤他们,黑暗下两道金芒从宫阙间一闪而过,停在她身后待命。牟尼神璧这段时间一直交给枞言保管,现在到了重启的时候,它们和她是连着血脉的,即便相隔千里万里都会回到她身边。 她进山之前同枞言有过约定,只要神璧一动,他就在琅嬛之外伺机接应她,现在他应当接到消息了。 天边一轮青紫色的亮点横空出现,流星一般飞速赶来。及到面前时嗡声震颤,旋转着,自发分裂成两弯,瞬间匿进她眼里。她不再停顿,拔起身形踏上索道,沿着那细细的一线围栏几个起落,很快便到了琅嬛塔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六爻盾无懈可击一如往常,不紧不慢地轮回, 高高在上傲视一切。感知有人站在面前时, 甚至警告式地嗡鸣一声, 盾面骤然迸发出一段异彩,那目空一切的样子, 真和它的主人有几分相像。 崖儿望着它,挑衅地微笑。果然什么人炼什么法器, 这六爻盾应当是人间最厉害的结界了吧!只可惜紫府君百密一疏,现在寄灵盒在她手上。宿体对法器, 就如同钥匙和锁的关系, 无论多精巧的锁, 只要对上钥匙的齿纹,就得乖乖听命。 她低头看手里的匣子, 不过掌心大小, 制成了金刚杵的形状。盒身四围缀满梵文,六角以铜环相扣,顶上一个两仪形状的钮,正和楼体上绿光流转的巨大两仪方位重合。她按住那个钮, 一手高擎起来, 只听盒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如机簧受到了触动。然后盒身的六面像花瓣一样展开, 中心有寸芒萤萤然。六爻盾的光同盒中寸芒遥相呼应, 结界霎时摇摇欲坠, 猛地一晃, 化作一道流光冲进盒里,六壁“咔”地一声阖上。现在再看琅嬛,没有了那层阻挡,清晰得如同雨水洗刷过一样。 崖儿长出一口气,这时才觉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先前也害怕,万一这寄灵盒不好控制,引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来,紫府君恐怕会把她大卸八块的。好在六爻盾虽然认主,寄灵盒却只是普通的容器。她把盒子收进袖袋,就着天上的月光仔细观察门前罗列的阵法,三组阴阳的符号被打乱了,但依稀可以辨出水c火c风的方位。 坎卦居正北,坤卦居西南要谢谢兰战当初对她的栽培,天时地象多少懂些皮毛,到了紧要关头能排出个序列来,避免盲目落脚丢了小命。 很顺利,结界破除后的阵法尚且能解。虽然踏雷还是踏泽让她颇费了一番思量,最后有惊无险,也算运气。 站在大门前向上仰望,琅嬛的正门是真的高,矗立在那里,像众帝之台上摩天的神像。门的材质是木加石料的组成,她试着去推,实在太重了,花了好大的力气,推出了一身汗,结果还是纹丝不动。 大概这难以开启的重量,也是阻止人偷偷潜入的手段。她缓了缓,再运气去推,结果门没推动,一股暖流顺着大腿内侧的曲线蜿蜒而下,很快冷却。她站在那里,懊恼地红了脸。 身旁适时多出一双手来,崖儿吓了一跳,猛转头看,看见一张略显稚气的脸,是枞言。她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找个地方等我的吗。” 枞言脸上的傲慢,简直和面对魑魅时一样。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赌气式的说:“我不来,你一个人能打开吗?”龙王鲸的身形摆在那里,即便幻化成人也力量非凡。崖儿咬碎银牙都推不开的门,他轻轻一点就打开了。 “快进去。”他转身殿后,黑暗中一双眼熠熠发光。天上地下八方打量,横剑站在门前,为她坚守退路。 任何时候他都是靠得住的,对崖儿来说枞言就像家人,所以她做了亏心事,面对他时会感觉很难堪。不知刚才她和紫府君的事,他有没有洞察,眼下也不便多说,便闪身从门缝间挤了进去。 琅嬛洞天,果然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这里云雾缭绕,八根金漆的巨大抱柱穿破云层,直达天顶——是的,直达天顶。奇怪这藏书楼上空居然没有瓦片梁椽,可以看见墨蓝的天,有星子,甚至有月亮。 盘古开天地后,大地分成了很多块。每一块土地都有鱼鳞图,不单四海,诸如九州和生州,甚至是佛魔混杂的四大部洲,及一些从没听过名字的地方,也都有详细记载。那大金柱就像书签,异常醒目地立在那里,分门别类划分区域。她找见了那根以钟鼎文刻写“地政”两字的柱子,穿过层层云雾往上看,原来琅嬛藏书根本不用书架,所有卷轴整齐地悬浮在半空,不能腾云的来者,即便蹦得再高也够不着它的边缘。 防来防去,防的其实只是凡人。她牵着唇角哂笑了下,召来剑灵御剑而上。俯瞰所有卷轴时才发现书海有多浩瀚,那密密匝匝的堆叠,还没伸手就让人感到绝望。 她开始理解紫府君,为什么守着这些藏书却千百年不去翻动,光看这庞大的数量,想必就要吐了吧。 从哪里下手,她一时没有方向,随便抽取了几卷,都不是她要的。从头开始查找肯定行不通,她定下神仔细观察这些封轴,发现每一卷的轴杆上都有小小的刻字,天圆地方地刻着山c岳c湖c泽。 罗伽大池究竟是海还是湖,说不清楚。她只好从地域入手,先找到生州。生州又分六大州,云浮大陆只是其中一州。四海分大小四海,罗伽大池在云浮边缘,应该算小四海 找到了,四海鱼鳞图!解开丝带舒展卷轴,那卷上的工笔画是活的,海水浩淼,连翻卷的水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罗伽大池”她急切浏览,查阅了大半张画卷,终于在一片静止的水域发现了那四个字。 她笑起来,笑里混杂着说不清的喜悦和悲凉,一阵阵冲得她鼻子发酸。为了这座孤山鲛宫,岳家人付出了多惨痛的代价啊。当初牟尼神璧为什么要栖身在长渊呢,也许她的祖辈曾经因它辉煌,可今天看来掌握这个秘密是天大的不幸。仿佛一个诅咒,岳家人注定为它家破人亡。现在轮到她了,她同样无法解脱,还要继续捆绑着,直到堕进地狱最深处。 天顶的夜色投在画卷上,渐渐开始变淡,她忙收起卷轴揣进了怀里。离开前不经意瞥见一封名册,是生州的神兵谱。以前常听说某某人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几,她有些好奇,随手翻了翻,头一页便是一柄玉具箭,边上草书苍劲有力地记录着一个名字——厉无咎。 厉无咎,众帝之台的右盟主。这人的名号她有耳闻,天下第一的高手,整个江湖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没见过他,更没有机会和他交手。兰战那样自负的人,敢动关山越,却从来没有兴起刺杀厉无咎的念头,可见这人定然十分厉害。 来不及细究,匆匆一顾,把书页阖了起来。落地后奔出去,门外的枞言早就等得发急了,“怎么用了这么久?” “你以为琅嬛是对门的醍醐书局?光找生州我就费了好大工夫。”她嘟囔了下,同他一起把大门关上。走出阵法后又退了几步,把盒子里的六爻盾重新放了出来。 枞言有种逃出生天的感慨,“终于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崖儿把寄灵盒放在结界前的空地上,紫府君找来一眼就能发现它。心里浮起一点怅惘,自十四岁领命办事至今,这次的蓬山之行用时最多,几乎耗尽了元气。现在目的达到了,该回去了,可是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想不起来是什么,反正很要紧。 仔细回忆,她是孤身一人来的,随身携带的无非是撞羽和朝颜。他们都在,还有什么? 枞言的璃带车停在了露台边缘,见她裹足不前,他看了眼天色,“天快亮了,两刻后九源宫的弟子在蓬山之巅做早课,你要是想和他们道个别,就再等等。” 崖儿听了无可奈何,也不去计较到底落下什么了,很快坐进了璃带车里。 水中来的法宝,和天上云气相交,转瞬便隐匿,只余淡淡的一个剪影。枞言驾车跑动起来,窗外风声嗖嗖,她靠在窗口往下看,琉璃宫远了蓬山远了方丈洲也远了作下的一切恶和孽无从清算,拍拍屁股走人到底最干脆。 她长长叹息:“枞言,回到波月楼我要好好睡一觉。这阵子老是睡不好”抽出铜镜照了照,“眼睛底下都发青了。” 枞言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袋,她在紫府冒险,其实他比她还难受。要不是碍于山里都是修道的人,他的原形一眼就能被他们看穿,他倒真想和她一起进山门,至少同进同退,彼此有个照应。 回头望了眼,“鱼鳞图到手了,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孤山鲛宫找不找?” 崖儿摇了摇头,“我找图册并不是为了打开宝藏,只是因为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握在自己手里,觉得不安心。天底下我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那些觊觎宝藏的人对我群起而攻之,我不怕,怕只怕他们先我一步找到鲛宫,万一我守不住神璧,愧对先父的嘱托。” 枞言听完她的话,心里有些难过。她谁都不信,应该也包括他吧!一个幼年起就经历无数挫折的人,你很难像要求正常人那样去要求她。他只有顺着她的意,低声道:“也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死后未必没有人盯着波月楼,行动越多,越惹人注目。图册尽量藏得隐蔽些” 她忽然截住了他的话,“我在想,该不该烧了它。” 枞言讶然望向她,“千辛万苦拿到的,烧了?” 她撑着脸颊,意兴阑珊的样子,“最万无一失的做法,不就是毁了它吗。牟尼神璧已经是个累赘,再多一张图,死得更快。” 可是真的烧了么?点把火再简单没有,但付之一炬容易,要复原就难了。她不得不考虑以后的事,将来的不确定太多,如果哪天必须物归原主 “算了。”她怏怏道,想起傍晚的情形,叫了声枞言,“那面六爻盾能吞尽万物,你冒冒失失冲过来,打算去填窟窿?” 他答得轻飘飘,仿佛根本不算什么大事,“把你撞开,你就能活命。反正我个头大,多少可以招架一阵子。” 他曾经救过她一回,这回再救就得赌上性命了。她心里感激,嘴上却揶揄,“说得是啊,你的原形这么胖,脑袋也大,杵进去正好把六爻盾外圈的大环填满。” 枞言见她取笑,倒也不生气,只是落寞地喃喃:“紫府君来得是时候”说着顿下来,迟疑叫她,“月儿” 崖儿嗯了声,“怎么了?” “你和他” 崖儿料想那事他必定已经知道了,难堪过后便也不再避讳,大方承认:“有私情,我把神仙给睡了。” 枞言哑然望着她,慢慢浮起苦笑,一双眼暗淡下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睡了神仙, 可她进琉璃宫不过区区十来日而已。 永远不要低估杀手的决心, 他们常为达到一个目的, 不计一切后果。尤其是女人, 弱水门里受过最专业的训练,贞操这种东西对她们来说, 不过是随时可以用来作为辅助的工具可他一直以为她不一样, 杀了前任阁主取而代之,至少不必再出卖灵魂,结果到头来不变的观念和急功近利的心, 还是深植在她灵魂深处。 枞言感觉失望, 并不因为她失节,而是恨她太轻易。还有那位紫府君, 不入尘寰, 却喜欢尘寰中的女人。那么轻易跌下神坛,究竟该说岳崖儿手段高, 还是他紫府君枉为仙师,实际只是个六根不净的老不修? 他心头郁结,狂奔在天际,然而天是窄的, 压得人喘不上气。他几次回头想同她谈一谈,可是瞥见她的裙角, 所有话都咽了回去。无从说起, 只是觉得心疼。以前受的苦还不够么, 还要继续往身上垒石头? 崖儿知道他不高兴, 这条大鱼的思想太陈旧,大概觉得就这么把自己交代了,简直对不起天下苍生。 起先她也有些纠结,女人的头一次,即便洒脱如苏画,也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身处那个环境,会不断让她自省自责,但离开蓬山,琉璃宫在她视线里越来越远,聂安澜也离她越来越远时,她反倒放下了。 反正今生不会再见,有过和没有过几乎没什么区别。譬如一根玉杵,一串缅玲,谁会和这些东西计较?紫府君对于她大概也就是如此吧!所以枞言吞吞吐吐,她觉得少年人就是太死脑筋了,“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沉默了下才道:“值得么?” 值不值得,得看结果如何。她抚了抚身旁的图册,靠着车围低语:“我是冲《四海鱼鳞图》去的,现在图在我手上,一切就都值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愿意见我这样,可你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我不喜欢蓬山,那地方没什么烟火气,讨厌在那里久留。早些完成目标,早些回去,有什么不好?” “可是那紫府君”枞言涨红了脸,想回头又忍住了,讷讷道,“你坏了人家道体,恐怕人家不放过你。” 崖儿愣了下,“我偷了他的图,他不放过我还有一说。至于道体我又没得他什么好处,有什么可不依不饶的?” 枞言想和她争辩,忽然又放弃了,长叹一声道:“他虽然是仙,可你还是吃亏了。” 吃亏一说,用在她们这类人身上终究不合适。她知道他不赞同,甚至对她的做法有些不屑,但那又如何,她从来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 “我这种出身,水里来火里去的,又不是高楼上的小姐,没那么看重贞洁。只要能达成目的,别说对方是仙,就是鬼c是魔,又如何?人一辈子总得有一次,开了个头,以后做什么都没有顾忌了。”这话可能愈发惹恼他了,从背后看上去两肩起伏得厉害。崖儿苦笑了下,他不知道有句话叫故作潇洒,看他单纯得可笑,就想戏弄他。于是从身后抱住他,将下巴抵在他肩上,换了个发腻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你不必气恼,如果要我报救命之恩,也可以人约黄昏后。可惜你还小,过早做那事不好。等你长大吧,长大了便来找我,可好?” 结果这话彻底触怒了他,他猛地格开她的手,愤然道:“你这算什么?难道今后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吗?” 被怒斥后的崖儿有些懵,毕竟枞言从来没有发过这样的脾气。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说错话了,嗫嚅着想去道歉,又觉得不好开口,犹豫了下,便两两沉默下来。 一路无话,到达瀛洲的时候打尖住店,隐约听说东海方向有异象,也是收拾好行李不发一语,说走就走。 崖儿平时喜欢热闹,他闷葫芦一样,她原本还想哄哄他的,到后来自己也生起气来。她自己的人生,好与不好都由自己负责,几时轮到别人来操心?感情这东西,适量时是种依托,一旦过量就变成负担。她总在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件事上她是占了便宜的,起码那个人是神仙。可在枞言眼里神仙也是男人,长了和所有男人一样的孽根,她不是为爱把自己交出去,就是自甘堕落。 随便吧,堕落就堕落了。回到王舍洲后人多,分散了注意力,她顾不上周全他的感受,但每每歌舞升平的间隙里,于那无人驻足的角落,还是会感受到他的目光,忧郁而又愤世嫉俗地向她射来。 不过对于她的回归,那些准备好她年内不会回来的手下们还是很高兴的。魑魅简直要赖在她身上了,紧紧靠着她,一双桃花眼肆无忌惮释放万种风情,“楼主果然神功盖世,能令您亲自出马的事必定是大事,没想到才花了四个月就办完了。属下本以为要见您,至少得等到明年开春呢。” 她笑着端起酒杯呡了一口,“在外漂泊,怎及在家里痛快。我这几个月过得不舒坦,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回来。现在好了,看见这王舍洲的景致,连月的乏累就消解了一半这阵子楼里太平么?可发生什么怪事?” 摇着团扇的苏画说没有,“就是上月城里来了个康居国的驼队,带了不少演杂耍的人。其中有几个年轻的姑娘,会跳胡腾,也扮观音,收了不少信徒。前几天这四人队里的一人死了,据说是驼队首领的女儿,死状蹊跷,光剩个脑袋,找不见尸体。驼队首领报了官府,也花钱请江湖各路人马缉拿凶手,可惜一直没有任何进展。昨天终于找上门来,求波月楼出手相帮,我看酬金丰厚就应下了,已经派明王出去查办。” 崖儿点了点头,以前波月阁接的都是生死买卖,佣金相当不菲。现如今无端的杀戮已经不再承办了,但江湖上的难解之事没人能做到时,波月楼依旧当仁不让。 “我刚回来,这些事暂不过问,请门主主持到底。”她看着远处台榭上高高踢腿的波斯舞女,一片柔艳的光下旋转得陀螺一样,涩然闭了闭眼睛,“江湖上呢?各大门派可有异动?” 苏画摇动团扇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略踟蹰了下,才小心翼翼道:“江湖上又掀起了牟尼神璧的传闻,据说神璧惊现烟雨洲。烟雨洲是岳少主夫人的娘家,不管这消息是真还是假,万户侯府,恐怕都要遭受当年长渊岳家同样的打击了。” 万户侯府崖儿轻轻蹙了蹙眉,这个名字她听过,遥远的外家,如同在生命的另一端。当年她父母遭遇横祸,就是因为她母亲赶赴烟雨洲奔父丧,在回苍梧城的途中,迎来了全武林的追杀。万户侯府现在由她母亲的兄弟掌管,新一轮抢夺牟尼神璧的狂潮将至,无中生有,矛头直指烟雨洲,正邪两道趋之若鹜,这江湖又要不太平了。 一旁的枞言忧心忡忡盯紧了她,不知情的魑魅打趣:“听说岳家的宝藏数量惊人,楼主,咱们要不要也凑个热闹” 话没说完,被枞言厉声喝断了,“花乔木,两眼只有孔方兄,人和厉鬼有什么分别?那么多的侠客英雄倾巢而出,肆意抢夺毫无风度可言,你大约觉得法不责众是场狂欢吧!波月楼早年劣迹斑斑,但现如今已经归了正途,你却在这里妖言惑众,鼓动楼主与豺狼为伍,究竟是何居心?” 魑魅被他没来由的怒斥骂傻了,新仇旧恨涌上来,一跃而起,拔剑就要较量。崖儿却知道枞言的意思,他怕她一时冲动顾念骨肉亲情,跑去为万户侯府出头。其实他多虑了,她明白其中利害,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蠢事来。 她摆了摆手,“枞言是为大家好,武林正道最会粉饰太平,波月楼参与进去,将来所有的恶名都是咱们背。吃不着羊肉反惹一身骚,不值得。”魑魅在她的注视下乖乖收起了剑,她这才一笑,抬袖打了个呵欠,“时候不早了,该上床歇着了” 她起身走出观指堂,余下众人呆滞地看向更漏——亥时还没到呢。 其实并不是真打算早睡,只是想随意走走罢了。外面空气清冽,站在楼外的露台上看夜景,王舍洲的穷奢极欲一如往常。连绵十里的花灯从头顶上方横跨过去,几乎布满城池的每一片夜空。星月如何与霓虹争辉?身处此地,平常人家夜里连灯都不用点,一推窗,便是满目辉煌。 倾前身子,将两臂搁在围栏上。靡废的辉煌倒映在眼底,她眺望着远方,喃喃道:“神璧不可能在烟雨洲现身,这个消息不过是为了引出当年失踪的孩子。想想我爹娘出事后,苍梧城和万户侯府的反应,我有什么道理去管他们的死活。” 夜风飒飒,她身后的人应了一声,“你恨他们吧?” 她嘲讪地扯了下唇角,“岳海潮和那六位长老最好别犯在我手里,否则我能叫他们求死不得。至于万户侯府,老侯爷死后易了家主,为明哲保身弃我母亲于不顾。他们安稳了二十多年,现在风水轮流转,让他们也尝尝那种滋味,这才是天道。” “你不会去烟雨洲?” 她说是,“我不会上当。” “那就好。”他长叹一口气,“现在你鱼鳞图在手,也平安回到了王舍洲,是我该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夜色下的白衣少年平静地向她微笑,“我要继续找我母亲去了,即便她已经死了,我也要找到她的尸骨,像当初你寻找你父母一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缘分这东西就是这样, 有聚就会有散。没有人能陪谁一辈子, 哪怕是父母,或者夫妻。 有的缘分长一点, 有的缘分短一点, 但遇见过, 终究是一段经历。来时不要欢喜, 去时也不要留恋。大道理谁都懂, 崖儿也懂。可是当他真的要走时,她还是觉得难过和不舍。 然而不能勉强, 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他在罗伽大池游走,到处寻找他的母亲, 意外间救了她, 已经陪她耗费了那么长时间, 再要强留他,崖儿也觉得过意不去。 她怅然叹了口气,慢慢点头,“应该的, 你要走, 我也不虚留你,或许你母亲正在哪里等着你我不能像你一样在水下生活,否则我应该陪你一起去的。这两年多来你一直在我身边, 可是你要去完成你的心愿时, 我却半点也帮不上你。” 枞言听后只是轻笑, “当初我救你, 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回报。这两年我在波月楼,吃你的住你的,你也不算一毛不拔,用不着觉得亏欠了我。” 就是这样清如水的关系,明明牵绊很深,可又仿佛三言两语就能说清。越是淡淡的,才越伤人。 崖儿心里发沉,两年的相处,一走就全断了。她晦然看了他一眼,“还会再回来么?” 枞言的笑容干净而透明,这些年随她出入红尘,却还是当初为她涉水采花时的模样。 回不回来很难有个准话。他心里是留恋的,同样没有了家人,灵魂深处的某些痛,只有她能明白。他隐隐觉得可能再也找不见母亲了,毕竟失散了将近六十年。当时他还很幼小,不会说话,也不会化形。母子两个从北向南迁徙,经过鼠白鲸的领地,遭受了一场八天八夜的围追堵截。 适者生存的世界,总逃不开弱肉强食,水里也一样。鼠白鲸个头比龙王鲸小得多,但又奸猾又难缠,成群结队围攻大鱼的架势,大约和武林各道围攻崖儿的父母是一样的。那时他母亲把他护在身下,横跨了整个大池,鼠白鲸每天发起四五次的奇袭,最终目标都是幼鲸。玩笑式的猎杀,杀死一头幼鲸后只吃舌头和下巴,为了那一点点的甜头,它们可以长途跋涉尾随千里,韧性简直可怕。最后他母亲精疲力尽,母子被分隔开,他怕极了,闭着眼睛亡命逃窜,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母亲。 母亲还在不在世,他不知道。几十年里他游过了最远的湖海,翻遍每一架鲸落,那些腐败的,被鱼虾吞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悬浮在水里,肉屑荡漾如同海藻。很多已经无法辨认,连他自己都弄不清,那里面究竟有没有他的母亲。 只有不停寻找,在途中就有希望。也许他的一辈子要在寻找中度过,所以还会不会回来,他也说不清。 他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果有缘的话,以后还会见面的。或者将来你决定寻找孤山鲛宫,我可以为你护航。” 他这么说,崖儿鼻子蓦地一酸,“你是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才决定回去的?” 他微微顿了下,还是摇头,“我不会生你的气,只是觉得你太执着,不懂得珍重你自己。以后别再这样了,你经历那么多的苦难,不是为了继续在这个深渊里打滚。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离开波月楼,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过普通人的日子,她也想,可是真要做到何其难!只要牟尼神璧还在,她就逃不脱,还有往日的那些仇家,波月楼归她了,兰战结下的梁子当然也归她。只需要一个契机,身世的秘密被泄露,那么成为武林公敌指日可待。 她笑得有些凄惨,背靠着栏杆轻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找个世外隐居,只要有心人想找你,一样可以把你挖出来。这世上,哪里能供我安居?我唯有日夜举着刀,刀锋向前斩尽浮屠,才有一线生机。”言罢如梦初醒似的,直愣愣望着他,“你要走,也好。将来如果还回来,波月楼就在这里,随时欢迎你。” 她是想到了,怕纷争再起时连累他吧!他反而犹豫了,“我走后,谁护你周全?” 可是留下他,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崖儿这刻倒希望他快走,敷衍着:“以前没有遇见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现在楼里弟子众多,个个都是高手,就算那些武林人士寻衅,杀进波月楼也不是易事”这种道别实在让她讨厌,她胡乱摆了两下手,“你不用管我,人各有命,谁也救不得谁。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走的时候我就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多保重。” 她转过身往露台另一头去,绯色的一席春衣,裙角被夜风吹得高高扬起。风势微歇,层叠的裙裾如瓦上轻霜降落下来,绕过石做的望柱,踏上了长廊,渐渐走远了。 像有什么遗落了,一颗心不停下沉,沉进了地底。枞言在仲春的夜幕下站了很久,低头思量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母亲要找,那是生命本能的牵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月儿的安危呢,好像又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满腔赤子之心,不受任何世俗的浸淫,他只希望她平平安安活过耳顺之年,不要等他某一天回来,看见她父母的墓旁多了个小小的坟茔。 不忍心相送,间关千里陪她来去,难道是为了最后道别么?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遇。 崖儿整夜辗转,将近天亮才闭了会儿眼。再醒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慌忙起身出门看,院里两个婢女正蹲在花坛前浇水培土,魍魉和阿傍抱着胸,靠在抱柱旁说笑。 她怔怔站了会儿,披上罩衣下楼。两位护法见了她便迎上来,她朝外望了眼,“少游,枞言走了么?” 魍魉迟疑了下说是,“属下等送他登舟的,他说要回故乡楼主,他为什么忽然决定离开?是不是因为昨日魑魅的话” 崖儿摇摇头,既然走了,她也可以放下了。转身重又上楼,边走边道:“他和我们不一样,家乡还有母亲,等他回去奉养。” 逶迤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阿傍收回视线皱了皱眉,“难道是预见江湖又有腥风血雨么?楼主不愿说,我看事情倒分明得很。昨天花乔木提议去烟雨洲,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平时看这人不声不响的,胸中自有乾坤。后来必定和楼主详谈过,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所以一个人独善其身去了。” 魍魉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乍听很有道理,转念一想又不对,“楼主明明不同意去烟雨洲,何来的话不投机?” 阿傍卡住了,“呃” 魍魉嘁了一声,“你这种人啊,要是敢上台说书,肯定被人咂得满头臭鸡蛋。不通懂么?倒不如说他情场失意,黯然离去,我看还靠谱些。” 阿傍哈哈一笑,“你满脑子情不情的,是被花乔木灌足了迷魂汤吧!他那样子,至多十七八岁,毛都没长全,楼主能看上他?” 魍魉耸耸肩,“所以失意,走了。” 这么说来还真是令人惆怅。少年的爱慕多纯净,过来人深有体会。可惜天下女子都爱得,唯独楼主这样的女子难以驾驭。你看她艳若桃李,明明万里挑一,你却只能管好你的眼睛和脑子,臣服于她,听命于她。美丽的面孔和坚韧的心性原来可以共存,愈是美丽愈有毒。那些栽在她手上的各路豪杰,要是再活一回,恐怕也能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这厢两人正为莫须有的失恋唏嘘到伤筋动骨,大门外明王引着一位锦衣公子进来。魍魉和阿傍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拦住了来人的去路,“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是王舍人吧?” 明王看看来人脸上的面具,哑然失笑。 “这位是热海卢公子,来波月楼拜会楼主。” 卢照夜,热海上来的公子?就是那个建起无数亭台,一掷千金夜宴十六洲的人物? 阿傍拿眼询问明王,来历是否可靠,明王点了点头。锦衣公子的随从也是锦衣随从,一派轻裘黑甲的打扮,为首的递上名刺,拱手道:“烦请代为通传。” 魍魉接过来看了眼,名牌倒像那么回事,但波月楼和热海向来没什么往来,也不知这位登门究竟是什么目的。于是拱手回了一礼,“楼主见不见客尚不得而知,还请稍待。” 戴着面具的人轻轻颔首,虽看不见面目,但那举手投足间从容的气派,也让人觉得不俗。 魑魅撩起袍裾上楼,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雕花门,停在廊下压声回禀外面情形。里间的人沉吟了片刻,“卢照夜?他来干什么”转而吩咐,“带到品藻亭去吧,好生款待,我随后就来。” 魍魉领命去了,崖儿换了身衣裳,拿烟纱障了面,才姗姗穿过天桥,往待客的地方去。 以前这位热海公子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崖儿夜夜坐在高楼上蹭他家的歌舞看,虽没打过交道,但在她这里起码混了个耳熟。江湖上行走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今天的突然造访,恐怕来者不善。 她心里怀着三分戒备,从临水的长廊上缓缓走过。品藻亭的四面帷幔低垂,鲛纱轻如云,隐约透出一个身影,穿轻罗袍子,戴珠玑冠。朱红的组缨映衬出白皙的耳廓,不见江湖人的匪气和愚顽,反倒有种末世王孙的金贵做派。 只可惜,白银的面具把整张脸遮得纹丝不露。她提裙入亭的时候,他转过头来,面具平板得如同一张白纸上划了两刀,仅仅雕刻出眼睛的形状,乍看之下枯寂惊人。 见主人现身,他站起来相迎。崖儿拱了拱手,“贵客到访,怠慢了。卢公子不必客气,请坐。” 这锦衣公子的声线清雅,回了一礼道:“贸然拜会,还请楼主恕我造次。早就听说楼主大名,上月便想登门叨扰,无奈楼主外出,未能成行。昨日得知楼主返城了,今日匆匆前来,来前也未派人投拜帖,楼主千万海涵才好。” 崖儿说哪里,面纱外一双含笑的眼,情真意切地恭维着:“热海来的卢公子,云浮十六洲无人不知,我也是慕名已久。不过近来琐事颇多,未来得及拜会公子。”暗中却惙怙起来,她的行踪想必他早就留意了,连她什么时候回来都一清二楚,看来是有备而来。 她弯弯的一双眼,连眼角都满含妩媚。亦嗔亦怨地望住谁,即便你来我往诸多试探,也含情脉脉似的。这样的女人最是惑人,谁又能将她的凶狠和这双眼联系起来?卢照夜复客套了两句,便单刀直入道:“楼主大约很好奇,我今日为何会来拜访吧?” 崖儿倚着引枕,调转过视线,“愿听公子指教。” “波月楼的消息一向灵通,不知楼主可听说过牟尼神璧?”他的语速放得很慢,仔细留意着她的表情,一字一句道,“二十多年前,长渊少主与其妻携神璧失踪,这神璧最近在烟雨洲重又现身了,不知是否引发楼主的兴趣?” 他说他的,崖儿却将视线锁定在了他颈间的红线上。细细的一缕,比头发丝略粗一些,中单的领褖有意做高,可那一线红痕还是若有似无地,随着他不经意的动作显露出来。 怎样的一种机缘,才能促成这伤痕?她托着腮,微微眯着眼,“神璧的传闻我听说过,波月楼的前任主人当初也参与过此事,公子手眼通天,想必不需我多言。不过我本人对神璧倒没什么兴致,所以它在哪里现身,我并不关心。公子此番来,难道只是为了和我谈论神璧?” 那张面具后的表情她看不见,但却听清了他的目的,“波月楼不是为人排忧解难么,在下想委托楼主,为我寻找神璧。” 崖儿笑起来,“公子富甲天下,难道也对那批宝藏有兴趣?关于牟尼神璧的传说,一向有鼻子有眼,可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那批宝藏,甚至连宝藏的入口,都没有人发现过。公子走了那么多地方,见多识广,为什么会相信那种语焉不详的传闻?” 面具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楼主误会了,我并不为孤山宝藏。钱财于我乃身外之物,我要神璧另有他用,恕我暂且不便相告。只要楼主为我找到神璧,我愿以重金酬谢。楼主是聪明人,江湖风云际会,各路人马皆蠢蠢欲动,恕我直言,波月楼并非名门正派,此刻置身事外,恐怕反而引人注目。”他略微顿了顿,复又道,“人的立场,并不需要泾渭分明,你的心意或是你愿意呈现在别人眼前的,一切的一切,不过取决于一个态度罢了。依我愚见,楼主接下这笔买卖,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世上浊流太多,清流想独善其身,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况且楼主不好奇么,当初岳刃余夫妇的悲剧,到底是谁一手促成的。你我做笔交易,只要楼主为我找到神璧,我愿出资百万,另加幕后真凶的消息作为佣金,楼主以为如何?” 崖儿脸上神情渐渐趋于平淡,这人似乎笃定她对岳氏夫妇的死耿耿于怀,看来即便不确定神璧下落,至少也知道部分内情。与虎谋皮,真是个胆大的人呵!崖儿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公子诚意相邀,却藏头露尾。波月楼从来不接来历不明的生意,若是方便,还请公子摘下面具,咱们再作详谈,如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热海来的卢公子似乎很为难, 花钱请人办事, 还要露真容,天下只有波月楼有这规矩。 崖儿呢,原本就不想接这个生意,他要是不答应, 正好给了她推脱的借口。其实有种很奇怪的感应, 不听他说话, 单看他坐在那里, 会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有过这样一个人, 长久享受着温软的生活,举手投足自带流动的气韵。曾经引发过她的惊艳,后来深深凿进脑子里,偶然间蹦出来, 依然引发一串栗栗的心悸。 有些怕,芒刺在背。其实知道不可能是那个人,但还是要求他摘了面具。面对鲜活的脸, 总比不停猜测假面背后几个鼻子几只眼好。 见他为难,她故作不在意,消遣似的理了理广袖,“我大概强人所难了, 公子若觉得不便, 可以不必勉强。只是楼中的规矩, 从老阁主开始就没有改变过。波月楼的前身公子也知道, 刀口舔血赚点辛苦钱, 谁也不会要钱不要命。委托波月楼办事必须事主亲来,且签字画押一样都不能少。我们只收钱办事,至于会引发什么后果,譬如将来有血债追讨等,一概与波月楼无关。”一面说,一面倒了杯茶让新罗婢送过去,“这是波月楼的血茶,市面上买不着的,公子试试?” 戴着面具终究连茶都不好饮,锦衣公子静坐了片刻,还是抬起手解开了绑缚的丝带。 崖儿捏着蓝白琉璃荷叶盏,背靠四月的春光,望向这位出手阔绰的豪客。古怪得很,他的手竟不似他耳畔的皮肤,对比之下肤色略暗,也不及其他露在衣衫外的皮肤细腻。一位饱尝荣华的富贵闲人,怎么会有一双看上去多艰的手,实在叫人想不通。再看他的脸,徐徐展露出英挺的眉宇,和乌浓的眼眸,面具后是一个相貌不俗的男人,单以世人的眼光来看,算得上芝兰玉树。 紧绷的肩背终于放松下来,果然不是他。崖儿漾了漾杯里的茶,无甚波澜地说:“百闻不如一见,卢公子令人见之忘俗。” 卢照夜轻笑,只说过奖了。端起茶盏看,盏里茶汤鲜红,像兑了水的血。呡上一口,茶香混着微微一丝腥甜,在唇齿间回转。他有些讶异,“血茶?不知有什么典故?” 垂帘下的美人一身纨绮绯衣,慵懒地撑颊而坐,浑身鲜有饰物,除了发间一支竹钗,便是腕上的珊瑚手串。那珠串红得刺眼,衬得她的肤色白如春雪。隔着轻轻的烟纱,半张脸也似有欲说还羞之感,倒让人对她的面貌愈发心向往起来。 她懂得享受春日的美好,清嘉的眉眼中有细腻的小情调。嗓音不见烟火,字字句句摇漾如线,告诉他:“波月楼后的若水之渊上有一片茶园,每年春季茶香弥漫山谷,血茶就产自那里。当年我师从弱水门,同样年纪的女孩子有几十人,可是后来人数慢慢变少,最后只余四人。那些女孩子死不见尸,究竟去了哪里原来都被运到后山茶园当肥料了。公子现在喝的茶,就是从她们身上生根发芽的茶树上采摘下来的。都是上好的女孩子,茶也是上好的茶,公子别见外,多饮两杯吧。” 卢照夜眼神一晃,但转瞬如常,又呷了一口细细品咂,“果然好茶。楼主不说,我还在揣测,说破之后便能品出女血的香来。波月楼真是个神秘的地方,似乎总有光怪陆离的传奇。关于楼主的故事我也听说了,很是佩服楼主的雷厉风行。不瞒你说,拜访之前我一度以为楼主应当颇具男子的英气,没想到”他报以歉意的微笑,“果真人不可貌相,是我迂浅了。” 听说了茶的来历,还能喝得如此淡定,看来确实见过大场面。崖儿轻笑,“我的传闻,无非是那几句罢了。江湖上没有新鲜事,各门各派里取而代之的争夺每天都在发生,终究谁也不愿长久屈居于人下。” 卢照夜附和了两句,复望着她的眼睛道:“卢某已经遵循规矩,以真面目相见了,楼主是否也当一现金面,以表诚意呢?” 结果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更盛了,“公子可能有所误解,规矩向来是为客人定的,可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你出钱我办事,公子认的是波月楼,不是我个人,所以我摘不摘面纱,都不重要。” 果然是女子,狡黠的小聪明从来不加掩饰。他一笑,笑容里有甘拜下风的无奈,也不计较,摆手说罢了,“那你我就来好好议一议牟尼神璧的事。” 崖儿道:“没什么好议的,公子想要神璧,波月楼尽全力为公子找到便是了。办事之前先立契约,事成之后向公子讨要佣金,如果不成则分文不取。” 静静倾听的锦衣公子却摇头,“契约不能这么立,早年间波月楼接的都是人命交易,不管成与不成,托付本身已经是一场赌注。身家性命都压在波月楼,若楼主临时改了主意,消息大白于天下时,事主身败名裂同谁去喊冤?契约对波月楼应当也起约束,这样双方才能放心合作,不生嫌隙。” 生意人的算盘就是打得精,崖儿脆声发笑,“公子别忘了,是公子自己找上门来的。既然登门,就应当信得过波月楼,波月楼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江湖道义还是讲的。公子若是放心,就请立下字据;若是不放心,只管自便,今日来访我绝不向外人提起。” 所以这女楼主还是不好相与的,谈起交易来毫厘不让,倒也难得。最终卢照夜还是退了一步,“我信不过波月楼,但我信得过楼主。立定字据后先差人送三成订金来,余下的就托付楼主了,请务必为在下找到神璧,千万千万。” 崖儿道好,当场令明王草拟。双方都钤印后卢照夜拱手道别,崖儿命人相送,自己依旧坐在帘幔下,摘了烟纱慢慢品茶。 苏画摇扇而来,进了品藻亭垂眼看桌上字据,“这热海公子想找牟尼神璧?” 崖儿点了点头,“江湖上谁不想找到神璧?伪君子羞于启齿,于是掩人耳目亲自出马。只有这位卢公子是真小人,宁愿花钱托付波月楼。” 苏画不解,“你不是不想参与的么,为什么又接下来了?” “因为酬金丰厚。”她说着,有些解嘲地发笑。最要紧的是,他知道二十二年前那起惨案的始作俑者是谁。那些沾染过她父母鲜血的双手,清洗过后又能若无其事地舞刀弄剑了。虾兵蟹将固然可恨,发号施令者更可杀。她必须找到这个人,亲手结果了他,才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人人想要牟尼神璧,没有人惧怕它可能带来的灾难。拥有的人日夜如坐针毡,够不着的人却抢得头破血流,世上的事实在可笑。 苏画伸出两根葱段似的手指,将那契约阖了起来,“你不必亲自去,我替你跑一趟烟雨洲吧。” 崖儿唔了声,“师父已经两年没有行走江湖了。” 亭畔的一株垂杨正绿,纤长的柳条随风款摆着,每每探进亭下来。苏画摘了两片叶,拿在手里盘弄,“歇得太久,手脚都快生锈了,这次就算我重出江湖吧。”一脚踩在栏杆上,踅身在亭台边缘坐下,孔雀罗裙如张开的折扇,轻俏拂动她的尘香履。她将两片叶子对阖起来,悠悠吹起她家乡的清商曲。春/色洒满半边脸颊,耳上满绿的水滴坠子被光穿透,在脖颈间投下了泪一样的光点。 悠哉的时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无尘埃地闲坐了。苏画吹叶子歌吹得高兴,崖儿踢了鞋起身相和。高抬的手臂婉转的眼眸,如今她跳软舞跳得比苏画还好,旋转百圈不在话下。转完之后依旧身轻如燕,一步一步足点莲花,纹丝不乱。 让新罗婢拿酒来,好舞当然要配好酒。两个人坐在春光里畅饮,苏画道:“神璧的行藏未必真的能找到,现在江湖人士一窝蜂往烟雨洲挤,就像当年倾巢追杀岳刃余夫妇一样。你应下了卢照夜,万一找不到,又如何向他交代?” 崖儿眯着眼看枝顶的两只黄鹂,喃喃道:“牟尼神璧不是神兵谱上的武器吗,可是有谁真正见过它?届时还不是你说它是它就是!我应下那位热海公子,自有我的用意。江湖各派虎视眈眈,就像卢照夜说的,你独善其身,最终会成为众矢之的。二十多年前的长渊岳氏父子,曾经那么好的名声,还不是说抹黑就抹黑了。既然卢照夜那么想要牟尼神璧,那就让他成为下一个武林公敌吧。”她冷冷一笑,“反正打神璧主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画沉默下来,慢慢点头。崖儿看了她一眼,如同当年兰战交代执行任务的她一样,和声细语道:“师父此去辛苦,千里之遥,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到了烟雨洲先按兵不动,我知道当初的五大门派又结了盟,倘或他们踏平了万户侯府,到那时候咱们再趁乱掺一脚。不管找没找见神璧,即刻回来,我派生死门的人和你同行,助你一臂之力。” 苏画站起身道是,眼前的女子,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又脏又哑的孩子了。她心思之深,不比兰战逊色。兰战掌权时谁也信不过,她何尝不是这样? 入了夜的波月楼,如常的歌舞升平。 两个穿着短衣,咬着短刀的舞姬在台上跳剑器舞,柔媚的面孔却带着一身狂放的舞姿,一张一弛间,刀在脖颈腰腹间穿梭。两具柔软的身体,不管如何扳转都像一个圆,台下看客云集,阵阵声浪里铜钱满堂飞舞。绝色的男人和女人托着酒菜含笑穿行,间或引发一段娇嗔,惹毛时也有雷霆震怒,抽出刀剑便砍。然后在嘈杂的劝解里各退一步,和气生财,这就是波月楼的夜景。 崖儿喜欢这种热闹,至少在热闹里,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她叼着长长的鱼干,像老者叼着烟杆,面纱半撩起来搭在鱼干上,坐在角落听南北消息。 人多,就像当初夷水边的酒馆一样,汇聚了各洲最新的传闻。康居驼队的那件案子,官府到现在还没有头绪,一个脑袋后面缀着红穗的红狄汉子眉飞色舞描述:“康居人死无全尸不能下葬,剩下的那部分必须每晚搬出去晒月亮。他们信月神,据说这样能够通报月神,使灵魂得到皈依。所以近来那个康居首领连驼队都不管了,天天日落把脑袋捧出来,按在柱子上吸收月华。我原本想去看看有没有表演,结果撞个正着,差点没吓死我。” 大家爆发出一阵笑:“就你这胆子,还敢上驼队摸姑娘大腿?” 红狄汉子洋洋自得,“不瞒你们说,死了的那个我也摸过。” 听客发出下流又粗鲁的调侃:“滋味如何?” “活着的时候自然满手鲜滑,康居女人生得漂亮极了,单看那张脸,老子下头就直打招呼。现在死了,光溜溜一个死人头立在那里,瞅一眼心里七上八下。” 于是从一桩惨案发展出了各色荤味笑话,红狄汉子还在嚼舌,却听见邻桌背向而坐的年轻人不屑地哼了声。 这一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红狄汉子拍桌,“这位兄弟,看来有话要说?” 戴着纶巾的年轻人慢吞吞喝了一口酒,并不回头,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真正的美人,你见过么?别把略有姿色的夸上天,这样显得没见过市面。我就见过一绝色美人,这美人生得妖俏,还有好手段,不光把凡人弄得五迷六道,连琅嬛洞天的紫府君都着了她的道” 角落里的崖儿微怔了怔,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年轻人楚楚的衣冠下露出一截狐狸尾巴,于春凳的幽暗处摇动着。尾巴尖上断痕分明,即便已经痊愈了,还是让她一眼认了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7 章 居然是他?崖儿眯着眼睛笑起来, 真是冤家路窄,当初半夜扒她窗户的家伙, 兜了一大圈竟又送到她面前来了。痛揍之后被斩掉了一截尾巴, 还是没让他长记性。他打算把这段灰溜溜的人生际遇当成功绩来传唱么?大概忘了当时尾巴流了多少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痛了, 说起美人来,那股没来由的骄傲, 仿佛美人是他家的。 不过紫府君着了道的消息连他都知道了, 想必已经东窗事发。她有些心惊, 沉住气继续听他吹牛,当然这种故事里势必要增添一点个人色彩的,狐后生摇头摆尾,喟然长叹:“美人都住到我家里去了,原本应当是一段好姻缘。可惜可惜,可惜我府里还有几房小妾, 美人见我不得专一, 黯然离去,后来就上了蓬山你们知道蓬山么?方丈洲的腹地,上面住了一大帮修行的弟子。每回到剑仙选拔的日子, 漫天乌泱泱全是御剑的白袍子, 嗖嗖从头顶上飞过去, 比射出去的箭还快” 生州之外的九州,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两州之间虽然也有往来, 但走动的基本都是客商和少数修行的精怪。云浮很少有人会去方丈洲, 因为实在是太远了,跋山涉水多少寒暑,一来一往几乎耗去半条命。何况那未知的地界上人妖混杂,处处充满陷阱。普通人,即便是有武艺傍身,也应付不了那些理解之外的危机。 大家听他侃侃而谈,连两个酷爱打岔的混混都安静下来。神仙的世界他们难以捉摸,但对仙山上的人充满好奇。 “看守天书的紫府君?神仙也能动凡心?” 狐后生在这里可算是大半个内行了,他摸着鼻子嘿嘿了两声,“神仙不是男人么?你们连母猪都能当绝色,人家见了真绝色动动凡心,碍着你们半根腿毛吗?” 神仙的艳闻,说起来就带着禁忌色彩,越禁忌越叫人心潮澎湃。反正不管对“绝色”的评估精不精准,听客在乎的是故事本身。于是一帮人又吆五喝六:“就说睡了没有。前两天好大的雷啊,不会是紫府君渡劫吧?” 狐后生被众人包围,十分享受众星拱月的快感。狐狸最爱出风头,但脸上的表情高高在上,仿佛永远不会和这帮恶俗的凡人同流合污。他拖着长音:“这个嘛” 忽然一颗花生咚地一声砸在他额头上,狐后生吃痛大叫:“谁下黑手?”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寻找。 结果芸芸众生中发现了身穿金缕裙的姑娘,姑娘云髻高绾,耳中明珰璀璨。飞扬的柳眉和挑尾的媚眼,一击便击中了他的心脏。 狐后生顿时口干舌燥,起身向她走去,“小娘儿,是你打的我?” 坐姿豪迈的姑娘一手搁在膝头上,偏过头来看他,轻俏一瞥,烟波欲滴。 狐后生被勾飞了魂,觉得这块大陆上别的都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姑娘长得稀罕死人儿。 他高一脚低一脚到了姑娘面前,弯下腰示好:“小娘儿”结果后面不知谁往他腿弯子里踹了一脚,他磕托一声就跪下了。 跪便跪,向美色低头不是罪。他仰脸笑得献媚,围观的人拍手叫好,“好后生,胆儿够肥!来呀,亲呀,这是我们云浮的美人,你配亲她的脚” 色字头上一把刀,性淫的狐狸果然去捧踏着春凳的那只玉足,结果手还没够到,就被她一脚拍在了头顶。只觉一股异香袭来,毫无防备的狐狸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再仰起头时,上方的美人低俯下来,美色像笊篱一样把他笼罩住。他云里雾里晕淘淘,听见美人对他娇声笑:“狐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狐后生眨巴一下眼睛,思忖着什么时候见过这美人。他刚来云浮不久,还没来得及四处留情,不存在什么风流帐吧! 美人的面纱像个梦,轻柔地低垂下来,遮挡住上方的灯火。那双眼越压越低,美到极致,反而像吃人的妖鬼,不由令他心生怯意。狐后生转动眼珠子,只看见成簇的脑袋林立,个个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这云浮女人调戏男人,跟吃果子似的? 他一头雾水,上面的人终于摘了半边烟纱,桃花面刹那一现,很快又覆盖回去,语带哀怨地嗔怪着:“相别不过五个月而已,公子这么快就忘了故人了。” 狐后生的表情堪称精彩,从期待到惊慌,从陶醉到崩溃,最后瞠大了两眼,颤手指向她,“你你” 崖儿格开他的手指,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反正这是她的地盘,别说带走一个人,就算当着众人把他大卸八块,也没谁敢说半个不字。 被斩下尾巴尖的恐惧重新控制了他,狐后生浑身僵直,没想到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的劲儿。他搓手哀求着,“小姐大姐大娘姑奶奶,刚才都是我信口胡说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我吧。” 拎着他走过长廊的人像个女罗刹,身条笔直,目不斜视。一间间屋子里透出的灯光,穿过直棂门上的绡纱,一重一重交替着映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在明暗中交替,阴晴不定。 狐后生瑟瑟发抖,没想到会在同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觉得大概天要亡他了。这世界不是很大吗,为什么转了一圈发现竟这么小?还有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都跑到王舍洲来了,为什么还会遇上她? 他哀嚎连连,半截呻/吟还没出口,她踢开一间屋子,把他扔了进去。 狐后生滚了两圈瑟缩在昏暗的墙角,抓着衣襟嗫嚅:“我不知道是你。” 她摘了面纱乜斜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狐后生咽了口吐沫,“胡不言,江湖人称隔河仙。” 她嗤地一笑,“隔河仙,有毒。不过花名再毒,也不及你的嘴毒。你不该叫胡不言,该叫胡言,一派胡言!” 她骤然提高了嗓音,吓得胡不言一阵哆嗦,尖叫着:“女侠饶命,旧怨过去了就翻篇好吗,你都已经砍下我半截尾巴了,还要怎样?至于新仇窈窕淑女,我逑一逑也不犯罪吧,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聒噪得要命,她被他吵得心烦,抬起拳头比划了一下,“闭嘴!再吵,割的就不是尾巴了。” 无论是脖子还是老二,都不能再生,胡不言识相地收了声,老老实实说:“姑娘有何指教,小可知无不言。” 见他俯首帖耳的模样,崖儿厌弃地调开了视线。 “你先前在大堂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胡不言呆滞地望着她,“你指的是哪一句?” 她被他的明知故问勾得火起,拧眉道:“紫府君着了道,是谁告诉你的?” 胡不言啊了声,“紫府正在缉拿那个叫叶鲤的姑娘就是你。具体为什么缉拿,并没有放出话来。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学艺,他悄悄和我说的,你上了九重门,到紫府君身边去了。九重门是什么地方,差不多就是分隔人界和仙界的地方,进琉璃宫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结果你才进紫府几个月而已,就办到了好些少司命都办不到的事,多招人恨!倘或一切如常,倒也罢了,现在九州都在缉拿你,说明你闯了大祸。紫府君是个不问世事的人,能把他逼得亲自出马,女侠,你捅了大篓子了。” 说到底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看得崖儿一阵牙痒。 逼得他亲自出马,这话听在她耳里,颇有晴天霹雳的感觉。心头大大震动起来,琅嬛藏书千千万,这么快就发现了么?是这四海鱼鳞图对琅嬛来说缺之不可,还是她在泉台闯下的祸触怒了他,把佛前的一炷香硬逼成了二踢脚1? 她心虚得很,定了定神才重又看向胡不言,“他亲自出马,你确定么?” 胡不言说确定,“紫府的弟子在九州巡视,天上地下全是穿白袍的人。我在渡海之前他们就已经到了玄洲边缘,用不了多久会往生州来,女侠你自求多福吧。” 崖儿存了三分侥幸,好在当初留的是化名,生州那么大,云浮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只不过回想起来还是有懊悔的地方,不该提起烟雨洲的。干脆说远一些,就说精舍圣地,也比局限在云浮强。 “修行者只能在九州大地上使用术数,出了九州地界必须遵循人间的规矩。”她喃喃自语,忽然回头狠狠盯住他,“是不是这样?” 胡不言往后缩了缩,惧怕地点头,“是有这规矩,不过遵不遵得看个人,条律也不是对所有人都管用。” 她皱起了眉,印象中紫府君应当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他自己管着方丈洲那一大片,总得给那些不愿升天的地仙做个表率吧。 胡不言多嘴多舌,看她一脸凝重,不知死活地插了句嘴:“女侠,你是偷了他的书,还是偷了他的心,搞得人家天涯追缉?” 她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嫌自己命长么?再啰嗦把你舌头割下来!” 胡不言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舌头可是第二金贵,要是没了,人生就丧失了一半意义。 怎么办?她思量了很久,最后无非兵来将挡。实在不行还可以放弃波月楼,找个地方暂避。但愿烟雨洲假神璧的事早些尘埃落定,万一紫府的人马赶到烟雨洲,和苏画一伙狭路相逢就不妙了。追缉必定会有画像吧?他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心思慢慢沉淀下来,崖儿回头打量胡不言,充满算计的眼神,很快让那只狐狸察觉到不妙。 他颤着声,往后又缩了缩,“女侠,你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她脸上露出吊诡的笑,“世上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在王舍洲,如果你回到九州,向紫府君泄露我的行踪,那我就真要亡命天涯了。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就该杀了你,也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胡不言惊恐万状,连连摆手说不,“我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次想潜进你房里,就是看看你睡了没有,顺便你要是愿意,共度也可以我从来不喜欢用强的。” 她一哼,“是吗?可你往我碗里下迷药了。” 胡不言顿时白了脸,发现确实没有狡赖的余地了,低下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这辈子就干过这么一件坏事,还没干成,可见我有多失败。女侠,要不然咱们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折中的办法,既能让你相信我不会出卖你,又能留我一条小命。” 狐狸向来诡计多端,却也滑头有趣,崖儿倒并不是非杀他不可,这是逼不得已时的下策。 她抱胸审视他,“但愿你有妙计,能说服我刀下留人。” 胡不言想了想,雀跃地抚抚掌,“这样吧,咱们成亲,如此一来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了,你看怎么样?反正我不怕被连累,就算紫府君追来,我跑得快,可以带着你一起跑。” 他跑得快,这点她倒相信。从她离开蓬山到现在,才半个月而已,他已经从方丈洲到了王舍洲。枞言的璃带车能追风,也得花上四五天,这么算来这狐狸精的脚程陆上快得惊人。 她围着他转了一圈,她的双眼能看穿他的原形,除了尾巴坏了品相,其余地方看上去上佳。 她露出满意的笑,那笑容多少有了亲和的味道,胡不言心里开出花来,如此双赢的提议,想必她是答应了。 他搓着手,激动不已。最初的惊吓都化成了一蓬烟,完全沉浸在即将娶亲的快乐里。转圈圈,让她更清楚地看清未来的夫君,他扬起笑脸说:“女侠啊不,娘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叶鲤不是你的真名吧?” 她慢慢捻动两指,“岳崖儿。” 胡不言点了点头,“月牙儿,这名字很配你”忽然顿下来,仓惶看向她,“岳崖儿?波月楼的主人?” 她说是啊,张开五指,□□纹隐现。当初吸纳白狄大将的藏灵子,用的就是这个手印。 胡不言是识货的,他惊慌失措尖叫起来,“洗髓印?你要收我?” 她嗯了声,“我正好缺只坐骑,看来看去觉得你最合适。” 胡不言知道这回是在劫难逃了,哆嗦着两腿淌眼抹泪。最后心一横,噗通一声跪下了,“我想了又想,还是不和你成亲了吧!当坐骑挺好的,毕竟我喜欢奔跑。旺季我可以背你走南闯北,淡季还能看家护院,如此一专多能,留下我绝对不吃亏,你看咋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8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临行前,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 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c巨门c破军c贪狼, 变成了现在的明王c阿傍c魑魅c魍魉。新旧两代护法, 同样的身世坎坷, 同样的身手不凡,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 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你们看好家,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 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 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 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 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 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 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 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 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兰战有眼无珠,但唯一像样的,就是为她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崖儿啊面向绝壁,没有前路,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杀出来的。苏画隐约知道她的身世,虽然不明说,总以一副悲悯的眼神看她。这两年她执掌波月楼,权力c威望c钱财c美色都有了,可是并不真的快乐。身上萦绕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潮湿悲剧的腐臭味,需要烈日暴晒。可她又害怕,怕烈日把她融化。现在遇上一片明月清风,虽然步步算计,但也不可谓没有吸引力。 这位仙君一生,大概没有看过其他女人的大腿,被她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居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紫府君御风而行时,她一百二十个“怕”,就势挂在了他身上。 毕竟不像波月楼里的那群妖孽,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倒会来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洁,清心寡欲惯了,对她的纠缠十分抵触。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要不是看他留着头发,她简直以为下一刻他会双手合什,对她说一句“施主请自重”。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楚楚望着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9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再睁开眼时, 看见的是蔚蓝的天,洁白的云。 阳光从万里高空直射下来,一瞬让她感觉灼痛。她下意识拿手遮挡, 脑子略清醒些后, 才发现自己在水面上移动。 是船吗?她有些纳罕,剑灵随她的强弱而强弱,刚才跌落进水里, 她曾经短暂失去意识,照理来说撞羽和朝颜连形都化不了,应当没有能力救她。她勉强支起身张望,一看之下内心惊动, 没有船舷风帆,也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些几近干涸的藻荇, 在青灰色的“甲板”上与她作伴。她震惊于这样的奇遇, 正茫然时,一声巨大的喷射传来,“船头”迸发出丈余的水雾,在半空中遇见阳光,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她终于确定这是一条大鱼, 在见识过真正的龙后, 罗伽大池上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大鱼像一座小岛, 平稳缓慢地向海岸游曳,已经能看见地平线了。崖儿尝试和它沟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鱼发出幽幽的,尖细的低鸣,看来它听得懂人话。她意外且惊喜,轻拍了它一下:“多谢你。”大鱼的尾鳍得意地击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浅,再相送对大鱼来说太危险,崖儿打算同它道别,自己游回岸上。可刚想开口,这鱼的体型突然锐减,她身下一空再次落进水里,但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只手捞了起来。 阳光下的少年浑身水光潋滟,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有温和的光。如果忽略未着寸缕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撞羽还年轻俊俏些。见她打量,露出腼腆的颜色,“我在龙涎屿外的水域捡到你,罗伽大池上太危险,所以送你回陆地。” 她颔首,见他脖颈位置有和大鱼一样形状的两道划痕。她指了指他的伤口,“你就是那条大鱼?” 他嗯了声,“我叫枞言,是龙王鲸,半年前和母亲失散了,一直在大池里寻找她。这大池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船只,所以从你们出太岁岛我就跟着你们你们去龙涎屿干什么?”她略显迟疑,他很快明白过来,“为了找到孤山鲛宫?” 也许从神璧面世的那天起,这罗伽大池就没有太平过吧!水里的生物见惯了外乡来客,早把他们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儿含笑说是,“枞言,你知道鲛宫在哪里么?” 这龙王鲸显然没有见识过美人的温情,那句“枞言”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涨红了脸,强作镇定。她穿红衣,浸湿后的缭绫紧裹身躯,水下的裙裾荡漾成笃实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纤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飘忽到了天上,嗫嚅着:“罗伽大池和焉渊之间有块界鱼石,这界鱼石分割两水,连水里的鱼都互不往来。我没有去过焉渊,但我觉得鲛宫应该在那里。不过孤山无根,相传每十年移动一次,要找到鲛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四海鱼鳞图册》。那本册子上记载着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么岛屿,上面都有清楚的标注。” 《四海鱼鳞图册》?她居然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此去龙涎屿扑了个空,但从枞言这里得到这样的线索,此行也算不虚。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见面,为什么他会告诉她这些。长年的杀手生涯,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渐渐立起了防备,观察他的神色,“你常给人指路么?” 枞言说不是,“我救了你,顺便替你完成心愿,凑个好事成双。” 海里的大鱼,没有被俗世的浸淫,所言所行全凭心情。他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着她,她这样多疑,似乎过于小人之心了。她轻舒了口气,巧笑颔首,“如此多谢你。那么四海鱼鳞图册现在何处,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枞言道,“那是天帝设在人间的藏书楼,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试一试。” 她心里暂时有了底,对于这位特殊的恩人,再毕现的锋芒都隐藏了起来,温言道:“别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儿,从王舍洲来。” 枞言喃喃着,把这名字念叨了好几遍。后来日久年深,从最初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月儿,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儿曾经向他抗议过,他的回答很简单:“龙王鲸八十岁成年,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七十六了,你以为长得比我高,就能让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从大池上捡到了水深火热的她,因为他无依无靠,她又把他带回了波月楼,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波月楼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来送往里也会出现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无事,生意做遍天下,来者皆是客。 不过要上琅嬛洞天,还是让崖儿有些犹豫。琅嬛在东海方丈洲,那是不愿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间人远超凡尘,她不过凡胎,想进那个门槛,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寻常应付。然而仙唯和那个传授她冰纨织造术的方外散仙有过接触,对仙的理解也不够深刻,只知道连苍灵墟的鱼夫人那么大的排场,也不过是个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罗伽大池那样一拍脑门便成行,她要细细斟酌。这一斟酌,斟酌了两年,加上期间楼中杂事颇多,渐渐便稀松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夹杂着丝弦之声,如一张繁华编织的大网,把云浮十六洲绵密包裹了起来。外面的广场上架起了云芝围拱的露台,上铺锦绣,有纤巧艳丽的舞娘跳健舞,摆动长袖,摇起金铃,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柔美。屋顶那个贪杯的人,就着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个半醉。 枞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来,他这两年没怎么长个头,崖儿要是胡乱蹬两下腿,脚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么大的龙王鲸,化成人形怎么这么矮。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枞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枞言皱着眉避让闪躲,但并不对她时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恼火,“个子要慢慢长,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摄魂,瞪谁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欢听人劝诫。” 枞言叹了口气,“劝你是为你好。” 一条没有成年的大鱼,说起话来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崖儿不理他,落地后歪歪斜斜往观景台走,坐在栏杆上眺望远处,背崖的船楼c描金绘彩的亭台c浓烈红艳的乌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将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绎到了极致。 枞言立在她身旁,满台鱼龙舞尽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儿是波月楼的主人,楼中事物再忙,有护法和门主他们支应,有些客人你不必亲自接待。” 崖儿知道他看不惯她和那些男客们周旋,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来人间一回不容易,不要虚度了光阴。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你不觉得那些人心怀叵测的样子很有意思吗?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欢这红尘。红尘里到处是人,我不能因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来不问世事。”一壁说,一壁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公的呢。” 枞言张口结舌,顿时泄气。侧目看她,她撑着栏杆拱着肩,城池中的灯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样不染尘埃的样子,无论如何没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杀”联系起来。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枞言叹了口气,正色道:“今天楼里来了个客人,据说是长渊岳家的人。” 她听见这话,微怔了下,但也不显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来人往,出现个把岳家人不足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现任的家主正四处寻找牟尼神璧。当年岳大侠夫妇苍梧城外遇袭,城内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龙无首,所以白白错过了救援的时机。” 崖儿冷笑了声,“错过?据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终并未调动一兵一卒。我本以为他们不知情,原来竟接到过求救的消息。没人下令便见死不救,可老家主还未出殡,继任家主的人选却已经确定了。” 其实江湖门派和帝王家一样,权力地位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后都过世了,大权旁落便宜了谁,不言自明。神璧是证道的工具,没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岳海潮开始打神璧的主意,区区一个长渊掌门,恐怕不是他最终所求。 真可惜,原本经历这么多的杀伐,她已经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来言之过早了。孤山鲛宫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把《四海鱼鳞图册》拿到手。既然图册和神璧都是解开秘密的关键,那么两者不可缺其一。至于岳家等琅嬛回来后,再作计较不迟。 她转过头,看向半挂在天边的圆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万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闻么?” 枞言道:“他是仙,生于忘川,长于尸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门和兰毗妖孽成灾,紫府君建《万妖卷》以收伏,那时起他的大名就传遍了九州。不过人道关于他的传闻不多,大概因为他千年不到人间行走的缘故吧。” 枞言对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数家珍,但于崖儿来说却一头雾水。什么尸林c兰毗,她从没听说过,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着洪荒。但决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见紫府君,直言求取图册,恐怕他未必会答应。如果改头换面一番,先设法进入琅嬛,也许还有几分机会。 也许阁主的坚持,并不是没有价值的。 上前看,惊讶于一个孩子天生的臂力。穿透黄羊的树枝是钝尖,不说健壮的c奔跑中的活物,就是一滩死肉,拿把没开锋的钝刀去割c去刺,也需要一定的力量。那么小的孩子,却有成人一样的精准和技巧,这是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果然生肉喂养的就是不一样!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复转过头,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0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你们看好家, 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 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 等我把事办完, 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 “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 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 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 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 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 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 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 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 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后,必定会展开调查,可是崖儿没有。她只是站在暗处静静等待,六年的狼群生活,教会她狩猎时需要耐心。兰战对她应该是起疑了,他办事向来稳妥,既然不担心她会拔剑相向,那么一定是准备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据说她父母殒命后,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兰战今天的举动来看,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关联。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1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其实对于岳崖儿的锤炼, 他终究还是手下留情的。波月阁中的弱水门, 本来就为达目的, 什么都豁得出去。收伏那些女人,自有他们的一套。自尊这种东西,常常会成为杀手前进的绊脚石, 要打碎自尊, 最直接的, 便是让她们没有执念可守。人一旦一无所有,就变得无敌。女人的底线是清白, 所以弱水门里的女人,几乎每一个都接受过脱胎换骨的洗礼,包括苏画。 被陌生男人强/暴, 羞于启齿,又无处可去, 于是把一生献给波月阁,这是门派高层心照不宣的秘诀。原本身在其中的岳崖儿也免不了俗,但因为她的过于骁勇, 恐怕能做成这事的人不多。曾经太阴和破军请愿前往, 但最终没有等来他的首肯, 这事便搁置了。 现在想来, 那时就有私心预备留给自己。毕竟如此美人, 二十年前错过一次, 二十年后不想再便宜别人了。 大夫奉命开方抓药去了,幽暗的卧房里只剩他独自站在那里。烛火跳动,隔着纱帐映照出曼妙的轮廓,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截水蛇般的腰肢上,当年通天塔前,柳绛年一曲《绿腰》动九州,现在她女儿的时代到来了,只要愿意,崖儿的成就可以远超她母亲。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了,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越锋棱毕现,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那斑驳的血迹,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案头巨烛的灯芯突地轻声炸开,然后熄灭,半间卧房陷入朦胧之中。隐隐绰绰的美色此时更显诱惑,他的手指也从心衣底下移上去,轻揉慢捻着,“崖儿,你觉得我老么?” 她气息咻咻,望他的眼惺忪含情,“阁主春秋鼎盛,从属下第一次见你至今,十四年了,阁主的样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如此良辰如此夜,似乎最适合用来。他的逼近没有让她怯懦,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 “崖儿命苦,原本流浪在外,和野兽无异。是阁主把我带回人间,抚养我,给我名字。这些年承蒙阁主教诲,我对阁主的感激,终我一生都难以报答。”她慢慢靠过去,苏画传授她的媚功,到了最终检验的时候。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的脸颊,“以前对阁主,崖儿满心的敬畏,生怕唐突,辱没了阁主。可今天命悬一线时我细数平生,才知道心里最记挂的人,原来是你。”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如泣如诉的告白,她急促的呼吸掠过他鬓边,本来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被搅得愈发澎湃。 他闭上眼睛,倒也沉浸,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察于微毫。 她的话语变得娇而软,嗡哝的红唇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于我来说,父母是阁主,少艾亦是阁主。” 她是个听话的徒弟,苏画有高论,杀人不能流露杀机,你须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假装自己爱他,情真意切到连自己都快相信了。高高在上的阁主并不了解这些技艺的法门,只要他将信将疑,她就成功了一半。 手从他的宽袍大袖里蜿蜒而上,攀到他的肩头,再蠕蠕向胸前汇合。松垮的交领禁锢不住骚动的心,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享受那双柔荑的放肆和野蛮,纵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 兰战是个雅致的人,虽然至今未娶,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精益求精。他的领上有兰桂的香气,多少平息了她翻腾的脾胃。她和他贴肉厮磨,魔咒般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今日,可阁主离我太远了,我只配给你卖命,不敢奢望可以这样靠近你” 兰战气息渐渐不稳,处子的幽香伴着血腥气,那种靡废又强烈的刺激俨然催/情药。她缠上来,他从善如流,这具身体像野生的青萝,甚至不需要他的引导,在悬崖峭壁上也能顽强生长。 他在一片晕眩中思绪纷乱,牟尼神璧必然和崖儿有关,而她长久以来的水波不兴,也许就是缺少一个契机。裂变一下,或者会爆发出无数种可能,他很甘于充当那个引子,来见证一个女人惊人的蜕变。 男人的想法有多龌龊,她都知道。兰战只有一双手,可是这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无数双,从上至下,无处不在。她忍住灭顶的的屈辱感,等他沉迷,放松警惕。吃些亏在所难免,可是只要能替父母报仇,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他在上,撑身看她,身形的差距让她笃信徐徐图之并没有错。 他撩起她的裙裾,仿佛还有一点人性,“崖儿身上有伤” 她的手在他尾椎部位鼓励式地点压了下,然后缓缓上移,“你是我的药。” 情/欲这种东西,一旦被勾起就很难浇灭,尤其是男人。苏画教出了个好徒弟,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悟性极高,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他沉身觅蓬门,找见欢乐的去处,正待入港,忽然颈间一道凉意划过,有什么纷扬而下,染红了烟罗帐。 咻咻的激射声,随着脉动高低起伏。他下意识拿手去捂,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捂不住了。 瞿然望她,她提剑而起,身躯玲珑有致,脸上表情平静。剑首一划,把他捂伤的右手也斩落下来,笑着问他:“疼么?” 失血太多,又伴着割肉断骨的痛,他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可是这样的折磨远没有结束,她砍下他所有手足,把剑插进他的大腿,前后摇动,摇出了个巨大的口子。 “阁主,当初你们有没有这样虐杀我的父母?告诉我,你现在害怕吗?”一面说,一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啧啧惊叹,“原来人的眼神可以这么狠毒,你恨我,想杀我吧?可惜你没有手,连剑都握不了了。” 曾经绝世风流的波月阁主,五官因骤变扭曲,他咬牙切齿:“岳崖儿,老子技不如人,居然上了你的套!” 她冷冷一哼:“你好色,早该想到终有一天会栽在这上头。你不是一直对我垂涎三尺吗,临死前完成你的夙愿,也算对得起你了。不过说真的,你真叫我恶心,你的脸,你的嘴唇,你的手,还有”她拔出撞羽,对准他脐下三寸的地方,“这个东西。” 兰战的表情变得空前惊惶,男人死到临头了,最放不下的还是那赘物。 他越在乎,她便越要毁灭。拿剑首拨了拨,呲之以鼻,伴随他的一声惨叫,她媚声笑起来:“这下糟了,阁主下辈子恐怕要做女人了。” 他奄奄一息,两眼却死不瞑目地悬望,她想起来,“阁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牟尼神璧吧?”她凑过去,双瞳里星芒乍起,然后两道光合二为一,在他上方炫耀式的凝聚旋转。她换了个轻快的语气,“你看,命运就是弄人,千方百计求而不得的东西,其实一直在你面前。” 临死之前的可望不可即,才是最大的折磨。 兰战带着遗憾死了,她默默看了会儿,心上的伤口,终于在这个冬夜结上一层薄薄的痂。 不紧不慢穿好衣服,她发出阁主号令,召来所有弟子。随手一扔,将兰战的脑袋扔在了他们面前。 众人呆若木鸡,骤然的变故惊坏了他们。冷血美人垂眼睥睨,寒声道:“波月阁今日起姓岳了。前任阁主毙命 ,新旧更替本是天道,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在场的各位有谁不服,可以同我一战,只要战赢我,这阁主的宝座就是他的。” 可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夜垂八荒,朔风如刀,每一片风的丝缕划过脸畔,都是钻筋斗骨的凌迟。 近在咫尺的城,再也回不去了,城墙上的灯太遥远,无法照亮脚下的路。先前绛年还在庆幸:“就快到了,咱们有救了”。可是越平静,暗处蕴藏的风暴便越汹涌。 巨大的云翳飘散后,天上露出一弯小月。有清辉洒落下来,旷野上隐约浮起微茫,连绵起伏,星罗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c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1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2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 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 仔细打量她, 破衣烂衫, 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 尤其那双眼睛,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 将来要是调理好了, 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 但门中除她之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 名额有限, 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 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 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崖儿抬起眼,“阁主是哪种男人?他喜欢哪种女人?” “他?他野心勃勃,需要女人,却不爱女人。”苏画在梨花树下教她跳软舞,袒露的雪臂和纤腰,扭动起来灵蛇一样,边舞边道,“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但走不进他心里,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三尺之内是我们的天下,靠得越近,胜算越大。你要记住,和男人周旋的时候,不能一心想着如何杀死他,你得学会享受,他快活,你也快活。只有临时起意的杀机,才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杀他之前,你甚至应该让自己感觉爱上了他我这么教你,违背了阁主的命令,不过管他呢,如果他只想把你锻造成利刃,当初就该送你进生死门。” 当天夜里,苏画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乌曹六博馆的荷官。 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拘小节。赌桌上热情似火,正如她的“侍剑美人论”所说的,无论多不近女色的男人,这时候都会痴迷于那双摇动骰子的双手。 苏画的美,在骨相而不在皮肉。她可以蒙住面目,仅凭一双高擎的玉臂,就俘获大多数男人的视线。风情当然越露骨越好,易了容的崖儿混在人堆里,看她一脚踏在桌上,半露着酥胸和光致致的大腿,成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 买定离手,吆喝声四起。五阳的副帮主就坐在苏画的裙裾下,飘拂的画帛时时撩拨过他的脸,那黑骰上的白点,此刻比性命更重要。他赤红着双眼,咬紧牙关,咬得下颌肌肉凸起。 十赌九输,可是今天运气颇佳,一连赢了四场。那位副帮主赌场得意,笑得声如洪钟,待赌局散了,一把抓住摇骰的荷官,把刚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进了她手里。 嗅嗅她鬓边的山茶花,常常一副讽世模样下撇的嘴角,此刻也扬了起来,“多谢美人相助。” 苏画没有说话,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划过他的脸,又辗转滑向别的赌桌。 这招欲拒还迎不是无用功,等到四更时分赌局暂止,苏画走出乌曹六博馆的时候,那位副帮主还在街口等她。然后顺理成章的,他进了苏画的鸳鸯帐。 苏画说,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时候,才会扔下兵器放松警惕。如果你有把握赶在他解开你的衣襟前宰了他,那就当机立断,免于吃亏。如果没有把握,便只能“他快活,你也快活”,然后再伺机下手。 凭苏画的身手,一旦近身就用不着兜圈子了,可她容忍那个副帮主轻薄她,放慢了动作,范本似的演示给梁上的人看。 十六岁的岳崖儿,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苏画的言传身教最初让她一头雾水,直到她从戒指上牵出天蚕丝,一场血腥杀戮真正拉开帷幕,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 “他碰你的时候,师父不觉得恶心?” 苏画笑了笑,“习惯就好。” “我永远不会为完成任务出卖色相。”倔强的孩子,面对将来不可测的变数也言之凿凿。 苏画“哦”了声,知道她轻视她的做法,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真正想杀,却又杀不掉的人。等到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不信咱们走着瞧。” 崖儿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琅嬛,先前在琉璃宫上只是看个大概。这巍然矗立的楼阙,从远处看去有些像寺庙里的玲珑塔,但比塔更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那晚风雨大作时,隔着隆隆的雷电,也能听见悠然传来的叮当声,此为大音;至于大相,没有见识过仙邸奥妙的人,大约很难想象。以琅嬛为圆心,在中上的部位有个峥嵘奇石组建成的天环,方圆约有百丈,无依无傍地悬空笼罩着楼体,不论是远观还是仰望,都会让人心里升起巨石压顶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宫一样,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连根拔起的山体上。许是因为藏书重地,不敢有丝毫怠慢,山体四角以合抱的粗壮铁链牵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条索道可走,木板铺排的桥面,麻绳编织的栏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胆子不够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时,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天上云翳渐浓,像泡煮过的茶叶,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那天顶是橙红的,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云便愈发暗了,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小环外套着大环,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3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任何人都不可信, 只信得过自己, 这点他们倒很像。崖儿试探着问:“是有人对琅嬛不利么?其实我一直不明白, 既然藏书楼设在人间,为什么不容许人借阅。我们烟雨洲有个小琅嬛, 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读书雅好的, 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 都可以光顾。” 紫府君脸上的神情更不屑了, 一副“你懂什么”的嫌弃模样, “天界藏书和人间的大不一样,你以为只是诗歌书画, 医药史籍么?天界的藏书是天机, 人在世间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 所以生出许多惶恐来。可是在上界的人眼里, 一切早有定数, 这些定数一件不差记载在册,如果琅嬛能够自由来去, 天道岂不大乱?” 崖儿曾经想过据实告诉他此来的目的, 现在这念头终于在他的回应里全数打消了。不可能, 他不会去做违背天道的事。监守自盗是什么样的罪过, 比单纯的失职严重得多。况且她并不认为那天半吊子的男欢女爱,足以让他网开一面,如果她有异动,照样法不容情。。 “那么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过自己的姻缘么?”她站在艳阳下笑着问他,“里面有没有我?” 她的热情和直接从来不顾别人死活,紫府君眼里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阴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颊上,依旧不肯面对她,只说:“天道尚且无常,何况是命盘。当局者迷,何必白费功夫。” 她却不依不饶,“算不尽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辈子应当是注定的,都写在书里了。我不问前程,只问风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缘人,能不能安稳成家,生几个孩子。” 他皱眉,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手,到底还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长街尽头,临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儿抱着扫把站了会儿,轻轻哂笑,复又继续干她的洒扫。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砖,铺排起来无穷无尽。无根树垂下的丝绦上结满了细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辗转纷飞,深深嵌进了砖缝里。 扫不出来,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拨。山上岁月无惊,返璞归真到了极致,发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丝满肩,遇见一阵微风,纷纷扬扬飘拂起来,迷乱人的眼睛。 有苍色袍裾走进视线,袍角云纹涌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仰头看,阳光正被那个身影遮挡住,来人的脸在逆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她起身行礼,“大司命。” 大司命颔首,垂眼打量她,把手里包袱递过来,“换上吧。府君跟前不要过于随意,他不计较,不表示你可以废了礼数。”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崖儿伸手去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劲拽了一下,他才松开。一个人对你是善意还是敌意,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品咂出来。她抱着包袱牵起唇角,“多谢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宫,还要劳大司命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连笑也不达眼底。大司命眯眼审视她,散落的长发,堪称褴褛的素袍,这些汇集在她身上倒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只因她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些怀疑,这样的女人势必不俗,情愿留在紫府做杂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实实谨守本分倒也罢了,结果士别三日而已,她就进了琉璃宫,直上九重门。究竟是不是存着什么目的?他也试图深挖她的来历,结果查来查去她孑然一身,就连出现在方丈洲也是没有前情,从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严苛的规定,不许对普通人使用数术,他早就让她无所遁形了。眼下是没办法,只好小心留意着,如果她能知难而退,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大司命那张严峻的脸稍有缓和,他掖着袖子问她:“叶姑娘来蓬山也有几月了,当初那条大鱼想必不在东海了,姑娘打算何时离开紫府?这里是仙家府邸,你一届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师,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脸在日光下玲珑剔透,笑道:“我当初告诉过大司命,走投无路时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怜我,才让我留在紫府。现在又让我走,我依旧无处可去,难道大司命愿意眼睁睁看我羊入虎口么?” 大司命神色寒冷,漠然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救也只能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如果叶姑娘有意下山,我可以赠姑娘些银两,足够你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姑娘意下如何?” 她还是笑吟吟望着他,亦不反驳,“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领了,是府君带我进琉璃宫,命我在此处打扫的。大司命要是想让我下山,不必知会我,只要府君答应就成了。” 两人斗智斗勇,结果难题踢到了紫府君那里。大司命的面色愈发阴郁,嘴上不说,心里认定她是个妖女,便不再和她纠缠,拔起身形向琅嬛飞去。 崖儿看着他腾云离开,脸上残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他去见紫府君了,这种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讨厌得很。现在要来赌一赌了,看紫府君会不会认同他的提议。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舍得下温柔乡的,绮梦做了一半被勒令醒来,庸碌的人会不甘,不凡的人不以为然,加上她还有一双不能被白看的大腿,大司命这回的谏言注定是空谈。 她很有兴致旁观,在第三殿的露台边缘坐了下来。琉璃宫都是浮空的,第三殿的一角距离琅嬛很近,崖儿的视力又超乎常人,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见紫府君的脸。 她双手撑着青玉砖,闲适地踢踏着两腿,脚下是百丈悬崖也浑然不怕。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她仔细读他们的唇语,读出了大司命的忧心—— “这个人间女子来历不明,进入紫府也许是别有用心,还请君上提防。” 紫府君听后似乎略有思量,但态度在她预料之中,“既然只是人间女子,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君上睿智,应当比属下更明白其中利害。或许是属下杞人忧天了,属下总觉得这女子不简单。君上君上莫忘了驻守人间的要务,还有自身灵根” 崖儿顿时直起了身子,想看清他的回答。然而紫府君抬抬手,截住了大司命的话。有风吹过,吹起零落的长发,他微微偏过头,看不见他的口型,他说了些什么,便也无从知晓了。 崖儿不由怅然,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测的那样不受采纳,正合了她的意。山间空气很好,带着露水的清冽冲刷五脏六腑,她调开视线望向远方,松快地吐纳了两口。再转回目光时,见琅嬛前的两人都回头看她,她咧嘴笑,大方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譬如奸妃乱政,良臣的忠言毫无用武之地,当个奸妃真是令人快乐和满足的成就。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扛着她的扫帚进了第一殿。殿里洁净如往常,紫府君是个淡泊的人,连行动的轨迹都如烟似的。即便他长时间在此消磨,那些动过的东西还是会各归各位,不依赖别人,也许是一个人独活太久的缘故吧。 她拿掸子去掸案上的灰,拂过那方竹篾香托时,不由停了下来。一时五味涌上眉头,她跽坐在案前,伸手去抚那扁舟瘦削的轮廓,仿佛面前正站着他。 隔窗的眼始终看着殿里人的动静,她的手指从香托划过c从文房和书案缠绵划过。指尖每移动毫厘,都让人想起电闪雷鸣的那夜,彼此间离乱的气息。 细回忆,不敢回忆,怕那种不堪的感觉再次灭顶。终究不能沉迷,浅尝辄止的一场梦,不必太认真,权作寻开心。 他走进殿里,窗屉上勾绕的雕花纹路,斜照在柳色的蝉衣上。他身材颀长,那泓翠绿飞流直下,嵌上了铁画银钩,愈发有种生人勿近的况味。 她抬眼看见他,似乎羞于刚才的忘我,扭捏了下,转瞬又神色如常。笑还是纯质的笑,有些故作轻松地说:“先前大司命来找我,说要给我钱,让我下山。这人真奇怪,我在这里做杂役,又没有偷懒。他很讨厌我,还去琅嬛找你告状。要不是看他人模人样,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欢你,才不让我靠近你。” 起先说得还算像话,到后面就开始不着调了。紫府君大皱其眉,“大司命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不该把青春耗费在这个地方。毕竟山里都是修行者,你该回红尘中去,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她却不以为然,“遇见一个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就是我的归宿。”见他还要开口,她拿手一挡,“什么都别说了,不就是嫌我干得少么,我多干点儿总可以了吧!琉璃十二宫我已经都打扫过了,还有哪里需要洒扫?”他好像有点词穷气短,她大手一挥,“算了,我自己看着办。” 这一看,便看到了琅嬛洞天。 苏画点头,似乎对一切变故并不感到意外。养虎为患,可能这词用得不太妥当,但于兰战,确实是如此。十四年前她就觉得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来历不简单,十四年后果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世上的因果报应,向来只会迟到,从不缺席。该还给别人的命,隔着山海别人都会来取,何况像兰战这样,太过自信,试图枕刀入眠的。 反正大势已去,她率先臣服,拱起两手道:“弱水门誓死效忠阁主,随时听候阁主号令。” 既然有人领头,余下各门只有顺应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间的情义,有时比玄铁坚硬,有时却比琉璃更易折。门派里的新旧交替,就像皇权变更,胜者为王的定律放诸四海而皆准。战败的前任阁主人走茶凉,如果没有确切的利益牵连,谁也不会再想起他了。 岳崖儿长舒了口气,这么多年的蛰伏,到今天才雪耻。眼前的这帮人她都了解,欺软怕硬,你比他们强,他们就宾服你。她是瞧不上这些人的,但目前大势方定,暂且将就吧,等过段时间腾出手来,再另行处置。 转过头看苏画,“师父,收殓兰战的事,就托付你了。” 她知道苏画当初被斩断后路,是兰战亲力亲为。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多少会有些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 苏画道好,弯腰拾起兰战的头,提裙进后寝。绕过屏风看见床上散落的肢体,她皱了皱眉,怎么都想不起这人活着时,是怎样的高高在上了。 长着一副好皮囊,做尽人间腌臜事。她捧着人头站了会儿,垂手捻起床沿上遗落的那块肉,推开窗户,照准墙外的豹笼扔了过去。 原本的四大护法,死了破军和贪狼,只剩太阴和巨门。当年追杀岳氏夫妇,他们四个都有份,后来埋尸的地点也只有他们知道。 岳崖儿能够自由行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奔赴雪域。她没有别人那样承欢父母膝下的福气,每每午夜梦回,尝到的无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回双亲的遗骨,不让他们再暴尸荒野。她当了那么多年无主的孤儿,找到父母,以后便有亲人可以祭拜了。 三骑快马奔走在无边的雪域,崖儿在这里生活过六年,论地形,其实比任何人熟悉。太阴和巨门带着她兜圈子,她心里有数。反正她也没打算放过他们,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会拿他们的血来祭奠亡灵。 半个时辰前标注的记号就在脚下,她勒住缰绳原地盘旋,似笑非笑看了他们一眼,“二位护法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太阴和巨门嘴上敷衍:“属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来此地了,一时有些找不准方向。” 她哦了声,“如此还是由我来为二位指路吧!”抬起马鞭直指西北,“那里是雪域咽喉,两山高起,下有幽谷,长约百余丈。当年我还小,跟着狼妈妈在此狩猎,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时,成千上万的黄羊会向谷外迁徙,我们只要守住那里,就有吃不完的猎物。” 她的话让两人大吃了一惊,不由慌张起来,“阁主怎么会流落在狼群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4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反正大势已去, 她率先臣服, 拱起两手道:“弱水门誓死效忠阁主,随时听候阁主号令。” 既然有人领头, 余下各门只有顺应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间的情义,有时比玄铁坚硬, 有时却比琉璃更易折。门派里的新旧交替, 就像皇权变更,胜者为王的定律放诸四海而皆准。战败的前任阁主人走茶凉, 如果没有确切的利益牵连, 谁也不会再想起他了。 岳崖儿长舒了口气, 这么多年的蛰伏,到今天才雪耻。眼前的这帮人她都了解, 欺软怕硬,你比他们强, 他们就宾服你。她是瞧不上这些人的,但目前大势方定,暂且将就吧, 等过段时间腾出手来,再另行处置。 转过头看苏画,“师父, 收殓兰战的事, 就托付你了。” 她知道苏画当初被斩断后路, 是兰战亲力亲为。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多少会有些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 苏画道好,弯腰拾起兰战的头,提裙进后寝。绕过屏风看见床上散落的肢体,她皱了皱眉,怎么都想不起这人活着时,是怎样的高高在上了。 长着一副好皮囊,做尽人间腌臜事。她捧着人头站了会儿,垂手捻起床沿上遗落的那块肉,推开窗户,照准墙外的豹笼扔了过去。 原本的四大护法,死了破军和贪狼,只剩太阴和巨门。当年追杀岳氏夫妇,他们四个都有份,后来埋尸的地点也只有他们知道。 岳崖儿能够自由行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奔赴雪域。她没有别人那样承欢父母膝下的福气,每每午夜梦回,尝到的无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回双亲的遗骨,不让他们再暴尸荒野。她当了那么多年无主的孤儿,找到父母,以后便有亲人可以祭拜了。 三骑快马奔走在无边的雪域,崖儿在这里生活过六年,论地形,其实比任何人熟悉。太阴和巨门带着她兜圈子,她心里有数。反正她也没打算放过他们,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会拿他们的血来祭奠亡灵。 半个时辰前标注的记号就在脚下,她勒住缰绳原地盘旋,似笑非笑看了他们一眼,“二位护法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太阴和巨门嘴上敷衍:“属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来此地了,一时有些找不准方向。” 她哦了声,“如此还是由我来为二位指路吧!”抬起马鞭直指西北,“那里是雪域咽喉,两山高起,下有幽谷,长约百余丈。当年我还小,跟着狼妈妈在此狩猎,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时,成千上万的黄羊会向谷外迁徙,我们只要守住那里,就有吃不完的猎物。” 她的话让两人大吃了一惊,不由慌张起来,“阁主怎么会流落在狼群里?” 她乜斜他们,“这么多年了,兰战始终没有告诉你们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余夫妇遇害六年后,左右摄提将我带回王舍洲。兰战为我取名岳崖儿,据说是因为敬重我父亲为人,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里追击,你们参与其中,后来掩埋尸体,你们也经了手。我此来是为寻找父母的遗骸,你们只能助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言罢轻吁了口气,“好了,现在告诉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里。同门一场,别逼我动干戈,伤了和气,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两位护法交换了眼色,突来的拨云见日简直令人狂喜。难怪兰战对她格外不同,岳刃余的女儿,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兰战死在她手里,大抵是因为好色轻敌,他们不一样,对女人再有兴趣,也不会到那样走火入魔的地步。这雪域一望无际,连半个鬼影都没有,现在下手,正是大好时机。 巨门的佩剑铮然出鞘,杀气腾腾举在了头顶上,“岳崖儿,你自视过高了。当初我们能杀你父母,今天一样能杀你。” 平静了多年的大地上,终于又传出了兵戈碰击的迸鸣。天上徐徐降落的雪,和剑气劈斩溅起的积雪相接,把这琉璃世界搅得混沌一片。 杉树林里有成丛的呼吸,静静停在那里观望,是雪狼群。人和人之间的战争它们不会参与,但不时飞溅的血却刺激它们的神经。头狼抖了抖耳朵,向前迈了半步,清澈的眼底倒映出平原上的景象,缠斗的人几次错身,很快从三个变成了两个。 忽然一声长嗥传来,那是极其熟悉的,属于雪狼特有的邀请进食的信号。这下子再也按捺不住了,狼群如离弦之箭,纷纷冲出树林,冲向了战场。 然而那嗥叫不是狼发出的,狼群没有靠近,只在周围压身徘徊。之前草率拔剑的人已经伏尸在地,一手控住对手命门的女人继而发出类似嘤嘤啜泣的声音,仿佛母狼温柔召唤狼崽离洞的鼓励。头狼微怔了怔,仔细看她的脸,终于辨认出来,猛然欢快地扑过去,低垂的尾巴左右摇摆剐蹭地面,扬起了漫天的雪沫子。 太阴几乎要被吓傻了,一则纳罕于岳崖儿惊人的精进,二则对忽然出现的狼群深怀畏惧。头狼和岳崖儿翻滚嬉戏的时候,那些狼兵狼将就围着他打转,利齿离他之近,腥臭的气息全喷在了他脸上。 十四年没见了,狼群的首领早已经更换。现在的头狼长了双白耳朵,崖儿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狼妈妈亲生的孩子,当初和她在一个窝里呆着,她天天抱着它睡觉。后来白耳朵被妈妈赶出去,很长一段时间它会偷偷溜回来和她见面,那时候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异类,在他们心里,一个窝里住过的,就是世上最亲密的伙伴。 比起和人打交道,崖儿更喜欢狼,他们简单直接,爱憎分明。 巨门的尸首,白放着也是浪费,她示意狼群进食,白耳朵首肯之后,十几只狼一哄而上,转眼把尸首瓜分殆尽,肠子都拖出去好几丈远。目睹了一切的太阴吓得呆若木鸡,崖儿说“走吧,带路”,他跌跌撞撞把她带到崖石边,找到了三块碎石堆叠起的简易坟墓。 “是这里?”她面无表情地问他。 太阴说是,“当初为了日后便于辨认,特意垒了三块石头。”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雪域冰凉的空气,激得她胸肺生疼。她慢慢点头,“你的任务完成了,上路吧。”话音才落,两弯旋转的神璧俯冲下来,一个交错又奔向天际。太阴扑倒在墓前,身下的雪很快被染红,崖儿摘下他的脑袋,恭恭敬敬摆放在三块石头上,“我以仇雠之血告慰爹娘,二十年了,女儿接你们离开这里。” 她磕了三个响头,怕惊动爹娘,开始徒手刨挖。那块山岩提供了极好的庇佑,雪域二十年的积雪,落到坟茔上只薄薄一层。她猩红着泪眼,把土一捧一捧搬开,血泪和着泥沙,越往下却越情怯起来。 这黄土下埋的不是别人,是她的生身父母。他们素未谋面,今天竟要以这种方式相见。她一直在想,雪域天寒地冻,他们的尸身有没有可能保持完好。如果能,让她有幸见他们一面,可真要是那样,又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 结果奢望终究是奢望,他们落葬时没有棺木,多年下来早就成了嶙嶙白骨。回过头去想,六岁之前她曾不止一次从这里狂奔而过,如果那时爹娘在天有灵,会因无法相认感到难过么? 她把尸骨捧进包袱里,跪得太久难以起身。白耳朵在一旁呜咽,撞羽和朝颜化成人形上来搀扶,嗫嚅着喊她:“主人” 她摇摇头,“我不要紧。”仔细系好包袱的对角,背在身上。趁着天还没黑,得走出这片雪域。 狼群送了他们好远,她只是挥手,让它们回去。 朝颜说:“为什么不带白耳朵一起走?我看它很喜欢主人。” 崖儿笑了笑,“这里是它的家,它留在这里能称王,跟我回去只能当狗,将来它会恨我的。” 朝颜初开灵窍,好些东西一知半解。她看了看撞羽,他的脸上一派肃穆,看来他是听懂了。 崖儿回到王舍洲,命人觅了一处吉地,作为父母最后的佳城。一切安排妥帖,她从正午站到次日清晨,虽然结局悲伤,但同穴而眠,他们的爱情是圆满的。她原先不信世上有爱情,太多的薄幸男女游戏人间,最终不过一拍两散。但自己爹娘的不离不弃,又让她看见另一种希望,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她母亲一样幸运。天地间好男人终归是有的,但她恐怕没有那样的造化,得以遇上。 狼群似乎受到了惊吓,极速退开,但并不走远。那孩子哭声震天,对于平静了千万年的雪域来说过于喧闹了。狼群面面相觑,又是一轮/盘桓,听那哭声从高亢逐渐转为低微,最后哼唧着,发出类似狼群幼崽的囁呫。 头狼抖了抖耳朵,它身后走出一匹母狼。母狼乳/房饱满,奶水充足,失去幼崽后黯淡的眼睛,在听见婴儿啼哭后陡放光芒。 母性是相通的,即便不是同类,接纳需要时间,仍旧阻止不了母狼试图接近的。 狼群摆出攻击的架势,几只年轻的公狼跃跃欲试,被她一一斥退了。她放矮了四肢,一点点靠近,失去怙恃的小婴孩的脸,从袍子里露出来,冻得僵白,但依然顽强。 母狼过去嗅,嗅了半天犹豫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孩子的脸。这时山岗间充斥起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恍如风雷。狼群顿时骚动起来,头狼扭头看了一眼,当机立断带领狼群奔向密林。母狼被落下了,她丢不下孩子,踟蹰呜咽良久,最后用前肢从尸体的怀里刨出襁褓,叼起便追赶狼群去了。 追击千里,如附骨之疽的杀手们终于赶到了,翻身下马查验,却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波月阁的护法探了刃余夫妇颈间天容穴,向上回禀:“已经气绝了。” 马上戴着面罩的人居高临下看着,语气里不无哀伤:“可惜了一代美人搜他们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 希望微渺,以岳刃余的脾气,纵死也不会便宜任何人。想从他身上搜出神璧,几乎是不可能的。做做样子吧,实在搜不到,也只能这样向整个武林交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风向一直在变,今天你是英雄,明天可能会沦为武林公敌。人活于世,离不开一个利字,当你太扎眼,又怀揣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宝藏,那么即便你一直积德行善,也照样人人得而诛之。 岳家手里掌握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牟尼神璧是打开孤山鲛宫宝藏的钥匙。据说那里面的财富,足够创建一百个金玉王朝。发财,发大财,谁不想?岳家不是名门正派么,泼上几盆脏水,再以讹传讹,追杀岳刃余完全可以标榜为替武林除害。说到底为岳家挡煞的只有岳刃余,谁让他从他爹手里接管了这个秘密! 黑衣的杀手不住翻找,忽然有人惊呼:“柳绛年的肚子被剖开了!” 几大门派的领头人纷纷下马查看,血肉都已经冻住了,那肚子只剩个空空的血洞,里面的孩子不见了。 切口整齐,是用兵刃划开的,岳刃余只着袍衫,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踪,可见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体。 