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女游戏]到底是谁杀了我》 1.序章 虚无之地 『是否跳过序章? 一个信封被放在桌子上。 玩家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鸡翅,按下了』 “你好。”那个红衣女子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 一句通用语。 商祈九迟疑着往前走了一步。她从未到过这样一个地方,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她站在黑暗处,面前不远是一块平整光滑的圆形石地,暗淡的银白色光线从极高处落在那里,昏昏暗暗,隐隐约约。 她试图抬头去看这光线从何而来,却是徒劳。仿佛她身处极深的地底,幽黑静默,森暗可怖,只是因了上方极远处一道狭长的裂缝,才有月光落进来。 红衣女子坐在微光的另一端边缘,面容隐藏在阴影中,一身红衣诡异地鲜明。 商祈九慢慢走过去。 她走到石地中央时,红衣女子抬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死了。” 死寂。 黑暗与微光在瞬间凝滞。商祈九恍然里觉得红衣女子遥远得像是画中人,那画中人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又像是没有看见她。 极远处突然出现妖冶的红光。它以极快的速度向商祈九呼啸而来,几息之间,熊熊的地狱之火就将她包围,没有热浪,这火焰是冰寒。 一阵猛烈的情绪袭来,商祈九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慢慢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她应该惊惶的,她有理由那样,没有人不害怕死亡,没有人不恐惧湮灭之火。 但她并不恐惧。 那情绪比恐惧更锋利,伤感仿佛已经化为实质,切割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 “为,什么?”她喃喃道。 在这地狱之门前,她早已经忘记自己是谁,有什么样的过往,又为什么走向死亡,只觉得空虚茫然。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张纸,脆弱纤薄,轻得随时可能消散。 又觉得自己仿佛一张纸,上面记满了她不记得的过去,沉重地让她喘不过气。 为什么会这样伤感呢?像是记挂着一个人,却再也见不到他。像是许下过美丽的愿望,却再也无法实现。 红衣女子慢慢走过来,俯身轻轻抚着商祈九的头发,她的动作轻得像羽毛,她的声音也轻得像羽毛。 她说:“商祈九,槐阴国九王女,卒于目山纪元四百七十五年,赤乌季第九天。安” 一道刺目的白光从那极高之处劈下,打散了包围她们的艳红火焰。 商祈九感到一阵暖意,晕了过去。 红衣女子抬头看向白光所来之处,目光一凛。 虚无之地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一轮少有人知其下落的圆盘缓缓转动。在仿佛停滞的黑暗里,它金色的指针划过细细的两格。 商祈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废墟里。天空是黑,没有星光。远处是黑,像是不存在一般。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宫灯照着断壁残垣。 一块巨大的木牌倒在地上,上面似乎镌刻着几行飘逸的文字。 红衣女子蹲在商祈九身旁,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骂着,一边试图在碎石堆中搜寻着什么东西。 商祈九不知道她在咒骂些什么。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优美动听,若不是女子脸上恶狠狠的表情,商祈九会以为她在唱歌。 “去找钦原,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她换回了商祈九听得懂的通用语,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恶劣的心情。 红衣女子的长相很普通。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上,鼻子有些塌塌的,眼型说不上好看,眉毛长得横冲直撞,像是昭示着主人冲动易怒的性格。 在刚才那昏暗的圆形石地上远远看着的时候,这女子还有些清清冷冷的,高高在上,仿佛不问人间寒凉。而现在商祈九眼前的她,蹲在地上,手里在碎石堆里扒弄着,皱着横冲直撞的眉毛,嘴里快速吐着不知意义的词句。 多了些烟火气息,居然让人觉得亲切了不少。 她变凶了,我倒是反而开始喜欢她,可能我死于脑部重创,商祈九想着。她麻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问:“钦原是谁?” 红衣女子道:“你在这附近转一转,那些人里面最让人讨厌的就是钦原。” 这个钦原,莫不是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表情猥琐,内心奸邪? 并非如此。 那个叫钦原的人斯文俊朗,身材修长,一袭黑袍像是与天边遥远的黑暗融为一体,但比那天边更幽深的是他的眼睛。若不是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着实令人不适,商祈九会承认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很难对他产生亲近感。他只一眼,好像就能看透所有人,看到他们不堪的过去c隐秘的渴望和卑劣的念想,然后把他的鄙夷和嘲讽毫不遮掩地挂在脸上。 这大概就是红衣女子讨厌他的原因。 那片空地上零零散散地站着五六个人,有人像红衣女子一样在碎石堆中找寻着什么,有人仰头看着没有星星的天空,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劝慰。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但商祈九一眼就知道,那个正专心看着一盏残破青铜宫灯的人在等她。 而他是钦原。 她慢慢走过去,道:“久等。” 钦原似乎没有听到,仍注视着宫灯,似笑非笑,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许久,他开口道:“你本来死了。” 他语带嘲讽,像是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商祈九没有说话。钦原并没有把目光从宫灯上移开,但她知道他在观察她。她在一种莫名的压力下感到紧张,像一个没有完成功课的孩子面对严厉的师长,像一个罪行累累的囚犯面对法官,她无所遁形,避无可避,所有的罪恶和贪念都被看穿。 被嘲笑。 钦原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给他的对话人带来了不适,继续道:“不过现在暂时不用了。” 商祈九问:“为什么?” 死者不能复生,这是不可违背的法则。 钦原没有回答,他挥手示意,一个戴着獠牙面具的人疾速走来,将宫灯小心翼翼地提走。钦原转过头来,看着商祈九。 他没有看着她的时候,她已经感到巨大的压力。 当她直接对上他的视线的时候,她应该更加不适的。 但并未如此,钦原的目光竟说得上柔和。 他说:“天意。” 坍塌的神庙,半倒的广场圆柱,摔碎的青石祭坛,星星点点的灯光下,穿着长袍的人成群地在废墟碎石间窃窃私语。某些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惊呼。 商祈九磕磕绊绊地跟在钦原后面,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滑倒。钦原却走得从容,宽大的黑袍袖边在暗淡的光线中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 商祈九心中有说不清的疑惑,但钦原显然没有心情聊天。说完“天意”二字后他收起脸上的笑意,抬手示意她跟着他走,一言不发。 废墟并不大,而且显然是最近才受到的重创,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和不戴面具的人都显然在做某种清理工作。他们都没有上前与两人搭话,但商祈九觉得他们都在暗中观察她,评判她。 但这是为什么? 这里到底是哪里?为什么会受到攻击? 不多时,他们走出了建筑废墟,穿过一片湿漉漉的低草地,走进一片阴暗的树林。 人声和灯光都在身后渐渐远去,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重,树林里只有商祈九的脚步声。 只有商祈九的脚步声。 她踩在浸着水的黏着土壤里,裙摆已经沾上泥点,她小心地不去思考脚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她不知钦原从哪里捡起了两盏宫灯,也不知他如何将它们点燃。他递了一盏给她,他走路时没有一点声响。 仿佛他只是一个影子。 影子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 商祈九茫然地看着他。 钦原把灯放在地上,指尖慢慢出现淡蓝色的微光,他低声念着什么,在空气中画出一个术法。 远处,同一种蓝色微光慢慢出现,像一股溪流,潺潺流淌过来。不一会,溪流汇聚成湖,他们就仿佛踩在淡蓝色的水面上。 一只手忽然放在商祈九肩膀上。她转头,看到一张清丽的脸。 那女子也像是一个影子,行走无声,一路跟在商祈九身后,她却始终没有发现她。 她穿着一件绣着奇特袖纹的白袍,手上拿着一束槐花。柔顺的及腰长发并未束起,在蓝光引动的微风中轻轻飞扬。 她目光悲悯,温声道:“我们会送你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天,也就是死亡节点的一年之前。” 商祈九低下头。“那么,我死在十九岁生辰当天。” “回到你的世界后,你会恢复十八岁之前的记忆。” 商祈九看向她,一种雾一样的感伤从心底慢慢爬上来。“那么那年呢?十八岁到十九岁的那年呢?” 她不敢大声问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大声问这个问题。 白袍女子把手放在商祈九轻轻颤抖的手臂上。“你不会记得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在新的时间线上,它们都还没有发生过。” 商祈九慢慢握紧拳头,没有说话。那种朦朦胧胧的感伤仿佛倏忽间聚合成了一柄利刃,狠狠刺穿她喉间,她突然有些哽咽。 白袍女子避开她的视线,道:“而且它们也不会再发生了。你可以改写它们。你不必再在十九岁时死去。” 商祈九抓住女子的手,感觉到自己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问:“原本那年呢?”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白袍女子目光闪烁,“刚才说过了,你不会有关于它们的记忆。” 商祈九再也抑制不住那莫名却汹涌的感伤情绪,“我问的不是那年的记忆!我问的是那一年本身!它怎么了?” 她的指尖深深刺进了白袍女子的皮肤,但女子并没有在意。她怜悯地把另一只空着的手放在商祈九的手上,轻声道:“它的时间线已经断了。” 商祈九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被抽空了力气。“断了” 无星无月的天幕之下,漫无边际的黑暗。黑暗的树林里,淡蓝的往生之水发着微弱的光,照着商祈九不知所措的脸。 白袍女子叹息一声,走上前轻轻抱住商祈九。“我们还没来得及把那年断掉的时间线处理好,所以你还在受那一年经历带来的情绪的侵扰。但回到你的世界之后,你就不会再受它影响了。” 就好像那一年,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商祈九抬头看了看这神秘之地漆黑的天空与幽深的树林。“那关于这里呢?我会记得这里吗?” 白衣女子也抬头看向那无星无月之夜。“会的。这里是时间之外。” 时间之外,虚无之地。天地间黑暗得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商祈九觉得自己好像想说什么,又觉得不知道想说什么。 两盏宫灯被随意扔在地上。黑暗森林生长在沼泽般黏腻的土壤里,不明生物在树根间穿梭游动,不时在宫灯扭曲的光线里划出阴影。 钦原念出最后一句密语,指尖微光渐渐消失。白袍女子放开商祈九,慢慢退到往生之水的边缘。 钦原看着独自站在微光中心的商祈九,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商祈九没有看他,她仍看着天空。 寂静,幽深,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她问:“我是怎么死的?” 钦原道:“谋杀。” 商祈九又问:“是谁?” 钦原道:“自己找。” 术法开始生效,商祈九脚下淡蓝色的往生之水开始流动。一开始只是略有波澜,然后慢慢震颤,后来开始飞舞,像是数不清的水中舞者从水中跳出,绕着她跳起一支意义不明的往生之舞。 她开始听见人间的声音,那是微风吹拂过新柳叶间,夜雨淅沥落在旧木窗棂。恍惚中,她听见有人说:“你是怎么死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要怎么活。” 但那声音太过轻柔,以至于商祈九猜想那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但不管怎样,她并不认同这种想法。她一定要弄清楚,在原时间线上究竟是谁杀了她。 并让对方付出代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攻略对象出场 『一周目,欢迎玩家进入槐阴国。』 目山纪元四百七十四年,赤乌季,第九天。 槐阴国首都,小周城。满城槐花盛开。 赤乌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虽还只是第九天,但午后已经是酷热难耐。 可再是酷热难耐,王室宫人也必须顶着烈日在室外工作,清扫花园落叶,架设湖中舞台,摆放桌椅装饰,为晚上的室外宴会做准备。 因为今天是九公主十八岁的生辰。她是国王仅存的一子一女中的一个,是唯一一个活到成年的公主,受尽国王与王后的宠爱。 “奇怪的是,唯一的一个王子与唯一的一个公主,这两个人的关系却不怎么样。”一个小宫女低声说道。 另一个小宫女点点头。“按理说,太子殿下在连着失去了七个弟弟妹妹以后,应该会更珍视自己唯一的小妹妹才对。” “可听说自打公主一出生,他就没有关心过她,就连见了面也不说话。”一个年长一些的宫女也凑过来说道。 “可真是奇怪!”几个人纷纷说道。 商祈九就坐在宫人们身后的大树上。 从那时间之外的虚无之地回到人间后,她觉得鲜活着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长枝摇曳,树影斑驳,风过叶间,蝉鸣于地。生机勃勃。 而不是一片死寂。 她手里把玩着一片大树叶,漫不经心地听着底下并不低声的窃窃私语。她不喜欢被议论,更不喜欢听着自己被人议论,但宫廷阴私从来是即使瞒得住国王,也瞒不住满宫耳目,宫人们的蜚短流长间往往有重要的信息。 一个小宫女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太子殿下可真是个怪人。” 她身边的年长宫女下意识地拍了她的脑袋,道:“这种话你怎么敢乱说!” 小宫女委屈道:“真的很奇怪呀,不关心妹妹,不搭理父母,大家都说他每天躲在自己的寝宫里不出来,可有好几次我看见他在花园里和一个黑衣人站在一起” 年长宫女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别胡说八道的。好了好了,我看我们开小差也开得差不多了,回去干活吧。” 宫人四下散去。 商祈九仍坐在树上,看着天上的流云。 她的大哥商缺,槐阴国太子,空有一副好皮囊,游手好闲,奢靡浪费,枉为王储。这是她不喜欢他的原因。 但要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杀她的人商祈九认为他没有那个能力。 接连失去幼子幼女让国王对小女儿的安全格外关注,从她能记事起就教她武艺c医术和各种能够帮助她自保的技能。商祈九只有十八岁,但已经在槐阴国榜上位列第九,有了独自游走副大陆的能力 这个国家只有八个人有能力在硬碰硬的对决中杀死她。其中两个是她的父母,三个是王室影卫,两个祭司殿祭司,和一个她绝对信任的人。 太子商缺,并不在此列。 可谋杀需要的未必是武力。可以是□□,可以是陷阱,可以借他人之手。但这些又需要智谋,商祈九不认为商缺有那个智谋。 但他有杀她的动机。他是太子却碌碌无为,她是小公主但才名远扬,很多人认为她才是王储的最佳人选。 她没有做女王的野心,但或许商缺认为她有。 商祈九摇了摇头,她在这棵树上坐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什么新的信息。 但她喜欢坐在这里,闻着槐花香气,看着天上飘忽的云,听着宫人们有一着没一着的谈话。 这里让她觉得安全。这棵树是她的树,是母后在她出生那天命人栽下的,用她的名字命名。 祈九树。 父王曾经说它和她一样,成长得那么快,转眼间就从小树苗变成了一颗繁茂的大树。他说这话时,既有对女儿长大成人的欣慰,又有对旧时光里小女童的不舍。 想到这里,商祈九握紧了拳头。从那里回来之后,她还没有去见父母,她怕自己在见到他们的时候会忍不住扑到他们怀里,哭诉虚无之地的死寂,和面临死亡的巨大伤感。 原时间线上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正拉着母后的手,在花园中兴奋地指挥宫人布置宴会舞台。她应该正憧憬着未来,对它一无所知。 但她现在坐在祈九树上,在找出那个凶手之前,不敢期待未来。 太阳渐渐西沉,祈九树的影子越来越长。 有一个人向她走过来。不用低头她也知道是谁。 “归舟。”她漫不经心地叫到。 那个她绝对信任的人,她的童年玩伴。他们看着对方从伢伢学语的孩童长成如今模样,他们分享着数不清的秘密。 小商祈九对着祈九树说过很多小元归舟的坏话。然后第二天又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它,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坏。生怕那个可能存在的树神对坏话信以为真,对元归舟施展报复。 然而树神要么是智慧过人,从未将那些气话当真;要么就是不存在。因为两个人都没什么大风大浪地平安长大了。 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长得比她高,她开始打不过他。 他不再是被她欺负得不敢说话的小包子。他长成清俊少年,一举一动都吸引着同龄少女的目光。 “殿下,”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听说你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我猜你想自己呆一会,就没有来打扰你。” 商祈九看着天,没有接话。明明只在虚无之地待了不长的一段时间,怎么对故人故事有了隔世之感。 一切都很不真实,像是下一秒就会虚化,融入茫茫黑暗。 元归舟继续道:“但我在城里闲逛的时候,发现你一直喜欢的那家糕饼店终于又开张了。” 商祈九低头看向他。 青年一身素色宽袖常服,挺拔俊秀,墨色长发高高束起,剑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尽是笑意,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 一如从前。他总是笑着,举手投足间从容淡定,待人不骄不躁,行事不急不缓,好像世事都是一盘棋,而他言笑间已知其走势。 他笑着说:“我就想,或许你愿意放弃一些独处的时间,在宴会前出宫随便转转,顺便买一些槐花糕。” 他对她伸出双手。 『请选择: 玩家:青梅竹马?』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熟悉的气息环绕着她,青年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身上,那温度驱散了缠绕着她的恍惚虚幻感。 祈九树的影子轻轻摇晃,树叶声合着不远处的麻雀啾啾,啾啾声里隐约有小宫女的笑谈,她们似乎议论着城里的魔术师。 这个怀抱的温度是真实的。 这个抱着她的人是真实的。 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商祈九抱紧了元归舟的腰,把脸埋在他发间,终于确信自己已经从虚无之地回来,回到他身边。 可元归舟忽然低声笑了,胸腔轻微的震动让商祈九耳朵痒痒的。她呼吸一滞,慌忙从他身上跳下来。 她感觉耳朵烫烫的。整个脸也是。 他像是没有看见她的窘态,道:“我也很喜欢这样抱着你,可时间快来不及了。”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但商祈九恶狠狠地瞪了那只修长的手一眼,大步向宫门走去。 『玩家:我要牵手!矫情什么啊啊喂!』 宫外是一片热闹景象。槐阴国地处副大陆十字交界处,是副大陆九十六国的一个重要交通枢纽和第三大商业中心。 王都小周城建在两条长河的交界处,是一座花城。高高低低的红屋顶掩映在繁花之下,微风吹起阵阵鸟鸣花香。各种各样的人从遥远的各地来到这里,为着各种各样的目的。 国王大街是小周城的主干道,从城门直通宫门。大街两边各式商铺林立,人来人往,总是热闹非凡。从城门走到宫门,能看见不下百种民族服饰,听见不下百种不同语言。 商祈九气急败坏地向那间糕饼店快步走去,元归舟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她忽然停了下来。她为什么要生气?因为她紧张,她用生气掩饰自己的紧张。她为什么要紧张?因为她那时突然害羞了。 那她为什么要害羞?因为 商祈九强行暂停了这股思绪。总之,不能生气,生气她就是输了。 她转身笑盈盈地问:“归舟你怎么这么慢?” 元归舟倒不吃惊她态度的转变,也无意揭穿她,笑道:“我觉得王都风景很是赏心悦目,慢慢走走,慢慢看看,也很不错。” 商祈九咬牙继续笑道:“我也觉得,那我们就慢慢走吧。” 她转身,调整呼吸,开始摇头晃脑地悠闲漫步。 几个奔跑嬉笑的小孩子跑过她身边,孩子们身后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也快步超越了她。 元归舟站在她身后看着,忍住笑意。“但以这个速度的话,我们会迟到的。” 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自己被耍了? 正在她准备开口挽回局面的时候,元归舟忽然正色,向几步外一家商铺门边一个正看着他们的人走去,道:“祁祭司。” 祭司殿左祭司祁望之,一个面色苍白,沉郁寡言的人。他额间戴着缀有符文形血红宝石的灰黑祭司抹额,一双凤眼细长,眸子是压抑暗沉的灰绿色,如同他身上那件样式古老的长袍。灰绿色祭司袍上绣着繁复的金丝纹路,黑发长及脚踝。他腰间系着几只乌木祭司笔,手上拿着一本枯黄卷边的薄书。 一本琴谱。 商祈九跟在元归舟身后走过去,祁望之向她行了礼。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祁望之道:“本要参加公主的生辰宴会,但还有要事,只得缺席。望公主见谅。” 虽是抱歉的话,脸上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商祈九不喜欢心思重的人,也不喜欢礼仪过于周到的人。祁望之两样都占了,可商祈九并不讨厌他。 她笑道:“无妨,祭司的正事要紧。 祁望之略一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还以为会赶不上。” 那盒子里毫无疑问是生辰礼。商祈九心中一喜,正要伸手接过。 元归舟轻咳一声。 商祈九控制住自己,又说了几句礼貌的场面话,才接过礼物,向祁望之告别。 左祭司转身离开,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 “我一直不太喜欢跟他说话。”元归舟道。 “他待人,言语上过于礼貌,态度上却疏远淡漠。而你随性肆意,跟他不是一路人。”商祈九漫不经心地评价到。 她正满心期待地要打开祁望之的生辰礼。 他送的生辰礼是她不讨厌他的原因之一。他们两人只是点头之交,但祭司殿在传统上是王室的师长。大祭司同时是国师,左右祭司则是王子王女的引导者。 虽然这项传统早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祭司殿在很早以前就失去了指点国事的权力,只是作为王国臣民与神灵交流的中介而存在,但左右祭司仍被认为与王子王女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也正因此,商祈九每年都会从左祭司祁望之那里收到令人惊喜的礼物。他的礼物是她生辰中最令人期待的一部分。 虽然,他们之间,其实没有过任何亲密的来往。 元归舟也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盒子。 商祈九扭开精致的环形金属锁,打开盒子。 盒子里摆着一只金属架,金属架上是一颗蓝白相间的方形石头。 元归舟惊讶地挑眉。 “一品百科全书石。”商祈九喃喃道。 『获得。作用:激活后可获得三千万条知识,对相关对象使用鉴定术后可获得信息。 啥玩意儿?玩家茫然地喝了一口奶茶。 茉香的。』 商祈九将石头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右手臂上一处槐花样的红色印记上。石头慢慢变热,蓝色色块渐渐滴落,融进商祈九手臂上的印记里。 等石头完全变成白色后,它就慢慢冷下来。 商祈九把废石放回盒子,心满意足地说:“我觉得祁祭司除了“祁祭司”这三个字难念了一点之外,也没什么缺点了。” 元归舟叹气,低声道:“真是拿谁礼物说谁好话。” “你刚才说什么?” 元归舟正色道:“没什么。快走吧,不然真的会迟到。” 槐阴人最喜欢热闹,今天虽然不是什么正式节日,但借着公主生辰的名头,满城街区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如涛如浪。老人牵着孩子,在商铺里跟相熟的商家讨价还价。芳龄少女偏着脸递出一只香囊,少年红着耳朵收下。家庭妇女们怀里抱着小山似的布袋子,兴高采烈地往家赶去。 几个异邦来的矮个魔术师在人群中兜售着作用不明的魔法物品。 商祈九和元归舟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很快就到了糕饼店前,却忽然闻到一种极好闻的味道。 比槐花香更令人沉醉。 像是 但只一下,这气味就变淡了。 商祈九下意识地往香气所来之处走了一步。 元归舟道:“殿下,我们恐怕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探秘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对象攻略成功 『请选择: 玩家:你是竹马男主你说得对。』 买了糕点,又与在糕饼店偶遇的一位史学家随意聊了两句后,两人顺利在晚宴开始前回到王宫。 小周城王宫有比槐阴国更长的历史,它建于前朝。槐阴国先王入主小周城后,保留了那座名满天下的宫殿,对它稍作整改,就作为新王宫使用了。四百多年过去,旧建筑不断拆毁,新建筑不断建起,旧植物死去,新植物生长,王宫已与曾经大不相同。但仍有那么一些老木房,古大树,留着前朝的影子。 两人现在走着的小路,就是那久远时光留下的一丝痕迹。一条四百多岁的小径,荒草丛生,鲜有人至,偶尔才有宫人来稍作打扫。 他们幼时捉迷藏,偶然间才发现了它。 “殿下,你最近都没有喂它,它会不会饿了?”元归舟一本正经地指着一颗二十多年树龄的梧桐树问道。 『玩家:我好像是饿了。 犹豫片刻,打开外卖app,点了一份槐花糕。』 商祈九暗中咬牙,面上笑盈盈地说:“我最近比较忙。” 那一年,当发现元归舟已经比她高的时候,商祈九坚定地认为这是因为他吃了太多糕点的缘故。于是偷走了他所有的下午茶点,放在这颗梧桐树下。 一开始,她只是想找地方放偷来的食物,可当她第二次拎着装有糕点的木盒子来这里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之前那个盒子里的糕点不见了。 小商祈九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树是会吃东西的。于是她开始每天拎着装有糕点的小盒子来这里,并把空的旧盒子拿走。有时她还会跟这棵梧桐树说一些只跟祈九树说的话。 慢慢地她忘记了偷糕点的初因。她甚至试着给梧桐树带过清酒,还给了它一只自己从酒窖偷来的小木杯子。 后来她偷糕点时被元归舟发现。他悄悄尾随她来到这里,在她拍着梧桐树干说 “今天我给你带了我最喜欢的槐花糕”的时候跳出来,把她这种认为树会吃东西的想法嘲笑了一番。 她恼羞成怒,不小心把“元归舟是因为吃了太多糕点才长得比我高”的想法说出了口。 她愤怒地闭上眼睛等着被嘲讽,但一向不放弃每一个嘲笑她的机会的元归舟居然没有那样做。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气呼呼的小公主,一字一句道:“我比殿下高不好吗?这样我才可以保护你呀。” 商祈九不记得那天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只记得她慢慢接受了元归舟比她更高的事实,后来又不得不承认他打架也比她更厉害了。 但她也慢慢知道,这个曾经被她欺负得满宫跑,这个好不容易才不再被她武力胁迫,这个逮着机会就嘲笑她的人,会用生命保护她。 其实她在那后来又悄悄给梧桐树拎来过糕点,但当她第二天满怀期待地来的时候,食物却总是原封不动的了。 树毕竟是不吃这些东西的。至于当年那些不翼而飞的糕点,或许是被贪吃的宫人拿走了吧。 『玩家:看我干什么不是我吃的。』 闻名整个副大陆的槐阴王宫花园里,晚宴已经布置好。 东湖水面上搭起了临时灰木戏台,来历神秘的哑巴面具琴师弹奏着古雅乐曲,纱衣长袖的少女们翩翩起舞。 湖边空地上摆满了圆桌,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食物,圆桌边坐满了互相攀谈的宾客。宫人们在宾客间穿梭,倒酒c上菜。 一派热闹欢乐的气氛。 两人来到花园时,宾客们笑意盈盈地围了上来,祝贺公主生辰。 商祈九一一笑着收下,把大大小小的盒子都堆在跟在她身后的元归舟怀里,却略有失望地发现即使抱着半人高的东西,青年居然仍不显狼狈,依然优雅从容。 “殿下?”他装作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瞪着他。 商祈九扭头大步向坐在主位的王后走去。 她的母亲,自她一进入花园,就微笑着看着她,用她一直以来的温柔目光。 十八岁的公主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像幼时一样飞奔进母亲怀里。 王后彦成酒,三十年前副大陆最有名的美人。她与国王商预之间的故事,一直是民间少女心中的梦幻。 一个身世破落的美人,一个温文尔雅的王子,一段满带传奇色彩的恋情。商预为了娶彦成酒,摒弃了与邻国王女的婚约,放弃了王位继承人的身份。只是后来两个弟弟意外病逝,带着妻子远在上殷城过着平民生活的商预才回来担起王室重任。 三十多年过去,王后仍然是那个艳绝天下的传奇,乌发如墨,白衣胜雪,一颦一笑皆是画,眼波流转即成诗。 只是到底已经不再年轻。有时候她会在镜子前坐上一整天,数着眼角不知从何而来的细纹。 商祈九是她的女儿,继承了她全部的美丽。 她喜欢为女儿梳发,端详着镜子里的公主,眉眼如画,肤若凝脂,天赐的美貌。 每当看到女儿,她就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于是她就笑了。 商祈九走向父母,克制着行了礼之后,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扑进了母亲怀里。 “母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王后担忧地拍着女儿的背,轻声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商祈九不说话。她想诉说虚无之地的荒凉,可又觉得不能说,以免母亲担忧。只好展露笑颜,开始天马行空地寻找话题,从幼年故事说到坊间旧闻,叽叽咋咋没完没了。 她在母亲身边感到安全。 国王商预取笑道:“依我看,她就是一天没看见你,说着玩儿呢。成酒你总是把玩笑话当真。” 商祈九嘻嘻地笑了。王后半是谴责地看着她。 元归舟站在她身后,抱着小山一样的礼物盒。 国王转身抬手示意宫人接走他怀里小山一样的盒子,“一早上就带着公主不见人影,王后很担心。”国王半是谴责的眼神与王后一般无二。 元归舟并没有告诉国王小公主自己跑到花园树上坐了一天的事,他知道她有不想让父母知道的烦心事才会这样做。 “是臣下考虑不周了。”他说。 国王笑着点点头,示意元归舟在他身边坐下,不必回到大臣的坐席中去。 成年礼之后,可以考虑婚礼了。 微波轻起的东湖旁笑语阵阵,哑巴面具琴师换了一支新近流行的欢快乐曲,杂技师脸上画着夸张的妆容,从舞台边沿一个筋斗翻到了中央。先前的舞女们袅袅娜娜地下了台,到小船上等待下一场表演 宾客席上,几个大臣向闭目养神的丞相揶揄道:“元相,恭喜了。” 元丞相面不改色。“诸位过于心急了。” 七弦琴乐曲声声,湖岸边花香阵阵,觥筹交错,笑语欢声,晚宴进行得很顺利。 除了太子商缺意料之中的缺席。 没有人问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总是待在自己的寝宫里。而且反正大多数人也不是很想见到这个阴郁傲慢的王储。 只有国王皱眉,遣人去了太子寝宫。 但商祈九并不在意这件事,她更在意另外一件事——元归舟,还没有送她生辰礼。 『请选择: 玩家沉吟片刻。太直接了好像不太好。但就算是青梅竹马,当着父母的面跟人眉目传情也不太好 然后手一抖点了 玩家:我不是故意眉目传情的。』 商祈九看着元归舟不说话。 他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又把一只大虾夹到她碗里,可她理都没理。 国王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跟王后聊起当年上殷城的凤凰花树。王后满脸感慨地忆起当年,视线却在女儿和丞相公子间来回流转。 元归舟轻咳一声,道:“今晚月色不错。” 这是一个暗号,示意她今晚在祈九树下见面。 神神秘秘的,要是敢空手来,她就去告诉元丞相,他儿子又欺负公主。 午夜,王宫花园,祈九树下。今夜的升落月格外明亮,看上去就很好吃。 商祈九等着宫人们都睡去之后才偷偷摸摸地溜出来。 虽然她大摇大摆地走去花园也没有关系,毕竟她光明正大,不是去干什么坏事。她已经过了那个摸黑进厨房偷糕点的年纪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被人知道她要去那里。 夜风微凉。花园里灯光很暗,这让她想起虚无之地的废墟。可那里的昏暗是死寂的昏暗,这里的昏暗却带着温情。这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昏暗中多了一个人。 祈九树下那个颀长的身影,含笑望着她的人。 商祈九感觉自己耳尖又开始发烫,她试图调整呼吸,却越调越乱,最后连心跳都好像乱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挪过去。 但元归舟大步向她走来。他在大脑一片空白的商祈九面前停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商祈九不知道是自己太过紧张出现错觉,还是一向淡定的青年的指尖真的在轻轻颤抖。 他的声音好像也有些异样。 “我准备了两份生辰礼,但一直不确定哪一份合适,”他看向她,拿着盒子的手上指节泛白,“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接受它。” 商祈九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假装不在意道:“你给我不就行了。” “嗯”元归舟应了一声。 一阵夜风吹过,祈九树树影摇曳,元归舟拿着木盒的手上忽明忽暗。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更声。 元归舟深吸一口气,拇指指节一推,打开了木盒上的金属扣。 金属划过木盒的声音并不刺耳,让商祈九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她看着盒盖慢慢被打开,月光点点照进去。 一条银项链,坠着槐花形的紫水晶。 商祈九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不敢看他。 紫水晶。在槐阴,只有一种场合能赠送紫水晶,只有一种场合能接受紫水晶。 求婚。 商祈九看着那条紫水晶项链。那不仅仅是一条项链,不仅仅是一件礼物。接受它意味着一生的托付。 元归舟正看着她。 他是她的童年玩伴,分享着她半生的记忆。 他比她自己更了解她,在他身边她感到安全c舒适。 他是国王已经看中的公主驸马,他们早就被所有人认定会在一起。 但她对他,是那样的感情吗? 『请选择: 玩家:人家的青梅竹马为什么这么容易就两情相悦了?』 “嗯。”商祈九小声地说。 一只麻雀从祈九树上飞起,树叶摇动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嗯?”元归舟不确定地问。 商祈九眼睛一闭,大声地嗯了一声。 一群麻雀从树上被惊起。商祈九迅速捂住脸,她觉得连地面的祈九树树影都在嘲笑她。 元归舟没有说话。但她不敢抬头看他,她低头,从指缝间看着他的衣摆。衣摆上有流云纹路,他穿这件衣服走在她前面的时候,她就经常盯着这些纹路。 她有时候觉得他也像云一样。 元归舟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像是愣住了。 商祈九恼怒道:“我都说了嗯了!” 她听到他终于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被大力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脖子,感觉到他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她感觉到他在吻她的头发。她心慌意乱,抱住他。 “祈九”她听到他轻声叫她的名字。 “嗯”她把脸埋进他胸膛,他的气息让她有些腿发软。 “祈九”他低头叫到,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边,商祈九下意识地抱紧了他。 元归舟的手抚上商祈九耳边的长发,她闭上眼睛,不自觉地忆起他掌心的纹路。他把她的头抬起来,低头,额头抵上她额头。 “我的祈九。”他说。 商祈九不敢睁眼。他那么近。 元归舟又低笑一声,吮上她嘴唇。 『开启元归舟线。 玩家:太轻易了。』 唇齿相交。 他的嘴唇温热,他的吻很轻柔。 他放在她腰后的另一只手稍一用力,她就下意识地松开了牙关,被温软的舌头长驱直入。 她已经全身发软,靠着他搂着她的手臂才没有摔倒。 看不见今晚的月色,听不见树叶沙沙,她的世界只剩下两个字—— 归舟。 是归舟在吻她,他的舌头纠缠着她的,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抱着她。 她在他怀里,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商祈九浑浑噩噩地被元归舟送回寝宫,在他告别后,她抓着他给她戴上的项链,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梦中她又一次出现在时间之外,那银光笼罩的圆形石地。红衣女子漫不经心地坐在对面,向她打招呼。 可当她走到石地中央时,红艳森冷的地狱之火却没有出现。黑暗消去,红衣女子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一个人向她走来,伸手拥她入怀。 归舟。 商祈九醒来,看着装饰精美的床顶。 她答应了元归舟的求婚。但她还没有忘记,这一派其乐融融气氛的城里,有人要取她的性命。 到底是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一个有嫌疑者 『请选择: 玩家想也不想地选择了』 丞相府前的枫叶小路上,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红叶落在地上,洒出一片变幻光影。 商祈九走到丞相府前停了下来。这一路走来,宫人和大臣们为什么都满含深意地看着她。而她终于意识到了原因。 她带着那条紫水晶项链。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九公主答应了丞相公子的求婚。 可来不及等她转身逃走,丞相府侍卫就已经看见了她。他们窃笑着向她行礼后疾速跑进府里通报去了。 商祈九只得硬着头皮走进相府。 