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汗》 《龙与汗》正文 第一回 城外 今年的江南,特别冷。 冷冽如刀的冬风,从北方遥远的靺古大地,一路向南吹袭。 吹过被铁骑乱入的黄土高原,吹过封京苍凉雄伟的宫殿废墟,吹过才刚投降的襄城郊外正在重建的村庄,也吹过长江上悬挂靺古蓝旗的水师兵舰。 现在,这股寒意终于抵达江南。 江南湿润,被冰冷的北风刮袭后,辽阔的平原上弥漫着雾气。笔直冲天的水杉树林,在迷濛的夜雾中,像一群喝醉酒的巨人缓缓摇晃。 林子里,巨大的树干之间,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动不动伫立着。 在不断飘动的雾气里,不仔细盯着看,根本难以察觉到这人的存在。直到圆月从密布的乌云间探出了一角,皎洁到几乎刺眼的月光穿过林间浓雾,洒到了这人的身上,才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笔银色的轮廓。 虽只有短短的一刹那,但足以看清楚这人大概的模样了。 一名红袍银甲的铁骑。 不愧叫做铁骑,人家真穿了四五十斤重的铁片甲冑在身上,而且不只他,连马也套着跟主人一样的烂银铁叶甲,人马一体,合起来看就像一尊银铸的雕像。头上那顶漂亮的凤翅银盔压低戴着,把大部分的脸孔藏在阴影中,宽大的绯红披风垂在背后,并且整片往后延伸,覆盖了马屁股。右腰挂着弓套,以及一整壶的白羽箭,左腰则悬了一口普通的军用长剑。他一手握着红缨枪,一手按压缰绳,骑在鼻孔不断呼出白气的高大战马上,静静观察树林外的景物。 如果是在一个半月前,某个晴朗的夜晚,他看到的会是璀璨星空下一片宁静田野,大部分是休耕的水稻田,但也参杂着些油菜田,这些田地像几片平坦的小岛一样,被几条来回缭绕的大运河支道分隔开来。河岸附近,远远近近分布着几座白墙黑瓦的小村庄。而田野后面,地平线尽头,则矗立着一座灯火煇煌的大城,那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常城。 常城西面傍着大运河护城,使得这一面的城墙看起来会特别雄伟,感觉也更难侵犯。西城有两门,一个陆门和一个水门,城楼上常会见到闪烁的红光,那是守夜卫兵的火炬。城墙沿着地平线朝两边伸展而去,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会竖一枝用金葱线绣着方正肥厚“荣”字的红色旌旗,在月光下迎风招展。再远,都似乎听得到那些丝绸大旗在饱足夜风的吹拂下猎猎飘动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会令人特别安心,代表着承平无事,国泰民安。而大旗飘扬的城墙后边,则是住着四十万居民,纸醉金迷、歌舞升平、每晚都能染黄半边夜空的常城二十三街坊。 他从未来过常城,却常听人这么描述这座城池的繁华。 但是,眼前的景象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全是雾。 迷濛的雾。 但再迷濛的雾,也遮不住浓浓的杀意。 冷风刮来,扰动了雾气。 无数白色的圆顶军帐组成的敌营、营区里密密麻麻的火炬和模糊人影、以及远远近近數不清的随夜风摆动的蓝色靺古军旗,在飘滚的雾里若隐若现,横亘在他和常州之间的辽阔田野上。 “靺古。” 烂银凤翅盔下,那张一直紧抿着的、脸上五官里唯一被月光抹亮的嘴唇吐出了两个字。 没错,靺古。 南荣末年,靺古还是个新名词。 這支民族原本是沒有名字的。虽然从“黑靺事略”这本书问世后三十多年来,荣人才开始流行称他们为靺古人,但“靺”这字其实由来已久。 最初,在突齐语里,“靺”指的是“外族”或“陌生人”,带点不受欢迎的意思。时间久了,不知怎的,突齐人自己其中一支——“靺靺儿族”居然以这个字来称呼自己。靺靺儿人后来被草原上一支更強悍的、没有名字的部族征服了,同化成他们的其中一支,又不知怎的,“靺古”糊里糊涂成了这一支民族的名字。 即使靺古人几年前已经把国号改成“大兀”,荣人却似乎叫惯了,改不了口。 “终于遇上靺古人了。” 对此,他其实期待已久,然而自己的手心却开始冒汗。因为他知道,虽然自己马不停蹄赶了一个月路的目的地——常城已经到了,但如果要进城,那就必须闯过眼前这一大片兀军兵营,跟传说中的靺古人交手。 传说中,天下无敌的靺古人! 夜色晦暗,雾气朦胧,他只见到前方绵延不绝的敌营,却完全看不到距常城的城墙还有多远。 这意味着他不知道这片兵营有多大,也不知道沿途得遭遇多少拦截和狙击。 这样的状况,正常的人可能会选择绕道,或者想办法伪装,甚至潜行过去,无论如何绝对不会硬闯。 显然,这家伙不太正常。 他想硬闯。 深呼吸一口气后,他垂下手中的红缨枪,将枪尖朝下斜提着,然后脚跟轻轻跩了一下马镫,那匹全身被铠甲包裹得密密实实的高头大马便昂首步出了水杉树林,穿过朦胧的水气,朝山坡下稻田中央的田埂缓缓走去。 这片水衫树林其實距离兀军的营区并不远。 有意思的是,兀军的注意力全都朝向常城,并没有对营区后方多加防守。或许是因为前一阵子才把南荣朝廷派来的援兵全部击溃,而开始大意了吧?总之他们似乎认为这方向不会再有荣军来了,安排的哨兵并不很多。 即使如此,想要安静闯过去,看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营门外,一座在水田中央用杉木架出来的箭塔上,有个背着弓箭的哨兵缩着身体,紧靠木墙,拉低帽檐,抵御江南又湿又冷的冬夜。而水田的尽头,挂着细长三角形靺古蓝旗的兵寨门口,两边各站一名蓝袍皮甲,弓箭交背,腰后跨一口马刀,手里还握着一根长枪的全副武装的卫兵。门里隐约看得到更多的士兵在聊笑着,其中两人甚至还骑着马。 “明天一早不是就要决战了吗?”他的心里嘀咕着。“靺子兵这么晚还不睡?” 事实上,大部分是睡了。但现在正是寅时的换哨时间,所以门口多了些人。他盯着营门的卫兵,又看看箭塔上那个哨兵,双唇一抿,拼命寻思一个安静的、漂亮的、能一下子就把这些人全干掉的好计策。但提着枪,骑着马,矗立在田埂上想了半天,什么方法也没想出来。 动脑筋一直不是他的强项。 更何况敌人那么多,而自己却单枪匹马,事实就摆在这里,哪还能有什么办法? 但无论如何也要闯过去啊! 不然,怎么进城去帮那些被二十万兀军围攻两个月的常城同胞,打赢明天这场决战呢? 苦恼,真苦恼。 风继续吹,乌云让出了个缺口,月光再次洒下来,在这人身上投射出一圈银色的晕光。 虽然还身处浓雾之中,这身银白色的光芒在深夜却是十分抢眼。 先是箭塔上那瑟瑟发抖的弓箭兵发现的,他居高临下看到雾里的这团银光。明显是金属的反射啊!他歪着头凝视了好一会儿,搔着脑袋,努力思索着在这种深夜时分,雾里会出现金属反射的各种可能性。 攻城武器嘛?太小了。 自军穿了金属铠甲的武将夜巡?又嫌太晚。 左思右想,最后落到最不可能的一种可能。 难道是…荣军? 荣人素来喜欢以金属甲片编铠铸盔,而且很多荣军武将都会把他们的盔甲打磨得特别鲜亮,这在当时是一种流行。 想到这儿,哨兵不禁一身冷汗。他连忙抽箭搭弓,瞄准了底下那团银光,嘴里同时用契泰语朝着营门大声喊了几句话。 没错,這傢伙不是靺古人,而是契泰人。 近几年来,在号称天下无敌的大兀军队里,真正的靺古人其实并不多。许多其他种族的人们被靺古征服后,纷纷归降成为大兀军队的士兵。 就像这个哨兵,以及底下在兵寨门口换班的那些卫兵。 那些话立刻引起了卫兵们的注意。大家天不聊了,连忙收声,纷纷蹭到营门口,挤在一起。他們也看到了雾里的这团银光。 卫兵们用蹩脚的靺古话朝着银光方向喊了几句,但那铁骑是荣人,说的是汉语,靺古话对他来说正如鸭子听雷,一点也听不懂,甚至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在对他讲话。 喊几次后,卫兵们逐渐失去耐性。就在这时候,天上的圆月又被乌云遮蔽,银光忽然消失。 看不到目標,讓其中一位穿著樣式較複雜的鎧甲、看起來像是這幾個衛兵頭領的大漢急了起來,連忙用契丹話對箭塔上那名哨兵又下了一道命令。 咻的一声,一枝箭便从箭塔上直射下来。 那荣人聞聲,連忙側身閃過。但箭还是在他漂亮的烂银肩甲上刮出一道痕迹。 “干!真准。大家准备扯破脸了吗?”这一箭不但没有吓到他,反而让他开始兴奋了。“那么啥计策也就免想了,硬來吧,哈哈!” 决定不再动脑筋,银盔底下那双嘴唇居然像松了口气般笑了。 营门头领叫其中一名骑兵去大营报信。其他卫兵则聚成一队,后面的拿刀枪,前面的拉弓箭,沿着田梗路,朝刚才银光的方向慢慢走去。 箭塔哨兵虽也看不到光,但又对着那方向射了一枝箭。 那人在浓雾中听声辨箭,长枪一拨,便把那箭弹了开,接着他把枪往下一掷,倒插进了水田。“喜欢玩弓箭?可以陪你玩。”腾出了双手,他抽出弓,箭尾凹槽崁进了水牛筋弓弦,拉了个饱满,一箭射去,把塔上那正准备继续放箭的哨兵射翻下来。 哨兵一落地,田梗上几个卫兵都吓了一跳,他们惶恐地互望一眼,迟疑地不敢向前推进。 浓雾里不知道藏着什么,或许真是荣人大军来了呢? 一直站在营门里观望的头领不知什么时候骑上了马,他不安地在马鞍上调整自己的坐姿,同时大喊要弟兄回来。那些卫兵一得到命令,一开始还强作镇定,慢慢向后退回营门。无奈田梗太窄,有个倒霉鬼不小心被挤了下去,掉进水田里。这阵水花声终于点燃大家的恐惧,谁也顾不得谁,三步并两步往营寨大门逃回去。留下这可怜虫自己从冰凉的泥巴里狼狈爬上田梗。 还没站定,便又吓得坐了下来。 原来是一阵强风吹来,浓雾和乌云一时都被吹开了,月光忽然大亮。 就在他前方几步远,刚才还是浓雾弥漫的地方,现在赫然出现一名骑着高大战马,浑身辉映着刺眼银光的荣人铁骑。 那全身沾满泥巴的卫兵慌忙爬起来,没命地朝着营门冲回去。南荣武士收起弓箭,理了理自己漂亮的红披风,然后把插在田里的铁枪拔了起来,横提在手,双脚一夹,缰绳一拉,那战马两只巨大的前蹄便腾空跃起,响亮的马嘶瞬间划破静谧的夜晚。接着又熟练地扯住缰绳,让马往后退了两步,双镫一夹,开始沿着田梗向前冲,不但把连滚带爬的、可怜的泥巴兵像木偶一样撞飞,重重跌回水田里,还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兀营大门那群看得目瞪口呆的契泰卫兵杀来。 “靺古人,我来啦!”一身银色晕光的南荣武士亢奋地喊着,他不知道自己搞错了。使劲把枪杆一抖,抖掉湿泥,露出了锋利的枪尖,直指营门那些被他误以为是靺古人的倒霉鬼。“我就不信,同样是人,你们靺古人能厉害过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二回 城内 “同样是人,为何咱荣人就是打不过靺古人?” 说话的是一个胖子。 “想过没有?不只荣人,全天下的人跟靺古人打仗总是输。为什么?” 胖子停了下来,似乎想留点时间让问题在听众间发酵。但大家还来不及细想,胖子又自己抢着回答了。“因为靺古人一辈子都在打仗,是天生的战士。光说射箭好了,一箭,就一箭,”为了加重语气,他还特地从袖子里伸出一根粗短的、冻红的手指,指节上都是白厚的老茧。“一箭把人头从脖子上射掉,你们说,咱荣军上下谁办得到?” 一片沉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不但荣军里没人办得到,全天下恐怕也没人可以办到。 人被箭射死看多了。但要说一箭把人头射掉,那也太夸张了。 这胖子说话一向很夸张。 一个步军队将。 虽然只是个队将,好歹也是军官,但却长了一副土员外的模样。 憨,厚,黑,胖。 他丢出问题,不急着解答。慢条斯理从成堆的木料中拎出一根凳子脚,放进篝火里。原来萎靡不振的火焰像是打瞌睡被踢醒的卫兵,突然抖擞起精神,把周围的脸都照红了。 胖队将自己的脸也红了,几个肥肉突起的部位泛着油光。 在这张油亮的面孔上,圆圆大大的五官分布出一副老实的长相。 脸皮被阳光晒得黑入了底。眉毛粗浓,头发黑密,给人一种率直却憨笨的感觉。圆眼睛、肥鼻子、大鼻孔与阔嘴巴。五官分开,也不算难看,就是没办法拼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样貌;加上下巴被卷曲的短须覆盖,遍及整片圆滚滚的脖子,看起来就更大众脸了。他浑圆的体态在这座被围攻了两个月的常城里算是相当突出的,原因是再怎么挨饿也瘦不下来。人不高,却挺着一球孕妇般的大肚子,幸亏两条膀子还保持着军人该有的结实。身上穿一件脏得可以拧出油来的、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战袍,前胸后背各披着一串残缺不全的生锈铁片,被交叉的两条皮绳紧紧绑着,只有眼尖的人才能看出那原本是禁军的黑铁叶甲。带毛的水牛皮腰带上系着一壶弩箭,和一只空了许久还舍不得丢弃、只能用来闻香的酒葫芦。没戴头盔,头上只包了条黑幞巾。年纪其实只有三十五六,但因为肥胖邋遢,看起来要老一点。 这人叫做石双牛。 他原是建康城的禁军队将。几个月前,建康开城投降,他带了十几个士兵投奔常城来,被编进城里的屯驻大军,军阶没变,还让他做队将。 “都不信是吧?徐小四!”即使体态浑肥,石双牛起身还是相当利索,同时还拉起了一个瘦骨嶙峋、上唇特别厚的小兵,要他隔着火堆站好。“对,站那儿别动。老魏呢,当时就离我这么近。初五那晚,大概就现在这时辰,就我和老魏两人巡城。那天,靺兵打了整天的西门,到天黑才退,把弟兄们都累坏了,全都睡死。巡到城楼时,老魏听到城下有动静,把头探出去想瞧清楚,我还特别提醒他,说靺古蛮子能射,千万注意。才讲着呢,就听见飕的一声,底下上来了一道光…唰!”他粗圆的指头又轻又快地划过那厚唇小兵的喉咙,仿佛真是一枝箭。“老魏的脑袋,飞了!” “啊?”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那个叫徐小四的少年还抿了抿自己的厚唇,狠狠咽下一大口口水,好像是自己的脑袋飞走了一样。 “没错,就这么飞了。”不知是忘记还是故意,石双牛常常重覆讲几个他喜欢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每次的内容跟上回都有些出入。但不论讲过多少次,他还是可以像第一次那样绘声绘影地叙述,既自然又熟练。“老魏那血喷我一脸,害我啥也看不见。赶紧抹了一瞧,就看他没了脑袋,还一颠一颠往前走,连走七八步才倒。脖子窟窿那血一股股地喷呀,洒得城上到处都是,结霜的城墙被滚烫的血浇了,整片冒着白烟。” 虽然在场每个人都听过石队将讲过这故事,但故事说完,还是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一个瘦骨嶙峋的士兵才停止嚼动嘴边的稻草,吐出几个字。 “很痛快不是吗?”那人自己先点点头,左右瞧着其他同伴,希望有人也赞同他的话。“这样死,才他妈的痛快啊!明天谁要是这么把我杀了,我感谢他。” “就是。”另一个声音附和着。 “不只我们西门这边,听说南门那儿也有人被这样的光射死,还开肠破肚哩。”一个半边脸被包扎起来的士兵凑过来说。“而且是好几个人一起被射穿了。” “所以我说,这怎么可能是箭?箭,莫有可能把人头射掉,还开肠破肚?即使是靺古神射手,也莫有这料。”坐在最靠火边的一个老兵忍不住提岀质疑。这人当了一辈子的兵,换来全身的风湿和一条半瘸的腿,夜夜都得依着火边烤他的膝盖。平时很少说话,但一开口,浓浓的楚州乡音就得让大家皱起眉头来听。“老大,您说射上来的是光。依小人看呢,那莫是箭,是突火枪,小人以前在寿春城亲眼见识过的。那东西砰一声就喷火,啥都轰掉了。小人敢打赌,打掉老魏脑袋的不是箭,是突火枪。” “难道我不知道突火枪是啥,用得着你教?”石双牛自己喜欢倚老卖老,却讨厌别人对他倚老卖老。“天亮时,我们在城楼下那家沉檀香铺子门口找到老魏的头。一枝箭,听好哈,一枝靺古的雁翎箭,就戳在他的下巴里。” 靺古人的箭,很狠。 对此,常城里的荣兵再清楚不过了。 两个月来,他们一半以上的弟兄死在靺古人的箭下。 靺古骑兵像一团迅烈的野火,几乎烧遍每一寸陆地。荣人听说过的和没听说过的国家,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被靺古人灭了。包括他们的百年宿敌——努真国。 北方的努真人,一直是荣人的恶梦。 一百多年前,努真兵攻破封京,把荣朝皇帝和他的太上皇老爸一起掳走,差点就要把荣灭了。幸好有个王爷逃过这劫,渡了江,在南方的杭城自立为帝,荣室的血脉才得以茍延残喘。 这个丢了一半国土的新荣朝,史称南荣。 新皇帝把杭城改称“行安京”,就是用来勉励自己,这只是且行且安的地方,总有一天要打回北方,洗刷耻辱。 但知耻不等于就能雪耻。 往后几十年,面对努真兵,除了少数几场胜仗,荣军还是常挨打。 奇怪的是,荣人怎么也打不过的努真国,后来遇上了靺古人,居然三两下就被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让荣人回想起長年来对努真国的恐惧,就像一场开了很久的玩笑。 接着,玩笑变成了一个恶梦。 正在庆幸努真国灭亡的荣人忽然发现,自己成了靺古人下一个要灭的国家。 今年夏天,南荣的六岁小皇帝继位。靺古大汗兀百烈认为时机已到,集结了效忠兀朝的靺古、契泰、努真、党夏、大蕃和汉人部队,加上西域的牟速蛮教徒与耶利可温教徒混编的诸色人(各种肤色之人,靺古人对东土金色人种以外的各色民族的统称),组成一支六十万雄师,由左丞相百炎指挥,分东、西、中三路,大举南侵。 