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的生活方式》 一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1 长江上游的一座小镇,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武则天时代,最初的原住民在当地的县志中被称为赖獠人,属于南蛮的一支。赖獠人凿洞为穴,渔猎为生,据说性情残暴,“嗜杀戮,噬骨饮血”,至明清渐渐绝迹。楚人西迁,取而代之,所以小镇数得上号的家族祠堂都拜楚人为先宗。据野史记载,清嘉庆年间,小镇人口已逾千户,百业兴旺,规模空前。十九世纪下半叶,长江发过一次大洪水,洪涝之灾攻城掠池,其后瘟疫肆虐,小镇人死的死逃的逃,十室九空,自此元气大伤,风光不再。 2 玉龙山位于小镇西首,毗邻巴岳山麓,俯瞰长江大河。山势险峻,烟雾缭绕,怪木铮铮,四季苍翠。山中有一寺,名曰“阿育王”,每日晨钟暮鼓,寒来暑往,从无间断,小镇人早已习以为常。人们记得阿育王寺的主持法号蕴空,算一算,也该是古稀之人了。 3 北宁港其实言过其实,根本算不得一个港口,最多是个小码头罢了。然而这小码头却大有来历,是小镇辉煌的见证。想当年有多少出川的米船、茶船、烟船、绸船打这儿经过。白发苍苍的老人依旧热衷于绘声绘色口沫横飞地向流鼻涕的小孩们摆谈当年的盛况。北宁港就是漕帮大小爷们儿的驿站,放眼望去,四处酒肆茶寮,烟花风流。整个小镇的繁花齐聚于此。 4 北宁港以南约两公里处有一条名叫铜溪的河流。铜溪河是一条季节河,冬春浅缓,夏秋深急。河面原驾有一桥,不知何年何月被水冲毁,只留下一方长满青苔的石墩。石墩一旁石屋伫立,屋里人家姓苏,世世代代在铜溪河边摆渡为生,遂成世家。 5 那座教堂显然早已荒废,断垣残壁,满目疮痍。野草茂壮地摇曳生长,以勃勃生机覆盖了惊心动魄的历史细节,来不及考证,业已无法考证。只是弥足珍贵的传说隐隐地透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对于它的建筑年代,我们可以大致推测出是十九世纪中叶。一个法国老牧师曾经在此虔诚地祷告说: 你们是上帝的子民。你们理应相亲相爱。你们的罪孽因为你们的忏悔而被宽恕。你们的灵魂打开天堂之门步入永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6 小镇的清晨来得无声无息,最初只是一缕灰白,在天际浮现,渐渐地就开始了扩张,向一种银亮的色彩过渡,如同舞台的帷幔被轻轻地拉开。太阳出来了,红通通的一轮,显得腼腆而羞涩。光线是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在清晨的薄雾中试探性地突围。驼背早已醒来,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石屋外呈现出一片春光,父亲正跷着脚坐在木船上吧嗒吧嗒地抽烟。 铜溪河一如既往地缄默着。河两岸的草甸子正告别衰败,开始萌发出新鲜的鹅黄,这鹅黄最终会演化成一片碧绿。驼背是喜欢绿色的,所以仅仅是一个对未来的期许,也让他理所当然地快活起来。 父亲的烟抽完了。对岸有人在叫父亲的名字。河的两岸拴了一根钢丝,父亲站在船上,双手交替着牵拉钢丝,木船荡了过去。对岸已经有两三个人,父亲等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小孩。小孩八九岁的光景,和驼背一般大小,穿着干净的蓝色毛衣,背着帆布书包,看样子是要赶着上学去的。他们各自给了父亲五分钱,然后父亲便荡着小木船,将他们送过了岸。 这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一切都还不坏。只是看着那个背着帆布书包的小男孩时,驼背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酸酸的怅惘。这种感觉让驼背陌生。驼背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7 骆章在穿过柳汀巷,站在绿水街的街口时听见了从阿育王寺传来的钟声。钟声沉郁而悠长,如同跋涉千里的叹息。钟声慢慢散去,雾霭也随之散去,阳光变得从容了,轻柔地洒在他的脸上。骆章觉得钟声仿佛正是以一种雾霭飞升的姿态消失的,而小镇人的生活也正是以此为坐标有条不紊地次第展开的。 骆章在绿水街27号停住了脚步。绿水街27号是一个街办工厂,主要生产样式各异的玻璃镜片。陈爽家就在上面。骆章叫着陈爽的名字。陈爽家住四楼,是小镇最高的所在,从陈爽家往下看,小镇的主要街道一览无余。陈爽总爱强调这一点,并对此引以为傲。骆章想自己其实是羡慕陈爽的。 骆章的呼喊没有得到理应的回应,他想可能是陈爽没有听见,于是他再次呼喊时提高了声音。骆章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而单薄,在绿水街的上空突兀地盘旋着。这让他有些心虚。陈爽终于答应了他,他看见陈爽精力充沛地冲下楼来,嘴里咀嚼着什么,唇角淌着乳白的豆汁。 那时候骆章八岁,还是一个喜欢红脸的小萝卜头。他几乎每天都会站在绿水街27号仰起头呼喊陈爽的名字。每一次呼喊都让他胆战心惊,他觉得好像每一个人都会因此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骆章不喜欢被人注意,所以当他看见陈爽旋风般地冲下楼出现在他面前时,常常如释重荷。骆章会习惯性地摆正陈爽胸前歪斜的红领巾,微笑着说:该上学了。 8 绿水街的尽头就是红旗小学。教学楼平底一层,却修得高而辽阔,门廓足足有三米还多,进门的时候会有一种肃穆之感。圆拱形的吊顶,在教室里说话能产生低沉浑厚的共鸣,仿佛暗藏了无形的扩音器。当身材肥胖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因为某些同学没能按时完成作业而大发脾气时,这种效果就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数学老师是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中年妇女,戴一付深色宽边眼镜,下巴和颈部的肌肉因为松弛而充满褶皱,褶皱里都是灰尘。同学们都怕她,暗地里给她取了很多绰号,最通行的一个是“母老虎”。数学老师也知道自己不受学生欢迎,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她常说你们现在恨老师,没关系,因为你们小不懂事,等你们长大了懂事了,你们自然会感激老师,我对你们严格要求是对你们的将来负责。 陈爽说屁,这些话我才不要听呢!我顶烦她了。你呢?你莫非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骆章只是一笑,并不接茬。数学老师虽然对每个人都凶,但对骆章却是例外。骆章听话,安静,功课好。数学老师在很多场合下都极力夸奖骆章,认为骆章足够成为所有学生的表率。当然骆章也不喜欢她,尤其是当她拿自己做榜样教训其他同学时,骆章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其实数学老师也说不上讨厌,至少在骆章心里数学老师足够爱岗敬业。 骆章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这是数学老师的刻意安排。数学老师说你不仅自己要学好,还要帮助后进的同学学好。所以骆章和陈爽成了同桌。陈爽是班上最淘气的学生,功课一塌糊涂。骆章想陈爽体会不到数学老师的良苦用心。 骆章是一个早熟的孩子。 9 女孩走在前面。 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骆章都会看到那个女孩。女孩身材细高,梳着两条小辫,辫梢缠着丝带。丝带的颜色每天都有变化,分红、淡紫、橙黄、翠绿。女孩走路的姿态昂首挺胸,充满自信。女孩是隔壁班的,骆章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 穿过绿水街,穿过柳汀巷,女孩最终走进了电影院的家属区。电影院是一座椭圆形的庞大建筑,黄昏的时候售票的窗口前会排出一条长长的队伍,周围汇聚了兜售香烟、瓜子、汽水和芝麻糖的小商小贩。有时骆章也会驻足观望,浏览电影海报。那些精致的画面每每让他激动不已。然后带着满足和遗憾离去。 骆章的家在铜溪河对岸的纺织厂。摆渡的是一个穿蓝咔叽的男人。蓝咔叽已经很旧了,式样是纺织厂的工作服,也许是别人送给他的。蓝咔叽上有很多黑色的小窟窿。男人喜欢抽烟,小窟窿都是烟灰烧出来的。 骆章喜欢那艘用来摆渡的小木船。春天,铜溪河的水刚好吃住船舷。小木船轻轻地荡漾着,能听见泠泠的水声。木船靠岸了,回首望去,彩霞满天,小镇被一种宁静和平的氛围笼罩,一切似乎伸手可及,而其实已然咫尺天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10 吃过晚饭,父亲照例出去打牌,姐姐到厨房洗碗,陈爽呆在房间里感到无聊透顶。晚风从窗外吹进来,暮色也像风一样仓促地挤进房间。小镇的夜晚来得汹涌澎湃,如同潮汐,须臾之间就吞没了一切。停电了。从七点开始,供电局准时掐断电源,这种状态一直会持续到翌日清晨。砖瓦房变成重重魅影,蜘蛛网般的街道全然隐退。整个小镇如同黑暗中的洞穴,只有铜溪河对岸的纺织厂灯火通明,机器发出不知疲倦的轰鸣声。纺织厂有自备的发电机组,电影院也有。可是电影院吝啬光明,不像纺织厂一样财大气粗,把自己装扮得像一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 姐姐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煤油灯,火苗摇摇晃晃,冒出滚滚浓烟。昏黄的灯光在姐姐脸上忽明忽暗。姐姐比陈爽大六岁,头发稀薄,狭长的脸型,目光冷漠而严峻。这一年姐姐读初二,发育得已宛如成人。 姐,陈爽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 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 那玩一会儿就回来。 姐姐转身进了卧室。陈爽家只有三十平米,陈爽和姐姐住一个房间。姐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刻苦勤奋,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这时姐姐又坐在了书桌前,放下煤油灯,专心致志地打开了课本。 陈爽想自己和姐姐完全迥异,他甚至怀疑自己和姐姐并不是亲姐弟,他们中一定有一个不是爸爸亲生的。为此陈爽谨慎地试探过父亲,陈爽问父亲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父亲坐在麻将桌旁,不耐烦地说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陈爽又问是哪个垃圾堆?父亲和了一把,兴奋地搓了搓手,没听见陈爽的问话。陈爽说,你是在哪个垃圾堆捡到我的?父亲扫了陈爽一眼,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似乎陈爽在说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陈爽咬紧牙根等待着父亲的回答。父亲最后说是在卫生院门口的垃圾堆,你刚出生那会儿就是一只血淋淋的小耗子。大家又哗哗地大笑开了,那笑声让陈爽觉得耻辱。陈爽逃一样跑了,在夜晚的大街上一个人游荡。 陈爽特别迷恋夜晚的街道。春寒料峭,街上行人稀少,街边还有一些杂货店开着铺子。陈爽挨着铺子一家一家走过去,很快就到了底了。然后转到另一条街上,这条街黑得更加彻底,了无生机。早睡的人们此起彼落的呼吸声和呓语声妆点着凝重而寂静的空间。 陈爽想一切都无聊透顶。然而这无聊却是陈爽乐于接受的。这无聊具备一种自由的形态,你可以边走边唱,无人阻挡。 11 回到家已经夜深。姐姐还没睡,父亲仍未回来。陈爽蹑手蹑脚地在床上躺下。煤油灯跳跃着,一闪一闪的,陈爽伸出手做出各种手势,糊满旧报纸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些动物的影子。陈爽一直热衷于这样的游戏,他看见一只黑鸟在墙面上滑翔,慢慢地飞远了,变成一个颤动的小灰点。陈爽颓然地放下双臂,躲进了被窝深处。暖暖的,睡意像发酵的老酒,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陈爽打了个哈欠,然后便沉入了梦乡。 半夜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父亲摔门的声音惊醒了陈爽。姐姐为父亲准备了夜宵。父亲肯定是输钱了,输钱之后父亲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陈爽原本想起床撒尿的,他怕父亲待会儿把气撒在自己头上,也就忍住了,继续赖在被窝里。父亲是疼爱姐姐的,他只会对自己发脾气,这样一想陈爽就有点愤愤不平了,却又无可奈何。 姐姐收拾完毕,挨着陈爽躺下。蓄谋已久的黑暗再次莅临。 陈爽翻了个身,搂住姐姐的脖子说,姐,爸爸又输钱了?姐姐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姐姐的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陈爽做了个鬼脸,可惜姐姐看不见。 陈爽又说,姐,我问爸爸了,他说我是他在卫生院门口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姐姐说他和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陈爽摇了摇头,松开双手,枕在自己的后脑勺上,严肃地说,我是说真的,别人都笑话我。他们笑话我就是因为爸爸说了实话。姐姐碰了碰陈爽的胳膊,疲倦地说,快睡吧,别胡思乱想,明天还要上学呢! 姐姐睡了,陈爽却睡不着了。他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黑漆漆地压下来,压在陈爽的脑门上、胸膛上、心口上。陈爽感到恐惧。这种恐惧让他努力地睁大了双眼。眼前只有黑暗。陈爽看了看睡在身旁的姐姐。就连姐姐也已成为黑暗中的一分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12 陈爽病了。骆章在楼下叫了三声。陈爽的姐姐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对骆章说陈爽病了。骆章想自己应该去瞧瞧陈爽的,可是陈爽的姐姐并没有对他发出邀请。骆章犹豫了。陈爽的姐姐从楼上下来了,看见骆章还在这里,奇怪地问,你有事吗?骆章说我想去瞧瞧陈爽。骆章想自己肯定又脸红了,他感觉到了,他的脸滚烫滚烫的。他有点怕陈爽的姐姐。陈爽的姐姐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给人一种窘迫的压力。她说你去瞧瞧他也好。她没再说什么,扔下骆章转身走了。骆章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陈爽一个人在家,看上去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模样。骆章关心地问,很难受吗? 我没病,陈爽摇了摇头说,我是骗他们的。我今天不想上学。我昨晚睡不着,现在困得要命。我想好好地睡一觉。你代我向老师请假吧。 骆章在一张红木高脚凳上坐下,窗户就在旁边。陈爽的姐姐在出门时已经牢牢地锁好了窗户。窗户是木框的,镶着整块的毛边玻璃,玻璃上晨光流动,隐隐显出一股幽蓝。从这里望出去,天空空空荡荡,天空下匍匐着交叉错落的街道。陈爽没有吹牛,这里果真能看见整个小镇。小镇就像一块凌乱的积木拼图。 给老师说你病了吗? 嗯。陈爽点点头,耷拉着眼皮,好像一倒下就会睡死过去。 可你没有生病呀,你不上学是因为你想睡觉。骆章想了想说,我不想骗人。骗人不好。 随你怎么说好了,反正我今天是一定要请假的。我熬不住了。原来不睡觉这么难受,比死还难受。 陈爽的哈欠越打越厉害,骆章只好答应他。骆章心里有点不放心,他说放学后我来找你,给你把自己的课补上。 骆章不知道陈爽有没有在听。陈爽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出门时骆章回头望了望陈爽家的窗户。晨光在玻璃上辗转流动,透出一股浅浅的幽蓝。空空荡荡的天空,天空下的小镇像一块积木拼图。骆章在心底感叹道:那可真实一扇了不起的窗户啊! 13 骆章说陈爽病了。老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没有继续追问。骆章原本为陈爽编好了充分的理由,可是老师没有问。他甚至希望老师问下去。他站在老师的办公桌旁。老师批阅着作业,过了一会儿,抬头见骆章还没走,就问他还有别的事吗?骆章慌张地说没事了。老师是信任他的,为着这信任,骆章不安起来。 骆章对陈爽说,我始终觉得骗人不好。你以后别叫我骗人了。 陈爽讥笑说,胆小鬼。 骆章没有反驳陈爽。他打开书包,拿出课本,打算给陈爽补课。陈爽说,我这会儿看不进书。我搞不懂你怎么一点也不感到烦?我觉得你和我姐姐一样,你们天生就是读书的料,而我一看书就头痛。 骆章正打算说点什么,陈爽的姐姐回来了。看见骆章,她略微点了一下头,问陈爽头还痛吗?陈爽说没事了。 骆章站起身说,我该走了。陈爽的姐姐说,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陈爽也叫他留下来一块儿吃饭。骆章的脸又红了。他并不想留下来,他想陈爽的姐姐不过客气而已,而他却不知如何应对。他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所以他只好留下来,局促不安地坐在那张高脚红木凳上。 窗户被打开,大片的新鲜空气涌入进来。落日斜在半空,缓缓西沉。金黄色的霞光让天空看起来像一座华丽的宫殿。远处飞过一大片鸟雀,有人在吹笛子。笛声再次响起。停顿。响起。停顿。响起。如此繁复交替,终于让骆章听着了迷。 饭做好了,红烧草鱼。陈爽为骆章夹了一大块鱼肉。陈爽的姐姐说,别客气,快吃吧。骆章不爱吃鱼,可是他不想让陈爽扫兴,慢慢地理着鱼刺。理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脸涨得通红。他只希望这顿晚餐能早点结束。他为自己的优柔寡断和小心谨慎心生懊恼。他突然开始讨厌自己了。 14 从陈爽家出来,夜色渐浓。笛声在夜空中飘浮,同时在小镇上空飘浮的还有纺织厂的机器轰鸣。妈妈这段时间都上夜班,所以骆章并不着急赶回家。他站在路边静静地倾听着,倾听着。笛声苍凉而落拓,总是在一个颤颤巍巍的高音之后戛然而止。当夜晚彻底来临时,笛声不再响起,小镇上空只剩下纺织厂嗡嗡的喘息了。