走进正厅时,元氏父子两人都在,只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实在说不上友好。丞相面无表情,元归舟满身冷意。 元丞相走过来,行礼之后便称早朝时间将至,先行告退了。 商祈九点头,心下却疑惑。元丞相待她一向说不上热情,但也从未这样冰冷。 丞相在对她不满。 元归舟自商祈九走进正厅后,就没有看过自己父亲一眼。这也很不正常。虽然元相一向严肃寡言,元氏父子间说不上亲密,但也从未这样剑拔弩张。 她皱眉,忘记了来时的尴尬。“发生什么事了?” 他把她抱进怀里,低头把下巴枕在她肩膀上。“没什么事,我会解决。你呢,发生什么事了?” 商祈九不太确定现在是不是合适跟他谈论那件事。他显然已经够烦心的了。“其实也没有” 元归舟整理好表情,手抚上她的头发,笑道:“我知道你要是没有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是不可能今天早上来找我的。你应该是躲着我还来不及。” 他语气中的笑意让商祈九心中一恼。她挣扎了一下,推开他,道:“去小书房。” 元归舟眼中笑意更深。 商祈九对相府并不熟悉。她和元归舟一起长大,但多半时候是元归舟到王宫找她,她倒是很少到他家里来。 但即使是一个不认识元氏父子,一个对相府一无所知的人也看得出来,这里住着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 相府里的摆设规整,装饰简洁甚至有些肃穆,老仆人们大都拘谨少言,显然主人是个严肃庄重的人。 但那花园里,小径曲曲折折,槐花肆意生长,石桌上摆着未完成的棋局,棋局边上随意放着几柄长剑c几壶清酒,年轻的侍卫们爽朗爱笑,这里显然又住着一个洒脱肆意的少主人。 两种气息,一肃静,一飘逸。 只是没有半点温婉之意,因为这里没有女主人。元归舟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他从未谈论过她。 相府。小书房。 “有人要杀我。”门关上,商祈九平静地说。 元归舟一愣,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想取笑她是不是做了噩梦。 却发现她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他走近她,皱眉问道:“是谁?” 他那么近。 商祈九看了他一会,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们得坐下来好好谈。” “现在这样不行?” “你这样子我怎么谈正经事。” 他那么近,她满心眼里都是他。他温暖的怀抱,低低的笑声,温热的嘴唇,他叫她名字时候轻轻的叹息。 『玩家:讲道理。面对面讲个话而已。』 相府小书房建在一棵白槐花树后,馨甜的香气透过木方窗,蔓延到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里。 元归舟走到书桌前坐下,问:“是谁?” 商祈九努力调整着呼吸,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拉开椅子坐下。“不知道。” 元归舟看着她,皱着眉头。 她听上去确实像是胡思乱想。她是王室的掌上明珠,没有跟任何人结过仇怨。她说有人要取她性命,却说不出是谁。 但元归舟还是轻轻点头,相信了。“所以你想来和我讨论,那个人可能是谁。” “你觉得会是谁?” “如果太子殿下再聪明一点,我会第一个怀疑他。” 商祈九耸耸肩,拉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可我觉得不是他。” 要说她曾经跟谁过不去的话,那也只有太子了。但她总觉得不会是他。 也不希望是他。 商祈九有五个哥哥,三个姐姐。但他们大多在她记事以前就夭折了。她听说,她的三哥哥和太子形影不离;她听说,是她的四姐姐教她走路;她听说,肉嘟嘟的七哥喜欢捏她的脸,经常把她弄得大哭不止。 但都只是听说。 她三岁那一年,四公主和七王子染上同一种病去世,国王与王后失去了仅剩的四个孩子中的两个,只剩下长子和幼女。 对商祈九来说,夭折的兄长和姐姐都只是活在别人讲述里的影子,她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不记得他们的声音。 但她很想念他们。 他们拥有和她相似的眉眼,他们可能和她一样喜欢爬到树上看云彩。 当她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们可能隔着母亲的肚皮抚摸过她,期待着她的出生。 她知道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会拉着她的手带她探索这座古老的王宫,会给她讲自己胡编乱造出的故事,会和她分享喜欢的食物和秘密。 每当想起那些也曾经在王宫里奔跑笑闹的血脉之亲,她都觉得很难过。 她尚且如此,她的父母又该如何呢? 几年之间噩耗不断,七个孩子。 七个他们愿意用生命换回来的孩子。 商祈九只剩下太子这一个哥哥,她的父母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人会对她有杀意。 “但如果太子殿下受人挑唆,又有自作聪明的人去指点他的话”元归舟慢慢地说。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意味着他在思考。 商祈九喝着茶。 室内一时无声。几只麻雀飞过屋檐。 “可惜我对太子殿下不够了解,下不了定论,”半晌,元归舟开口道,“我会去接近他,从他开始调查。你先不要有动作。” 以免打草惊蛇,或正中对方下怀。 “可是你”商祈九皱眉道。 其实她来之前就知道元归舟会说什么。他会让她保护好自己,他会替她去试探太子。他会去面对未知的危险,把她护在羽翼下。 她有点后悔来找他。她告诉他自己有危险,让他去为她披荆斩棘。这样会不会太自私? 她应该自己解决这件事,然后满心欢喜c毫无牵挂地嫁给他。 可那是归舟呀,商祈九忍不住把她的恐惧说给他听,忍不住想要他的保护。 但她也绝不会让他孤身犯险。 元归舟看着她,商祈九对上他的视线。 许久,还是和以往一样,元归舟败下阵来,知道她不会乖乖躲在他后面。 “小心一点。有情况一定来找我。”。 “好。”商祈九笑道。 留下元归舟在相府里规划怎样接近太子,商祈九一个人回了王宫。 王宫里还留存着昨日欢乐的气氛,宫人们在撤除水上舞台前,也学着舞女与杂技师的样子,在台子上唱唱跳跳。而运气不好被分配去收拾桌椅的,就眼带羡慕地远远看着东湖中央的欢声笑语。 商祈九走进花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宫女。 那个说看见过太子和黑衣人在一起的小宫女。 小女孩正站在花园领事宫女身边,学着如何修剪花草。她努力记着领事宫女告诉她的东西。 一只手突然放在她肩膀上。 “公主殿下!”十三四岁的小宫女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九公主吓了一跳。 商祈九把手放下来,领事宫女赶忙拉着小宫女行礼。 商祈九笑道:“起来吧。是要开始修剪梧桐了吗?” 领事宫女拉着小姑娘起了身,道:“回殿下的话,正是这样。奴婢最近正在教这些小姑娘怎么剪树枝呢。” 商祈九随意问道:“她们学得怎么样了?” “大都学得很快,只有云香这个丫头愚笨,奴婢只好多教教她。” 商祈九这才把目光放在云香身上,调笑道:“学得这么慢,莫非是不喜欢这些树木?” 云香以为商祈九在责骂她,颤抖了一下,小声道:“不,不敢” 领事宫女拍了拍她的肩,道:“公主笑话你呢,没骂你的意思。” 商祈九很少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也很少责骂宫人。只是新进宫的小宫女难免害怕,还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领事宫女又解围道:“云香学别的东西倒是很快的。就是天性胆小,还怕虫子,除了在花园值日的带七带九日外,平日里是绝对不敢跑到花园这招虫子的地方来的。不额外练习,这才学得慢。今天要不是被我拉着过来,估计还是会躲在宫门那边扫地” 商祈九眨眨眼。“那我猜,你肯定做了一些特殊安排,好给她练练胆子。” “正是如此,在宫里当差,胆子太小可不行。奴婢就专门安排了她在正常花园值日结束后,在花园的东湖边巡逻,锻炼锻炼,午夜打更再回去休息。” “照常理说是没有这个差事的。” “为了给她练胆子,奴婢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个主意。” 商祈九点点头,笑了出来。 云香不好意思地闭上了眼睛。 商祈九抬起云香的下巴。“可是我觉得呀,她才不敢黑灯瞎火的时候在湖边走来走去呢,肯定是躲在哪里不敢走,一到午夜就飞快跑回去睡觉。” 领事宫女扭头看着小宫女,狐疑道:“我看也是。” 云香睁开眼,扭捏道:“是这样我就躲在那个大假山后面,入夜以后真的很可怕,到处都是虫子在飞来飞去” 商祈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云香的脑袋。“以后就别去了吧,万一吓出什么事来可不好。不过剪花草要好好学,如果剪坏了什么东西,就罚你每天来花园打虫子。” 云香听见不用去巡逻,顿时一喜,听到要被罚打虫子,表情又垮下来。领事宫女掩嘴一笑,云香反应过来,知道商祈九又在逗她。 小姑娘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商祈九捏了一下她茫然的脸。向领事宫女点头示意后,转身走了。 带七日和带九日,就是每个季节带“七”和“九”的时候,比如赤乌季第七天,第九天。 和将近一周之后的第十七天。 带七日或带九日的傍晚到午夜,花园东湖。躲在假山后面,云香就是这样看见太子和黑衣人见面的。 他们不知道有小宫女躲在附近,因为按常理说那时那里是不会有人的。 那么他们可能会谈论一些秘密的事。 商祈九免了云香的巡逻工作,因为她要到云香的藏身之处去看看,太子究竟在见什么人,谈论什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他有个秘密 『请选择: 玩家连脑门都没有拍就做了决定。这种事情当然要和男主一起去做了。』 赤乌季,第十七天。 过去的一周里,跟元归舟商量好在第十七天下午见面后,商祈九就几乎没怎么跟他见面了。 作为丞相公子,作为九公主的未婚夫,元归舟要不引人怀疑地接近或调查太子,需要做很多布置。商祈九不太懂得朝堂上那些门道,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乖乖地不给他添乱。 但她也没有闲着。她每天都在宫里城里探听消息,每天晚上都躲在东湖旁边的大假山后面,等着太子到来。 只是一无所获。 宫人们谈论的都是些旧闻,比如王后又照了一天镜子,比如祭司殿这次被盗的居然是廉价的山羊角,比如九公主与丞相公子的婚期不知在什么时候。 每听到这最后一类谈论,商祈九都会整理整理衣服,一本正经地在树上坐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只是心里忍不住暗暗盘算着待会就去找他。哪怕他忙得没时间跟她说话,她去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太子也始终没有出现在东湖旁。商祈九希望那并不意味着他已经不再与黑衣人见面,而仅仅只是时间未到而已。 下午,临近傍晚。 赤乌季的暑气已经慢慢到来,肆无忌惮地显示着暑季的暴烈。日已西落,天还热着。麻雀们无精打采地在树枝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商祈九坐在祈九树上看着天上的流云,想着元归舟的衣摆。 然后他就慢慢走过来,笑着向她伸出双臂。 她本来想假装没看见他,让他自己在下面站一会,却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跳进他怀里。 “归舟。” 元归舟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用过晚膳了吗?” “忘了。” “这怎么行。”他把她抱得更紧。 商祈九正甜蜜着他对自己的关心,却听到他接着说:“晚上你要是饿了,肚子叫起来,被黑衣人听到怎么办?” 真烦。 商祈九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脚要踩他的脚。 没踩到,反而突然双脚离地,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商祈九下意识把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心想若不是今晚有正事不能耽误,她一定会讨回这一笔。 她一路上都把脸埋在抱着她的人怀里,假装没有听到宫人们毫无掩饰的夸张窃笑。 花园的一间凉亭里,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餐,想来元归舟先前就料到她可能没有吃东西。 他在石桌前停下了,却没有把她放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商祈九脑海中,她慌乱地一口咬上元归舟的脖子,又在他耳边气急败坏地说:“我不要坐你腿上!我要自己坐在凳子上吃饭!” 抱着她的人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把她放在石凳上坐下。 荷叶鸡c树菇汤c桂花米糕c酒酿元宵,都是她喜欢的菜。 『玩家:不吃点蔬菜吗?会长痘痘的哦行吧,你有男朋友,长痘痘也无所谓。』 商祈九头也没抬地吃完了晚餐,心知坐在对面的人一直在看她。 她放下碗筷,正色道:“你有没有想到一件事?” 元归舟笑意不变道:“什么事?” “你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宫,却没有在宫门下钥前离开,岂不是会让人怀疑你去了哪里。”商祈九得意洋洋地分析道。 元归舟淡定地看着她。 商祈九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元归舟迤迤然起身,走到她身前,俯身抬起她的下巴,道:“应对方案我已经想好了。我先抱着殿下回到殿下的寝宫,然后我们再偷偷摸摸地溜出来不要被人看见。” 商祈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元归舟继续道:“这样一来,他们不仅不会怀疑我去了哪里,更不会认为殿下夜里有可能会不在寝宫。” 商祈九恼羞成怒。 元归舟无辜地眨眨眼睛,他的眼睛是清澈的琥珀色等等!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并不重要! 商祈九一把拍开他的手,色厉内荏。“你现在就给我出宫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出宫了。然后你再潜进来。” 元归舟假装失望地说:“事实上我的方法很可行可殿下不愿配合的话我也没办法。待会东湖见。”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商祈九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以为他会再坚持一下的。或者至少做点什么再走。 可他居然就这么走了,他明明应该 不!他就应该这样走得越快越好。 日暮时分。东湖。 万里霞光映在平静的湖面,垂柳在红霞流水中静默无言。湖边空无一人。 商祈九一身潜行刺客装备,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进了东湖大假山后。 元归舟已经等在那里,也是一身潜行刺客装。 她走到他身边,两个人相视点头,不发一言。 他们等的人还没有来。 他们等的人可能不会来。 但他们已经进入警戒状态,密切关注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一起接受战斗训练。夜行二十里的体能训练,艳阳下静立半日的耐力训练,剑术训练,暗器训练,没完没了的对战练习。 如果不是争强好胜,撑着一口气不肯向元归舟认输,商祈九觉得自己可能是坚持不下来的。 还有那些比武术训练更折磨人的学习。背诵人体穴位的位置,识别草药的气味,记忆副大陆编年史,练习通用语语调 她曾经在训练场上摔倒,在对战中受伤。 她曾经背书背到两眼昏花,想不起通用语中人称代词的用法,说不出上殷城的建城年代。 但那些时候元归舟都在。 他会扶起她,给她上药。 他会在桌子底下给她递小纸条。 他会带她溜出宫外买糕点。 他一直在。 入夜。 赤乌季明亮的升落月已经升到半空,在静静的东湖湖面泻下一片清辉。满天星辰。金赤乌星座正慢慢飞向小雪座三星。 夜风吹皱湖面,拂过一只湖边夜鸟。它正专心打理着羽毛,时不时动动脖子,张嘴发出一两声清脆的无意义的鸣叫。 它突然抬头,漆黑的眼珠里倒映着璀璨星光。 那个方向传来人声。 夜鸟飞走,两个人走过来。 一个一身黑衣,头戴兜帽藏着脸,步履轻灵。另一个衣着华丽,手里提着酒壶,身形单薄却步伐沉重。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和太子。 “有多久了?”一个沙哑疲倦的声音问。 “十五年。”一个淡漠的声音回答道。 两人又陷入无言,沉默着走到一处石桌边坐下。那石桌离大假山有一些距离,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不很真切。 太子把酒壶放在桌子上,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木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黑衣人没有说话。 夜鸟飞了回来,落在一只空石凳上,打量了他们一会,又开始低头梳理羽毛。 “又一个十五年。”太子喃喃道。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还带着些酒意。他抬头看着那轮明亮的升落月,手里摩挲着那只旧木酒杯。 黑衣人仍然沉默着。 两人一直沉默到午夜。 夜鸟早已又飞走,更声从远处传来。壶中的酒已经喝完了。 “又出现那种事。”太子轻声道。 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岁,声音却疲倦得像是迟暮老人。他的身影也像个垂垂老矣的厌世者。 “嗯。”黑衣人终于出了声。 太子道:“但还是什么都查不出。”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道:“没有一点线索。” 太子轻笑一声,将目光转向黑衣人。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月光,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太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双手握成拳,指甲深陷进掌心,笑得全身颤抖。 笑声里压抑着情绪。 他想站起来,但这情绪太重,把他压着跪坐在地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咳嗽,不知什么时候起,那笑声变成了哭声。 那哭声也是压抑的哭声。 许久之后,太子止住了哭,瘫坐在地上。 黑衣人轻叹一声,终于起身走过去,把太子从地上扶起,道:“殿下,回吧。” 太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好像哭过之后突然醉了,道:“好十,十日后见。” 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黑衣人目送太子离开,步履轻灵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隐入黑暗中。 假山后。 月光洒在地面,却在这里布下阴影。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个满心困惑的人。 商祈九看着太子离去的方向。 那不是她印象中的太子。她所认识的太子商缺,轻浮傲慢,愚钝刻薄,虽因不善武艺而身体孱弱,但也绝非这幅倦怠痛苦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很累。 元归舟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来找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赤乌神大祭前夕 『请选择 玩家因熬夜过多而大脑停止运转,本能地点下了。』 赤乌季第十八天,午后,王宫花园东湖中央。 水面波光粼粼,不远处的荷叶丛已经开始生长,蜻蜓时而点水飞过。 午后无风。 元归舟又倒了一杯茶,放在商祈九面前。她把头枕在手上,看着茶杯上的热气,又一次说道:“这说不通啊。” 元归舟又一次回答道:“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商祈九又一次叹着气慢慢把茶喝完。 他们所在的这座亭子造于三十多年前,是国王专门为他的王后彦成酒建造的。 但说它是亭子或许并不恰当,因为它本质上可以被认作是一只船,漂在水面上。平时停在湖岸边,用七条钢链拴在一处小湾里,这时它是亭子。 但当把链子解开,它便成了一只船,随着水面的起伏而轻轻摇晃,使用一条造型奇特的船桨可以控制“驾驶”它。 而且它的底部使用的是极好的透明柔软的建筑材料,踩在上面就像直接踩在水面一样,清凉起伏,可以清楚地看见脚底的水草游鱼。 巨大的亭顶则是黑色的,边沿低垂至半人高,遮住了四面的视线。 它是个独处的极佳选择。在湖面停着,看不见周围,听不见周围,只有脚底游鱼来去。 它也是商议秘密的极佳选择。就像商祈九和元归舟现在这样,把它移动到东湖中央,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商祈九是王后宠爱的小女儿,撒娇向母亲借到解开钢链的钥匙轻而易举。 元归舟又倒了一杯茶,放在商祈九面前。 商祈九终于受不了了,站起身道:“可是我等不及了!他们下次会面在十天以后。” “而且很可能会一直相对无言而坐,我们什么秘密也听不到。”元归舟淡定地指出商祈九不想承认的事实,“不止十天后,说不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这样。” 商祈九把面前上好的上殷白茶一饮而尽。 元归舟把她的杯子拿过去,又倒了一杯。商祈九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道:“我不想喝了!” “你需要淡定。上殷白茶怡养心神,很适合你。”元归舟道。 商祈九根本淡定不下来。 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急于知道太子是不是那个要杀她的人。见到昨夜的异常后,寻找那个人已经不是她最紧要的事务。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她的兄长为什么会有那样一面。 她要知道,昨夜见到的太子为什么如此异常。 又或许她需要知道的是,平日里见到的太子为什么如此异常。 这背后究竟有什么隐秘之事? “不如我们直接潜入太子寝宫一探究竟。”商祈九突然兴奋道。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元归舟摇摇头道,“‘春’在那里。” 商祈九低落下来。 除普通侍卫外,槐阴王宫还有二十九个战斗力极强的影卫。除一人外,其余二十八人分为四支,分别以“春”“夏”“秋”“冬”为首。“春”在四位头领中战斗力最强,在槐阴国榜上排名第三。几年前有不明刺客闯入宫中试图刺杀太子,“春”便被国王安排常驻在太子殿。 元归舟和商祈九虽然分别在国榜位列第七和第九,但都不可能在不被“春”发现的情况下潜入太子寝宫。 而且即使是太子本人秘密召见的人也会被拦在门外,只有经过国王的允许后才能踏入太子殿。哪怕是太子要找一个剪草宫女,哪怕是要唤一个说书先生逗乐,哪怕是要和朝中权贵议事,哪怕是太子危在旦夕要召见医生,没有国王点头,没有人能进入太子寝宫。 因为“春”接到的命令是守卫太子寝宫,不是听候太子寝宫的主人差遣。 商祈九坐下来,接着郁闷了一会,又把头枕在手上,问道:“你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元归舟一笑,道:“很顺利。” 但不管元归舟那边是不是真的顺利,商祈九只知道自己这边是非常不顺利。 没有新事情发生,宫人们的话题也都是老一套:王后照镜子,祭司殿失窃,不久后的婚礼。随着天气渐渐更加炎热,赤乌季中旬也越来越近,宫人们的注意力被不久之后的赤乌神大祭占据,谈话里更没有了别的内容。 而被元归舟一语说中,在接下来的几个带七日晚上,太子和黑衣人都仅仅是坐在石桌边,沉默无言。仿佛太子并没有什么意图商议秘事,只是找人出来喝酒赏月。只不过他找的人既不喝酒,也不赏月,只静静地坐着。 商祈九心下烦闷,可又不好总是去找元归舟。他是丞相的儿子,本来就已经开始在朝中参与议事,现在还要布置去调查太子,就更加繁忙。 虽然可以时常去战斗力训练场打发时间,但商祈九扪心自问不爱打打杀杀。 至于看书,弹琴,下棋,炼药这些需要平心静气去做的事,她又实在没有心情去做。她心里全是做这些事时不该有的杂念。 于是只好经常去找王后,在母亲身边她总是安心的。 她们坐在镜子前面,王后的手温柔地穿过商祈九发间,给她梳头,在她头发上插上精致的发饰。 商祈九总是对母后的手艺啧啧称奇,她自己是绝对没有这么巧的手梳起那些发式的。她试图向母后学习,但在母后头发上练习的时候,总是把王后如瀑的柔顺黑发弄得乱七八糟。 然后她们会笑倒在一起。 王后会自己动手整理好头发,拉着女儿的手去花园散步。 她们有时很快乐。商祈九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时,王后就微笑听着,偶尔打趣说赤乌神大祭过后,王宫就要开始筹办一场婚礼了。 她们有时却有些落寞。槐阴王宫花园很大,那个可以泛舟的东湖只是这大花园的一小部分。槐阴王宫花园很美,尤其是在赤乌季,槐花一树一树地开,漫天粉白色花雨。可这座王宫的四个主人里,国王每天忙于政务,太子极少走出寝宫,只有她们慢慢走在梧桐小道上。 而那七个本来可能会陪伴她们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王后总是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望着一些地方出神。商祈九知道,她的母亲在想念一些她没有见过或不再记得的人。他们和她一样,都曾被王后那只美丽的手牵着,在花草丛里寻找惊喜。 有一天,王后低声说:“关翎小时候,喜欢爬到槐花树上摘槐花吃。” 商祈九看向那满是馨甜的槐花树林,道:“四姐姐?” “是呀,”王后轻叹一声,像是压抑下什么情绪,道:“她就是在这片草地上,就是在这个季节,教你走路的。” 那是槐花树林前一块平整的草地,青葱柔软,三两点野花散布其间。 商祈九走过去,触摸那温热的地面,鼻尖是温馨甜美的槐花香气。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想哭的情绪,转身微笑道:“我猜她有跟我说过,来,祈九,学会了走路,姐姐就去后面的树上给你摘槐花吃。” 王后看着槐花林,强忍着哭,温声道:“可是你那时候太小了,还吞不了槐花。她只能先喂给你槐花糕点。” 商祈九走过去抱着她。 年近五十岁的彦成酒终于倒在女儿怀里泣不成声。往事如潮水,关着它的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 “关翎一直在等你长大,说要,带你去爬最高的槐花树把最美的槐花摘给你,但这次不为吃,只想把它插在你头发上会多美啊” “那个时候小七也还在,他只比你大一点点,总是喜欢抓你的头发,捏你的脸你一见他就大哭” “归舟的母亲有时候也带他进宫来,你们三个就在一块玩。三个圆团子在草地上打来打去,个个都争着要四姐姐抱,可她总是最偏爱你”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赤乌季第六十三天,小周城,赤乌神大祭。 副大陆上有三个季节,赤乌季c凤凰座季和大圆月季。副大陆上供奉三位主神:赤乌神c凤凰座神和大圆月神。 赤乌神是至高神,名作湮时,掌管时间。长袍掩面,不辨年龄,不知性别,一手提着青铜宫灯,另一手上站着长鸣的三足金乌。 凤凰座神掌管生命,名作槃越。一位垂垂老者,长哭击缶而歌,凤凰在脚下浴火而生。 大圆月神掌管死亡,名作及诡。一个红衣幼童,脚踏寒火而舞,判书在手中已经写成。 每个季节的第六十三天,是向当季主神祭祀的时候。 副大陆上很多人并不信神,认为用神秘文字写成的所谓神典是伪造,并对繁琐复杂的祭典嗤之以鼻。槐阴国内虽也有一些这样的人,但大多数人都仍是虔诚的信徒,坚信神典中所记载的诸神居所“静谧之地”是真正存在的圣地。 因为大部分臣民都是信徒,所以王室必须重视每年三次的神之祭典。王室成员即使私下里是无神论者,也必须在这样的场合表示对神明的尊敬。 所以太子不得不来。 这就是元归舟一直在等的机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赤乌神大祭(一) 赤乌神大祭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在王都大祭坛举行的全城祭典,另一个则是在祭司殿举行的小祭典。 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全城祭典,但只有受祭司殿邀请的人能参加小祭典。 今年,祭司殿共邀请一百零八人,其中王室四人,大臣十八人,贵妇二十七人,平民五十九人。 小祭典中有四个仪式,其中三个需要每组两个人在祭典间完成。左右祭司将在祭典当天,在细布条上写下一百零八位受邀人的名字,随机抽签确定分组。 全城祭典结束后,商祈九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 每年的赤乌神大祭都是一场折磨。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穿上厚重的祭祀服装,顶着当空烈日做些繁琐之极的仪式动作,还得在全城面前保持优雅的仪态和虔诚的表情,直到傍晚都还吃不上东西。 因为还要赶去祭司殿参加小祭典。 商祈九用尽全力向所有人微笑,偶尔才能蹭到元归舟身边,向他悄悄摆一个苦哈哈的表情。 而在庄重严肃的仪式里,在全城千千万万人注视之下,他也只能悄悄捏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虽然他们都是无神论者,但若是众人认为九公主和她的未婚夫不敬神明,还是会比较麻烦。 商祈九不停地深呼吸振作精神,她累得几乎没时间观察好不容易见到的太子。 他好像和平日里一样。 一身华服,身体瘦弱,神色枯槁,不与人交谈。 日暮时分,祭司殿。 完成第一项全体仪式后,一百零八人跪坐在大殿之外,等待左右祭司抽签分组。 炎热难耐,饥肠辘辘,又不能说话,商祈九忍不住观察起前面的人以分散注意力。可惜太子选了个太靠后的位置,她看不到。 国王与王后携手优雅地跪坐在最前面,一威严一温雅,一对眷侣。 左祭司祁望之,商祈九上次见到他,还是在六十多天前的十八岁生辰那天。他仍穿着那身灰绿色的宽袖祭司袍,额间血红宝石妖冶怪异。他站在巨大的祭桌前,还是那样无悲无喜,仿似超然世外。 年迈的右祭司则正俯身书写着受邀者们的名字,他是个嘴上有两撇白胡子的小老头。 两人身后,大殿门前,一个穿着华丽祭司袍c带着纯白面具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仿佛一尊塑像,一具死物。 槐阴国大祭司。 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脸,也几乎没有人听过他的声音。他排在国榜第二位,但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出手。 商祈九只听说,他的声音尖锐高亢,比金属相摩声更令人难以忍受。她还听说,他只出过三次手,每一次,都掀起血雨腥风。 简直是个游荡在凡间的幽灵。 她突然低下头来。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确信大祭司看向了她。 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让她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开始微微有些颤抖。 天还是那么热,暮光竟似火,地面上隐隐冒着热气。她在厚厚的衣服里捂了一天,祭祀帽子下的头发早已经湿透,鼻间全是热气和汗水味。 身旁的元归舟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慢慢平复下来。 一阵微风吹来,她感觉自己舒服了些。 睁眼,原来是右祭司已经写完名条,左祭司祁望之施法放出一个蓝色的光球,将它们包裹在其中。 渐渐上升的光球传出阵阵寒意,风从那里来。 祁望之在掌中聚起一团光雾。黄色的光雾慢慢离开他手掌,吸附到半空中的光球上去,将光球包裹在其中。 两张名条从光芒中出现,平落在右祭司写字的桌面上。 “籍无明,平原棋。”右祭司高声说道,声调比身高高上几许,两撇小胡子有趣地抖动着。 这就是分组了,掉落的布条是随机的。被分到一组的两人要完成一个双人仪式,两个单人仪式。在进行单人仪式的时候,双方还要互相监督。 “商预,离戈。” 国王笑着拍了拍王后的手,起身与一位大臣走向大殿。他每年都期待能与妻子一起进行仪式,但从来没有被分到一起过。 因为布条是完全随机的。它们由祭司施放出的术法独立掌控,即使是祭司本人也无法干涉。 “元观年,楚向。” 那个叫楚向的年轻人惊喜地站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和丞相分到一起。 每一组都将进入独立的祭典间进行仪式。每一组的两个人都能够不受打扰地与对方独处很长时间。 多么好的沟通交流机会。 “彦成酒,河里白。” 王后向那贵妇人点头一笑,走向大殿,在大祭司手上拿了一个祭典间名牌。 每一对参加祭祀的人都会拿到一个祭典间名牌,他们要到相应的祭典间完成仪式。 每一个祭典间在这个时候都将暂时与外界隔离,因为这里在名义上是两个信徒与神明的交流之所。祭司殿或是任何人,都不会监视或打扰祭典间,因为那将意味着公然对神不敬。 又两张布条落下来,商祈九想着自己有没有可能跟元归舟分到一组。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两个无神论者只要迅速把各种仪式用品放到该放的地方,糊弄糊弄随便写写仪式单,待够时间就可以出来了。 反正外面的人也不会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可惜分组是随 “商缺,元归舟。” 商祈九一愣,扭头看向身旁那个人。 这不可能是巧合! 但这更没有办法事先安排。 她愣愣地看着身旁慢慢站起的元归舟,他冲她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便向大殿走去。一脸阴郁的太子慢慢地走向元归舟。 元归舟事先从未向她透露过这一计划,他打算做什么? 商祈九有点心慌。她知道,祭典间虽是与外界隔绝,但小祭典毕竟是赤乌神大祭的一个环节,太子不可能在那里对元归舟有不利动作。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元归舟想借这个机会试探太子。 或者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但这阻止不了她担心。 商祈九被分到与一个不太相熟的贵族青年一组。她强撑着完成了全部仪式。 祭典结束,她向青年匆匆告别就快步走到大殿,试图在那里找到元归舟。 他在她之前很久就进入了祭典间,应该已经出来了。 可是他不在那里。 大部分人都已经完成了仪式,他们互相攀谈着,把祭典间名牌交还给右祭司后结伴离开了大殿。 右祭司看见她。“公主殿下。” 商祈九走过去,把名牌交到老人手上,假装随意地问:“元归舟那一组结束了吗?” 右祭司笑道:“还没有,刚才太子殿下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祭碗,他们得重新来过。” 商祈九心里一紧。 摔坏祭碗一事可大可小,就看有没有人想要借题发挥。但情况仅仅是太子“不小心”摔坏祭碗那么简单吗? 会不会是他们起了争执? 会不会是太子借着祭碗在警告什么? 归舟有没有受伤? 她愣在原地。 右祭司轻咳一声,道:“殿下,这里不能等人。” 商祈九赶忙道歉,走出了祭司殿。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祭司殿地处小周城外的一座深山,本就是冷清的地方,入夜后就更加安静。隐隐能听见远方狼啸的声音 商祈九坐在祭司殿大门前的台阶上,向来参加小祭典的人告别。 向她告别的人越来越少。 越来越晚了。 她抬头看着天空,升落月被流云遮住了大半,月光朦朦胧胧的。往日里光彩耀眼的金赤乌星座今晚竟格外暗淡。 风吹树影动。 台阶上的落叶轻轻飞起,又悄悄落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殿门,还是没有人出来的迹象。 她开始心慌。 到底出了什么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赤乌神大祭(二) 『请选择: 玩家火速点下第一个选择。』 月亮已经完全被遮住。盛暑时节,商祈九却越来越觉得寒凉。 她站起来,转身往祭司殿跑去。 石阶,正门,殿前空地,大殿。 殿内一片漆黑,只有几盏形状怪异的纸灯在角落处亮着,隐隐约约照着殿中三神。湮时长袍掩面,手提的青铜宫灯里传来阵阵寒气。槃越与及诡分列在主神之后,一老者一幼童,一击缶一翩舞。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 她突然停下来。 祭司殿大殿周围毫无疑问布满了各种术法,这里与外界的声音完全隔绝。 没有夜风沙沙。没有虫鸣。 即使殿外全城风雨大作,这里也不会有半点声响。 殿内陷入死寂,她现在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但她知道,她背后站了一个人。 就在她忍不住要转身的时候,身后那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这样做很危险。” 是祁望之。 商祈九转身,看向他。 他还是日暮祭典时那身灰绿长袍,还是那张无悲无喜的脸,长长的黑发垂落身侧。 “归舟在哪里?”商祈九冷声问。 “祭典间,”祁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又摔碎一个祭碗。” “我还不知道堂堂太子手这么抖。”商祈九嘲讽道。 “这次是元归舟。” 商祈九愣住。 两人陷入沉默。 她慢慢感到歉意。她不该把脾气撒到无辜的祭司身上的。 而且她毕竟算是夜闯了祭司殿,万一被不认识她的护卫发现,可能会被攻击。祁望之出现在这里,倒是免了那个麻烦。 “抱歉,我有点心神不宁。” “无碍。” 两人又陷入沉默,商祈九觉得有些尴尬。她平日里是擅长与各种各样的人搭讪的,可她不知道能和祁望之这样的人说些什么。 祁望之察觉到了她的尴尬,却一直沉默着。 在她觉得自己快被尴尬窒息的时候,商祈九终于想起一个跟祭司殿有关的话题。 “听说祭司殿时不时就会丢失呃,一,一批炼金材料” 话还没说完,她就想捂上自己的嘴。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一定完美命中了祁望之最不喜欢的话题。 祭司还是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 又是沉默。 快要滴出水来的尴尬。 商祈九内心几近崩溃,她开始思考到底是白天的赤乌神大祭更痛苦还是现在在这里跟祁望之聊天更痛苦。 “每次都做的天衣无缝。”他突然淡淡开口道。 商祈九眨眨眼,反应了过来。 他这是接住了她的话题? “什,什么都查不出?”她问。 “没有一点线索。”还是平淡无波的语气。 商祈九觉得这对话实在是尴尬又 有些熟悉? 而且这个声音 她一边想着在哪里听到过类似对话,一边随意问道:“一般都丢些什么东西?” “什么都有,找不出规律。”话题终于展开,祁望之好像也松了一口气。 “日期也没有规律吗?” “没有。” “那这贼可真聪明” 商祈九想起是在哪里听到过类似对话的了。当时那个声音在远处听得不真切,但一旦与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确实很像的。 她随意后退了半步,把自己的脸藏在黑暗里。 藏住了自己的表情。 祁望之没有注意到商祈九表情的变化。“或者是大祭司认为的那种情况。” 大祭司? 那个戴着纯白面具的人,那个一眼就让她难受地避开视线的人。 她突然有点想笑。 那样一个令人畏惧的人,居然抓不住偷材料的小贼。 她忍住笑,问道:“大祭司认为是什么情况?” 祁望之听出她声音的笑意,但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闭上眼睛,道:“偷材料的不止一伙人。” 偷材料的不止一伙人。不同人想要不同材料,不同人在不同时间想要这些不同的材料。 所以才会毫无规律可循。 但这些人也毫无疑问必须是身手极好的人,这样才能够避开祭司殿所有人拿走东西,又不留一丝痕迹。 