这支大军的目标只有一个:灭荣。 中路军由百炎亲自率领,从兀京汗八里城出发。一路势如破竹,攻到了常城下。 常城,离行安京只剩三百里,百炎把它看做灭荣的关键。拿下常城,等于打通了前往行安京的大道。而行安京一破,南荣也就完了。 经验告诉百炎,这一仗不必花太多时间。 只要丢出一句话,城池通常就会不攻自破。 靺古人就是凭这句话征服天下,一条靺古式的游戏规则。 “降,或屠城。” 这章辛苦大家了解一下时代背景。总之靺古人无敌,大军南下,荣人只能怕着等了。但靺古人再强,也没有一箭射掉人头的可能啊!看来靺古军中藏着一个精英怪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三回 夜谈 或许常城比其他城池有骨气;或许常城人不清楚靺古人手段到底有多狠;或许是因为常城其中一位守将王峖是名将王铿之子,将门虎子给了大家更多的信心;也或许是其他一些因素,总之出乎百炎的预料,平时生活糜烂的常城人居然没被那句话吓倒,反而关上城门抵抗兀军,并且奇迹般坚守了两个月。 但奇迹,也到今夜为止了。 十一月十五日的淩晨,冬雾迷濛的天气。 大战在天亮即将展开。 几个时辰前,兀军在常城南门外的油菜田上亮出七部奇形怪状的大家伙。 那是他们刚刚运抵的秘密武器——大回炮。 据说这东西一登场,就没有打不破的城。 于是常城人觉悟了。即将到来的这战,便是所谓的最后一战。是神明不再庇佑他们的一战。必输的一战。而且是输了就所有人都得死的一战。 如果明天就要死了,今晚要做什么呢? 大部份的人选择什么也不做,就聊天。 天都快亮了,即使官府整晚不断派出传令兵到大街小巷催促军民尽早休息,但全城四十万人还是没有人睡。 毕竟已经到了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的时候啊! 当生命只剩几个时辰的时候,谁还舍得把它睡掉呢? 人们把能找到的能烧的东西全搬出来,在城墙上、码头边、街坊和窄巷子里、在颓坯的破屋中、在一切可以暂时舒服坐下来的地方,生起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大伙围着聊天。 湿冷的夜雾里,晕红的火点散布全城。 进城助战的五百个天宁寺僧兵,今夜都恢复出家人的身分,在街头巷尾、城墙上、运河边的各个火堆间巡走,为人们念经祈福。 全城布满大大小小的红光。 颂经声、加上此起彼落的欢笑,这座即将毁灭的城池居然有了一点过节的气氛。 西水关上的这个火堆,算是相当有气氛的。 火光里全是兵。 除了胖队将石双牛外,还有两个老禁兵和十几个屯驻兵,这是他这队上两个月下来硕果仅存的弟兄了。一群男人背靠着城垛,或躺或坐,挤在一块,在这苦寒的决战前夜里分享彼此的体温。 “喂,都听过化龙巷吧?”说完一箭射掉人头的怪事,石双牛又开了个新话题。“谁知道为什么叫这名字?” 化龙巷是西水关附近的一条巷子。只要是本地人都知道这名字的由来,但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大伙都很清楚,石队将发问,其实是有故事要接着讲,并不希望真有人答。 “都不知道么?…我想一下喔,”石双牛搔着乱胡丛生的肥腮,装做沉思的样子,大家也都忍受他这装模作样的举动。因为每个人都同意这些小动作确实能让故事增添味道,特别是那种听了很多遍的故事。“嗯,他们当地人是这样说的。古早前,城都还没建好的时候,这地方的一个有钱人死了,他儿子请风水师来挑坟地。风水师看遍全城地面,挑中化龙巷那地方,说这是江南龙脉,龙气旺,令尊葬这儿,九年一满化龙升天,庇荫子孙。儿子一听,马上把老子风光葬了。没多久,开始好奇了,不是说会化龙吗?好想亲眼看看老爹怎么变龙呀!想着想着想上了瘾,天天都在纠结这事。等不上几年,就带家奴去挖坟。开棺一看,怪怪,老子埋了这么久,尸身居然不烂;而且活着是个秃子,死了反倒长了一头白发;更怪的是,体肤上生出金鳞,在火炬下闪闪发光。虽未成形,分明已是半人半龙了呀!不孝子自知坏了老子化龙,急命家奴盖棺填土。猜,这时候发生啥事?”他一口气流畅地说完,而且熟练地停顿在这个问题上。 大家很也识趣地摇了摇头。 石双牛满意地笑了,继续说:“结果,老头儿化做一道五色龙光,冲天而去,挖坟的全吓跪了…后来,那地方就叫化龙巷。” 就像前一个故事一样,几乎所有人也都听过这故事,有的还听过很多遍。但石双牛就是有这种本领,每次说都像是第一次说那么生动,使得大家还是忍不住看了城墙下的化龙巷一眼。 所谓的龙地,此刻被一片夜雾竉罩着,什么也看不见。 “龙气?”肥厚的上唇让徐小四的笑容看起来善良而愚笨。“现在那儿就一片漆黑,说是阴风阵阵还差不多。” “明天我阵亡了,大家别忘了把我葬在那儿。”嚼稻草的瘦兵从地上又摸了一根新的放嘴里。“我也要化龙。” “跟城外的靺古蛮子说去!”另一个脸上长了许多疙瘩的屯驻兵,拿着一柄处处缺角的刀漫无目的搅着火堆里的炭。“到时候,得人家肯把我们葬在那里才算数。” “操!尽讲丧气话!”石双牛骂道:“怎就靺古人埋咱们﹖搞不好这仗打完,是咱们埋他们呢!” “算了吧,老大。”徐小四使劲搓着脖子,好像再不摸就没机会似的。“小人有预感,这脑袋,明天就不在脖子上了。” “怕个毛!”坐在火边烤膝盖的瘸腿老兵又开口了。“这一仗打下来,死人看多了,莫就那样么﹖只是…最后死在靺古蛮子的刀下,我莫服气!” “有啥好不服的?人家靺古人可是天下无敌的。” “谁天下无敌?咱天下无敌!”身为城里少数还活着的军官,石双牛很清楚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就是鼓舞士气,尤其是在这种决战前夕。“你们知道靺古大将百炎是怎么称赞咱们的吗?——纸城铁人!” “纸城铁人?” “啥意思?” “就是说这城像纸糊的,咱却像铁打的!” “要讲铁人,他们才是铁人。”瘸脚老兵揉着自己的膝盖嘀咕着:“蛮子从小玩的就是骑马射箭,而咱很多荣人却连架都莫打过。” “话不能这样说,”石双牛板起了脸。“打仗靠的是士气,不是力气。” “老大,您也别费口舌了,弟兄们其实早有觉悟的啦。”叼稻草的兵杵着朴刀站起来,走到胖队将身边蹲下烤火,然后继续津津有味地嚼着稻草。“这场仗打得太累,真的。咱一个常城扛着外头那二十万大军,整整扛两个月。扛到现在,朝廷也不管,援兵更没来,在这大冬天的,全城男女老少要吃的没有,要穿的也不够,比死还难受。有时候还真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痛苦呢?老大,我告诉您,明天呢,您别担心,弟兄们还是会使劲打这最后一仗的,比这两个月来的任何一天还要使劲,不过不是为求生而打,而是为了求死。死了,就舒服了…而且,最好就是被您说的那发光的箭,这么一箭射掉脑袋,那就更干脆,更舒服了。” “什么箭嘛!”瘸脚老兵把头撇过一边去嘀咕着。“都说了是突火枪。” “还突火枪?”石双牛瞪着老兵,忍不住骂道:“你真他妈的老顽固!老魏头上明明插的是箭啊…”骂到一半,他忽然收住嘴,扶着城垛站了起来。 “嘘!” 他手坚定地一挥,要大家收声。 “别吵,听!” 打了两个月的仗,就像被狼吓怕了的鹿一样,常城士兵们的感官已练得相当敏锐。 一静下来,每个人都听见了。 一声遥远的马嘶。 决战的前夜,知道自己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前夜,大家会做什么呢?那严寒的夜晚,生命屈指可数剩下的时辰,我闭上眼,仿佛看到常城人们决定让它像节日一样,温暖地过。这样,洒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四回 铁骑 城外的兀军大营里有几万匹马,发出一声马嘶其实不算什么。 只是这样的马嘶,不该在大半夜里出现。——那是战马在冲锋前才会发出的兴奋嘶鸣。 感人的促膝夜谈结束了。这声马嘶一下子把他们拉回战争的残酷现实来,所有人像被下了定身术一样保持刚才的姿势,动也不动,侧耳听着。 声音渐渐被夜雾吞噬了,死寂重新占据了整个黑夜。 过了一会,城外,在雾的那一头,敌营似乎有些动静。传出几声莫名其妙的吶喊,以及短促而模糊的惨叫。接着是又是一声马嘶,还有急促的马蹄声,敌营里仿佛有人正骑著马朝这边冲过来。 又是一声高呼,接着一些人跟着鬼叫起来,叫着什么实在听不清楚,就算听清楚了,估计这群荣兵也听不懂。然后,更多马蹄声出现了,还夹杂了些清脆的兵器交碰声。 兀营开始骚动了。 “夜袭?我操!”石双牛恼怒地在冻得又厚又红的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力搓揉,好让双手更暖一点,软化冻僵的指节。“说好天亮才开工,难不成现在提前打了﹖” 众人连忙翻身爬起。徐小四一脚踢灭了火,其他人抄起城墙边整齐排成一列的蹶张弩,各自找一面城垛后面坐下,熟练地用两脚踩着弩臂,腿使劲一伸,将弩弦撑开。老兵从城门上的战棚里抱出两大捆的弩箭,弯着腰,一瘸瘸地跑过来,把箭一束束塞进大家背后的箭袋里。 除了少数白羽毛的是荣军制式的鹅翎弩箭之外,大部分都是黑斑棕羽的雁翎箭。 这些雁翎箭,原来都是兀军的箭。 半个月前,常城的弩箭差不多都射完了,城里又短缺制箭的铁和鹅毛;只好回收兀军的弓骑兵射进来的箭,加工成较细较短、可以供荣弩使用的弩箭。 一会儿功夫,西水关的十几名守军一切就绪,所有的弩都蓄势待发。 从城垛上正方形的小射孔看出去,视野很窄,再加上护城河对岸全是雾,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在很难搞清楚。 决战是要打,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先来打西水关。 这几天敌军在南门郊外不断建筑工事,七门大回炮也都架那里,所有人都认为南面才是决战的地点。 但就算要打这里,外头的状况实在也很反常。搞夜袭通常都得静着来啊,从没这么吵过。 “最好是那个一箭能射掉人头的靺古神射手来了。”嚼稻草的士兵还在嬉皮笑脸,但从嘴角颤抖的笑容看得出来,他其实也非常紧张。“我的脖子在这等着你哟~” 这次的笑话没人笑了。石双牛更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对岸雾里的马蹄声愈来愈多,愈来愈急,愈来愈近。 “来了。”石双牛喉咙有点干。每个人喉咙跟他一样干,但握着弩柄的手掌却都被汗水浸湿了。“弟兄们,不管等一下雾里跑出啥鬼东西来,千万要镇定。最后一战,咱打得爽气点…” 蹄声更迫近了。“准备…”石双牛的声音也更沙哑了。 每个人眼睛眨也不眨,弩头对着城下的迷雾,额头的汗珠和时间一起凝在那里。 一道光,率先从雾里窜出来。 一名重甲骑兵。 人和马都套着银色铠甲,全身反射着淡淡的晕光,朝着常城下直奔而来。 “甲马兵?”石双牛迷惑了。 这两个月,兀军攻城的都是步兵。骑兵最多都是绕着城外射箭,从没见过直接冲着城墙来的。这种裹着厚甲的重甲铁骑只适合在原野上冲锋陷阵,一般不用来攻城,能征善战的靺古人不会不知道。 问题是,铁骑还是在城下出现了。 虽然只有一骑,但他似乎无所顾忌朝西水关奔来,就算快到护城河岸也没有放慢的意思。身后那片冷雾里蹄声隆隆,听起来有一大群骑兵紧随其后,领头几名骑兵的朦胧身影已经依稀可辨。 西水关上二十几张弩全瞄准那名银光闪闪的铁骑,只等队将下令。 正当石双牛准备开口发令的一刹那,那人做了一件怪事。 他纵马高高跃起,跳进护城河中。 而且,落水前的一瞬间,居然还回身放箭,射向背后第一个破雾而出的兀军骑兵。 射自己人吗? 为什么要射他们自己人? 逃兵? 不对。 “莫非这人是…”这一连串的奇怪动作让石双牛脑中闪过一念。“荣人﹖” 其他的荣兵也看懵了,挂在弩上的箭,如同卡住了一般,不知射还不射。 后头中箭的骑兵闷哼一声,摔下马背。同时银甲铁骑也连人带马跳进护城河里,溅起了结结实实的大水花。 这水声使得从雾里赫然出现的大队骑兵纷纷勒马。 随着水花落定,一切暂时静了下来。 中箭的骑兵躺在地上,箭插在颈子边,两脚还在抽动;他的马没了主人,呆站在护城河边。其余的二十几个骑兵有的披挂没绑紧的皮甲,有的甚至连袍子都没穿好,一副仓惶成军的模样。他们在护城河边来回踱步,就是不肯下水,只在马背上用荣人听不懂的语言叫骂着。 护城河中央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个水泡,接着又冒了几个;然后,水泡像是约定好了似的,整片地冒上来。 戴着银盔的人头与罩着银面具的马头双双浮出水面。认清方向后,那人一手捞住缰绳,拉着马嘴,直向西水关的闸门奋力游来。 天光微渐,黑蓝色的空间里开始有了一点其他的颜色。 石双牛凝视着那具中箭的尸体,又望了望河里正拼命挣扎的人和马。 “开水闸…”石双牛一开始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停了片刻,他以更确定的语气又说了一次。“开闸!” 所有人转头望着他,没人动手。 “我操!他妈都聋啦你们?”石双牛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急得大吼:“快啊!快开闸!” “队将,您是要…”徐小四望着他,肥厚的嘴唇怯懦地吐出了几个字。“要…要放敌入城?” “敌你妈!”石双牛真急了。“看看他放的那一箭!” 大家望向护城河对岸,仔细看了躺在地上那兀兵的尸体。 天色更亮了,一枝箭清清楚楚地直插在脖子上。 一枝白羽鹅翎箭。 荣军的鹅翎箭! “开…开闸!”几个士兵也恍然大悟了,急急跑进门楼绞门炼。其他人忙吼着。 “快!咱的人!” “是自己人!” “快呀!” 沉甸甸的开闸铰链声像是给了鼓励一般,河里那人游得更卖力了。 对岸的敌兵听到水闸打开,急了,开始对水面放箭。顿时羽声咻咻大作,箭雨划开了弥漫在河面上的晨雾,密集地斜射进了水里。 那人连忙拉住马,再次从水面上消失。 西水关上的荣兵从城垛射孔中放弩掩护,岸上有些兀兵的箭也改往城墙射上来。双方一阵箭矢交错。 又有两名兀兵被射翻下马。其他的人撑不住了,纷纷调转马头,退回雾里去。 闸门又缓缓放下。 主角终于闯进城了。在常城士兵眼里,这种人应该像疯子一样吧?但我叫这个为热血!世界上总要有些热血的疯子,不然就不好玩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五回 闯将 石双牛和士兵们跑下城墙的时候,发现水闸前闹哄哄的,已经挤满了人。 毕竟两个月来,这还是常城第一次放人进城,也难怪大家好奇了。 “让让,让一下!”胖队将高声叫着,几个举火把的士兵在前开路,推开看热闹的人群,终于看到这对古怪的一人一马。 马还在水里挣扎,人已上岸。 几个士兵跳下运河,一边叫冷一边救马。那人则趴在岸边石阶上,两个男人正努力拉他上来。他的头盔不停地滴水,下半身浸在冰水里,连爬阶的力气都没了,呼吸又短又急,嘴里呵出稀薄的白气。虽然全身只剩最后一丝暖意,左手还是紧握着刚刚用来射箭的弓,另一只手则死命抓着皮缰,怕他的马沉下去。 众人不断向前簇拥,视线全被这个人的装束吸引了。 由于那顶烂银凤翅盔,由于背后在水面上浮成一大片的绯红带袖披风,由于身上穿的绯红锦织战袍,由于套着红战袍的那副在水里泡得闪闪发光的烂银甲,使大家都明白了,这是一名有身分的人物。 “打仗是粗活哩,穿成这样,舍得打吗?”石双牛皱起眉头,心里嘀咕着,嘴上却没说出来。他走到那人面前,谄媚一笑,脱口而出的居然是:“穿这么漂亮的盔甲打仗,战死都好看哩。大人您说是吧?” 那个人没回答,但试着要笑,仿佛想先用一个笑容挡下这个听不太懂其中含意,或者根本懒得仔细听的问题,可惜虚弱的笑意完全埋没在冷得几乎要痉挛的嘴角里。事实上,他看也没看石双牛一眼,目光就没离开过还在水里挣扎的爱骑。直到岸上岸下十几个男人终于合力把那匹冻坏了的可怜驮兽弄上岸,他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吃力地爬上石阶,然后整个人像烂泥般瘫躺在石板地上。 这下子石双牛的眼球完全被这人的全身行头吸引住了。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副银光闪闪的甲冑实在很迷人。 仔细看,那顶凤翅盔其实是铁铸的,但由于抛光精湛,很容易让人产生是白银打造的错觉。顶上黏着一坨湿透了的红色盔缨,左右两侧各翻出一片凤翅护耳,银色的铁羽根根乍起,给人一种华丽而自信的感觉。铠甲虽然闪耀着晃眼的银光,但跟头盔一样也是铁铸的。甲片是铁叶形的,肩甲和右腿裙甲都被削掉了几枚,可见经历过激烈打斗。铠甲装饰非常精美,两边披膊上各一个虎吞护肩。胸前后背各挂一面虎头护心镜,一块凶悍的白银虎脸捍卫着腹部,右边挂着一个空的水牛皮弓套,以及一只只剩两枝箭的箭壺,左腰则懸了一口铁剑。左右各交叉一条束甲革带,将甲贴身紧紧系着。护腕和护胫是和铠甲成套的,也都有雕花虎吞,算算全身上下居然有九个烂银虎头!款式是荣军制式的没错,但肩甲、裙甲都稍微变短了,方便手臂与腿部的活动,倒是身甲看起来加固了不少。只是款式太新,大家看不太习惯。既非屯驻大兵,也非禁兵或厢兵的兵甲;应该是近几年才建军的南方新军所配发的最新装备。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大家对于这凌晨怪客的装束是议论纷纷。 但更多的,还是叹赏。 