有人掩住了口鼻,嘴里啐道:“真下得去手!这厮对外人狠,对自己人也一样。” 这样的冰天雪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没奶喝没衣穿,活得下去才奇了。不过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那么牟尼神璧也许已经转嫁到了孩子身上。 雪域开始回旋山风,一个又一个风眼,掀起满目苍茫。随手夺过火把照看,地上留下很多脚印,都有手掌大小,这是雪域特有的雪狼。 障面后的人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小崽子遇上狼群了,恐怕凶多吉少。诸位,还要继续追吗?” 追上狼群,然后一只只剖开肚子查验?毕竟雪狼才是这片雪域的王,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族群有多少数量。狼这种东西记仇,万一惹恼了它们,到头来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 乘兴而来,最后败兴而返,人人脸上写满了不甘。不甘也没办法,线索断了,牟尼神璧下落不明,也许江湖反倒可以风平浪静几年。 看看相拥的两具尸首,仿佛一群孩子恶作剧后遗弃的牺牲品,虽然遗憾,但没有人对此事负责。死了就死了,江湖上死个把人并不稀奇,过上三年五载,有新鲜的血液填充进来,谁还记得长渊岳刃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5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临行前, 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 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c巨门c破军c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c阿傍c魑魅c魍魉。新旧两代护法, 同样的身世坎坷, 同样的身手不凡, 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 “你们看好家, 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 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 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 等我把事办完, 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 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 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 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 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 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被陌生男人强/暴,羞于启齿,又无处可去,于是把一生献给波月阁,这是门派高层心照不宣的秘诀。原本身在其中的岳崖儿也免不了俗,但因为她的过于骁勇,恐怕能做成这事的人不多。曾经太阴和破军请愿前往,但最终没有等来他的首肯,这事便搁置了。 现在想来,那时就有私心预备留给自己。毕竟如此美人,二十年前错过一次,二十年后不想再便宜别人了。 大夫奉命开方抓药去了,幽暗的卧房里只剩他独自站在那里。烛火跳动,隔着纱帐映照出曼妙的轮廓,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截水蛇般的腰肢上,当年通天塔前,柳绛年一曲《绿腰》动九州,现在她女儿的时代到来了,只要愿意,崖儿的成就可以远超她母亲。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了,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越锋棱毕现,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6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苏画听后笑起来:“这却难倒我了, 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终究婀娜不起来的。” 兰战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 他转身要离开, 她仓促地“嗳”了声, 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 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 仔细打量她, 破衣烂衫, 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 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 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 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 但门中除她之外, 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 名额有限,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崖儿抬起眼,“阁主是哪种男人?他喜欢哪种女人?” “他?他野心勃勃,需要女人,却不爱女人。”苏画在梨花树下教她跳软舞,袒露的雪臂和纤腰,扭动起来灵蛇一样,边舞边道,“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但走不进他心里,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三尺之内是我们的天下,靠得越近,胜算越大。你要记住,和男人周旋的时候,不能一心想着如何杀死他,你得学会享受,他快活,你也快活。只有临时起意的杀机,才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杀他之前,你甚至应该让自己感觉爱上了他我这么教你,违背了阁主的命令,不过管他呢,如果他只想把你锻造成利刃,当初就该送你进生死门。” 当天夜里,苏画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乌曹六博馆的荷官。 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拘小节。赌桌上热情似火,正如她的“侍剑美人论”所说的,无论多不近女色的男人,这时候都会痴迷于那双摇动骰子的双手。 苏画的美,在骨相而不在皮肉。她可以蒙住面目,仅凭一双高擎的玉臂,就俘获大多数男人的视线。风情当然越露骨越好,易了容的崖儿混在人堆里,看她一脚踏在桌上,半露着酥胸和光致致的大腿,成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 买定离手,吆喝声四起。五阳的副帮主就坐在苏画的裙裾下,飘拂的画帛时时撩拨过他的脸,那黑骰上的白点,此刻比性命更重要。他赤红着双眼,咬紧牙关,咬得下颌肌肉凸起。 十赌九输,可是今天运气颇佳,一连赢了四场。那位副帮主赌场得意,笑得声如洪钟,待赌局散了,一把抓住摇骰的荷官,把刚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进了她手里。 嗅嗅她鬓边的山茶花,常常一副讽世模样下撇的嘴角,此刻也扬了起来,“多谢美人相助。” 苏画没有说话,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划过他的脸,又辗转滑向别的赌桌。 这招欲拒还迎不是无用功,等到四更时分赌局暂止,苏画走出乌曹六博馆的时候,那位副帮主还在街口等她。然后顺理成章的,他进了苏画的鸳鸯帐。 苏画说,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时候,才会扔下兵器放松警惕。如果你有把握赶在他解开你的衣襟前宰了他,那就当机立断,免于吃亏。如果没有把握,便只能“他快活,你也快活”,然后再伺机下手。 凭苏画的身手,一旦近身就用不着兜圈子了,可她容忍那个副帮主轻薄她,放慢了动作,范本似的演示给梁上的人看。 十六岁的岳崖儿,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苏画的言传身教最初让她一头雾水,直到她从戒指上牵出天蚕丝,一场血腥杀戮真正拉开帷幕,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 “他碰你的时候,师父不觉得恶心?” 苏画笑了笑,“习惯就好。” “我永远不会为完成任务出卖色相。”倔强的孩子,面对将来不可测的变数也言之凿凿。 苏画“哦”了声,知道她轻视她的做法,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真正想杀,却又杀不掉的人。等到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不信咱们走着瞧。” 上前看,惊讶于一个孩子天生的臂力。穿透黄羊的树枝是钝尖,不说健壮的c奔跑中的活物,就是一滩死肉,拿把没开锋的钝刀去割c去刺,也需要一定的力量。那么小的孩子,却有成人一样的精准和技巧,这是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果然生肉喂养的就是不一样!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复转过头,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7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兰战没有应她, 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 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 仔细打量她, 破衣烂衫, 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 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 将来要是调理好了, 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 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 但门中除她之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 名额有限, 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 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 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 她牵起袖子拨弄, “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崖儿抬起眼,“阁主是哪种男人?他喜欢哪种女人?” “他?他野心勃勃,需要女人,却不爱女人。”苏画在梨花树下教她跳软舞,袒露的雪臂和纤腰,扭动起来灵蛇一样,边舞边道,“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但走不进他心里,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三尺之内是我们的天下,靠得越近,胜算越大。你要记住,和男人周旋的时候,不能一心想着如何杀死他,你得学会享受,他快活,你也快活。只有临时起意的杀机,才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杀他之前,你甚至应该让自己感觉爱上了他我这么教你,违背了阁主的命令,不过管他呢,如果他只想把你锻造成利刃,当初就该送你进生死门。” 当天夜里,苏画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乌曹六博馆的荷官。 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拘小节。赌桌上热情似火,正如她的“侍剑美人论”所说的,无论多不近女色的男人,这时候都会痴迷于那双摇动骰子的双手。 苏画的美,在骨相而不在皮肉。她可以蒙住面目,仅凭一双高擎的玉臂,就俘获大多数男人的视线。风情当然越露骨越好,易了容的崖儿混在人堆里,看她一脚踏在桌上,半露着酥胸和光致致的大腿,成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 买定离手,吆喝声四起。五阳的副帮主就坐在苏画的裙裾下,飘拂的画帛时时撩拨过他的脸,那黑骰上的白点,此刻比性命更重要。他赤红着双眼,咬紧牙关,咬得下颌肌肉凸起。 十赌九输,可是今天运气颇佳,一连赢了四场。那位副帮主赌场得意,笑得声如洪钟,待赌局散了,一把抓住摇骰的荷官,把刚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进了她手里。 嗅嗅她鬓边的山茶花,常常一副讽世模样下撇的嘴角,此刻也扬了起来,“多谢美人相助。” 苏画没有说话,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划过他的脸,又辗转滑向别的赌桌。 这招欲拒还迎不是无用功,等到四更时分赌局暂止,苏画走出乌曹六博馆的时候,那位副帮主还在街口等她。然后顺理成章的,他进了苏画的鸳鸯帐。 苏画说,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时候,才会扔下兵器放松警惕。如果你有把握赶在他解开你的衣襟前宰了他,那就当机立断,免于吃亏。如果没有把握,便只能“他快活,你也快活”,然后再伺机下手。 凭苏画的身手,一旦近身就用不着兜圈子了,可她容忍那个副帮主轻薄她,放慢了动作,范本似的演示给梁上的人看。 十六岁的岳崖儿,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苏画的言传身教最初让她一头雾水,直到她从戒指上牵出天蚕丝,一场血腥杀戮真正拉开帷幕,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 “他碰你的时候,师父不觉得恶心?” 苏画笑了笑,“习惯就好。” “我永远不会为完成任务出卖色相。”倔强的孩子,面对将来不可测的变数也言之凿凿。 苏画“哦”了声,知道她轻视她的做法,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真正想杀,却又杀不掉的人。等到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不信咱们走着瞧。” 巨大的云翳飘散后,天上露出一弯小月。有清辉洒落下来,旷野上隐约浮起微茫,连绵起伏,星罗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c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1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他只说快了,她怀着孩子,在马背上这样颠踬,对她是怎样的伤害,他心里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经许她的安定静好,都成了空谈。他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尽力气平稳气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注定生死相依。” 他心头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长渊岳家创立门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时代他经历过。以一己之力迎战追兵,不说退敌,替她争取时间总还可以。 他下意识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们,你带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颤抖着喘息:“我不会生火,就算先走,最后也是冻死,倒不如夫妻在一处。” 她确实什么也不会,万户侯府的大小姐,名满天下的不单是那张脸,还有这双柔艳的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一个人进入雪域,只有死路一条。 她贴着他,轻轻哭起来:“刃余,咱们一起走。”如果他现在下马,就真的一个都逃不掉了。 她恋恋不舍,他也没有办法。横下一条心来,至多不过死在一起,便再也不提让她先走的话了。 长渊以北的这片雪域没有名字,传说山里有凶兽,千百年来很少有人踏足。其实凶兽再凶,哪里及人心黑暗,走投无路时,也许是救命的法门。他策马奔进入口,常年不化的积雪填平道路,形成冰川,那弯弦月就挂在巍峨矗立的两山之间,映照蜿蜒的幽谷,极具诡异别致的风味。 身后追兵可能犹豫了下,并没有立刻冲进来,那些来路不明的乌合之众虽然贪婪,但更惜命。 他带着她一步步向前,她沉默了很久,无端让他害怕。 他唤她:“绛年,我们进来了。” 她动了动,嗯了一声。 “你困了吗?”他有些着急,“现在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这回她说好,可是背上破了的口子呼呼地灌进冷风来,把她的魂魄都要冲散了。她控制不住手脚,不想下马的,却摔了下来。他大惊,一跃而下托起她,然而月色下隐约的箭羽,让他心头擂鼓一样大跳起来。他失声:“绛年!”这才发现她背上的皮甲不见了,有箭射来,便是血肉相迎。 其实他的伤不比她轻,破损的锦衣下千疮百孔,只是她看不见罢了。 那一箭射在她背心,当时只觉被重拳击中,并不感到多疼。她甚至悄悄去拔,可是拔不下来,原来是被贯穿了,胸前能摸到箭尖。所以他说让她带着牟尼神璧先走,她不能答应。一起走也许他还能活,要是留下,必定全军覆没。 她听见他伤心欲绝的嚎啕,朦胧间看见雪域入口火光冲天,那些人追上来了。她想提醒他,却除了本能地喘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8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当初一同追杀岳刃余夫妇的五大门派, 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放弃,坊间关于岳家遗孤的传闻也从来没有平息过。让崖儿手刃他们, 像苗人养蛊那样, 把竞争者全部杀光,于她算是报仇,于波月阁,则避免不必要的扰攘。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 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 只要她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 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 混杂在一处, 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 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 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波月阁难逃干系,他们从雪域发现她,带回她,绝不是偶然。可兰战这人不好对付,她到此刻终于明白苏画的那句话。想杀但杀不掉,兰战是第一人。 她把参商少舵主的脑袋扔在了大堂上,扑通一声,包袱散开了,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出去丈余远。 座上的人看了眼,“崖儿此行辛苦了。”一面挥手,屏退了左右。 她还是淡淡的样子,说不辛苦,“为阁主分忧,是崖儿的本分。” 兰战听后只是点头,从上首缓步下来,黑色的袍裾划过台阶,留下一串缠绵的弧度。 这是个复杂的人,慈眉善目,但心如蛇蝎,如果没有见识过他的两面三刀,也许会被他温柔的表象迷惑。他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可能极不喜欢这张面皮,伸手把它揭了下来。 卸下平庸的伪装,背后的面孔惊为天人。虽然他知道岳刃余和柳绛年的女儿自然不俗,但十年前那个又脏又野的毛孩子,实在无法让他想象她今天的辉煌。 天生尤物,只可惜不够柔软。他垂眼一瞥,她左臂的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有血渍隐约透过来,不必查验,自损又是三百。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在苏画门下这么多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皮毛,到今天依旧只会肉搏。” 崖儿抬起眼,不像以往那样,拿一句“只要达成任务,不计任何方法”回敬他。她的脸上甚至涌起一点羞涩的味道,低声说:“阁主没有查验过属下的课业,怎么知道属下未得门主真传?属下只是觉得对战更直接,与其费尽心机虚与委蛇,不如真刀真枪浴血沙场。”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处,就是想法太男性化了。兰战沉默,踱过去看那颗孤零零的人头。转身的一霎,她看见他眼里波光微微一漾,这位阁主的无懈可击终究还是有破绽的。 “回来的路上,去了阴阳楼?”他状似无意地问,“我记得那楼里有个了不起的说书先生,昨天讲了什么故事?” 崖儿说:“长渊岳家的故事,还有岳刃余和柳绛年的相识相恋。” 兰战颔首,“这说书人是江郎才尽了,这么老旧的事也拿来消遣。”言罢回头望了她一眼,“你方才说我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那现在咱们就来查一查。你知道阁中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服从。” “很好。”他对掖着双手,平静地看着她,“把衣服脱了。” 她吃了一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涌起仓惶,但没有任何异议,抬起手,把夜行衣脱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看她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启唇道:“再脱。” 她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犹豫,脱起衣裳来也当如是。 中衣蛇蜕一样落在脚下,她忍怒忍得辛苦,鼻尖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但依旧昂首而立,没有半点畏缩。 本以为这样已是极致了,可那两个字又一次从他口中逸出来,“再脱。” 她只觉脑子发胀,那点忍耐像一触便会断裂的弦丝,如果不是清楚没有胜算,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眼中泪心上血,暂时只能囫囵咽下去,她扯去肚兜的决绝一如拔剑的姿势。兰战应当是很满意的,隐约的情/欲在他眼底微漾,他哑声说:“脱光。” 少女无暇娇脆的身体暴露在十一月的寒流里,然而这具身体是温热的,散发出氤氲的香气。她今天彻底了解了父母的生平,不知有何感触?他想看看她所谓的服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有半点异动,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还好,她老老实实照做了,看来那对夫妇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狼养大的孩子,冷血在所难免。他放心之余开始寸寸查验,岳刃余究竟把牟尼神璧藏到哪里去了。 十六年了,下落成谜,这个遗孤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和神璧有牵扯。但他不相信,孩提时期也许没有觉醒,如今她长大了,可以熟练操控这具身体,倘或有变化,也该是时候了。 只是看着看着,神智会受些影响。她很好地传承了她母亲所有的优点,当年弱柳扶风万人空巷,柳绛年几乎是所有男人心头的朱砂痣。如今她的女儿就在他面前,这样逼人的美貌,更胜其母,多少可以弥补他最初的遗憾。 他把手覆在半边稚乳上,“崖儿懂得什么是人间极乐么?” 她双眼灼灼看向他,“阁主想让属下服侍?” 他微怔了下,“你不愿意?” 她不说话,笑容里有种耐人寻味的冷嘲,似乎是嫌他过老了。 老么?十六年前的阁主和十六年后,样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兰战忽然改了主意,舒口气轻轻微笑,“穿上吧,小心着凉。”目光复又流连一顾,转过身,往大堂深处去了。 然而一万四千里,相距实在遥远,如果仅靠骑马,不花上一年半载,很难抵达。此一去山长水阔,留下的摊子太大,不得不作个交代。 临行前,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c巨门c破军c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c阿傍c魑魅c魍魉。新旧两代护法,同样的身世坎坷,同样的身手不凡,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你们看好家,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9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紫府弟子走得匆匆, 最后把她带进一处僻静的院落, 大概是平常用来接待访客的地方, 却也布置得素雅别致。 山中生活相对无聊, 忽然闯入的外人带着满身红尘气, 简直像个西洋景。前来参观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救她的人安静在榻尾处站着,心平气和重复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了条没开蒙的龙王鲸, 轻薄这位姑娘时被弟子遇上了。弟子打跑了那条怪鱼, 怕这姑娘又落入虎口,不得不把人带了回来。” 琅嬛是做学问的地方,有学问的弟子修行却不够, 又生了颗行侠仗义的心, 通常比较好糊弄。 崖儿听见参观者们喁喁低语:“是个凡人啊还是得呈禀大司命。” 就紫府人员的等级来说,和云浮一样, 也是一级一级阶梯式的划分。紫府君下有大司命,大司命领三十五少司命。闻讯赶来的都是少司命, 穿着褒衣, 束着高冠, 看人的时候对插着袖子, 脸上的神情既好奇又谨慎。 崖儿动了动, 装得差不多了, 该醒转了。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抽抽搭搭下地道谢:“家逢骤变, 来九州投靠亲戚,没想到亲人找不见,遇上了怪物。多谢诸位搭救,否则恐怕要葬身鱼腹了。” 身世畸零,无亲无故,没有退路,打发不得。少司命们很为难,其中一位形貌高古的看上去最年长,他掖着两袖说:“琅嬛重地,向来不留生人。容这位姑娘休整一下,就送出山去吧。” 旁观者怅然若失,崖儿低下头,楚楚道:“这妖怪跟了我一路,我怕离开这里他又会追来。仙君们慈悲为怀,还请收留我两日,我愿意做些杂活儿,换三餐一宿。” 少司命们交换眼色,很难定夺。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难题交给了大司命。 大司命的官职,大概相当于人间宰相,他管俗物,也循天道。崖儿被带进司命殿,心里徒然忐忑起来。一步一步前行,眼角瞥见殿里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帘下竹筒做成的古朴风铃,随气流回转发出沉闷低徊的轻响。 前因后果已经有人回禀过了,大司命声线凉薄:“姑娘尊姓大名?” 云浮的事,不确定这里有没有耳闻,妥善起见,她替自己换了个名字:“叶鲤。” 在这些修行者眼里,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都不重要。一片暗纹涌动的袍角走进视野,那声线从头顶上飘下来:“方丈洲在海中央,叶姑娘渡海是去哪里?” 单是听语气,倒还算和煦,但隐隐处也有探究的意思。好在崖儿预先有准备,她垂首说:“如意州。我无处可去,听说如意州收留我这样的孤女,打算去碰碰运气。” 如意州是什么样的地方,九州无人不知。那里是男人的乐土,销金的好去处。年轻有姿色的女孩子像牲口一样被挑拣c售卖,踏上那片土地,从此半人半鬼,再无天日。 苦苦的哀求,并非什么时候都有用,换个策略以退为进,或许事半功倍。波月阁里十几年的锤炼,让她深谙此道,果然大司命沉默下来,半晌未语。崖儿等不来他的表态,抬眼看他,视线恰好撞个正着,他也正打量她。 这位紫府的高级管理者,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从那凉意纵横的眉眼里,甚至可以品咂出斧钺加身,岿然不动的偏执来。只是那眼神,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她忽然庆幸自己留下了剑灵和神璧,孑然一身地来。否则这些额外的强悍的利器,只怕一眼就被看穿了。 高高在上的大司命,终究还是悲天悯人的。他偏头吩咐弟子:“带叶姑娘去碧梅,交给青娘子。” 崖儿暗暗松了口气,俯身长揖:“多谢仙君。” 其实在这类介乎仙与人之间的修行者面前,瞒天过海的伎俩未必那么成功,也许他们是懒得刨根问底,加上真的需要人做杂役吧! 崖儿被送到了专事洒扫的部门,见到青娘子前还在思量,谁会取个堕胎药的名字。结果看清了人形后那个青紫色的巨大光亮的虫体,终于领会了方丈洲上众生皆有可为的含义。 青娘子谈笑自若,热络迎接过后,替她分派了下榻处,圈定了洒扫的范围。 “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地方,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虫说人语,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紫府有四类人,除了最上面的府君,还有司命c门众,和杂役——”一手指指自己,另一手指指她,“就是我们。我们不算紫府正式弟子,随时可以离开,所以很多地方我们不能去,比方推步堂,还有琅嬛洞天。” 崖儿点头领命,趁机打探:“我初来乍到,看这里的宫阙都一样烦请娘子指点,究竟哪里是推步堂,哪里是琅嬛洞天。” 虫子没心眼,她挥舞着两手,隔着天堑向东指引,“高的是琅嬛,矮的是推步堂。再往南是紫府君道场,那里也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 崖儿对紫府君不感兴趣,只关心琅嬛的所在。这山里云雾缭绕,即便艳阳在天也有恍惚之感。她眯起眼远望,一直以为所谓的琅嬛洞天应当是洞府,没想到居然是楼阙。依这形制看,恐怕还是照着三垣四象的排布建造的,这么一来想进里面,一时半会儿绝无可能了。 她蹙了蹙眉,转身向青娘子一笑,“没想到蓬山这么大。” 青娘子随口应了句:“仙山浩淼,你我都是微尘。”语气里颇有看破红尘的自矜。一面说,一面递过托盘来,“换上这个,到了山里就不图好看啦。” 仙家所在,不兴穿得花红柳绿的,门中人一应都是素纱袍,没有男女之分。 崖儿接过托盘,进房里换上,一手绾发,边拧过身子从半开的窗中向东方眺望。宫阙建在半空中,连绵的露台虽然有脚踏实地之感,但临空俯瞰,依然下视微茫。 其实若不眷恋红尘,慢悠悠在山中度日,比在江湖上迎接血雨腥风要好。她之所以对鱼鳞图势在必得,究其原因是不知还有多少人像枞言一样了解内情。人活着,总要有一点自危的觉悟,万一慢了半步,图册落进别人手里,那她将来的下场怕是还不及爹娘。 杀手的耐心都极好,可以不骄不躁静静等待时机。空闲时坐在白玉栏杆上思量,与虫袤为伍的杂役,究竟距离琅嬛有多遥远。不过人的际遇很难一言蔽之,司命殿里负责打扫的杂役忽然决定回乡,青娘子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顶替入殿。 崖儿故作迟疑,“我手脚笨,怕不入大司命的法眼。” 青娘子说不怕,“本来就是大司命的意思,他不会有意刁难你,你只管去吧。” 是大司命的授意,这倒有点稀奇。她开始回忆,是否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已经够小心了,克制自己不趁着雾霭弥城的时候摸到琅嬛探路,这三个月甚至和枞言都断绝了联系,还有哪里做得不够么? 谢过青娘子,她端着水盆进了司命殿。这里她来过,当初踏入殿门便步步留意,对这里的布局都了然于心。大殿的主人不在,她垂首拧干巾栉寸寸擦拭,每一件摆设,每一件器皿从她手下流淌过去,连炉鼎上有几道凹槽,都刻进了脑子里。 这司命殿比她想象的要大,东西配殿都走过了,只剩后殿。抬眼望,正殿后有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高可达殿顶。更可惊的是画面上的云层竟会流动,想必后面大有乾坤。 她要去一探究竟,手里的巾帕拂拭过回文的框架,不慌不忙移向边缘。转过去,岂料一脚踏空猛地向下坠落,她大惊,这屏风之后居然是万丈深渊! 人在遇见危险时,自救是本能。她触到了崖壁,只需一掌就能借力攀升,然而临时又改了主意,因为崖顶站着个人,正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她仰面跌下去,不得要领地挥舞手臂,试图赌一赌修行者的善心。最后当然得救了,高举的手指没有扣住崖壁,但被上面的大司命一把拽住,轻轻一提,便将她提上了崖顶。 接下来该怎么表现,她自有一套。素袍下的身姿柔软,行云流水式地瘫伏在地,气息槽切。照理说男女避嫌那一套,在这里也管用,可她的手依旧被大司命紧紧握着,甚至带着强制性地,拇指在她的指腹和指根处游走了一遍。 她暗呼不妙,假作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只顾瑟瑟发抖。 大司命终于放开她,“叶姑娘掌心的茧子分布殊异,似乎是长年练剑所致?” 崖儿怔了怔,“仙君误会了,我不会武艺,这茧子是扫地扫出来的。” 可是扫把和剑柄所持的着力点不同,大司命显然不信,“剑柄在食指处,竹竿在尾指处。你食指的茧子更厚,不可能是洒扫所致。” 崖儿静静听着,忽然笑起来,在他疑惑的凝视下把左手塞进他手里,“大司命瞧,这只手正符合你的推断。”说罢在他掌心轻轻一抹,“我是个左撇子。” 这理由算合情合理吧,所幸那双剑灵一雌复一雄,执剑的手势也左右相反,否则真不好搪塞。 大司命顿时一惊,很快掣回手,意外且尴尬。崖儿却很喜欢他这样的反应,修行者又如何,不过是远离凡尘的男人,七情六欲不灭,仅仅是隐藏得更好罢了。 她婉转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惧怕地退开了两步,颇有些哀怨:“司命殿为什么要建成这样呢,装个后门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这是通往府君道场的捷径,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对你来说仅仅是一道山崖。” 崖儿眨了眨眼,不太赞同:“大司命别开玩笑了,我这身凡骨再怎么也没有百斤重,否则连皮带肉岂不吓煞人?” 大司命又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健谈的人,有时候甚至简略到希望一个眼神众人就能领会。崖儿认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够,解不出来。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谈,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弃这一身凡骨,请问大司命,紫府还收弟子吗?我想拜师学艺,可否拜你为师?” 大司命哂笑,“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测和试探,居然在他的自问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师的初衷总比盗图强,崖儿赧然不语,只是希冀地望着他。 大司命调开了视线,“你根骨不错,但不适合修行。六根不净,心术不正,这是其一。” 这位说话比明王还直接,六根不净说对了,她还惦记着滚滚红尘三千男鲜呢。可是心术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还是单指她用计入山门? 她忍气吞声:“那第二呢?” 第二点就简单多了,“紫府只收年轻弟子自小培养,你年纪太大,灵识灵根都已经定型,来不及了。” 崖儿只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岁月不饶人啊,她在江湖上蛮横来去这些年,一个疏忽,郁郁葱葱的青春竟离她那么远了。 但青涩散尽,年华却正好。她很快放弃了,“我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仙君别当真。”边说边拾起巾栉,袅袅却行,“殿门还没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现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个门脸,山水屏风后藏有玄机。大司命听令于紫府君,随传必须随到。那条捷径对修行者来说,也许跺跺脚的工夫就走完,但对于凡胎,可说是玄之妙之了。 夜里吹灭了蜡烛,推窗眺望,天气极好,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吊在琅嬛背后。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显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与月亮交映成晖。 入蓬山这么久,听说过紫府君的名号,但从来没有见过其人。无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场,司命殿后的捷径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级森严,想接近琅嬛,就必须同执掌它的人发生一点联系,否则永远不可能成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0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 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只要她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 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 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 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 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 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 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 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 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波月阁难逃干系,他们从雪域发现她,带回她,绝不是偶然。可兰战这人不好对付,她到此刻终于明白苏画的那句话。想杀但杀不掉,兰战是第一人。 她把参商少舵主的脑袋扔在了大堂上,扑通一声,包袱散开了,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出去丈余远。 座上的人看了眼,“崖儿此行辛苦了。”一面挥手,屏退了左右。 她还是淡淡的样子,说不辛苦,“为阁主分忧,是崖儿的本分。” 兰战听后只是点头,从上首缓步下来,黑色的袍裾划过台阶,留下一串缠绵的弧度。 这是个复杂的人,慈眉善目,但心如蛇蝎,如果没有见识过他的两面三刀,也许会被他温柔的表象迷惑。他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可能极不喜欢这张面皮,伸手把它揭了下来。 卸下平庸的伪装,背后的面孔惊为天人。虽然他知道岳刃余和柳绛年的女儿自然不俗,但十年前那个又脏又野的毛孩子,实在无法让他想象她今天的辉煌。 天生尤物,只可惜不够柔软。他垂眼一瞥,她左臂的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有血渍隐约透过来,不必查验,自损又是三百。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在苏画门下这么多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皮毛,到今天依旧只会肉搏。” 崖儿抬起眼,不像以往那样,拿一句“只要达成任务,不计任何方法”回敬他。她的脸上甚至涌起一点羞涩的味道,低声说:“阁主没有查验过属下的课业,怎么知道属下未得门主真传?属下只是觉得对战更直接,与其费尽心机虚与委蛇,不如真刀真枪浴血沙场。”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处,就是想法太男性化了。兰战沉默,踱过去看那颗孤零零的人头。转身的一霎,她看见他眼里波光微微一漾,这位阁主的无懈可击终究还是有破绽的。 “回来的路上,去了阴阳楼?”他状似无意地问,“我记得那楼里有个了不起的说书先生,昨天讲了什么故事?” 崖儿说:“长渊岳家的故事,还有岳刃余和柳绛年的相识相恋。” 兰战颔首,“这说书人是江郎才尽了,这么老旧的事也拿来消遣。”言罢回头望了她一眼,“你方才说我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那现在咱们就来查一查。你知道阁中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服从。” “很好。”他对掖着双手,平静地看着她,“把衣服脱了。” 她吃了一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涌起仓惶,但没有任何异议,抬起手,把夜行衣脱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看她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启唇道:“再脱。” 她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犹豫,脱起衣裳来也当如是。 中衣蛇蜕一样落在脚下,她忍怒忍得辛苦,鼻尖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但依旧昂首而立,没有半点畏缩。 本以为这样已是极致了,可那两个字又一次从他口中逸出来,“再脱。” 她只觉脑子发胀,那点忍耐像一触便会断裂的弦丝,如果不是清楚没有胜算,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眼中泪心上血,暂时只能囫囵咽下去,她扯去肚兜的决绝一如拔剑的姿势。兰战应当是很满意的,隐约的情/欲在他眼底微漾,他哑声说:“脱光。” 少女无暇娇脆的身体暴露在十一月的寒流里,然而这具身体是温热的,散发出氤氲的香气。她今天彻底了解了父母的生平,不知有何感触?他想看看她所谓的服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有半点异动,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还好,她老老实实照做了,看来那对夫妇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狼养大的孩子,冷血在所难免。他放心之余开始寸寸查验,岳刃余究竟把牟尼神璧藏到哪里去了。 十六年了,下落成谜,这个遗孤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和神璧有牵扯。但他不相信,孩提时期也许没有觉醒,如今她长大了,可以熟练操控这具身体,倘或有变化,也该是时候了。 只是看着看着,神智会受些影响。她很好地传承了她母亲所有的优点,当年弱柳扶风万人空巷,柳绛年几乎是所有男人心头的朱砂痣。如今她的女儿就在他面前,这样逼人的美貌,更胜其母,多少可以弥补他最初的遗憾。 他把手覆在半边稚乳上,“崖儿懂得什么是人间极乐么?” 她双眼灼灼看向他,“阁主想让属下服侍?” 他微怔了下,“你不愿意?” 她不说话,笑容里有种耐人寻味的冷嘲,似乎是嫌他过老了。 老么?十六年前的阁主和十六年后,样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兰战忽然改了主意,舒口气轻轻微笑,“穿上吧,小心着凉。”目光复又流连一顾,转过身,往大堂深处去了。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1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然而一万四千里,相距实在遥远,如果仅靠骑马,不花上一年半载,很难抵达。此一去山长水阔,留下的摊子太大, 不得不作个交代。 临行前,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 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c巨门c破军c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c阿傍c魑魅c魍魉。新旧两代护法,同样的身世坎坷, 同样的身手不凡,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 “你们看好家, 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 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 等我把事办完, 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 “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2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毕竟不像波月楼里的那群妖孽, 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倒会来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洁,清心寡欲惯了, 对她的纠缠十分抵触。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 要不是看他留着头发,她简直以为下一刻他会双手合什, 对她说一句“施主请自重”。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 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 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 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 “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 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 “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 楚楚望着他, “我是凡人, 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弱水门出来的杀手,哪个也不是三贞九烈的。以前她为完成任务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隽的紫檀香气,这个味道倒不怎么让人讨厌。 抬眼看,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即便尴尬,也许还有些薄怒,始终保持良好的修养。 她忽然发现有趣,促狭地摇了他一下,“仙君,你抱过女人吗?” 看得出他不喜欢这种话题,但还是勉强应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没有抱过女人。” 崖儿哦了声,愈发紧了手臂,“仙君现在已经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间建藏书楼,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还需要修行么?”她几乎是自问自答,晃着脑袋说不需要,“况且现在是我抱着你,你只管放心。有人问罪我担着,反正我没家没口,要命一条。” 他听来觉得好笑,真有人问罪,一介凡人还不如齑粉,吹口气就挫骨扬灰了。不过照她的话头,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里没人了么?双亲呢?” 崖儿涩然笑了笑,“他们早不在了,我出生时应当见过我父亲一面,可惜那时候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怅然,于是挂在身上的人,似乎没那么让他感觉不舒服了。 他试着安慰她:“世上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父母和子女缘浅,所以匆匆一面,再无后话。其实看淡了也没什么,我和你一样无父无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过来。现在回头看,并不觉得哪里不足,日子如常,习惯便好。” 可她听枞言说过,他生于忘川,长于尸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么他的父母必定不寻常。 “仙君的双亲,也是仙吧?” 从凤凰台驾云回紫府不过一刻,他按下云头带她落地,边走边道:“借个肚子临世而已,他们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间看守藏书,缘分尽了谁也不惦记谁,一切随缘。” 他脚下从容,层叠的袍裾从白玉砖上逶迤曳过,翻卷如浪。崖儿跟在他身后,他负手前行,一道金边镶滚的袖襕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衬着垂落的乌发,显得尤其清瘦修长。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们活着”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随性的脾气,连安慰人的话都不惜自损三千。 崖儿一怔,坚硬的心霎时柔软。没来方丈洲之前,确实忌惮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为他远离尘世,必定丧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现在看来,倒和那天面对狐后生时的胡诹不谋而合了,一个没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处。 “长廊尽头就是琉璃宫。”他偏头道,“我住一间,剩下的随你挑。” 所谓的琉璃宫,并不只限于一处宫阙,这样乌泱泱的一大片都算在其内,但是没有具体的命名。后来崖儿走过一遍才知道,每一处都用数字编了号,欠缺些美感,但是精准直接。 九重门上的世界,要比碧梅那一片更洁净。九重门外弟子云集,充其量是带了点仙气的凡尘。九重门上云海浩渺,宫室更巍峨,画堂更高深,甚至连树,都是无根而生的。 她掖着袖子喟然长叹:“在这里住久了,不是仙也成仙了。” 紫府君回眸一顾,眼里星芒漫溢。微停留了会儿,又调转开视线,凉声道:“可惜很少有人耐得住寂寞,宁愿少活几年,也要到红尘中去历练一番。” 所以他一个人守着九重门上的琅嬛,因为深知道那些入门弟子甚至三十五位司命,到最后都可能成为过客。这么一想,竟觉得做神仙也不容易。 “仙君没有离开过方丈洲吧?”她在身后亦步亦趋追问。 他慢慢走过长街,宽坦的路面约有两三丈的面阔,只是两掖没有依傍,如同临水的长堤,直而孤单。长街的两侧悬浮着琅玕灯,纵向连接成阵。夜明珠发出的光透过打磨得极薄的珠石灯罩,散发出看得见丝缕的c湛蓝色的流光。 路过一盏略暗的灯,他止住步子伸手,那灯自发降落下来,停在他手上。揭了罩子没处安放,顺手递给她,自己卷起袖子细细擦拭明珠。珠玉蒙尘,擦擦就亮了。果然移开袖子又见明珠大放光明,崖儿忙把灯罩扣上去,他随意往上一抛,琅玕灯重新归位,这琉璃宫的一切,好像从来就是这么一成不变,有条不紊。 “离开过。”他到现在才抽空回答她,“很久以前去过孟门一带,那时候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荒凉,没什么好玩的。” 崖儿内心惊动,他说的,好像是上古时期吧! “仙君” 他嗯了声,转过身来,琅玕灯下的面孔白净剔透,脉脉一笑道:“什么都别说了,我今年二十七。” 真的活得忘了年纪,其实也不是。主要是年纪对他来说没有特别的意义,活得再久都是虚度光阴,所以遇见斤斤计较的人,他就不大喜欢。 崖儿经过了最初的惊讶,不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连枞言都是八十岁才成年,琅嬛存在了多久,根本不用去考据。 她换了个轻快的语调:“九州之外有个云浮大陆,大陆分十六洲,我是从其中一个洲来的。仙君很久没到人间行走,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云浮现在很繁华,仙君要是有兴致,可以出蓬山看看。” 紫府君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来,“云浮?《九州鱼鳞册》上记载过,恶山恶水,不毛之地。” 说起鱼鳞册,崖儿心里便一沉。这世界很大,九州四海c八荒,每一片土地和水域都有明确的划分。她要的《四海鱼鳞图》,就是其中之一。丘段田亩c山岳河流,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图册也会跟随这些变化自行调整,可见这位府君虽然守着琅嬛,但不爱看书,记忆还停留在很多年之前。 他不去翻动,倒也好,她笑道:“早就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云浮有诗歌美酒,也有快意江湖,再不是蛮荒之地了。” 紫府君点了点头,并非对那繁华世界不感兴趣,只是因为琅嬛重地,须臾不能离了他的看守。况且他们这类修行者,九州之上任意纵横,九州之外是生州,也就是凡人所在的红尘深处,进入之后诸多禁忌,对他来说太麻烦,情愿不去。 长街尽头是一片无边的平台,踏过台阶便直上琉璃宫。他行至廊下,回身嘱咐她:“琉璃宫各处都能打扫,唯独不能踏过那道结界。”他抬手指向琅嬛方向,“那是紫府重地,未经允许胆敢阑入,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你要谨记。” 崖儿俯首道是,“青娘子也曾叮嘱过我,仙君放心。” 紫府君是个不愿意立太多规矩的人,难得来个姑娘愿意留下打扫,他也不拿人家当杂役看,简单晓以利害就可以了。 天色不早,熬夜不好,他说:“第六宫后有泉眼,子时之前你用,子时之后归我,算好时辰,千万别走错。如果饿了,敲击檐下的铜磬,自有司命给你送吃的来。” 崖儿才想起来,他一个人住在琉璃宫,这地方应该是不动烟火的,“仙君平时的饮食都靠司命送来么?” 他迈进门槛,巨大的两扇雕花门,在他拂袖之间缓慢对阖起来,“修行者吃不吃都行,我通常不吃,你不必管我,一切自便。” 崖儿立在那里,看门缝越见窄小。露台上琅玕灯的亮光仿佛都汇聚起来,在他脸上照出寸余宽的一线,鼻若悬胆,唇若朱丹。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据说她父母殒命后,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兰战今天的举动来看,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关联。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3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 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了, 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 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 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 越锋棱毕现, 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 那斑驳的血迹, 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案头巨烛的灯芯突地轻声炸开,然后熄灭,半间卧房陷入朦胧之中。隐隐绰绰的美色此时更显诱惑,他的手指也从心衣底下移上去,轻揉慢捻着,“崖儿,你觉得我老么?” 她气息咻咻,望他的眼惺忪含情,“阁主春秋鼎盛,从属下第一次见你至今,十四年了,阁主的样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如此良辰如此夜,似乎最适合用来。他的逼近没有让她怯懦,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 “崖儿命苦,原本流浪在外,和野兽无异。是阁主把我带回人间,抚养我,给我名字。这些年承蒙阁主教诲,我对阁主的感激,终我一生都难以报答。”她慢慢靠过去,苏画传授她的媚功,到了最终检验的时候。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的脸颊,“以前对阁主,崖儿满心的敬畏,生怕唐突,辱没了阁主。可今天命悬一线时我细数平生,才知道心里最记挂的人,原来是你。”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如泣如诉的告白,她急促的呼吸掠过他鬓边,本来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被搅得愈发澎湃。 他闭上眼睛,倒也沉浸,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察于微毫。 她的话语变得娇而软,嗡哝的红唇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于我来说,父母是阁主,少艾亦是阁主。” 她是个听话的徒弟,苏画有高论,杀人不能流露杀机,你须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假装自己爱他,情真意切到连自己都快相信了。高高在上的阁主并不了解这些技艺的法门,只要他将信将疑,她就成功了一半。 手从他的宽袍大袖里蜿蜒而上,攀到他的肩头,再蠕蠕向胸前汇合。松垮的交领禁锢不住骚动的心,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享受那双柔荑的放肆和野蛮,纵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 兰战是个雅致的人,虽然至今未娶,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精益求精。他的领上有兰桂的香气,多少平息了她翻腾的脾胃。她和他贴肉厮磨,魔咒般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今日,可阁主离我太远了,我只配给你卖命,不敢奢望可以这样靠近你” 兰战气息渐渐不稳,处子的幽香伴着血腥气,那种靡废又强烈的刺激俨然催/情药。她缠上来,他从善如流,这具身体像野生的青萝,甚至不需要他的引导,在悬崖峭壁上也能顽强生长。 他在一片晕眩中思绪纷乱,牟尼神璧必然和崖儿有关,而她长久以来的水波不兴,也许就是缺少一个契机。裂变一下,或者会爆发出无数种可能,他很甘于充当那个引子,来见证一个女人惊人的蜕变。 男人的想法有多龌龊,她都知道。兰战只有一双手,可是这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无数双,从上至下,无处不在。她忍住灭顶的的屈辱感,等他沉迷,放松警惕。吃些亏在所难免,可是只要能替父母报仇,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他在上,撑身看她,身形的差距让她笃信徐徐图之并没有错。 他撩起她的裙裾,仿佛还有一点人性,“崖儿身上有伤” 她的手在他尾椎部位鼓励式地点压了下,然后缓缓上移,“你是我的药。” 情/欲这种东西,一旦被勾起就很难浇灭,尤其是男人。苏画教出了个好徒弟,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悟性极高,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他沉身觅蓬门,找见欢乐的去处,正待入港,忽然颈间一道凉意划过,有什么纷扬而下,染红了烟罗帐。 咻咻的激射声,随着脉动高低起伏。他下意识拿手去捂,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捂不住了。 瞿然望她,她提剑而起,身躯玲珑有致,脸上表情平静。剑首一划,把他捂伤的右手也斩落下来,笑着问他:“疼么?” 失血太多,又伴着割肉断骨的痛,他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可是这样的折磨远没有结束,她砍下他所有手足,把剑插进他的大腿,前后摇动,摇出了个巨大的口子。 “阁主,当初你们有没有这样虐杀我的父母?告诉我,你现在害怕吗?”一面说,一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啧啧惊叹,“原来人的眼神可以这么狠毒,你恨我,想杀我吧?可惜你没有手,连剑都握不了了。” 曾经绝世风流的波月阁主,五官因骤变扭曲,他咬牙切齿:“岳崖儿,老子技不如人,居然上了你的套!” 她冷冷一哼:“你好色,早该想到终有一天会栽在这上头。你不是一直对我垂涎三尺吗,临死前完成你的夙愿,也算对得起你了。不过说真的,你真叫我恶心,你的脸,你的嘴唇,你的手,还有”她拔出撞羽,对准他脐下三寸的地方,“这个东西。” 兰战的表情变得空前惊惶,男人死到临头了,最放不下的还是那赘物。 他越在乎,她便越要毁灭。拿剑首拨了拨,呲之以鼻,伴随他的一声惨叫,她媚声笑起来:“这下糟了,阁主下辈子恐怕要做女人了。” 他奄奄一息,两眼却死不瞑目地悬望,她想起来,“阁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牟尼神璧吧?”她凑过去,双瞳里星芒乍起,然后两道光合二为一,在他上方炫耀式的凝聚旋转。她换了个轻快的语气,“你看,命运就是弄人,千方百计求而不得的东西,其实一直在你面前。” 临死之前的可望不可即,才是最大的折磨。 兰战带着遗憾死了,她默默看了会儿,心上的伤口,终于在这个冬夜结上一层薄薄的痂。 不紧不慢穿好衣服,她发出阁主号令,召来所有弟子。随手一扔,将兰战的脑袋扔在了他们面前。 众人呆若木鸡,骤然的变故惊坏了他们。冷血美人垂眼睥睨,寒声道:“波月阁今日起姓岳了。前任阁主毙命 ,新旧更替本是天道,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在场的各位有谁不服,可以同我一战,只要战赢我,这阁主的宝座就是他的。” 可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太长远的事她不愿意去想,骨子里的野性和疏狂,促使她更喜欢直接的杀伐。她可以雪夜叩开江湖大盗的大门,也可以单刀赶赴边疆刺杀将军。 兰战说过,要把她锻造成波月阁最好的杀人武器,她的多次出入江湖,一半是为别人消灾,另一半是为兰战肃清前路。 当初一同追杀岳刃余夫妇的五大门派,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放弃,坊间关于岳家遗孤的传闻也从来没有平息过。让崖儿手刃他们,像苗人养蛊那样,把竞争者全部杀光,于她算是报仇,于波月阁,则避免不必要的扰攘。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只要她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4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他目光如水流淌过来,“能和凤凰交手的凡人,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有这样的身手, 却进紫府做杂役, 大材小用了。” 她说不,“我是一介凡人, 花拳绣腿哪里配入仙君的眼。不瞒您说, 我进山是为拜师学艺, 可昨日问过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纪太大, 不愿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来继续做杂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纪太大大司命是这么说的?” 难道还有转机么?崖儿心下蓦然一喜,“是, 大司命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当时就怀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脱,看来果不其然。眼前这位大人物, 终究已经大有所成, 比起手下的仙官来, 应当有更加广博的胸怀, 愿意帮助凡夫俗子超脱。 结果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里,紫府君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说得对。” 所以呢?神仙就是这么说话的?是不是因为山中时光难以消磨, 喜欢把一句话拆成两句来说?还好她这些年在波月阁受训, 已经历练得水火不侵,否则大概要把一团怒气顶在脑门上了。 这个话题谈不下去,只好另辟蹊径。她探首看了他身后的凤凰一眼,“这对凤鸟的脾气真烈,刚才我还在想,要是没人搭救,我得在这儿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来了。檀芽峰离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来看凤凰蛋的?” 紫府君掖着两袖,不置可否。凤凰台上火光冲天,别人看不见,他那里瞧得分明。本以为是凤凰在捕猎邪祟,谁知一上凤凰台就看见这个挟裹了满身野性的人,头下脚上地吊在乌桕树上。晚风摇曳,火红的叶片哗哗颤动,她也随之款摆。要不是他视力好,乍一见还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终究鱼龙混杂,紫府虽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对于正统的仙府,还是有区别的。既然立在红尘中,就难以跳出三界外,来往都是血肉之躯,入门的弟子是这样,自愿进碧梅的杂役也是这样。只不过这次的杂役里,出现了个身手不凡的凡人,虽然有些稀奇,但还不足以令他诧异。 抬头看看,日与月完成了交替,月华下的凤凰台笼罩在一片稀薄的蓝里,他说:“时候太晚,不便打扫,你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却发现腰上的穗子被她牵住了,不得已站住脚,“做什么?” 崖儿扬眼微笑,“也没什么,只是想讨要个说法。” 难道是败在凤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气和告诉她:“要钱,去琼山馆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内不收新门徒,这事大司命已经同你说了,求到我这里也没用。碧梅的杂役每年能得一颗灵珠,灵珠只对修行的妖有用,人吃了会坏事,你想要,也绝不会给你。”说罢轻轻抬了抬手,“好了,请讲。” 崖儿眨巴了两下眼,生平头一遭被人抄了后路,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听见和悦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一字一句不骄不躁。那平稳的语调,平缓的吐纳,即便是惊飙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镇定的力量。 不过太凉,叫人感觉疏离。可她喜欢这种味道,有些人对面不识,有些人却一见如故。奇怪么,面对如此来历的人,居然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因为她从来不惧鬼神。在她眼里人没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统统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话柄重新拾了起来,“我同凤凰打斗落败,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仙君来得巧,看见了我赤身裸/体的样子。我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就像画好的字画儿没人落款,既然仙君钤了印,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得给我个交代。” 果然是这样啊,紫府君不由叹气。早年他也行走天下,见得多了,对人之常情有先见之明。天下哪有白看的大腿,把君野拉来做挡箭牌没起作用,人家还是打算深究到底了。当然姑娘的清白是应当捍卫的,这是三途六道统一达成的共识,但有时候具体情况还需具体分析。 紫府君略作思量:“这是凤凰台,是本君豢养凤凰的地方,你以这种方式迎接本君,本君想捂眼睛都来不及,怎么能怪本君呢?” 崖儿自有她的说法,“可将我吊起来的,也正是你的凤凰。你是得道上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若是你百般推脱,我就不得不怀疑,这双比翼凤是受人指使的了。” 对付男人的手法其实多种多样,譬如大夫对症下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手段。目前看来以色惑人这套,在他身上暂且不好用。一本正经的人,先得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才能收到想要的效果。 紫府君觉得很棘手,他重申了一遍:“是本君救了你。” 崖儿说是,“我也可以以身相许。” 也许有生之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人吧,如此毫不做作,单刀直入,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过是来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竟沾上了麻烦。这是个没有修行,但能驾驭剑灵的女人,说平常也平常,说复杂又有点复杂。如果她是同道,倒可以算一算究竟是什么来历,偏偏她是凡人,推步那套不能用在她身上,否则就坏了九州的规矩。 紫府君轻叹:“你想要什么说法?” 本以为她会问他能不能娶亲,毕竟男人对女人负责,无非就是那些。但她没有,月光下一道清丽的剪影,极具妩媚的风味,柔声道:“今天是我与仙君第一次见面,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彼此终归还不熟悉,贸然说嫁娶,实在太儿戏了。我在未入紫府之前,听说过一些关于仙君的传闻,对仙君很是敬仰仙君缺不缺杂役?贴身的婢女也可以。多一些相处的机会,也方便咱们多了解彼此,你看怎么样?” 她做杂役做得执着,这个不怎么样的提议,紫府君认为可以接受。 他慢慢盘弄手里的玉菩提,“琉璃宫里只有我一人,除了每天清理炉鼎c洒水除尘,没别的事可做,你愿意就来。”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没有外人打搅,她可以专心完成她的目标,总比一直隔着山岳眺望琅嬛的好。琉璃宫和琅嬛同在九重门之上,只要进入那里,就再没有关隘可过,至多花点心思破解琅嬛入口的布局,距离成功便是一步之遥。 她心里称意,嘴上也说得动听:“仙君一个人多冷清,我去了正好可以作伴。” 紫府君还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反正没有人能在九重门之上久留,至多十天半个月,她就会被无边的寂寞逼走,所以他并不担心她有毅力坚持到最后。 他们这头摸黑说话,两只凤凰有点看不过去了,观讳叼来枯枝,君野点火,夜色里的凤凰台因那簇篝火亮起来,月光下隐隐绰绰的面目,才重新变得清晰。 他到这时方看清她的长相,美与不美不过是种表象,但她的眼睛生得很特别。很少有人能长出这样一双眼睛,可能浸泡过凶险,老辣下却依旧保有朴拙和天真。像一面棱镜,从每个不同的角度看,都会得出截然相反的读后感。所以当她专注地凝视你,如此精准的锁定,会给人一种上天入地都无门的错觉。 他斟酌衡量,崖儿也落落大方,自信经得起推敲。待他打量完了,才换了弱眼横波,含笑问:“仙君是天上的仙,还是人间的仙?我小时候常听师父说起那些半仙,仙君执掌紫府,应该是天上的吧?” 他转身朝远处望,淡声道:“方丈洲云集了很多不愿升天的修行者,既然不愿升天,那就不能称之为仙。天帝在蓬山设琅嬛,我不过是琅嬛的看门人,没什么神通,活得久些而已。” 越是来历不简单的人,越喜欢轻描淡写。虽然他把自己说得平常,但他多年前的功绩她还是有耳闻的。 据说历劫飞升之后,诸仙可以按照个人的喜好选择身体年龄,崖儿委婉刺探:“仙君是在多大年纪受太玄生箓的?” 紫府君说:“就在这个年纪,二十七。你是不是还要问至今多少年?不用问,记不清了。” 活到蜕壳,人还不及一棵树,树有年轮,人却什么都没有。所以这里没谁费心去记年龄,该生时生,该灭时灭,自有天道。 他嗓音清冷,篝火明灭间,半面脸颊在细碎的芒中阴晴不定,生出孤高的美感。崖儿倒不计较他究竟活了多久,反正现在这个年纪刚刚好,到了不得已时,发生点什么她也不吃亏。 她低头揉搓衣角,“说了半天,还没自报家门,我叫叶鲤,从烟雨洲来。仙君有俗家名字没有?叫什么?” 他似乎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启了启唇道:“聂安澜。” 反正大势已去,她率先臣服,拱起两手道:“弱水门誓死效忠阁主,随时听候阁主号令。” 既然有人领头,余下各门只有顺应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间的情义,有时比玄铁坚硬,有时却比琉璃更易折。门派里的新旧交替,就像皇权变更,胜者为王的定律放诸四海而皆准。战败的前任阁主人走茶凉,如果没有确切的利益牵连,谁也不会再想起他了。 岳崖儿长舒了口气,这么多年的蛰伏,到今天才雪耻。眼前的这帮人她都了解,欺软怕硬,你比他们强,他们就宾服你。她是瞧不上这些人的,但目前大势方定,暂且将就吧,等过段时间腾出手来,再另行处置。 转过头看苏画,“师父,收殓兰战的事,就托付你了。” 她知道苏画当初被斩断后路,是兰战亲力亲为。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多少会有些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 苏画道好,弯腰拾起兰战的头,提裙进后寝。绕过屏风看见床上散落的肢体,她皱了皱眉,怎么都想不起这人活着时,是怎样的高高在上了。 长着一副好皮囊,做尽人间腌臜事。她捧着人头站了会儿,垂手捻起床沿上遗落的那块肉,推开窗户,照准墙外的豹笼扔了过去。 原本的四大护法,死了破军和贪狼,只剩太阴和巨门。当年追杀岳氏夫妇,他们四个都有份,后来埋尸的地点也只有他们知道。 岳崖儿能够自由行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奔赴雪域。她没有别人那样承欢父母膝下的福气,每每午夜梦回,尝到的无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回双亲的遗骨,不让他们再暴尸荒野。她当了那么多年无主的孤儿,找到父母,以后便有亲人可以祭拜了。 三骑快马奔走在无边的雪域,崖儿在这里生活过六年,论地形,其实比任何人熟悉。太阴和巨门带着她兜圈子,她心里有数。反正她也没打算放过他们,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会拿他们的血来祭奠亡灵。 半个时辰前标注的记号就在脚下,她勒住缰绳原地盘旋,似笑非笑看了他们一眼,“二位护法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太阴和巨门嘴上敷衍:“属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来此地了,一时有些找不准方向。” 她哦了声,“如此还是由我来为二位指路吧!”抬起马鞭直指西北,“那里是雪域咽喉,两山高起,下有幽谷,长约百余丈。当年我还小,跟着狼妈妈在此狩猎,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时,成千上万的黄羊会向谷外迁徙,我们只要守住那里,就有吃不完的猎物。” 她的话让两人大吃了一惊,不由慌张起来,“阁主怎么会流落在狼群里?” 她乜斜他们,“这么多年了,兰战始终没有告诉你们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余夫妇遇害六年后,左右摄提将我带回王舍洲。兰战为我取名岳崖儿,据说是因为敬重我父亲为人,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里追击,你们参与其中,后来掩埋尸体,你们也经了手。我此来是为寻找父母的遗骸,你们只能助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言罢轻吁了口气,“好了,现在告诉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里。同门一场,别逼我动干戈,伤了和气,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两位护法交换了眼色,突来的拨云见日简直令人狂喜。难怪兰战对她格外不同,岳刃余的女儿,一定知道牟尼神璧的下落。兰战死在她手里,大抵是因为好色轻敌,他们不一样,对女人再有兴趣,也不会到那样走火入魔的地步。这雪域一望无际,连半个鬼影都没有,现在下手,正是大好时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5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复转过头, 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 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 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 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 跑了很远, 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 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 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 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 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 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 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从雪域带回一个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遗腹子年纪相仿,如果这个消息走漏,那么波月阁就会成为下一个岳家。 左右摄提秘密将人带回了王舍洲,很奇怪,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闹,对比之前的乖张,安静得竟像个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龇牙,所以那身破衣烂衫无法更换,就这样穿进了波月阁金碧辉煌的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坐着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他偏头打量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是女孩儿吗?” 左摄提说是,“属下等发现她时,她正骑在狼背上狩猎。这孩子有过人的臂力,一根树枝就能刺穿黄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声,似乎很觉意外,“她才六岁而已。” 右摄提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属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喂养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过人也就说得通了。” 那人慢慢点头,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见她两手被缚着,抬眉道:“解开。” 右摄提有些犹豫,“这孩子野性难驯,解开怕她对阁主不恭。” 波月阁主淡淡牵了下唇角,“我不怕。”转过视线看他,“难道你怕吗?” 右摄提涨红了脸,“属下并不”也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断了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可是变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在绳子被解开的一刹那,那孩子凶相大现,如同狼一样,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摄提的脖子。 常年狩猎的动物都知道,如何能将猎物一击毙命。她的牙齿穿透皮肉,咬断了动脉,无论右摄提怎么挣扎,她都如插进胸膛的利刃,纹丝不动。 滚烫的血四处激射,那血腥的场景,连波月阁主都感到错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坚定的决心,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静又满含仇恨。悬崖上是右摄提拧断了母狼的脖子,她还不知道生命里更残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眦必报,就已经很让人喜欢。 左摄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连个孩子都斗不过,活着也没用。”他笑吟吟看着,啧啧赞许,“可造之材,十年之后又是一把利刃。” 右摄提死在了小儿之口,等他气绝她才松开嘴,然后那双浓黑的眼眸,又转向了在场的左摄提。 可是这回并不需要她大动干戈,波月阁主只一扬手,左摄提便倒下了。这孩子要留在波月阁,来历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世上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强与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没有见识过这样快捷的杀人手段,对他似乎有些畏惧,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还是让她产生了攻击的念头。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仍旧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发出嘶吼,正欲出击,他屈起食指击中了她的肩井穴,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再也不能动弹了。 抱胸看她,这倔强的孩子,依旧顽强地站着。他脸上浮起悲悯的神色,“衣衫褴褛,神璧无处可藏也罢,已经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无妨。”复撑着两膝,同她高矮持平,温声宽慰道,“别怕,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就安全了。我叫兰战,是这波月阁的主人。你叫什么?” 孩子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咕哝了声:“我忘了,狼没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岳崖儿,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虽然照样对他不友善,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透过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视线。 他说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儿。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获,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谐音,不那么棱角分明。”说罢笑了笑,负手长吟,“唉,我还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否则可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你说是么,崖儿?” 兰战说过,要把她锻造成波月阁最好的杀人武器,她的多次出入江湖,一半是为别人消灾,另一半是为兰战肃清前路。 当初一同追杀岳刃余夫妇的五大门派,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放弃,坊间关于岳家遗孤的传闻也从来没有平息过。让崖儿手刃他们,像苗人养蛊那样,把竞争者全部杀光,于她算是报仇,于波月阁,则避免不必要的扰攘。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只要她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6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大鱼像一座小岛,平稳缓慢地向海岸游曳, 已经能看见地平线了。崖儿尝试和它沟通:“是你救了我么?” 大鱼发出幽幽的, 尖细的低鸣,看来它听得懂人话。她意外且惊喜,轻拍了它一下:“多谢你。”大鱼的尾鳍得意地击打水面,掀起了滔天的水浪。 然而越靠近海岸,水深便越浅, 再相送对大鱼来说太危险,崖儿打算同它道别, 自己游回岸上。可刚想开口,这鱼的体型突然锐减, 她身下一空再次落进水里, 但这次和上次不同,很快被一只手捞了起来。 阳光下的少年浑身水光潋滟,脸上带着笑, 眼睛里有温和的光。如果忽略未着寸缕的不足,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甚至比撞羽还年轻俊俏些。见她打量, 露出腼腆的颜色,“我在龙涎屿外的水域捡到你, 罗伽大池上太危险, 所以送你回陆地。” 她颔首, 见他脖颈位置有和大鱼一样形状的两道划痕。她指了指他的伤口,“你就是那条大鱼?” 他嗯了声,“我叫枞言,是龙王鲸,半年前和母亲失散了,一直在大池里寻找她。这大池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船只,所以从你们出太岁岛我就跟着你们你们去龙涎屿干什么?”她略显迟疑,他很快明白过来,“为了找到孤山鲛宫?” 也许从神璧面世的那天起,这罗伽大池就没有太平过吧!水里的生物见惯了外乡来客,早把他们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儿含笑说是,“枞言,你知道鲛宫在哪里么?” 这龙王鲸显然没有见识过美人的温情,那句“枞言”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涨红了脸,强作镇定。她穿红衣,浸湿后的缭绫紧裹身躯,水下的裙裾荡漾成笃实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纤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飘忽到了天上,嗫嚅着:“罗伽大池和焉渊之间有块界鱼石,这界鱼石分割两水,连水里的鱼都互不往来。我没有去过焉渊,但我觉得鲛宫应该在那里。不过孤山无根,相传每十年移动一次,要找到鲛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四海鱼鳞图册》。那本册子上记载着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么岛屿,上面都有清楚的标注。” 《四海鱼鳞图册》?她居然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此去龙涎屿扑了个空,但从枞言这里得到这样的线索,此行也算不虚。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见面,为什么他会告诉她这些。长年的杀手生涯,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渐渐立起了防备,观察他的神色,“你常给人指路么?” 枞言说不是,“我救了你,顺便替你完成心愿,凑个好事成双。” 海里的大鱼,没有被俗世的浸淫,所言所行全凭心情。他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着她,她这样多疑,似乎过于小人之心了。她轻舒了口气,巧笑颔首,“如此多谢你。那么四海鱼鳞图册现在何处,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枞言道,“那是天帝设在人间的藏书楼,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试一试。” 她心里暂时有了底,对于这位特殊的恩人,再毕现的锋芒都隐藏了起来,温言道:“别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儿,从王舍洲来。” 枞言喃喃着,把这名字念叨了好几遍。后来日久年深,从最初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月儿,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儿曾经向他抗议过,他的回答很简单:“龙王鲸八十岁成年,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七十六了,你以为长得比我高,就能让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从大池上捡到了水深火热的她,因为他无依无靠,她又把他带回了波月楼,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波月楼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来送往里也会出现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无事,生意做遍天下,来者皆是客。 不过要上琅嬛洞天,还是让崖儿有些犹豫。琅嬛在东海方丈洲,那是不愿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间人远超凡尘,她不过凡胎,想进那个门槛,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寻常应付。然而仙唯和那个传授她冰纨织造术的方外散仙有过接触,对仙的理解也不够深刻,只知道连苍灵墟的鱼夫人那么大的排场,也不过是个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罗伽大池那样一拍脑门便成行,她要细细斟酌。这一斟酌,斟酌了两年,加上期间楼中杂事颇多,渐渐便稀松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夹杂着丝弦之声,如一张繁华编织的大网,把云浮十六洲绵密包裹了起来。外面的广场上架起了云芝围拱的露台,上铺锦绣,有纤巧艳丽的舞娘跳健舞,摆动长袖,摇起金铃,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柔美。屋顶那个贪杯的人,就着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个半醉。 枞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来,他这两年没怎么长个头,崖儿要是胡乱蹬两下腿,脚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么大的龙王鲸,化成人形怎么这么矮。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枞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枞言皱着眉避让闪躲,但并不对她时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恼火,“个子要慢慢长,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摄魂,瞪谁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欢听人劝诫。” 枞言叹了口气,“劝你是为你好。” 一条没有成年的大鱼,说起话来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崖儿不理他,落地后歪歪斜斜往观景台走,坐在栏杆上眺望远处,背崖的船楼c描金绘彩的亭台c浓烈红艳的乌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将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绎到了极致。 枞言立在她身旁,满台鱼龙舞尽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儿是波月楼的主人,楼中事物再忙,有护法和门主他们支应,有些客人你不必亲自接待。” 崖儿知道他看不惯她和那些男客们周旋,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来人间一回不容易,不要虚度了光阴。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你不觉得那些人心怀叵测的样子很有意思吗?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欢这红尘。红尘里到处是人,我不能因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来不问世事。”一壁说,一壁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公的呢。” 枞言张口结舌,顿时泄气。侧目看她,她撑着栏杆拱着肩,城池中的灯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样不染尘埃的样子,无论如何没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杀”联系起来。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枞言叹了口气,正色道:“今天楼里来了个客人,据说是长渊岳家的人。” 她听见这话,微怔了下,但也不显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来人往,出现个把岳家人不足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现任的家主正四处寻找牟尼神璧。当年岳大侠夫妇苍梧城外遇袭,城内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龙无首,所以白白错过了救援的时机。” 崖儿冷笑了声,“错过?据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终并未调动一兵一卒。我本以为他们不知情,原来竟接到过求救的消息。没人下令便见死不救,可老家主还未出殡,继任家主的人选却已经确定了。” 其实江湖门派和帝王家一样,权力地位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后都过世了,大权旁落便宜了谁,不言自明。神璧是证道的工具,没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岳海潮开始打神璧的主意,区区一个长渊掌门,恐怕不是他最终所求。 真可惜,原本经历这么多的杀伐,她已经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来言之过早了。孤山鲛宫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把《四海鱼鳞图册》拿到手。既然图册和神璧都是解开秘密的关键,那么两者不可缺其一。至于岳家等琅嬛回来后,再作计较不迟。 她转过头,看向半挂在天边的圆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万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闻么?” 枞言道:“他是仙,生于忘川,长于尸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门和兰毗妖孽成灾,紫府君建《万妖卷》以收伏,那时起他的大名就传遍了九州。不过人道关于他的传闻不多,大概因为他千年不到人间行走的缘故吧。” 枞言对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数家珍,但于崖儿来说却一头雾水。什么尸林c兰毗,她从没听说过,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着洪荒。但决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见紫府君,直言求取图册,恐怕他未必会答应。如果改头换面一番,先设法进入琅嬛,也许还有几分机会。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楚楚望着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弱水门出来的杀手,哪个也不是三贞九烈的。以前她为完成任务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隽的紫檀香气,这个味道倒不怎么让人讨厌。 抬眼看,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即便尴尬,也许还有些薄怒,始终保持良好的修养。 她忽然发现有趣,促狭地摇了他一下,“仙君,你抱过女人吗?” 看得出他不喜欢这种话题,但还是勉强应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没有抱过女人。” 崖儿哦了声,愈发紧了手臂,“仙君现在已经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间建藏书楼,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还需要修行么?”她几乎是自问自答,晃着脑袋说不需要,“况且现在是我抱着你,你只管放心。有人问罪我担着,反正我没家没口,要命一条。” 他听来觉得好笑,真有人问罪,一介凡人还不如齑粉,吹口气就挫骨扬灰了。不过照她的话头,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里没人了么?双亲呢?” 崖儿涩然笑了笑,“他们早不在了,我出生时应当见过我父亲一面,可惜那时候太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怅然,于是挂在身上的人,似乎没那么让他感觉不舒服了。 他试着安慰她:“世上的缘分都是注定的,父母和子女缘浅,所以匆匆一面,再无后话。其实看淡了也没什么,我和你一样无父无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过来。现在回头看,并不觉得哪里不足,日子如常,习惯便好。” 可她听枞言说过,他生于忘川,长于尸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么他的父母必定不寻常。 “仙君的双亲,也是仙吧?” 从凤凰台驾云回紫府不过一刻,他按下云头带她落地,边走边道:“借个肚子临世而已,他们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间看守藏书,缘分尽了谁也不惦记谁,一切随缘。” 他脚下从容,层叠的袍裾从白玉砖上逶迤曳过,翻卷如浪。崖儿跟在他身后,他负手前行,一道金边镶滚的袖襕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衬着垂落的乌发,显得尤其清瘦修长。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们活着”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随性的脾气,连安慰人的话都不惜自损三千。 崖儿一怔,坚硬的心霎时柔软。没来方丈洲之前,确实忌惮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为他远离尘世,必定丧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现在看来,倒和那天面对狐后生时的胡诹不谋而合了,一个没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7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杀伐痛快且有瘾,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 要想变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儿曾经和苏画说的那样, 尝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爱一爱喷薄朝阳,红尘万物。所以她清理门户,改阁为楼,大敞开曾经神秘森严的楼门, 迎向无边的乱世。 王舍洲的历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楼, 给人说书,为人排忧, 提供菜色, 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楼里上至楼主,下至跑堂的, 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顾。后来热海上来了位锦衣公子, 一掷万金地领着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 最终在王舍建起了连绵的滨水楼台。于是来往的人多了,肃杀之气渐渐冲淡。波月楼里美人妖娆, 男鲜生猛, 侠客们即便走遍千山万水, 不来此间消磨,照样够不上江湖地位。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c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 临水站了会儿,撞羽回来了,撑着一条木船缓缓驶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头,春阳照着白净的脸,竹篙每次的划动都激起一串清响。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来吧!” 崖儿提起裙角正待一跃,见他跪在船头俯下身子,远远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这些剑灵永远不会背叛她,跋山涉水这么远的路途,庆幸不再踽踽独行了。 搭着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颜,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着橹道:“我力气大,我来摇船。” 木船在满目金芒里驶向那轮落日,罗伽大池上依旧半丝风也没有,只有船橹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 要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她手上有一张罗伽大池的水域图,那些三三两两分布的岛屿,像局散后棋盘上来不及归拢的棋子,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龙涎屿的位置很奇特,太岁和寄禄之间有个长而狭窄的入口,穿过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达。但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了,传说岛上有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积起来,就成了龙涎香,龙涎屿因此得名。至于为什么说想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是因为鲛人以龙涎为至宝,有了鲛人的下落,鲛宫自然也就不远了。 只是这条航线漫长,离岸稍远后便张开了船帆,但因风平浪静,这帆的作用实在不大。好在剑灵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颜日夜轮替,三个昼夜后终于远远能看见太岁和寄禄两岛的轮廓了。 崖儿撑着身,懒散地坐在船篷顶上,一边玲珑的肩头从交领里滑出来,如头顶那轮明月般白洁圆润。今晚夜色不错,水面上银辉万点闪耀,抿一口酒,辛辣的丝缕蜿蜒而下,即便已经深入罗伽大池,也并不觉得冷。水上没有参照,目测就在不远的岛屿,足足航行了两个时辰才接近。更奇异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气,驶入海峡时陡然起雾,雾之大,对面不相识。 朝颜站在船头观望,回身问主人:“是开过去,还是等明天雾散?” 蓬顶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见了,迷迷滂滂的雾一阵阵拍打过来,眼睫上很快凝满了水气。 变化来得蹊跷,等到明天未必会有转圜,况且能见度太低,停在两岛之间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开过去。” 撞羽摇橹前进,穿过海峡时能听见嗖嗖的风声。崖儿凝眉四顾,起风了,雾却不散,看来龙涎屿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还好很顺利地穿过了那两座小岛,但撞羽觉得事态不对,喃喃自语着:“像是进了一个阵,转不出去,总在里面打转。” 崖儿垂眼看罗盘,天池里的磁针一圈圈不停旋转,辨别方位已经靠不上它了。她把罗盘一扣,跃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把帆放下来,明天天亮再说。” 撞羽道是,让她们进舱休息,自己和衣靠着舱门在外守夜。 水天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桅杆上吊着的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如星火摇曳不灭。这样的环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闭着眼睛养神。海峡之内寸风皆无,海峡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声来回荡漾,渐渐变得绵密起来。朝颜把耳朵贴紧船板,听了半晌,脸上浮起惧色,“主人,这是什么” 崖儿闻言靠过去,侧耳细听,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轻微的敲击也会反射出无比的声浪。起先并没有什么,但一阵湍急的暗流过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悠长的叫声,仿佛隔着宇宙洪荒,又似巨兽低昂的长吟,一声声,穿破胸腔,直达心脏。 如果换做寻常人,这种长啸是听不见的,但波月阁对杀手有专门的一套训练,加之她自身体质的殊异,因此能分辨出那种低而激昂的声波,心里隐隐不安,“是鲸。” 这片水域居然有鲸,照发声的方位判断,距离应该不会太远。这就有些危险了,小小的木船对于动辄十来丈的庞然巨物而言,实在不堪一击。如果它转身过大,或者不小心摆了摆尾巴,那他们是否还能平安迎来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舱查看,水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水上不像陆地,陆地上总有办法逃出生天,水里只有听天由命。还好运气不错,天色微明的时候,高低错落的长吟渐次远了,不散的浓雾依旧遮天蔽日,但罗盘上的指针和南北的海底线重合起来。于是张起帆,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终于走出那片迷雾。举目远眺,一座状似伏龙的岛屿闯进视野,至多再花上个时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处,风浪显然和出发头几天不一样,咫尺之遥,却费了极大的周章。 船靠上龙涎屿时,日已衔山了。苍瘦嶙峋的山体,在一片赤红的余晖下显出诡谲的色彩。崖儿召回撞羽朝颜,持剑徘徊,这龙涎屿果然名不虚传,临水的部分岩石周围镶上了一圈已经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块在指尖研磨,这种“石头”质地很轻,有点像琥珀。凑近闻了闻,类似麝香的味道直冲脑门,初不甚浓郁,但可以盘桓半天不散,大概这就是龙涎。 为了寻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闯进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对神璧的了解,其实不比别人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留在水边等候鲛人现身,还是向腹地探访?她犹豫了下,决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绣鞋踩过一片泥泞的地面,她没有发现,身后低陷的足迹微微蠕动了下,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走出去至多十来步,风乍起,飞沙走石迎面袭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崖儿抬手遮挡,忽然听见雷鸣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她一惊,见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翻滚俯冲过来,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后才看见峥嵘的头角,和粗壮如巨蟒的身形,是龙! 龙一现身必定带着风雷,天上的残阳立刻不见了,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水面骇浪滔天,饶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来势汹汹。 她来不及闪躲,只好抬剑相迎。它在她头顶上盘旋,利爪的进攻她勉强应付了,紧随其后的一记摆尾横扫过来,她定不住身形,轰然一声落进水里。龙涎屿周边没有浅滩,跌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崖儿识水性,但那一击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中呛了口水,后来就有些发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带下去。 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声响,她想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8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 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 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 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小环外套着大环, 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 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 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 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 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 但天干地支的复杂, 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 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紫色。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 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 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离它远点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毕竟没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看来当个称职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 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这些囤积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无以为报。