商祈九看得出来祁望之很不喜欢这种推测,因为那意味着神圣的祭司殿就像一个开放市场,那么多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他宁愿相信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在背后策划着一切。 这样他才不会觉得自己那么无能,有那么多的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所以商祈九开口道:“我倒不这么觉得。” 祁望之睁开眼睛看着她。 商祈九道:“我去年溜进厨房偷东西都被发现了。” 祁望之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情绪波澜,他不知道商祈九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商祈九耸耸肩,感觉自己放松下来,“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国榜前十了。我在厨房偷完东西以后,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她顿了顿,恨恨道:“可居然还是被宫人们找到了线索,抓住了。我堂堂一个公主,居然被迫在整个王宫面前向厨房领事承认自己有不正当行为。” 祁望之看着她,表情第一次柔和下来。 但商祈九没有注意到,她继续道:“我不要脸地说一句,整个槐阴比我身手利落的没几个。所以能不留痕迹地从祭司殿偷走东西的人绝对没有那么多。” 她看向他,祁望之知道她在宽慰自己。 他点点头。 商祈九眨眨眼,觉得先前那个疑惑解决了。还是赤乌神大祭最痛苦,因为跟祁望之聊天其实也可以很不错的。 “对了,”商祈九随口问道,“祭司殿丢东西丢了多久了?我怎么觉得自我有生以来你们就在丢东西?” 祁望之垂眸,沉默了一会,几不可闻地说:“三十年。” 商祈九一愣。 她正要追问,大殿后门突然被打开。 最后一组小祭典终于结束了。 太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甚至没有注意到大殿里还站着两个人。 商祈九心中黯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太子说过话了。 但当另一个带着笑的青年向她走来时,她心里所有的不快情绪一扫而光。 “归舟!” 她本想扑进他怀里,但突然想到大殿里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只好生生止住,转而紧紧抓上他的袖子。 元归舟把她的手从他袖子上拿下来,放进掌心里。 他们向祁望之轻轻点头告别,便离开了祭司殿。 祭司殿建在半山腰上,从这里到达山脚,需要下三百六十九级石阶。好在石阶近年来才翻修过一次,又加上了坚实的木护栏,路不算很难走。 但天已经很晚了。 他们走在深山里,脚步声合着沙沙的叶声和夜间动物在地上穿梭的声音。 石阶两边是茂密参差的树林,在夜空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走出来。 商祈九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有一点她还是承认的。 她怕鬼。 她从小就怕鬼。她有时候会做梦,梦见自己在黑暗的隧道中举着蜡烛跌跌撞撞地走,但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虽然她是个无神论者,也知道死者不可复生,但到了晚上,尤其是在这种地方的晚上,那种不可言说的恐惧是无法控制的, 但好在她不是一个人走在这里。她死死地抱着元归舟的手臂。 走出祭司殿范围后,商祈九迫不及待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从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听来,商祈九断定他并无大碍。 不仅是并无大碍。不管他先前有什么样的计划,毫无疑问,这项计划都进行得很成功。 甚至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她放下心来,道:“那你把要点捡出来讲一讲。” “很难。” 商祈九停下脚步,摆了个最好的幽怨表情,看着他不说话。 元归舟道:“我不想长话短说,我打算全都告诉你。”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商祈九硬着头皮道:“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在回宫前的路上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讲完全文。” 元归舟俯身抵上她的额头。“所以你有两种选择。第一,带我一起回宫;第二,跟我去丞相府。” 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 虽然他们可能是很真诚地要在一起讨论太子的事情,但其他人不会那样想。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孤男寡女大晚上共处一室,这根本就是 虽说槐阴国风气比较开放,并不禁止这样的事,但商祈九还是低下了头,感觉两颊发烫。 不!等等!本质上他们只是在商讨去哪里讨论正事而已,她为什么要害羞? 商祈九抬头,感觉自己全身瞬间充满正气,大声地说:“我们就去呃” “去哪里?” “呃”她看着他满是戏谑的眼睛,怂了下来。 她想起元丞相最近待她的冷脸,小声道:“回宫。” 对,待会还要问问元归舟,他父亲究竟哪里对她不满。 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的。他们完全可以先各自回家睡觉,明天白天再见面。 但元归舟无视了这种选择,商祈九则告诉自己—— 我太关心太子了,不搞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是根本睡不着的,所以我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搞明白。 她完全相信了。 『玩家:老子可不信。』 深夜的王宫不复白天时的热闹,安静庄严,夜幕下,只有一盏盏宫灯照着青石板路,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伴着花园里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夜鸟鸣。 商祈九和元归舟熟稔地取道一条条半隐秘的小路,很快就走到了还点着灯的公主寝宫。 “公主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商祈九一踏进寝宫大门,宫女们就迎了上来,“呃,唉?元公子也来了?” 元归舟点头一笑。 宫女们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表情慢慢变得暧昧戏谑。 商祈九感觉脸上温度慢慢升高,摆出一张正经脸,底气不足地说:“既然已经看到我回来了,那就都快点下去吧,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宫女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一个小宫女道:“殿下忙了一天,肯定出了很多汗,不如先去洗澡吧,我们已经给您准备好温泉水了!” 是云香,商祈九把她调到了公主寝宫。不愧是她看中的人,真是贴心。 商祈九先前还不觉得,云香这么一说,她顿时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只想马上跳进池子里洗个干净。 她伸手摸上云香的脑袋,道:“真周到,这个月给你加一倍的下午茶点。” 云香也很开心,继续邀功似的说:“不过奴婢之前不知道元公子也要来,奴婢这就去找一套干净的男衣来。” 元归舟从善如流,道:“那就有劳你了。” 商祈九僵在原地,僵硬着偏头看向元归舟。 他冲她一笑。 商祈九提高嗓门,恶狠狠道:“隔壁不远的宫殿里也有洗澡的地方,你到那儿去。” 她红着耳朵转身,往浴室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待会在书房见吧。” “书房!?”宫女们一愣。 商祈九皱眉,她们为什么这幅表情? 元归舟慢悠悠地说:“好,书房。” 他转身走了。 宫女们却还站在原地震惊地看着她。 “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她问。 “呃,书房,非要在书房的话,”领事大宫女先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那,那是不是得稍微先布,布置一下” “布置什么东西?”商祈九纳闷道。 “不然书桌那么硬,多硌呀”云香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是很真诚地在担忧。 商祈九突然如遭雷劈。 领事宫女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声道:“啊,不过还有竹椅嘛!院子里有一个特别软的,我马上就把它搬” “闭嘴!” 商祈九一把抓下头上的一个绒花发饰,丢在领事宫女嘴巴上,然后逃也似的跑了。 一群宫女在她身后大笑起来。 午夜。公主寝宫。书房。 商祈九反手把门在背后狠狠地关上,这才听不见了恶魔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可能是她平时调戏小宫女们太多了,她们这一逮到机会反击,笑得也太夸张了。商祈九欲哭无泪,她可以想见,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被拿这件事取笑的。 而且最值得取笑的不是她大晚上把元归舟带进宫,而是她居然脸红逃跑了。 她努力平复着心情。 她是要谈论正经事的正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赤乌神大祭后(一) 正经人商祈九的书房由王后亲自布置。买自上殷城的八角红木书桌由副大陆技艺最精湛的匠人制作,看似质朴素雅,实则每一寸都经过了精心打磨,桌脚上还由雕刻匠人雕上了槐花式样。 只可惜放得东倒西歪的书籍c笔墨纸砚c各类杂物和糕点遮盖了它本就不凸显的华贵。 四面墙上都打制了高大的书柜,上面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各种书籍。纸质大陆百科全书全集,厚重神秘的古籍,各国正史野史,民间小说与游记,使用条件不明的技能书,毫无排版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写炼金配方集,以及商祈九最讨厌的各类教科书。 而她最喜欢的则是书桌上摆着的一块黑色砚台。内部光滑如镜,外部则满是神秘美丽的纹路,像是一种未知的远古文字。它显然不仅仅是一块普通砚台,而是一个被封印的高阶物品,在它周身流动的法术气息有时甚至会强烈到隐约发出悦耳的声响。 它是王后送给女儿的三岁生日礼物,据说是从来自主大陆的旅行商人手里买来的。 把这样的礼物送给只有三岁的女儿或许看起来有些奇怪,但从主大陆远道而来的旅行商人是极其稀少的,而且这样一个神秘封印物品即使在主大陆也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王后会迫不及待地将这个价值连城的东西送给小女儿,也实属正常。 有人敲门。 商祈九飞快打开门,把半个身子伸到外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然后一把把人抓进屋,啪地关上了门。 元归舟站在她身后。 没有走去书桌前的意思。 商祈九僵硬地转过身。 他把手撑在她肩膀两边,俯下身来。 湿热的气息让商祈九面红耳赤。 她眼睛一闭,强作镇定道:“我们是来谈正经事的!你别不正经!” 元归舟忍俊不禁。“我知道。” 他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转身大步走向书桌。 商祈九松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他,却又愣在原地。 刚刚沐浴完的元归舟穿着宽大的睡袍,但这睡袍要么是过于宽大,要么就本来就是这种风格。 她可以看到水珠从他发间滴落,落在形状优美的锁骨,流经散着热气的健壮胸膛,然后往更深的地方流去 云香绝对是故意拿这种睡袍的! 见她还站在门前直勾勾地看着他,元归舟摆出一张正经脸,道:“你正经一点。” 商祈九悲愤交加。 等她终于调整好心情坐到书桌边后,商祈九正色道:“在你说之前,我要先说我取得的一个小小进展。” 元归舟挑眉。 商祈九得意道:“我知道黑衣人是谁了。” 元归舟配合地好奇问:“是谁?” 商祈九把手臂撑放在桌子上,十指交叉,道:“祁望之。” 然而元归舟点点头,没有半分惊讶之意。 商祈九低落道:“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元归舟道:“之前只是有些怀疑,今天才确证是他。” 商祈九郁郁地趴在桌子上,闭眼道:“好了,开始你的故事吧。” 元归舟却没有说话。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哑声道:“坐好。” 商祈九慢慢直起腰来,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浴袍,也很宽松。当她趴在桌子上的时候,它只勉强能遮住该遮住的地方。 她轻咳一声,道:“不如从今天祭典的分组开始。你怎么在布条上做的手脚?” 元归舟皱眉调整了一下气息,像是在忍耐些什么。“不是我做的手脚。” “不可能是巧合。你不是那种依赖巧合的人。” “是太子做的。” 商祈九一惊,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个手脚?” 终于把刚才的画面从脑海中暂时删去,元归舟笑道:“因为我做了一些小动作,让他想调查我。” 商祈九眨眨眼睛,本想问他做了哪些小动作,但又觉得那些“小动作”可能很复杂,于是没有问,转而问道:“可太子又是怎么动的手脚?” 元归舟道:“通过祁望之。其实我之前只是料定太子会想方设法接近我,但我没想到分组居然真的可以被祁望之控制。” “于是你确证,祁望之就是黑衣人。” “没错。” “可你一开始是怎么发现祁望之可能与太子有关系的?” “说起来很简单,我给太子制造了一些小小的麻烦。” “然后,这些麻烦被祭司殿解决了?于是你怀疑太子和祭司殿有关系。祭司殿最有权力的人是大祭司和左右祭司,而显然在这三人中祁望之最像黑衣人。” “不是。” “啊?”商祈九失望道。 元归舟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捏完以后又舍不得放手,就顺势开始揉她的头发。 他继续道:“太子和祁望之很聪明,他们没有动用祭司殿的势力去解决这些麻烦。那些事情的解决,在表面看来跟祭司殿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怎么怀疑上祁望之的?” “说起来很复杂。总之,虽然他们把每一件事都解决得很漂亮,单独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但那么多事放在一起,难免会让人看出端倪。” 商祈九茫然道:“啊?” 元归舟一笑,道:“打个比方。你要抓一个盗窃团伙的头目,然后你布下诱饵,抓到了三起案件的作案者,据说这三个人都是那个团伙的成员。甲是个客栈老板,偷了住店的官差一件外套,说是因为被官差辱骂,想报复。乙是个乞丐,偷了路人一块金子,说这些有钱人把财产暴露出来就活该被偷。丙是个惯盗,潜入胭脂作坊偷了些化妆用品,说是因为这些化妆品很贵,他可以拿它们卖个好价钱。” 商祈九道:“看上去就是三起很常见的盗窃案,而且互相之间没什么关系。” “所以需要更多信息。你又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其他一些事情。比如最近有一个权贵入了狱,可能会被处死。比如监狱里来了一个新的狱卒,他最近输了一笔钱,被人追着要债。” “所以呢?” “于是你开始用手中这些信息碎片拼故事。” 商祈九想了想,慢慢道:“狱卒缺钱,于是就有被贿赂的可能。那个权贵入狱,立马就来了一个容易被贿赂的狱卒。让人觉得有人在制造机会,想要解救那个权贵。” 元归舟笑道:“对。那么如何到狱里救出那个权贵呢?” 商祈九恍然大悟,兴奋道:“又想到那三起盗窃案。一件官差的衣服和一些化妆工具,这可以拿来乔装改扮!再加上金子于是可以猜测,有人计划换上官差的衣服并易容,假扮成一个官差。然后走到狱里跟那个狱卒说‘喂,兄弟,我受人之托给里面那位私下带句话,钱给你,行个方便怎么样’” 元归舟挑眉笑道:“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 “可我的初衷不是抓一个盗窃团伙的头目吗唉!等等!” 元归舟笑着看她思考的样子。 商祈九兴奋道:“这个盗窃团伙在偷易容改扮所需要的东西,同时有人调来了一个新的狱卒。那么我就可以猜测,我要抓的头目可能和某个有权力调动狱卒的人有关系,因为他们都在试图救那个权贵!” 元归舟点点头,替她结了尾,道:“然后就布置新的局,看看那些有直接权力调动狱卒的官员,和可能说服这些官员做事的人里,那些最有可能跟盗窃团伙有关系。” 商祈九想了想,又失望地说:“但也有可能,最后发现那些官员跟盗窃团伙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盗贼们偷的东西可能事实上跟去牢里救人没有半点关系,只是甲觉得官差那身衣服好看,乙喜欢金灿灿的东西,丙呢没事喜欢吃点胭脂水粉。而狱卒只是恰好被调到新地方。可能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试图解救那个权贵。” 元归舟叹了口气。“没错。很多时候,那些信息都只是看上去有关联而已。所以需要不断地检验拼出来的故事,放弃没有通过检验的那些,拼出新的可以解释目前信息的故事,然后再检验。” “好复杂。” 『玩家:好复杂。』 “实际情况比这更复杂。而且祁望之做事很小心,假如是他要解救那个权贵的话,光是调动狱卒这一步,他都会借由好几个人,绕七八个弯子。所以连一开始的拼故事都很难。” 商祈九点点头,把脸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小声道:“怪不得没时间理我。” 她的几缕头发垂下来,落在他手边。他温柔地把它们撩到她耳后。 书房里摆着九盏灯光明亮的夜宫灯,照着青年清雅俊秀的脸庞。书房大门把所有外界的声音都关在了外面,书房里安静得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他那么近。 商祈九抑制住想伸手捧住他的脸的冲动。“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总之你拿着信息碎片不断拼故事,放弃没有通过后续检验的旧故事,拼起可能的新故事,最后终于拼出了一个经受住了所有检验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告诉你,祁望之和太子走得很近。” 元归舟在手里轻轻地拨弄着商祈九的碎发,道:“对。” 商祈九突然笑起来,道:“我好像知道你是怎么引得太子想调查你的了。” 元归舟笑道:“哦?” “你为了不断得到新信息,想必搞出了不少‘小麻烦’。而你搞出的这些‘小麻烦’,对太子和祁望之来说,不也就是信息碎片?虽然你做事谨慎,每一个‘小麻烦’都制造得很漂亮,没有嫌疑,但那么多事放在一起,难免会让人看出端倪,” 商祈九得意地分析道,“他们也会拿着信息碎片拼故事,拼着拼着,就怀疑到你身上。于是今天把你和太子分到一组,好让太子试探你。” “没错。不过我想他们比我轻松一点。我怀疑上祁望之以后,刻意在那些‘小麻烦’里留下了痕迹,他们要找出我,不会太难。” “我觉得我要是太子的话,说不定会怀疑你那根本就是在故意挑衅——‘喂,你好,我在调查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猜猜我是谁’。” “我觉得太子确实就是这样想的。他今天的态度在一开始,可真是说不上客气。”元归舟一点不伤心地说。 “在问你今天试探太子试探出什么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商祈九认真道:“我们俩都在假山后面看着的。太子跟黑衣人祁望之基本没说过话。那他们是怎么讨论事情的?” 元归舟笑道:“你以为他们每个带七日晚上见面,是为什么?” 商祈九纳闷道:“联系呀,太子每天呆在自己宫里不出来,难道不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跟祁望之交谈吗?” 元归舟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商祈九皱眉,看来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她试探着说:“‘春’守在太子寝宫。除非太子跟祁望之的频繁见面是父王知情并且许可的,否则” 元归舟摇摇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慢慢消失。 他从来没有那么严肃地看着过她。 商祈九的心慢慢悬起来。 许久,元归舟哑着声音,不确定地问“祈九,你相信我吗?” 他在紧张。像那时在祈九树下向她求婚时一样紧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赤乌神大祭后(二) 『请选择 玩家喃喃道:“这什么智障题,还能不相信男主吗”』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商祈九站起来,走到元归舟身前,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 元归舟笑了,起身把她抱进怀里。 他吻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在我最后得到验证的故事里,‘春’已经不再效忠国王了。她是太子的人。” 商祈九一愣。 影卫不再效忠国王,这固然让她吃惊。 但更让她吃惊的是元归舟的“故事”里会牵扯上“春”这个四大影卫头领。 这说明他的不少“小麻烦”干净利落c不留痕迹地制造在了影卫中。 这说明元归舟在影卫中有可怕的影响力。能够影响影卫,就意味着有动摇王室的实力。 这说明,他在朝野内外的势力,比她原本以为的,要大得多。 可这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 她一直都知道归舟很聪明。但她更知道他永远不会伤害她。 她把双臂环上这个正在紧张地等她答复的人,笑着吻上他。 『玩家:辣鸡游戏!连亲一下都要拉灯了吗???』 许久之后,商祈九终于平复了呼吸。“所以如果太子和祁望之想见面,根本没有什么阻拦。那么他们晚上到东湖去干什么?” 元归舟道:“见面如果不是为了交流,那么见面就只是为了见面。” 商祈九的脑子还糊着,道:“啊?” 元归舟笑道:“这背后的原因我还不知道。但我猜,带七日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们需要待在一起度过那个日子。比如,为了某种纪念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那里见到他们时,太子说‘又一个十五年。’” “那你对这个‘又一个十五年’和可能有的‘第一个十五年’有什么想法?” 元归舟沉默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道:“没有想法。我会再查。” 商祈九的脑袋靠在他怀里,看不到他的表情,没有察觉到异样,评论道:“我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复杂的故事。太子掩饰着内心的痛苦,装出一副傲慢自大c讨厌所有人的样子,表面上深居简出,暗地里却拉拢了影卫,还跟另外一个看上去一点不喜欢跟人相处的左祭司来往甚密。” 元归舟点点头,低声道:“这背后一定很复杂,而且不一定会有趣。” 商祈九心里一沉,道:“那么,换个话题吧。你今天试探出了什么?” 元归舟笑道:“总体来说是个好消息。” 商祈九感觉这几个月来一直压在她心口的大石块终于被挪开,忍不住微笑出来,道:“他不想杀我。” 元归舟道:“对,他对你没有恶意。” “可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进行第一个单人仪式的时候,‘不小心’把仪式台上的东西全摔碎了包括那尊雕得还算不错的赤乌神像。” 赤乌神像。 三神之首,湮时的神像。 商祈九推开元归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摔破赤乌神像是足以把你在祭司殿直接处决掉的亵渎罪!” 好久没看到小公主脸上出现这么扭曲的表情了。 元归舟满不在乎地在手里把玩着她的头发。“所以,如果太子对你有什么恶意的话,这可是除掉我这个头号公主党的绝好机会。” 商祈九一把打掉他的手,怒道:“元归舟你是不是疯了?” 元归舟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有准备后手。就算太子真的叫人进来抓我,我也不会出事。最多费些口舌罢了。” 商祈九慢慢平复下来,品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但是太子包庇了你?帮你隐瞒了这件事?” 元归舟像是回想起当时的场面,看着商祈九,忍不住笑了出来。“是啊,太子当时脸上的表情跟你刚才那样子如出一辙,不过他骂人可比你狠多了他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然后匆忙出去把祁望之叫进来收拾了仪式台,换了一套新的用具。” 商祈九伸手用力捏了还在笑个不停的青年的脸,心有余悸道:“你确定没有惊动其他人?你确定大祭司不会发现异常?” 元归舟低头吻上她的。“我确定。刚才说了,祁望之做事非常谨慎。” 理智慢慢回到商祈九身上,她想了想,道:“太子不仅没有告发你,还冒着风险帮你遮掩,他” 她没有说下去,元归舟替她肯定地说道:“他对你没有杀心,而且,可能,还愿意保护你。” 商祈九垂下眼眸。“我完成仪式后去大殿找你,右祭司说是因为太子摔坏了一个祭碗,你们才必须重新来过。” “事实上是我几乎把仪式台连着神像都摔了。我倒是没想到太子会这样让祁望之向其他人解释我还以为他会说,‘丞相公子过于蠢笨,仪式做得乱七八糟,孤只得勒令他重来’。” 这才像是太子会说的话。可是他没有。 商祈九问道:“那么,蠢笨的丞相公子,第二个摔碎的碗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呀,你猜猜?” 一个疯狂的想法浮现在商祈九脑海里。“太子也‘不小心’把神像摔了?” 元归舟摇摇头。“不,他抽出佩剑,直接把神像砍成了两段。” 直接把神像。砍成了两段。 赤乌大神湮时的神像。被砍成了两段。 商祈九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元归舟一边回想着,一边笑道:“于是我溜出祭典间,告诉祁望之我们又遇到一点小状况,请他再过去一次。” 『玩家:你考虑过祁望之的心情吗?』 借此告诉太子,元归舟对他也没有恶意。 商祈九只觉得这两个人都是疯子,但凡一方对另一方有半点杀心,这都是在积极找死。 见商祈九仍对自己怒目而视,元归舟安慰道:“总之,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我想我们现在算是和太子达成了某种默契。我们不是敌人。” 无神论者商祈九讽刺道:“赤乌大神在上。感谢他保佑你们。” 元归舟轻轻一笑,继而严肃道:“现在,我们排除掉了太子的嫌疑。那么,那个要杀你的人会是谁呢?” 他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轻敲。他陷入思索。 商祈九一愣。 她都快忘记调查太子的初衷了。一直让她寝食难安的,不是那个不知身份的杀手,而是她兄长怪异神秘的举止和那背后隐藏的故事。 她都快忘记那个越来越近的死期了。 元归舟道:“之前在调查太子的同时,我也在调查谁可能对你有杀心,可是什么都没查到。” 商祈九看向他。灯光下,清俊的青年眉头紧皱,出神地看着那一方砚台,语气中带着自责。 这个方向的调查毫无进展。槐阴国人本来就天性平和,不爱争权夺利,厌恶阴谋诡计,喜欢热闹又平静的生活。历代国王勤政亲民,王室声誉极好,民间几乎没有不满的声音,根本没有谁密谋杀害公主的迹象。朝臣大都清明忠诚,虽有些不可避免的蝇营狗苟之事,但目前没有人对王室存有异心。 前朝更是覆灭已久,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什么要复仇的前朝闻氏遗旧。 宫廷内部,国王的两个弟弟已经去世很久,而且都没有留下子嗣,因此王室也没有野心勃勃的近亲。商祈九作为小公主,受尽父母宠爱。宫人虽喜欢拿她打趣,却也从未僭越。 唯一可能跟她有矛盾的是太子。 但太子也不会杀她。 那么,到底是谁? 许久之后,元归舟开口道:“我会继续查下去。同时太子那边也不必止步于此,说不定我们会在那里得到什么信息。而且” 商祈九接话道:“而且我想知道太子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元归舟点点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去卧房吧。” 商祈九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烫起来。她下意识地揉搓着耳朵,警惕道:“隔壁宫殿是空的,你到那儿去。明天早上自己回丞相府。” 元归舟好笑道:“当然。我已经让宫人帮我把那边的卧房收拾好了。” 商祈九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失望。 走到卧房前,商祈九突然想起之前忽略的一件事。 她喃喃道:“祭司殿的左祭司,居然是无神论者?” “是啊,”元归舟点点头,状似心有余悸地说:“要是祁望之是个和右祭司一样虔诚的信徒,今天我和太子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祭司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美人迟暮 赤乌季第六十四天。 早上一睁眼,商祈九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之前元归舟反对她去找太子,理由是还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不是那个想杀她的人。她登门拜访,说不定是自投罗网。 但现在既然知道太子并无恶意,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呢? 也省得元归舟辛辛苦苦制造“小麻烦”,一步一步地试探。 乐观一点想,她直接去见太子,拍着他的手,满怀善意地与他谈心,说不定太子会被她的兄妹情谊打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九公主,太子殿下不想见您,请回吧。” 一个侍女装扮的年轻女子把商祈九拦在了太子寝宫外。她长相温婉,却表情冷淡。 商祈九努力笑道:“怎么,太子殿下今日心绪不佳吗?” 女子并未回答,只重复道:“请回吧。” 商祈九在心里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她一定是没睡醒才这么兴冲冲地跑过来。 虽然已经知道太子对她并无杀意,但这没有改变他们兄妹俩并不相熟的事实。太子不想杀她,但那不意味着他愿意见她。 商祈九勉强笑道:“如此,就改日再登门拜访了。” 女子轻轻皱眉,但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进门去了。 太子寝宫位于王宫花园东湖东北角,不远处就是副大陆十景之一的槐阴王宫百花海。九十九棵树上六十六种花,其中三十三种开在叶间,粉白嫩黄,艳红深紫,团团簇簇,错落有致。还有三十三种爬在树干,随着藤蔓渐次生长。最后三十三种栽种在地上或花盆里。 九十九种花,它们本来生在不同气候c长在不同季节,却都在这小小的地方一起,全年盛开。传说是因为凤凰座神槃越曾经降临于此,因为喜爱东湖,就在湖边施展了术法,使得所有的植物都能在这里茂盛生长。 而这第一百种花,则不是花,而是人,是美人。花虽美,却是死物,只有合了美人的美,才有了生机,有了诗意。百花海本来只是槐阴王宫内一处令人惊艳的花林,只因美人彦成酒曾在这里一舞,才倾倒众生,一跃成为副大陆十景之一。 商祈九极喜爱这篇花林,只是先前与太子不合,才不便多来。现在她则打算着每天来逛一逛。 这样,就算每日都被太子拒绝,也有个宽慰心情的去处。 她往百花海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已经无人的太子寝宫宫门。 那年轻女子,步履轻盈,气息平稳,看上去柔柔弱弱,却把商祈九死死拦在了门外。她全身的每一处肌肉都早已做好了准备,一旦商祈九有动作,不管是什么样的动作,都会被她轻松阻截。 穿着侍女的衣服,却不熟悉侍女的礼仪,或者是不屑于遵守侍女的规矩。 商祈九用手指轻点着下巴,突然自言自语道:“好歹见到了‘春’,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她慢悠悠地从百花海散完步出来,却被急急忙忙跑来找她的云香告知王后病了。 王后彦成酒靠在丈夫怀里,面色苍白,不时咳嗽着。 商祈九推开宫人,扑在母亲床边。 “母后!你怎么样了?” 迟暮的美人伸手轻拍女儿的头,笑道:“没有大碍,只是昨日大祭有些劳累罢了。是你父王太大惊小怪。”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商祈九紧紧拉着她的手,红着眼睛嗯了一声。 她母亲的身体近年来越来越虚弱。彦成酒年轻的时候曾是槐阴国榜前三的高手,只是当年随丈夫远行上殷时受了伤,伤了身体的底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旧疾不断复发,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 尤其是生商祈九的时候难产,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此后甚至再也没有怀过孩子。 因此,她虽然还在国榜上位列前十,却身体虚弱,时常病倒。 商祈九把头枕在母亲腿上,王后轻轻拍着她的头发。 一家三口说着话,谈起近来的坊间趣事,新开的东湖红莲,小周城几年里一直流行的窄袖长裙。 说着说着,像以前一样,王后慢慢睡着了。 国王在妻子额头留下一个吻,把她枕在枕头上,盖好被子,示意女儿跟他出去。 中宫是王后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到处都留着她的影子。 她喜欢浅色调的摆饰,喜欢半开的栀子花,喜欢用上殷黑墨画出的山水画。中宫素雅,家具上雕着栀子形纹饰,墙上每季换一次宫廷画师的新作。 她待人和善,宫人也受她影响。中宫宫人虽地位高于一般宫人,却也不飞扬跋扈狐假虎威。 她在小偏殿里摆了七个灵位,每日亲自擦拭,从不假手于人。她有时会望着一些东西出神,那时大家就心下一叹,不再出声打扰。 国王走到中宫宫门才停下来。他转身神色温柔地看着女儿,温声道:“不知不觉你就长大了。” 他的结发妻子彦成酒最擅梳妆。从得了第一个女儿后,她就一直想着,等怀中的小婴孩长大出嫁的时候,她一定要亲手给新嫁娘穿好婚服,要用木梳把新娘的头发从发根梳到发尾,梳上三遍,再把女儿的手,不舍地放在另一个人手中。 这对王国最高夫妻,每年都把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小心放进早已为女儿们备好的嫁妆箱里。 可惜那三个已经放满珍宝的箱子再也派不上原初的用场,一个个从嫁妆,变成了陪葬。 十八年来,他们胆战心惊地守着最后一只嫁妆箱,生怕某天就要连它也埋入土中。担惊受怕的日子过得很慢,每天都像是煎熬。 可也很快。不知不觉,他们最宠爱的小姑娘,就到了出嫁的年龄。 国王伸手把商祈九头上一支有些歪了的簪子扶正,她鼻子一酸,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有些想哭,忍不住低下头来。 十八年,这个人是她最大的后盾,他为她和她的母亲撑起了一个国家。 “我知道归舟会好好照顾你,”国王的声音变得很轻,显得有几分犹豫,末尾几个字几不可闻,“只是” 他停顿许久,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而商祈九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听见那个“只是”。 他又转头,看向东北方向,终于决定提起另一个话题,道:“我知道你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太子性情古怪,不易相处。但” 君王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你哥哥。” 商祈九哽咽着点头。 父亲拍着女儿的背,没有再说话。 最终也没有说出刚才咽下去的话。 他相信元归舟会好好照顾他的掌上明珠。 只是元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用了整整半个章节出场的男人 王后的病一直拖了二十多天才算大好,期间商祈九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给她读书c讲笑话,陪她在宫内散步。 在带七日的晚上,她也没有空闲去东湖大假山偷看太子与祁望之见面。 因此,也就一直没见到元归舟。 她几次遣了云香去丞相府问元归舟近况,得到的消息都是一切安好,只是诸事繁忙,无暇进宫陪她。 这天,从中宫出来,又再次在太子寝宫碰了钉子之后,她决定去丞相府见那个许久未见的人。 丞相府位于小周城西的一个偏僻之地,四周都是寻常人家。这是元家从元相还是市政部普通执事时就住着的地方,元观年升任丞相后,国王本有心为他在王宫附近安排新宅邸,只是他以不愿离开旧居为由拒绝了。 这是元相元观年拥有的第一座自己的宅子,也是他当年与元夫人共同生活的地方。 这个地方清幽安静,整洁狭窄的街道两旁种着红枫树,路面就被枫树树影遮盖着。 商祈九踩着枫树叶,慢慢走到丞相府门口。 丞相府管家向商祈九行礼后,迟疑建议道:“殿下不如先到花园坐一坐,相爷和公子正商议要事。” 他们父子关系近来如此紧张,能在一起商议什么要事? 商祈九狐疑往正厅看了一眼,忽然听见花瓶落地破碎的声音。 接着元相怒气冲冲地从正厅走出来,几片花瓶碎片还粘在他朝服下摆。他满脸憔悴,眉宇间尽是愁绪与怒火,头发间竟已出现丝丝斑白。 商祈九愣在原地。 元相今年也不过五十多岁,身体健朗,一向是庄重威严的模样。二十几天不见,怎么会已经衰颓至此? 看到商祈九站在门口,元相也是一愣。但他迅速收拾好情绪,一言不发地向商祈九略一行礼,什么也没有解释,便转身离开了相府。 商祈九转头看向管家。 管家重重叹息一声,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这几天来相爷和公子一见面就起争执。” 商祈九一边快步走向正厅,一边问小跑着跟在身后的管家:“发生什么事了?” 管家道:“老奴也不知。” 相府正厅里只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门口,脚下是父亲砸碎的花瓶。 商祈九挥手示意管家退下,慢慢走向元归舟。 她从后面抱住他。“发生什么事了?” 元归舟没有说话,仰头轻轻长吸一口气,转身把一脸担忧的公主抱进怀里,平静道:“他不赞同婚事。” 商祈九一僵。“为什么?” “他不愿说。” 槐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寻常恋人要结为夫妻,是不需要经过父母同意的。 但商祈九是公主。公主下嫁需要经过极其复杂的成婚仪式,其中一项是双方长辈刺破右手食指,将血液滴在一只青铜杯中,由大祭司献在先王墓碑前,象征祖先对王室婚姻与血脉的祝福。 槐阴也没有国王强制赐婚的先例。 因此他们要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必须有元相的肯定。 元归舟苦笑道:“看来我的调查又要多一项了——调查我自己的父亲。” 商祈九抱紧元归舟。 她最近没有一件顺心事。 窗外槐香阵阵。 商祈九坐在元归舟的书房里,看着他处理事务。 他的书房干净整洁,书柜上的各类书籍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书桌上除了一支插在细口瓷瓶的槐花和必要的笔墨公文,没有多余的东西。 元归舟在商祈九身边的时候总是笑着的。戏谑的笑,慵懒的笑,若有深意的笑,温柔的笑。但他在工作的时候是不笑的。 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严肃,稳重,时而皱眉。 就像他父亲。 商祈九正看得入迷,元归舟把刚写完的信件放下,叹了口气,道:“不行,你得回宫去。” 商祈九不满道:“为什么?” “你这样在旁边看着我,我的注意力放不到正事上来。” 