当然了,围城两个月,不论是军官还是士兵,盔甲都破烂不堪。话虽如此,即便在战前,这副甲冑的新颖程度在城里也是绝无仅有的,几位主将穿的都不及其华丽。 主人好看,他那匹全身裹着银甲的骏马也好看。虽然受了冻,还是昂首直立,冰冷的水像山泉一样从甲片缝隙里潺潺涌泄。马头戴着白银面帘,面帘下两个大鼻孔不断喷出白气。面帘顶上竖着六枚羽毛状的鎏金马冠,被火把照得金光耀眼。马鞍后一条吸饱水而变得肥厚的棉被两端沉重地垂下,正在涔涔滴水。棉被上头盖着一面骑兵专用的六角形兽面小盾。 “小人姓石,名双牛。名字里虽有个牛字,却不属牛,属猪的。这双牛的牛,跟生肖没啥关系。只因小人出生时,家里刚好买了第二头牛。全村就咱第一家有两头牛!”石双牛常常这样自嘲式地介绍自己,这番怪里怪气的介绍果然吸引到那个人的注意。 他瞅了石双牛一眼,双手杵着弓,让自己撑坐起来。两个老妇人弄来了一条破棉被,二话不说直接裹在他湿淋淋的衣甲上,先保个暖,同时帮他摘下还在不断滴水的头盔。 这会儿大家总算瞧清楚此人的长相了。 挺帅的年轻人,二十多岁年纪。发髻被水浸湿而松开,黑而亮、乱而长的头发沿着脸颊散贴到脖子。脸部线条较长。两道黑色的、尾角微扬的剑眉会比眼睛更先吸引别人的注意,但细长的双眼很快会将这注意力给夺回来,主要是眸子里那股不断涌现的炯炯精光,英气勃发却又带了点稚气。鼻梁雄直,充满爽朗的感觉,那是他脸上最好看的地方,而细薄的、形状优美的双唇则为这英武的相貌带了点文味,对武人来说,甚至稍嫌秀气。不过,这份秀气已经被麦穗般的黄金肤色、与嘴边和下巴的硬胡渣给适当掩饰掉了。 “所以,小人石双牛,是西水关的步军队将。这个水门上下都是小人管事的。”石双牛报上自己的官职,并带着讨好的笑容问。“敢问大人…您尊姓大名?” “阿武乱。”那人回答,浓浓的南方口音。 “啊?”石双牛听到这名字不禁一怔。 周围的常城人纷纷笑了起来。“阿乌卵?”这名字在他们的吴语里听起来似乎很可笑。 石双牛是建康人。他跟这年轻人一样,也不太明白常城人在笑什么,只觉得名字听着很拗口,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这反应似乎在那个人的预料之中——名字奇怪的人在自我介绍时总是很困扰——他也习惯了。“阿武是复姓,单名乱。”他进一步解释道。 “阿乌卵?哈哈哈~” 就算再介绍一次,围观的众人还是笑弯了腰。 “复姓阿武的少啊,我倒从没听过。”石双牛继续追问。“大人哪里人呀?” “鹭门人。”阿武乱回答。 “啊?”石双牛又一怔。 “鹭门是个岛,在…唉,算了。”阿武乱两道剑眉皱起,露出伤脑筋的表情,现在的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鹭门到底在哪里,于是改口。“漳城知道么?” “常城?您是说这里吗?常城?”浓浓的南方口音让石双牛听混了,他摇摇头说:“不是吧?常城附近没听过这地方。而且您这口音也不像。” “不是常城,是闽州的漳城。”阿武乱吃力地调整自己的口音,试着模仿行安腔的标准官话。“漳城附近的外海,鹭门岛上的鹭鸶城。” “喔,明白。”其实没明白,但石双牛懒得追究。他搓着后颈上肥肉夹纹里黏腻的汗渍,仔细瞧了瞧对方全身的行头,怎么看也无法从此人装束辨认出官阶与来头。“大人…是官吧﹖” “算是。”阿武乱似乎尝试着要含蓄,却又不可抑制地骄傲回答道。“泉城左翼新军,甲马营武骑尉。” “哗!”这下子众人喧哗了。“甲马营的武骑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六回 雪沐 眼前这单枪匹马夜闯围城的亡命之徒,竟是个堂堂的武骑尉? 这官位少说七品。但二十几岁的人坐上这个位置似乎太年轻了,如果不是家世显赫,那肯定武艺超群了。 但真正让众人交头接耳不停、兴奋不已的不是这个七品官衔,而是“甲马营”三个字。 一个甲马营有五百名骑兵,而且是荣军里最昂贵的兵种——人马都披挂铁甲的重甲骑兵。这种骑兵曾是陆地上最强的战斗武力,纵横沙场,任意冲杀,无人能挡。虽然随着火器的出现,已经风光不再,但无论如何,有这样的生力军前来支援,一个营,不,或许还有更多的部队,从敌后发动奇袭的话,明天搞不好还真能让常城逃过一劫。 “朝廷总算动用南方新军了!而且是泉城新军的甲马营耶!没想到,哈哈,真没想到。”石双牛喜形于色,说话的速度逐渐加快。“大人,我们被困在这儿太久,消息都不灵通了,但新军居然会来支援,那真是我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前阵子朝廷也有派过援兵,什么淮州军啦、越州军啦,可惜路上全被靺古人拦了下来,杀得落花流水,全退回去了。所以啊,常城已经被朝廷放弃了,每个人现在心里都有数。江城、锡城、苏城和吴城,离这里都不到一天脚程,哪座城池不坐拥几万大军?也不见他们送一队援兵过来。他妈的,全是些脑袋不好使的含鸟猢狲…也不想想,如果常城破了,周围这些城池还能撑么?唇亡齿寒哪,全都是猪脑娘炮!如此看来,反倒是南方的弟兄们够义气。”石双牛熟练地抱怨着,显然这些话也是他常常说的。他继续搔着后颈肥肉挤出来的肉纹,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浓黑的眉毛在饱满的眼皮上面跳动着,满心期待问道:“泉城派来了多少兵马?肯定不只来个甲马营吧?全埋伏在城外?” “都进来了啊。” “喔~从别的城门突围?” “不,就这门。” “就这门?”石双牛愣了一愣,脸色一沉。“噢!老天,您不是说…只来您一个吧?” “不够吗?”阿武乱疲惫的脸上忽然露出顽皮的笑容。 “不是…我说,一整个甲马营的兵…唉!大人居然一个也没带来?” 石双牛张着嘴,半晌接不上话,围观的众人也哑然失笑。 但这失望的心情只维持了一段很短的时间。 满怀希望,然后失望。一次又一次,这些可怜虫其实也挺习惯了。 已经到这种关头,本来就不可能再有援军,还痴心妄想着什么奇迹呢? “不过,大人一个就抵好几个。”石双牛继续找话聊。同是军人,他倒也欣赏这位年轻武将突围进城时的精彩表现。“刚才那箭真漂亮!我是说,敢一个人夜闯靺古军营,马背回射还能一箭穿喉,不简单,不简单!这样的武艺,咱大荣国的军队里少有啊。” “不是少有,是除了我,根本就没有。”阿武乱毫不客气接受了他的称赞。“射喉,一箭可绝杀。这样杀起来才爽。” “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跟靺古人作战,不死就万幸了,还谈爽?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荣兵们都心里有数,一箭穿喉,不是一般人能射得出来,此人的骑射肯定十分了得。 这时候,他的骏马被卸下了马甲,众人只觉眼前一亮。 这是一匹与主人的武艺、装束都能相称的黑色大公马。比一般荣马要高大膘壮,马腿粗长,看起来喂得好、运动量也足。全身黑得发亮的皮毛衬托下,从额心到鼻头的一抹白斑,和穿了白袜一样的四只大白蹄显得特别抢眼。长发般的黑色鬃毛垂在脖子的一边,尾鬃也是又黑又长,末端鬃毛掺着几丝白缕,像沾了雪粉一样。 即使是对马匹不太在行的常城军民,也都能一眼看出这是匹相当少见的良驹。 常城的最后一匹马,是副都统王峖的坐骑——全身褐色的、但鬃毛却是淡米色的瘦马,半个月前被宰了割肉。几百斤的马肉瞬间被饥民分抢精光。 这匹黑马的体型比那可怜的家伙高大多了,而且毛色更亮,全身的肉看起来也更肥厚、更多汁。 现在,围观的军民都饥肠辘辘望着眼前这几百斤的马肉。 “好马,好马…南方新军原来还藏着这么好的马。”石双牛看傻了,不知道是羡慕还是饥饿地咽了一大口口水,才接着说:“小人以为,自从云理国被靺古灭了以后,咱大荣再拿不到什么好战马了。” “雪沐不是云理马,牠是西域马。西契泰国,听过么?”谈到坐骑的来历,阿武乱眼神中充满骄傲,可惜他的听众没有一个人知道,或者在乎过这马的原产国。“不要紧,呵呵,反正西契泰也被靺古灭了,大家不需要知道了。” “雪沐?居然还有名字咧?这马来头不小啊!”石双牛煞有其事点了点头。“不过明明是黑马,却叫做雪沐,这挺奇怪。” “本来叫做黯夜沐雪。取名的人大概觉得牠的毛色像黑夜里沾了白雪吧?”阿武乱补充道。“但因为文诌拗口,我常念错,索性改短一点,雪沐叫起来简单上口。” “了得,了得。”管他沐雪还是雪沐的,石双牛一点没听明白,但这不重要,反正这么有学问的名字已经让他深深相信这肯定是一匹名驹。“大人您行,哪弄来这样一匹好马?” “先皇御赐的。” “什么!?御马?”石双牛吃了一惊,以夸张的高音强调这两个字。 “哈哈,对啊。”阿武乱被他大惊小怪的样子逗笑了。“雪沐是御赐的进士马。” “哦~大人原来是武进士。”石双牛恍然大悟。“难怪如此少年便做了武骑尉。” 在场所有人都没见过皇帝御赐的礼物,虽然所谓的御马与一般马匹并没有特别不同,但唯一的不同就是再没人敢动牠身上任何一块肉的主意了。 这时,一阵冰凉澈骨的晨风袭来,即使阿武乱身上裹着棉被,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啊呀!罪过了。只顾说话,忘了大人全身还是湿的。”石双牛连忙帮他拿开湿透的棉被,解开领子上的系条,把湿淋淋的红披风脱下来,扔给一个士兵,同时转头对另外的士兵吆喝道:“你们听故事听傻啦?还不快取些干暖衣物来,想害大人着凉吗?” 接着,在徐小四与另一个士兵的协助下,阿武乱开始卸甲。 这是一个大工程。 他们先帮他解开牛皮系甲带,再取下挂在两肩上的披膊甲,然后解开腰带、以及挂在腰带上的武器,取下腰间的袍肚,然后才卸身甲和裙甲,以及套在手臂上的护腕与裹住小腿的护胫。两个小兵将脱下来的东西一把抱起,到一旁擦拭去了。 士兵们马上兴高采烈地围上去,对着那些甲具指指点点,饶富兴味研究这些南方新军的最新装备。 满头大汗的瘸脚老兵捧来他张罗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拼凑成套的衣物——沾满血渍的棉布厚战袍、破了两个洞的黑布大裤、麻袜,还有一双沾满干土、右脚尺寸比左脚显然大上许多的黑布长靴。 “暖的唷。”老兵洋洋得意地说:“用火烤过了。” 看起来都像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但阿武乱明白,这时候能弄到这些东西已经非常奢侈了。他顾不得众人围观,立即把湿淋淋的红战袍和靴袜全脱了,露出赤条条的身体,一块块冻得发紫的肌肉,像岩石一样又冷又硬。众人七手八脚帮他把这些干暖的衣物都穿了。最后,徐小四弄来一条血迹斑斑的破棉被,将他浑身包裹起来,他才慢慢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舒适地蜷缩在被子里。 “围了两个月,城里没东西了。大人,您…将就一下。”石双牛苦笑道。 阿武乱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微笑。显然这些东西已经让他非常满足了。 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但却逐渐安静下来。 对于这个夜闯围城的年轻军官,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许多疑问。 最大的一个问题,也是大家最百思不解的。 明知道常城马上就要被攻破了,为什么还有人想要冒着死闯进这座城里来? “天很快就亮了。”还是石双牛代表大家问了。“天一亮,决战马上开始。大人知道么﹖” “哪会不知?”阿武乱抬起脸,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我正为此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七回 开战 当第一枚石弹把南门城楼轰垮一半,发出全城都听得到的震天巨响时,常城人知道,最后一战开打了。 在阿武乱进城后一个时辰,城外的兀军正式发动攻击。 百炎将主力集中攻打南门,毫不客气动用了那七门昨天才刚运到的大家伙——大回炮。 大回炮是阿剌壁工匠帮靺古人制造的投石车。炮弹是花冈石凿成的,每颗重一百八十斤,要四个人才抬得动,一炮就可以粉碎一幢民房。 冷兵器的时代,这东西无疑是终极的攻城利器。 兀军在南郊的油菜田上将七门大回炮一字排开,对常城的城墙展开疯狂抛射。除此之外,数千名轻骑兵开始绕城射火箭,城墙周边的街坊一片接着一片成为火海。 战事开始时,阿武乱已经睡足一个时辰,几天来这算是最好的一觉了。整个人神采奕奕,甚至有点兴奋,与淩晨刚进来时那副又冷又累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重新束发,脱掉白袍,把烤得半干的红战袍穿回身上,在两名士兵的帮助下,将甲具一件一件披挂起来,大红披风虽然还有点湿,但为了造型,他也毫不犹豫披上肩。打点妥当后,亲自为爱骑穿挂上全套马甲。 西水关下,年轻武将告别了众守军,还特别跟胖队将道了谢。 石双牛搓着自己后颈的肥肉说:“常城没希望了,谁都知道。这种情况大人还肯进城助战,实在够义气!不过,能活的偏要进来陪死…大人,您的脑袋…恕小人直言,呃…”他停一停,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在黑胖胖的脸上眯成肉缝,考虑到底要不要说。 “我脑袋怎的?” “…是不是有点问题呀?” “哈!我脑袋好得很,跟你们常城人的脑袋一般好。在其他荣人的眼里,八成也觉得你们常城人疯了吧?竟然关起城门跟靺兵相抗?”阿武乱左脚尖踩进马镫,双手扶着马鞍的前后两端,右脚一跃骑上了马。然后一手插腰,一手控着缰绳,英挺而快乐地让马在围观的众人间转了一个圈。“不过,我就喜欢你们这股疯劲,哈哈哈!” 他的笑声是这么真诚而快乐,以至于大家也觉得这件事情仿佛真做对了。 “靺兵破城,就是屠城,这是天下皆知之事。所以绝大部分的城池都直接开门投降,少敢抵抗。但你们敢,有种!”阿武乱拉住缰绳,让大黑马站定,他忽然收起了笑容,脸上流露出认真的神情。“一座城池这么做是很疯狂。若是所有的城池都这么做,靺兵就寸步难行了,或许连长江都过不了。所有人都应该像你们一样,拿出荣人的气魄来。如果还丢下你们,让你们孤军奋战,那就是我的脑袋有问题了,不是吗?在我看来,不来助战的那些人脑袋才有问题。” 这是真心话。 为了来常城支援,阿武乱可是跟自己的上司翻了脸。 十月中旬,听说面对二十万兀军,常城不但不像其他城池吓得立刻开城投降,反倒是毅然决然守城抵抗,年轻气盛的武骑尉全身血液都沸腾了。他兴冲冲向上司——泉城左翼新军统领夏璟请缨救援,结果被这位文人最高指挥官以“保存主力,防靺兵南下”、“坚守为善,静待朝廷指示”等等官腔理由给敷衍了。武骑尉不服,还是不断请缨。夏统领一开始只是安抚,后来直接拒绝,最后不耐烦了,变成严令禁止。 没多久,如同石双牛所说,朝廷派出的各路援军都被击溃了。常城孤立无援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泉城。 “阿武大人,您该感谢老夫当初没让您去啊,不然现在或许也跟某些人一起阵亡了呢?”阿武乱还记得夏璟说话时脸上浮现的那种令人不愉快的、事后诸葛的得意笑容,仿佛深怕大家不知道他在幸灾乐祸似的。而且是别人愈倒霉,他的笑容就会愈灿烂,愈满意自己的聪明。“如今常城旦夕可破,阿武大人还想去送死么?” “去常城战死,好过躲在泉城贪活,统领大人。”阿武乱用轻蔑的口吻回答他的上司。“明日末将就北上参战,免得人家说咱泉城军无人。您的兵马一个不带,就我自己单枪匹马去。统领大人要是敢拦,不妨试试。” 夏璟是个文官,本就贪生怕死,听这话虽恼羞成怒。但惧阿武乱是武进士出身,而且话说起来正气堂皇,不敢也不好发作,只是心中暗恨。当面没说什么,却在阿武乱离营后,立即下令将这位全军唯一英勇参战的军官以逃兵罪通缉,画影图形,派发沿路各城池关卡,依像捉人。 此时此刻的阿武乱,并不知道自己在半个月前已经成了被通缉的逃兵,还沉浸在单骑参战的豪气万丈里,直到石双牛的赞许声把他拉回现实中来。 “不来帮常城的人,脑袋才有问题!”石双牛环顾左右,用力点着头。“说得太好了,阿武大人!” “就是啊!” “句句在理啊简直是!” “这就是为什么靺古蠻子说咱是纸城铁人了,就是因为咱们有种啊!” “对,咱都是大荣国里最有种的人。” “没错。” 群众们情绪沸腾,连厚嘴唇的徐小四都雄起了。“今天,就今天,”他用还未成熟的声带所发出来的鸭子声在人群中激动地喊着:“今天,我一定要给他们一次颜色看看!” “哈哈!没错,给靺古人一点颜色看看。”看着大家的情绪被自己一番话炒热了,阿武乱满意地点着头,洋洋得意继续说:“人的死活,是天公伯注定的。但打得爽不爽,那可是咱自己决定的。不是吗?” 这话让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连石双牛都听傻了。 “不死就万幸了,还想要爽?”石双牛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想看清这人的脑袋到底是不是真有问题。“大人可知道对手是谁么?人家可是天下无敌的靺古蠻子哩!” “就是要跟那种天下无敌的打才爽。”说完,年轻武骑尉两镫一夹,雪沐马便像风一样跑离了西水关,往城里快乐地呼啸而去。“大家免惊,我阿武乱来啰!” 