无休无止的喘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五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15 有一天驼背突然对父亲说:爸,我要念书。 那时父亲正和舅舅喝酒。他们围在石屋里的小圆桌旁,桌上摆了两盘下酒小菜和一包酥油花生。酒是舅舅带过来的,那天是父亲的生日。父亲满四十了,看上去却像五十开外的糟老头儿。父亲的头发花白花白的,像干枯的稻草,失去了水分和光泽,却倔强地根根竖立。父亲和舅舅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兴致高昂,喝多了两人的话也多了。平日里父亲沉默木纳,像个闷声葫芦,可是那天父亲却一反常态,谈了很多很多。他和舅舅谈得最多的是母亲。驼背从没见过母亲,他对母亲毫无印象。从他父亲和舅舅的谈话中驼背得知母亲是因为他难产而死的。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好,可是母亲却执意要为老苏家添后继香。母亲死于产后大出血。母亲要父亲和舅舅好好地照顾孩子,把孩子养大。说到这儿,父亲和舅舅的眼圈红了。 父亲哽咽着说,一晃都过了这么多年,当初我真怕这孩子养不活。我抱着他,他就一个巴掌大,也不哭,浑身淤青。没有奶喝,喂他兑的奶粉就拉肚子,亏得你托了个奶娘这才活过来了。父亲拉过驼背,大舌头地说,强娃,给你舅舅磕个响头,这些年咱俩爷子受你舅舅的恩惠大了天去。舅舅止住了父亲,说,老哥,这就见外了,咱们是一家人,用得着说两家话吗?你一个大男人拉扯孩子不容易,我姐泉下有知,只会怪我没能更好地帮帮你们。 舅舅把驼背叫到身边,摸了摸驼背的脑袋,驼背的头发也是一根一根地支棱着。舅舅说,强娃大了,该读书识字了。给舅舅说你想念书吗? 父亲摆摆手说,老苏家世世代代靠船吃饭,读书没用的。父亲的话让驼背心底一凉。他想起那个每天往返铜溪河两岸的小男孩,小男孩背着一个帆布书包,那帆布书包是如此神气。驼背也要像那个男孩一样。驼背被这个愿望折磨着,他一直盼望着有那么一天,可是父亲并不理解。驼背急了,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爸,我要念书! 父亲再次沉默,掏出烟袋,为自己装了一杆黑烟,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一杆烟抽完,父亲开口说道,你老弟觉得娃子该念书就让他念吧。 驼背激动得大叫起来,咧开嘴一直笑,露出一大排洁白的牙齿,只是笑。甚至在梦中驼背还在笑。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不久以后他也会背上一个帆布书包,像哪个小男孩一样上学念书了。 16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精彩纷呈。小镇人记得有一支叫新星的歌舞团在那年春天开进了小镇。新星歌舞团来自省会CD。在小镇人的想象中CD是一座遥远的繁华都市,那里的人们都时髦漂亮,有着高贵典雅的气质。他们会唱好听的歌会跳好看的舞。整整一个春天,新星歌舞团驻扎在电影院里,他们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小镇人也学会了把头发歪歪地扎成一束,往脸上扑胭脂,唱《何日君再来》。 17 女孩对舞蹈的痴迷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从葫芦丝的音乐漫过看台下的喧闹,那个穿百褶裙的女子做出第一个手势开始的。女子的肢体传递出千言万语,从静到动,又从动到静,一举手一投足活脱脱就是一只孔雀的化身。她自由地舒展着,诠释着,演绎着,醒来,梳理羽毛,飞翔嬉戏,争奇斗艳,归巢,睡去,那么骄傲,那么美好,在尘世中超然而出脱颖而出,直奔梦境。 女孩从这一刻开始确定了人生的方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六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18 绿水街上新开了一家杂货店,老板是一个邋遢的中年男子,络腮胡,胡须一直从脸上蔓延到喉结。破锣嗓门,一说话鸡蛋般大的喉结就上下滚动,显得粗莽有力,人其实是温和善良的,但是孩子们都怕他。老板娘纤巧温顺,柳眉凤眼,细声细气,见谁都是三分笑脸七分亲切。夫妻二人站在一块儿绝对是一种鲜明的对比,这样的结合让人啧啧称奇。他们还有一个女儿,继承了母亲的长相,小巧精致,讨人喜欢。女孩总是坐在店门外,笑眯眯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时间一长人们就发现女孩的眼神不正常,呆滞懵懂,暗淡无光。人们惋惜地说,原来是个傻子,可惜了一副好模样。 这家杂货店起的名儿叫“平安烟杂店”。小镇的杂货店都是不兴挂牌立万的,平安烟杂店开了先河。这对异乡夫妻是顶会做生意的,当别的杂货店还在卖皂角时他们已经开始卖洗发香波了,当别的杂货店也卖洗发香波了他们又开始卖护发素。他们卓有远见,货物畅销,引领着潮流。 风筝也是平安烟杂店最先挂出来的。小镇的孩子们都爱放风筝,风筝一般是家里大人拿旧报纸裱糊的,讲究一点的会拿崭新的白纸;风筝的造型大同小异,一律呈“王”字形,区别仅仅在于有的风筝贴了一条尾巴,有的风筝贴了两条尾巴。平安烟杂店出售的风筝却大不一样,有燕子,有鳗鱼,有蜈蚣,还有孙悟空,花花绿绿,色彩缤纷。 小镇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变化着,初时不太容易察觉,一两年后不经意地回头看看,才发现这变化触目惊心天翻地覆。无论如何,日子是越过越丰富越过越滋润了。 19 陈爽向父亲要了五毛钱买了一只鲤鱼风筝。陈爽不会轻易向父亲要钱,父亲通常也不会给,而且会骂他。陈爽是趁父亲打牌时去要的。父亲难得手气旺,嫌她在一旁碍事,就大方地给了他一块钱。陈爽用余下的钱买了一个大大泡泡糖和一把玻璃弹珠。 鲤鱼风筝做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鳞片描得层次分明,染成了朱红色。陈爽兴冲冲地跑回家拿给姐姐看,姐姐冷冷地瞅了一眼,说,小孩玩意儿,就再也不搭理他了。陈爽很泄气,姐姐从来就不拿他当回事,总说他小孩家家,好像自己是个老奶奶似的。陈爽撇了撇嘴,趁姐姐不注意时翻了个白眼。 陈爽回到大街上,真是无聊,街道两旁撑着衣杆,上面搭着衣服,正湿答答地向下滴水。陈爽举着风筝在街上奔跑起来,一个妇人怕他撞翻衣杆,破口大骂,不许他在这里疯跑。陈爽的风筝掉到了地上,妇人折回屋去,陈爽迅速地冲晾晒的衣服上吐了口痰,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学校的操场上有很多小孩在放风筝。有的风筝飞得老高老高,快钻到云朵里去了。陈爽又一次奔跑起来,从操场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又从操场的另一头跑回这一头。朱红色的鲤鱼只是凭空打转,要么干脆赖在地上,就是不肯往高处飞。陈爽无计可施,只有干瞪眼生自己的气,生鲤鱼风筝的气,生平安烟杂店的气。 鲤鱼风筝爬在地上,陈爽懒得再试。一个小胖子仰着头从对面冲过来,一脚踩在了上面,喀地一声。竹骨断了,小胖子浑然不觉,还仰着头望着天空。 你踩坏了我的风筝,你赔!陈爽追上去,搡了小胖子一把。 什么?小胖子回过神来,看见地上的鲤鱼风筝,赫然留着一个小脚印。小胖子说谁让你扔那儿的,管我什么事?怪你自己吧! 你赔不赔?陈爽恶狠狠地说。 怎么,想打架吗? 不等小胖子说完,陈爽已一拳挥出,小胖子的鼻血顿时涌了出来。小胖子说你玩真的!一把扔掉手中的棉线,抱着陈爽滚到了地上。 两人扭打成一团。其他的孩子都围了过来,女孩们叫着别打了,男孩们则铆足了劲呐喊加油。小胖子的力气比陈爽大,几次把陈爽压在身下,陈爽仗着身子灵活,又几次反败为胜。小胖子终于怕了,陈爽比他狠,拼命似的。小胖子用手背抹着鼻血,整张脸都鲜血淋漓的,像那条鲤鱼风筝一样红得怵目惊心。 小胖子说你等着,我告你老师去。男孩们为陈爽大声地鼓起掌来,小胖子则在一片嘘声中跑得无影无踪。 陈爽像英雄般接受了男孩们的喝彩。他的手臂很痛,可是装着若无其事。他捡起那只鲤鱼风筝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便狠狠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20 老师要陈爽道歉,陈爽拒不道歉,他强硬地说是他先踩坏我的风筝的。老师说但是你先动手打人的。真是无法无天了,成小流氓了!陈爽咬紧了牙根说我没错。老师说好,你没错,我管不了你了,叫你家长领你回家自己管! 这件事肯定会捅到父亲那里去的。父亲的巴掌比铁还硬,下重手从不计后果。陈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骆章说你不该这样的。 你也觉得我错了?我坏?像老师说的那样,是个小流氓吗?陈爽激动地说,眼泪涌进了眼眶。他伸出手揩了一下。他并不是怕,也不时上心,他只是愤怒。人在愤怒时也会流泪的。 骆章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打架,你瞧,你也受伤了。痛吗?陈爽的手紫绿紫绿的。骆章拉过陈爽的手轻轻地呵了口气。 陈爽抽回手说,我不要你假惺惺地对我好!你们说我是小流氓我就是小流氓,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 陈爽的话让骆章难过了。骆章的鼻子酸酸的,他说无论怎样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21 父亲大发雷霆,这是必然的事。父亲用竹桠枝抽他,每一下都吃到肉里去了,如果不是姐姐求情,父亲说不准会抽死他。 姐姐为他搽药膏时忍不住哭了。刚开始姐姐还强忍着不出声,后来就嘤嘤地不加掩饰了。姐姐是个不动声色的人,连姐姐都心痛得哭了,可想而知父亲下手有多狠。 陈爽为姐姐擦去了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姐姐说,姐,你别哭,我没事。 还说没事,屁股都开花了。姐姐轻轻地说,仿佛大点声也会刺痛他似的。你呀,别太淘气,爸爸要真生气,姐姐也没法子。 姐,你说爸爸是不是挺恨我的? 又说傻话了。爸爸关心你才打你骂你。你要乖,别总做傻事,爸爸自然就不会再打你骂你了。 不是这样的,反正我是爸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有没有我他都无所谓。我只是不懂爸爸为什么恨我。 你再胡说我可生气了! 陈爽不怕爸爸生气,可是他怕姐姐生气。他噤了声,心里却还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头就痛了,屁股也痛了,四肢百骸都痛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就一边呻吟一边叹气了。 22 从平安烟杂店经过时,陈爽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伤口早已愈合,结了痂,连痂也新陈代谢过了,那痛就显得有点故弄玄虚,有点神经质,有点像从骨头缝里爬出来的意思。陈爽恨恨地盯了平安烟杂店一眼。漂亮的傻子小姑娘正笑眯眯地望着他,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好脾气地笑眯眯地望着他。老板和老板娘正忙着和别人讨价还价。平安烟杂店总是热热闹闹的,人来人往的,生意兴隆的。老板和老板娘总是温和热情的。可是一看到他们温和热情的模样,陈爽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陈爽对骆章说,我恨死他们了!陈爽摸了摸屁股,屁股下面像有一条小虫子在蠢蠢欲动,要不是他们故意挑给他一只不会飞的风筝,他就不会和别人打架,老师就不会骂他小流氓,他更不会挨父亲的一顿暴打。所以都要怪他们,他们是早有预谋的,心若蛇蝎啊。就难怪他们的女儿是傻子了。他们的女儿要不成傻子,这世上就没有傻子了。陈爽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骆章说:你看吧,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把火把他们的铺子烧成灰!陈爽说完这句话后就望着一脸诧异的骆章嘿嘿地笑,太阳穴爆出一根筋,一抽一抽的,既邪恶又亢奋,让人突然间感到害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23 放学后,骆章和陈爽从学校里出来,路边一群小孩爬在地上玩玻璃弹珠。陈爽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扔掉书包加入了他们。玻璃弹珠五颜六色,熠熠生辉,陈爽玩得兴高采烈,地上的灰尘飞舞着在他身上着陆。陈爽的眼力好,手指灵活,几乎总是赢家。陈爽抬头对骆章说,你也来玩吧。骆章摇摇头。地上那么脏,爬在地上跟野孩子似的。陈爽说你没有弹珠吗?我给你几颗。骆章还是摇头。他并不是嫌脏,主要是他不能让自己像个野孩子似的爬在地上。在大人们看来,骆章一直是个规规矩矩,懂事听话,有礼貌有教养的好孩子。陈爽歪着头说,那你先走吧,我还要玩一阵子。叫你玩你又不玩,没劲!骆章说,那我走了。 骆章一个人走了。他其实并不想走,他愿意和陈爽呆在一块儿。虽然陈爽淘气、脾气急、不爱干净,有很多的坏毛病,可是骆章还是喜欢和他呆在一块儿。骆章也说不出为什么,人与人的亲密和生疏很多时候都是无法解释原因的。骆章走开了,虽然不舍,可还是不回头地走开了。 街上有人养了一群鸽子,养鸽子的人是大胡子老板。鸽子笼搭在杂货店的瓦片房上。竹篾编织的笼子,上面架了一顶塑料棚。一大群鸽子站在塑料棚上咕咕地叫着。傻子小姑娘坐在小竹凳上,仰起头也咕咕地叫着。金黄色的阳光映照着她的脸,小姑娘的脸闪闪烁烁,像电影海报中的画面,传递着温暖动人的宁谧和恬淡。 小姑娘一边叫着,一边撒着苞谷粒,鸽子纷纷蜂拥而至,探头探脑地觅食,然后又齐刷刷地飞回原处。小姑娘又撒出一些苞谷粒,鸽子又争先恐后地飞下来,如此飞上飞下,飞上飞下,看骆章看出了神。 小姑娘不叫了,她发现了骆章,于是冲骆章安安静静地笑了笑。整个小镇再没有比小姑娘更漂亮的女孩子了,可她偏偏是个傻子,可见老天爷是残酷的,它惯于玩这样的恶作剧。骆章这样想想,也友好地冲小姑娘笑笑。只是笑的时候心底有点酸涩,痒痒的,说不清道不明。 24 妈妈不在家,饭热在炉子上。纺织厂的家属区都是一楼一底的小木楼,过道里堆满了杂物。炉子放在过道上,下面垫了几块青砖,为的是怕火星溅出来烧着木楼。 同一楼的阿姨都很年轻,只有妈妈是结过婚并且生了孩子的。小阿姨们成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快乐得不着边际。她们常常为了一句并不好笑的话笑个不停,让人觉得她们缺少心眼,妈妈就说过她们。妈妈说姑娘家要有点矜持的。妈妈在这幢楼里有绝对的权威,小阿姨们很听她的话,可是过不了多久,妈妈的话就被她们抛到了脑后。她们照样疯疯打打,一个劲一个劲地笑呀笑的。 骆章把煤炉盖好,一个阿姨路过说你妈妈上半去了。骆章说我知道。阿姨说你还没吃饭吧,跟阿姨一块儿去食堂,你喜欢吃红烧排骨还是卤鸡翅膀?骆章说不了,我家有饭。骆章有礼貌地谢绝了阿姨。阿姨笑着说,这小人儿,还真逗,真是讨人喜欢。阿姨伸出手在骆章的脸蛋上轻轻地掐了一把。骆章躲闪不及。阿姨咯咯咯地笑着下楼去了。 楼道安静下来。小阿姨们都喜欢去食堂吃饭,食堂的东西并没有妈妈做的好吃,而且妈妈说那儿的东西不卫生。其实骆章知道妈妈是为了省钱。骆章想妈妈是很辛苦的。妈妈看上去比小阿姨们老多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25 从星期一开始陈爽就掰着指头盼着周末。周末多好啊,可以睡懒觉,可以满大街闲逛。平时一大早就得起床,不起床姐姐就要拎他的耳朵。姐姐瘦骨嶙峋,所以拎人耳朵尤其痛得厉害。足足要熬六天。陈爽想不明白一周为什么有七天,为什么不能是三天四天,最好天天都是周末。天天都是周末,那有多好。 临近中午陈爽才起床。姐姐说你就睡吧,照你这个睡法早晚有一天变成一头猪!陈爽傻傻地笑,一脸讨好地望着姐姐。姐姐也懒得多说,到一边念英语去了。陈爽知道姐姐虽然外表冷漠,言语刻薄,但却是最疼爱自己的。不管她是不是自己的亲姐姐,陈爽都一样爱她。 陈爽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只看见几个女孩在跳皮筋,其他人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没人陪他玩,陈爽觉得这个周末毫无疑义。有什么意义呢?陈爽从口袋里掏出玻璃弹珠,向空中抛去,又张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住。后来他就想起去找骆章。就算每个人都躲着他,嫌弃他,不和他玩,骆章也一定会陪着他的。骆章顶好顶好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站在他家窗前是能看到纺织厂的,特别是晚上,纺织厂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夜明珠。可是他居然从来没有去过纺织厂,再想想,小镇很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红旗小学和绿水街一带。陈爽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就有点沮丧了,沮丧之后又兴奋了。 陈爽也是第一次坐船。虽然在江边能看见很多船,偶尔他也会溜到甲板上去,可是正儿八百地坐在船上这还是第一次。小木船缓缓地移动,河水从船舷流过,也是缓缓的,这奇妙的感觉。 过了河,穿过草甸子,纺织厂耸立在一条碎石大马路旁。厂房铁门边挂着一块黑字招牌,看门的是个满脸白斑的凶老头。老头说捣蛋捣到纺织厂来了,去去去!陈爽说我不是来捣蛋的,我来找人,我的同学叫骆章。老头不听他说,一个劲地赶他走。老头说我还不知道,准是来偷蚕茧的,你们这些小坏蛋我见得多了。陈爽气呼呼地说,你还老坏蛋呢!陈爽沿着碎石大马路跑掉了。 陈爽越想越气,平白无故地被人当成了小偷,自己就这么倒霉!纺织厂的围墙很高,墙脊上插满了碎玻璃。走了半晌,陈爽发现在一棵梧桐树下的围墙根有一个洞。洞很隐蔽,似乎是谁故意挖出来的,草丛中散落着干瘪瘪的蚕茧。 陈爽从这个洞口钻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岔出一条小路。纺织厂的建筑整齐划一,骆章住在哪儿呢?陈爽索性大叫起来。一边走一边叫:骆章骆章,我是陈爽!你快出来! 骆章最终没有出来。陈爽原路返回,又从那个洞口钻了出去,心想自己今天真倒霉!自己好像一贯就很倒霉!呸,倒霉鬼! 26 陈爽说我昨天去纺织厂找你了。