商祈九心里有一些开心,又有一些难过,委屈道:“我又没出声” 元归舟起身走过来,揉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可是你在这里,我就没法忽视你。” 她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口。 她轻轻说:“我好想你。” 元归舟低头吻上她的头发,道:“我知道。我也很想你。” 商祈九知道,如果她坚持要留下的话,元归舟会同意的。 但那意味着他会为她分心,他的工作效率会降低。那意味着他要牺牲休息的时间补上欠下的工作。 『请选择: 玩家:走就走咯。』 商祈九在元归舟怀里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好吧,那我去战斗力训练场看看好了。” 元归舟湿热的吻从她发间慢慢移至鼻尖,到唇角。 他哑声道:“我待会送你过去。” 战斗力训练场是每个中等规模以上城市的常规建筑,分为外部的和内部的两部分。 又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摊位,人们可以在那里购买技能书c武器装备和镶嵌宝石,可以雇佣导师来训练自己的技能,也可以注册成为导师赚取佣金。另一部分则是专门的技能训练区。例如,开锁技能训练区里摆着成百上千个锁,可以供人练习使用。 加持有防御术法,让人不会在那里真正受到伤害。 商祈九曾经是战斗力训练场的常客,那时她心心念念着要跟元归舟比一比谁会先进入国榜前十,没日没夜地在那里接受训练c参加实战。 可惜最后还是没有赢。虽然在那年年末刷新的槐阴国战斗力排行榜中,她和元归舟一起进入了前十,但她是第九位,他是第七位。 商祈九至今对此忿忿不平。 虽然元归舟轻笑着安慰她说,他比她大三岁,按年龄来说的话,其实是她赢了。 但是 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没有什么但是,她觉得元归舟在这一点上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 带着面具的商祈九参加了一个一对一分场,一个三对三分场和两个十人团组合战分场,从走出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在一对一分场上,她有意压制着实力,对手却还是慢慢乱了阵脚,连续失误败给了她。 三对三分场则更有趣一些。她这一组的三个人虽然每个人的单人实力都比较高,但对方三人显然是长期的搭档,配合默契无间,不是他们这三个临时捆绑在一起的人比得上的。最后,两个同伴在解决对方一个人后,同时被对方祭司的一个大攻击术法击中出局,剩下商祈九一人轻松解决了已经没有后续之力的祭司和没有搭档就发挥不出实力的刀客。 两个十人团组合战都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一场选景在森林,一场选景在戈壁。在两场中商祈九都扮演着低调刺客的角色,在对方不经意间斩杀了祭司这种在团战中最重要的角色。 总的来说都还算是有趣,但商祈九知道自己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今天已经耗尽了她近期对打打杀杀的兴趣。 她走出,进入到外部的范围。其实被称作并不算是太恰当,它更像是一个小市场,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摊位。 有人挂牌贩卖教学,但更多的人贩卖的是货物。 八年来一直流行的窄袖长裙,盗版技能书,不辨真假的镶嵌宝石,吹可断发的旧匕首。这些还算是正常的。 王宫东湖盛开的红莲,国王用过的手帕,从计城贩运来的新式怪异糕点,写满古文字的羊皮藏宝图。这也不算奇怪的。 商祈九还见过据说她本人爱不释手的民间猎奇小说,据说连王后都会不顾一切代价购买的新奇化妆品,还有百年前小周城四大才子的亲笔肉麻情书。 她百无聊赖地在摊位闲逛,时不时买些有趣的小东西,忽然脖子后感到一阵寒意。 仿佛被利刃划过。 商祈九花过很长时间去学习如何在人群中辨别出高手,她可以只凭对方的步履和气息就判定对方的战斗实力。越厉害的人越容易被辨别出,因为他们的气息与常人更不同。除非刻意隐藏。 但这种只用目光就会让她颈后汗毛倒立的人 然而那寒意只是一瞬,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对方只是无意中看了她一眼,接着就没什么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她迅速回头,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那个高大的黑衣男人。 即使穿着粗制的常服,那个男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漆黑夜空中一颗寒星,耀眼而冰凉。 黑色凌乱短发,硬朗的面部线条,高大壮硕的身躯,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小臂上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这本是一个在外貌上十分出众的男人。 但没有人敢看着他。他闭眼凛然站在角落里,双手随意环抱在胸前。他收敛了气息,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但他森然的隐约杀意也让人下意识地避免靠近那个角落,甚至避免看向那个方向。 一个没有魔鬼的脸,却比魔鬼更令人恐惧的男人。 商祈九知道那个男人已经注意到她正看着他,但他显然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应该快步离开这个地方,但她的脚就像被黏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的身体好像忘记了怎么移动。 就像人有时遇到危险,会突然愣在原地。 商祈九看见那个男人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一阵寒光出现,一个黑影飞向一个摊位,那个魔鬼一般的男人不见了。 商祈九像被掐住喉咙,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但人群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是热热闹闹,叫卖的叫卖,砍价的砍价。 一个在摊位前犹豫着的姑娘在两条窄袖长裙间看了许久,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还是选不出来,这种裙子实在太好看了。怪不得八年前一出现在市场上就这么受欢迎。” 摊主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神呆滞。 姑娘没有注意到摊主的异常,继续道:“不如您给我一个建议吧。” 可一向健谈的摊主仍奇怪地沉默着。 姑娘皱着眉头,伸出手在摊主眼前晃了晃,可摊主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姑娘不满地嘟囔道:“不想卖刚才干嘛那么卖力地夸我好看” 她有些气愤地把衣服摔在摊位上。那件窄袖长裙的袖子打在呆愣的摊主脸上,接着垂落在摊位边。 摊主终于有了变化。 他的脑袋轻轻颤了一下,慢慢开始滑动。 沿着脖子上一条斜画的线慢慢滑动。 那线本是看不见的,但随着脑袋的滑动,它慢慢变得明显。 一线红线。 有什么东西从红线处喷出来。 带着一半斜切脖子的脑袋突然掉在了地上,切口处鲜血喷涌而出。 人群寂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商祈九本能地跑向角落,大口喘着气,避免了被恐慌的人群推挤。刚才还欢快热闹的瞬间变得混乱。哭喊,尖叫,推挤,踩踏,人们推搡着挤向出口。 的执事匆匆赶来,慌忙施放镇定术,安抚受惊的人群,但只是增添了混乱程度。 商祈九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许久之后嘈杂才结束。 她慢慢捡回理智,看着那个落在地上的脑袋。 切口齐整。 那个男人,从角落跳起,割断了摊主的脑袋,然后消失在出口。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息之内。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切口平整到脑袋明明已经脱离身体却还被顶在脖子上。除了商祈九,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行动。 那个男人,只需要打量的一眼就让商祈九毛骨悚然。 商祈九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她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谁。 那个游走在人间的死神,整个副大陆的传奇。 魇刀。 商祈九听过很多关于魇刀的传闻。 他是槐阴国榜首位,也是整个副大陆战斗力排行榜的首位。但其他人与他的实力差距不在于他是第一,他们则分列第二到第十。而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是王国最强大的影卫,不属于春夏秋冬四支的任何一支,而是独立行动。他效忠于王国,而非国王,如果他认为国王商预损害了王国的利益,他可以弑君。 作为影卫,他本应该像“春”一样隐藏自己,不为世人所知。但他太过传奇,他的光芒无法隐藏。 也无需隐藏。 副大陆有很多无神论者,他们蔑视神典,唾弃神祭,却甘心奉魇刀为神——死神。 有人说他是副大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杀手。 无人反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聊一聊吧别躲了 自那以后,商祈九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某种低谷。 每天早上,她会先去太子寝宫,然后被告知太子不想见她。于是她会去附近的百花海散步,感叹一下花草不知人间哀愁的无情。 接着她就在宫里闲逛着试图探听消息,戏弄戏弄小宫女,不时听到宫人们悄声议论准备已久的婚礼为什么还没有举办。 到了中午,她就步行去丞相府,跟元归舟共进午餐,他会随意和她聊上两句,然后匆匆回到书房。于是她就独自一人在小周城闲逛试图搜集信息。 她最盼望的是带七日的晚上。虽然太子和祁望之还是那样在湖边一言不发地坐着,她只能在大假山后面一动不动地站着。哪怕蚊子大大咧咧地飞到她脸上,她也不能动,生怕暴露了自己。但那个时候元归舟会在她身边。虽然他们不能说话,但是他在她身边。 她没有其他同龄的好友,其他时候只能自己消磨时光。 相继夭折了七个王子公主,这让整个王宫对商祈九的安全问题格外敏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满宫不安。她一咳嗽,公主寝宫的领事宫女就会心急地派人去找大夫;她一摔倒,就有负责照顾她的小宫女要被罚跪宫门;她生病是让全宫进入紧急状态的大事,国王中止朝会,全体大夫在寝宫外待命,就连大祭司都会被传唤入宫,亲自为公主祈福。 她被当成一面纤薄脆弱的计城镜子。 所以没有人敢让自己的子女去做她的玩伴,生怕一不小心伤着矜贵的小公主,酿成大祸。也没有小孩子敢靠近她 虽然随着她慢慢长大,王宫那根紧张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但很多人都还是下意识地疏远着她。 只有元归舟从小就喜欢围着她转。即使经常因为惹哭小公主被父亲责罚,过不了几天也还是兴高采烈地进宫找她玩耍。 她有的时候会想,如果没有他的话,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没有朋友,从小孤单,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实际上却被除父母之外的所有人疏远。 没有人拉着她的手在王宫角落里进行孩童的神秘探险,没有人强忍着困意听她诉说心事,没有人在她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在桌子底下给她递纸条,没有人一直微笑着在某个地方等她。 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现在虽然是独自在小周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闲逛,虽然身边没有人陪伴,虽然有时会觉得有点孤单无聊,但她心里一直是暖暖的。 因为她心里一直有人陪着她。她知道如果她去找他,他就会在那里等她。 他只是暂时有些忙碌而已。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转眼就到了赤乌季末,天天渐渐转凉,温和多雨的凤凰座季即将到来。 可究竟是谁想杀她,太子为什么举止怪异,元丞相又为什么反对婚事——这三件事她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也不是没有试着像元归舟那样去制造些“小麻烦”来搜集信息,但她毕竟不处朝堂之上,做起这些事情来还远不够干净利落,靠着紧要关头的小聪明才勉强没有暴露自己。 而元归舟呢,在没有取得重大进展之前根本什么也不会告诉她,怕她拿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胡思乱想。 她试着看书c下棋c弹琴,但总是心烦意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已经烦躁到克服了之前见到魇刀的不适,到战斗力训练场去打发了几个下午了。好在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赤乌季最后一个带七日,赤乌季第一百一十七天。 商祈九照常去太子寝宫门口,照常被拦下。“春”早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身份,于是连侍女装也懒得再穿。 她一身影卫制服,手握在长剑剑柄,冷脸沉声道:“公主请回。” 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懒得说。 商祈九也不多话,转身就往百花海走去。 像这样一再被拒绝,就算是商祈九也有些灰心丧气。 但好在今晚是值得期待的,她又可以和元归舟在假山后一起度过午夜前的时光。 她其实早就不再期待能在那里听见什么太子的秘密了,她甚至有点怀疑太子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们每次都藏在附近,所以每次都特意一言不发地赏着月,好给他们添堵。 但她反正也慢慢地从失望变得不在意了,她现在做这件事的唯一目的,就是待在元归舟身旁,哪怕一句话也没法跟他说。她借着月光,看他束起的黑发,清俊的五官,夜行衣下健壮的身体。 元归舟知道她开始慢慢心不在焉,但反正监视太子和祁望之这件事,他一个人专注着做就足够了,于是也由着她去。只是有时候她的目光停在他身上的时间太久,让他分心,才抬手示意她适可而止。 日落后,东湖大假山。 元归舟已经等在那里,这时离平日里太子出现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们还可以说说话。 商祈九扑进他怀里,用头顶蹭着他的脖子撒娇。 元归舟皱眉道:“你的夜行衣呢?” 商祈九嘟哝着说:“懒得换了。” “我们在监视他们。” 所以为了避免被发现,她必须穿上夜行衣。可商祈九居然穿了一身各色宝石流光溢彩的公主华服。 商祈九笑嘻嘻地说:“我有一个主意。” 元归舟眉头皱得更深,问:“怎么?” “别监视他们了。我们出去跟他们聊聊。” 元归舟气笑了。 可商祈九等了一会,居然还是没听见他说话。 她抬头,发现元归舟若有所思地看着湖边。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她刚才的本意只是想逗逗最近看起来过于严肃的元归舟。他最近的烦心事比起她只多不少。 就在商祈九忍不住想承认自己只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元归舟道:“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商祈九欲哭无泪。 元归舟继续道:“我们为什么非得一步一步地试探,为什么非得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拒之门外呢?” 看来他近来也吃了不少闭门羹。 入夜,东湖边慢慢安静下来,升落月已经到了半空,金赤乌流动星座也在南方地平线上出现。 清辉下树影重重,树影间月光朦朦,像一首蝇头小楷写出的花间词,还没结尾落声 脚步声传来。 商祈九正准备从假山后面走出去,却轻轻被元归舟拉住。 他向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正疑惑他是不是又改了主意,就听见祁望之淡漠的声音。 “您为何一直避着九公主呢?” 他们终于说话了。商祈九慢慢蹲下,把自己在假山后藏好,只露出半个脑袋。 他们慢慢走向石桌,太子却一直没有回答。 这个时节的夜风已经微凉,吹着石桌旁掉落的梧桐树枝,树枝在地上轻轻划着,暗淡的影子微微变动,若有若无地带出声响。 太子坐下来,把酒壶搁在桌子上,又从怀中掏出他的木酒杯,在里面倒满了酒。 壶口的酒水泻进酒杯,又从酒杯被倒进太子嘴里。一两滴清酒沿着嘴角流向他脖颈,隐约映着月光。 祁望之也不再说话,安静地坐了下来,低头看着地面。 两人又陷入沉默。 商祈九终于忍无可忍。 一百天过去了,他们居然就这么一直神神秘秘地沉默着? 她甩开元归舟拉住她胳膊的手,快步走到两人前面,忍着气勉强笑道:“太子殿下,真是难得。” 太子商缺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商祈九,被酒呛住,咳嗽起来。 他单薄的身体在华服下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着。他却刻意避开了罪魁祸首商祈九的视线。 商祈九有些后悔自己这样粗鲁地让太子受到惊吓,伸出手想拍拍他的后背,却被太子一把拍开。 祁望之像是一点不意外,淡定地向商祈九行礼后,又沉默着坐下了。 元归舟从假山后走过来,向慢慢平复下来的太子行礼。 太子气笑了,指着两个不速之客,气急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商祈九还沉浸在歉意中,左顾右盼道:“看月亮。” 元归舟笑道:“看别人看月亮。” 太子把手指指向元归舟,又咳嗽起来。 但这次可能是气的。 他问:“那么,你们看‘别人’看月亮有多久了?” 元归舟道:“也没多久。” 太子道:“不知道对于元公子来说,没多久是多久?” 元归舟道:“相较于十五年来说,一百天不久。” 太子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酒壶,像是极力忍耐着情绪,只是这情绪显然过于猛烈,以至于他瘦弱的手指剧烈颤抖着。 祁望之出声道:“既然一百天不久,为什么不继续看下去?” 商祈九抢在元归舟之前,语带讽刺道:“我觉得一百天已经够久的了。” 她转头看向太子,道:“上一次跟太子殿下说话,已经是前年父王寿辰的时候了。” 太子闭上眼睛,没有应答。 商祈九慢慢走向他。“我本来以为,槐阴王储是一个傲慢无礼c愚蠢轻浮c脾气暴躁c孱弱可笑的人。” 祁望之轻轻皱眉。 太子表情痛苦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商祈九接着轻声道:“可你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梧桐树枝还在地上轻摇,沙沙地碰上几粒碎石子,树枝上小叶片的影子一晃一晃的。 太子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地面。 商祈九本来想找些更稳妥的词句,但最后还是大声问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元归舟心下叹息,他的小公主,还是不够玲珑心思,想什么说什么。 商祈九的情绪被彻底打开,再也收不住,她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不等太子反应便继续说道:“我从前以为你憎恨我,会抓住一切机会除掉我以保住你岌岌可危的王储之位。可是你没有。你冒着风险护住了归舟。然后我就以为我们的关系会慢慢变好,像正常的兄妹一样,可你还是没有你根本就不愿意见我!” 商祈九伸手抹了一下眼角,又委屈又疑惑地问:“为什么呀?” 元归舟上前抱住她。 祁望之静静地转头看向太子。太子大口吸着气,像刚刚从水中被救出的溺水者。他抓着酒壶的右手上指节泛白,额头青筋凸起,没有看向商祈九,也没有看向祁望之,只死死地盯着地面。 他艰难地说:“不要逼我。” 竟隐约带着哀求。 “公主殿下,”祁望之平静地说,“你越界了。” 商祈九没有理会他,她注视着太子。 她在逼迫太子。 太子在这种逼迫下慢慢喘不过气来,头越来越低,有些映着月光的东西从他脸上落到地面。 祁望之站起身来。 元归舟抽出匕首。 太子抬手示意祁望之坐下。他慢慢抬起头来,像是被迫做出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决定,道:“明天,‘春’不会再拦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王宫缄默的往事 百花海的槐花香气渐渐淡去,凤凰花已经含苞待放,预示着第二天将是万物期待已久的凤凰座季。 这是暴烈主神湮时在这一年中逗留人间的最后一天。明天,和煦之神槃越将主宰一切。 于是在赤乌季的最后一天清晨,商祈九穿了她最喜欢的红裙子,在“春”面无表情的注视下,第一次走进了太子寝宫的大门。 太子寝宫并不萧条。正殿偏殿都恢弘华丽,路面干净整洁,宫人恭敬谨慎,茂盛生长的绿树相互掩映,不远处的百花海传来阵阵花香。 但商祈九一走进来,就觉得这里萧瑟凄凉。 只因那个站在正殿前的人。 太子商缺一身黑色常服,倚着殿前圆柱,看着商祈九。像平静湖面上一片漂浮的黑色枯叶,像昂贵红木书桌上烧损的一页古书。他像繁华王都中的一缕幽魂,在一派欢乐祥和的背景中苟延残喘,挣扎求生。 于是他生活的这座宫殿也显得萧瑟起来。 商祈九慢慢向他走去。 太子看着她,又好像没有看着她。他似乎透过她,看到另外的人。 她走到他身前停下。 商缺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红,皱眉忍下了什么,笑道:“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你。” 商祈九没有说话。 商缺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远方。“岑芷也喜欢红色,她总是穿着那身我送给她的小红裙子,从宫门就一路向我跑来。” 商岑芷,夭折在十岁的二公主,不小心从台阶跌倒,死于严重的伤口溃烂感染。 “刚才你走进来”,商缺的语气慢慢变得缥缈,“就像是长大了的岑芷,终于学会了做一个王室淑女,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慢慢看向她,眼中是经年累月的伤痛和怀念。“可走近了我才发现不是。你的眉眼,更像关翎和母后。而岑芷是个男孩子气的长相,跟三弟比较像,他们两个经常就在那片空地上打闹,岑芷仗着年龄更大,经常把三弟欺负到哭着找我告状。” 商祈九知道,那是他藏了好多年的话。她没有出声打断。 “五弟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就傻呆呆地坐在旁边看着,关翎那么一个小个子,自告奋勇地负责保护他,不让他被误伤。可小六出生以后没多久,三弟就” 商缺转头看着那片空无一人的空地,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眶更红。“然后岑芷也学乖了,再也不欺负弟弟,学着像关翎照顾小五一样照顾小六。可是还没等她教会小六走路” 他慢慢蹲下,痛哭出声,颤抖着继续道:“就那么几年,他们全都走了小七和小八连话都还不会说为什么关翎明明那么听话懂事,也没有留下来陪我” 商祈九颤抖着抱住嚎啕大哭的太子。 她想起父王之前对她说的话。太子跟她不一样。在她还没记事的时候,七个王子和公主就已经夭折,对她来说他们像是影子一样,只在别人的话语里存在。想起他们不在了,她感到忧愁,但并不会悲痛。 可是太子,每一个死去的孩子他都亲手抱过。他在他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想着他们可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他提前准备好了他们的出生礼物c满季礼物c周年礼物。 每一个襁褓中懵懂地睁着眼睛的孩子,他都牵过他们柔软的手,亲吻过他们嫩滑的脸蛋,满心欢喜地试图教他们说“哥哥”。 他们长大一点之后,他带着他们到处玩耍。东湖泛舟,花林爬树,小径探险。他们摔倒了,疼哭了,他把他们抱进怀里安慰。 他记得每一个人的喜好,每一个人的生辰,向他们许下了一个又一个幼稚的承诺。 他珍视每一个小生命。 最终他眼睁睁看着每一个人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永远离开他。 慢慢平复下来的商缺领着商祈九到太子寝宫小花园的凉亭中坐下。 与不远处万紫千红的百花海不同,商缺的小花园里只种了一种花。它长在不高的细细花树上,火红的花苞等待着明日的燃烧。 凉亭中摆着一张低矮的石桌,石桌边是四张更矮的石凳。石桌与石凳上,都凹凸不平。 那是一些凌乱的刻画,无疑出自孩童手笔。刻画的内容千奇百怪。牵着手的人,太阳,高山,低树。笔画的边缘都已经光滑。 石桌上还摆着一只茶壶,一只茶杯,和一只酒壶。 商缺的嗓子还哑着,他一边给商祈九倒了茶,一边道:“我猜你不喝酒。” 商祈九点点头。 商缺看着她慢慢把茶喝完,从怀里掏出那只木酒杯。 这是商祈九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只酒杯。 它无疑已经很旧了,而且做工粗糙,不像是太子寝宫里的东西。 倒像是宫廷酒窖里随处摆放着的普通酒杯。 她曾经从那些酒杯中偷走了一个,放在小径边的梧桐树下。 她看着商缺用她熟悉的姿势把酒倒满,一饮而尽。 她忽然又红了眼眶。 商缺看着那只陪伴他多年的旧木酒杯,道:“那颗梧桐树,是我和岑芷种下的。” 小太子牵着妹妹一蹦一跳地在王宫散步,无意中发现一条杂草丛生的荒芜小径,他们在那里一次次躲避满宫找寻他们的宫人。红裙的小公主决定将那条小径命名为岑芷小径,还从其他地方挖来一棵小梧桐,栽种在那里作为标记。 小太子一直宠爱着妹妹,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生气。于是她就把自己的零食拿出来赔罪,放在木盒子里,摆在梧桐树下,拉着哥哥,别别扭扭地说岑芷知道错了,零食都给哥哥作为赔罪。但她有时不好意思说话,就把盒子放在那里,等哥哥自己去看,表明自己已经道过歉了。 红裙的小姑娘病死以后,慢慢长大的小太子时常还来这里看看。 小梧桐也渐渐长大。 很多年以后,又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小姑娘,找到了那条它守着的小径。那个小姑娘也特别喜欢梧桐树,把小男孩的下午零食偷偷拎来给它,有时候还对它说心里话。 梧桐树不吃人类的食物。 是那个已经长大的少年躲在远处,等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才慢慢走过来,打开盒子,把糕点放进嘴里,闭上眼睛,好像就回到他最宠爱的妹妹还活着的时候。 直到有一次,被偷走点心的男孩子把偷糕点的小姑娘在梧桐树下抓了包,少年在远处看着他们争吵,才终于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他的红裙小姑娘已经死了。那些点心属于元归舟,属于商祈九,而不属于商缺。更不来自商岑芷。 只是他从里面拿出的那个木酒杯,不知不觉就伴随了他那么多年。 商祈九抹掉眼泪,道:“你对他们真好。” 商缺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那只酒杯。 商祈九忍了一下,还是没有忍住,哭着问:“但为什么从来不理我呢?” 商缺闭上眼睛。 他是倾城的美人彦成酒的长子,眉眼生的极好。只是多年沉郁,心绪哀痛,挥之不去的阴郁笼罩在他脸上,才让人忽视了他俊雅的相貌。 他轻声道:“我怎么敢。” 他向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倾注了毫无保留的感情。换回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死讯。就像一个付出一切却最终梦想破灭的人不敢再追逐太阳,就像一个捧出最柔软的真心却只得到背叛的人不敢再付诸信任,商缺不敢再去接近他的小九。 他有时候觉得,会不会他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命不该绝,只是他商缺命中带煞,才克死了所有人。他不敢再去祸害另一个小生命。 他不接近商祈九,商祈九反而平安健康地长大了,这更让他确信自己是个需要被远离的煞星。他装成一副令人厌恶的样子,将自己隔离在所有人之外。 他闭着眼睛,脸上是无法再遮掩的哀恸和自我厌恶。 他的想法在脸上表露无遗。 如果不是元归舟避无可避的步步试探,如果不是商祈九日复一日步步逼迫,他会永远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让任何人来掀起额外波澜。 “他们的死跟你没有关系,”商祈九把手放在他颤抖的手上,认认真真地说,“你也不会因为接近我而害死我。” 她不信神,也不信命,她继续说:“我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商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羸弱的身体在宽大的常服下因哭泣而抖动。 商祈九起身去抱住他,叫出了那个她一直以来都想着的称呼。 “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再也不会忘记的人 凤凰座季如期而来,火红的凤凰花燃遍了小周城。街边的树上开着凤凰花,民宅区的小胡同里飘着凤凰花瓣,姑娘的发间插着凤凰花钗,商铺里开始贩卖当季的凤凰花色长裙。处处是灿烂夺目的凤凰花海。 和煦之神槃越已经降临人间。 天气也由赤乌季的酷热难耐转入温和,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时飘落在小周城的青石路面,照出凤凰花的影子。 屋檐落下一滴晨露,打湿了正要去太子寝宫蹭饭的商祈九的裙子。 她近来过得如意极了。 太子终于打开心结,不再拒绝她的接近。她每天一早醒来就到太子寝宫找他,蹭早饭,蹭书看,蹭琴听,然后蹭上午饭,心满意足地去丞相府找元归舟说说话,去城里随意逛一逛,又在日暮前回到太子寝宫蹭晚饭,蹭书看,蹭琴听,偶尔还能蹭棋下。 饭当然是蹭着吃的,不过蹭得多了,太子寝宫的厨师也知道要多备一份食材。 书算是蹭着看的,因为那是“春”找来给太子看的。 琴算是蹭着听的,因为那是祁望之弹给自己听的,只不过太子不愿出借名琴点声,祁望之要弹,就只能来太子宫里弹。 棋算是蹭着下的,不过也算是跟太子一起蹭着下的,因为真正对弈的两人是祁望之和元归舟,而她和太子都不过是坐在一边瞎指挥罢了。 商缺是个很好的哥哥。他可以包容商祈九所有的小打小闹,只凭观察就记下她的喜好,编造出各种理由送她礼物。他带着她在王宫四处漫步,讲她不知道的王宫往事,讲她没听过的旧朝传闻。商祈九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对王宫了如指掌,听着商缺讲故事时才发现它还有那么多等着她去发现的秘密。 国王看到长子和幼女终于慢慢亲密起来,非常欣慰,偶尔也会放下政事,带上王后,跟他们一起在花园里,坐在草地上聊天。那是商祈九很小很小的时候做过的梦,她梦想有一天能一家人一起,无忧无虑地说话。 这个梦想居然真的实现了。 商祈九每天都像踩在云端上,快活极了。 只是她没有忘记,她还有两件事没有解决—— 找出那个要杀的人,以及弄清楚元相为什么如此固执。 元归舟很高兴她这么快活,但他渐锁的眉头让她知道,这两件事的进展很不如意。 她最近有多快活,元归舟为她做的那些调查就有多不如意。 凤凰座季第四十三天。丞相府。 快活的商祈九在太子寝宫蹭过午饭后,照常踩着一路的红枫叶和凤凰花瓣,来到丞相府。 小周城西的这片居民区一直都是这样宁静安详,没有国王大街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商铺与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一座座安静的宅子,狭窄小路上三三两两的居民,和时不时的一两声犬吠。 外来人很难相信,这里住着王国声名赫赫的丞相。只有宅门边身姿挺拔的侍卫将相府与其他普通的居民宅子区别开来,除此之外,它与周边低矮宁静的寻常人家小院没有任何区别。 陈旧的红屋顶下住着剪尾燕子,灰白墙壁上爬着开花的藤蔓,石阶凹陷处还沉积着昨夜的雨水,水面上映出燕子轻飞的影子。清心寡欲,像深山里古老的寺庙,听过太多的人间故事,慢慢沉静下来,有时隐隐含着倦怠。 商祈九走上湿润的石阶。穿着灰色侍卫服的侍卫单膝跪地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她抬手示意他起来,略有惊讶地发现这个新来的侍卫不算脸生。 当然也说不上熟悉。这是赤乌神大祭时与元相分在一组的年轻人,似乎是姓楚。 但最引起商祈九兴趣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手。 那不是一双练武人的手,不是一双侍卫应该有的手。 他的手像祁望之的手。 那是一双弹琴的手。 但商祈九轻轻挑眉后也不再多想。相府里有好几个不会武功的侍卫c不善家务的仆人,他们只是无处可去,被元相善意收留而已。 她慢慢向后院凉亭走去,元归舟会在那里等她。 只是今日凉亭中有三个人。 剑拔弩张的气氛。 元归舟与元相相对而站,手中的瓷杯已经捏碎,鲜血从他紧握的掌心滴落到石桌桌面,又流到桌沿,滴落到地上。 他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是他气狠了的表现。 商祈九毫不怀疑,这样的元归舟嘴里说出来的话能让已经气得发抖的丞相随时把酒壶砸在他脸上。她慌忙提起裙角向凉亭跑去。 “元归舟你知不知道籍无明是什么人?你敢把手伸到他头上?” “恰恰是因为不知道军政部执事长是什么人,我才想好好了解了解他。” “你了解他的方式就是拿他贪污的罪证去威胁他?” “籍执事长的所作所为实在令我不敢相信,我不过是友善地问问他那些东西是不是真的而已。” “你!” 丞相指着独子的鼻子,艰难地喘着气,已经说不出话来。 元归舟做了什么事,让沉稳庄重的元相气成这样? 商祈九冲进凉亭,抓住元归舟的手臂,把他拉离了像是随时都可能抽出佩剑的丞相。 丞相的头发,竟已过半花白,额头上已是道道皱纹。 年近半百的老人见到公主,第一次连宫礼都没有行,转身大步走出了凉亭。 他走时看了商祈九一眼,那一眼让她心里发毛。 她又做了什么,让丞相这样厌恶她? 但她没有多去在意丞相的眼神,她慌忙把带血的瓷杯碎片从元归舟手里拿出来,满是心疼。 他轻轻拦住她,道:“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事。别伤着你的手指。” 他看上去很疲惫,声音里满是倦怠。 像这座他从小长大的院子,明明就在她眼前,却突然飘忽得那么遥远。 商祈九红着眼眶,看他心不在焉地把碎片从皮肤里扯出来,毫不在意因自己的粗鲁行为而划开的新伤口。 她把手用力地抓在他手臂上,死死地看着他。 元归舟低头对上她的视线,良久,终于笑道:“怎么像只兔子。” 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小心地把他的伤手拉过来,仔细地把还留在皮肤里的碎刺清出来。 元归舟用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低头吻上她因为奔跑而略有凌乱的头发。 她认真地检查完,确定没有残余的瓷片才放开他的手。 元归舟转头,把伤手伸向那个一直被忽视的人,道:“我猜你有药。” 一只如玉般无暇的手把一瓶药放在他手上。 那只手皮肤白皙细腻,指甲上涂着凤凰花色的蔻丹。令人无端想起纷飞白雪中的一枝红梅,寒冬腊月里的一缕火焰。 商祈九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这个人先是被元氏父子挡住,后来商祈九的全部注意力又被元归舟的伤口吸引。 这个人一直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没有出声,像是不存在一样。 可当她终于把目光放到这个人身上后,她就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忘记这个人。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商祈九一直以为,自己的母后已经是极致的美人了。细眉纤腰,肤白胜雪,掩唇而笑就惊艳了整个槐阴,婉转回眸就让当年还是太子的商预一生钟情。只一舞,就让百花海从此为世人铭记。 但她错了。她从未想过世间还能有如此的美丽。 彦成酒的美是副大陆万千诗人极尽辞藻描绘的美,赞颂她美貌的华丽诗篇还在不断传诵。 但眼前这个女子的美,没有词句能够形容。 她只坐在那里,就让天地黯然失色。 满城凤凰花火,沦为衬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花园里的秘密谈话 商祈九从女子令人屏息的美貌中回过神来,将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其他地方,嘴里不时惊呼。 “这种发式,让我再学三十年我也梳不出来”女子的发式是极其复杂的上殷双月髻。它由百年前的上殷城主发明,被认为是最美丽的发式。 “裙子真好看元归舟你记一下,我也喜欢这样的裙子。”女子一袭华丽火红长裙,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 “咦,你腰上这块牌子我好像也有一块,但是不知道放哪去了”女子腰间系着一块白玉牌。 上好的槐阴方形白玉,边缘是做工复杂的流水纹。 白玉中央刻着三个字。 有些歪歪扭扭的。 是这天人般的女子身上,唯一可以称作瑕疵的东西。 “九见月,”商祈九缓缓念着,她把视线又放回女子脸上,兴奋道,“是你的名字吗?” 这是个奇怪的名字,但莫名很适合眼前的女子。 可女子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元归舟忍不住笑出来,商祈九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令人尴尬的事。她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的脸,然后还若无旁人地议论人家的头发c衣服,这会儿又毫无礼貌地问人家的名字。 她讪讪地低下头来,拉上元归舟的袖子。 青年似乎已经淡忘了与父亲争执的不快,恢复了往常淡定从容的样子,对女子歉意道:“祈九无意冒犯,只是一时被姑娘的相貌迷了心神,还请见谅。” 女子脸上的表情变化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到原初。她慢慢睁开眼睛,道:“无碍。” 她的槐阴语说得并不标准,带着异域的口音。 但她的声音很美,像她的人一样。 女子慢慢起身。 走出凉亭前,她停了下来,犹豫片刻,道:“是我的名字。” 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不远处屋檐下的燕子。但商祈九知道,话是对她说的。 商祈九看着九见月渐远的背影,莫名觉得这个面无表情的美人,好像有些感伤。 她也想叹气。 她在石凳上坐下,一把抢走了元归舟手上的伤药。 她咽了咽口水,凶巴巴地说:“元归舟,我有话要问你。” 元归舟好笑地点点头。 商祈九抓着装着药的小瓷瓶,几次欲言又止。 一想到感伤美人九见月的脸,她就问不出这个问题。 她是一向不以厚脸皮为耻的,但是 但是元归舟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他抚上她的脸,认真道:“没有人比得上你。” 商祈九忍不住嘴角上扬,却假惺惺赞美道:“可是她多好看呀。” 元归舟一本正经。“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玩家:求生欲很强了。』 商祈九沉默了一下。“这样说就太夸张了。” 话是这么说,她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深。 元归舟看着她,忽然笑了。 笑得商祈九心里一痒,她假装毫不知情地问:“怎么了?” 元归舟慢慢靠近她。“你想不想听我说点更夸张的?” 商祈九道:“我不亲你。” 