西水关的众军民望着那个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每个人都同意,这个南方军官要不是太年轻,就是血气方刚,不然肯定是没打过仗。 其实都是。 阿武乱年轻、血气方刚,也没打过仗。 二十五岁的他,官拜泉城左翼新军甲马营的武骑尉。从军不到三年。 在泉城,他仅仅出过两次勦匪的任务。但每次土匪只要听说官府出动了甲马营,马上就逃得不见踪影。 所以严格说来,他并没有打过仗。 没打过仗,但不怕打,甚至还渴望打。 打仗对他来说,就像参加一场游戏。在他想象中,没有战败、受伤、甚至死亡的可能性,只有自己畅快杀敌的英姿,一个、十个、百个…敌人成为一个模糊的群体,任他胡杀乱砍;甚至还可能杀到一两个有名有姓的大将,立下赫赫战功。 孱弱的荣军很难满足他的欲望,尤其是南方新军。 兀军不断进逼,南荣朝廷却订下一条令人不解的指导原则——即使北方城池一座接着一座沦陷,为保实力,怎么也舍不得调动南方新军。所以常常出现前线没兵打仗,而南方部队却日益骄惰的现象。 待在这种军队里,阿武乱觉得很不爽。 单枪匹马前来参战,虽然像他自己所说的,无法坐视孤军奋战的常城同胞不管;但他自己很清楚,同时也是想爽爽快快地打一次仗,如此而已。 这种想法和一般南荣军人很不同。 事实上,阿武乱本来就不是真的行伍出身。严格说,他也不算百分之百的荣人。 阿武乱有四分之一的番人血統。他的父亲——阿武基,原名叫“库喇武玛鲁基”。 你没听错,名字就这么长。 光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汉人。他是荣人口中所謂的“东海番”。 东海流湾岛住着许多番族,其中一支特别好勇斗狠——漂马族。 库喇武玛鲁基的父亲,是船难被漂马人搭救的荣人渔民,娶了漂马女子为妻,但儿子还没出生就离开部落,不知去向。 虽由母亲独力扶养,在这民风彪悍的部落,一点不影响玛鲁基成为一个善战的漂马勇士。 十八岁那年,一个荣人商队来到了漂马部。领队曹五洲是漳城有名的海商,经常带同乡商人前来流湾岛买办鹿皮。 曹五洲除了出海走货,还在漳城里经营相扑赌场的生意。一见年轻精壮的玛鲁基,就知道是相扑的好材料。一番劝诱,玛鲁基答应跟曹五洲回漳城,成了一名相扑力士。 很快地,玛鲁基在漳城打出名堂,为曹五洲赚了不少银两。而且学了一口流利的闽话,甚至能作些简单的詩词。曹五洲甚爱这位番族力士,把独生女许配给他。 做了曹家女婿后,玛鲁基决定改汉名,从母家姓氏“库喇武”截了“阿武”两音节为复姓,取“玛鲁基”的最后一个发音“基”为名,改叫“阿武基”。从此不上场相扑了,开始跟岳父学航海经商。数年后曹五洲去世,阿武基接下棒子正式成为家主。而这位汉番混血的家主第一道命令,便是变卖家业。 败家女婿吗? 不,阿武基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岳父船业虽然做得不错,但与漳城其他十几个船运家族并无两样——走的都是近海,航线差不多,带回的货也大同小异,竞争激烈,利润却很薄。 要坐大,就必须变,小变还不行,得大变。 所以他押上所有家产,向当时天下第一大港——泉城,订造“刺桐大海船”。 这种大船有六根桅杆、四层甲板、十二张大帆,是那时候的人类所能造出最巨大的船。有了这种大家伙,加上新雇的一批阿剌壁水手,阿武基开始走远洋航线,忽然暴发起来。船队愈建愈大,航线愈开愈远。没几年,他就成了海上巨贾,还买下漳城外海的鹭门岛做船队基地,将家族老小、以及旗下的水手和眷属全迁到岛上去建港屯田。三十年间,人口愈来愈多,在岛屿西南端居然形成一座新城市——鹭鸶城。而阿武基也因为年年上缴巨额税金,受当时正为筹措军费而焦头烂额的理宗皇帝特别青睐,下诏封了他一个“金禾侯”。 封侯的阿武基,从商人一下子变成爵爷,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身份。为衬托身份,这位刚出炉的新贵族大兴土木,在鹭鸶城东南边的山头筑起一座值得侯爷拥有的城堡。 鹭鸶堡完工那年,阿武侯爷双喜临门, 他第九个孩子出生了。 那就是阿武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八回 眼睛 “今日,正是交战的好日子!”顶着蔚蓝的晨空,阿武乱的马骑得飞快。大黑马——雪沐的四只铁蹄交相敲在结了一层薄霜的青砖路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日头好,天气好,刚刚那一觉睡得也好,脚手现在全是气力!” 离开歌舞升平的南方,决战前夜闯进危在旦夕的常城来,目的就是想要好好打一仗,解救同胞。 打仗,是他近一个月来,在狂奔的马背上唯一思考的事。 至于要怎么打,打下去的结果会怎样,他觉得不需要、不应该甚至不可以考虑。 “想多就怕,怕了就不敢打。不敢打,最后就不打。而不打,这一仗就注定要输。” 这种想法给了他很好的借口不必伤脑筋去拟定作战计划。 一个武进士出身的人,其实不该如此。 事实上,在武举会试里,他的兵法考得并不怎样。幸好“骑战骑射”裡,弓马表现得太突出了,深得主考官——当时的度宗皇帝青睐,才获此进士功名;加上南荣与靺古交战多年,军官补充量大,得以候补到七品武骑尉的将职。 但是,比起做一个运筹帷幄的武将,他更想做回一个不用费脑筋、只须单纯厮杀的武士。 什么都不管,就尽情厮杀。 这样肯定很爽。 他是真心诚意这么想。所以一离开西水关,便直觉赶往城里可以杀得最爽快的地方——南面。 但对于一个从没来过常城的人来说,陆路和河道交错纵横的街道就像迷宫,根本不知道南面该往哪走?幸好兀军的炮声不断提醒他正确方位——愈吵的地方肯定打得愈激烈——只要没头没脑朝着炮声隆隆的方向骑就行了。 无所谓,就当骑马观光吧,反正现在心情好极了。 阿武乱是全城唯一骑马的人,或者说是有马可骑的人。石双牛说得没错,围城两个月,城里什么也没剩;军民为了活命,甭说战马,所有牲畜,包括猫狗、雀鸟蛇鼠也都吃得精光。前些日子很多人耐不住了,甚至开始吃死尸的肉。但即使吃了人肉,由于长期营养失调,军民个个看起来还是面色蜡黄,皮肤浮肿。状况严重的人,样子变得更加奇怪,他们四肢瘦的剩下皮包骨,却鼓着又圆又大的肚子。 一连骑过几个街坊,路上见到的全是这样的人——既枯又肿、肮脏而安静。与其说是百姓或士兵,更像是乞丐、甚至像坟堆挖出来的干尸。 这些男男女女虽然都饿得只剩半条命,但仗依旧要打,活依旧得干,手里拿着各种工具,翘开地面的石板,在街上挖出一条又一条深深的壕沟。 除了远处的炮声,满街只听到铿铿锵锵的挖地声,没有人说话。大家仿佛把仅剩的力气都拿来做工,没有多余的可以用来说话了。 准备巷战了吗? 看来这些家伙都抱着必死决心了。 太帅了! 即使看到这般景象,阿武乱的心情还是一样好。 他幻想着等一下遇上敌人,自己将如何勇猛拼杀,如何改变战局,如何挽救这些人可悲的命运。 轻快突兀的铁蹄声让他高调打破附近死气沉沉的气氛。众人对于眼前这个突然出现、跟整座城市格格不入、连人带马都披挂着耀眼银铠的年轻武将非常好奇。 只要他一出现,沿路的人们便放下手边的工作盯着他看,仿佛看到了刚刚下凡的天兵神将。 “大家免惊啦!”打扰了大家工作还不够,阿武乱居然直接开喊了。“你們等着看吧,只要我阿武乱一出手,外面那些靺古人就要倒大楣啦!” 由于过度兴奋,加上闽州口音,大家其实听不太懂他在叫喊什么东西;但他的出现,却像严冬里初露的一缕阳光。 援军到了吗? 肯定是。 否则被围了两个月、臭气薰天的孤城,哪还找得到这么干净漂亮的人呢? 于是,第一个人欢呼起来,其他人也跟着欢呼了。 阿武乱显然没弄清楚城民欢呼的意思,但受到这么隆重的欢迎让他相当满意,一时忘记赶到此地是要打仗的,反而拉紧缰绳,抖擞精神,昂首挺胸众人面前骑起马来。他一路就这么招摇过市,在五、六座街坊间耍帅,耀武扬威。直到听够了这些欢呼声后,才兴高采烈转进小巷,策马继续往南骑去。 没多久,就被一条运河挡住了去路。 虽然河边有拱桥跨到对岸,但桥上已经堆满障碍物与削尖的梁木,应该是为了城破后防止敌骑到处乱窜而故意封死的。河里一艘船也没有。 大黑马似乎跑得不够过瘾,一直想往桥上冲去,阿武乱得用力拉住缰绳才能让牠停下来。白银面帘下的大鼻孔不断吐出亢奋而饱满的白气,四只大白蹄继续在青砖上原地踏着,敲出响亮的蹄声。 怎么过去? 城南炮声隆隆,打得愈烈,阿武乱就愈心急。 再不过去,仗会不会就打完啦? 正发愁时,却闻到空气中一缕若有似无的水果甜香。抬头一看,左边木牌坊上书着三个金漆大字——“千果坊”。 千果坊,其实已经算是常城的南区了。战前是江南的蔬果集散地,原本是个热闹的去处,但现在城被围了,几十家果菜铺子全关门大吉,空荡荡的街口只见几个老头老太正合力翻倒一辆原本用来运水果的般载车,跟其他几部已经被翻倒的推车一起堵在牌楼下做路障。 “请问…” 老人家们搞好路障,似乎精疲力尽了,回头便走。眼睛抬也没抬,只挥了挥手,懒得搭理他。 阿武乱郁闷了。他按压着缰绳,让雪沐在大牌坊下站定。自己左顾右盼,找不到一个人可以问路。忽然听到身后的河边石板路传来一阵木轮声,回头一看,十来个灰头土脸的妇人,正推着六部装着许多空水桶的般载车慢慢走过来。她们将般载车斜靠在河边,其中几个从车上提起绑了绳索的木桶,扔进浮着各种垃圾的运河里捞水,然后又提回车上去。 可能是这男人全身打扮在这即将被攻破的城里看起来太新、太华丽的关系,所有的妇人一边做着事情,一边频频回望着他。 阿武乱掉转马头,朝妇人们骑了几步。 从高头大马上看下去,每张脸都沾满灰尘和血渍,完全看不出这些女人原来的长相。但在最后一个水桶被搬上了车,剩下的几张脏脸转过来望向他时,整片黑乎乎的面孔中,忽然有两点宝石般的光芒吸引住阿武乱的目光。 美丽的眼睛。 没有看错,一对非常美丽的眼睛。 眼珠子是清澈而淡柔的浅褐色,像两颗闪亮的玛瑙,覆盖脸上脏兮兮的尘土丝毫掩盖不了它们的光芒。 阿武乱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睛沉重无比,落在那对玛瑙般的眸子上后,再想移动就很困难了。 逐渐地,视线里周围的东西一个个消失——时间、空间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对眸子。 这一刻很短,感觉却又很长,无法用任何时间单位测量,直到那眸子承受不住他的凝视而被又黑又长的睫毛覆盖为止。 双方视线一断,阿武乱恍如梦醒,听到了大黑马不耐烦地用前蹄刨地的清脆声响,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欸…”他觉得像喝了酒一样手脚轻飘飘的,肚子下面热热的,而且清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脑子霎时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才想起要干什么。“嗯…喔,请问…哪一位阿姐可以跟我讲一下,要怎过到对面去?” 或许是问题太傻,还是他讲话带着浓浓的南方腔,让那些妇人全都嗤嗤笑了起来。 听到笑声,阿武乱才发现其实这些女人都很年轻。 其中一个脸被烟熏得比庙里神像还黑的女人说:“军爷想过河,可以坐船,也可以走桥。可惜现在,桥和船都没有。”说完,自己却又噗哧先笑起来了。阿武乱不明白好笑在哪,愣住了。其他女人看到他那呆萌样,又一阵哄笑。 或许是城快破了,知道反正都快死了,让人有一种现在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了的感觉。这群女人不知道哪来的好心情,抛掉平日的矜持,逗着这衣甲光鲜的外地武士玩。 阿武乱当然知道人家在玩自己,平时或许也挺享受这感觉,但现在他更想知道怎样才能过河,以便立刻到战场上去打那渴望已久的一仗。 “我要去南门,那里打得正激烈。”阿武乱认真地、自恋地解释着。“阿姐们,妳们要知道,我早一点到,就可以少死几个人。” 他那正经八百的样子让女人们吃了一惊,她们互望了一眼。 “桥被官兵封了,船也都烧了。”一个长脸、额头上还带着伤的女人答道:“这城就快要破了。没桥没船,靺古马兵就不能在城里乱闯。” “有一座桥可能还没封。” 玛瑙眸子的女人开口了。声音出乎意料的明亮,带了点鼻音,完全不是长睫毛覆盖的眼睛给人的那种柔软印象,倒像不怕生的小男孩般地开朗。 即使声音跟阿武乱想像的很不一样,但她一说起话来,双眼便习惯性的微微眯起,有种喝了点酒或是被夏天南风吹拂的微醺感觉。上下两排长睫毛将淡褐色的眼珠藏匿其间,若隐若现,使得那对眸子看起来更慵懒,更迷人。 “往前骑一点就是邹家坊。转进去,里头的绸子店旁有条窄巷,从那出去便看得到桥了。”玛瑙眸子的女人补充道:“不过要提醒军爷,那是座小竹桥,平时只让人走,您这马又高又大,还披了甲,看起来老重的,不知能过伐?” “马?…噢好,很好。” 阿武乱直盯着那双慵懒的眸子,脑子又开始恍惚起来,嘴里胡乱应答着。 “军爷,”玛瑙眸子的女人向前走了一步,抬头看着他。“您…不是城里的人吧?” “城里?妳是说…喔,不是…我老家在…鹭门。” “啥门?”女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啥地方呀?” “那么漳城知否?…漳城。”走出闽州,介绍自己的姓名和来历已经成为阿武乱最伤脑筋的两件事。“反正我老家就在漳城外海的一个岛上,所以要说我是漳城人也是可以啦。” “所以是常城人?”他的闽南口音让女人们听糊涂了,漳听在她们耳里很像常。 “不,是漳城。”阿武乱还在挣扎。 那女人也眯起玛瑙色的眼睛追问:“军爷既是常城人,为啥又讲自己不是常城人?” “我不是常城人,我是漳城人。” “您不是常城人?然后又是常城人?”她们还是没听懂。“捣浆糊啊!” 玛瑙眸子的女人忍不住也笑了,几个女人又笑了起来。 “憨里憨头的。”她们笑着他。 阿武乱发现愈解释愈不清楚,堂堂一条汉子居然一下子就脸红了。 对于搭讪调情,他其实一点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有相当的心得。 这要归功于他的土豪老爹,在他从军的时候,每个月都派人送大笔银两到泉城,让他在军中做起花花公子。其他军官纷纷与之结交,动不动就怂恿他带大伙进城,喝花酒玩女人。 当然,夜夜都是这富家子买单。 阿武乱倒无所谓,反正家里送来的银子花不完,自己也乐此不疲。 泉城是天下第一大港。有港口就有水手,有水手就要女人。江口码头附近的几个街坊,不仅在南荣,就算是全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酒色天堂。每家妓院都有来自各国、各种肤色的妓女。 由于带点稚气的开朗笑容;由于那副令女人着迷的体格;但最重要的,甚至因此前面两项都可以不需要的是,由于荷包里总有花不完的银子,使得阿武乱在妓女间特别受欢迎。于是这位年轻的军官白天在男人的汗臭中练兵,一入夜便陷入女人的香粉滑肉里,足足堕落三年。 但是,在窑子打滚三年的历练,今天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也觉得奇怪,以前自己和那些浓妆艳抹的名妓打情骂俏可溜得很,现在却被几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搞得面红耳赤,像个从没跟女人说过话的少年一样。 什么状况啊? 只觉得耳朵继续发着热,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阿武乱偷望了那对淡褐色的眸子一眼,在马背上作了一个揖,缰绳一扯,双腿一夹,赶紧驱策雪沐跑起,逃离这些比敌人还难招架的妇人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九回 南门 按照女人们的指示,阿武乱找了那座不起眼的小竹桥。他下了马,徒步拉着雪沐踏上竹桥。 桥很争气,虽然每一步都上下弹晃,人马倒也安然过了河。 阿武乱松了口气,摸摸雪沐的脖子,然后一翻骑上了鞍,继续往南门而去。 遇上那女人后,阿武乱一路都有点恍惚,似乎忘了进城的目的,满脑子都是那双玛瑙色的美丽眸子。 问题是。那女人到底长得怎么样根本没看清楚啊! 但那对说话时微微眯着、微醺般的、慵懒的玛瑙眸子真的很美。 真的很美,很美,很美。 这就够了。 他从不否认自己好色,女人的胴体常令他痴狂着迷。但因为一双眼睛就砰然心动,这却是第一次。 遐思没能维持多久。 骑进了南大街后,浓密的战争气氛很快就把他拉回现实来。 原本闷响在空气中的炮声与杀声,在这里听起来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 震撼。 阿武乱终于可以清楚感受到一墙之外,那二十万兀兵破城的决心。 南大街上满满是人。马已经没办法跑了,只能慢慢骑。阿武乱小心翼翼拉扯缰绳,引着雪沐在拥挤的人群间寻找空隙踏过去,深怕牠的大铁蹄踩伤了人。 愈接近城门,人就愈多。街道的一半,被一群排着队准备上城墙战斗的屯驻大兵占了。另一半充斥着各种忙碌的人们,扶着伤兵离开战场的医人,推着装满水桶的般载车往火场走的老人,哭喊名字找人的妇人,袈裟上溅了血的僧人,扛着各式各样的铁器赶往下个地点继续赶工的工人…但不管是什么人,几乎人人身上都负了伤。街边的屋檐下,躺着许多血肉模糊的民众,大部分动也不动,看不出只是受伤还是已经死了。