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关于战斗,她从来没有退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护法对她的评价,就是骁勇c嗜杀c自大。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再生死一线的险境,死活都听天由命,遇不到好的搭档,情愿孤军奋战,也不愿意花费精力,去顾全另一个人的安危。 刀锋在旷野上纵横,身上还穿着潜伏时的铠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斩下去,简直像砍破了水囊,闪躲不及就溅得满身满脸。 终于,最后那个难缠的将军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尸骨之间,血珠顺着甲片蜿蜒而下。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扑动健壮的双翅,直冲九霄,尖厉的呼啸回荡在残阳落下的一霎。她执剑四顾,一切逐渐隐没于黑暗。白狄大将的尸体仰天躺倒着,她弯下腰,把手悬在他的面门上。略一使力,他体内的藏灵子被震出来,一束三寸来高的光体,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转而大放光明,是七夜鬼灯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9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重席经纬纵横,酥麻地印在脚心。她缩了缩脚趾,趾甲上涌出了嫣红的半圆, 像五个红色的月亮。一步步行来, 从他眼尾划过, 然后斜身倚坐,袍裾盖不住玉足, 把自己拗成个弯弯的,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 青碧的松萝1和乌木的茶器, 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 注入的热水沸起带着茶香的白烟,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 如此夜里, 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 “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 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 像个不近女色的佛, 眼睫低垂着, 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 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他的眉头到底皱起来,“叶姑娘” “我叫叶鲤。”不等他抗议,她就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剃度,应当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还是可以尝尝人间烟火的,我就是那烟火。”她自说自话,咯咯发笑,探过身,把脸送到他面前,“要尝尝么?不甜不要钱。” 撅起的红唇,饱满得像他以前吃过的桃花毕罗。她两眼圆睁,就那样近距离看着他,一双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来。他气短地后退,退一分她进两分,他有些恼怒了,“叶鲤!” 结果她甜甜嗳了一声,“安澜。”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风的府君,叫成了高楼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过头顶,挣不开逃不脱,这感觉并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体会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坚持,意乱情迷是因为夜太深,毕竟越是到夜里,人心便越柔软。 忽然一道惊雷,震得这神仙府邸都摇晃起来。白中带赤的光像一道剑气,从窗外门前斜劈过去。那雷声太响太响,简直像炸在了耳边。崖儿猛地一颤,倒不是刻意为之的,自发就往他怀里钻。紫府君僵硬地抬着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实在进退两难。 “吓死了我,可没人和你作伴了。”嗡哝的嗓音回荡在他颈间,她吐字的习惯在放慢时变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个字节都拖得老长,颇有一唱三叹的幽怨。 紫府君闭上了眼睛,只觉自己的万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了。 他漫游在这人间,见过急景凋年,也见过鲜花着景。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他只是个旁观者,从没想过自己会跌进尘寰。因为有了牵挂即是负担,神佛历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情,可知这情控制不当,会把人挫骨扬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险。她说得对,他确实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愿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却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亲近,但无法同寿。如果只是两两消遣倒也罢,倘或生情,灵根具毁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坏事了。 天地间的惊雷大概是对他的提醒吧,他听在耳里,神思却难以清明。奇怪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能叫人只愿沉醉不愿醒。 一片暖流从锁骨顶端覆盖下来,慢慢向上蔓延。他心里惊动,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觉都汇聚起来,集中到了那一点。如蛇c如练c如丝弦,一圈圈一层层,所到之处引发烈火燎原,然后划过去,遗落满地冰凉。他续不上气来,恰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胸肺里储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到灭顶绝不让你超脱。 “叶”他咬牙挣扎,一根带着茶香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未说的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离的舔舐在他颈间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达颌下。呼吸骤然停住了,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抓住袍裾,这种无措,说出来简直可笑。 崖儿拉开一点距离,把视线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后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亲过么?” 紫府君不敢摇头,仿佛害怕一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恋这种带着浊世气的接触。他说没有,那两个字听来这么羸弱,气若游丝。 她似乎很苦恼,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有。”然后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书卷般清幽的气息,从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刚才烽火漫天,两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仗,打完后还要相依为命。以为终会发生的事最后没有发生,本该庆幸的,却不知为什么会隐隐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奔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紫府君还是那个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笔直,电闪雷鸣下的脸冷漠不可亲近,看来是后悔了。 不过对崖儿来说这样就够了,试探过了,知道底线,至少他并不排斥。有了这次,接下来会是个新开始,一个和你暧昧不明的男人,伪装的正经会像薄冰,稍稍一触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盘里。带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脉脉看了他一眼,“夜里喝茶不好,会睡不着的,还是让我带走吧。”提着袍裾退下来,再不停留,转身往门上去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天地间弥漫的潮气迎面撞来,有风吹过,背上冰凉,才发现衣衫洇湿了。 转过头看琅嬛,暴风雨里依旧不灭的琅玕灯照亮它的轮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图册就回王舍洲去。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时候,走进蓬山竟然已经那么久了。 他目光如水流淌过来,“能和凤凰交手的凡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有这样的身手,却进紫府做杂役,大材小用了。” 她说不,“我是一介凡人,花拳绣腿哪里配入仙君的眼。不瞒您说,我进山是为拜师学艺,可昨日问过大司命,大司命嫌我年纪太大,不愿意收我。我不甘心就此下山,只好留下来继续做杂役。” 紫府君似乎有些意外,“年纪太大大司命是这么说的?” 难道还有转机么?崖儿心下蓦然一喜,“是,大司命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当时就怀疑大司命是有意推脱,看来果不其然。眼前这位大人物,终究已经大有所成,比起手下的仙官来,应当有更加广博的胸怀,愿意帮助凡夫俗子超脱。 结果在她满含期待的目光里,紫府君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说得对。” 所以呢?神仙就是这么说话的?是不是因为山中时光难以消磨,喜欢把一句话拆成两句来说?还好她这些年在波月阁受训,已经历练得水火不侵,否则大概要把一团怒气顶在脑门上了。 这个话题谈不下去,只好另辟蹊径。她探首看了他身后的凤凰一眼,“这对凤鸟的脾气真烈,刚才我还在想,要是没人搭救,我得在这儿吊上多久,可巧仙君就来了。檀芽峰离紫府有段路呢,仙君是特意来看凤凰蛋的?” 紫府君掖着两袖,不置可否。凤凰台上火光冲天,别人看不见,他那里瞧得分明。本以为是凤凰在捕猎邪祟,谁知一上凤凰台就看见这个挟裹了满身野性的人,头下脚上地吊在乌桕树上。晚风摇曳,火红的叶片哗哗颤动,她也随之款摆。要不是他视力好,乍一见还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终究鱼龙混杂,紫府虽然是福地洞天,但相对于正统的仙府,还是有区别的。既然立在红尘中,就难以跳出三界外,来往都是血肉之躯,入门的弟子是这样,自愿进碧梅的杂役也是这样。只不过这次的杂役里,出现了个身手不凡的凡人,虽然有些稀奇,但还不足以令他诧异。 抬头看看,日与月完成了交替,月华下的凤凰台笼罩在一片稀薄的蓝里,他说:“时候太晚,不便打扫,你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却发现腰上的穗子被她牵住了,不得已站住脚,“做什么?” 崖儿扬眼微笑,“也没什么,只是想讨要个说法。” 难道是败在凤凰爪下不甘心?紫府君心平气和告诉她:“要钱,去琼山馆找少司命。要下山,直接告知青娘子就可以。紫府百年内不收新门徒,这事大司命已经同你说了,求到我这里也没用。碧梅的杂役每年能得一颗灵珠,灵珠只对修行的妖有用,人吃了会坏事,你想要,也绝不会给你。”说罢轻轻抬了抬手,“好了,请讲。” 崖儿眨巴了两下眼,生平头一遭被人抄了后路,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听见和悦的嗓音在耳畔涓涓洄转,他阐述自己的观点,一字一句不骄不躁。那平稳的语调,平缓的吐纳,即便是惊飙拂野的怒夜,也有令人镇定的力量。 不过太凉,叫人感觉疏离。可她喜欢这种味道,有些人对面不识,有些人却一见如故。奇怪么,面对如此来历的人,居然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因为她从来不惧鬼神。在她眼里人没有高低,只分男女,而府君也好,司命也好,统统都是男人。 她笑意盈盈,把先前扔下的话柄重新拾了起来,“我同凤凰打斗落败,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仙君来得巧,看见了我赤身裸/体的样子。我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就像画好的字画儿没人落款,既然仙君钤了印,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得给我个交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0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然而越靠近海岸, 水深便越浅,再相送对大鱼来说太危险, 崖儿打算同它道别,自己游回岸上。可刚想开口,这鱼的体型突然锐减, 她身下一空再次落进水里, 但这次和上次不同, 很快被一只手捞了起来。 阳光下的少年浑身水光潋滟, 脸上带着笑, 眼睛里有温和的光。如果忽略未着寸缕的不足, 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撞羽还年轻俊俏些。见她打量,露出腼腆的颜色, “我在龙涎屿外的水域捡到你,罗伽大池上太危险,所以送你回陆地。” 她颔首, 见他脖颈位置有和大鱼一样形状的两道划痕。她指了指他的伤口, “你就是那条大鱼?” 他嗯了声,“我叫枞言, 是龙王鲸, 半年前和母亲失散了, 一直在大池里寻找她。这大池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船只, 所以从你们出太岁岛我就跟着你们你们去龙涎屿干什么?”她略显迟疑,他很快明白过来,“为了找到孤山鲛宫?” 也许从神璧面世的那天起,这罗伽大池就没有太平过吧!水里的生物见惯了外乡来客,早把他们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兜圈子了,崖儿含笑说是,“枞言,你知道鲛宫在哪里么?” 这龙王鲸显然没有见识过美人的温情,那句“枞言”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力量。他涨红了脸,强作镇定。她穿红衣,浸湿后的缭绫紧裹身躯,水下的裙裾荡漾成笃实的花瓣,而她的人便是花上的纤蕊 不敢再看了,少年眼神飘忽到了天上,嗫嚅着:“罗伽大池和焉渊之间有块界鱼石,这界鱼石分割两水,连水里的鱼都互不往来。我没有去过焉渊,但我觉得鲛宫应该在那里。不过孤山无根,相传每十年移动一次,要找到鲛宫,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四海鱼鳞图册》。那本册子上记载着九州海疆的分布,不管你要找什么岛屿,上面都有清楚的标注。” 《四海鱼鳞图册》?她居然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此去龙涎屿扑了个空,但从枞言这里得到这样的线索,此行也算不虚。只是她不明白,初次见面,为什么他会告诉她这些。长年的杀手生涯,让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渐渐立起了防备,观察他的神色,“你常给人指路么?” 枞言说不是,“我救了你,顺便替你完成心愿,凑个好事成双。” 海里的大鱼,没有被俗世的浸淫,所言所行全凭心情。他一双眼睛如星如月,清而澈地望着她,她这样多疑,似乎过于小人之心了。她轻舒了口气,巧笑颔首,“如此多谢你。那么四海鱼鳞图册现在何处,你知道么?” “琅嬛洞天。”枞言道,“那是天帝设在人间的藏书楼,由紫府君掌管,姑娘可以去试一试。” 她心里暂时有了底,对于这位特殊的恩人,再毕现的锋芒都隐藏了起来,温言道:“别叫我姑娘,我姓岳,叫岳崖儿,从王舍洲来。” 枞言喃喃着,把这名字念叨了好几遍。后来日久年深,从最初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月儿,只是不肯叫她姐姐。崖儿曾经向他抗议过,他的回答很简单:“龙王鲸八十岁成年,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七十六了,你以为长得比我高,就能让我管你叫姐姐?” 自是不能的。 他从大池上捡到了水深火热的她,因为他无依无靠,她又把他带回了波月楼,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波月楼里有了妖族的加入,每天的迎来送往里也会出现妖魅的面孔,只要相安无事,生意做遍天下,来者皆是客。 不过要上琅嬛洞天,还是让崖儿有些犹豫。琅嬛在东海方丈洲,那是不愿升天的修行者的聚集地,此间人远超凡尘,她不过凡胎,想进那个门槛,实在是太难太难了。以往和人打交道,她是不怵的,即便是妖,她也可以寻常应付。然而仙唯和那个传授她冰纨织造术的方外散仙有过接触,对仙的理解也不够深刻,只知道连苍灵墟的鱼夫人那么大的排场,也不过是个半仙。所以要上方丈洲,不像去罗伽大池那样一拍脑门便成行,她要细细斟酌。这一斟酌,斟酌了两年,加上期间楼中杂事颇多,渐渐便稀松了。 王舍洲夜夜笙歌,金鼓夹杂着丝弦之声,如一张繁华编织的大网,把云浮十六洲绵密包裹了起来。外面的广场上架起了云芝围拱的露台,上铺锦绣,有纤巧艳丽的舞娘跳健舞,摆动长袖,摇起金铃,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柔美。屋顶那个贪杯的人,就着舞姿下酒,也能把自己喝个半醉。 枞言又一次把她扛了下来,他这两年没怎么长个头,崖儿要是胡乱蹬两下腿,脚尖就能碰到地面。 真不明白,明明那么大的龙王鲸,化成人形怎么这么矮。她摸了摸他的脑袋,“枞言啊,是不是原形越大,化形就越小?” 枞言皱着眉避让闪躲,但并不对她时常瞧不起他的身板感到恼火,“个子要慢慢长,就像酒要慢慢喝。” 她醺醺然,眼神摄魂,瞪谁都像在暗送秋波,“我不喜欢听人劝诫。” 枞言叹了口气,“劝你是为你好。” 一条没有成年的大鱼,说起话来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崖儿不理他,落地后歪歪斜斜往观景台走,坐在栏杆上眺望远处,背崖的船楼c描金绘彩的亭台c浓烈红艳的乌桕,在霓虹的映照下,将这王舍洲夜景的奢靡演绎到了极致。 枞言立在她身旁,满台鱼龙舞尽收眼底。沉默良久道:“月儿是波月楼的主人,楼中事物再忙,有护法和门主他们支应,有些客人你不必亲自接待。” 崖儿知道他看不惯她和那些男客们周旋,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兄弟,来人间一回不容易,不要虚度了光阴。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你不觉得那些人心怀叵测的样子很有意思吗?我半生坎坷,可我喜欢这红尘。红尘里到处是人,我不能因为有男人,就把自己藏起来不问世事。”一壁说,一壁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公的呢。” 枞言张口结舌,顿时泄气。侧目看她,她撑着栏杆拱着肩,城池中的灯火倒映在她眼底,一泓清泉,三分笑意,那样不染尘埃的样子,无论如何没法把她和江湖人口中的“七杀”联系起来。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枞言叹了口气,正色道:“今天楼里来了个客人,据说是长渊岳家的人。” 她听见这话,微怔了下,但也不显得有多意外,“王舍洲人来人往,出现个把岳家人不足为奇。” “可他透露了一件事,岳家现任的家主正四处寻找牟尼神璧。当年岳大侠夫妇苍梧城外遇袭,城内是接到求救消息的,但恰逢老家主岳南星病危,岳家群龙无首,所以白白错过了救援的时机。” 崖儿冷笑了声,“错过?据我所知,岳家至始至终并未调动一兵一卒。我本以为他们不知情,原来竟接到过求救的消息。没人下令便见死不救,可老家主还未出殡,继任家主的人选却已经确定了。” 其实江湖门派和帝王家一样,权力地位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岳南星和岳刃余先后都过世了,大权旁落便宜了谁,不言自明。神璧是证道的工具,没有神璧的家主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岳海潮开始打神璧的主意,区区一个长渊掌门,恐怕不是他最终所求。 真可惜,原本经历这么多的杀伐,她已经打算金盆洗手,如今看来言之过早了。孤山鲛宫究竟找不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把《四海鱼鳞图册》拿到手。既然图册和神璧都是解开秘密的关键,那么两者不可缺其一。至于岳家等琅嬛回来后,再作计较不迟。 她转过头,看向半挂在天边的圆月,方丈洲就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距此一万四千里。 “紫府君其人,你有耳闻么?” 枞言道:“他是仙,生于忘川,长于尸林。多年前真如大帝定鼎四海,孟门和兰毗妖孽成灾,紫府君建《万妖卷》以收伏,那时起他的大名就传遍了九州。不过人道关于他的传闻不多,大概因为他千年不到人间行走的缘故吧。” 枞言对妖界的人物典故如数家珍,但于崖儿来说却一头雾水。什么尸林c兰毗,她从没听说过,方丈洲和琅嬛更是隔着洪荒。但决定要去的地方,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止她。面见紫府君,直言求取图册,恐怕他未必会答应。如果改头换面一番,先设法进入琅嬛,也许还有几分机会。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c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 临水站了会儿,撞羽回来了,撑着一条木船缓缓驶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头,春阳照着白净的脸,竹篙每次的划动都激起一串清响。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来吧!” 崖儿提起裙角正待一跃,见他跪在船头俯下身子,远远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这些剑灵永远不会背叛她,跋山涉水这么远的路途,庆幸不再踽踽独行了。 搭着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颜,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着橹道:“我力气大,我来摇船。” 木船在满目金芒里驶向那轮落日,罗伽大池上依旧半丝风也没有,只有船橹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 要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她手上有一张罗伽大池的水域图,那些三三两两分布的岛屿,像局散后棋盘上来不及归拢的棋子,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龙涎屿的位置很奇特,太岁和寄禄之间有个长而狭窄的入口,穿过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达。但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了,传说岛上有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积起来,就成了龙涎香,龙涎屿因此得名。至于为什么说想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是因为鲛人以龙涎为至宝,有了鲛人的下落,鲛宫自然也就不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1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 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不到万不得已, 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 只要她能听能看, 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 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 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 其实并不只有人, 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 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 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 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 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 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 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 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 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波月阁难逃干系,他们从雪域发现她,带回她,绝不是偶然。可兰战这人不好对付,她到此刻终于明白苏画的那句话。想杀但杀不掉,兰战是第一人。 她把参商少舵主的脑袋扔在了大堂上,扑通一声,包袱散开了,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出去丈余远。 座上的人看了眼,“崖儿此行辛苦了。”一面挥手,屏退了左右。 她还是淡淡的样子,说不辛苦,“为阁主分忧,是崖儿的本分。” 兰战听后只是点头,从上首缓步下来,黑色的袍裾划过台阶,留下一串缠绵的弧度。 这是个复杂的人,慈眉善目,但心如蛇蝎,如果没有见识过他的两面三刀,也许会被他温柔的表象迷惑。他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可能极不喜欢这张面皮,伸手把它揭了下来。 卸下平庸的伪装,背后的面孔惊为天人。虽然他知道岳刃余和柳绛年的女儿自然不俗,但十年前那个又脏又野的毛孩子,实在无法让他想象她今天的辉煌。 天生尤物,只可惜不够柔软。他垂眼一瞥,她左臂的衣袖上破了一道口子,有血渍隐约透过来,不必查验,自损又是三百。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在苏画门下这么多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皮毛,到今天依旧只会肉搏。” 崖儿抬起眼,不像以往那样,拿一句“只要达成任务,不计任何方法”回敬他。她的脸上甚至涌起一点羞涩的味道,低声说:“阁主没有查验过属下的课业,怎么知道属下未得门主真传?属下只是觉得对战更直接,与其费尽心机虚与委蛇,不如真刀真枪浴血沙场。”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处,就是想法太男性化了。兰战沉默,踱过去看那颗孤零零的人头。转身的一霎,她看见他眼里波光微微一漾,这位阁主的无懈可击终究还是有破绽的。 “回来的路上,去了阴阳楼?”他状似无意地问,“我记得那楼里有个了不起的说书先生,昨天讲了什么故事?” 崖儿说:“长渊岳家的故事,还有岳刃余和柳绛年的相识相恋。” 兰战颔首,“这说书人是江郎才尽了,这么老旧的事也拿来消遣。”言罢回头望了她一眼,“你方才说我没有检查你的课业,那现在咱们就来查一查。你知道阁中弟子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服从。” “很好。”他对掖着双手,平静地看着她,“把衣服脱了。” 她吃了一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里涌起仓惶,但没有任何异议,抬起手,把夜行衣脱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看她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启唇道:“再脱。” 她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犹豫,脱起衣裳来也当如是。 中衣蛇蜕一样落在脚下,她忍怒忍得辛苦,鼻尖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但依旧昂首而立,没有半点畏缩。 本以为这样已是极致了,可那两个字又一次从他口中逸出来,“再脱。” 她只觉脑子发胀,那点忍耐像一触便会断裂的弦丝,如果不是清楚没有胜算,她现在就想杀了他。 眼中泪心上血,暂时只能囫囵咽下去,她扯去肚兜的决绝一如拔剑的姿势。兰战应当是很满意的,隐约的情/欲在他眼底微漾,他哑声说:“脱光。” 少女无暇娇脆的身体暴露在十一月的寒流里,然而这具身体是温热的,散发出氤氲的香气。她今天彻底了解了父母的生平,不知有何感触?他想看看她所谓的服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她有半点异动,那么这辈子都别想再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还好,她老老实实照做了,看来那对夫妇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狼养大的孩子,冷血在所难免。他放心之余开始寸寸查验,岳刃余究竟把牟尼神璧藏到哪里去了。 十六年了,下落成谜,这个遗孤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和神璧有牵扯。但他不相信,孩提时期也许没有觉醒,如今她长大了,可以熟练操控这具身体,倘或有变化,也该是时候了。 只是看着看着,神智会受些影响。她很好地传承了她母亲所有的优点,当年弱柳扶风万人空巷,柳绛年几乎是所有男人心头的朱砂痣。如今她的女儿就在他面前,这样逼人的美貌,更胜其母,多少可以弥补他最初的遗憾。 他把手覆在半边稚乳上,“崖儿懂得什么是人间极乐么?” 她双眼灼灼看向他,“阁主想让属下服侍?” 他微怔了下,“你不愿意?” 她不说话,笑容里有种耐人寻味的冷嘲,似乎是嫌他过老了。 老么?十六年前的阁主和十六年后,样貌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兰战忽然改了主意,舒口气轻轻微笑,“穿上吧,小心着凉。”目光复又流连一顾,转过身,往大堂深处去了。 太长远的事她不愿意去想,骨子里的野性和疏狂,促使她更喜欢直接的杀伐。她可以雪夜叩开江湖大盗的大门,也可以单刀赶赴边疆刺杀将军。 兰战说过,要把她锻造成波月阁最好的杀人武器,她的多次出入江湖,一半是为别人消灾,另一半是为兰战肃清前路。 当初一同追杀岳刃余夫妇的五大门派,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放弃,坊间关于岳家遗孤的传闻也从来没有平息过。让崖儿手刃他们,像苗人养蛊那样,把竞争者全部杀光,于她算是报仇,于波月阁,则避免不必要的扰攘。 兰战的算盘打得响亮,崖儿的身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公之于众。可是再服从的杀手也是人,只要她能听能看,早晚还是会有所察觉的。 那天是满月,她刚跑了趟参商的总舵,舵主儿子的脑袋还在她包袱里装着。事办完后路过夷水边的酒馆,略顿了足,决定拐进去喝两杯。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2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天上云翳渐浓,像泡煮过的茶叶, 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 那天顶是橙红的, 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云便愈发暗了, 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 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 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 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 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小环外套着大环, 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 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 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 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 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紫色。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 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 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离它远点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毕竟没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看来当个称职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 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这些囤积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无以为报。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 夜垂八荒,朔风如刀,每一片风的丝缕划过脸畔,都是钻筋斗骨的凌迟。 近在咫尺的城,再也回不去了,城墙上的灯太遥远,无法照亮脚下的路。先前绛年还在庆幸:“就快到了,咱们有救了”。可是越平静,暗处蕴藏的风暴便越汹涌。 巨大的云翳飘散后,天上露出一弯小月。有清辉洒落下来,旷野上隐约浮起微茫,连绵起伏,星罗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c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1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他只说快了,她怀着孩子,在马背上这样颠踬,对她是怎样的伤害,他心里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经许她的安定静好,都成了空谈。他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尽力气平稳气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注定生死相依。” 他心头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长渊岳家创立门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时代他经历过。以一己之力迎战追兵,不说退敌,替她争取时间总还可以。 他下意识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们,你带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颤抖着喘息:“我不会生火,就算先走,最后也是冻死,倒不如夫妻在一处。” 她确实什么也不会,万户侯府的大小姐,名满天下的不单是那张脸,还有这双柔艳的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一个人进入雪域,只有死路一条。 她贴着他,轻轻哭起来:“刃余,咱们一起走。”如果他现在下马,就真的一个都逃不掉了。 她恋恋不舍,他也没有办法。横下一条心来,至多不过死在一起,便再也不提让她先走的话了。 长渊以北的这片雪域没有名字,传说山里有凶兽,千百年来很少有人踏足。其实凶兽再凶,哪里及人心黑暗,走投无路时,也许是救命的法门。他策马奔进入口,常年不化的积雪填平道路,形成冰川,那弯弦月就挂在巍峨矗立的两山之间,映照蜿蜒的幽谷,极具诡异别致的风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3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 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 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 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 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 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 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 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 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 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 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 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 也能功深熔琢, 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关于战斗,她从来没有退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护法对她的评价,就是骁勇c嗜杀c自大。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再生死一线的险境,死活都听天由命,遇不到好的搭档,情愿孤军奋战,也不愿意花费精力,去顾全另一个人的安危。 刀锋在旷野上纵横,身上还穿着潜伏时的铠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斩下去,简直像砍破了水囊,闪躲不及就溅得满身满脸。 终于,最后那个难缠的将军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尸骨之间,血珠顺着甲片蜿蜒而下。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扑动健壮的双翅,直冲九霄,尖厉的呼啸回荡在残阳落下的一霎。她执剑四顾,一切逐渐隐没于黑暗。白狄大将的尸体仰天躺倒着,她弯下腰,把手悬在他的面门上。略一使力,他体内的藏灵子被震出来,一束三寸来高的光体,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转而大放光明,是七夜鬼灯擎。 极少数白狄人死后能炼出藏灵子,而藏灵子又有六夜和七夜之分,七夜为佳,六夜次之。具体是什么,大概就是魂魄之类的东西。寻常人死后魂魄会散,白狄则是凝聚起来,只要你有能力锻造它,它可以变成引魂幡,甚至是有灵性的,最精纯的武器。 那只兰战用以监视她的鹰是个急性子,战斗一结束就忙于回去报信,白白错过这么重要的情报。她心满意足把藏灵子收进掌心,正打算离开,忽然周身一阵奇怪的震动,眼中灼烧起来,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直到滚滚如岩浆。 她捂住眼睛,惊惶地跌坐下来,只觉那眼眶里有什么猛地一挣,直窜出去。等她定睛看,是两轮形如阴阳鱼1的玉璧,一为青碧,一为紫金。起先撒欢式的呼啸来去,等野够了才回到她身边,恋恋不舍地,在她周身萦绕打转。 崖儿怔怔看着,仿佛陈年的创伤被猛地撕开,无所皈依的心,终于有了安放处。 她紧抿嘴唇,泪眼朦胧望着暗夜中明灭不定的光轮,那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在和她委婉话别。她没有想到,藏灵子竟然能催逼出神璧。从今天起,爹爹的遗志由她继承,爹爹的遗物,也由她接管。 白狄一战惊天动地,回到王舍洲,兰战对她的能力大加赞赏。她仍旧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在那片旷野上的所有经历,也如骤雨入海,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白狄的那个将军很难对付,属下伤了元气,恐怕要闭关养息一阵子。”她艰难地笑了笑,眼波里有羸弱的底色,“阁主能否容我休整几日?” 世上总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主人,兰战虽然多疑,终究不便多说什么,体谅地吩咐了几句,便容她告退了。 留在波月阁里,做什么都有第三只眼睛。所幸这些年她摸透了周围的地形,若水之渊有个不为人知的岩洞,穿过那重厚厚的水幕逆势而上,岩洞高于水面且只有水下一个入口,在那里炼藏灵子,可以放心不受人窥视。 七夜鬼灯擎,顾名思义需要七夜琢磨,成也是这七夜,败也是这七夜。一般人想炼造唯其难,但崖儿因为有神璧的佐助,显然事半功倍得多。 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常人不同,别人看不穿的妖魅她能看穿,别人提炼不出的精魄,她顺势就能吸纳,一切都有赖于这块神璧。细想想,又觉得那么悲怆,神璧能识天地鬼神,却唯独对人心无可奈何。那些江湖门派全力抢夺,父亲带着怀孕的妻子,害怕顾全不上,始终隐匿神璧的下落。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人,那些乌合之众还会是他的对手吗? 追击千里,侠客百余,她一点一滴收集父母的遭遇,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凿骨裂肉的痛。第七夜,她在愤恨里炼出一双剑灵,化了形的少男少女向她俯首时,她想时候快要到了。只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她要杀光波月阁当初参与追杀的所有人,还她爹娘一个公道。 出关后,兰战似乎有意闲置她了,他要杀众帝之台的左盟主,只打算派破军和贪狼出马。 当今的武林盟主分左右,左盟主稍弱,也是神兵谱上排第二的人物。两位护法硬着头皮接令,脸上多少有些为难之色,沉默良久的崖儿忽然开口:“关山越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失手,波月阁就岌岌可危了。属下请命,和两位护法一同前往,或者属下一人独行,也可以。” 这话立刻引发了两位护法的不满,他们大皱其眉,叱道:“岳崖儿,你别太猖狂!” 她眨眨眼,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两位护法对她的扮猪吃虎嗤之以鼻,兰战却失笑,语气里颇有纵容的味道:“你才出关,身体不知恢复得怎么样。这次和贪狼c破军一同前往也好,多个人多分保障。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派你出战了,终究是个姑娘,这些年弄得满身伤,我心里也不忍。” 两位护法暗中交换了下眼色,兹当阁主怜香惜玉的心又发作了。然而其中缘故只有崖儿知道,今次之后,兰战是下定决心在她头上动刀了。 倒没有放肆去阖他的书页,把竹盘放在案头上,提起袍裾,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经纬纵横,酥麻地印在脚心。她缩了缩脚趾,趾甲上涌出了嫣红的半圆,像五个红色的月亮。一步步行来,从他眼尾划过,然后斜身倚坐,袍裾盖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个弯弯的,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青碧的松萝1和乌木的茶器,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注入的热水沸起带着茶香的白烟,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如此夜里,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像个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着,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4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 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 极有规律的阵法, 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 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 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 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 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 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 忽然打算试一试, 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 像点击水面, 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 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 像机关的拖拽, 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 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紫色。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 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 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离它远点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毕竟没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看来当个称职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 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这些囤积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无以为报。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 也许阁主的坚持,并不是没有价值的。 上前看,惊讶于一个孩子天生的臂力。穿透黄羊的树枝是钝尖,不说健壮的c奔跑中的活物,就是一滩死肉,拿把没开锋的钝刀去割c去刺,也需要一定的力量。那么小的孩子,却有成人一样的精准和技巧,这是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果然生肉喂养的就是不一样!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复转过头,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5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临行前,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 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以前的太阴c巨门c破军c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c阿傍c魑魅c魍魉。新旧两代护法,同样的身世坎坷, 同样的身手不凡,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 “你们看好家, 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 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 “只是暂别王舍洲, 等我把事办完, 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 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 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 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兰战有眼无珠,但唯一像样的,就是为她取了个贴切的名字。崖儿啊面向绝壁,没有前路,她所有的路都是靠自己杀出来的。苏画隐约知道她的身世,虽然不明说,总以一副悲悯的眼神看她。这两年她执掌波月楼,权力c威望c钱财c美色都有了,可是并不真的快乐。身上萦绕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潮湿悲剧的腐臭味,需要烈日暴晒。可她又害怕,怕烈日把她融化。现在遇上一片明月清风,虽然步步算计,但也不可谓没有吸引力。 这位仙君一生,大概没有看过其他女人的大腿,被她这么胡搅蛮缠一通,居然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紫府君御风而行时,她一百二十个“怕”,就势挂在了他身上。 毕竟不像波月楼里的那群妖孽,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反倒会来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洁,清心寡欲惯了,对她的纠缠十分抵触。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要不是看他留着头发,她简直以为下一刻他会双手合什,对她说一句“施主请自重”。 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抱怨着:“就算我是去琉璃宫做杂役的,仙君也不能看着我摔死吧!”站在云头,脚下空空,没有坐璃带车的实质感,她确实有点怕,也放大了这种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动声色避开了她的勾缠,“叶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风的能力么?只要不乱动,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继续扰乱我,那就两个人一起掉下云层,你愿意这样?” 她一副无赖相,“我扰乱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来扰乱之说。”言罢又换了个可怜的模样,楚楚望着他,“我是凡人,凡人又不会飞,总得容我抓住点什么我要是吓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条人命,恐怕对日后的修行无益。你别动,让我抱着,你不挣我就不乱动,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么半带威胁半带耍横,一番七手八脚,紫府君终于放弃了抵抗。 如同又一场战役的胜利,他每妥协一次,就让崖儿感受到一次胜利的喜悦。人和仙之间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胶着的味道,抛却他一身仙骨,终究还是个男人。对付这样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温和,对谁都没有疾言厉色,其实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你首先就得准备牺牲些什么。 弱水门出来的杀手,哪个也不是三贞九烈的。以前她为完成任务周旋游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现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隽的紫檀香气,这个味道倒不怎么让人讨厌。 抬眼看,看见一个紧绷的下颌,即便尴尬,也许还有些薄怒,始终保持良好的修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6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如果是一般人,在得知父母的死因后, 必定会展开调查,可是崖儿没有。她只是站在暗处静静等待,六年的狼群生活,教会她狩猎时需要耐心。兰战对她应该是起疑了, 他办事向来稳妥,既然不担心她会拔剑相向,那么一定是准备好了对付她的办法。 牟尼神璧, 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据说她父母殒命后,这件器物就消失了, 但以兰战今天的举动来看,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关联。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 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 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 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 别说孤山鲛宫, 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 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关于战斗,她从来没有退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护法对她的评价,就是骁勇c嗜杀c自大。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再生死一线的险境,死活都听天由命,遇不到好的搭档,情愿孤军奋战,也不愿意花费精力,去顾全另一个人的安危。 刀锋在旷野上纵横,身上还穿着潜伏时的铠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斩下去,简直像砍破了水囊,闪躲不及就溅得满身满脸。 终于,最后那个难缠的将军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尸骨之间,血珠顺着甲片蜿蜒而下。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扑动健壮的双翅,直冲九霄,尖厉的呼啸回荡在残阳落下的一霎。她执剑四顾,一切逐渐隐没于黑暗。白狄大将的尸体仰天躺倒着,她弯下腰,把手悬在他的面门上。略一使力,他体内的藏灵子被震出来,一束三寸来高的光体,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转而大放光明,是七夜鬼灯擎。 极少数白狄人死后能炼出藏灵子,而藏灵子又有六夜和七夜之分,七夜为佳,六夜次之。具体是什么,大概就是魂魄之类的东西。寻常人死后魂魄会散,白狄则是凝聚起来,只要你有能力锻造它,它可以变成引魂幡,甚至是有灵性的,最精纯的武器。 那只兰战用以监视她的鹰是个急性子,战斗一结束就忙于回去报信,白白错过这么重要的情报。她心满意足把藏灵子收进掌心,正打算离开,忽然周身一阵奇怪的震动,眼中灼烧起来,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直到滚滚如岩浆。 她捂住眼睛,惊惶地跌坐下来,只觉那眼眶里有什么猛地一挣,直窜出去。等她定睛看,是两轮形如阴阳鱼1的玉璧,一为青碧,一为紫金。起先撒欢式的呼啸来去,等野够了才回到她身边,恋恋不舍地,在她周身萦绕打转。 崖儿怔怔看着,仿佛陈年的创伤被猛地撕开,无所皈依的心,终于有了安放处。 她紧抿嘴唇,泪眼朦胧望着暗夜中明灭不定的光轮,那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在和她委婉话别。她没有想到,藏灵子竟然能催逼出神璧。从今天起,爹爹的遗志由她继承,爹爹的遗物,也由她接管。 白狄一战惊天动地,回到王舍洲,兰战对她的能力大加赞赏。她仍旧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在那片旷野上的所有经历,也如骤雨入海,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白狄的那个将军很难对付,属下伤了元气,恐怕要闭关养息一阵子。”她艰难地笑了笑,眼波里有羸弱的底色,“阁主能否容我休整几日?” 世上总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主人,兰战虽然多疑,终究不便多说什么,体谅地吩咐了几句,便容她告退了。 留在波月阁里,做什么都有第三只眼睛。所幸这些年她摸透了周围的地形,若水之渊有个不为人知的岩洞,穿过那重厚厚的水幕逆势而上,岩洞高于水面且只有水下一个入口,在那里炼藏灵子,可以放心不受人窥视。 七夜鬼灯擎,顾名思义需要七夜琢磨,成也是这七夜,败也是这七夜。一般人想炼造唯其难,但崖儿因为有神璧的佐助,显然事半功倍得多。 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常人不同,别人看不穿的妖魅她能看穿,别人提炼不出的精魄,她顺势就能吸纳,一切都有赖于这块神璧。细想想,又觉得那么悲怆,神璧能识天地鬼神,却唯独对人心无可奈何。那些江湖门派全力抢夺,父亲带着怀孕的妻子,害怕顾全不上,始终隐匿神璧的下落。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人,那些乌合之众还会是他的对手吗? 追击千里,侠客百余,她一点一滴收集父母的遭遇,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凿骨裂肉的痛。第七夜,她在愤恨里炼出一双剑灵,化了形的少男少女向她俯首时,她想时候快要到了。只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她要杀光波月阁当初参与追杀的所有人,还她爹娘一个公道。 出关后,兰战似乎有意闲置她了,他要杀众帝之台的左盟主,只打算派破军和贪狼出马。 当今的武林盟主分左右,左盟主稍弱,也是神兵谱上排第二的人物。两位护法硬着头皮接令,脸上多少有些为难之色,沉默良久的崖儿忽然开口:“关山越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失手,波月阁就岌岌可危了。属下请命,和两位护法一同前往,或者属下一人独行,也可以。” 这话立刻引发了两位护法的不满,他们大皱其眉,叱道:“岳崖儿,你别太猖狂!” 她眨眨眼,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两位护法对她的扮猪吃虎嗤之以鼻,兰战却失笑,语气里颇有纵容的味道:“你才出关,身体不知恢复得怎么样。这次和贪狼c破军一同前往也好,多个人多分保障。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派你出战了,终究是个姑娘,这些年弄得满身伤,我心里也不忍。” 两位护法暗中交换了下眼色,兹当阁主怜香惜玉的心又发作了。然而其中缘故只有崖儿知道,今次之后,兰战是下定决心在她头上动刀了。 大司命顿时一惊,很快掣回手,意外且尴尬。崖儿却很喜欢他这样的反应,修行者又如何,不过是远离凡尘的男人,七情六欲不灭,仅仅是隐藏得更好罢了。 她婉转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惧怕地退开了两步,颇有些哀怨:“司命殿为什么要建成这样呢,装个后门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这是通往府君道场的捷径,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对你来说仅仅是一道山崖。” 崖儿眨了眨眼,不太赞同:“大司命别开玩笑了,我这身凡骨再怎么也没有百斤重,否则连皮带肉岂不吓煞人?” 大司命又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健谈的人,有时候甚至简略到希望一个眼神众人就能领会。崖儿认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够,解不出来。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谈,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弃这一身凡骨,请问大司命,紫府还收弟子吗?我想拜师学艺,可否拜你为师?” 大司命哂笑,“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测和试探,居然在他的自问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师的初衷总比盗图强,崖儿赧然不语,只是希冀地望着他。 大司命调开了视线,“你根骨不错,但不适合修行。六根不净,心术不正,这是其一。” 这位说话比明王还直接,六根不净说对了,她还惦记着滚滚红尘三千男鲜呢。可是心术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还是单指她用计入山门? 她忍气吞声:“那第二呢?” 第二点就简单多了,“紫府只收年轻弟子自小培养,你年纪太大,灵识灵根都已经定型,来不及了。” 崖儿只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岁月不饶人啊,她在江湖上蛮横来去这些年,一个疏忽,郁郁葱葱的青春竟离她那么远了。 但青涩散尽,年华却正好。她很快放弃了,“我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仙君别当真。”边说边拾起巾栉,袅袅却行,“殿门还没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现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个门脸,山水屏风后藏有玄机。大司命听令于紫府君,随传必须随到。那条捷径对修行者来说,也许跺跺脚的工夫就走完,但对于凡胎,可说是玄之妙之了。 夜里吹灭了蜡烛,推窗眺望,天气极好,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吊在琅嬛背后。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显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与月亮交映成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7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左盟主毕竟是左盟主, 非寻常武林人士可比。他们制定计划,在鹊山九道口堵截他,当时他一人一马, 正在去往俞元的路上,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信马由缰的人, 穿一身黑衣, 闲适地扛着重剑。日光正盛, 黑衣上泛起细碎的光,待走近时才看清,黑袍上甲片密集, 一层赶赴一层,每片鳞甲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见多识广的左盟主很快辨清了他们的来历, “波月阁的人?” 贪狼说是, “关盟主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呀?” 关山越道:“会一位旧友。二位阻我前路, 不知有何贵干?” 破军懒得多做周旋,两眼阴鸷地望着他,“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 他们的出现, 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 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 只道:“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两人便腾身而起,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精准c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一向瞧不上女人,他们不欢迎她插手,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摇着她的冰纨扇,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磨练得镜面般精光四溢,和重剑相击,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c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被陌生男人强/暴,羞于启齿,又无处可去,于是把一生献给波月阁,这是门派高层心照不宣的秘诀。原本身在其中的岳崖儿也免不了俗,但因为她的过于骁勇,恐怕能做成这事的人不多。曾经太阴和破军请愿前往,但最终没有等来他的首肯,这事便搁置了。 现在想来,那时就有私心预备留给自己。毕竟如此美人,二十年前错过一次,二十年后不想再便宜别人了。 大夫奉命开方抓药去了,幽暗的卧房里只剩他独自站在那里。烛火跳动,隔着纱帐映照出曼妙的轮廓,他的视线停留在那截水蛇般的腰肢上,当年通天塔前,柳绛年一曲《绿腰》动九州,现在她女儿的时代到来了,只要愿意,崖儿的成就可以远超她母亲。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了,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越锋棱毕现,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那斑驳的血迹,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8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大司命又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健谈的人, 有时候甚至简略到希望一个眼神众人就能领会。崖儿认真看了又看, 道行不够,解不出来。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谈, 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弃这一身凡骨,请问大司命, 紫府还收弟子吗?我想拜师学艺, 可否拜你为师?” 大司命哂笑,“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测和试探, 居然在他的自问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师的初衷总比盗图强, 崖儿赧然不语, 只是希冀地望着他。 大司命调开了视线, “你根骨不错, 但不适合修行。六根不净,心术不正,这是其一。” 这位说话比明王还直接, 六根不净说对了,她还惦记着滚滚红尘三千男鲜呢。可是心术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还是单指她用计入山门? 她忍气吞声:“那第二呢?” 第二点就简单多了, “紫府只收年轻弟子自小培养, 你年纪太大, 灵识灵根都已经定型,来不及了。” 崖儿只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岁月不饶人啊,她在江湖上蛮横来去这些年,一个疏忽,郁郁葱葱的青春竟离她那么远了。 但青涩散尽,年华却正好。她很快放弃了,“我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仙君别当真。”边说边拾起巾栉,袅袅却行,“殿门还没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现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个门脸,山水屏风后藏有玄机。大司命听令于紫府君,随传必须随到。那条捷径对修行者来说,也许跺跺脚的工夫就走完,但对于凡胎,可说是玄之妙之了。 夜里吹灭了蜡烛,推窗眺望,天气极好,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吊在琅嬛背后。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显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与月亮交映成晖。 入蓬山这么久,听说过紫府君的名号,但从来没有见过其人。无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场,司命殿后的捷径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级森严,想接近琅嬛,就必须同执掌它的人发生一点联系,否则永远不可能成功。 扭头看桌上的更漏,时候差不多了。终于一声清啸从天幕的这头划将过去,伴随扑簌簌的翅膀拍打的声音,猛地一个俯冲掠过碧梅。庭院里两丈高的紫荆大摇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圆月的边缘准时出现了两个影子,拖着长而绚丽的尾羽缠绵飞过,那是紫府君养的一双比翼凤,据说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观讳。 她仰首看着那双凤凰在琅嬛上空盘旋,既然她进不了禁地,那只有让紫府君出来了。 碧梅有数不尽的紫荆,紫荆花羸弱,像昨晚上有凤飞过,翅膀带起的气流也会刮落大片。 晨曦里崖儿同青娘子一道清扫落英,青娘子对劳烦她做额外的工作感到很过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够,不知怎么一个接一个都回乡了,可能因为春天到了。” 春天万物复苏,过完冬的身体也复苏了。碧梅半数的杂役由各类妖魅充当,虽说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体还是要遵循天道,应时而动的。青娘子说得不那么直白,但字里行间有隐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为忙于繁育后代去了。 崖儿说不要紧:“司命殿里活儿不多,做完了也是闲坐,哪里用得上我,娘子尽管吩咐。”言罢调转视线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里蛰伏着枞言,一个习惯费尽心机的人,怎么能按兵不动! “这两天夜里看见比翼凤频繁来去,是否也因为立春的缘故?”她状似无意地问,“它们不能化形么?” 青娘子摇摇头,“说实在话,凤凰是瑞兽,哪有瑞兽化不了形的。它们是府君爱宠,就算资质再差,只要府君替它们开了灵识,化形不过眨眼的工夫。可府君就是不给它们灌顶,宁愿它们像鸡一样每年春天下蛋孵蛋,实在太糟蹋了。” 崖儿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青娘子两手抓着扫帚,挥不了手臂只能耸肩,“仙家讲究一切顺其自然,府君要它们自己修成正果。” 崖儿怅然:“这么说来府君是个不徇私情的人啊。” 青娘子尴尬地笑了笑,心道看《黄帝内经》都能看出性感的人,和不徇私情挨不上边。人家的飘然出尘只是因为怕麻烦,随缘随缘这两个字有时真如万金油般好用。 崖儿有她的打算,“凤凰不能化形,凤凰台也需要人打扫吧!负责那里的杂役还在么?”青娘子说不在了,她脸上浮起了浅笑,“那怎么办?娘子亲自去吗?” 青娘子又是一顿摇头,面子使然不好坦诚自己的原形,只得含糊告诉她:“那对凤凰脑子不大好使,我和它们有点小隔阂,恐怕不方便前往” 到底是怕被吃了,崖儿很体谅她,“那还是我去吧。” 青娘子向她拱起了手:“有劳有劳。碧梅能用的人不多,你是中流砥柱。找机会我替你在大司命跟前美言几句,把你的名籍迁进蓬山,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紫府了。” 留在这里,天大的恩惠。但山里生活如同清粥小菜,偶然开胃还可以,她坚持不了一辈子,更喜欢呛口的人间烟火。 蓬山的高深,在此间厮混了几个月照旧难以参透。它不是独座的山,更像山脉,奇峰险峻,连绵不绝。紫府的宫阙覆盖了大半,剩下的便是远山远水,无穷无尽。 崖儿出碧梅西行,徒步走了两个时辰,越走越偏僻,渐渐人迹罕至了,才敢施展身形踏叶疾驰。 凤凰台在檀芽峰,她顺着曲折的小径攀登,原来的路几乎被野草覆盖,颇花费了一番力气,才顺利抵达峰顶。登顶之后豁然开朗,只看见巨大宽坦的平台,仿佛山体被横切,这凤凰台果然地如其名。 崖儿本以为所有禽类都差不多,必定是满地粪便,露天一个窝。可登上这里才发现不同,地上除了零星散落的枯叶,没有别的秽物。不过窝倒的确是露天的,搭建得奇大,并且结构复杂。常听说凤凰极爱美,那枝枝蔓蔓交错生长的嫩绿间,不时点缀一些鲜焕耀眼的东西,在黄昏的阳光下发出灼灼的光来。 是什么?确定那对凤凰不在,她才慢慢靠近。细看之下大为惊叹,那么多的簪环宝石,甚至还有铜铃c拂尘c佛珠但凡有光泽的那对鸟儿都爱,日久年深密密镶嵌,岩壁上顺势攀爬的青藤一圈圈缠裹,那些叶子仿佛无根而生,凤凰的窝,从外部看来就是个百宝窝。 她有些想笑,这对凤凰的性情其实和她很像,既然活着,就要活得漂亮一点。纵身一跃跳进内部,拨开枯草找到了它们掩藏的蛋。叉腰看,这蛋不小,总有厨司摆宴的盘儿那么大。如果暂时把蛋藏起来,那对凤凰找不见孩子必定徘徊。爱宠不回去,紫府君还坐得住么?大概会找来吧! 打定了主意,探手去抱那蛋,谁知劲风忽然狂卷而至,吹得她睁不开眼。她忘了,凤鸟夫妇除了例行回琅嬛,繁育时节总有一个会留下看守巢穴,即便一时不在,很快也会回转。 她暗呼不妙,抬臂抵挡,这时广袖下猛地探进个狂躁的凤首,尖利的喙,血红的眼,几乎和她脸贴着脸厉声咆哮。兽和人是一样的,护犊起来不惜一切代价。单只的凤,有极强的攻击力,它挥动双翅腾空而起,一双利爪如鹰般降落下来,若不是她眼疾手快跳出巢穴,恐怕要被它刺穿臂膀了。 凤的本意也是要将她驱逐出去,毕竟在窝里打斗,一不小心会伤着蛋。到了空旷地就不一样了,她还没站定,凤口喷吐的烈焰便向她袭来。她阻挡不及挥动广袖,火势虽被阻断,可素纱却烧出了恁大的两个窟窿。 凤见一击落空立刻重整旗鼓,锦羽覆盖的龙骨突处鼓胀起来,撑开的皮肉下火焰翻滚如岩浆。 这是积蓄了多大的力量,空手白刃恐怕不行了。崖儿大喝一声“君野”,那凤分明顿了下,也许很少有人叫它的名字吧。等回过神来愈发恼羞成怒,较之先前威力更胜十倍的火焰,向这入侵者疾射而去。 好在它愣神的一瞬已经够用了,崖儿以最快的速度召回剑灵,那两柄剑穿云破雾飞至,震出两道呼啸的剑气。烈焰袭来时,左右相交筑起气墙,恰好化解了君野的攻势。 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打破宁静,而且又那么难对付,换了谁都会气不可遏。君野晃动头顶的羽冠,残阳下迸发出无数碎芒扩散向天幕,眨眼山林间的飞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此,遮天蔽日地在檀芽峰上空盘旋。 撞羽和朝颜嗡声震动起来,对手强大,才能激发战斗的。崖儿紧紧握着他们,浑身的血液开始浩荡奔涌。两年多了,除了虐杀兰战那晚曾有这样的感受,后来就再没体会过。她喜欢激战,拼尽全力,大汗淋漓。对手是人,赢了也没什么稀奇,但对战神兽,生擒驯化,对她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 在碧梅扫了三个月的地,拳脚尚未生疏,她足尖一点,身形上拔,将撞羽抛向半空护法,手执朝颜全力向君野刺去。朝颜的战斗力比起撞羽更为凌厉,破空时分裂成无数剑影,转瞬又归宗。那赤凤毕竟是兽形,尾羽累赘,平衡力也不佳,待看清时,剑首已经近在眼前。 这一招应该可以定胜负了,崖儿没想伤害它,中途便下意识收敛,可一道惊雷忽然从天而降,打在她身旁三尺远的地方。仰首看,撞羽在她头顶旋转,鸿蒙色的剑身上方,是闻讯赶回来的凰。青蓝的光球在它口中不断吞吐,要不是有撞羽抵挡,先前那道雷应该劈在她身上。 百鸟终于齐声鸣叫起来,或长或短,声势浩大。崖儿抬头的刹那,头鸟率众向下俯冲,隔断了她和撞羽的联系。她舔舔唇,双眸因兴奋熠熠生辉,朝颜在她手里发光发烫,一人一剑陷入癫狂,谁也没有要休战的意思。 电光往来,火轮奔突,所幸檀芽峰和紫府相距甚远,否则恐怕要惊动所有人了。这场以一敌百的战斗,激发出了朝颜所有的潜力,打得痛快,当然也打得混乱。凤凰终究是鸟类,有时候攻击难免失了准头,忙乱中的冲口而出,竟朝自己华丽的窝劈去。这么一来可就彻底覆巢了,崖儿要救急,发现鞭长莫及,只得掷出朝颜。脱手的剑灵,灵力会大打折扣,朝颜无法和撞羽汇合,击破雌凰的雷电后,便跌落在了地上。 可惜他们没法在蓬山现人形,这就是妖和灵的分别。妖有形质,灵是虚无缥缈的,只能寄身在炼化的武器上。 崖儿要去捡回她,匆匆之间落足没有算计,结果被什么套住了脚脖子。等发现时已经晚了,人像弹弓上扣住的石子,铮然被弹射出去,一片天旋地转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吊起来了,她上了那两只凤凰的当。 崖边的那棵乌桕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干粗壮,高有两三丈。乌桕春秋的季节里叶是赤红色的,比枫树红得更好看,如果忽略她是被倒吊的,在这敧生的枝桠上栓好秋千,“身轻裙薄易生力,回回若与高树齐”,倒也是很美的画面。 千年的老藤,拽也拽不断。她尝试去解开脚腕上的死扣,发现绑得那么紧,没有利器很难脱身。再看那两只凤凰,暗忖这时候它们要是想泄愤,她无力招架,只有做烤肉的分了。 还好,仁兽终究是仁兽,它们除了交颈互问安好之外,至多昂着头,在底下趾高气扬地溜达,边溜达,边以嘲笑的眼神望她。崖儿从来不知道,鸟类的面部表情也能这么丰富。她在它们的注视下长叹了口气,没想到行走多年的老江湖,最后居然败在了两只鸟手上。 又挣了挣,挣不开。半空中的撞羽躁怒,骤然发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她。可在即将抵达时,被一道虹击中,重重跌落下来。 崖儿吃惊,这檀芽峰上除了她和那对比翼凤,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9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 复转过头,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 “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 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带回波月阁, 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 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 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 这片雪域太广袤, 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 现在被冲散, 变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 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 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 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 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从雪域带回一个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遗腹子年纪相仿,如果这个消息走漏,那么波月阁就会成为下一个岳家。 左右摄提秘密将人带回了王舍洲,很奇怪,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闹,对比之前的乖张,安静得竟像个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龇牙,所以那身破衣烂衫无法更换,就这样穿进了波月阁金碧辉煌的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坐着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他偏头打量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是女孩儿吗?” 左摄提说是,“属下等发现她时,她正骑在狼背上狩猎。这孩子有过人的臂力,一根树枝就能刺穿黄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声,似乎很觉意外,“她才六岁而已。” 右摄提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属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喂养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过人也就说得通了。” 那人慢慢点头,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见她两手被缚着,抬眉道:“解开。” 右摄提有些犹豫,“这孩子野性难驯,解开怕她对阁主不恭。” 波月阁主淡淡牵了下唇角,“我不怕。”转过视线看他,“难道你怕吗?” 右摄提涨红了脸,“属下并不”也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断了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可是变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在绳子被解开的一刹那,那孩子凶相大现,如同狼一样,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摄提的脖子。 常年狩猎的动物都知道,如何能将猎物一击毙命。她的牙齿穿透皮肉,咬断了动脉,无论右摄提怎么挣扎,她都如插进胸膛的利刃,纹丝不动。 滚烫的血四处激射,那血腥的场景,连波月阁主都感到错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坚定的决心,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静又满含仇恨。悬崖上是右摄提拧断了母狼的脖子,她还不知道生命里更残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眦必报,就已经很让人喜欢。 左摄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连个孩子都斗不过,活着也没用。”他笑吟吟看着,啧啧赞许,“可造之材,十年之后又是一把利刃。” 右摄提死在了小儿之口,等他气绝她才松开嘴,然后那双浓黑的眼眸,又转向了在场的左摄提。 可是这回并不需要她大动干戈,波月阁主只一扬手,左摄提便倒下了。这孩子要留在波月阁,来历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世上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强与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没有见识过这样快捷的杀人手段,对他似乎有些畏惧,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还是让她产生了攻击的念头。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仍旧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发出嘶吼,正欲出击,他屈起食指击中了她的肩井穴,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再也不能动弹了。 抱胸看她,这倔强的孩子,依旧顽强地站着。他脸上浮起悲悯的神色,“衣衫褴褛,神璧无处可藏也罢,已经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无妨。”复撑着两膝,同她高矮持平,温声宽慰道,“别怕,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就安全了。我叫兰战,是这波月阁的主人。你叫什么?” 孩子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咕哝了声:“我忘了,狼没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岳崖儿,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虽然照样对他不友善,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透过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视线。 他说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儿。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获,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谐音,不那么棱角分明。”说罢笑了笑,负手长吟,“唉,我还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否则可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你说是么,崖儿?” 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调/教这孩子。她在狼群里长大,狼群里的法则和人间世界是不一样的,但有一点共通,就是服从。他把她领进了弱水门,交给苏画,“好好教导她,我要她身似杨柳,心怀利器。她不需要拥有太充沛的感情,但是必须懂得服从。” 苏画听后笑起来:“这却难倒我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终究婀娜不起来的。” 兰战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细打量她,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但门中除她之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名额有限,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0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六年的出入查访, 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 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 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 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 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右摄提比了个手势, 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 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 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 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 来人间一场不易, 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从雪域带回一个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遗腹子年纪相仿,如果这个消息走漏,那么波月阁就会成为下一个岳家。 左右摄提秘密将人带回了王舍洲,很奇怪,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闹,对比之前的乖张,安静得竟像个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龇牙,所以那身破衣烂衫无法更换,就这样穿进了波月阁金碧辉煌的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坐着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他偏头打量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是女孩儿吗?” 左摄提说是,“属下等发现她时,她正骑在狼背上狩猎。这孩子有过人的臂力,一根树枝就能刺穿黄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声,似乎很觉意外,“她才六岁而已。” 右摄提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属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喂养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过人也就说得通了。” 那人慢慢点头,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见她两手被缚着,抬眉道:“解开。” 右摄提有些犹豫,“这孩子野性难驯,解开怕她对阁主不恭。” 波月阁主淡淡牵了下唇角,“我不怕。”转过视线看他,“难道你怕吗?” 右摄提涨红了脸,“属下并不”也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断了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可是变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在绳子被解开的一刹那,那孩子凶相大现,如同狼一样,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摄提的脖子。 常年狩猎的动物都知道,如何能将猎物一击毙命。她的牙齿穿透皮肉,咬断了动脉,无论右摄提怎么挣扎,她都如插进胸膛的利刃,纹丝不动。 滚烫的血四处激射,那血腥的场景,连波月阁主都感到错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坚定的决心,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静又满含仇恨。悬崖上是右摄提拧断了母狼的脖子,她还不知道生命里更残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眦必报,就已经很让人喜欢。 左摄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连个孩子都斗不过,活着也没用。”他笑吟吟看着,啧啧赞许,“可造之材,十年之后又是一把利刃。” 右摄提死在了小儿之口,等他气绝她才松开嘴,然后那双浓黑的眼眸,又转向了在场的左摄提。 可是这回并不需要她大动干戈,波月阁主只一扬手,左摄提便倒下了。这孩子要留在波月阁,来历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世上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强与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没有见识过这样快捷的杀人手段,对他似乎有些畏惧,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还是让她产生了攻击的念头。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仍旧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发出嘶吼,正欲出击,他屈起食指击中了她的肩井穴,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再也不能动弹了。 抱胸看她,这倔强的孩子,依旧顽强地站着。他脸上浮起悲悯的神色,“衣衫褴褛,神璧无处可藏也罢,已经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无妨。”复撑着两膝,同她高矮持平,温声宽慰道,“别怕,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就安全了。我叫兰战,是这波月阁的主人。你叫什么?” 孩子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咕哝了声:“我忘了,狼没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岳崖儿,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虽然照样对他不友善,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透过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视线。 他说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儿。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获,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谐音,不那么棱角分明。”说罢笑了笑,负手长吟,“唉,我还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否则可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你说是么,崖儿?” 杀伐痛快且有瘾,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要想变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儿曾经和苏画说的那样,尝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爱一爱喷薄朝阳,红尘万物。所以她清理门户,改阁为楼,大敞开曾经神秘森严的楼门,迎向无边的乱世。 王舍洲的历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楼,给人说书,为人排忧,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楼里上至楼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顾。后来热海上来了位锦衣公子,一掷万金地领着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终在王舍建起了连绵的滨水楼台。于是来往的人多了,肃杀之气渐渐冲淡。波月楼里美人妖娆,男鲜生猛,侠客们即便走遍千山万水,不来此间消磨,照样够不上江湖地位。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c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 临水站了会儿,撞羽回来了,撑着一条木船缓缓驶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头,春阳照着白净的脸,竹篙每次的划动都激起一串清响。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来吧!” 崖儿提起裙角正待一跃,见他跪在船头俯下身子,远远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这些剑灵永远不会背叛她,跋山涉水这么远的路途,庆幸不再踽踽独行了。 搭着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颜,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着橹道:“我力气大,我来摇船。” 木船在满目金芒里驶向那轮落日,罗伽大池上依旧半丝风也没有,只有船橹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 要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她手上有一张罗伽大池的水域图,那些三三两两分布的岛屿,像局散后棋盘上来不及归拢的棋子,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龙涎屿的位置很奇特,太岁和寄禄之间有个长而狭窄的入口,穿过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达。但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了,传说岛上有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积起来,就成了龙涎香,龙涎屿因此得名。至于为什么说想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是因为鲛人以龙涎为至宝,有了鲛人的下落,鲛宫自然也就不远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1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 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 极有规律的阵法, 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 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 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 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 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 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 吸住她的指尖, 像机关的拖拽, 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 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紫色。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 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 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离它远点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毕竟没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看来当个称职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 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这些囤积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无以为报。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 血的味道,最终引来了狼群。狼在距离岩石十步远的地方徘徊,这是种聪明又孤勇的生灵,无法判断危险性,不会贸然上前,通常成群结队,窥伺等待。 气候太恶劣,每一口食物都得来不易。凝固的血,即便不再流淌,也散发出诱人的气味。狼群饥肠辘辘,等了很久,不见它们的“食物”有任何动静。头狼发出号令,几只胆大的慢慢上前,嗅了嗅尸体的手指和衣袂。正想招呼同伴,一声啼哭迸发出来,小小身体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哭得雪原都微微打颤。 狼群似乎受到了惊吓,极速退开,但并不走远。那孩子哭声震天,对于平静了千万年的雪域来说过于喧闹了。狼群面面相觑,又是一轮/盘桓,听那哭声从高亢逐渐转为低微,最后哼唧着,发出类似狼群幼崽的囁呫。 头狼抖了抖耳朵,它身后走出一匹母狼。母狼乳/房饱满,奶水充足,失去幼崽后黯淡的眼睛,在听见婴儿啼哭后陡放光芒。 母性是相通的,即便不是同类,接纳需要时间,仍旧阻止不了母狼试图接近的。 狼群摆出攻击的架势,几只年轻的公狼跃跃欲试,被她一一斥退了。她放矮了四肢,一点点靠近,失去怙恃的小婴孩的脸,从袍子里露出来,冻得僵白,但依然顽强。 母狼过去嗅,嗅了半天犹豫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孩子的脸。这时山岗间充斥起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恍如风雷。狼群顿时骚动起来,头狼扭头看了一眼,当机立断带领狼群奔向密林。母狼被落下了,她丢不下孩子,踟蹰呜咽良久,最后用前肢从尸体的怀里刨出襁褓,叼起便追赶狼群去了。 追击千里,如附骨之疽的杀手们终于赶到了,翻身下马查验,却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波月阁的护法探了刃余夫妇颈间天容穴,向上回禀:“已经气绝了。” 马上戴着面罩的人居高临下看着,语气里不无哀伤:“可惜了一代美人搜他们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 希望微渺,以岳刃余的脾气,纵死也不会便宜任何人。想从他身上搜出神璧,几乎是不可能的。做做样子吧,实在搜不到,也只能这样向整个武林交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风向一直在变,今天你是英雄,明天可能会沦为武林公敌。人活于世,离不开一个利字,当你太扎眼,又怀揣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宝藏,那么即便你一直积德行善,也照样人人得而诛之。 岳家手里掌握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牟尼神璧是打开孤山鲛宫宝藏的钥匙。据说那里面的财富,足够创建一百个金玉王朝。发财,发大财,谁不想?岳家不是名门正派么,泼上几盆脏水,再以讹传讹,追杀岳刃余完全可以标榜为替武林除害。说到底为岳家挡煞的只有岳刃余,谁让他从他爹手里接管了这个秘密! 黑衣的杀手不住翻找,忽然有人惊呼:“柳绛年的肚子被剖开了!” 几大门派的领头人纷纷下马查看,血肉都已经冻住了,那肚子只剩个空空的血洞,里面的孩子不见了。 切口整齐,是用兵刃划开的,岳刃余只着袍衫,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踪,可见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体。 有人掩住了口鼻,嘴里啐道:“真下得去手!这厮对外人狠,对自己人也一样。” 这样的冰天雪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没奶喝没衣穿,活得下去才奇了。不过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那么牟尼神璧也许已经转嫁到了孩子身上。 雪域开始回旋山风,一个又一个风眼,掀起满目苍茫。随手夺过火把照看,地上留下很多脚印,都有手掌大小,这是雪域特有的雪狼。 障面后的人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小崽子遇上狼群了,恐怕凶多吉少。诸位,还要继续追吗?” 追上狼群,然后一只只剖开肚子查验?毕竟雪狼才是这片雪域的王,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族群有多少数量。狼这种东西记仇,万一惹恼了它们,到头来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 乘兴而来,最后败兴而返,人人脸上写满了不甘。不甘也没办法,线索断了,牟尼神璧下落不明,也许江湖反倒可以风平浪静几年。 看看相拥的两具尸首,仿佛一群孩子恶作剧后遗弃的牺牲品,虽然遗憾,但没有人对此事负责。死了就死了,江湖上死个把人并不稀奇,过上三年五载,有新鲜的血液填充进来,谁还记得长渊岳刃余。 他们中有人问:“要不要把尸体带回去?” 边上人调笑:“你不怕岳少主还魂,拿剑捅你的屁股?” 这么一说到底作罢了,岳刃余曾经太厉害,即便现在死了,也依旧让人心有余悸。 这件事一完,回到江湖上,大侠们还是大侠。出于道义,草草把对手掩埋了,谁也不会再提起烟雨州的奇袭c苍梧城外的聚众伏击。也没有人唏嘘香消玉殒的柳绛年有多可怜——毕竟追杀一个孕妇,并不是多光彩的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2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左盟主毕竟是左盟主, 非寻常武林人士可比。他们制定计划, 在鹊山九道口堵截他, 当时他一人一马, 正在去往俞元的路上,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两个信马由缰的人,穿一身黑衣, 闲适地扛着重剑。日光正盛,黑衣上泛起细碎的光, 待走近时才看清, 黑袍上甲片密集, 一层赶赴一层, 每片鳞甲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见多识广的左盟主很快辨清了他们的来历, “波月阁的人?” 贪狼说是, “关盟主行色匆匆, 这是要去哪里呀?” 关山越道:“会一位旧友。二位阻我前路, 不知有何贵干?” 破军懒得多做周旋,两眼阴鸷地望着他, “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 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 他们的出现, 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 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 只道:“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两人便腾身而起,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精准c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一向瞧不上女人,他们不欢迎她插手,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摇着她的冰纨扇,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磨练得镜面般精光四溢,和重剑相击,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c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苏画听后笑起来:“这却难倒我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终究婀娜不起来的。” 兰战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细打量她,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但门中除她之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名额有限,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3 章 叶陵延并没有那么好骗, 但崖儿在赌, 赌他人性里的贪婪,赌他究竟有没有被黄金冲昏头脑。 他笑起来,笑得有些残忍, “恕我直言, 岳楼主的身世悲凄,当年令尊和令堂命丧雪域,五大门派难逃干系。如今楼主竟不计前嫌, 来与叶某谈合作,不得不让叶某怀疑岳楼主的诚意。” 崖儿拱着眉, 轻叹了一声, “正因为代价惨重, 才一定要得到那批宝藏。我幼年坎坷,帮主也知道,身在暗无天日的波月阁, 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其实于我来说, 身世如何并不重要,我是个杀手, 只在乎眼前的利益。既然我的父母因神璧而死, 作为遗孤,必须让双亲的牺牲更有价值。” 这倒是句实在话,杀手无情, 对于没有见过面的父母, 能有多深的感情?那孤山宝藏可是永生永世用之不竭的, 这里缺失那里找补,似乎也很说得通。 只是尚有疑惑之处,“长渊灭门,不是楼主所为么?叶某只看到楼主的睚眦必报,因此所谓的合作,还是让叶某心存不安啊。” 她却脆声笑起来,“看来叶帮主对岳海潮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啊,长渊广发英雄帖,名义上是为擒拿我,实则是想将五大门派一网打尽。岳海潮养人蛊,各路豪杰在他眼中只是人蛊的盘中餐罢了。一旦人蛊吸尽所有人的功力,武林盟主就当换成他来做了,我捣毁长渊实际是救了众人一命,可惜没人谢我。”说罢话锋一转,又道,“帮主愿意与那些人瓜分宝藏么?再者说,最后这批宝藏有没有你的份,还未可知呢。与我合作,比听右盟主号令强得多,叶帮主当真不考虑么?” 她语气温软,虽有诱导的嫌疑,却也叫人不自觉一脚踏入深渊。 无论如何,宝藏是最重要的,为了钱,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何况一个颐指气使的独/裁者! 叶陵延松动了,“那么以楼主之见,应当如何将图册夺回来?” 崖儿道:“帮主按兵不动,波月楼自然有办法乱了那些人的阵脚。等盟军散尽,只要帮主发话,想铲除谁,我等必为帮主肃清前路。右盟主目前还未正式出手,但却如操控傀儡一样,指挥盟军为他打前战。如果这些人再也无法调动,厉无咎的狐狸尾巴自然就露出来了。帮主在他面前应当是说得上话的,只要能够自由出入众帝之台,还愁没有机会拿到图册么?” 贪心最终占了上风,叶陵延正式被她策反了,望江楼上一拍即合,果真皆大欢喜。 只是这位叶帮主戎马一生,忘了占山攻城前,应当先好好熟悉一下地形。 当初的卢照夜是个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因此他的望江楼中,处处安置了洞悉一切的奇巧手段。大宴宾客的画堂上,每一盏烛台之后都装着镜面大小的风挡,折射烛光以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妙用,只要角度调整得当,身在宴上,便可观尽楼中事,当然包括楼顶的天台。 所以五阳帮主密会波月楼主一事,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惊讶之余还在等,等叶陵延振臂高呼,生擒妖女。结果两人相谈甚欢,一旁的金狐狸甚至舔着爪子,打起了呵欠。 这算什么?领着诸道盟友,竟做起了通敌的勾当。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武林第一正宗的五阳,已经沦为妖女的同谋了。若说不忿,当然是群情激愤,但谁又不在暗中顿足,人人心知肚明,波月楼主是开启宝藏的关键,她同谁合作,谁就有巨大的胜算。 愤恨与嫉妒,令人怒发冲冠。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铜镜中的影像,当叶陵延送别岳崖儿时,有人哼笑:“难怪波月楼率攻不破,原来是有内鬼!” 人心动摇了,乱糟糟一团。要使一个联盟在短期内溃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从内部开始腐烂。 结界之内,崖儿冷眼看着望江楼上匆匆来去脸怒色的盟军,小小的反间计就让那些门派之间产生了隔阂,果真互不信任的人,还是不能共事。 楼里门众自然欢欣雀跃,“五阳帮主这回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无论这厮是否依照约定行事,在盟军之中都再无威望可言。群龙无首,用不了多久就成一盘散沙,还需要咱们回击吗?” 崖儿却摇头,说不够。 “叶陵延倒下去,自然有人站起来。每个人都想当首脑,最后不是内讧,就是推举出一个比叶陵延更缜密的人来。现如今正是帮派大乱的时候,必要趁此良机再给他们重重一击。他们忘了波月楼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咱们接的可是人命买卖。”她转过头,朝苏画一笑,“要谢谢兰战当初定下的规矩,每一桩交易都要求委托者立据画押。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手里还攥着他们的小辫子。阿傍,你带人去楼库整理,把契约都找出来。这里面藏着他们所有人的秘密,我偏不信他们能不记前仇继续结盟,那些枉死的,毕竟不是亲爹就是恩师。” 这算是给各路联盟最沉重的一击了,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哪怕不是一击毙命,也让他们废了半边身子。 阿傍领命去了,余下的护法和影卫对楼主愈发心悦诚服。从波月阁到波月楼,大江大河趟过无数,但这次面临的窘境,是历年来之最。波月楼的人出去便是人人喊杀,此时不自救,一旦阵破就来不及了。这王舍洲虽然有官府,但江湖上的事,官府根本不敢插手。一夜之间聚集了这么多门派,早把那些扛烧火棍的衙役吓傻了。指望不了任何人,只好指望自己。怎么才能兵不血刃?自然是想办法挑起他们的内斗。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接踵而至,本来就各怀鬼胎的联盟,瞬间就能不攻自破。 胡不言的作用十分多变,不当坐骑时,他兼做起了分发传单的工作。金狐狸从高楼上跃过,嘴里叼着的陈年契约雪片般洒落满地。街道上行走的人拾起来,就着天光诵读:“今契,射杀狮镜岛方得圆,与波月楼无尤,一切皆系鲜虞不寐一人之意” 正/念得欢快,忽然一把被人夺了过去。半张被胡髯遮盖的脸涨得通红,那犷悍如狮吼的嗓门,震得街道嗡嗡作响:“烈火堡,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崖儿站在房檐上俯观城内,防守波月楼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了。她咬牙冷笑,再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向五大门派下手了。只是这次身份彻底败露,厉无咎也得了鱼鳞图,接下来的目标就是牟尼神璧。目前城里未必没有众帝之台的人,以前他要维持武林盟主的声望,宁愿费些事,坐山观虎斗。现在罐子已经破了,还会轻拿轻放么? 神兵谱上排名第一的人,她在琅嬛洞天的名册上看过关于他的记载。册子的首页便画着一柄玉具剑,那是厉无咎的兵器,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玉具剑古往今来都作王侯佩剑用,厉无咎和一般草莽不同,他出身显贵,非人能比。原本也许是当帝王的材料,不过很可惜,据说天生不足,将来也无法有后,所以便成了弃子,流落在江湖上。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他成就了现在的辉煌,不得而知,但他的野心确实用在了刀刃上,连为自己建造的乐土,都取名“众帝之台”。 众帝台上焉有王者?众帝之上只有神明。但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在传言他病弱,一年中有十个月避世修养,甚至一度传出过他的死讯结果呢,天下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是否真的体弱她不知道,至少他在雪域上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半点病入膏肓的迹象。 长袖善舞的伪君子,重的不光是利,还有名。一个人贪图什么,便打击他什么,没有比苦心经营而毁于一旦更令人崩溃的,如果哪天那张伪善的假面被打破,不知他会是怎样一副姿态? 崖儿紧紧握住拳,眯眼向东方眺望。心念愈发坚定,眼前的敌人可以交由楼里人解决,她要直取众帝之台。 这么多天了,她等不来仙君的消息,心里火烧一样。天帝的惩罚会是怎样一番惨痛的折磨,谁也不知道。她害怕他会受苦,如果当真是那样,没有图册她也毅然要上路去找他,即便是死,两个人死在一起也算圆满。 楼下的魑魅穿着华丽的缭绫,仰着脸向上看,盛夏的金芒跳跃在他双眸,少年挥动衣袖,“楼主,契约都分发完了,外面打起来了,你看见了么?” 她笑了笑,从飞檐上一跃而下,“打起来才好办,你去把护法和四星八宿传来。” 魑魅道是,转身入内传令,很快便将人召集到了观指堂。 崖儿坐在上首,不紧不慢道:“攻楼的人阵脚大乱,正是咱们行事的好时机。先前分发出去的契约,目下虽然见效了,但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也许一两天,也许天,他们会慢慢冷静下来,所以咱们要趁他们还昏沉着,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四星八宿加上护法,共十六人,这十六人今夜将各大门派来个斩首。不管成与不成,破晓之前,城外浅草长廊汇合。” 楼主令下,众人皆俯首听命。这段时间困在楼里,人都快发霉了,能领上一个差事活动起来,对于胸怀利器的杀手们而言,是再快活没有的事。惧闲不惧死,这是多年刀头舔血养成的习惯。大多时候这种习惯算不上是任务,而是一种乐趣,畸形的乐趣。 大家跃跃欲试,崖儿倚着扶手浅笑:“但愿诸位的剑还未生锈,剑上银环还有饮血的渴望。” 魍魉哈哈一笑,“楼主放心,剑渴了,我们自己割破皮肉饲养它,从没让它忘记血的味道。” 崖儿颔首,“记住,只有一夜时间,城外浅草长廊,过时不候。这波月楼不能长留了,咱们得换个地方。我觅了一个好去处,攻下它,比波月楼强百倍。” 跑江湖的人,说难听些,大多穷凶极恶,颇有强盗风范。不过正道善于伪装,害人之前还不忘粉墨一番。他们这些人呢,更简单直接,说去抢别人的家,就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夜很快来了,十六人踏着暮色分散向四面八方,倏忽不见踪影。剩下的,待夜色更深重些时,随她潜出波月楼,直奔城外。 影卫个个都是好身手,谁也不用照顾谁,墙头草底,如履平地。城门上还留有几个看守的剑客,手起刀落眨眼解决了,这座熟门熟道的城池,没费周章就脱离出来。 回身望,像螃蟹褪下的壳,没人会流连。杀手本来就没有家,那座楼不过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谈不上感情,换了哪里都一样。城外有波月楼暗设的庳屋,里面驿马都是现成的,足够所有人使用。左右摄提进去查看,把马都驱赶出来,一人一匹预备妥当。 “楼主上马吧。”左摄提道,“属下先行一步,确保长廊安全。” 崖儿却说不,“你们随苏门主去方寸海。” 她临时换了主意,众人都有些意外。但没有人敢质疑,纷纷领命上马,一行人在月色下狂奔开去,很快消失在视野。 胡不言长吁短叹,“你这么谨慎,真叫我不适应。” 崖儿瞥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不谨慎的错觉吗?楼里上下那么多人,我不确定有没有内贼。苏画带走的那些,这阵子没有机会接触外界,就算有心,也不怕他轻举妄动。我要防的是散出去的十六人,万一其中有一人变节,波月楼就会全军覆没,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胡不言鼓着腮帮子咋舌,“果然老板不好当啊,要操心这么多人的生死。将来有机会,还是找个地方隐居吧,要是没人作伴,我勉强可以舍命陪君子。”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用不着,我有人陪,你还是多关心你自己吧。” 胡不言嘟囔着,跟她伏守在草丛里,刚要张口,草籽塞了他满嘴,他连呸好几声,喋喋不休抱怨着:“你看,跟你在荒郊野外喂蚊子有我的份,太平日子男耕女织就没我什么事了。”他两眼斗鸡着,发现面前的草丛里有一朵野生的小蓟,紫红色的绒球,看上去乖巧可爱。胡不言咧嘴一笑,“老板,我们这样算不算花前月下?” 崖儿没空搭理他,见夜色深处有一人一骑狂奔而来,仔细分辨,是魑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4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案几前燃着线香, 游丝般脆弱的身姿,亭亭立在篾片做成的扁舟上。香已经燃了过半, 青灰的烬截截断落,一缕轻烟扶摇直上。顶端的微茫在褪尽负累后粲然猩红, 隔着几步错眼望去, 像落在他眼角的朱砂痣。 她托着竹盘清浅微笑, 低声道:“仙君还没休息?这样的怒夜参禅, 心里静得下来么?” 倒没有放肆去阖他的书页, 把竹盘放在案头上, 提起袍裾, 赤足踏上了重席。 重席经纬纵横,酥麻地印在脚心。她缩了缩脚趾,趾甲上涌出了嫣红的半圆,像五个红色的月亮。一步步行来, 从他眼尾划过, 然后斜身倚坐, 袍裾盖不住玉足,把自己拗成个弯弯的, 更大的月亮。 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 青碧的松萝1和乌木的茶器, 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 注入的热水沸起带着茶香的白烟,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如此夜里,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像个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着,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他的眉头到底皱起来,“叶姑娘” “我叫叶鲤。”不等他抗议,她就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剃度,应当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还是可以尝尝人间烟火的,我就是那烟火。”她自说自话,咯咯发笑,探过身,把脸送到他面前,“要尝尝么?不甜不要钱。” 撅起的红唇,饱满得像他以前吃过的桃花毕罗。她两眼圆睁,就那样近距离看着他,一双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来。他气短地后退,退一分她进两分,他有些恼怒了,“叶鲤!” 结果她甜甜嗳了一声,“安澜。”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风的府君,叫成了高楼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过头顶,挣不开逃不脱,这感觉并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体会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坚持,意乱情迷是因为夜太深,毕竟越是到夜里,人心便越柔软。 忽然一道惊雷,震得这神仙府邸都摇晃起来。白中带赤的光像一道剑气,从窗外门前斜劈过去。那雷声太响太响,简直像炸在了耳边。崖儿猛地一颤,倒不是刻意为之的,自发就往他怀里钻。紫府君僵硬地抬着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实在进退两难。 “吓死了我,可没人和你作伴了。”嗡哝的嗓音回荡在他颈间,她吐字的习惯在放慢时变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个字节都拖得老长,颇有一唱三叹的幽怨。 紫府君闭上了眼睛,只觉自己的万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了。 他漫游在这人间,见过急景凋年,也见过鲜花着景。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他只是个旁观者,从没想过自己会跌进尘寰。因为有了牵挂即是负担,神佛历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情,可知这情控制不当,会把人挫骨扬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险。她说得对,他确实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愿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却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亲近,但无法同寿。如果只是两两消遣倒也罢,倘或生情,灵根具毁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坏事了。 天地间的惊雷大概是对他的提醒吧,他听在耳里,神思却难以清明。奇怪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能叫人只愿沉醉不愿醒。 一片暖流从锁骨顶端覆盖下来,慢慢向上蔓延。他心里惊动,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觉都汇聚起来,集中到了那一点。如蛇c如练c如丝弦,一圈圈一层层,所到之处引发烈火燎原,然后划过去,遗落满地冰凉。他续不上气来,恰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胸肺里储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到灭顶绝不让你超脱。 “叶”他咬牙挣扎,一根带着茶香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未说的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离的舔舐在他颈间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达颌下。呼吸骤然停住了,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抓住袍裾,这种无措,说出来简直可笑。 崖儿拉开一点距离,把视线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后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亲过么?” 紫府君不敢摇头,仿佛害怕一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恋这种带着浊世气的接触。他说没有,那两个字听来这么羸弱,气若游丝。 她似乎很苦恼,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有。”然后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书卷般清幽的气息,从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刚才烽火漫天,两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仗,打完后还要相依为命。以为终会发生的事最后没有发生,本该庆幸的,却不知为什么会隐隐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奔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紫府君还是那个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笔直,电闪雷鸣下的脸冷漠不可亲近,看来是后悔了。 不过对崖儿来说这样就够了,试探过了,知道底线,至少他并不排斥。有了这次,接下来会是个新开始,一个和你暧昧不明的男人,伪装的正经会像薄冰,稍稍一触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盘里。带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脉脉看了他一眼,“夜里喝茶不好,会睡不着的,还是让我带走吧。”提着袍裾退下来,再不停留,转身往门上去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天地间弥漫的潮气迎面撞来,有风吹过,背上冰凉,才发现衣衫洇湿了。 转过头看琅嬛,暴风雨里依旧不灭的琅玕灯照亮它的轮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图册就回王舍洲去。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时候,走进蓬山竟然已经那么久了。 崖儿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魂魄脱离了躯壳,畅游五湖四海去了。纠缠半天无果,索性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触触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帮子,二十出头错不了,手感绝佳。 她托腮笑起来:“你是装的么?我以前在冥丘见过一个肉身菩萨,已经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这样子和那个肉身菩萨很像,不过人家鹤发鸡皮,你比他年轻一点儿。” 结果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她自言自语,未免无趣,“难怪你一个人能活下来,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来陪你的,你不领情,现在倒好,变成我要你陪了。” 说完之后品咂一下,也许因为地方不同,面对的人也不同,这些挑挞的话居然如此得心应手。不知波月楼中的她和琉璃宫中的她,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她明明心怀叵测,却并不讨厌眼前这个人,越是法相庄严,亵渎起来越有意思。 隔着云窗往外看,十万里晴空,天气很好。她放松靠在他肩头,喃喃道:“香炉倒完了,地也扫好了,我还擦了门窗和桌椅”说着呵欠连连,就势躺下来,枕着他的腿,闭上了眼睛,“小睡一会儿。”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钻进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绡纱,盖在了自己脸上。 九重门上,是个没人打扰的世界,除了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一切人间的喧闹都达不到这里。她睡得很安稳,期间还翻个身,换了个姿势。禅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着枕腿入眠的人,倒没什么大震动。推她两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着睡了一觉。 沉沉好眠,仿佛能一梦千年。 睡醒后的崖儿见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惺忪着眼坐了起来。看看更漏,申时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他究竟是在修行,还是昏死过去了? 她握着他的双肩,用力摇撼了一下,“仙君,醒醒!”这回很有效,他直接睁开了眼睛。 刚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后看见一张放大的脸撞进视线里来,他往后仰了仰,话里充满禅机:“本君早说过,没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门上无边的寂寞。” 退却了吧?退却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谁知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荡着,自得其乐道:“哪里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点都不寂寞。” 其实不得不承认,一个妖媚天真的女人,能为单调的人生增添浓墨重彩。琉璃宫一向是他一个人居住,天长日久难免枯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织网的蜘蛛,大张开八卦阵迎接来客。遗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样,用凶狠的手段执意挽留。即便有猎物上钩,只要不愿意,还是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毕竟不是佛啊,他只是个驻守人间,看护藏书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样,闲暇时找好友畅饮一杯,也是他的人生梦想。多年前倒在神州边缘的瓜棚里找到几个瓜农引为知己,后来那些瓜农挨个儿都死了,人间路断,便再也不想入那红尘中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5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破军懒得多做周旋, 两眼阴鸷地望着他,“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他们的出现, 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 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只道:“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 两人便腾身而起,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 精准c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 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 一向瞧不上女人,他们不欢迎她插手, 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摇着她的冰纨扇,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 磨练得镜面般精光四溢, 和重剑相击, 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 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c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等了二十年,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也便罢了,但若是鸡腹空空,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越锋棱毕现,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那斑驳的血迹,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案头巨烛的灯芯突地轻声炸开,然后熄灭,半间卧房陷入朦胧之中。隐隐绰绰的美色此时更显诱惑,他的手指也从心衣底下移上去,轻揉慢捻着,“崖儿,你觉得我老么?” 她气息咻咻,望他的眼惺忪含情,“阁主春秋鼎盛,从属下第一次见你至今,十四年了,阁主的样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如此良辰如此夜,似乎最适合用来。他的逼近没有让她怯懦,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 “崖儿命苦,原本流浪在外,和野兽无异。是阁主把我带回人间,抚养我,给我名字。这些年承蒙阁主教诲,我对阁主的感激,终我一生都难以报答。”她慢慢靠过去,苏画传授她的媚功,到了最终检验的时候。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的脸颊,“以前对阁主,崖儿满心的敬畏,生怕唐突,辱没了阁主。可今天命悬一线时我细数平生,才知道心里最记挂的人,原来是你。”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如泣如诉的告白,她急促的呼吸掠过他鬓边,本来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被搅得愈发澎湃。 他闭上眼睛,倒也沉浸,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察于微毫。 她的话语变得娇而软,嗡哝的红唇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于我来说,父母是阁主,少艾亦是阁主。” 她是个听话的徒弟,苏画有高论,杀人不能流露杀机,你须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假装自己爱他,情真意切到连自己都快相信了。高高在上的阁主并不了解这些技艺的法门,只要他将信将疑,她就成功了一半。 手从他的宽袍大袖里蜿蜒而上,攀到他的肩头,再蠕蠕向胸前汇合。松垮的交领禁锢不住骚动的心,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享受那双柔荑的放肆和野蛮,纵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 兰战是个雅致的人,虽然至今未娶,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精益求精。他的领上有兰桂的香气,多少平息了她翻腾的脾胃。她和他贴肉厮磨,魔咒般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今日,可阁主离我太远了,我只配给你卖命,不敢奢望可以这样靠近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6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关山越道:“会一位旧友。二位阻我前路,不知有何贵干?” 破军懒得多做周旋, 两眼阴鸷地望着他,“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 他们的出现, 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 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 只道:“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两人便腾身而起, 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 精准c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 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一向瞧不上女人,他们不欢迎她插手,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 摇着她的冰纨扇, 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 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 磨练得镜面般精光四溢, 和重剑相击, 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c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崖儿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琅嬛,先前在琉璃宫上只是看个大概。这巍然矗立的楼阙,从远处看去有些像寺庙里的玲珑塔,但比塔更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那晚风雨大作时,隔着隆隆的雷电,也能听见悠然传来的叮当声,此为大音;至于大相,没有见识过仙邸奥妙的人,大约很难想象。以琅嬛为圆心,在中上的部位有个峥嵘奇石组建成的天环,方圆约有百丈,无依无傍地悬空笼罩着楼体,不论是远观还是仰望,都会让人心里升起巨石压顶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宫一样,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连根拔起的山体上。许是因为藏书重地,不敢有丝毫怠慢,山体四角以合抱的粗壮铁链牵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条索道可走,木板铺排的桥面,麻绳编织的栏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胆子不够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时,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天上云翳渐浓,像泡煮过的茶叶,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那天顶是橙红的,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云便愈发暗了,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小环外套着大环,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7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 也听到一些传闻, 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 只能一人独自前往, 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 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 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 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 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 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 撞羽说:“主人稍待, 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 身上有她的心血, 朝颜天真又嗜杀, 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 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朝颜的脸鲜焕可爱,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偎在崖儿身边,轻声问:“主人,我们出海干什么?” 崖儿说:“去找孤山鲛宫,我要看看岳家世代坚守的秘密,究竟存不存在。” 朝颜很高兴,“那找到宝藏,我们是不是就发财了?” 崖儿听得发笑,“你是一把剑,要钱有什么用?”说着把视线调向远方,喃喃道,“我只是不懂,究竟多大的诱惑,才能让他们草菅人命。如果那个宝藏不存在,谁又该为我爹娘的死负责任。” 朝颜脸上露出哀伤的神情,摸了摸她的手道:“反正我们已经把波月阁主杀了,主人算一算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等回到王舍洲,属下替你杀光他们。” 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六年来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兰战的刻意安排下,死在她手上的宿敌,在当年的事件中都排得上号。如果说杀光,恐怕这武林就不剩什么人了。明处暗处c参与和指使的,有几个清白? 临水站了会儿,撞羽回来了,撑着一条木船缓缓驶近。葛布麻衣的少年站在船头,春阳照着白净的脸,竹篙每次的划动都激起一串清响。 他招手,“碰巧遇上一只狐狸,和他借的船。主人上来吧!” 崖儿提起裙角正待一跃,见他跪在船头俯下身子,远远向她伸出手。她心下安然,深知这些剑灵永远不会背叛她,跋山涉水这么远的路途,庆幸不再踽踽独行了。 搭着撞羽的腕子跳上船,回身看朝颜,不知她什么时候到了船尾,笑嘻嘻把着橹道:“我力气大,我来摇船。” 木船在满目金芒里驶向那轮落日,罗伽大池上依旧半丝风也没有,只有船橹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上留下蜿蜒的轨迹。 要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她手上有一张罗伽大池的水域图,那些三三两两分布的岛屿,像局散后棋盘上来不及归拢的棋子,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龙涎屿的位置很奇特,太岁和寄禄之间有个长而狭窄的入口,穿过那里再行半天可以抵达。但这地方实在太神秘了,传说岛上有龙,枕石一睡,涎沫浮水,日久年深堆积起来,就成了龙涎香,龙涎屿因此得名。至于为什么说想找到孤山鲛宫,必先找到龙涎屿,是因为鲛人以龙涎为至宝,有了鲛人的下落,鲛宫自然也就不远了。 只是这条航线漫长,离岸稍远后便张开了船帆,但因风平浪静,这帆的作用实在不大。好在剑灵不知疲倦,撞羽和朝颜日夜轮替,三个昼夜后终于远远能看见太岁和寄禄两岛的轮廓了。 崖儿撑着身,懒散地坐在船篷顶上,一边玲珑的肩头从交领里滑出来,如头顶那轮明月般白洁圆润。今晚夜色不错,水面上银辉万点闪耀,抿一口酒,辛辣的丝缕蜿蜒而下,即便已经深入罗伽大池,也并不觉得冷。水上没有参照,目测就在不远的岛屿,足足航行了两个时辰才接近。更奇异的是前一刻晴好的天气,驶入海峡时陡然起雾,雾之大,对面不相识。 朝颜站在船头观望,回身问主人:“是开过去,还是等明天雾散?” 蓬顶上微醺的人眯起了眼睛,看看天色,月亮不见了,迷迷滂滂的雾一阵阵拍打过来,眼睫上很快凝满了水气。 变化来得蹊跷,等到明天未必会有转圜,况且能见度太低,停在两岛之间也不安全。她抬了抬下巴,“开过去。” 撞羽摇橹前进,穿过海峡时能听见嗖嗖的风声。崖儿凝眉四顾,起风了,雾却不散,看来龙涎屿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还好很顺利地穿过了那两座小岛,但撞羽觉得事态不对,喃喃自语着:“像是进了一个阵,转不出去,总在里面打转。” 崖儿垂眼看罗盘,天池里的磁针一圈圈不停旋转,辨别方位已经靠不上它了。她把罗盘一扣,跃下船篷道:“今晚走不出去了,把帆放下来,明天天亮再说。” 撞羽道是,让她们进舱休息,自己和衣靠着舱门在外守夜。 水天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桅杆上吊着的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如星火摇曳不灭。这样的环境,各自都不敢熟睡,只是闭着眼睛养神。海峡之内寸风皆无,海峡之外浪拍船舷。船底咕咚的水声来回荡漾,渐渐变得绵密起来。朝颜把耳朵贴紧船板,听了半晌,脸上浮起惧色,“主人,这是什么” 崖儿闻言靠过去,侧耳细听,水底像面巨大的鼓,轻微的敲击也会反射出无比的声浪。起先并没有什么,但一阵湍急的暗流过后,从很深的地方传来悠长的叫声,仿佛隔着宇宙洪荒,又似巨兽低昂的长吟,一声声,穿破胸腔,直达心脏。 如果换做寻常人,这种长啸是听不见的,但波月阁对杀手有专门的一套训练,加之她自身体质的殊异,因此能分辨出那种低而激昂的声波,心里隐隐不安,“是鲸。” 这片水域居然有鲸,照发声的方位判断,距离应该不会太远。这就有些危险了,小小的木船对于动辄十来丈的庞然巨物而言,实在不堪一击。如果它转身过大,或者不小心摆了摆尾巴,那他们是否还能平安迎来天亮,就不一定了。 出舱查看,水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水上不像陆地,陆地上总有办法逃出生天,水里只有听天由命。还好运气不错,天色微明的时候,高低错落的长吟渐次远了,不散的浓雾依旧遮天蔽日,但罗盘上的指针和南北的海底线重合起来。于是张起帆,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北,航行了有大半日,终于走出那片迷雾。举目远眺,一座状似伏龙的岛屿闯进视野,至多再花上个时辰,必定能到。 然而大池的深处,风浪显然和出发头几天不一样,咫尺之遥,却费了极大的周章。 船靠上龙涎屿时,日已衔山了。苍瘦嶙峋的山体,在一片赤红的余晖下显出诡谲的色彩。崖儿召回撞羽朝颜,持剑徘徊,这龙涎屿果然名不虚传,临水的部分岩石周围镶上了一圈已经凝固的,深褐色的浮沫。她掰了一块在指尖研磨,这种“石头”质地很轻,有点像琥珀。凑近闻了闻,类似麝香的味道直冲脑门,初不甚浓郁,但可以盘桓半天不散,大概这就是龙涎。 为了寻找神璧的秘密,她毅然闯进未知的世界,可她目前对神璧的了解,其实不比别人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呢,是留在水边等候鲛人现身,还是向腹地探访?她犹豫了下,决定先熟悉地形。精美的绣鞋踩过一片泥泞的地面,她没有发现,身后低陷的足迹微微蠕动了下,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走出去至多十来步,风乍起,飞沙走石迎面袭来,吹得人几乎站不住。崖儿抬手遮挡,忽然听见雷鸣般的咆哮从远处传来,她一惊,见落日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翻滚俯冲过来,起初分辨不清,待接近后才看见峥嵘的头角,和粗壮如巨蟒的身形,是龙! 龙一现身必定带着风雷,天上的残阳立刻不见了,随即大雨倾盆而下,水面骇浪滔天,饶是再大的神通,也招架不住这样的来势汹汹。 她来不及闪躲,只好抬剑相迎。它在她头顶上盘旋,利爪的进攻她勉强应付了,紧随其后的一记摆尾横扫过来,她定不住身形,轰然一声落进水里。龙涎屿周边没有浅滩,跌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崖儿识水性,但那一击让她措手不及。慌乱中呛了口水,后来就有些发懵,被水底的暗涌一直带下去。 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声响,她想这回不大妙,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关于战斗,她从来没有退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护法对她的评价,就是骁勇c嗜杀c自大。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再生死一线的险境,死活都听天由命,遇不到好的搭档,情愿孤军奋战,也不愿意花费精力,去顾全另一个人的安危。 刀锋在旷野上纵横,身上还穿着潜伏时的铠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斩下去,简直像砍破了水囊,闪躲不及就溅得满身满脸。 终于,最后那个难缠的将军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尸骨之间,血珠顺着甲片蜿蜒而下。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扑动健壮的双翅,直冲九霄,尖厉的呼啸回荡在残阳落下的一霎。她执剑四顾,一切逐渐隐没于黑暗。白狄大将的尸体仰天躺倒着,她弯下腰,把手悬在他的面门上。略一使力,他体内的藏灵子被震出来,一束三寸来高的光体,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转而大放光明,是七夜鬼灯擎。 极少数白狄人死后能炼出藏灵子,而藏灵子又有六夜和七夜之分,七夜为佳,六夜次之。具体是什么,大概就是魂魄之类的东西。寻常人死后魂魄会散,白狄则是凝聚起来,只要你有能力锻造它,它可以变成引魂幡,甚至是有灵性的,最精纯的武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8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见多识广的左盟主很快辨清了他们的来历, “波月阁的人?” 贪狼说是,“关盟主行色匆匆, 这是要去哪里呀?” 关山越道:“会一位旧友。二位阻我前路,不知有何贵干?” 破军懒得多做周旋, 两眼阴鸷地望着他,“听说左盟主为人仗义大方, 我们兄弟想借盟主一样东西使使。” 波月阁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欠佳,他们的出现,势必是带着杀机的。关山越料定他们不怀好意, 却也不想先挑起事端, 只道:“只要关某力所能及,二位请讲。” 破军一笑:“现成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两人便腾身而起,那两柄重剑的剑首聚气成芒,精准c势不可挡地向关山越袭去。 崖儿并没有现身,那两位护法心气甚高, 一向瞧不上女人, 他们不欢迎她插手,只让她在边上歇着。她也乐得自在,摇着她的冰纨扇, 坐在枝头冷眼旁观。高手过招, 一招一式都透着沉沉杀机。关山越的佩剑是茨山太阿, 铁英的剑身因多年杀伐,磨练得镜面般精光四溢,和重剑相击,也丝毫不落下风。只觉满眼剑气纵横,如惊雷劈空,树顶的崖儿卷起垂落的画帛,暗暗叹了声“好剑”。 只是关山越似乎有难言之隐,一味接招却不避让,这样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会被拖累死。但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最好他们两败俱伤,也免得她多费手脚。 你来我往百余回合,关山越最终把背上包袱解下,小心翼翼放在了路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崖儿悄悄潜过去看了眼,原来包袱里是个孩子,小鼻子小眼睛,精瓷做成的一样,正闭着眼睛沉沉好眠。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父母,多年前是否也像关山越一样,拼死保护她。谁知她这里正唏嘘,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放开孩子!”然后一股剑气横扫过来,她拔起身形退开三丈远,才发现破军和贪狼已经陈尸在那里了。 左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啊,普通的兵器怕辱没了这场战斗,她两袖一震,双剑在手,正好借此机会,试试她新炼的好东西。 七夜鬼灯擎,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崖儿有时候颇具姑娘别致的心思,她给双剑取了花的名字,雄剑叫撞羽,雌剑叫朝颜。对手足够强大,才能激发出更深层的力量,撞羽朝颜是精魄化成的,茨山太阿就算再锋利,终究是凡品。关山越横剑迎接她凌厉的攻势,几个回合折损,最后一击,太阿被斩成了两截。 剑柄执在手里,剑身落进尘土,关山越兀自心惊,待回过神来,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挫败感陡然而生,没想到英雄一世,最后败在了一个姑娘手上。他长吁了口气:“阁下也是波月阁的人?” 年轻的姑娘莞尔一笑:“波月阁护法,七杀。” 他忽然想起上回做寿时,那个算命的瞎子对他的批语,言道今年是他最初的凶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恋恋看了路边的襁褓一眼,“关某不惧死,但求姑娘一件事,留孩子一条命,他才三个月。” 崖儿偏头思量,“等他长大,寻我报仇吗?” 关山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样的英雄豪杰,临死前为孩子忍气吞声,也着实叫人惆怅。她的话,其实不过调侃,转而正色道,“我也请教左盟主一件事,只要据实回答,我可以放你离开。” 关山越犹疑地看着她,“姑娘请指教。” “二十年前追杀岳刃余夫妇,左盟主是否参与?现如今牟尼神璧的下落,左盟主知不知情?” 关山越几乎不假思索,接口道:“岳刃余夫妇的死我知情,但并没有参与。牟尼神璧的下落我从来没有过问,姑娘恐怕是问错人了。” 她露出枯寂的笑,那笑容镶嵌在精致的脸孔上,说不出是怎样悲苦的味道。 忽然她扬手,一道剑气从他鬓边呼啸而过。关山越带着赴死的心,本以为就此千古了,没想到那把剑贯穿了天上的飞禽,从高空杳杳坠下来,噗地一声落地,是一只尖爪利喙的鹰。 她收起剑,拢了拢朱红的衣襟,曼声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人情留一线,将来我不做波月门护法了,左盟主若在江湖上遇见我,请为我周全。” 关山越意外之余迟迟向她拱手,她妖俏一笑,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那回眸的一瞥,竟让他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这趟任务损兵折将,两死一伤,崖儿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回到总门时,连兰战都大吃了一惊。 她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匍匐在他脚下,颤声说:“属下等追踪关山越至九道口,虽周详部署,仍旧不敌。破军及贪狼战死,属下侥幸逃脱,冒死回来禀报阁主,请阁主责罚。” 兰战立在那里,脸色铁青。波月阁创建至今,办事从来没出过岔子,这回派出三员猛将竟这样结局告终,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关山越身为左盟主,论手段,他承认他厉害,但厉害不到那种程度,毕竟他和右盟主厉无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原本照兰战的设想,三人联手稳操胜券,而今一败涂地,恐怕真正原因不是关山越多战无不胜,而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种局面。 他若有所思,垂眼看她,她身如柳絮,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蹲踞下来,勾起她的下巴,然后手指顺着纤细的颈部线条滑下去,落在她胸前衣衫的裂口上。 捻了捻,濡湿黏腻,有血的味道。他嘴角微沉,指尖探进裂帛,从琵琶骨下的创口长驱直入——他要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是敌人的手笔,还是自伤的苦肉计。因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行动失败,连鹰都回不来。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未免太巧合了,而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无缘无故的巧合。 手指在她的伤口里肆虐,皮开肉绽的声音如丝弦断裂。他看向她的脸,她咬牙忍着,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句告饶。他说:“你知道错在哪里么?你错在一个人活着回来,难以自证清白。” 冷汗浸湿她的头发,淋淋漓漓砸落下来,她始终垂着眼沉默不语。在他考虑是不是该趁她还有一口气,现在就把她投入炼化炉时,那蛾翅一样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属下知道规矩,我本不该活着,可是我想再见阁主一面。” 他怔了怔,竟有些不知所措。撇开他的君子好色,多年相处,就算养只猫狗还有感情,何况她是活生生的c活色生香的人! 波月阁主铁石心肠,但对于美人恩,向来不忍拒绝。这份感情可能出于一个女人少时最素朴的思慕,加上他们之间原本相隔的血海深仇一切那么禁忌又迷离,激发出他隐约的清梦来。 她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样似是而非的味道,恍惚在他心上抓挠了一把。她眼波凄凄,虚弱而哀恳地说:“现在我如愿见到了你,哪怕此刻就下阴曹,也死而无憾了。” 她说完后佯装昏死过去,天知道她是忍着怎样的恶心,演完这场掏心挖肺的戏码的。 兰战对她有意思,女人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洞察力,她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到。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同样的敢于冒险,同样敢赌。她赌兰战贪图色相,尚未吃进嘴里之前舍不得放手;兰战赌她伤势的真假,在他得偿所愿前,有没有发动奇袭的能力。 硬碰硬,也许有胜算,但胜算不大。琅嬛洞天神兵谱上的排名,仅限于当初参与众帝之台盛会的各方豪杰。还有一部分没有出席的人,再高的造诣也不会记录在册,比如兰战。 没有明码标价,才最最深不可测。倘或她技不如人,抑或恰好只够勉强应付他,引来波月阁弟子,对她不利。所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先摘下兰战的脑袋,再招安各门弟子——外面的世道太乱了,总得有个地方安身立命。她虽恨波月阁,但在此间生活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一楼一台草一木。再讨厌的地方只要变成自己的,自然也就讨厌不起来了。 兰战是个解风情的人,她这一伤,并没有送她回她的下榻处,而是进了他的卧房。 大夫为她诊断,揭开衣裳伤痕累累,有些地方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一瞬让他有些疑惑,世上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吗? 询问她的伤势,大夫说:“伤口深浅不一,浅者在肌理,深者入骨髓,短时间内恐怕不能随意行动了,阁主要想再驱使她,就得容她静养。” 一个狼群喂大的孩子,一度和小兽没什么两样。当时那些和她过招的同伴,没有人怜惜她年纪小,上了战台就是真刀真枪。经常一刀砍下去,砍得白骨绽露,她能吃痛,伤得再重也挺身站着。为什么人越大,越不中用了? 兰战把他的疑惑直言说了出来,大夫听后挠了挠头皮,“可能因为女孩子在初潮之前是不败金身,初潮之后每月失血,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吧。” 大夫的解答固然啼笑皆非,但说出了一个事实,无论如何,岳崖儿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苏画点头,似乎对一切变故并不感到意外。养虎为患,可能这词用得不太妥当,但于兰战,确实是如此。十四年前她就觉得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来历不简单,十四年后果然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世上的因果报应,向来只会迟到,从不缺席。该还给别人的命,隔着山海别人都会来取,何况像兰战这样,太过自信,试图枕刀入眠的。 反正大势已去,她率先臣服,拱起两手道:“弱水门誓死效忠阁主,随时听候阁主号令。” 既然有人领头,余下各门只有顺应天意了。江湖人士之间的情义,有时比玄铁坚硬,有时却比琉璃更易折。门派里的新旧交替,就像皇权变更,胜者为王的定律放诸四海而皆准。战败的前任阁主人走茶凉,如果没有确切的利益牵连,谁也不会再想起他了。 岳崖儿长舒了口气,这么多年的蛰伏,到今天才雪耻。眼前的这帮人她都了解,欺软怕硬,你比他们强,他们就宾服你。她是瞧不上这些人的,但目前大势方定,暂且将就吧,等过段时间腾出手来,再另行处置。 转过头看苏画,“师父,收殓兰战的事,就托付你了。” 她知道苏画当初被斩断后路,是兰战亲力亲为。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多少会有些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恨。 苏画道好,弯腰拾起兰战的头,提裙进后寝。绕过屏风看见床上散落的肢体,她皱了皱眉,怎么都想不起这人活着时,是怎样的高高在上了。 长着一副好皮囊,做尽人间腌臜事。她捧着人头站了会儿,垂手捻起床沿上遗落的那块肉,推开窗户,照准墙外的豹笼扔了过去。 原本的四大护法,死了破军和贪狼,只剩太阴和巨门。当年追杀岳氏夫妇,他们四个都有份,后来埋尸的地点也只有他们知道。 岳崖儿能够自由行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奔赴雪域。她没有别人那样承欢父母膝下的福气,每每午夜梦回,尝到的无非是令人窒息的痛苦。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带回双亲的遗骨,不让他们再暴尸荒野。她当了那么多年无主的孤儿,找到父母,以后便有亲人可以祭拜了。 三骑快马奔走在无边的雪域,崖儿在这里生活过六年,论地形,其实比任何人熟悉。太阴和巨门带着她兜圈子,她心里有数。反正她也没打算放过他们,等找到爹娘的墓地,她会拿他们的血来祭奠亡灵。 半个时辰前标注的记号就在脚下,她勒住缰绳原地盘旋,似笑非笑看了他们一眼,“二位护法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吗?” 太阴和巨门嘴上敷衍:“属下等不敢,只因多年未来此地了,一时有些找不准方向。” 她哦了声,“如此还是由我来为二位指路吧!”抬起马鞭直指西北,“那里是雪域咽喉,两山高起,下有幽谷,长约百余丈。当年我还小,跟着狼妈妈在此狩猎,外面的世界春暖花开时,成千上万的黄羊会向谷外迁徙,我们只要守住那里,就有吃不完的猎物。” 她的话让两人大吃了一惊,不由慌张起来,“阁主怎么会流落在狼群里?” 她乜斜他们,“这么多年了,兰战始终没有告诉你们真相。十四年前,也就是岳刃余夫妇遇害六年后,左右摄提将我带回王舍洲。兰战为我取名岳崖儿,据说是因为敬重我父亲为人,有意让我认祖归宗。我知道二十年前的千里追击,你们参与其中,后来掩埋尸体,你们也经了手。我此来是为寻找父母的遗骸,你们只能助我,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言罢轻吁了口气,“好了,现在告诉我,我父母究竟葬在哪里。同门一场,别逼我动干戈,伤了和气,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9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兰战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 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 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细打量她,破衣烂衫, 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 尤其那双眼睛,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 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 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 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 但门中除她之外, 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 名额有限, 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 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崖儿抬起眼,“阁主是哪种男人?他喜欢哪种女人?” “他?他野心勃勃,需要女人,却不爱女人。”苏画在梨花树下教她跳软舞,袒露的雪臂和纤腰,扭动起来灵蛇一样,边舞边道,“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但走不进他心里,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三尺之内是我们的天下,靠得越近,胜算越大。你要记住,和男人周旋的时候,不能一心想着如何杀死他,你得学会享受,他快活,你也快活。只有临时起意的杀机,才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杀他之前,你甚至应该让自己感觉爱上了他我这么教你,违背了阁主的命令,不过管他呢,如果他只想把你锻造成利刃,当初就该送你进生死门。” 当天夜里,苏画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乌曹六博馆的荷官。 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拘小节。赌桌上热情似火,正如她的“侍剑美人论”所说的,无论多不近女色的男人,这时候都会痴迷于那双摇动骰子的双手。 苏画的美,在骨相而不在皮肉。她可以蒙住面目,仅凭一双高擎的玉臂,就俘获大多数男人的视线。风情当然越露骨越好,易了容的崖儿混在人堆里,看她一脚踏在桌上,半露着酥胸和光致致的大腿,成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 买定离手,吆喝声四起。五阳的副帮主就坐在苏画的裙裾下,飘拂的画帛时时撩拨过他的脸,那黑骰上的白点,此刻比性命更重要。他赤红着双眼,咬紧牙关,咬得下颌肌肉凸起。 十赌九输,可是今天运气颇佳,一连赢了四场。那位副帮主赌场得意,笑得声如洪钟,待赌局散了,一把抓住摇骰的荷官,把刚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进了她手里。 嗅嗅她鬓边的山茶花,常常一副讽世模样下撇的嘴角,此刻也扬了起来,“多谢美人相助。” 苏画没有说话,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划过他的脸,又辗转滑向别的赌桌。 这招欲拒还迎不是无用功,等到四更时分赌局暂止,苏画走出乌曹六博馆的时候,那位副帮主还在街口等她。然后顺理成章的,他进了苏画的鸳鸯帐。 苏画说,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时候,才会扔下兵器放松警惕。如果你有把握赶在他解开你的衣襟前宰了他,那就当机立断,免于吃亏。如果没有把握,便只能“他快活,你也快活”,然后再伺机下手。 凭苏画的身手,一旦近身就用不着兜圈子了,可她容忍那个副帮主轻薄她,放慢了动作,范本似的演示给梁上的人看。 十六岁的岳崖儿,对男欢女爱一窍不通。苏画的言传身教最初让她一头雾水,直到她从戒指上牵出天蚕丝,一场血腥杀戮真正拉开帷幕,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 “他碰你的时候,师父不觉得恶心?” 苏画笑了笑,“习惯就好。” “我永远不会为完成任务出卖色相。”倔强的孩子,面对将来不可测的变数也言之凿凿。 苏画“哦”了声,知道她轻视她的做法,冷笑一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真正想杀,却又杀不掉的人。等到那一天来临,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不信咱们走着瞧。” 这云浮大陆上,其实并不只有人,有时错身而过的,也可能是妖。不过人道和妖道谨守两界的规则,混杂在一处,也不做深交。通常人是无法分辨皮囊后的原形的,但崖儿八岁起就具备那项异能,她看得出酒馆的老板是只鹤,跑堂的酒保是狸猫。 大多时候,妖比人更诚实。 酒馆里长年聘请说书人,不时从江湖恩怨,讲到庙堂情仇。说书人的故事需要素材,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后的娓娓道来。 岳崖儿要了壶酒,点了盘牛肉,对有人抱怨血腥气刺鼻充耳不闻。她是易了容出来的,不必动用美色惑人,永远是两根八字眉,两撇小胡子。 说书人可能是这江湖上感情最丰沛的一类人,说到雄壮处气吞山河,谈起儿女情长,也是缠绵悱恻当仁不让。今天故事的主角,是十六年前的长渊少主。直到今日,说起岳少侠的夫人,仍是艳名远播无人可及。万户侯府的娇小姐,曾经引多少英雄豪杰竞折腰,可惜她只对长渊少主一往情深,最后落得双双失踪的下场。至于生死,当初参与其中的五大门派讳莫如深,虽然江湖上众说纷纭,但更多人还是倾向于他们带着神璧隐居世外了。 英雄末路,美人枯骨,这是善良的听客不愿意听到的。说书人也在故事结尾留了白,因为牟尼神璧彻底消失,至少为他们夫妇尚在人间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佐证。 可是崖儿听见酒保嘲讽地嗤笑了一声,她转头瞥他,却只看见那豆眼朦胧的脸上,长久不变的一副苦相。 他经过她身边,她伸脚勾绊,酒保踉跄了下,纳罕地看她,她牵唇一笑,“我想知道他们的下落。” 酒保没有应她,偏头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滩血,面无表情道:“客官,您的油壶好像漏油了。” 想从妖口中套话,其实不难。尤其开着酒肆茶寮的,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处汇集,听得太多了,心里装不下,只要有人打探,他们就愿意讲,反正他们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规矩。 酒保的嘴砸得啧啧有声:“岳刃余和柳绛年早死啦,死在长渊以北的那片雪域里。当时柳绛年怀着身孕即将临盆,武林正道追杀他们,他们夫妇走投无路入了绝境。柳绛年死后岳刃余剖腹取子,那孩子后来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但岳氏夫妇确实留在雪域,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 崖儿捻着花生衣,含笑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是你亲眼所见吗?” 酒保说是啊,“当初我就在长渊。可惜不能插手,远远看了会儿就离开了。” “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么?” 酒保挠了挠头皮,“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两璧相合,在琅嬛神兵谱上排名第三。当然最要紧的是它可以打开孤山的宝藏,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开杀戒的原因。” 岳崖儿提着人头回到波月阁,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监视,所以即便巨石压喉,也得小心吞咽下去。 也许兰战并没有想要隐瞒她,也或者他低估了六岁孩子的记忆力,她到现在都清楚记得,他为她取名时说过的那段话——“我很敬重你父亲,否则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 她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是她母亲惨死,他父亲亲手接生了她。以前她不懂,觉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狼怎么能生出人来,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狼妈妈收养了她。当初左右摄提闯上山崖杀了狼妈妈,她以为那时候的痛已经是极致了,可现在拼凑出身世,心上的伤口便无限扩大,在暗夜里汩汩流出血来。 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这些年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想过被杀是什么滋味。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曾经的刀枪迸鸣,都变成了罪罚。她找到自己的由来,然而真相那么残酷,必须有人为十六年前的杀戮负责。两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波月阁难逃干系,他们从雪域发现她,带回她,绝不是偶然。可兰战这人不好对付,她到此刻终于明白苏画的那句话。想杀但杀不掉,兰战是第一人。 她把参商少舵主的脑袋扔在了大堂上,扑通一声,包袱散开了,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出去丈余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0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指尖如兰花几瓣,掂着茶则量茶,青碧的松萝1和乌木的茶器, 衬得手指白洁赛玉。皓腕一转将茶投进壶里, 注入的热水沸起带着茶香的白烟, 隔烟相望的脸散发出妖冶迷离的气息, 如此夜里, 风情露骨。 “仙君”她又轻声唤他,低吟恍在耳畔, “喝茶。” 精瓷杯里盛着翠绿通透的茶汤,伴着杯盏移动的沙沙声, 推到他手边。今夜的紫府君不知怎么,像个不近女色的佛,眼睫低垂着, 从侧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得慌。 就是慌,崖儿知道男人这模样时, 心里正经受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脱离红尘的人,会有时刻清醒的姿态,看来好像错了。大司命口中六根不净的人,应当是他。 她笑得愈发柔媚,托着腮, 幽声说:“仙君让我早点儿睡, 我听你的话了。大雨之前去了第六宫, 那眼泉水真凉,浇在胸口,把心火都浇灭了。起先天上还有月亮,月华也是凉的,真冻得人打颤。后来起风了,又伴着雷雨,我没处可躲,差点就想叫你救命哩。” 如泣如诉的语调,交织出一幅香艳的画面。 冷硬的泉台,屈腿而坐的姑娘。掬起一捧清泉,泉水从高耸的胸脯滑落,分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向脐下奔流,是个男人,都想成为那水珠吧!天上惊雷乍现,青蓝的闪电青蓝的光,白腻的皮肤也白得发凉。颤抖着,惊惶着 “我怕雷,小时候就害怕。”她的手慢慢移过来,轻轻落在他臂上,“天上打雷时想找爹娘,可是他们早不在了,我只有裹紧被子蜷缩在床上。我觉得我可能要蜷缩一辈子,不知道将来有谁能作伴。现在遇见了仙君,您慈悲为怀,会救我苦难,会度化我吧?” 崖儿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盯紧他。见他的喉结缠绵滚动,那惴惴的模样,叫她心里抓挠起来。 他仍旧不说话,她轻摇他,“怎么不理我?我来投奔你,你就这样待客?”等了等,复幽幽长叹,无限怅惘地说也罢,“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只要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在你身边” 肢体上的接触,有一就会有二,既然他没有把她推开,想必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她靠过去,像他入定时那样,温顺地偎在他肩头。 她没有心甘情愿这样接近过一个人,以前领命杀人,不管对手多强大,即便战得只剩一口气,她也宁愿用性命相搏,绝不动用苏画传授她的那套。后来杀兰战,自知不足,屈辱和恨都刻骨铭心,以至于过了好久还会梦见那天的情景,几乎把自己活活恶心死。现在这个不同,至少顺眼,不好也是好的。虽然谈不上爱,但她这样的人,谈爱太奢侈了。 江湖上叱咤来去的女人毕竟不多,除了做皮肉买卖的,剩下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紫府君到底没经历过类似的热情如火,无措了,迷惘了。 想拒绝,她说起小时候的无助那么可怜,仿佛推开她,就是把她推进深渊。既然不忍心,那就只有生受,眼观鼻,鼻观心可是关不住呼吸。她身上的味道无孔不入,说不上是种什么香,超出一切他理解的范围。 甜腻的分量压在肩头,外面雷声大作,这个夜却是温柔的。她额前的头发隐约撩拨他的耳垂,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理清头绪。 崖儿依偎着他,两眼却冷静地看着案上的檀香。起先那轻烟是一线,笔直向上升腾,但渐渐地,轨迹有了起伏,摇曳着一颤,终于散了。她笑起来,眼睛里盛满得逞后的快意。转过头来,嘴唇离他的脸颊只有两指宽的距离,吐气如兰着问他:“安澜,你喜欢我么?”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揉搓,轻巧地抵住牙齿,略一用力再瘫软下来,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对于这种人,更像遥远的记忆和牵绊。没有名字他是紫府君,是琅嬛的守护者,是百千弟子仰望的师尊。有了名字,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有血有肉,与佛无缘。 他的眉头到底皱起来,“叶姑娘” “我叫叶鲤。”不等他抗议,她就截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剃度,应当不是和尚吧?非僧非道,还是可以尝尝人间烟火的,我就是那烟火。”她自说自话,咯咯发笑,探过身,把脸送到他面前,“要尝尝么?不甜不要钱。” 撅起的红唇,饱满得像他以前吃过的桃花毕罗。她两眼圆睁,就那样近距离看着他,一双瞳仁又黑又亮,眸中泛起琥珀光来。他气短地后退,退一分她进两分,他有些恼怒了,“叶鲤!” 结果她甜甜嗳了一声,“安澜。”活生生地,把一位道骨仙风的府君,叫成了高楼上的二公子。 蜜糖漫过头顶,挣不开逃不脱,这感觉并不只一人有,彼此都暗暗体会到了。可是各自都在坚持,意乱情迷是因为夜太深,毕竟越是到夜里,人心便越柔软。 忽然一道惊雷,震得这神仙府邸都摇晃起来。白中带赤的光像一道剑气,从窗外门前斜劈过去。那雷声太响太响,简直像炸在了耳边。崖儿猛地一颤,倒不是刻意为之的,自发就往他怀里钻。紫府君僵硬地抬着手,抱又不好,推又不好,实在进退两难。 “吓死了我,可没人和你作伴了。”嗡哝的嗓音回荡在他颈间,她吐字的习惯在放慢时变得很奇怪,半吞半含,每个字节都拖得老长,颇有一唱三叹的幽怨。 紫府君闭上了眼睛,只觉自己的万年道行恐怕有朝一日会毁于一旦了。 他漫游在这人间,见过急景凋年,也见过鲜花着景。万事万物从心头潇潇流过,他只是个旁观者,从没想过自己会跌进尘寰。因为有了牵挂即是负担,神佛历劫,首当其冲的便是情,可知这情控制不当,会把人挫骨扬灰,比任何邪祟魔障都凶险。她说得对,他确实非僧非道,不肯上天也不愿入地,避免了很多不近人情的规定,却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可以和女人亲近,但无法同寿。如果只是两两消遣倒也罢,倘或生情,灵根具毁万劫不复,到那时可就坏事了。 天地间的惊雷大概是对他的提醒吧,他听在耳里,神思却难以清明。奇怪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能叫人只愿沉醉不愿醒。 一片暖流从锁骨顶端覆盖下来,慢慢向上蔓延。他心里惊动,莫名僵直了身子,所有感觉都汇聚起来,集中到了那一点。如蛇c如练c如丝弦,一圈圈一层层,所到之处引发烈火燎原,然后划过去,遗落满地冰凉。他续不上气来,恰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胸肺里储存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到灭顶绝不让你超脱。 “叶”他咬牙挣扎,一根带着茶香的手指点住了他的唇,未说的话被迫咽回了肚子里。若即若离的舔舐在他颈间留下蜿蜒的痕迹,一路上移,抵达颌下。呼吸骤然停住了,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抓住袍裾,这种无措,说出来简直可笑。 崖儿拉开一点距离,把视线停在他的嘴唇上,再三地看,然后望住他的眼睛,“仙君,你被人亲过么?” 紫府君不敢摇头,仿佛害怕一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就消散了,他居然眷恋这种带着浊世气的接触。他说没有,那两个字听来这么羸弱,气若游丝。 她似乎很苦恼,皱着眉头说:“我也没有。”然后把吻印在他唇角,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带着书卷般清幽的气息,从他唇角徐徐降落,落回了他肩上。 刚才烽火漫天,两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恶仗,打完后还要相依为命。以为终会发生的事最后没有发生,本该庆幸的,却不知为什么会隐隐感到失望。可是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奔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紫府君还是那个紫府君。他身形如松竹,坐得笔直,电闪雷鸣下的脸冷漠不可亲近,看来是后悔了。 不过对崖儿来说这样就够了,试探过了,知道底线,至少他并不排斥。有了这次,接下来会是个新开始,一个和你暧昧不明的男人,伪装的正经会像薄冰,稍稍一触就碎了。 她退回重席上,把散落的茶具重又放回竹盘里。带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脉脉看了他一眼,“夜里喝茶不好,会睡不着的,还是让我带走吧。”提着袍裾退下来,再不停留,转身往门上去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到外面才松了口气。天地间弥漫的潮气迎面撞来,有风吹过,背上冰凉,才发现衣衫洇湿了。 转过头看琅嬛,暴风雨里依旧不灭的琅玕灯照亮它的轮廓。近在咫尺了,拿到图册就回王舍洲去。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格外想家,算算时候,走进蓬山竟然已经那么久了。 自从发生了那晚的事,紫府君就不怎么待见她了。好像有些埋怨,怨从何来呢,八成觉得自己被她这个俗人玷污了,说话的时候视线看向远方,脸上的神情十分傲慢,“千年之前紫府弟子都居住在琉璃宫,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九重门上便由我一人看守了。” 任何人都不可信,只信得过自己,这点他们倒很像。崖儿试探着问:“是有人对琅嬛不利么?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既然藏书楼设在人间,为什么不容许人借阅。我们烟雨洲有个小琅嬛,主人就很大方,但凡有读书雅好的,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光顾。” 紫府君脸上的神情更不屑了,一副“你懂什么”的嫌弃模样,“天界藏书和人间的大不一样,你以为只是诗歌书画,医药史籍么?天界的藏书是天机,人在世间行走,今日不知明日事,所以生出许多惶恐来。可是在上界的人眼里,一切早有定数,这些定数一件不差记载在册,如果琅嬛能够自由来去,天道岂不大乱?” 崖儿曾经想过据实告诉他此来的目的,现在这念头终于在他的回应里全数打消了。不可能,他不会去做违背天道的事。监守自盗是什么样的罪过,比单纯的失职严重得多。况且她并不认为那天半吊子的男欢女爱,足以让他网开一面,如果她有异动,照样法不容情。。 “那么仙君知道自己的命途么?算过自己的姻缘么?”她站在艳阳下笑着问他,“里面有没有我?” 她的热情和直接从来不顾别人死活,紫府君眼里的波光微微一漾,垂下眼睫,纤长浓密的阴影歇在白若春雪的颊上,依旧不肯面对她,只说:“天道尚且无常,何况是命盘。当局者迷,何必白费功夫。” 她却不依不饶,“算不尽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辈子应当是注定的,都写在书里了。我不问前程,只问风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缘人,能不能安稳成家,生几个孩子。” 他皱眉,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手,到底还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长街尽头,临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儿抱着扫把站了会儿,轻轻哂笑,复又继续干她的洒扫。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砖,铺排起来无穷无尽。无根树垂下的丝绦上结满了细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辗转纷飞,深深嵌进了砖缝里。 扫不出来,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拨。山上岁月无惊,返璞归真到了极致,发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丝满肩,遇见一阵微风,纷纷扬扬飘拂起来,迷乱人的眼睛。 有苍色袍裾走进视线,袍角云纹涌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仰头看,阳光正被那个身影遮挡住,来人的脸在逆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她起身行礼,“大司命。” 大司命颔首,垂眼打量她,把手里包袱递过来,“换上吧。府君跟前不要过于随意,他不计较,不表示你可以废了礼数。”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崖儿伸手去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劲拽了一下,他才松开。一个人对你是善意还是敌意,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品咂出来。她抱着包袱牵起唇角,“多谢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宫,还要劳大司命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连笑也不达眼底。大司命眯眼审视她,散落的长发,堪称褴褛的素袍,这些汇集在她身上倒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只因她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些怀疑,这样的女人势必不俗,情愿留在紫府做杂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实实谨守本分倒也罢了,结果士别三日而已,她就进了琉璃宫,直上九重门。究竟是不是存着什么目的?他也试图深挖她的来历,结果查来查去她孑然一身,就连出现在方丈洲也是没有前情,从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严苛的规定,不许对普通人使用数术,他早就让她无所遁形了。眼下是没办法,只好小心留意着,如果她能知难而退,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大司命那张严峻的脸稍有缓和,他掖着袖子问她:“叶姑娘来蓬山也有几月了,当初那条大鱼想必不在东海了,姑娘打算何时离开紫府?这里是仙家府邸,你一届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师,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脸在日光下玲珑剔透,笑道:“我当初告诉过大司命,走投无路时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怜我,才让我留在紫府。现在又让我走,我依旧无处可去,难道大司命愿意眼睁睁看我羊入虎口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1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安稳睡上一夜, 头天和凤凰打斗留下的烫伤,早上去泉台冲洗。那泉眼是无根水,凉得透骨,把手臂泡进泉水里,伤痕还在, 疼痛已经消减了大半。 直起身来, 反复看广袖上烧出的窟窿, 顺着丝缕一撕, 撕去了大半。这下好了,两截藕臂见了天日, 只是红痕扎眼,于是抱着胳膊跑进第一宫, 紫府君正打坐冥想,她挨在他边上小声唤:“仙君c仙君” 座上的人岿然不动, 那模样,真像一座雕像。她咬着唇看了半晌, 尤不死心, 轻轻摇晃他,“蓬山不是你最大么, 早就功成名就了, 为什么还要修行?” 崖儿不知道入定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魂魄脱离了躯壳, 畅游五湖四海去了。纠缠半天无果,索性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触触他的眼睫,又捏捏他的腮帮子,二十出头错不了,手感绝佳。 她托腮笑起来:“你是装的么?我以前在冥丘见过一个肉身菩萨,已经死了,身上被弟子漆了金漆,供在佛台上生受香火。你这样子和那个肉身菩萨很像,不过人家鹤发鸡皮,你比他年轻一点儿。” 结果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她自言自语,未免无趣,“难怪你一个人能活下来,究竟一天要打多久的座?我是来陪你的,你不领情,现在倒好,变成我要你陪了。” 说完之后品咂一下,也许因为地方不同,面对的人也不同,这些挑挞的话居然如此得心应手。不知波月楼中的她和琉璃宫中的她,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她明明心怀叵测,却并不讨厌眼前这个人,越是法相庄严,亵渎起来越有意思。 隔着云窗往外看,十万里晴空,天气很好。她放松靠在他肩头,喃喃道:“香炉倒完了,地也扫好了,我还擦了门窗和桌椅”说着呵欠连连,就势躺下来,枕着他的腿,闭上了眼睛,“小睡一会儿。” 衣袂上的紫檀香幽幽钻进鼻腔,她捻起他袍裾上的绡纱,盖在了自己脸上。 九重门上,是个没人打扰的世界,除了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一切人间的喧闹都达不到这里。她睡得很安稳,期间还翻个身,换了个姿势。禅定完的紫府君垂眼看着枕腿入眠的人,倒没什么大震动。推她两下她不醒,他重新合上眼皮,也跟着睡了一觉。 沉沉好眠,仿佛能一梦千年。 睡醒后的崖儿见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惺忪着眼坐了起来。看看更漏,申时已到了,奇怪打坐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他究竟是在修行,还是昏死过去了? 她握着他的双肩,用力摇撼了一下,“仙君,醒醒!”这回很有效,他直接睁开了眼睛。 刚醒的紫府君有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表情,定睛之后看见一张放大的脸撞进视线里来,他往后仰了仰,话里充满禅机:“本君早说过,没有人能忍受得了九重门上无边的寂寞。” 退却了吧?退却就下山去,拿看了大腿做借口,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谁知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悠然在他眼前晃荡着,自得其乐道:“哪里寂寞?有仙君作伴,我一点都不寂寞。” 其实不得不承认,一个妖媚天真的女人,能为单调的人生增添浓墨重彩。琉璃宫一向是他一个人居住,天长日久难免枯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织网的蜘蛛,大张开八卦阵迎接来客。遗憾的是不能像蜘蛛那样,用凶狠的手段执意挽留。即便有猎物上钩,只要不愿意,还是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毕竟不是佛啊,他只是个驻守人间,看护藏书的人。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样,闲暇时找好友畅饮一杯,也是他的人生梦想。多年前倒在神州边缘的瓜棚里找到几个瓜农引为知己,后来那些瓜农挨个儿都死了,人间路断,便再也不想入那红尘中去了。 他慢腾腾起身,被枕了两个时辰的腿又麻又僵,还没站稳重又坐了回去。 他没发现她是怎么贴上来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一抹轻柔的分量压在他膝头,她两腿圈上他的腰,哀戚地举着手让他看,“我受伤了,仙君的凤凰昨晚烫伤了我。” 他没忘记她在凤凰台上是如何骁勇,凌厉的攻势出于凡人之手,很让他惊讶。那两柄剑的剑灵,不是经年累月磨砺而成,是某种灵力炼化的。剑灵一成,至死追随主人,她连剑灵都炼得出来,还来喊疼? 他调开了眼,“日落时候,本君要去看看比翼凤。” 崖儿很不满意,“仙君不先看看我的伤势?” 这点小痛,就别无病呻吟了吧!他把她摘下来搁在一旁,站起身道:“不知君野和观讳有没有受伤,它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告状,本君更担心它们。” 崖儿气鼓鼓抱怨:“我是奉命去凤凰台洒扫的,被仙君的灵宠所伤,仙君难道不该先安抚我一下么?” 紫府君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她委屈地擎着小臂递到他面前,只见那皓腕纤细脆弱,皮下青色的血管蜿蜒交错,乍看上去皮肤半透明似的。至于伤痕,他找了又找,“在哪里?” 崖儿努力地指给他看,“喏,这里!”睡了一觉好像愈发淡了,但细看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就那么一片,几乎还原成了原来的肤色,还算得上伤痕么?他抬起眼,拉长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充分表示了他的漠不关心。 崖儿看他的表情,觉得受到了侮辱,“仙君,决一死战吗?” 紫府君摇摇头,“我是读书人。” “那我这伤” 他说“我给你治”,把手盖上去,不需要折损任何修为,甚至只是做做样子。这下她终于称意了,在他还没移开之前,缠绵地把自己的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立起手指,尖尖的一点嫣红如樱桃,在他手背上缓慢游移。做得再风情,眼睛却是怯怯的,她说:“仙君真好,我胡搅蛮缠,你也不生气。” 紫府君心平气和地抽回手,“琉璃宫里没有太多规矩,一切皆随心意,但你不能太过分,过分了我也还是会生气的。” 她愣了一下,“我过分了么?”举起手晃了晃,戏谑道,“仙君先摸我,我才摸回来的。再说你我这样交情,太较真了多伤感情。” 紫府君好像被她说懵了,交情?似乎也没有什么交情,感情当然更谈不上。女人指鹿为马的本事太神奇了,他觉得有理说不清,干脆不理会她了。 转身朝殿外走,外面不知何时风起云涌,露台上烟气萦绕着,他一身素衣站在那里,缺一古琴香炉,就能入画。 崖儿跟在他身后踮足看,“好像要下雨了” 春天本来就多雨水,加上将至惊蛰,雷电来去总带着水泽。紫府君看了半天,得出一个结论:“夜里要关好门窗,早点睡觉。” 崖儿侧目看他,面孔不苍老,眼睛也是鲜活的,可话里总带着生无可恋,也许这就是神仙的味道。 “仙君。”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活得太久,是不是了无生趣?” 紫府君长长嗯了声,崖儿以为他会说是,岂知只是他长篇大论的前奏。 “我的人生,从二十七岁谷雨那天开始循环往复,至今不知多少年了。这些年会遇见一些人,有一些新奇的经历,了无生趣倒不至于,毕竟每段经历都不一样,每一个人也各不相同。但不管走过多少路,最后都要回到这里,回来后面对浩大的琉璃宫,一个人独处也很有趣。我春天看蚯蚓,夏天看花,秋天看落叶,冬天看雪景,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只要你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哪里都有快乐。比如雷声,低沉时像人走过蒹葭弥望的河泽,脚底下有气泡,一踩就蹦起来老高。比如细雨,篦子梳理头发的时候,也能听见差不多的声音” 崖儿头昏脑涨,很佩服他这种时时能找到乐子的态度,“可是仙君很寂寞,因为越寂寞,解释得越多。” 她笑盈盈望着他,紫府君有种被戳穿的尴尬,但他绝不承认,横眉冷眼道:“谬论!” 崖儿却并不在意,靠得更近一点,温言说:“仙君以后不用害怕寂寞,我来了,可以一直陪着你。” 他不说话了,脸上露出冷嘲的神气。也不过一刹那,又恢复了惯常风流自赏的样子,甚至没有接她的话,负手回殿里去了。 他说打雷,果然入夜后雷声大作起来。可不是光脚踩泥潭的响动,大概因为九重门上地势高,离天也更近的缘故,一道道闪电在云层边缘飞快蔓延,陡然沉寂下来,然后天上地下共鸣成一片。人就像笸箩里的豆子,随手一拍,震得一蹦三尺高。 波月阁以前对他们的训练严苛,冬夜凫水,雷暴天里伏击,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可是女孩子太过铁骨铮铮,缺少妩媚,会丧失很多好时机。她不怕恶劣天气,却懂得善加利用,沏上一壶茶,端着茶盘深夜到了紫府君殿门上。也不进去,只是迟疑徘徊,一双愁肠百结的眼睛,欲说还休地隔窗望着他。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2 章 分散在城内的人陆续集结,最后一组刺杀御者的人也回来了, 大家都在等, 等城墙上的宗旗折断, 等明王最终的召唤。 夜已经很深了, 将到午夜时分, 魑魅拿肩顶顶阿傍,“老大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金云览吓破了胆,召集金缕城所有高手连夜保护他, 让老大找不到机会下手?” 阿傍摇摇头, 心里有隐约的预感, 只是那预感太不祥了, 他连细想都不敢。 城墙上烈火纹的旗帜还在夜风里招展, 那千回百转的声响一记记拍打耳膜, 声浪越急, 便越让人慌张。 守卫的兵卒在灯火下如常巡视, 孔随风骂了句:“他娘的, 咱们干脆直接冲上直道算了。” 这当然是意气用事的话,身后没有彻底收拾干净,就算上了直道也是被人包抄的下场。这时候急不得,只有死等。阿傍道:“仔细看, 看见城墙中段的亮了么?那是弓/弩手箭尖上的寒光。这直道周围布满了暗卫,宗旗不倒不能贸然行动。” 刺杀宗主, 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在全城戒严的情况下。大家等得有些心焦, 再过两个半时辰天就要亮了,二十里的直道没有马,只能徒步,一旦失去夜色掩护,所有人都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胡不言见众人忧心,很慷慨地表示:“晚点也不用怕,大不了我多走几趟,把你们送进木象城。我就是担心明王,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结果他的口无遮拦挨了苏画一顿臭骂:“你不吭声,没人当你是死的,乌鸦嘴!” “看,宗旗倒了!”忽然有人低呼,“明王回来了!” 大家忙看过去,城墙上有个身影斩下了烈火旗,旗杆举在手上搅动两下,然后从墙头直扔了下去。 群情顿时激昂起来,明王的出现,预示着金缕城的城主伏诛了。金云览一死,五大御者也相继被杀,如今的金缕城已经彻底变成一座废城了。 抽刀向敌,区区的弓/弩手不算什么,只要近身,那些武器和烧火棍没什么区别。波月阁的人从四面八方攻上城墙,一顿血光四溅的厮杀,墙头上伏尸百余。最后一名弓/弩手颤巍巍举起手里的弩,在扣动机簧之前,被魍魉斩落了整条臂膀。 扬手又是一刀,那人踉跄着扑倒在地。环顾四周,再也没有能阻止他们向木象城进发的绊脚石了。魑魅打了个口哨,分散在各处的人闻声而动,纷纷跃下了北城的墙头。 波月楼的人,都有一身极俊的轻功,这项能力是追云赶月的本钱,二十里路走得急些,两个时辰应该能到。 不知多久没有一起这样纵情奔跑了,上次还是在重选护法的时候,为了那个位置各显其能,在王舍城外空旷的原野上你追我赶。波月的轻功,江湖上甚有威名,舒展身形飞鸟凌波,借助一棵草,也能纵身直去两三丈远。上次的较量带着竞技色彩,这次不同,这次是大胜后的春风得意,松了辔头的年轻人们在直道上肆意挥洒,如果有人俯瞰,会看见起起落落间,尽是燕子般轻盈的身影。 原本明王是个中好手,楼里上下没一个人能比过他,可今天不知怎么,渐渐落了下乘。阿傍一直关注着他,本以为他是大战金云览太累了,自己便放缓速度等他。结果他越走越慢,最后身形一崴,竟跌在了直道上。 同行的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停下步子围过来。阿傍去扶他,为他翻身时触及他的前胸,只觉满手冷腻,就光一看,满掌都是血。 大家倒吸了口气,果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阿傍看着他渐渐发青的脸,伸手要去扯他的软甲查看伤势,被他阻止了。 他吃力地摇摇头,“别管我,你们走吧” 阿傍喉头发紧,接过苏画递来的金疮药,找不到伤口,便一股脑儿洒满他的前胸,急切道:“你坚持住,我背你进木象城,进了城就有大夫了。” 可是明王已经不能再说话了,他被金云览暗算,憋着一口真气续命,才勉强杀了他。然后上城墙,斩断宗旗,耗尽了最后的心血。他知道自己不行了,随他们出城,不过是徒劳,多走一步是一步罢了。 这样也好。躯壳千斤重,再也操控不了了。这一身背了太多的血债,他在昏聩里看见周围冒出无数的黑影,等着吞噬他,找他寻仇。别人的人生苦短,到他这里是负重前行,认真说,他从未真正感受到活着的乐趣。他曾经路过满是残垣的老宅,夕日的家道兴隆,早就散入了远山远水。他驻足看了会儿就离开了,现在想想,当初应该和父亲一道去死,何必贪生,多受二十年的苦。 阿傍见他要合眼,发了疯一样摇撼他,“大哥,你不能死,你还要去找那个卖酒的姑娘!” 他轻轻扯个笑,那笑看上去像唇角的抽搐。 阿傍的喊声里带上了哭腔,“那姑娘有雪白的手臂,又细又长的腿,小山一样的奶/子” 大腿和奶/子,其实他都不稀罕。杀手也有重情的,他带着兄弟们冲出了金缕城,对得起楼主了,然后他要走自己的路,去找那个凿穿他心房的姑娘。 明王就那样死了,死在了空空的直道上。他们这些人见惯了生死,猎物的身首分离,同伴的尸骨无存,都不是多新鲜的事。然而在这种全员突围的情况下,损失了一个人,就缺了好大一角。 众人肃立着,哀致地望着阿傍怀里的人,一向意气风发的青年渐渐冷却,面孔也变得冷漠了。 环顾左右,直道两旁是无尽的水泽,连安葬他的地方都没有。把他抛在半道上吗?天气这么热,让他在烈日下腐烂发臭么?大家都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胡不言站了出来,“把明王交给我吧!金缕城的城墙边有土,我去刨个坑把他埋了,将来攻下了众帝之台再来给他迁坟。你们继续往前走,不要耽搁。” 目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胡不言化出原形,魑魅和魍魉把他抬上狐背,三大护法都向狐狸拱手:“明王就拜托胡兄了,请妥善安葬他。” 得到他们一句“胡兄”真不容易,换做平时,胡不言又会大肆吹嘘一番,但今天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他混迹在他们中间,虽然吵吵闹闹比吃饭还要寻常,但血肉之躯总会有感情。那群护法先不论人品性格,至少个个赏心悦目,他喜欢漂亮人儿,所以并不真的讨厌他们。 现在老大没了,死得那么悲壮干脆胡不言吸了吸鼻子,背起他重新折回金缕城。城墙下的夯土很硬,他的前爪扒出了血也没有停下。他一般很少全心全意干一件事,以前在九州时,但凡有一点让他感觉吃亏,他二话不说就走人。没想到走了一趟红尘,微小脆弱的人教会了他何为大义和坚持,他自觉妖性得到了升华,即便不能脱胎换骨,他也要做一只讲义气的狐狸。 掩埋了明王,他从城墙上摘了一盏灯笼下来,放在他坟前,“拿上灯,照着点脚下,下去的路有点黑,别摔了。”他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来,伸进灯笼里点着了,边烧边道,“这是我全部的家当,省吃俭用好几十年才攒下的,本想拿来迎娶苏画,现在全给你吧!到了陌生地方,打架不合适,拿这个钱打点打点,来世托生个好人家,别再当杀手了。” 说到最后,说出满心悲凉,又略站了会儿,才转身追赶他们去了。 木象城里正兴建楼台,崖儿站在一处庙塔上俯视,街道上行人往来,临水的码头上停着巨大的船舶,船上装满合抱粗的木料,要运送到工地,每次往返需百余人推拉。 木象城是唯一有水路连通外邦的城池,因此商业要比其他四城发达得多。木宗的宗主也不像金宗宗主那么神秘,他倒是个诸事愿意亲力亲为的人,生得一副膀大腰圆的身架子,穿佛头青的大科绫罗。大概是个审美有偏差的人,腰上系紫色的蹀躞带,挂了满满当当一排彩色的装饰。虽然人胖,但他不怕热,站在骄阳下挥汗如雨指挥运输的板车,说到恼火处,自己跳下去,推着车辕便走。 喜欢抛头露面,那么刺杀的机会就相应增多。但崖儿仔细观察过,这位宗主的周围隐藏着很多平民打扮的暗卫。毕竟波月楼的人到了天外天,他不是不知情。为防忽然跳出来的杀手砍了他的脑袋,顺便用这种看似大意的表象混淆对方视听,他还像往常一样为建城忙碌着,只是左右换了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以自己为饵,等着波月楼的人上钩。 这种情况下,最忌盲目行事,崖儿远观了片刻,从高塔上退了下来。 回住地的路上,居然发现了楼里人留下的暗号,她心头一喜,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只是不便立刻碰面,她在墙皮上刻画着,让他们暂且按兵不动。傍晚时分接到了他们的回信,告诉她明王为了突围,已经殉职了。 她从外面回来,坐在灯下怔忡很久,才消化了这个消息。早在进入天外天之前,她就再三问过他们,是否决定跟她赴险。这是一场恶仗,注定会有很多牺牲,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迟早会到来的第一个噩耗,但没想到,出事的会是明王。 膀臂啊崖儿喟然长叹,立在窗前遥望天上的月亮。四大护法里她最信得过明王,他老练周到,即便她不在楼里,他也能管束好那帮没轻重的小子。如今出师未捷,这才第一城而已,就让她损失如此惨重,接下来还会有多少的劫难?她忽然觉得害怕,有些不敢去想了。 眼下他们都进了木象城,必然开始筹划刺杀木宗的首脑,明王的悲剧摆在面前,所以最难对付的人,还是由她来杀吧!木象城和金缕城不同,不可能让她那么轻易横跨,她必须静下心来观察,找出木江流固定的行踪和喜好。 如临大敌对于自信的人来说,可能只是一瞬的事。第一天她看见他身边暗卫围拱,第二天他坚持在府邸待了一夜,第三天便再也耐不住,又去了那个让他销魂的去处。 木象城中的风月场,分三六九等。最次的那等占据城的外环,为贩夫走卒提供快乐。第二等的在中环,接待商贾和小吏。头一等的在内城,专供宗主和旗下御者亵玩。木江流的爱好很特别,他并不固定点谁的名头,但这些被点的女人无一例外,必须身段柔软。男人寻欢,一番调笑周旋后,最终的去处无非是床上,而这位宗主却不是,他喜欢把女人关在笼子里,当兽一样骑驾。 一个两百斤的胖子,坐在你身上是什么感觉,大约只有受过这种苦的人才知道。他营建的乐园里,几乎每个女人都对他的“抬爱”叫苦不迭,而为了生计,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接待。 崖儿混进了内城,换上侍儿的衣服,为今晚被点卯的美人送熏香。美人百无聊赖,坐在案前喝茶发呆,抬起视线看见兽场中央的笼子,厌恶地调开了视线。 崖儿接了一个侍儿的活计,为美人熏最后的汗巾。那条汗巾是用来扎在胯间的,宗主觉得全/裸的女人没有美感,只有那种类似男人般粗犷的狂荡,才能激发他的欲望。 汗巾在香烟上飘拂,美人叹了口气。崖儿适时把汗巾呈了上去,“银环姑娘,这是宗主最偏爱的香。” 叫银环的美人斜眼瞥了瞥她,接过汗巾贴在鼻上嗅嗅,“唉——”又是一声长叹。 “有事令姑娘不快?” 银环姑娘说:“宗主变着花样折腾我们这类人,他府里的夫人可不必遭那份罪。你看那笼子,让我想起猪羊送到集上待价而沽的牢笼,什么时候我能不用笼子,活得有个人样?” 崖儿笑了笑,“姑娘想离开内城么?” 可银环姑娘又摇头,“当然不,像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受用惯了,谁还愿意回家受穷!” “那就想办法进木府,当上宗主夫人。” 银环姑娘嗤地一笑,“哪里那么简单!你这小侍懂什么,知道这内城有多少姑娘么?”她拿手一比,两指大开,“八十。” “姑娘一定是八十个里的佼佼者。”崖儿矜持地微笑。 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差,但有时候不承认也不行。妓/女之间互相攀比,行行里都有状元。银环姑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比不过别人,于是更加重了叹息的声调。 崖儿掖着手道:“姑娘可以想些奇巧的方法,赢得宗主的欢心。” 银环摇头,“这样的地方,连个想奇巧法子的余地都没有。” 崖儿转过身,看向那个不大的笼子,外圈有道曲水流觞般的小渠,离笼子很近,近在咫尺。 她掖着手说:“古人唱酬,流杯渠里流的是清水,姑娘何不用烈酒?男人好酒,烈酒封喉,美人在怀,昏昏沉沉间做那事才痛快。姑娘还可以准备孔雀毡毯,将这笼子围起来,顶上悬萤火,四周雀羽摇晃,是不是会让人想到少年时仰卧在星空下的美好?”她抿唇轻笑,“姑娘,有时候曲意逢迎,还不如使点小心思。宗主为什么喜欢点姜姬?因为姜姬从不浓妆艳抹,但她全身纹满了牡丹。” 一朵人形的c盛开的牡丹,确实惊悚又魅惑。银环听了她的话,立刻就决定照做了,女人争起宠来,什么都豁得出去。 很快流杯渠里盛满了烈酒,那酒之浓郁,穿过兽笼看对面,景象都是扭曲的。 后来孔雀毡来了,萤火也来了,唯一稍作改变的,是萤火里加了白磷,磷本身不灼人,但它有个特点,易燃。宗主和银环颠鸾倒凤时,帐顶所谓的星空会因震动撕裂,磷随流萤飞舞,落进满渠烈酒中,目的就达到了。 站在庙塔上看,城中城果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笼子上了锁,木江流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崖儿长长叹了口气,这火就算是对明王的祭奠吧,他在天上看见这一切,应当也会感到欢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3 章 大司命从司命殿出来, 身上穿戴整齐, 束上了压箱底的发冠。虽说他以前也一板一眼, 但今天的行头太过庄严, 像个将要上朝面圣的文官。 少司命抱着书册追到他面前,歪着脑袋问:“座上, 您打算上天么?” 大司命瞥了他一眼,“是啊, 我要上天找人诉苦。蓬山岌岌可危,琅嬛倒了不要紧,蓬山这么多紫府弟子,难道要葬身在乱石之下吗?”他边说边系好了腰带, 三尺宽的如意带, 愈发收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条来。 少司命自认为了解一些内情,压低声道:“座上,岳楼主不是已经攻破木象城了么,我看十天内她一定能进烛阴阁。万一天君不让君上出山平乱, 岳楼主照样可以闯进八寒极地, 救君上出来。” 大司命斜眼审视他,寒声道:“这世上好像所有人都不急, 只有本座急。” 少司命缺根筋地眨巴一双牛眼:“那座上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我希望能早早把你扔还给君上。如果君上不回来, 我觉得你这辈子可能都开不了灵窍了。”末了很诚恳地对他说,“你实在太笨了。” 第三十五位少司命, 是府君的关门弟子, 也是所有少司命中资质最差的一个。当年紫府君经过北邙山, 看见一小儿追着日影插竹竿,日头每偏过一点,他就插上一根。仙君看了半天,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上前问,他咧着缺了门牙的大嘴说:“我在研究计算时辰的方法。” 仙君一听,顿时惊为天人,“小小年纪大智若愚,将来肯定有出息。” 虽然做法很蠢,但和百余年后出现的日晷,在原理上居然不谋而合。不过可惜,三十五少司命后来的兴趣又发生了改变,日晷最终不是他发明的。府君培养这位关门弟子,养着养着发现他“愚”是真的,“大智”竟丝毫没有,可见神仙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现在府君进去了,三十五少司命转而由大司命亲自授业,他的愚顽,时常令大司命品咂到修行生涯的无望。 戴罪立功出狱,和被人劫狱亡命天涯是一样的吗?谁不愿意正大光明行走在日光下,只有老鼠才东躲西藏。 之前缚地链的松动,他派人接连呈报天听,结果不知为什么,岳崖儿都打到绿水城了,上面也没有半点动静。大司命想了又想,即便他那么讨厌上九重天,这回也还是得亲自跑一趟。无论如何琅嬛现在扔给了他,只要浮山出事,第一责任人一定是他。他得设法让责任转移,否则届时上面一句“没接到呈报”,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他乘着清风扶摇直上,先去拜会大禁,看看有没有机会直面天君。这次大禁亲自出来迎接他,请他进了大禁殿,心平气和和他面对面坐着,告诉他,“上面还在想办法。” “我的道行浅薄,给链子加了道符咒,最多只能撑十天。现在三天过去了,方丈洲好多地方开始出现塌陷,蓬山山系大多是浮山,方丈洲又在东海中央,山要是砸下来,那方丈洲会直接沉进水底,九州便再也不完整了。”他低着头说,“我日日如坐针毡,西北角上锁链松动,就预示着西北很快会有妖患。大禁知道紫府妖鬼卷么?” 大禁点了点头,“万妖卷和百鬼卷么,是紫府君建立的,我当然知道。” 大司命哀叹连连,“那些本就是恶煞,原本臣服于府君,自从府君受罚进了八寒极地后,蓬山经常回荡起百鬼夜哭,弄得人间地狱一样。不论妖鬼,都念旧主,就算你我”他的手指来回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你说我家仙君的不是,我要生气,我对你家天君表示不满,你也会发火,人之常情嘛。我这次来,一是向大禁亲口禀报方丈洲的境况,二是向大禁打听,天君有没有释放仙君的打算?缚地链c六爻盾c天环那些都是仙君一手创办的,除了他,谁也无法驾驭它们。现在想想,让我这个三千年道行的人接手琅嬛,这不是把我顶在杠头上吗” 说到最后意思很明确,想卸职,不打算干了。 大禁也很无奈,“我知道你为难,但卸职这种话不能乱说。紫府君也不是永远不出八寒极地,将来那个女人死了,他的尘缘一了,还是会重掌蓬山的。” “那眼下怎么办?”大司命有点激动,“琅嬛坚持得到仙君回来吗?” 大禁沉默了下道:“受罚的堕仙,必要经过千百年锤炼,洗去一身魔性才能走出极地。现在让紫府君出山,无论如何都是一场冒险。” 大司命站起来,撑着长案急切道:“我愿意进八寒极地,当面问一问仙君的意思。别人不知道,大禁还不了解仙君的为人么,他是天上地下最老实的仙啊!” 大禁不由叹息,不单老实,还很耿直,如果面见天君那天,他能为自己开脱一番,最后也不至于闹到这种程度。可大司命的请求,目前确实难以满足,大禁道:“八寒极地是仙的囚笼,不是游玩的圣地。你不能去,去了触犯天规,得不偿失。这样吧,你先回蓬山,这两天上面必定会有个决断的,毕竟琅嬛非同小可,天君绝不会坐看它垮塌。” 其实大司命这趟来,并不奢望这些上仙能给他明确的答复,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确认一遍上界已经知道琅嬛的现状,将来万一出了问题,别找他的麻烦就可以了。 “天君已经知悉了?”他又着重问一遍,大禁点点头,他说好,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 从大禁殿出来,他走得轻飘飘,才发现当一个一板一眼的正直人太辛苦了,随心而动,才是真正洒脱的态度。只有一点还是让他不安,就像刚才说的,浮山坠地会砸沉方丈洲,他担心紫府的弟子早晚会受到牵连。因此长期生活在重压下,觉得蓬山缺了自己就不行的大司命,还是无法真正高兴起来。 他又忧心忡忡到了天行镜前,简直像子孙上坟诉说委屈一样,对着镜子里的仙君絮絮叨叨:“君上,我上去了一趟,没讨着什么结果。他们敷衍说会解决,但我知道,您不出来,再多的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天君好像还没拿定主意,我一力保举您,大禁还拿那些裹脚布来搪塞我,别的我倒不担心,唯担心紫府上下百余弟子。他们的修为太浅了,恐怕蓬山一毁,他们会跟着遭殃。” 然后他就开始愁肠百结,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喃喃自语着:“怎么办呢” 天行镜里禅定的人终于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不会下令众弟子出蓬山么?” 大司命嗳了声,“可行么?”说完才反应过来,瞿然望向天行镜,“君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慌忙跑过去查看,镜子里的人已经站起来了,眉间封印如火,一身白衣胜雪。 大司命忽然发现,君上那身被血渍浸泡了一次又一次的禅衣不见了,对于隔三差五都得被扎成筛子的人来说,这白衣来得太蹊跷了。他晃了晃神,试探着叫了一声:“君上,您能听见属下说话吗?” 天行镜里的紫府君略牵了下唇角,静静看过来,仿佛隔着宇宙洪荒也能对视,一字一句道:“浮山锁链年久失修,我早料到它们会断,可惜本君不在,帮不上什么忙。乾位上的地链松动,会引天君亲自出马,但铁索有四根,他难免顾此失彼。你听好,第二根缚地链挣断时,让紫府子弟全数下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大司命听那嗓音,如金斧凿玉般透着霜雪的味道,但又是往日熟悉的,一时竟悲喜交加几乎哽住了。努力平息了心神,半天才道:“如此一来,不会造成恐慌么?” 紫府君说会,“但比起恐慌,保命更重要。” 其实他很想说,自己被关在八寒极地出不去,外面恐慌和他没有一根毛的关系。再说乱了才好,不乱不立,乱了才能迫使天帝对话,有对话,很多事就好商量了。 大司命一向对君上唯命是从,既然他这么吩咐,那必定是为整个蓬山好,他绝无二话。应准了之后,他才有空抒发自己的感情,一脸看透了世态炎凉的沧桑,惨然道:“这阵子出了这么多变故,属下以为君上吃了大苦头,出山也无望了,没想到您不是仙骨尽断了么,怎么恢复得这样快?还有这天行镜,居然能对话?” 紫府君心说那是自然,这天行镜也是他炼化的,哪有法器不认主的道理。 大司命又隔着镜子仔细打量他,“君上,您眼下情况如何,身上好些了吗?” 镜子里的人凄凉地笑了笑,“仙骨都断了,能好到哪里去。” 当时抽筋断骨的痛,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忘记。那种撕心的感受,像活鱼被剐去了鳞,每一次刀锋的途经,都需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承受。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然后从每块骨骼里生出倒刺,从每个毛孔里渗出血丝,没有见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如果换成一般的仙,大概就此道元尽灭,余生就在这禁地苟延残喘了。但他不是,得益于天生的仙根,即便打断了仙骨,元神不灭,他就能自行复原。但也因为出身的缘故,注定他生来是仙,不管是真仙还是堕仙,他就这两条路能走。除非一口气打散他的元神,让他就此幻灭。 从上仙到堕仙,很奇怪的一种感觉,看待一切事物都不走原来的轨迹,他有了新的视野。像灵窍乍然被打通,浑身畅快通透,胸中常常奔突着某种毁天灭地的欲望,要这世道按他的喜怒而改变。 经过一番痛,换来不一样的明澈和达观,他现在不觉得堕落是多糟糕的事了,反倒很有趣,也很刺激。据说成了堕仙,人性中最本能的恶会被激发出来,静心想想,他在领罚之前就已经铺好了后路,所以人人口中老实的仙,其实并不那么老实,他早有堕仙的资质了。 大司命心痛不已,泫然道:“我没想到,君上为情能有这样的魄力。这阵子我常怀念以前的日子,山中岁月静好,属下伴着君上,那时何等的惬意君上,属下真的很想您。” 天行镜里的紫府君打了个寒战:“我这儿已经够冷的了,你别说了。” 大司命咳嗽了声,又换个话题,“那君上,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能够通过天行镜观察蓬山事的?” 紫府君微侧过身,皑皑白雪为背景,衬出一个比雪更高洁的君子,渊默深稳,不激不随,连低头思量的样子,也比以往更有韵致了。 “一直。”他这么说。 大司命听完,隐约有五雷轰顶之感,“一直那属下之前对天行镜吐露的心声,君上也都听见了么?” 他抿唇一笑,没再接他的话。 大司命觉得脚下发虚,头顶冒汗,这么说来,他的那点迷惘和类似闺怨式的惆怅,全被他听见了?苍天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人都在牢里了,还能继续坑他,果然上司不是白当的。 正恍惚着,少司命那条笔直的喉咙又响起来:“座上,来了好多真神仙!” 这话说的,好像他天天面对的是假神仙似的。大司命顾不上骂他,疾步出去相迎,刚出门就见云层叆叇,晚霞穿透飘拂的云絮,像天边陡然长出了无数光的脚。天街上已经站了好几个人,大禁也在其列,看到他,悄悄向他做了个眼色。 大司命知道是天君驾临了,但他面向琅嬛,只看见一身金缕,背影卓尔不群。上神的手段果真不是他这种小仙能比的,大司命掖着手,看天帝亲自加固西北角的那条缚地链,连法力散发出的金芒都比他的耀眼粗壮。 扎根大地的铁链再次被束缚,不情不愿发出擎天铁柱被撬动般深重的巨响。那一环一环的链节,肉眼可见地往下沉了好几丈,终于天君的亲自出马,解除了琅嬛倾倒的危机。 所以一切到此便结束了么?并不。天君返回九天后,连凳子还没坐热,神侍便匆忙进来禀告,说浮山西南和东北两角的锁链相继都松动了。所幸是对角,不至于造成侧翻,但这次的情况比较复杂,万丈深渊下有黑气涌动,怕是千年前镇压的妖魔要逃出山底了。 从来温文尔雅的天帝,这回是真的发怒了,他砰地一拳捶打在御案上,震得文房蹦起来老高,“是紫府君耍的手段。” 大禁见势忙拱手道:“君上息怒,紫府君的为人君上知道,他一向审慎厚道。琅嬛失衡是在他囚禁八寒极地之后,他人在八寒,就算再大的神通也冲不破那道壁垒,因此神链松动,应当只是巧合。蓬山圣地的辉煌毕竟在他手里创建,他人不在了,难免会有妖魅趁机作乱,还请君上明察。” 天帝听后却一哂:“世人都说紫府君是个与世无争的好人,你们真的看透这人了么?他如果心慈手软,当初怎么收伏邪祟,创立妖鬼卷?”大禁果然被问住了,脸上闪过一丝犹疑来。天君负手长叹,“罢了,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么,你带他上观星台,我要好好同他谈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4 章 观星台, 在世上最高峰的山巅,地面向上一万丈, 远在云层之上。当大地陷入黑暗时, 观星台上还能看到最后一缕阳光, 而观星台上星云密布时, 九州已经接近子时了。 这地方, 不属于九重天,它在大地和天阙的交界处。天帝办事很讲究分寸,召见一名堕仙, 就该在与其身份相匹配的地方, 这样才能提醒他, 如今所处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紫府君照旧姗姗来迟,凌空曲折的天道上出现一个身影, 走得不急不慢, 完全没有大人物正在等候他的觉悟。他一路看花看草,偶尔还弯腰看蚂蚁。天帝耐着性子等他到了面前, 细打量他,面貌还是原来的面貌,略清癯了些,神采倒不减。唯一刺眼的,就是那章子般落在眉心的堕仙印, 印记太深太红, 浑然天成般, 在那张脸上勾勒出了妖异的风味。 天帝笑了笑, 笑意不达眼底,颇有邻人寒暄的意思,“紫府君兴致不错啊。” 他不卑不亢望着天君,回了个微笑,但笑容里有倨傲的味道,“八寒极地什么都没有,放眼尽是一片白茫茫。以前不觉得这山水花鸟有多可贵,但当你的眼睛失去享受色彩的权利,再领略时,你会觉得一切都那么有趣。”他复又轻牵唇角,不太情愿,但又不失礼数地向天帝牵袖一揖,“罪臣安澜,见过天君。” 这便是有根底的仙和野路子的仙,堕化后最本质的区别。如果是名野仙,甚至不等开口就会朝你老拳相向,但天生仙根的仙不同,他们不会迷失本性,即便再讨厌你,他也还是愿意唱着高调,与你把臂周旋。 很好,还能顺畅地沟通。天帝抬了抬手,说免礼,“看紫府君气色尚且不错,但本君知道,你在八寒极地受了苦。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并不是我的本意府君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紫府君说还好,“前两天刚接上骨,现在勉强能走两步。刚到极地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了,如今倒可以适应了。”他顿了顿抬起眼来,很纯质地问他,“天君怎么会突然召见罪臣?罪臣入极地才两个月而已。” 这个紫府君,装傻充愣是把好手,天帝认识了他一万年,懂得他的策略。 