元归舟道:“你让我亲就好了。” “你这样说话,像个登徒子。” “那么这位美人,你愿意让我这个登徒子轻薄一下吗?” 凤凰座季中旬的午后,日光暖软,燕子在花间飞舞。小周城西的民居宁静安详,邻家的孩童跑出屋子玩起了猜谜。 只是那孩童的笑语与燕子的清鸣,商祈九都听不到。 此时她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字。 归舟。 直到兴高采烈地回了宫,又在太子寝宫蹭完晚饭,商祈九才意识到她中了元归舟的计策。 她被他牵走了注意力,完全忘了问他当时究竟为什么和丞相起争执了。 但商祈九是什么人,她见色不忘义,知错就能改。 于是她穿上夜行衣就溜出了王宫,潜入了丞相府。 凤凰座季的夜空没有月亮,却依然很热闹。四大凤凰星座黑目c凤翎c长羽和尾光分别在四方静止,七十二或明或暗的小星座绕着它们流动。整个天空仿似一支壮观盛大的歌舞剧,繁华夺目。 这天穹歌舞之下,城西民宅里星星点点地亮着灯火,伴着灯火的除了星光,还有邻家传来的欢声笑语。槐阴的寻常人家喜欢跟人谈天说地,最喜欢在夜幕降临后搬木椅子到院落里,围成一圈,在昏暗温馨的灯火照耀下,谈起从未忘却的往事。 但这从不是属于元家父子的生活情境。他们总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各自做自己的事。 因此当商祈九听到院落里传来人声时,她好奇地摸了过去。 “你已经告知国王了吗?” 这是丞相的声音。 苍老,倦怠,失望。 这是一个问句,可他语气里没有分毫疑问之意。他知道他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他不相信。” 这是九见月的声音。 清丽,温婉,绝望。 这是一个回复,可她叹息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轻得像是这和煦之季的晨风,吹落了屋檐的宿雨,吹不散经年愁绪。 商祈九不知为何,被这一声叹息揪起心来。她躲在屋顶上,为了避免被发现,不敢探出身去看两个对话者。她的脸贴着屋檐瓦片,忽然感到一丝凉意。 下雨了。 微微细雨,在夜风里。 “我不会坐以待毙。” 许久后,丞相轻声道。 轻声呢喃,倦怠中带着毅然决心,不顾一切。 九见月没有再说话。 商祈九忽然又听到一声叹息,但这声叹息很近。 她坐起来,果然转头就看见元归舟坐在身后。 他不知道藏在那里多久了,只是她被院落的对话牵住了心神,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伸手抹掉她脸上无意中沾上的灰尘,轻声道:“你比我预想的来得快。”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商祈九不满道。 “跟我过来。”元归舟没有辩驳。 商祈九忿忿不平。 他们又来到元归舟的书房。 书房还是干净整齐,和以前一样。只是书桌上厚厚的公文透露出书房主人最近异常的忙碌状态。 她看见他眼周隐隐的青色,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心里有些自责,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只顾着因为与太子冰释前嫌而高兴,忽略了元归舟有多辛苦。 他把她抱进怀里。“知道你在宫里过得好,我才能在这里专心工作,没有后顾之忧。” 他总是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商祈九轻轻咬唇,抱紧他的腰,没有说话。 元归舟又继续道:“今天是因为我调查军政部执事长籍无明的事情吵起来的。” 军政部掌握着小周城的军事力量,执事长籍无明一直是一个举重若轻的人物,只是脾气不太好,发起火来谁都拉不住。 “我觉得丞相是在担心你,”商祈九道。至少从她听到的几句争吵来看,元相更在意的事情是儿子行事鲁莽,会招致危险。 “我知道。但他不愿意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就只好自己动手查了,”元归舟把商祈九盘起的头发放下来,低头轻柔吻在她耳后,“而且我有后手,籍无明不敢有什么动作。” 商祈九轻轻皱眉。她知道元归舟做事一直很谨慎,落子前就已经算好后手,但她担心他会因为情绪波动而一时冲动,把自己拉入险境。 而且,事情竟然已经牵涉到军政部 “你知道丞相和九见月在院子里说的,是什么事情吗?”她问。 “我不知道,”他叹息一声,“他们很小心,像刚才在院子里的那么两三句,根本就是意外之喜。” 丞相议事当然有他自己的秘密场所,不会轻易在院子里跟人吐露重要的事。 但今天他大意了。这更说明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在院子里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商祈九道:“我们目前能知道的是,他们告诉了我父王一件很重要的事,但父王不相信。而丞相” “假如这件事牵涉到后续的某个行动的话,他会不顾国王的反对,私自行动。”元归舟补充道。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轻轻的声音里,蕴含着的情绪很重。 这是商祈九第一次听不出元归舟语气中的情绪。 她疑惑地抬头。 他俯身吻上她。 商祈九被吻得全身发软。 恍惚中她听到他问:“祈九,你相信我吗?” 她胡乱地点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带七日的纪念 凤凰座季第五十七天,王宫花园东湖,日暮。 又是一个带七日,只是这时商祈九和元归舟已经不用一动不动地躲在假山后面。他们和太子与祁望之一起,坐在石桌旁。 石桌上仍摆着太子的酒壶,他手上仍拿着他的木酒杯。 商祈九手上也拿着一个木酒杯,只是新很多。 她在太子杯中倒上酒,又在自己杯中倒上酒。只是给自己的酒才倒了四分之一,就被太子止住。 “你不常喝酒,一次喝太多容易醉。” 商祈九听话地点点头。 这是她参加的第五个带七日纪念,但商缺依然认为她是不擅饮酒的小孩子。 带七日纪念,为的是逝去的亲人。 “赤乌季第三十七天,大圆月季第九十七天,大圆月季第五十七天,凤凰座季第一百零七天,凤凰座季第三十七天,赤乌季第七天,凤凰座季第九十七天。” 商缺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那是七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每一个人,都死在带七日。 巧合得太刻意,刻意得太诡异。 他曾经以为那是有人在对王室施加报复,刻意强调着带七日这个可能有特殊意义的时间,比如前朝闻氏后裔c罪臣贼子。 但他翻遍百家典籍,王国秘史,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他曾经怀疑那与某种邪恶的祭祀或者术法有关,但他不知道那可能是什么,这才通过名琴点声刻意接近了左祭司祁望之,希望能通过他知道一些相关的线索。 但,“在我所知范围内,没有。”当商祈九问出同样的问题时,祁望之回答道。 祭司殿的典籍里确实记载着一些与日期有关的祭祀,但那些日期都是非常有序的。比如在连续八个赤乌季的晚上,按严格步骤在某些地方施放某些术法,可以收集到一种叫“暑气”的东西,它可以入药。比如在大圆月季的第三十三天c第六十六天和第九十九天把装着神秘药水的瓶子放在月光下,这种神秘药水就可以拿来与写着问题的预言之纸合用,纸上会出现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那七个日期,太凌乱了,没有规律,”商缺补充道,“十几年了,我还是查不到能与它们有关系的邪术或杀戮祭祀。” 他很失落。他不仅保护不了那些依赖着他的孩子,而且还找不到杀死他们的那种力量。 “或许只是”商祈九不确定地说。 槐阴传统,不公开祭祀夭折的孩童,而王宫里为避免加剧王后的痛苦情绪,明令禁止宫人谈论七个王子与公主的死亡,因此直到哥哥说起,商祈九才知道他们的确切死亡日期。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这太巧了,像是有人精心计算好了一切;可再仔细一看,这七个日期除了都是带七日之外,没有任何内在规律。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商缺闭上眼睛。他也开始慢慢相信,那其实只是一个巧合。 夜色渐深,无月之夜,星河烂漫。树林与花香包裹着东湖,东湖平静的水面上银光流淌,东湖的湖岸边往事暗藏。 他们坐在石桌边,听商缺讲着这座王宫的回忆。 “岑芷叫母后的那座亭子‘会走路的亭子’,虽然它走的不是路,是水,但‘走水’意味不好,她只能将就着这个小瑕疵。” “大家都很喜欢到亭子里去看鱼,只是那时年纪太小,划不动那条船桨,要到湖心去,还得额外找侍卫,会有些拥挤我很怀念那种拥挤。” “一开始亭子是没有链条的。它整天就在湖里到处漂,后来才慢慢一条一条地被锁上了,可能是因为夜里它漂来漂去弄出来的水声总是吓着胆小的宫人。” 商祈九听着,看着亭子的方向,想象着当年的小王子小公主是如何在那座亭子里淘气笑闹的。他们一定因为想去不同的方向而起过争执,最后总是气鼓鼓地让太子哥哥帮忙裁定。他们第一次踏上那座黑色亭子的时候,一定像她一样惊讶,好奇地趴在地面上,看着水下来来去去的游鱼。 “漂来漂去?”元归舟忽然小声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只有商祈九听见了他。她转头去看着他。 她的眼睛亮亮的,映着星光。 元归舟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没有继续说话。 那座亭子其实很沉,只是因了使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底座才得以漂浮在水面上。用那条专门的桨“驾驶”它需要很大力气。而槐阴一向少大风,东湖湖面虽有波澜,但大体是平静的。 它怎么会“漂来漂去”,甚至吓着了宫人? 但元归舟没有指出这一点。 往事已经过去,余下的只有记忆。而记忆总是不真切的。往事中的一些细节,很容易被误记,被当做了曾经真实的存在。 比如在商祈九的记忆里,她一直单方面受着元归舟的照顾,一直欠着他。她不记得,是她在他因母亲去世而哭泣的时候,奶声奶气地安慰他。她不记得,幼年时他染上致命的计城热病,那时还只是普通官员的父亲毫无办法,是她哭着央求国王费尽心思从上殷城请来神医任不害,才治好他。她不记得,他总是因为与父亲争吵而低落,是她想出千奇百怪的方式逗他开心。 但是他记得。 他记得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哪怕是她无心之举。 她听着太子的故事,眼睛亮亮的,所以他没有指出那故事里不合理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对于太子来说,那座坐满了他弟弟妹妹的亭子已经远去,所以它才变得漂来漂去。 或许是因为,他记忆里最鲜明的部分,是他们在有侍卫划桨时,在湖中飘飘摇摇的亭子里笑闹,所以他总觉得亭子是飘摇着的。 或许他只是记错了。 一天,十天,二十天。四十天。 凤凰座季的云飘的很慢,时间却过得很快。 整个小周城都沉浸在欢乐祥和中,除了祭司殿照常在丢失炼金材料,城市里没有别的坏消息,就连体弱多病的王后最近的精神也慢慢好起来了。 商祈九已经快要放弃寻找那个凶手的想法了,她实在想不出谁能对她怀有那么大的恶意。 也许那个人不是槐阴人呢?也许那是个在她十九岁生辰的时候路过槐阴国的别国杀手?也许,虚无之地的人是在逗她。那样的话,她现在想什么都是白费精力。 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彻底佛下来的商祈九每天的日常,就是跟太子商缺待在一起。 年已三十的太子,早就应该参与朝廷政事,只是商缺之前一直抑郁,连寝宫都很少出,朝堂就更是根本没去过了。现在,他在商祈九的陪伴下,慢慢走出过去的阴影,决定开始履行王储的义务。 但过去荒废的十几年,要弥补起来谈何容易。商缺不仅要学习处理政事,熟识各部官员,了解目前的民风民情,还要学习他不喜欢却不得不掌握的权谋之术。 商祈九深知一个人要同时学习这么多陌生的东西有多困难。不同于幼年时学习各项自保之术的她,那时她可以犯错,可以愚钝,但太子不能辜负王国的期望,他必须做到最好。这样才能慢慢重新建立起民众早已对他失去的信心。 她主动请求跟太子一起学习。有一个陪伴在,商缺不会孤单,不会在突然被往事纠缠的时候没有人安抚。而且两个人一起学习,效率也更高。 国王当然很欣慰地同意了。只是他的同意,还有另一层考虑。 他去世以后,就算太子能力不足,也有妹妹可以帮衬他。 时间过得很快。 睁眼是清晨,还没来得及看一会流云,太阳已到了正空,再听几声雁鸣,一只麻雀从屋檐下飞过,居然就到了日暮。细雨绵绵,踩着湿润青石路上映着的星光,就是一天。 有时候商祈九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发,会不自觉地计算着,离来年的赤乌季第九天,还有多远。 那是她在上一条时间线上,被杀死的日期。 它越来越近。 可她对于那个凶手的身份,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她一天天看着屋檐下滴落的宿雨和纷飞的燕子,数着太阳一日一日的西沉。 其实,可能她也不是毫无头绪的。 只是 凤凰座季第九十七天。日暮。花园东湖湖心亭。 商祈九和太子一样,在这天穿了黑色衣服,不带配饰。 商祈九把亭子向着荷叶丛划去,商缺慢慢在水里撒下一把把糖豆。商祈九最喜欢的糕饼店里贩卖的糖豆,是他们所怀念的那个人最喜欢的零食。 糖豆落在水面,涟漪泛起,鱼群游过来,沿着糖豆播撒的轨迹,在亭子后面聚成一条宽宽的线。红鱼,白鱼,黄鱼,花鱼,它们仿佛一座桥,连接着水面与水下,生者与亡魂。 荷叶丛近了。商缺翻开小石桌上的一本旧画册,轻声念起里面的故事。 这是四公主商关翎的忌日。 他们不能公开祭祀,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怀念她。 “听到了海女的呼唤,和煦之神槃越从静谧之地来到西海” 商缺的声音很轻柔,仿佛他身旁正坐着还没长大的商关翎,她累极了,靠着他睡着了。他给她念着故事,又怕吵醒她。 就像很多年以前那样。一群小家伙吵着要去湖中荷叶丛玩耍,日暮返程还撒娇要听大哥讲故事。可他念着念着,他们全都睡着了。 商缺把目光牢牢锁在书页上,不敢看别处。这样他才能幻想,他已经回到时光深处,周围坐着睡去的孩子们,关翎和岑芷正靠着他,而男孩子们抱坐在一起。他们好安静。他们只是睡着了。 他不敢看别处。因为那样他会发现,空空的石凳上只坐着他一个人,商祈九在亭外一下一下地划着桨。 残阳落在水面,霞光拖得很长。 带七日的聚会,本一向是四个人。只是这几日祁望之被大祭司派遣去上殷城办事,还没有回来。 而元归舟,明日是他母亲的忌日。 元夫人与四公主先后死于两天,死于同一种疾病——计城热病。它是一种最早出现在计城的古怪疾病,来势汹汹,而且总是防不胜防。患病者会首先丧失言语能力,然后失去行动能力,最后死于可怕的高烧。当年她们的病情格外严重,以至于国王派遣去上殷请大夫的使者还没进上殷城门,两人就已经病逝。 元夫人温柔贤惠,文雅乖巧的四公主非常喜欢她,元夫人进宫时,她们总是待在一起。或许是这样,才会双双染上那种可怕疾病的吧。 元归舟从来不会主动谈论自己的母亲,但商祈九知道,他很想念她。所以才不敢提起。 每年元夫人忌日当天和前后一天,元相会告假,与儿子一起在灵堂悼念逝去的妻子。 元归舟向商祈九求了婚,但婚礼还没有举办过,所以她不能和他一起在灵堂祭祀他母亲。而他也不能离开灵堂来陪她怀念姐姐。 商祈九把亭子划到荷叶丛中央,脱掉鞋子,坐在亭子边缘,把脚伸进水里。凉凉的水浸到她膝盖,游鱼游过她脚尖。亭子底部是透明的,她就像直接坐在水面上一样。 她往一片荷叶上倒了一滴酒。那滴清亮的酒闪着夕阳的红光,在荷叶里一圈一圈地转动,最后转到中央停下来。她又倒了一滴酒。它像跌跌撞撞的孩子,极力想向坐在中央的姐姐跑去,只是年纪太小,太愚笨,不得不绕最远的路,一圈一圈转着去。两滴酒融在了一起,映出一个更大的夕阳。 这是商关翎喜欢的游戏。她喜欢一边看着酒滴在荷叶转动,一边发呆。 商缺温和的声音还在讲着西海海女的故事。 夕阳余光点点褪去,黑夜的影子在湖面渐渐拉长。 商祈九起身,光着脚走进亭子。 商缺的故事书已经念完,只是他还出神地看着最后一页,不肯放它下来。 她没有去打扰他,安安静静地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趴在石桌上。夜间的清风带着末季淡淡的凤凰花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她隐约听见游鱼在荷叶间嬉戏。 时间随着暗下来的天色流逝。 许久之后,商缺慢慢回过神来,把故事画册揣进怀里,道:“回吧。” 四大凤凰星座出现在夜空,像是槃越化身凤凰,在俯视人间。 到了岸上,他们没有再多说话。 商缺把商祈九送回寝宫,一个人往太子殿走去。 无月之夜,一个人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潜入了王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地下房间 凤凰座季第九十八天。 商祈九还未睁眼,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她的房间。 公主寝宫的宫人做事很认真,她的卧房永远都是干净温暖的。 可她现在躺着的这个地方,潮湿,寒冷,阴暗。 多年的战斗训练让她立马清醒。 这也是一间卧房。宽大的木床,温暖的被褥,一个老旧的梳妆台,一个摆满书的残破木书架。 但这个卧房在地下。墙角长着青苔,四面墙壁是灰暗潮湿的石块,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看上去很结实的小铁门。没有阳光,只有桌面上摆着的几只白蜡烛。 商祈九光着脚,屏住呼吸,谨慎地走到门前。 门是锁的。 商祈九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分析可能发生了什么。 她被绑架了。 但这个绑架她的人对她并不算是苛待,因此对方一定有求于她,或者想利用她来跟某些人达成某种交易。 要绑架商祈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对方不可能把她丢在这里就甩手不管,一定还有所图谋。但她醒来的时候,这个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 要么,是对方在暗中监视她;要么,就是对方暂时被其他事情拖住了。 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现在要做的都是养好精神,等待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商祈九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子。她想抓着那条紫水晶项链,这会让她觉得归舟在陪她。 但那条项链不见了。 不知时间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没有太阳,没有凤凰花香气,没有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只有阴暗的房间,跳跃的烛火,自己的呼吸,和不知何处的水滴声。 商祈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她检查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受伤,只是有些头晕,可能是某些药物的后遗症。毕竟,要把商祈九在睡梦中劫走,不下药让她暂时无法醒来,是不可能的。但,能给她下药而不被她发现,对方绝非无名之辈。 她穿着一点不利于战斗的睡衣,全身的首饰都被取了下来。这也说明对方对她很了解。商祈九手里哪怕只有一根项链,也能变成可怕的武器。 她试图分析现在的情形。她被绑架,那么王宫是不是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国王会做什么?他知不知道是谁带走了她? 商缺怎么样了?王后怎么样了? 还有 归舟,他能不能找到她? 她忍不住苦笑,那个凶手,终于还是出现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商祈九一愣,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这种宫鞋踏在地面发出的声音,这个步伐频率 门打开。 王后彦成酒走了进来。 王后一身正红色里衬的黑色宫装,仪态万千。可她美丽的头发披散着,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 商祈九像是被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 王后关上门,看着女儿。她也没有动,可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 她紧紧咬着下唇,看着一脸困惑的商祈九,可她终于战栗。 她大步走到商祈九面前,给了商祈九一个耳光。 “你怎么这么糊涂?” 王后抱着还没回过神来的女儿不顾仪态地哭了出来,瘦弱的身体在华丽宫装下颤抖,凌乱的发丝贴在商祈九脸上。 商祈九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被关进地下卧房,然后一向疼爱她的母亲走了进来,给了她一耳光。 “怎么会这样?”王后哽咽道。 商祈九毕竟只有十八岁,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委屈道:“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王后一把推开女儿,红肿的眼睛里盈满泪水, “你大哥死了!” 商祈九身体一软,坐在了床上。 “在亭子里,”王后掩面痛哭,声音抽搐着,“他,被烧死在了亭子里。” 会走路的亭子。会走水的亭子。 “怎么可能?”商祈九大脑一片空白,商缺昨天还在那座亭子里捧着书,对着平静的东湖讲故事。 “东湖里的鱼也死了大半,现在全在水面上飘着,”王后试图稳定情绪,可终于还是没有成功,她控制不住地自己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颤抖,像是回想起可怕的画面,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商祈九喉咙一紧,忽然呼吸不顺畅,捏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烛火摇曳,墙底青苔宛若鬼影。商祈九觉得自己也像个鬼影。 王后尖叫着大哭起来,哭倒在地上,悲痛的尖叫声伴着烛火,她也像个鬼影。 商祈九艰难地说:“可是,那,为什么,我在这里?” 王后忽然停止了尖叫。她慢慢支撑着坐起来,转头直视商祈九。 “因为,”又一滴泪顺着她柔美的脸颊流下,“你有杀他的嫌疑。” 商祈九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嗓子火辣辣地疼。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不能理解“商祈九”,“商缺”和“杀”这三个词,能有什么关系。 王后缓缓把目光移到自己眼前的地面上,忽然笑出来。笑得越来越疯狂,仿佛听到了自己的死讯,成了最荒唐悲剧的主角。 商祈九低头抱住自己的膝盖。在母亲癫狂的笑声里,回忆如洪水一般浮现。 在旁人看来,她当然有嫌疑,因为她太有杀商缺的动机了。碌碌无为的太子有动机杀贤名远扬的小公主,野心勃勃的小公主当然也有动机杀死王储。太子一死,她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她还跟太子一起上政事课程,学习权谋之术,这在不知实情的人眼里,根本就是坐实了她的野心。 她从前跟太子关系冷淡,却毫无理由地主动向太子示好。而太子在对她毫不设防之后,突然横死,在死前不久,还跟她独处了那么长时间。 她有嫌疑。 刺杀王储是死罪。 商祈九看见有东西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可是我没有” 王后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她不笑了,脸上肌肉在痛苦地抽搐。她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女儿。“我知道我的女儿不会做这种事情。”她闭上眼睛,眼泪浸湿了商祈九的头发。“可是”她哽咽了好久,才继续说,“商预认为你会” 仿佛一柄利剑刺穿商祈九的心脏。不,不是利剑,是一根带着尖锐倒刺的鞭子,刺穿了她的心脏,还在血肉中来回摩挲。 她的哥哥死了。而她的父亲,认为是她做的。 她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长着青苔的墙壁,说不出话来。 王后突然又把商祈九推开,她被狠狠摔在了床上。宫装美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她试图仰头止住眼泪,可它们像掉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落下来。她终于指着女儿的脸,压抑着哭腔道:“你真是糊涂!” 商祈九倒在床上,没有力气起来,她看着母亲,像木偶一样,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但,”王后的话几次被哭声打断,“但也跟你脱不了关系” 商祈九呆呆地看着她。 “有人杀了我的儿子太子死了,公主被认定是杀人犯谁是赢家?” 这短短几句话,王后花了很久才说完。 商祈九慢慢闭上眼睛。 太子曾经整日将自己锁在寝宫里,是谁解开他的心结,让他走出有“春”驻守的安全之地,使得凶手有了可乘之机? 太子死了,九公主会被处以死刑。国王只有一个妻子,但王后已经没有能力生育。国王早逝的弟弟也没有留下子嗣。王室已经没有继承人了。那么谁是下一任国王? 按照槐阴国的祖令,这个时候,举能者继位。 谁是能者? 元丞相贤名远扬,百官信服。他的儿子,二十一岁就已经掌控着动摇王室的势力。 元归舟跟杀人犯商祈九有婚约,但那并不要紧。婚礼还没有举办,一切都还只是空谈。 王后话中的含义,已经很明显。 『请选择: 玩家目瞪口呆。归舟我爱你但是麻麻现在看上去真的很可怕!』 商祈九没有说话。 她面向床尾,看着那扇铁门。铁门很小,但看起来很厚。它把她关在里面,把其他所有东西都关在了外面。又或许它是把她关在了外面,把其他所有东西都关在了里面。 刚才的一番话像是耗尽了王后本就虚弱的身体里全部的力气。她哽咽着继续说道:“你父王正在四处搜查你,我把你悄悄带到这里,是想护你周全。” “我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商祈九轻声道,她好像已经感觉不到情绪。这个卧房设施齐全,但太阴暗冷清,要商祈九在这里长期住着,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精神失常。 “不会太久的。我会还你清白,” 王后抹干净眼泪,声音柔弱但坚定,“我绝对不会放过元观年。” 元观年元丞相。如果事情真如王后所说,那么他对商祈九奇怪的态度就可以得到解释,他与军政部执事长的勾连也显得非常合理。 元相从来都是一个清心寡欲c没有野心的人。但这或许恰恰意味着野心。 商祈九心里一会是一团乱麻,一会又是一片空白。她的大脑已经混沌到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情绪。 王后慢慢向小门走去,有些歉意地道:“我会每天把一日三餐送下来,但为了避免被发现,时间可能没办法那么准时。” 脚步声声,小门开启,又关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地下隧道 地下室里的时间是凝固的,凝固在潮湿的青苔里。商祈九有时躺在床上,就那么看着那些青苔。除了她还有谁那样仔细地看过青苔呢?它们长在墙角,翠绿欲滴,却平白惹人嫌恶。它们有时看上去像一片小草原,有时像一片小湖泊。只是没有牛羊,也没有游鱼。 游鱼它们死了,成片地飘在东湖水波微起的湖面。湖面上没有荷花丛,只有大片大片翻起的鱼白肚皮。雪一样的鱼白里,还燃着熊熊红色火焰。火焰里是一身华服的商缺。 他没有挣扎。他手里拿着一本陈旧的画册,不急不缓地讲着故事。 商祈九就那么看着青苔。她以为一个永恒已经过去,但转头一看,蜡烛竟然只烧了拇指宽的一点点。 时间很慢。但她却好像老得很快。 她像个迟暮老人,行动迟缓,思维凝滞,除了发呆,什么也不想做。 脚步声。 小门打开,王后端着食盒走进来。她穿着一条雪白宽袖长裙,头发终于不再披散,梳得很整齐。 她还是那么美,只是近日连受的打击让她眼角又添上了细纹。她这几次来,都没有再哭了。 但商祈九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母亲还在以泪洗面。 槐花糕c荷叶鸡c素什锦和上殷宽面。食物的香气弥散在小小的房间里。 商祈九慢慢走过去,突然用力抱住了母亲,把脸紧紧地贴着她的头发。 王后摸摸她的头发,声音还哑着,“快吃东西吧。我们不能被人发现。” 王后每次来,都只能趁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来,又必须在有人发现她消失以前赶回去。所以她每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 她叹息着收拾了女儿几乎没动过的午餐,转身走出了门。 烛火也在叹息。 听着门关上,商祈九坐下来,拿起筷子,第一次把食物慢慢吃完了。她把盘子和碗放进盒子收好,又擦了桌面。 然后她开始在房间里绕着墙行走。床,书柜,梳妆台,桌子,屏风,床,书柜 蜡烛慢慢燃烧,火光随着商祈九衣摆牵起的气流跳跃着。 时间慢慢过去。这是她在小房间的第六顿饭,她饭后散了散步,此时正是有点力气,但也不太饱。她估摸着外面的夜色也渐渐来临。 终于,商祈九又一次站在小铁门前,叹息一声。 彦成酒年轻时候闻名副大陆的不仅是她的美貌,更是她的战斗力。但她现在真的老了。 盛年的彦成酒不可能察觉不到,女儿抱住她时,顺手从她头发上取走了一件小东西。 商祈九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只银发簪。 如果国王真的在把她当作杀人凶手追捕,如果元相真的心怀叵测,那么贸然逃离这里会很危险。而且她的母亲希望她留在这里。 但商祈九不认为一直留在这里是个好主意。她的身体和大脑都在这里慢慢生锈。她必须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请选择 玩家第一万次诅咒了这个没有存档位的游戏。什么“不能回档才有真实感哟亲”~亲个鬼啊,存档位是剧情游戏的生命你知道吗!! 玩家思索片刻。 思索片刻 抛硬币吧。』 铁门是朝里开的,王后开门时商祈九观察过,它没有外锁。 它也没有内锁,它只有一个在门两面都有钥匙孔的机关锁。 如果它是个外锁,商祈九将毫无办法。但是这种机关锁,哪怕它内部结构再复杂,只要商祈九手上有这根簪子,她就能把它撬开。 此时必定已经临近午夜。地下寂静如地面的黑夜,只有遥远处的水声,和银簪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这个机关锁出乎意料地复杂,它甚至比开锁技能训练点上等级最高的那把机关锁还要复杂,但那把机关锁曾经是用来锁祭司殿大殿正门的。 这把锁为什么会比祭司殿大殿正门的主锁还要复杂?它只是一个地下小房间的锁。 但商祈九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这些旁枝末节,她全服心神都在开锁上。 终于,锁眼里传来清脆的咔擦一声。 锁开了。 商祈九用银簪把头发随意盘起,转身到小桌子上拿了几根白蜡烛,然后推开门。 门外是一片黑暗。这是阳光从未到达过的深远地下,黑暗有如实质,令人眩晕。潮湿,阴冷,地面上有爬虫窸窸窣窣的声音。 商祈九拿着蜡烛,谨慎地一步步往前走。 坑坑洼洼的灰石地面,曲折狭长的隧道,拐角处的凌乱楼梯。微弱烛光只能照见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水不时从头顶石壁落下,身后遥远的黑暗处隐约传来诡异声响。 修建这地下通道的人显然不是能工巧匠,只是竭尽所能地挖了一个可以供人通过的石间隧道,这隧道蜿蜒曲折,像是蚯蚓在泥土里钻出的孔道。 商祈九抓着蜡烛的手渐渐收紧,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脚下,集中到蜡烛微光照着的地方。 不要去想那诡异的声响,不要去想身后的黑暗里有什么。 商祈九一个人走在神秘诡异的地下石道里,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她从小怕鬼。 她不敢转身,怕烛光照出身后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她每次遇上拐角都是硬着头皮才敢往前走,怕被突然出现的枯手扼住喉咙。她不敢低头看,怕看见不属于自己的第三只脚。 思想,越控制,越无法控制。更何况商祈九在那小房间里待了两天,本就有些神志不清。 她觉得这通道里有不属于她的脚步声,她觉得拐角处有形状怪异的影子,她觉得耳后有温热的呼吸。 烛光在颤抖。 她的手在颤抖。 商祈九用力咬着下唇,努力告诉自己,她的母后每天都从这些通道走过,所以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但恐惧之为恐惧,就在于它无法被控制。 她仿佛身处那个童年噩梦,独自走在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迷宫里,直到筋疲力尽,成为这里的一具无名枯骨。 她的脚步声很轻,但那脚步声经着长长隧道的回响之后,变得越来越渗人。 踢嗒踢嗒。 一滴水落在商祈九脸颊上,冰凉,它轻轻滑到她下巴,滴落到地上。 她停了下来,闭上眼睛。一滴无法抑制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顺着那滴水的痕迹,落到地上。 眼前出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岔路。 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请选择: 玩家愤怒地摔了鼠标。“向左还是向右”是剧情游戏里面最讨厌的选择题! 辣鸡作者!』 商祈九站在岔路前。 两个未知的前方,仿佛黑暗张开血盆大口,令人心慌。 她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选择了左边那条路。 所经之处都隐入黑暗,头顶脚下都是潮湿粗糙的石面,商祈九小心地扶着石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黑暗仿佛有生命,会呼吸,黑暗在注视她。 黑暗又似乎是死寂,她一个人在里面摸索着前行。 黑暗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曲曲折折的隧道里走了多久。 她觉得她已经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她觉得她过往的整个人生都在这里不停地走,好像她已经在这里走了十八年。 又一个十八年。 她的生命好像已经被这黑暗隧道分成了两段。一半有商缺,另一半没有。前半生她活在地面上,在热闹的小周城里欢声大笑。后半生在深深的地底,在无穷无尽的幽深隧道里耗尽生命。 她没有哭,只是有些眼泪落下来,掉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这条路为什么那么长? 终于,商祈九又转过一处拐角。 她颤抖着伸手,触碰眼前所见之物。 一扇门。 一扇并不难撬开的门。 她屏住呼吸,推开它。 夜风抚过长发,月光点点洒在她脚下,门外正是深夜。 清冷宁静。 西夜十六星在夜幕上沉默不语。 一轮巨大的圆月占据了大半个东部夜空,惨白冷寂。上半部边缘略亮,下半部渐趋暗淡。那圆月上的暗色斑点清晰可见,几座月环形山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已经到了大圆月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离开这个国家 副大陆一年三百六十九天,一般有三个季节,它们又被称为常季:赤乌季,凤凰座季和大圆月季。季节变化由夜空天象显示,赤乌季以皎洁明亮的升落月和南升北落的金赤乌星座为标志;凤凰座季没有月亮,七十二流动小星座围绕四大星座转动;大圆月季是常季中最寒冷的时候,惨寂的大圆月在东部夜空静止,仿佛随时会压向地面。 这一年的赤乌季有一百一十八天,凤凰座季只持续了不到一百天。这意味着一个长达一百五十多天的寒冷大圆月季。 商祈九站在门外,注视着东部夜空那个总是让她不寒而栗的巨大月亮。她小时候会想,大圆月上会不会也生活着什么人呢,他们也会哭,会笑,会期望,会灰心,会有喜欢的糕点,会有挥之不去的回忆。当他们抬头看着夜空的时候,她所生活的世界也会是天上一轮巨大的月亮,在漆黑的天幕上发着光。 两个世界,如此不同,又如此接近。它们互相注视着。 只是长大以后她意识到,惨白的圆月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城市,没有民居,没有蚂蚁也没有梧桐树。只有一片死寂。 大圆月在天上,那是死亡在俯瞰人间。 或许正是如此,大圆月神及诡才会被人们认作是掌管死亡的无情之神吧。 商祈九看着天空。在地下甬道里战栗着摸索道路时,她最想看见的就是天空。但当她终于走出地下的黑暗时,看见的却是这一轮死亡之月。 风已清寒,树叶不时飘落在门前石地,没有麻雀啾啾,也没有花香怡人。 这是万物即将枯寒的季节,这是中宫小偏殿花园的一角。 地下隧道的出口是一座干净的小石头房子,房子在小偏殿花园墙角,被几棵常青树掩盖着。 中宫已经陷入沉睡,青铜宫灯照着凄寒。小偏殿的门紧关着,王后曾经在里面摆了七个灵位。 而现在,已经是八个。 商祈九不自觉地把手握成拳,尖锐的疼痛从指间,顺着掌心的纹路流入血管,刺及心脏。 商缺真的死了。 在她余光里,新撒的红白花瓣铺满了小偏殿台阶。 像雪地里生长出玫瑰。像白衣上溅着鲜血。 那是王储薨逝的象征。 有人烧死了商缺,那个性情温柔,一直活在痛苦中的槐阴王储。 他再也不用背负身为王储的沉重责任,再也不用活在这个处处都埋藏着往事阴影的宫殿,再也不用为无法保护那些依赖着他的孩子们而自责。 但商祈九再也没有疼爱她的哥哥。 她慢慢走到小偏殿花园中央。厚重的偏殿大门仿佛将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生者,一边是亡魂。一边是独自泪下的商祈九,一边是八个爱她的人。红白花瓣铺满台阶,这边和那边那么遥远。 她忍不住哭出声来,跪坐在地上。 她好像在出席一场冷清寂寞的葬礼,生者与死者都是自己。她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她会像商缺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往事生活,即使侥幸还能有欢乐美好,也都蒙着挥不去的阴影。 大圆月季之初,夜风还不算凛冽,商祈九却觉得寒冷已经刺骨。 但凭着残存的理智,她知道此处不是长留之地。 可她能去哪里呢? 『请选择: 玩家:送分题。』 商祈九慢慢站起来。 商缺死了,国王在追捕她。出了中宫,她只信任一个人。 如果元相真的像母后所暗示的那样野心勃勃,那么归舟现在的处境可能也很危险。 她必须去找他。 月冷星暗,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每一家的屋檐下,都系着白练。地面的红白花瓣随着夜风四处飞扬,像在唱一曲悲歌。 这座王都已经陷入哀痛与恐慌。太子突逝,被通缉的公主下落不明,朝堂风云变幻,坊间议论纷纷。 城西民居静如空谷,檐下白练如鬼魅飘荡。全年常红的枫树宛如出席葬礼的沉默宾客,纷纷扬扬的枫叶似血般飘零。狭窄的小路上,商祈九的影子被昏暗的街灯拉得很长。 丞相府,还亮着灯。 大圆月季第二天。丞相府,小书房。 “你需要休息。”一个淡漠的声音道。 “我不能休息。”一个疲惫的声音道。 两个人坐在书桌边,书桌上堆满了公文,还摆着一盏明亮的夜灯。夜灯照着两个人的脸。 那是祁望之和元归舟。 元归舟疾速翻阅着手中的公文,不时咳嗽一声。他眼里满是血丝,下巴上胡茬凌乱,双手微微颤抖。 祁望之皱眉,正欲说话,书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慌张地跑了进来。 是那个不会武功的丞相府侍卫楚向。 楚向满头是汗,大口喘着气,双手撑在书桌上,看着元归舟。 被他看着的人不自觉地捏皱了手中的纸张,“宫里有什么消息?” 楚向胡乱抹着额头的汗水,“国王,派出了那个人。” 元归舟把手中的东西狠狠摔在地上,起身站到窗前,一拳打在墙壁上。 祁望之闭上眼睛,“那个人。”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轻微的恐慌。 楚向还喘着气,没有说话。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夜灯里的蜡烛轻轻把光洒在桌面。 