空气中弥漫着尸腐、血腥、汗臊、屎尿味与火场焦烟混合而成的一股战场特殊的臭味。 这味道是阿武乱从没闻过的。 他倒吸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一件其实早该明白的事。 打仗,可能没想像中有趣。 一早以来,一直洋溢在脸上的兴奋消失了。 阿武乱神情严肃地慢慢骑着马,慢到足以让他居高临下好好观察四周的人们。 他实在分不清楚底下的人谁是兵谁是民,无一例外,每个人都瘦成乞丐般干黄骨感。脸孔,发须、皮肤、衣物全蒙了层厚厚的灰。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也或许是用来充当甲具,只要能用来遮盖体肤的布料,就算是棉被、地毯,甚至是米袋,大家全套上身。一些人手上拿着老旧残破的武器和农具,以及其他不知道要用来做什么的更残破的东西。所有人的模样都狼狈到令人忍不住想轻视,但一想到就是这群坚忍不拔的人们,挡住外面那整整二十万的虎狼之师,又打从心底对他们肃然起敬。 在这里,不再有人对漂亮的骑马武将欢呼了。可能是没力气,也可能是看破不可能再有援军,或者根本没注意到他。只要是还能打仗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少年还是老头儿,都默默地朝城墙前进。没人指挥,也不需要人指挥。两个月来,前往战场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养成了的习惯,是只要肉身还能运作就必须做的事,不值得怨叹也不需要惊恐。看着许多刚从城墙被抬下来、以各种方式死伤的同胞,他们不但没有退缩,反倒更像一种鼓励,鼓励这些还活在痛苦中的人们加快脚步,迫不急待前往最容易丢掉性命的地方,好用死亡来解脱这无穷无尽的战斗。 撑了这么久,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大家真的都被折磨得非常疲倦了。 这里已经距城墙不远,在兀军弓箭的射程内。开战没多久,城外射进来的火箭就让附近的屋舍全部陷入火海。焦黑的门窗和颓圮的屋顶不断滚出黑烟,在街道中央形成一堵又浓又呛的烟团。浓烟之上,矗立着一个的巨大影子。 那就是承受敌军两个月猛攻,至今仍然屹立不摇的南门。 南门上的城楼已经完全垮塌,只剩下几根木柱和半面破墙。远远望去,废墟上密密麻麻簇拥着互相砍杀的人影,各种亢奋的、惊恐的、凄厉的、疯狂的声音不断从那上面传下来,在滚滚浓烟的拱托下,活像一座浮在半空的地狱! 烟太浓,人也太小,看不清楚目前城墙上到底哪一方占上风;但四周的人们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事实上,就算在乎也没什么用。他们安静地、心事重重地、互相挤靠着走进黑烟中,走入这黑色的地狱之门。 阿武乱心跳加速了。 前面这团黑烟就像戏剧的序幕,他所期待的大战则是藏在幕后的一出好戏。 上场咯! 阿武乱的脚跟轻轻夹了一下马镫。 事实上有没有这一夹都不要紧,他的大黑马都会被人潮推着向前走。 迎面扑来的炙热,让他不由得抬起头,把肺吸满最后一口新鲜的空气。 一瞬间,进入另一个世界。 双眼瞬间就被热烟熏得酸痛难挡,等到泪水洗去这种不快的感觉后,他不知道是想像中看到的,还是真的看到了一个由黑色与红色组成的炽热空间。 在这里,阳光完全被滚烫的黑烟遮蔽了,但来自街道两旁的红亮的烈焰还是照亮了周围人们的轮廓。但他不想看,因为空气中胡窜乱飞的火星和灰烬使他眼泪直流。热浪从四周不断进逼,暴露在银盔外的脸皮逐渐感到灼烫,而且很快就烫到难以承受;夹着马鞍的大腿也感觉到大黑马的痛苦和急躁。 对此热焰,人家常城军民似乎都无动于衷,应该说,早就习惯,或者认命了,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快步走着。阿武乱和雪沐虽然无比痛苦,无奈四周挤得满满是人,没法后退,也跑不起来,只能一步步随着人潮慢慢通过这一段炽热考验。 但愈往前走,火就烧得愈旺,热度也愈高。 热气走上,谁高谁受罪。骑着高头大马,平时虽然享受高人一等的威仪,到了火场,承受的却也是高人一等的痛苦。 阿武乱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城门到底还有多远,但除了火和烟,啥也看不见。 天哪,不快点走出去,就要被活活烤熟了! 他真的这么想,因为他很肯定自己片刻也撑不下去了。要不是眼睛作证,绝对会认为全身已经真的焚烧起来。雪沐也顶不住,一身马甲都是铁铸的,甲片被火烧烫了,一碰到毛皮就疼得牠摇头甩尾,要不是阿武乱死命压住缰绳,牠可能早就要撞开人群,向前冲了。 就在精神与肉体都已经濒临忍受极限,一股救命冷空气及时扑来。 出来了吗? 意外地,他们已经随着军民走出火海。 阿武乱眼泪直流,弯身抱着马脖子不断用力咳嗽着。透过灰濛濛的泪光,隐约看到南门就在眼前。 这里的屋舍靠近城墙,成为城外火箭射不到的死角,所以没有着火。虽然空气也没好闻到哪里去,但比起火场中央来,已经新鲜千万倍了。 阿武乱饥渴呼吸着,仿佛此刻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换了几轮空气后,肺部的灼热感才稍微减缓。想到早晨自己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和现在这狼狈状一比,满脸鼻涕泪水的他忍不住摇头苦笑。 “好吧,的确很糗。大老远跑来常城,若是还没开战就先被烟呛死,堂堂阿武乱还有何面目见人?” 即使现在要见人,别人也不见得认得出是他。那团黑烟就像一个染缸,把通过的所有东西都熏黑了。不但脸黑了,连片刻前还银光闪闪的全套烂银甲冑、艳红的战袍与那件漂亮的带袖大披风也一下子全黑了,整个人像涂了一层炭粉。雪沐的马甲马具、四只大白蹄子,也全变成黑色。 黑盔、黑甲、黑人、黑马。 这下一点也不华丽了。 周围的人也全被熏黑。黑乎乎的整群人有秩序四处分流,该登城打仗的登城去,该搬伤兵的搬伤兵,该清垃圾的清垃圾,该补城墙的补城墙,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任务。 唯一没事干的,只有阿武乱一人。 一波接着一波的炮声,不断有各种东西从城墙上面掉下来。阿武乱两手低压着缰绳,轻轻向后拉,引着大黑马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城墙,想找个开打的好去处。 城墙上很吵,挤满正在拼命守城的士兵,但从阿武乱这角度没办法看到他们在上面具体做些什么,也看不清是哪一边占优势,只见破烂的旌旗在卷动的烟雾中歪斜飘着。 好吧,多看无益。 上城墙再说! 他拉动缰绳,驱马前进,小心绕开地面拥挤的伤兵,还要躲避城墙上不断落下来的各种物体,好不容易蹭到了南门城楼下的踏道,他缰绳一扯,调转马头登城。 骑上去打,这样很帅。 才走几步,又一声巨响,碎砖像瀑布一样沿着墙壁滚落;接着半空掉下一团湿淋淋的东西,啪一声摔在雪沐的马蹄前。 尸体? 但具体是尸体的哪部分,阿武乱一下子也无法辨认。 这团血肉模糊的、被残缺的衣甲包裹着的、难看的、但英勇而可敬的、甚至还称不上尸体的尸体仿佛在警告阿武乱大回炮的可怕。 他愣了一下。 还是别把马骑上去了。 年轻的武骑尉咬着嘴唇想了想,看来很认真也很害怕。他拨马回头下了踏道,然后翻滚下鞍,手放开了缰绳。 “雪沐,在这等我。” 说完,自己转身走回踏道,准备登上城墙,却听到身后的蹄声。 回头一看,大黑马居然跟着走上踏道来。 “落去啦!”阿武乱大喝道。 雪沐停了下来,抬起头长嘶了一声,被烟熏黑的面具下露出两排马牙,眼孔里黑白分明的眼珠惊疑地望主人,沾了一层灰、已经不白了的大白蹄用力踏着地砖,似乎不高兴自己被丢下。 阿武乱摆了摆手,示意牠快快下去。“不是不带你,你看,城头正被炮轰啊!你在城脚等我,我赶紧打完这仗就落来!” 雪沐又甩头长嘶了一声,还在抗议。但阿武乱坚持对牠挥了挥手。“落去啦!”他吼得更大声。 目送着大黑马不情不愿慢慢退回城下,阿武乱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抽出腰间长剑,踏过满是碎砖和血肉的踏道,钻进城墙上的烽烟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回 屠城 大回炮是这场决战的主角。 坚守两个月的南面城墙,大回炮只花一上午就轰垮一半。 只见城墙愈轰愈矮,城头的荣兵愈杀愈少,每个兀兵心里都想:就差一点点,只要再多努力那么一点点,常城就要破了! 百炎很快做出这个努力。 他除了架云梯、搭绳桥加紧攻城外,还赶过来近万名荣人战俘,集中在城墙东南和西南角搬土填护城河。土不够,就杀掉那些老弱的,尸体混着土石一起填了。过了中午,又赶一千多名附近抓来的村伕加入填河的行列。到了未时左右,总算把护城河填平了,还在城墙前面筑起了一段高高的土尸堆,让攻城部队能够直接从平地冲上城头。 即使如此,还是没能攻下常城。 在这场城头保卫战里,正规军几乎全阵亡了,但常城人已经豁出去,不论男女老幼全城皆兵,像参加庙会一样拥上四面城墙,从前面阵亡的人手里接下武器,接着打。 兀军总共发动的六波攻势,都被他们千辛万苦挡了下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城破了就得死,绝无饶恕,没有退路。 之前东土、西域以及西陆的城池,只要有胆敢抵抗靺古人的,下场大家都很清楚。 那,就是屠城。 锵! 清脆的金属断裂声,鱼嘴刀的前半截旋飞到空中,落到城墙后面去了。 这已经是阿武乱砍断的第三把兵器。 剩下的半截刀,他腾空一丢,反手接住刀柄,等着对方出手。 对方是个高大的兀兵。 虽说是兀兵,但从全头剃光,仅在前额两侧各留一道长发的怪异发型看来,应该不是靺古人,更像是个契泰人。 契泰人见这荣人的刀断了,脸上浮现松了口气的笑容,吼了一声,一刀斩下。 阿武乱侧身右闪,刀锋险贴着他的胸口平行削过;契泰人回刀准备再砍,目标却消失了。 这是天游剑法里的其中一式——“泥山滑砾”。 天游剑法,是“天游剑派”的三大剑法中,最初级的一套剑法。 这个以閩州天游山上的天游堡为根据地的剑派,掌门人是个瘦削得跟一口剑似的老人。老剑师面容丑陋,晦青脸皮像发霉橘子,满是疙瘩和坑疤,说是人更像鬼。但这张鬼脸的眉宇间却充满正气,以替天行道为使命,江湖人称“天鬼”。 天鬼大剑师以“天音剑法”独霸江南。 整套剑法只有五式,几乎没人见过,因为见过的多半已死在剑下。 有人说,这是天鬼大师揉合前朝古剑法,萃取最精练的五式所创;也有人说是仙人传授。无论如何,这套剑法是不随意传给徒弟的。天游派六十个弟子里,只有五个学过天音剑法。普通弟子只能学“天游剑法”与“天鬼剑法”。 一般而言,练了天游剑,行走江湖便不须惧怕;而天鬼剑练成,在武林便可称为高手。 阿武乱五岁那年,成为天鬼大剑师所收的最后一个弟子。 四分之一番人血统的他,天生就是练武的料,领悟力高,爆发力也强。问题是,他只爱抓招式的精神,总不肯细究动作的准确。十年间,只练得一套二十四式的天游剑法。所谓“文剑武刀”,剑舞起来原本应该要有一股文味;但是精准细腻、斯文优美的剑招,到了他的手上,都变得像耍刀一样粗枝大叶。 同样的剑式,阿武乱使起来就跟师兄弟们很不同——他的剑,粗暴不优美,但肯定实用。 就像這招“泥山滑砾”。 阿武乱屈身一旋,已经从右侧转到敌人身后。 “死吧。”他冷冷地说。 半截刀顺势插进了契泰大汉的脖子,鲜血在空中喷出一片迷濛绚烂的红雾。那人歪着头,往前跪倒。横陈满地的尸堆又多了一具尸体。 在激战了一整天的城头上,要求不要太高的话,另外一把武器其实并不难找。 很快的,阿武乱就扳开一个不知道已经死了几天,皮肤开始发黑的南荣军官的手指,取得一口状况不错的短柄雪花镔铁朴刀。试挥几下,觉得还算顺手,干脆连人家的刀鞘也解了,系在自己的腰带上。接着又在一个趴在两片城垛之间、双腿垂在城墙外、而头颅已经不翼而飞的兀兵身上搜出一张紫杉木双弧短弓,以及一个插着七枝箭的花牛皮箭囊。 阳光西斜。阿武乱抽出一根箭搭上弓弦,在颓圮的城墙上弯身疾走,巡了一会儿,除了几个在死尸间吃力蠕动的伤兵外,没见到什么活人。 已经没有敌人可杀了。 倒不是常城获得最后的胜利。事实刚好相反,城已经被攻破。 既然破了,城墙也就没用了。 大约下午申时左右,西南城角上竖立第一枝绣着白鹰图案、细长的天蓝色兀朝军旗开始,荣军防线就正式崩溃。 半时辰不到,四面城门一一被打开,城外苦等了两个月的大队骑兵终于得以蜂拥入城,执行百炎战前的最后通牒——屠城。 打了一整天,照理说兀军应该也累坏了,哪还有力气屠城? 事实上,攻城的和屠城的是两批完全不同的人。 城外兀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但真正的靺古人却不多,大概只接近一万人,其余全是那些被他们征服了的民族。这些多民族部队被用做攻城前锋,目标是消耗常城的兵力;城破后,真正的靺古骑兵才会亲自出击,进城杀人放火。 除了州防御使刘狮带几个人从北门骑马成功突围外,常城其他的文官武将,全部壮烈战死。最后一名将领,也就是副都统王峖,下令所有还能打的人,不管是兵是民,都从城墙上退下来,开始进行这场战争最后一个步骤——巷战。 事实上用不着下令,绝大部份的人也没有听到这个命令,一听到城破的消息,大家第一件事便是下了城墙,自动撤回城里的第二道防线去。 两个月来,在官府不断演练之下,每个人都知道城破之后,自己接下来的岗位在哪里。 除了一个人。 阿武乱。 打杀的声音渐渐从城里各处传出来。街坊也像患了传染病一样,一个接着一个陷入火海。 兀兵已经懒得再爬上城墙了,荣兵也不知道何时也全跑光,城头争夺战终于停止了,阿武乱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腿一软,跌坐在地。 疲惫的夕阳,在漫天火光与黑烟间忽隐忽现,看起来模糊而肮脏。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体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或许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前、甚至可能刚开战的时候,便老早用光了。 他用意志力硬撑着打仗,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冷静下来,今天一路来险象环生的战斗场面才一幕幕涌回脑海。几次几乎要丢了命,也不知武艺高强还是单纯运气好,硬是活下来了。当时不觉得害怕,现在回想起来,不禁一身冷汗。 傍晚的寒风刮来一阵阵烧焦的气味。阿武乱爬到一面破垛墙前,让背脊舒服地靠着,然后半闭着眼,稍做歇息。 从快阖上的眼皮间,他疲惫地望着这待了一天,却一直没认真看过的战场。 整道南城墙被大回炮轰得不成模样,高高低低的,像一道绵长的石头小山,上面躺着、趴着、堆着以各种各样姿势,倒卧在血泊中的尸体。 许多是荣人的,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效忠兀帝国的多民族部队,他们的肤色、脸上的轮廓、发型和服饰武器五花八门,绝大部分的人阿武乱根本认不出是哪个种族。 来自天下各国各族的男人们,全挤在这道窄窄的城墙上死去。 这强烈的视觉冲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种莫名其妙、梦幻凄凉的战争美感。 “这些人从天下的另一端,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死…”他眯着双眼,目光从这些尸体身上各种异族风格的头盔和铠甲、琳琅满目的武器,一直游移到一张张已经发白或发黑的脸孔。 许多人看起来甚至不像坏人。 “他们并不是靺古人,跟荣人也没有仇恨,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答案。 事实上,自己参战到底是为了什么,答案也愈来愈模糊。 整整一天的城墙保卫战,已经杀得爽过头了。 原本所期待的、爽爽快快杀一场的大战,只在开战初期给了他很短暂的乐趣;然后,这种快感就迅速被思想、神经与肌肉的麻木给冲淡了。 他一整天只做同样一件事,不断重复又重复,做到都麻木了。 不断地砍杀、闪躲;重复地砍杀、闪躲。 这么多的死人里,应该有许多是他杀的。 一个人,在一场肉搏战里到底能杀多少人? 刚开战时,他还真的兴致勃勃做过了计算。 算到了第十七个的时候,突然遇到一批从云梯涌进城墙的敌兵,使他无暇也无力再继续数下去。一直杀到现在,到底杀了多少人,也算不清了。 即使杀了再多的人,阿武乱目前狼狈的模样,比死在自己刀下的尸体好不了多少。 他浑身是血。是敌人的,是自己的,还是阵亡同胞的已无法分辨。常城冬天的冷空气,让他全身刺痛,分散了身上伤口的痛觉。一些从发髻散乱下来的长发因染血而黏在脸庞,让他看起来也像一具死尸。 那套烂银盔甲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华丽的凤翅盔被打了一锤,凹了半边,光荣报废。