东拉西扯不是办法,你单是敲边鼓,他能敷衍你到太阳直射观星台。所以天君还是打算直来直往,他转身面向方丈洲方向,负手道:“这两日蓬山大乱,紫府君知情么?” 他说不知,“我人在八寒极地,天君问我知不知情此话从何说起?” 天帝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狡黠的光,简直如他眉心的堕仙印一样刺眼。天帝叹了口气,“一个人驻守某个地方太久,那地方的一切都会对他产生感情。一旦这个人不在,所有的纲常都会生乱,现在的蓬山就是如此。” 紫府君听完略迟疑了下,“天君的意思是,紫府有人反了么?难道有人不服大司命?” 又来了!天帝忍住不去扶额,咬着牙道:“不是有人反大司命,是你炼化的缚地链不受天地差遣,先是西北松动,现在连西南和东北也如法炮制了。本君知道,这缚地链只是打前战的罢了,后面还会出现其他问题,如果一一应付,实在耗时巨万。本君想同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准你提前出八寒极地,但你必须断尽尘缘,自此远离红尘,静心镇守琅嬛。” 他静静听着,天帝说完后,没有迎来他的叩谢,而是无尽的哑笑。 这一切他看得很明白,不就是想让他继续卖命,还要对天帝感恩戴德吗。如果琅嬛不生乱,如果他们能应付所有的麻烦,谁能想到极地里挨饿受冻的他?结果招他回来,不忘冠上个法外开恩的美名,断尽尘缘?断尽了尘缘,他还剩什么? 他这样的态度,当然会令天帝不满。天帝蹙着眉,警告意味浓重,“你究竟在笑什么!” 他这才收敛了笑,平心静气问天君:“当初我是上仙,不能和凡人通婚,我认了。现在我成了堕仙,依然如此,那么我为什么要回蓬山,继续当那个看门人?” 天帝被他问得难以反驳,只是气恼道:“世上女人不独她一个,明明女仙有那么多,你何必知法犯法,非要选她?” 他缓缓点头,“女仙很多也很好,可我不喜欢她们,有什么办法?天君不必兜圈子,给我一句准话吧,是否让我在八寒极地和她之间做选择?” 他那副傲慢又不领情的态度,已经让天帝大感不悦,天帝说是,“两者之间任选其一,还请紫府君三思。” 结果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转身便走。在天帝惊讶又难堪的注视里跃下观星台,重回八寒极地去了。 僵立在那里的天帝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约谈不欢而散,连大禁都捏了把冷汗。紫府君一走他便匆匆赶来,看着天帝发青的脸,迂回周全着:“君上息怒,紫府君本来就是为情才堕入八寒极地的,如果今天能断情,当初就不会走这条路了。” 天帝冷冷望向大禁,“他分明仗着没人能代他接管琅嬛,有意和本君讲条件。” 这种心思当然不能说没有,大禁嗫嚅了下,不知应当怎么为紫府君开脱。天帝亦不可能让步,两下里一言不合,便各走各路了。 冰封千里,他踽踽独行。 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八寒极地,是他最初的目的。他倒不是吃不得那份苦,只是想念那个还在江湖上漂泊的人。极地有天然的屏障,阻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他也只能通过天行镜的传输,知道紫府的境况。但他的叶鲤现在怎么样了,他根本推算不出来,他不知道她近况如何,雪域不告而别后,她是不是刻骨地恨他。他暗中打着小算盘,如果能离开极地,他就可以再去找她。然而天帝显然是不答应的,损失一卷鱼鳞图,最后谁的责任都没有追究,天规便形同虚设。他说两者只能选其一,还有什么可选的,没了她,他在哪里都一样。 心情不大好,他发现自己的脾气好像变差了很多。以前遇事不过一笑罢了,现在却开始耿耿于怀,甚至想着如何倒戈一击,索性让这世界乱成一团麻。 天顶又开始风云汇聚,他厌恶地看了眼,不去管它。雷声大作起来,新一轮的天谴马上要到了,他依旧默默往前行走,就算炸雷劈在他耳畔,他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渐渐雨星子飘落下来,贴上皮肉还是有些冷的。他心头攒着火,必须要在这茫茫雪地上行走发散,才能消磨干净。 雨点过后,依然是密集的冰棱,痛了太多次,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感觉。他在极地里死过一次又一次,不停重复同样的折磨是必须的,再强的人也强不过天。但每次恢复所用的时间越来越短,身体里有某种力量在积蓄觉醒,自己知道,也许离堕入魔道只有一步之遥了。 冰棱滂沱而下,刺穿了他的肩颈,又刺穿他的脊梁。起先他还执拗前行,后来到底承受不住,扑倒下来了。 冰锥很快穿透他全身,他趴在雪地里气息奄奄,每次都觉得自己挺不过去了,但每次依然会苏醒。死不了,他就开始苦中作乐,从第一道冰棱穿透身体开始计算,基本数到八十九时,刑罚差不多就结束了。这八十九道酷刑施加期间最难熬,他得去想一些高兴的事,比如和她在一起时的种种。她当然是个长满獠牙但芯子柔软的可爱女人,比起她过于刚强的性情,他更喜欢她靠在他怀里时的温顺。 雪域的二十多天,现在回忆起来仍旧有滋有味。那时他每天都给她把脉,总要惹她一顿嘲笑。她像蛇一样在床上游曳,身子扭成一个妖娆的弧度,人趴着,倒竖着两条玉笋样的小腿,撑着脸告诉他:“我不急着要孩子,我将来还要一统江湖,称霸武林呢。” 他知道她是在顾全他男人的颜面,便心不在焉地唔了声,“那万一怀上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失笑,“你怎么会问这么傻的问题!”翻身枕在他腿上,盘弄着自己的手指,轻声细语说,“当然要生啊,比起一统江湖,你和孩子重要得多。” 他当时听见她这么说,心里充满了感激。可是明知自己要走,留下孩子会拖累她,甚至让她成为一个有软肋的人,往后还怎么刀枪不入? 趴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他,身上经受无数摧残都不怕。拼尽全力支起手肘,摊开手看掌中小小的一团光芒,那芒微弱如萤火,中央有个米粒大的人形。每次磨难过后,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他。他最后的一口真气,永远停留在这里保护这一寸微芒,哪怕被抽筋断骨,里面的小东西都安然无恙。 冰刑结束了,他握起拳,艰难地翻个身。冰雪渗透进伤口,有种又痛又痒的感觉。身下的血,在苍白的大地上开成了花,他也不在乎,双眸望向天顶,依旧冷静又清醒。 琅嬛的缚地链还在不停松动,等不来天帝释放仙君的消息,大司命遵照他的嘱咐,把紫府弟子都转移下山了。 万年的紫府,忽然把人都遣散,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方丈洲是地仙的聚集地,他们在这里过着惬意松散的生活,万一这里有变,那他们这些人,上哪里找第二个圣地去? 修行者们惶惶然,其中缘故不用说,心下都明白。遥遥望向蓬山方向,“琅嬛要出大乱子了” “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紫府君不知所踪,琅嬛还太平得了吗?” 有的修行者已经打算收拾收拾,再入红尘了,“方丈洲不复存在,就再也不需要遵守紫府君定下的规矩了吧!这九州眼见要生乱,过不了多久,生州和精舍圣地也会不保,大家还是早作打算,早谋出路吧。” 人心涣散不过如此,难道你以为会扰乱红尘的只有妖鬼么?这些身怀绝技不肯登天的修行者,在失去制约后,一样会成为隐患。 所以紫府君下令大司命,让他遣散弟子是有目的的,如果琅嬛目前的危机还不够让天帝下决心,那就再加上舆论。紫府弟子在山门外徘徊不去,大司命领着三十五位少司命坚守在九重门上,反正看那阵势,蓬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天帝寒声发笑,“这是要逼本君就范么?”他确实想到了妥协,可妥协之后天威何存?九天上的众仙虽然个个神通广大,也不是随便捡起一块硬骨头就能啃的。隔行如隔山,每个人有各自的强项,这种强项通常带着浓重的个人色彩,别人无法参与你的成就,你也无法操控别人的法器。 大禁束手无策,紫府上下显然早有预谋,但你要去责怪大司命,他此刻正与琅嬛共存亡,怪得上他吗? 天帝终于还是动用天眼看了紫府君爱上的那个女人,他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与众不同法,能让聂安澜丢了魂似的。看完之后先是大叹“冤孽”,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说她“能征善战,很有头脑”。至于长相方面就不作评价了,谈长相显得俗气。 他吩咐大禁,再次将紫府君带出了八寒极地。依旧是观星台上,天帝含笑道:“紫府君红鸾星动,本来是美事一桩,我也抽空看了一眼你那佳偶,确实不是等闲之人。但要说多妙,倒也未必,能打是真的。” 这世上大约没有任何东西能牵制他了,唯有说起岳崖儿,才能让他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反应。 天帝忽然去关注她,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他只有尽量镇定,曼声道:“天君传我出八寒极地,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天帝说不尽然,“还有关于紫府的消息。大司命将你府中弟子都放出蓬山了,现如今方丈洲正如临大敌。” 他听后点头,“大司命做得对,如果浮山告急,当然要先疏散弟子。” “所以紫府君是打算坐看琅嬛毁于一旦吗?” 他掖着两手,茫然望向那张尊贵无比的脸,“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天君不知我心余力绌么?” 天帝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工于算计的城府来,笑道:“无论如何,请紫府君勉为其难,先安定蓬山。余下关于岳崖儿的事,你我可以慢慢商谈。” 紫府君笑起来,“天君是在拿岳崖儿和我谈条件?” 既然已经如此了,便索性明人不说暗话。天帝喟然长叹:“没想到区区的一个凡人,竟会成为你我的谈资。府君走到这步,不都是为了这个女人么,本君应准你,只要浮山归位,妖鬼驯服,岳崖儿在此期间安分守己,不再触犯天条,本君可以容她上蓬山,成全你们一段好姻缘,紫府君以为如何?” 天帝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着实让人信不实,但天晓得他有多惦念她,不论成不成就姻缘,只要能让他走出八寒极地,一切便有希望。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但愿天君一言九鼎,我虽元气大伤,但即便拼尽全力,也会保琅嬛无虞。” 天帝说好,“我知道你暂且力不从心,所以派大禁助你一臂之力。还请紫府君铭记自己的职责,儿女私情暂缓,先以琅嬛安危为重。” 遵不遵从是后话,先要确保天帝暂时不为难她。袖里的左掌紧紧握了下,他俯首领命,心早飞到云浮去了。 不知她好不好,是否还在想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5 章 绿水城。 相较于之前的两城, 这座城有绮丽的名字, 也有狷狂的风骨。 这是座女人执掌的城,水宗的宗主,是厉无咎手下唯一的女护法。江湖上喜欢将人分门别类,当初曾有北波月南绿水的说法,也就是两大门派的掌门人, 可以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当然对于这种比较,波月楼的人是绝不认账的, 照阿傍的话说, “咱们楼主是这种牛鬼蛇神能媲美的吗?”在波月人的心里, 楼主简直是江湖第一女侠。一个混了那么多年还没干掉主子的女人, 凭什么和早就自己当家的楼主齐名? 护短是人的通病, 波月楼的人尤其厉害。 打通了木象城后,他们曾经在城廓边上作短暂的聚集, 崖儿分派各自的任务, 字里行间颇显得兴致高昂,“我早就听说过这位宗主的大名,可惜她鲜少在江湖上走动。上次烈火堡分裂成两派时, 她代右盟主出面主持,来去也不过一盏茶工夫, 没来得及会会她。我不爱被人拿来作比较,这次是个好机会, 可以分个高下。” 可苏画明白她的用意, 明王出事后, 她嘴上不说,心里的痛绝不比任何人少半分。作为楼主,她不外露,你很少能看到她有大喜大悲的情绪,但作为她的师父,苏画知道那冷硬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炽热得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心。楼里人的安危,一直在她脑子里,她不愿意再有任何伤亡,最难打倒的敌人,情愿自己去消灭。每座城的御者,虽说都不是等闲之辈,但相较于宗主来说,五个相加还不及一个难对付。她解决了大/麻烦后,小喽啰留给他们来处置,这样减低他们涉险的几率,对大家都是一种保护。 “你的目标不是古莲子,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办。”苏画道,“你进寸火城,直取烛阴阁,其他的都不必管,交给我们。” 楼中人的安危和仙君的困境,对崖儿来说左右两难。她学会了兰战的杀人本事,却没有学会他的心狠手辣。她是想取龙衔珠,是要找回鱼鳞图,但这些目标不能用他们的血和命来实现。 苏画不等她反驳,又看了胡不言一眼,“你别跟着我了,枞言下落不明,你回楼主身边去。” 胡不言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抢手过,作为坐骑,跟着和他立下契约的主人是应该的,但现在情况有变,他不是和主人的师父产生感情了吗,怎么撇下爱人全心保护老板。 崖儿先拒绝了,“这只狐狸的战斗力太弱,带上他反倒拖累我,门主自己留着用吧。我一人独来独往更省事,再说枞言”想起他,便让她心里七上八下。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沉默了下又道:“我斟酌再三,水宗的宗主还是由我解决,你们照旧按序处理五大御者,城一破就转移下一城。厉无咎明知我们进了天外天,没有召集五宗联手对付我们,是因为他太自信。这几天让我们连下两城,他应该会有警醒,大家要多加小心了,接下来可能有几场硬仗要打。” 众人道是,但苏画依旧坚持由她去会古莲子,师徒两个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魑魅站出来,懒洋洋道:“女人就非得由女人对付吗?打架还讲江湖道义,不是我们波月楼的作风。楼主和门主都别争了,我去吧!你们要担心我胜之不武,我打扮成女人好了,反正女装也没少穿。” 大家都看向他,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坦然,倒显得他们这帮人过于迂腐了。于是视线又转向魍魉,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养成了这个习惯,魑魅魍魉不分家。魍魉呢,他仍旧微笑着,不管魑魅说什么,他总是一副认同的表情。 再争论下去显得过于婆妈了,所以这次的事就这样定下了。大家商定了各自的目标,进入绿水城后,便只盯着目标行事。反正整天都在追踪,不需要住什么店,傍晚坐在一处绿树掩映的台榭上,身旁是潺潺流动的一汪碧波,面孔沐浴在斜照的晚霞里。此刻的魑魅很好看,他有一双灵动张扬的眼睛,只要那双眼睛看着你,便让人忘了呼吸。 纤白的手指捏着壶颈,他伸手过来,一截秀气的腕子暴露在余晖下。脸上带着笑,咧嘴招呼魍魉,“走一个。” 魍魉牵起酒壶,和他轻轻碰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对付水宗宗主?” 魑魅咽下酒,唔了声道:“杀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还要仔细规划?知道她在哪里,善用什么武器,身边有多少人就够了。明王上次一定是疏忽了,如果他小心一些” 两个人俱是一叹,想起明王的死,有时候莫名会涌起末日般的惆怅。他们这代护法,和兰战时期的不一样。当初的四大护法之间勾心斗角不断,后来又加入了名号为七杀的现任楼主,更加闹得一天星斗。干他们这行的,基本都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楼里谈得来的伙伴就像兄弟一样。如果有下辈子,能当亲兄弟也不错。 魑魅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天边只剩画桥般的拱形,笑道:“我忽然想起早前争夺排名的事来了,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排在最末,没想到最后竟排了第二。如果不是你有意放水,现在应该你是魑魅,我是魍魉。” 魍魉听后一笑,他是个谦和的人,除了那次胡不言爬窗户惹他大打出手,他基本没有真正动怒的时候。 “排名很重要么?能进前四就行,谁先谁后对我来说都一样。” 落日的最后一道辉煌照在他眉宇间,少年的青涩早就褪去了,那种杀手不该有的正直却沉淀下来。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你认为不重要,值得别人品味再三。如果按照两人的拳脚身手论高低,几年前的魍魉还是略胜一筹。虽然他拼尽全力追赶,每次正式和他交锋,他都会产生力不从心之感。也许本没有错,自己是他领进波月楼的,道行不如他也没什么可奇怪。他算同批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灰败的人生有了目标,才能促使你快步成长。当年水里火里不要命似的,就是为了有资格和他并肩而立。后来波月楼重组,给了所有人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别人谈论叶少游的时候,终于可以连带上花乔木了。 就是这种不见天日的心思,泥沼中也开出花来。他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却从来没有正式和他吐露过心底的想法。楼里默认他们是一对,但两个男人怎么成为一对?魍魉对他还是兄弟情居多,上次花魁夜游,他看见他眼里放光,就知道他对女人更感兴趣。 算了,不去说他。魑魅又呡了口酒,“我从渔村出来,到今天正满十二年。今天是我爹娘的忌日。” 魍魉什么都没说,往水榭外倒了半壶酒,作为对他父母的祭奠。 遥远的痛,渐渐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他转过头看他,“当初还是你把我从渔村捡回来的,第一次看见我你对我印象如何?” 魍魉似乎有些记不清了,思量了下才道:“那时你还很小,我看见你坐在父母的尸首中间,不哭也不闹,觉得这么年幼的孩子有沉稳的气魄,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魑魅大笑,“气魄?只是被吓傻了而已。” 魍魉也跟着笑,“不管是不是吓傻了,反正后来证明我的眼光没错,你天生是当杀手的料。我捡了那么多孩子,那群孩子里最后只有你活了下来,果真一眼相中的就是不同。” 魑魅听他这么说,忽然来了兴致,趋身和他面对着面,“是一眼相中么?为什么?明明那么多孩子” “因为你长得漂亮。”魍魉毫不遮掩,“漂亮的孩子总会多受些眷顾,我把你领进生死门,托付门主关照你。门里都是比你老练的孩子,哪个地方不欺生?像你这种犟脾气,进去先被狠狠打一顿是肯定的,我怕你受了欺负寻短见。” 魑魅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寻短见?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魍魉有意调侃他,“漂亮的人一般不都比较脆弱么,从无隐洲到王舍洲,几千里路带个孩子多辛苦,我不想自己的辛苦白费,防患于未然嘛,况且当时你刚失去父母。” 魑魅沉默下来,半晌才又道:“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我父母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这是所有波月人时常会产生的疑惑,因为加入的每个人都身世畸零,有的确实是天灾,有的却是人为造成的。彼时的兰战,有套吸收人才的好办法,先是物色,一旦被相中,全家的厄运便就此来临了。莫名其妙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孩子在寒冷的人世颠沛流离,这时有个人愿意收留你,给你一日三餐,但要你从此为他办事,几乎人人都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年幼的时候不懂,后来大了,慢慢参透了玄机,总会追究一下自己遭逢变故,究竟是不是人祸。 魍魉看他的目光很坦荡,“没有。你的父母死于北歧人之手,北歧大军攻入无隐洲,每天会死多少人,你知道么?那段时间只要跟着他们走过的轨迹再走一遍,像你这样的孩子有无数,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他说着,带了些溺爱的味道,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也不用每每看见我就两眼冒寒光。如果我问心有愧,绝对会绕着你走。” 魑魅听后一愣,有种被勘破后的狼狈,忙调开视线道:“我也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见夜渐渐弥漫上来了,站起身道,“上水府探探去,找个机会好下手。你在这里等我,咱们丑时汇合。” 他抻了抻身上的细甲黑衣,提着重剑往南去了。魍魉目送他,忽又唤了他一声:“酒还没喝完,快去快回。” 他潇洒地抬起两指摇了摇,留下个俊雅的背影,隐没进了黑暗里。 古莲子,江湖传言和楼主一样厉害的女人,着实引发了魑魅的一段兴趣。他是个酷爱冒险的人,曾经也以切磋之名向楼主讨教过,因为他不相信世上真有那么不可战胜的女人。楼主倒也大方,她不惧怕任何人挑战她的权威。波月楼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谁敢讨教,她就用拳头说话。结果当然是他技不如人,一个女人能有那么强的攻击力,让他惊讶不已。近身较量已然令他难以招架,如果允许运用随机的搏杀技巧,她还可以衍生出无数的出其不意来。有些女人真是小看不得。所以他这次自请出战,一是想为楼主解决麻烦,二当然是想借这个和楼主齐名的女人,看看自己几年下来是否有进益。切磋和夺命是不一样的,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刻,各自都以命相拼,那才痛快。 他停在一棵树顶,向下观察水府的布局,这里的防御明显比前两城严密得多,错综交织的夜巡永不间断。想落地是不可能了,他望向对面的画楼,那里有个小巧的天窗,斜切在阁楼的位置,像这栋楼的一只独眼。从那只眼睛里钻进去,便进了画楼的内部,阿傍已经基本摸清了古莲子卧房和书房的方位,他只需潜入,然后静静等待她现身就可以了。 他身形柔软,穿梭在梁柱之间如履平地。再往前一些,是类似波月楼正厅那样的巨大场地,那里没有房梁和椽子,一顶巨大的拱顶罩下来,中心镶嵌着打薄的琉璃。无论外面的月亮处在什么位置,那面琉璃都可以收集和折射月光,精准地照射在华美的宝座上。 有侍婢经过,很快又是一列巡逻的弟子。他向上看了眼,抬手将腕上的细索抛向穹顶,细索顶端有个四角的铁爪,四爪张开后深深扎入墙体,他轻轻往上一纵,拽着细索荡向了大厅的另一边。这是一场考验速度和反应力的战斗,落地便听见有人向这里走来。他急急收住身形翻上房梁,刚站稳,一队挑着行灯的婢女从直道上走过。没有人交谈,但他看清了她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全是沐浴必备的,熏炉过后是香膏c胰子和巾帕。婢女身上穿纱裙,裙下曲线若影若现,只有汤泉里伺候的才会这么穿。 魑魅嗤笑,女人果然麻烦,不像他们男人,大事当前谁还顾得上洗澡!他执行过这么多次任务,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情况,自觉有意思得紧,便悄悄尾随她们,进了一处温泉。 毕竟是一城之主,很懂得享受。她的浴池是天然的两弯泉眼,一寒一暖,一阴一阳,像口鸳鸯锅,圈在二十六面金碧屏风之后。悉索的脚步声近了,他往假山后缩了缩,只见一个披着柳色明衣的女人款款而来,明衣清透单薄,如一缕烟,笼罩着高耸的双乳和修长的腿。 要论姿色,这位宗主虽不及楼主貌美,但也绝不平庸。她的年纪应当略长一些,总有二十七八了,眉眼间不见杀伐,反有一段哀愁。垂地的长袖逶迤拖过通幽曲径,颇有春风一夜入闺闼的诗意。 她没有进温泉,进的是寒潭,徐徐没入水中,游曳起来,像一尾灵活的鱼。魑魅眯眼看,屏风上金碧折射出温柔的光晕,照亮水下的人影。人影拖曳着那头黑发,像落进清水,氤氲扩散的墨。 她在水下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直转得魑魅有些不耐烦了,忽然发现她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团光来。那光在水里载浮载沉,她蜷曲着,把这团光抱进怀里,脸颊贴着光璧,温柔地抚慰着:“别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6 章 魑魅被眼前这一幕弄得有些懵, 不知这水宗宗主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以前他在江湖上闯荡,知道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一双眼, 高兴不高兴的,抽刀砍就是了。后来逐渐遇到越来越多奇怪的人和事,换头的卢照夜, 养蛊的岳海潮, 还有方丈洲来的一帮半人半仙云浮大陆在两年前还算是凡人的乐土, 虽有妖, 但人妖殊途,即便错身而过, 也都互不相干。后来不知怎么,这个壁垒好像被打破了, 从胡不言进入波月楼,化出原形那天起, 这片土地就一天比一天光怪陆离。现在伏守刺杀, 又遇上这种奇异的景象,他不觉得意外, 反倒有兴趣探究一下,那个被古莲子抱在怀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水面上有反光, 看不太清, 他悄悄又探出一点身, 见那光球从一团芒, 慢慢变幻成一个通透的球, 她抱着它的样子, 像彩绘壁画上怀抱夜明珠的龙女。 “不怕不怕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她喃喃说着,手在球体上轻抚,仿佛那球里装着她的孩子,要用最轻柔的手势,最温存的言语去安抚。 魑魅隐约觉得这球不寻常,古莲子是有根有底的凡人,总不可能生出一个蛋来吧!他在心里啐,奶奶的,日鬼弄棒槌,搞什么花样!转头发现了个更好的观察点,便尽量放轻手脚转移过去。 再探头看,这下终于看清了,那透明的球体里装着一条鱼,口含明珠,身如蛟龙,要不是水中鬃鬣般的鱼鳍还在轻轻拍拂着,他简直以为那鱼已经死了。 是枞言!魑魅勃然大怒,据说枞言中了幻术被人拐走了,原来竟落进古莲子手里了。难怪她一直在抚慰他,她是当人娘当上瘾了,打算一辈子困住大鱼吗? 五指扣进剑环里,正打算出鞘,余光瞥见一根白练到了面前。这白练来势汹汹,简直像苏画的龙骨鞭一样,精准又刚烈地,向他面门直扑而来。要不是他反应够快,及时闪躲了,魍魉口中漂亮的脸蛋就不复存在了。 到底能和楼主齐名,果然身手和洞察力都不弱。魑魅翻身越过假山,抽剑向她劈去,寒池里的人早就执剑相迎了。 和赤身裸/体的女人对战,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要是换了一般男人,可能放不开手脚被她钻了空子,他倒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女人。 没有一句废话,无声的哑战,只有兵器相击发出铮然的声响。魑魅打架时是心无旁骛的,一般花哨的动作他不去管,一味近身搏击。重剑作为兵器,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是不及软剑灵活多变,长处是每次击中便力量惊人。 这位和楼主齐名的宗主,似乎不擅长这种近身搏击,渐渐露出颓势来。当地一声,头顶重剑如山岳般压下来,她抬剑相迎,那柄金蛇剑被斩成了两段。剑虽断了,却也给了她抽身的机会,她从他的剑锋下闪避开,扣指便要打哨。魑魅眼见不妙,让她召集了人就麻烦了,扬手一挥,袖中的四角铁爪向她袭去。她夺过搭在屏风上的明衣,几圈太极般顺势的扭转,铁爪便和她的明衣缠裹到了一起。然后振臂后掣,魑魅不由自主被她拉近,忽见她右手寒光闪烁,三根五寸来长的银针穿破他的细甲,深深扎进他胸口。那水宗宗主唇角噙着阴狠的笑,就势一推,银针没入他身体,不见了踪影。 二十六面金碧屏风旋转起来,像二十六面旋转的团扇。呜呜的声音和满目琳琅,扰乱他的听力和视力,他勉强拿剑撑地定住身形,胸口剧痛。恍惚间听见古莲子的哼笑:“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了。” 那赤条条的女人屈起五指,试图擒拿他,这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既快且准的一轮强攻,打得她回不过神来。等拉开距离时,那雪白的身体上出现了两道交叉的红线,一根斜劈过左边的乳/房,雪冢爆裂开,露出了黄色的脂肪。另一根从她喉头笔直向下,没入萋萋芳草,血来不及流淌,她垂首看,心里还在纳罕,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腹腔肌肉撕拉的哔啵声,如同烈日下暴晒的豆荚绽裂,豆子弹射出来,五脏六腑终于也滚落下来。以前听说过,如果刀够快,你来得及看一看自己的心脏。她一直不太相信,毕竟没有过来人现身说法。这次信了,原来都是真的,可惜,她也没有办法向别人证明了。 轰地一声,人扑进汤池,溅起几丈高的水浪。温泉里热气氤氲,血腥味瞬间弥漫,一具惨白的女体飘浮在血色的池水里,看上去有些骇人。 魍魉什么都不说,脸色隐隐发青,背起他便扬手射出了铁索。魑魅挣扎了下,一手指向另一边的寒潭,“枞言” 魑魅吃了一惊,见那个透明的球体里,缩小了几万倍的龙王鲸疯狂地摆尾。他抄起剑斩开了那个球体,但顾不上看他了,枞言是有修为的,总会想办法自救。他现在担心的是魑魅,失去同伴的同刚刚经历过一次,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身后有喊声汹涌,水宗的人赶来了。魍魉说抓好,背负着他跃上高墙,借着夜色掩护遁入坊院。一口气疾奔到城廓边缘,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才把他放下来。 时间有限,如果绿水城还有人做主,很快便会满城搜捕。魑魅昏昏沉沉的,看样子不太好。魍魉拍拍他的脸,“花乔木,你醒醒!”见他没反应,霍地撕开他的衣襟。 银针入体,只留下三个细细的空洞,边缘微有些红肿。他扶他坐好,用力撼了下他的肩,“我替你把针震出来,你给我坚持住!” 要银针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穿透身体会形成二次伤害,有风险,但不得不试一试。魍魉狠狠吸了口气,一掌覆在他前胸,内力汇聚在方寸之间,猛地击了出去。谢天谢地银针是横穿的,要是从锁骨纵贯下去,恐怕连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魑魅剧烈咳嗽,大口的血喷涌出来。魍魉慌了手脚,他一把抱住他,卷起袖子不停给他擦拭。越擦血越多,越擦心也越急。 魑魅费力地牵了牵唇角,“还好你来了。” 看来他依旧不可能是楼主的对手,如果不是魍魉擅自出现,他可能已经下阴曹找明王去了。 痛得无法呼吸,他闭上了眼睛。结果魍魉开始使劲摇晃他,“别死!” 死不死,他也不知道,大多时候命数不由自己掌握。他就想在临死前告诉他:“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你。” 魍魉的脸在月色下也看得出转红了,他愣了很久,不停地吞咽,以至于魑魅觉得他可能是饿了,想活吃了他。半晌后才听见他的回答,笨拙地说:“只要你活下去,我就和你好。” 魑魅的心在胸腔里漾了漾,这么说来非活不可了,但眼皮沉重,抬不起来。他在朦胧间听见魍魉气息紊乱,似乎是在抽泣。然后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紧紧扣住他,仿佛掌心的温度可以让他续命。 紫府君回到琉璃宫时,琅嬛的基座已经摇摇欲坠了。 两条缚地链出了问题,余下的两条不堪重负,也相继开始松动。如果再晚一步,那万年的天帝藏书库,自此便要从人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大禁掖着手,哀致地望着那四道铁链,“仙君快想想办法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紫府君动了动右手,却并不施为,“大禁是奉天君之命看守本君的么?” 九重门之上现如今只有天帝派下来的人,连大司命和少司命们都被遣出了琉璃宫。天帝美其名曰“相助”,其实他看得出来,就是变相的监视。 大禁摆手不迭,“仙君千万别误会,天君绝没有这个意思。派卑职来,只是担心仙君在八寒极地损耗过多,万一力有不及,卑职的修为比大司命略长两年,好及时助仙君一臂之力。” 紫府君含笑看他,早前的深瞳已经起了变化,墨色上流转暗红的浮光。这样一双眼睛望住你,你会不由自主心生戒备,担心他会不会忽然失控,扼住你的喉咙。 还好,他还保留克己的美德,慢慢点头,“也对,我现在是罪仙,本该有人看守。不过天君断了我满身仙骨,也不知这些旧属还认不认我,或者我先休息两天,等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为天君效犬马之劳,如何?” 他的刻意刁难,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要他以琅嬛安危为重,所以撤走了他的人,连天行镜都给搬了,这样处心积虑,怎么能不引发他的不满! 大禁硬着头皮上前阻挡,“仙君,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琅嬛岌岌可危,万一倾倒下来,谁也担待不起。以您的修为,完全不必在意卑职,更不要因此怀疑天君的诚意。如果天君另有想法”他笑了笑,“您觉得以卑职和那些小仙,能拦得住您么?您不在的日子里,大司命上来找过我两次,他对仙君的挂怀很让我受触动,说实在话,卑职是站在您这头的。请仙君听卑职一句劝,保住了琅嬛,仙君才能和岳姑娘谈其他。天君不是说了么,只要一切如常,天君对您和岳姑娘的姻缘也是乐见其成的。” 可天帝的那句安分守己,他听得真真切切。她生来就不安分,杀手一旦安分,转眼就会变成别人案板上的肉。再说生州地界哪怕被她闹得天翻地覆,和九重天上有什么关系?天帝是个算无遗策的人,既然刻意提及,那里头一定有玄机。 他背着手,沉吟了片刻,在大禁期盼的目光里,穷极无聊式的连封四道咒印,将缚地链重新归了位。 轻飘飘的动作,蕴含无穷的法门,即将脱离锁链控制的浮山又被生拽了回来,发出欲哭无泪的长鸣。大禁还记得那天天君亲自出马,一根缚地链便花费很大力气,如今换了旧主,那么轻而易举就将四根同时下沉了几十丈,大禁庆幸之余,开始揣测紫府君的修为相较之前,究竟是有所损耗,还是有所提升了。 正兀自思量,见他回过身来,漠然道:“本君还未复原,只能暂且定住这些铁链,究竟能坚持多久不知道,看运气吧。好了,琅嬛的危机暂时解除了,请问大禁,我是否可以去见我的心上人了?” 大禁简直被他问得脸红,好好的老实仙,堕落后说起这种话来也气定神闲。人啊,总要经历一些事,然后再蜕变。大部分会变得更加深邃,当然也有更令人头痛的。 大禁长长呃了声,“仙君,蓬山危机并不只有缚地链啊,山体松动后,早前被镇压在底下的妖鬼也伺机而动了。当年万妖卷和百鬼卷都是您造册的,一客不烦二主,终需请您出马。我知道您思念您的心上人,但为了您的心上人好,您还是勉为其难吧!”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一下,“三天,三天内一切恢复如初,卑职便向天君请命,让您去云浮见她。反正你们分别也有段时间了,不急在这一朝一夕,您说呢?” 紫府君听完他的话,面无表情地凝视他,“还有什么天规可让她触犯?除非她敢闯八寒极地。”大禁的神色有变,证明他猜中了。 果然在这儿等着他呢,天帝还是那个天帝。不过这丫头的胆子实在不小,世上还有她不敢做的事么?他又笑起来,重情重义,无法无天,这样的宝贝竟让他遇上了。只怕将来收她不住,要拿孩子来要挟才行。 他的右手抚了抚左掌,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掌中藏着一枚脆弱的卵,“如果我现在就去见她,天君必不会善罢甘休吧!” 大禁掖着手,自矜地微笑,“请仙君三思。” 何所谓三思呢,如果做好准备反了天帝,那可以即刻就走。但接下来的局面不好控制,再来一次仙妖大战,从此和上界不共戴天么?他自己倒豁得出去,她呢?只是个凡人,如何自保? 他终究不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不到逼不得已时,不想让矛盾不可调和。重新让妖鬼各归各位,虽然有点费手脚,但三天足够了。他对大禁道:“大禁可否向本君下个担保,保证她三日之内不会闯入八寒极地?” 大禁想了想道:“这个担保卑职不敢妄下,得看她的本事。她人还在云浮,按常理来说,三天应当”说着惊觉自己好像说漏嘴了,一时愣在那里。 紫府君笑得很随和,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本君和大禁算不上有深交,但总算认识了几千年,点头也点出感情来了。你放心,我绝不会在天君面前露出口风,说是大禁告诉我,我的女人将要入八寒极地。” 大禁哑然,嘴张合了好几下,说不出话来。 紫府君抬了抬手:“嗳,心照不宣,本君懂的。” 大禁觉得自己可能要被他坑死了,他几时告诉他这些了?分明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他开始考虑,往后干脆改称他魔君算了,他虽没有完全魔化,但这一万年的心眼儿全使到他这个小小仙官身上,实在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重压。想起大司命,不由又是一阵同情,他这段时间干的傻事,大概都是面前这位教唆的。摊上这么个上司,还不及他天天看天君的脸色。他们这些二把手,果真是世上最难做,最委屈的行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7 章 绿水城的最后突围, 不如想象的那样顺利。 前两城他们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在伏杀了宗主和五大御者后,城防无人调度乃至瘫痪,可以任他们自由来去。这绿水城不同, 在宗主被杀的情况下,水宗的弟子仍旧纹丝不乱。波月楼人先后抵达城廓,即将出城之前,赫然发现城墙之上高起了十余丈的水墙。那水墙顺着城墙的弧度和走势, 像帘幔一样缓缓铺开, 宏大而震撼的场景,几乎让人误以为身在海底。 这么多的水, 如果倾倒下来,足以淹没整座城池了吧!大家面面相觑, 魍魉搀着受伤的魑魅,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古莲子杀了” 崖儿仰头看, 喃喃道:“如果她真的死了, 那就证明这城里顶尖的高手另有其人。”她顿了下, 回身一一打量,“散出去的五路,还有谁没回来?” 阿傍道:“毕月乌和危月燕, 她们奉命刺杀古莲子手下第一御者” 话刚说完, 街道上出现了一个踉跄倒退的身影。城墙高处的灯火洒下来, 沉淀在底部的水气因纷乱的脚步惊飙回旋,执着剑的危月燕边退边回望,高声道:“楼主,属下等刺杀失败,毕月乌已经战死。属下突出重围,回来向楼主报信。” 那带着死亡气味的,微哽的语调,让所有人心头俱是一阵发凉。 向长街尽头望去,隐隐绰绰有火把燃烧的声音传来,人还未至,火光先行。崖儿舒了口气,环顾四周,波月楼的人都在,看来天外天是要在绿水城把他们全歼了。早前她原本打算先出城的,但几番观察,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城的防守比木象城严密百倍,她只好等到解决了宗主和御者再汇同门众一起突围。但没想到,古莲子好对付,她手下竟卧虎藏龙。看来所谓的宗主只是顶了个名头,真正厉害的是第一御者。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古莲子身上,居然忽略了那个最要紧的人。 城墙上水幕又拔高了好几丈,弦月透过水墙,瘦成了一道线。魍魉带回的消息,说在古莲子的汤泉里发现了龙王鲸,那就说明他们在金缕城遇上的幻象都是这位御者的手笔。 好啊,再会他一会。崖儿抽出双剑,向身后众人一瞥,“记住了,我们身在天外天,这里没有你们的父母兄弟c故人好友,只有战斗,只有敌人。不要相信你们看见的,如果被他牵着走,就是死路一条。” 众人道是,所有的武器都握在手里。像这样全楼上下一同御敌的机会不多,除去五大门派围剿王舍城时的严阵以待,真刀真枪见真章还是第一次。这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挣脱了之前遭逢突变的无措,逐渐冷静下来。没人感到惧怕,反而有种末日般病态的狂喜。 火光近了,奇怪并没有看见人影,唯有青砖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仿佛决战的对手不是人,而是一群来历不明的水鬼。 众人屏息凝神,隐约听见破空的声响,万箭齐鸣向这里冲来。阿傍大喝一声“小心”,果真三排弓箭列阵到了面前。 用这种手法,想把她的人一网打尽么?崖驱策双剑,剑影浮空震出强劲的剑气,自上到下,自天到地,一面剑气铸成的墙阻挡了突来的箭雨,两相撞击后,当当声不绝于耳,折了头的箭像扑火的飞蛾,颓然落了满地。 城门两旁支着巨大的铜盆,盆里薪火正燃烧着。她甩起冷金练重重一击,猩红的炭火碎成无数星芒,向对面疾射过去。恍如牛皮纸被烫穿,躲在纸后的妖魔鬼怪终于现了原形。在他们手忙脚乱,顿地蹦跳之时,波月楼的人口中喊杀,举剑攻入了敌阵。 她养了一群素养良好的手下,个个都是搏杀的好手。崖儿看了眼战况,又把视线转向那个黑衣红裳,款款而来的人。那人长着一张邪得狰狞的脸,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负手道:“早闻岳楼主大名,今日一见,令在下刮目。” 崖儿认出来,她在雪域见过他。当日到岩洞取画的人里就有他。 他的手上,一定沾着白耳朵的血吧!新仇旧恨一同涌上来,她二话不说就向他攻去,但在接触他的前一刻,竟看见一双凄凉的眼。从未相识,却似乎早已镌刻在她灵魂深处,那双眼的主人哀伤地呼唤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是幻觉,她知道。什么都不要去想,她闭上眼,抓紧剑柄向那个幻影刺了过去。 剑尖略受了阻力,但很快便畅通无阻。她睁开眼,看见一个满身是伤的男人,一手握住了撞羽的剑身,就那样望着她,眼神坚定,微有泪光。 崖儿心头大震,惶骇地看向他。他有温雅俊朗的五官,虽然脸上沾满血迹,但无损他的砭清激浊一身正气。崖儿好像记得这张脸,她曾无数次穿过自己的皮囊看见这张脸。还有苍梧城中的岳南星他和祖父很像,他是岳刃余。 “二十二年,别来无恙。”他轻轻一笑,语调有些惆怅,“当初还是我将你接到这世上”一面说,一面转头看身旁的人。 倚着他的女人腰腹空空,但眼睛明亮。她爱怜地上下打量她,“我的孩子,长成大人了。” 崖儿忽然心酸难言,她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可胸口破了个洞,涌进了满海的咸泪。她下不去手了,那是自伤千万也要把她带到人世的人,虽没有见过他们,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母,无论如何不能对他们挥剑相向。 岳氏夫妇相视而笑,“这些年留你一人,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世道险恶,难为你了。” 柳绛年的嗓音温柔,像春天枝头消融的雪,落进一汪清泉里。她向她伸出手,“孩子来,到娘身边来” 崖儿茫然走了两步,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去,一道惊雷般的嗓音落在她耳畔,“妖孽!” 然后一切就都不见了,没有爹娘,只有正在搏杀的门众。她如梦初醒般,又羞又愧,刚刚还在告诫手下,转眼自己差点中了诡计。 狼狈地看向枞言,月色下的枞言满脸怒容,龙王鲸大善,他愤怒至此是因为受尽了戏弄。每个人都有软肋,幻术就是找准伤口撒盐,其卑劣程度,足可以下十八层地狱。 那御者被破了术也伤筋动骨,倒退两步,笑道:“怎么,古莲子的怀抱不够温暖么?我给你圆了美梦,你不感激我,反倒对我老拳相向?” 枞言涨得脸色通红,本以为真的找到了母亲,贪图在她身边的安逸,直到魍魉的剑砍破他的安乐窝,他才惊醒过来。刚进天外天他就犯了这样的错误,实在觉得没脸面对崖儿。他们一行人,除了狐狸个个都是肉体凡胎,只有他还略有些道行。结果他不堪重用至此,现在人虽站在这里,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越是羞愧,越憎恨这个施展幻术的人。他望向城墙上接天的水幕,“想必这也是阁下的大作吧!” 御者撇唇一哼,“心怀执念,如心有厉鬼,执念越深,入局便越深。幻术应人而异,众人皆能见的,自然是真的。”转而向崖儿一拱手,“岳楼主既然已经到了天外天,何不同盟主见一面?如今图册在盟主手上,而楼主又掌握着神璧,只要二位通力合作,彼此互惠互益,岂不两全其美?只要楼主有意,在下愿为楼主引荐,即刻就可直上众帝之台。” 崖儿冷笑,“图册本就是我的,偷了我的图册来和我谈条件,众帝之台上全是你这样的蠢人么?” 那御者碰了个钉子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忽然发现水墙不知什么时候如收帘般又合了起来。枞言的一根手指慢慢搅动,水墙在空中旋转成一个漩涡,逐渐收拢,逐渐缩小,最后变成碗大c豆大,直至消失不见。他嘲讽发笑,“和我比玩水,你还差了点。” 他话音才落,崖儿便拔身而起,因速度太快,在原地留下了个残影。剑气破空,向御者袭去,他起初还能接她几招,但他耍拳脚的功夫绝没有他耍幻术那么厉害。最后一击,她反手挽剑,从他背心刺了进去。濒死的人总有不甘,他向前走了几步,才扑倒在地。 普通的水宗弟子要和波月的杀手拼刺杀技巧,悬殊太大。加上御者一死,他们便都惶惶然了,波月楼的人秋风扫落叶般飞速清理完障碍,安全撤出了绿水城。 崖儿望向二十里外的寸火城方向,那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她也不知道。集结波月楼所有人再转移进那座城吗?连破三城,这个战术基本失效了。 她抬了抬手,让众人暂且止步,“身后三城不能就这么白放着,必须有人坐镇,才能防止厉无咎的势力死灰复燃。”她看了魍魉一眼,“花乔木受了伤,先养伤要紧。你带十二煞留在绿水城,孔门主和八宿退回木象城,余下的人跟苏门主戍守金缕城,这样我才能后顾无忧。” 苏画不放心,“难道你要一个人独闯寸火城?接下来还有两城,单打独斗根本不可能。” 她摇头,“我要先救仙君,其他的暂且不急。诸位听好了,我不是让你们死守三城,如果我顺利进烛阴阁拿到龙衔珠,会放响箭通知你们。厉无咎必定要收复失地,你们用不着和他交手,保命是第一要务。几座城池没什么了不起,只要留着性命,千金散尽还复来。等我带着那人回来,届时再痛快狠战,出了这口鸟气。” 这个部署无疑是当下最好的安排,二十里外的那座城,恐怕早已封锁了进城的入口,他们乌泱泱一群人杀到,想混进去几乎不可能。 崖儿收紧了两把剑,转头对枞言道:“你也” 可话没说完就被枞言截断了话头。“我跟你一起去,绝不会拖累你。” 崖儿本想拒绝的,但看他神色坚定,也无可奈何。作别了门众,和他一同踏上了去寸火城的路。 一路上他总是欲言又止,崖儿问他怎么了,他很愧怍的模样,垂首道:“你不觉得我百无一用吗?” 他还在为陷入那个迷局羞愧不已,崖儿却失笑,“你找你母亲找了几十年,走遍了四海八荒,如果有人想抓你的软肋,必是这一处无疑。难道你会以思念母亲为耻吗?儿女牵挂父母是天性,那个幻象太真实,刚才我也差点上了套。” 枞言继续叹息,“我和你不一样,好歹我年长你几十岁。” 崖儿朝他翻眼,“你在水里活了几十年,那些年纪都白长,没有阅历不通人情,有什么用!” 他无法反驳,只得点头,“你说得对。”顿了顿问她,“那天我被御者暗算,你是怎么走出金缕城的?” 崖儿说:“出城后我也遇上幻境,看见了八寒极地,也看见了他。他在极地受冰刑之苦,我想带他离开,可他被捆仙索锁着,只有牟尼神璧才能让他脱困。” “然后呢?一说神璧你就跑了?不管他了?”枞言差点笑出来,“你真像个守财奴,除了钱万事好商量。一旦提钱,再亲的人也会翻脸。这事让他知道了,不知心里什么滋味,说不定会难过,觉得你其实没那么爱他。“ 崖儿愣了下,和他大吵起来,”你才像守财奴!我不过是行事稳重,你居然这么挖苦我?谁让那假货叫我崖儿,他明明一直叫我叶鲤的。” 枞言的笑容慢慢隐匿于唇角,叹道:“对喜欢的人,果然都爱用特殊的称谓。”崖儿在呼啸的风里看他的脸,他立刻扬眉,“看我做什么?我叫你月儿,只是因为我不识字。当初你向我介绍自己,分明说的是月牙儿,后来不得不将错就错,这能怪我?” 她摸摸额头说不能,有时候不识字也是个很好的台阶。 二十里有了枞言的相助,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寸火城外,也确如她之前预料的,吊桥高悬,城门紧闭。周围暗哨不少,要正大光明进去很难,但有个妖做朋友,万事就便利得多。 天气不好,下起了雨,雨势磅礴,远近几十丈内都是昏昏的。城墙上的哨卫也有些懈怠,一直盯着直道,午后即便来了场豪雨,也冲不掉闷热和瞌睡。相邻的两个是老搭档,困了闷了烟瘾来了,总要卷上一卷烟叶醒神。拿肩一顶,嗳了声,“遮着点儿。”另一个就自发撑起了油绸衣,为那小小的烟卷提供一方避雨的空间。 烟叶卷得欢,一个卷,一个还提醒:“卷紧一点,上次的吸了一口就烧到根上”眼梢似乎瞥见有什么一闪而过,是鸟么?大雨天里哪来的鸟?左右看看,一切如常,便不再琢磨,又忙着卷他的烟卷去了。 城里的天气和城外像两个世界,城外浇得睁不开眼,城内却有了放晴的趋势。雨收了,天边有微微的红光,倒映着地上清浅的水洼,水面上浮着一层胭红,像姑娘闺房里一台又一台的镜子。 寸火城和前几城又有截然不同的风韵,如果不是城墙上烈火旗招展,简直要以为这只是个富裕又安静的小城。这里有垂杨和炊烟,也有小桥和绣楼,一切被雨水清洗过后变得明净,仿佛任何一个角落都是通透的,没有半点藏污纳垢。 就是这画一样的街头,在他们途经的半道上,停了一辆精美的马车。一名车夫驭马而立,车厢的四围以黑底金漆,描出齐整的饕餮纹样,蓬顶四角的玉鱼被风吹动,有啷啷之声飘散。 可能是哪家富户出行吧,崖儿和枞言交换了眼色,打算绕开行走,但车内人抢先唤了声:“岳楼主。” 这一唤,崖儿心头不由一跳。回身看过去,车门上的锦绣垂帘被一柄折扇挑了起来,帘后露出一张如银似雪的脸,有灵明清秀的五官,和不附庸常的气度。明明笑容温和,嗓音却如刚被冷雪擦拭过的钢刀,和眉心那点朱砂痣一样,清晰深刻,直击人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8 章 所以费尽心机遮掩行踪全无作用,早已有人洞悉了一切。 雨后河畔, 风景如画。暑气退去了些, 连鸣蝉都没有亮嗓。头顶出现一道虹,挂在碧清的天幕上, 凉风擦过脸颊,拂动了身上的衣衫, 要是忽略目前的处境,倒也算身心舒畅。 崖儿眯眼望向那人, “阁下认得我么?” 车内人一笑, “波月楼主, 这江湖上有几人不知其大名?楼主大约没见过我, 我却早就对楼主心驰神往。” 这样的用词十分唐突,但从他口中说出来, 似乎一点也不为难。 有一种人, 很懂得恃美猖狂, 因为长得不错, 便觉得全天下都会迁就他, 车内这人大概就是。崖儿审视他, 看他虽然一副清风明月的模样,但面色显得苍白。大热天里锦衣轻裘穿得严严实实, 仿佛刚从冰雪中归来。 恐怕有不足之症吧! 果然他自己也认同,“我身体不大好, 所以一向很少走动。这次听说岳楼主进了寸火城, 即便撑着病体, 也要出来相迎。”一面说,一面挪动身子。 马夫忙搬了红漆凳子让他踏足,他弯身下来,胸前的一绺长发垂委,领上雪白的狐毛出锋衬着乌浓的色泽,有种帝裔贵胄般的煊赫味道。他的个头很高,大约和仙君差不多,一身月白织锦,看得出是个讲究体面的人。崖儿只是惊讶于他的头发,及腰的长度于男人来说很少见,也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 她向他拱了拱手,“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锦衣公子回了一礼,“众帝之台,厉无咎。” 这话一出口,崖儿和枞言都吃了一惊。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不该进行到这一步。厉无咎这么轻易就现身了?难道又是水宗的幻象么?她当初曾在雪域远远见过他,那时他戴着面具,看不清长相,但论身形,似乎能够对应上。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噌地抽出了双剑,“我不占病人的便宜,阁下出招吧。” 可是对方静得如一潭水,对于他们的剑拔弩张毫不在意,拢着袖子道:“我不是来打架的,岳楼主稍安勿躁。我只是不明白,我天外天与你波月楼无冤无仇,为什么楼主连破我三城,让我损失三员猛将?” 一切都不大对头,如果他真是厉无咎,这样的反应未免太羸弱了,哪里像称霸武林的盟主,倒像个受了委屈的书生,找上门来文质彬彬地责问。 崖儿没打算和他好言好语论长短,高举的剑依旧在手,“我与厉盟主的仇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算清的。盟主图谋岳家神璧,害了岳氏满门,又在雪域杀我挚友,抢走了鱼鳞图册,这些单靠区区三座城池远不够抵消。我杀入天外天,不过要盟主给个说法。如果阁下真是右盟主,还请归还鱼鳞图,剩下的账,再拿命来清算。” 那张坦荡的脸上露出了玩味的表情,“岳楼主似乎从未见过我吧!既然素不相识,你对我的诸多指控,究竟有什么依据?你连杀我三位宗主,现在又进第四城,楼主想要什么,厉某一清二楚,何必冠着报仇之名,行强盗之事。”他说罢,两指轻轻一弹,格开了她的剑,叹息着,“我与你母亲也算旧相识,对你的无状可以不做计较。楼主不妨开门见山,如果话能投机,也许咱们还有合作的余地。” 三言两语,句句饱含机锋。尤其那一弹指,朝颜发出嗡然长鸣,从剑首到剑柄无一不震动,震得她虎口发麻。这样强大的内力,江湖上除了右盟主,只怕不做第二人想了。可厉无咎少说四十出头,看这人的面貌不过二十七八,硬说两者是同一个人,实在让她信不实。 枞言不声不响,也对这人做了一番观察。首先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是妖。但凡妖都有妖气,无论修为深浅,即便控制再得当,也会在无意间泄露寸缕。他来云浮两年,多少听说了一些关于右盟主的传闻,知道年龄和人不匹配。悄悄开了天眼,想看清面前这人的本质,可又虚虚一片浓雾笼罩着,怎么也分辨不清。 既然亲自出马,仅靠武力是不能解决了。明知枞言的根底,他也半点不忌惮,除去对自己的身手有把握,更是深谙天道,懂得妖在生州必须遵守的法则。 妖不能伤人性命,否则会天打雷劈化为灰烬他悠然看了枞言一眼,复对崖儿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咱们另挑个茶寮吧。”向前一指,“我知道那儿有一家,茉莉花茶炒得极好,正适合姑娘饮用。” 说罢微微一笑,也不等他们答话,转身在前面带路。天上早已云开了,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照着他的发顶,回旋出夜一样深沉的c靛蓝色的光晕。 事已至此,确实没有必要再兜圈子了。如果他有心擒住她,入夜烛阴阁围剿就是了。崖儿心里有数,熬到最后无非一战。厉无咎再笃定,也怕她自毁神璧。毕竟没有了神璧,鱼鳞图不过是废纸一张。 寸寸留心,随他进了小巷。茶寮在小巷的深处,路过一丛繁花,远远便看见了古朴的木墙。每座城都会有这种供人消遣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王舍洲黛瓦白墙红绡绿纱,艳而不雅,这里的小斋茅草覆顶,更显寒贵的气象。只是取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叫阴阳,到最后不像个茶寮,更像求签问卦的铺子。 带路的是熟客,茶寮里的人都认识他。见他进店,没人表现出惶恐和畏惧,店主回身看了眼,挽着袖子叫声盟主,“上等雀舌,即刻给您准备上。” 熟客都有固定的座儿,他比手请他们坐,吩咐伙计:“给姑娘来壶茉莉花茶。”转头向对面的人莞尔,“我常来,人缘一向很好。” 这样的好,用在一位盟主身上很矛盾。不知为什么,这人有时候的一些动作和语气,竟和紫府君有些像。 崖儿恍惚了下,但很快抛开杂念说不必,“我不爱喝姑娘茶,和盟主一样就可以。” 他哦了声,神情了然,“岳楼主怕有毒。” 崖儿哂笑,并不答他。如果怕,当然是什么都不饮最好。 茶寮里的人开始忙碌,茶是现炒现碾,灼灼的热浪伴随着茶香,在四面出风的亭下回荡。三人对坐,谁也不示弱,最后还是他抬手解了领扣,当地一声击弹,金镶玉的锁扣松开了,他摘下狐裘,笑道:“下雨的时候觉得冷,现在又热起来了。” 茶寮的伙计听见这话,忙拿蒲扇过来,冲他们一顿扇,“盟主热么,小的给贵客们凉快凉快。” 于是邪风肆虐,盟主一头顺滑的头发被吹得高高飘起,往脸上横拍。他胡乱抓下来,嗳了声道:“好了,多谢多谢。烦请清个场,我要借这里谈事,所有客人的茶钱都算在我账上。” 他们做把戏,崖儿蹙眉看向他的脖子,试图发现像卢照夜那样的红线,可惜并没有。再看他的手,捏着茶盏的指尖修长文弱,和脸上皮肤没有色差。这就愈发古怪了,他和她的父母应该算同辈人,什么缘故让他避开了自然衰老?除非他不是人。 他好像看出她的怀疑了,倒也不讳言,“我练一种功,能让容貌永远保持在大成那天的样子,楼主不必疑惑,我是人。”他又回眼看那些慢慢走出茶寮的散客,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道,“先前大太阳底下谈合作,慢待了两位。现在凉风习习,言归正传吧。” 崖儿明白他的目的,刻意同他周旋着:“不知我与盟主有什么合作的余地,还请明示。” 他端起茶盏呡了口,茶汤在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绿痕,垂眼道:“先来谈谈楼主为什么闯入天外天吧,楼主过关斩将不就是冲着地火龙衔去的么,你要龙衔珠,我给你,但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请楼主拿牟尼神璧来交换。” 崖儿听后笑起来,“盟主不是对鱼鳞图在手一事矢口否认么,现在怎么又要神璧?如此前后不一,有损盟主威仪吧!” 结果他不以为意,“整个武林都在抢夺神璧,岳楼主难道不觉得把神璧放在众帝之台,才是最安全的么?虞叔无罪,怀璧其罪。你父母的惨死正是因此而起,普天之下只有众帝之台能压下这场血雨腥风,我这也是为整个江湖考虑。” 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崖儿觉得他可能把她当傻子了。她冷笑一声道:“多谢盟主好意,我的东西,还是放在自己身上最安全。至于鱼鳞图,盟主已经为我保管得够久了,还请盟主物归原主,别借大义,满足你个人的私欲。” 他沉默下来,发现边上的店主拔长了耳朵,便冲对面的枞言笑了笑,“喝茶。” 枞言面无表情看着他,盟主悻悻然摸了摸鼻子,“这么说来楼主是打算闯入烛阴阁,正大光明抢龙衔珠吗?你身边的朋友应该告诉过你,龙衔珠养在地火中,已经燃烧了三千年了。你知道怎么才能取出它吗?” 枞言忙截住了他的话,“这个不劳厉盟主费心,咱们各凭本事。” 他慈眉善目望向枞言,眉心那点朱砂痣,像菩萨的第五只佛眼,“要取珠,先灭地火。巧得很,灭火需要一万担水,正好是一条龙王鲸体内全部的储水量。你不会是打算吐光肚子里的水,来助岳楼主取珠吧?水里来的东西,一旦脱水就变成鱼干了,你当真觉得这么做有价值吗?” 崖儿骇然看向他,“枞言?” 枞言沉默不语,这确实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当初她苦寻解救紫府君的出路,胡不言半瓶醋,脱口就说了龙衔珠。那是他在九州时,听教他足底按摩的卖药师父说的,可信度有多少他不知道,反正这说法确实存在,于是掏肠挖肚全告诉了她。一只狐狸怎么懂得火中取栗的困难,枞言呢,从大池上回来,就是为了帮助她完成理想。她要龙衔珠,即便是为了救她的心上人,只要她高兴,他耗尽一切也要替她办到,就这么简单。 厉无咎的叹息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我见过一些妖,比人更有真性情。只是太耿直了,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往好了说是重情重义,往坏了说是傻,不知道拐个弯,就会柳暗花明。”视线又转向崖儿,“楼主的朋友固然一心为楼主,但我想楼主一定不愿看他就此变成一条鱼干。所以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如果楼主一时想不明白,还可以换个思路,就当抵押神璧换取龙衔珠,将来用完了归还烛阴阁,再换回神璧,这么一来心里就过得去了。” 能把阴谋说得如此动听,这位盟主委实是个人才。崖儿心头攒起了火,这火越烧越旺,索性寻个机会一口气干掉他。桌下的手紧握成拳,她冷嘲道:“盟主口才如此了得,不经商实在可惜了。” 厉无咎笑得很文雅,“岳楼主难道没有发现么,这江湖早就成了我的商场。不过我做的不是无本买卖,我也下本钱。譬如这次,神璧换取龙衔珠,楼主并不吃亏。毕竟楼主要龙衔珠有急用,只要过了眼前的难关,以楼主的本事,扭转乾坤也不是难事。” 他口吐莲花,永远以一副温和面貌待人,因此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都是正面的。口碑这种东西,对外行人最有效,挖人心肝可以笑意盈盈,果然厉盟主是个好人。 崖儿也静下来思量,龙衔珠她势在必得,但要牺牲枞言,那万万不行。厉无咎既然拿它来作为交换,就说明确实没有别的办法能顺利将它从地火中掏出来。怎么办?难道真要把牟尼神璧拱手相让么?那是她父母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东西! 她沉默了良久,厉无咎也不着急,转而和茶寮的人搭话,“这茶不错,包上一斤,让我带回藏珑府。” 茶寮的老板答得响亮,给伙计分派活儿,“听见没有?现炒,炒的时候带把劲,换最好的柴火。” 崖儿在茶叶翻炒的沙沙声中抬起眼,脉脉一笑道:“厉盟主看,咱们是否各退一步,凑个好字?” 厉无咎似乎被那笑容怔住了,定定望着她,“你和你母亲真像” 一个曾经将她母亲的面皮作为酬劳的人,竟还有勇气来谈论她?崖儿压下怒火,又绽出个更柔软的笑靥,“盟主要的无非是孤山宝藏,我这人不是死心眼,既然鱼鳞图已经在你手上,我又收不回来,索性两相合作。不过在这之前,盟主须先借龙衔珠让我一用,等我回来便带上神璧,和你一同开启鲛宫,你看如何?” 他脸上的笑容扩大,那朗朗眉目在午后的茶寮下棱角全无,像个坦荡的君子,“岳楼主打算仅凭一个承诺,就借走地火龙衔?” “我的鱼鳞图在你那里,不是最好的抵押么?” 傻姑娘,还一心想进八寒极地,连触犯天条都不怕。当然她去极地,比把紫府君引来好,反正尘埃落定后,牟尼神璧还是他的。 生命真是个轮回,有时候不经意和历史迎头相撞,带不走前世记忆的人,也许会怔忡很久,惊讶于某个片段的似曾相识;带走了记忆的人,却觉得一切那么沉重,又那么毫无悬念,像个笑话。 他说好吧,“我信得过楼主的人品,赠你龙衔珠,送你一程。”他顿了顿又笑,“你不问问,为什么我会有龙衔珠么?”那双明净的眼眸凝视他,他忽然顿住了,别开脸,意兴阑珊道算了,“今夜子时,随我进烛阴阁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9 章 和敌人同行, 实在太危险。崖儿应了, 枞言却忧心忡忡。厉无咎一走, 他便拉住了她,“夜半烛阴阁, 你不怕他事先设好陷阱?” 崖儿远看天边的流云,喃喃道:“我进天外天, 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你还记得鹊山上同君野大战的秃鹫么?当初兰战给我们分派任务, 每每有鹰眼监视,厉无咎当然也有。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不过小看了波月楼,以为我们连一城都攻不破,结果连失三城,损失巨大。他不敢再赌了,万一寸火城失守, 下一个就是后土城。五城全溃,那他的众帝之台还能高枕无忧么?”她笑了笑, 有些孩子气, “唉, 我真没想到,战功会如此卓著。说实话刚入天外天时我心里没底,嘴上说得响亮,毕竟这不是寻常地方, 要打通, 难度太大了。后来没想到, 一切竟然那么顺利,只是折进了一个明王,让我难过到现在。” 说起明王,枞言也是一阵黯然。明王不善言辞,四大护法里最踏实的就数他。两年前波月楼刚开张,那时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做买卖,连鬼都不愿登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明王端茶送水,侍弄得客人浑身舒畅。谁能想到笑得满脸花开的跑堂,会是波月楼的第一杀手。究竟是他善于周旋,还是本身就喜欢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生活,现在已无从得知了。 漫步在水榭长廊上,身份暴露后,反而可以享受一下难得的轻松,大战之前也容人喘一口气。她和枞言并肩而行,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像看待家里最亲的人,“我又要说那句话了,今晚上我一个人去,你在外面等我消息。” 他的眉头拧起来,“你明知道我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也不行。”她根本不容他反驳,“之前要不是厉无咎说破,我不知道你原来存着这样的心思。你打算为了替我取珠送命么?你以为这样的东西我会要?我不愿意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我,小白的死让我一直很内疚,你别再雪上加霜了。” 枞言成年后固执依旧,他沉默了下道:“你没有发现厉无咎异于常人么?以你的手段,对战凡人我倒没那么担心,但如果对方来历成谜,那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赴险的。” 厉无咎的不寻常她当然看出来了,低头打量手里的茶包,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自己带茶回去,居然还让伙计给她也准备了一份。她扬手将茶包扔进了水里,“我眼里有神璧,能看破妖魅真身。可我刚才仔细分辨过,他确实是个凡人。” 枞言怔了一下,“你能看破那真身是一瞬闪现,还是如影随形?”他有点紧张,摊着两手说,“比如我,我这样的呢?” “当然人到哪里,真身的虚影就到哪里。”崖儿有意逗他,两手像比一张大饼似的比划了下,“胖头鱼,两只铜钱一样的眼睛,眼下还有皱纹。鼻子是两个眼儿,边上有两条须这是胡子还是触手?反正你站在这里,虚影就在你身后,太阳底下还会反光。” 枞言过了电般目瞪口呆,慌忙回头看,什么都没有。他忽然意识到她为什么无法爱上他了,全输在了这里。谁会对一条鱼心生好感,她能透过人面看真身,所以在她眼里,他永远是一条鱼。 心像被碾压成了碎片,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看她一眼,迎来她的目光,他却不敢再和她对视了,闪躲着说:“那胡不言呢,你也可以看穿么?” 她说是啊,“我还数过他的胡须,长长短短,一共四十七根。” 枞言眼前一黑,脚下踉跄,崖儿忙一把扶住了他,憋着笑道:“怎么了?腿脚不好么?” 他垂着眼摇摇头,想起自以为潇洒的几次亮相,在她看来就是胖头鱼在搔首弄姿,这是何等让人绝望的真相! 悲伤爬上了他的脸,他哀声问:“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背后都有本相?”老天让她拥有这么奇怪的能力,对他来说实在不公平。 崖儿暗暗笑得肚子疼,这个枞言虽说成年了,可有时候还是傻乎乎的。看他心灰意冷的样子,大概懊恼自己变得那么漂亮,却一点用也没有吧! 她咧开嘴,开始大笑,“吃饭的时候有,一本正经分析战术的时候也有” 枞言的脸瞬间通红,皱着眉头说:“别笑了!”见她声浪惊人,跺脚拔高了嗓门,“别笑了!” 结果根本无法阻止她,气得他转身就走,反正在她眼里,他即便是生气,也是条吹胡子瞪眼的胖头鱼。 崖儿忙甩腿跟了上去,因为腿肚子里没力气,使劲扒着他的肩膀,边笑边道:“人长大了,气量还是这么小。我是开玩笑的,如果时时刻刻开着天眼,满世界都是牛鬼蛇神,那多吓人!” 他听了,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真的?” 她点头不迭,“假不了。” 枞言气得一把扣住了她的腰,“你现在这么坏!” 可这个姿势太暧昧了,她笑着推开了他,“我家仙君看见了要吃醋的。” 枞言有些失落,却不敢让她看出来,语气涩涩的,“紫府君是读书人出身,难道没有这个雅量么?” 崖儿想起他,半是心酸半是甜蜜。世人都认为他守着世上最大的书库,必定银窗雪案,满腹文章,可谁知他根本就不爱读书。现在遭逢骤变吃尽了苦头,于他的脾气来说,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但她舍不得他受一丝委屈,所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拘小节了。 她叹息,笑也渐渐沉进眼底,轻声说:“两个多月了,我真想他。” 这些日子再苦再难,枞言没有听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刚强得太久,她早已不习惯外露感情,只知带着手下冲杀,向着她的目标奋勇前进。他忽然觉得她很可怜,是一种旁观者无法感同身受的可怜,分明一呼百应,却又疲于奔命。她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目标越明确,自伤便越大。 他只好安慰她,“拿到龙衔珠就能去极地了,再坚持一下。” 她点点头,“可是我发觉这厉无咎很怪异,看他的言谈举止,有的地方很像他。” 枞言没有和紫府君相处过,并不知道她所谓的像,究竟是她个人的感觉,还是确实如此。他反而觉得厉无咎混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邪性,这种邪难以描述,像墨碗装水,你跟本弄不清碗里的水究竟是清是浊。 反正小心行事总没错,他们找了个客栈住下,进门便有小二上前招呼:“是波月楼的岳楼主么?小的已经给二位准备好了上房,请随我来。” 看来又是厉无咎的安排,进了这寸火城,似乎再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了。崖儿庆幸不已,还好苏画他们折返了,如果这么多人一同进城,那波月楼就真的彻底完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他们跟小二上了楼,夏季背阴的房间最舒爽。小二推开窗,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芭蕉树,凉风袭来,大片的树叶摇摆。芭蕉树一低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河正随潮汐涨水,据小二说,这河通着木象城的大江,是寸火城中唯一的活水。 小二安顿完他们下楼去了,崖儿站在窗前远眺,淡声道:“这个厉无咎,简直无所不能,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他知道我要龙衔珠,更知道我要这珠子是派什么用处。我实在想不通,他究竟从哪里得来了这些消息。” “非妖非仙,却神通广大。”枞言有些懊恼,“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我们对他却一无所知。早知如此,我应该先上众帝之台探探路,至少弄清楚他是何方神圣。” 崖儿却一笑,“能让你探清底细,他就不是厉无咎了。反正走到了这一步,今晚先进烛阴阁再说。” 枞言还是那句:“我跟你一道进去。” 她也仍旧摇头,“他想要神璧,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倒是你,如果他觉得你碍事,也许会想办法除掉你。再说万一我出了意外,没人通知苏画他们,你想让波月楼全军覆没?” 枞言拗不过她,直到她进烛阴阁前,还是一脸不情愿。 她在他手上按了一下,让他沉住气。回身望向塔楼,苍黑的天幕下,一个沉重的轮廓矗立着。烛阴阁前燃的也是地火,鲜红的火舌在炮烙一样的铜柱上吞吐,照亮台阶顶端的人。他一身黑袍负手而立,俯视的神情冷如坚冰,和白天的随和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才是真正的众帝之台右盟主吧!崖儿定住神,提起袍裾上台阶。他看着她一步一步接近,在她即将登顶前,转身进了烛阴阁。 阁门两旁有卫士执矛而立,陪同前来的火宗宗主并未跟进去,送到门前便顿住了脚。不过这位宗主看样子对她很不友善,乱蓬蓬的胡鬤上方一双猎隼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里面有刺刀,恨不得将她凌迟以解心头之恨。 崖儿没理会他,众帝之台的护法不过如此,技不如人却会瞪人。寸火城要不是有厉无咎提前出马,这刻朝颜应该正横在他脖子上,他还有机会站着叫板? 不过这烛阴阁实在是太热了,甫入大门,热浪便狂卷而至。地心积攒了亿万年的能量,从一个小小的出口喷薄而出,那是怎样穷途末路般的疯狂和汹涌。热对寒,火对冰,只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才能抵御八寒极地的严酷。 厉无咎佯佯前行,曳地的袍裾在青石铺就的狭长甬道上逶迤,火能洁净一切,所以这烛阴阁里一尘不染。 崖儿抬袖掖了掖颌下的汗水,再看那位盟主,这地狱般的烈火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烛阴阁里暗藏机关,从破解到进入台口,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这么高的温度,普通人至多一炷香就会毙命。”他冷冷打量她,“岳楼主如何?还撑得住么?” 她方寸不乱,笑道:“还成。不过我很好奇,盟主所谓的机关,是否真的能困住我半个时辰。” 她口气不小,当然有本事的人用不着妄自菲薄。他也曾估量过她的用时,波月楼的机关虽不及千机门,但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当真让她闯,也许一盏茶的工夫就足够了。 兰战对杀手的训练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如果不是死在好色上,应该会有更大一番作为。他死后波月阁落进了这丫头手里,她快刀斩乱麻,杀光了那些受重用的老人,波月阁和众帝之台的联系便就此断了。也好,让她自己当家,反而比在兰战手里更安全。至于兰战,一把失控的刀,断了并不可惜。 二十二年,等得够久了。 他回身复看她一眼,很久以前,有个女人在通天塔前临阵一舞,迷倒了多少英雄豪杰。她的五官和她长得极像,但柔艳之余又多七分英气。她穿一身劲装,细甲覆体,神采张扬,越是这样,越让人想看她彩裙翩翩,莲步轻移的模样。无奈,她要去八寒极地送死,白白浪费了一身好皮囊。 他收回视线,昂首迈上了三级台阶。台阶一圈以玉石栏杆雕砌,做成八卦形状,中间阴阳鱼的部分,就是存放龙衔珠的地方。 地火日夜燃烧,把覆盖在上的玄铁烧得通红。他抬手转动其中一根栏杆,阴阳鱼对接的曲线缓缓向两边收拢,底下的火旗迫不及待升腾上来,轰地一声,窜起五六丈高。然后又逐渐回落,像巨兽的舌头,贪婪地在口唇边缘舔舐。 谁也不知道这个天坑有多深,也许直达地心也不一定。崖儿上前看,灼浪拍打,撩得面皮滚烫。等火舌终于收敛了余威,才看清火中有颗茶碗大的珠子,色泽赤红,红得那样令人震撼。 “这就是龙衔珠?”她迟疑道,“我以为真是衔在巨龙口中的。” 他的眉轻轻扬了下,“曾经确实是这样。” 他一面说,一面念诀,让火里的珠子慢慢浮空。脱离了地火的龙衔珠余温不减,这样一颗火珠,即便扔进江海,也足以让江海沸腾。 崖儿虽凝视那火珠,余光却放在了厉无咎身上。她在目测,需要几招,能将他击落进地火里。兵不厌诈么,只要龙衔珠到手,届时如果动作利落,或许能搏上一搏。 她不动声色,专心提取龙衔珠的人当然也不会发现任何异常。真是奇怪,他只是个凡人罢了,为什么会有操控地火的能力?热浪一阵阵翻涌,扑面的气流卷起他的发和广袖,看上去像个行巫蛊之术的妖人。 袖中的手暗暗积蓄起了力量,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在他将龙衔珠交付给她的一瞬,击出一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0 章 如果就这样死了, 此生会不会留有遗憾? 每个人在濒死的那刻, 都会心有不甘。崖儿的不甘,是没有再见他一面, 是这段感情,没有得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龙衔珠从地火中脱离,自身依旧是燃烧的。厉无咎之前说过,要用水, 无尽的水,才能将它熄灭。她看见他掌心有一个小小的, 类似风暴时期云层旋转形成的漩涡, 不停上升, 包裹住那颗珠子。水流回旋,流经的轨迹清晰深刻, 然后便是嘶嘶的声响,像钢铁淬火, 直至完全熄灭。弱水退去了, 龙衔珠上氤氲的地火也消失了, 但它依旧红得耀眼,只是更温润,不再滚烫。 “为了它, 曾经有人做过牺牲。”他叹息着, 把珠子承接在掌心里, “无人可依, 只好用最笨的法子, 就像你身边的那条龙王鲸。我常在想,为了别人豁出命去,究竟值不值得。可是经常有人身体力行给我做示范,那样的傻子不在少数,真讨厌。” 他究竟在说谁,崖儿不想去探究,无非是暗指她打算闯进八寒极地。他愿意借龙衔珠,应当还是出于他的自信,他知道打入极地的罪仙已经不足为惧了,所以才会那么慷慨。 “我多次设想过和盟主的交锋,但事态会这样发展,是我始料未及。还是要多谢盟主,愿意借宝珠一用。”她向他伸出手,示意他将龙衔珠交给她。 他静静看着她,“楼主真不打算拿神璧来交换么?” 她摇头,“神璧是我父亲的遗物,恕我不能离身。我说话向来算数,待我办完了事,便随盟主一起进入罗伽大池。” 他说好,手腕轻摆,将珠子抛向了她。 崖儿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手接住龙衔珠,另一手积蓄起全部力量向他劈了过去。赤手空拳的近身搏击,她很少有输的时候,只要趁他不备击中他,那她的胜算就有九成。 她出掌如电,掌风刮起他的头发,向他胸前袭去。可惜她低估了他的速度和力量,一格一挡,等她反应过来时,彼此已经交换了位置,她的身体失衡,仰天向地火洞口倒了下去。 那一刻她只是觉得遗憾,还没来得及救出仙君,自己的路大概就要走完了。虽然惊惶,但并不后悔,如果成功了,就有机会拿回鱼鳞图。只要图册和龙衔珠双双在手,她就有两手准备,或者能和天帝认罪,换仙君出极地。不过好像失败了,她在波月楼已经算是顶尖的高手,结果连个拆招的机会都没有,便要葬身在地火里。 然而在她即将下坠的瞬间,厉无咎却抓住了她,一手低着她的脖子,指腹上是她有力跳动的动脉。他的脸在这么燥热的环境里依旧白得冰雪一样,冷冷地揶揄:“果然最毒妇人心,我赠你地火龙衔,你竟然暗算我。” 崖儿凌空向后仰着,底下地火熊熊,她能听见发梢烧焦的悉索声。 这个时候要她示弱是不可能的,她咬着牙哼笑,“难道这不在盟主的预料之中么?我和盟主有不共戴天之仇,杀了你,正好为我父母和小白报仇。盟主不必多言,放开手,这辈子的帐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再来讨还。” 可他却一笑,“哪里那么容易,有些帐是永远也算不清的。我知道牟尼神璧长在你的骨血里,你一死,神璧就跟着消亡了,所以你暂且不能死。只是楼主竟然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实在令厉某感到无望。” 沙沙声不断加大,高温燎焦的头发卷曲蔓延,她扬手一抛,把龙衔珠抛进角落里。五指挑花似的张合,眨眼间三根细细的丝线交错在他颈上。 她微微一笑,“盟主要是舍不得我死,就拉我上去。如果你抛得下这万丈红尘,想跟我一起下地狱,那我也欢迎盟主作伴。” 如此一来两个人的生死就捆绑在一起了,只要她落下去,天蚕丝会割断他的脖子,他不得不给她殉葬。 厉盟主不喜欢受人威胁,结果现在竟骑虎难下了。他唇角的笑变得有些扭曲,咬牙切齿地说:“岳楼主,本座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她说多谢,“盟主的喜欢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沉着脸,猛地将她拉离了洞口。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洞底的地火再一次喷涌,一下又冲出了几丈高。 脱险的崖儿微喘了口气,转身找回了龙衔珠。那珠子滚落在墙角,阴暗处也发出血色的流光。 她不再耽搁了,转身就往塔外走。出门便见枞言的身影在台阶上徘徊,发现她出来了,快步迎上前。这时厉无咎也慢悠悠迈出了烛阴阁,对插着袖子道:“用完的东西,记好了早早归还。” 仇家当然不屑和他多说一句话,连招呼都没打一声,扬长而去。 火宗的宗主看着那两个人走远,气得双眼直冒火星子。他转过身问盟主:“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厉无咎点了点头,“是啊。” 火宗主想不明白,“他们连杀三位护法,不叫他们偿命么?” 命当然要偿,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他活在这世上,几时吃过亏?这次弄得这么难看,消息传出去,不知折损多少颜面。但小不忍则乱大谋,那天来了个人,和他做了一笔交易,让她别费什么周章拿到龙衔珠,事后愿以神璧作为报酬。 他知道那人是谁,为了维持三途六道的平衡,也算煞费苦心。要她再次触犯天条,这样才好断了紫府君的尘缘,让他继续看守琅嬛。甚至为了把计划进行下去,连四海鱼鳞图也可以将错就错,任它流落在人间。 比起孤山宝藏,损失三位护法算得了什么。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还指望他们护谁的法! 火宗主见他沉默,自作聪明地兀自嘀咕:“依属下的拙见,何不让他们闯进烛阴阁?那条龙王鲸为灭火送命,岳崖儿就少了一位得力干将,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省了这一步,自然是不想让那条龙王鲸赴险。他漠然乜视他,“我到今天才知道,我竟没有你聪明!还有,你什么时候把你那猖狂的名字改了?王在上,你也不怕折寿!” 盟主把人臭骂了一顿,前呼后拥地走了,留下抬不起头来的宗主,卷起袖子连擦了好几把冷汗。 崖儿开始计划向八寒极地进发。 枞言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这么顺利就拿到龙衔珠?厉无咎明明知道你要去救紫府君。” 崖儿抱着那颗珠子抚了又抚,垂首道:“他领了天帝的惩罚,断尽了仙骨,救出来也是废人,所以厉无咎根本不怕他。” 话虽说得通,但情理上总有不通的地方,“如果他坚持要你拿神璧来换,你会怎么做?” 她犹豫了下道:“也许我会答应他。你没有看到烛阴阁内的景象,凭我自己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取出龙衔珠。” 枞言定定望着她,“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这么爽快地将龙衔珠交给你?分明可以僵持上日,最后迫使你拿神璧交换。” 崖儿想不出原因来,她只知道龙衔珠已经在她手里了,她终于可以出发救出她的心上人了。大司命的那封信,字字句句像刀一样刻在她脑子里。信上说他无衣可穿,无食可用,这对于生活精致的紫府君来说,是多大的折磨!还有冰刑,她在金缕城外的幻境里看到过那种刑罚,千疮百孔,周而复始。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万箭穿心,让她生不如死。 枞言都是为她好,她知道。可是事到临头又阻止她,让她忍不住心生烦躁。她有些口不择言了,在地心转圈,“你冷静,你看得清楚,那是因为八寒极地里关的不是你的爱人。你知道他走后,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我每晚都不敢入睡,怕一睡就梦见他在受苦。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枞言。我连死都不怕,只要再见他一面,让他走出八寒极地,要我干什么都行。” 关于八寒极地对罪仙的惩处,其实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能靠自己的能力穿破那层壁垒,等同悟道成功,可以不追究其责任,让其再入轮回。可要是有人相救,那后果就不好说了,毕竟盘古开天地至今,还没有人敢擅闯过那里。 枞言原本是劝她再三思,毕竟这龙衔珠得来太过容易,只怕会有什么玄机。当然他也不否认,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但见她坚持,便不能再说什么了,按照胡不言四处奔走找回来的山海图,他化出真身,带她向八寒极地方向飞去。 既然坚持做一件事,那就做彻底。当初带她去方丈洲,驾的是璃带车,从王舍过去花了好几天工夫。现在他化了真身腾云,速度要比璃带车快上十倍不止,游曳在云层之上,他的体型又大,每挥动一下尾鳍,就能跨越一个洲。 万里高空上往下看,岛屿连着江海。崖儿以前一直以为九州很大,大到几乎走不出去,现在看来是自己目光短浅了。九州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她躲在枞言的背鳍后往下看,那块像心脏一样形状的陆地,只有手掌心一般大小。 各种色彩的大陆和水泽,从她眼底一重重划过,她焦急地盼望着,越是在赶往救他的途中,就越是急不可待。 天是无垠的,太大太大了,因此难免东边大日头正旸,西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枞言在雷电间游走,扭身闪躲忽然直劈下来的飞火,几次擦肩而过,险象环生。 不能再停留在八重天上了,他说:“这个高度太危险,我要降下去一些,或者飞出这片雷暴。” 崖儿心里隐隐担忧,曾听说妖和仙是不能踏足八寒极地的,是不是枞言参与进来,会连累他遭遇危险? 巨大的鱼形从云层上方一个俯冲,降到了百丈的高度。谁知刚平稳,便有惊雷尾随而至,一声巨响后,感觉魂魄几乎和躯壳脱离,从头麻到脚,然后天旋地转,翻滚着栽下了半空。 所幸还不算太高,落地之前枞言扑腾了一下,挺着巨大的肚皮蹭过了一丛树林,两座山头。等停下后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干脆在地上躺了一阵子。 雨点噼啪打下来,他的鳍像屋檐,起到了很好的遮挡作用。崖儿在他的保护下连块油皮都没破,还能坐着欣赏山间美景。 晃晃脑袋,他打了个喷嚏,崖儿探过头来看他,“枞言,你还好吗??” 他说很好,发现她的头发根根笔直竖在那里,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一鳍撑地,一鳍指天,“贼老天,我还没到渡劫的时候,劈错了算谁的?” 温文尔雅的枞言也学会骂人了,大概这段时间憋屈得够呛。大雨过后他才变回人形,同她坐在一块山石上研究地图。 这是哪里?没有界碑也不见人影,只有从高空往下俯瞰,才能借助地形勉强辨别方位。 往北又飞两盏茶工夫,地面上越来越荒凉了,只看见绿色渐少,白色渐盛,崖儿知道,八寒极地快要到了。 忽然一片纯净的雪原撞进视野里来,这里和雪域完全不同,雪域尚且有树林,能看见一点青葱的颜色,这里半点也无。就是一片白,从上往下看,连高山和平原都分不清。 枞言不能靠近,只好在极远的天顶一圈一圈盘旋,可惜万里浩淼,根本无法发现紫府君的踪影。 崖儿让他放她下来,八寒极地果然名不虚传,距离边缘还有一段距离,已经足以冻得人牙关发僵了。 枞言忍不住哆嗦,以前常说天威,九重天上的神佛固然值得敬畏,但从没有太深刻的体会。到现在才明白,那是种多么不可冒犯的存在。 崖儿有龙衔珠护体,对这种刻骨的严寒没有任何感觉。她转身看向极地的边界,刚要迈腿,被枞言拉住了,“你要想清楚。” 她轻轻一笑,“我想得很清楚了。” 天顶有无数双眼睛看着,看着这诱惑上仙的女人,如何再一次犯下弥天大罪。 一个凡人,哪来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上仙们不做凡人很多年,爱恨情仇距离自己太遥远,早就忘了这颗丹心长得什么模样。众仙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面疑惑地看向天帝,不知他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 上首的天帝正襟危坐,云纹广袖下的拳紧紧握起来。他也在等待,等她迈出最关键的一步,只要结界被她穿破,触犯天规就彻底坐实了。 这蝼蚁般的凡人,每前进一寸,他唇角的笑痕便加深一分。不愿让众仙看出他的期待,他刻意闲谈着:“本君忽然想起来,紫府君在领罪那天说起,说这凡人有了身孕,才过去两个多月而已,孩子生下来了么?” 生个孩子耗时自然不会这么短,有的仙比较悲观,揣测着:“不会是掉了吧!” 也有人摇头,“仙根仙胎,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孕育的。当年贞煌大帝和璇玑佛母”后面的话便吞进肚子里去了。 紫府君的身世虽然人人知道,却没有谁敢多作议论。关于这段机缘,官方的解释是贞煌大帝路过忘川河畔走累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休息了会儿。后来璇玑佛母也来了,也走累了,也坐下休息了会儿,于是紫府仙君就这样坐胎了。至于璇玑佛母怀他究竟怀了多长时间,这个很难定论,毕竟体系不同,又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沦为谈资太失格。不过紫府君是个天生天养的可怜孩子也是事实,出身再辉煌,爹不亲娘不爱,所以长到万余岁开始向往爱情,其实情有可原。 天帝并不真的关心那个孩子,他知道完全是紫府君在胡扯。他看着那个凡人步步迈近,只差一点儿了。可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凭空出现,飘渺的丝缕幻化成实质的身形,拦住了她的去路。 天帝拍案而起,一声暴喝回荡在天庭的瑞霭梁柱间,“这个混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1 章 “咚”地一声, 崖儿撞上了个坚实的胸膛。雪白的一片衣衫闯进她视野, 离得太近,两眼几乎贴在那衣料上,只看见细密的缎质经纬, 和缠绵飘来的流云纹样。 起初撞得有点懵, 她扶住了额头。再一想不对, 这时候不应当有人横亘在她面前的。她退开一步正欲拔剑, 一双手臂环绕过来, 温柔地,有力地圈住她, 一言不发,但能感受到袖下微微颤抖的双手。 心脏忽然被击中, 她几乎流出眼泪来。她记得这个温度, 记得这个力量。可是之前遭遇过关于他的幻象, 她不敢轻易相信了。八寒极地没有指引, 是永远走不出来的。她知道他被流放进极地之前受过断骨抽筋的苦, 也许他现在正卧在积雪里等着她去解救, 怎么可能站在极地边缘! 可恨!她怒不可遏, 抽出朝颜便向对面的人刺去。一轮眼花缭乱的奇袭,长剑似鞭,迅如急电, 将他攻得连退好几步。 忙于应对的人没想到, 久别重逢后迎接他的不是温香的怀抱和娇软的思念, 居然是这一顿好打。他又气又好笑, “是我!” 她咬紧槽牙,“杀的就是你。” 他也有些慌了,难道是误听了什么传言,以为他在外面有人了,要痛杀负心汉么? 空手实在接不住这彪悍的攻势,他震袖化出天岑剑。自然是不能和她真斗的,不过见招拆招化解她的招式。她却恨极,翻腕向他脖颈横削过来,他吃了一惊,仰身避让,不料她动作奇快,反身便追加一击。他只得挺剑相迎,心里暗暗惊讶,以前只知道她武功了得,但从未领教过。今天倒好,她下手毫不留情,真像见了十世仇人一样。刚拆完一招,眨眼她左手的刺蒺便由纤丝牵引着向他面门攻来。当地一声,他抖剑拍落暗器,这时她右手的朝颜已经到了他鼻尖。 这女人是不是疯了?他斜剑而上,天岑从她剑底弹出,剑身平拍击中她的左肩。他趁乱暧昧地调侃:“你想谋杀亲夫么?” 她全当没听见,吃痛却不退缩,阴沉着脸卷土重来。只听剑风飒响,纵贯而下,一击不破再接一击c再接一击一瞬便和他的天岑交击数下。用力之大,震得他虎口一阵发麻。 “你到底是怎么了?”再这么下去,他就不得不擒住她了。近身缠斗,她的发丝凌乱地横过秀面,他看见她赤红着眼,眼底有波光,心头便牵痛起来。一个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苦,怎不让她有满腹怨气。 崖儿心里的苦楚没人能懂,明明只要迈进极地,一直往深处去就能见到他了,却被这妖魅拦阻,让她前行不得。她又气又恼,全部的愤怒都融进了攻势里。她要斩断这幻境,刺穿这赝品,她不能再耽搁了,她要进极地。 “让开!”她长剑去势迅捷凶猛,剑首擦过他的颌下,虽然刺了个空,但也划破了他的皮肤。热热的一滴血落下来,落在纯白的衣襟上,红得像他眉心的烈火一般。 “月儿”枞言焦急地唤她,他冷眼旁观了半晌,发现来人恐怕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他有血!” 任何幻境,见血即破。崖儿在一片剑影里听见枞言的喊声,才犹疑着放缓了攻势。对面的人苦笑了下,“你的本事真是见长,杀了我,你不会后悔么?” 她顿下来,奇异地看向他。 这人是她的仙君么?分明一样的五官,可气势和以前截然不同。以前他是枝头的新绿,是雪后初晴的阳光,是读过《花间词》后心底留下的芬芳。可现在的他,给她深海一样的感觉。从他的眼,到那光洁额头上如花瓣又似烈焰的印记,都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她迷茫的样子都透着可爱,他慢慢笑起来,“相别两个月,真的不认得我了么?”微一震袖,天岑化作流光收回他袖中。他一步步向她走去,“我本以为你见了我会高兴,没想到居然执剑相向。”到她面前了,目光缱绻地在她脸上流转。抬手落在她肩上,玲珑的肩头拱着他的掌心,虽然有些事让他印象模糊,但她的一切相较从前更深刻百倍。 他的眼中倒映出一张惊慌的脸,他听见她颤声问:“仙君,是你么?” 他微微侧着头,神情很骄傲,“本君风姿超群,难道还有谁能冒充我么?” 崖儿半张着嘴,忘了阖上。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你以前怎么称呼我?还想得起来么?” 他弯下腰,在她耳边呢喃:“叶鲤,我一个人的叶鲤。” 她手里的剑终于落在地上,没错了,这是他。 他张开双臂,她简直像不要命了似的,一下便扑进他怀里。他身上的紫檀香浓厚醇净,一丝一缕填满她心头的裂缝,她竟笑不出来。满眼流不尽的泪,仪态尽失,如果让楼里人看见,大概会惊脱下巴。 只有在爱人面前,她才会表现出这种脆弱来吧!枞言立在一旁喟然长叹,到现在才明白爱与不爱的区别。他认识她远比紫府君早,可生命中的提前到场,并没有为他赢得先机。来得早不及来得巧,喜欢终究和爱有区别。 他们腻在一起,哭哭笑笑尽是人间悲欢。崖儿捧着他的脸,擦他眉心的印记,“这是什么?以前没有的。” 他把她的手拉下来,攥在掌心亲了一下,“别擦了,擦掉了皮也没用,这是堕仙印。” 崖儿不懂堕仙的含义,枞言心下却一紧,一位上仙若是入了魔道,那么天地间便再也容不得他了。 可他倒不以为意,笑道:“断我仙骨的时候,我心里生了杂念,一不小心就往斜里岔了。没什么,只是个印记而已,留着吧,还可以用来吓唬人。” 崖儿失笑,再审视他,除了眉目因那一抹红色变得更妖娆些,其他不见太大改观。性情应当还是以前那样随遇而安吧!听他说断仙骨,她心里五味杂陈,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从上到下把他摸了一遍。 摸的人专心致志,被摸的人虽然很喜欢,但毕竟有外人在场。他脸色泛红,扭捏地瞥了枞言一眼,“对不住,我们分开太久了。” 崖儿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回身看枞言,她只顾重逢,把他给忘了。 忙拉仙君过去,介绍他们认识。紫府君向他拱起手,“我们好像不是第一回相见,多谢你伴在她身旁。” 枞言勉强笑了笑,回礼道:“琅嬛上空,远远见过一面。月儿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刀山火海陪她一起走。” 情敌相见,剑拔弩张是常态。枞言的话里虽没有棱角,但机锋分明。他在她身边是出于他们之间的情义,用不着谁刻意来感激他。 紫府君听后不过淡淡一笑,他有圆融的风度,也从不为一点小事怒形于色。不过心里有数,以后多加提防就是了。 暮色缓缓爬上头顶,有夜雾在脚下萦绕,他立在烟气里,斜阳映照在他眉间,依旧是占尽风流的人上人模样。 他看向天顶,叹息着:“太阳要落山了极地里没有黑夜,睁眼就是天光大亮。”可能那一仰头的动作牵扯了颌下伤口,嘶地吸了口凉气。 崖儿忙替他捂上,讪笑着:“我以为自己又看见了幻象,所以下手狠了些。疼么?我给你揉揉。” 他眼波一漾,将手覆盖在她手背上。崖儿只觉甜腻漫上身来,心里却又酸苦,哽咽着,重又偎进他怀里。两条手臂紧紧抱住他,害怕他飞了似的。等略平了心绪才问他究竟是怎么逃离八寒极地的,“我拿到了龙衔珠,本打算进去救你的。”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得知她要闯八寒极地,心里是怎样一番复杂的感受。会油然生出一种奇异的自豪来,他的女人敢不顾生死,进入那个无人敢踏足的绝境,证明这场爱情轰轰烈烈之余,也是掏心挖肺的。他庆幸自己的付出得到回应,虽然开始得糊里糊涂,完全是沉迷于她的色相。但越是深入便越沉淀,比那些始于温暖,最终一拍两散的,更坚决笃定。 他说:“不用救,我自己出来了。虽然有龙衔珠,但极地的严寒无孔不入,会在你身上留下病根的。我呢,天生仙骨,即便具毁也伤不到根基,慢慢就复原了。这囚笼也不是我逃出来的,琅嬛建于我手,一砖一柱都是我的心血。我被困极地,浮山松动,妖鬼夜行,天君无法收服,便提前让我出来戴罪立功。” 只是这立功里,至始至终不包含擅自离开方丈洲这一项。天帝不过想把囚禁他的地方,从八寒极地换到蓬山。要不是大司命闯上浮山,他差点就信了大禁的话,以为她三天之内来不及赶到八寒极地。 其实一切尽在天帝的掌握,这位上神果真从来不做蚀本买卖。看看时候,该来的人就快到了,毕竟他摆脱了大禁的看守,又打乱了天帝的计划,想就此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天底下哪来那么容易的事。 他徐徐长出一口气,望向平原的尽头。天兵在前开道,身着朝衣,手执笏板的众仙分列两旁,其后有人漫步而来。 他轻牵了下唇角,阵仗摆得这么大,吓着了他的叶鲤怎么办?和天帝斗智斗勇不是第一回,他有的是经验,便将她护在身后,自己向上一揖,“天君驾临,有失远迎了。” 天帝的面色很不好,眼中山雨欲来,厉声道:“紫府君,你敢一次次罔顾本君之命,当真以为本君奈何不了你么?” 他说不,“我不过一介小仙罢了,天君想如何惩处,全由天君做主。琅嬛不稳的根基,我暂时稳固住了,那些作乱的妖鬼,我也重新归了册子,总算不负天君所托。该办的事我都办完了,天君事先的承诺,不能因为只有你我彼此相谈,就全不算数了。当然天君要反悔,我无话可说,那就让时间倒流,重回三日之前,琅嬛当倒则倒,我当受天谴,一分一厘绝不推诿,如何?” 天帝的威严怎么能容他这样亵渎,那位天界的首神,充分展现了他的震怒,天上风云开始奔涌,他望向紫府君身后的女人,“本君确实答应过让你们成其好事,但紫府君未免操之过急了。琅嬛的稳固只是暂时,妖鬼也因府君坐镇而宾服,结果你竟为了儿女私情,在本君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蓬山。你如此目中无人,本君问你,你该当何罪!” 他完全就是一副认罚的态度,摊着两手道:“我既然已成堕仙,本来就为天地所不容。天君如果想解决我,大可动手,不必看在大帝和佛母的面子上。” 他这么一说,是真搬出两位大人物来了,众仙立刻面面相觑,连天帝都有些迟疑了。贞煌大帝人虽游离在九天之外,但鸿蒙是他开辟,他的地位,远远高于首神,早到了真宰的境界。虽说这一家子千万年来各归各位,基本没有交集,但大帝知道有这么个儿子,真要是动了他,于情理上也交代不过去。 这就是上面有人,有恃无恐。 天帝的目标当然也不是他,只是他身后的女人,“区区凡人,盗取地火龙衔,擅闯囚仙禁地,这样的罪过足够万死。紫府君请将她交给本君发落,念在府君万年前定鼎九州的功劳上,这次私自下蓬山的罪过,本君可以不予追究。” 崖儿听了这话,自然不能再缩在他身后了。她没见过这么多的仙,原本都是得道的上仙,应当心存敬畏。但这些仙要是以多欺少,蛮不讲理,那么这点敬畏就荡然无存了。 她推开他,昂首上前一步,“我的死活何值一提,只要天君不动他,就算把我磨成粉,我也悉听尊便。” 众仙不免交头接耳,却见紫府君笑意丛生,似乎很为自己女人的勇敢无畏感到骄傲。不过这不是她逞能的时候,他还是轻握了下她的手,让她不必强出头。环顾众仙,他一字一句道:“天君若是动她,我能战便一战到底,不能战,大不了自毁灵根,也绝不束手待毙。” 天帝大怒,“看来紫府君是打算与天界为敌了。” 他冷冷一笑,“我身在其位,一万年来自问无愧天地。我从来没有背弃天界,但天界若是打算舍弃我,又岂会在乎我是否与天界为敌?我可以抛下一切,只要得我所求。如果天君有此雅量,将功补过再来一次也无妨。天君知道四海鱼鳞图并未遭毁么?臣请命追回图册,事成之后归入琅嬛,以弥补臣看守不力的罪过。” 一时众仙哗然,既然鱼鳞图还在,那么紫府君之前受的抽筋断骨之痛,又罪从何来呢?是天君不查,就算遭受蒙蔽,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天帝眼中冷光浮现,依旧是万众敬仰的威仪,但没人看见威仪背后的面具开始龟裂。 “是么,看来府君顶罪时的一场戏,演得十分生动。” 紫府君不语,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总要让人有台阶可下。 天帝闭了闭眼,含进满目怒火,再睁眼时又是一副端严法相,沉声道:“四海图册被盗时曾掀起轩然大波,这图册既然在你二人手中丢失,解铃还须系铃人,由你们追回也在情理之中。府君要入世,还请严守三途六道的法则,别再做出监守自盗的事,令大帝与佛母蒙羞了。” 天帝说了一通狠话,率领众仙返回九天了,待那些仙影憧憧不见踪迹,三人才松了口气。 转过身来,他冲崖儿脉脉一笑,“我常想念和你在云浮的日子,虽然相聚不多,但每一次都刻在我脑子里。这下终于又能回去了,你欢喜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2 章 自然是欢喜的, 她从来没有哪刻像现在这样感谢命运的宽待,让他能毫发无损站在她面前, 让她还能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然而心里越满, 出口就被堵得越严, 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低着头,用力握紧他的手,“岁月无恙,故人不散,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他手指温柔。替她将散乱的头发绕到耳后,“从今天起我们就可以‘不散’了,现在看来受了些苦都是值得的,要不是这次的事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我可能懒于思考什么是爱。以前听一个人说过,爱情太麻烦, 尤其是爱得不被任何人看好时。” 崖儿问:“就放弃了?” 他慢慢摇头, “不是放弃, 只是不得不背着人罢了, 可我不喜欢这样。” 他们喁喁说话,枞言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多余, 犹豫了下才问崖儿,“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苏门主他们还在天外天, 也不知厉无咎会怎么对付他们。”又看向紫府君, “仙君这就随我们一起去云浮么?” 他颔首, “但我在蓬山还有些事要善后,容我先处理好,随后就去云浮。” 当然崖儿他是要带走的,小别胜新婚,一时一刻不在视线里,天就要塌下来。枞言望了眼崖儿,勉强牵牵唇角,“那我先回去同苏画他们汇合,绿水城和木象城必定是守不住的,我通知魑魅魍魉和孔门主,退守金缕城。万一厉无咎要反攻,坚守一城比力量分散要好。” 崖儿心里也挣扎,按理来说她应该第一时间回天外天去,群龙无首很危险。可她又无法和仙君分开,她开始生出从不敢有的倦懒,贪恋同他在一起时那种后顾无忧的感觉。迟疑再三,满心愧疚,但还是让枞言失望了,“那就劳你先为我主持大局。”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红着脸道,“他说得是,我们分开太久了,刚重逢” 枞言眼神黯然,但依旧微笑道好。只是觉得自己很可悲,他们的笑发自肺腑,他的笑却是强装的。他能感觉到脸上肌肉僵硬抽搐,在她发现之前,忙腾化真身向南飞去。 巨大的龙王鲸在云层里穿梭,很快消失在视野。崖儿收回视线时,听紫府君喃喃:“你的朋友对你真是全心全意,我记得那次你差点被六爻盾吸进去,他也打算牺牲自己替你填窟窿。” 崖儿嗯了声,“枞言是我命里的贵人。” 他听后歪着脑袋,一双发出狡黠的光,“不是良人就好。” 她回过头看他,他脸上满是捻酸的表情,还要坚持隐而不发,模样十分可笑。 现在没有外人,只有他们两个。她纵过去,两条手臂搂住他的脖子,他的个头高,她像根丝瓜一样挂在他身上,打一下挺,就亲一下他的唇。这么久了,几乎忘了这味道。他的唇是软的,丰泽可爱。她舔舐他,千言万语化入意味深长的一声唤:“安澜。” 他立刻弯下腰来,急切又癫狂地回吻她。这女人一向能够调动他的热情,即便枯死万年的心,也能在她的手里重新跳动起来。爱情啊,确实如传言的那样麻烦,不管哪一时的细微动荡,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可是当你能够从痛苦中获得感动,当她生龙活虎跳进你怀里时,你会发现一切那么值得。 胸中满溢快活,懒动的身体也因爱情而充沛着力量。他抱起她,扬手向上抛起来,“我的叶鲤庆我重回人间,庆你夫妻团圆。” 崖儿被他突如其来的犯傻弄得手忙脚乱,绛红的衣裙在晚霞里飞扬,像一团热烈的火。落下来了,他踮足一跃承托住她,然后搂进怀里,光一般飞往蓬山方向。 她栖息在他广袖下,如同沙漠中狂奔万里找到了水源。害怕现在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每隔一会儿便仰头看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他便温柔与她对视,星辉交织,晕染他的眉眼,她有些羞赧,“你刚才说庆我什么?” 他失笑,“庆你夫妻团圆。” 崖儿忽然鼻子一酸,庆她夫妻团圆这个字眼对她来说太遥远,以至于乍然提起,会回不过神来。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拥有,她这样的人,无非刀下生刀下亡,想不了那么长远。可她现在变得贪婪了,奢望自己能像她爹娘那样,找到一人,相爱到死。 她把额头抵在他胸前,瓮声低语:“我怎么配” 他知道她生活在动荡里,内心一直不安。可她从来不明白,自从爱上她,他才是最最卑微的。 他抚她的长发,把那颗小脑袋压在贴近心脏的地方,“你听,听见了么?自从断尽仙骨的那天起,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你知道一滩烂泥似的被扔进雪地里,是什么感觉么?肉体不死,尊严也能化成钢刀凌迟你。还有冰刑,穿肉割骨,多少次疼得神魂出窍,也是你让我挺过来的,你竟说你不配?”他躬身把脸颊贴在她额上,“你不配谁配?等你把要做的事都做完,想过平静的生活时,如果不嫌弃我是个堕仙,就嫁给我吧。” 她知道他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对她来说所谓的堕仙从来不代表沉沦,只是更清晰地提醒她,他为她付出了多少。 她仰唇亲那玲珑的喉结,说好。 穿过云层千里,蓬山很快就到了,他带她落地,走过长街,琅玕灯内明珠常亮,在空中便看得见那条银白的光带。 大司命和少司命们已经在尽头等候了,他们甫一现身,大司命就迎上来,见两人同返才长出了口气,“幸好赶上了。” 这次的事要多谢大司命,他从天行镜里看到那条大鱼出现在八寒极地不远处,于是冲破层层拦阻闯上浮山。那时仙君正忙于将走失的艳鬼归册,大司命一声狮子吼,惊掉了他手里的造册,以至于半截身体入画的女鬼摔出了百鬼卷,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大禁当场就白了脸,眼看将要大功告成,结果临时又出乱子。他愤怒地斥责大司命,“你疯了么,想害死你家仙君不成?” 大司命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知情不报,才真的会害死我家仙君。如果仙君在极地,我很愿意看见她赴险救他,反正破罐子破摔了。可天君这个当口把仙君放了,岳崖儿再入极地,岂不又是一个有功,一个有罪的尴尬境地?”他向大禁流露出失望的眼神,“总算认识几千年了,还来这套,你好意思么?” 大禁觉得自己很冤枉,他和他一样,都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至于引发什么后果,和他有什么相干? 紫府君要去阻止他的女人进极地,他知道拦是拦不住的,捡起册子冲他的背影高呼:“仙君,册还没造完,您就这么走了吗?” 紫府君回过身来指了指,“在本君回来之前,请大禁千万拿稳百鬼卷。如果再震动或沾染尘土,之前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百鬼会四散逃入生州,切记。” 大禁目瞪口呆,托着百鬼卷一动不敢动,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紫府君走远了。 是不是又在坑他,这个不好说,但宁可信其有,总不能冒险反着来,万一他说的都是真的呢。反正大司命到现在都没看见大禁下浮山,想必还在托着百鬼卷吧。 看看岳崖儿,这个女人啊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他常说她是战星转世,她所做的一切,哪里还是一个常人能办到的。加上如今她和府君的关系到了这地步,为了以后可以没有隔阂地愉快相处,大司命决定抹下这张老脸,先和她搞好关系。 他向她拱起手,长揖下去,“多谢楼主对君上的一片心,楼主是属下见过的女人中,最特殊的一个。夕日和楼主的误会,希望今日能冰释前嫌,属下有冒犯之处,请楼主海涵。” 大司命究竟见过多少女人,这个无法考证,可能连同三千年前悟道时给他送饭的婢女,总共有三四个。岳崖儿能成为其中之最实属不易,况且他还以属下自称,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大司命来说,和解的诚意可说是非常大了。 他向她行礼,身后的三十五位少司命也一同长揖,仙山飘渺间,褒衣博带的地仙们整齐地俯下身去,场面甚是壮观。 紫府君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自觉自己平时家教不错。崖儿也不拘谨,她拱手向他们还了一礼,“以后便是一家人。” 所以蓬山紫府就此和云浮的杀手之家结盟了,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两派能搅合在一起,怎不叫人惊叹世事无常。 大司命曾经发誓要把苏画剔除出生命,却在见到岳崖儿那刻全线崩溃。她们之前一直在一起,那么她总会有苏画的消息。他知道这时问起她不合时宜,但心里像万人扬鞭狠击地面,他觉得脚下的土地都浮空,烟尘弥漫让他一刻都忍受不住了。 紫府君要去收拾百鬼卷的残局,转身往浮山上去,大司命示意少司命们原地待命,自己和崖儿随他同行。他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开口,“这两个月一路征战,不知楼里人是否都安好?”她转过眼来看他,目光坦荡。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任何遮遮掩掩欲说还休,都显得居心不良。他噎了下,橫下心道,“苏画的近况如何?我想知道她好不好。” 紫府君回头一顾,很有兴趣旁听的样子,崖儿道:“她很好,干我们这行的,只要能吃能睡就是好。” 可她没有告诉他苏画和胡不言的事,在她不知情滋味的时候,看不懂男女之间有情和无情的区别。现在自己有了喜欢的人,再观察别人的反应,多少能看出点端倪来。苏画有阵子闷闷不乐,她嘴上不说,应该是惦念大司命的。可惜总有阴差阳错,后来狐狸填了那个缺,大司命现在忽然问起苏画来,她一个局外人不好随便应答。三个人的乱账,还是要他们自己清算,崖儿尴尬地笑了笑,“大司命跟我们一同去云浮吧,见了她就知道了。” 她快步追上紫府君,他广袖轻摇袍裾翩翩,见她并肩而来,低头温煦地望了一眼。 只是浮山上的大禁情况有点不妙,头顶满天星辉,身上衣角垂委,夜风一过,猎猎招展。大禁垂着肩低着头,百鬼卷还在他的手里,但衣衫不整,连胸前的缎带都撕开了。 紫府君很惊讶,“出什么事了么?” 大禁抬起眼来,脸上表情平静,“仙君,您让我不能震动百鬼卷,究竟是不是耍我?” 紫府君满脸真挚,“本君向来不耍人,我可以拿人格担保。”一面说,一面趋身看他胸前的污渍,“这是什么?” 大司命吸了口凉气,“是唇印啊,大禁怎么弄成这样了?”他绕着他打转,“你失贞了么?” 大禁皱了皱眉,以他的修为被鬼迷是不可能的。回想之前,紫府君中途撒手,那个被收了一半的艳鬼从百鬼卷脱离出来,就趴在大司命站立的位置。当时的情景很奇异,一仙一鬼两两对视,艳鬼么,风情无限是肯定的,她为了脱身,开始诱惑他。大禁不堪其扰镇住了她,但找不到法门塞她进册子,只好将她踩在脚下。结果那鬼把自己脱得精光,趁他震惊之际钻进了他的袍底 大禁向紫府君描述前因后果,当然这段比较尴尬,自动跳过了。大司命抱着胸向他腰下看看,倒是没有发表什么高见,但目光包涵的内容很丰富,“那鬼呢?不会得手了吧!” 大禁脸色大变,“大司命,同僚一场,别欺人太甚。” 来了蓬山一趟,大禁觉得自己都快被弄疯了。以前在天池行走,他是清风朗月的仙官,心头无爱无恨,博广宽大。自从走进这十丈软红,浑浊的乖张和奇巧简直像毒液,让他大大的水土不服。原本庆幸紫府君终于能够完成百鬼卷的重整了,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把烂摊子扔给了他。捉妖捉鬼这一套他完全不懂,镇得轻了鬼还能跑,镇得重了,小小的尸精就魂飞魄散了。 紫府君打了个圆场,“我那头事情迫在眉睫,走也走得没有办法。还好耗时不多,匆忙赶回来收拾残局”说着接过百鬼卷来,“这艳鬼是最后一鬼了,收完之后大禁就可向天君复命。”左右观望,“艳鬼在哪儿?跳下浮山了么?” 大禁终于能腾出手来系衣带了,震了震衣袖道:“那鬼对我不恭,已经被我正法了。” 大司命掖手而叹:“这下百鬼缺一鬼,再也不能称作百鬼卷了。” 紫府君却十分宽宏,“世间的鬼什么时候少过?要是百鬼卷从此不复存在,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大禁不必忧心,以本君和大禁的交情,别说一只艳鬼,就是把卷中九十九鬼拖出来让你消遣,也是小事一桩。”说罢露出个模棱两可的笑,扬声唤晋乘。书灵从琅嬛出来,拱手叫了声主上,他把百鬼卷交给他,让他好好看管。 一旁的大禁简直说不出话来,既然是最后一鬼了,为什么还要让他托着书卷死等?分明是怕他阻挡,不让他去找他的心上人。说起他的心上人大禁回身看了眼,不谈她的长相气度,单是她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狠劲,便足够令男人汗颜了。 三日之内破一城,拿到龙衔珠,再进八寒极地,谁能想到!紫府君向他要求下担保时,他觉得应该是没问题的。结果她竟做到了,这能怨他么?只能怪她太能干!所以紫府君气恼,有意弄个艳鬼来让他难堪,大禁越想越苦闷。天君的计划呢,最后时刻宣告失败,现在大概正大发雷霆吧。他叹了口气,向紫府君拱手,“卑职算是领教了仙君的手段了,佩服佩服。既然大事已定,那我就回去向天君复命了,此一别山高水长,诸位多保重吧。” 大禁脚踏祥云去了,背影令人唏嘘,老实仙的不厚道,这次多少会连累他。大司命道:“只怕他在天君面前不好交代。” 紫府君微挑了下唇角,“天君这点气量还是有的,毕竟大禁在他身边几千年了。”复仰头看天色,“召集上次随行的弟子,两个时辰之后在山巅汇合,跟我去云浮。” 大司命很耿直,“用不着两个时辰,提剑便走,一盏茶工夫就”在紫府君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声音渐次低了下来,“生州正值夏秋相交,天凉了,应当多准备两套换洗衣裳那么多人,少说得准备两个时辰。属下这就去传令” 又张了张嘴,想再说两句善解人意的话,最后一琢磨还是算了,他根本就不是个懂得讨巧的人,越描只会越黑,忙卷着袖子下九重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3 章 这琅嬛禁地她来过, 长长的琅玕长街她也走过。回身望,云雾重重下的十二宫,还有九重门外碧梅台,这些地方都曾经留有她的足迹。算一算,过去也才八个月, 但这八个月里发生太多的事, 一桩接着一桩,再站在这里, 颇有前世今生之感。 月光落在她眼里, 双璧沉淀在她眼底, 那眼眸愈发的清而鲜焕。她抬手指给他看, “我那时扫地,最先从那头的天街上扫起,可是琉璃宫到处一尘不染,不管我花多大的力气,砖缝中半点泥星都没有。我的簸箕永远是空空地来, 又空空地去, 在九重门上做杂役真清闲。本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踏足这里了,没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 身后一个温暖的胸怀拥抱上来, 紧贴她的脊背。下巴抵在她肩头, 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如果早知道你是我命里的人,无论如何不让你做杂役。” 崖儿笑道:“凡人上不了九重门, 我不做杂役, 就没有理由留在琉璃宫。” 他说未必, “就做侍香也不错,我禅定时你点上一炉香,困了便在我腿上睡一觉。” 崖儿想起来,那是她头一天进第一殿的情景,他打坐不理人,她的满身魅力无处施展,就枕着他的腿睡了一个时辰。现在想来真是可笑,“那么处心积虑地勾引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他的嗓音清泉入水般,带着一缕甜的笑,在她耳边回旋,“我活了一万多年,其实什么都看得透。那时候并不觉得你傻或是讨厌,只有偷偷暗喜。” 这么说来仙君心猿意马早不是一两天了,只可惜紫府上下没有女弟子,他又懒得下山,所以才耽搁到今天。 她和他打趣:“那你说,如果换了个姑娘,你是不是也会上钩?” 他的手在她腰上轻抚,一寸寸,一分分地琢磨,“我不喜欢将就,早一刻或晚一刻都不行。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天顶上飘下一朵花,落在我的衣襟上。这个梦无解,但我知道一定会应在什么上头,等了四十八年,你终于出现了。为了爱一个人准备那么久,四十八年多不容易,就算你不来勾引我,我也会去勾引你。” 她受宠如惊,“你来勾引我?真的么?” 他的手慢慢攀上来,自她的斜襟里游了进去,“你信不过我的本事?” 崖儿轻喘一口气,连笑都忘了,世上只有他懒于去做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隔着那片薄薄的衣料,她描摹他手背的轮廓,“你说有人和你谈论过爱情,我以为这个话题是犯禁的。” 他绵长地嗯了声,鼻音里有慵懒的味道,“犯禁倒不至于,不能公然议论而已。不过这世上无论是仙还是人,总有个把性情怪异的,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给不谙世事的孩子灌输不良的思想。” 她纳罕,“位高权重,是天帝么?” “他?”紫府君轻笑了声,“他道貌岸然,从来不做这种自降身份的事”纤巧的鸟喙轻啄他的掌心,他闭上眼,闻见她颈下幽香,那香气像挑动丝弦的玉指,在他心底若有似无地抓挠了一把。 六爻盾悠悠地旋转,万年不变的速度,每旋转一圈,金环便发出璀璨的光。他在那片闪烁的光里告诉她,“你以为天界就数天帝最大吧,想惩治谁就惩治谁。其实不是,在他之上还有一个人,常年不办实事,就因为开辟了鸿蒙,躺在功劳簿上混吃了十几万年。” 能比天帝更大,那是何等了不得的一尊神啊!