那个人。 那个令孩童夜啼的人。 国王派出了史上最可怕的杀手,追杀自己的女儿。 元归舟无措地看着窗外。 惨白的大圆月高悬夜空,对人间哀愁无动于衷。西夜十六星在那样巨大的天体面前显得昏暗而胆怯,像他对面莫测的命运,不知何去何从。 商祈九已经失踪了两天。 他必须在国王的影卫之前找到她,这个失去长子的父亲下的是追杀令。 可他找不到她。他找不到一点线索。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小书房外,层层树影在地面摇晃,像一幕恐怖戏剧,阴森诡异,不知所云。这个季节没有花香,连白日里的阳光都透着凄凉,元归舟闭上眼睛,感觉像是置身一座坟场。 两天前的那个早晨,他像往常一样醒来,像往常一样在早膳间安排下一天的行程,像往常一样准备到小书房工作。却被慌张的管家拦下,听闻了一个噩耗。 世界瞬间变得陌生,不再如同从前。 他倾尽全部势力,翻遍了整个小周城,却找不到心上人留下的一丝痕迹。他无法休息,不断地与各种人联络,不断地布局搜集信息,不断地派人搜寻城中各个角落。一旦停止,他就会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击垮,喘不过气来。 周围的世界越来越光怪陆离,充满死亡的气息,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行尸走肉,找不到消失的太阳。 窗前那颗白槐花树树叶间忽然传来奇异的响动。 元归舟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商祈九刚从树上跳下来,就被突然出现的元归舟抱了满怀。他在轻轻颤抖。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把她紧紧抱住,她鼻头一酸,双手环上这个人的脖子,忍不住哭起来。 经过漫长的失落与恐惧,世界在那瞬间恢复成熟悉的世界,像漂流的海船终于回到港湾,她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祈九?”他像是不确定的问。 商祈九感觉到滴落在自己脖子上的一丝凉意,用力点点头。 他把她抱得更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确定着她的存在,确定着她是真的。 十六颗星星在天上昏暗地亮着,几缕流云飘在东部夜空,像在大圆月上泼上了斑斑墨点。 眼泪像屋檐下的细雨,商祈九大口呼吸着他的气息,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留在身体里,永远不再分开。 她想诉说在黑暗地下时的恐惧,想说商缺逝世带来的巨大悲伤,想说自己的不知所措和慌乱恐惧。 又觉得只要这样抱着他就够了。 只要在他怀里,她就什么都能面对。 “抱歉打扰,”一个平静的声音从元归舟背后传来,左祭司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更加不真切,“但时间不多了。” 还在抽泣的商祈九从元归舟怀里抬起头来。 楚向犹豫着从小书房里走到祁望之身后,道:“影卫已经开始全力搜寻,你们现在就得走。” 元归舟伸手接住了楚向丢来的一个包裹。 包裹里装着野外生存的必备品和一些金块银币,是元归舟在前一天备下的。在他计划里,一旦找到商祈九,他就带她离开这个国家。 走得远远的,到一个遥远的村落隐姓埋名,平静地生活下去。 他用力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我们先往计城的方向走。” 计城,北方一个遥远国度的首都,副大陆第二大城市。小周城坐落在槐阴国偏北的位置,往计城的方向走,能最快走到槐阴的国界。 商祈九红着眼睛点点头。 树叶轻轻摇动着,光影在地面变幻。 沉睡的小周城里,两个人影迅速离开相府,快速地在城西穿梭。 祁望之面朝他们离开的方向,闭着眼睛,轻微皱着眉头。 楚向忧虑地说:“他们能走多远?” 灰衣的祭司慢慢摇了摇头,年轻的侍卫垂头丧气地走到那棵白槐花树下,靠着树干坐下了。 “这四个病例到底牵扯着什么?太子死了,公主跑路,”楚向不停往后撞着树干,像是在苦恼地自言自语,“丞相还一早进了宫,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只是来这个城市调查几个计城热病病例,本来以为顺利联系上丞相之后事情会很好办,可最近一连串的诡异事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树影随着楚向的动作晃动着,树叶沙沙地响着。 祁望之没有回答,他睁眼,转身看了一会月亮,然后缓缓走到楚向身侧,也坐下了。 “九见月一直说太子会有危险,结果太子就真的死了,”楚向呆呆地看着前方,话说的很轻,发音有些含混。 那个美貌不似凡间的人,莫名轻易取得了丞相的信任,丞相在她的影响下,行为越来越古怪。 前几天她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可丞相对她的消失没有作任何评论,只是不断地求见国王。 楚向摇摇头,想不通这里复杂的事情。 祁望之靠向树干,正欲开口,却突然僵住。他低头看着地面摇摇晃晃的树影,额头已经满是冷汗。 楚向意识到身边人的异常,转身看向他,拍拍举止怪异的祭司的肩,纳闷道:“怎么了?” 一个人从他们靠着的树上跳了下来。 落地无声。 突然被那个人的影子罩住的楚向也僵硬起来。 那个人就在他们头顶的树叶从里,他们却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低沉而冰冷的男声道:“祁望之,国王要见你。” 魇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北山河畔 商祈九一直跟在元归舟身后奔跑着。夜色里,他们像轻飞的燕子,在沉睡的红屋顶上跳跃着。 元归舟两天没有休息过,整个人的神经一刻不停地紧绷着;商祈九两天没有心情吃东西,刚刚才走出阴森诡秘的地下通道。他们都有些力不从心,在疾速奔跑中有些头晕目眩。 但他们都不敢停歇,不敢放慢速度。怕拖累对方。 实力超群的影卫正在搜寻商祈九。影卫忠诚于国王,只要看到商祈九,就会拼尽全力完成杀死她的指令。 他们必须借着所剩不多的夜色,远远地离开这座城市。 这座曾经欢快热闹,带给他们安全感的城市。 屋顶的瓦片,屋檐的白练,院落,枫树,商铺的旗子,远处的街道。 不多时,他们就到了城西民宅区的边界,熟练地攀上又爬下城墙,离开了他们生活了一生的槐阴王都。 大圆月季第三天,清晨,城外密林。 太阳已经升起,大圆月和暗淡的西夜十六星都已经消失,但空气仍然清冷,晨风比夜风凄寒。 商祈九终于坚持不住了。昨夜晚膳四道小菜提供的体力,已经支撑着她全速奔跑了半夜。 她渐渐放慢速度,扶着一棵已经开始变黄的梧桐树喘着气,冷汗不断从她额头滑落到下巴。元归舟也停了下来,轻喘着走向她。 他看起来比她更糟糕,像强撑着一口气不愿睡去的疲惫病人。他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 他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吻上她的头发。 商祈九感觉体力慢慢恢复着。 “这里离小周城太近了,我们还不能休息,”元归舟的声音已经沙哑,“等跑过北山河,你可以睡一会。” 他把背上的包袱打开,拿出两块小白饼,道:“先吃点东西吧。” 这种白饼是经过特殊工序制作的,只要一小块就可以让人饱腹,只是味道不如人意。 商祈九听话地点点头,接过她平日里最不喜欢的白饼。 这片密林离王都不远,时常有旅人和商队经过,他们只能选择最少有人走的路。 而这些路径不常被人选择,是有原因的。树枝太密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地面上满是半腐的落叶和小树枝,时常有横倒在地的粗壮树干挡住去路。 这里还是爬虫与毒蛇的家园。树叶间有飞来飞去的小黑影,翅膀扇动,发出令人不喜的声音。元归舟一路上已经随手杀死几条挡路的长蛇。 商祈九一边艰难地吞咽着白饼,一边抬头看着他。 他看上去很憔悴。束起的头发已经凌乱,落在额头耳后的几缕被汗水打湿,眼周淡淡的青黑与下巴的胡茬让他看上去与从前总是从容自若的丞相公子判若两人。 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 商祈九红了眼眶。 “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元归舟已经迅速吃完小白饼,他伸手捂住商祈九的眼睛,“我也不要你说对不起。” 她的眼泪润湿了他温暖的掌心。 “归舟”她咽下一口毫无水分的饼屑,带着哭腔道。 他把手从她眼睛上移开,抹去她的泪痕和唇角的几粒饼屑,笑道:“想说什么?” 他琥珀色的眼睛里还布着血丝,却又盈满笑意。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想亲耳听她说。 他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商祈九咽下最后一块饼干,用手背擦了嘴,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一片半黄的树叶落下来,在晨风中打了几个旋,落在一段枯木上。黑色的枯木是空心的,内里长了几朵红蘑菇。红蘑菇上爬着几只蚂蚁,蚂蚁好奇地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人。 但他们看不见那些蚂蚁,看不见蘑菇c枯木和落叶。 他们看不见阳光,只看见光影中的对方。 “归舟,我好喜欢你。” “我知道,”他轻轻吻上她的眼睛,“我爱你。” 太阳升到正空,又渐渐西沉。 树林慢慢变得稀疏,他们终于来到一处开阔地。一条清澈的小河出现在眼前。 北山河。 过了这条河,才真正出了王都的管辖范围,进入到槐阴国北部下属地区的辖地。 元归舟在河边停了下来,转身道:“北山河不浅,我们需要游过去,然后换上干衣服,你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商祈九喘着气,点了点头。 她抬手把头上已经快要滑落的银簪取了下来,重新盘了头发。她正准备把衣服整理一下以不妨碍游泳,身体却突然软了下来。 三根长长的银针映着红霞,半插进她背上。 元归舟呼吸一滞,把商祈九抱进怀里,颤抖着拔出银针。 眼泪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掉出来,她张着嘴,喘不过气。 三个小小的伤口很疼。 针上有毒。 他慌张地抱着身体越来越沉的她,嘴里不停地念着她的名字,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商祈九忍着后背的剧痛,使出全身力气,向那个已经失魂落魄的人笑了一下。 然后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 一个高大的男人缓缓从树林中走出来,俯视着坐在地上怀抱恋人的元归舟。 “还活着。”那个声音很低沉,没有一丝情感。 元归舟抱紧商祈九,抬头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杀手。他试着镇静下来,把食指轻轻放在商祈九的手腕上。 还有轻微的脉搏。 “让她把这个喝下去。”魇刀手上拿着一只清透的白瓷瓶。 夕阳的余光落在瓷瓶上,白里透红。 “那是什么?”元归舟沉声问。 “‘半生奈何’。” 半生奈何,抹去人所有记忆的药水。 “为什么?” 魇刀的表情和语气从始至终没有变化。“国王要转告的原话是,‘没有人能背负这种真相活下去’。” 元归舟轻呼出一口气,心下了然。 国王最终,相信了丞相。很快,王都会迎来另一场风雨。 商祈九会听闻那场风雨,早晚有一天她会猜到真相。 她将余生生活在可怖的阴影中。 如果她忘记自己是槐阴的九公主,她就可以拥有一段完全不一样的轻松生活。没有繁华的王都与华丽的宫殿,但他们可以一起走遍副大陆的高山深林,峡谷沙漠,他们甚至可以去主大陆,就像她幼年时期望的那样。 但,元归舟闭上眼睛,道:“祈九有权利自己决定。” 那是她的人生。没有人可以不经她的同意,就抹去她的全部过往。哪怕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元归舟知道,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商祈九不会喝下“半生奈何”。她会选择面对那个真相,带着它沉重地走向余生。 “可你没有能力为她拒绝。” 几息之间,魇刀制服了元归舟,将药水灌进商祈九的咽喉。 北山河在他们身边流淌着,带着王都边界渐渐微弱的瑰丽霞光,缓缓流向远方。 远方。 高山深林,峡谷沙漠,长河草原,大海与大海尽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一周目尾声 目山纪元四百八十年,凤凰座季第三天,上殷城。 日生西海,光曜冬山,天下来朝,石上城。 上殷城是一座雕刻出来的城市,一刀刀,一年年。 副大陆的这片无名丘陵上,本来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磅礴石山,它那时被叫做冬山。白驹过隙,斗转星移,旅人经过这里,没有人知道它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传奇。 有一年,八十一艘破损的大船从西海驶入红河,七千衣衫褴褛的主大陆被放逐者登陆副大陆这片破落之地,传奇从这里开始。他们建起简陋的村子,开垦农田,挖出鱼塘,种下果树,与过往商队交换货物。谷物成熟,鱼苗长大,果园丰收,他们将茅屋村落建成木房小镇。 有一天,他们带上□□c石斧和小刀,登上了冬山山顶,把一座石山雕成了城市模样。山长百里,城长百里。山高四百丈,城高四百丈。灰石城墙厚重雄伟,灰石街道宽敞繁忙,灰石商铺人来人往,灰石宫殿富丽堂皇。城市就是那座巍峨之山。 最后一个被放逐者离开人世前,看着这座鬼斧神工的城市,说它终于有了一二分故土上那座帝都的模样。 八十一艘大船靠岸的一千年后,周岳筠站在位于全城最高点的望乡楼,看见了红河尽头茫茫无际的大海。 那是副大陆十景之首,风暴肆虐c浊浪滔天的西海。 她叹了一口气。 去往主大陆的船票太过昂贵,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登上停靠在红河码头的那艘大船。 她身边喧闹的人群里,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以韦氏商会现在付给我的薪金,只要再过三十年,我就能买到七十分之一张船票了。”一个粉衣娇俏少女用力□□着手中不知内容的纸张。 “你可以乐观一点,把七十分之一想象成七分之一,”她身边一个面无表情的面纱女子平静的说,“反正不管是二千一百岁还是二百一十岁,你都活不到。” 少女狞笑道:“谢谢你的安慰,我感觉好多了。” 听到这两个渐渐靠近的熟悉声音,周岳筠本就低落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起来。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戴上不离身的面纱,快步离开了望乡楼。 楼里楼外都是熙熙攘攘,因为这里是副大陆第一城——上殷城的至高层。往下望去,城市的另外八个下层形成了一圈一圈的圆环,向远方延伸着。 拥挤的人群,奇异城邦人士身上的香水味,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周岳筠觉得自己这一天真的糟透了。 大早上起来,周十已经不见了人影。上午去商会报告任务进展,却被告知任务已经取消。中午决定自己在家做一碗上殷宽面,可差点烧了厨房。下午来望乡楼看海,又遇上那两个讨厌鬼。 周岳筠有充分的理由讨厌她们,尤其是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周岳筠和周十已经在上殷城生活了三年,希望能早日攒够钱买到去主大陆的船票。她赚钱的途径,是在上殷商会联盟里接接任务,去战斗力训练场挂牌当当导师,或者去神医馆给任不害打打下手。 周十本来一直是和她一起行动的。他们一起去附近森林杀狼,烧掉山贼营寨,营救被绑架的贵族少女,采摘千年一开花的珍贵药材。 可就在几十天前,周十突然说自己需要单独行动,她一赌气就答应了。然后他就回家回得越来越晚,有几天居然还直接就夜不归宿了。她气得牙痒,有一天晚上悄悄跟在了他后面,却被他发现,她一边羞愧一边被他的甜言蜜语哄回了家。 结果前天晚上她在商会任务大厅交任务,居然就看见周十和那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那个粉衣服的还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周岳筠躲在角落里,委屈极了。 她每次想到那个场景,都难受得想哭。 周岳筠走到一棵大凤凰花树下坐了下来。上殷城是一座石上之城,没有天然的土壤和植物,但对于这个富裕的城市来说,买来土壤并建造起人工花圃树园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上殷城人喜欢凤凰花,最喜欢的就是凤凰座季里,这满城盛开的艳丽之火。它在这座灰白的城市上燃烧,像是象征着这座城市无与伦比的荣耀。 但周岳筠更喜欢的是槐花,可惜上殷城少有这种香气馨甜的植物。 她坐在树下发着呆,没有听见不远处,两个坐在梧桐树上的少年的谈话。 “国王逝世,却没有继承人。十个大臣里面选举一个继位。真是有意思。” “没什么有意思的。” “选举还有九十天。这九十天里,这十个人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定精彩极了,怎么会没意思呢?” “槐阴国很可能会因为他们精彩极了的来往而陷入混乱。” “我倒觉得你又多虑了。王都发生那种事情,槐阴国早就不稳定了,听说北部下属地区已经宣布自立了。” 周岳筠想起第一次见到周十的时候。那是在五年前,她昏昏沉沉地在一片小树林里醒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一个人的怀里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他。 只看到他。 他笑着说他是周十,是个居无定所的行客。而她是他的未婚妻,她叫周岳筠。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隐隐作痛。她像是刚刚才来到这个世界一样,什么都没见过,什么人都不认识。 她应该感到恐惧的。 可她被那个自称周十的人抱在怀里,她觉得好安心。 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日落时分,万里霞光落在万城之首,夕阳下,满城的凤凰花越发红艳如血。 不夜之城的人群丝毫没有散去的趋势,相反,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至高层,拥挤着向望乡楼走去。 周岳筠靠着树干,慢慢闭上眼睛。 她还记得第一天走进上殷城的时候。她拉着周十的手,惊奇地打量着这座从来只闻其名的传奇之城。高大的石制建筑上有精美的雕饰,宽敞的街道两旁种着成排的凤凰树,连接着不同层区的石阶平坦庄严。密集却不显混乱的商铺旗子,形状各异的街灯,街角的棋桌边围满了人,酒肆传来酒香,食品店前有女童高声介绍着新出的糕点,绸缎坊里老板娘与熟客讲着刺绣的技巧。 最令人惊叹的是,房屋c街道c石阶c商铺甚至街灯和街角棋桌,都是连为一体的。它们都是这座举世无双的雕刻作品的一部分。 她拉着周十,不知疲倦地在不同层区穿梭,兴致勃勃地去不同地方凑热闹。各式商铺,商会任务大厅,神医馆,望乡楼。 那时她看着城市,他看着她。 现在她依然看着城市,身边却没有他。 来来往往的人从周岳筠身前经过。 “韦氏商会的那位原来也会倒?” “被执政官拿了那么多贿赂官员的证据,背景再深也得去吃几年牢饭。” 周岳筠向来对跟权谋沾上边的东西没兴趣,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站在她不远处就这个话题聊下去了,她起身准备离开。 她不想回家,可她能去哪呢? 她失魂落魄地在人群里走着。 天色渐深。 夜中的上殷城商业区仍是热闹非凡。花形的石制街灯照亮了繁忙拥挤的路面,商铺的灯火与讨价还价的声音一起从室内传出,来自副大陆各地的旅人和商人仿佛不知疲倦,成群结队地在人群中聊天c笑闹。 人群忽然安静了一瞬,又爆发出欢呼。 天上放起了烟花。如红牡丹绽放,如海面波光点点,如红枫树落叶纷纷,如孩子的糖豆撒了满地,如水滴破碎在青石板。 已是午夜了。 周岳筠安安静静地看着天上,听着身旁的万家欢喜。 她突然被大力抱住。 “为什么不回家?”一个有些许疲惫的声音厉声道。 周岳筠一把推开那个人,委屈道:“我不想看见你!” 周十却突然笑了,道:“怎么了?” “你还敢笑?” 周岳筠感觉怒火从心底燃起来,“找那个粉蝴蝶去。” “这听起来可有点严重,”周十不顾她的挣扎,抱住她,在她耳边问,“你又在吃谁的醋?” “我亲眼看见你跟她有说有笑的。” 周岳筠红了眼眶。 她语气里略带的哭腔让周十楞了一下。 他低头把额头抵上她的,看见了她红红的眼眶。他皱眉,心疼地用食指轻抚那红红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对除你之外的人动过心。” “那,” 周岳筠忍住哭,“那你老不回家都去哪里了?我那天在任务大厅看见你跟她走在一起的。” 周十拿下她的面纱,吻上她的唇角。 失去过往记忆让周岳筠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变得敏感,脆弱,多疑,比从前更需要他不断安抚。 他看着她已经盈着泪光的眼睛,道:“执政官托我帮一个忙,事情有点麻烦,费了点时间。” 她抽抽鼻子,看着他。 周十继续道:“至于你提起的一个粉衣姑娘我没什么印象了。在任务大厅的话,可能是韦氏商会的人,我应该是在跟她套消息。” 周岳筠感觉脸上有点发烫,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 周十笑了,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温情。 周岳筠环上他的脖子,红着脸认真道:“我想吻你。” “可以。” 烟花还在夜空中不断撒成各种形状,繁华欢快的夜中上殷城里,没有人留意街角相拥而吻的两个人。 他们不再是小周城的九公主和丞相公子,而是大世界里相爱的一对恋人。自由而快乐。 她的名字是岳筠,因为“吾心悦君”。 他把名字改成“十”。她失去了小周城的所有,失去了九个爱她的人。五个哥哥,三个姐姐,和父亲。但他会合着他们的份一起,把所有的爱都给她。 回家的路上,周十从怀里拿出两张材料特殊的方形纸。 “执政官知道我要的报酬是这个的时候,还挺后悔。” 周岳筠接过它们。 两张船票。从副大陆上殷城,开往主大陆西榭。 『玩家:明明第四章就求了婚,结果从头到尾连个车也没有。开发商我对你很失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新的开始 『是否跳过重复情节? 玩家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棒棒糖,按下是。 屏幕上,画面飞过闪过。 昏暗的圆形石地,红衣女子,火光,白光。 废墟,倒在地上的木牌,红衣女子横冲直撞的眉毛,钦原讨人厌的笑脸,阴暗树林,白袍女子闪躲的目光,淡蓝的往生之水。 “你是怎么死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次要怎么活。” 王宫花园里宫人们窃窃私语,小宫女说看见过太子密会黑衣人。商祈九坐在树上看云,想着太子不太像想杀她的凶手。想着想着,一个人走过来。 清俊的丞相公子伸出双手。 请选择: 玩家眉毛一挑。这是二周目了,新的生活。所以』 目山纪元四百七十四年,赤乌季第九天。槐阴王宫花园。 商祈九利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没有理会元归舟伸在半空的手。她不是娇气的小姑娘,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武士,不需要这种程度的呵护。 青年把手收回,笑意不变,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我以为可以安慰安慰你。” 商祈九心中一暖,却忸怩着哼了一声,道:“你要是真想安慰我,就把我的生辰礼拿来。” 她向元归舟伸出手,掌心朝上,五指动了动。 一阵清风吹过,一片绿叶在祈九树上晃了晃,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元归舟随意一伸手,在商祈九耳朵边把它捉住了,放在她手里,道:“好东西不能太着急,你要是等不及了,先拿这个将就一下。” 商祈九忍着白眼,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灿烂笑容,把树叶反手放进元归舟手里。“我很有耐心。”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宫门走了。 已近黄昏,阳光有些昏黄,但依然灼热。不远处,东湖的水上舞台已经搭好,宫人与艺人们坐着小船,不停地在舞台与湖岸间穿梭,水声与人声阵阵传入花园。 花园里,祈九树下,元归舟把那片落叶放进怀里揣好,跟了上去。 小周城一向热闹非凡。大多数槐阴人天生爱闹爱笑,喜欢凑热闹。小周城作为槐阴王都,在日出后c黄昏前总是喧闹的。连接着城门与宫门的国王大街上人潮涌动,说着不同语言c穿着不同服饰的人们在两边小巧精致的红屋顶下聚集,有人贩卖,有人购买,有人只是随意看看。 奇装异服的魔术师被人群团团围住,正表演着有趣的把戏。 商祈九快步行走在重重叠叠的商铺旗子下面,敏捷地闪避着迎面走来的人群。她心里很烦躁,还有些迷茫。 一年后的今天,有人会取她性命。可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方会是谁,又为什么要杀她。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恍惚中觉得每一个人都看上去很可疑。 那两个站在街角的面具人,那商铺里一直盯着她看的中年女人,那露出诡异微笑的白胡子老头。 可一眨眼,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那两个面具人是正在表演的艺人,中年女子发着呆,老头嘿嘿一笑从垂头丧气的小贩手里拿过砍到最低价的白萝卜。每个人都跟“谋杀”漠不相干,是她在疑神疑鬼。 一双修长的手拦住了她。 商祈九停步抬头,眼前站着的居然是元归舟。 “你不是走在我后面的吗?”她纳闷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的? “看来你是真的心神不宁,”元归舟皱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担忧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直很关心她,她可以绝对信任他。但发生在商祈九身上的事过于怪异,她没法跟元归舟说。 更何况,连她自己都不太搞得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做了个深呼吸,清醒了一下,“大概是一想到过了今天就成年了,感觉有点抗拒吧。” 元归舟轻轻皱眉,知道她在撒谎。但眼下多说无益,商祈九是下定了决心什么都不告诉他。 他慢慢把手放下,认真道:“我会一直在。” 商祈九鼻子一酸,给了他一个真正灿烂的笑容,抱了他一下,又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元归舟叹息一声。 高山流水阁是小周城内一家专门卖琴和琴谱的店,虽然侥幸位于国王大街,但由于店主人经营不善,生意冷清,便成了这附近的一个异类。 商祈九对琴不算十分感兴趣,只偶然才听说过这家总是一副倒闭相的商铺,但她现在不得不往那走去。 因为店门口站了一个人。 一个低着头,专心地看着手中琴谱的人。 他穿着一身暗沉灰绿的祭司长袍,长袍样式古老,绣着复杂神秘的金丝纹路,腰间系着几只弯曲的乌木笔。长及脚踝的黑发在夕阳晚风里轻轻扬起,像是要把他与世人隔绝。 “左祭司。”商祈九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叫到。 虽然跟这个人算不上熟识,但左祭司在名义上毕竟是王子王女的导师,明明看见了却不打招呼,到底是说不过去。 祁望之闻声抬起头来,一双灰绿的眼眸平静无波,在额间血红色的妖冶宝石衬托下,更显得压抑深沉。 他沉默着行了礼,又向跟在商祈九身后的元归舟点了点头。 他手中的琴谱已经合上。而那双拿着琴谱的手,手指修长漂亮,指腹上有厚厚的茧。 那是一双弹琴的手。 『请选择: 玩家嗑着瓜子,试着回想了一下。上次好像没有这个选项题 立绘还挺好看的。』 商祈九好奇地看着祁望之的手和他手上那本泛黄的琴谱。“左祭司喜欢琴?” 祁望之拿着琴谱的手微微紧了紧,垂眸道:“只是有些兴趣。” 看出他好像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商祈九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睛。 『玩家对“不能回档”这个设置再一次比了中指。』 但祭司很快恢复了正常,把琴谱揣入怀中,又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殿下的生辰礼。” 和往年一样,一个有细致槐花纹路和金属锁的小盒子。作为商祈九名义上的导师,祁望之每年都会给她准备珍奇贵重的礼物,虽然他们两人之间,一直没有什么其他来往。 商祈九道了谢,说了几句礼貌的场面话,才接过盒子。她正想以“很期待在今天的晚宴上见到左祭司”作为场面套话的结束句,就听到祭司说:“今日晚间在城外有要事,无法出席宴会,请公主见谅。” 虽是抱歉的话,声音里却还是没有情绪。 祭司殿的右祭司年老多病,大祭司踪迹莫测,于是事务大都是落在左祭司祁望之身上的。商祈九点点头表示理解,笑道:“无妨,正事要紧,生辰宴会总之是年年都” 她突然停了下来,一阵恐慌浮上心间。 原时间线上,她在来年的生辰日里被杀死了。 如果她找不到那个凶手,这就是她最后一个生辰,哪里还有什么“年年都有”。 已是黄昏,暮光下,商祈九恍然间觉得眼前人灰绿的眼睛里好像带上了些困惑。 她假意咳嗽了一下,好像刚才的停顿是因为嗓子突然有些痒。“年年都有的,” 她收拾好情绪,把盒子小心放进袖袋,“就不打扰祁祭司了,改日再会。” 祁望之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国王大街热闹欢欣,只有一家商铺冷冷清清。他站在冷清的琴铺前,孑然一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四百年桂花糕 高山流水阁半里外,就是奇珍糕点铺,它是商祈九最喜欢的一家店。据店主人自己宣传说,奇珍糕点铺是一家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店,是自家祖先为了庆祝槐阴国建立而开张的。 “来来来快来尝一尝!祖传老配方做出来的槐花糕!清香而不甜腻,柔软而有嚼劲,来小周城不吃槐花糕,可就白来了!” “新做出来的糖豆!孩童的最爱,老人也爱吃!年轻人更喜欢!” 不大的双层铺子里摆满了各式糕点,空气里弥漫着各种甜香的气味。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人手里都端着木盘子,往上面夹着看中的食物。 商祈九走到店门口,才发现自己又拉上了元归舟的袖子。她紧张的时候就会无意识地拉他的袖子。尤其是在当年上课的时候,她回答不出问题,就扯扯他的衣袖,他会给她递小纸条。 她叹了口气,放开他,却突然闻到一种极好闻的气味。 比满店的糕点香气更令人心醉。 元归舟显然也闻到了。他本应该提醒她时间快来不及了,可她一路失魂落魄的,也许去探索一下活跃活跃心情也不错。 『请选择: 玩家眼珠一转,上周目就很好奇这气味到底是什么,只是苦于那时男主在阻止。当下既然没了阻力,干嘛不去看看呢? 然后手一抖,点错了。 给“不能回档”比两个中指。』 商祈九走进奇珍糕点铺,第一次对着满店美味没有丝毫食欲。槐花糕架子前还是那样挤满了人,新做的糖豆一摆出来就被拿光了,糕点师傅在角落处摆了桌子,大开大合地表演着新式糕点的做法。 这热闹欢欣的情景,她想一直看下去。她不想二十岁未满就死去,不想在看尽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之前就坠入虚无之地,更不想看到钦原那令人心里发毛的笑脸。 “这位姑娘!”一个脸上画着黄色糖浆的伙计艰难地挣脱了一个抓着他不放的老太太,朝她挤了过来,“本店所有东西都是祖传的!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多年来饱尝槐阴国人的爱戴,您来这里买糕点太睿智了!” 伙计的槐阴国语发音很奇怪,词语用得也不甚妥当,应该是个外来人。他一脸热情的笑容与嘴里真诚的虚假广告让商祈九忍俊不禁。 “全都是祖传的?”她假装怀疑地问。 “全都是祖传的!历史四百多年!”脸上画得乱七八糟的伙计用力地点头,语气坚定。 商祈九眯了眯眼睛,挑眉狐疑道:“原材料也是?” “对呀!”伙计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大声地说。 他们周围的人声小了一些,几个孩子惊惧地丢掉了手中的糖豆。伙计莫名其妙地看着渐渐看向他的围观群众。 那个他刚刚摆脱的老太太也围了上来,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在上面涂涂写写。 “这东西放了四百多年,”元归舟拿起一块桂花糕,在鼻子前面闻了闻,“怕是不太能吃了吧?” 一个孩子眼里含着泪花,开始试图抠喉咙。 伙计反应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刚才那一段外国话的确切含义,欲哭无泪地抓了一把据说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桂花糕塞进嘴里。 其实还是好吃。 奇珍糕点铺的点心是小周城最受人欢迎的特产之一,好吃又好看,只是据说店主人的性格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连带着伙计和师傅们有时也颠三倒四的。 被外国伙计这一打岔,商祈九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她朝那个一脸满足地收起了小本子的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就开始拉着元归舟满店转悠。 她装了满满三盘的糕点,把它们全堆在元归舟怀里,步履轻盈地去结了账。 元归舟倒也不恼,沉着淡定地偷吃了两块槐花糕,不慌不忙地跟在商祈九身后出了店门。 『是否跳过重复情节? 玩家用中指操纵鼠标,优雅地按下了 屏幕上,画面飞过闪过。 他们取道小路,商祈九又被嘲笑小时候给梧桐树带糕点吃的糗事,可那时那些糕点确实不翼而飞了。花园里晚宴已经布置好,哑巴面具琴师手下弹出乐曲声声,宾客围上来跟商祈九说场面话,她把礼物全堆在元归舟手上。她扑进母亲怀里,国王让人过来拿走了元归舟抱着的小山堆似的盒子。』 元归舟礼貌地向国王道了谢,转身走到大臣坐席,在元相身边坐下。 『玩家:呃唉????』 晚宴进行得很顺利,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宾客笑语盈盈。商祈九一直不太懂音乐,但也听得出来哑巴面具琴师确实技艺高超,名不虚传。 一把琴,七根弦,能弹出山上雪c草上风,弹出十里红妆c万家灯火。方才的乐曲里还是一群孩童在院落中玩耍打闹,十指一挥,就成了独自看着夕阳的迟暮老者。悲欢之间,一息而已。夜风阵阵,琴曲间,倏忽已是千年人事。 商祈九把下巴枕在交叉的十指上,忽然想起那双拿着泛黄琴谱的手。那也是一双弹琴的手。 不知道祁望之手下弹出的乐曲,是不是也这样令人惆怅。 她从袖袋里拿出那个小盒子,扭开环形金属锁。小盒子里摆着一只色泽明亮的金属架,金属架上是一颗方形石头,蓝白相间,颜色暗沉。 『获得。作用:激活后可获得三千万条知识,对相关对象使用鉴定术后可获得信息。 玩家嗤笑一声,这玩意儿在上周目根本没有作用好吗。』 商祈九身边不远处,国王皱眉唤来一个宫人。耳语片刻后,宫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宴会。 太子商缺,意料之中的缺席。即使这是他妹妹的成年生日宴会。 国王叹息一声。 王后轻轻握住他的手,有些感伤地笑了笑。她的长子商缺轻浮傲慢,又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他不来这里,或许于人于己,倒也都是好事。 随着午夜渐渐到来,升落月到了正空,在东湖水面上落下影子。只是今日的东湖因了那舞台与来来去去的小船,水波荡漾,切碎了月影。槐花香还馨甜,但人已有些疲惫。 筵席终散。 商祈九一路向宾客告别,走到等着她的元归舟面前,伸出了手。 也许是因为时候已经不早,也许是受了琴师乐声的影响,丞相公子的脸上竟有几分倦意。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画着凤凰花纹路的双层盒子,轻轻放在她手上。 “年年有今日。”他说了一句祝贺人生辰的常用话。 商祈九抿嘴笑了,有些兴奋地问:“是什么呀?” 他是她唯一的童年玩伴,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他每年都会送给她惊喜的礼物,不一定昂贵,不一定珍奇,但一定是她喜欢的。 “打开看看。” 商祈九点点头,推开金属扣。灯光一点点洒进盒子,照出一柄匕首。 一柄透着寒气的黑色匕首。 七寸长,柄与刃身使用的是同一种材料,漆黑如夜。不似钢制匕首上可以照见人影,这种材料不反射一点光线,而且极难加工。但一经制成,就是难得的神兵利器。 “计城黑石?”商祈九有些惊讶。 “对,”元归舟语气平淡,好像他们谈论着的不是价比翡翠的名贵石材,而是一颗普通的白菜,“需要的话,鞘在下层盒子。收好了。” 商祈九用力点点头。 『开启祁望之线,激活百科全书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全城最破落的店铺 商祈九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装饰精美的褐色床帐,还萦绕着淡淡的槐花香气。她闭上眼,知道自己现在躺在寝宫的卧房里。 而不是虚无之地昏暗的圆形石地。 可刚才的梦境太真实,她闭着眼,好像还能感觉到把她团团围住的地狱之火那刺骨的冰寒。红衣女子恢复了高高在在的冷漠姿态,漫不经心地写着什么,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在火里哭喊。 如果她不够聪明,那就是一年后等待着她的命运。 商祈九麻利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绝对不会对死亡这种事坐以待毙。虽然她目前对凶手究竟是谁没有一点头绪,但她已经找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切入点。 她当然不希望也不认为太子商缺是那个人,但如果他在秘密会见神秘黑衣人的话,背后或许会有个有趣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说不定会和她想调查的事情有关。 『是否跳过重复情节? 玩家打着呵欠按下。熬夜伤身,熬夜伤身。但就是不想睡觉。 屏幕上,画面飞过闪过。 王宫花园里,宫人们正在收拾昨夜宴会留下的残局。商祈九一眼看见那个说见过太子与黑衣人见面的小宫女,一边调戏小姑娘,一边就把信息套出来了。 带七或带九日的晚上,东湖大假山旁。』 套完了信息,商祈九又满足又失落地走在花园里。失落的是,离下一个带七日还有足足七天,如果她不找点别的事情做而只是空等着的话,她一定会疯掉。 也许今天晚上她就可以去东湖假山后面等着,说不定在非带七带九日的晚上,他们也会见面呢? 可即使是离今天日落,也还有足足半天。 商祈九烦闷地踢开脚下的一块小石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国王大街的那家琴铺。 那家她见到祁望之的琴铺。 它位于拥挤繁忙的国王大街,却如此无人问津c潦倒冷清,与周围全年无断的热闹喧嚣形成了极强烈的对比。 商祈九心里升起一股好奇。店主人究竟是如何把一家本应红红火火的店开得这么凄凉的? 繁华拥挤的国王大街上,两边都是装修漂亮c生意火爆的商铺,只有这么一个异类。破木小楼,摇摇欲坠,也没个招牌,还是依了王都市政部随处在木架子上摆着的城市地图,人们才知道这个地方叫高山流水阁,是个卖琴与琴谱的地方。 商祈九一打开破损灰暗的大门,就知道它何以冷清至此了。 这家店从外面看上去破败冷清,一副随时都会倒闭的样子,商祈九觉得小周城内简直不可能有比这更潦倒的地方了。但现在她知道,她太无知了。 跟室内比起来,商铺的外观居然勉强也能称得上是整洁美观。半朽的木柱子似乎随时都会被破破烂烂的屋顶压断,墙壁上生着霉,墙角满是青苔和蛛网,蜘蛛正不怀好意地爬向两只被黏住的苍蝇。阳光透过顶上大大小小的裂缝照了进来,帮了忽明忽暗但主要还是暗着的破灯一个大忙。 整个店里只有四张桌子,其中只有一张有四条腿,还挺矮,上面摆着两把布满灰尘的琴。