肩膀的披膊甲都不见了,什么时候被人扯掉的,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仅剩的一件身甲,也破得难以辨认,裙甲上的铁叶甲片脱落得不足一半,露出底下大片的衬皮。 狼狈。 真狼狈。 虽然没吃没喝没睡,但会饿会渴会累的时段也已经过了。阿武乱只是呆呆望着红色的天空,整个人像出了魂似的。 仗也打了,城也破了,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问了一个自己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即使知道答案,似乎也累到懒得回答了。 年轻武士的眼皮努力挣扎一阵子,微微地颤了几下,最后还是闭了起来。 一个完全没有梦境的觉。 阿武乱像死了一样沉睡了好久,直到一波又一波凄厉的尖叫声将他从无尽的疲惫中扯出来为止。 再度睁开双眼时,天色暗红,夕阳早已不知所踪,夜星在漫天黑烟中隐约可见。 “睡了?”阿武乱口齿不清地骂着自己。“没路用的家伙…睡了多久?” 他揉揉眼睛,望着天空,被大火染红的天色让他无法判定正确的时辰。 事实上,此时距城破已过了三个时辰。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内,常城军两个月来精心策划的巷战已经一败涂地。 起初,他们设下的陷阱、障碍和伏兵的确让对手吃了点苦头,但靺古骑兵很快便击溃那些饥饿而虚弱的人们,填平地沟和陷阱,将城内各个据点一一攻下,控制了全局。王峖见大势已去,集结了世科坊、早科坊、双桂坊、邹家坊、大庙坊等几处残兵,一齐退往西水关,做最后的死斗。 现在,除了西水关,整座城市基本上已经失去抵抗力。 屠城部队开始对每座街坊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挨家挨户烧杀奸掠。 两个月的久攻不下,此刻的靺古人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泄愤。 逮到男人就杀。女人,老丑的死路一条;稍有姿色的要不带走,要不就地强奸,奸完了也是一刀杀了。 小孩子,则是不论男女一个不留。 四十万常城居民的哭号,方圆十几里都清楚可闻。这座城市,已沦为一座名符其实的“地狱之城”! 阿武乱刚醒,意识还有些昏沉。城下的哭叫起初只是些不具意义的声音,在耳朵和后脑间嗡嗡作响,随着声音一波波袭来,他发现这些声音居然是他听得懂的语言! 痛苦的荣人,透过撕心裂肺的汉语,将人类所能想像到极致的痛苦与悲伤,用最后一点生命凄厉地叫出来。 绝大部分都是死前的那声短暂哭号;但由于没有间断地有人被杀死,使得哭号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落,竟绵延成一片无穷无境的哭潮。 海潮一样的哭声! 这哭潮把阿武乱听出一身冷汗,顿时睡意全消。 他杵着弓,浑身酸痛地站了起来,城墙下的大火把他的脸映红了。 从城墙上看不清楚靺古人屠城的状况,只看得到全城无数屋顶上燃烧的熊熊烈火。而一场惨绝人寰的血祭,正在这片烈焰下展开! 这副景象是他从来没想像过的。 阿武乱是个没什么长远计划的人。参战之初,他没想过常城到底会不会被攻破,也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受伤或战死。他什么都没想过,只是想帮同胞们一把,顺便爽快地杀一场,立点战功。 回想起早晨那个满脑子想打仗的自己,便觉得蠢得不可思议。 无论如何,这场仗到此为止可以说是结束了;以一个援兵而言,也可以算是仁尽义至。 然而他却完全不想离开。 四十万同胞的哭声,让他决定自己不可以在这时候离开。 复仇!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正陷进一个意想不到的、逐渐扩大的漩涡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一回 靺古 全城一直燃烧,屠杀还在继续。 阿武乱伏在城墙上,等一队骑兵通过后,轻轻跳下石阶。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心底仍不由自主地漾起一丝小小的期望。 雪沐…会不会还在城下等我? 答案当然是没有。 他不怪牠。 事实上,从跑上城头,遭遇第一个敌人开始,自己也完全把爱骑忘了。 阿武乱失望地站在登城踏道的阶梯边,望着早晨与大黑马告别的地方。 “去了哪里呢?”他知道现在才思考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但还是忍不住要想。“跑了?被炮打死?还是被…吃了?” 第三个设想令他后悔到想吐,但现在想起来是却最有可能的。 早上应该要想到这一点的,应该要想到西水关那群人望着雪沐时的那种饥渴眼神,他应该要骑着牠上城墙打仗的。即使在城上被一炮打死,也好过被饥民分食。 毕竟,雪沐是先帝亲赐的御马,是一匹真正的战马啊! 真正的战马就应该和武士一样,战死沙场才算是死得其所。 被当成肉畜吃掉? 他实在不忍再想下去。 不过,在一切都走向毁灭的时候,大黑马就算真是被饥民拆吃落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悲伤的。因为以现在的状况来看,阿武乱也不认为自己能有多大的机会活着走出常城。 夜色渐浓。但靺古骑兵把看得到的房子全烧了,城里每个角落还是都被大火照得红亮。 阿武乱弯弓搭箭,沿着城边土路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索。忽闻前方巷口传出马蹄声,连忙闪进路旁一座颓圮的废墟里。 马蹄声迅速逼近。突然间,三名骑兵从巷子里窜出来。 真正的靺古骑兵! 这还是阿武乱第一次正面遇上真正的靺古人。 之前交过手的,全是效忠大兀旗帜,为靺古人卖命的其他种族。 换句话说,虽说都是兀兵,但其实都是冒牌货。 打了一天的仗,阿武乱一直为没找到一个真正的靺古人交手而遗憾。而现在靺古人突然在眼前出现了,他却感到额头开始冒汗。 以一个南荣骑兵的眼光来看,靺古人骑马的姿势绝对不算优美。他们是直接站在马镫上的,屁股几乎不沾马鞍,像木偶一样悬在马背,跨下矮马急步,鞍上的人却平稳浮行,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悠哉感。阿武乱有点欣赏那种独特的骑马方式。因为他知道真正在马背上过日子的人,早已懒得细究那些矫情做作的姿势,绝对是怎么舒服方便怎么来。这三个人都有阿武乱想像中靺古人应有的骠悍,即使其中一个仅仅是个少年,也是一个看起来很骠悍的少年。他们穿着滚着白羊毛衬里的蓝色毡袍,外面套着打着铜泡的熟牛皮罗圈甲,发达的肌肉从粗壮身形上隐约可见,连唯一暴露在外的脸部也充满肌肉感,即使说话也可以见到在浅红色的皮肤下蠕动的肌理。脸的轮廓明显比汉人宽、像是一张被压平后的汉人的脸,但所有的五官都朝两边拉起,高起的颧骨与斜吊的细眼让他们的面相有种向上升高的、难以侵犯的威武感。薄薄的单眼皮下,火光不断从锐利的眼神中反射出来。 虽然对于荣人来说,或许多数靺古人看起来长得都一样。但阿武乱还是可以确定,这一老两少不仅相貌神似,简直就是不同年龄的同一张脸,应是父亲带着两儿子上阵。 三个靺古父子兵显然在城里闯得十分放心,仿佛认定整座城市已经完全没有人能伤害他们了。三人虽披甲,却都摘掉头盔。火光里,他们剃光了的前额被映得红润油亮。 北方游牧民族的发型是汉人很难看得习惯的。他们因为常打仗,天天戴铁盔,头顶经常磨秃,所以干脆只在前额留着一撮修剪平整的浏海,两边耳后绑着长长的麻花辫,其余的地方都痛快地刮得精光。 这完美結合了南荣三岁男童以及女童的发型,本来就够怪异了,挂在天下无敌的靺古人头上,简直可以说是诡异。 “好极了,终于遇上靺古人了,真正的靺古人。”阿武乱把弓拉了个饱满,瞄准后面看来最难搞的那名中年人。“正愁没坐骑,你们就给我送马来了。” 弓术,是阿武乱除了剑术之外的另一项拜师武艺。 天游山上的第十年,天鬼师有一天突然把阿武乱叫到跟前。 “你虽习剑十年,但性格粗放,练起剑来捕神抓韵,不喜求精,注定难成真正的剑士;然而却又善悟武道,触类旁通,宜多习其他兵器,非恃一剑成武名。”老剑师的口吻里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相反地,正因为了解,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为他未来的武术发展抓了一条不同于其他师兄弟的路子。“你素来膂强眼利,可习弓;筋韧骨壮,可骑马。我有亲笔书信一封,你明日带着下山,到广城去改学弓马吧。现今咱大荣饱受北骑侵扰,却少有弓马之材与之相抗。来日学成,可考取功名,拜将报国,光耀家门,我也不负你父亲当年之托。” 于是,少年阿武乱便去了广城,拜弓术大师纳兰德光门下学习骑射。 纳兰德光是天鬼大剑师的挚交,江湖人称“九羽孔雀”。 虽住广城,但他其实是北方人。说得更确切一点,他原是在努真国做官的靺靺儿人。 靺靺儿人本来是突齐族的一支,在靺古草原放牧久了,百年下來,逐渐融合在靺古族中。虽说已合为一族,靺靺儿人却常帮着努真国对付靺古人,靺古皇族的几代先祖都死在他们手里,可以说是靺古汗室的世仇。灭金之后,靺古当然也不会饶过努真国境内的靺靺儿人,大举清算。于是纳兰德光带着全家逃到南荣,在广城一住便是几十年。 纳兰德光以一弦九箭的“九羽箭”绝技名震努真国。来到广城,怕刺客追杀,行事变得极低调,不收徒不授艺。话虽如此,当年的努真第一射手,看着自己逐年老去,一身绝技无人可传,却也心急。阿武乱前来拜师,时机可说大巧大好,一辈子所悟的精髓全都倾囊相授。 三年,阿武乱学成一弦三箭,虽远远不如师父的九羽箭,却也箭箭致命。然而阿武乱对于骑术的兴趣似乎更胜弓术。之后的四年间,除了拉撒吃睡,几乎没离开过马背,练得一身娴熟的骑射。 而现在,他的箭马上就要用來对付以骑射征服天下的靺古人了。 那一箭射出,既劲且准,不说在荣军里,即使在个个都是弓术高手的靺古军中,如此劲箭亦算少见。 靺古大汉喉咙中了箭,箭簇甚至穿出了后颈,咔嚓一声把颈骨射断了。整个头往左一垂,用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挂在肩膀上,甩甩抖抖的,还坐在鞍上多骑了几步,才摔下马去。 “死了?”阿武乱有点意外。“天下无敌的靺古人,原来也是杀得死的。” 靺古人虽然也是人,但毕竟是征服了天下无数其他民族的一种人,仿佛是种更勇猛、更优越、身体结构都与众不同的另一种人。杀了一个这样的人,让阿武乱有一种经历了某种仪式的感觉。这使他开始又兴奋起来,一下子忘了疲倦。 两个年轻人见到受惊的马从身边跑过,发现鞍上无人,回头一看,才愕然看到仰躺在地上的父亲,连忙勒住马。 小儿子只是个少年,望着脖子上插着箭的父亲,完全愣住了,一副无法理解和接受的样子,但泪水很快就滚出了眼眶;大儿子就警觉多了,他伏在马背上,抽箭拉弓,四处搜寻偷袭者的位置。 当他发现阿武乱,也正是阿武乱射出第二箭,牢牢射进他额心的时候。那年轻人的脚在马镫里使劲蹬了两三下,两眼盯着插在眉心那枝长长的箭,慢慢滑下马背,也死了。 阿武乱的箭真的很快。父兄瞬间都被干掉了,少年还是没弄清楚偷袭的人躲在哪里。 但他吓坏了,想抽出马刀,却卡在刀鞘里抽不出来,连忙先跳下马,本想过去查看哥哥的尸体,又怕被偷袭,于是半蹲躲在自己的坐骑身后,鞍边露出了半张脸。 阿武乱注意到这家伙居然满脸已经都是鼻涕眼泪。 当然,顷刻间死了两个至亲,哪个人能挺住不哭?更何况只是个少年。 “还是个小孩就来打仗了?”阿武乱摇摇头,抽出第三枝箭,拉满了弓,瞄准露在马肚子下面少年两条颤抖的腿。 箭在弦上,就是射不出去。“算了,饶你。”他垂下箭尖,叹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候,阿武乱看到了一些东西,让原本准备饶过靺古少年的他心中一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二回 少年 那是一串葡萄一样的、挂在马鞍后面的东西。 一串荣人的首级。 靺古兵总以首级计功。这其实没什么,荣军也是这样。但其中有个人头特别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小小的,大约五六岁女童的头颅。 小女孩留着南荣女童常见的双髻发型。但其中一个发髻拆开了,跟其他人的头发绑在一起;一只眼睛被干掉的血糊了起来,另一只却因为头发吊着的关系微微拉开,从阿武乱的方向望过去,那只半开的眼睛似乎一直凝视自己。小巧的嘴唇在斑驳的血渍中微张着,好像为莫名其妙的死进行无言的控诉。 这么小的孩童也不饶过? 可恼啊,这些靺古蛮子! 一个残忍的念头闪入阿武乱的脑海,他决定自己要比他们更残忍。 于是,原本已经放下的箭又提上来了,这回不瞄腿了,直接锁定马鞍后面那只恐惧的眼睛。 就在少年终于听清楚弓响是从路边破屋里传出来的同时;一枝箭也已经精准钻进他右眼窝。 剧痛让他连叫都叫不出来,便仰着头倒下去。 阿武乱用俐落的动作又抽出另外一枝箭,搭上弓弦。 再一箭! 这箭粗暴地贯穿少年的手掌,像根卯钉一样,把他整只手臂牢牢钉在城墙上。 这时候,愤怒的阿武乱从阴影中冷冷地闪出来,缓缓走向少年。 那可怜的孩子跪在城墙边,除了左手被箭钉在墙上外,其余全身都在抽搐扭动。眼窝上插着的那枝箭,就像一根从面孔长出来的树枝,冒着白气的鲜血随着脉膊的节奏,一股股从伤口边缘喷溅出来。原本红通通的脸开始迅速发白。 “都是出来打仗的,你别怨我。”阿武乱这些话与其说是对那少年说,听起来更像是在安抚他自己。“杀她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也会被杀吧?如果荣人孩子的命在你们手里不值一文;那么你的命在我手里也不值一文。” 阿武乱深呼吸一口气,夹杂着尸臭与火场焦味的空气令他隐隐作呕。 这一整天杀了不少人,但年纪这么小的却是没有杀过。他把头转向别处,目光一刻也不愿再落在这个自己一手造成的痛苦躯体上。 他活该。我没做错。 阿武乱在心里不断自我安抚,用力吸了一口气,试着想找点其他更有趣的事情来做,以便忘掉刚才那恶魔般的自己。 对了,不是说要挑坐骑吗? 他眯着眼,认真打量着那两匹乖乖留在原地没跑的、粗犷矮壮、全身毛绒绒、前额鬃毛都绑了一根白缨短辫、腿上还有些淡淡斑纹的靺古马。他很快发现了,马儿身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长短兵器。 “这…简直就是一座带着跑的兵器库!” 的确,马刀、匕首、狼牙棒、短斧、钩绳、弓、箭囊、标枪甚至长矛,啥鬼东西都有。 两匹都是这样。估计跑掉那匹老爸的马带了更多。 可见靺古骑兵是一种准备充分、每个人都可以独立作战、随性使用兵器、打起仗来相当灵活的兵种。 阿武乱心中暗暗吃惊,终于明白所谓天下第一骑兵并不是浪得虚名。 但天下第一骑兵的坐骑挺让人失望。高头大马一直是阿武乱的菜,所以他特别挑了哥哥的那匹较大的栗色马来骑。但跨上去后,还是立刻无语。比起雪沐来,靺古马骑起来整体视线矮了一半。 阿武乱试骑几步,感觉什么都不对劲。 是因为靺古马比较矮吗?北族的鞍具坐不惯?还是因为心情不好?总觉得骑上后浑身不舒服。直到回头瞧见系在马鞍后面那串首级,才恍然大悟。 同胞的怨念太重了啊! 他跳下了马,一刀割断了绳子,把沉重的首级全都取下。 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脸孔,胸中的怒火又烧了起来。 真该死啊,杀了这么多荣人! 他心里低吼着,同时将另一匹马挂着的首级串也都解了。两串共十几个人头一起扔进路旁燃烧的火堆里去。 看着同胞的头颅在火堆里火化,特别是那个小女孩蜡白的皮肤被烧成粉红,然后逐渐焦黑,卷曲消失,或者塌陷在黑色的骷髅中,阿武乱心里再次肯定自己的残暴有理。 但再残暴的人,肚子也是会饿的。在为栗色马扯紧肚带时,他意外发现马鞍右边的大皮囊里放了一个紧实塞满干肉松的牛膀胱袋,接着又搜出三块硬得像石头的干酪和一大块同样坚硬的面饼,左边还有个装了半袋马奶酒的绵羊软皮酒囊。 靺古大餐? 能吃吗? 这念头在阿武乱脑袋只停留了非常短暂的时间。食物毕竟就是食物,本能的饥渴让再粗糙的东西也瞬间变成珍馐佳肴。 他取下酒囊,不顾里头已经混了多少靺古人的口水,急急忙忙灌了一口。 马奶酒的味道很酸,甚至还带着点辣味,刚入口有嘶嘶的气泡感,但流进喉咙之后,舌头上却留下了一股杏仁般的甘甜奶香,胃部热热的,感觉非常舒服。 那小子活该。我没有错! 嘴里喝着马奶酒,脑子还是不停吶喊着这句话。 不但一点也没做错,还要把你们的酒食都吃光! 毕竟饿了好几天。他一口奶酒,一口面饼加干酪,把牛膀胱袋子里的肉松一把把捏出来当配料,狼吞虎咽、事关生死地大口吞嚼,一下子就吃光了食物。 肚子进了东西,反而觉得更饿,阿武乱继续把挂在另一匹马身上的食物也吃掉,才稍感饱足。 接着,阿武乱将自己的箭囊插满箭,把其他用不惯的兵器全扔进火里烧了,然后赶走了另外一匹马。 骑上栗色靺古马,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望了一下跪在城墙边的靺古少年。 那小子活… “该”字还没骂出口,但真骂不下去了。 少年的样子实在很凄惨。