她不停追问,“那人是谁?” 他苦笑,“非要在这时候谈论他么?”见她坚持,无可奈何地招供了,“我爹,贞煌大帝。” 难怪他说上面有人,本以为只是拿来安慰她的,谁知竟是真的。崖儿还记得向他提起自己父母双亡的事时,他说他的父母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结果那两位非但没死,还活得无上荣光。 不过据说从不来往的父亲能同他讨论爱情,倒是件奇怪的事,“你和他们有走动么?” 他说有,“小时候见得勤些,他们会幻化身形去尸林看我。但我终究只是个私生子,令父母面上无光,他们的婚事不能解决,我就无法正大光明和他们来往。” 世人常觉得身处高位可以为所欲为,事实并不是这样。越是泰斗,要顾忌的东西就越多,就像他父母,谁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信仰,转投另一个体系,所以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不过虽然剑拔弩张,有时候还拍桌子骂娘,他们还是坚持三千年私会一次,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老死不相往来。关于石头孕这种事,当然也是子虚乌有。坐同一块石头就能怀孕,那贞煌大帝的儿子岂不得遍天下?想要儿子就得付出劳动,懒散如贞煌大帝,这件事上却很勤快,自己总算还有一点像他。 但那对冤家对头的相处之道实在奇特,对骂乃至对打,吵完了蜜里调油,依依惜别,下次再见又是对骂对打,继续蜜里调油,依依惜别反正这些年他们就是这么过来的。他的母亲当然也不可能不管他,母亲的爱全在加持功德上,她是个冷静又实际的人。男孩子略大一些,和父亲比较亲密,到了他选择人生道路的时候,贞煌大帝借机拉拢,说他们的体系内婚姻比较自由,不像他母亲那头全是不婚主义。结果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所谓的婚姻自由,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自由,他上了他爹的当。 不提了,老一辈牙酸的爱情,没有歌功颂德的价值,都是自私的人。他不喜欢他们的相处之道,因此经营起自己的爱情来,比他们认真得多。吃过一些苦,闹得人人皆知反而磊落,不像他们偷偷摸摸,这种日子不知还要维持多久。 他让她转回身来,繁星缀满天顶,他披着星月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是在这里,还是回第一殿去?” 崖儿红了脸,“时间不多” “两个时辰是紧迫了点,但抓紧一些还来得及。”他说完,在她耳珠上一舔,“来去费事,我看就在这里吧。” 江湖上闯荡铁骨铮铮,一旦落进他手里,玄铁也能融化成水。她脑子一片混沌,耳中大风呼啸,站不稳也听不清他的话。不知什么时候,他把她压在了六爻盾上。她心头大惊,还记得当时指尖一点,就触发这结界毁天灭地般地启动。现在全身都贴上去了,这六爻盾居然一点也没有要吞噬她的意思,人像跌进了一泓水银里,陷进去多少,便在接触的边缘泛起金色的一圈微茫。 她回头看,提心吊胆,他却宽慰她,“放心,它认得你,你身上有我的气息。” 六爻盾果然是个宝物,它可以随着他的心意不断调整。站着太累,那就躺下。大环套着小环,在身下慢悠悠逆向旋转,她仰在那片精醇之气上,人是浮空的,但很安全。 天上应当没人能看见他们的荒唐吧,她迷迷糊糊想。天顶蒙上了一层浅蓝色的膜,是他设起的屏障。她不自觉绷紧身体,余光里看见盾面上激起万点金茫,六爻盾成了一面鼓,他是最好的鼓手,每一次猛烈的锤击,金环便迸散,向上高高溅起,飒踏如流火。然后落下又重新组合,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他在她身上,撑着两臂望住她,垂落的长发下,双眸灼灼发亮。她如向灯的蛾,逐光扶摇而上,吻他的唇,吻他的鼻子,还有他眉心的印记。也不知哪里触动了机簧,那印记一瞬如花瓣绽放,他的脸便因堕仙印无限妖娆起来。 她看得发呆,“真美”大概世间的邪物都有风情万种的特长吧,以前的仙君太自矜了,他不习惯计较,万事随缘,眼里只有一片祥和天下太平。现在的他更清醒,挫折炼化的罡风和刀钺全装进他眼里,他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他。 狠狠一击,“你走神了。”他半眯着眼,笑得邪妄。 崖儿唔了声,像疾风乱雨里的草,腰肢翻转无处可攀,被他颠来倒去地盘弄,竟发现自己现在不是他的对手了。她嘟囔:“我老了么?” 他抬起眼,又是一副单纯的模样,大动之余问她,“你不喜欢么?” 怎么能不喜欢,他怎么样她都喜欢。她呜呜咽咽地应,他的左手顺着那条纤细的臂膀向上伸展,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米粒儿,这是你娘亲” 崖儿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他的手掌滚烫。记着要去看的,却在他新一轮的撞击里失去了方向。 事后问他,起初他扭扭捏捏不肯说实话,然后被她一个横扑压在身下,强行掰开他的手,“你刚才在嘀咕些什么?手里藏了东西么?你不会给我下媚蛊了吧!” 他的骨头都快被她压碎了,一身蛮力的女人果然不好惹。他哀哀说:“断了断了你想让我再断一回吗?好好好,让你看” 于是六爻盾上两人盘腿而坐,崖儿蹙着眉头,看他伸出左掌。手掌打开了,里面真有个米粒一样大的光点,她疑惑地问:“什么?” 他神情傲慢,“你居然认不出他?再仔细看看。” 崖儿把眼睛凑近一些,如果那小东西也正仰望,大概会被这巨大的眼睛吓得魂不附体吧! 仙君嘱咐:“喘气轻点儿,别吹跑了他。” 崖儿便捂住了鼻子。使劲看,终于看清了,里面有个蜷曲的婴儿,小光脑袋,手脚俱全。她瞿然看向他,“你的元婴?才这么点大?” 他开始顿悟,原来怀过孕的女人真的会变傻。他把手掌往上托了托,“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我?” 崖儿说恕我眼拙,“都没睁开,你怎么看出像的?” 仙君气恼地瞪了她一眼,“那再看看鼻子和嘴,是不是和我一样?”他得意地说,笑得满脸慈爱,“我的儿子,自然长得像我。” 盯着米粒的视线瞬间转移到了他脸上,“你的儿子?你哪儿来的儿子?”越想越不对,她霍地跳起来,“你和谁的儿子?”嗓门太大了,惊得他立刻对扣起了双掌。 “你在怀疑我?”他简直觉得她傻得没治了,“我只有你一个女人,还能是谁的儿子?” 崖儿琢磨了半天才指向自己,“我的?” 多可怕的经历,她的儿子她自己居然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崖儿张口结舌,“我的儿子不在我肚子里,怎么跑到你手心里去了?神仙还有这功能?男人生孩子?他要吃奶怎么办?你也可以代劳么?” 仙君的脸立刻变得色彩斑斓,“我不行。我只能暂管,将来生养都得靠你。你还记得在雪域那些天,我一直为你把脉么?我早就预备向天帝领罪,既然不能陪在你身边,留下个孩子对你是拖累,所以我带他一起走” “要把自己干干净净从我生命里清除么?”崖儿心头钝痛,“你还指望我找第二个男人不成?” 他垂下头,半晌才道:“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 她气恼,“好个鬼,谁允许你这么做的?”可是有了孩子的喜悦,完全冲淡了对他的怨怪,她急急拉住他的手,“再让我看看我儿子。” 仙君重新张开手掌,两个人万分虔诚地盯着那个米粒大的孩子,崖儿边看边嘀咕:“我的儿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如果他长在我肚子里,是不是眉眼会随我?” 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让她难以消化,她看啊看,看了很久,忽然捂住脸,泪如雨下。 他懂得她的痛,看着她颤抖的双肩,仿佛看见一个年幼的小女孩,独自一人跪在泥地里的样子。她从小无父无母,摔倒了,受伤了,没有人关心她。她有多少的委屈,十天十夜也说不清,因为缺失便格外珍惜,当她自己也有孩子时,这种酸楚就扩展得无限大。 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一下下抚摸她的长发,“好了,好了有家有口,以后你的担子可重了。” 她痛快哭了会儿,在他臂弯里逐渐冷静下来。千珍万重捧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怎么放回去?这样么?还是”羞怯地分开腿,“这样?” 心踉跄了下,他看得痴迷,却摇头,“要放回去很简单,可是一旦回到你肚子里他就会长,用不了几个月,你会低头看不见自己的脚尖,这样也可以么?如果你想好了,就让他回去。你不用担心别的,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心待产就行了。” 可她又犹豫了,楼里人还在水深火热中打滚,她哪来的余地准备生孩子。作为一个母亲,她眼下还不够格,她觉得羞于启齿,嗫嚅着:“我暂且不能让他回来。你再带他几天吧,等拿回了鱼鳞图,到时候安安稳稳养大他。” 仙君听后挑了挑眉,“带他自然是没话说的,最难的时候他也在我身边。不过孩子影响人的情绪,我最近喜怒无常,你要对我好一些,不能让我受刺激。” 崖儿点头不迭,就像糙汉子对待怀孕的娇妻,半点不觉得他矫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4 章 该来的总会来, 拼感情的时候到了。 枞言回来, 带回了个既好又不好的消息。好的是他们去八寒极地救人, 没想到紫府君已经走出了那个牢笼, 所以有情人团聚并没有废多大的工夫。依照枞言和崖儿先前商量好的对策, 绿水城和木象城里戍守的人全退回了金缕城。大家在一起, 背后就是走出天外天的唯一路径, 能守便守到楼主回来,守不了可以当机立断撤离;坏的是, 对胡不言来说,可能必须经受一次巨大的感情冲击了。紫府君再入云浮,那大司命肯定随行。那个棺材脸,对苏画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胡不言从来没有像这刻这样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随和乐观和大司命的不苟言笑比起来, 竟然那样的不高级。他觉得即将绿云压顶,就算大司命对苏画依旧不冷不热,苏画呢?她又是怎么想的? 魑魅魍魉小两口走过去, 魑魅的伤修养了两天好了很多, 杀手一般都比较皮实, 恢复得快。魍魉是个内敛的人, 魑魅在前面走,他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把重剑挑在肩头, 情场得意, 看谁都笑嘻嘻。 胡不言调开了视线, 冲站在城墙上远望众帝之台的枞言嗳了声, “大鲸鱼,我们来谈谈和爱情有关的事好不好?” 枞言瞥了他一眼,并不赏脸,“这种话题和我有什么关系?不谈。” “何必这么一本正经,你名字里有个言,我的名字里也有。不言,枞言,你看多像两兄弟。”他竭尽全力胡搅蛮缠,“来吧,聊他两文钱的。我想来想去,全楼上下没有一个能对我的忧愁感同身受,只有你。” 枞言满脸鄙视,谁要和这只狐狸称兄道弟!不过看他眼下青影深重,想必真的遇到难题了。他从墙上跃了下来,靠在女墙的阴影里问他怎么了,“金缕城的伙食很差?还是怕有人暗算,吓得夜里睡不好觉?” 睡觉这种事,说出来羞人答答的,确实睡不太好,过来人都懂的,因为忙嘛,这个先不去谈他。胡不言低着头,搓着手,脖子上系着的红色三角巾也掩盖不了他脸上的菜色,他说:“枞言,紫府君排场很大的,来去都带随从。大司命是他的首席亲信,你说他这次会不会跟着一块儿来?” 枞言想了想道:“既然捉拿月儿那次一起来了,说明蓬山不需要他留下主持,这次应该会一道来。” 胡不言的右拳重重敲击了下自己的左掌,啪地一声道:“就是嘛,我也这么推算。我真怕他来啊,来了我就完了。” 枞言错过了他们那段爱恨情仇,不知道他和大司命之间有什么恩怨,奇道:“大司命会捉妖么?就算会,你也不用怕,今时不同往日了,总要看着点楼主的面子。” “单是这样倒好办了”胡不言闷闷不乐,“我和他的矛盾,三言两语真说不清。简单一句话,我喜欢苏画,苏画喜欢大司命,大司命喜欢紫府君也不是,大司命好像有点喜欢苏画,但他又看不起苏画。”他耸了耸肩,“你说这是多变态的一种感情?神仙就非得这么别扭吗?大司命就像一口锅,什么酸的辣的里面都有。和他一比,我这个只会酿蜜的蜜罐子,怎么满足喜欢吃香喝辣的苏画!” 枞言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听了半天才弄明白,这是一段三角恋,在两方感情已经确定的情况下,暂时退场的第三方又杀回来了,于是胡不言担心鸡飞蛋打,愁得脸盘都小了一圈。 “你和苏门主的感情不是很稳定么,怕什么?”枞言道。 胡不言啧了一声,“掩藏着暴风雨的宁静,外面高甜里面苦。” 劝人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通常你说干了嘴,对方还是一筹莫展。枞言劝得心不在焉,“大司命究竟来不来还不一定,你暂时别慌。”不像他,紫府君是肯定要来的,他现在正和月儿在一起。自己这个单相思,连找人诉苦的资格都没有,谁会看好大风大浪的感情里,那个一厢情愿的小角色。 胡不言一副认命的样子,“也对,那就等他来了,大不了决一死战。”他豪迈地锤了捶胸,完全忘了自己除了鸡腿,什么都提不起来。 看看忽然低落的枞言,胡不言一腔古道热肠又开始澎湃了。他挨过去一点,乜着小眼盯着他,“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喜欢楼主,对不对?” 枞言吓了一跳,最本能的反应就是否认。胡不言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背倚女墙仰头望天,长出一口气道:“别想瞒我了,这种事我一猜一个准。你现在陷入了和我一样的迷局,怎么样,是不是可以体会我的感受了?” 枞言无言地望向他,半晌才道:“我和你不同,没有开始,也不打算开始。只要她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胡不言无神的一双眼,定格在天边的流云上,哼笑一声道:“我懂,失败者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当初我也喜欢楼主,不过她太彪悍,见面就砍我一截尾巴。后来知道她和紫府君好上了,我一介小妖,怎么和上仙抢女人,所以我放弃了。我又瞄上了苏画,结果你说惨不惨,苏画她心里有那个棺材脸,我还能说什么?又是一个仙,我的命太苦了!不过讲真的,什么‘只要她好,我就心满意足了’,这种话全是骗自己的。天下谁照顾她,都不及自己照顾来得放心,这不是没办法了嘛,找个台阶让自己下。” 这只狐狸很可恶,话说得那么透彻,小刀嗖嗖,刀刀见血。所以说聪明人有时候反倒不讨人喜欢,枞言枯着眉,凉声道:“这么看来你确实完了,苏门主见了大司命,也许会旧情复燃。” 胡不言一脸大祸临头的仓惶样,“你看,连你都有预感了。不过有什么依据吗?” 枞言说有啊,“你嘴这么欠,换了我是苏画,我也选大司命。” 枞言不再搭理他,转身下城墙了。胡不言又落了单,没人听他说心里话,他只能独自看着天上的飞鸟,看得一身落拓,满心沧桑。 “不言”远远传来苏画的喊声,他跳起来,忙扒着墙头应了一声。 苏画向他挥挥筷子,“下来吃饭。” 说起吃饭,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管了。跐溜一声到了墙脚,厅堂里摆起了饭桌,非常时期不讲究那么多了,精致的苏门主也随大家吃大锅饭。胡不言的伙食仍旧参照在波月楼时那样,烧鸡馒头一样都不缺。可他看着盆大的碗,忽然又没胃口了。 他就坐在苏画边上,长吁短叹着,放下了筷子。 狐狸不吃饭了,真是个奇景。苏画吃得很优雅,食不言寝不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又加重了叹息,叹得邻桌都往他这里看。以为苏画这下子肯定有所发现了,结果换来她冷冰冰的一句话:“不吃就揍死你。” 这是训儿子呢?胡不言委屈极了,又无处伸冤,只得端起碗,一口一口把饭吃完了。 食不知味!通常让狐狸觉得食不知味的机会很少,他吃白饭都能吃得兴高采烈。今天吃完了都没能让他精神振奋起来,说明他遇上大事了。 苏画和孔随风谈论楼中人员分布的细节,说:“楼主不日就会回来,有考虑不周之处,再请她重新安排。” 胡不言像个鬼魅,在她身后飘来荡去,连孔随风那么粗枝大叶的人都感觉到了,“胡门主,有话和我说?” 胡不言愣了一下,他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于是白了他一眼,“孔门主,我看见你在张月鹿窗下撒尿了。” 孔随风一听火冒三丈,“你等着,你娃不叫这世道逼死,老子早晚也得弄死你。”说完气急败坏地走了。 苏画受不了他的阴阳怪气,一把将他拽进了夹道里,揪着他的领口连晃好几下,厉声道:“你中了邪?饭不好好吃,话也不好好说!谁惹你了?说出来,大家一起针对他。” 胡不言心里很感动,说明苏画还是关心他的。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压在墙上,撅着屁股顶了好几下,“画儿你说,你爱不爱我?” 苏画红了脸,光天化日之下,广场上还有行人往来,便踹了他一脚,凶狠道:“爱什么爱,这是说爱的地方吗?” 他有些伤心,“就一个字而已,比你说这一串简单多了。你对我的感情开始由浓转淡了,为什么?难道我侍弄得你不舒服吗?” 苏画脸色忽变,冲他举起了拳头,“我警告过你,别老是把房事挂在嘴上,要不然就打得你张不开嘴。” 然后胡不言就沉默了,他悲情地抽了抽鼻子,弯下腰,把脑袋靠在她肩头,“你没有看出来吗,我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故意找你闹的。” 苏画不吱声了,她当然知道他在怕什么,无非是大司命这个假想敌要来,让他坐立难安了。其实大可不必,她和那个人由头至尾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算他来了,原来是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只是她暗暗也唏嘘,自己的感情难道真的那样外露么,大司命还没到,胡不言的醋缸就翻了,仿佛料准了她会控制不住自己似的。 她叹息着,上下打量这只不怎么精美的狐狸精,“你别闹,闹了只会把我越推越远。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既然答应和你凑合,就不会管不住自己。” 胡不言不大满意,“凑合?这话真是伤人。” 苏画见他回嘴,冲他瞪眼,“不是凑合是什么?你长得不好看,打架又打不过别人,要不是我上次一时糊涂,怎么会让你占便宜!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男欢女爱一回就缠着要女方负责,你们狐狸界的规矩我不懂!”她气得吼了一通,看他眼泪巴巴的,立刻又心软了,蛮横地把他的脑袋按回自己肩上,粗声说,“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爱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以前的苏画,是跳着软舞,在江湖上呼啸来去的苏画。哪个男人见了她不向往?哪个男人又不对她避忌三分?她是蘸了蜜糖的毒/药,即便遭人憎恨,那些男人也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亲近她。后来她栽在胡不言手里,这只狐狸简直是她的克星,她要顾忌他那颗因无能特别容易受伤的心,甚至他吃得满脸饭粒的时候,她还要耐着性子,替他一粒一粒捡下来。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她自己知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可是当惊涛骇浪的夜晚,她蜷缩在他怀里的时候,即便他半点也不能打,她还是觉得安全。一个男人,能带给女人的无非就是这点,真奇怪,她也不明白这安全感从何而来。也许她的心在冰水里浸泡了太久,没有这样热烈如火的人,回不了春,还不了阳。 大司命会跟紫府君一同来云浮,说半点震动没有是不可能的,至少提起他,她心头就狠狠趔趄一下。但那又如何呢,高高在上的仙官看不上她这种满身污浊的人,这点上心高气傲的大司命还不及紫府君看得穿。她呢,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嗜好,见了桥归桥路归路就是了。 胡不言讨来她一个承诺,觉得天空瞬间就放晴了。他欢喜不已,腻腻歪歪在她身上蹭,“今晚管叫你满意。” 苏画忍不住扶额,这骚狐狸脑子里整天就装着这个,长得好看些倒罢了,不好看还爱浪,也不知谁给他的勇气。 这时忽然有人喊起来,说楼主回来了。苏画忙走出夹道,果然见崖儿从城门上进来。和她同行的人这回不再穿缁衣了,月白的襕袍有淡雅恢弘的神/韵。风微起,拂动袍外罩着的素绫,起伏之间,生出水波粼粼的恍惚感。 还是那双眼,眼神深邃,可以穿透人的皮囊。只是这双眼如今笼上了暗红的光,乍一看有令人惊惶之感。苏画也算见过世面的,远远便见他眉间的堕仙印记,她喃喃:“真不容易” 再望他身后,紫府弟子之首就是那人,两个多月没见,神情依旧冷硬,即便一望,也能激发她无数的思绪。但早已物是人非了,他的喜或不喜,和她有什么相干呢。 她迎上去,向紫府君拱手,“仙君别来无恙。” 紫府君还了一礼,“托福,一切尚好。” 崖儿左右观望,魑魅魍魉和阿傍他们都在,她才松了口气,“众帝之台有什么动静么?” 阿傍摇头,“楼主取走龙衔珠后,厉无咎就没在寸火城出现过。据说已经回藏珑天府,众帝之台门户紧闭,连后土城都加严了城防。” 紫府君朝众帝之台的方向眺望,凉声道:“他拿了我的四海鱼鳞图,就这么不声不响昧下了?”回首吩咐大司命,“挑个时候,给这位盟主下拜帖,本君要会一会他。” 大司命俯首道是,直起身来,目光泠泠落在了苏画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5 章 应该去打个招呼么, 就打个招呼而已, 应当没什么不妥吧! 近三个月未见,她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其实三个月说长不长, 对于他们这些修行者来说, 不过是瀚海中的一粒沙, 有时候参悟一个法门, 倏忽就过去了。可是上次离开云浮到现在,他竟觉得三个月那么漫长,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 不单关乎仙君,也关乎他自己。 心境的转变,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从平静无波到巨浪滔天, 这腹内江海翻腾起来, 力量委实惊人。他也仔细考虑过苏画对他的态度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转变的, 似乎就是在龙息寺旁的那个小院里,他说了些绝情的话,至此之后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忆一忆当时心境, 确实感觉不到半点喜欢她, 只是觉得烦躁, 想尽快摆脱她明刀明枪的挑逗。他成功了, 可是成功并没有让他快乐,他很快陷入更低迷的绝境, 等意识到自己或许也可以效法一下仙君时, 为时已晚了。 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感情是否也都顺利。他想开口,然而刚要唤她,她转过身,随众人往广场那头去了。他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动,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他发现这金缕城的景致真不怎么好,看上去冷硬,完全没有蓬山的生机盎然。 少司命在他背后提醒他,“座上,君上都走了好远了,您不跟过去吗?” 大司命回头看了眼,随行的弟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哦了声,“已经进城了,城内可以自由行动,不必一直跟着我。” 得他一句话,众弟子立刻鸟兽散了。这原班人马当初借住在波月楼,和楼里的人多少有些往来。现在杀手们弃楼转移到这里,总要去找一找,看故人是否还在。 大司命重整了下心情,才跟上仙君他们,到了议事的大厅里,听他们对天外天目前的形势做分析。以前是以人战人,伤亡在所难免。现在有了紫府的加入,虽然天帝着重提点,要紫府君不得监守自盗,自坏规矩,否则就是丢大帝和佛母的脸。但以仙君如今跳脱的性情,丢谁的脸都没什么了不起,照他的话说,“我自己的脸都丢光了,还管别人”。 一身高洁的人,在众仙面前断尽仙骨,滚得满身尘土,谈面子是个笑话。所以那位抹去了前世来生的右盟主如果真有什么异动,不排除仙君亲自出马的可能,反正他现在已经成了堕仙。 波月楼的人,因仙君的到来都松了口气。魑魅伸了个懒腰,“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些日子东奔西跑,连睡觉都不敢把眼睛闭严,实在辛苦。 阿傍叹息:“要是明王也在多好,我们都活着,他不知去了哪里” 一时阴云笼罩在厅堂上,提起明王,大家忍不住一阵唏嘘。 胡不言说:“他还葬在城墙外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很可怜。我回来后头一件事就是给他烧了两对童男童女,让他在那里有人使唤。还给他烧了个漂亮的小姐,这样夜里睡觉不冷。”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崖儿点头,“等过阵子给他搬坟,城墙底下照不见日光,他喜欢晒太阳。” 胡不言欸了声,冲紫府君道:“仙君不是可以通阴阳吗,干脆把他复活多好。” 于是众人都期待地望着他,紫府君说不能,“生死有命,不能乱了章程。况且过去了太多天,他的尸身都毁了,回来无所依傍,还不如让他走自己的路,命数自有天定。” 狐狸胡言胡语,提的意见都不靠谱,苏画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他挠着头皮嘟囔:“大家不都放不下明王嘛,四大护法少了一个就不完整了,要不我牺牲一下,填这个缺吧。” 魑魅哼笑一声,“千里一瞬门的门主不干了?” 苏画嫌他现眼,低声道:“护法比的是身手,不是胃口。” 旁观的大司命眼波漾了漾,有些奇怪苏画和这狐狸精之间的关系,但心里虽疑惑,还不至于往那方面去想。君野当初带回的消息,说她已经有人了,他只是留意着,波月楼里的这些风云人物们,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的良人。 结果看了半天,看不出头绪。这些人对外冷血无情,私交这种事不会放在明面上。像岳崖儿,手下领着一帮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门众面前从来威严不倒。不像仙君毫无压力,高兴起来还爱邪魅一笑,搞搞眉目传情。 夜慢慢弥漫上来,厅堂里的议事早结束了,大司命安排了众弟子的起居,才有时间走出门看看。城中灯火辉煌,先前经过城主遇刺的动荡,但恐怖的氛围已经逐渐消散。夜市照办,妓院照开,甚至因为少了一层盘剥,胡商们开始在街头叫卖,金缕城反而显出一种空前的繁荣气象。 有点像第二个王舍洲。他立在广场上远眺,空中传来排铃齐震的声响,清脆悦耳的高低击节声里,美艳的胡姬正陀螺一样旋转。那胡姬洒脱的样子很像苏画,举手投足尽是风情。他曾经不太喜欢她过于冶荡,但一时一时的感受各不相同,现在他又开始欣赏这种自信,虽然她可能并不稀罕他的欣赏。 向东一顾,有个身影从广场另一边经过,他知道那是苏画。心跳骤然加快,脑子里还在考虑该不该私下见她,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匆匆追了上去。 苏画刚从哨楼上下来,打算回住处,走到长廊前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杀手的本能,她挪过手指扣住龙骨鞭,心里开始默数,五步之内这人如果不出声,那她就要出手了。 恰在这时他叫了声苏门主,苏画心头一沉,听出是他。 她转回身来,依旧保持风度,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司命。” 白衣白冠的人走近了,目光不似以前冷冽,带着三分尴尬的样子,拱手道:“一别三月,苏门主近来一切都好么?” 苏画没想到骄傲的大司命会主动和她搭讪,大约是因为紫府和波月楼结盟的缘故吧,他愿意重新建立良好的关系。 她颔首,“多谢,我一切都好。”原本应该有来有往,至少也客套两句,可惜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能说的话,她只好拱手,“天色不早了,大司命一路劳顿,早点休息吧。” 她转身就要走,大司命冲口嗳了声,该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回身看过来,微挑的凤眼,猫儿一样狡黠。他看着那双眼,忽然窒住了,心头一阵阵翻涌,他控制不住又上前了两步,同她面对面地站着。 自上次替她疗伤后,彼此就再也没有这样接近过。换做以前,她早就无骨地腻上身来,但现在不会了,再也没有了。 非但没有,她还往后退了一步,“大司命有话同我说么?” 他犹豫了下,“上次在苍梧城” 她截断了他的话,“我还没好好谢你,替我治了蛊毒。” 他要的自然不是那声谢,她也不需要他为那时候的口不择言道歉,可他仍旧打算把这段时间的心结说出来,即便她不能谅解。 他垂着眼道:“上次在小院的那些话我不是不后悔,其实不久之后就发现自己做错了。这段时间来我每每想起,生州之行最遗憾的无非是这个。如果君上这次不能顺利走出八寒极地,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再来云浮。没想到琅嬛出了点差池,天帝特许他提前回蓬山,也让我有机会再见到你” “没关系。”她忽然急急道,灯下的脸有些发白,唇角的弧度扭曲,她挤出个不像笑的笑,“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你不必挂怀。我在江湖上闯荡,要是连这点事都斤斤计较,也活不到今日了。况且你当时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何必旧事重提呢。这次见仙君好好的,崖儿也没受什么伤,真是万幸。你们来了,楼里众人心里也有底了,接下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过节都忘了吧,我愿与大司命握手言和。” 话都是客套话,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寒气。他微一迟疑,“苏画”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不是苏门主,就是老妖精,好言好语都很少。这名字从他口中叫出来,她的心便又重重跳了一下。 其实说老实话,她和胡不言在一起,从来感觉不到激荡,都是他在上蹿下跳,用肾交流自然不及用心交流刻骨。然而对大司命,却是从头到尾都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动,这大概就是爱和不爱的区别吧。 然后呢,爱又如何?他不是紫府君,她也不是崖儿,彼此都没有舍身忘死的勇气,去捍卫短短几十年的爱情。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时间能冲淡一切。像她这种人,渴望的只是稳定。在她爱和爱她之间,她选择的是后者。 她含笑不说话,那笑刺伤他的眼睛。他轻喘了口气,“我们” “你们成不了事。”忽然一个人蹦了出来,横亘在他们当中,是胡不言。他不知死活地一拍胸口,“因为有我!” 大司命讶然,不知这只狐狸在捣什么乱。他蹙眉审视他,他靦着脸着脸搂住了苏画的肩。凭苏画的脾气,对待不顺眼的人早就老拳相向了,他以为狐狸下一刻就会挨揍,结果并没有。 胡不言得意洋洋,“苏画现在是我的女人,你不要仗着自己是神仙,就干这种强抢人/妻的事,我会找紫府君告状的。感情这种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大司命是仙,我只是个妖,但她受你欺负的时候,我愿意让她揍我出气,这点你做得到吗?”他说完,颇有男子汉气概地一收手臂,“画儿,我们回去睡觉。” 苏画拿这狐狸没办法,好好的谈话被他弄得一团糟。她只得抱歉地向大司命笑笑,在大司命震惊的目光里,被胡不言拖着走远了。 大司命简直回不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胡不言怎么和苏画纠缠在一起了?君野上次回来,连跳带比划地告诉他,苏画有人了,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那个好看的男人难道就是胡不言?君野瞎了吗? 他站在那里,一腔愤懑难以消磨,如果她真的找到个合适的人,那他也乐见其成。结果她找了个什么?半吊子的狐狸精,修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了会跑,没有半点技能。 也许是自暴自弃了,他垂着广袖长长叹了口气。胡不言说得没错,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后悔药可吃。三个月的牵挂,到这里就算做了了结。他凝望他们离开的方向,转过身,落寞地往另一头去了。 天台上一直偷看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对这样的结局表示难过。 “怪谁?”崖儿问。 紫府君摇了摇头,“谁也不能怪,怪命吧。” 崖儿叹息,“我师父原本很喜欢大司命,我看得出来,可惜大司命不领情,最后便宜了胡不言。” “所以啊,机会摆在眼前就不能错过,像我多好,从善如流。现在有了你,还有了孩子,你待我就像对待一朵花儿”他羞怯地笑了笑,“人生圆满。” 撑腿坐在墙头的崖儿一手提着酒壶,衣裙在晚风里摇摆,仍是一副快意江湖的凛冽。她望向远处,又回身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问:“孩子好不好?” 他说好,“就是有时候手疼。” 崖儿看他的目光满含怀疑,“怀在肚子里会肚子疼,怀在手心里你就手疼,真的假的?” 仙君说真的,“你不信我?”说着又要情绪波动。 崖儿吓一跳,再三再四地安抚,“我胡说八道,你可别动了胎气。” 仙君的老脸借着夜色的掩护红起来,为了邀宠,尊严就是块抹布。可他真喜欢现在的生活,在这烟火人间,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晒着月亮,偷看别人的恩怨纠葛。以前他觉得一个人也很好,清净。果真有了两个人时,他又发现以前白活了,蹲在山脚看蚂蚁,对不起生命。 “不过大司命和苏画不成也好。”他这么说。 崖儿问:“为什么?” “成了乱辈分,苏画是你师父,大司命是我紫府的人。”再一想,现在这只狐狸也不理想,仙君语重心长,“我觉得她应该配天帝,天帝就欠个厉害的女人收拾他,让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这么一来说进心坎里去了,两人对视一眼,笑得很愉快。 夜风吹拂,星海璀璨,他轻轻一跃上了女墙。从这个位置看过去,百里之外的众帝之台只有指甲盖大小,他沉吟:“那厉无咎究竟是什么来历大司命说查阅过三生簿,三生簿上有关他的记载全都被销毁了。” 崖儿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厉无咎时的震动,这人太多方面让她感觉奇异,“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管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行事作风,都和你很像。”她拽拽他的袍角,“你有没有问过大帝,是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他抱着胸发笑,“就生我一个都人人喊打,再来一个还得了!” 两个人相像,未必一定是兄弟,总有其他的机缘巧合。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散去。岁月轮转,眨眼几千年了,滚滚红尘里的流浪,饮不尽心底的那杯糊涂,多可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6 章 经过了前一晚的痛苦煎熬, 第二天的大司命看上去精神有点萎靡。 紫府君出门便见他掖着手站在屋角, 忽然觉得他也不容易。为紫府和蓬山服务了三千年,从来没想过个人问题。现在情窦初开,又好像和爱情失之交臂了,虽然活该, 但还是令他这个嫡亲的上司感到很惋惜。 他背着手走过去, 停在青砖台阶上打量他,“大司命, 昨晚没睡好?” 大司命的目光有点呆滞,但很快否认:“属下一夜入定, 今早神清气爽。” 神清气爽是靠嘴说的吗,明明脸色腊黄。他在他肩头拍了拍,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就算一时不顺,也不要做在脸上,让情敌看笑话。” 大司命垂着头,半晌没有说话,紫府君继续嗟叹:“你有时候看自己, 还不及我看你看得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局者迷。当初我就觉得你和苏画不寻常, 你还矢口否认, 现在是怎么样, 败给一只狐狸, 心里很不服气吧!” 大司命被戳到了痛处, 脸上神情尴尬,但不开化的榆木脑袋照旧顾左右而言他,“君上这么早就起来了?” 紫府君把视线挪到了晨星晓月上,曙光隐藏在远处的山巅之后,东方微微泛起了白光。紫府的人一向早起,这个时辰正是检点课业的时候,几千年的习惯了,到了点就躺不住。不过屋里的人还在睡,他回头看一眼,有妻在床的感觉真不错,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些温柔的味道,“本君现在是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了,以前吸风饮露固然洁净,但不如眼下心在红尘满身烟火。我起得比你还晚一些,看来情场受挫的人都有失眠的毛病。” 说完对面的长廊上枞言走了过去,愈发觉得自己这话真是充满了道理。 大司命痛不欲生,“君上,您别这样。” 紫府君对插着袖子摇头,“你这模样,让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犹豫不决吧?患得患失吧?这就对了!不过当时我的情况比你还好点儿,至少我和她之间没有第三个人。你现在的问题很大,毕竟苏画已经跟着胡不言了,你插进去不合适。本君觉得,我们紫府出我一个不成才的上仙就够了,你还是应该给底下少司命们做个好表率。” 大司命恍惚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坑,坚决而委婉地反抗着,“君上才是紫府上下的表率,属下跟了您几千年,不瞒您说,这次再来云浮,无法心如止水,也是受了您的影响。” 紫府君愣了一下,受他影响?他是不是还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个大司命果然很不会说话。 “你这狗脾气,和大禁很配。”紫府君撇嘴转过身,踱着方步出院子,往前面广场上去了。 晨光朦胧中,弟子们正在做早课,青砖地上整齐地铺着篾席,案头萤灯发出青绿的光。一纸一墨,奋笔疾书,他看后觉得很满意,孩子都是好学的孩子,至少后天很努力。至于资质,那是先天决定的,强求不得。像三十五少司命,傻乎乎的,但做功课很用心。上次参悟第三重妙境,他把心得都写了下来,虽然写得狗屁不通,不知所云。 紫府君对待关门弟子,还是很有爱心的,自己选的徒弟,哭着也要把他带上道,至少混个地仙。他的目光停留在三十五少司命身上,他大概感觉到了,抬起眼给他一个灿烂的笑。紫府君调开了视线,心里又在嘀咕,还是傻得很执着啊,将来米粒儿要是和他一样,自己大概会郁闷早逝的。 大司命还是心不在焉,如果能做自己的主,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百转千回了。他轻叹了口气,“君上,属下有个放肆的想法。” 紫府君看他好像下了狠心,微微一怔,“你想干嘛?” 大司命有些负气的样子,“属下陷进迷局挣脱不出来,还望君上指点迷津。君上当初和岳楼主,是先‘那个’,后相爱的?” 他倒吸了口凉气,“然后呢?” 大司命的脸慢慢红起来,“如果我和她” 紫府君立刻叫停了这个危险的想法,“苏画已经和胡不言在一起了,昨晚你们不是当面锣对面鼓了么,你这招不管用,苏画不是叶鲤。” 大司命萎顿下来,“君上为我指条明路吧,我接下去应当怎么办。” 世上不是所有人的爱情都能够功德圆满的,总有那么一些,不得不看着别人幸福。他不会鼓励大司命去争取,因为在他看来,大司命的爱情并不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深切。 “你先弄清楚,究竟是真的爱入骨髓,还是心有不甘,抑或心怀愧疚。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呢,龙息寺旁还没有,可是在离开苍梧城后你就记挂上了,为什么?” 大司命像个罪犯一样坦白从宽:“因为我说了一些伤害她的话,让我至今追悔莫及。” 紫府君分析起别人的感情来头头是道,他掖着袖子说:“你分明是因愧生爱,和我这种被睡服的不一样。大司命终究是个慈悲的人啊,你心似菩提,但不够刀枪不入。如果你真的决定和她在一起,抽筋断骨,等同废人,你准备好了么?或是你只想和她小来小往,等她日渐老去,慢慢懒于走动,彼此断了联系?听我一句,如果爱情真的求而不得,不要在她面前丧失尊严。她爱你,什么都好说;她不爱你,你做的再多都是错。”最要紧的一点,连他都入了局,谁来看守琅嬛,教导米粒儿?所以自私的紫府君决定劝分不劝和。 大司命果真冷静下来,匀了气息道:“君上说得是,我险些昏了头,哪里就到这一步了。”他苦笑了下,“我从来不是个不顾一切的人,最近不知怎么了”一面说一面看向他,“难道爱情会传染?看多了情情爱爱,心就蠢蠢欲动。” 这么说来他是传染源?紫府君认命地颔首,“本君是害群之马。” 大司命慌忙摆手,“不c不属下并非这个意思。君上和楼主的感情经历了挫折,不是口头上的空谈。你们二位的爱情惊天地泣鬼神,属下看后都心怀感动,开花结果也是三途六道乐见其成的。” “是么?”紫府君牵唇哼笑了下,“未必人人乐见其成,好在我已经不是什么正统的上仙了。名头就像一道枷锁,我挣脱了,做了连我爹都不敢做的事,我比他强。” 他说完哈哈一笑,负手而去。大司命在原地怔怔的,半天才想起来他爹究竟是谁。 谈完了情,还是得来谈谈正事。众帝之台的拜帖该下了,其实照着仙君的脾气,直接下战帖更好。 从金缕城到藏珑天府,相距百里远,对他来说不过一抬脚的功夫。但他还是比较客气地差人先跑了一趟,三十五少司命回来感慨:“那个众帝之台好大啊,从大门往上跑,跑了半个时辰才到。” 紫府君问他为什么不腾云,他说:“弟子怕惊动看门人,毕竟凡人看见从天而降的东西,一般都很好奇。” 紫府君不说话了,大司命在一旁更正他,“你不是东西。” 三十五少司命呆呆地张着嘴,“对,我不是东西”想想又觉得别扭,“座上,难道我做错了么?” 本来就应该亮明实力,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最好吓得厉无咎赶紧把鱼鳞图交出来。结果这位少司命竟老老实实爬了半天台阶,谁还会觉得紫府值得忌惮? 仙君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拜帖交到右盟主手里了么?” 三十五少司命说是,“他亲自接的帖子,让弟子带话给君上,请君上寸火城阴阳茶寮一聚。” 崖儿见他困惑,忙道:“那地方我和枞言去过,当时我们一进寸火城,厉无咎就在半道上等着我们。他请我们喝茶,去的就是阴阳茶寮。” 他哦了声,又问少司命,“约在什么时候?” 三十五少司命一脸茫然,“弟子忘了问了。” 众人五雷轰顶,紫府君直皱眉:“是谁让这个笨蛋去送信的?” 大司命也没想到他能笨到这种程度,俯身回禀:“不是君上说的么,让含真多当一些事,这样能让他多动脑子。” 紫府君脸上露出惨然的神情,发现有的人哪怕活了几百年也聪明不起来,比如他这个关门弟子。他抚着额呻/吟:“北邙那地方的人爱做熏肉,本君当时肯定是被烟气熏瞎了眼。究竟是你忘了问,还是根本没记住?” 三十五少司命羞愧难当,这是师尊第一次表示后悔收他为徒,他含着两眼的泪,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弟子愚钝。” 作为现场唯一的女性,崖儿只好出来打圆场。她一手捞起了少司命,对紫府君道:“厉无咎这人诡计多端,既然咱们送了拜帖过去,他也应当回帖过来才是。可见约见的时间是他有意忽略的,仙君别怪罪少司命。” 连她都发了话,紫府君当然不能再计较。反正含真的笨他已经忍耐了几百年,时不时出点岔子是家常便饭,他也习惯了。他蹙眉看了这傻徒弟一眼,“ 你再不开窍,就上凤凰台和君野夫妻作伴去吧。” 三十五少司命缩着脖子道是,也没忘向崖儿行礼,“多谢师娘。” 这句师娘叫得很好,足见孺子尚可教。崖儿讪讪的,紫府君却满面春风,盘算着解决了麻烦之后,该带她去见一见大帝和佛母了。 人都散了,她小心翼翼地劝解他,“你要懂得控制自己,不大的事情,不能轻易动怒。寸火城的风景不错,我带你去走走好么?如果厉无咎来,那就先要图册再和他算账。要是不来,寸火城离众帝之台不远,我们直接杀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如何?” 紫府君却有些担心,“万一他在城内设埋伏,人多反而不好行事。你留在金缕城,我一个人去。” 他们都有这样的习惯,涉险的事喜欢单枪匹马独干。崖儿自然不答应,“我儿子还在你手里呢,你一个人去我能放心么?或者你留下,我去。” 有他在,哪里还有她独闯虎穴的机会。只是她不明白,那个人也许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容易对付。众帝之台厉无咎,据她的描述,根本就不是凡人。什么样的神功,能让他容颜不老?什么样的底气,能让他从地火中轻易提取龙衔珠? 龙衔珠的本来面目很少有人知道,其实它是迦楼罗的琉璃心。迦楼罗一生以龙为食,自觉生命到了尽头,便飞往金刚轮山待死。那种死是异于寻常的死法,需自焚才能毙命。一场大火后留下一颗不败的舍利,经历亿万年依旧滚烫,然后前世今生一番,就成了现在所谓的龙衔珠。 他知道这珠子的来历,也知道它是唯一能化解八寒极地寒气的不二法门,曾经有一个人悄悄用它走出了那个牢笼,然后消失在岁月滚滚的长河中,龙衔珠也随即下落不明。反正无论这东西几经易手,最终落入一个凡人手里,根本是不可想象的。这世上莫说凡人,就是方丈洲的地仙,也没有几个能够掌控这琉璃心。所以得知她踌躇满志打算进入极地时,他大大捏了把冷汗,后来打听清楚龙衔珠是从厉无咎那里得来的,心头的疑惑便越发大了。 他扶额,“算了,还是一道去吧。” 也不需要做什么准备,飞跃两座城而已,比打个哈欠还简单。 踏着日光,他们进了寸火城。崖儿带他走在烟柳成阵的河畔,远处的画桥上有人俯身垂钓,这褪去了炎热的午后,人都活过来了。天外天的夏秋相交,似乎只需一瞬。 “等事都办完了,咱们找个有热闹集子,有小桥流水的地方住一阵子。引刀江湖虽然豪兴,但我更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垂眼看她,笑问:“怎么?岳楼主要金盆洗手,不打算称霸武林了?” 她摇头,“我马不停蹄地杀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最初是为兰战卖命,后来是为报仇。我提起剑,永远向着这个目标前进,等报完仇,我的心事也了了。到时候建个安乐窝,和你还有孩子,好好的过日子。” 青枝绿叶间的阳光一簇簇打下来,从她身上徜徉而过,他喜欢这样冷静的女子,时刻知道自己要什么。人生的阶段不同,追求的自然也不同,也许以前热衷于叱咤风云,后来渐渐趋于平静,这本身就是成熟的过程。 彼此都沉醉于美妙温软的情感,他伸出左手来牵她,他的掌心温暖,她知道里面还有一个小人儿,同他紧紧交握,心里满是感激。她低头说谢谢你,“我和你走到今天,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无以为报,现在你又替我怀孩子”明明很感动,可是说到这句又愣住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嗤地一声就笑起来。 他虎着脸,眼睛却是弯弯的,“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你不当好好犒劳我么?” 她抓住他的袖子,踮着脚尖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就是这样浅淡的温情,不多汹涌,却像烈酒过喉后的回甘,从口一直暖到心。 清泉旁,柳树下,他把她拥在怀里。远处的人望着,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真是一对璧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7 章 “主上, 那就是紫府君?”王在上细细地揣摩他的长相,“神仙不都是胡子一大把的吗?怀里抱着拂尘, 身上披个八卦他长得细皮嫩肉的,看上去很好对付。” 厉无咎瞥了他一眼, “很好对付?你去试试, 他动动手指头, 你就魂飞魄散了。” 道行高的人,谁愿意自己的法相显得苍老?那些高龄得道的也就算了,紫府君少年得志,从他飞升的那天起, 他的年华就定格在了最鼎盛的时期, 永远不会枯败。 当神仙多好, 苍茫云海中驰骋来去,现在又有了如花美眷,日子应当过得十分舒心吧!原以为他断了仙骨,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谁知他居然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究竟是上界的刑罚退化了,还是他得天独厚占尽优势, 因出身的缘故, 自愈的能力比寻常的仙更强? 他轻轻叹了口气,回身吩咐王在上:“请他们进茶寮吧, 其余人都不许跟着, 退到十丈以外去。” 王在上拱手领命, 快步出了小巷。 风里传来铁索相击发出的声响, 崖儿转头看,是那个身负两柄战斧的火宗宗主。战斧以锁链相连,大咧咧地挂在脖子上,满脸胡渣上方,一双小眼粲然发亮。见了他们一拱手,粗声粗气道:“紫府君你好,我家主上在茶寮恭候大驾,请随我来。”言罢看了崖儿一眼,对这位波月楼主很是不屑。 不屑的原因很简单,是恨她杀了他的三位同门。他一点都不相信这个娇小的姑娘有那么大的本事,一定是金木水三宗的宗主过于大意了。换了他,必须一斧子把她砍成两截。他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好心情,反而喜欢嫩肉脆骨剐过斧口的声音。那种拨云见日般的触感,真是爽得没话说。可惜,盟主要和她做买卖,他暂时没有机会出手,否则倒真要领教领教波月楼主的那双剑灵,看看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一样厉害。 他这么想着,很快在脑子里构建出对战场景,他甚至能看见自己胜利后喜庆的大红脸。得意地乜她一眼,这一眼却叫他一愣,她也正定定看着他。这女人是狼养大的,所以定眼瞧人时,两眼幽幽发出绿光。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楼主看我干啥?” 她的笑容也很阴森,“火宗主,你是白狄人吧?” 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处,自从追随盟主起,家乡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撇了撇嘴角,“波月楼的情报果真天下无敌。” 她的一只手举起来,五指蜷曲呈爪状,那纤细又有力的抓握,分明若春兰葳蕤,但在他看来却有红颜鬼爪的恐怖。王在上警惕地盯着她,“岳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冷冷道:“有的白狄人死后,能从魂魄里提取藏灵子,我的雌雄剑就是由一名白狄大将的藏灵子炼化的。看火宗主的身形和气魄,也很有这样的潜质,不说七夜鬼灯擎,六夜总炼得出来。” 这话一出,吓得王在上背上汗毛直竖。就像一个好食人肉的怪物,正和你谈论你身上哪块肉更有嚼劲。他听说过藏灵子的传闻,虽说死后能变成杀伤力极强的器灵,也算死得其所,但他无法想象一辈子困在一把剑里是什么感受。不见天日,可以这么说吧!所以他竟有些忌惮这女人,怕她什么时候忽然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他的魂魄吸走了。 紫府君听得扬眉,难怪他的女人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波月楼主实在太可怕了,以前王舍洲谁家孩子夜里闹,只要一说七杀来了,立刻就能让孩子乖乖闭嘴。现如今这套还能用在这五大三粗的大汉身上,看来她的功力又见长了。 不过他是温柔的仙君,充当好人的机会从来不会错过,便和煦道:“她这是夸宗主呢,看宗主年纪轻轻,能当上盟主的膀臂,一定身手了得。” 这点王在上很谦虚,“哪里哪里,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仙君摇头,“宗主妄自菲薄了,毕竟是一城之主。” 他谦虚得再接再厉,“府君贵为上仙,我贱列刍狗。” 仙君被这粗人自谦的话逗笑了,只觉俗世中到处都有有趣的灵魂,即便是不同阵营的,也可以赏玩取乐。 负着手在花间柳下漫步而行,过去万年俯瞰人间,自有他的从容澹定。风风火火的王在上受不了大人物的散漫,他恨不得催一催,又怕像盟主说的那样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只好含蓄地提醒:“茶寮就在前面小巷,盟主恭候多时了。” 紫府君抬眼向那个小巷望去,巷口站着一个人,身形挺拔,白衣从风。如果不看脸,真有一种隔世看见了自己的错觉。 心往下沉了沉,倒不是因为惊讶于世上真有人和他这么像,只是觉得有什么要浮出水面了,像个打了几千年的哑谜,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走过去,渐渐近了,巷口的人向他拱起了手,什么都没说,竟似熟人相见般自便。 一样的白衣,一样的气韵,甚至连眉心都一样长着红色的印记。崖儿怔怔看着,先前她的感觉并没有错,两个人走到一起后,更加能够应证她的揣测。要不是一人一仙,她真要以为他们是兄弟了。 边上的王在上也有点懵,那双小眼里一片迷茫,看看盟主再看看紫府君,奇得连嘴都忘了闭上。 谁都没有说话,诸如久仰久仰c幸会幸会之类的客套也半句不提。厉无咎往巷内比了比手,紫府君在后随行,进了茶寮,棚子里的掌柜和伙计都不在,灶膛里却燃着火。旁边竹筛里放着晾干的新茶,厉无咎像招呼熟客一样,启口说了句“坐”。自己牵着袖子抓了把茶叶,细心地抖散开,散进了苍黑的铁锅里。 静静坐着,静静看他炒茶。他弯着腰,发冠上的朱红缨带垂委向灶台,他扬手抛到身后,广袖和缨带齐飞,露出一截略显羸弱的手腕,热火朝天里随口说了一句:“看来我的地火龙衔帮上忙了,岳楼主是如约送神璧来了么?” 茶香随着他的抛炒逐渐扩散开,崖儿抿唇不语,他转头看了他们一眼,无谓地笑了笑。 紫府君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桌面的小摆设上,茶盘当中放着一个精巧的,紫砂做成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光着腚,两手叉腰,胯间的小物件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 这是茶道中的乐趣吧!他提起茶壶,壶里有热水,从小和尚的头顶浇了下去,抽空道:“盟主知道四海鱼鳞图是我琅嬛的东西,放在你那里终有不妥,请尽快归还,免得大动干戈。” 炒茶的人恍若未闻,“岳楼主可是府君的人?” 被浇的小和尚浑身变红,憋了半天的劲儿,终于从那小物件里滋出了一股细流,紫府君看得发笑,唔了声道:“是。” “那么岳楼主借龙衔珠,可是为了救府君出极地?” 这点也没错,龙衔珠有没有帮上忙都是后话,至少初衷确实是为了救他。 厉无咎淡淡的,两眼盯着茶色道:“她借珠时就说好,回来以牟尼神璧作为交换。既然救的是府君,府君就没有立场出头。” 这份强词夺理还是很令人佩服的,紫府君道:“一桩归一桩,做人不像炒茶,炒熟再碾碎,便以为什么都分辨不出了。我不知你提供龙衔珠的真正用意,究竟是想助她完成心愿,还是想送她进鬼门关。但有一点我能肯定,你绝对不希望我来云浮。”他笑了笑,“我很好奇,如果她被处以极刑,你如何再去图谋神璧。是不是有人答应了你什么,所以你才有恃无恐?” 是啊,全让他猜着了,只是没想到,这个计划竟因他擅离蓬山而宣告失败。不是常说人算不如天算么,结果连天也有算错的时候,太令人无奈了。所以现在一切都得靠自己,这么多年了,回看前世已经有了朦胧之感。一些东西正在逐渐变淡,一些事也变得没有把握,只能碰碰运气。 “我好心相借,到府君口中竟如此不堪,府君对我有这么深的成见么?”他口头敷衍着,茶炒得差不多了,示意王在上拿茶罐来装。自己捻了一撮丢进茶壶里,佯佯从炉子上提了滚水注入,看那碧绿的叶片翻滚挣扎,最后如钢针般根根笔直地竖立。他轻吁了口气,拿三只茶盏摆在桌上,复往盏里倒茶,屈起食指向前推了推,“上好的绿雪芽,二位别客气。” 他拿腔拿调,崖儿心下不耐烦,要不是鱼鳞图被他掌握着,她倒想同他算一算总账。 紫府君牵袖捏起小小的杯盏,轻呷了一口,“盟主应该庆幸,我现在还愿意好好和你对话。鱼鳞图是一定要归还琅嬛的,但愿盟主能在我耐心用尽之前把图册交出来。原本这图册在谁身边我并不介怀,可你不该杀狼王,我同他约好的,等他化形请他喝酒,结果都毁在你手里了。” 厉无咎冷嘲地一笑,“这种约定算得了什么,生死之约都能不算数,何况喝酒。”他品了口茶,觉得味道还不错,吩咐王在上把茶罐放进车驾里。顿了顿才道,“鱼鳞图现在不在我手里。” 崖儿直起身来,“盟主不必兜圈子,图册是你拿去的,我只问你要。” 厉无咎抬起眼,他有一双敏锐而干净的眼睛,望向她时自带三分笑意,“楼主不问问图册究竟在哪里么?” 崖儿讥嘲:“必定是在藏珑天府,等我杀上众帝之台,自然就见分晓了。” 他倒并不生气,笑道:“楼主要去众帝之台做客,我夹道欢迎。不过我这人喜欢物尽其用,再好的东西,放着干看等同废物。如果府君和楼主同意,咱们可以一同启程前往大池。只要找到孤山,图册立刻奉还,如此府君可以让鱼鳞图归档,楼主也履行了承诺,两全其美,二位意下如何?” 紫府君脸上浮起一种崖儿从未见过的阴狠之色,他眯眼看向厉无咎,眉心的印记艳如烈火,“非要如此么?执念太深,对人对魔都不好,盟主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厉无咎到底愣了一下,他对紫府君还是有所顾忌的。如果没有经历之前的种种,生州用以规范仙妖的准则他自己也必须遵守。可如今他早就脱离了仙的行列,一个连堕落都不怕的人,还能要求他老老实实守规矩吗? 他的视线落在他眉心的印记上,“仙君现在还能称为仙君么?仙是不得插手人间俗事的。” 紫府君一哂道:“鱼鳞图本就是琅嬛之物,何所谓插手俗事?盟主如果觉得仙君叫不顺口,叫魔君也可以,只要我愿意,这世间的妖魔都会听我号令。” 厉无咎脸上的笑意终于不见了,长叹道:“府君果真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啊图册我另存他处了,请容我一天时间,明日午时,我亲自送入金缕城。” 崖儿暗暗松了口气,她自然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如果单是她自己和厉无咎拼杀倒也罢了,一旦仙君加入,情况变得复杂不说,也给了天帝寻衅的借口。只是这厉无咎的话可不可信,实在说不好。今天面谈难道只是来交涉一番,交涉不成就爽快归还图册么? “盟主此话当真?” 厉无咎说当真,“楼主要是存疑,可以随我一同去取。”末了还加了一句,“如果楼主信得过厉某的话。” 信不过,当然也不能去。紫府君道好,“就依盟主所言,明日金缕城内交还鱼鳞图。我只等你到午时,倘或过时,那我们就众帝之台上相见。” 他起身,携崖儿走出了阴阳茶寮。将要迈出小巷前,崖儿回头看了眼,厉无咎还在茶棚前站着,这样的目送并不像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反而更像多年的老友依依惜别。 崖儿扭头问他:“你觉得他会如约把鱼鳞图送来么?” 紫府君道:“恐怕不会,所以要早做准备,终究会有一战。只是这人” “怎么?” 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过了会儿才道:“可能是位故人。”说完便不再继续,负手走出了小巷。 故人崖儿脚下微顿,虽然不知是什么样的故人,但可以看出来,他们颇有交情,且交情还很深。难怪刚才看他们的相处很反常,想来彼此都已经察觉了吧!这样细想竟有些可怕,这厉无咎愈发的深不见底,难道是带着前世记忆的么? 她想追问,刚要开口,见大司命带着紫府弟子出现在河畔长街上。仙君很意外,“你们怎么来了?” 大司命迟疑了下:“不是君上传令属下等同行的么” 他大皱其眉,“本君什么时候” 猛地惊醒,暗呼不好。一行人风驰电掣赶回金缕城,还没进金宗府邸,就见门前广场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 青砖被染红了,黄土也被浸湿了,这惨况如同末日降临。崖儿站在那里,看见无数倒下的人中,十步便有一个穿着波月楼的细甲。落日悬在头顶,她在黄昏的余晖里慌不择路。上前把人翻转过来熟悉的脸,是她门下人。踉跄着跑过去再翻c再翻,一连翻了十来个都是。最后一个倒在大门下的台阶上,血污覆盖住脸,依稀能分辨眉眼,但她仍旧不死心,拿手抹了抹,是孔随风。 像一道焦雷劈在头顶,她瘫坐下来,狠狠抓了两把泥沙,猩红着眼说:“我错了,是我大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8 章 生生死死, 战场拼杀,过去千万年里见过无数次,但和自己息息相关却还是第一次。 看着满地尸首, 血迹遍布,几乎可以拼凑出之前惨烈厮杀的场景。身着异服的尸首都是闯进来突袭的敌人, 数量是波月楼的十倍,训练有素的杀手们以一敌十,战到最后一刻,体力不支才倒下。热血冷却成冰,被渐渐升腾的暮色掩盖, 空气里弥漫起了死亡的味道。 紫府君仓皇四顾,竟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不掌管时空, 无法让时间倒转, 如果早就预知厉无咎的茶寮约见是一出调虎离山,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上这个当。崖儿自责,他比她更自责, 因为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他辜负了波月楼上下的信赖,他们以为紫府的人来了, 安全就无虞了, 结果弄得一败涂地。 他僵着步子上前搀扶她, 她挣开了, 跌跌撞撞往大门里走。他忙追上去, 不出所料, 院子里也是尸横无数。她在伏尸中寻找, 找她熟悉的面孔,越看心越凉,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大司命冲进厅堂,这刻再也顾不上自矜身份了,惊惶地高喊苏画的名字。然而不见她回应,他急得打颤,脑子里昏昏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从前厅找到后院。还好,在后面上房的屋檐下发现了她的身影,和三位护法一起,正围着躺在地上的人。 都是伤痕累累,满脸血污,她让那人靠在她怀里,凶悍地恫吓着:“你敢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听见没有!” 她不让他闭眼,近乎疯狂地冲他咆哮:“让你跑你不跑,谁要你挡刀!你这没用的狐狸,弄成这样还要我照顾你你死一个试试,给我睁眼!睁眼!” 大概人到了穷途末路时,凶狠的威胁能隐藏心底的脆弱。她忽然回头,红着一双泪眼,见了他如见了救星一样,既惊且喜地喊起来:“大司命,你救救狐狸吧,他快死了。” 崖儿和紫府君赶进来时,大司命已经上前了。虽然这狐狸那么可恨,那么不招人待见,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胡不言堪堪吊着半口气,伤得太重,几乎要现出原形了。大司命将他的魂魄定住后,那半口气才又逐渐凝聚成了一口。死虽死不了,依旧奄奄一息,可就是那半昏半醒间,从小眼下的一丝余光里看见他,还是坚强地露出个胜利的微笑,“苏画在乎我。” 大司命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面色不佳。其实说心里话,狐狸是世上最狡猾,最会见风使舵的东西,可在那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他放弃了逃跑,选择为心爱的人挡刀,这种勇气令人刮目相看。痴情是痴情,勇敢也确实勇敢,就是嘴照旧很欠,小命握在对方手里时,他也敢冲他叫板,“给情敌治伤,心情不大好吧?” 他胸口的伤差不多直达内脏了,在大司命手下冰雪消融般复原。还有一点便能全部愈合,可他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逞口舌之快。大司命停下了,在那伤口上用力摁了一记,这一摁他直嚎起来,很快便痛得满脸冷汗,连苏画都觉得他活该了,把他丢到了一旁。 众人起身和崖儿汇合,个个步履蹒跚。魑魅拱手,愧怍道:“属下等无能,没有为楼主守好后方。” 现在怎么能计较那些呢,崖儿惨然点头,“你们没事就好。”至少还留有中坚,还有翻盘的希望。只是不见了枞言,她四下张望,“枞言呢?” 魑魅道:“被厉无咎抓走了,那些人像从地心冒出来的一样,眨眼便攻入内城。午后大家都放松了警惕,被他们钻了空子。厉无咎留下话,大鱼对他寻找孤山有妙用,他要借他使使。若是楼主放心不下,就请楼主入罗伽大池找他楼主,他是挟持枞言,想逼楼主就范。” 她知道最终目的无非就是这样,让她惊讶的是厉无咎超乎寻常的行动力。这是何等精妙的算计,他们前脚离开金缕城,他后脚就抵达了。当他们漫步在小桥流水的美景中时,他正血洗波月楼。她听不见肝胆相照的同伴如何哀嚎,那时正感慨着,将来金盆洗手之后,要找个寸火城那样的地方,和在乎的人无波无澜度过后半生。 可是现在注定不成了,她要为楼里枉死的兄弟报仇,不管是耗上十年还是二十年,必须杀光众帝之台的人。 “看来厉无咎已经赶往罗伽大池了。”她冷静下来,转头望向木象城方向,“水路四通八达,木象的港口连通外邦水域,可以从那里起航直赴龙门,然后转雷渊进罗伽大池。楼里这回伤亡惨重,看看还有多少喘气的,一起带上船养伤,不能留在城里,这地方太危险了。至于死了的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明天一早启程去木象城,找条大船出发,一定要把枞言救回来。” 其实枞言早就被厉无咎盯上了,早在他们刚入金缕城时,水宗就花大力气迷惑他。要不是魑魅魍魉杀了古莲子,劈开那道禁锢,他现在大概已经被同化,甚至会心甘情愿帮着厉无咎寻找孤山鲛宫。厉无咎机关算尽,他知道她不会弃枞言于不顾,索性直接先押他去大池上。有了这个诱饵,她自然会上钩,免得在众帝之台坐以待毙,真引得紫府君杀上门来。 护法们草草处理了伤口,便出去统计幸存的人。当初离开波月楼时有百余,经历一场浩劫,活着的只剩下一半了。崖儿听阿傍报花名册,默默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半晌之后才叹息:“这么多条人命全毁在我手里,是我有负大家所托。江湖上人人觊觎孤山宝藏,为了这笔不属于岳家的财富,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想来太不值得了。既然他们都想要,与其便宜别人,不如犒劳自己。救回枞言,夺回鱼鳞图后,我们自己打开它。至于厉无咎,血债要用血来偿,我会把他千刀万剐,不管他是人还是魔!” 阿傍道是,“属下这就出去传话,这时候什么都不好使,只有钱能让人重新振奋起来。” 阿傍说得没错,遭受重创之后必须要有东西来鼓舞士气。钱就像春/药,能让垂垂老矣的人重新焕发活力。她曾经一心守护父亲留下的神璧,但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付出了那么惨重的代价,够了。或许世上所有的纷争,在鲛宫大门开启的那一天会得到平息。当这笔宝藏不复存在时,一切的蠢蠢欲动就都烟消云散了。 夜半,凄清的月色洒满山岗。火把熊熊燃烧,照在每一张曾经鲜活的脸上。 坑挖好了,齐整的五十三个,像大地的五十三个伤疤。崖儿站在墓坑前,不忍下令落葬。仿佛是最后的尝试,她高声道:“君何下幽都?魂兮归来!” 嗓音回荡在山谷间,渐渐飘散成一缕细芒。无人生还,柔软的肢体已经变得僵硬,他们像明王一样,一去不复还了。 百转千回,最后只余一声长叹。她开不了口,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紫府君伴在她身边,她踽踽独行,他走不进她的世界,轻轻拉了她一把,“叶鲤” 她才停下步子回头望他,他说对不起,“如果我再缜密一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崖儿摇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和厉无咎之间的深仇。” 她这么说,是要把他排挤在外么?抓她的手又紧了几分,“我问过大司命,究竟是谁下令让他带人去寸火城的,他竟说是我大司命三千年道行,看不穿这假象,说明这人的修为比他深得多。” 崖儿很意外,“你是说厉无咎当真不是人么?” 他说不,“是人,但他冲破了束缚,令前世的元神和今世的皮囊结合。现在的他,早就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了。” 是啊,连大司命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哪里还是寻常人。她看着他问:“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也是仙么?和你有交情么?” 他点了点头,“他叫齐光,曾经是上仙。当初我母亲生下我,将我寄养在尸林,我在那里独自修行,很孤独。后来他来了,千年的岁月朝夕相伴,大帝怂恿我入道时,他也随我一同飞升,我掌琅嬛,他任大司命”她的目光满含探究,他蹙了蹙眉,“没错,前任大司命就是他。当时紫府弟子众多,蓬山也未分界限,一百零八位弟子和他,都住在九重门上。你曾问十二宫那么多屋子,究竟派什么用场,当然不是让我供养大小老婆和孩子用的,那是蓬山所有人的居所。” 崖儿有些尴尬,:“我那时是信口胡说的琅嬛后来出事了么?” 他嗯了声,“在我建立万妖卷之后,他受了蛊惑,为一个妖族逆天改命。我质问他,他矢口否认,为了掩盖罪行,甚至引天火焚毁琅嬛。当时的琅嬛还不在浮山上,建在一片无根的大泽里。大泽的水救不了天火,所有人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抢出了一万多卷藏书,其他的都付之一炬了。这么重的罪过,天庭震怒,我在甘渊和他对决,亲手擒获了他。他下八寒极地受永世冰刑之苦,极地的大门锁死了两千多年,直到他凭借龙衔珠走出去,消失在天地间。” 他说完,久久沉默,没有什么比挚友背叛更让人失望的了。崖儿握了握他的手,知道他在昨天之前还是念旧情的。不忍心再揭他的伤疤,转而问:“出了事之后,蓬山才建九重门,把人都遣出了琉璃宫吧!” 他颔首,“这事还有几位少司命牵扯其中,人员太庞杂,我也懒于甄别了。后来琅嬛重建于浮山上,干脆就由我一个人看管,把其他弟子都迁到九重门外去了。”顿了顿,不胜唏嘘道,“我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入了这个局,可见命中注定的事,半分也不由人。你的门众惨遭屠戮,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你说是你大意了,其实错都在我。我没有防患于未然,只怀疑厉无咎的身份,没想到他就是齐光。一甲子了,他离开八寒极地后,我以为他愿意重新开始,谁知他恶得变本加厉。也或者他是恨我,比起孤山宝藏,他更想报复我。” 崖儿听着那些话,心里涌起寒意来,“分明是他自己的错,为什么要迁怒于你?” 他惨然一哂,“总要有人承担错误,舍不得苛责自己,就去憎恨别人。” “不管他的前世今生究竟遭遇了什么,都不是他血洗我波月楼的理由。我和他的仇结得太深了,最终只有你死我活。”她仰头看他,月色下的眉头始终紧蹙着,她抬手为他捋了捋,“你不必自责,谁也想不到他竟有那么大的神通。他引我们上罗伽大池,一切的症结始于此,最后也应当终于此。咱们联手,狠狠击败他。” 他脸上浮起悲色来,把她拉进怀里,凄然道:“你真的不怪我么?我先前战战兢兢,唯恐你觉得我无能。” 她无奈地拍拍他的背,“我在你眼里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人么?冤有头债有主,和你不相干。”说完又嘀咕起来,“就是你和那位齐光上仙之间,总有那么点欲说还休的味道。你们相伴那么多年,最后关头你没有帮他一把,所以他恨你始乱终弃?” 仙君的脸瞬间五彩缤纷,“你是不是觉得魑魅魍魉的感情也很美,所以看见两个男人走得近些,就认为他们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崖儿哑口无言,其实说句实在话,她好像真有这毛病。世间感情都是美好的,相爱也与性别无关。 “你们共处少说有七千年吧?七千年间同吃同住,难怪言行举止那么像”她尴尬地咧嘴,换了个话题,“我看他眉心有一点朱砂,难道他也是堕仙?” 他说是,“这个印记能贯穿轮回,永生永世跟随你。” 从人到仙,天劫重重历经磨难,从仙到人,更是断骨裂肉苦不堪言。这个过程中但凡有一点差池,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如果道行够深,不甘心变成废人,便只有入魔一条路可走。只不过八寒极地是个能荡尽一切煞性的地方,他在这囚笼里入魔,并没有给他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走出去后唯有转世,再图后计。 崖儿的视线落在那枚烈火纹上,“还能去除么?” 他摸了摸眉心,恃美不已,“为什么要去除?我觉得挺好看的。” 要不是五十多条人命压在她唇角,她大概会笑出来。从第一天认识他起,他就是这个样子,万事随缘,即便这堕仙印来了也是缘分,该留就得留下,像当初她的横空出世,他也愉快地消化了。 她把脸贴在他胸前的素纱上,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山谷间隐隐的火光。罗伽大池上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她不知道。还有枞言,落进厉无咎手里,也许会受尽他的折磨。 她叹了口气,“仙都有各自执掌的东西吧?齐光掌什么?” “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9 章 枞言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又回到六十年前, 那时他刚刚能够独立, 他母亲允许他在方圆五里的海域内自由行动。 年轻的孩子, 不会说人语, 也不会化形,但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他和一切鱼类比速度, 尾鳍一拍常常超出母亲划定的区域。赢了没有奖励,但很高兴, 卯足了劲儿窜出水面。未成年的龙王鲸也有极大的身形,落下来激起滔天巨浪,几十里外都听得见。 他母亲发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唤, 是只有龙王鲸才听得见的频率。他依依不舍地离开珊瑚和鱼群, 边走边回头,等到身后影像彻底看不见了,才决然一摆尾, 向他母亲的方向冲去。 天真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撒娇,像只海豚一样, 围着母亲快速转圈。他有耗不完的精力,即便普通不过的海胆, 也能让他流连驻足很久。他母亲拿他没办法, 不停地催促他。天要凉了, 如果他能化形, 在哪里都一样,但他还太小,必须迁徙到温暖的水域,才能让他顺利过冬。 从北到南,几万海里,途中碰上下雪,他浮出水面,让那些莹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他很有耐心,经常浮着一动不动,等雪片累积,堵住了气孔,就响亮地打个喷嚏,打出惊天动地的效果。他快活了,摇头摆尾,母亲慈爱地看着他,任他撒野。龙王鲸一生只有一个孩子,对这个孩子倾注全部的爱和温情,他在水面上探头探脑,母亲就在下方小心观察四周的动向。 上古的水族中,龙王鲸是最高等的物种,他们几乎不需要经过修行,到了年纪就能自行幻化。但在年幼时容易遭受袭击,像鼠白鲸和上龙,都以龙王鲸幼崽为食,因此他母亲必须万分小心地看护他。 母亲换气,喷出一个巨大的,类似烟圈的泡泡,他从那个气泡中间穿过去,一瞬苍茫的白遮住他的视线。他晃晃脑袋,眨眨眼,再定睛时,前面是一片蔚蓝的深海,比任何一处都蓝得动人。他不再轻举妄动,因为那种美让他隐约感觉到危险。母亲垂首,拿吻顶顶他,他老实地停在她腹下,随着她的速度款摆前行。 寒流和暖流相交,从他的皮肤上划过,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罗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间有个狭长的通道,穿过那个通道,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环境温暖了,细小的鱼虾也变得多起来。他在跟随母亲觅食时,看见大片柔软的海绵,其中一个瓶形的触手里有两个孤单的身影,像一对囚徒,艰难地在窄小的环境里调整姿势,透过孔洞羡慕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他沉下去,歪着脑袋把一只眼睛凑上前,终于看清是一对虾,母虾的腹部缀满了淡黄色的籽,说明另一只肯定是公虾。他问母亲,为什么他们会困在里面?母亲说因为他们年幼时被吸进去,身体越长越大,就再也出不来了。好在一公一母,至少有个伴,它们的孩子是自由的。末了警告他:“如果你乱跑,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被关进海绵里。” 可他一点都不相信,世上根本没有海绵能困住龙王鲸。 他看了半天,忽然张开大嘴咬向它们,惊得他母亲大叫:“枞言!”然而下一刻又松了口气,他是替它们脱困,咬开了禁锢住它们的海绵。 那两只虾终于从牢笼里逃脱出来,一个弹射各奔东西。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它们不愿意在一起了吗?” 谁知道呢,无可奈何的时候相依为命,一旦天地更广大时,就分道扬镳了。母亲的鳍在他头顶抚了抚,“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通道的水流有点急,穿越的时候一定要紧紧靠着母亲。暗涌从他身旁奔涌而过,他绷紧全身的肌肉,奋力前行。终于游出来了,他高兴得打滚,可是深蓝色的水幕上隐隐绰绰出现了几个黑影。他心头一跳,偎向母亲,那些黑影越来越多,好大的一群,是鼠白鲸。 他们开始追赶,母亲告诉他,要用最大的力气向前游,就像和其他鱼类比赛时一样。但比赛至多一刻,这些鼠白鲸却追了他们八天八夜。他看见母亲和他们撕咬,海水被染红了,不知是谁的血。他惊慌失措,呜呜哭泣,母亲向他咆哮,让他快走。他第一次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他没有能力解救母亲,只得在不远处盘桓。 后面的鼠白鲸追上来了,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可它们的速度太快,他无法摆脱,走投无路时憋上一口气,向深海潜行。这是在赌命,一旦肺里的空气用完,随时可能被淹死。还好,那些贪生怕死的强盗放弃了,它们不愿意为了一小块鱼舌头冒险。他游到安全的地方上浮,重新折回来找母亲,他觉得不可能再找到了,没想到她还在那里。 是梦吧!枞言泪流满面。多少次梦里都找不见她,没想到这次竟然能重逢。只是她不再和他说话,浑身遍体鳞伤,神情也显得木然。他大喊她:“娘亲!”她看了他一眼,依旧沉默。他只得跟着她向东游,游到浅滩上,她化成人形走了几步,仰天躺倒下来。咸水在她的伤口边缘风干,留下苍白的盐花,她两眼望向天顶,天顶有几只鸥鸟在盘旋,发出清朗的叫声。他很害怕,轻声唤她,她终于有了反应,望向他说:“枞言,娘亲要去取一样东西,那里太危险,你留在大池,不要跟去。” 他不答应,伶仃在她后面追赶,一直追到一个烈火遍地的地方。 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滋滋作响,水族对火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他问母亲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说:“为了救一个人。” 救一个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不惜舍弃生命。他不懂大人的思维,究竟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母亲告诉他,“曾经有一个人,为了让我们的族群延续下去,不惜与天界为敌。他被关在很冷的地方,每天都有冰刀刺穿他的身体,已经快三千年了。他是我们龙王鲸的恩人,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都要营救他,这是祖辈留下的嘱托。现在是我,将来是你,当这位恩人有需要时,肝脑涂地都要为他效命,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点头,看她化出真身腾在半空中,把体内储存的水都吐出来,浇灭了地上熊熊的烈火。 焦黑的大地到处都在冒烟,嘶嘶地,空气里全是烧灼的味道。他看着母亲迅速枯萎,艳丽的脸庞失去光泽,像个苍苍的老妪。她还有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向北飞去,飞到冰雪漫天的地方,向下俯瞰寻找,找那个让她不惜一切代价的恩人。 匍匐在雪地里的人仰起脸来,眉目清冷,眉心有烈焰般鲜艳的印记。母亲欢喜地发出一声长啸,衔着那颗从地火里抢夺出来的赤色珠子,一头栽进了八寒极地。 这一去,再也没回来。她的身体化成一个避风港,供那人躲避风雪和冰棱。七日之后她只剩一具空壳,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人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在鲸架前站了很久,然后握着珠子转身,向极地边缘走去。 由头至尾脑子清醒,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从恐惧战栗到撕心裂肺,直至心似枯槁。他知道,母亲永远回不来了,她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陈尸在了无边的冰雪里。 忽然啪地一声脆响在耳边炸裂,有光穿过他的眼皮。他慢慢睁开眼,一个白得发亮的世界让他无法直视。他抬起手臂遮挡,慢慢听见鸥鸟的鸣叫在周围响起,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大池上。蓝天白云映入他的眼帘,还有一张令人忌惮的脸,静静向下俯视着他。 他吃了一惊,本能地飞速后退,牵扯起锁链拖动的声响,然后喉头像被重拳击中,一瞬勒得他几乎失去知觉。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和脖子都被锁住了,长长的铁链铺陈在甲板上,他像牲畜一样被牵了起来。 “醒了?”那人笑了笑,眉目温和,“沉沉好梦,梦见你一直追寻的真相了吧?” 他仓惶地看向他,“厉无咎?” 厉盟主点点头,“是我。” 他开始没命地挣扎,不论人还是动物,受困后的本能反应就是这个。可是这铁链好像有自己的意愿,他越挣,它束缚得越紧,仿佛要好好教训一下不听话的阶下囚,狠狠地收拢链结,直至卡进他的皮肉里去。 厉无咎还是一张善意的面孔,他的语调也很和蔼,劝他别乱动,“你母亲为我而死,我不愿意看着故人之子枉送性命,所以你得冷静一点,不要自讨苦吃。” 枞言咬牙看着他,“我母亲因你而死?你就是雪地里的人?” 他直起腰来,看胸前衣裳起了褶皱,心平气和地抻了一下。 “那是八寒极地,你去过的。我曾经是那里的囚徒,三千年冰刃穿肌透骨,是你母亲舍身为我找来了龙衔珠,助我走出那片极地。”他长长叹了口气,“故事的经过有点复杂,一字一句告诉你太费工夫了,索性让你自己看。看明白了吧?也听明白了吧?我与你们龙王鲸一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母亲的嘱托不要辜负,从今天起就为我效力吧。” 他轻描淡写,仿佛性命攸关的事也不值一提。枞言并不相信他,“你这妖人,用幻术支配我的梦境,早不是第一次了。如果我母亲真是因你而死,你便是我的仇人,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你效力!” 厉无咎很惊讶,“龙王鲸不是知恩图报么,你竟是个异类?可见近墨者黑,杀手不讲信用,你也打算忘恩负义。你母亲在九泉之下见你这样,不知是什么感想。” 脑子里一团乱麻,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因他母亲的结局伤心不已。真的不在世了么?真的陈尸在了八寒极地?他找遍八纮九野,她音讯全无,似乎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其他办法能够解释她为什么消失得一干二净。 每个族群都会流传一些关于他们先祖的传说,在龙王鲸的历史上,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仙,为了延续龙王鲸一族的命脉而触犯了天规,被关进八寒极地永世受苦。可为什么会是这个人?他闯进金缕城后大开杀戒,双手沾满了楼众的鲜血,他怎么可能是那个心怀慈悲的上仙! 夜般苍黑的袍裾在海风中摇曳,厉无咎走到船舷边沿,眺望远处的海天一线。他似乎知道枞言的疑惑,对前因后果的解释也毫无感情可言,甚至有些茫然地,喃喃道:“很多事我已经慢慢淡忘了,但从云到泥的那一天,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这个人心太软,那时龙王鲸都居住在归墟里,归墟动荡,龙王鲸即将面临灭族的危险,你的先祖跑来求我,要我救救这个族群。我和他原先有点交情,他苦苦哀求,我不忍心看他落得这样下场,便进琅嬛翻找了推步书。书上有记载,何年何月龙王鲸葬身归墟,要解救他们,只能逆天改命。我以为没人会知道,就将那几个字划去了,没想到惊动了上界。天帝震怒,我知道这次罪责难逃,本打算领罚的,可这时一把天火点燃了琅嬛,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没有人相信我,包括七千年的老友。紫府君奉命捉拿我,在甘渊废了我的修为,将我打入八寒极地”他的唇角浮起了幽幽的冷笑,“捉拿妖鬼毫不手软,对付老友也是一样。我不怨他公事公办,只恨他不懂我。我在八寒极地受尽苦难,花了两千年才勉强找回三成功力。后来你母亲来了,就如你看到的一样,带来了龙衔珠,用她的身体给我提供修养的地方。可我并不感激她,要不是因为她的祖父,我不可能落得这样下场。就是一念之差,让我永无翻身之日,所以你说,龙王鲸一族欠了我这么多,你该不该效命于我?”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他,哪里来这小龙王鲸红尘翻滚的机会!刚开始他确实是想帮这个种族一把,但自己付出的代价太惨重,重则生怨c生恨。三千年过去了,也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旁听的王在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盟主,我以为您是这大鱼的爹。” 沉浸在往事里的盟主脸上一僵,“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王在上摸了摸后脑勺,“属下会错意了,本以为您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是为了父子团聚”被盟主一个眼神,差点瞪死。 枞言鄙薄地看着他们,厉无咎的声情并茂一点用也没有,“你的意思是有人放天火栽赃嫁祸你,那人是谁?” 他很无奈,拿手比划了下,“一条小小的竹叶青。可惜它也葬身在大火里了,死无对证,我还是百口莫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0 章 “既然死无对证, 你如何证明你的话都是真话?别说紫府君信不过你, 就连我也信不过你。”枞言一手拽着颈间的锁链, 那链子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换个方法从中挣脱, 但无论是顺势还是逆转,锁链都牢牢卡住他的脖子, 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余地。 “不信?”厉无咎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狠戾的神情, “我最恨别人说这几句话。不论你信与不信,最后都得为我带路。区别在于你心甘情愿, 日子会好过些, 但如果执意不从,那么就受点苦,反正我有的是手段。” 这茫茫大池,没有个向导真是不行。鱼鳞图虽然在他手上, 但图中的岛屿不像陆地上, 这些岛会移动,像个巨大的迷宫, 就算罗盘能指明方向, 想顺顺利利找到孤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况且孤山的位置不在大池, 在焉渊。那是个极其神秘的所在,几乎没有人能通过那个狭长的水廊, 因此也没有任何关于焉渊的记载。只知道在罗伽大池的边缘, 和焉渊相连的地方有块巨石, 叫界鱼石。据说这是分割两片水域的界碑, 就是鱼虾到了这里也得调头, 两地之间水族是互不往来的。 水上施展不开身手,如果能走走捷径少些麻烦,那是再好不过。他急于找到孤山,先摸清了地形,然后只需静静等待岳崖儿送上门来。这条大鱼在陆上不过如此,在大池却是个香饽饽。波月楼的亡命之徒们哪怕再不可控,对待同伙倒算有情有义。他们绝不会扔下这条龙王鲸不管,再说岳崖儿现在恨他恨得牙根痒痒,知道他的下落,没有不追过来的道理。 只是这龙王鲸太倔了,他要是有他母亲一半的感恩之心,他也不用废那么多口舌。无论如何念在他母亲的份上,给他一个归顺的机会。当然如果他不领情,那就没办法了,先礼后兵一向是他的办事风格。 他负手看他,“不再考虑考虑么?” 枞言狠狠说不,“我绝不像你一样,做背叛挚友的事。” 这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切齿说好。猛地一挥手,如万斤重鼎落下来,枞言被砸倒,血溅了一地。然后他将手掌悬在他的天灵上方,抽离了他的神识,命人用铁钩穿过他的双掌,把半死不活的人扔下了船。 轰地一声,人沉下去,翻起一片血色的涟漪。他身上的铁链连接着船首,沉到一定深度便被吊着,浮不上来也沉不下去。五道粗壮的铁链束缚住他,把他抻成一个大字型。掌心的血还在流,如仙君案头的香烟,在蓝色的海水中扩散出赤红的丝缕。 王在上扒着船舷往下看,水很清,隐约的人形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有些担忧,“不会死了吧!” 盟主说死不了,“让他缓一缓,很快就会对本座言听计从。” 王在上长出了一口气,见缝插针地向盟主表示自己刚才惊呆了,跟到这样一位上司,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絮絮夸赞:“没想到主上居然是神仙,难怪属下第一次见到您,就被您的风姿所折服了,您实在是人中龙凤,凡界之光。别管那条鱼怎么想,鱼脑子本来就小,不会想事儿。反正属下会一辈子追随主上,只要主上需要,属下为您披荆斩棘,绝无二话。” 盟主露出了鄙视的表情,他可没忘白狄人有多彪悍,当初为了收伏他还打过一架。王在上的身手远没有嘴厉害,趴在泥地里还骂骂咧咧什么狗骨头c瞎贼,被他一脚踩在后脑勺,整张脸杵了个大坑,鼻梁上皮都蹭破了,才老实下来。 风姿?不是背后总叫他小白脸么?他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有这闲工夫嚼舌头,不如去看看他现原形没有。” 王在上讪讪住了嘴,忙又爬上船舷。这一看,看出一身冷汗来,船底的水变得墨黑,仿佛一下航入了无底的深渊。再定眼打量,才看清原来是一条大鱼停在宝船的下方,虽然两边的胸鳍被铁链穿透了,但要是发起疯来,背脊一拱就能把他们掀翻。 他退回来,心有余悸,这就是深海给人最震撼的恐惧。他咽了口唾沫说:“形是化了,大得没边。主上,您用大鱼给我们拉船,不怕它忽然发狂,把我们全掀进大池里么?” 厉无咎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转身将一个铜铃挂在桅杆上,“摇一声他会前行,摇两声就停下。放心,他的神识在我手上,拱不翻你。” 王在上听了试着去摇了一下铃铛,拴在桩子上的铁链顿时绷直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果然宝船徐徐前行,逐渐加快了速度。他抚掌大笑:“好使!这大鱼,能抵一百个船工!” 厉盟主撇了撇嘴,背着手转身,慢悠悠走进了船舱里。 从半开的窗口往外看,一轮残阳如血,悬在大池尽头的天幕上。风里有咸湿的味道,横扑在脸上,尽是黏腻。他伸手把支窗放了先来,舱里陷入一片昏暗。船在匀速航行,冤家对头也没有那么快追来,他趺坐在重席上,双手结印,像千万年前一样,开始入定冥想。 冥想是用以清除内心杂念和欲望的一种途径,穿过泥沼,回到原始的状态,那时的他是什么呢?也许是一只青鸟,也许是一粒沙。本应该心无一物,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残存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飞速旋转。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尸林的,但记得那么多的修行者,没有一个愿意理睬他。他走过一片水塘,终于在塘边遇见一个正在看蝌蚪的人。那是个少年,十六七岁光景,长着一张十全十美的脸。见了他,很高兴地对他笑,说他养的蛤/蟆生孩子了,邀请他一起观赏。 他不明白蝌蚪有什么好看的,但因为寂寞,还是和他一起在池塘边蹲了一下午。那么无聊的事,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不会再干了,谁知犯傻也有瘾,后来他跟着他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尸林里的人都在独自修行,只有他们,永远形影相随,时间都花在看花看草上,根本就是不务正业。安澜说:“齐光,你看他们,一个个休行修得愁眉苦脸,眼袋都快掉到肚脐眼上去了。我们用不着这样,说说笑笑就能成事,因为我上面有人。” 他失笑,“你是有人,我不一样,我还是得修行,但愿能早日修成正果。” “我有人不就是你有人么。”他拍拍胸脯打了保票,“我给你加持,不管成仙还是成佛,我一定带你一起。” 果然他说话算话,飞升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其实他进尸林,原本是想修成佛陀的,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仙。很长时间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们要成仙?” “成仙可以娶老婆。” 理由真是牵强,有谁修行是为了娶老婆?不过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也只有这样走下去了。 秋水长天,物换星移,倏忽七千年。这七千年里他们谁也没有娶到老婆,因为道行越深,参悟得越透,就越不需要爱情。 蓬山的世界很清静,鸟鸣啾啾,清风过树。大司命的工作比琅嬛君多,他在奋笔疾书的时候,听见安澜在外面长街上放声高唱:“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 七千年相伴,他们的性格越来越像,甚至常有人认错他们。窗外的风翻动案头的书页,哗哗一阵清响,他蘸了墨,顺口低吟:“同为游冶郎,只缘早相识。”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他的影子,笼罩在他的光辉之下。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被命运捆绑着,相伴成了必须。安澜天资独到,太聪明的人,做什么都不需要废力气。自己的修行还是差了一截,他只好加倍的努力,独自在通往殊胜的道路上发足狂奔。 但参悟得再多,也不能消除他阴暗的一面,他的性情中本来就隐藏着乖僻,像追云的风筝,天壤之别,久而久之会生嫉恨。 头脑清醒地看清自己的弱点,比稀里糊涂更让人痛苦。如果自己不能爬得更高,就希望常被拿来作比较的人降落下来,甚至降得比自己更低。恰在这时,龙王鲸一族穷途末路,来蓬山求他相助。他以玄黄笔修改了推步书,那笔只有琅嬛君才能用,写完的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要出事了。 天界传唤了琅嬛君,安澜在九天上应对的时候,他匆匆进琅嬛,翻看自己的仙籍。没救了仙籍断在这年春。再去查三生,连看都没来得及看,赶忙都划掉了。 门前一个绿影一闪,他心头蹦起来,“谁!”追出去看,是一个瘦弱的女孩,楚楚的大眼睛望着他,颤声指责:“明明是你!你想害他!” 这竹叶青是安澜的新玩意儿,夏天放在卧房里,能令满室生凉。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竟能和穷凶极恶这个词沾上边,他打算杀了这条蛇,反正她本来就是妖。但她在蓬山待得太久了,这里的地灵和仙气滋养了她,杀她不像杀外面的妖那么容易。 他捻了指诀,引天火想烧死她,结果她慌不择路,闯进了琅嬛。从一念之差,到罪无可恕,前后只需要几个时辰。那浑身带火的竹叶青点燃了琅嬛,他看着圣地冒出滚滚的浓烟,火势越来越大,紫府弟子的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倒退几步,趁乱逃出了方丈洲。 陈年往事,一度羞愧到不敢回忆。告诉枞言的当然也不是全部真相,人嘛,六欲在身,总要挑对自己有利的说。离开紫府后他躲在甘渊,惶惶不可终日,那天安澜骑着风马兽过来,向他拔出了天岑剑。 后面的恩恩怨怨,无非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他被打入八寒极地,他们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天要他忏悔,做都做了,为什么要忏悔?等他得到龙衔珠,走出八寒极地,他便决然跳进轮回,彻底和这一世做了了结。 可惜,命运这东西,好像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你。兜兜转转故人又碰面了,他本以为重生后那人再也认不出他,可是一见面就知道不可能。他看着他慢吞吞走过来,一路上左顾右盼,还是那个脾气。到了面前,一个眼神的交汇,心底便都明白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想道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但又无从说起。 这定入的,真叫人烦躁。他皱了皱眉,慢慢从那个世界退了出来,睁开眼时舱外已经夜色弥漫,门徒挂起了灯笼,照着眼前的薄雾,能看见细小的水气上下翻涌。 一串脚步声传来,王在上压着嗓子回禀:“主上,海面上好像有灯光。” 他听了起身走出去,果然在他指点的方向出现了几盏灯火,初略数数约有七八。这大池上从来没有打渔人,所以不可能是渔火,难道是波月楼的人来了么?似乎太快了些。 “到哪里了?”他问王在上。 王在上道:“刚出太岁岛海峡,前面不远就是龙涎屿。” 有了鱼鳞图,就再也不需要靠抓鲛人寻找鲛宫了,不过后面有追兵,总要先解决掉,不能把他们带进焉渊去。 “在离龙涎屿稍远的地方停下,看看是哪路不要命的。”这个季节,正是群龙入海的当口。它们来这里除了寻找配偶就是睡,水上不时飘来的浮沫,是它们没来得及抱团的口水。这些龙在繁殖季节敏感易怒,如果后面尾随的船来者不善,那么只需引龙出马就能解决问题,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王在上应了个是,转头又问:“大鱼怎么办?前面水浪滚滚,我都看见龙头了,公龙和母龙在干那事呢。万一它们发现了大鱼,会不会来攻击我们?” 他说不会,“龙王鲸是龙的克星,那些龙宁愿绕着他走,也不会冒险来招惹他。” 王在上响亮地噢了声,转头又嘻嘻一笑,“主上真有学问,不愧是神仙出身。” 他懒得理会他,立在船尾静静眺望,水面上的灯火相距很远,恐怕没有两个时辰赶不来。他掩口打了个呵欠,吩咐左右御者密切观察附近水域的动向,自己打算回船舱,小睡片刻。 王在上敲了两下铃铛,宝船停下了。两边船舷都派人戍守,他拎了壶酒,悄悄招呼后土城的宗主,两个人跳上船尾的蓬顶,就着一轮明月对斟对饮。 “这是好酒。”他晃了晃酒壶,冲屠啸行咧嘴一笑,“从藏珑府的酒窖里掏来的,算你小子有口福。” 土宗主喝了一口,辣得嗷嗷叫,“你又偷主上的酒?” 王在上说:“他爱喝茶,酒我帮他喝。要是金云览和木江流还活着多好,咱们可以边喝边猜拳,谁赢了谁摸古莲子,摸哪儿都行。” 屠啸行啐他,“你疯了吧,古莲子不把你肠子打出来!” 王在上道:“摸摸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奶/子大其实我很喜欢她,上回众帝之台大会,差点让我得手,都怪木江流捣乱。现在完了,他们都死了,人命啊,有时候还不及一根草。” “你念旧,回去后祭奠祭奠他们就行了。喝酒的时候嫌人少,分钱的时候嫌人多。”屠啸行嗤笑了声,“这世上还是钱权最重要。人有不及我有,其他的,全他妈是个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1 章 反正人非草木, 王在上虽然也算计, 但他和其余四个不同,和谁都能聊上两句, 和谁都凑合。 “你说那个孤山里头,到底有多少金银?以前江湖上有传闻,据说一个人十辈子都花不完,我觉得肯定能装满咱们的宝船。”他喜滋滋地盘算着,“我没事的时候就躺在床上想,这么多的钱, 怎么分配才好。你是知道我的, 我对钱不看重,谁多点儿谁少点儿都没关系。临出发时我准备了五口大箱子,就放在船舱里呢, 只要让我装满那五个箱子,其余的我不要, 全给你们。” 屠啸行斜眼看他,“你别不是傻了吧,五百口箱子都装不下, 你只想装五口?” 他认真地点点头,“我打算回去成个家,生四个儿子。将来我死, 四个儿子正好给我抬棺材, 那箱子就一人一口, 都别打架。” 屠啸行哼笑:“你想得可真长远。还有一口呢?留着给外面小的?你这人看着老实, 其实一肚子坏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王在上说天地良心,“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我老婆不用吃喝?剩下的那口当然得留给自己。我要捡半箱珠宝首饰,逢年过节拿出一样来,让我老婆到死都能收到我的礼物,这样她多高兴!” 屠啸行听了涩然,“老婆还在丈母娘家呢,你想得太多了。女人啊,我告诉你,别对她太好,太好了她就让你做王八。” 这是他的血泪史,屠啸行是出了名的对老婆好,可是那个女人不知好歹,和他手底下的御者偷情,被他拿了个正着。家务事嘛,怎么处置全凭他,于是手起刀落,送奸/夫/淫/妇归了西。绿帽子得用血洗,洗洗不就染红了么,不过提起还是一件丢人的事,男人的面子,不是简单一个杀字就能解决的。 王在上拍拍他的肩,表示对他的同情,“你比老金好多了,你看金云览,他才是真冤枉。他老婆倒是没偷人,可她一辈子都在想着别人,连晚上同完了房,梦里还叫别人的名字,老金别说脑袋,连腚都绿了。最后倒好,老婆自尽了,小情儿找上门来还把他给杀了,这份委屈,到阎王爷那儿也说不清,就问你惨不惨!你说,咱们天外天的风水是不是不太好?三个光棍两个鳏夫,再加上一个嫁不掉的古莲子,还有比咱们更命苦的人吗?” 他的这席话惊出了屠啸行一身冷汗,调侃自己就罢了,怎么还带上了盟主?万一被人听见,他这一身腱子肉还不够剐的呢,便压压手,示意他住嘴。 “等有钱就转运了,别着急。”屠啸行这么安慰他,“到时候请看风水的来看看,不行种他一万棵桃花。” 王在上觉得是个办法,“先给盟主种上,怎么看都是他比较难。不像我们,随便弄个女人,对付着就能过。他还要挑挑的那个柳绛年,人家看不上他,他就恼了,面子上挂不住,做过神仙的就是麻烦。”说完嘻嘻笑了两声。 每一个英明神武的领导手下,都有一两个脑壳不太好使的滚刀肉。奇异的是问题频出,居然没有让上面痛下杀手,说明领导不是好当的,必须有大爱无疆的包容,和照顾残障的仁心。 屠啸行开始考虑,为了避免引火烧身,以后还是和他保持点距离。不过五大护法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了,这傻子只要五箱财宝倒也好,自己可以多得一大半,实在是桩好事。 “不谈女人了,现在在大池上,锤子硬了可没办法。”屠啸行给他斟上一杯,招呼着,“喝酒喝酒。” 响亮地碰杯,滋溜一声,大胡子底下的阔嘴,迸发出悠长的曲调,很有情趣。两相喝得面酣耳热,仰天躺倒下来。大池上的星星又大又亮,王在上说像葡萄,一串一串的,屠啸行说裤/裆里的葡萄。 昏昏然,眼皮子发烫,屠啸行闭上了眼睛。远处不时传来水浪激起的巨大轰鸣,那是龙求偶的仪式。他打着酒嗝思量,男人就是费劲,为了娶个媳妇,不知要折腾出多少花样。 王在上却是清醒的,一双小眼睛看着天顶,眼珠晶亮。没志向的人最让人放心,这屠王八生性鸡贼,你精明,他像防贼一样防着你。你窝囊点儿,看看,他果然睡得着了。可屠王八敢睡,他不能。他坐起来朝远处眺望,那光点摇曳,似乎并没有驶近多少。也不知那个船队是何方神圣,他索性跃下蓬顶,爬上了桅杆,坐在宝船的最高处,一瞬不瞬地盯着远方。 宝船有作战功能,两舷之下,距离水面四五丈的高度,有两排二十个类似小窗一样的孔洞,他下了令,让弓/弩手在那里待命,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盟主休息了,他的职责是观察好周围动向。现在的处境有点复杂,这可是大池中央,出点什么事,谁也救不了谁。 白狄人执拗的脾气,让他坚持到太阳升起的时候。那双眼睛因为盯得太久都发直了,厉盟主看着他的模样,感到有点瘆人,“王在上,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手动把眼皮放下又抬起来,有点死不瞑目的味道,“肌肉发僵,不会眨眼睛了。不要紧,休息一会儿就好。”然后走到一旁,躺在船帮的阴影下,抬手一抹,把眼睛阖上了。 厉盟主除了觉得他是个人才,也没其他的想法了,让他挺尸,自己向西张望。海上的距离通常比预估的要远,那些船经过一夜航行,现在才堪堪看得清轮廓。他踅身,在巨大的宝盖下坐定,沏上一杯茶,静静等待船队的到来。 近了,船头的虎口盾,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他好整以暇地坐着,屠啸行压刀立在船舷上,向靠拢的宝船拱了拱手,“我当是谁,原来是关盟主。” 厉无咎抬眼看过去,邻船上跃过一个人来,一身利落的青布袍,头发随意拿带子系着。从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一脸正直的模样,二十年后脸架子更显棱角,乍一看,像个劫富济贫的游侠。 世间一切妙物,都讲究个左右对称,像人有左右手一样,云浮的江湖也分左右盟。当初通天塔前争排名,他胜了关山越一筹,因此他为正,关山越为副,他居右,关山越居左。不过众帝之台和乾坤山庄很少有往来,两位盟主也是冠着名头各行其事。今天关山越会领着一个船队前来追赶他,实在让他很觉意外。 无非为财,他有些厌烦,连站都没站起来,懒散地瘫坐在圈椅里,随口道:“左盟主如何得闲,上我藏珑天府来串门?”说着一顿,长长哦了声,“我忘了这是罗伽大池,不是在众帝之台。” 关山越是个稳重人,稳重人即便是生了反骨,也是一副妥帖的样子。他拱了拱手,说得十分无奈,“厉盟主不知道,先前五大门派围剿波月楼,中了波月楼的反间计,结果攻楼不成,弄得自相残杀。原本这些门派想上众帝之台面见厉盟主,请厉盟主主持公道,但得知波月楼的人攻入了天外天,众门派进退维谷,便转投了我乾坤山庄。盟主是知道的,我不爱管这些俗务,这回是被他们架着,不得已而为之。听说厉盟主上了罗伽大池,他们便备好了船只同往,打算助盟主一臂之力。 全是好听话,什么叫波月楼攻入天外天,让那些门派进退维谷?如果一心,当然是前后夹击,灭了波月楼。都是因为五阳的叶陵延办事不力,掀起尾巴让人看了个透。如今得知他来了罗伽大池,各路牛鬼蛇神纷纷参与进来分一杯羹,无边宝藏当前,谁又怕谁! 昏睡中的王在上听说整个武林都搬到罗伽大池上来了,直接跳了起来。向外一看,各路人马脸上写着同样的执着,就是宝藏。他转过身冲关山越阴阳怪气地笑,“我一直以为关盟主视钱财如粪土,原来是我看错了。” 关山越淡淡道:“王宗主此言差矣,关某对钱财确实没有多大兴趣,这回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陪着走了这一遭。眼下既然和厉盟主汇合了,我的任务便完成了。上了这船,我也懒下去,就借厉盟主的宝船一乘,其余的,我诸事不管。” 王在上听完他的话,差点没笑出来,心道这位左盟主的把戏,不就是他对屠啸行使的那套吗。不过这关山越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不论好坏,赖在这条船上准错不了,至于那帮乌合之众,死活和谁相干! 厉盟主很好说话,他道了句好,就再没有第二句了。从容起身,走到船舷边看向那些船,船上人一眼扫去少说有五六十,个个揣着发横财的美梦而来,见了他有些尴尬,但依旧壮着胆色拱手,叫了声厉盟主。 他点点头,“其实这次只是初探,毕竟没有牟尼神璧,就算找到鲛宫也进不去。诸位知道前面那座岛么?”他伸手一指,广袖在风中飘拂,“那是龙涎屿。” 众人不由对视,眼里的金芒又开始闪耀。 厉盟主笑了笑,“对啊,就是盛产龙涎的龙涎屿。龙涎香的市价,想必各位都知道,官秤一两,金钱十二个,一斤折变成铜钱,是四万九十文,其价非轻。我先前还在与宗主门商议,孤山宝藏不知远在何方呢,放着近在眼前的财不发,岂不是傻了?恰好诸位都到了,我任盟主那天便对八方英雄许过诺,有财大家发。诸位,现在财就在眼前,如何?登岛采香吧!”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欢欣雀跃起来。看看水里,黑黄色的脂胶凝固成团,零零星星地飘浮在蓝色的水面上,简直像漂了满海的金子。离龙涎屿还有段距离,就发现了这么多的龙涎香,那要是登岛,拿剑绞c拿刀劈,就算不去找鲛宫,也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江湖上有名的大侠们,一个个心向往之,但又自矜身份,那种想要不敢要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 厉盟主的笑容扩大,太阳底下慈悲如佛,“这个时候就不必讲究身份了吧,人活一世,几个能有这样的际遇?为免空手而归,先装他一船龙涎香再说。” 盟主真是善解人意到没话说,不过也有懂行的人质疑,“龙涎屿上不是有龙吗,上去会有危险吧!” 结果盟主蹙眉微笑,“哪里来的龙?日月书上记载,龙在每年春分时节才来岛上交戏。现在才过立秋,离春分还早着呢。再说富贵险中求,哪里也没有现成的金山银山让你们挖。” 所以说,错误的史料记载害死人,龙涎屿上的龙应当是盛夏时节开始活动,并且昼伏夜出。他们来得晚,没有看见昨晚群龙交战的盛景,如果早看见,龙涎香就算再名贵,也没人会觊觎。 船队向龙涎屿驶去,就算有人疑心有诈,巨大的诱惑还是占了上风。厉盟主脸上一直笑吟吟地,关山越抱着剑问他:“厉盟主不去么?” 他说去,“可他们太快,我的宝船赶不上。” 关山越回身看,这些大侠们争先恐后,丑态毕露,他不由叹息:“钱是照妖镜,什么人到了它面前,都得原形毕露。” 厉盟主却摇头,“那倒不一定,至少关盟主就不是个为钱发疯的人。” 关山越这辈子什么都不讲究,唯讲究个义字,这点在江湖上人人认可。想当初啊,厉盟主也有个好名声,可惜苦心经营了那么久,结果却毁在了叶陵延手上,算是阴沟里翻了船。 “我和关盟主私交不深,还是因为众帝之台和乾坤山庄相距太远了,想请你喝酒都找不到机会。这回凑巧,关盟主上了我的船,咱们可以把酒言欢,好好建立一下感情。”他莞尔,“若是你我联手,创造个新的武林出来都不是难事,你说呢?” 关山越还没来得及搭话,便听见远处传来巨浪拍击的声响。他忙跃上蓬顶往前看,只看见波涛连天,狂风暴雨里颠沛的船只被浪高高带起,水雾中粗壮的龙身横贯过船体,像牛羊落进了蛇坑,眨眼便被盘得粉碎。 距离不过一里而已,龙涎屿上空乌云密布,而他们这里正阳光大盛。关山越后怕地喃喃:“好在我上了厉盟主的船。” 厉盟主点点头,“可不是嘛,这下我们真成一条船上的人了。” 船下有人在唱歌,歌声清幽空灵,仿佛是从那粼粼波光里飘上来的。 雷渊名字虽犷悍,但这片水域却出奇地宁静。之前经过龙门时遇上了一场风雨,波月楼的人即便受过水上的训练,也经不住颠腾两个时辰。船驶出风眼的时候,个个脸色发白,晕船的吐得直不起腰来,被胡不言逐个地取笑,“花乔木,你不过如此”c“阿傍,你的俗家名字不是叫盛行舟吗?你行的是什么舟?不会是沙舟吧!” 阿傍大骂他,“浑身烂嘴不烂,什么俗家名字,我又不是和尚!” 歌声又传来了,夜半的海面上,美则美矣,还是有些吓人。 崖儿挨着仙君,“有调无词,遇上鲛人了?” 仙君说太好了,“逮住一个,没有鱼鳞图也能找到鲛宫。” 鲛宫具体的位置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但鲛人一定知道。这四海八荒的水泽都相通,鲛人也不像一般鱼类,他们适应性强,甚至可以游进内陆的河流,热海公子夜宴十六洲时,据说有人看见他们停在台榭下观赏歌舞。 可是怎么逮呢,这种灵巧精美的人鱼受不得半点惊吓,一不高兴就死给你看。用蛮力肯定不行,崖儿撸起了袖子,“刚才唱歌的是男是女?要是个男的,让我来色/诱他。” 仙君白眼乱翻,“你又想使这招?别忘了自己的人生走到哪个阶段了。”朝她抬了抬左手,表示她已经成了孩子他娘,就别动不动拿出看家本事来了。 色/诱这种事是存在风险的,就像他当初,一不小心上了钩,从此打定主意缠着她,让她负责一辈子。她还想故技重施?万一再出问题,那他们父子怎么办? “唱歌的都是女鲛,男鲛爱用健壮的体魄吸引姑娘。”胡不言走遍九州,对这种妖不妖,魅不魅的东西很有研究,“老板你就歇着吧,要上也是仙君上。” 一船的人都看向他,仙君觉得压力很大,“换个人行吗?” 胡不言说:“这条船上能飞又漂亮的不就属您吗,换个人?换大司命?他的棺五官不够柔美,会吓着鲛女的。还是您去吧,不求光膀子,只求领口微敞,把您的胸肌露出来,这样鲛女比较喜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2 章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要求, 还要露胸肌? 仙君满脸不高兴,“我的这地方不是谁都能看的。” 大家神情了然, 当然知道私密的部位只有特定的人能看。这样一来崖儿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你是男人,没那么多讲究。”伸出两手, 把他的领子扯开了一些,“露一点就好了。” 仙君十分别扭, 他在穿着方面很讲究,永远都是端端正正的,连袖子都不肯挽一挽。现在倒好,居然要他去诱惑一条鱼,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又不好发作, 因此满脸的不痛快。 胸肌他是有的, 虽然千万年来做着文职,但收妖归册时的身手从没有退化, 一根小指就能做引体向上。崖儿扯开他的领子,月光下壁垒分明的肌肉散发出白洁细腻的光, 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顺便薅了一把,嘴里打着哈哈, “很好, 很壮!” 当然壮, 要不怎么让她心服口服?可是他觉得做个浪荡样子,不管是上仙还是堕仙,都有损格调。连大司命都痛心疾首,一声“君上”,叫得荡气回肠。 他试图打个商量:“其实我可以去感化她。” 胡不言说:“鲛人从不作奸犯科,仙君的感化她听不懂。” 仙君一怔,问大司命:“万妖卷里有没有收录过鲛人?” 大司命说没有,“洪荒时期作恶的妖才归了册子,鲛人不算妖,至多算半妖。” 照胡不言的说法,鲛人不修行,自然听不懂他充满禅机的话,他觉得有点苦恼,“那我怎么和她沟通?” 胡不言把苏画拉了出来,在鲛人美妙的歌喉中给仙君做示范。他两眼盯着苏画的眼睛,“就像这样,用眼神交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用任何语言,都能让她知道您心里的想法。然后诱惑她,媚眼如丝知道么?用眼梢放电,电进她心里去,让她心痒难耐,让她跟着咱们的船跑。” 苏画看着胡不言搔首弄姿,从最初的木然,到满脸鄙夷,再到伸脖子几欲呕吐,一气呵成的动作,让胡不言措手不及。他很无奈:“我有那么难看吗,看得你都想吐了。”他回头对仙君一笑,“别在意细节,您不会遇到我这样的问题,毕竟您长得好看。”忽然大叫起来,“画儿,你不会怀孕了吧!” 这么一喊,大家都愣住了,纷纷看向苏画。苏画的脸腾地红起来,对准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口无遮拦,打死你!” 她永远不可能怀孕,当初就告诉过他的。弱水门的女杀手,破身那天都会用一种药,这药对身体没什么妨碍,可一旦服用,这辈子就彻底当不成母亲了。毕竟出的任务很多,紧要关头不惜一切代价,谁也不希望三个月之后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孩子的爹,早已经死在自己手上。 想生小狐狸,可以去找别人,她当时说得很直接,反正两个人的关系半明半暗,随时可以结束。结果胡不言不干,他说好不容易才求来的爱情,哪怕断子绝孙也不能放手。话虽如此,可她知道,他暗中还是很期盼的,异想天开地认为男人不能让她怀孕,没准换个种族就可以了。这种迫切的心情她能理解,但他不时把私事挂在嘴上,就让她有些不快。 不过胡不言的示范还是起到作用的,仙君扯了扯自己的领子,对崖儿抿唇一笑,然后照着胡不言的教导,先在她身上小试了一把牛刀。 他眼波脉脉,滴得出水来,那浓重的眼睫自带三分羞涩的况味。运用不熟练,没有那么流畅,却显得稚嫩可爱。学胡不言的样子,用眼梢说话,一顾复一盼,看得崖儿心头直跳。 受不了,她捂住了胸口,要不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真想对他干点什么。鲛女的歌声在海面上悠扬回荡,她虽然舍不得,但为了找到鲛宫,还是硬下心肠推了他一把,“就这样,我看好你。” 仙君嗟叹着自己沦落至此,但也没有再迟疑。谁知道鲛人会在这片水域停留多久,万一离开了,想再找到就难了。 他脚踏清风,凭虚而起,素洁的禅衣宽大,在身后流丽地逶迤,他的身体成了气流的先导,仿佛风是有形的,极尽灵动地贴着水面向前滑行。终于看见一处岛礁,海水氤氲出浓重的雾气,弥漫了整个高地。穿过浓雾,几个身影温柔地斜坐着,上半身纤细明媚,水下的鱼尾却繁复得略显庞大。 仙君的出现,还是引发了骚乱,月色下银白的尾鳍带起水珠,大部分鲛女一头扎进了水里。只有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岿然不动,只是回过头来看,湿漉漉的长发贴着两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鲛人是半人半鱼,五官的分布不像人那样匀称,但也不至于丑陋。他停在那个鲛女面前,向她微笑,这鲛女似乎懂得这种面部表情,起先满怀戒备,慢慢神情松懈下来。 然后就到了活学活用的时候了,他认真地和她对视,像和孩子对话般,一字一句慢吞吞道:“孤山你知道孤山在哪里么?” 鲛女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情,仙君指指她的尾巴,又拿手搭出了个房子的形状,“鲛宫懂么?” 鲛女以为他在夸赞她的尾巴漂亮,于是欢喜地亮出宽大的尾鳍横拍水面,砰然一声,溅起几丈高的水浪,溅了他满身。 仙君捋了把脸,心里很懊丧。那纱衣被水浸湿了,紧贴皮肉,隐隐露出健壮的体魄。