骆章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陈爽接着说纺织厂太大,我找不到你,只好回去了。骆章说今天去我家吧,以后你来纺织厂就能找到我了。陈爽说也好。不管是哪儿,我只要去过一次就能记住。 陈爽不愿意走纺织厂的正门,他说那个死老头不让进,我骂他了。骆章说,可是我们总归是要进去的呀。陈爽向骆章勾了勾手指,说,你跟我来。 陈爽找到那个梧桐树下的隐秘洞口,首当其冲地钻了过去。陈爽说快过来呀!骆章面露难色。陈爽说没关系的,快过来!骆章终于说服自己,钻过了那个洞口,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心口扑嗵扑嗵直跳。说不出为什么,骆章心底竟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这种快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因而显得新奇而神秘,让人回味无穷。 骆章把陈爽领回了家。妈妈依然不在,晚饭是热的。骆章翻开橱柜,拿出两只鸡蛋,敲开调匀,用乳白色的猪油炒了满满一盘。骆章说你尝尝看。陈爽不认识似的看着骆章,看得骆章有点不好意思了。陈爽说你真了不起,谁教你的?骆章说没有人教。陈爽不信。 骆章会做饭烧菜,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小孩子刚开始不会走路,慢慢地就会走路了一样。看着陈爽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炒的蛋,骆章开心极了,有一种小小的满足。 吃晚饭,天照例黑了。骆章家局促狭小,没什么可玩。陈爽提议去看看纺织厂的发电站。厂区里隔三差五地竖着一根路灯,灯光把夜晚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比煤油灯强多了。 发电站没有陈爽想象中的雄伟壮观,一幢矮小的水泥屋,里面传出哒哒哒哒的声响。发电站外的路灯尤其明亮,像一个被缩小了的太阳。幸亏有了这盏路灯,陈爽才不至于太失望。无论如何,纺织厂比小镇强多了。陈爽说,骆章,我真羡慕你。骆章不懂。陈爽说这些光呵……他想感慨什么,又感慨不出来,就在路灯下比划着双手。水泥地上出现了一只飞鸟。陈爽说,你看到了吗,这些光,这些光呵!…… 人们总是彼此羡慕,以为自己拥有的不如别人的好。我们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缺陷,人生才有了参差的美感。这个道理陈爽一直不明白,而骆章也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明白。人生的很多道理,总是要在你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之后,在你认真反省和总结之后,才能了悟和懂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九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27 骆章有一段世间没见到那个女孩了。柳汀巷冷清清的,电影院也冷清清的。骆章独自走着,连心里面也冷清清的。那个女孩走路的样子显得意气风发,既骄傲又优美,仿佛她不是在单纯行走,而是在舞蹈。那个女孩总是在他的前面舞蹈,而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骆章孤零零地走在柳汀巷里。柳汀巷终年悬浮着浓浓的阴郁,这阴郁以前不觉得,现在却变成了冷清清的寂寥,实实在在地困扰他了。 骆章的手指抚摸着墙壁。柳汀巷的房屋大多保持着明清时的原貌,墙壁上像花纹一样开满了裂缝,手指的感觉是粗糙的寒意。这寒意有生命似的,透过指尖深入肌理,入髓入骨。骆章一时间恍惚起来,他仿佛看见很多影子在他眼前晃动,一条一条,形态各异。待要看清楚些,却陡然间全部消失。柳汀巷空空荡荡,除了他,只有他。 28 有人在吵架。是谢叔叔和黄阿姨。他们老是吵架,吵架是他们打发空闲的娱乐方式。他们在纺织厂鼎鼎有名,因为他们是纺织厂最爱吵架的夫妻。他们都是好脾气的人,可是两个好脾气的人凑到一块儿却是无休无止的战争。周围的阿姨劝他们有话好好说,吵能解决问题吗?再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呀!妈妈也是其中的和事佬之一。妈妈看见了骆章,向他挥挥手,叫他先回家。 小木楼同样悬浮着浓浓的阴郁。骆章感觉整个纺织厂就像一个低洼的沼泽,被天空鄙夷地踩在脚下。他回想起陈爽家的窗户,在那里能平视天空的心脏,空气是极新鲜的。这么想着骆章就觉得陈爽对纺织厂的向往好不值得。 29 夜晚下起雨来,春雷阵阵。骆章从睡梦中惊醒了,大声地叫着妈妈,叫了一会儿才想起妈妈不在。妈妈老是加班。因为加班可以领更多的加班费。妈妈是很辛苦的,所以妈妈看上去比纺织厂的小阿姨们老多了。 雷声显得愤怒而暴戾,闪电仿佛要毁灭一切。妈妈不在,骆章有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可还是伤心了,而且越来越伤心,躲在被子里,身子蜷成一团,不作声地默默流泪。他是如此虚弱无力,需要保护。可是谁又能时时刻刻不离左右地保护他呢? 谁又能呢? 由此骆章明白了,他终将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是我们共同的宿命。没有例外,无法逃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30 书包是舅舅买的。草绿色的帆布书包。驼背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个书包。背着这样的书包上学,驼背心里满是对幸福的憧憬。一切如在梦中。 驼背被安排到最后一桌。他比班上的同学年龄都大。发了课本,帆布书包被塞得满满的。新书包,新课本,新面孔,一切都是新的,就连生活也是新的。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驼背想,他知足了。他打心眼里知足了。 31 平安烟杂店的老板买了一台金星牌黑白电视机,摆放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瓦片房上架起了一根高高的天线。电视没日没夜地播放着,人们也没日没夜地簇拥在平安烟杂店里。通过这台电视机人们知道了上海滩,知道了许文强。年轻的小伙子开始穿风衣,围围巾,戴礼帽,天热了也舍不得换下。大街小巷到处有人用不伦不类不三不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广东话唱浪奔浪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平安烟杂店的生意就更红火了,有人拿腔拿调地说:这年头,倒是个体户最先成万元户啦!说得既不甘心,又不服气。 小姑娘依然坐在店门外的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过往行人。看累了就拿苞谷粒喂鸽子。鸽子大概已经有十几只了,灰色的、白色的、蓝绿色的,它们一齐煽动翅膀的时候就只听见一片扑扑扑的声音。鸽子都是贪吃鬼,怎么喂也喂不饱。喂累了就又看行人。小姑娘永远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让人怀疑这不幸或许正是一种大幸。 报纸上总是说要实事求是,要一分为二辩证地看问题。小镇人也学会了一分为二,也学会了辩证。历史的车轮正高奏凯歌一往无前地挺进挺进挺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一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31 陈爽开始热衷于探险,那些玻璃弹珠再也没见他拿出了过。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问骆章,你知道谁是我们的祖先吗?骆章负责任地想了想,说,好像人是猴子变的。陈爽说谁要和你谈这个了?我问你咱们镇最早住的是什么人?骆章说不知道。陈爽说镇上最早住的是赖獠人,这些人满脸是毛,跟平安烟杂店的老板差不多。他们不住房子,住山洞,吃生肉,满口尖牙。骆章说你怎么知道的?陈爽说那些洞我去看过了,粮站用来存粮的洞也一样。骆章用惊讶和钦佩的目光注视着陈爽。骆章说你也带我去看看。 这个嘛,陈爽摸摸下巴说,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骆章问。 你怕不怕鬼?陈爽看了看骆章的脸色,手一摊,说,所以你不行。那些洞黑极了深极了,伸手不见五指。你胆子不够大,会吓坏你的。 骆章想说自己不是胆小鬼。话要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是胆小,他怕黑、怕打雷、怕鬼、怕失去、怕意外、怕一切不能掌控的事物。他其实就是一个胆小鬼。 32 陈爽说待会儿你跟紧我,别乱走。骆章点点头说,明白了。 陈爽准备了手电筒。骆章跟在后面。从绿水街出发,一直向东,过了胜利路,走上国道,约摸十几分钟,陈爽说到了,就是那儿。 骆章顺着陈爽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国道一旁的山岩上真的有个洞。爬上山岩,洞口有一米见高,猫腰可入。洞里是一条笔直的隧道,比洞口高出约半米,墙上有烟熏的痕迹。隧道不深,底部分出三个岔洞,也不深。骆章想这其实一点不像陈爽说的那样。不到一刻钟,探险就结束了。 从洞口出来,骆章又想到一个问题,他说我觉得这些野人也会吃烧熟了的食物,不一定只吃生肉。 陈爽说不要野人野人的,是赖獠人。 骆章说你知道他们肯定叫赖獠人? 陈爽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陈爽好像生气了。骆章想可能是刚才自己的问题让他生气了。骆章有点惶惑,他不是存心要惹陈爽生气。陈爽的闷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骆章还在自责时,他已经都快忘记骆章说过什么了。 陈爽说咱们忘了一件事。 骆章看着陈爽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返回山洞,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字。 骆章说你刻什么呢? 陈爽说自己看。 骆章看见石壁上留下八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字:陈爽骆章到此一游!这是纪念。骆章想,那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了。 33 父亲最近手气不错,难得家里天天打牙祭,对陈爽也和颜悦色起来,有时也会亲亲热热地同陈爽说说话。这让陈爽很高兴,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关于赖獠人的事一股脑告诉父亲。 陈爽说,赖獠人是最早住在我们这里的。早在武则天时代他们就住在这里了。父亲问,武则天是哪个朝代的?陈爽说这都不知道?就是,就是……陈爽自己也不知道,他灵机一动,大声说:就是天朝!父亲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陈爽的脑门上,说,臭小子,这些是不是从廖老头那儿听来的?廖老头脑子不灵,疯子一个,以后不许再听他胡说。陈爽愣住了,张大嘴,心想原来爸爸什么都知道,就悻悻地不说话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二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34 骆章值日,陈爽等不及他做完清洁,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同一组的人对做卫生都怨声载道,敷衍了事,骆章只好又重新打扫了一遍。走出校门,天色向晚,炊烟缭缭,轻风拂面。 风是从江边升起来的,带着一股鱼腥味。这味道有强烈的刺激功能,至少骆章觉得是这样。他说不出自己有多讨厌,于是他低下了头。鱼腥味的江风无处不在,死死地纠缠着他,如影随形地纠缠着他。 笛声在风中隐现,忽高忽低,忽消忽长。依旧苍凉而落拓,一个颤颤巍巍的高音之后习惯性地有大段沉闷的宁静。那宁静蕴意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变就是不变,而永恒宁静的不变却衍生出一切的变。像一艘船行之于水,水是动的,岸是静的,可你的感觉却告诉你水是静的,动的是岸。 笛声是从江边传过来的。北宁港的黄桷树下,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吹笛人。吹笛人面朝江水,一脸忧伤。廖老头总是一脸忧伤,他沉浸在已渐渐被人忽视和遗忘的古老旋律中。笛声于是成为一种荒诞的抚摸,一遍一遍,滑过小镇千年的轮廓。 骆章站在路边一往情深地倾听着,倾听着。他敏感地捕捉到那笛声中饱满的眷念,流年似水啊!骆章也流露出一脸忧伤。纯真的、恳挚的忧伤。 35 爸爸来信了。爸爸在西藏当兵,从骆章懂事起,爸爸就在西藏当兵。他很少回家,所以骆章对爸爸没有什么印象。爸爸来的信连篇累牍好几大页。西藏是很高很高的,高得就像在天上。天那么蓝那么蓝,云那么白那么白,阳光就像一根一根透明的金丝线,扎在脸上令人产生尖锐愉悦的快感。碧绿的草地上开满了格桑花,四周点缀着积雪融化的湖泊。是的,这样的季节依然会下雪,有时候雪下得很静很静,有时候却又下得摧枯拉朽。雪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温柔的、蛮不讲理的、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雪就是一副小孩子的脾气。 爸爸说最近他的腿脚开始麻木了,关节发冷。他和他们每天站在岗上,都不说话。夜里看星星。星星一颗一颗,把天空都装满了,闪啊闪啊闪啊,一伸手就能摘下一大把似的。藏民们说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灵魂,所以爸爸并不孤独,有那么多的星星陪着他。可是爸爸的腿脚麻木了,关节里长出了针一样冷冷的毛刺。 骆章并不关心爸爸的腿脚和关节,骆章对爸爸是没有印象的。他只关心那些星星。钻石般的星星,把天空都装满了,闪啊闪啊闪啊。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灵魂。 夜里,骆章做梦了,他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颗星星,在夜空中闪啊闪啊闪啊。只有星星是不孤独的。一颗一颗钻石般的星星把天空都装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三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36 电影院对人们而言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人们对银幕上高大完美的革命英雄有了小小的怀疑,这怀疑进而影响到人们对电影的热情。人们挑剔而谨慎地说XXX中了这么多枪怎么还能冲锋陷阵呢?特务怎么都长了一副坏人嘴脸呢?诸如此类,渐渐地就对之不屑了。渐渐地就懒得去电影院了。渐渐地就把电影院忘得干干净净了。 人们的荷包比从前殷实多了,电视机不再是平安烟杂店的特色招牌,越来越低的人家也会在七点钟收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在八点钟收看地方台的《霍元甲》、《射雕英雄传》、《京华春梦》、《八月桂花香》了。小镇上空,接收电视信号的天线杆蔚然成林。 可是平安烟杂店依旧走在小镇人的前列。他们卖掉了黑白电视,换上了一台彩色电视。十八英寸的彩色电视就像一个小电影,人们说大胡子老板把电影院变小放家里了。大胡子老板的脑筋是贼灵贼灵的。 37 女孩发现了这个地方。在教室后的小树林里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铺着大理石,石面已经破裂,但依旧平坦完整,只是原来的乳白色因为雨水侵蚀变成了脏兮兮的米黄色。这个地方像是专门为女孩准备的。茂密的小树林将它与周围隔离开来,女孩可以不被打搅地练习劈胯、压腿、弹跳、舞蹈。女孩对这个地方满意极了,只是偶尔会奇怪,学校里怎么会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38 驼背很用功地念书。全班同学中他是最刻苦的一个。老师号召大家都要向驼背学习,驼背就惶惶然更加努力了。可是驼背用功、刻苦、努力还是不行。他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卷舌音和平舌音。他的试卷常常只有叉,钩是属于凤毛麟角的一类。老师也不好责怪他,老师知道他已经尽力了。老师暗自摇头,他想这个孩子太笨了。真是太笨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四 ,最快更新白日梦的生活方式最新章节! 39 发工资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台电视机。父亲的工作就是把一块块玻璃做成一面面小镜子。一天的活儿通常一个上午就能完成,余下来的时间便耗在了麻将桌上。陈爽不理解父亲哪儿来的好耐性。父亲平时性急毛躁,做事跟抢似的,可是他偏偏就能通宵达旦地坐在麻将桌旁不挪窝。陈爽不理解的事太多太多,比如为什么他一念书就犯困,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诵课文在他却如同催眠,而且百试不爽。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陈爽想了想,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索性就不想了。想问题其实是很累的,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累。这是陈爽得出的结论。 二万五千里长征是从电视里听来的词。从电视里陈爽学到不少新鲜词,譬如官僚作风、投机倒把、小康生活、维生素ABCDE。这些词他不一定都明白,可是他却由此喜欢上了电视,热爱着电视,一回家就守着电视卜卜卜地换频道。只有两个台,偶尔运气好,会突然冒出一个中央电视二台,里面的人影在黑白雪花中沙沙沙地不停哆嗦。 父亲有两天在吃过晚饭后没去找他比亲人还亲的牌友。小镇停电没以前频繁和准时了,这也是人们争先恐后购买电视机的一个重要原因。