左手被一枝箭高高钉在墙壁上,眼窝里插着另外一枝,人跪在墙边,头低着,但还没死。 阿武乱叹了口气,他也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自己为什么决定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对待他。 刚吃下去的靺古大餐突然让他感到反胃,用意志力把涌到喉头的噁心感强压下去后,阿武乱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少年没什么力气了,眼窝的血还在继续流着。但自始至终都没哭一声,似乎怕哭泣的抽动会让疼痛加剧,只是紧咬牙根,从喉咙深处发出虚弱的呻吟。他抬起头,吃力地睁开仅存的一只眼睛,眼神中没有恨意,更多的是恳求,求这个把他弄成这副模样的荣人发点慈悲,早些结束自己的痛苦。 阿武乱避开他的目光,骑马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停下来了。 “唉,无论之前犯了什么错,这样的折磨也太…” 他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抽出弓箭,闪电似地转身补上一箭,射进靺古少年的心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三回 巷战 阿武乱终于杀了靺古人,也终于骑上了靺古马。 对于号称“天下第一骑兵”的“天下第一坐骑”,他不免感到失望。比起雪沐,靺古马实在太矮,简直像只大骡子。 不过,靺古马的鞍辔缰具看起来倒是蛮抢眼。皮座垫染成鲜亮的橘色,前后两端像马蹄铁一样高高翘起,不但镶着银饰,还滚了一圈羊毛边,充满草原民族的土豪气息。马鞍下垫着整块的绵羊皮,两边垂到马腹;如此一来,脚镫也不再直接跟马肚子磨蹭,马儿跑起来会更舒服,可以跑得更持久。 “纳兰师父说,马若裂耳,风中亦能闻声;穿鼻畅气,则加倍耐跑。北族骑兵都会为马儿做些剪耳穿鼻的小手术。”他轻轻摸着马耳上的裂口,印证师父的话。“当初师父一定想不到,我真有一天能骑上北人的战马。” 阿武乱骑着靺古马,沿城墙边的土路试骑了一段。起初的确郁闷,因为马腿粗短,小跑步时脚步碎乱,骑着非常颠簸。后来快跑起来,感觉却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零碎感渐渐消失,愈快,则韵律感愈好,而且马身矮,重心低,他学靺古人那样屁股不沾鞍站着骑,感觉特别稳定,的确适合骑射。 “那么,何不现在就来试试靺古马背上的骑射?” 于是,阿武乱掉转马头,往焰光冲天的街市骑去。 常城一片火海,夜空像血一样的鲜红。接近淩晨时,城南已经烧成平地了,但道路两旁余烬传来的热度,还是令阿武乱整脸发烫,觉得头发都要烧卷了。 城里状况很乱,大街小巷不时闪出一队又一队的靺古骑兵,打猎一样地捕杀剩余的常城军民。 这些靺古骑兵的屠城经验丰富,从长江上游一路打下来,连破好几座城池,战利品早就抢够了,带都带不走。现在来了常州,根本懒得抢,就忙着杀人。但城大人多,到处藏匿,如何杀累得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把火连人带屋烧个精光。全城二十三座街坊,全都倒塌在火烬中。 路上到处是烧得红肿焦黑的、性别年龄无法辨认的尸体,满地血泊映着熊熊烈火,亮得刺眼。在周围强烈的火光下,每个人看起来都只是一团黑影。 阿武乱一路快马,几次与靺古骑兵擦身而过,居然没人发现他是荣人。 迎面又驰来了六骑靺古兵,他们在大街上并排骑着,沿路互相推挤嬉闹。就像那三个父子一样,每一骑的马尾都绑着许多首级,像一串串血肉葡萄,在石板地上拖得面目全非。马鞍后面捆着一些抢来的东西,其中两个甚至还各掳了一名妇人,横摆在鞍前。 阿武乱跟他们擦身而过,还是一样,没人理他。 “真看不出来我是荣人?”阿武乱恍然大悟。“对咯,每个人在火光里看起来都只是一个黑影;更何况我骑的还是靺古马咧。” 当然,这是靺古骑兵们一时不察的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是,他们打从心底根本不认为现在会有荣人敢在大街上骑马闲逛。因为绝大部份的荣人不是在破屋或暗巷里四处躲藏,就是全退守到西水关去了。 然而此刻,这个荣人不但胆敢把马骑上大街,还索性勒住马,停在街上。 他盯着六骑的背影,左手抄起弓,右手从箭囊里抽出一枝箭。 “嘿,你们!”他对那群骑兵挑衅。 虽然阿武乱一开口就是闽腔的汉语,但听在那些靺古骑兵耳朵里,跟最标准的行安官话并没什么区别,都是些听不懂的南方话。六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立时掉拨马头,寻找声源。 一枝箭,闪电般射穿最左边的骑兵喉咙。 那家伙一声不吭,就直挺挺地飞身跌下了马,马鞍后面捆的瓷器跟着散落一地,落了个碎碎平安。他掳来的女子趁机滚下马鞍,哭哭啼啼、连跑带爬冲进街旁冒着熊熊烈火的商铺里,惨叫一声,投火自尽去了。 其他五个靺古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傻了。在他们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又被射翻了一个。 这次,靺古人终于看清楚谁在射箭。 其中一个高举手中的长矛,朝阿武乱丢了过来,但被他侧身一闪,避了。 那靺古人有点惊讶,因为到目前为止,今晚遇到的荣人几乎都是乖乖站着让他杀的。 愣了一下,他才抽出马刀,策马向阿武乱冲过来;另外三人则是气急败坏地抽箭搭弓。 阿武乱知道靺古人骑射厉害,现在对方人又多,怕吃亏,赶紧掉转马头,朝街边一条小巷子跑进去。在钻进巷口前一瞬间,回身又放了一箭,那扔矛挥刀的靺古兵应声落地。 “爽啊,这几箭射得,比城墙上打一整天还爽!”阿武乱忘了疲惫,忘了刚才虐杀靺古少年的罪恶感,好斗的本性让他此刻又精力充沛。“也该你们见识一下南方人的骑射了!” 这几个靺古人的确长了见识。那三箭全都是不偏不倚正中咽喉,一箭夺命。即使以骑射名扬天下的靺古骑兵,也少有这么准的。 剩下三人虽有点害怕,但仗着人多,咬了牙,互相壮着胆,还是策马追入小巷 巷里有几间房屋正烧着,比起大街来虽少得多,但冒出来的浓烟聚在巷子散不去,又黑又呛。 阿武乱在迷宫似的巷弄里纵马飞奔,浓烟使他看不太清楚前面的状况,只觉得自己胯下那匹飞奔的靺古马好像不断撞开东西。他也无暇顾及撞到了些什么,因为三名紧追不舍的靺古人已经开弓射箭,强劲的箭势划破浓烟,直向他后心窝钻来。 阿武乱转过身子,用弓将三枝来箭一一拨开。 靺古人追不上他。因为他们的坐骑驮满战利品,马尾还拖着大串准备带回领赏的首级,跑起来当然没有那荣人的马快。只好纷纷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将马鞍后面捆着的战利品都割了,顿时人头和金银瓷玉滚得满地都是。累赘一除,速度立刻便提升起来。 其中一个骑白马的靺古兵也割了绳子,放弃了他花兩个时辰才搜刮来的青白瓷茶具与鎏金花瓣酒盏,但他今晚真正的宝物是横在马鞍前那个被颠得满嘴白沫的南荣女人——在全是臭男人的战场上,没什么比女人柔软的肌肤更疗愈心灵的了!所以虽然重,犹豫了一下还是舍不得丢,骑得最慢。可他也没闲着,一张嘴没停过,一边不断鼓励另外两个伙伴向前追,一边口里不停胡乱咒骂着。 边骂边追,靺古骑兵们再次与阿武乱拉近距离,在疾驰的马背上,抽箭拉弓,又射了一波。 这些箭像厉鬼扑心一样,直冲阿武乱窜去。 这波攻势不仅来得强劲,间隔极短,还同时朝面门、心窝和肩部三处射来。阿武乱撇头闪过一箭,挥弓拨掉另一箭,一阵剧痛忽从肩膀传来,他闷哼一声,剧烈一晃,险些落马。 中箭了! “呼咧~呼咧~”靺古骑兵喝采起来。阿武乱负痛扯着缰绳,钻进一条更窄、仅容一匹马通过的小巷里。 追兵跟着转进那窄巷,发现目标已经消失在巷里浓密的黑烟中。 那烟浓得像堵墙。两名骑兵在浓烟前勒住马。骑白马的家伙最后赶到,也不得不停下来。 黑烟里的马蹄声愈跑愈远,似乎进了窄巷深处。 好不容易射中,岂能让这荣人逃了? 但最前头的靺古人不想追了,嫌烟太浓,拉着缰绳想引马后退。但他后面那个下巴留着整片漂亮落腮胡,身材魁梧的大汉,挤在两墙两马之间,进不得退也不得。最后一个骑白马的骑兵堵在巷口,坚持要继续追杀那个荣人,替死去的伙伴报仇,不断踢着马镫,催胯下的白马往前蹭;掳来的女人因为跑马颠簸震坏了胃,想吐又没东西好吐,满嘴白沫在马脖子和马鞍间痛苦扭动着。 三骑就在巷口进退两难,动弹不得。 忽然间,浓烟里传出一声弓响。 前头那兵脖子上突然多一枝箭,双手在空中胡乱挥摆,仿佛要赶走大家都看不见的虫子似的,接着便往一边倒,靠在巷子的墙壁上死了。 剩下两个靺古骑兵大吃一惊,但塞在巷里,进退都不是。 落腮胡大汉慌了,连忙举起短弓,在马镫上站了起来,与其说是发威不如说是壮胆,用他所能发出最凶悍的声音用力咆哮,同时朝那片浓烟把箭囊里的箭一枝枝死命放出去。那个骑白马的也不威风了,一手按住妇人,一手用力扯着缰绳,忙着引马退出巷口。 很快地,落腮胡大汉放完所有的箭,浓烟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禁害怕起来。就在他收弓拉马准备后退时,浓烟下突然滚出一团东西。 不是别人,正是让他们追了半天,损失四名战友的那荣人! 一滚出黑烟,阿武乱轻轻跃起,在狭窄的巷子里,双脚左右沾墙,借力弹跳,翻过了第一匹马,脚尖轻踏马背上那死尸的肩膀,又向前空翻一次,翻过中间那落腮胡大汉的头顶。 只见他蹲定在鞍后的马臀上,落腮胡大汉的脖子同时也被划了一刀,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楚。喷出来的红色血柱,把马鬃洒得艳红。 不可否认,这一幕的确十分恐怖。 六人中最后唯一幸存那个靺古兵的脸吓得和他坐骑的毛色一样苍白。退出了巷口,仇也不报了,一手紧压不断挣扎的女人,一手猛甩缰绳,转头便逃。 阿武乱跳下了马,提着刀追出巷口。 那靺古骑兵向前逃了一小段路,突然勒马停下,转头回望阿武乱。 “喔,想通了?”武人的直觉,让阿武乱能迅速猜到对手的意图。“当然啰,我两条腿,你四条腿;我中了箭,你毫发无伤;我只拿刀,你还有弓箭;怎么算都赢的事,逃岂不亏了?换我也要斗一斗。” 那靺古兵调转马头,把妇人一把拎起来,扔到地上。 果然是要单挑。 女人重获自由,却没有逃。 她爬了起来。气急败坏对阿武乱喊道。 “杀了他!快,杀掉这畜生!” 靺古人没理她,只是骑在马上,盯着前方这个南荣武士。 原先惊慌的神色在靺古人脸上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明显的微笑。 阿武乱把肩窝上的倒钩箭簇硬拔了,以至疮口皮肉外翻,血不断流出来,右臂从肩膀到手指全都湿淋淋地滴着血;除了一件破烂的胸甲,全身没有任何防具;他扯掉刚才幪在脸上用来防烟呛的血袖,露出惨无血色的面孔和血迹斑斑的鼻子和嘴唇,看起来虚弱又狼狈。 靺古人一直自诩无敌,常胜的经验让他们普遍认为一个靺古骑兵至少可以干掉二十五名步兵。 这样的一个南荣伤兵,只凭一只手提一口刀,想与天下第一的靺古骑兵单挑,无疑是自杀。 靺古人想到刚才被这荣人翻的跟斗吓唬而连忙逃走的自己,不禁摇头苦笑。 阿武乱则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脸色愈来愈苍白,双眼却放出跟自己伤势不相称的精锐目光。 那靺古人不喜欢这种目光,被盯得浑身难受。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了一长串靺古话,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羊角弓,指着阿武乱,似乎等着他回答什么。 互通姓名? 阿武乱愣了一下,因为他没一句听懂,但隐约记得弓术师父纳兰德光曾说北族武士决斗前有这种规矩,于是也报上自己的名号。“大荣国泉城军甲马营武骑尉,破江鲤阿武乱。” 靺古人听了,肯定也没听懂,但还是满意点点头。“呼咧!”他吼一声,双腿一夹,策马朝阿武乱冲来,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出一箭。 那箭又快又狠,在空气中磨擦出枭一样的尖啸。 阿武乱膝盖一弯,整个人往后倒。 中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四回 少妇 南荣武士中箭啦? 大家都没看清楚,但南荣女人和靺古男人都这么想。 的确是不必看清楚就可以知道结果的一箭。 那箭太快了,而且距离这么近,没有人可以闪过这种箭。 没错,阿武乱也闪不过。 就在南荣女人失望地跪下,靺古男人拉住缰绳,慢条斯理把弓收进弓套,跳下了马准备割头时,阿武乱居然重新站起来了。 右手牢牢抓着那枝箭。 接住了? 射出来的箭被人接住,对于靺古人而言是重大的羞辱! 更何况是一个受伤的荣人,用一只受伤的手! 但他不是一般荣人。 他是天鬼大剑师的入山弟子,九羽箭师纳兰德光的唯一传人,二十二岁即中了武进士的阿武乱! “哇咔,好险呐!”阿武乱似乎对于自己能接住这枝箭也颇感惊喜,笑咪咪地扔掉了那枝箭。 “老灵的呀!”女人兴奋喊道。而靺古武士则表示相当困窘,他重新翻上马背,两手拉缰让马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从腰间的刀鞘中抽出亮晃晃的马刀,双脚用力踢了踢马肚,再次冲来。 他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干掉这个荣人,结束难堪的笑话。 “锵!” 一声清冽的刀刃交锋,两人的刀擦身砍过。 靺古人的那刀挟着马匹的冲劲,力道相当大。阿武乱以刀代剑,使出天游剑法的“石山勿动”,弯身架开这强大的一斩,顺着这股力转了个圈,带出另一式“鬼火奔狱”。 刀,朝急着回马再战的靺古人投了过去。 那口朴刀深深戳进牛皮甲,刀刃没入一半。冒着热气的、暗红色的血从皮甲上的裂缝间潺潺流出。 靺古人猛眨着眼,低头看了看插在自己胸口上的刀,又看了看荣人,这状况与预期完全相反,一脸不服输,不接受,或着是不相信的表情;嘴巴冒出个血泡后,跟着吐了一大口鲜血。 他左手抓住了刀柄,想拔出刀,但虚弱的速度超过自己的想像,晃了两下,就跌下马死了。 一场时间很短的决斗。 四周忽然安静了,只剩烈火烧屋的劈啪声,以及远处不断传来的马蹄声。 阿武乱舒了一口气,走过去拉住靺古人的白马,一脚踏在尸体身上,把刀从皮甲上拔出来,帅气地甩了个圈,甩掉血,收入刀鞘。 正准备转身,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吼叫。 女人举着一根烧得焦黑的木棒,以一种傀儡戏偶般的、歪歪斜斜的、滑稽的姿势跑过来,朝那兵的尸体猛打。 她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打在死人的脸上,打得皮肉杂着炭灰四处迸飞,直把那张脸打得稀烂,自己也几乎虚脱为止。 女人扔下焦木,站在尸体前喘气着。 阿武乱从没见过一个女人那样使着蛮力,不觉噗嗤一声笑出来。但他很快就发现不该笑,因为女人愤怒的眼神正盯着他。 “笑啥?”女人严厉地问道。“这些畜牲杀光我们一整家子…” “没…我没笑啊…不,我是说,就算有,也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 女人没回答他。阿武乱自知失礼,一时也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只能俗气地补上一句:“妳…要节哀啊。” “没啥好悲哀的。”女人语气的确一点也不悲哀,但正因为这样,使这话听起来更悲哀了。“这座城早已变成人间炼狱。每天都有人死,每个人每天也都等着自己死。死这种东西,等久就不怕了。这样的世道,早点死了或许还快活点呢,活下来的人反而悲哀。” 女人愤恨的眼神慢慢消失了,变得疲倦、柔软、带着几分慵懒感。阿武乱凝视着藏在低垂睫毛后面那对玛瑙般的眼珠子,心跳不觉加速。 他认得那对眸子啊! 很不像了,但那慵懒的眼神告诉他,这的确就是早上在千果巷遇到的女人。 女人大概二十多岁。虽然样子比早上更脏,嘴边、衣领上甚至还留着呕吐的残渍。但在沾满炭污、干瘦的脸上,却看得出五官其实很精致,标准江南女人的模样。 在火光照映下,浅棕的眸子在又黑又长的睫毛之间透着淡淡的光,如果不是因为充满了恨意,那应该是一对十分迷人的眼睛。除了眼睛外,脸上其他的五官都很小——鼻子又小又翘,而嘴唇则是又小又薄,上唇中间凸起的唇珠美丽而坚毅地紧扣下唇,像一件精巧的艺术品般摆在小小的、尖尖的、线条优美的下巴上面。早上裹着的厚棉袍已经没了,现在只穿一袭绿色的襦衣长裙;虽然破烂,细看便知道原本是很好的丝料。或许因为穿得少,纤细、甚至稍嫌干瘦的身躯隐约可见,在冰冷的夜风中颤抖着;头发油腻散乱,但豪门出身的阿武乱看得出那原本是贵妇的发式,应该是个已经嫁人的少妇了。 “原來是妳。”阿武乱微笑着说。 少妇愣了一下。 “…你是?” “还记得早上骑马问路的人么?” “啊!军爷啊?”少妇认出了他。“口音是像,但样子不像,人不人,鬼不鬼的。” “人不人,鬼不鬼?” 