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撕开了衣襟,沾水的皮肤在月光的晕染下,散发出诱人的c如蜜的光泽。 鲛女大喜,向他露出满嘴锯齿状的獠牙。其实如果她不笑倒还好,一笑就让人有点吃不消。仙君受惊之余闻见了鱼腥味,即便鲛人的上半身和人没有太大区别,甚至也长着饱满的胸他看了一眼,觉得还是没有他的叶鲤好看。在他心里,孩子他娘是世上唯一无可挑剔的女人。 通常情况下,多个雌性聚在一起,会催发出比以往更大的勇气。有一个带头,其余胆小的也开始勇于尝试。仙君袒露的胸膛,比一般的男鲛更有吸引力,于是鲛女呼朋引伴,招来了同伴一起观赏。 说不尴尬那是不可能的,他觉得自己就像街头卖艺的,一圈女人围着他,定睛看衣下的那一片皮肤,一双双眼睛饥肠辘辘,笑容里也暗带猥琐的味道。他在心里咒骂胡不言,根本就不该听这只狐狸的怂恿。想他万年的道行,结果竟要靠出卖色相拉拢人心,要是让早年被他收伏的那些妖鬼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 忽然一只指缝间带着蹼的手伸过来,在他胸上戳了一下,他脸色顿时一僵。那些鲛女唧唧哝哝用她们的语言交谈,边说还边笑,大有夜半艳遇的庆幸。然后他胸前的手越来越多,你一把来我一把,他发现难以招架了,鲛宫的位置也问不出来,匆匆掩上了衣襟落荒而逃了。 回到船上,大家都在眼巴巴等着他。落地后就有人问:“仙君,成效如何啊?” 成效?他哼哼冷笑了声,一甩被浇湿的头发,“语言不通,沟通困难,但她们对美很有鉴赏能力。胡不言说得对,她们喜欢看光膀子的男人,并且鲛女数量众多,本君已经把她们引来了,诸位,到了你们使美男计的时候了。” 众人忙趴在船舷上往下看,果然见粼粼水光中,有身姿纤丽的鲛女停在船下仰望。她们长着海藻一样浓黑的长发,额头光洁,肩颈玲珑。水波恰好遮到徐隆渐起处,在这幽深昏暗的夜里,谜一般地引人遐思。 大家面面相觑,却不敢高声喧哗。仙君对插着袖子道:“都别端着了,脱啊,为了早日找到鲛宫,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众人一想,也对,这船上最最矜持自重的人都豁出去了,他们这些水里来火里去的杀手,有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大家三下五除二,两臂从衣襟里钻出来,在海上的凉风里裸/露胸膛探出了船舷。底下鲛女很高兴,拍击着水浪,幽幽的歌声回荡在海上,月色下涟漪频起,连远处的鲛人都被吸引过来了。 “我们这船,简直就是条花船啊。”崖儿怅然摇头,没想到波月阁的男杀手们居然会有这么一天,真是世事多变。 张月鹿扭扭捏捏地,“有没有男鲛啊?我要脱么?”边上阿傍发出了一串粗鄙的大笑。 看看这些白花花的上半身,仙君这才觉得好过了点。可他还是有些委屈,转身对崖儿道:“我被摸了。” 崖儿一惊,“被鲛女摸了?”脸上大为不快,抱怨着,“这些鱼怎么这么好色,光看不够么,还上手!”掀起他的衣襟往里瞅,“摸哪里了?” 仙君指给她看,到处都被摸了,十几只手,连他腋下都没放过。他像个失贞的姑娘,悲伤从每个毛孔散发出来,“本君怎么混到了这种地步”仰头看天,侧脸像首凄美的抒情诗。 从管辖地上诸仙的总主,到后来断骨堕天,一步一步都透出宿命般的壮烈。崖儿充满了负罪感,耷拉着嘴角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一手从他领口掏进去,上下好好摸了一通,“这样就把她们的手印盖住了。” 柔荑纤纤,在他怀里乱窜,仙君忍不住闪躲,笑道:“好了好了,盖住了。”见她执着,索性一把抱住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你怎么舍得让我去色/诱人家?” 他们这么不背人,魑魅魍魉他们正精着上身兴高采烈和鲛女交流身体美学,剩下的张月鹿和危月燕闲着,尴尬地交换了下眼色。 紫府弟子当然是很懂行的,他们练成了随时转身的习惯,放眼望去都是身负长剑,规规矩矩的背影。二星知道不该再戳在这里了,张月鹿对危月燕笑了笑,“咱们去找找,看有没有男鲛。” 两个人笑闹着走了,崖儿轻轻捶了他一下,“叫我的手下看见了,有损我的威严。” 他看看他的弟子们,“想当初,本君也是德高望重的师尊”说到底长叹,好汉不提当年勇,拉着她躲进了没人的角落里。 贴着她,氤氲的潮气弥漫过她的绛裙,他们的身体无论何时都那么契合。他摇了她一下,“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不在乎我了?” 她说你别瞎想,“我怎么能不在乎你?让你去是没办法,除了你没人。难道让大司命去么?他这人太正直了,鲛女会以为他是去打架的,吓死了怎么办?只有你,温柔多情,长得又好看,一出马果然把鲛女都勾回来了,姜还是老的辣。” 他又不高兴,“我哪里老了!” 她当然记得他永远二十七岁,和一个带孩子的男人是不能讲道理的,她比划了下,“我是说你道行深,没有别的意思。你老不老我都喜欢,尤其刚才,你那样瞧着我,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呀。” “真的么?”他望住她,鼻尖和鼻尖顶在一处,幽怨地说,“自从厉无咎血洗金缕城,你就没有和我快十天了。” 她发笑,“之前你是怎么过来的?泉台那晚过后,两个月分处两地。还有在八寒极地那么久” “见不着倒也好,天天在身边,你不碰我,我就怀疑你是不是对我不感兴趣了。”他说罢,着重申明了一点,“我们已经有孩子了!” 崖儿说知道,一手从他身侧滑下去,腰上流连一会儿,再转到臀间轻轻掐了一把,“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好像冷落了你。”一面说,炽热的唇从他颈间滑下来,落在一点茱萸上。他倒吸了口气,她吧唧了两下嘴,“好咸。” 仙君呆了呆,大好的机会,看来又要泡汤了。他无奈地说:“那个鲛女一高兴,溅了我一身海水。你是不是嫌我味道不好,不打算和我亲热了?”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应该就是孕期的症状吧!崖儿虽然觉得他性情大变有些好笑,但心里还是很感动。如果他不爱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百转千回?他们两个人,从她一开始满怀目的的接近,到最后有了孩子,这期间从来没有谁说过我爱你。但那种深情是刻在骨头缝里的,即便风霜雨雪将骨骼表面打磨成齑粉,感情依旧完好无损,不论何时拿出来,都是炽热滚烫的。 她腼腆地说:“我要和你亲热,咸的有味道,我喜欢。”重又贴上去轻舔撩拨,想起那些鲛女不着寸缕,她抽空抬起头问他,“她们不穿衣裳,上面是不是和人长得一样?” 他说:“反正没有你好看。” 她迟疑了下,“文献上记载的,鲛人大美” “美什么,张嘴一口獠牙,反正没有你美。妖族就是妖族,哪怕化形再像人,也不可能和人一样原汁原味。”他微微一笑,“我就喜欢人,喜欢你。” 她听了纳罕,“过去的千万年,除了创建万妖卷,你没有和妖接触过么?” 他的求生欲极强,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妖亲近仙,必定有图谋。我这么正派的仙,是不会中圈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3 章 她听了很满意, 果然她的人,历古以来都是干净纯粹的。原先她总在想,当初琉璃宫里一场风月事, 他半推半就便从了,也许他生来就是个不羁的人, 对感情也没有那么执着。可是后来的种种证明她错了,她想起苍梧城外大战蛊猴之后, 他为了和她独处,一下带她飞到了白狄的边境。那时候多美啊, 到现在回忆起来, 仿佛还能嗅得到月桂的芬芳。 她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细声说:“接下来不许你再接近那些鲛女了, 她们会打你主意的。” 他笑起来,两手紧紧揽着她, “那鲛宫怎么办?不找了么?” “让那些光棍去想办法。”她仰起脸, 微笑望他, “你不一样, 有家有口的, 还带着孩子。不修修德行,带坏了米粒儿怎么办?” 他高深地向她抛了个媚眼,“那你说,咱们做那事, 米粒儿知不知道?” 崖儿红了脸, “他还小, 什么都不明白。” 他想了想,点头道:“也是,我从你身上把他取出来时,他才十来天大。” 也就是前面的两次全作废了,直到雪域里才怀上,仙君当个爹实在不容易。起先八寒极地里父子俩相依为命,他把左掌紧紧攥在胸前,怕孩子受到伤害,多希望能早早把他送回娘肚子里。可是从极地走出来,再见到她,他反倒不着急让米粒儿回去了。原因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两个人聚少离多,一旦孩子回去,三个月不能动,那岁月暗无天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点私心米粒儿不会知道吧,其实他有点担心,当初自己还是灵胎的时候,就能听见他爹对他娘说的那些腻歪话。现在轮到他儿子了,但愿仙与人的结合,会比佛与仙的结合正常一点儿。 不管了吧,如果米粒儿灵识已成,应该知道他爹受了多少苦。大人有私生活也是人之常情,他要是个乖孩子,就该学会装傻充愣。 他的心像柳条一样款摆起来,“我们回房去吧” 结果就在这时,船舷边上的人雀跃:“她们明白没有?看样子是明白了吧!” 胡不言啧啧惊叹:“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花乔木简直男女通杀。”怜悯地看看魍魉,表示兄台以后的路还很长,且行且当心吧。 崖儿忙拉着仙君过去看,宝船的阶梯已经放下去了,魑魅蹲在临水的台阶上,正和一个鲛女打得火热。顶级的杀手就要直面惊吓而岿然不动,当鲛女向他笑出一口獠牙时,他还是温柔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爱怜,最后还在她脸上抚了一下。 胡不言幸灾乐祸,“叶少游,你的脑袋和姓一个颜色。”魍魉冲他举起拳头,不排除必要的时候可能会痛揍他。 波月楼里个个都是人才,文能谈情,武能杀人,像这种勾引鲛人的任务都能完成得那么出色,谁敢说岳崖儿的领导不及兰战?当然成功的不止魑魅一个,生死门的地煞也和鲛女眉来眼去了好几轮,如此双管齐下,成功率又大大提升了。 “只是欺骗那些鲛女的感情,终究不大好吧!”大司命喃喃说,转过身,踱到长案前倒了杯茶,靠着桅杆慢慢饮。 胡不言明白,大司命这是推己及人,自己求而不得,因此格外容易伤怀。 他挨过去,友善地咧嘴一笑,怎么看都像在示威,“一厢情愿的爱情,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少一分都不行。” 他的得意全写在了脸上,大司命眯眼打量他,“胡不言,你的伤都好了么?” 胡不言噎了一下,没忘记这位上仙在他正虚弱时,捅了他的伤口。不过人家也的确救了他,这个棺材脸,虽然不那么讨人喜欢,但为人还算公正。如果他存了私欲,别说下黑手,只要见死不救,他和苏画之间的障碍就彻底清除了。 出手救情敌,这是何等伟大的情操,活该打光棍。胡不言笑道:“好得差不多了,多谢大司命相救。” 大司命端着茶盏,转头眺望天际,萧瑟的身影看上去依然桀骜。他曼声问:“胡不言,我们之前好像曾经见过?” 胡不言心头一跳,讪讪道:“见过吗?没有吧!” 大司命牵出个似是而非的笑,“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蓬山上做过几年杂役。当时修行受阻,卡在最后一关过不去,那时候狐头人身真是好笑。” 啊,是谁说神仙心善的?损起人来明明直达痛处!那段狐头人身的岁月简直惨不忍睹,是胡不言永远不想提及的丢人往事,结果竟然被情敌掌握了,还以此作为笑柄,可见这大司命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超然。 “骂人不揭短啊大司命,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大司命一脸无辜,“我只是和你叙叙旧罢了,怎么?这个旧让你难堪了么?” 胡不言气呼呼地,最讨厌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好,自己至少有一样可以彻底击败他,那就是苏画。于是他立刻又抖擞起了精神,“我一点都不难堪,反正我家苏画喜欢我的全部。大司命以修行为重,还不知道被一个人喜欢的好处。别看我家苏画平时凶巴巴的,白天闹晚上抱,这是我们之间的情趣。人生啊,惊鸿一瞥不如长情相守”说完一顿,被自己的文采折服了,“云浮呆了这么久,不是白呆的。大司命,你有没有觉得我说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然而大司命不卖他的帐,凉凉一哂道:“苏画是不是真的爱你,你比谁都清楚。如果那三个月我没有离开,你以为自己有机会?” 他说完,震袖而去,留下胡不言呆立当场。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真话更伤人,这个棺材脸太厉害,一下就命中了他的死穴,他觉得那点佯装的自信渐渐要难以为继了。他说得没错,他确实趁他不在捡了漏,那时候要不是他回了蓬山,苏画死也不可能看上一只怂狐狸。至于爱不爱他知道,她并不爱他,完全是贪恋他的肉体而已。胡不言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离家出走打算开创事业的,结果被人剁了尾巴,当了坐骑。好不容易追求到了爱情,爱情又是夹生的,苏画也蛮可怜,不知花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没有投入大司命的怀抱,选择继续和他凑合。 一辈子一事无成,他垂头丧气,在那些光膀子杀手的欢声笑语里,尽显落寞。 苏画从他面前经过,看他怪模怪样,知道他又在犯病了,连理都没有理他。他只好哀哀唤了声画儿,“你看见我脸上明媚的忧伤了吗?” 苏画撇了下嘴,“你的脸都踩在脚底下了,哪里来的忧伤!” 完全不像崖儿对待仙君的柔情似水,苏门主的心是铁水浇筑成的吧!他追了上去,“我有个问题问你,金缕城出事那天,你发现大司命到处找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太迟了,什么都别说了。 她皱了皱眉,“多谢他记挂我。” “被喜欢的人记挂,是不是格外痛快?”他哭丧着脸说,“大司命这个人多要面子啊,那天那么失态,我半昏迷中都能听见他的喊声,可见他很在乎你。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可我也知道,你更爱大司命。你和我将就,是因为他不解风情,现在他解风情了,你是不是”他顿了下,又斟酌了片刻,终于狠下心肠道,“我想好了,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吧。女人都仰慕比自己厉害的男人,别因为我,让你抬不起头来。我想看你高高兴兴的,只要你高兴,哪怕不跟着我也行。你去吧,去找他,等上了岸我就回九州,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胡不言被自己的大义凛然感动到快哭了,可是苏画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半天,“你说完了?” 他点点头,“说完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上道?” 她抬手往甲板上一指,“那里有几口箱子很占地方,搬到船舱里去吧。” 胡不言讶然张着嘴,那他刚才说的话,她到底打算怎么表态? 人虽跟着走,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你总要给我个底啊。” 她白了他一眼,“做人和做狐狸不一样,人活着有很多重要的事,没有那么多时间考虑怎么谈情说爱。你觉得我应该很感动吗?感动你是只长相拿不出手,现在连脑子都没了的蠢狐狸?” 胡不言又被骂了一顿,可这回的骂,竟然令他有窃窃的欢喜。他觍着脸说:“你不打算变卦了,是吗?” 苏画叹了口气,大司命也许是担心她的安危,但狐狸能为她挡刀。胡不言这人满身的缺点,她也有诸多看不上他的地方,然而感情这种事,定下就定下了,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她不会换。真的换了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人,未必一切就都尽如人意。与其到时候相看两相厌,还不如在心里留下一点憧憬,别把那点美好都破坏殆尽了。 她嗯了声,“下次再说,我就真的和他好,让你求仁得仁。” “我就知道,苏门主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胡不言眼泪巴巴,吸了吸鼻子把箱子扛上肩头,边走边道,“如果大司命再刺激我,我就告诉他,苏画爱的是我,不是他。” 苏画无可奈何地捺着嘴角,“不是我说你,明知不是人家的对手,还自讨没趣。这次是他有意刺激你么?明明是你想刺激他,结果被人反将了一军,我都替你害臊。” 他见自己的老底被戳穿了,臊眉耷眼地笑了笑。不过苏画还是很宠他的,从她对待他和大司命的态度上,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更侧重于他。可见睡多了真的可以睡出感情来,这种生命的大和谐,守身如玉的大司命根本不懂。 那厢魑魅和鲛女彻底巩固好了感情,宝船向前航行的时候,恋恋不去的鲛女便在左右两舷跟随着。 崖儿还记得枞言曾经说过,等她到了大池上,他要为她护航。现在他落进了厉无咎手里,不知那个魔头会怎么折磨他。波月楼先前虽然遭受了重创,但总算活着的人还在一起。可是枞言呢,江海淼淼,他又在哪里? 仙君见她看着海水愣神,就知道她在担心枞言。他站在她身旁,也不说话,伸过一只手来轻轻一勾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崖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着,海上日光大盛,云也没有几朵,这里的天宇和陆地上的不一样,“上次看见这么蓝的天,是躺在枞言的背上。那次我闯进龙涎屿,差点被守岛的龙打死,是枞言救了我,把我从水里捞起来。后来他送我上岸,我醒过来的时候,睁眼就看见这蓝天白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龙王鲸竟有那么大。” 仙君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回来的。如果我料得没错,厉无咎的船应当快到碧波廊了。等出了前面的海湾,派几个弟子御剑出去看一看。只是这大池太大,不一定能找得到他们。” 对待情敌的态度,仙君显然要比胡不言高超得多。但凡优秀的女人,难免会有几个仰慕者,像枞言这种救命恩人型的最难对付。这个时候风度和姿态很重要,一个男人的涵养究竟有多少,就看当下。 崖儿对他很感激,波月楼的人毕竟都是凡人,飞天遁地的奇术一窍不通。从木象城的码头出发后,这江海就无边无涯就让人心慌,要不是靠着一张粗绘的水域图和仙君精准的方向感,他们恐怕已经迷失在风暴里了。 天地的躁怒发作起来有多可怕,驶出码头没多久就领教到了。当时惊涛骇浪几欲吞噬一切,好在有他。他立在船头,白衣黑发在狂风中飞舞,结印画出一面巨大的防御盾,为宝船排开巨浪。怒夜之中,宝船就顶着那面金芒闪耀的气墙前进,再多的海水拍来,也是一击即散。 有他在便后顾无忧,崖儿吁了口气,“无论如何找找看吧,要是实在找不见,只好先进焉渊。如果鲛女能带我们顺利找到孤山,我们只需等鱼上钩就行了,不愁厉无咎不来。只是难为枞言,要多受那么多天的苦。”她一面说,一面北望,喃喃道,“传说鲛宫的前身是一座叫/春岩的城,原先是连通陆地,供人居住的。” 他说是,“后来天翻地覆江海横流,把整个城沉到了水底。鲛王倒会精打细算,在春岩的旧址上兴建了鲛宫,省了很大一笔开销。” 崖儿问:“城里当时有幸存者么?” 他摇摇头,“海水一下子灌进来,插翅也难逃。有阵子我爱看书,曾经翻过这城的史料,大致的记载就是那样,但不知准不准确。” 他们这里正谈论,忽然听见立在桅杆上的阿傍大声招呼起来。忙到船头看,发现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方圆约有十余丈。中心的空洞深不见底,乍一见令人惊惶。 难道这就是通往鲛宫的入口?崖儿有些迟疑,扬手下令转舵,不得靠近那个漩涡。 “楼主。”魑魅叫了一声,示意她来看。只见一群鲛人在水崖上盘旋游曳着,忽而高高跃起,把身体拉直成一线,猛地扎进了漩涡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4 章 要不要跟上, 暂且难以抉择。这陡然出现的漩涡,底部究竟通往哪里,谁也不知道。也许鲛女明白他们的企图,有意捉弄他们也不一定。照地图上看, 雷渊离罗伽大池还有一段距离,跳进漩涡便直达孤山,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大家都有些茫然,立在船头犹豫不决。凡人是绝对不敢闯进去一探究竟的,大家又把视线转向仙君,几十双灼灼的目光披挂在身上, 日子不太好过。 仙君知道,到了这无边无岸的地方,会飞的紫府人就是波月楼的希望。可是他结巴了下:“本君水性不佳,每次入水, 至多能游”不好意思地张开双臂丈量给他们看,“一庹。” 众人的脸像经过了雷劫, 个个都泛着青白。原来神仙不是样样全能的,那么英明神武的紫府君, 居然是个旱鸭子。 崖儿纳罕地望他, 当初在第六宫看他凫水,不是凫得好好的吗, 现在怎么又不会了?她拽了他一下, 悄悄问:“是不是因为海上深不可测, 你有点害怕?” 他一脸真挚, “我真的不会水,否则别说区区的雷渊,就是归墟我也敢下。” 所谓的归墟,是这世界的万渊之渊,四海八荒大江大泽的水都汇聚进那个无底洞,但归墟内的水位丝毫不会有一分增减。若从高空俯瞰下去,便是个异于周边颜色的深蓝色的洞,那种震撼和恐怖,会让人不寒而栗。 提起归墟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其实很勇敢,只是身体机能束缚了他的发挥。仙君圆融地笑了笑,血肉之躯嘛,难免力有不逮,太完美了会让人产生距离感。一览众山小有什么意思,他还是喜欢和他们打成一片。 大司命低垂的眉眼,几不可见地眨巴了一下。仙君当然说什么便是什么,但一位万年道行的上仙会怕水,简直是笑话。他不过不愿意弄湿衣裳罢了,作为陪伴了他三千年的副手,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归墟好像曾经是龙王鲸的老家。”他打了个岔。 仙君说是啊,“老一代的龙王鲸很厉害,能潜入渊底。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到现在几乎要灭绝了。”说罢向大司命微笑,“汵阳,本君记得你的水性极佳,以前和大禁比闭息,不是差点把大禁憋死么。” 大司命掀了掀眼皮,他就知道,兜了个大圈子,最后总要坑他一把。现在想想,当时他被关进八寒极地,自己奔走求告欲哭无泪,简直是傻透了。盼星星盼月亮,把他盼出来,就是为了继续被坑,不是犯贱是什么? 他露出了为难之色,“属下这两天不大方便。” 正举着水囊畅饮的魍魉呛了一口,大声地咳嗽起来。 胡不言见缝插针地耻笑他,“你又不是女人,有什么不方便的!” 他转过眼来看他,“我差点忘了,金狐一族是唯一会下水的狐族。胡不言,你表现的时候到了,还是你去吧。” 这下子胡不言笑不出来了,毕竟他的法力连自保都不能,万一下了漩涡,水面阖上了怎么办,真的会被淹死的。他干笑着,看了看三十五少司命,“要不然你去?反正你孑然一身,不像我,拖家带口。” 三十五少司命是个耿直的孩子,他一拍胸口,“我去就我去” 可惜中途被大司命制止了,就那几百年道行,够什么瞧!他刚才推诿,不过是想刁难胡不言一下,结果这个傻乎乎的少司命不会看眼色,竟然撞到枪口上来了。他叹了口气,向仙君拱手:“含真的道行不足以应付突发情况,还是属下去探路吧,如果底下安全,再传消息上来。” 仙君慈爱地笑了笑,“为难么?为难就算了,还是本君去吧。” 大司命说不,“其实也不太为难。”说完没再迟疑,拔身而起,跳进了湍急的漩涡里。 众人都扒在船舷上看,心在胸腔里隆隆地跳,紧盯着那漩涡的入口,害怕它就此消失,吞噬了下面的人。 诸如这类螺旋形的水流,总能触发一些怪诞的联想。水上的任何变化都比陆上更恐怖,恐怖在于未知和不可控。如果现在枞言在多好,他们这帮人再识水性,到了这种情况下也无能为力。枞言从水泽里来,他出入江海如入无人之境,只可惜运气不太好,厉无咎也知道他的妙用,三番两次地打他的主意,到底把他掳走了。 崖儿害怕出事,不住追问仙君:“大司命能够应付吧?” 仙君长长呃了声,似乎不太确定,“应该能吧,好歹有三千年的修为。这雷渊之水要是能淹死上仙,那一定是成了气候,可以请天帝派人下来治理了。” 大司命这一去,时候有点长,大家等了半晌也未见他回来,心里都七上八下。如果四海鱼鳞图还在,就能看到这大池上水纹的走势,水下暗礁遍布,地形应当十分复杂。还有那些不时会移动的山和岛屿,每一次大规模的迁移,都会改变水流的走向。 水流因山体移动而改变仙君回过头看向那个漩涡,“孤山也许真的在这里。”不过可能并不是想象中的矗立于水面,应当是有别的玄机。 他心下疑惑,便腾身而起,站在更高处俯视水面上的情况。果真如设想的一样,这漩涡不是唯一的一个,向北几里还有一串。当然声势不如这个浩大,但船若是驶进那片区域,恐怕就有去无回了。 漩是真深,他腾云在正上方观察,只觉中心变成一个墨蓝的空洞,仿佛通向世界的另一边。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万余年前的云浮大陆是蛮荒之地,现在经过开垦,繁华不容逼视,而这大池还如远古一样,充满了猛恶和凶险。 仔细看,有点头晕。仙君抚了抚额,觉得没去是正确的。回到船上腿还隐隐发软,他向崖儿诉苦:“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不单虚弱,还恐高。” 神仙恐高不是笑话吗,看来孩子的存在对他影响太大了。崖儿当了母亲却没有怀过孕,不太了解孕期会有哪些症状,但看他这样,便觉得他实在不容易。她摸了摸他的手,“都是我不好,害你退化成这样。” 他听后抿唇一笑,“为什么自责?这事你一个人也办不成。知道我辛苦,加倍对我好就是了。”说罢回头望了眼,“不过你要想清楚,是否真的打算开启鲛宫。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当真只是宝藏么?齐光这世为人,云浮几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世上没有人会嫌钱多,一个庞大的机构要运转,手下得养活无数人。崖儿道:“你听说过厉无咎的身世么?他是精舍王朝的皇子,自小因病弱被驱逐出了精舍圣地。一个出身那么有根底的人,难道不想重塑辉煌么?众帝之台再了不起,至多称霸云浮,也许他想重回精舍圣地,也或者想一统整个生州也不一定。” 他慢慢点头,语气难言惆怅,“自小病弱是在八寒极地落下的病根。将近三千年啊,一次又一次被冰锥刺穿身体,又冷又痛无处可躲,这种罪不是谁都能受的。” 其实创建这样的刑罚,本身就很残忍。杀人不过头点地,可犯了错的罪仙却求死不能,连重入轮回都变成了恩赐。 算了,想得太多,心便无处安放,还是来谈一谈实际的问题吧!他牵了她的手说:“如果鲛宫里有钱,满载而归后都给你的手下吧,你跟我回蓬山好么?我要带你去找大帝和佛母,为你求不死药。” 她笑道:“还有这样的捷径么,不用修炼就能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太简单了,他随手就能给。可他希望她永生永世,不死不灭,他要和她做长远夫妻。 “云浮不是有句话么,朝中有人好办事。”他看她的时候,眼里带着月华春露般的光芒。那低垂的眼睫,即便已经多了妖娆的味道,面对她时永远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点天真和娇羞,低声道,“我不让你修行,修行太苦,还要历劫,万一雷劈歪了怎么办?你以前说过,喜欢繁华热闹,那就把王舍洲搬到方丈洲去,这样你总愿意留在蓬山了吧!” 为了把她留下,也算无所不用其极,她眉眼弯弯问他:“方丈洲可是九州的仙岛,你要把妓院都搬过去吗?” 他说有什么关系,“他们住不惯可以走,没人规定地仙必须住在方丈洲,原本他们就是为了蹭蓬山的灵气,死皮赖脸留下的。” 所以一旦撕开了表面的伪装,就可以活得旁若无人了。阿傍蹦出来插话,“连妓院都有,那带我一起去吧!” 崖儿瞪了他一眼,“别老是在那种地方流连,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吧。” 说得有道理,但已经背离了杀手的初衷,杀手是不能有牵挂的。 阿傍笑了笑,“楼主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两臂搭着后脖子,畅快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看来波月楼以后要从良了,我们这些人,英雄无用武之地喽。”拖着长音说完,慢悠悠溜达开了。 崖儿怔了怔,才发现很多事确实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昨日种种越来越远,忽然浮起繁华落尽的沧桑感。 风帆转了方向,停在距离水涯十几丈远的地方,船舷边上等待的人越来越少,只余紫府弟子,和锚桩边上的苏画。 三十多岁的女人,风韵犹存,孔雀裙飞扬起来,像千万双顾盼的眼睛。日光静静洒落,她的侧脸在光晕下洁白无瑕,视线悬望着漩涡的方向,虽然什么都没说,轻蹙的眉依旧看得出她的忧虑。 三十五少司命不时偷偷瞥她一眼,关于大司命对她的感情,他看得清清楚楚。以前大家对苏画的印象都不好,觉得一个女人过于世故和自我,就像大司命对她的称呼,不负老妖精的盛名。可是渐渐熟络后,又觉得这女人也不错,世上谁不为活着而挣扎?波月楼那样的地方,历来是弱肉强食的斗兽场,她不世故c不自我,能活到今天么? 所以啊,不要让话痨洞悉太多内情,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他会给你来个兜底的大爆料。 三十五少司命觉得应该为有口难言的大司命做点什么,趁着他不在,敲敲边鼓,等他回来说不定有大惊喜。 打定主意,他搓了搓手,“苏门主?” 苏画嗯了声,“有何赐教?” 她对紫府的人态度虽比以前好多了,但隐约还是不待见的,回答起来也有些生硬。少司命不擅长和女人聊天,干脆单刀直入,“其实我家座上很喜欢你,在蓬山的时候魂不守舍,还派君野探望过你。” 苏画愣了下,莫名地看着三十五少司命,“君野?” 他点点头,“就是送信那次,君野回来说你已经有人了,座上在司命殿里难过了很久,这些都是我偷偷打探到的。” 这么一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君野来送信时,她还没和胡不言在一起,怎么就有人了呢。 三十五少司命自顾自道:“要不然你就别和那只狐狸好了吧,你们真是不相配。还是和我家座上更合适,郎才女貌有利于下一代,真的。” 他说完,缩着脖子跑了,留下苏画一人,对着滚滚的潮涌兀自苦笑。 这就是阴错阳差,命数如此,谁也怨不了。他托凤鸟看她,结果凤凰带回了错误的消息,早知如此,他会后悔没有写信么?他这个人那么死脑经,或许从来没有想过吧。 一个身影从眼梢跃起,她暗暗松了口气,人终于回来了。大司命并不知道自己的遮羞布已经被少司命撕了个精光,匆匆向紫府君回禀,说漩涡底下并没有水,那里有城有山,是另一个颠倒的空间。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魍魉问:“头上脚下?” 大司命说不,“脚踏实地,但亿万海水在你头顶。” 崖儿恍然大悟,“难怪谁都没有见过孤山,原来它是倒着长的。” 也就是山根在上,山顶在万丈深的海底,这种奇异的描述让人既惧又喜,大家跃跃欲试起来,魑魅一拍掌,“既然下面没水,那还等什么?人一辈子难得遇上这种奇景,跑一趟,哪怕为此送了命也值得。” 这话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仙君摇头,果然是一帮亡命之徒,小命在他们手里就像骰子,摇到生,多活两天;摇到死,从容上路,毫不后悔。 不过要进那个漩涡,还是不宜触到水壁,水流旋转太快,闹得不好就会被卷走。怎么办呢,这么多人仙君只得使了点手段,让这宝船悬浮起来,停在漩涡的正上方。船舷两侧并排放下四根绳子,还没等他说话,这帮人就欢天喜地地顺着缆绳下去了。 他讶然望崖儿,“你的手下胆子也太大了。” 崖儿咧嘴笑了笑,“因为有你在啊。” 也对,仙君是大家的胆子,这么一想还有些小小的骄傲。等人都下完了,他把船重新停回安全的水域,崖儿早在船头等得不耐烦了,见他过来就大张开了双臂。他抱起她,带她腾云到漩涡的入口。往下一看,一阵眼晕,没办法,闭着眼睛跳下去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5 章 漩涡底部的世界, 果真和大司命说的一样。 很奇异, 就像海水被劈开了似的, 光洁的水墙巍然壁立。只是不敢碰触它, 唯恐一个点触, 会引发海啸式的灾难。往前走,长长的水廊上人影婆娑,经过几个蛇形的弯道,透过水幕, 隐约能分辨前面那人是谁。 海底的水流回旋, 潜过水的人有体会,沉闷的咕咚声敲击在耳膜, 声浪简直要撞进脑子里。现在这水廊就像个放大器,水与水的碰撞被扩大了无数倍, 一重接一重的轰鸣恍如雷声齐来,震荡的就不光是脑子了, 连整个身体都要为之颤抖。 崖儿掩住耳朵,顺着湿滑的地面向前, 忽然一个颠倒, 分明感受到血都往脑子里涌去。但她知道身体仍旧直立, 她的裙裾和头发都好端端地垂委着。她心里紧张, 下意识握紧仙君的手, 慢慢这种感觉又褪去了, 她轻喘了口气, 绕过回旋的水墙, 眼前乍然出现一幅瑰丽的画面。无数错落的建筑围拱成一座城,但这城的下半部是浸泡在水里的,碧蓝的一泓凝如琉璃。近处的屋舍,远处的白塔,还有环城矗立的山峦,交织出一个拍案叫绝的视觉场景。大家被这令人窒息的美景惊呆了,每一张脸上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害怕他们的闯入破坏了这份宁静,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是异世吧,一个远远超出认知的世界。也许就是当初沉入水底的春岩城,不过水漫的情况停滞在最初一刹,呈现的便是半在水中的状态。向远处最高的山眺望,那里没有云和飞鸟,半山处有宫室巍峨。再往上,无边无际的深蓝悬挂在山巅,那是亿万的大池水,镜面般平整,内部隐有波光荡漾。水本该在下,现在却变成了天,人在其中,如千钧压在针尖上般,难以形容这种随时可能崩塌的不安感。 “像不像冬天的肉汤。”张月鹿的比喻奇特而精准,不过肉汤的颜色和海水不同罢了。 “捅一下会不会漏下来?”阿傍异想天开,仰着头向上看。 崖儿说最好别动这念头,“要是塌下来,谁都跑不掉。” 她走向长廊的尽头,举步用足尖点了点,这水是真实的,汪洋一片浸泡着城池内外。地形的缘故,四面环山,中间是个盆地,海水囤积着出不去,但千万年并未令城池垮塌,大约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 然而碧波如洗,始终未见任何人的踪迹,如果是当初的古城,人都去了哪里? 环顾四周,世界寂然无声。突然有门众叫起来:“快看,那里有人!” 众人往城池边缘的水墙上看,只见一个直立的人形随着洋流缓慢飘来,一上一下,颇有跑跳之感。可他的眼睛却是紧闭的,五官也有些模糊了,似乎封了一层蜡,分不清鼻子眉毛。从身形看来是个男人,衣衫成了条状,微微前倾着。头发和皮肤不一样,水流荡漾,如同落进笔洗的墨,慢慢晕染,飘拂不散。 沉尸么?大家都有些慌,好在只发现了一个。谁知心里刚这样想罢,惊悚便接踵而至。剔透的水墙那端开始有人影攒动,越来越多蜡状的尸体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就在一墙之隔,以男俯女仰的姿势斜站。仿佛入侵者的众生相是舞台上生动的表演,他们是台下赶来看戏的观众。 放眼望去,密密匝匝数量庞大,俨然尸林。众人噌地抽出佩剑,仿佛下一刻这些尸体就会冲过来,也做好了准备厮杀一番,让他们再死一次。水流在动,他们随波变换位置,不紧不慢地移动,看上去真像活人一样。 来是肯定不会来的,他们穿不破那层透明的壁垒。仙君说:“这些是春岩以前的主人,当初地陷,春岩跟随孤山一同下沉,他们也自此长眠海底了。” 说起来不免唏嘘,那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活着的时候住一城,死了还是谁也不得离开。隔着结界遥望家乡,可是家乡咫尺天涯,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这城池为什么一夜之间从陆上消失,所谓的宝藏又是谁留下的,开启宝藏的牟尼神璧怎么会落进岳家人手里,疑云重重,一切都是未解之谜。 无论如何先进城再说,正犹豫是不是要蹚水过去,那些鲛人三三两两地出现了,这次不单有鲛女,还有男鲛。奇怪的是雄性居然比雌性长得更接近人,五官称得上俊美。他们手执长矛,腰部以上壮硕精干,那沾了水的胸膛发出莹润的光,竟不比波月楼的杀手们逊色。 张月鹿笑了,“这回轮到咱们出马了吧!” 她对引诱男鲛有异常的兴趣,鲛人国里女鲛比男鲛数量多,因此魑魅他们在宝船上伸胳膊露腿地卖弄,会大受鲛女欢迎。本以为鲛女不大好看,男鲛应该会更糟一些,没想到恰恰相反。要是把这些男鲛的腰部以下切掉,换上男人的腿卖到如意州,绝对能够喊出大价钱。 古来男人就担负保家卫国的责任,所以男鲛在痛斥那些鲛女的花痴行为后,不得不组织起来对抗外敌。 一排长矛向前,同仇敌忾阻止这些打算下水的人,三十五少司命缩得慢了半拍,差点被扎穿脚板。大家的刀剑虽然在手,但和鱼打架,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谈?于是众人看向楼主,到了拿主意的时候了,请楼主出来说句话。 鲛人本来就不是善斗的种族,长/枪短棍的,很难为他们。崖儿上前,在临水的台阶边缘蹲踞下来,。那用贝壳磨尖的矛,两面发出乳白色的柔光。这种武器顶什么用呢,朝颜喊一声,大概就全碎了。 她向为首的男鲛笑了笑,玉指纤纤抵在矛脊上,慢悠悠地滑动了一段,微微向下一摁,缓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们没有恶意。”她的声线如响泉,清而明亮地敲击在鲛人的心上。 卖弄风情这种事,早就熟门熟路了。她把两臂撑在石阶上,肩头拱起,领下坦荡。绛红的纱衣,晕染出一片水红色的春波,一双楚楚的大眼睛睇着他,眼波一转,风流昭彰。如果这鲛人长着男人的脑子,而不是鱼脑子,应当会被这景象震得找不着北。 不管鲛人有什么反应,边上旁观的仙君就先受不了了。 让他不要接近鲛女,自己竟对着男鲛大展魅惑之姿。仙君觉得心跳加速,头昏眼花,看不下去了,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司命叫了声君上,“您没事吧?” 仙君脸色发白,颤抖的手指向崖儿的方向,“你说我有没有事?” 大司命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模棱两可的笑,“君上您应该看开点儿,人在矮檐下,能不战自然是不战为好。别忘了咱们头上正顶着万顷海水,如果这些鲛人触了哪里的机关,不必他们动武,咱们全都得淹死。您是心有大爱的仙君,胸怀应该更宽广一点。” 仙君沉默了下,蹙眉道:“我现在是堕仙,离入魔就差一步了,你不知道吗?” 大司命心平气和,“就算成了堕仙,您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属下觉得楼主这么做是对的”可是后面的话,因弱水门的全员加入而噎住了。 那个背影,是苏画吧?她怎么也在?大司命不解地看着仙君,“波月楼没别的办法了,只能靠色/诱?” 仙君抱着胸瞥了他一眼,“大司命是上仙,胸怀宽广一点。喜欢的女人对鱼搔首弄姿有什么关系,本君儿子的娘也豁出去了,你看本君,还不是岿然不动?大局为重,懂么!” 于是男人们负手在后面站着,昨日宝船上引诱鲛女的场面又重现了,大家对视两眼,心头茫然。 不谈公事,谈谈私情,这样气氛就和谐多了。男鲛也不是油盐不进的,脸上带着羞涩的表情,女人们进三分,他们退两分,还有一分的弹性空间,好留机会给她们为所欲为。 “没想到,鱼也这么好色。”魑魅摇摇头,表示遗憾。 魍魉道:“枞言也是鱼,他就不这样。可见鱼分三六九等,主要是鲛人女多男少,鲛女还不怎么好看” 胡不言看出一身悲凉来,“我家画儿,对我从来没有这么热情过。”他扯着阿傍说,“你看,看她笑得多好看。我已经委身于她,没有开个好头,往后更别指望了。” 阿傍嫌弃地掸开了他,“不是你死缠着苏画不放的吗,当时的嘴脸,让同作为男人的我感到羞耻,你知道吗?现在居然还想让她对你热情?享受过她热情的人都死了,你很羡慕啊?” 这下胡不言不吭声了,摸摸后脖子,心想还是活着好,苏画不热情没关系,自己够热情就行了。 张月鹿戳了戳男鲛的胸肌,讶然道:“硬邦邦的,像练家子。” 危月燕低头嗅了嗅手指,“划水划的吧!” 这是第一次和男人以外的雄性异族打交道,大家相视一笑,兴致很高昂。近乎套得差不多了,崖儿打探:“鲛宫怎么走啊?领我过去参观参观好么?” 可惜鲛人根本听不懂,鲛宫比划起来又很麻烦,大家为沟通一筹莫展,最后想出一个办法来,仙君端坐下,所有人伏地跪拜。这下鲛人明白了,此情此景不就是参王的场面吗。进庙拜佛的规矩大家都懂,鲛王所在的地方必定是鲛宫,这么一来问题都解决了,人的智慧真是无穷。 只是男鲛的神情有些哀致,他向后面的山指了指,示意他们跟来。 城中水不算深,恰好齐胸,鲛人能游,人可以涉水而过。众人跳进水里,随鲛人慢慢向前,崖儿回头看了仙君一眼,“这水和寒泉的差不多深浅,还怕么?” 仙君别别扭扭说当洗澡吧,提起袍裾走入水里。他的禅衣在水中逶迤,轻得如同一蓬烟,其实凭他的修为,水里还是陆上行动都不成问题。可他偏矫情,伸手道:“叶鲤,我好像站不稳,你到我身边来。” 崖儿怕他崴脚,忙过去搀住他。他的眉心笼着一团愁绪,低声道:“让那些没家累的人和男鲛打交道,你不行,米粒儿知道会伤心的,以为你不要他了。” 崖儿心道米粒儿伤心是假,他心里不痛快才是真。不过仙君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来,她已然会意了,便诺诺答应不迭。 胡不言一看了悟,有样学样地伸着手,虚弱地说:“画儿我也站不稳。” 苏画全当没听见,他吵得不可开交时,炸着嗓子道:“前脚放下来狗刨就稳了。”胡不言顿时迸出两眼泪花,觉得苏画可能真的不爱他了。 崖儿一路走过,环顾四周,当初春岩落进水底,必然经过一番震动,有些地方的建筑倒塌了,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城池的中央广场上矗立着一个半边破损的龙神雕像,前面是祭台,上有繁复的铭文,经过海水长期的冲刷,渐渐变得字迹模糊了。鲛人经过,合什拜了拜,大家便也入乡随俗。穿过广场是重重的青瓦房,建得很有规模,大门两旁设石鼓,看样子是早前的官衙。 “孤山原来有两座。”仙君缓声道,“一大一小,称大小孤山。某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小孤山消失不见了,就只剩下大孤山独一座。前面那座山,究竟是大孤山,还是消失的小孤山?” 大家脚下顿了顿,“不会有什么陷阱吧!鲛人吃人吗?” 大司命道:“鲛人吃鱼虾和贝类,文献上并没有吃人的记载。”话才说完,旁边的苏画忽然崴了一下,他伸手搀扶,仿佛是随时准备的,神情和动作都自如。只是一触过后彼此都有些尴尬,他不动声色将手缩回来,但暗中总保持手掌上扬的姿势,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默默守护着。 后面的崖儿和仙君看得很清楚,仙君怅然:“大司命人很好,就是有时候比较古板。那时你在蓬山时,我曾经担心过,怕你喜欢上他。” 崖儿笑了笑,“怎么可能,那时候我最怕的就是他,他太缜密了,我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现在看他这样,情关难过。不知道苏画究竟怎么想,如果没有胡不言,也许会和他在一起。” 可是感情的事,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仙君紧紧攥住她的手,“还好我当机立断,要是拖泥带水,你也和枞言在一起了。” 崖儿转头看他,他直视前方,一脸肃然。这是他第一次把枞言扯进他们的话题里来,可能自觉不好意思吧,脸上泛起了红晕。 鲛人排开水浪,带他们到了山脚,看看半山的宫室,众人都惊奇,难道鲛人能变出腿来吗?那么高的地势,鱼怎么上得去?正纳闷,发现八方云集起了无数繁复的尾鳍,那些鲛人向山脚半掩在水中的深洞高举起两手,深深匍匐了下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6.第 96 章 难道这洞里有什么玄机么? 鲛人齐声吟诵, 庄严如朝圣。大家不明所以,这些鱼又不会说话, 所以根本弄不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仔细观察这个洞,洞口很小,进深也难以估猜, 像是山根上凿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孔, 仅能容纳五六岁的孩子穿行。崖儿问仙君:“难道里面供奉了他们崇拜的神?” 仙君摇了摇头,目前难以判断。 直起身来的鲛人开始向他比划,一手不住地指点他,他蹙眉指指自己, “我?” 鲛人的语言太复杂,长短不一的低鸣恍如密码,实在难以破解。人对他们的了解, 其实还不如他们对人的了解多。毕竟生州境内繁华处处,他们常会寻着丝弦之声进入内陆赏歌赏舞。因为来去得多了,偶尔能听懂一两句人话。反观人呢,对鲛人的认识仍旧停留在妖魅上, 每次接近他们都带着叵测的居心。自从孤山鲛宫大名远扬后,他们已经很少再进内陆了。只有在海上, 在他们可控的地方, 他们才有胆子和人交流。原本是不该把人带进来的,但谁让色迷心窍呢。既然事已至此了, 就碰碰运气吧, 他们无能为力的事, 试图借助一下人类的力量。 仙君上前,向洞内张望。崖儿紧握双剑,嘱咐他小心。他说没事,只是里面幽深,看不出端倪。忽然一声巨大的震动传来,山体也随之颤抖,鲛人们神情焦躁起来,纷纷转圈游曳,发出海豚般吱吱的尖叫。 “寡人王吾域”一个声音字正腔圆地说,“执掌焉渊五百余年。” 大家四顾寻找,没有发现说话的人。 “这五百年来,甚少有人踏足此地。”那个声音继续说,浑厚的嗓音,听上去甚有威严,“不管尔等是何人,胆敢擅闯孤山就是死罪。不过寡人慈悲,不愿枉造杀业,只要尔等将功补过,寡人可饶尔等一死。” 这么听下来,说话的应当是鲛王。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难道是千里传音么? 仙君把眼睛贴在洞口张望,结果一声暴喝响起:“后生,别拿你那牛眼瞪着我!”吓得仙君往后一缩,满脸的惊愕。 如果猜得没错,这位鲛王应当是被困住了,但倒驴不倒架子,他不打算服软,开口仍是睥睨天下的气势。仙君见过不少妖族,像这么胆大包天的还是头一回遇上。他也不恼,笑道:“初来贵宝地,人生地不熟,不到之处还请见谅。请问阁下,可是鲛族的王?” 洞里人说正是,“算你有眼光。” 仙君促狭道:“既然是鲛王,为什么不现身一见?” 鲛王相当傲慢,“因为寡人地位高。地位高的人一般都要夹道欢迎才肯相见,你们想见寡人吗?想见就把山壁凿开,到时候寡人可以勉强让你们瞻仰一下天颜。” 这不就是骗人救他嘛,一条鱼也学会了打官腔,世上的事真是玄妙。 仙君听后回身冲大家笑了笑,“那就不见了吧,还要凿山,太费事了。” 大家纷纷附和,这下鲛王急了,“你们不是有很多人吗,年纪轻轻的,怕什么费事!” 仙君只顾摇头,“算了c算了,不见了。” “唉唉唉——”鲛王急得哭腔都出来了,“非要寡人说实话吗?好吧,寡人能屈能伸,说个实话也没什么寡人被卡住了,出不来了,在这山洞里关了两百多年,有多绝望你们知道吗?你们是两百年来头一批找到孤山的人,缘分啊,好意思来了就走?就当饭后消食好了,帮个忙,让寡人出来。只要寡人重获自由,一定不会亏待你们,怎么样?” 这次的态度诚恳了许多,既然不会亏待,那还有继续商量的余地。仙君道:“鲛王是大人物,怎么会被关进山底?阁下不交代清楚,恕我等不能从命。万一你是个穷凶极恶的囚徒呢?放你出来颠覆四海,那怎么办?” 鲛王的脾气不太好,他啧了一声,“你这后生没看见我的子民刚才向我参拜吗?哪个囚徒能有这么好的待遇?”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可能太激烈了,忙又换了个语调,和声细气道,“你们不是本海人,不知道内情也不能怪你们。是这样的,有一次我率众出城巡视,发现了这个洞。当时年轻气盛,想考验一下勇气,谁知道进来容易出去难,导致我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长达两百年之久。这两百年间,焉渊的大鱼发动过一次大规模的营救,他们集体撞山,想把我救出去。出发点当然是好的,就是执行起来出了偏差,把小孤山撞塌了,我还在大孤山底下困着呢,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扯的事!那次死伤无数,没有能力再发动第二次了,所以这两百年间,我的子民们只能来大孤山对我进行朝拜。想我堂堂的一渊之主竟然沦落至此,说出来是不是触发了你们的同情心?决定对寡人施以援手了吗?” 这倒没有,大家唯一的感想就是鱼的智力确实不高。拿命救人,最后却撞错了山,这也太稀奇了。难怪小孤山突然之间消失,原来是被那些蠢鱼撞沉了。 仙君为了顾全鲛王的面子,顺嘴表示了一下同情,然后就到了正式谈条件的时候了,“救大王脱困,对本君来说易如反掌,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大王必须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鲛王一听有希望,立刻说好,“阁下想问什么,只要寡人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仙君道:“传闻鲛宫之内有个藏宝的地方,请问大王,具体位置在哪里?” 鲛王顿了下,心道又是想要发横财的,这些人类怎么这么贪!他很想对他们进行一番说教和抨击,但转念想想自己现在处境艰难,万一把他们骂跑了,那他岂不是又没指望了?便一叠声说好,“我最喜欢有追求的年轻人了,宝藏不是问题,全包在我身上。只要你们救我出去,我亲自带你们去找。我们鲛宫别的不多,就是钱多,这亿万年的财宝有自产的,还有那些翻船出事故后遗留的,要多少有多少。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先下点定金好了。” 于是骨碌碌一连串的滚动,脚下的海水都推起了涟漪,几个鸡蛋大的珍珠滚到了仙君脚旁。 山洞里又响起了鲛王的笑声,“嘿嘿,这是小意思,请笑纳。快救寡人出去吧,出去了好处大大的,像这种货色,鲛宫里还有很多。” 仙君把珍珠捡起来,随手交给身后的人,大家传阅了下,觉得多少有几分可信度。毕竟外面的鲛人没有一个会说人话,这鲛王不单能说,还能舞文弄墨,至少沟通不成问题了。 仙君道好,“姑且就信大王一回。”抬手敲了敲石壁,“大王被困的山洞有多深?” 鲛王道:“不深,也就十来丈吧!” 十来丈要靠人凿,在有工具的前提下,得凿上一个多月。况且这孤山的石质和一般的石头不同,更硬也更密,可能一锤子下去,石头没崩坏,手先报废了。 当然这些问题对于仙君来说都是小事一桩,他吩咐众人退开,将左手背在身后,只用右掌结了个大印,一掌下去,石头上就出现了裂缝。然后轰地一声,困住鲛王的那小部分塌陷了,一时碎石四溅,落在水面簌簌如雨下。 众人被呛得咳嗽,忙捂住了口鼻挥散面前的尘土。待山体沉寂,透过烟尘滚滚看见一个人影凫水而来,乱蓬蓬的脑袋浮在水面上,渐渐近了,发现这鲛王通体发绿,身体的每个部位都爬满了青苔。他还给自己的胡子编了好几个辫子,海藻从胡子尖上垂挂下来,琳琳琅琅挂了满胸,像一串辉煌的璎珞。 “多谢多谢。”他游过来,倒没有翻脸不认人。原因还是因为见识了这个后生的手段,知道轻易造次不得。他顾不上子民的叩拜,先和漂亮的小哥打了个招呼,“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不是凡人吧?” 仙君很谦虚,“小小把戏,献丑了。” 鲛王忙摆手,“不丑不丑,功夫很俊。你还没回答我,尊驾是何方神圣?哪里人?哪一族的?” 他被困两百年,世上高手频出,作为一个与时俱进的王者,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上时代的步伐,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仙君和瓜农都能家长里短,面对鲛王聊上两句当然不是问题。他说:“在下蓬山聂安澜。” 鲛王哦了声,“失敬失敬”虽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但蓬山还是知道的,“阁下果然是从仙山上来的啊,我知道方丈洲住了很多地仙,阁下肯定也是地仙吧?” 仙君说不是,“我曾经是上仙。” 鲛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左右鲛人忙来搀扶,他摆手道:“没事没事,尾软。”再仔细看看年轻人的脸,“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曾经是上仙,现在成了堕仙,没有关系,更加出众了。据寡人所知,蓬山上只有琅嬛君和大司命两位上仙,阁下是其中哪一位啊?” 这水里的物种,对几万里开外的地方那么了解,也是不容易。仙君道:“我是琅嬛君,”向身后人比比手,“这位是我的大司命。” 好不容易被架住的鲛王又要往下溜了,鱼肚朝上,俨然成了一条死鱼。 三途六道,谁不知道紫府仙君的名号。人物大到一定程度,本名几乎用不上,反正叫什么都不及琅嬛君这三个字震撼。可是这么有来头的仙,怎么会上孤山蹚浑水呢,难道紫府经济不景气,需要资金周转吗? 鲛王粗喘了两口气,“扶寡人起来”挣扎着挺直了脊梁,向两位仙君拱起了手,“小王何德何能,竟劳仙君伸援手,仙君果然大爱无疆,堪称三界楷模。只是小王有一事不明,仙君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要那些粪土干什么用。钱这种东西最拉低人的档次了,仙君不怕受到污染吗?” 这种污染,在场的每个人都甘之如饴。仙君说不,“钱财于我没什么用处,但我的内眷喜欢,所以陪她跑一趟。” “哦——”鲛王看看那位内眷,长得很好看,但是杀气腾腾,手上攥着不少人命吧!难怪高高在上的上仙成了堕仙,这位内眷肯定功不可没。鲛王向她见了个礼,复挠挠头皮,“宝藏轻易不能打开,这是祖辈留下的规矩。至于为什么,小王也不知道,反正老祖宗不许。仙君来焉渊寻宝,传出去不会坏了名声吧?要不然再三思三思?” 这么一说仙君才想起,当时是答应天帝来生州找鱼鳞图的,结果时间一久他就忘了,和他们来海上冒险,然后找到并开启宝藏,莫名成了现在的目标。但那又如何呢,找到鱼鳞图前先替他的叶鲤完成心愿,有什么不对么?所谓的坏名声他更加不担心,堕仙还要什么名声! 他慈祥地微笑,“大王是一渊之主,还是应当说话算话的。出山洞之前的承诺不得反悔,否则本君有办法把你送回去,再给你加块断龙石,这样你的子民连朝拜你都不可能了,只能另立新王。” 这也太狠了吧!鲛王惨然看看他,“别啊,我就是提个小建议,听不听全在您。想开宝藏也不难,不过要等天时地利。其实那个宝藏不在鲛宫,它的具体位置小王也说不清,毕竟孤山总在移动。只有等到九月十五月上中天,月光打在山巅的太乙镜上时,才能准确找到宝藏的入口。” 九月十五,原来还有时间限制。难怪厉无咎匆匆起航进了大池,要是错过了这一天,就得再等一年。 “今天是十三,就在后天夜里。”苏画低声道。 崖儿点了点头,向鲛王笑道:“之后恐怕还有一批人会赶来,能否请大王派人把守入口,一旦发现有人闯入,请立即通知我们。” “还有人来?”鲛王咋舌不已,“内眷,这是要把我春岩城搬空啊?” 仙君不悦,“内眷不是大王叫的,请称她夫人。” 崖儿因夫人的称呼有点不好意思,但仍旧和鲛王解释:“那些人不是我们一起的,是死对头。所以最好尽早发现,这样我们可以在春岩以外解决他们,免得人血玷污了这块圣地。” 听得鲛王一愣一愣的,果然这位夫人是狠角色。 “那行。”他摇了一下手指,打发人出去守门。低头看看水面上的自己,吓了一跳,“寡人太久没有活动了,形象有点欠佳,需要收拾一下。诸位别客气,这城里看上哪里就住哪里。用品老旧别太介意,能睡就行了。至于吃饭,回头鲛宫里安排海鲜宴,听见敲钟请自来,我就不一位一位通知了。” 鲛王说完,四仰八叉躺下,那些鲛人早就列好了整齐的队伍,抬起他浩浩荡荡去了。 像个诡谲的梦,大家怔怔对视,觉得十分有趣。用品老旧没关系,有神仙在场,多少旧货都能翻新。于是他们在官衙住下,地方够大,可以供他们自由活动。大司命掐诀,给这官衙砌起了四面无形的墙,把里面的水也汲干了,那帮杀手就地瘫坐,哀嚎道:“苦了我的脚。” 大家把皂靴脱下来,靴口往下一倒,倒出足有半碗水。摘了罗袜看,肉皮都泡得发白了,便伸直两腿叉着脚丫子,集体在台阶上晾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7.第 97 章 从来没有人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在水底住上一夜。当初从船上放缆绳下来, 几十丈的绳索将将够到底部,白天光线还能穿透水幕, 到了晚上就不行了,月光和星光都差了一截,天是墨蓝的,海水便是深黑的。大家都有些好奇,鲛王所说的月光照射在太乙镜上, 究竟怎么形成。反正现在行走在城内是见不到月光的,不过照明有夜明珠,碗口大的珍珠随处可见, 泛着幽幽的冷光,绽放在春岩的大街小巷。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子,在鲛人眼里不过和蜡烛一个用途,所以用起来也不吝啬, 几步便有一盏,照得这水下都城亮如白昼。 远处一座白塔上响起了铜磬敲击的声响, 看来海鲜盛宴要开始了。不多时有人敲门,哒哒哒哒一长串,敲得极其有耐心。 三十五少司命开门看, 槛外浮游着一个扛枪的鲛人,喉中呼呼作响, 向铜磬响起的地方指了指, 然后以参拜鲛王的大礼, 向官衙内致敬。 仙君系着腰带,慢吞吞走出来,说了句多谢通传。招呼众人赴宴,涉水走了很长一段路,到孤山山脚下时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半山上的宫室就是鲛宫。 鲛人能上那么高的地方?大家直愣愣看着那个鲛人,看他跃上岸边,鱼尾眨眼变成了一双腿,走起来略显蹒跚,但还能正常使用。 胡不言大惊,“为什么这些鲛人有腿?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吗?” 女人们一阵欢喜,兀自交头接耳,视线直往人家的草裙下溜。可惜看不见,只见一个若隐若现的臀,从细小的间隙里泄露出来,看样子臀型还不错。 危月燕隐晦地笑了笑,对张月鹿道:“你猜,前面长得和男人是不是一个样?” 张月鹿立刻领悟,“找机会一定看一看。” 崖儿不声不响地,目光也乱窜,仙君看在眼里倒也不急,抬手抽了发带绑在她的眼睛上,“这是云丝织成的,视线不会受阻,但能阻挡一切污秽,保你百毒不侵。” 崖儿撅起嘴,老大的不痛快,结果他凑过来,众目睽睽下响亮地亲了她一口。 这种亲热的举动最近经常发生,楼众看来很觉得惆怅,他们冷酷决绝的楼主这下真的成了别人的女人了,虽然那人是紫府君,依然让人难以接受。 阿傍说:“照顾一下大家的感受吧,世道艰难,找不着媳妇的还得活下去。看看这些紫府弟子的脸,都绿了”结果大家转头一看,紫府弟子居然个个仰头望着天上,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阿傍摸了摸鼻子,觉得他们不容易,看着上司打情骂俏,自己又不能动情,就像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放着一盆红烧肉是一样的。他耸了耸肩,“我不要紧,出发之前去看了卖酒的胡狄姑娘。本来老大说想娶她,现在老大死了,我打算继承他的遗志。” 魍魉的脑筋比较老旧,他横眉怒目,“朋友妻啊,你小子想干嘛?” 阿傍愣了一下,“明王在刺杀金云览前去她那里买了一壶酒,没有私定终身,连手都没摸一下,这样也算朋友妻?” 魍魉说算,“老大动了心思的就算。” 其实有点不讲理,但到底还是因为不忍心辜负明王,阿傍泄了气,“好吧,我再去问问她有没有姐妹。” 一行人向山上走,越到近处,越觉得这鲛宫诡谲雄伟。几十级台阶攀上去,高处的露台上有人等着,见了紫府君遥遥拱起手,“仙君快看,觉得我这鲛宫怎么样?”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那是刮了胡子的鲛王。男鲛长得都不难看,这鲛王自然也是一派风流模样,洗掉了一身绿,再把头发束起来,居然还有点儒雅的书卷气。只是张嘴一个大嗓门,败坏了那点好形象,咋咋呼呼地招呼着,请大家入席。 鱼设宴,吃的是海鲜,鲛王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他说:“我们这里的特产是抗浪鱼,肉质鲜美,吮指留香。还有那些海胆啊,海参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嘛。为了庆祝寡人重见天日,诸位,来走一个。” 众人举起酒杯,纷纷向鲛王道贺,鲛王哈哈大笑着,“菜色平平,没什么特色。”豪迈地挥挥手,“来呀,把鲋人带上来,今天加菜,迎接两位仙君和诸位的到来。” 一队鲛人下去了,不一会儿押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上来,这人有四肢,但浑身长鳞,脑袋是鱼的脑袋,身体却是人的身体。鲛王向大家介绍:“这是鲋人,虽然叫人,其实还是一种菜鱼。这鱼是专供皇家享用的御用菜,喜欢哪个部位,可以让鲛兵活杀,保证每一块肉都是最新鲜的,绝无腥味,入口即化。仙君,尝尝吗?腮帮子上的最鲜嫩,您和大司命一人来一块?” 仙君摇摇头,端着酒杯抿了一口,“我们吃素多年,还是请其他人享用吧。” 鲛王也不强求,笑嘻嘻对仙君的内眷道:“夫人,赏个脸?” 崖儿也摇头,杀人她敢,吃人实在没这个胆。 鲛王让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这鲋人感兴趣,不由惆怅,对手下们道:“贵客不吃,便宜你们了。两百年的菜鱼,吃了延年益寿的。” 除了鲋人,其他的水产大家都能接受。鲛宫的酒更是好酒,其烈性,比胡狄的陈酿更辣口。从嗓子眼里灌下去,一路辣到肠根,几乎要叫人蹦起来。 席间仙君问起了焉渊的鲛人为什么能化腿,鲛王答得很爽快,“因为我们的祖先是人。” 他们是春岩城的后裔,当时城被淹没,一部分人并没有死,而是转到水下生活。时间一长,慢慢开始变异,人嘛,总得适应环境,历经了千万年,他们长出鱼尾和腮,能够自由在鱼和人之间转换。照鲛王的话说就是适者生存,水里和陆上一样。 “不过那些泣珠和织鲛纱的技能我们一样也没有,毕竟不是正统的鲛人。”鲛王向外面的水幕指了指,“那些就是我们的老祖宗,每到海难日,我们还祭拜他们。陆地上的人要上坟,我们不用,抬头一看,老祖宗就在头顶上,多方便!” 话虽如此,但祖宗天天看着你,也让人受不了。这鲛王是个有趣的人,说话很随性,办事也特立独行,大家手中的烈酒佐以他的胡吹海侃,畅谈到深夜也不觉得厌倦。 喝多了,头有些晕,苏画在鲛女的歌声里悄悄退了出来。外面虽然没有风,但气流回旋,隐隐也有凉意。她摸了摸发烫的前额,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鲛人的祖先们还在水里荡漾,一队一队,仿佛秦俑一般,蹦蹦跳跳地来,又蹦蹦跳跳地去了,看上去真吓人。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没有回头望。很快旁边的栏杆前站了人,素纱的褒衣轻拂着,目光平静地远望,大约在蓬山时就是这样,俯瞰众生,不怒也不怨。 苏画抿紧唇,彼此都没有说话。回想起当初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成见。 其实彼此都想开口,至少气氛不那么尴尬,可是说什么呢,该说的好像都说完了。这段时间大司命对她处处关照,她是感觉得出来的,如果这点人情味放在以前多好,也许已经像崖儿和仙君一样了。 站了好一会儿,尴尬的感觉越来越重,该回去了。她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他幽幽道:“你真的喜欢狐狸吗?” 她脚下一顿,心也跟着打颤,“大司命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没有看她,只道:“我后悔了,造成今天这个局面,都是我的错。这些日子我认真想过,我没有仙君那样的根基,但我有他那样的勇气。我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开口,我就下蓬山,再也不回方丈洲了。” 下蓬山,不做仙了么?深思熟虑后准备为感情献身,但她不需要这种牺牲。他应当好好的,继续当他的上仙,修行渡劫多么艰难,何必为了一个卑微进尘埃里的人前功尽弃。 她转头看他,“大司命,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十六岁杀死前任门主,执掌弱水门,你猜猜,我今年多大?”见他不答,她笑了笑,“你那时候不是叫我老妖精的么,叫得对,我今年三十四了。人生的风花雪月,还能维持多久?再过两年我的眼角会生出皱纹,皮肤也会变得老妪一样。女人的青春只有那么长,当你面对一张毫无姿色可言的脸时,也许又会后悔今天的决定。你放弃长生不老,贪图短短一二十年的欢愉,值得吗?” 他沉默了下道:“这些不是你该考虑的,你只要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喜不喜欢,真的重要么?苏画说:“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喜欢,是不甘。其实你对我也一样,所以不要被自己给骗了,做出后悔终身的事来。” 他的心往下沉,慢慢点头,“你喜欢的是狐狸,因为他不是仙,可以和你长相厮守。” 苏画说不,“狐狸也是过客,你和他,都不可能和我长久。反正最后我都是一个人,何必再把第三个人拽进来。”她弯着眼儿望着他,“大司命,把我忘了吧,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彼此纠缠,实在太累了,我如今看见你就觉得尴尬,倒不如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拳脚相加,大家痛快打架来得自在。” 他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确实闹得很不愉快。那时在烟雨洲,他们把她当岳崖儿抓起来,他对她声色俱厉,根本没想到会有今天。现在算什么呢,他打算为她放弃仙籍,结果她并不需要。 他两手撑着围栏,身体微蜷,姿势看上去有些痛苦。 “你进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苏画看他这样,只是觉得难过,你追我赶,却连手都没有牵过。她爱的究竟是谁呢,当然是他。可今生的遗憾太多了,多一个他也没什么。 她转身便往大殿里去了,里面传出觥筹交错的欢乐,那个鲛王,五百年没人陪他说过人话,侃侃而谈起来简直是话痨。 想想自己他垂眼看着石栏杆上的手,手指一点点收紧,直到指尖挤压得失去血色——好像确实有点失格了。几千年来第一次接触爱情,混乱c慌张c脆弱,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这一席话,说得很透彻,没有从她口中听见总不死心,现在好了,不该再有任何不舍了。 值得庆幸的是,仙比人多了些选择,某件事或某个人需要遗忘时,不必辗转挣扎。他轻舒了口气,抬起手,把指尖摁在神庭上。闭上眼,只觉脑中关于她的片段在疯狂倒退,一直退,最后连她的面目都模糊起来。结束了,再细思量,记忆里没有任何撼动他心神的存在。他震了震广袖,走进了歌舞升平的鲛宫大殿。 阿傍趁着鲛人们聚众取乐的时候潜出去,在空空的宫殿群打探了一圈。传闻宝藏在鲛宫,可是每个地方都摸遍了,确实没有,看来鲛王说的是实话。往他们进来的入口看,几个鲛人正托着夜明珠巡游,一切都很正常。他重新潜回酒席上,楼主向他投来目光,他摇摇头,举起酒杯闷了一口。 鲛王还在诉说这些年的苦处,说得口沫横飞,涕泪沾襟,“要不是有这个宝藏啊,寡人不知道还要被关多久。还是老祖宗好,老祖宗知道寡人有这个劫难,安排了仙君来救寡人。现在仙君的这点小小要求,寡人能不满足吗?喝完了酒,寡人带诸位上孤山。山顶上的那面太乙镜是找到宝藏入口的关键,要是不放心,晚上在山顶扎营,等到后天月上中天就见分晓了。” 仙君道:“山顶本君就不去了,烦请大王陪同大司命前往。这月光不知会折射到哪里,上山下山太麻烦了,本君现在要静养,不能多走冤枉路。” 鲛王说也成,转而和大司命示好。大司命是一张万古不化的冰山脸,鲛王的酒杯举了一半就放下了,讪讪笑道:“酗酒对皮肤不好,仙君多吃点菜。你喜欢海胆吗,我给你打开啊?” 波月楼的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自从离开王舍洲,每一天都在亡命,根本没有机会聚在一起好好喝一杯。这回居然是托了鲛王的福,这里的水族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过得丰富多彩。一夜鱼龙舞,推杯换盏间天色熹微了。今天是十四,如果厉无咎动作够快,应该过了界鱼石,进入焉渊了吧! 回官衙的路上,崖儿一直忧心忡忡,走了一程拽仙君的袖子,“你带我上水面看看好么,我实在担心枞言。他落进厉无咎手里快半个月了,厉无咎知道他是龙王鲸,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仙君道好,“回去略歇一歇,我就带你出去。” 话刚说完,听见危月燕的低呼,一手指着头顶道:“ 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仰头,天光照得水墙通透。浩瀚无垠间,一个巨大的阴影缓缓游过,因为距离不算太远,连划水摆尾的样子都看得很清楚。 崖儿一喜,“是枞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8.第 98 章 枞言出现, 那么厉无咎必定也到了。 仙君抬头看了看,乜着眼道:“来得真快。” 崖儿提剑问他:“上不上?” 上当然是要上的, 既然枞言在他手里,就不能干看着不作为。他回身吩咐大司命留守,自己拉上崖儿, 从漩涡底部循流而上。大池浩淼, 腾在半空中时,发现了厉无咎的宝船。 宝船连帆都没有张,就那么气定神闲地漂流着,但大鱼在宝船之下, 错眼看去,仿佛是驮着宝船前行似的。崖儿有点急,透过粼粼的水波往下看, 见几条粗壮的铁链牵连着,直没入水下,也许是拴在枞言身上了。她摇了摇仙君示意他看,他让她稍安勿躁, 压下云头,停在了宝船的船头上。 厉盟主的随行人员不少, 几乎在他们落地的同时, 从船舷两掖涌来,转眼便把他们包抄了。火宗和土宗的两位宗主在前开道, 出舱后退让到一旁, 后面锦衣轻裘的人缓步而来, 雪白的狐裘掩住半张脸,见了他们嘶地吸了口气,“这大池上真冷!” 谁知话才说完,便有厉芒杀到。那个一身绯衣的女人抽出双剑向他攻来,一通舍命的拼杀,连紫府君都有些措手不及。 波月楼的剑术,尤其是弱水门,以轻灵见长。出剑无声,入剑无血,是苏画这派优雅的猎杀。兰战当初驯化她,曾经让楼里一等的高手传她武学。练武和做文章一样,需博采众长才能登峰造极。她的修为显然已经青出于蓝了,如果不是有术数加持,单靠空手白刃,她绝对会是一个棘手的大/麻烦。 翻腕抖剑,一气呵成。她炼化的藏灵子带着极大的杀气,一招一式都想置人于死地。剑气摧枯拉朽划过他的狐裘,一片狐毛齐整地被切割下来。他也有些恼了,抬手和她的剑正面相击,掩在广袖下的手比鹰爪更为坚硬,当地一声击退雌剑,他翻转过手掌便向她命门袭去。 结果想当然的,紫府君出手了。他可以容许她的女人撒野,但对方只要流露一丝要取她性命的意思,他便不会坐视不理。 风云相交,一击即散。三千年了,上次交手还在三千年前,他掌风的力度更加进益,看来读书没把他给读傻。只不过未到最后决一胜负的关头,紫府君忌惮枞言和鱼鳞图都在他手上,出掌还是留了余地。 门众们见盟主和对方短兵相接,也开始蠢蠢欲动,手里的刀剑折射出耀眼的光,随时准备群起而攻之,却被厉无咎斥退了。他分花拂柳般一扬手,“不可对仙君和楼主无礼,就凭你们的身手,再来一百个也是喂鱼的下场。退下吧。” 于是满身匪气的卒子不情不愿地退回船舷前,王在上发现他家主上冷场,刚才的话竟然没人应答,遂气壮山河地嗯了声,“天气确实凉了,今早属下起床迎风小解,尿都给吹回来了,浇了我一脚” 边上的屠啸行咧着嘴,为盟主有这样的手下感到悲哀。厉无咎倒是不拘小节的,男人嘛,说两句糙话没什么,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他吧。 仙君笑了笑,“冷就多穿两件,不行再加个手炉,毕竟是骨子里的病,永生永世都好不了。” 海上九月虽然已经转凉,但还未到冷的地步。他是先天不足,体虚血凉,大夏天都要披着斗篷的人,风就瑟瑟发抖。这样的身体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对钱倒是爱得执着。 厉无咎眉眼平和,凉凉牵了下唇角,“有劳仙君记挂,这点小病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不值一提。”船头上只余他们几个了,他对插着袖子道,“两位是从漩涡里来么?刚才我还同左盟主商议,究竟该不该派人下去探探。看来是不必了,底下果然别有洞天。 崖儿认得站在他身边的人,正是九道口伏杀中被她放过一马的左盟主。她的眼波从他面上划过,带了点讥诮的笑,同他打了个招呼,“关盟主,别来无恙。” 关山越向她拱了拱手,“岳楼主,久违了。” 厉无咎看后怅然一叹:“原来是老熟人啊,都是老熟人,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呢。”言罢似笑非笑望向仙君。 仙君当然懒得做这些人情往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又不是唱大戏。他退后两步,探身从船舷上往下看,一看之后大皱其眉,啧了声道:“大鱼虽丑,你也不能虐待他。你的目的不就是想引我们来大池么,现在目的达到了,把鱼放了吧。” 狐裘之后的面孔露出了模糊的笑,“既然仙君发话,我没有不从的道理。”转过头吩咐屠啸行,“把铁链收上来。” 一声令下,那些门众开始齐心协力向上拖拽铁链。链节很粗,从船帮上刮过,发出震耳的声响。崖儿看着链子一寸寸收上来,沉重地扔在甲板上,心头不由颤抖,不敢想象底下的枞言变成什么样了。 人终于露面了,浑身湿漉漉的,像块破布一样被丢弃在那里。崖儿忙上前查看,看见铁链穿过他的手掌,血不再流了,伤口周围的肉已经发白腐烂。他一直低着头,不管她怎么叫他,他都醒不过来。 崖儿赤红了双眼,只觉胸中溢满了恨,放下枞言便纵身而起,兽一样向厉无咎咆哮:“我要杀了你!” 厉无咎蹙眉微笑:“楼主三思,这条龙王鲸的精魄在我手上,他拉船不过出于本能罢了,没有精魄,他永远是具行尸走肉。你要杀我么?杀了我,他的精魄就散了,我看还是不要了吧。” 仙君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她圈进怀里,温声安慰着:“再让他多活两天,为了枞言你先忍忍。” 那凶悍的女人獠牙毕现,半晌才慢慢冷静下来。笼着狐裘的人冷冷哂笑,调开了视线,“我记得楼主借用龙衔珠前曾经答应过,救出仙君之后,愿随在下进入大池,一同开启宝藏。结果事是成了,居然说话不算话了。楼主在江湖上行走,也算有头有脸,如此出尔反尔,于名声不好。本座是个和善人,体谅楼主刚与仙君重逢,不忍心多加催促,所以借楼主的朋友使使,楼主不会连这个都不答应吧。” 崖儿狠狠呸了声,“你杀了我五十三名门众,如今又这么对我朋友,居然还有脸说和善?厉盟主,别不是在八寒极地冻坏了脑子吧!” 这话一出,他脸色大变,惊愕地看向仙君,“你连这个都告诉她了?” 仙君还是散淡的样子,颔首道是,“我和她之间没有秘密。原本我还在犹豫,你究竟是不是那个人,结果你血洗了波月楼,我知道必然是你了。你这人办事一向这么极端,三千年过去了,居然没有任何改变。坏得彻头彻尾,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世上什么样的打击,对一个好强的人来说是毁灭性的?大概就是故人的失望。他从他的字里行间听出了失望,是啊,三千年后历史重演,他还是那个坏事做绝的影子,在他眼里依旧烂泥扶不上墙。 他咬着牙道:“仙君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我以为你我相识万年,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秉性。波月楼的伤亡你要负很大责任,因为你失算,没有加强防备,忘了我习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左盟主一脸愕然。王在上已经熟门熟道了,很骄傲地向关山越介绍:“关盟主是不是被吓到了?别害怕,谁还没有个前世今生呢。我们厉盟主上辈子是神仙,和紫府君是老相识,你看都聊到一万年前了,实在让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无艳羡道,“难怪人家能当盟主,当初他来白狄挑衅,我看他唇红齿白没把他放在眼里,后来他打得我心服口服,这就是神仙的力量。我输给神仙一点都不丢人,所以关盟主的心结也该解开了,人家本来就不是人。” 说得关山越发怔,半晌才消化了这个事实。 “跟着盟主有肉吃。”王在上着重这句话,并自我肯定式地点了点头,“我们跟对人了。” 关山越迟迟道:“是投胎转世了吗?” 王在上内行地说:“转了一世,一甲子容颜不老,看来以前道行很高,换了个躯壳还有剩的。不过好奇怪啊,紫府君怎么和岳崖儿对上眼了呢。我记得我们盟主喜欢过柳绛年,要是没有岳刃余插一脚,紫府君现在该管盟主叫丈人爹吧!”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三道杀气腾腾的目光,吓得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昨晚没睡好,睁着眼睛怎么说起梦话来” 屠啸行简直服了他的脑子,压声道:“柳绛年真的跟了盟主,生的就不是岳崖儿了,你是不是傻了?” 不过盟主狠是真的狠,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照样能够痛下杀手,也许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别人在他眼里都是草芥吧。和岳崖儿结了那么多梁子,现在岳崖儿的靠山是紫府君,好男人没有不为自己女人撑腰的,所以这梁子就转嫁到紫府君身上。紫府君不是号称地仙总主吗,如果双方硬碰硬,不知道盟主的胜算能有多少。 手下在那里聊得热火朝天,搞得他们这里斗狠都斗不起来了。厉盟主回头看了王在上一眼,要不是现在人手紧缺,他真想把这白痴扔下大池。有这样的手下,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他叹了口气:“我们说到哪里了?” 仙君提点了一下:“我该为波月楼的伤亡负责。” 身边养着傻子,这种痛苦仙君是深有体会的。王在上和三十五少司命是一路人,本以为心狠手辣的上司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是啊。”厉无咎道,抚抚额头,居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看见岳崖儿抱着龙王鲸才想起来,“据鱼鳞图所示,焉渊的巨大漩涡下藏着孤山。既然下面能活人,那就请仙君带路吧,只要找到鲛宫,立即归还鱼鳞图。还有枞言,岳楼主若能提供神璧顺利开启宝藏,这大鱼的神识自然也能恢复,我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最后无非这条路,胜败生死都要在水下解决。仙君说好,“九月十五,月上中天,你知道吧?” 厉无咎点了点头。 “那就跟着来吧。”他和崖儿一同扶起枞言,纵身跃进了漩涡里。 王在上看着湍急的水纹徘徊,“就这么跳下去?这也太危险了!” 厉盟主掀着半幅眼皮看他,“你不是说过,只要能发财,黄泉都敢下吗。” 王在上咽了口唾沫道:“属下就是那么一说,表达我想发财的决心罢了。真要豁出命去,有了钱也没用,我花不着了。” 厉盟主闻言哼笑了声,“那你就留下看船吧,愿意下船的,跟着本座出发。” 宝船很大,尾后拖着一条哨船,这哨船现在就派上用场了,划着它到漩涡边缘,连人带船一同下去也不要紧,只要宝船安然无恙就行了。 放着金库不搬,留下守船的都是傻瓜。王在上一看有办法下到漩涡底部,立刻蹦起来,谄媚道:“我是主上的左膀右臂,底下情况复杂,必须贴身保护主上。” 厉无咎看惯了他的嘴脸,也不拿他当回事。提袍迈上哨船,临行前吩咐船上的舵手,“去把他们的船放了。”那帮人再神通广大,大池中央无船可乘,最后只能陈尸在这无涯的泽国里。 藏珑天府一行人徐徐下到水底时,崖儿已经将枞言运到官衙内安置了。 没有精魄,他只剩一个皮囊,静静仰卧在石床上。掌心的窟窿因为铁链被抽出,肌肉逐渐开始收缩,崖儿央求仙君为他治伤,仙君爽快地答应了,把他浑身上下的创口一一清理复原。崖儿进门后发现枞言的脸色变得红润了,长出一口气道:“不用再忍痛,眼看好多了。” 仙君抽出掖着的手,向桌上的粉盒指了指,“我给他上了点胭脂,气色不错吧。” 崖儿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回事,张着嘴,半天没能阖上。 危月燕偷偷摸摸进来,把粉盒收了回去,讪讪笑道:“我的。早上擦完,忘了收起来了。” 所以这就是仙君报复情敌的手段,趁着他昏迷不醒,给他涂脂抹粉。他不能对崖儿过于关心枞言有任何不满,只能在这种小地方宣泄情绪。 崖儿像不认得他了似的,对他看了又看。以前在蓬山上,不说多高傲冷漠,至少还讲理,会立规矩。现在倒好,极地走了一圈,眉心缀上了堕仙印,他就觉得自己是娇花了,开始活得越来越肆无忌惮。 她打量枞言,又打量他,最终无可奈何地笑了,“枞言又没得罪你,你这么做不厚道。” 仙君孤高道:“我是为他好,脸色惨白太吓人了,他要是醒着,也不希望自己变得那么憔悴。” 她笑不可遏,虽然有点对不起枞言,但耐不住仙君让人捧腹的孩子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侧过头,一本正经道:“我一直是这样,你不知道么?以前九重门上就我一个人,我只能自己找乐子。现在人多了,可笑的地方也多,等米粒儿生下来,我更有事可做了。只是我们过得太自在,恐怕天怒人怨”他说完一顿,复又笑了笑,“反正我不会和你分开,更不会像大司命那样选择忘记,我舍不得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99.第 99 章 鲛王很惶恐, 对突然又冒出来的一拨人感到束手无策。 “寡人这小小的春岩城到底是刮了什么妖风啊, 一下子引来各路豪杰。”他坐在宫殿前的广场上纳闷,“一百来号人吃喝拉撒, 不会破坏这里的环境吧!鲛人又不是鱼鹰,上哪里捕那么多的鱼办宴席啊,寡人的压力好大。” 回头望一眼,后来的这批人真是太过分了,居然霸占了他的宫殿, 还喝他的酒。他开始嘀嘀咕咕埋怨,“不是说好了在外面解决的吗,怎么又把人带回来了!拜托寻宝有个寻宝的样子, 十个八个人最多了,这样便于分赃嘛。哪像他们,全家老小都来了,不是来挖宝, 是来旅游的吧!” 他满腹牢骚,可惜他的首席大臣听不懂人话, 两眼怔怔看着他。 “唉——”他叹口气,摆了摆手,“算了, 再忍一天吧,过了十五他们就走了。”至于那个什么宝藏, 作为土著的鲛人从来没有关心过, 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搞得他也有点好奇了。 也许藏着长生不老的药,吃一颗就能寿与天齐?还是供着什么旷世的神兵利器,随手一挥就能死一大片?不过想了一圈,最大的可能依旧是财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这些陆地上的两脚兽一向这么贪婪,没有经历过灭顶的灾难,永远不知道钱财以外还有很多东西很可贵。 往城内看看,上仙终究是上仙,先来却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请他住鲛宫都不住,情愿和那些人一起挤在官衙内。两相一比较,高下立现。不像后来的什么盟主,猖狂又任性。更可恶的是手下比他更嚣张,仗着牛高马大拿鼻孔瞪着一方大王,冲他大吼:”我们在大池上漂泊了半个月,很累的,这个地方借我们暂住一下。” 这哪是求人的态度,分明是强盗做派。他很想找个人说说理,结果那伙人的头头寒着一张脸,他缩了缩脖子就退出来了。心道大事不妙,这人可能是仙君的老本家,气质看上去好像啊。只不过他的脾气没有仙君好,那也没办法,谁家还没个倒霉亲戚呢。 鲛王说走吧,“上官衙逛逛去。” 鲛兵前呼后拥着,哪怕被人霸占了皇宫,他也还是帝王出巡的架势。进了官衙发现水都给汲干了,几个一起喝过酒的男人见了他扬手打招呼:“大王,你来了?” 鲛王嗳了声,“巡视嘛,你懂的。”一面扭身化出两条腿,迈进了官衙正堂。 大堂里躺着个人,据说是仙君夫妇捡回来的。他看了眼,“龙王鲸啊。” 这鲛王倒有点见识,崖儿回身问:“大王知道龙王鲸?” 鲛王说知道,“我们大池就剩这一条了,三个月前我还见过他。” 崖儿沉默下来,她记得鹊山口那晚他和她说过,自己有了喜欢的姑娘,是同族,让她不要为他担心。究竟是他撒谎,还是鲛王弄错了? “应当还有一条吧。”她迟疑道,“是个姑娘。” “不可能。”鲛王拉着大嗓门说,“罗伽大池上原本是没有龙王鲸的,这里的水族全是小鱼小虾。几十年前来了一对母子,后来母鲸失踪了,就剩下这条小鲸到处找他娘。这些年我们看着他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直是独来独往,没有半个同伴。如果说大池上谁最孤独,肯定是这条大鱼,没娘的孩子可怜,要有个姑娘倒好了,谈谈情说说爱,什么娘啊,早忘了。” 虽然这鲛王满嘴胡言,但大致的情况总不会乱说。崖儿听后心里发沉,不知枞言长久以来遭受了怎样的煎熬。 他处处周全,并没有和她说实话,什么漂亮的同族姑娘,都是骗她的。求而不得便放弃了,她知道他喜欢她,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她心里也明白。这世上的情总没有双全法,本来倒也不必心生愧疚,但他太可怜了,这一生总在失去,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果那次龙涎屿上不曾救她倒好了,她的出现确实让他的苦厄加倍,不单是心理上的,还有身体上的。 可惜拿不回他的精魄,妖的精魄就像人的灵魂,损毁半分都难以苏醒。她垂着两手凝视他,越看心越凉,恨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她成了没爪的鹰。厉无咎明明就在半山的鲛宫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昏睡的枞言也好,枉死的那五十三个门众也好,都得再等等。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她抽身出门,苏画在院里站着,见了她便迎上来。她问:“仙君呢?” 苏画道:“被厉无咎请去叙旧了。” 已经势不两立了,还叙什么旧。她不懂男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大概尚有心结没解开吧!仰头看天,水墙厚重,看不见天上的太阳,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反正离十五越来越近,该部署的,现在就要安排起来了。 “厉无咎带来的那些人一个不留,明晚子时之前,把鲛宫内外的戍守全部铲除,对方的人越少,咱们的胜算就越高。如果宝藏的大门能顺利开启,安排几个人在洞外人留守,不能一窝蜂全涌进去。” 苏画道是,“我和魑魅魍魉守门,你们进去,要是有什么变故,我们也好里应外合。” 崖儿颔首,望向鲛宫方向,喃喃道:“仙君是个念旧情的人,他对厉无咎还是下不去手。如果任由事态发展,我不知怎么才能报得了仇。” “厉无咎曾是上仙,即便转世之后也不是凡人能对付得了的。楼主要报仇,还需借助仙君的力量。” 她听后苦笑了下,“我真不喜欢现在这样,以前单枪匹马横行天下,自从找了个男人,事事都要倚仗他。” 苏画却说不,“以前的敌人都是凡人,现在的敌人离仙不过一步之遥。你不能用血肉之躯去和他们的仙术抗衡,即便你曾经多么无敌。这世界仙妖混杂之后,就再也不是以前的乐土了。” 是啊,三途六道中,人是最最脆弱无用的。肉体凡胎,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苏画一直觉得没人能陪她走到最后,最大的困扰还是这个。自己垂垂老矣,枕边人尚年轻,感情不是常开不败的,过了新鲜期,剩下的就只有自己。 大战在即,困在这官衙里让人觉得窒息,崖儿说:“我出去走走,师父替我照看枞言。” 推开大门迈出门槛,身后的鲛王大呼小叫着:“夫人要出去吗?寡人正好有空,可以陪夫人到处逛逛。” 她谢绝了他的好意,一个人涉水而过,往东边的山上去了。 这春岩四面环山,孤山顶上那面太乙镜最后会照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还是得先熟悉一下环境,她倒并不怕厉无咎的人会来找她麻烦,神璧的好处是融进她的骨血,不是她的意愿,宁愿碎裂也不会屈服。所以当初厉无咎只是派五大门派围追堵截,要是能够把神璧从她父亲身体里催逼出来,就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了。 站在旷野上四顾,山石嶙峋,不知道哪块石头后面藏着玄机。她在乱石间行走,想起以前奉命出任务,那时候一个人仗剑天涯,身上没有负累,要比现在痛快得多。 走走停停,前面是片石林,那些石头一簇簇地直立着,颇有峥嵘之感。她摸了摸腰间的剑,举步走过去,刚绕过一块巨石,便见石后倚着一个人,抬眼一瞥她,曼声道:“我可没有同楼主约好,万一被仙君发现,楼主要极力解释,别让他疑心你我有染,又让我有口难言。” 崖儿并不理会他那些插科打诨的话,蹙眉道:“厉盟主怎么在这儿?” 他笑了笑,“我先来的,你却问我为什么在这儿?”眼看她又要拔剑,他嗳了声,“四下无人,谁也帮不了你,动手前还请三思。可要是杀了你,我又下不了手,毕竟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多少总有几分感情。” 他看着长大的?崖儿对他的猖狂很不屑,既然狭路相逢,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她抽出撞羽指向他,“拔剑吧。” “你不管龙王鲸的精魄了么?” 她冷笑了声,“精魄一散,我就让牟尼神璧为他陪葬。你想找孤山宝藏?下辈子吧!” 紫府君曾说他极端,可自己找的女人,还不是像他一样极端!她的剑很快,破空横劈恍如焦雷,他接了她几招,原本就是陪她过过招而已,谁知她竟越战越勇了。 一切时机不对的打架都是瞎打,他见招拆招,调侃道:“岳楼主何不省省力气?你使的招数里还有我教你的,徒弟打师父,你以为打得赢?” 崖儿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真假,当初她学武时,兰战不时会带各门的高手来传授她武学。现在的波月楼只剩下弱水门和生死门,当初却是门户众多,人员纷杂。十几年前谁教过她,她不记得了。那些所谓的师父不过稍稍指点一招半式,她没有必要去记,反正最后都死在她剑下了。如果他的话属实,至多证明波月阁当初也是众帝之台麾下的。他这种两面三刀的人物,吸纳名门正派之余,手下必然有几个专使阴招的爪牙。 她不应他,一味哑战,撞羽的剑尖锋利无比,剑气所至,轻易就割破了他身上的衣衫。他来夺她的剑,她转腕扬袖换至左手,挑剑向上横扫,剑锋削过他的喉头被他闪过,紧跟着一记重击,猝不及防敲在了她小臂上。 半边身子顿时麻了,她忍痛不及,剑也脱手落在地上。一只黑舄踩住撞羽,见她袖中又有剑锋闪现,在她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前,反手将她扣在了胸前。 这力量惊人,她竟挣脱不出。像翅膀被钉住的蛾,就算逃出生天,也难飞得平稳。可她依旧不屈反抗,挣得他广袖摇曳,潮湿的空气里有冷香氤氲扩散。她忽然怔住了,是刀圭第一的味道。她想起那个细雨淋漓的春日,在她半死不活时站在她床前的黑影,熏的就是这个香。 这么说来,从小看着她长大,似乎并不是胡诹的。 他幽幽叹了口气,“要不是你先出手杀了兰战,这会儿你应该在我身边,做我的女人。你看我和仙君的品味多相像,毕竟是几千年的挚友,连女人都会看上同一个。” 崖儿眼中杀气灼灼,他的话让她恶心。猛然向后一个肘击,迫使他不得不放开她,她咬着槽牙道:“好好说话,别搞那些阴阳怪气的论调。你杀了我父母,这笔账我到死也要和你清算。” 他脸上似乎有些怅然,“说起你母亲一去二十二年了,我还记得她在通天塔前跳舞的样子。” “可你许诺卢照夜,杀了我母亲之后,将面皮送给他夫人。你这样的人真可怕,难怪我母亲看不上你。” 她极尽冷嘲,没关系,反正他也没准备听她说什么好话。不过冤屈的部分还是要反驳一下的,“随口的玩笑话,当不得真。从烟雨洲到王舍洲,千里之遥运送一张面皮,拿到手后根本没法看了,这你也信?” 崖儿握紧双拳,他拿轻飘飘的语气来谈论她母亲的脸,这样的人不剁成肉泥,不足以解她的恨。 她开始考虑,要不要驱动神璧杀了他。但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即中,万一出现闪失被他反将一军,那神璧可能会落进他手里,到时候没了制衡他的条件,局面就更糟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忽然道:“三千年了,你还是喜欢他。” 崖儿怔了下,他神神叨叨的,不知又在拉扯些什么。 “我先前和他聊起你,他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多叫人伤心!不如你跟着我吧,这事本来就不和他相干,让他回蓬山看他的琅嬛去。你我精诚合作,开启宝藏后我定不负你,甚至会比他对你更好,如何?” 她简直一脸深恶痛绝,“厉无咎,你疯了吗?” 看来她一点都记不起以前的事了,他笑道:“前世因今世果,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他抱着胸,歪着头打量她,“是你执念太深,才会又一次遇见他,如果没有他,你应该是我的。” 他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厉声道:“别给我装神弄鬼,有种再战。” 他却摇头,“休战,谈谈前世今生不好么?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你才这么长。”他抬起两手,比了个筷子长短,“一身毒瘴,妖气纵横,养在钵头里,满屋子都是腥膻。我曾让他丢了你,可惜他不愿意。也不知他拿什么办法净化了你,后来夏天总见你盘在他榻上,他说就算你修炼成人,也会是个好人。可惜,你化形那天他不在,转世之后也没做成好人,反倒浑身业障,两手攥满人命。所以蛇就是蛇,不管换了几身皮囊,骨子里总有那股傲慢冷酷的味道。你喜欢他,他不知道你的存在,一切都是枉然。但你和我却有几分渊源——”他顿了下,高深一笑,“上辈子,你还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0.第 100 章 他这么说, 竟还带着沾沾自喜的语调, 听得崖儿一阵头皮发麻。 原来不止今世的仇怨,还能追溯到上辈子。她上辈子是条蛇么?她简直哭笑不得, 好好的,是什么都行,为什么是条蛇!她对那种满身鳞片的长虫一向喜爱不起来,结果兜兜转转,自己就是那东西转世的。 且不管他说的是不是事实, 如果真的上辈子死在他手上,那这辈子就更要追讨这笔血债了。只是她不明白,“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你两辈子都不放过我?” 他轻轻一笑道:“有些事说不清楚,可能就是命里犯冲吧。” 所以呢,他牵扯出前世的事来,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崖儿审视他, 讥讽道:“盟主是在提醒我,应该把前世的账也一并算了么?” 他慢慢摇头, “我不过是想告诉你,今生的种种,不管是岳刃余和柳绛年夫妇也好, 还是你那些死去的弟子也好,都是我们游戏人间的陪客, 你大可不必太把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人活于世, 谁还没有一死呢, 命数是这样安排,我是遵循天道,也请你看开些。” 真是一派谬论啊,人命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她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可笑,“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话,你所有的解释都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你一直放不下过去,不甘心就此平庸。你还在怀念往日的辉煌,可惜已经身在泥沼,污水没过你的头顶,你再也回不去了。” 她牙尖嘴利,这席话戳到了他的痛肋,于是脸上的笑像水里的落花,被风一吹就飘远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上辈子我能轻易杀了你,这辈子照样也可以。不要惹毛了我,否则聂安澜都救不了你。” 显然他有能力说到做到,她却也不是怕事的人,冷笑一声道:“我在江湖这滩浑水里来去,早就过了受到威吓就瑟瑟发抖的年纪,难道你以为我会怕死么?孤山就在眼前,子时转眼即至,你选在这个时候和我见面,不会仅仅为了让我做你的女人吧。” 他颔首:“你很聪明,我欣赏的也正是这一点。正如你说的,孤山就在眼前,子时转眼即至,如果你真的在乎他,不要让他参与红尘中事。上次他为你抽筋断骨,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仙与人隔着天堑,自此不会再和他纠缠不清了,谁知你好像并没有领悟。做仙的禁忌比做人多,你把他拉进红尘会害了他。别以为成了堕仙,天规就奈何不了他,可以毁了他的灵根,让他自此流浪在六道轮回,也可以让他魂飞魄散,消失于天地间。到时候可不管他是什么出身,天帝和佛母只能当做没有生过他,懂么?” 崖儿内心惊动,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危言耸听扰乱她的心神,但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另一种隐藏的情绪,“你很关心他。” 他愣了下,继而笑道:“是啊,我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不忍心看他毁了满身元功。” “为什么?”她浅笑道,“他当初把你打入八寒极地,你应该恨他,恨不得他永世不得超生才对,为什么你还会关心他?” 他似乎有些恼怒了,“没想到楼主是个如此不通人情的人,不论我和他如今的立场如何,也不管前世谁有愧于谁,前尘往事就一定要拼杀个三生三世不肯罢休吗?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真的爱他,不要让他插手红尘中事,虽然他不参与确实对我有利,但这么做更是为了他好。你愿听便听,不愿听则罢,我这反面人物跑来和你说这通,确实有些莫名,我也知道。” 她却不说话了,半晌才道:“你先前找他叙旧,这番话已经对他说过了吧?他不肯听,因此你又来找我?” 他忽而掩唇发笑,“所以说聪明人有时候很讨人厌,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我言尽于此了,能不能劝他袖手旁观,看你的能耐吧。早些回去,别到处瞎逛,这地方不是你的波月楼,危险无处不在,还是小心为上。” 他说完,潇洒转身而去,垂委的长发上束着赤红的丝带,像横在心上的一道疤。 回官衙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城里的夜明珠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异军突起,从东边的山崖上看下去,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银光。 珠光照不到她脚下的路,她几乎是摸着黑回到城里。远远看见门上站了一个人,是仙君在等她。见了她便有些嗔怨,“你去哪里了,害我担心。” 她抱歉地笑了笑,“出去探探路,一不小心天都黑了。”揉揉眼睛,觉得很困乏,边走边道,“我不吃了,先去歇一歇,你们用饭不必叫我。” 经过正堂时看了枞言一眼,他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她在他手上轻轻压了下,“过了明晚,我一定把你的精魄找回来,你不能再睡下去了。” 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她匆匆进里间,和衣躺下了。 她很少有做梦的时候,可今天竟例外。齐光掌梦,她迷迷糊糊想,也许又是他耍的花招。她心里抗争,但难敌困意,还是一头扎进了梦里。 这是哪里呢,古木参天,连草都长得那么高。人在其下,像矮人到了巨人国里,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大得吓人。 不见半个人影,连问路都找不到方向。她向前走,沙沙地,身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低头看了眼,看见腹下鳞片赶赴,一层叠着一层,翠色/欲滴。哦,想起来了,她是条竹叶青,因为另一棵树的市口更好,来往经过的鸟雀更多,她决定搬家了,换到那棵她向往已久的树上去。她费力地顶着打包好的行李,在草底游走。她有个习惯,好东西总要留到最后再吃。上顿她捕了只麻雀,那雀儿好小,才比她大一丁点。所以它的肝也很小,拿叶子包好了带上,换个新地方,恐怕不好上手,她得有点储备,才能顺利捱过适应期。 肝脏的味道太香了,从叶子包裹的边角飘出来,她一路上都在咽口水。好在她脑门扁平,没有固定都能稳稳顶住,但她心里一直在天人交战,这里有比她更大的蛇,会不会抢了她的干粮?万一叶子散开了,香味会不会引来其他掠食者?所以她在想,是不是干脆把肝吞了再上路,毕竟放在肚子里比顶在脑袋上方便多了。 可是吃了就没了,她又万分纠结。算了,还是忍忍吧,那棵树就在不远,再加把劲,天黑之前一定能爬上去。 只不过顶着东西行动确实很麻烦,她不能放开腹鳞奔跑,脑袋还不能乱动,只有一双眼睛四下转动,观察两旁的情况。忽然有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这蛇精有意思,脑袋上还顶着个包袱。” 戏谑的口吻虽然让她不快,但这音色不论多久之后回想,都能让她感觉振奋。爬虫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金石之声,只有长风过境和虫鸣鸟叫。如果拿来类比,那他一定是最俊的风声,最妙的鸣叫。 她能分辨,是个男人的声音。她对异性一向比较有好感,可能因为蛇性本淫?不管啦,反正很好听。她翻着眼睛,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肯定是紫府弟子的打扮,最重要的是脸,脸好看咋样都行。翻一下,没看见,大概是他太高了,只看见一双脚,脚上穿着云头履。 想必是个精美的小哥呀。她喜滋滋地想,再翻一下眼,这回看见个大概,算是惊鸿一瞥,真好看,他的皮肤很白,嘴唇很红可还没等她赞叹完,一个巨大的分量压在她脑门上,直接把她压趴了——这人居然拿手指头戳她! 她不屈地挣扎,扭动,把自己扭成一根麻花。他嘘了声,“你的包袱要掉了。”然后从边上抽了根草,绑住她的包袱,在她颌下打结,“这下就丢不了了。”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穿紫色的禅衣,那种紫甘蓝般鲜亮的颜色穿在别人身上,味道恐怕有点怪,但穿在他身上就很合适。她在这寂寞空山中蛰伏了好几年,偶尔也能看见那些仙家弟子往来,反正没有一个比他长得更好看。她吐吐信子,对他表示赞美,无奈他下手有点狠,差点把她勒死过去。 终于绑好了,他看见她的眼睛,讶然道:“蓬山的竹叶青都是金瞳,你怎么是红色的?得了红眼病?” 原来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特殊的美,不但如此,他还很不会说话。她扭扭身子从他手里挣脱,负气朝那棵大树游去。不过也多亏了他,让她顺着树干往上游,包袱还能好好顶在脑门上。后来明月东升,她倚着一根树枝赏月吃肝的时候又想起他,不知道他是谁,哪个山头哪个门派的。这里的地仙太多了,多到看见一个凡人都觉得稀奇。如果那小哥是个凡人也很好,红尘公子,自由东西。 在这之后,她又辗转换了几棵树,有时候也下地,捕捕青蛙田鼠什么的。目前的这棵树她比较满意,树顶的枝桠能照到太阳,对于她这种需要不时补充热量的物种来说,这样一个天然浴场简直是梦寐以求。 当然大夏天不能暴晒,否则她的一身翠色会变黄。她很小心地保护自己的皮肤,天热了就住到下层来,这棵树上只有她一条蛇,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一天午后,风吹林叶,沙沙作响。她昏昏欲睡时,发现树下的巨石上躺着一个人,虽然换了身衣裳,她还是认出来了,就是那个给她系包袱的人。 她一阵欢喜,忙下树看他,他沉沉好眠,嘴角还带着笑意。她昂着脑袋观察,从哪里接近比较好呢,大腿上好吗?大腿上肉多。不过这样不太符合竹叶青优雅的格调,她选择上手,他的手指多好看,像山间的玉笋芽。 她在他指缝间缠绕,以前总恨自己不长个子,现在却又觉得很好。要是个十来斤的大汉压在他手上,他可能会打死她的。 他的手指上有兰花的香气,她伸缩着信子嗅,嗅得舌头都麻了。他醒过来,抬起手看,很惊喜的样子,“又是你!” 因为长了一双红眼睛,比较有识别度,她竖起身子摇摇摆摆,表示你眼神不错。 不知道人对他们这种爬行类有什么感想,反正他并不讨厌她。后来午睡常来,她一见到他就顺着树干下来,老老实实收好毒牙,趴在他身旁。她有个很好的特长,擅长制冷。盛夏时节,她附近方圆一里内长毛的动物,都爱到她这里来蹭冷气。蓬山属于相对比较恒温的仙山,但偶尔也有暴热的时候,那年他把她带回去了,装在一个钵里,放在上风口的窗前。 她到现在才知道他是琅嬛君,他手下有个大司命,一身道骨仙风,严重洁癖患者,进门就嫌臭,让仙君把她扔了。 她很伤心,盘起来嗅自己的身子,哪里臭了,明明一点味道都没有!好在仙君没听他的,他给她喂仙露,喝了三个月,大司命进门时就再也不捂鼻子了。她的皮肤也越来越好,通体油亮,不夸张地说,她绝对是蓬山上最绿的竹叶青。 女人变美就会有自信,她觉得自己有资格喜欢仙君了。他的性情很好,长得也好看,所以她要努力修炼,争取有朝一日修成人形,和他男欢女爱一下。 当然他不知道她的野心,在他眼里她就是条蛇而已。值得庆幸的是,琉璃宫里氛围不错,她不用冬眠,能静得下心来悟道。不知过了多少年,她结了丹,体内有股蓬勃的力量开始滋长。她也开始变得怕热,大概是越来越向人靠拢了吧。 热了就要出去发散发散,她喜欢泡在无根大泽里,琅嬛灵气四溢,这样有助于她修炼。可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紫府出事了,琅嬛的推背书被人篡改,用的还是玄黄笔,一切矛头指向了仙君。她知道那个始作俑者一定会再入琅嬛,便凫在大泽里伏守,结果等来了齐光君,他慌慌张张涂改三生簿,她情急之下居然化了形。 这下完了,目标太大被发现了。齐光君追出来,一个掌心/雷把她劈倒,声色俱厉地质问她:“你看见什么了?” 她又没瞎,该看见的当然都看见了。小小的竹叶青气势如虹:“老子要告诉他!” 结果威风没抖上片刻,他下了杀手,打得她骨节寸断。最后一把天火点燃她,把她扔进了琅嬛。 太热了,灼灼热浪烧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看见自己的鳞片翻卷,像旱地里开了花的苁蓉。琅嬛的大门阖上了,一排书架倒塌下来,压向她她一惊,顿时从梦里挣出来,圆睁着眼睛大口喘气,半晌才看见床沿上坐着的人。他的脸穿越了前世今生,现在再看依旧是梦里的样子。她胸口憋闷得难受,恨不得怪叫一通,才能纾解那种痛苦。 仙君捋她的头发,替她擦了擦鬓角,“梦见什么了,这一头汗。” 她定定看着他,眼眸里盘踞着惊恐的蓝光,“仙君” 他嗯了声,“怎么这么叫我?” “你还记得竹叶青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1.第 101 章 “竹叶青, 色绿,剧毒,常半挂在树枝上,喜夜间行动”他把书上记载的都背出来了。其实也不是刻意,是一直存在于脑子里。崖儿忽然提起这蛇,他就觉得可能要坏事。先前齐光也曾提及,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有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都忘记了,那条竹叶青他好像确实养过, 他倒没有考虑他们为什么都来问这件事,只是奇怪, “厉无咎找过你?” 崖儿点头,“我在东山上查看地形,他就在那里。”顿了下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记得竹叶青么?” 仙君的脑子转得飞快, 不久之前她还问过他, 有没有和万妖卷以外的妖接触过,他当时矢口否认说没有,现在翻供还来得及么?要是抵赖到底呢?好像也不行,她大概是掌握了什么证据,才会咄咄地来逼问他。 仙君艰难地喘口气, “竹叶青山里很多啊, 蓬山也有。” 她眯眼问:“你养过么?” 他迟疑了下, 见实在搪塞不过去了,犹犹豫豫道:“好像养过,不过我连它是公是母都不知道。” 崖儿撑着身子问他:“那蛇美么?” 又是一道可怕的题型,他斟酌片刻道:“我看不出它的美丑来,不就是一条蛇么,能美到哪里去!要比美无论如何比不过你。” “那你喜欢她么?” 他背上汗都出来了,慌忙摇头,“我是正常人,没有那种不正常的爱好!我不喜欢蛇,我只喜欢你。” 然后她沉默了,夜明珠的荧光幽幽照在她身上,他看着她缓缓褪下衣裳,露出了玲珑香肩。她的身骨很软,尖尖的下巴抵在肩头上,朦胧中绯衣如火,媚眼如丝,美得野性而辛辣。 他受宠若惊,腼腆笑道:“我今天烧了什么高香自从蓬山过后,就没受到过这样的礼遇。”伸手想去触摸她,她迂回婉拒了,转而在他指尖轻蹭,那若即若离的碰触,让人酥麻到心上。 他吸了口气,指尖在无暇的肩颈间流连,一路往下,落在半露的雪冢上。仿佛是远古就隐藏于佛堂上的,驾轻就熟的引诱,他难以抗拒她这样的弄色。心似春水,在她的一顾一盼间荡漾,他想去掬她,她伸出小舌在他指尖一舔,那种难搔的痒奔跑向四肢百骸,他人顿时沉醉了,不知今夕何夕。 “我和那条竹叶青像么?” 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嘶嘶的气息从他耳蜗里钻进去,他听得见她吐纳的韵律。可销魂归销魂,依旧惊出他一身冷汗来,他惶恐地看着她,“叶鲤,你中邪了么?” 她酒醉似的慵懒一笑,“我中邪了,你帮我驱么?”慢悠悠拿那玉雕似的鼻尖抵蹭他的下颌,轻叹道,“你和那竹叶青也曾经这样亲昵过,你忘了。” 仙君慌了,“没有,我怎么可能这样!那蛇傻乎乎的,整天就知道倒立和睡觉。而且它太小了,三角脑袋芝麻眼,实在不怎么好看。” 她的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仙君咽了口唾沫,“怎么了?我说蛇而已,你动什么肝火?” 可是她冲他磨牙霍霍,尖着嗓子说:“我就是那条竹叶青,你说它的坏话,就是在说我的坏话!” 仙君彻底傻了眼,究竟是怎么和竹叶青牵扯上的?脾气这么大,不会又怀上了吧! 忙拽过她的手,扣住手腕仔细号脉,她倔强地挣开了。仙君心头生凉,发现女人实在太难对付了,他不单要小心不和别的女人走近,现在连蛇虫都得保持距离了。 他枯着眉看了她半晌,靠过去拢她的肩,“岳楼主,你是一楼之主,江湖上顶级杀手组织的首脑,不能这么耍脾气。没错,我是养过竹叶青,可养了几十年,它趁着蓬山大乱逃跑了。也许是受够了紫府岁月的枯燥,再也不愿留在琉璃宫了,人各有志,蛇也一样。” 这么看来,他并不了解全部真相。也是,一个万事随缘的人,不会去纠缠漫长生命中偶尔出现的过客。走也好,留也好,一切全凭各自欢喜。所以他养的蛇忽然不见了,在他看来是厌倦了,离开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去追查下落。竹叶青在天火中尸骨无存,他却以为它找到了另一种快活的生活方式,过它想过的好日子去了。 崖儿心里哀凄,撑着身子不说话。他见了忙把她抱进怀里安抚:“你是不是怕明晚不敌齐光?你放心,只要把枞言的精魄骗出来,我一定替你手刃他。” 他根本不明白她究竟在难过什么,那时候的竹叶青想必也感受过同样的苦闷吧。 不知几辈子前的事了,还为这个掉眼泪,似乎不合适,但刚从梦里回味一遍,又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问他:“厉无咎没有告诉你,竹叶青后来去哪里了么?” 他摇头,“他只问我,还记不记得那条蛇。”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不记得了,毕竟过去了三千年,一个玩意儿而已,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崖儿定了定心神才告诉他:“其实那条蛇没有背弃你,她在大泽里伏守齐光,最后被他当柴火点燃扔进了琅嬛。那天她刚能化形,所以你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如果见了,你应当能认出来,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他脸上一片惶然,“叶鲤” “你就从来不好奇我的前世今生?从来没有去翻一翻我的三生簿?” 他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我不管你前世是谁,反正你也不会有来生,这辈子就一直跟着我,跟到地老天荒。” 不爱读书还如此冠冕堂皇,果然只有仙君了。她顿时气馁,怏怏偎进他怀里,“我刚才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自己爬树,梦见自己被装进钵头里,放在第一宫。他们说转世要喝孟婆汤,喝了能忘却前尘,可是刚才的梦太真实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就是那条竹叶青。” 他不说话,只听见胸口隆隆的跳,一声声锤击在她脑仁上。他的手臂慢慢收紧,要把她压进骨肉里去似的,隔了很久才听见他说对不起,“我疏忽了,好像错过了很多事。” 因为春花秋月汤汤流过,从来没有一样能流进他心里去。他磊落c耿介c达观,他对万事万物有情,又对万事万物无情。以前她还不懂,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仙,其实错了,他的喜怒悲欢都不达心底,他才是内心永远恒定的那个人。 心定则大成,齐光心有微澜,把控不好就落入尘寰了。不过上辈子的愿望这辈子实现,先苦后甜比先甜后苦要好。她两臂绞起来,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天火会烧尽一切吧,为什么我还能转世?” 天火的威力确实很大,不管是皮相还是精魄。他把脸贴在那柔软的绛纱上,料子烟云似的,承托住他稀少的一点记忆,“可能因为我老是给你喂霜茅的缘故,那果子不容易腐坏,一颗能吃十来天”还是因为懒啊,其实竹叶青吃素后喜欢白菜,但菜叶吃不完就坏了,还要清理。这种工作对他来说太费事,于是他想了个好办法,给她喂霜茅果。这果子能凝魂,味道虽然不好,但扛饿,长期食用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最要紧一点,果子脱离根茎十天后不会发出腐烂的味道,至多干涸成一个坚硬的核,哪怕隔上几个月打扫也没问题。 崖儿怨怼地看着他,“我到现在都能想起霜茅的味道,酸中带瑟,吃多了反酸水。”一面说一面摇头,“你真的不适合养动物,以后米粒儿不要你带,我自己来。” 他一听这个顿时不干了,“凭什么?我是他爹啊!再说米粒儿又不是蛇,我不会给他喂霜茅的。” “可你给他娘喂了,我还吃了几十年,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大的怨气吗?” 他张口结舌,“这是要拿上辈子的事来和我理论啊,做人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给你吃霜茅是为你好,你看你被天火烧了还能凝魂转世,不也是我的功劳么。至于我欠你的,罚我栽在你手里,和你连生一百个孩子,这样总行了吧。” 她先前还气鼓鼓的,听他说完便笑起来,“一百个孩子?到底是罚你还是罚我?”素手如练往下滑,一把撩起了他的袍裾跨坐上去,“一百个孩子少说得忍两百年,仙君忍得住么?” 她的狂野比以前更甚,仙君咬着唇不出声,扎根在她身体里,看她在他身上开出糜艳的花。 她拉他起来,汗湿的皮肤互相紧贴,她在他耳畔气喘吁吁,那声音仿佛野兽要将人吞吃入腹似的,嘶哑地说:“明晚开启宝藏,你不要出面了。” 他迷茫抬起眼,眸中流光旖旎,“不要听任何人的挑唆,我不会放你单独赴险。” 她提出,他作答了,既然他不同意,便不会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也许厉无咎的劝解并非毫无道理,但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后,他们俩谁离开谁都无法独活了。 疾驰,千蹄踏雪,利箭上弦,狠狠以命相抵。她捧住他的脸,亲昵地同他贴面,以前他总对某些感觉似曾相识,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的确曾有这样一个生灵,收拾起獠牙,用细细的生体拨动过他的心弦。 起先是养在钵里的,后来自由活动,床榻或重席都是她的乐土。她歇在他指缝,盘曲在他胸前。慢慢长长一点后,开始热衷于拿自己来丈量他的腰围。每次首尾相接,她都觉得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后来她长大,发现长度渐渐变得有盈余时,她开始着急,是不是他总是不吃不喝,把自己饿瘦了。 简单的蛇脑,琢磨不出太深奥的道理,但那双赤红的眼里流露出担忧。他拿食指摸摸她的脑袋,大声嘲笑她傻,她也不生气,等他睡着的时候爬上他的脖子,会拿蛇吻触他的嘴唇。 原来那条蛇对他有意思,种善因得善果,辗转飘零几世后,她还是回到他身边了。 也许心动不自知,否则怎么会在她诱惑他时,几乎没有迟疑就沉溺进去,因为他欠她一段美满。后来再为她抽筋断骨下极地,都是在为当初的木讷付出代价。他居然连她死于非命都不知道,还以为她逍遥快活去了。 心大到近乎残忍,也只有没什么见识的蛇能看上他。他的手臂在她背后交叉拥抱,“我应该对你更好一点。” 她低头看他,汗湿的发丝驯服地盘曲在他鬓边,珠光下的脸白得剔透。她说不,“是我应当对你更好,感谢今生你没怎么抵抗,就让我霸占了你。” 道行不够,何德何能高攀他?总得颠簸几世再流离几世,攒够了功德再回过头找他。好在这世托生成人,如果又错投了别的,仙和妖纠缠不清,罪过就更大了。 “不过那齐光对你的感情好像很深。”她的话掺杂在一片幽咽声中,自言自语般喃喃,“他不想害你。” 他忽然挺腰一击,“又在胡思乱想!” 她啊了声,忙捂住自己的嘴。外面整夜有人巡视,动静太大了,怕手下人会笑话。 结果第二天还是人尽皆知,大家的样子都有些尴尬,只有胡不言那个口无遮拦的傻子倚门嘲笑她:“老板,昨晚上激战酣畅吧?原来你上辈子是条蛇,难怪我见到你觉得那么亲切,毕竟大家都是异类嘛。” 崖儿红了脸,“胡不言,你敢听墙角!” 胡不言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墙头,那墙皮霎时就碎了,露出里面的红砖。他龇牙笑了笑,“春岩沉到水下有万把年了,这墙头形同虚设,所以隔音也不太好。” 仙君负手从里面踱出来,倒是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人之常情的事,和吃饭睡觉一样,有什么不对么?”他瞥了胡不言一眼,“下回自己做那事时别鬼哭狼嚎的,上次差点吓着我和你老板。” 这下轮到苏画不好意思了,她怨怼地瞪了眼胡不言,转身便往门外去了。 门前一个交错,大司命和她擦肩而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进院子后向仙君拱手,“厉无咎已经派手下上孤山了,为免让人占了先机,属下这就带弟子出发。” 仙君道好,“邀鲛王同行,别让他紧要关头坏了事。” 大司命领命去了,他站在台阶上仰首向山顶看,接天水幕凝固如琥珀,隐约发出澄黄的色泽来,最后的对决终于要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2.第 102 章 九月十五, 月色大好。 本来以为透过那么厚的水墙,不可能看见天顶,结果东侧那个巨大的漩涡从午后开始缓慢移位,等到月上中天时,已经架空了孤山上空。那消失于天地上万年的古老山峰,再一次昂首挺胸出现在朗朗星空下。