父亲对电视节目的兴趣只维持了两天,父亲说一群人假模假式的,没什么好看。说完他又回到了牌桌上。 陈爽乐得如此。父亲不在家,姐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背英语单词,陈爽就不停地换频道,感觉像在拧谁的耳朵。难怪姐姐那么爱拧人耳朵,拧耳朵比玩玻璃弹珠有趣多了,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40 夏天还没到,男孩们已急不可待地翻箱倒柜,找出去年的摺扇,一门心思地练习单手打开、收拢,扔出摺扇,让它在空中尽可能地打转。每个男孩都渴望成为郑少秋扮演的楚留香,再不济也要做胡铁花,扶危济贫,除暴安良。一时间到处都是飞舞的摺扇,一个个小男孩煞有介事地追逐厮杀。陈爽也不例外,他是玩得最欢脱最投入最起劲的一个。 陈爽对骆章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包在我身上,我保护你。骆章说真的吗?骆章的眼睛闪闪发光。陈爽拍拍胸脯说,大侠的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爽说话的口气好像他真是一个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绿林大侠,而在两个星期前,骆章记得陈爽还说他是变形金刚汽车队首领擎天柱,一边还大叫汽车人变形,消灭威震天! 骆章觉得所有的男孩都走火入魔了,每天都打打杀杀乐此不疲。他们说的楚留香、胡铁花、擎天柱、威震天他全然不知。骆章从不看电视,而且他肯定自己不会在这上面浪费时间,问题是因为这样他已经被孤立了起来。他渐渐地找不到和他们交谈的话题,面对他们他时常一脸愕然不知所云。也许不是他们孤立了自己,而是自己疏远了他们,骆章想,可是无论如何,他永远不会离开陈爽。他会呆在陈爽身边,让他保护。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渴望被保护。 41 陈爽有点累了,把扇子扔到一边,跳进草坪,仰头躺下。骆章说快出来,被老师看见要挨罚的。陈爽睐睐眼皮说,怕什么,谁还能一口把你吞下去么?我早把老师们看透了,一个个都是纸老虎,成天张牙舞爪,可你要不拿他们当回事他们就是屁,你用不着怕他们的。 骆章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这些话让他无比震惊,像被谁迎面扔了两颗手雷。他认真地打量起陈爽,陈爽正眯着眼睛躺在草坪上晒太阳。那么他是真的不在乎了?陈爽到底是个怎样的小孩呢?有时他什么都不懂,有时又把什么都看透了似的。而那一年他们只不过才十岁,还说红旗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我们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小,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简简单单,不谙世事。而其实孩子远比大人们以为的聪明和复杂,只要他们愿意,他们立马就能戳穿那些看似无懈可击实则不堪一击的限定。比如像陈爽,他满不在乎地躺在草坪上,他说老师们都是纸老虎,你不拿他们当回事他们就是屁!屁有什么好可怕的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五 42 纺织厂的小阿姨们一个接一个地谈恋爱了,她们彼此间把自己家的亲戚介绍给这个那个,下班之后,在手上擦蚌壳油,在指甲上涂蔻丹。她们不再动不动为一句话一个劲一个劲地笑啊笑的了。妈妈对她们说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小阿姨们一个个都是准姑娘了。她们学会了幽怨地叹息。她们经常找妈妈为她们的终身大事出谋划策。一个阿姨幽怨得不能再幽怨地叹息说,爱情这回事啊真让人烦的,就像捉迷藏,男人把心藏得严严实实,让你找不到抓不住拿不稳。阿姨拉住了骆章的手开玩笑地说,还说你们家骆章好,骆章老实,等他长大了我谁都不嫁就嫁他。骆章挣开了阿姨的手,躲在妈妈身后,又气又恼又羞,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骆章是个漂亮的小男孩。阿姨们去镇上的照相馆照相总爱连哄带骗地将他带上。照片上的骆章不苟言笑,夹在阿姨和叔叔中间,表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阿姨给他买棒棒糖,她们居然认为他爱吃棒棒糖。阿姨和叔叔坐在一块儿,骆章离他们远远地坐着吃棒棒糖。骆章讨厌吃这种愚蠢幼稚的棒棒糖。 43 学校每学期都会组织大家看一场电影,一律的战争片,这个战役那个战役,人物线索千头万绪找到不到北。通常电影放不到一半,人差不多都溜光了。骆章是最能坚持的一个。他也搞不懂其中的人物关系历史意义,但是他喜欢电影院。电影院又高又辽阔,特别适合遐想和做梦。人一旦开始遐想和做梦,灵魂就会膨胀,像一个被不断充气的气球,经不起触碰。所以骆章觉得发明这种又高又辽阔的电影院的人比发明电影的人还要伟大。 看电影的时间在周六下午。陈爽说这种电影最没劲。骆章说你知道是什么电影?陈爽说不是战争片吗?骆章摇摇头说不是,我听老师说是一部情感片。陈爽说什么是情感片?骆章想了想说,就是让人看了想哭的那种。陈爽不屑地笑着说,我才不会哭呢!我爸打我我都不哭,看电影还哭?屁! 陈爽到底哭了,哭得气喘吁吁,筋疲力竭。骆章看见每个人都哭了。电影院里一片惊天动地的小孩哭声。是一部叫《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电影。所有人中也许只有自己没哭,骆章不安地想。自己为什么不哭?骆章为自己没流一滴眼泪而心虚不已。这说明自己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不然,自己为什么不哭? 44 散场后,大家意犹未尽地抹着眼泪,走出电影院。陈爽说屁,我才不想哭呢,可是大家都哭了,我不哭好像说不过去。骆章尴尬地笑了笑。每次学校组织看完电影,都要求写一篇观后感,骆章的文章常被当作班上的范文,可是这次他该怎么写呢?大家都哭了,就他没哭?他能老老实实地写他一点也不感动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想哭吗?想这个问题想得骆章有点难过有点想哭,为自己如此执着较真的态度骆章也终于有点感动了。 陈爽继续为自己刚才的眼泪作辩护,好像流泪是件很丢脸的事。而骆章却恰恰认为不流泪才丢脸。正自苦恼着,骆章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一闪而过,可是骆章还是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女孩。骆章已经有大半学期没见过她了。她还是那么瘦高,昂首挺胸,小辫子上缠着鲜艳的丝带,舞蹈一样走路。只打了一个照面,女孩又消失了。 这一天让骆章郁闷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六 45 傻子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笑眯眯地喂鸽子,那些鸽子像鬼一样飞来飞去。平安烟杂店的生意依旧红火,老板和老板娘依旧一副温和而热情的表情。陈爽盯着他们,小虫子又在屁股下面蠕动起来,所以陈爽盯着他们的眼神显得特别凶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陈爽还耿耿于怀,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理喻,却又控制不住要去恨。恨是如此顽固不化,坚持不懈。 陈爽故意走进了鸽子堆里。鸽子们已经练就出一副无动于衷处变不惊的本领,只是向旁边让了让,并不害怕。这让陈爽很恼火,于是他用力地跺着脚,作势踢那些鸽子。鸽子惊恐万状地飞了起来,它们的翅膀好像承受不住肥硕的身体,在空中摇摇晃晃,真的像一群鬼一样。 小姑娘抬头望着陈爽,美丽的眼睛暗淡无神,她不知道陈爽为什么要吓她的鸽子。小姑娘不笑了,露出来担惊受怕的表情。 46 每年有那么多的节日,劳动节c儿童节c教师节c国庆节c元旦节c举不枚举。陈爽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着过节。只要是节日学校就得放假,但是陈爽一直搞不懂妇女节是个什么节。 三月八号学校又放假了,就连父亲所在的街办工厂也放了半天假。父亲开玩笑地对街道主任说:全中国妇女大解放,咱们也搭搭顺风车休息休息。街办工厂一直是街道主任负责的,街道主任是个风风火火干练泼辣的半老太婆。半老太婆是陈爽发明的词儿,为此他着实好好地佩服了自己一番。半老太婆说狗屁的大解放,这个节日还不是你们男人耍的花招玩的把戏,放假回家还不是给你们做饭洗衣当佣人使唤?所以说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陈爽不知道妇女节是个什么节,他问姐姐妇女节是干什么的?姐姐在洗衣服,没空理他。回到家姐姐不是做家务就是看书,忙得昏天黑地。,陈爽只好去问父亲。父亲说妇女节就是娘们过的节,妇女就是娘们。陈爽继续问怎样才算娘们?父亲一巴掌拍在陈爽头上,骂骂咧咧地说臭小子,皮痒讨打呀!陈爽说那什么是娘们?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父亲说生了娃娃的就是娘们。陈爽恍然大悟,原来妇女节就是专门给做了孩子妈妈的人过的。陈爽为自己终于搞懂了什么是妇女节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久,陈爽又被一个新的问题困住了:我怎么没有妈妈? 我怎么没有妈妈? 即便他只是父亲从卫生院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家里也应该有一个妈妈呀。这个问题如此显而易见,自己却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直到妇女节还有七个小时就要结束的时候才意识到。陈爽敲敲脑袋,想姐姐骂他骂得对,他已经变成了一头猪!真是猪! 想到这个问题时父亲又不在了。电视里在播放陈爽最喜欢的武打片,可是陈爽已经没有心情研究那些威力无穷的武功招式了。他满脑子都是同一个问题:我怎么没有妈妈? 陈爽问姐姐:小孩都是妈妈生出来的,对不对?姐姐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姐姐读高中了,忙得很,没工夫对陈爽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问题感兴趣。陈爽说那我们的妈妈呢?咱们好像是没有妈妈的。姐姐突然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浑身发抖地抬起头注视着陈爽。姐姐除了做家务和学习外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可是现在,姐姐的眼神变了,眼睛里像藏了一根针,尖利的c寒光闪闪的针。陈爽被姐姐这样的目光注视得不寒而栗。 我们的妈妈早就死了!姐姐说,我们没有妈妈! 陈爽想问他们的妈妈是怎样死的。他不敢。他连动也不敢动。姐姐的样子让他害怕。一时间姐姐变得陌生了。姐姐变得不像是他的姐姐了。 姐姐说,以后别再提这个问题,尤其别在爸爸面前提! 47 陈爽是有很多问题的。他不是一个勤于思索的人,他讨厌想问题,通常是这些问题不打一声招呼自个儿从脑子里蹦出来的,像一串串突然间冒出来的肥皂泡,只要不去理会,它们过一阵子也会像肥皂泡一样啪啪啪地消失。可是最近这个问题却在陈爽的脑子里厚颜无耻死求白赖地安营扎寨了。 陈爽对骆章说:你知道吗,我妈妈是死了的。姐姐说我们没有妈妈,她还不许我在爸爸面前提。姐姐为什么不许我在爸爸面前提?你说是不是很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七 51 天刚蒙蒙亮,绿水街上空响起了小姑娘的哭声。傻子小姑娘坐在平安烟杂店外嚎啕大哭。小姑娘的哭声像一把剪刀粉碎了这个潮湿而宁谧的清晨。小姑娘的鸽子死了。那些笨拙肥胖像鬼一样咕咕叫着飞来飞去的鸽子死了。小姑娘哭得伤心欲绝。小姑娘的哭声获取了人们普遍的同情,人们纷纷谴责那个毒死鸽子的匿名凶手。人们说真是缺德呀!真是造孽呀!真是可恨呀!那时一群多么漂亮多么温顺多么可爱的鸽子呀! 52 阿育王寺的钟声慢悠悠地响起来。没有人听出这一天的钟声与以往有何不同,除了骆章。骆章听出这钟声交织着忧郁和叹息,像一种断裂或者告别,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沉缓地涉过天空。没有阳光的阴郁的天空。 53 孩子们拦住了驼背。孩子们拍着手高声地唱和着:罗锅罗锅笑呵呵,爬在地上让人摸,一摸摸到金元宝,娶个媳妇好不好!驼背怒视着他们,眼睛像狼一样发出绿光。孩子们视而不见,继续又唱又笑,直到驼背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怒吼。狼一样的怒吼,忧愤c怨恨c孤立无援c歇斯底里,以及哭泣般的颤音。孩子们四散而去,驼背却朝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 地上,只剩下一个草绿色的帆布书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九 54 人们羡慕地看着孙老头打眼前走过。孙老头当然知道人们在他身后议论什么,于是他露出了看似平和实则骄傲的微笑。人们窃窃私语,人们说孙老头有福啊,祖坟上冒青烟,他家的丫头愣是考上了大学。听说还说北京的大学。啧啧,孙老头一辈子赤贫,这下子打了个翻身仗,丫头有了出息,下半辈子该他享福了。 陈爽和姐姐也看清了孙老头那副按捺不住的得意劲儿。陈爽问姐姐,他们在说孙老头呢!姐姐冷冷地说,别人家的事最好少管!姐姐说完,丢下陈爽径自向前走。姐姐走得很急,陈爽差点没跟上。 陈爽追上姐姐后,姐姐突然站住了。陈爽听见姐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孙老头似的,愤愤地说:显摆什么?有什么了不起? 55 有一个疑问一直盘桓在陈爽心里,这个疑问姐姐不肯解答,而且每次向姐姐提出来,姐姐就发脾气,陈爽只好把它藏起来,藏在心里。可是这个疑问一天天地扩大,如鲠在喉,让人难以忍受。 陈爽整天无精打采,骆章注意到了。骆章问陈爽怎么了,陈爽摇摇头说没什么。骆章不再追问,他把手放在陈爽手上,紧紧地握了握。陈爽想骆章真好。再没有比骆章更好的了。 骆章说去我家吧。陈爽说你家又不好玩。骆章不说话了。但是陈爽立即改变了主意。陈爽说好吧,去你家,不过我要吃你炒的蛋。 56 陈爽吃饭的样子狼吞虎咽。骆章静静地看着他。吃晚饭后陈爽嚷嚷着要去发电站。 发电站几乎弃之不用,水泥墙角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大团濡湿的青苔。只有发电站外的路灯一如昨日,保持着亮堂堂的夺目光彩。 陈爽尤其喜爱这盏路灯,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喜欢,毫无道理的喜欢。他在路灯下变换着各种手势。骆章也模仿着他的样子玩起了影子游戏。他们嘿嘿地傻笑着,体会着游戏带来的快乐。他们看见光晕中,两只飞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追逐嬉戏。这幸福的一刻,骆章感觉到了,却无法肯定这幸福意味着什么。 是的,一切都还来不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〇 57 摆渡的男人仿佛已经老了。从小到大骆章无数次地坐他的小木船,却从来没有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观察过他。这个男人就像这条铜溪河一样,你满以为熟悉,但是真要说出一点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我们总是忽略了司空见惯的人事物,可是我们以为的了解竟然只能以空白注解,这绝妙的讽刺。 当骆章第一次主意这个男人时,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仿佛他一直就是如此憔悴苍老。他仍穿着那件蓝咔叽,仿佛那件蓝咔叽也一直如此破陋和肮脏,上面布满了被烟灰烧出的又大又黑的窟窿。男人的表情流露出深刻的悲哀,一种宿命的屈服,像荡过来又荡过去的小木船,无所谓期待和改变。 没有期待,没有改变。那座历经沧桑的石屋似乎象征了岁月的麻木不仁。石屋的窗户边趴着一个面目丑陋的小男孩。驼背愤恨地盯着骆章。驼背的目光如同诅咒。 58 骆章发现了那个女孩的秘密。 教室后的小树林,人们传说那里有鬼魂出没。在半夜里,有人曾亲眼看见一个胸配银质十字架的幽灵悬空飘浮。幽灵披散着金黄色的卷发,眼睛深陷在深蓝色的眼窝里,没完没了地吟诵奇怪的经文。当然,这些奇谈怪论遭到了老师们的一致攻击。他们毫不留情地驳斥这为一派胡言,认为是人性中迷信和愚昧的顽固表现。但是老师们也强调那个地方不能去。老师们以一种谨慎的态度加深了人们对那片小树林的忌讳和戒备,仿佛那里真的是幽灵们的栖身之所幸福之园。 骆章相信自己是被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牵引着走进那片小树林的。小树林里散发着松脂的清香,脚下蓬松酥软的积叶正悄然腐烂,空气冰冷,如同一种结构紧密的物质,卡住了咽喉,逼迫着呼吸。 骆章紧张地走向小树林的深处,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 在一小块空地上,那个女孩正怡然自得地翩跹舞蹈。女孩踮起脚尖,舒展双臂。她的手指像雨丝一样灵动而修长,柔若无骨,随风飘摇。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梦幻的气质,甜美而骄傲,如同一个粉红色的精灵。 骆章静静地欣赏着,陶醉着,隔着远远的距离,躲在一片矮小繁茂的灌木丛中激动不已。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他认识到了美,可是他不敢靠得更近。一分钟,两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天渐渐地黑了,女孩离开了。 骆章看着她离开,就像看着自己的灵魂离开,有种悠然的惆怅和失去重心的空虚。 59 回家的路上,从江边传来的笛声苍凉而落拓。面朝江水的吹笛人感叹着人世沧桑。一切都在不变的假象中分崩离析。什么都留不住,除了记忆。甚至记忆也会伪装和背叛。