其他三张桌子都只有三条晃晃悠悠的残腿,摆了些生着蛀洞的琴谱,桌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坑。 破落至此,东西却还卖得挺贵。 “琴二十金起一把,琴谱五金一页。”一个站在角落看着屋顶大洞发呆的人有气无力地说。 副大陆人日常使用的价格单位是铜,能以银为单位的东西已经算是贵重物品了,二十金按照小周城的正常物价,二十金可以把这么一个破店面买上两次都不止了。 商祈九打量了一本四十页厚的破琴谱,“你把二百金放在这里喂虫?” 那人头也没转,像是对上门来的顾客没有一点兴趣,“摆在外面的这些破东西一文不值。” “这么说你卖的不是摆在这里的东西。那你把它们摆在这里干什么?”商祈九眯眼仔细看了看这本平装琴谱,封面上印着的是通用语——“生秋”。那是一支很有名的琴曲。版本是韦氏版,由上殷城韦氏商会销售。 “喂虫。” 商祈九眨眨眼睛,不确定道:“我不太懂音乐不过这个《生秋》好像是一支很不错的曲子。” 昨夜,就连声名赫赫的哑巴面具琴师也弹过一段《生秋》,那么它应该不是平庸之作。 那人抬手捏着后颈,依然看着屋顶的大洞,仿佛那洞里有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曲是好曲,但这琴谱只是垃圾。” 商祈九半信半疑地翻开这本韦氏商会的《生秋》。印刷清晰,排版整齐,还请了一个挺有名气的乐师作序。放在其他琴谱店里,应该会是挺受欢迎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因为它现在坏了,生了虫洞,记录的乐调已经不完全了,所以是垃圾?”商祈九问。 可这乐谱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不好好保存才变成这样的吗?商祈九腹诽着。 “不是,哪怕纸张完好无损,装订精美细致,”这人的语气带上了嘲讽之意,“这琴谱也是垃圾。” “为什么?” “因为它是当年韦氏商会用来排除异己的工具。” 商祈九饶有趣味地把手里的琴谱看了又看,这背后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她又把目光转向那人。 四五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干瘦,是个普通的长相。但他身上有一种傲气,不是那种尖锐刻薄的轻慢,不是那种目空一切的自大,而是一种超然世外的高傲,这让他在这陋室里显得熠熠生辉。 是个奇人。 商祈九正想问问奇人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商铺的破门被打开了。 一个人走进来。 商祈九怔住,那人也楞了一下。 那是祁望之,手上还拿着昨天的琴谱。 “殿下。”他只惊异了一瞬,很快就回过神来礼貌地行了礼。 “殿下?”那奇人终于扭头看向商祈九,不紧不慢地行了个平民礼,并没有因为店铺里站着公主而起什么情绪波澜。 『请选择: 百科全书石激活,提示:祁望之是个能闭嘴就闭嘴的人,不问以后就没机会了。 玩家惊奇地看着提示,原来那东西能用?』 商祈九点头回礼,好奇道:“两位认识?” 祁望之没有说话。奇人不急不缓地开口道:“算是老朋友,祁祭司偶尔来些借琴谱。” 商祈九看向祁望之手上那本琴谱,发现它竟然也是一本《生秋》,只不过不是韦氏商会的版本,而似乎是手抄的,封面上“生秋”二字写得大气磅礴,潇洒肆意,不像是印刷板能印出的东西。 封面右下角还写着一个名字,与“生秋”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楚东” 最后一个字被挡住了,商祈九下意识地往前俯身,左手搭上那只拿着琴谱的手的手腕,右手轻轻扒开挡住了字的拇指。 “楚东留。”她念到。 她满意呼了一口气,把那根拇指挪回原来的位置,然后突然僵住了。 那是祁望之的手。她左手搭着他的手腕,右手覆在他的手指。她咽了一口口水,感觉到了皮肤相触处轻微的脉搏跳动。 一下一下。 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他的手很漂亮,干净修长,白净得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她看见过那双手在祭典上施放光球,看见过它们从袖袋里拿出画着槐花纹的小盒子,看见过它们安静垂放在灰绿的祭司袍两侧。但从未触碰过。 商祈九觉得她碰到的那块皮肤慢慢有些发烫,但奇怪的心悸让她愣着动不了。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个不同于她自己的脉搏,它有力地跳动着,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她开始恍惚,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个肌肤相触的地方。那只漂亮的手好像有些颤抖,和她的呼吸一样。奇异的感觉从指腹流经血管,刺及心脏,没有带来疼痛,却让心跳越来越快。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规律的呼吸,和着指腹触到的脉搏一起,淹没了所有。 可那恍惚感突然消失了,像一脚踩空了高高的台阶,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失重感,和若有若无的失落。 商祈九克服着心悸,回过神来,看到祁望之镇定如常地把琴谱递给了奇人。 是他先移开了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完了起不出标题名 “对,楚东留,就是在下的名字,”奇人小心地把琴谱收进怀里,装作什么也没有留意到,“还没问公主殿下今天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呢?” 商祈九竭力不去看那只刚才她握着的手,笑道:“只是有些好奇,就随意进来看看。” 她也竭力不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楚东留摸了摸鼻子,“高山流水阁在这条街上确实显眼了些。可当年在小周城落脚的时候,只有这家的主人合了在下的眼缘,就索性连着她的铺面也买下了。” “这么说您不是本地人。”商祈九看出楚东留是在刻意找话题缓解尴尬,就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楚东留点点头,道:“在下本是上殷人,只是跟韦氏商会闹了些矛盾,才不得不迁居他处。” “跟《生秋》有关?” “它是在下的作品。” 商祈九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生秋》是一支流传了很久的曲子,如果楚东留真是作者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写出来的。 他确实有傲气的资本, “本来是写给韦姑娘的。但当年的韦氏家族当权者拿它的发行做了诱饵,用来对付族内的异心者,”楚东留平静地说着,仿佛是在转述一个在酒肆里听到的故事,“在下一时怒极,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被下了驱逐令,只得离开上殷。” 商祈九叹息道:“所以你觉得那本琴谱一文不值。” 楚东留点点头,又说起初到小周城时的经历,商祈九一开始只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不停接着话,后来却慢慢被那些故事吸引,认真地听了起来。 “那时槐阴语说得不好,时常闹些笑话。进了酒家,看不懂菜单,只能胡乱点,有一次点了四样菜,原材料竟然都是白萝卜和猪肉,只是做法不同,惹得周围人笑话。 “还有一次买完了东西,像店家比了个这样的手势,在上殷城,这个手势表示谢谢。谁知那姑娘看着这手势吓得哭了出来。后来才知道,这手势在槐阴意味不好。 说到楚东留当年周游乐馆却找不到第二个能弹《生秋》的人时,商祈九问:“那么您现在找到了吗?” “弹不出《生秋》,我是不会把曲谱借给他的。”楚东留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着的人。 祁望之闭着眼睛,面上没有一丝情绪,长及脚踝的黑发披散着,仿佛没有听见人谈论自己。 商祈九呼吸一滞,不自觉地摩挲着触碰过他的指腹,假装漫不经心地把目光移向他。 可就在她视线落在祭司身上的瞬间,他睁开了眼睛,灰绿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前方无人的角落,“殿里还有事务,先告辞了。” 他向商祈九礼貌地行了宫礼,又朝楚东留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高山流水阁。 没有看她多余的哪怕一眼。 商祈九垂眸,不知为什么,刚才听楚东留讲故事带来的愉快消失殆尽了。 楚东留看着门关上了,才继续说道:“《生秋》不好弹。” 商祈九压下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失落,“是因为技法太复杂吗?” “那倒不是,”楚东留又抬头看向屋顶那个大洞,声音忽然有些悠远,“公主一定知道那个专门写悲情诗的李姓诗人,她用的那些词都是很常见的。” “但要读懂她很难。”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诗,琴曲也是,”楚东留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其实能弹《生秋》,对一个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副大陆的季节实际上不以春夏秋冬划分,但因为一些广为流传的史诗里有这些词汇,它们也就保留在了通用语中,不用来指示实际季节,而是用来指代四种情绪:欢喜c暴怒c惆怅和恐惧。 生秋,是一支很悲伤的曲子。 商祈九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她捏紧裙摆,转移话题道:“哑巴面具琴师弹出了您的《生秋》吗?” 楚东留把视线从屋顶收回,并不意外话题的切换,有些惋惜地说:“我没有亲耳听过他的弹奏。” 哑巴面具琴师似喜周游列国,行踪莫测,听他一曲很难。 商祈九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该再接些什么话题。 楚东留曲起手指,掩唇轻咳一声,“不是偶尔。祁祭司其实是常来的。” 热气浮上商祈九的耳朵,她不自觉地回想起他皮肤的触感。 还有那双漂亮的手,和永远平静无波的灰绿眼眸。 祁望之总是一副无悲无喜的样子,好像不管什么事都牵动不了他的情绪。他哪怕站在人群里,都像是远在高山之上,仿佛周身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她想起他走时的那个转身,耳尖热气慢慢凉下来。心里的也是。 她从来跟祁望之不熟的,可能只是最近心绪不宁,出现了些错觉吧。 『玩家:嘻嘻嘻。』 “可惜我却是不通音律,怕是不会再来了,”商祈九笑道,“今日也叨扰得够多了,那么,有缘再见吧。” 楚东留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高高低低的红屋顶房子,形形色色的店家旗子,酒家在门前摆出了桌子,食品店里聚满了吵吵闹闹的孩子。 国王大街充满俗世的热闹气息,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商祈九独自走在路上,见到有趣的店就进去凑凑热闹,不多会,手里就提上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她正准备宣布散财结束回宫,就看到一个不算太面生的人迎面走来。 那个脸上抹着糖浆,说话怪异的外国小伙计。 其实也不算是小伙计了,他应该跟商祈九差不多大,只是活泼爱闹,行为举止像个小孩子。 跟他聊聊天或许会很有趣。 『请选择: 玩家(打了个呵欠):聊呗。』 “喂,四百年桂花糕。”商祈九伸出一只手,拦在了他面前。 小伙计愣了愣,在商祈九的手臂与脸之间来回看了几次,不确定地说:“我?” “你。”商祈九点点头。 小伙计眨了眨眼睛,好像慢慢回想起了什么事,红着脸道:“我去天只是口错。” “昨天。口误。”商祈九不紧不慢地说。 小伙计摸摸鼻子,“我槐阴国语说的还不太好。” 这句话的发音倒是格外标准,吐字也清晰。估计是早就练了好几遍以备不时之需的。 “你是哪里人呀?”商祈九有些好奇地问。小周城是副大陆第三大城市,来来往往的外地旅人很多,来此定居的外国人也不少,但商祈九接触到的并不多。 “上殷城。”小伙计道。 商祈九有些惊喜地咦了一声。她一直对那座建在石头上的大陆第一城很感兴趣,只可惜身为公主无事不可远行,从来没有去过。刚才的楚东留也是上殷城人,只是那时场合不对,她的心神也在别的事情上,就没得到机会问问这座城市的事。 正好这里又碰上一个上殷城人。她正想问问上殷城是什么样子,又忽然意识到眼前人跟她不算是熟识,未必愿意花费那么多时间跟她说话。 眼见着商祈九陷入沉默,小伙计又不太自在地伸手摸了摸鼻子。 商祈九楞了一下。 那双手。 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子。 “你会弹琴?”她脱口而出问道,眼睛还盯在他指腹。 “啊,是,”小伙计也看向自己的手,并没有太意外,“我母青从小就逼着我学弹青。” 他从小就被母亲逼着学琴。 小伙计说着这话,表情忽然有些苦恼。商祈九想到自己小时候被逼着学武学医学语言的事,充分理解了他这种苦恼。 这人挺有趣。她本想深入这个话题,却觉得得先确认对方真的有时间也愿意跟她废话。 “我有点无聊,正想找人聊聊天,你有时间吗?” 小伙计倒是对这句话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他伸手揉了揉后颈,像是考虑了一会,道:“反正我今天下午休息。” 那就是同意了。 “对了,”在商祈九开口之前,小伙计补充了一句,“我叫楚向。你什么名字?” 『玩家(清醒了一些):?????那不是一周目里丞相府的小侍卫吗???立绘脸上抹上了糖浆在下都认不出来了???』 “商祈九。” 楚向怔在原地。“九公主?” 商祈九不在意地挥挥手,嗯了一声。 楚向歪着头,皱起了眉头,目光从商祈九身上移开,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索。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思索的表情配上脸上抹着的糖浆,让商祈九想起欢喜剧里的布娃娃。 娃娃脸楚向却慢慢严肃起来,像是下了某个决心,道:“正c好c了,我c有c事c想c问c你。” 他试图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语法上没犯什么错误,表情也很郑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神医馆派来的人 国王大街有很多支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名作王后大街。这两条大街交会的十字路口是小周城最热闹的地方。全国最大的珠宝行c最大的服装店c最好的酒楼和拍卖行分别占据了四个拐角。 其中,这最好的酒楼名作山北十三斋,装饰豪华,服务周到,菜品一流,价格昂贵。 所以在楚向说要请客并带着她来了这里的时候,商祈九心里是有些讶异的。她有足够的零花钱,这里对于她来说算是平常。但她以为小伙计在奇珍糕点铺打工,手里应该并不宽裕。 而且他现在翻着菜单,也确实一脸肉痛的样子。 “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她问。她心里有点愧疚,会不会是楚向觉得她是公主,就一定要在最好的地方请她吃饭? “我请你救助,要有乘以。”他扫视着菜单本上的价格,慢慢说道。 他觉得自己是在请她帮忙,所以要有诚意。有诚意,就必须来最贵的地方。 “这是上殷城的规矩?”商祈九好奇地问。 楚向点点头。 “但你现在在小周城,”商祈九一把抽走他手里的菜单本,“要按小周城的规矩办事。” “小周城什么规矩?”楚向一愣。 不知道他现在脑子里在想什么,商祈九唤来店小二,要了个隔音的包厢,示意眼眶都快红了的楚向跟上。 楚向咽了口口水,想到价目表上惊人的价格,很是想回家。但想到师父交给他的任务他已经确证自己没什么聪明脑袋瓜了,如果不找人帮忙,他永远也完成不了任务。娃娃脸在心里哭唧唧了一会,默默地跟在了商祈九身后。 商祈九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向也跟在她后面的店小二把菜点完了,还要了两杯当季的槐花饮。 楚向在心里算着这些东西的价格,发现算不过来,于是默默开始掰手指。还没算到最后一个菜,就含泪放弃了。 这家酒楼允许刷盘子抵债吗? 山北十三斋的十三个最好的包厢是用植物的名字命名的,每一间都有对应着名字的特殊装饰。 他们现在走进的这间名作青竹斋,内里的桌子c椅子c屏风等都是用竹子制成,墙上还挂着名画家的青竹图。 楚向瘫坐在竹椅上。 店小二出去把门关上以后,商祈九一边倒了两杯茶,一边道:“小周城没有请人帮忙就得请人吃饭的规矩。” 楚向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像一只笨手笨脚,半饿死在树上的小豹子。 “所以这顿饭我请你吃。”商祈九道。 楚向又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然后眨眨眼睛,呆住了。他迅速坐起来,“这不太符合逻辑。” “小周城的规矩呢,是我愿意帮你就帮你,不愿意帮你就不帮你,干脆利落,不兴拉拉扯扯摆饭局。” “哦”楚向又摸摸鼻子,忽然有些脸红,“那你愿意帮我吗?” “那要看你需要我帮你什么事。” 从第一次见面,商祈九就觉得楚向是个无害还有趣的人,不过基本的防备心她还是有的。 楚向低头看着桌面,沉默着不说话了。良久,他抬起头来问道:“你会通用语吗?” 商祈九点点头。 楚向舒了一口气,一副终于得救了的表情。“我要说的事情有点复杂,用槐阴语的话我会累死的。”他的通用语非常流利标准。 商祈九忍不住笑了出来。 楚向却立马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你知道计城热病吗?” 她点点头。“挺有名气的病。” 计城热病,一种最初流行于计城的古怪疾病,致死率很高。商祈九记得小时候元归舟得过这种病,好在国王派人到上殷城请来神医任不害把他救了回来。 “但你肯定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商祈九又点点头。这种病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来势汹汹,防不胜防,否则也不会杀死那么多人了。 “我师父一直在调查这种病的成因,这几年慢慢有了一些发现。”楚向在说“师父”二字时,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敬仰。 “你师父是?”商祈九心里有了一个猜想。 “任不害。”楚向得意地说。他似乎努力着藏住这股得意,但还是没藏住。 任不害是当世公认医术最高的人,被尊称为神医,他开的医馆本来自己有个名字,但因为所有人都叫它神医馆,慢慢地大家居然也就忘记了它本来的名字。 商祈九给了神医弟子一个真诚的惊讶眼神。 楚向笑嘻嘻地摆了摆头,喝了口茶,道:“言归正传。总之我师父查了很多病例,对计城热病的成因有了一些想法。” “是什么?”商祈九迫不及待地问。计城热病是一种极为可怕的疾病,如果能知道它的成因,如果能够防范它,可以挽救很多人的性命。 “有点复杂,对于体质不同的人来说成因还不一样,”楚向像是努力回想着师父的话,“比如说,体质虚寒湿重的人如果过量摄入了‘蜻指’这种毒素,又接触了皮肤上带着‘红觚’毒素的牲畜,就可能会患病。” “那是什么?”商祈九确定从来没有听说过“蜻指”和“红觚”这两个通用语词汇。 “医学专业术语,”楚向道,“‘蜻指’在很多食物和药材里都有,尤其是在变质的甜点里,但一般量不大,隔天就随着呃,你知道的,排出人体了。‘红觚’是一些得了少见病的牲畜皮肤上会长出来的东西。” 商祈九点点头,回想着自己所知道的计城热病病例,道:“那神医对当年计城突然爆发这种疾病有什么解释吗?” “有,计城靠近寒地而且多雨,很多计城人就是虚寒湿重的体质。那年七城之战,大量尸体被抛入慈河,污染了计城的水源,导致很多牲畜患病,皮肤上带着了‘红觚’。而且因为战争,计城农田全部被毁,跟附近城市的关系又很恶劣,只好从远方城市购进食品。路上一些食品变质,产生了过量的“‘蜻指’。最终,大量计城农民一方面与生病的牲畜近距离接触,一方面囊中羞涩只买得起便宜的变质食物,很容易就患病了。” 七城之战发生在几百年以前,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争,席卷计城的计城热病只是它后遗症里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我猜,任神医虽然说是‘有了一些想法’,”商祈九道,“但那只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他其实已经很肯定了。” 楚向颔首,娃娃脸上又出现那种得意的表情,“他的这些‘想法’,其实已经能解释目前已知的九成九的病例了。” “但还有那百分之一无法解释的,”商祈九了然,“这就是你要找我帮的忙。任神医想知道这些病例背后有什么故事,看看它们之所以不能被他解释,究竟是因为目前缺乏信息,还是因为它们真的不符合他的理论。” “对,”嘴里说着肯定的话,楚向脸上的表情却慢慢变得犹疑起来,“而且很巧的是” 商祈九看着他,道:“它们都发生在小周城?所以你想我帮助你调查这件事?” 楚向忍不住闭上眼睛,像是挣扎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费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它们不仅仅是,‘都发生在小周城’。” 商祈九心里忽然一沉。“你该不会想说,那些患病的人我都认识吧?”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她认识的人里,她只知道元归舟得过这种病。 楚向紧紧抿着嘴唇,不敢睁眼睛,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商祈九面前。 那张纸是上好的上殷白纸,光滑整洁,只是边缘因时常被人捏着而有些卷曲。 纸上写着四个名字。 商戚,商关翎,元孟氏孟樊,元归舟。 她的七哥,四姐,元归舟的母亲和他自己。 槐阴传统不公开祭祀夭折的幼童,为了避免引起王后感伤,王宫内也禁止谈论死去的王子公主。元归舟从不谈论自己的母亲。这是商祈九第一次知道,他们三人死于这种病。 商祈九不自觉地捏皱了手中的纸,回不过神来。半晌,她才沉声问:“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楚向尝试性地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她没像想象中那样情绪激动,才小声说:“我需要信息,关于他们的信息。” “好,我需要回去想一想怎么寻找这些信息,”商祈九的声音很平静,“一旦有消息或者有什么行动计划,我就去奇珍糕点铺找你。” 说完,她从竹椅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青竹斋。 商祈九的声音很冷静,但她的双手已经死死握成拳,指甲掐入了掌心。 任不害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研究了大量病例,终于找到了计城热病的自然成因。 却有四个,而且只有这四个病例不符合他的理论。 这说明这四个病例可能是人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湖边鉴定术 金赤乌星座已经快要升到正空,却被光芒更盛的升落月遮掩了些许,像日光底下的烛火,不再那么明亮。东湖湖面铺着月光,像一层雾气,笼着轻轻起伏的水纹与湖岸树木朦朦胧胧的倒影。 寂静无声,唯有树影沙沙。 商祈九一个人坐在大假山后面,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地面。 七个王子王女,有五个在商祈九出生以前就夭折了,而七王子商戚和四公主商关翎是在商祈九三岁那年去世的。 他们的生命与她的,在时间里有过重叠。 她听母后说过,七哥商戚喜欢欺负她,但也最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玩。四姐商关翎乖巧听话,也最喜欢她,还一步一步教了她走路。 商祈九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记忆里只依稀有些看不清面容的笑脸。她有时独自在城里散步,会想着,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会带着她做什么呢?他们会一起吃遍山北十三斋的珍爻和奇珍糕点铺的点心,为槐花糕究竟应该是圆形还是方形吵吵闹闹。他们可以一起去战斗力训练场组团参加对战,把后背互相托付,赢了一起笑,输了就再战一场。他们可以一起去百花海看花,四姐姐喜欢槐花,而七哥可能会面上嫌弃这项活动太女气。 可是他们不在。 没有元归舟在的时候,商祈九只能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去山北十三斋看别人阖家团圆,一个人去战斗力训练场打发时间,一个人在王宫漫步。 她本来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和他们一起。 但如今 商祈九把头埋在手臂间,有温热的东西从眼眶落出,打湿了她的夜行衣。 两个人患上的计城热病都是异常的。有可能只是因为这其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自然因素,但也有可能,他们是被人谋害的。 如果七哥和四姐姐是被人谋害的,那么其他五个人呢?会不会她所有亲人的死亡,都不是意外? 他们的死,跟她在原时间线上的死亡,有没有关联? 会不会,是同一人所为? 商祈九抬手抹掉眼泪,慢慢站起身来,走出假山,有点恍惚地走到湖边的石桌边坐下。 夜风微动,几片落叶从她身后飘来,轻轻落在地上,又被吹起,落到了水面上,随波逐流。这里没有宫灯,只有月光照着潮湿的青草地,像薄薄的一层清霜。 午夜已过,太子应该是不会来了。 商祈九闭上眼睛,努力镇静下来,想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她要打听四个人当年患病的情况,而且行动必须要小心,以免惊动那个幕后人。 七王子与四公主病逝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当时的宫人们大多早已年满出宫,而还留在王宫的,圆滑机巧,很难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直接询问容易打草惊蛇,是下下之选。 国王与王后他们饱受丧子之痛,王后至今郁郁寡欢,向他们询问,容易勾起过多往事,商祈九不想伤害父母,而且让国王与王后得知子女可能死于阴谋,太容易引起满城风雨,因此这也是下下之选。 但还有一个人,他一定对商戚和商关翎有所了解,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帮忙。 元归舟从不谈论母亲,商祈九也不愿意揭他的疤痕,但也许她可以去跟他聊聊他自己当年患病的情况。她可以绝对信任归舟,而且他还比她聪明,或许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寻求他的帮助。 可惜事与愿违。 赤乌季第十一天,商祈九清早就踏着晨露匆匆赶去相府,踩了一脚的红枫叶,却被告知丞相公子昨日接受指令,到北部下属地区巡查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她呆呆地问。元归舟十五岁入朝堂,至今已经六年,外出巡查其实是常事,只是她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去。 管家道:“相爷说是个短期巡查,公子二十天左右就回来了。” 二十天,作为巡查来说,确实已经很短了,但对于商祈九来说,这漫长得简直看不到头。她一刻都不想耽误。可巡查是公事,不能贸然打扰。 商祈九点点头,忍着失望,向管家礼貌地告了别,又回到王宫。 只能去找那个人了。 赤乌季也不过是刚刚才开始,暑气却已经隐隐有些暴烈,上午时分,日光灼热,空气凝滞,一路上的宫人们都有些没精打采的,找着空子就躲在角落里乘凉扇风。 商祈九赶往丞相府时的步子是匆忙的,现在走去太子寝宫的步子却是缓慢的。她知道归舟一定会帮她,才急着去找他。可太子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她和太子的关系从来都是冷淡的,十八年里说过的话可以用两只手数过来。他没有参加过她的生日宴会,没有跟她在王宫里散过步,甚至没怎么正眼看过她,即使她幼年时几次染病,他也从未探望过。 商祈九小的时候还因为哥哥不喜欢自己而伤心过,泪盈盈地拉着母亲的袖子,问王后,哥哥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说话。她留下自己最喜欢的点心,怯生生去端给来中宫探望母后的哥哥,可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长大以后,她终于放弃了心底那点对哥哥的执念,向自己承认,太子商缺与她,除了有共同的血缘之外,不过是陌路人。 可现在她不得不上门去找他。不是躲在假山后面看着他,而是到太子寝宫去,面对面地跟他说话。 可惜她白白鼓起的勇气。 “九公主,太子殿下不想见你。”太子寝宫门口,一个冷冰冰的侍女面无表情地说。 “我有要事要和太子殿下谈。”商祈九道。 “请回吧。”侍女直直的看着商祈九,眼神慢慢锐利起来。 不远处的百花海传来阵阵花香,馨甜,芬芳,不知人间愁绪。 商祈九慢慢闭上眼睛,轻轻长吸一口气,压下失落的情绪,转身离开太子寝宫。 槐花渐渐繁盛,暑热渐渐生长,王宫里没什么新事,宫人们言谈里又恢复到老旧话题:王后对镜自怜c祭司殿再次丢失炼金材料。时间一天天平静地过去。 一连七天,商祈九被挡在太子宫门外。 太子宫驻守的影卫“春”一开始还穿着侍女装,冷漠地行礼,然后礼貌地告知商祈九太子拒绝见她。后来她自知身份暴露,连侍女装也懒得再穿,一身影卫服,手搭在剑柄上,“请回吧”三个字就打发了商祈九。 而晚上的东湖边,太子也一直没有出现。 商祈九心里越发烦躁。每天早上鼓起勇气,克服着忐忑,穿过大半个王宫走去太子殿,却连他一个衣角都见不到,还要受“春”的冷脸。晚上小心翼翼地藏在假山后面,吹大半夜的风,忍着蚊虫叮咬,却也是一无所获。 而介于早上与晚上之间的白天,她心事重重,却无人诉说。她不敢去找王后,怕被母后看出端倪,惹得她忧心。元归舟不在这里,她再也没有别的知心朋友。而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之前,她也不想去找楚向。 如果不是有带七带九日这两个盼头,商祈九觉得自己一定会憋闷到窒息。 赤乌季第十七天,深夜,东湖。 月光下湖水微荡,水纹切碎月影,细碎的月亮在湖面晃动着。荷叶丛里,一只蜻蜓一动不动地听停在荷面上,翅膀上撒着如雾清辉。 它动了动翅膀,从荷面上飞起,倏忽跳到离水中央近些的荷枝上,又不动了。 两个人影从荷花丛岸边走向大假山附近的石桌。 “我不能见她。”一个疲倦的声音道。 “没有要事,公主殿下不会一再求见。”一个淡漠的声音道。 两个人。一个一身华服,步履沉重,手中拿着一个酒壶。一个一身黑衣,头上戴着兜帽,看不清面目。 他们走到石桌边坐下,酒壶被放在石桌上。 “我会调查她到底有什么事,但我不会见她。”太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木酒杯,放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可能是急事。” 如果九公主有的是急事,那么可能等不到太子调查清楚,就已经迟了。 太子握紧木杯,没有说话。 大假山后。 商祈九在心里扎了自己一百个小人。她今天下午失魂落魄地在城里乱逛,逛着逛着天就黑了,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来不及回寝宫换上夜行衣了,只能匆匆赶来东湖。 一身半袖红色长裙,一点不利于隐藏,不利于战斗。 她刚把裙角藏好,就听见人声从远处慢慢靠近。只是距离太远,声音有些不真切。 商祈九僵硬地站在假山后面,只敢动自己的眼珠。虽然假山离石桌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太子和黑衣人很难察觉有人藏在假山后,否则云香那样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姑娘也不会一直没被发现。 可商祈九就是莫名有一种做贼的心虚感。尤其,她做贼都没做好做贼的准备,身上穿的是碍手碍脚的裙子,脚上穿的是精致而不利于敏捷行动的上殷鞋子。 她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些讶异地发现他们竟然在谈论她。可惜不过四句话,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一直沉默着。 商祈九含泪数着蚊子在自己手臂上小腿上咬了多少个苞,却不敢伸手打蚊子,只能听着它们在自己耳边嗡嗡嗡地叫。她怕痒,也怕疼。身上七八个蚊子叮出来的苞,却不能伸手挠一挠,也不能出声叫一叫,这简直是酷刑。 又一只蚊子咬在她右手臂上。商祈九抿着嘴,忍无可忍地看了过去,仿佛自己的目光可以赶蚊子似的。 月光下,白皙纤细的手臂如玉般光洁,让上面槐花样的印记更加显眼,只是光线冷白,红色的印记看起来像是黑色。黑白对比,让那印记显得诡异而妖冶。 那块印记是一个没有激活的瑰红石印记。印记激活以后,可以与载有大量信息的瑰红母石联系,但未激活时,除了能使用百科全书石之外,什么功能都没有。 “百科全书”由神秘团体“旧桥湖学院”撰写,里面记载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比如——著名人物。如果那个黑衣人是一个有些名气的人物,那么他在“百科全书”里就可能有自己的词条。如果商祈九有包含了那个词条的“百科全书石” 她就能通过使用鉴定术发现他是谁。 而她在生辰的时候,确实收到了一颗上品的百科全书石。 『请选择:是否对黑衣人使用“鉴定术”? 提示:使用鉴定术可以发现黑衣人的身份,但术法波动会暴露商祈九的位置。 玩家:有什么所谓。』 商祈九小心翼翼地转身,从假山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对着带着兜帽的黑衣人抛出了一个无形的“鉴定术”,然后迅速地又躲回大假山后。 鉴定术如果生效,她面前会凭空出现一张写着人物词条的黄纸。黄纸轻拍即可消失。 但商祈九直到十八岁生辰才收到珍贵的百科全书石,她此前从未使用过它,对它只有理论了解。她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前方,等待着传闻中的词条黄纸的出现。 等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面前还是灰白的大假山和时而飞过的胖蚊子。 忽然,一张平滑光洁的纸在她眼前出现c变大,像是从空间裂缝中慢慢滑出来的。商祈九呆呆地伸手,拿住飘飘摇摇的奇异黄纸。 黄纸上写着几行字: 祁望之,男,二十五岁,槐阴国小周城人,祁氏遗孤,祭司殿左祭司。 『玩家:这人物介绍模板看着真难受。』 商祈九怔住。跟太子密会的是祁望之?他们表面上一点个人来往都没有,就像祁望之和她一样。 她转身,想再探头看看,却一时失神,脚下一滑,狠狠摔在了地上。 几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她小腿上光洁的皮肤,划出长长的血痕,深深刺进了她血肉。 商祈九忍不住痛叫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使用鉴定术的后果 月色凄凄,树影迷迷,灰白的大假山在夜里看上去像是一座墓碑。血腥味盖过了槐花香,冷白月光下,鲜血变成青黑色,从惨叫着的少女身下流出,染黑了碎石零布的假山地面,蔓延到湿润草地中去。 她一袭红裙,柔若无骨的身体摔在地上,因疼痛而扭曲着。头发散乱在地上,脸上泪痕斑斑,带着哭腔不时痛呼,右手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这是商缺站在假山前看到的景象。 他本坐在石桌边,闭眼想着十多年前,他牵着一个喜欢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在这湖边教她下棋,可她总喜欢耍赖,每下一步要悔三次棋。 可突然,身旁的祭司站起身来,下一刻,假山后传来一声尖叫。 他跟在祁望之后面急急地跑过去,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红裙少女,摔在地上,身下满是鲜血。 他仿佛身中利箭,无法动弹。月光朦胧,恍惚中他看见另一个小姑娘,也是一身红裙,全身扭曲地摔在台阶底下,那么小的身体,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血,把身下的石地和他的视野全部染成了红色。 还有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像魔鬼满怀恶意的笑声,不断提醒着他,他在意的那个生命在不可挽回地流逝。而他毫无办法。他没有能力挽回她的生命,甚至没有能力减轻她的痛苦,只能看着她一个人在生死之间挣扎。 『玩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子你的棋艺不是不怎么好的吗?』 祁望之大步走到商祈九身边蹲下来。“伤着哪里了?” 商祈九的左手一把抓上他的手腕,死死地拽着他。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嘴巴一动,眼泪就漱漱地掉下来。视线被眼泪模糊,她甚至看不清身旁的人是谁。 她的两条小腿肚子上被划开了又深又长的伤口,几块尖锐的石头插进了她的血肉,粗糙的表面磨得周围鲜血淋漓,尖锐可怕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涌来。摔倒前她的右手本能地在地上撑了一下,现在只稍微一动,就疼得喘不上气来。 商祈九自幼习武,但从来没有受过严重的伤,现在这种疼痛已经超过她的忍耐极限了。她死死地抓着祁望之的手,呼吸因不时被疼痛打断而不规律,眼泪打湿了整个脸庞。 祁望之仔细检查了她的伤,轻声道:“得罪了。” 他俯身小心地把她抱起来,谨慎地不去触碰她的伤口,让她以最舒适的方式靠在他胸前。商祈九的左手转而抓上他的头发,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布料。 太子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努力镇静着说:“你把她抱回公主寝宫,我去找人叫大夫。” 祁望之点点头,两人疾步分头行动。 鲜血从门边一直滴到床沿,忙乱的宫人们把血踩得到处都是,一盏盏慌乱着点起的宫灯把室内照得通明,也照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红色鞋印。 商祈九趴在柔软的床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眼泪早就淋湿了枕头。 祁望之牢牢地按着她的腿。大夫正用涂了药的纱布小心地清理着碎石粒,脸上的肌肉随着商祈九的叫喊而不时抽动着。 药是很好的药,但抹在伤口上极疼痛,像火烧一般。 商祈九的手死死抓着那双按着她腿的手,指甲深深刺进了皮肉。她想到现在还只是在清理伤口,待会才要大面积地抹上那种药,不禁悲从中来,哭喊得更是凄凉。 她只是偷听到四句话,用了一个小小的鉴定术,居然落得如此狼狈凄惨。 商缺神色慌张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不时因为商祈九过于凄惨的一两声哭喊而挤到床前去。 “没有什么缓解疼痛的方子吗?”他眼睛发红地问身后另一个待命的大夫。 “这缓解疼痛的药都是麻醉药,”大夫小心翼翼地说,“九公主的伤口离一些重要的神经很近,用麻醉药,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商缺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成拳,额上青筋暴出。 当年,他也是这样看着岑芷 临近日出,商祈九身上主要的伤口才被包扎处理好。她有气无力地趴着,嗓子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眼泪也流干了。明明已经非常困倦,但身上排山倒海的疼痛让她根本无法休息,只能半睡不醒地趴着。 她抱着枕头,红着眼睛抽泣着,头发已经被宫人盘起,但还有碎发落在脸上。 可怜兮兮的。 一只漂亮的手把一块槐花糕递给她,她扭头咬了一口,迷迷糊糊地委屈着低声叫道:“归舟” 她以前受伤的时候,归舟总是在的。