仰首看,天被切割成了圆圆的一块,周围视线受阻,那片圆形的天空有星也有月, 像东沟窑裂纹釉的碗底敲进了一个鸡蛋黄,有种古朴且趣致的况味。 仙君他们没上山, 山顶只有厉无咎手下的御者,和大司命及鲛王。大司命目空一切,这些凡人就算武功再高,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他看了眼鲛王,“他们在山下等候, 请问大王, 现在能够移动太乙镜了么?” 鲛王摸了摸下巴,两指向上一比,“离中虚c坎中满c兑上缺c巽下断” 大司命弄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这个时候背诵卦象,难道是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么?他耐着性子问:“然后呢?” 鲛王张了张嘴, “据寡人所知——还没有。” 等着听他答疑解惑的御者们立刻一脸嫌弃的模样, 其中一个道:“故弄玄虚, 我早说过,咱们这些大活人听一条鱼的指挥,本来就是个玩笑。还不如宰了他,咱们自己拿主意。依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就算有点出入,不会超过方圆一里。先照上一照,大约划定个范围,最后就算一寸寸地摸,也不愁找不到入口。” “你还想动手?”鲛王大呼小叫,“在寡人的地盘上放话要宰了寡人,你小子还是第一个,我佩服你的勇气!不过你有勇无谋,连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道理都不懂,长个脑袋是为了好看?” “你”那些御者蠢蠢欲动,江湖上打群架耍横的劲儿又上来了,被大司命一个眼神震慑住了。大司命一向很有领导风范,低沉的嗓音一听就让人心生敬畏,“谁敢妄动,别怪本座不客气。” 虽然他也不欣赏鲛王逮着机会就尽可能多说话的毛病,但也不能像厉无咎的手下那样动辄喊打喊杀。 他的一句话就让那些御者悻悻住了口,鲛王愈发佩服他天生的领导能力了,小心翼翼攀着他的肩说:“看看,这就是格调” 大司命坍了下肩头,顺利摆脱了鲛王。凝眉看天顶,月亮逐渐移到了中心的位置,他问:“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吧?” 鲛王却摇头,“还差一点儿。” 这下连大司命都不怎么相信他了,寒着脸瞥了他一眼道,“机不可失,还请大王看准了。今晚错过就得再等一年,我怕厉盟主和他手下的人不耐烦,到时候血洗鲛族,那问题就严重了。” 鲛王吓白了脸,“别开玩笑,你们是正道,能眼睁睁看着武林败类屠戮我鲛族?” 大司命轻轻牵了下唇角,“你要弄清楚一点,本座听命于琅嬛君,如今连琅嬛君都堕天了,你还指望我们弘扬正义?” 边上的御者很配合,站成一圈抱胸俯视他。生来就不及人高的鲛王顿时被看得矮下去半截,点着手指道:“别这样,一般言归正传之前不是都要打一打哑谜的吗。时间确实没到,不信你看——”他直指天顶那颗最亮的星,“月亮的边角都没碰到七政星,必须等那颗星完全被遮住,时机才算成熟。” 大司命抬眼眺望,月亮白得发凉,正一点点靠近那颗星。要是估计得没错,再有半柱香就差不多了。 低头复看山下,众帝之台的人带了火把来,熊熊的火焰照得这琉璃世界一片杀伐之气。四面水壁回声很大,油脂燃烧的哔啵声一直传到山顶,火光里的人都在等待,不时回身向这里张望。 时间到了,大司命将手放在青铜的框架上,正要转动,只见皎然银辉中凭空跃起几个黑影,有剑芒一闪,然后便是兵刃割破皮肉的声响。锋芒带起温热的血,夜色里如轻盈的暗器,阵列般顺着抽剑的轨迹抛射出去。三个御者连哼都没哼一声,咚地便倒下了。他们身后的人向他咧嘴笑了笑,“对不住了大司命,不是有意在你面前杀人的。不解决他们,必定后患无穷,咱们是防患于未然,还请大司命见谅。” 大司命颔首,这时听鲛王低呼:“是时候了!” 他闻言,用力将太乙镜转了过来。 太乙镜很沉,是半个球形,孤零零吊在铸满饕餮纹的青铜架子上。但很神奇,它并不因重力而呈现平面向上的状态,你必须用手去扳动它,使它承接月光。它像一个收集光的容器,将镜面吸纳的一切亮储存在底部。圆底的中心有漏孔,下方是一面斑驳的棱镜。也许因为千万年都没有人去碰触过它,它几乎是这地下城唯一能显示年代感的东西,至少表面是如此。但月华在它身上凝集,它又立刻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表面的铜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剥落,然后迸发出强之十倍的光折射向远处,从高地俯瞰,位置是春岩城中的祭台附近。 火把向城中聚拢,城里有水,涉水艰难。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只听轰然一个震颤,那些积水被完整抬到半空中,还保持着在地时的形状。四周淋漓的水声泄地,但城中水应当是汲干了。 鲛王哗然:“还有这种操作?” 大司命不语,转头示意两位紫府弟子留守,自己准备下山。那个所谓的宝藏里究竟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万一有危险,他去了也许还能助仙君一臂之力。 鲛王在边上聒噪:“听说那个反派角色以前也是干大司命的,是仙君的前任?怎么样?仙君感受到重压了吗?” 大司命有些不悦地瞥他,“仙君的前任?你说话小心点。” 鲛王愣了下,跟他高一脚低一脚下山,边走边道:“就是前任大司命啦,‘仙君的前任’里的‘仙君’,是指阁下您,不是琅嬛仙君”说完眨巴了一下小眼,纳闷不会随意一句话戳穿什么真相了吧,神仙的世界这么乱? 大司命脚下有清风,他乘风而行,走得很快。鲛王眼看要追不上了,扬手招呼边上的随从,“你们在等什么?还不快抬寡人撵他!” 他大字型瘫倒,鲛人忙把他抬上头顶,那模样简直就像抬着个即将执行五马分尸的囚犯。 那厢城中积水都腾到了半空中,边沿上仍有下泄,声势如流瀑般惊人。 厉无咎对崖儿微笑,“我为楼主扫清了前路,接下来就看楼主的了。” 崖儿道:“好说,只要盟主放回枞言的精魄,我立刻驱动神璧,为盟主开启宝藏大门。” 目光向上一瞥,这祭台升高了十几丈,巍峨的门户恍如峭壁。石上有门,但撼之纹丝不动。门框上方留着一个阴阳鱼形状的低陷,应当就是安放牟尼神璧的地方。万事俱备了,只差最后一步,她挟神璧谈条件,自觉到了这个时候,再不拿压箱底的本钱作交换,就没有什么可压制他的了。 厉无咎老奸巨猾,笑道:“楼主不见兔子不撒鹰,厉某也是一样。楼主的神璧亮亮相,我自然把枞言的精魄交给你。” 崖儿道好,反正有仙君在,也不怕他耍什么花样。她凝神一震,两弯神璧从她眼眸中挣脱出去,一圈圈在上空旋转。果真是神兵谱上排名数一数二的兵器,璧刃打磨得薄如蝉翼,在火把的映照下,发出湛蓝色的寒光。 那就是神璧,江湖上无人不想据为己有的宝物。它的出现像圆了个梦似的,一睹风采可令此生无憾。 外围伏守的众帝之台门徒,也被神璧的现身吸引了注意力。只是那一霎,身后冷冷的刀锋就杀到咽喉前,波月楼的杀手干起这种买卖来驾轻就熟,他们最擅长挑选合适的时机,在你闪神的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你的命。 内层的人对十丈开外的变故浑然不觉,厉无咎见神璧亮了相,便将枞言的精魄也放了出来。那是一团红色的,如絮的光团,亮得几乎刺伤人眼。结果精魄出现的刹那,仙君的广袖一拂,便将它收进了袖底。厉无咎讶然,“你这么着急?这不过是一半!” 简直叫人恨得牙痒痒,仙君倒是寻常模样,哦了声道:“先收好,别弄丢了。其实有了这半,我就能把另一半给他凑全。不过要花些功夫,比较麻烦罢了。” 厉无咎的脸色在火光下阴晴不定,他没再说话,只是抿唇看着他。前一天的费尽心机全没有用,他还是和她一起来了。也罢,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有个长短怨不了别人。 崖儿不太满意,“早知盟主言而无信,我的神璧也该只拿一半出来。” 厉无咎道:“这不是言而无信,是楼主有仙君撑腰,我不得不稍加防范。以仙君的神通,虽然能够替龙王鲸凑出另一半精魄,但回来的是不是原来的枞言就不一定了。所以我这一半捏在手里,对自己也是个保障,万一你们左手拿到精魄,右手便对我痛下杀手呢?”他笑了笑,“我和仙君相识多年,他的手段我最知道,所以不得不防。不过楼主放心,只要大门开启,精魄即刻交付楼主,请楼主放心。” 看来仙君以前的人品不大好啊,弄得老熟人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崖儿觑觑他,他摆弄着袖子,闲闲调开了视线。她轻吁口气,转过头道好,“反正都到了这里,不开这扇门也说不过去。大门开启之后,盟主要是继续搪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好c好。”厉无咎点头不迭。 她这才慢吞吞驱策神璧,向石槽靠拢。还没彻底合上,那石槽和神璧之间就产生了联系,像磁石阴阳两极的互相吸引,不过磁场是看不见的,神璧和石槽有迹可循。两者之间如经脉互生一样,千丝万缕缠绕不止,之后不必崖儿再调遣,神璧自发就填进了石槽。 沉沉一声轰鸣,脚下的大地也震颤。紧阖的大门缝隙间泄露出光芒,也许是金子的颜色随着门扉渐渐开启,周围的水墙似乎有了感知,内部流光开始不安地奔跑,闪电般的忽亮,让人生出奇异的忧惧来。 崖儿回头给苏画递眼色,苏画颔首,微微挫后身子。等他们进入洞口,她横剑而立,和魑魅魍魉守住了进入的通道。 内外隔绝,山洞里的光似乎在很远的地方。她收回视线望着对面的人,笑道:“你们曾说过,不贪宝藏里的财富。现在人在洞口,我留下你们守门,心里不会不痛快吧?” 魑魅和魍魉相视一笑,“我们还是这想法,钱财对我们来说没用。别人传儿传女,我们没有儿女可传,发财也白发。” 也是,两个男人生不出孩子来。苏画牵着唇角一哂,珠光之下面如白银。扣在剑环里的手指慢慢收紧,勒得指尖发白。 周围兵戈之声越来越近,胡不言四下观望,“楼主好算计啊,原来那个厉盟主悄悄安排了这么多暗哨,是打算最后将我们一网打尽么?” 苏画蹙眉,“你怎么还在这里?留下拖我后腿,还不如跟进去。” 胡不言眨巴着眼说:“我也不要钱,进去干什么?再说你在这里,我当然要陪着你。” 可是苏画眼里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她似乎在极力按捺,胡不言见她这样有点奇怪,“画儿,你怎么了?” 魑魅魍魉因胡不言这句话也转过目光来,就是弹指间,她冷锋出鞘,向距离最近的魑魅斜劈过去。魑魅反应不及,不等他拔剑,眼看剑锋到了头顶上,这时一只手横过来,替他挡了那一剑。 剑太锋利,割肉断骨一挥而就。魍魉的血溅在魑魅脸上,断手也掉落在他足尖。 魑魅眦目欲裂,顾不上照应魍魉,拔剑向苏画攻去。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应该的啊 “苏画,你疯了么!”他大喊着,手上没有停顿,调起了一轮强攻反击。有什么比遭受最信任的战友背叛,更叫人伤心绝望?他可以怀疑任何人,却从来没有怀疑过苏画,她是楼主的师父啊! 苏画闷声不语,她脸上的神色变得那么陌生,似乎这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为什么是你?”魑魅依旧追问,“为什么是你!” 她左手的龙骨鞭甩动,发出破空的利啸,“因为我是藏珑天府的人。你们以为绿水城中被杀的人是古莲子么?错了,她不过是我手下一名御者而已。” 所以她才是真正的古莲子?隐姓埋名潜伏在波月楼多年,城中的水宗主不过是个傀儡,这世上知道真相的只有厉无咎一人。 执剑勉强站起的魍魉暴喝着向她杀去,毕竟受了太重的伤,他的动作不及之前灵敏。几个回合之后,龙骨鞭缠绕住他的脖子,翻手抖腕,将他重重砸在了青石板上。 魍魉倒下了,狠狠吐出一口血。四面包抄上来的竟不是波月楼的人,早该想到的,楼主的计划她都知道,怎么会坐看一切发生。 纷乱的箭雨向魑魅射来,他抬剑抵挡,挥断了无数正面袭击的弓/弩。但总有漏网之鱼,锋利的短箭刺穿他的细甲,扎进他的胸腹。然而即便身负重伤,不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放下剑。 他浑身浴血,红着两眼站在包围圈中,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苏画此时已经不需要再出手了,她闭了闭眼,“杀了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3.第 103 章 胡不言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呐喊:“苏画,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没有人能接受现实,就像偶尔午夜梦回,她自己也不能接受一样。 原本她的任务是监视兰战,在兰战遭遇任何不测时,随时准备接手波月阁。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总有那么多的“恰好”,让她在波月楼蛰伏多年,看着岳崖儿从满身褴褛的野孩子,成长为波月楼的第一号杀手。 命运是什么呢, 命运总是充满了不确定。从来没人怀疑她的身份,因为她有足够好的耐心。她在波月楼二十多年了, 魑魅魍魉这批人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他们对她一向很尊敬,他们听话c宾服她,可是他们忘了杀手的第一条准则——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便是最亲密的战友。可惜波月楼早就不是以前的波月阁,崖儿的经营让它变得有人情味, 恰恰触犯了杀手的大忌。 现在好了, 她等这刻等了很久,终于能从这个漩涡里脱离出来,就像拆下了脖子上的重枷,她再也不用继续伪装了。 伪装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有了感情的积淀, 虚情假意会把人压垮。她有时候也问自己, 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遗憾的是说不清,大概人非草木吧!今天以后,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只要他们全死了,她就没有感情的负累了。 胡不言眼里都是绝望,他从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居然会是个奸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狐狸太蠢,而她的心机之深,已经令妖都望尘莫及了。 究竟该不该得意?她的唇角抽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惊讶,是因为你不了解我。” 众帝之台的门徒听她下了格杀令,短箭上弦,拉了满弓。魑魅回身看向倒地的魍魉,他努力挣扎,想要站起来,可是四肢早就不听使唤了。 他收回视线,咬牙拔下胸前的箭,狠狠掼在地上。重新抡起重剑,嘶吼着向那些弓/弩手冲去。成排的弓/弩扣动了机簧,只听铮铮的弦声四起,短箭像横扫的雨点向他疾射。这么多年的腥风血雨,总有个头,看来今天走到收梢了。 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过一口气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但恰在这时,他身前半步筑起了一面气墙,短箭触及这面墙,箭头纷纷折断落在地上,然后那气墙碎裂成万道尖利的冰棱回弹过去,所到之处立刻哀声四起。 苏画抬头看,长街的尽头有人缓步走来,她微微一怔,是大司命。 要说心肠,她是真的狠得下,为了避免人到面前引起太多的羞愧和尴尬,她一把夺过边上的弓,搭弓拉箭,箭头直指向他。 咻地一声,蓄满力量的箭向他射去。他拔身而起,长剑从袖中窜出,那剑如一道虹,将迎面而来的箭对劈成两半,然后继续高歌猛进,直至刺进她的胸膛。 他看着她倒下,依旧寒着脸,没有半丝表情。胡不言高呼了声“不”,连滚带爬把她抱进怀里。 血在汩汩地流,她的视线却停在大司命脸上,人与仙斗,怎么可能赢呢,但这是她乐见的结局。她艰难地笑了笑,“死在你手里,值了。” 大司命轻轻皱了下眉,“自作孽,不可活。” 她听后怔怔的,眼里的光逐渐熄灭了。纠缠了那么久,最后换来这句话,大司命不愧是上仙,抽身得比她更及时。 胡不言在她耳边大呼小叫,他撼得她很不舒服。那张大嘴咧起来,果然更加不好看了。可现在也只有他关心她的死活,她听见他向大司命哭喊:“快救救她,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冷风嗖嗖,从伤口灌进来,她忽然觉得睁不开眼了,但心里依稀还有一点念想。然而都是奢望,大司命转身向魍魉走去,在他看来她是死有余辜,根本不值得救治。 她闭上眼睛,大滴眼泪从眼尾滑落,滚进鬓角。胡不言的喊声也渐渐远了,听不清了,她放开紧握的双拳,轻轻叹了口气。但愿胡不言以后能找到一个好姑娘,好好过他的日子。这险恶的江湖,实在不适合一根筋的狐狸。 苏画死了,胡不言抱着她瘫坐在那里,心下彷徨,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是他在做梦吧! 摸摸她的脸,还是温热的,他喊她:“苏门主,你怎么说睡就睡了?”她不再回答,他等了半天,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感觉到疼了,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他抱着她的尸首发笑,眼里裹着泪,对大司命道,“你居然杀了她,你怎么狠得下心?我知道了,你是因爱生恨,因为她一次又一次拒绝了你!” 大司命并不理会他,这狐狸整天胡言乱语,他也习惯了。当初仙君命他上孤山,让他留下断后,就是怕有预料之外的事发生。好在防范得当,居然真的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杀手不是多疑么,怎么从来没人怀疑过苏画?可见这女人狡诈至极,也确实有点本事。 至于救人,救也是救当救之人。魑魅的伤还不至死,魍魉就不一定了。他检查他的伤势,右掌脱落,肋骨也断了好几根,气息奄奄,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了。 魑魅蹒跚着步子把他的断掌捡回来,惊恐地望着大司命,嗓音颤抖:“能救么?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大司命点头,“外伤好治,内伤麻烦些,需要时间静养。”把断掌放回原处,一点点让他愈合。只是有刹那的恍惚,好像在很久以前他也替谁治过伤,是狐狸么?不是,好像不是他。那是谁?无奈想不起来了。 三十五少司命领着几个弟子从别处赶来,鲛王也到了。他从鲛人肩头跳下来,看着这尸横遍野直发呆:“这下完了,这么多尸首,会破坏我们春岩城的环境的。” 大司命道:“放进水墙吧,你们不是一直这么处理尸体吗。” 鲛王说不行,“水墙里都是我们的祖宗,这些人进去算什么?以后连他们都一起祭拜,那坏人也当得太成功了。” 大司命尽力救治魍魉时,三十五少司命发现苏画已经气绝了。胡不言哭得泗泪横流。少司命纠结了半天劝他节哀,回头看看大司命,“苏门主怎么会遭遇意外?座上来时她已经不行了吗?” 大司命恍若未闻,但胡不言气若游丝地指控着:“就是你家大司命杀了苏画!” 三十五少司命大感意外,“为什么?”座上不是很喜欢苏画吗,当初在蓬山为她坐立不安过,怎么转头就把人杀了?难道是求而不得,公报私仇? 魍魉的气息终于续上了,表面的伤也渐渐愈合,大司命擦了手上血迹,站起身道:“因为她是奸细。”复下令少司命带人守住入口,自己撩袍迈进了大门。 肉眼所见的洞内情形并不真实,在他一脚踏上青砖时,人就不停下坠,不知要落向哪里,如果没有凭虚之术,恐怕会被活活摔死。洞很深,无底似的,稳住身形后徐徐降落,看见石壁上缀满了繁复而古老的文字,一排复一排,摩崖石刻一样。终于底下有光反射上来,那些文字便看得更清楚了,大致记录了春岩的历史,从国泰民安,一直写到荧惑1现于东南。 这个所谓的宝藏,应当和春岩城下陷有极大的关系。他心里犹疑,落地之后寻着光线过去,财宝确实有,踏前一步就撞进眼里来。火把折射出宝石的璀璨,那光迷惑了众人的心智,众帝之台的人是有备而来,他们往携带的口袋里大肆装入金银,王在上躺在钱堆上,痛痛快快打了几个滚。金子经历了无数年的堆积,表面有些剥落了。他这一滚,滚了满身的金箔,连脸上都沾满了,站起来金光闪闪,像镀了金的门神。 波月楼的人倒不着急,他们笑吟吟看着他们忙碌,装得越多越好,反正最后都会被抢过来。阿傍随手捡了串璎珞戴上,黑甲上点缀着各色宝石,他笑嘻嘻问同伴:“我看上去是不是很有钱的模样?” 大家发笑,“不是看上去有钱,是真的有钱了。” 忽如其来发了横财,以后怎么办呢,这是个难题。不如建议楼主多开几家妓院好了,关于钱的使用方法,阿傍是这么打算的,等上去之后问问魑魅魍魉,看看他们有什么好主意。 正笑得欢,发现大司命来了。神仙对钱是不怎么有兴趣的,他边走边问,“仙君在哪里?” 这宝藏也分前后室,装金子的地方足够大,但楼主一行人不在这里,阿傍向边上的门指了指,“应该进里面去了。” 大司命匆匆入内,他们才猛然想起来,发财发得竟连主子都忘了。人正与不正的区别,大概就是利益当前,道义还在不在心上。他们立刻随大司命进去,众帝之台的人却依旧在狂欢,他们眼里闪烁着金芒,脸色酡红,像刚饮过烈酒,丝毫没有从暴富的喜悦里清醒过来的迹象。不知厉盟主看见了是什么感想,钱财当前,他们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屠啸行冲着王在上大笑,“你说过只要五箱,说话可要算话。” 王在上撸了把脸,吹起黏在嘴唇上的金箔,笑道:“是啊,我只要五箱”然后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贴在忙于敛财的屠啸行脖子上,顺势一抽,没脸没皮地说,“不过你的,得先由我接管。” 动脉里的血溅起来两三丈高,纷纷四散,像过年燃放的礼花。眼里装满金子的门徒,到这时才抽出空来关注刚才发生的命案。王在上狞笑着,舔了舔匕首上的血,“ 不杀他,出去后被杀的就是我们。看什么?分钱的少了个大头,你们不高兴么?”说着将屠啸行的尸首踹下去,嬉笑道,“老屠,兄弟知道你爱钱,这回拿钱埋你,就算皇帝都没这待遇,你看你死得一点都不冤枉。” 虽然大家对两位宗主窝里斗的事不太赞同,但火宗主说得对,屠啸行太贪,现在他需要他们运金子,会暂且留他们一命。等金子到了船上,他们这帮人难免一个接一个被杀,然后抛尸海上。人都是自私的,在别人活命还是自己活命之间,当然选择后者。 于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目睹了经过的人非但没有打算向盟主告发,甚至主动帮着掩埋了尸体,连被溅到血的金锭,都擦得干干净净。 “好了。”王在上笑呵呵道,“接下来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了,出去之后分多少给外面的人,全看咱们高兴。” 眼前的金银财宝已经足够他们消遣,根本没人有兴趣去看一看石门那边的情况。 石门内响泉叮咚,地下河流在圈定的圆池内转了个圈,蒸腾起氤氲的雾气。不过这雾气不升空,只淀底,覆盖在水面上的白色波浪奔走翻卷,让人想起蓬山的清晨和夜晚。 大司命告知崖儿外面发生的变故,她半晌没有说话。波月楼里有厉无咎的眼线,她早就知道,可那人是苏画,实在让她始料未及。 她是她的师父,那年兰战把她送进弱水门,她从六岁起就跟着苏画。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很信任她,即便所有人反,她认定了苏画不会反。当初杀了兰战接管波月阁,那帮元老对她的继任颇有微词,还是苏画领头归顺的,为什么最后那人竟然是她? “死了么?” 大司命说是,“死了,我再晚去半步,死的就是魑魅和魍魉。” 多亏了仙君早有预见,当时他派大司命上孤山转动太乙镜,她还有些不理解他的安排,现在事情出来了,她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难怪他从不赞同大司命和苏画在一起,直到大司命将他对苏画的记忆全部清除,他还很高兴的样子,原来他早就防着她了。 崖儿惨然看向他,他说不许哭,“为了一个叛徒不值得。” 厉无咎脸上露出悲悯的表情来,长叹道:“你们眼中的叛徒,却是我的大功臣。要是没有她,怎么知道波月楼的人什么时候攻打天外天?你那几大护法都不是等闲之辈,尤其明王敖苏。” 所以明王的死和苏画也有关,那时楼众行动以暗号互通,她不在,苏画就是这帮人的首脑。结果这首脑竟然别有用心,那么明王会遭遇不测,便毫不意外了。 崖儿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她恨苏画两面三刀,更恨幕后操控一切的厉无咎。 厉无咎见她血红着两眼看自己,似乎吓了一跳,“楼主息怒,还差最后一步真相大白,你现在不能出手,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别忘了鱼鳞图和枞言的半条命还在我手上,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其实权谋历来如此,兵不厌诈嘛。苏画并不是为你专设的,她是我派在兰战身边的棋子。当初兰战布局把她吸纳进弱水门,你现在有多恨我,那时她就有多恨兰战。兰战起初并不重视她,而我正需要这样一个倔强又有可塑性的人,替我看住波月阁。只是我没想到,她对你们如此有情有义,本来铲除那些杀手根本不必等到我与仙君会面之后,是她种种托词一再拖延,才逼我仓促出手。人啊,心里装着感情,就变得没用。如果她刀枪不入,你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句公道话,你们应该感激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4.第 104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你们看好家,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 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 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 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 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 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 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 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 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肉体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细打量她,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但门中除她之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名额有限,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5.第 105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右摄提狠狠看了眼树枝, 复转过头, 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 “我一直以为那小崽子已经死了,没想到居然会被狼群养大。只要逮住他, 带回波月阁,阁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访,其实已经不单是立功那么简单了,更是心里的执念。发现岳家遗孤, 简直和发现宝藏的入口没什么两样。二人翻身上马, 顺着浩荡的脚印追出去,这片雪域太广袤,跑了很远, 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踪迹。当然雪狼的皮毛在这种环境下伪装得很成功,他们只看见高高飘起又重重跌落的黄羊,原本是那样大的一个整体, 现在被冲散,变得七零八落, 只余半数。 不能再靠近了, 右摄提比了个手势,在谷口的岩石后隐藏。向外探看, 混乱中那孩子的头发黑得扎眼, 很容易辨认。他参加了这场捕猎, 所以有权分享猎物。从狼背上下来,像狼一样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头埋下去啃食,再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满了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左右摄提交换了眼色,来人间一场不易,这孩子正处在生命的荒年里,却锤炼出了适于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数量不少,他们现在出手没有胜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单,到时候不必惊天动地,就把事办了。 狼群在那里大快朵颐,吃饱了,把剩下的整羊埋进雪里,作为食物储备。地面上的残羹也一并打扫干净,以免引来别的肉食者分抢。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日光下的狼群闲适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闹一番,这才不急不慢收兵回转。 大概是太松懈了,谁也没有发现被跟踪,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头便睡。当初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在这雪狼群里过得很滋润,虽然母狼后来又生过几窝,但那些小狼长大后便离开母亲自立门户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爱。母狼一直把她带在身边,陪伴她,教她狩猎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护,连狼都知道这个道理。 六年前母狼从那块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体冻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头,没命地吮吸,喝下头一口狼奶时,她就已经成为这狼群的一员。雪狼个头大,蜷起身子把她裹进怀里,可以很好地温暖她。她就这样,在狼妈妈的庇佑下长到了六岁。 六岁的狼是成狼,六岁的孩子却依旧还是孩子。她睡醒后闲不住,从洞穴里爬出来,眯觑着眼睛,蹲在悬崖边上晒太阳。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动了动耳朵回头看,忽然发现了生人,惊得一跃而起,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身后是万丈深渊,不能后退,她急起来,龇牙咧嘴发出警告式的呜咽。左摄提举着两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轻声安慰着:“不要乱动我不会伤害你。” 可惜她听不懂,一双黑浓如墨的眼睛,眈眈盯着来人。 陌生人逼过来,她仓惶退缩,脚踩到崖边碎石,只听见簌簌的坠落声呼啸千里。她惊惧,弓起肩背发出更大声的警告,一双眼睛却不停向身后飞瞥,大有纵身而下的意思。 左摄提心头大跳起来,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费了。他手忙脚乱,一指抵在唇前,“嘘嘘跳下去会死的,你可别乱动” 林子里传来大片枯枝折断的声响,伴随沉沉杀机和敲骨裂肉的闷拳忽然一个雪白的身影被抛掷出来,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见状,受伤般呜咽一声横扑过去,正好被左摄提截住了。毕竟六岁的孩子,空手白刃难以抗衡,于是张嘴便咬。左摄提痛得大叫,待手从她嘴下挣脱,肉已经少了一大块。 他气极,照准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没命挣扎的孩子瘫软下来,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种!” 那厢护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摄提联手。波月阁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号的,阁中护法和长老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合两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强悍,最终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结果,无非是猎杀。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母狼被拧断了脖子。 从雪域带回一个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遗腹子年纪相仿,如果这个消息走漏,那么波月阁就会成为下一个岳家。 左右摄提秘密将人带回了王舍洲,很奇怪,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闹,对比之前的乖张,安静得竟像个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龇牙,所以那身破衣烂衫无法更换,就这样穿进了波月阁金碧辉煌的大堂。 空荡荡的大堂里,坐着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他偏头打量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和她母亲长得很像,是女孩儿吗?” 左摄提说是,“属下等发现她时,她正骑在狼背上狩猎。这孩子有过人的臂力,一根树枝就能刺穿黄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声,似乎很觉意外,“她才六岁而已。” 右摄提道:“若不是亲眼所见,属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喂养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过人也就说得通了。” 那人慢慢点头,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见她两手被缚着,抬眉道:“解开。” 右摄提有些犹豫,“这孩子野性难驯,解开怕她对阁主不恭。” 波月阁主淡淡牵了下唇角,“我不怕。”转过视线看他,“难道你怕吗?” 右摄提涨红了脸,“属下并不”也没有什么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断了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可是变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就在绳子被解开的一刹那,那孩子凶相大现,如同狼一样,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摄提的脖子。 常年狩猎的动物都知道,如何能将猎物一击毙命。她的牙齿穿透皮肉,咬断了动脉,无论右摄提怎么挣扎,她都如插进胸膛的利刃,纹丝不动。 滚烫的血四处激射,那血腥的场景,连波月阁主都感到错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坚定的决心,她那双乌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静又满含仇恨。悬崖上是右摄提拧断了母狼的脖子,她还不知道生命里更残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眦必报,就已经很让人喜欢。 左摄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连个孩子都斗不过,活着也没用。”他笑吟吟看着,啧啧赞许,“可造之材,十年之后又是一把利刃。” 右摄提死在了小儿之口,等他气绝她才松开嘴,然后那双浓黑的眼眸,又转向了在场的左摄提。 可是这回并不需要她大动干戈,波月阁主只一扬手,左摄提便倒下了。这孩子要留在波月阁,来历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世上什么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强与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没有见识过这样快捷的杀人手段,对他似乎有些畏惧,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还是让她产生了攻击的念头。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对方丝毫不放在眼里,仍旧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发出嘶吼,正欲出击,他屈起食指击中了她的肩井穴,顿时身子麻了半边,再也不能动弹了。 抱胸看她,这倔强的孩子,依旧顽强地站着。他脸上浮起悲悯的神色,“衣衫褴褛,神璧无处可藏也罢,已经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无妨。”复撑着两膝,同她高矮持平,温声宽慰道,“别怕,欺负你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就安全了。我叫兰战,是这波月阁的主人。你叫什么?” 孩子满脸戒备地瞪着他,他咕哝了声:“我忘了,狼没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叫岳崖儿,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虽然照样对他不友善,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透过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弯新月挂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视线。 他说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儿。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获,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谐音,不那么棱角分明。”说罢笑了笑,负手长吟,“唉,我还是很敬重你父亲的,否则可不会让你认祖归宗。要是随便给你指个姓,你爹爹就算活过来也找不见你,你说是么,崖儿?” 苏画听后笑起来:“这却难倒我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终究婀娜不起来的。” 兰战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有办法。” 苏画眼里浮起荒寒,他转身要离开,她仓促地“嗳”了声,倚门调笑:“你轻易不肯上我门中来,这孩子不是你养在外头的私生女吧?” 兰战没有应她,眼梢轻轻瞥了她一眼,负手而去。 苏画这才把视线转移到这小小的孩子身上,仔细打量她,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不过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尤其那双眼睛,沉沉如碧潭。还有这雪一样的皮肤,花瓣般轮廓饱满的嘴唇,将来要是调理好了,风采当旷世。 她很高兴,遇见个好苗子不容易。弱水门是波月阁中最温柔,也最阴毒的构成部分,每年送进来的女孩子不少,但门中除她之外,永远只留四人。这四人是杀尽同伴才活下来的佼佼者,名额有限,人员更新替代永不休止,活着全凭实力。这孩子是兰战亲自送来的,留下的嘱托也和别个不同,想必来历不简单吧! 阁主的面子总得卖,看这孩子的头发丝都结成了绺儿,她牵起袖子拨弄,“你可真脏”话音才落,那孩子龇起牙,发出愤怒的嘶吼,要不是手缩得快,恐怕叫她咬着了。 妖娆的美人勃然大怒,出手击中了她的膻中穴。孩子旋即倒地,她才有空关心指尖粗砺的磨砂感。 捻了捻,深褐色的粉末,是血?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凶悍,又不会说话,野兽似的。她鄙弃地皱了皱眉,先洗洗吧,脏得都没人样了。 这一洗,换了三桶水才彻底洗干净。仆婢忙碌着,给她穿上新衣,绾起头发。苏画抱胸旁观,因为先前那一击,这孩子还提不起劲儿来,手脚虽老实了,眼神却杀气腾腾的。她倒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副皮囊确实够格进弱水门,但这份骁勇,也让人感到头疼——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稍有行动能力她就不客气地下嘴,把那个给她系裙带的婢女咬了个血肉模糊。 裙子又脏了,苏画暴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是属狗的吗?”她本来就耐心欠佳,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吩咐左右,“把她关进暗室,先教她守规矩。” 于是岳崖儿被蛮横地拖进一道石门,关进了冰冷的屋子。 暗室是真的暗,伸手不见五指。但顶上有个小小的孔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束光从那孔洞里直射进来,可以照亮地心极小的一片。 游走了一整夜,又冷又孤独,她轻声呜咽,声音里满是凄惶的味道。最后累极了,蜷曲在那丛光下,睡梦里见到了狼妈妈,就站在林子外面,可是无论她怎么奔跑都无法靠近它。最终筋疲力尽,抽搐着四肢,泪流满面。 苏画后来成为她的师父,其实说师父,也不准确,确切来说是管理人。她的身手c战术,及筹谋,由波月阁中顶尖的高手传授,甚至兰战心情好时,也会手把手教她制敌的诀窍。 她很聪明,天生是习武的料,这点可能有赖于武学世家的根骨,和身体里某种不可琢磨的力量。十三岁那年,她对战弱水门四星宿,当时的毕月乌c心月狐c危月燕c张月鹿满员,只有杀了她们其中之一,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门。最后那场厮杀,她一战成名,四星里排名第一的毕月乌死在她剑下,她轻而易举就成了弱水门四星之首。 论武战,且难不倒她,最让她困惑的是苏画口中的兵不血刃。波月阁一向为江湖中人办事,只要出的钱够多,可以满足委托者所有要求。有时单纯武力解决不了的买卖,则需要动用弱水门。这世上最危险的就是蛇蝎美人,她千方百计接近你,柔弱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你疏于防范,下一刻她的刀就会割破你的咽喉。 苏画作为门主,言传身教尽职尽责。 上巳节前接了个任务,刺杀五阳的副教主。五阳的江湖地位颇有根底,副帮主勇猛好战,一双铁臂铜环,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谱上排名第八。这样的人,正大光明对战不好应付,他不擅酒,不好色,唯一的毛病就是爱赌。波月阁的可怕之处,在于擅长发掘人的软肋,并且从那创口潜入,刨骨三尺。这次的目标棘手,苏画决定亲自出马。此一战不单要完成任务,更是为给崖儿做示范。她之前几次出战,都是以武力取胜,关于如何运用女人的本钱,她实在一点都不明白。 “你知道女人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是身体。有的人据说不好色,其实是没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世上男人不过那几种,逐鹿天下的英雄不会排斥侍剑的美人,酒池肉林的建造者,总要花心思弄几个绝色点缀油腻的背景,他们都缺不得女人。而你要做的,仅仅是投其所好。女人相较男人更容易行事,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锋利的匕/首,所以我们弱水门,创建至今一直是阁主的左膀右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6.第 106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头狼抖了抖耳朵, 它身后走出一匹母狼。母狼乳/房饱满, 奶水充足, 失去幼崽后黯淡的眼睛, 在听见婴儿啼哭后陡放光芒。 母性是相通的, 即便不是同类, 接纳需要时间, 仍旧阻止不了母狼试图接近的欲望。 狼群摆出攻击的架势,几只年轻的公狼跃跃欲试,被她一一斥退了。她放矮了四肢, 一点点靠近, 失去怙恃的小婴孩的脸, 从袍子里露出来,冻得僵白,但依然顽强。 母狼过去嗅, 嗅了半天犹豫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孩子的脸。这时山岗间充斥起隆隆的马蹄声, 由远及近,恍如风雷。狼群顿时骚动起来, 头狼扭头看了一眼, 当机立断带领狼群奔向密林。母狼被落下了, 她丢不下孩子, 踟蹰呜咽良久, 最后用前肢从尸体的怀里刨出襁褓,叼起便追赶狼群去了。 追击千里,如附骨之疽的杀手们终于赶到了,翻身下马查验,却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 波月阁的护法探了刃余夫妇颈间天容穴,向上回禀:“已经气绝了。” 马上戴着面罩的人居高临下看着,语气里不无哀伤:“可惜了一代美人搜他们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出神璧的下落。” 希望微渺,以岳刃余的脾气,纵死也不会便宜任何人。想从他身上搜出神璧,几乎是不可能的。做做样子吧,实在搜不到,也只能这样向整个武林交代。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的风向一直在变,今天你是英雄,明天可能会沦为武林公敌。人活于世,离不开一个利字,当你太扎眼,又怀揣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宝藏,那么即便你一直积德行善,也照样人人得而诛之。 岳家手里掌握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牟尼神璧是打开孤山鲛宫宝藏的钥匙。据说那里面的财富,足够创建一百个金玉王朝。发财,发大财,谁不想?岳家不是名门正派么,泼上几盆脏水,再以讹传讹,追杀岳刃余完全可以标榜为替武林除害。说到底为岳家挡煞的只有岳刃余,谁让他从他爹手里接管了这个秘密! 黑衣的杀手不住翻找,忽然有人惊呼:“柳绛年的肚子被剖开了!” 几大门派的领头人纷纷下马查看,血肉都已经冻住了,那肚子只剩个空空的血洞,里面的孩子不见了。 切口整齐,是用兵刃划开的,岳刃余只着袍衫,外面的罩衣不知所踪,可见是他把孩子掏出了母体。 有人掩住了口鼻,嘴里啐道:“真下得去手!这厮对外人狠,对自己人也一样。” 这样的冰天雪地,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没奶喝没衣穿,活得下去才奇了。不过岳刃余既然把孩子接到世上,那么牟尼神璧也许已经转嫁到了孩子身上。 雪域开始回旋山风,一个又一个风眼,掀起满目苍茫。随手夺过火把照看,地上留下很多脚印,都有手掌大小,这是雪域特有的雪狼。 障面后的人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小崽子遇上狼群了,恐怕凶多吉少。诸位,还要继续追吗?” 追上狼群,然后一只只剖开肚子查验?毕竟雪狼才是这片雪域的王,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族群有多少数量。狼这种东西记仇,万一惹恼了它们,到头来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一定。 乘兴而来,最后败兴而返,人人脸上写满了不甘。不甘也没办法,线索断了,牟尼神璧下落不明,也许江湖反倒可以风平浪静几年。 看看相拥的两具尸首,仿佛一群孩子恶作剧后遗弃的牺牲品,虽然遗憾,但没有人对此事负责。死了就死了,江湖上死个把人并不稀奇,过上三年五载,有新鲜的血液填充进来,谁还记得长渊岳刃余。 他们中有人问:“要不要把尸体带回去?” 边上人调笑:“你不怕岳少主还魂,拿剑捅你的屁股?” 这么一说到底作罢了,岳刃余曾经太厉害,即便现在死了,也依旧让人心有余悸。 这件事一完,回到江湖上,大侠们还是大侠。出于道义,草草把对手掩埋了,谁也不会再提起烟雨州的奇袭c苍梧城外的聚众伏击。也没有人唏嘘香消玉殒的柳绛年有多可怜——毕竟追杀一个孕妇,并不是多光彩的事。 散了,临时结盟的队伍瓦解,各回各家。多方人马头也不回地离开,唯独那戴着障面的人勒马驻足了很久,“岳刃余把孩子剖出来,是为了等岳家的救援。” 可惜永远等不来了,岳家内部此刻已是改天换日。神璧失踪,走马上任的新当家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左摄提1道是,“岳海潮已经接管了长渊。”略犹豫了下,问,“神璧的追查,真的到此为止了吗?岳刃余这些天马不停蹄,根本来不及转移神璧。” 障面后的人转过一双长而媚的眼睛,眼波流转,颇具日出桃花的蕴藉。 “你觉得那些人会轻易放弃?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追到这里,空手而归,谁也不甘心。”他策马前行,一面拖着慵懒的长腔道,“改天吧,挑个好天气,再搜查一遍。毕竟孩子死不见尸,也许有意外之喜也未可知。” 果然后来不止波月阁,武林各大门派都没有停止寻找牟尼神璧,只是各行其事,不那么招摇罢了。 人活着,总要有点追求。爱情啊,理想啊,是酒足饭饱后的衍生,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钱。钱是世上最好用的武器,君子清且贵,不为五斗米折腰,那是因为五斗米实在太少。换成金银满车c珍珠满床呢?大概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一个道理。 谁都不信牟尼神璧会凭空消失,岳刃余最后命丧雪域,那片人迹罕至的秘境,在江湖的驿马风尘里,成为武林人士经常光顾的地方。 所谓的凶兽,其实是讹传。不过雪狼倒确实存在,但行踪不定,除了一些足迹,并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藏身之所。 世上的成功,大部分是为有恒心,能恒定的人准备的,不论此人是正还是邪。时间像把筛子,六年的筛选,筛完了所有浮躁的门派,最后只剩波月阁还和这片雪域保持联系。斗转星移,当初杀手弥城的兵戈之气早已消散,波月阁每年固定几次的寻访,多则人,少则单枪匹马,也使雪域的霸主逐渐适应了不时来自外界的扰攘。 戒心未除,但不似最初那么警敏了,雪狼成群出没,甚至让人看见了它们捕猎的场景。 可能因为冰雪中等来一群黄羊不容易,所以狼群倾巢而出。那天恰好是左右摄提进入雪域不久,还没来得及例行排查,便听见隆隆的蹄踏如同千军万马狂奔而至。两人俱是一惊,本以为和其他门派狭路相逢了,没想到出现的是慌不择路的羊群,后面追赶着身形如箭的雪狼。 可惊可骇,那些雪狼原来要比他们想象的大很多。躯干可抵两个成年男人,如果后腿落地直立起来,真会让人有巨石压顶之感。它们极有战术,三面包抄,围追堵截,只需十几匹,就能把羊群惊得大溃。 两人旁观,庆幸有生之年能遇上这样罕见的奇景,可是很快就被另一个景象冲击得几乎大叫起来—— 一头体型略小的狼背上,背着个小小的孩子,褴褛的衣衫里透露出来的皮肤,几乎和这雪域的冰雪浑然一体。他应当是深谙这种骑驾的,身体压得极低,一手抓着雪狼浓密的鬃鬣,一手握着笔直的树枝。忽然扬手一个投掷,羊群顿时骚乱,如一片缀满狼牙的旗帜,遇风急速抖动了下,又飞快向前。 几只黄羊失了前蹄,摔断了脖子。可狼群并不满足于这点成就,它们高高跃起跨越尸体,连视线都没半点转移,更快更团结地向两掖扩散。广阔无垠的平原是它们的战场,因为速度极快,几乎一闪而过。待左右摄提追出去时,早就不见了狼的踪迹。只看见踏碎的积雪上横陈着六七只黄羊,其中一只的后背上插着那根树枝,随着黄羊垂死前的痉挛,在雪地上画出规则的扇形。 “你看见了吗?”右摄提颤声道,“那孩子至多不过六七岁!” 岳刃余和柳绛年死的那个月夜,恰好是六年前的今天。 大司命又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健谈的人,有时候甚至简略到希望一个眼神众人就能领会。崖儿认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够,解不出来。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谈,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弃这一身凡骨,请问大司命,紫府还收弟子吗?我想拜师学艺,可否拜你为师?” 大司命哂笑,“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测和试探,居然在他的自问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师的初衷总比盗图强,崖儿赧然不语,只是希冀地望着他。 大司命调开了视线,“你根骨不错,但不适合修行。六根不净,心术不正,这是其一。” 这位说话比明王还直接,六根不净说对了,她还惦记着滚滚红尘三千男鲜呢。可是心术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还是单指她用计入山门? 她忍气吞声:“那第二呢?” 第二点就简单多了,“紫府只收年轻弟子自小培养,你年纪太大,灵识灵根都已经定型,来不及了。” 崖儿只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岁月不饶人啊,她在江湖上蛮横来去这些年,一个疏忽,郁郁葱葱的青春竟离她那么远了。 但青涩散尽,年华却正好。她很快放弃了,“我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仙君别当真。”边说边拾起巾栉,袅袅却行,“殿门还没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现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个门脸,山水屏风后藏有玄机。大司命听令于紫府君,随传必须随到。那条捷径对修行者来说,也许跺跺脚的工夫就走完,但对于肉体凡胎,可说是玄之妙之了。 夜里吹灭了蜡烛,推窗眺望,天气极好,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吊在琅嬛背后。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显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与月亮交映成晖。 入蓬山这么久,听说过紫府君的名号,但从来没有见过其人。无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场,司命殿后的捷径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级森严,想接近琅嬛,就必须同执掌它的人发生一点联系,否则永远不可能成功。 扭头看桌上的更漏,时候差不多了。终于一声清啸从天幕的这头划将过去,伴随扑簌簌的翅膀拍打的声音,猛地一个俯冲掠过碧梅。庭院里两丈高的紫荆大摇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圆月的边缘准时出现了两个影子,拖着长而绚丽的尾羽缠绵飞过,那是紫府君养的一双比翼凤,据说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观讳。 她仰首看着那双凤凰在琅嬛上空盘旋,既然她进不了禁地,那只有让紫府君出来了。 碧梅有数不尽的紫荆,紫荆花羸弱,像昨晚上有凤飞过,翅膀带起的气流也会刮落大片。 晨曦里崖儿同青娘子一道清扫落英,青娘子对劳烦她做额外的工作感到很过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够,不知怎么一个接一个都回乡了,可能因为春天到了。” 春天万物复苏,过完冬的身体也复苏了。碧梅半数的杂役由各类妖魅充当,虽说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体还是要遵循天道,应时而动的。青娘子说得不那么直白,但字里行间有隐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为忙于繁育后代去了。 崖儿说不要紧:“司命殿里活儿不多,做完了也是闲坐,哪里用得上我,娘子尽管吩咐。”言罢调转视线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里蛰伏着枞言,一个习惯费尽心机的人,怎么能按兵不动! “这两天夜里看见比翼凤频繁来去,是否也因为立春的缘故?”她状似无意地问,“它们不能化形么?” 青娘子摇摇头,“说实在话,凤凰是瑞兽,哪有瑞兽化不了形的。它们是府君爱宠,就算资质再差,只要府君替它们开了灵识,化形不过眨眼的工夫。可府君就是不给它们灌顶,宁愿它们像鸡一样每年春天下蛋孵蛋,实在太糟蹋了。” 崖儿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青娘子两手抓着扫帚,挥不了手臂只能耸肩,“仙家讲究一切顺其自然,府君要它们自己修成正果。” 崖儿怅然:“这么说来府君是个不徇私情的人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7.第 107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可惜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等了二十年, 没能等来牟尼神璧的下落, 最坏的方法是杀鸡取卵。如果一切尽如人意, 也便罢了, 但若是鸡腹空空, 那就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考虑, 是否应该勉为其难,寻求长渊岳家的帮助。虽然现在的掌舵人不是嫡系,但终归同出一门, 也许岳海潮知道一些不为外人道的内/幕也不一定。 千回百转, 无非想鱼与熊掌兼得。男人在这种事上彷徨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千金易得,美人难得。 他站了很久,最终踏上寝台, 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细细端详,脆而易折的东西都带着凉意, 她的眉眼凉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但这种凉, 又是温吞的美无法比拟的, 越锋棱毕现, 越具致命的吸引力。 他有些贪婪地审视她, 那斑驳的血迹, 在花一样的身体上绽放。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轻抚心衣下袒露的皮肤。 因为伤口牵痛,她微声长吟,他没有收回手,她睁开了眼睛。 过于亲昵,有狎戏的嫌疑,但他不以为意,她也没有生气。 “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潦草应了声,低低嗫嚅:“是属下无能。” 无能不无能,现在再说已经多余了,他只问:“关山越此行共几人?出九道口往哪里去?” 崖儿艰难地撑身坐了起来,粗喘两口气道:“他去俞元,不是孤身前往,身上还背着个孩子。” 兰战“哦”了声,“那应当是他妹妹的孩子。赤白大战,鲜虞惨遭灭族,他想把孩子送回俞元老家,让他妻子代为抚养。”说罢想起来,如果他们此战成功,那这孩子的遭遇便和岳崖儿颇为相似。是否正因如此,她才有意手下留情? 她却怅然,很后悔的模样,“是属下等不够缜密,当时明知他是从中山国回云浮,因为没发现孩子的踪迹,错过了拿捏他软肋的机会。没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可以藏在包袱里。破军和贪狼被他斩杀后,属下一人实在难敌可是阁主,属下并不是贪生怕死” 他点了点头,“不用多做解释,你的能力我知道。现在木已成舟,只能再想办法补救。” 案头巨烛的灯芯突地轻声炸开,然后熄灭,半间卧房陷入朦胧之中。隐隐绰绰的美色此时更显诱惑,他的手指也从心衣底下移上去,轻揉慢捻着,“崖儿,你觉得我老么?” 她气息咻咻,望他的眼惺忪含情,“阁主春秋鼎盛,从属下第一次见你至今,十四年了,阁主的样貌从来没有任何改变。” 如此良辰如此夜,似乎最适合用来调情。他的逼近没有让她怯懦,反而勇敢地迎迓上去。 “崖儿命苦,原本流浪在外,和野兽无异。是阁主把我带回人间,抚养我,给我名字。这些年承蒙阁主教诲,我对阁主的感激,终我一生都难以报答。”她慢慢靠过去,苏画传授她的媚功,到了最终检验的时候。她在他耳畔吐气如兰,花瓣样的粉腮,若即若离地摩挲他的脸颊,“以前对阁主,崖儿满心的敬畏,生怕唐突,辱没了阁主。可今天命悬一线时我细数平生,才知道心里最记挂的人,原来是你。”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如泣如诉的告白,她急促的呼吸掠过他鬓边,本来就无风三尺浪的一池春水,被搅得愈发澎湃。 他闭上眼睛,倒也沉浸,但所有感官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察于微毫。 她的话语变得娇而软,嗡哝的红唇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于我来说,父母是阁主,少艾亦是阁主。” 她是个听话的徒弟,苏画有高论,杀人不能流露杀机,你须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假装自己爱他,情真意切到连自己都快相信了。高高在上的阁主并不了解这些技艺的法门,只要他将信将疑,她就成功了一半。 手从他的宽袍大袖里蜿蜒而上,攀到他的肩头,再蠕蠕向胸前汇合。松垮的交领禁锢不住骚动的心,他饶有兴致看着她,享受那双柔荑的放肆和野蛮,纵容她把他弄得衣衫不整。 兰战是个雅致的人,虽然至今未娶,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精益求精。他的领上有兰桂的香气,多少平息了她翻腾的脾胃。她和他贴肉厮磨,魔咒般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今日,可阁主离我太远了,我只配给你卖命,不敢奢望可以这样靠近你” 兰战气息渐渐不稳,处子的幽香伴着血腥气,那种靡废又强烈的刺激俨然催/情药。她缠上来,他从善如流,这具身体像野生的青萝,甚至不需要他的引导,在悬崖峭壁上也能顽强生长。 他在一片晕眩中思绪纷乱,牟尼神璧必然和崖儿有关,而她长久以来的水波不兴,也许就是缺少一个契机。裂变一下,或者会爆发出无数种可能,他很甘于充当那个引子,来见证一个女人惊人的蜕变。 男人的想法有多龌龊,她都知道。兰战只有一双手,可是这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无数双,从上至下,无处不在。她忍住灭顶的的屈辱感,等他沉迷,放松警惕。吃些亏在所难免,可是只要能替父母报仇,这点委屈根本不算什么。 他在上,撑身看她,身形的差距让她笃信徐徐图之并没有错。 他撩起她的裙裾,仿佛还有一点人性,“崖儿身上有伤” 她的手在他尾椎部位鼓励式地点压了下,然后缓缓上移,“你是我的药。” 情/欲这种东西,一旦被勾起就很难浇灭,尤其是男人。苏画教出了个好徒弟,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悟性极高,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他沉身觅蓬门,找见欢乐的去处,正待入港,忽然颈间一道凉意划过,有什么纷扬而下,染红了烟罗帐。 咻咻的激射声,随着脉动高低起伏。他下意识拿手去捂,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捂不住了。 瞿然望她,她提剑而起,身躯玲珑有致,脸上表情平静。剑首一划,把他捂伤的右手也斩落下来,笑着问他:“疼么?” 失血太多,又伴着割肉断骨的痛,他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可是这样的折磨远没有结束,她砍下他所有手足,把剑插进他的大腿,前后摇动,摇出了个巨大的口子。 “阁主,当初你们有没有这样虐杀我的父母?告诉我,你现在害怕吗?”一面说,一面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啧啧惊叹,“原来人的眼神可以这么狠毒,你恨我,想杀我吧?可惜你没有手,连剑都握不了了。” 曾经绝世风流的波月阁主,五官因骤变扭曲,他咬牙切齿:“岳崖儿,老子技不如人,居然上了你的套!” 她冷冷一哼:“你好色,早该想到终有一天会栽在这上头。你不是一直对我垂涎三尺吗,临死前完成你的夙愿,也算对得起你了。不过说真的,你真叫我恶心,你的脸,你的嘴唇,你的手,还有”她拔出撞羽,对准他脐下三寸的地方,“这个东西。” 兰战的表情变得空前惊惶,男人死到临头了,最放不下的还是那赘物。 他越在乎,她便越要毁灭。拿剑首拨了拨,呲之以鼻,伴随他的一声惨叫,她媚声笑起来:“这下糟了,阁主下辈子恐怕要做女人了。” 他奄奄一息,两眼却死不瞑目地悬望,她想起来,“阁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牟尼神璧吧?”她凑过去,双瞳里星芒乍起,然后两道光合二为一,在他上方炫耀式的凝聚旋转。她换了个轻快的语气,“你看,命运就是弄人,千方百计求而不得的东西,其实一直在你面前。” 临死之前的可望不可即,才是最大的折磨。 兰战带着遗憾死了,她默默看了会儿,心上的伤口,终于在这个冬夜结上一层薄薄的痂。 不紧不慢穿好衣服,她发出阁主号令,召来所有弟子。随手一扔,将兰战的脑袋扔在了他们面前。 众人呆若木鸡,骤然的变故惊坏了他们。冷血美人垂眼睥睨,寒声道:“波月阁今日起姓岳了。前任阁主毙命 ,新旧更替本是天道,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在场的各位有谁不服,可以同我一战,只要战赢我,这阁主的宝座就是他的。” 可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半步。 也许就在她身体里,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兰战可能会把她一截一截剁碎,来证明他的猜测。 她探过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暂时她只能赌,赌兰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险杀她。因为她一死,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没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别说孤山鲛宫,连龙涎屿他都过不去。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也能功深熔琢,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这些融合起来,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但她不风尘,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搅雨成丝,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8.第 108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彼此似乎都极有耐心,一番风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儿倒没有让兰战失望, 她按照他多年前给她定下的目标快速成长, 有时候莫名迸发出来的力量,连自己都觉得心惊。 波月阁中已经没有能教授她武艺的老师了,她把兰战身边的四大护法战了个遍, 以一对一皆可战平。虽说四人联手她尚且不能敌,但假以时日, 想做到也不是难事。 她这些年不声不响地精进,苏画都看在眼里。武学方面的造诣还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开了窍,面对男人不再疾言厉色。必要的时候, 也能功深熔琢, 媚无烟火地周旋。 一个女人,有顶尖的手段c执着的心性c清嘉的唱念, 这些融合起来, 早已无懈可击,连兰战看她的眼神都日显痴迷。一颦一笑可以千娇百媚, 但她不风尘, 且永远保持春阳般潋滟的天真。雨天坐在乌桕树下陪她制扇, 洁白的皓腕随风引络, 搅雨成丝, 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早就饮够了人血。 春雨织成的丝缎名叫冰纨,冰纨制扇,夏天能驱散暑气,这是机缘巧合下,崖儿跟一个方外人学来的。苏画的扇架子奢美,两人合作,制出来的扇子可谓一绝。 “苍灵墟的鱼夫人想要一把,托人传话,愿意拿云芝车来换,我还没答应。”她笑道,低头续上断裂的丝线,葱绿色的缭绫映衬纤长的脖颈,人像兰花一样干净纯粹。一面说,一面转头问她,“师父上次说想换一辆车,云芝车如何?” 所谓的云芝车,当然不是真拿云芝做车。云芝是一种意向,烟云缭绕回旋,人在雾中端坐,那是苍灵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东西。 苏画倒不以为意,只是问崖儿:“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崖儿笑容更盛,眼睛里风烟俱静。她说:“喜欢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会更加热爱这片红尘。其实波月阁里,很多人的命运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该好好享受世间的繁华。我是个大俗人,所有荣华富贵我都爱,所有能叫人快活的东西我都喜欢。人活着不能自苦,师父当初不就是这么教我的么。” 苏画听后慢慢微笑,“可我现在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来,东方晨光熹微,蟹壳青逐渐散去,她呵了声,“天亮了。” 后来她找到兰战,直白地告诉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门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 兰战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平静地问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说:“我想进生死门,如果阁主恩准的话,愿伴随阁主左右,为阁主效犬马之劳。” 兰战眯觑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吗?” 她脸上露出迷离的笑来,“阁主在崖儿心里,就像父亲一样。” 说起她父亲,如同按在了机簧上,兰战自然提不起兴趣来。不过她既然有意留在总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人的热情经得起二十年的消耗。这时候似乎正合适,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养兵千日,终不能无止尽地等下去。但这样一个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为男人,总会有些别样的心思,她越是欲拒还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应了,“护法之中给你添个席位,但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大,你可能胜任?” 她说能,“属下为阁主肝脑涂地。” 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杀白狄大将,那是个从兽演化而来的族群,习惯出入倾巢,且战斗力惊人。她在军中潜伏了七天,终于等到白狄大将出营,带了一支较小的队伍,大约十七八个人。等他们离营五里,那儿恰好是一片三面环山的平原,天色绝佳,地形绝佳,就到了她大开杀戒的时候了。 关于战斗,她从来没有退却过。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援助,照四大护法对她的评价,就是骁勇c嗜杀c自大。 因为自信,所以自大。她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同样也不希望别人麻烦她。再生死一线的险境,死活都听天由命,遇不到好的搭档,情愿孤军奋战,也不愿意花费精力,去顾全另一个人的安危。 刀锋在旷野上纵横,身上还穿着潜伏时的铠甲。白狄人身形高大,血液充沛,一刀斩下去,简直像砍破了水囊,闪躲不及就溅得满身满脸。 终于,最后那个难缠的将军也倒下了,她站在累累尸骨之间,血珠顺着甲片蜿蜒而下。一只雄鹰从头顶掠过,扑动健壮的双翅,直冲九霄,尖厉的呼啸回荡在残阳落下的一霎。她执剑四顾,一切逐渐隐没于黑暗。白狄大将的尸体仰天躺倒着,她弯下腰,把手悬在他的面门上。略一使力,他体内的藏灵子被震出来,一束三寸来高的光体,浮在半空中微微一晃,转而大放光明,是七夜鬼灯擎。 极少数白狄人死后能炼出藏灵子,而藏灵子又有六夜和七夜之分,七夜为佳,六夜次之。具体是什么,大概就是魂魄之类的东西。寻常人死后魂魄会散,白狄则是凝聚起来,只要你有能力锻造它,它可以变成引魂幡,甚至是有灵性的,最精纯的武器。 那只兰战用以监视她的鹰是个急性子,战斗一结束就忙于回去报信,白白错过这么重要的情报。她心满意足把藏灵子收进掌心,正打算离开,忽然周身一阵奇怪的震动,眼中灼烧起来,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直到滚滚如岩浆。 她捂住眼睛,惊惶地跌坐下来,只觉那眼眶里有什么猛地一挣,直窜出去。等她定睛看,是两轮形如阴阳鱼1的玉璧,一为青碧,一为紫金。起先撒欢式的呼啸来去,等野够了才回到她身边,恋恋不舍地,在她周身萦绕打转。 崖儿怔怔看着,仿佛陈年的创伤被猛地撕开,无所皈依的心,终于有了安放处。 她紧抿嘴唇,泪眼朦胧望着暗夜中明灭不定的光轮,那是素未谋面的父母,在和她委婉话别。她没有想到,藏灵子竟然能催逼出神璧。从今天起,爹爹的遗志由她继承,爹爹的遗物,也由她接管。 白狄一战惊天动地,回到王舍洲,兰战对她的能力大加赞赏。她仍旧是波澜不兴的样子,在那片旷野上的所有经历,也如骤雨入海,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白狄的那个将军很难对付,属下伤了元气,恐怕要闭关养息一阵子。”她艰难地笑了笑,眼波里有羸弱的底色,“阁主能否容我休整几日?” 世上总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主人,兰战虽然多疑,终究不便多说什么,体谅地吩咐了几句,便容她告退了。 留在波月阁里,做什么都有第三只眼睛。所幸这些年她摸透了周围的地形,若水之渊有个不为人知的岩洞,穿过那重厚厚的水幕逆势而上,岩洞高于水面且只有水下一个入口,在那里炼藏灵子,可以放心不受人窥视。 七夜鬼灯擎,顾名思义需要七夜琢磨,成也是这七夜,败也是这七夜。一般人想炼造唯其难,但崖儿因为有神璧的佐助,显然事半功倍得多。 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和常人不同,别人看不穿的妖魅她能看穿,别人提炼不出的精魄,她顺势就能吸纳,一切都有赖于这块神璧。细想想,又觉得那么悲怆,神璧能识天地鬼神,却唯独对人心无可奈何。那些江湖门派全力抢夺,父亲带着怀孕的妻子,害怕顾全不上,始终隐匿神璧的下落。如果当时只有他一人,那些乌合之众还会是他的对手吗? 追击千里,侠客百余,她一点一滴收集父母的遭遇,多一分了解就多一分凿骨裂肉的痛。第七夜,她在愤恨里炼出一双剑灵,化了形的少男少女向她俯首时,她想时候快要到了。只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她要杀光波月阁当初参与追杀的所有人,还她爹娘一个公道。 出关后,兰战似乎有意闲置她了,他要杀众帝之台的左盟主,只打算派破军和贪狼出马。 当今的武林盟主分左右,左盟主稍弱,也是神兵谱上排第二的人物。两位护法硬着头皮接令,脸上多少有些为难之色,沉默良久的崖儿忽然开口:“关山越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失手,波月阁就岌岌可危了。属下请命,和两位护法一同前往,或者属下一人独行,也可以。” 这话立刻引发了两位护法的不满,他们大皱其眉,叱道:“岳崖儿,你别太猖狂!” 她眨眨眼,委屈地嘟囔:“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两位护法对她的扮猪吃虎嗤之以鼻,兰战却失笑,语气里颇有纵容的味道:“你才出关,身体不知恢复得怎么样。这次和贪狼c破军一同前往也好,多个人多分保障。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派你出战了,终究是个姑娘,这些年弄得满身伤,我心里也不忍。” 两位护法暗中交换了下眼色,兹当阁主怜香惜玉的心又发作了。然而其中缘故只有崖儿知道,今次之后,兰战是下定决心在她头上动刀了。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c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1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他只说快了,她怀着孩子,在马背上这样颠踬,对她是怎样的伤害,他心里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经许她的安定静好,都成了空谈。他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尽力气平稳气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注定生死相依。” 他心头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长渊岳家创立门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时代他经历过。以一己之力迎战追兵,不说退敌,替她争取时间总还可以。 他下意识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们,你带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颤抖着喘息:“我不会生火,就算先走,最后也是冻死,倒不如夫妻在一处。” 她确实什么也不会,万户侯府的大小姐,名满天下的不单是那张脸,还有这双柔艳的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一个人进入雪域,只有死路一条。 她贴着他,轻轻哭起来:“刃余,咱们一起走。”如果他现在下马,就真的一个都逃不掉了。 她恋恋不舍,他也没有办法。横下一条心来,至多不过死在一起,便再也不提让她先走的话了。 长渊以北的这片雪域没有名字,传说山里有凶兽,千百年来很少有人踏足。其实凶兽再凶,哪里及人心黑暗,走投无路时,也许是救命的法门。他策马奔进入口,常年不化的积雪填平道路,形成冰川,那弯弦月就挂在巍峨矗立的两山之间,映照蜿蜒的幽谷,极具诡异别致的风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09.第 109 章 此为防盗章, 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于是巨大的原形在东海上掀起滔天风浪,尾鳍拍击水面的声响,瞬间能传出几十里远。浑身濡湿的美人在长提上飞跑,边跑边喊救命。声势制造够了, 枞言变幻出个又丑又恶的模样,在山门开启的瞬间扑倒了她。 被压制的身体温暖柔软, 可能她不知道,默默喜欢了很久,这样的亲近是种告慰。所以脚步声越来越近时, 她的催促并未起什么作用。枞言贪恋,多一分都是好的。脑子当然也不糊涂,跑得太干脆, 缺乏真实性。所以紫府弟子的长鞭挥来, 他忍痛生受了两鞭。崖儿发急推他, 他轻轻说了声“保重”,才跳进汤汤的海水里。 美人晕得恰到好处, 来历不明又不能弃之不顾, 终于被带进了山门。 方丈洲上有蓬山,仙家的府邸绕山而建。崖儿微启了眼, 暾暾的云烟中宫室嵯峨,从眼帘遗留的细微一线里重重划过。这里没有十六洲的奢华, 却有十六洲难以匹敌的壮阔, 高堂大厦, 巍然浮空。不知道这山有多深,只觉无穷尽的白,和勾勒着金边的翘角飞檐交错,轮转着撞进眼里来。 紫府弟子走得匆匆,最后把她带进一处僻静的院落,大概是平常用来接待访客的地方,却也布置得素雅别致。 山中生活相对无聊,忽然闯入的外人带着满身红尘气,简直像个西洋景。前来参观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救她的人安静在榻尾处站着,心平气和重复介绍:“不知从哪里来了条没开蒙的龙王鲸,轻薄这位姑娘时被弟子遇上了。弟子打跑了那条怪鱼,怕这姑娘又落入虎口,不得不把人带了回来。” 琅嬛是做学问的地方,有学问的弟子修行却不够,又生了颗行侠仗义的心,通常比较好糊弄。 崖儿听见参观者们喁喁低语:“是个凡人啊还是得呈禀大司命。” 就紫府人员的等级来说,和云浮一样,也是一级一级阶梯式的划分。紫府君下有大司命,大司命领三十五少司命。闻讯赶来的都是少司命,穿着褒衣,束着高冠,看人的时候对插着袖子,脸上的神情既好奇又谨慎。 崖儿动了动,装得差不多了,该醒转了。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抽抽搭搭下地道谢:“家逢骤变,来九州投靠亲戚,没想到亲人找不见,遇上了怪物。多谢诸位搭救,否则恐怕要葬身鱼腹了。” 身世畸零,无亲无故,没有退路,打发不得。少司命们很为难,其中一位形貌高古的看上去最年长,他掖着两袖说:“琅嬛重地,向来不留生人。容这位姑娘休整一下,就送出山去吧。” 旁观者怅然若失,崖儿低下头,楚楚道:“这妖怪跟了我一路,我怕离开这里他又会追来。仙君们慈悲为怀,还请收留我两日,我愿意做些杂活儿,换三餐一宿。” 少司命们交换眼色,很难定夺。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难题交给了大司命。 大司命的官职,大概相当于人间宰相,他管俗物,也循天道。崖儿被带进司命殿,心里徒然忐忑起来。一步一步前行,眼角瞥见殿里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帘下竹筒做成的古朴风铃,随气流回转发出沉闷低徊的轻响。 前因后果已经有人回禀过了,大司命声线凉薄:“姑娘尊姓大名?” 云浮的事,不确定这里有没有耳闻,妥善起见,她替自己换了个名字:“叶鲤。” 在这些修行者眼里,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都不重要。一片暗纹涌动的袍角走进视野,那声线从头顶上飘下来:“方丈洲在海中央,叶姑娘渡海是去哪里?” 单是听语气,倒还算和煦,但隐隐处也有探究的意思。好在崖儿预先有准备,她垂首说:“如意州。我无处可去,听说如意州收留我这样的孤女,打算去碰碰运气。” 如意州是什么样的地方,九州无人不知。那里是男人的乐土,销金的好去处。年轻有姿色的女孩子像牲口一样被挑拣c售卖,踏上那片土地,从此半人半鬼,再无天日。 苦苦的哀求,并非什么时候都有用,换个策略以退为进,或许事半功倍。波月阁里十几年的锤炼,让她深谙此道,果然大司命沉默下来,半晌未语。崖儿等不来他的表态,抬眼看他,视线恰好撞个正着,他也正打量她。 这位紫府的高级管理者,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从那凉意纵横的眉眼里,甚至可以品咂出斧钺加身,岿然不动的偏执来。只是那眼神,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她忽然庆幸自己留下了剑灵和神璧,孑然一身地来。否则这些额外的强悍的利器,只怕一眼就被看穿了。 高高在上的大司命,终究还是悲天悯人的。他偏头吩咐弟子:“带叶姑娘去碧梅,交给青娘子。” 崖儿暗暗松了口气,俯身长揖:“多谢仙君。” 其实在这类介乎仙与人之间的修行者面前,瞒天过海的伎俩未必那么成功,也许他们是懒得刨根问底,加上真的需要人做杂役吧! 崖儿被送到了专事洒扫的部门,见到青娘子前还在思量,谁会取个堕胎药的名字。结果看清了人形后那个青紫色的巨大光亮的虫体,终于领会了方丈洲上众生皆有可为的含义。 青娘子谈笑自若,热络迎接过后,替她分派了下榻处,圈定了洒扫的范围。 “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地方,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虫说人语,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紫府有四类人,除了最上面的府君,还有司命c门众,和杂役——”一手指指自己,另一手指指她,“就是我们。我们不算紫府正式弟子,随时可以离开,所以很多地方我们不能去,比方推步堂,还有琅嬛洞天。” 崖儿点头领命,趁机打探:“我初来乍到,看这里的宫阙都一样烦请娘子指点,究竟哪里是推步堂,哪里是琅嬛洞天。” 虫子没心眼,她挥舞着两手,隔着天堑向东指引,“高的是琅嬛,矮的是推步堂。再往南是紫府君道场,那里也不是你我能去的地方。” 崖儿对紫府君不感兴趣,只关心琅嬛的所在。这山里云雾缭绕,即便艳阳在天也有恍惚之感。她眯起眼远望,一直以为所谓的琅嬛洞天应当是洞府,没想到居然是楼阙。依这形制看,恐怕还是照着三垣四象的排布建造的,这么一来想进里面,一时半会儿绝无可能了。 她蹙了蹙眉,转身向青娘子一笑,“没想到蓬山这么大。” 青娘子随口应了句:“仙山浩淼,你我都是微尘。”语气里颇有看破红尘的自矜。一面说,一面递过托盘来,“换上这个,到了山里就不图好看啦。” 仙家所在,不兴穿得花红柳绿的,门中人一应都是素纱袍,没有男女之分。 崖儿接过托盘,进房里换上,一手绾发,边拧过身子从半开的窗中向东方眺望。宫阙建在半空中,连绵的露台虽然有脚踏实地之感,但临空俯瞰,依然下视微茫。 其实若不眷恋红尘,慢悠悠在山中度日,比在江湖上迎接血雨腥风要好。她之所以对鱼鳞图势在必得,究其原因是不知还有多少人像枞言一样了解内情。人活着,总要有一点自危的觉悟,万一慢了半步,图册落进别人手里,那她将来的下场怕是还不及爹娘。 杀手的耐心都极好,可以不骄不躁静静等待时机。空闲时坐在白玉栏杆上思量,与虫袤为伍的杂役,究竟距离琅嬛有多遥远。不过人的际遇很难一言蔽之,司命殿里负责打扫的杂役忽然决定回乡,青娘子找到她,问她是否愿意顶替入殿。 崖儿故作迟疑,“我手脚笨,怕不入大司命的法眼。” 青娘子说不怕,“本来就是大司命的意思,他不会有意刁难你,你只管去吧。” 是大司命的授意,这倒有点稀奇。她开始回忆,是否有什么地方露了马脚。已经够小心了,克制自己不趁着雾霭弥城的时候摸到琅嬛探路,这三个月甚至和枞言都断绝了联系,还有哪里做得不够么? 谢过青娘子,她端着水盆进了司命殿。这里她来过,当初踏入殿门便步步留意,对这里的布局都了然于心。大殿的主人不在,她垂首拧干巾栉寸寸擦拭,每一件摆设,每一件器皿从她手下流淌过去,连炉鼎上有几道凹槽,都刻进了脑子里。 这司命殿比她想象的要大,东西配殿都走过了,只剩后殿。抬眼望,正殿后有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高可达殿顶。更可惊的是画面上的云层竟会流动,想必后面大有乾坤。 她要去一探究竟,手里的巾帕拂拭过回文的框架,不慌不忙移向边缘。转过去,岂料一脚踏空猛地向下坠落,她大惊,这屏风之后居然是万丈深渊! 人在遇见危险时,自救是本能。她触到了崖壁,只需一掌就能借力攀升,然而临时又改了主意,因为崖顶站着个人,正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她仰面跌下去,不得要领地挥舞手臂,试图赌一赌修行者的善心。最后当然得救了,高举的手指没有扣住崖壁,但被上面的大司命一把拽住,轻轻一提,便将她提上了崖顶。 接下来该怎么表现,她自有一套。素袍下的身姿柔软,行云流水式地瘫伏在地,气息槽切。照理说男女避嫌那一套,在这里也管用,可她的手依旧被大司命紧紧握着,甚至带着强制性地,拇指在她的指腹和指根处游走了一遍。 她暗呼不妙,假作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只顾瑟瑟发抖。 大司命终于放开她,“叶姑娘掌心的茧子分布殊异,似乎是长年练剑所致?” 崖儿怔了怔,“仙君误会了,我不会武艺,这茧子是扫地扫出来的。” 可是扫把和剑柄所持的着力点不同,大司命显然不信,“剑柄在食指处,竹竿在尾指处。你食指的茧子更厚,不可能是洒扫所致。” 崖儿静静听着,忽然笑起来,在他疑惑的凝视下把左手塞进他手里,“大司命瞧,这只手正符合你的推断。”说罢在他掌心轻轻一抹,“我是个左撇子。” 兰战时期的波月阁,门下豢养了无数死士杀手。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到之处腥风血雨,江湖上无人不知其大名。 杀伐痛快且有瘾,习惯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处理问题,要想变得委婉不太容易。但如崖儿曾经和苏画说的那样,尝遍了大悲大痛,她想去爱一爱喷薄朝阳,红尘万物。所以她清理门户,改阁为楼,大敞开曾经神秘森严的楼门,迎向无边的乱世。 王舍洲的历史上,至此多了一座波月楼,给人说书,为人排忧,提供菜色,但不留人住宿。起先江湖人士怵它的前身,知道楼里上至楼主,下至跑堂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不敢光顾。后来热海上来了位锦衣公子,一掷万金地领着八方妖魅夜宴十六洲,最终在王舍建起了连绵的滨水楼台。于是来往的人多了,肃杀之气渐渐冲淡。波月楼里美人妖娆,男鲜生猛,侠客们即便走遍千山万水,不来此间消磨,照样够不上江湖地位。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兰战何等人物,死得如此蹊跷,自然引发整个武林的兴趣。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回避,就可以不去面对的。岳家一辈子守着一个秘密,这秘密传到她这辈,变得如此渺茫,她必须探究一番。如果一切真实存在,牺牲尚且有意义。但假如仅仅是谣传,那么父辈所经历的硝烟,便是一场阴谋和闹剧。 崖儿这些年出入江湖,也听到一些传闻,据说宝藏位于孤山鲛宫。但那座鲛宫确切的位置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在罗伽大池上。所谓的大池,并不是字面上理解的湖泊或者池子,其实就是方外的海。探寻神璧的由来,只能一人独自前往,因此临行前随意交代了声,挑个雨后急晴的下午,牵上一匹马就出门了。 大池在西边,以前她也远行过,但从没有走出云浮大陆。这次快马加鞭跑了半个月,终于看见云浮的界碑,也看见了大陆之外的浩淼无边和人烟绝迹。 她站在最后一块陆地上向远处眺望,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没有悬浮的云,根本分不清水天在哪里相接。背上的双剑嗡声一震,化成人形落在她身后,撞羽说:“主人稍待,我去弄条船来。” 这两个炼化的精魄,身上有她的心血,朝颜天真又嗜杀,撞羽却稳重而老成。以前一个人走南闯北,寂寞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有了他们,能作伴又能办事,比带着一大帮手下方便得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0.第 110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 天上云翳渐浓, 像泡煮过的茶叶, 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 那天顶是橙红的, 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云便愈发暗了,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 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 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 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 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 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 小环外套着大环, 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 最后都会回到原点, 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 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 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 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 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热辣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 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紫色。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 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 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离它远点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毕竟没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看来当个称职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 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这些囤积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无以为报。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 大司命顿时一惊,很快掣回手,意外且尴尬。崖儿却很喜欢他这样的反应,修行者又如何,不过是远离凡尘的男人,七情六欲不灭,仅仅是隐藏得更好罢了。 她婉转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惧怕地退开了两步,颇有些哀怨:“司命殿为什么要建成这样呢,装个后门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这是通往府君道场的捷径,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对你来说仅仅是一道山崖。” 崖儿眨了眨眼,不太赞同:“大司命别开玩笑了,我这身凡骨再怎么也没有百斤重,否则连皮带肉岂不吓煞人?” 大司命又不说话了,他并不是个健谈的人,有时候甚至简略到希望一个眼神众人就能领会。崖儿认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够,解不出来。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谈,只关心自己感兴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舍弃这一身凡骨,请问大司命,紫府还收弟子吗?我想拜师学艺,可否拜你为师?” 大司命哂笑,“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测和试探,居然在他的自问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师的初衷总比盗图强,崖儿赧然不语,只是希冀地望着他。 大司命调开了视线,“你根骨不错,但不适合修行。六根不净,心术不正,这是其一。” 这位说话比明王还直接,六根不净说对了,她还惦记着滚滚红尘三千男鲜呢。可是心术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还是单指她用计入山门? 她忍气吞声:“那第二呢?” 第二点就简单多了,“紫府只收年轻弟子自小培养,你年纪太大,灵识灵根都已经定型,来不及了。” 崖儿只觉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岁月不饶人啊,她在江湖上蛮横来去这些年,一个疏忽,郁郁葱葱的青春竟离她那么远了。 但青涩散尽,年华却正好。她很快放弃了,“我不过做做白日梦而已,仙君别当真。”边说边拾起巾栉,袅袅却行,“殿门还没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现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个门脸,山水屏风后藏有玄机。大司命听令于紫府君,随传必须随到。那条捷径对修行者来说,也许跺跺脚的工夫就走完,但对于肉体凡胎,可说是玄之妙之了。 夜里吹灭了蜡烛,推窗眺望,天气极好,一轮巨大的圆月正吊在琅嬛背后。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显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与月亮交映成晖。 入蓬山这么久,听说过紫府君的名号,但从来没有见过其人。无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场,司命殿后的捷径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级森严,想接近琅嬛,就必须同执掌它的人发生一点联系,否则永远不可能成功。 扭头看桌上的更漏,时候差不多了。终于一声清啸从天幕的这头划将过去,伴随扑簌簌的翅膀拍打的声音,猛地一个俯冲掠过碧梅。庭院里两丈高的紫荆大摇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圆月的边缘准时出现了两个影子,拖着长而绚丽的尾羽缠绵飞过,那是紫府君养的一双比翼凤,据说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观讳。 她仰首看着那双凤凰在琅嬛上空盘旋,既然她进不了禁地,那只有让紫府君出来了。 碧梅有数不尽的紫荆,紫荆花羸弱,像昨晚上有凤飞过,翅膀带起的气流也会刮落大片。 晨曦里崖儿同青娘子一道清扫落英,青娘子对劳烦她做额外的工作感到很过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够,不知怎么一个接一个都回乡了,可能因为春天到了。” 春天万物复苏,过完冬的身体也复苏了。碧梅半数的杂役由各类妖魅充当,虽说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体还是要遵循天道,应时而动的。青娘子说得不那么直白,但字里行间有隐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为忙于繁育后代去了。 崖儿说不要紧:“司命殿里活儿不多,做完了也是闲坐,哪里用得上我,娘子尽管吩咐。”言罢调转视线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里蛰伏着枞言,一个习惯费尽心机的人,怎么能按兵不动! “这两天夜里看见比翼凤频繁来去,是否也因为立春的缘故?”她状似无意地问,“它们不能化形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111.第 111 章 此为防盗章,购买率达40不受影响, 不满请等待48小时。 临行前, 把四大护法召集到了观指堂, 兰战的旧部早被新人替代, 以前的太阴c巨门c破军c贪狼,变成了现在的明王c阿傍c魑魅c魍魉。新旧两代护法,同样的身世坎坷,同样的身手不凡, 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四大护法有更明确的思辨力和觉知,也比兰战那代的更具秀色和清气。 她告诉他们要出远门, “你们看好家, 守好门户。” 魑魅哀婉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夜莺啼啭的伤感:“楼主不会是想放弃属下等吧!有楼主才有四大护法, 楼主不在了,属下等护谁的法?” 崖儿说不会,“只是暂别王舍洲,等我把事办完, 还是会回来的。” 魑魅泫然欲泣,“属下跟随楼主一同前往, 保护楼主安危。” 他一向是这样,常怀少年般的赤子之心,对她的依赖也有些病态。 招了招手, 他像猫儿似的偎向她, 崖儿揽在怀里安慰了一番:“江湖上关于我的传闻颇多, 你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知道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你们的职责是镇守波月楼,护的也是波月楼的法,我走后多听苏门主的话,至多两年,我一定回来。” 这位楼主经历过刀风剑雨,从离乱的年代里走来依旧全须全尾,如果因为表面的柔弱看轻了她,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决定,即便再得宠也是一样。魑魅万分不舍,但知道不该再多言了,只是牵着她的手不放。枞言在一旁看着,心里厌弃那个男生女相的怪物,鄙夷地转过头,把视线停在了大堂的雕梁画栋上。 明王在四大护法中排名第一,为人也比其余三位更审慎,他领着众人向上揖手:“属下等誓死护卫波月楼,楼主去时什么样,回来也必定是原样。请楼主不必挂怀,安心上路吧。” 崖儿点头,再细细品咂,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人真是不会说话!抬眼看他,他目光真挚,余下的魍魉和阿傍笑得分外好看,“楼主,属下等会想您的。您放心,这段时间楼中生意属下等会照管,您不是想建望楼吗,属下等一定替您完成心愿。” 信誓旦旦,简直像在笃定为她完成遗愿。 自从波月楼不再只限于做杀人买卖后,这帮与她一样热爱风花雪月的手下就活得比较随性了。大事上尽忠尽责,小事上没大没小。崖儿呢,只要不被触犯底线,她也不计较。毕竟快活的时光那么稀有,把时间花在斟字酌句上,太不值得了。 她无言以对,枞言把魑魅从她怀里扒拉出来,推给了明王。枞言虽年轻,但在波月楼里是军师一样的存在,甚有威严。魑魅喜欢腻腻歪歪亲近崖儿,被他多次不留情面地制止后,对他一直敢怒不敢言。 “我有璃带车,可以送楼主一程。”枞言丝毫没把他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定面凝眸望着崖儿,“骑马赶路至少八个月,用璃带车,天就能到。” 崖儿说好,枞言有时候会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相识之初她只知道他是一条走失的幼鲸,虽然他会说人语,会化形,但还未成年,她总拿他当孩子看。可是两年过去了,这位少年不时展现的各种技艺,让她意识到人和妖到底有多大差别。罗伽大池的龙王鲸是水中霸主,如果说有谁敢和龙涎屿上护岛的龙正面交锋,必然是龙王鲸无疑。 她曾经问过他,“我是怎么从龙涎屿脱身的?” 枞言的回答很模糊:“趁龙不注意,被我捡回来的。” 锁定了目标的龙怎么会“不注意”?可见她的猜测没错,即便未成年,龙王鲸也能和龙一较高下。 有了这样厉害的追随者,千里良驹换成了法宝。所谓的璃带车和鱼夫人的云芝车不同,没有任何浪漫的成分,满车风雷,一身水泽之气。人坐在车里,即便是盛夏,也会感觉到隐隐的凉意。 她隔窗和四大护法道别,春衣之下抱腹柔旎,抬袖一挥,领下露出好大一片皮肤。她在穿着方面总显得豪放,枞言十分保守,常在她忘形之时给她添衣。今天又是这样,一件斗篷披上来,在领口打了个结,枞言寒着脸道:“车里冷,楼主保重身体。” 他管头管脚,所有不悦也都是为她好,虽然她很少听他的,但这份情还是要领的。 她裹着斗篷,暂别经营了两年的波月楼,颇有帝王挥泪散宫娥的惆怅。四位护法拱手拜别她,她恋恋又看了眼才放下垂帘。 此行只有两人,枞言为她驾车,背靠车门问她:“你把波月楼托付给苏门主,不怕护法倒戈,回来时没有立足之地吗?” 崖儿斜倚着引枕凉笑:“你觉得有人敢反我么?” 枞言当然知道她的手段,这两年他跟在她身边,多少见识过她铲除异己的铁腕。前任阁主的人几乎被她屠戮殆尽,现在留在楼里的,全是能为她办事的。 璃带车在云雾中风驰电掣,几昼夜的奔波后,在距离方丈洲五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崖儿踏出车门,向东海方向遥望,东方云霭深浓,蓬山集大道精醇之气而形成,即便未见山体,清华气象也笼罩了这片大地。 她撑着腰沉吟,回身对枞言道:“我想办法潜进紫府,你先回王舍洲。” 枞言面无表情,“紫府恐怕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东海等你,万一出了纰漏,也好有个照应。” 崖儿听了失笑,“你也知道紫府不是等闲能进的,真出了纰漏谁都照应不了我。你还是回去吧,留在这里反倒让我操心。” 可惜枞言并不听,他的脾气有时候很拧,也没和她多说什么,化作一道虹,自顾自扎进了东海里。 崖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来前她曾经考虑过,她肉体凡胎入琅嬛窃书,难度固然很大,但目标明确,成败也是一锤定音。可现在走出十六洲地界,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许是福地洞天对人心天然的震慑,她惊叹于一重复一重的玄妙。这里和云浮完全不一样,还没近距离接触,自发就生出失败的预感来。 有灵气的地方,孕育出的生灵也有慧根。她掖袖四顾,往来的行人里有一半不是人。她伸手拦了个年轻的后生,眼波袅袅顾盼浅笑:“这位公子且留步,奴是外乡客,初来贵宝地,欲上方丈洲拜会紫府君。听说紫府君为人最和气,但凡诚心求书者,必不会刁难。奴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可否请公子为奴引路?奴有薄资酬谢公子,绝不白耽搁公子,公子意下如何?” 艳骨天成的人儿,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年轻后生一见她便惊艳丛生,“姑娘大约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吧!琅嬛的藏书从不外借,紫府君执掌琅嬛,不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说他最和气此话从何说起?”一面搓着手,堆起了个谦和的微笑,“姑娘想去方丈洲,小可愿为姑娘领路,但登岸后未必能顺利通过九重门,只怕要败兴而归的。” 崖儿本来就是为了探虚实,故作遗憾地呀了声,“那可怎么办?我想入紫府,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那后生复又贪婪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姑娘先莫急,要进紫府并非没有办法,只看姑娘愿不愿意。我有个朋友在九源宫拜师学艺,前天偶然遇见他承办府务,挑选杂役若姑娘一心前往,何妨屈尊,小可愿为姑娘引荐。” 做杂役么?这倒是个好机缘,无论如何先进去再说。不过多年的江湖历练,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始终抱有一点善意的念想,拱手重申:“公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此番偏劳你,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后生一味摆手,“我是看姑娘无亲可投,才略尽绵薄之力。酬谢就不必了,姑娘还是留着傍身吧!”顿了顿抬眼看天色,“今天时候不早了,引荐也不急在一时。姑娘何不随我回寒舍将就一夜,明早咱们再一同渡海托人?” 她抬袖掩住了口,“贸然登门,恐怕给公子家眷造成不便。” 后生说不碍的,“在下另有别业,姑娘只管放心。” 所以产业多就是好啊,可以悄无声息地藏人而不被发现。崖儿露出个遗憾的微笑,“公子如此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她果真随他去,一路上旁敲侧击,知道神仙府邸缺人洒扫的消息确实可靠。如果这后生真愿助她,她当然谢他,然而狐性本淫,比起正事,他更喜欢在她的饮食里下迷药c夜半推她的窗扉。 她站在一片昏暗里,看着窗缝间探进薄薄的刀刃,刀尖挑了又挑,不知怎么总不得要领。她等得着急,索性替他转开了机括,他推窗那一瞬,窗后出现一张笑脸,千娇百媚地揶揄:“公子月夜难眠,来找奴消磨时光么?” 狐后生大惊,没来及说话就被拽了进去。不久屋里人拍拍裙角走出房门,这时月色正好,九州的月亮仿佛都比云浮的大,悠然挂在半空中,照得四周银光粼粼。 她手卷喇叭对月长啸,然后倚着廊下抱柱静待,没过半盏茶工夫,一个身影从檐顶降落下来,似乎还在生气,蹙眉道:“我要是回了王舍洲,你现在还能召谁?” 崖儿搭上他的肩,“你不是还在吗。小小年纪,脾气别这么大。” 枞言格开她的手,“说吧,打算如何行事?” 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听后老大的不痛快,“你了解龙王鲸吗?听过龙王鲸作恶的传闻吗?” “世上有好人坏人,海里就没有好鱼坏鱼之分?方丈洲既然是灵地,里面修行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只要进了蓬山,我就能想办法留下来。”她咧嘴笑了笑,“委屈你,追杀我一回,让我师出有名。” 道理是不错,但在那种地方胡来,恐怕得冒被人大卸八块的风险。枞言无奈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追杀你?” 她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觊觎我的美色,想抢我做夫人。” 枞言脸上慢慢红起来,偏过头低声嗫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孩子脸皮就是嫩,她刮了下他的颊,拖着长腔道:“假的,做戏而已。你还没成年,这个时候犯点错,没谁会认真计较。只要看见有人出山门你就跑,别落进他们手里,坏不了事的。” 考虑得倒满周全,枞言叹了口气,她的主意他从来只有配合的份,还有什么可说的? 巨大的云翳飘散后,天上露出一弯小月。有清辉洒落下来,旷野上隐约浮起微茫,连绵起伏,星罗棋布,那是刀尖上的寒光。 刃余猛地勒住缰绳,拔转马头,向唯一的开阔处狂奔而去。几乎是一霎,身后响起嘶吼:“他娘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马驮着两个人,即便是名驹,此刻也疲于应对。他奋力扬鞭,希望快点c再快点。一手背过来,扶住妻子的腰,仿佛这样能减轻她的负担。 风声在耳边低徊幽咽,他偏过头问:“绛年,坚持得住吗?” 月下的娇妻双眼灼灼,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的,绛年临盆在即,如果不是父丧不得不出城,她现在应该在温暖的香闺里,执着于她的那点小细腻,小琐碎。可是一切早有预谋,从烟雨洲到长渊,一夜间似乎整个云浮大陆都在追杀他们。随行的扈从死光了,最后只剩他们。苍梧城就在眼前,却有家不能回。 身后的双臂紧紧抱住他,“鸣镝1发出去了,城里接到消息会来救我们的。” 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追杀他们的两路人马汇合,战线越拉越长。绛年回头看了眼,那黑黝黝的马队如鹰张开的两翼,在暗夜下凶相毕露。 身后箭啸声四起,点燃的雁翎噗噗落在两侧,几次三番追赶上来,终还是棋差一着。他嘱咐绛年放低身子,“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没有。 他松了口气,“前面是雪域,到了那里就能想办法甩掉他们。” 绛年嗯了声,鼻音里带着哭腔。 他心头发沉,往日叱咤风云的岳家少主,今日竟落得亡命千里。可他来不及唏嘘这从天而降的逼仄和凶险,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慢慢显现的银色山峦上。 绛年的十指对扣着,暖袖早就丢了,一双手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皮肉肿胀。他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紧紧覆盖在那裸/露的皮肤上,试图温暖她。 她的脸在他背上辗转,倚靠的力量越来越沉重,隔一会儿就问他:“刃余,还要多久?” 他只说快了,她怀着孩子,在马背上这样颠踬,对她是怎样的伤害,他心里明白。 他微微哽咽,曾经许她的安定静好,都成了空谈。他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马蹄溅起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她眨了眨眼,用尽力气平稳气息:“自我跟你那天起,就注定生死相依。” 他心头反倒平静下来,这些天经历过无数场战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长渊岳家创立门派,至今已逾百年,三刀六洞的时代他经历过。以一己之力迎战追兵,不说退敌,替她争取时间总还可以。 他下意识握了握她的手,“我拖住他们,你带上牟尼神璧先走。” 她颤抖着喘息:“我不会生火,就算先走,最后也是冻死,倒不如夫妻在一处。” 她确实什么也不会,万户侯府的大小姐,名满天下的不单是那张脸,还有这双柔艳的手。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一个人进入雪域,只有死路一条。 她贴着他,轻轻哭起来:“刃余,咱们一起走。”如果他现在下马,就真的一个都逃不掉了。 她恋恋不舍,他也没有办法。横下一条心来,至多不过死在一起,便再也不提让她先走的话了。 长渊以北的这片雪域没有名字,传说山里有凶兽,千百年来很少有人踏足。其实凶兽再凶,哪里及人心黑暗,走投无路时,也许是救命的法门。他策马奔进入口,常年不化的积雪填平道路,形成冰川,那弯弦月就挂在巍峨矗立的两山之间,映照蜿蜒的幽谷,极具诡异别致的风味。 身后追兵可能犹豫了下,并没有立刻冲进来,那些来路不明的乌合之众虽然贪婪,但更惜命。 他带着她一步步向前,她沉默了很久,无端让他害怕。 他唤她:“绛年,我们进来了。” 她动了动,嗯了一声。 “你困了吗?”他有些着急,“现在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这回她说好,可是背上破了的口子呼呼地灌进冷风来,把她的魂魄都要冲散了。她控制不住手脚,不想下马的,却摔了下来。他大惊,一跃而下托起她,然而月色下隐约的箭羽,让他心头擂鼓一样大跳起来。他失声:“绛年!”这才发现她背上的皮甲不见了,有箭射来,便是血肉相迎。 其实他的伤不比她轻,破损的锦衣下千疮百孔,只是她看不见罢了。 那一箭射在她背心,当时只觉被重拳击中,并不感到多疼。她甚至悄悄去拔,可是拔不下来,原来是被贯穿了,胸前能摸到箭尖。所以他说让她带着牟尼神璧先走,她不能答应。一起走也许他还能活,要是留下,必定全军覆没。 她听见他伤心欲绝的嚎啕,朦胧间看见雪域入口火光冲天,那些人追上来了。她想提醒他,却除了本能地喘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生命在流失,孩子在肚子里痛苦挣扎,她的视线定格在刃余挥起长剑的一刹那,他赤红着双眼说:“就算毁了神璧,我也绝不交给你们。” 这场战斗空前惨烈,等不来援兵,无非生死相搏。他身手再好,以一敌百也难有胜券。数不清身上中了多少刀,他们问不出神璧下落,当然不会真的下毒手,只想消磨他的战斗力,这样恰好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退回绛年身边,用尽内力击破冰川,那裂缝迅速蔓延,在他们脚下粉碎,众人忙于应对,待回过神来再追寻他们夫妇,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雪域静悄悄,没有风声,也没有枝头积雪跌落的动静。平整如毡毯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纷乱的脚印,伴随血滴砸出的小小的c深色的孔洞,一路蜿蜒进山脚突出的一块巨石下。 银钩样的月亮,逐渐变成了棕红色,照得满地迷迷滂滂。石下一角有蜷曲的身影,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抚抚她的脸,还是温暖的,像睡着了一样。他知道她已经死了,穷途末路之下,死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背靠崖壁,想起初见她的时候,正是烟柳成阵的季节。那时少年侠气,鲜衣怒马,一日看遍长安花。刀光剑影里闯荡的长渊少主,自诩也是风流多情的人。可就是那天,她站在画桥上,不以为然的一眼,便让他心如春燕,直到如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