这深邃的宇宙漠视着关于永恒的谎言,因为它知道,人类最大的慰藉就植根于这谎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一 60 陈爽说,爸,我们的妈妈是谁?她在哪儿? 那时候父亲坐在餐桌的对面,姐姐坐在旁边,三个人围在一块儿吃饭。父亲看去兴致不错,不停地讲着笑话。父亲说,吴叔叔的口袋里揣了一张十元钱的假币,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张假币是从哪儿来的柳阿姨买了一只鸡,拿回家一剖开,鸡肚子里全是水泥最离奇的要数供销社的杨老头,杨老头喝五粮液居然把自己的眼睛喝瞎了。父亲被自己说的奇闻轶事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姐姐明显不在状态,一旁电视机里在唱着我的祖国。陈爽就在这个时候问父亲: 爸,我们的妈妈是谁?她在哪儿? 父亲继续陶醉在他的笑话里,姐姐继续不在状态,我的祖国已经临近,一个自豪的c无所保留的女高音带领着万人大合唱。谁也没有注意陈爽,可是陈爽已经打定注意要和心中的疑问周旋到底,于是他趁父亲又在酝酿下一个笑话的空隙,提高了声音问道: 爸,我们是不是没有妈妈?我们为什么没有妈妈? 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立竿见影,父亲和姐姐都停下了筷子,姐姐惊诧莫名地望着陈爽,父亲的脸却变得煞白,仿佛凭空受了一个重创,摇摇欲坠的样子。几乎是一瞬间,父亲的脸又变得潮红,似乎他全身的血液都因愤怒而冲了脑门,陈爽还来不及回神,父亲已抡开胳膊甩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是如此有力,以至于陈爽连人带椅子都摔倒在地。脸颊麻木了,继而又火辣辣地钻心刺痛。 父亲不等陈爽爬起来,像只发狂的野兽般又冲了过去。陈爽下意识地抱住脑袋,他能感觉到那些暴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在了自己身,落在了胳膊c背c屁股c腿。陈爽听见自己的身体咚咚作响,如同某种诡异的节拍,天衣无缝地配合着父亲谵妄症般的咆哮。姐姐的尖叫成为这支协奏曲不协调的干扰,可是陈爽已听不清姐姐在说什么。那些吼声c骂声c哭声c求饶声纷纷扰扰,混乱不堪。是谁的哭声?陈爽觉得奇怪,他并没有哭,那么是谁在哭? 有东西砸下来了。 一面镜子砸在了陈爽头,手指被锋利的镜片划破,热乎乎的血液沿着柔和的弧度蜿蜒而下,它们源源不断地在他的睫毛汇积。一切都安静下来。视线变得模糊。陈爽松开手指,直勾勾地望着父亲,他事前已揣度过可能的情景,可是这样的状况却大大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陈爽眼里的迷惑变成了痛苦,痛苦随之又变成了憎恨。他憎恨地望着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爸,你恨我吗?你为什么要恨我呢? 那颗滚烫的c硕大的c鲜艳的血珠从睫毛滴落了,滴在一块三角形的碎镜片,无声地洇开,像一朵凄美的花朵。眩晕来了,像一个不可一世的入侵者,呼啸着驰骋过他的每一根神经,意志的城门形同虚设不堪一击。陈爽如同一只空米袋仆倒在地。 61 陈爽低声说,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陈爽的左手食指缠着纱布,纱布下藏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永难弥合的伤口。 骆章说,你去哪儿? 离开这里。我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这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哪儿才是我该呆的地方。 骆章说,你舍得你爸爸吗?还有你姐姐呢?你舍得吗?骆章想说还有我,你舍得我吗?他不敢说,他怕自己会哭。他紧张地注视着陈爽。陈爽的食指被厚厚的纱布缠绕着。 陈爽的声音更低了,他叹了口气,沮丧而忧伤地说,他们不会在乎我的。我爸恨我,我是他从卫生院的垃圾堆里捡来的。没有人会在乎我。没有人。 62 他们从绿水街走过。傻子小姑娘坐在小板凳。她又养了一群鸽子,可是她再也不冲人们微笑了。当他们从小姑娘的身边经过时,小姑娘忧心忡忡地盯了陈爽一眼,陈爽激灵了一下。 绿水街被抛到了身后,一条又一条街道被抛到了身后。他们默默无言。陈爽就要离开,在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这个念头让骆章心底发寒,有种令人崩溃的恐慌,身体里像出现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却又无法填充,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洞越变越大,直到最后你完全被它撕裂,变成它的一部分。你看着自己的灵魂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他们走着,只是走着,默默无言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此刻骆章多么希望这些街道永无尽头,就这样呆在陈爽的身边,一直走下去。他不敢去想陈爽离开后自己怎么办。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害怕一切的改变,只有陈爽说过会保护他。陈爽已经忘记了对他的承诺,他应不应该提醒陈爽这个庄严的承诺呢?骆章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夜风渐渐地大了。红日西沉,天际之河闪现出万点繁星。他们默默无言地继续走着。肚子饿了,还有点冷,这些骆章已无暇顾及了,他只想拉住陈爽的手,像以往所有时候一样,拉住陈爽的手,无所畏惧地面对成长。成长是一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崎岖之途,荆棘丛生,遍布泥泞。面对成长需要足够的勇气和毅力,需要坚韧,需要鼓励,需要信念和支撑。失去这些,成长就是一场堕落的悲剧。 所有的路都走过了,长江横陈在他们眼前。从蛮荒的远古时代奔腾而来的滔滔江水在幽蓝的夜色中静止搁浅。渔火忽闪,与星辰交相辉映,天地,只有一片温暖亲切的闪烁,他们站在岸边凝神眺望。 江风更猛了。江潮沙沙地拍击着江岸。他们默默无言地并肩伫立。很久很久,陈爽倦倦地说: 回去吧,我饿了。 回去吧,我也饿了。 他们转过身,走了回家的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二 56 舅舅每个月寄给驼背一百元生活费。一百元还不够其他少年一星期的开销,但驼背却是绰绰有余了。他不看录像,不吃零食,不跳舞,不染头发,不买流行饰物,一百元都用到了该用的地方。早上买两个馒头,花去五角钱;中午二两米饭五角钱,一份素菜五角钱;晚上和中午一样花掉一元钱,一天下来共花费两块五角钱,即便算上必须用的开水c洗衣粉c香皂c牙膏,一个月下来,他还会剩下一些钱,这时候他就会去食堂叫一盘盐煎肉格粉蒸肉,大快朵颐。他觉得一百元,他已经能够过得很好了。 驼背的艰苦生活时常遭到周围少年的嘲笑和鄙夷,他不在乎。他用冷漠回敬了他们的恶意。他们不懂得生活,贫穷不可耻,因为贫穷可以改变。当他们在生活上摸爬滚打裹一身泥后,他们会明白自己的幼稚和浅薄。驼背已经不会像第一次上学那样,那时候他像一只蜗牛,受到了刺激就躲进壳里,与世隔绝自我封闭。他现在学会了坦然。躲避无济于事,如果你身处劣镜,你坦然地承认,坦然地面对,你要相信你可以改变。希望和信心从来都是自己给的,你不能依赖任何人,记住,父亲说过: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57 绿水街的人们又听见傻子姑娘的哭声了。鸽子仓皇飞舞。傻子姑娘一哭就意味着平安百货商店又打仗了。大胡子老板和老板娘扭打在一起,从前那对恩爱夫妻已经势如水火,商店里乱作一团。最后人们看见大胡子老板骂骂咧咧地钻进长安面包车绝尘而去。 老板娘的风姿卓越早已称为昨日黄花。她的头发人就乌黑发亮,但这是每个月定期染发的结果。她的皮肤松弛干枯,脸上挂着一吊赘肉,因为青光眼和长时间流泪,她的眼袋把她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一道窄缝。更年期的黄褐斑隔三差五地冒出来,然后沉淀为人老珠黄的标志。她中年发胖的身体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丑陋。英雄迟暮,美人晚景,岁月不饶人啊! 傻子姑娘成了老板娘惟一的寄托。傻子姑娘继承了老板娘年轻时的万般风情,人们说可惜是个傻子。这样的话不能让老板娘听见。老板娘的和颜悦色已随她的美貌一去不返。老板娘会像别的中年妇女一样双手叉腰,跳着脚,恶声恶气地说:你他妈才傻子呢!你爷爷你奶奶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你孙子,你一家傻子四世同堂够打两桌傻子麻将了! 58 人们终于明白过来,三峡过程并不会对江东造成威胁。小镇不属于库区,自然用不着移民。跨江大桥又开工了。正是这座荒废了三年的跨江大桥误导了人们。人们知道了当初之所以半途而废,是因为工程资金不到位。到处都在搞基础建设,修路,修广场,修各级各部门办公楼,这一笔笔建设资金早已超出了预算,跨江大桥不得已被迫停工。 现在上面拨了专项资金,镇政府又通过各种渠道从民间筹集了大笔款项,物资充足,跨江大桥被定为镇政府的民心工程,这一次开工,加班加点,居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工了,并顺利地通过了各项验收。人们过江再不用挤驳船提心吊胆了,跨江大桥真正地把小镇凝聚在了一起。 人们觉得,小镇人从此才算真正地完整了。跨江大桥是小镇人值得欢而呼之,鼓而舞之的又一个奇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三 59 在骆章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九九九年的秋日傍晚,铁轨两旁衰草连天,蓝紫色的野菊花孤零零地迎风摇曳,天空上掠过大群鸟雀,它们飞到很远的地方又折回来,盘旋片刻又再次高飞。 陈爽站在铁轨上,抬头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鸟雀。陈爽说,我要是一只鸟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飞了。他展开双手,模拟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我讨厌这个地方,可是我被拴在了这里。你们都会考上大学,我知道你们都会离开,时间久了,你们会有新的朋友,慢慢地就会忘记我,最后彻底遗忘,而我还在这里,远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梦,我去不了,只能站在这里看一看。下辈子我要做一只鸟,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是我都不知道我想去的地方在哪儿?远方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远方永远在眼前,那么我永远到不了我想去的地方。 那一天他们无比伤感。他们感觉到分别的日子不远了。回去的路上,江畔的笛声唤来了月光星辰。骆章记得陈爽这样诅咒亘古不变的笛声:如果真有世界末日,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临,我一定赶在宇宙爆炸之前干掉廖老头,他的笛声是最恶毒的咒语,正是这咒语召唤着世界末日!廖老头是一个该上断头台的巫师! 骆章记得陈爽是这样说的。但是笛声依然,它不管你的喜恶,顽固不化地迂回盘旋。像一个魔咒,如一缕青烟,从末世里妖娆而出,弥漫舒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 3 一切都在人们的意料之中,骆章考取了一所农业大学的社科系,童童考取了xn师范大学艺术系舞蹈转业,陈爽只拿到一个高中毕业证。陈爽对骆章说祝贺你,走的时候通知我一声,我来送你。其实骆章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祝贺。七月的考试他的发挥大失水准,他的分数不够理想专业的本科线,老师建议他再复读一年,他坚决地表示了反对,他的态度不仅让老师吃惊,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复读一年,正常发挥,他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他怕。陈爽姐姐的前车之鉴过去并不太久,他怕自己更脆弱。考上了总比没考上好,即便不是他志愿的本科。 出发前的夜晚妈妈为骆章收拾了一只皮箱,骆章从家里摸了出来,走到了绿水街27号陈爽家楼下。陈爽家亮着灯,他一直盯着陈爽卧室的窗户。明天他就要去那所大学报到了,他应该向陈爽道别。可是他最后没有上楼去,他不想道别,道别是一个仪式,没有这个仪式,那么他们就不曾分离,即便相处异地,他也可以骗自己说他们仍在一起。骆章回头了。 街上有卖夜啤酒的小摊。笛声响起来了,如泣如诉的笛声,笛声宽慰着骆章的别绪离愁。他叫了一碗鲜肉抄手,坐在了油腻腻肮脏的长条凳上,抬头的时候,陈爽明亮的卧室窗户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睛。多看一眼吧,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眷念和不舍,乃至不安。从明天起,他将面对一种崭新的生活,陈爽还会呆在他的窗户下,而他却不可能像今天这样仰望那扇窗户了。再见吧,陈爽,向你道一声再见是因为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我从来不会离开你,我的心与你同在。 骆章坐了很久,直到笛声化作夜晚薄薄的雾气,小摊不时地有人照顾生意,干枯蜡黄的老板娘脚不沾地地忙碌着。谁也不知道骆章的痛苦,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认为那时一种痛苦。痛苦是因人而异的个体感受,你没有我的眷念和不舍,你就感觉不到我的痛苦。 在他准备付钱走人时,他听见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骆章—— 陈爽突然从潮湿的薄雾中出现了,坐到了他的身旁。陈爽叫了两瓶啤酒。喝酒吗?他是不喝酒的,但是今天例外。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陪陈爽喝了整整一瓶啤酒。他们都没有太多话,只是门头喝酒。酒喝完了,陈爽又叫。啤酒味道酸涩,有一股淡淡的冲劲。他喝不惯啤酒,却不停地喝着。喝到后来他就吐了,跪在地上哇哇呕吐。再后来他就醉了。 在离开小镇的最后一夜,骆章平生第一次喝那么多酒,他想他是喝醉了。他就势瘫倒在陈爽身上,陈爽抱着他,像梦中那样,他几乎忍不住哭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只是以为不会喝酒的骆章逞能喝醉了。那是醉眼朦胧。 4 那个夜晚骆章永生难忘,如梦似幻。也许那个夜晚原本就是一个梦,是幻想的杰作,他是热爱幻想的,他很有可能混淆了梦境与现实。当酒精麻痹了意志,一切都有可能似是而非。他们都喝醉了,相互搀携着爬上了绿水街27号的四层小楼。陈爽的父亲已经睡下,只有陈爽的卧室亮着灯。 他倒在了陈爽的床上。那张凌乱的桃木床,上面不满了陈爽的味道。陈爽给他脱掉了鞋子,拉过被子盖在他是身上。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他的呼吸听上去无懈可击,像一个嗜睡如命的人发出来的。陈爽却迟迟不肯上床。 陈爽出去了。他翻了个身,悄悄地睁开眼睛。陈爽的卧室漂浮着臭袜子的味道,他换下来的衣服被随意地扔到四处,堆在枕边。骆章把脸埋进去,陈爽的味道铺天盖地,让他贪婪而沉迷。 陈爽回来了,他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他赶紧闭上双眼,佯装入睡。陈爽又去提了两瓶啤酒,独酌独饮。陈爽的背影投在床上,温柔地覆盖了他。时间被省略了,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或者一秒钟。陈爽喝光了两瓶啤酒,倒在了他的身边,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过了几分钟,几个小时,还是几秒钟,他确定陈爽睡着了,醉意让陈爽的睡眠显得深沉而安稳。他悄悄地靠近了陈爽,把手搭在了陈爽的胸膛上,他感觉到了心脏有力的搏动。一种疯狂的念头骤然间攫住了他,他是手轻轻地滑动了起来,不可控地颤栗着。这具在梦中反复出现的少年的,此时此刻,沉睡于他的抚摸。他吻了他。骆章的唇落在了陈爽的唇上。他哭了,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羞耻,他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那响亮的一声惊吓了他。陈爽睡得像个甜美的婴儿,他没听见。危险就在这里,危险已经探出了头,他必须离开,这危险诱惑着他走向深渊。在他还有一丝理智的时候,他必须离开。必须,马上! 骆章怀疑自己是不是吻过陈爽,然后又做贼心虚羞愧难当地抽身而逃。夜晚的雾气包围了他,真的,假的,在夜雾中已难分真假。无论真假,骆章再也忘不了这个夜晚。在告别小镇之前的那个夜晚成为骆章埋藏心底的阴暗与明亮,甜蜜与忧伤。我最亲爱的,在你无知无觉的时候我向你表达了我的爱意,即便只有一次,这人生业已足够。你要相信,有那么一瞬间,已足够用一生的时间去纪念。有那么一瞬间,已是地久天长沧海桑田。 5 在阿育王寺的钟声响起之前,火车驶离了小镇。陪骆章一同前去学校报到的是爸爸。爸爸守护着他和行李,在拥挤的车厢里,爸爸变成了一个守护神。妈妈说章章啊,你长大了。仿佛直到现在妈妈才意识到骆章长大了,这个腼腆羞涩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他俊美的脸庞漫出了两撇像模像样的小胡须,他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就算你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你依然不得不承认,接下来的路应该由他自己选择和应付了。做父母的只能把孩子送到这里,他们不可能陪着孩子经历接下来的风起云涌了。 火车站人山人海,其实人不多,主要是火车站的简陋和狭小强加给人们这样一个印象。