他会亲手给她上药c包扎,拿糕点逗她开心。 那只手僵了一下。 “需要派人去找他吗?”一个淡漠的声音问道。 平静,没有一丝情绪波澜。 商祈九皱着眉头,嚼着嘴里的糕点,含混不清地说:“他现在不在城里。” 大夫处理完了她右手手臂上的小擦痕,嘱咐几句之后行礼离开了床边。商缺立马补上终于空出来的位置,他拿过祁望之手里的糕点盘,把槐花糕一块一块地递到商祈九嘴边。 商祈九迷迷糊糊地吃了几块,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咬着半块糕点,呆呆地看着满脸心疼的商缺。 是她错觉,还是她在做梦? 她忍着又要流出来的眼泪,把嘴里的糕点嚼完咽下,红着眼睛看着商缺。 太子先败下阵来,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她满是泪痕的脸。 他看着她,神色温柔地笑了。 商祈九小声叫到:“哥” 商缺伸手轻轻抹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腿上又传来尖锐的疼痛,商祈九鼻子一皱,突然想到一个人。 “我想找个人”她小声地说。 “想找谁?”商缺的声音很轻柔。 “他在奇珍糕点铺工作,叫楚向。” 楚小伙计好歹是神医的弟子,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应该也知道一些减轻疼痛的法子吧? “好。”太子点点头,转身示意祁望之。 左祭司沉默着退出了房间,长长的黑发散落身侧,没有回头。 而商祈九被太子轻轻拍着后背,慢慢睡着了。 翌日,她是被吵醒的。 “伤口很深,不过好在没有伤及神经,以后不会影响行动。”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脆声音说,用的是通用语。 “不过现在天气炎热,必须经常换药,不然可能会感染。”那个清脆声音继续说。 “我现在有两种药,一种比较温和,但是伤口好得慢;另一种药效快,就是比较疼。”还是那个清脆声音。 “其实我比较建议” 商祈九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道:“楚向,你好吵。” 半吊子医师吓了一跳,摸着鼻子道了个歉,小心翼翼道:“既然你醒了,就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你要哪种药?” 商祈九皱着脸,不说话,难过地看着自己的枕头。柔软,粉白色的,绣着几只正在玩耍的兔子,其中有一只绿白兔子看上去贼兮兮的 “小九。”太子轻声道。 缩头乌龟商祈九被迫从龟壳里探出头来,哭丧着脸道:“慢的那种比快的那种慢多少?” “啊?”楚向求助似的看向其他人。 商祈九刚才用的是槐阴语,发音含混,语速还快,外国小伙楚向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太子耐心地用通用语给他翻译了一遍。 楚向从怀里掏出两包药,皱着眉头掂量了一下,诚实道:“这个还是要看体质的。可能快个十几天,也可能快不了多少。” 两包药看起来倒是差不多。商祈九勾勾手指,示意楚向把药递过去。她闭着眼睛抓了一包。 “呃,那是,快的那个” 商祈九认命地睁开眼睛。“就那个吧。” 当楚向拿着制作好的药走过来的时候,当他的影子慢慢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当他的手放在她腿上的纱布上的时候,商祈九有一种恶魔在靠近她的感觉。 而事实证明这感觉并没有错。 楚向的药抹着比昨日大夫的药还要疼。 她崩溃地哭喊着,一双有力的手过来按住了她乱蹬的双腿,她下意识地又掐在那双手上。 换完药以后,气若游丝的商祈九模糊中看见,那双漂亮的手上已经满是深深浅浅c还渗着血的指甲痕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这不是巧合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商祈九的生活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来回切换着。 与太子终于亲近起来让她像做梦一样高兴。 她忍着疼,逮住机会跟商缺单独说上了几次话,才知道了他的心结。他失去了太多,不敢再付出,不敢再接近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逝的人。他一直在自责,觉得自己要为那些孩子的死亡负责,因为他是不祥之人。 商祈九咬着牙,在钻心蚀骨的疼痛中绽开笑容,说那些都不是他的错,她想要一个哥哥。 商缺抚着她的脸,说好。 但这是仅有的开心事了,其他事情没有一件顺心的。 公主受伤最终还是惊动了王国最高夫妻,国王放下政务来喂她吃药,王后的眼泪因她一声声控制不住的痛呼而不停地掉。商祈九心里很愧疚,没有做出过什么让父母自豪的事,反而天天让他们担心。 元归舟一直没有回来,听说北部下属地区查出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绊住了他。 至于楚向,他的药是好药,但实在是太疼了。 而祁望之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玩家:他被你掐得太疼了,你应该反思一下。』 赤乌季第三十六天,下午。 商祈九终于在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下床了。伤口已经结疤,但商祈九觉得自己可能是痛得太久已经痛出了幻觉,每走一步,腿上的肌肉都撕心裂肺地疼。 据楚向同情地说,商祈九是个比较少见的体质,伤口恢复速度慢,疼痛感强,说白了就是倒霉。 但不管怎么样,能下地就看到了曙光,距离痊愈也呃,不远了。 才走到桌子旁,她就已经满头是汗,商缺皱着眉头给她擦掉,“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语气里有来自兄长的威严。 商祈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清清嗓子,把脖子伸了回来,严肃地扫视了坐在桌边的人。来参加商祈九小型下床仪式的,有太子商缺,半吊子医生楚向,和商祈九本人。 人是少了点。 娃娃脸医师慢慢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缩着脖子举了个手。 “有话就直接说,这里是小周城。”商祈九道。 楚向放下手,“我们用通用语讨论怎么样?” 商祈九耸耸肩,转向商缺,用通用语道:“有一件事,不能再拖了。” “那件你之前想找我说的事?”商缺了然道。 商祈九没有忘记,明年的赤乌季第九天是她的最后期限,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一直腿伤难忍,才没有精力跟商缺讨论这样重要的事情。而看楚向那样子,就知道他没胆子自己找明显情绪恶劣的太子讲这种事。 她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楚向,医师连忙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任不害神医已经对计城热病的成因有了一些想法。”她缓缓道。 商缺楞了一下。一是因为她说的事情本身,但更是因为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起这件事。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想了想关于任不害的传闻,道:“你是说,他对计城热病的成因已经有了比较肯定的推测。” “他的这些想法可以解释九成九的计城热病病例。” 商缺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但还有一些不可以。” “所以他派了一个弟子来调查这些病例,”商祈九倒了一杯茶递给那位弟子,“看看究竟是他的想法错了,还是,那些病例背后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她把“不为人知”四个字咬得很轻,但商缺因它们而开始脸色发白。 不同于一无所知的商祈九,商缺是知道商戚和商关翎的死因的。他手里紧紧握着茶杯,颤声问:“哪些病例?” 商祈九把茶杯从他手里拿开,握上他的手,转头看向楚向。 楚大夫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张上殷白纸,展平放在商缺面前。 “反了。”商祈九道。 但那并没有关系。即使是反着的字,商缺也认得出那四个名字。 “赤乌季第七天,凤凰座季第九十七天不是巧合真的不是巧合”他看着那张纸,喃喃道。 商祈九心里忽然一紧,仿佛她在迷茫中长途跋涉,脚下一滑,摔倒在一扇诡异大门前,而门后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什么?” 商缺没有理会她,目光仍死死地锁定在在白纸上。 忽然,他抬起头,红着眼睛,生硬地说:“赤乌季第三十七天,大圆月季第九十七天,大圆月季第五十七天,凤凰座季第一百零七天,凤凰座季第三十七天,赤乌季第七天,凤凰座季第九十七天。” 七个日期。 “全是带七日那是?” 商缺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我一直在想这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可我一直找不到,我甚至开始相信它们只是一个巧合” 但如果商戚和商关翎的死是人为所致,那么诡异地和他们同样死在带七日的人,很可能也是被谋杀。 七场谋杀。七场针对王室成员的谋害,没有一次留下痕迹。七场针对幼童的残杀,没有一次心慈手软。背后那个人,手段之高,可畏,残忍之至,可诛。 许久后,太子脸上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狠厉。 “孤不会放过这幕后之人。” 这时已是近日暮,昏黄温暖的光线洒进来,在墙壁和地面上投出窗影。他们坐在商祈九卧房的木桌边,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对不同体质的人来说,致病因不同。”楚向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师父的理论,生怕自己哪里说错话,惹怒看上去随时都会爆发的太子。 商缺皱眉。在副大陆最广为流传,同时也是国王商预最喜欢的医书《上殷医方》里,人的体质被划分为二十九种,一个一个讨论的话,恐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那么我们首先要调查的,就是他们的体质。医馆陈年档案里应该有记载。”商祈九用手指点着下巴。 楚向用力点点头。 “可我们不能直接去索要那些档案,避免打草惊蛇,”商祈九继续建议道,“不如我去把它们偷出来?” 楚向犹豫了一下,小声提醒道:“你知道小周城医馆有多少陈年档案吗?” 商祈九想了一下,咽了口口水。小周城人恋旧,喜欢保留一切有趣和无聊的旧东西。别说是重要的医馆档案了,就连无聊的交易记录都会被执事们悉心保存。除了外部战争,没有什么能毁灭这座城市的纸面记忆。 但这也就意味着,拥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小周城它的医馆里有四百多年的医事档案。而且很有可能除了专门管这些档案的人,没有人搞得清楚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 就算能顺利溜进去,她也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不用这么冒险,”商缺道,“我有一个主意。” 一日后,城外祭司殿。 祭司殿的占地面积大概是王宫的一半,一共有十二座宫殿。 作为这十二分之一的栖霞宫里,棵棵槐树上白花盛放。陈旧干净的东偏殿没有窗户,大门紧闭,殿内几乎全是黑暗。只有桌上两盏光线暗黄的青铜灯点着。 昏沉的烛光照着一把琴,一双眼睛,和一张摊开的信纸。 “诚邀讨论:头发长度对一个人面部表情丰富程度的影响。” 『玩家:这位太子我发现你有点恶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管馆长笑嘻嘻 又一日后,小周城医馆。 医馆位于国王大街,离王宫不远,一共有十八层。其中四层在地面,两层用来接待病人,一层用来供人休息,一层用来摆放药材。其余十四层都在地下,专门用来摆放陈年档案。 商祈九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大概是因为做贼心虚,她一早上起来就开始忐忑,还手忙脚乱地在用早膳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碗。 『玩家:呵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做贼才心虚。』 然后就开始在梳妆镜前摆弄。 不停地换衣服,这件显得肩宽,那件显得脖子短,再一件又颜色太奇怪。折腾半天才选了一条红色的抹胸长裙,好看,还可以挡住腿上的疤痕。 化妆也是画了擦擦了画,天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少一种颜色的胭脂。头发梳了半天也没梳起想要的发式,最后还是领事大宫女笑嘻嘻地来帮了忙。 结果一出宫门才觉得不对劲。她这件红裙,难道不会让人想起她那天穿着另一条红裙摔在地上的难看样子吗?可是已经来不及回去换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明明只是去见祁望之而已。 他们又不熟。 话说起来,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将近二十天前的事情了,还是以那样一副狼狈的样子,满身是血,面部扭曲,鬼哭狼嚎,掐得他一手伤痕。不知道他 等等 今天明明只是去骗医馆档案而已! 商祈九一路心乱如麻地走着,走着走着,医馆就出现在了视野里。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迈开步子。 却觉得自己像是走在鼓面上。每一步,脚下都有些不真实,感觉晃晃悠悠的。 『玩家:不如考虑一下其实是低血糖头晕这种可能性?』 她感觉自己走路的动作变得僵硬,于是开始努力控制它们。抬左脚,抬到这个高度就好,放下,抬右脚,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放下怎么手臂又这么别扭,摆一摆,幅度别太大。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成了一团乱麻,路也走不好,呼吸也控制不了,害怕与欢欣两种感觉在打架,从心底打到咽喉,从咽喉打到耳尖。 好想见他。 『玩家:等等,这位女主你腿伤什么时候好的??昨天不是还在要死要活吗???恋爱大过天连医学规律都可以违反了吗??』 医馆的管馆长从来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这地方能冷清下来的,那意味着人人安康喜乐,无病无灾,不需要到医馆来遭罪。可惜他执掌医馆六十年,没有一天那破门槛是不被人踏破的。 今天,像往常一样,门槛又破了。他摇了摇头,娴熟地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新门槛,准备去把它换掉。 馆长还走在路上呢,一个孩子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无忧无虑的,手里拿着糖果,然后在老馆长惊恐的眼神中啪的一下被破门槛绊倒。 却没摔在地上。 一双漂亮的手有力地扶住了他。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指腹带茧,只是手腕和手臂上布满了淡淡的指甲印。 孩子笑嘻嘻地道了谢,又继续跑走了。老馆长走上前,也笑嘻嘻的,把新门槛递给那双手的主人。 那人淡漠地看着白发满头却神采奕奕的管馆长。 一个病人踮手踮脚地从医馆里走出来,看到门口站着没在大厅看见的馆长,哭丧着脸走回去喝药了。 老馆长仿佛不知道身后差点发生病人因为药太苦而逃走的事,嘿嘿一笑,道:“应该还没生疏吧?” 那人垂眸沉默了一会,伸手接过做工不怎么精致的门槛,蹲下身来。那双弹琴的手做起了木工活。 管馆长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也在他身边蹲下,花白的脑袋随着临时抓来的木工手里动作而摇晃着,他仔细打量着木工手腕上那些伤痕,道:“待会擦点药吧?你这疤痕体质,不擦药的话,没个几十天可消不下去。” 疤痕体质的那人没说话,仍做着手里活。明明是粗糙的木匠活,却被他做得细致好看。 『玩家:那还不也是一天就坏。』 管馆长摇摇头,没再说话。当年祁氏出事以后,他带了他们唯一的遗孤三年,每天想方设法地想从那少年脸上弄出点表情,却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 唯一一次成功,是管馆长被暴怒的病人家属打得掉了几颗牙,少年看着馆长满嘴的鲜血,第一次流露出了愤怒的情绪。馆长忍着以后可能没牙吃糖豆的痛苦,安抚着少年的情绪,告诉他医者仁心,不要跟失去亲人的家属计较这些。虽然实际上,他只是担心那时已经失去家族庇佑的少年惹上麻烦。 从那以后,冷冰冰的少年终于开始不情不愿地帮他换门槛,管馆长觉得这几颗牙掉的还是划算。他知道了这个孩子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把它们都藏在了心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孤苦无依的少年已经名动一方,却还记得手下的破木门槛要如何拆除c换新。 人头攒动的国王大街,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层层叠叠的商铺旗子像桌上随意摆放的凌乱花色纸牌,穿着各式风格服饰的人群永远像是欢度节日一般兴高采烈。 求医者不时进出的医馆门口,白胡子白发的老馆长笑嘻嘻地跟人搭话,可被他搭话的那个人却一个字都没有回复过。 那个人终于换下了灰绿金纹的祭司正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一向披散的黑发被浅色发带束起,露出了精致的脸部线条。 商祈九红着耳朵慢吞吞地走到医馆正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面无表情的左祭司,蹲在地上,被面前一个聒噪的白发老头不停地搭着话。这简直不像是他,可同时却又让人觉得,他就是这样。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站在他们不远处,歪头安静地看着。 他的头发挽在耳后,脖颈线条流畅优美,锁骨因侧面角度而看不太清楚,衣袖轻轻挽起,手臂上满是半月形的伤痕。 商祈九想伸出手指,描摹他耳部的轮廓,再顺下后颈,触及锁骨,想看清那里细细的皮肤纹路。 她看见他手上那些伤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不自觉地拢了拢手指。 她忽然想叹息。 他那么远,像千年不化的积雪,她好像永远都触不到。 祁望之手下的动作忽然慢了一拍,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最后轻轻着力摆正了门槛,站起身来。 管馆长假惺惺爱怜地摸了摸门槛,也站起身来,刚想对眼前人说些话,就看到他转身往身后走去。 “公主殿下。”老馆长理了理胡子,跟在年轻的祭司身后行了礼。 商祈九无意识地拽紧了裙摆,点头回了礼,不敢对上祭司的视线,强作镇定地跟馆长说了些场面话。 她不敢看过去,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 一想到他可能正看着她,她连手都不知道要怎么摆。 馆长饶有兴味地在两个人之间打量着。一个脸上笑得从容,说话得体礼貌,手却紧张地抓皱了裙摆。一个看上去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就是不知道心里是怎么回事了。 “这么说,你们因为一些事情起了争执,需要借一些档案来查证一番?”馆长假意咳嗽医一声,伸手掩饰了忍不住的笑意。 商祈九腹诽着馆长拙劣的演技,道:“是这样。” 馆长点点头,伸手示意他们跟上,往馆内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八卦地问:“你们争论的是什么问题?” “呃”尴尬哽住了商祈九。 他们走到地下阶梯门前,祁望之还是没有说话。 馆长一边从兜里掏出钥匙开着门,一边戏谑又疑惑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商祈九。 她也学着馆长假意咳嗽一声,伸手掩饰着脸上的尴尬,小声道:“头发长度对一个人面部表情丰富程度的影响。” 钥匙从馆长手上掉在了地上。 金属与木地板相触,清脆的一声,开启了老馆长收不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不起腰来,开门这件事更是根本被忘记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商祈九觉得自己脸上的热气已经可以再加点油煎鸡蛋了。 祁望之神色不变地看着扶着门框站不住的馆长,弯腰捡起钥匙,熟练地开了门,终于开口道:“我们去下面找管理档案的人。” 商祈九点点头,逃也似的钻进了门里。 管馆长虽然还笑得天昏地暗,但还是下意识地拉住了商祈九的衣袖,道:“哈哈哈哈等等” 商祈九用另一只手捂住脸,心里谴责了出馊主意的商缺不止一百次。 什么利用小周城人的八卦本性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她真是大脑在东湖里游了个泳才会同意配合表演。 祁望之伸手,一只手抓住馆长的手,另一只拉着商祈九的衣袖,稍一用力就把馆长的手拿了下来。 他的手放在她衣袖上的时候,离她的皮肤已经那么近。她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他的衣袖。 指尖触及了他的手腕。温热的触感化成奇异的悸动,从指尖流进血管,流过手指,流过手心,沿着动脉流过手臂流过肩胛,刺入心脏,随着心跳慢慢被放大,淹没了她的感官。 只是那么一点皮肤的接触,怎么会这样的? 祁望之仿佛没有留意到衣袖上那只轻微颤抖的手,狭长的凤眼静静地看着馆长。 老馆长的笑声在这目光下慢慢变小,他终于站直了身子,胡乱摸着下巴的胡须,尴尬一笑。 祁望之转身走进门内,留下老馆长一人在走廊摸自己的胡须。 管馆长摸着摸着,眼见着两人走下了楼梯,才敢开始腹诽——这个小子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真的凶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医馆地下 商祈九拉着祁望之的衣袖,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走着。楼梯是螺旋下行楼梯,很窄,很陡。墙壁一侧的烛火被小心地放在金属架上,火光随着他们周身带动的气流而微微倾斜。 这段下行楼梯好像很长,每一步里都有一个短暂的永恒,那永恒里她碰到他,像是被他牵着,牵在手里。 可这段下行楼梯其实很短,商祈九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发上束带的褶皱,就结束了。 他们走到一处开阔地,左前方有几张柜台似的桌子,四面墙上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黑色金属大门。 柜台后面坐着个人,正低头看着手里泛黄的文献。 他们慢慢走过去,脚下踩着红色砖石地面,商祈九的裙摆拖曳在地上,与地面相摩出声。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里。很冷清,却带着奇特的温馨感。这里放着的是四百年的医事档案,记录着千万亡魂的前生,是这座城市埋葬于此的记忆。像一座坟墓,也像一个温暖的归处。 直到他们走到柜台前方停下,那个看着文献的人才终于抬起头来,他看见面前两个人,楞了一下,有些紧张地向公主行了平民礼。 商祈九的手还抓着祁望之的衣袖,努力镇定道:“我与祁祭司起了一些争执,需要寻找一些档案做个裁断。” 那人来回看了看他们,无意中看见阴影中商祈九紧张地抓在祁望之衣袖上的手指,咳嗽了一声,还是没忍住好笑,问道:“敢问公主殿下与祭司大人争论的问题?” 商祈九默默闭上了眼睛,好不容易退去的尴尬变本加厉地在她脸上作威作福,她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头发长度对一个人面部表情丰富程度的影响。”祁望之平静地说。 商祈九心里一跳,无意中终于把手从他的衣袖上拿开,食指勾上了他的。或许她其实是故意的。 指腹相触。他的指腹上是一层茧,轻轻刮着她柔软的皮肤。她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仿佛那是他在她身体里弹出的乐曲,而乐器是她的手指。他扶琴的手指碰着她,她好像变成他的琴。 她感受到那根手指上传来的温度和隐约的脉搏,正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 却呼吸一滞。 指腹相触的一个点,忽然扩大成一个面,温热的触感包裹了她整个手掌,仿佛一点微亮光源忽然变成一片灼目光芒。她的手本来在空气里,空荡荡的,终于找到归宿 他牵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 他面上一直淡漠,掌心却温热,商祈九忍不住收紧了手。 可又突然有点委屈。二十多天,他为什么不来看她? 那人听了祁望之的话,本来想笑,却在祭司的视线下不敢笑,只好憋着。眼睛瞪得很大,嘴唇紧抿,表情怪异扭曲。他又看到两人相牵的手,强忍着笑,道:“咳咳那,那不知,两位需要什么档案?” 商祈九刚想开口,却感觉到他牵着她的手紧了紧,于是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建议?”祭司看着忍着很辛苦的档案员,问道。 他信任管馆长,但他也知道那个面慈心善的老人根本管不住手下的人。他不信任这个档案员,所以必须谨慎。 “咳咳我想想啊,”档案员努力恢复到正常工作状态,道:“你们需要不同头发长度的人的档案,不过这面部表情丰富程度,档案里是没有的” 祁望之没有说话。 商祈九想了想,祁望之没有直接向档案员索要十五年前的档案,而是问对方有什么建议。因为如果十五年前的档案是对方建议的而不是他们主动索要的,就更不会让人怀疑。 那么她需要引导对方给出这个建议。 那么,作为一个“任性”“娇蛮”的公主,她需要 “这位呃,你叫什么?” “回殿下,邹秦。” “好,邹秦,”商祈九走近了一些,她的影子落在邹秦身上,暗示道,“我是那个掌握了真理的人。头发越长,表情越少。” 邹秦看了看祭司,白衣人长发及脚踝,面无表情。 商祈九继续道:“不管是三十年前,十五年前,还是现在,哪怕是十五年后三十年后,也是这样子的。” 她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还牵着她手的祭司。 邹秦低头笑出了声。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小恋人在调情。公主非要说祁祭司的面无表情是因为头发太长,祭司面无表情地否认了,于是手牵着手来这里找个所谓的裁断。事实上他们根本不需要真正的证据,他们需要的流程是——公主拿到所谓的证据,赢了,宠着她的祭司顺势认输,然后两个人再顺势卿卿我我一番。 于是邹秦自认为了解了事情的本质,笑道:“那么,我就把三十年前和十五年前的档案找给公主,如何?” 商祈九得意一笑,道了谢。 邹秦忍不住笑地从抽屉里找出钥匙,道:“请稍等。”然后起身去开了一个门,进去了。 空荡荡的地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商祈九的得意随着邹秦身后门的关闭一扫而光。她转身,耳尖通红地看向牵着她手的那个人。 祁望之对上她的视线。 在这地下档案馆的昏暗光线里,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柔和。 她转头打量墙壁上的大门。 “你为什么,”商祈九假装不在意地问,“不来看我?” 她想着,说不定是因为他最近很忙呢,听说祭司殿在准备招收新人,作为左祭司,他一定有很多事务。 祁望之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了一会,他才开口道:“你想见我?” 商祈九看向他,可他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是因为以为她不想看到他,所以才不来的吗? 她想说她每天都在猜他会不会来,却又觉得这样说自己就输了,于是说道:“你不想见我吗?” 祭司的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只是牵着她的手更紧了些。 商祈九忽然有些恐慌。他会不会是真的不想见她?他牵着她的手,究竟是因为像她一样情不自禁,还是做戏给档案员看? 她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祁望之的性格,要等他主动说那些话,是不可能的。可要是非得她自己问的话,万一是她在自作多情怎么办?万一他对她没有那样的心思,那她岂不是自寻尴尬? 就在商祈九左右摇摆,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门打开了。档案员抱着一摞有些发黄但保存完好的档案走了出来。 他把它们放在桌子上,道:“这些是子档案,出借时间最长是七天。如果有破损的话,需要来这里抄写母档案,以补上破损之处。” 母档案才是原始档案,子档案是抄写的备份。 商祈九收拾好情绪,道:“这是全部的?” “对,所有十五年前和三十年前去世的小周城人。”邹秦坐下,又捧起那本文献看了起来。 商祈九打量着那厚厚的一摞文稿,想着怎么把它们抱走。 她手掌忽然一凉。 祁望之走到桌前,把所有文稿抱在了怀里,转身往楼梯走去。 他放开了她的手。 『玩家:我怎么觉得,好久没有情境选项了?开发商你把玩家置于何地?以及,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牵个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失窃案的真面目 “因为他们二十九种情况都不太符合” 楚向快哭了。 自从调查小分队里加入了这个看上去就不好说话的祭司,他每天都要被盘问八次。八个相同的问题,每天不同的顺序。什么“神医馆是从哪里得到的病例信息”,“任不害为什么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他刚才被问的是比较好回答的一个。“你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体质。怎么判断他们的计城热病是异常情况?” 二十九种体质,对应二十九种成因。之所以在不知道体质的情况下就认定他们的病例异常,是因为二十九种中的不管哪一种他们都不符合。 “你们怎么判断,他们不符合的?”祁望之又问。他闭着眼睛,披散的长发被暮光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光晕,抹额上血红色的符文宝石妖冶诡异。 于是接下来就是最不好回答的这一个!这真的很复杂!楚向内心哭唧唧,开始给这个一脸“回答不上来就别吃饭”的祭司背诵自己昨晚上连夜写好的稿子。“打个比方,假如他们是虚寒湿重体质,病因就是摄入过量的‘蜻指’和‘红觚’,但‘红觚’是长在患有严重皮肤病的牲畜的身体上的。他们四个一个王子,一个公主,两个官员家眷,正常情况下绝对不可能接触到那些牲畜。假如他们是平和体质” 楚大夫生平最怕两件事,其中一件是饿肚子,另一件是背书。 可他更怕祁望之这种像他师父一样面无表情c语气淡漠的人,所以他只能受着无声的“回答不上来就别吃饭”的胁迫,乖乖地背诵。 对此,太子商缺给可怜的大夫倒了一杯上殷白茶,道:“望之是很谨慎的人,对可疑之处一向是追查到底的。” 而商祈九则阴测测地表示:“一天八句话,合计二百七十三个字。我觉得他这几天把大半辈子的话都说给你了。” 楚向表示并不想听。 这几天,他们每日都在太子寝宫碰面,对外宣称是太子和新进宫的楚姓大夫要为公主与祭司的争论做裁判,但由于争论实在过于激烈,裁判也得裁判很久。 听了这话的人,大多了然点头,把这个理由翻译成“公主和祁祭司在谈恋爱”接受了下来。至于多出来的两个人,莫非太子对那个长得挺标致的大夫总之宫人们最近非常兴奋,终于有了除“王后照镜子”和“祭司殿又被偷了”之外的新话题,而且还如此令人激动。 当然了事实上,他们是在翻阅借来的医馆档案。三个假装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满宫宫人都眼冒金光的人和一个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奇怪的人坐在太子书房里,各自仔细看着手中的档案。 至少,前三个人是在认真看的。 太子的书房很大,与其说它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间大殿。大殿正中央有一块及膝高的圆形台子,台子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子,毯子上摆着宽大的木桌,人在桌边席地而坐。圆形台子到殿门之间,满满当当地全是一排排书架,天文地理,经纬史册,游记小说,甚至还有一些著名人物的手稿。圆形台子之后有一扇画着槐阴山水的屏风,屏风后摆着一副槐阴白玉棋和一把琴。 名琴点声。 即使是自称被逼学琴其实对音律没什么兴趣的楚向,在见到它的那一天,也用评估的眼神看了它的主人商缺很久,像是在估算杀人夺宝的可能性。不过他最终在复习了王国那个杀人不见血的传奇影卫的事迹之后,忍痛放弃了。 “不过,说道琴,”偷偷摸摸神游了很久的回头贼子楚向把脑袋从书卷中抬起来,道,“我有一个秘密想跟大家分享一下。” 祁望之手下的书卷翻了一页。 翻页声好像比平日里响一点。楚向缩了缩脖子。 『玩家:楚同学,最可恶的就是你这样儿的,自己不好好工作也就罢了,还不停地骚扰认真工作的同事聊天。』 商祈九也这样认为。她瞥了一眼祁望之,随意道: “说来听听。” 她就是要跟这个几天没跟她说话的人对着干。自从拿到档案之后,祁望之别说跟她说话了,看都没看她几眼。商祈九郁郁地想,看来那个牵手真的只是牵给档案员看的,白瞎了她一颗砰砰砰的少女心。 你不看我,我也不稀罕看你。商祈九又看了祁望之一眼之后,第三百七十次对自己说道。 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他又穿上了那件灰绿金纹的宽大祭司正服,黑发垂落遮住耳朵,淡漠的眸子在如血般红艳的额间宝石衬托下更加深沉难测。他的手臂上还有淡红的伤痕印记。 早知道就再多掐一点了。商祈九一边把目光收回,一边想着。 “你不是要说秘密吗?”她转头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呆的楚向说。 “我又在思考是不是保守这个秘密比较好。”楚向严肃道。 商祈九微笑着合上了手里的档案卷。 那声音很响。 “我说!”被欺压已久的楚向非常识时务,“其实我来参加过你的生日宴会。” 商祈九回想了一下,确定没有在那时见到这个外国人。 “只不过当时我离观众席比较远。”楚向假笑着,左手无意中开始玩右手的手指。 商祈九盯着他指腹上的茧出了会神,一口喝完了一整杯茶。“你别告诉我”她当时可是很被哑巴面具琴师的琴声打动,以为他是个淡漠出尘的世外奇人。 就像祁望之那样。 楚向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具,碎碎念道:“外语说的不流畅,就没怎么开过口,谁知道他们就把我当哑巴了” 商祈九神色复杂地盯着楚向傻兮兮的笑脸看了一会,又牛饮了一杯上殷白茶,翻开档案卷继续看了。 翻页一声一声。 没等到意料中的效果,面具琴师不满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幻灭了。” “找到了。”商缺沉声道。 在沉睡与清醒之间挣扎的楚向惊醒,看到了太子深深皱起的眉头。“怎么了?” “商戚,卒于目山纪元四百五十九年赤乌季第七天,计城热病,五周岁,王室第五子。虚寒湿重体质。商关翎,卒于目山纪元四百五十九年凤凰座季第九十七天,计城热病,九周岁,王室第二女。虚寒湿重体质。”凑到哥哥身边去的商祈九念到。 祁望之捏着档案卷边的手指紧了紧。 “依槐阴的气候,大多数人应该是平和体质,”楚向打了个呵欠,“不过听说王后是计城人,所以四公主和七王子是虚寒湿重体质也很正常。” 商缺点点头。但他其实并不是因为觉得档案有什么问题才皱眉的。只是那“卒于”二字让他看了就难受。一个才五岁,一个才九岁。 他们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元夫人的档案还没有找到了。”商祈九说着,走回自己的位置。 楚向长叹一口气,打开了面前那本不知何时关上的档案册。“你们的医馆为什么不能按顺序做记录呢?这里写一点,那里写一点,连个整齐的排版都没有。” 在上殷城,医馆档案都是按姓名笔画排列的,整整齐齐,格式划一。而小周城的医馆档案乱得像儿童涂鸦。 “小周城人做事比较随性。”商祈九解释道。 小周城人爱热闹,也怕麻烦,不喜欢按照条条框框办事,哪怕记录档案也是这样。逮着个空白就写一点,想到什么写什么,没什么章程。不过真正重要的信息也不会遗漏就是了。 楚向随意点点头,把视线放在手中的档案册上,在四人碰头四个时辰之后,终于开始了工作。 一眼就看见一个不太陌生的名字。 “呃元夫人,是叫孟樊吗?”他没敢抬头,小声地问道。 这页档案已经在他鼻子底下呆了四个时辰,但他之前看都没看过一眼。 商缺合上手中的书卷。商祈九发来一记眼刀。 连祁望之也抬头看向他。 “咳咳元孟氏孟樊,卒于目山纪元四百五十九年凤凰座季第九十八天,计城热病,三十一周岁,外来定居。虚寒湿重体质。” “三个人都是这种体质”商祈九若有所思道。 三个人都是虚寒湿重体质的话,要让他们都染上计城热病,就容易多了。 “虚寒湿重体质,对应摄入过多的‘蜻指’和‘红觚’,那么线索就要在变质食品和患病牲畜皮肤上找了?”商缺道。 “不一定,”楚大夫道,“要靠变质食品积累那么多‘蜻指’,那得吃上很久” 就像七城之战后的计城。长达三年的粮食短缺里,农民一直依靠变质食品生存,这才触及了‘蜻指’的计城热病爆发点。 而在王宫里,是不太可能避过所有人耳目,给王子和公主吃这么久的变质食物的。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一些草药里也会有这种东西?”商祈九道。 “对,比如陈年湖心芝。但在天然草药里面‘蜻指’的含量是很低的。”楚向想了想,道。 “那么非天然草药里呢例如,如果有人专门提炼了陈年湖心芝里的‘蜻指’的话”商缺捏皱了手中的档案卷。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书房外,天色已黑。木桌上的四盏琉璃宫灯分置四个角落,照亮了神色各异的四个人。 商缺紧抿着嘴唇,眼神狠厉。商祈九呆呆地看着身前的桌面。祁望之看着楚向没有说话。 楚向摸着鼻子,也没有说话。 商缺知道,这意味着,他的答案是“可以”。 如果有人知道虚寒湿重体质的计城热病成因里有‘蜻指’,就可以从陈年湖心芝里把它提炼出来。不过那个人需要非常多的陈年湖心芝。 打破沉默的是祁望之。 “放置时间越长,食物和草药里的‘蜻指’越多。”他说。 这是个肯定句,但他其实在问问题。 楚向点点头。 “那么‘红觚’呢?”祁望之又问。但竟然,问得有几分犹豫。商祈九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这犹豫从何而来? 楚向想了想,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道:“你这样问我才发现。‘红觚’与‘蜻指’相反,含有‘红觚’的皮肤在脱离牲畜身体以后,里面的‘红觚’含量会慢慢降低。” “只有牲畜皮肤里才有这种东西?”左祭司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夫。 连商缺也忍不住看向表现异常的祁望之。 “呃,你这样问我才想起来”记性不怎么好的楚大夫在视线压力下,额头冒出冷汗,“不仅是狭隘意义上的皮肤,角啊指甲啊什么的上面也会有。不过含量很低!” 低到它们甚至不在神医馆考试题“什么地方可能找到‘红觚’”的标准答案里。他还是被师父开了小灶才知道(被迫背诵)的。 祁望之慢慢闭上眼睛。 柔软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合着颊边碎发和微皱的眉头,他看起来竟然有些难过。 商祈九觉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被他皱起的眉头夹住了,心口酸酸的,也有些难过。 许久之后,左祭司才又睁开眼睛。 “祭司殿丢失过很多陈年湖心芝。十五年前,还丢失过大批廉价购买的山羊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