妈妈说章章啊,妈妈照顾不到你了,你自己要争气,交朋友要谨慎,要与人为善,要记住吃亏就势占便宜。火车启动了,妈妈在站台上一边向他挥手,一边抹着泪花。长这么大,骆章第一次看见妈妈流泪,不管从前的日子有多苦多累,妈妈从不流泪,当火车发出嘶鸣的那一刻,妈妈却流泪了。妈妈妈妈,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火车站在哐当哐当的声响中向后移动。火车奔跑起来,小镇熟悉的建筑一一远去。骆章把脸贴在了车窗上,焦急中寻找着的一个身影从始至终没有出现。他嘎嘎地笑了笑,爸爸拍拍他的肩说,很高兴是吗?我像你这么大离家进部队,也是高兴得很。我想我自由了,但是我错了。孩子,对未来不能只想到最好,也要想到最糟,因为生活中总会有不请自来的麻烦事,懂吗? 我懂。 爸爸误解了骆章的嘎然失笑,但这并不妨碍他认真地聆听教诲。他想爸爸也曾有过他一样的年龄,爸爸也曾经历过疼痛或荒芜的青春。人生是一道长长的航线,你不要轻易地放过每一次间接地获取经验的机会。这些经验是经历和体会的浓缩,也许不起眼不顺耳,却绝对有参考的价值。 他是在笑自己。陈爽怎么可能来呢?陈爽大醉酩酊,他并没有告诉陈爽自己今天出发,他原音陈爽好好地躺在床上,让梦穿越他的心,陈爽怎么可能来呢?再见了,我最亲爱的,如果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偶尔地回想起我的模样,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再见了,故乡。 再见了,你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 1 一九九年过去了,地球安然无恙。,长江安然无恙,玉龙山安然无恙,江东江北安然无恙,小镇安然无恙。中美俄的核仓库并没有发生大爆炸,也没有一颗不请自来的小行星穿过大气层,人类安然无恙。人们如释重荷地松了口气,对言之凿凿的始作俑者群而攻之。这分明就是杞人忧天嘛,我们的老祖宗早就嘲笑过这种愚蠢行径了,所以说还是中国人聪明,有远见,要不为什么一定是中国人贡献了四大发明呢?中国人的伟大还不局限于此,你知道最早发现美洲大陆的是什么人吗?你知道最早发明纸币的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人类历史最悠久上下五千年从未有过文化断链的是什么人吗?记住了,中国人中国人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先哲谁说过有世界末日了?一个洋鬼子居然猜到了?这不是很值得怀疑吗? 二十一世纪到了,人人都跨世纪了。新世界的曙光为中国人而亮。报纸上不是说了吗,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这可不是随便说的,这时有数据支持的,也是有事实证明的。亚洲金融风暴让多少国家经济衰退全面崩盘,咱们人民币不是绝不贬值保持坚挺一枝独秀吗?所以二十一世纪铁定了是中国人的世纪,人们骄傲地说,不怕老美猖狂,它猖狂不了几天了。 2 澳门收回来了,现在只剩下台湾了。台湾居然要闹独立,有人说号令百万大军,强行收复台湾,拿出点的魄力来;也有人说这不好,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同室操戈,豆萁相煎,还是走和平统一的路线好。统一是大趋势,这种事急不得,文火煲好汤,慢慢来,小台湾还能跳出太平洋去? 人们的话题还有很多,譬如奥运会。奥运会追求更高c更快c更强的目标。为了荣誉,有多少运动员服用了兴奋剂。有人发表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看法:奥运会其实是对人类的摧残。试问哪个站在领奖台上的选手不是伤病缠身?运动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追求健康,可是奥运会的奖牌却是需要以个人健康为代价的,所以运动员未老先衰突然猝死的新闻就层出不穷不足为奇了。回想在一九九六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开幕式上,浑身哆嗦的阿里作为一个文化符号,不应该被理解为对竞技比赛的赞美,而是对体育偏离正常轨道误入歧途的控诉。 当然还不止这些,接下来的一年美国总统大选硝烟四起,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扣人心弦的精彩好戏。然后是911,国际恐怖主义由此成为过街老鼠,各国领导人纷纷标明立场,向恐怖主义宣战。新千年开始得一波三折,一唱三叹,天灾亦步亦趋不肯稍离,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世纪人类的航船将驶向何方。误解c偏见c征服与被征服c报复与反报复,这仍将是这个世纪的主题。人们觉得联合国形同虚设,经济决定实力,实力压倒一切。美国佬不是为所欲为,压倒了联合国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 6 陈爽醉了。那一夜陈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一双灼热的手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拂过了自己的身体,那双少年的手满怀深情,企图一寸一寸翻阅他的的懵懂无知。然后骆章从睡梦中浮现出来,骆章痴痴地凝视着他,骆章的双眸像两颗痛苦闪烁的星辰,流露出备受煎熬的灵魂。那个荒唐的梦以骆章的逃逸而告终。那个梦让他如坠云雾,不明就里。 陈爽睡了个自然醒,父亲早晨的时候叫过他,他沉潜在纷纷扰扰却又空无一物的梦境中。醒来已是午后三时,阳光破窗而入,他的孤单一目了然无从遁形。 他估计骆章产不多会在这几天去大学报到。他惟一的朋友,当他们还是屁大的孩子时,他们就成了朋友,相亲相爱,从不背叛彼此,他们的友谊根深蒂固,坚如磐石。骆章要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点什么。 去了骆章家,只有骆章的妈妈在。骆章的妈妈说骆章一早就动身了,怎么骆章没告诉你吗?陈爽悻悻然地哦了一声。从骆章家出来,阳光白花花地铺在地上,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乱窜,热汗汹涌而出,衣服能拧出水来。 骆章走了,他答应了告诉他最后却拍拍屁股悄没声儿地走了。没有告别,他终于还是背叛了他。陈爽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最能表达他此刻的愤怒和失望的音节:屁!他用屁涵盖了他最激烈的感情起伏。如果骆章忘记了对他的承诺,那么骆章就不值得被原谅。换一个人这样的纰漏是可能的,但骆章绝对不会。骆章绝对言必行行必果,他绝对通知过他,也许就在昨天晚上,在卖夜啤酒的小摊前,在他们同床共枕的小床上,他可能是醉糊涂了,那么他对骆章的责怪就显得毫无道理了。肯定是这样的,陈爽恍然大悟,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知何时,他来到了那条不明来处又不明归处的铁道旁。铁轨匍匐于碎石子和荒草丛中。天空是湛蓝的,高天流云,烈日当空。骆章的确是走了。站在铁轨上,陈爽突然想冲远方大声地宣告什么,可是出口后却只是一声意义含混的啊—— 啊﹋﹋ 陈爽听见这声音撕裂了午后的寂静,阳光像一场张皇失措的暴雨,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打在他的脸上。 7 陈爽站在电影院家属区的小院子里。电影院的家属区修建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保持着一种俄式风貌,红顶白墙,有着一种粗狂并且傲慢的视觉冲击力。一片嗡嗡的鸽哨声唤来了雷同重复的夜色,木格子窗户流泻出混沌的灯光。 陈爽隐藏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他轻易地辨认出了属于童童的那扇窗户。这段时间他一直躲着童童。童童同样是值得被祝贺的,她以无可争辩的实力冲入了大学,并且是她最喜爱的舞蹈专业。他躲着童童是因为怕童童说出那些他一直逃避拒不接受的话。道理永远是站在童童那一边的,他只能用一个无赖的伎俩对付这些无懈可击的道理,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他是说不过童童的。 童童的窗户黑灯瞎火。陈爽站了很久,他今天必须见到童童,就算童童准备了一肚子的道理,他依然必须见她一面。他有把握不让她说出那些话来。她是他的。 一颗小石子哒地一下弹到了玻璃窗上,没有任何动静。又一颗小石子弹了过去,陈爽学着小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回答他的是圈养在院子里宠物狗的声音,童童的窗户如同一座坟墓。童童不在。难道童童也走了?他们都走了。他们留下他一个人像个小丑似的躲避着空虚寂寞的围追堵截,他的信号他们听不到了,所以他们便不加理会了。孤独从来没有如此真实而清晰,他甚至看见了它寒光闪闪的利牙。 他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是的,他们都走了,他成了一个形只影单孤立无援的人。 8 童童躲在百叶窗后。石子击打着她的心扉,那棵法国梧桐树幽深的阴影里,等待的少年失望地垂下了目光。她不能和他相见,她不能。她明白那个少年不会让她说话,他会粗鲁地扳过她的身子,用他男子汉的蛮横征服她的理智。他始终都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差异,这差异来自于思想的不同,所以这差异就不可能被忽略。她必须为自己的决定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她是个明明白白的人,她已经厌倦了拖泥带水的纠缠不清。 童童说服自己再见他一面,这是最后一面,她将努力控制自己不为所动,铁石心肠地说出那句再见!她打定了主意,她将贯彻到底。 童童走入了夜色。少年低着头,把手操在口袋里,捱过了一盏又一盏路灯。她尾随其后,一盏又一盏路灯滑过了她的视野,她好几次想开口叫住那少年,张开口却是无声。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了一盏又一盏路灯。 少年是突然地回过头来的。少年很意外地望着她,仿佛她是一个因了他的呼唤而从梦中飞升而出的影子。少年介于一盏路灯和灵一盏路灯阴暗的间隙里,他男性的体魄散发出令人怦然心动的魄力。 童童—— 他说。他向她走来。最初是略显迟疑的,然后便加快了步伐,几乎是狂奔着冲向了她,一把搂住了她。 童童—— 他大力的拥抱让人窒息。他把她的脸按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他无比深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被他的举动搅得头晕目眩,意乱情迷,忘了今夕何夕。 童童—— 又来了,他的舌头开启了她的唇齿,她所有的骄傲和冷漠,理智和决心都演变成一场巨大的雪崩。他的吻让她对自己失控,她在眩晕中下坠,她的反抗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闪出了她的脑海,也许她是爱他的。这个少年,她是爱他的。她闭上了眼睛,她直到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是她的劫数,正如她是他的劫数。这劫数网络了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 9 骆章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大学生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高中时的紧张和忙碌被懒散和松懈取而代之,进入大学人人都像高枕无忧了,向前推进的动力油尽灯枯,身边的同学只关心怎样才能玩得更好,以此作为对自己进入大学的嘉奖。骆章感到了这种生活的可怕,像一场自由落体,于是他一味沉湎往事,他在往事中发掘着奋发追求的意义,随波逐流会有怎样的结果?享乐主义将会彻底地埋没我们,当你开始和别人一样嘲笑理想的不切实际时,你着实应该摸一摸胸口,感受一下心灵是否正在死去。如果你只学会了遗忘,寻欢作乐,谁会为你而哭?你以为! 骆章为自己多出来的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寻找着有意义的内容。学校社团花样百出巧立名目,骆章一口气加入了七八个,比如演讲与交际协会c广告与装潢协会c书法协会c旅游协会c乒乓爱好者系会c吉他爱好者协会,等等。骆章穿梭于各个协会的联谊活动,定期讲座,可是渐渐地他厌倦了,进而是憎恶了。一个小小的学生社团竟然也充满了争权夺利的勾心斗角,结党营私的尔虞我诈,这些大孩子们急不可待地扮演着成人的角色,最可宝贵的内心纯洁逐渐枯萎。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人性的纯洁让位于人性的复杂。人性不仅包含了美好的品德,也包含了丑陋和卑鄙。学校不应该是封闭的伊甸园,而是一个开放的小社会,那么你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你要知道做好孩子的时光已经结束了。长恨此生水长东。此情可待成追忆。在追忆中回到江畔的小镇,那时候的我们才有资格说自己只是一个孩子。 10 浓浓的晨雾像一只神秘的盒子,囫囵吞枣地将整座城市包裹了起来。浓雾会持续到正午,同寝室里有来自北方的同学,他们惊叹于大自然的魔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伟大奇观。 太阳与浓雾的交战历时弥久,到底是太阳站了上风,阳光如剑似戟地戳穿了雾障,还原了城市的轮廓。这座城市的冬天与北方的冬天大异其趣,樟树林里鸟鸣啾啾,青枝绿叶。一年中,落叶会在春天和秋天漫天飞舞,但是樟树林是常青的,四季的更替只意味着它们又增添了一道年轮。 骆章喜欢抱一本书坐在樟树林的小石凳上消磨一个温暖的冬日下午。他突然爱上了哲学,亚里士多德c柏拉图c黑格尔c马克思c尼采c萨特,他不求甚解地游历于他们的庄严和偏激,神圣和滑稽,他不敢妄下定论,他要说的是他感到了内心的充实。 同寝室的同学很奇怪他会对这些落满尘埃的大部头爱不释手,但他们很快便释然了,大学生不怕你另类超脱,就怕你寂寂无闻,你鼓捣一项发明创造,你弹着一把破吉他宣称热爱朋克,你纹身,你加入模特儿经纪队纸醉金迷,这都表明了你与众不同不甘平庸,在如今这个时代,你让所有人觉得你迷恋哲学其实殊途同归,你赢得了注意你就赢得了胜利。在经济领域这有一个专门术语,叫眼球经济。眼球带动经济,被注意就意味着有机遇。 骆章没有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的喜好竟然出自如此功利的动机,而在他眼里别人不也一样c我们从我们的角度出发,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自以为是。骆章无比沮丧地放下了那些智慧的大部头,让它们被蛀虫饱食吧,人类已不需要它们,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捧读它们只是为了赢得一个眼球。天知道骆章是如何避人耳目,讨厌被注意的。 11 骆章的愤世嫉俗在不动声色中悄然滋生他的变化由内而外。他不愿为自己吸烟寻找一个情有可原的借口。有一天他突然想抽烟,然后买了一包烟,他一边抽烟一边写信。在信里他向陈爽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他对他的思念以及他对大学生活的彻底失望。理想主义的时代已经分崩离析,理想只是校广播站大喇叭里送出的倡议书,是校刊卷首语的辞藻堆砌,是大学生活主流之外的一个陈旧话题。理想与毕业之后如何能找一个好工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一支本校土生土长的校园乐队不是旗帜鲜明地唱出了这样的歌词吗?我没理想,我爱疯狂,弹着吉他,追逐姑娘。无所谓崇高,无所谓形而上形而下,无所谓现在和未来,蝇营狗苟,活色生香。 骆章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在信中批判了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生活状态,措词尖锐,不留余地,如同投枪匕首。他一贯的温良谦和阻止不了他的冷嘲热讽。他感到了被欺骗的愤怒,如果大学就是如此,他何苦挤进来呢?他看到了什么?一场无情的破灭。天之骄子,这句话怎么好意思说出口?与其说这是赞美,倒不如说是讽刺,辛辣得让人无言以对——也或许,他只是选错了学校? 烟一支接一支地燃尽了。在把信寄出之后,骆章突然有些后悔。他都说了些什么呀?他实在没把握保证陈爽能有耐性看下去。怀着这样的担心,一支烟又在骆章之间燃了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 12 陈爽进了长丰肉联厂。长丰肉联厂是小镇的明星企业,位于西郊城乡结合部。长丰肉联厂的厂长和父亲一道在川西乡下呆过两年,凭这个关系陈爽当上了一名抗冷冻猪肉的小工人。累是累一点,但父亲过来人的目光放得更为长远,他说现在还有几家单位有住房公积金c养老保险c医疗报销?你别看是控冷冻猪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说破了嘴皮跑断了狗腿求爷爷告奶奶哭着闹着还抗不到这冷冻猪肉呢!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一个萝卜一个坑,什么活儿不都得有人干吗? 陈爽搬进了集体宿舍,十几平米的房间愣是挤下了十来号人,多是三四十岁的成年男人,在他们之中陈爽的年龄是最小的。男人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女人,他们用浅显易懂的荤段子把男女关系解释得惟妙惟肖。爱情被剥去了神圣的外衣,只剩下裸的性。 周末,陈爽和老吴值班。老吴三十七岁,孩子十岁,不读书了,在家放牛喂猪。老吴的妻子三十岁左右,看上去却像四十好几的中年妇女。这个周末女人从农村赶到肉联厂,给老吴送来了一大包过冬衣物和一坛腌咸菜。老吴的女人笑容可掬,满脸的皱纹想要绽开似的,一个劲地叫陈爽吃麦芽糖,分明是有讨好和贿赂的意思。夜里,老吴的女人就睡在他们宿舍了。 老吴的床在半夜响了起来。老吴的床位于陈爽的斜下铺,下玄月淡淡的清辉轻轻飘荡,陈爽看见老吴和他女人躲在被子里。老吴气喘如牛,女人吭吭叽叽,强制压抑,但那的声音还是满溢了出来,钻进了陈爽的耳朵里。 陈爽的心里燃起了一把火,可耻的让他的身体起了反应。他蒙着头,堵住耳朵,仍难幸免,那淫邪的喘息和呻吟清晰可闻。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气球,源源不断地输入空气,膨胀得已临近极限,不一刻就要爆炸了。 他的手被支配。一波一波的快感成就了一幕一幕的幻想,一幕一幕的幻想又加强了一波一波的快感。他在自渎中往返流连,直到感觉生命抽身而去,被子里滑津津的一大摊。老吴和他女人安静了,陈爽偷偷地来到盥洗室,狠狠地揉搓着自己刚换下来的小裤衩。 13 肉联厂外是大片的稻田,第二季的水稻已栽种下去,碧绿碧绿的甚是喜人。一条小河逶迤而来,河边的小竹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明白无误地表明冬天来了。 冬天来了。陈爽在肉联厂已呆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里他几乎天天和猪肉打交道,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死猪肉的味道。他在澡堂一遍一遍地抹香皂大力冲洗,花十元钱请澡堂师傅搓背,看着积垢簌簌而落,可是死猪肉的味道仍盘桓不去,生了根似的,如附骨之蛆,和他如胶似漆。 冷冻车间到处挂满了被开膛破肚cc红白相间的死猪。陈爽置身其中,禁不住冷车心扉,寒意从每一个毛孔潜入肌理。难道这一辈子他都要和这些死猪们长相厮守了?陈爽连连打了几个寒战,关于人生的重大问题终于在这个冬天摆到了他的面前。 陈爽坐在厂门外小卖部的塑料凳上,冬天的稻田呈现出一片生机,进入枯水期,河床裸露出来,河水浅缓无声地流动。陈爽提着一瓶啤酒。他还年轻,人生在他才刚刚开始,他不能一辈子就坐在这里眺望一片不变的风景。他这样想着,身上死猪肉的味道有一次升腾而起。他不要这样过一辈子。他决定了,他要辞职。 14 当陈爽把他辞职的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瞪大了一双老眼死盯着他,半晌之后父亲骂他疯了。父亲要他立即回肉联厂上班。陈爽冷笑着说,还去扛冷冻猪肉吗?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想起来就觉得恶心。父亲说你糊涂啊!父亲喋喋不休,不依不饶,陈爽不再理睬父亲。这个老男人又开始端他为人父的架子,对他的仇恨被重新激发。陈爽用一句话堵住了父亲的罗唣不休,陈爽说:我的事你少操心,哪儿凉快哪儿歇去吧!说完,陈爽摔门而出。 十八岁的冬天,长大成人的陈爽在小镇的大街小巷游荡闲逛,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从一道巷到另一道巷。他跳出了一个难题又陷入了一个难题。他不想自己的未来和冷冻猪肉为伍,可是他来不及设计一个更为光辉灿烂的未来,未来在他是一团黏稠的浆糊,是看不穿的浓雾,是无从把握的可能性,是旁逸斜出的阡陌。他实在不清楚他的未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是他自己的了。他再也不会听从父亲发号施令,他再也不要别人告诉他该这样做那样做。让感觉做主,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一切随兴所至。这就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 15 驼背学成归来,舅舅走后门托人情,一家摩托车配件厂终于勉强接纳了他。驼背面对着一台庞大的黑色机器,日日夜夜冲压零件,金属零件叮叮当当堆了一地。主管刁难的声音隔三差五地驼背周围喧哗,驼背紧抿双唇,默不作声。他以高贵的沉默抵挡着来自生活不公平的指责。我们不能改变更多,但是我们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明白了这个道理,驼背同时也明白了抱怨的贫弱无力。如果他是一只蜗牛,抱怨并不能缩短阳光与他的距离,他忍辱负重,埋头苦干,一步一步向上爬。他相信他可以爬上那阳光涌涌的顶端,那空气清新的高处。不要放弃,不要怀疑,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16 大胡子老板生活作风的问题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人们心知肚明,虽然也为老板娘愤愤不平,却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嘛,饱暖思,有了钱,找一个狐狸精享受温柔乡不是很正常吗?患难夫妻旧时恩情,他们的生活水平早已超越了大众,贫贱的日子早已远去,看样子是不会重来了。举国上下一片大好形势,小镇的税收不时创下了历史新高吗?只能怪老板娘芳华不再,岁月绝对是爱情的杀手女人的宿敌。时代刷新了人们对男女关系的旧观念,一切与世界接轨,开放不仅是指政策上的,还指人们的意识形态c行为模式。倒回去十年,两口子离婚难如登天,长办公室c街道委c民政部门的领导同志热心大妈苦口婆心,权衡利弊,务必让小两口破镜重圆,现在呢,离婚就像上一趟馆子,小菜一碟。所以说时代变了,民主进步了,人们拥有了更多处理个人事务的自由。老板娘转不过这个弯弯,所以说老板娘是落伍了。 人们看见老板娘两眼昏花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傻子姑娘和一群上下乱窜的鸽子早已成为一片让人们熟视无睹的陈旧风景了。 17 廖老头死了。在二〇〇〇年新历最后一天零点之前,廖老头毅然决然地一头栽进了北宁港下的滔滔江水。那一晚人们听见笛声反常地呜咽哽噎,廖老头疯疯癫癫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在黄桷树的浓荫里又蹦又跳。像个鬼上身的巫师,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 完了完了! 他重复地嚷着完了完了。然后人们看见廖老头跳进了长江。江水平缓沉默,水面上荡开了巨大的波浪,廖老头在夜色中彻底地泯灭。江水依旧,涛声依旧,谁也不懂廖老头的呓语。人们说廖老头突然间癫痫发作,那一晚的笛声成了他惑乱世人最后的绝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 18 农业大学和师范大学毗邻而处,中间隔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街,一个部队干休所。星期四的晚上,快入睡的时候,来自接到了童童的电话。童童生机勃发地说,是骆章吗?我是童童,明天有课吗?没课过来找我吧,我请你吃涮羊肉。 骆章这才想起这座城市他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一个人和他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骆章和同学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同学们成群,划出了不同的小圈子,骆章属于每一个小圈子又不属于每一个小圈子。他附和着他们谈论形形色色的话题,但出口的都是他们的语言。他们说骆章啊,你太天真了,你太书生气了,你太理想化了,你太可爱了,你是白日做梦啊,你是活在梦里啊!他就明白了他和他们的距离,他们没有对话的基础,他们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彼此缺乏思想上的交集,他只能游离边缘,好脾气地观望他们。 第二天骆章给童童打了电话,童童叫他到梅园找她,她住梅园。骆章在一棵蒲葵下等了老半天,童童这才姗姗来迟。童童穿着一件撒碎花的对襟中式小褂袄,一条宽松长裤,脚踩红与黑的松糕鞋,戴着针织绒线帽,脖子上缠了一条烟紫纱巾。童童的装扮与师范院校的曲径通幽暗暗契合相得益彰,城市的光怪陆离激发了她的艺术天才,她如鱼得水,气象万千。骆章暗自感叹,童童再一次走到了他的前面,领着他迈向生活的新境界。 好看吗?童童转了一圈,望着他问。 好看。童童的装扮明艳而不妖娆,醒目而不过分另类,精光四射而绝不奢华,她把握着分寸,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从骆章的眼神里看到了赞美,她心满意足。她说去吃涮羊肉吧,我答应请你的。 羊肉馆伫立在峰回路转的温热带植物丛中。童童叫了一份羊肉汤锅,一碟凉拌黄瓜,一瓶花生奶,一瓶啤酒。童童说你要学会喝点酒,男人不喝酒,怎么说来着?枉在世上走。酒是男人的血气,喝一点不会醉的。 童童摘下了针织绒线帽,她一头靓发瀑布般地倾泻下来,是一种神奇的葡萄红。童童染过发了,她不扎辫子了,骆章想。童童松开了纱巾,童童说,学习忙吗? 不忙,每天都有大块的空闲时间。 是啊,大学和高中完全是两样了。高中生活紧张得喘口大气都不行,而大学呢?根本就是一个群魔乱舞的露天派对,秩序c纪律统统作废,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谁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 很空虚。 空虚?不是。人要学会自我充实,自己折腾自己,自己创造自己。童童水到渠成地谈起了自己,元旦快到了,学校的实验话剧团打算重排曹禺的《雷雨》,她正积极争取繁漪这个角色。 羊肉汤锅端上来了,一股子冲鼻的膻腥味。童童喝着花生奶,骆章喝着啤酒。他们突然都不再说什么,这也的气氛酝酿着怀旧的沉闷,当他们再次开口,他们的思绪将长出翅膀,倒飞疾驰,回到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放不下忘不了的小镇。那是他们生命色彩的背景,一个共同的记忆。 童童放下了花生奶,问骆章倒了一杯啤酒。白翻翻的泡沫啪啪破灭,童童浅尝即止。她终于提到了陈爽,她说,陈爽联系过你吗? 没有。骆章摇头。 他也没有和我联系。童童又俯下头去,低饮了一口,润了润唇说,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了。 19 陈爽没有和他们联系。骆章的信如石沉大海,他有一个不详的预感,这个预感搅得他坐立不安。睡觉的时候他把洗脚水踩翻了,热水尖叫着迅速地侵占了干燥的地板,下铺的同学夸张地抢救着他们的母鸡拖鞋。骆章向大家道歉,他手提拖把消灭着积水。不眠的路灯在窗外放射着寒光。 同学们为是听亚洲自由之声还是交通台的流行音乐c都市频道的健康驿站争执不下,最后是支持听健康驿站的占了多数。都市频道的一个女孩子和一个性病专家无私地为大家普及着性病知识,顺便为某种能让男人重振雄风的药物打着广告。 骆章去卫生间用凉水冲了脚,回到床上躺下。陈爽在干什么呢?陈爽,陈爽,他满脑子都是陈爽。冬季怎么过?陈爽怎么过?他怎么过?他睡不着了。骆章失眠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 20 父亲说当兵吧。对陈爽来说,当兵是最好的出路。陈爽说好铁不打钉,好难不当兵,我的未来用不着你安排,我再也不吃你这一套了! 陈爽成天在街头游荡,家成了他的临时驿站,而街头则成了他的大本营。他穿梭于游艺厅c录像室c溜冰场和音乐茶座,没多久就结识了一大帮混江湖的热血青年。他学着他们那样把裤子呆在肚脐眼下,嘴角叼一支香烟,斜着眼看人,一副吊尔郎当的形象。人们说陈家的二娃子啊,纯粹小流氓一个,从小看到老,他打小就无法无天,天生的流氓胚子。你们不知道吧,陈爽他爸下乡当知青时,强奸了一个北京来的女知青,人家不得已只好嫁给他,要不人家北京姑娘会看上他?有其父必有其子,等着瞧吧,陈爽早晚出事! 这些风言风语也传到了陈爽耳里,他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八岁那年,数学老师就断定他是个小流氓了,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一堆烂泥一堆垃圾。元旦的前几天,陈爽在菜市场邂逅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更胖了,穿着毛绒裤的双腿显得又短又粗,走路的样子如同一只大甲虫。陈爽故意撞了她一下,凶巴巴地说你没长眼睛吗?数学老师已经认不出他了,一个劲地道歉,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待这些街头混混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着数学老师的窝囊相,陈爽拽紧了自己的拳头,拳头里涌动着破坏世界的力量和。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陈爽了。当夜晚的霓虹出现在他眼里时,他想起从前那个在夜色中穿行的孩子。那个孩子着迷于夜晚的街道,他挨着铺子一家一家走下去,那是他最自由的时刻。是的,他拥抱了自由。是自由让他着了迷。他一个人,没有训斥,没有命令,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走一条直线活着走一条曲线。夜晚是他的庇护伞,夜晚容忍了他的放肆满足了他的渴望。 陈爽走进了霓虹闪烁的奔腾迪吧。崭新的生活带着刺激和被省略的危机扑面而来。 21 父亲显然听到了什么风声,他的坏脾气再一次火山爆发。父亲说你是不是去打架了?陈爽不吭声,径自走进自己的卧室,一天的纵情疯狂让他筋疲力竭,他需要一场充足的睡眠。父亲跟进了他的卧室,父亲说刘大福的儿子是不是你给打伤的?陈爽轻蔑地笑了笑,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贯在西门街作威作福,他居然还想在绿水街横插一脚,给他一点教训是应该的。陈爽说,你出去,我要睡觉了。他脱掉了衣服,父亲的眼睛突然又亮了起来。父亲指着他背上狭长的刀疤说: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还不承认你去打架了?早就有人给我说了,说你成天伙同一帮小土匪寻衅滋事,坑蒙拐骗。我以为你再坏也坏不到这个份上,想不到你真是无可救药,堕落至此! 陈爽的唇边又浮现出那种若有若无的微笑,那种敌视一切又藐视一切的微笑。陈爽微笑着说,是真的又怎样?你们不时巴不得是真的吗?这也你们不是就有资格到处吹嘘你们有先见之明了吗?反正在你们看来真的假的都一样,我又何苦否认呢? 父亲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气咻咻地咆哮道:小爬壳,你反了天了,老子劈死你!父亲一巴掌向他掴来,他敏捷地抓住了那只颤抖的男人之手。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用一面镜子砸在了他的头上,他抱着脑袋,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现在他再一次看清了这道疤痕。父亲是恨他的,而他却天真地将这恨理解为了爱。他醍醐灌顶,他大彻大悟,他一把推开了父亲,父亲趔趄着跌倒在了门口。 他抓起脱下的衣服转身出门,父亲在他身后大叫着说: 你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这个家! 他没有犹豫。他不会再回来了。这里不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哪里?寒冷的冬夜弥漫着无情的哀愁,他该何去何从? 22 奔腾迪吧放着节奏狂放的电子舞曲,不断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大勇过来了。大勇是他的一个兄弟伙。大勇说抽根烟吧。他熟练地把烟掉在嘴上,腾云驾雾起来。大勇说怎么了,你的样子有点不对劲,谁招惹你了?说出来让兄弟们给你出这口恶气。陈爽摇摇头,吐出一道烟枪说,没事。 他不愿意说更多,大勇不会理解他和父亲的关系,要是骆章在身边就好了。骆章?他有多久没有想起骆章了?他总说骆章是顶好顶好的,他对骆章无所保留。他所有的痛楚和迷惘骆章都会一一包容,骆章的善解人意让他用勇气掏心掏肺,可是骆章已经离开了小镇。他时常还能收到骆章的来信,但他明白他们回不到从前了,那些快乐时光已成往事,骆章在信中谈论的见闻他已无法感同身受。时光荏苒,空间变幻,时空打造着人与人之间彼此隔阂和疏离的牢笼。谁不是一头困兽?来路已被尘封,去处却仍不明朗。活着就是一连串的问号,以及追寻答案的延宕过程。 大勇口沫横飞地谈论着他的英雄事迹,天知道他是怎样把话题扯到自己头上的。陈爽熄灭了烟蒂,厌倦地挥了挥手,说,我无家可归了。大勇被打断了兴头,愣愣地望着他。陈爽说我想和你挤一挤,你不是也一个人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九 23 圣诞节过得热闹非凡,一切的舶来品都受到了大学生们的热烈欢迎。不仅是大学生,全中国的大小城市都卷入了世界大同的潮流之中。大街小巷挂满了彩灯,商家的促销活动少不了一个派送礼品的圣诞老人,玻璃橱窗上喷画了驯鹿和rrychrisasti一n的字样。西风东渐,圣诞节提供给人们又一个集体狂欢的机会。 童童在电话里问骆章安排好节目没有?骆章说没有。童童说那太好了,我过来找你,咱们去解放碑,听说今晚那儿有一场焰火晚会。 解放碑是这座城市的标志,周围商铺林立,在流光溢彩的大厦高楼之下,解放碑宛如一个身材矮小的乡巴佬,与簇拥在它身边的繁华景致格格不入。步行街上人满为患,青年男女大声喧闹,推推搡搡。他们被人群推拥着向前走。有一刻童童不见了,骆章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童童,迫不得已地叫出了童童的名字。 我在这里。 他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童童出现在他眼前。童童刚才买气球去了,她一只手拉着骆章,另一只手拽着一根细绳,粉红色的桃心气球飘浮在空中。童童的手柔嫩轻盈,骆章的脸悄悄地红了。骆章说我以为你走丢了。童童说这次就不会走丢了。 童童牵着骆章继续向前移动。十二月的天气居然感到热,骆章微微地出了一脑门子汗。童童建议去别处走走。好像全世界的中国人都跑这儿来了。 他们离开了步行街。骆章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从童童的手里抽了出来。走了很久,童童带着他来到了两江交汇的大码头。这码头看上去像一座巍峨的盔甲城堡,探照灯偷天换日,照得四处亮如白昼。码头也是人山人海,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位置坐下。 童童说,现在好了,我的左边是嘉陵江,我的右边是长江,我是嘉陵江和长江的分水岭。江畔的轮渡霓虹闪烁,人声盖住了涛声。沿江而下,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小镇。陈爽会怎样欢度这个意义非凡的圣诞节呢? 童童说今晚咱们回不去了,只能在江边过一夜。童童穿了一件拼色伪裙长衫,下面是一条天蓝色的水洗布裤子,整个儿云蒸霞蔚,青春蓬勃。 他们在江边海阔天高地闲聊,总是一个话题没有结束,另一个话题又已开始,像一场无主题变奏。后来有一个女孩子兴奋地叫嚷着:十二点啦!江畔长堤开始了新一轮的骚动,童童也加入了这激情澎湃的队伍。他看着童童舒展双臂,在灯光下,在江堤上,在大风中翩翩起舞。桃心气球冉冉升空。他恍惚又回到了童年,他躲在小树林里,偷偷地仰慕着c崇拜者c心弛神往着。那个女孩把卑微的生活提炼成崇高的艺术。她就是他的艺术女神。 他们最终没有看见焰火,但夜色中有一种比焰火更美好的东西在悄悄滋长。一种心灵相通的梦想。一种超凡脱俗的渴望。 24 童童辞演了。她费尽周折争取到的繁漪这一角又被她毫不可惜地抛弃了。童童对骆章说,他们要的不时演员,演员是把自己的灵魂融入角色,他们要的只是道具,一件他们认为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的活动道具。与其做一具行尸走肉,我还不如做一个诚实的观众。 元旦时《雷雨》在师大校园剧场粉墨登场,童童大显神通搞到两张观摩票,邀请骆章给自己作伴。整场演出童童正襟危坐,全神贯注,成了一个最严肃最投入的观众。十一点左右,《雷雨》落幕,散场后童童又成了一个最苛刻最挑剔的评论家。童童说你看见那个繁漪了吗?真是可笑,繁漪的果敢和扭曲居然被理解为弱不禁风和楚楚动人,当然这样更能讨好喜好才子佳人的大学生,可是讨好不是艺术,讨好必然降低一件作品原有的艺术内涵,不时原汁原味并被偷梁换柱的话剧 演出即便赢得再多附庸风雅的掌声也还是垃圾。这场演出彻底失败,只能算作垃圾!你说呢? 骆章说不出来。他觉得童童说得不错,却又觉得她太过偏激,她否定了一切的创新。至少,骆章觉得整场演出在场景设置上还是不错的,周冲演得也不错,虽然他的戏份不多。周冲的扮演者有很多本色的发挥,这应该是值得肯定的。 骆章把童童送到了梅园。上楼之前,童童望着骆章说,陈爽要有你对艺术一半的感知力就好了。他看见童童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突然有点心慌意乱。他吊回了目光,望着一盏路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想陈爽吗?然后他又毫没来由地补充了一句:你说陈爽也想我们吗? 25 放寒假了,骆章回到了阔别半年的故乡。爸爸和妈妈到车站接他,他故意磨磨蹭蹭,四处张望。他在写给陈爽的信中说明了他回来的确切时刻,可是陈爽没有来。回家的路上,反而是妈妈提起了陈爽。妈妈说陈爽走上了邪路。妈妈点到即止,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已足以让他震惊了。 第二天他来到了绿水街24号楼下。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这个地方,现在他回来了。陈爽不在家,陈爽的父亲气呼呼地说,这狗崽子已经死了。他惊诧于陈爽父亲的愤怒,并没有立即走开。男人的火气很快烟消云散,忧伤爬上了男人的面容。陈爽的父亲说,骆章,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陈爽和你从小玩到大,他现在眼里已经没有了我这个父亲,你去劝劝他,叫他别越陷越深,在邪路上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两天骆章都守候在街头。他不知道陈爽躲在哪里,陈爽已经一个月没有回家了。陈爽,你到底怎么了?他只能守株待兔,希望出现奇迹,与陈爽偶然遇上。他有太多的话要告诉陈爽,有太多的问题要问陈爽。陈爽,你别再躲了,你快出来吧! 见到陈爽是在入夜时分。一群小青年耀武扬威地呼啸而来,骆章一眼瞅出了陈爽。骆章站在路边,陈爽和小青年们打打闹闹地经过。在他们走出很远之后,骆章尖厉地叫了一声: 陈爽!—— 眼泪霎时间涌进骆章眼里。喜悦c沉痛c疑问c埋怨,五味俱陈,百感交集。 陈爽听见了他的呼唤,悚然地回过头来。陈爽低声地向周围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向骆章走来。骆章疾步迎上前去,拉住陈爽的手说,回家吧,陈爽!陈爽面无表情地说,你回来了。 回家吧!你爸爸在家等你! 别提他!陈爽一把甩开了拉住的手,我没有爸爸,我也没家,我他妈天生就是个混世魔王流氓土匪! 眼泪流下来了。骆章拼命想忍,可是忍不住。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撕裂了。陈爽再也不时从前的陈爽了。陈爽,你到底要怎样?他泪雨滂沱,陈爽那帮狐朋狗友好奇地向他张望。他的眼泪让他妈疑窦丛生。 陈爽,跟我走吧,去我家。不要拒绝我,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请你跟我去我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 26 骆章的眼泪深深地刺痛了陈爽,陈爽想如果不是因为骆章的眼泪他或许不会跟他走。骆章的眼泪他并不陌生,从前的某个夜晚,骆章在他身后叫住他说,你以后别打架了他那时以为是雨水浸湿了骆章的脸,直到现在他才肯定,那不是雨水,那是泪。 骆章的父母对于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没有反对,也没有欢迎,而这正是他期望的。当他和骆章躺在床上时,他想骆章会问他很多问题,骆章的眼睛已经写满了疑问。他将不会给他任何答案,因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这短短半年里的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他说不清。 而骆章什么也没问。 寒冷的夜晚,他妈相依相偎。骆章靠着他,他感觉到骆章的颤抖。后来,他听见骆章低沉地说:陈爽,我很害怕。 怕什么? 不知道。骆章更紧地靠住了他,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 别怕,有我在。 是的,有你在。 骆章不说话了。陈爽感到骆章更激烈的战栗。他们都害怕。害怕夜晚,害怕白天,害怕现在,也害怕未来。他们彼此安慰,可是让他们害怕的正是彼此。他们害怕这一刻的无限接近正是下一刻的无限远离。 27 骆章说你去看看童童吧。童童也回来了。 童童的窗户灯火通明。陈爽站在那棵梧桐树下,梧桐树赤身露体地被夜雾包围。冬日的夜雾是一种神奇的物质,最初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像发酵一般不断扩大,终于充溢了天地,仿佛一床夜的被子,夜色是被面,夜雾则成了实体的内容。 童童窗户的灯火成了一团朦胧的光晕。陈爽犹豫再三,鼓足勇气,这才弹出手中的小石子。一下c两下c三下,窗户洞开了,他看见了童童的身影。童童拉开了百叶窗,打开窗户,向他所处的位置张望过来。 他们都没动,夜深雾浓,他们都看不清彼此,却这样一直对峙着。后来童童从窗边折回了身,走下来楼。他看见童童穿过夜雾来到了他的身边。童童说,你好! 他们的开场白让人失望。他觉得自已有必要说点啥什么,可是话一出口他就泄气了。他说的居然也是——你好! 他们又一次地对峙着,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窘迫和尴尬。他们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依然是童童先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他说不出来。比如他的牵挂,他的思念,他患得患失不知道是得是失的纷乱心情。他垂着头,不敢看她。 童童说:没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别!他拉住了童童,童童深沉地望着他。他说,你陪我走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街直走到底,又走上另一条街。一连走过了三条街。这条街通向柳汀巷。漆黑深邃的柳汀巷,所有的光亮消失殆尽。陈爽突然抱住了童童,强行索吻。童童无声却坚决地反抗着,她咬破了他的嘴唇。 童童。她听见他说,那声音里都是痛苦和不得解,最要命的是,他居然对她说了一句: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她停止了挣扎。这一句有毒的誓言击中了她。在柳汀巷的阴影里,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匹银白色的小母马,狂乱的少年驾驭着她冲向了深渊。夜那么深,雾那么浓,她看不清这句誓言,她看不清那个奋力冲刺的少年。她看不清他们。 28 除夕之夜,他们三人又回到了江北中学,并排坐在操场边的铁架梯上。童童居中,左边是陈爽,右边是骆章。操场空无一人,不时有焰火在校园外的夜空绽放。这是个晴朗的夜晚,喧哗和宁静并行不悖,他们如痴如醉地遥望夜空,看那些焰火绽放了又凋落,凋落了又再度绽放,任时光匆匆,任岁月如梭,任世事无常,任宇宙变幻,就这样直到灰飞烟灭,多好! 真希望我们不曾长大,童童幽幽地说,真希望我们不曾懂得;可是我们真的长大了吗?我们真的懂得了吗?也许,仅仅是也许。 也许成长是永不停止的进行式,也许花一生的时间我们依然不是什么都能懂得。那么我们还计较什么呢?我们的一生有如白驹过隙,一弹指一挥手,已不可挽回地向墓地更近了一步。一百年太长,只争朝夕。其实一百年也不长,一百年也只如同一次朝夕。 我最有意义的日子是在高中度过的。我记得刚入学,丁老师就要我们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当时觉得很苦很累,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有意义。你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你向这个目标靠近,这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幸福。真正的幸福总是要时过境迁才能体会得到,而高中我们只能经历一次。 高三的时候,升学的压力让我濒临崩溃。我知道我一定能上我理想的学校理想的专业,我有这个实力。但是在结果正式出来之前,过分的自信不过是一种愚蠢的狂妄。我起早贪黑,全力一搏,只差没有头悬梁锥刺股了。 夜里,通常在这个时候,我会在操场上跑两圈走两圈,甚至吼两嗓子。我发现这是个发泄郁闷的好办法。体力的消耗能有效地调整我们的情绪,是脑力劳动的有益补充。 我是不是老了?童童摸了摸自己的脸,担心哪儿长出了一条皱纹,她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好怀旧的老婆婆。而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除夕之夜,他们追味着往事,享受着宁静,看时起时落的焰火。零点时刻,一时间炮仗盈耳,红衣爆竹四处炸响,空气中硝烟弥漫。童童说,又大了一岁,我再也不好意思要长辈们的压岁钱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 29 驼背离开了摩托车配件厂。工作半年,驼背有了小小的积蓄,他在绿水街租下了一间平方米的小门面,用木板隔出了一个起居室,外边的开间拜放下一张二手柜台。大年初一,驼背的强强家电维修店开张了。 整个筹备过程,驼背一直紧守口风,直到开张前一天,除夕守岁,在舅舅家团年,驼背这才对舅舅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舅舅大吃一惊,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驼背,这个丑陋的孩子不简单哪,他一直在积攒力量,他不懂声响却立场坚定地质问着命运对抗着命运。舅舅发现自己从未真正地了解驼背,他同情他,他把他视为弱者,而其实驼背才是生活的强者。舅舅重新认识了驼背。舅舅被深深地感动了。舅舅冲驼背肯定地点点头,沉声说,强娃,好好干! 驼背想自己一定会好好干,他一直就是这么做的。老天不负有心人,就算老天辜负了我们一次两次,它也不会永远辜负我们。所以一个人千万不能放弃对自己的信念。道路是曲折的,而前途却是光明的。 30 大胡子老板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从风流鬼混发展到明目张胆地包养二奶。老板娘和大胡子老板彻底地撕破了脸,在大年初一的清晨,老板娘赤脚站在绿水街上指着大胡子老板破口大骂,她说你别怪我不客气,是你逼我的,我要把你的丑事全都抖出来,我不怕你现在笑,有你哭的时候!大胡子老板说,你这是威胁我!我难道是吓大的不成?你要是个聪明人就给我赶紧闭嘴!人们不懂他们的暗语,可是人们乐得看热闹。这可真是个热闹的春节啊! 人们已不关心傻子姑娘的哭声了。那个春节,傻子姑娘总是捧着脸伤心大哭,甚至连那群鸽子也不再理她了。冷冷的清晨,鸽子们都躲在笼子里,忘恩负义地睡它们的蒙头大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二 31 寒假很快过去,春天c夏天c秋天很快过去,只有冬天慢悠悠地像一艘乌篷船,在岁月的河面吱吱嘎嘎地摇晃着。二〇〇一年的冬天,骆章的小说终于完稿。促使他完成这样一部小说是因为廖老头死了。廖老头的笛声已成沦落的记忆。廖老头疯了,他叫着完了完了,他脱光了衣服,他手舞足蹈,他栽进了长江。廖老头死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必然。廖老头深爱着这座小镇,可是人们不理解他执着的爱,小镇的历史从此断代,关于过去的历史就像那缭散的笛声已成绝响。写这部小说,骆章正是为了抓住一点什么,比如一条寻根的线索,一个我来自何方的答案。 骆章归纳了小镇的传奇。他把时间的切入点放在同治七年。 同治七年,法国传教士弗朗士六十八岁,他穿着深色宽袍的宗教礼服走进了绿水街,人们纷纷打量着他。在人们的印象里,洋人和鬼是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叫他洋鬼子。洋鬼子弗朗士向人们散发着《劝世良言》,宣扬上帝,他说上帝是万能的独一真神,除了上帝,其他一切偶像都无法引导我们走向天堂。人们无动于衷,对这群麻木不仁的乡民,弗朗士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弗朗士回到了他的天主教堂,在教堂的弥撒室里,一个男孩子正在等他。那个男孩子深深地迷恋着上帝,他毕恭毕敬地听弗朗士讲授教义,可是当弗朗士说耶稣是上帝惟一的儿子时,那个男孩子表示了激烈的反对,他说天王是上帝的次子,是耶稣的兄弟。弗朗士久居中国,他知道那个男孩子说的天王是谁。从1851年到1864年,历时十余年的太平天国运动曾经震惊了西方,他们把这场运动的主脑视为魔鬼的化身。弗朗士不怪那个那孩子对神的亵渎,他说主啊,宽恕世人的无知吧! 男孩子叫天天,天天是由父亲送到弗朗士这儿的。天天这一年十六岁,他记得他父亲是梁王张宗禹的得力部下,天京沦陷后,太平间残部抛弃了原有的宗教面貌,被人称为捻军。信仰上帝和天王的父亲愤而出走,回到故乡小镇,父亲发誓要继承天王未尽的事业,上帝会保佑他们! 父亲每月初五都会来看天天,给天天带来事情顺利进展的好消息。一个机缘巧合,父亲认识了小镇的首富鄢祖耀,父亲正在游说鄢祖耀投身于一场伟大的事业。这一天是初五,父亲没有来。后来天天得知正是这一天深夜,父亲被鄢氏族人密谋杀害。父亲的头将在鄢氏祠堂悬挂七七四十九天。弗朗士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架说,圣母玛利亚,看看这个野蛮的民族吧!仇恨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却拒绝聆听圣父和圣子的教诲! 天天含着热泪每天守望着父亲风干的头颅,鄢氏族人看得很紧,直到第四十九天,天天终于有机会偷回父亲的头颅。在被追赶奋力逃亡的过程中,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拖延了鄢氏族人的脚步,天天这才得以脱身。弗朗士神父对天天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孩子,你的心灵已经满是仇恨,仇恨会毁了你。你走吧,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去别的地方,学会放下,学会爱你的敌人,学会爱你自己。 天天没有离开小镇。他要报仇。他的仇人是鄢祖耀。他终于混进了鄢家,当他见到鄢祖耀时他愣住了,鄢祖耀正是那也助他脱身逃命的陌生男子。你是天天对吗?鄢祖耀说,我听你父亲说过。你父亲是一条汉子,是我害了他。鄢祖耀一刻不停地说着有关天天父亲的点点滴滴,他对他的信靠和敬仰。他最后说,现在你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就是你的父亲。 同治七年对小镇而言值得大书特书。冬至时分,小镇的哥佬会头目率领当地的绿林豪杰打毁了教堂,弗朗士神父叫着主啊!主啊!可是他的主无力阻止狂热的人们的破坏,弗朗士神父又惊又恐,病倒在床,临近年关的时候终于闭上了眼睛。 天天和鄢祖耀朝夕相处。天天进了学堂,鄢祖耀真的把他当成了儿子。那些点滴的恩惠腐蚀着他报仇的决心。他有过很多的机会手刃仇敌,每每临到关头又无从下手。一种危险而神秘的感情困扰了他。他时常想起弗朗士神父的临别赠言,放下,爱你的敌人,爱你自己。放下谈何容易,这世间是不是有不问因果的爱?这困扰让他折磨着自己。 鄢氏族人对天天的警惕从未放松,鄢祖耀的同族对他财富的觊觎几乎明目张胆。二十岁这年,鄢祖耀提出送天天出国留学。这或许是远离纷扰的最好办法,鄢祖耀对他的保护只能到此为止。此去经年,天天再也没有回来。 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天天时常回想起他这一生的际遇。他失去了,他得到了,他否认了,他承认了。他的爱与恨势不两立却水乳交融。他给鄢祖耀写过惟一的一封信,他说:我是赖獠人,两千年前赖獠人被楚人赶出楚地,而现在我又远渡重洋。原来爱和恨一样是我们被驱逐被流放的原因。原谅我,我的父亲。原谅我,不能爱也不能恨 鄢祖耀九十岁散尽家财与世长辞,在鄢氏族人为鄢祖耀安殓下葬之后,一个迅速崛起又迅速消颓的家族消失在了历史的纵深处。小镇合上了它最精彩的一页,从此泯灭无闻。 故事到这里嘎然而止,十余万字的手稿被骆章锁进了皮箱。他着力描绘的爱恨激烈而混沌,让人看不清楚面目。一个男孩子的爱恨抉择,总是被他所处的环境塑造着和制约着,不得自由。我们从爱和恨中出发,而爱和恨却是我们被驱逐和被流放的原因。大二的冬天骆章没有回家,就像故事中的天天,那座我们成长的小镇已让我们无法再坦然面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