阿武乱这才注意到,打了一整天仗的自己,不但披头散发,衣甲不全,而且浑身是血,甚至身上还有个洞正在冒着血,真像刚从新坟爬出来的鲜尸新鬼,与刚进城时干净华丽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摇头苦笑。 “真是你?”她再次确认道。“军爷?” “哈哈,的确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难怪妳不认得。”阿武乱笑道:“我想,现在可能连我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那是肯定的。”少妇终于也笑了。 “妳没事吧?”阿武乱搔着头,不知道要怎么问。“我是说…妳没被靺子…嗯,我是说,被…呃…那个…?” “没有,”少妇很清楚他想问什么,斩钉截铁回答。“我没有。” “那很好,很好…簡直太好了!”阿武乱松了一口气。“呃…我是说,太好了…很高兴妳还…活着。” “你是该高兴我还活着,否则就没人帮你包扎了。看你肩膀,血还一直在流呢!”少妇抿起因为沾满炭粉而变黑的小嘴唇,走到尸体旁边,用力从袍角撕下了一整条布。“不马上包扎止血的话,你很快就会沒力气了。” “喔?” “坐好。”少妇命令道。阿武乱便盘腿坐在地上。她跪在他面前,将那条血淋淋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开始熟练地包扎起来。她的手指灵巧地将布条一圈又一圈地缠住肩膀的箭疮。松紧适中,刚刚好止了血,又不会绑得难受。 “这样不会太紧吧?”她问。 “嗯嗯。”阿武乱胡乱应答。 他真没觉得太紧,事实上,他肩膀的伤一点感觉也没有。因为此刻全部知觉已经集中到鼻子去了。 女人蓬乱的头发飘散出淡淡的、仿佛从战前一直坚持到现在的微弱香气,混着女性的汗味,那种分不清是香是臭的味道,让阿武乱闻得心神荡漾。 “带我走。”打上最后一个结,少妇突然提出要求。 “什么?” “如果再让靺子抓走,不如现在就死。如果你不肯,那干脆给我一刀。这里。”她扬起头,指自己的颈子。“没事,这算是帮我,我不怨你,至少死在自己人刀下。…带我走,不然现在就杀掉我。” 她坚定地看着阿武乱,使他清楚明白这不是一个玩笑。 真是胡来啊! 虽然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还带着一个女人会大大降低自己的战斗力,但“不行”两字却迟迟说不出口。 “带我走。”少妇用跟眼神同样坚定的语气又说了一次。 阿武乱很少做计划,他讨厌做计划。 既然什么都没计划好,他实在想不出不能带她走的理由。 “那么,妳得听话。”阿武乱弯下身去解开靺古兵身上那件血淋淋的硬皮胸甲,用自己的衣袖将甲面上的血迹擦拭了一下,然后递给了少妇。 “穿上。”他说。接着又蹲下去,把尸体上的靺古钵盔、羊皮靴、蓝色毡袍和毡裤剥个精光,全都捧到她面前。“还有这些也要穿。” 少妇皱着眉望着这堆血衣,但很快就懂了阿武乱的用意,她深吸一口气,接过所有的东西,躲到巷口颓圮小屋里的阴影里换了。 阿武乱也卸下面目全非的胸铠,脱掉荣军的红战袍,扔在地上,转身走回窄巷。 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靺古蓝战袍与罗圈皮甲,这都是落腮胡靺古汉子的东西。他还把巷子里的两匹马牵了出来,让牠们与单挑的靺古兵留下来那匹白马站在一块儿。 他打量这三匹马一阵子后,赶走了体型比较矮小的那匹栗色马,然后拉住剩余两马。 少妇换上了衣甲,从废墟里走出来。靺古男人的皮甲穿在女人身上显然太大,不过她把自己脱下的长裙聪明地垫在甲里,充肥了不少。至少看起来不再是个女子,倒像个靺古少年小兵。 “这衣裳老臭的。”少妇抬高下巴,让自己的鼻子尽量远离领口。“真的老臭。” “臭也得穿。”阿武乱自己也戴上了靺古钵盔。“能骑马吗?” 少妇踌躇了一下,倔强地点了头。 “想骑哪一匹?” “不要白的,我讨厌牠。”她不假思索地说:“刚刚把我颠得好苦。” 阿武乱扶她上了那匹浅栗色的、有四只雪白蹄子的靺古马,弯腰下去拨开靺古兵的手指,把他手中的直马刀取出,插回马鞍边的羊皮鞘去,然后将缰绳递给她。 “妳缠脚?”阿武乱帮她把脚放进马镫时,发现靴尖里空无一物。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她刚才跑步的姿势那么可笑的原因。“一直是坐轿子的大小姐吧?真的能骑马么?” “事到如今,不骑也不行的呀。”少妇整理手上的缰绳,仿佛在温习一项忘了很久的学问。她先轻轻地、小心地将缰绳向右拉,发现马儿果然接受她的指令,跟着右转了,才松了口气。“小时候常看父亲和府里的人骑,大概知道怎么骑。” “真的没问题么?”阿武乱怀疑地说。同时把她马鞍边系的箭囊中的箭枝全数取出,补在自己的箭囊里。多余的箭、以及剩下的那些他不擅长的靺古兵器,全扔进巷边的火堆中烧了,只留一张紫杉双弧弓,擎在手里,然后跨上了白马。 “城里好像没声音了?”阿武乱自问自答:“人都被杀光了?” “如果现在城里还有荣人的话…”少妇拔出马刀,想要试挥了一下,刀刃太重了,险些砍到自己的膝盖。把她吓出了一身汗,连忙将刀小心翼翼插回刀鞘。“如果还有荣人的话…应该已经全退到西水关去了。一个时辰前,我听到官兵在街上喊着大家过去。” “西水关?” “西水关是城西的水门,在西门那边。” 阿武乱当然知道西水关,那是他今天淩晨闯进来的地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五回 僧头 靺古兵烧杀、破坏的效率之快,令人吃惊。 阿武乱与少妇冒险骑回大街,慢慢朝西水关走。街上全是死尸,已经看不到任何走动的荣人了。但还是有零星的靺古骑兵在火场间游荡,意犹未尽搜杀漏网之鱼。 阿武乱与少妇尽量都不说话,以免靺古人听到他们交谈,认出是荣人。 不发一语、加上一身靺古甲冑的伪装,两个假靺古人几可乱真,路上的骑兵几乎都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偶尔几个机灵的家伙还是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不过也仅仅只有几个,而且都还只是在怀疑的阶段,就被阿武乱先下手为强,一箭射死。 “不好再动手杀人了。”少妇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这语气她用起来是那么自然妥当,使阿武乱几乎要忽略她那蓬头垢面的样子,以为自己正跟一位身份显贵的小姐说话。“如果被其他靺古人看见,咱俩插翅都难飞。” “是。” 阿武乱有点吃惊自己这么听话。 这一路来他没怎么说话,但眼睛忙得很,除了忙着注意有没有靺古骑兵靠近外,更忙着偷看身边这个女人。 愈看就愈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虽然全身脏臭,穿上不合身的皮甲后,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点可笑;但即使如此,一股高贵、骄傲的气质还是从她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 阿武乱觉得她那样子很迷人。 “这马老臭。”少妇一边高高抬着她那又小又美丽的下巴,一边小声地抱怨道:“毛也老黏,好像从来没洗过澡。” “是臭。” 统率一整个骑兵营的阿武乱其实很熟悉这种驮兽特有的臊臭味。事实上,他还挺喜欢这种味道。 “妳…有名字吗?” 这问题阿武乱已经想问、而且在心里反覆练习一阵子了,但真的问出口的时候,本来想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还是显得有点笨拙。 “甄雨茉。”对方大方地回答。 “甄,雨,茉。” 阿武乱好像获得一件宝贝一样,重复念一次这个名字。 雨中的茉莉?多富诗意啊!听来是个书香人家小姐的名字。 个别来说,他从来没特别喜欢过这三个字;但现在,这三个字的组合,在生命里似乎开始有了些意义。同时,他觉得自己也需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叫…” “阿武乱。”甄雨茉帮他说了,而且用那玛瑙般的眼睛望着他。堂堂一个汉子被这么一望,脸竟然立刻臊红起来。“我晓得的呀,杀靺子前你说过了。”她笑着补充道:“名字老滑稽的。” “滑稽?”打从进城来,一说名字就被人取笑,阿武乱实在有点不爽。“为啥?” “呵呵…”甄雨茉似乎没打算告诉他。“反正在我们吴语里,你名字老滑稽便是了。” “阿武是复姓,乱是单名啊!”他严肃地强调着。 “乱?是天下大乱的那个乱吗?这样的名字少见,而且很奇怪。” “这就是家父的问题了。”阿武乱无奈地耸耸肩。“他取的。” 的确是阿武老侯爷的错。 但如果不是因为发生过一件怪事,他也不会这么替儿子取名字。 阿武乱出生时,金禾侯阿武基刚过五十,已有六儿两女。这孩子是他最年轻的爱妾文氏所生。老来得子,欣喜若狂。婴儿满月时,鹭门岛举行大宴。流水席从山顶城堡主厅一路摆到山下鹭鸶城的港口边。不论是亲族、水手还是佃农,全岛人人都是宾客,随坐随吃,连吃三天三夜。 宴会即将结束时,阿武基抱起婴儿准备致谢,怪事发生了。 繈褓中的婴儿忽然以成年男子的声音开口说话。 “借胎还阳,父子不长,五五年满,鲤化龙翔。” 语气平淡,音色却十分洪亮,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四句话,婴儿再没多吐一个字,同寻常小儿般只能发出噫噫呀呀的声音,仿佛刚刚那段话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但是,在众人眼里,这个小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怪胎,暗地都说会克亲惹祸。 流言最毒。 于是,阿武基替这孩子随便取个名字叫做“乱”。没人知道他为何这么取。可能是对于老天“添乱子”表达了内心的不满和抗议吧? 总之,这可怜的小家伙名字就这么不愉快地被随便决定了。 “阿武乱阿武乱阿武乱…”甄雨茉重覆着他的名字,原来明亮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你绝对不会是常城人,也不会是说吴语的人。没有一个说吴语的人会把儿子的名字叫做阿武乱的。” “我从未讲过自己是常城人啊!唉,怎讲才能让妳听懂呢?”阿武乱绞尽脑汁揣摩甄雨茉所能听懂的腔调,先在嘴里喃喃地试着发音,然后以赌博押注的心情说出他练习的成果。“呃…漳城…闽州的漳城。” “喔!漳城呀?”少妇终于听懂了,用自己软软的口音又说了一遍。“那叫漳城。” “对啦,漳城。” “漳城人的姓都这么怪的么?” “其实也不算漳城人。我老家是鹭门岛。在漳城附近的海上。” “岛?海上?”甄雨茉睁大眼睛问:“你是说…海岛?” “是啊。” “海岛的风景一定老好吧?”甄雨茉流露出向往的神情。“我还从来没看过海呢,老好看的对吗?” “还不错啦。”阿武乱笑着说:“但如果每天看的话,就不觉得有啥特别。哈哈!” “岛上姓阿武的人多么?” “…蛮多的。” “没听过荣人有这姓的。” “是的,家父其实是流湾人。” “流湾?” “我也没去过。要坐船,过东海,一座更大的岛。” “又一座岛?说来说去,我都搞不懂你是什么人了呀!老复杂。”甄雨茉虽这么说,但这男人复杂的家世还是让她十分感兴趣。“那么,你是援军啰?” “如果一个人也能算是援军的话,那我应该就是了。”阿武乱补充道:“我半夜才进城的。” “不是天亮就开战么?你半夜还敢进城?” “我就是特地来打这一仗的。” “脑子坏塌了。”甄雨茉眯起眼,迷惑地望着这个男人。“真是憨呀!干嘛进来送死?” “我没死啊。” “没逃出城去都还不算,能活着出去才算数。”甄雨茉小声说:“现在满城都是靺古人,咱们怎么办?” “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让妳出城去。”阿武乱虽这么说,但似乎自己都没什么把握,于是用更重的语气补充一句。“誓死也要把妳送出城去。” “唉,你们这些当兵的,动不动就要誓死这样誓死那样,老讨厌的。”甄雨茉严肃地纠正他。“如果要出去,也得我们两个人一起出去,活着出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小声交谈,直到曙光从东方出现。 太阳又一次升起,按照它既定的时间与方位,并没有因为这个世界少了一座城池而改变。 晨曦中,两人终于骑进西城区。 这里离最后决战地——西水关已经相当近了。 整个西城区已经烧成一大片废墟,空气弥漫着人肉焦味与死尸肚子流出来的屎尿味。两人突然没了说话的心情,静静前进。 附近的靺古兵都不见了,不知道全跑到哪里去。他们没再看到任何敌人,甚至是任何活人。 放眼望去,满满都是死人。 阿武乱从来没看过、或者想像过一座城市里,能摆着那么多的尸体。 士兵的、平民的、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赤裸的、烧焦的、完整的、不完整的,难以计数的死人流出来的血液,在街道流出一条浅浅的、浓稠的血河。 两人骑着马,像是涉水一样走在血河中,马蹄上的毛全被血水溅红。 “徐…徐。”阿武乱拉拉缰绳,停住了马。 虽然尸体到处都是,不过有几个人的死状特别引起他的注意。 这些尸体全被反绑双手,在一座牌坊下面对面跪成一圈,共十来个,全部穿着僧服僧鞋,应该都是和尚。其中一人被一根旗杆从后背戳进前胸,杵在地上。旗杆上挂着一面烧掉一半的土黄色大旗,还可以辨认出旗子上写着“降魔”两大字。 “天宁寺的师父们。”甄雨茉叹了口气。“月初时才进城助战的,看来也全死了。” “僧兵。”阿武乱拉住缰绳,翻身下马。“大荣有难,和尚们不忘自己荣人的身分,弃了修行,插手俗事,还开杀戒,实在可敬。只是一路走来,咱死尸也看了不少,但这一群很不同。” 听他这么一说,甄雨茉又仔细看了一眼。 僧兵们都没了脑袋,十几颗剃了光头的首级全落在尸体围住的小圈圈里面。 照理说,这也没什么奇怪,靺古兵也是相当时兴砍人头的。 问题是:这些头不是砍下来的,而是被人用箭,一颗一颗射下来的! 每颗头颅后脑勺都插着一枝箭,就是证据。 箭不但整枝没入头骨,从前额穿出,强劲的箭势,还把头颅硬生生地从颈骨上扯下来,狠狠插进石板地中! 这种死状,把精通弓术的阿武乱看得目瞪口呆。 靺古兵能射,大家都知道;但要用箭射掉人头,实在是不可思议中的不可思议。 必须够快、够狠! 不,就算再快,再狠,都难办到。 阿武乱的弓术师父“九羽孔雀”纳兰德光,号称当年努真国的第一神射,他的箭也不可能如此强劲。 射箭者到底具有何种神力? 阿武乱弯身拔起一个老和尚的人头,用力将箭从结霜的脑壳里抽出来,仔细观察着伤口。 甄雨茉显然也看出这些尸体的古怪之处,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这些头…是箭…?” “没错,是箭射下来的。” “怎么可能?” “是不可能,天下没人办得到。这种力道,也绝对不是想练就能练出来的。”阿武乱觉得自己头皮有点发麻。“只能说兀军里有一个神射手。或许,不只是神射手,还是个大力士…不不不,就算是大力士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一阵海潮般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那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在夜空中悠远回荡着。刚开始分辨不出来是什么,稍微听久了,才发现是人的喊声。 “他们赢了。”阿武乱扔了箭,将老僧人的首级轻轻放回地面,然后跨上了马。“正在欢呼呢。” “谁…赢了?” “靺古人赢了。”阿武乱叹了口气。“这场仗打完了。” “赢了?那现在的西水关还会有荣军吗?”甄雨茉犹豫地问。 “不知道。”阿武乱闭上眼,倾听着海浪般的欢呼声。“应该已經被杀光了,要不也没剩几个。靺古人讲要屠城,可不是讲假的。” 兀军欢呼的声音一波比一波憾人,把甄雨茉听得背脊直发冷。她声音颤抖地说:“那我们还去吗?人好像很多,我老怕的呀。” “就要人多。人多咱才好混出城。” “啊?” “其他的城门现在一定都有人守,”阿武乱信心满满地说:“但是刚打完仗的地方比较乱,兵马随便出入的。咱俩混在其中,只要不讲话,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 “好吧,照你说的吧。”甄雨茉虽然直觉认为这不是好主意,但一个妇道人家凭什么不相信军官的决定呢?而且当初是自己硬要人家带着走的,实在也没什么立场决定出城的路线,只得无奈地说:“但你要答应我,别惹事啊。” “不惹事。” “好,那走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六回 敌帅 旭日从红云里射出最初的几道金光,西水关里面的码头广场挤着几千名靺古战士。 他们大部分戴着黑铁护耳钵盔、有些戴的是遊牧皮软帽,甚至还有人头上罩着西方的链甲,但不论他们戴什么帽子,身上都还是习惯披传统靺古式的牛皮硬甲,甲里则穿蓝色或白色的战袍。 靺古人喜欢这两个颜色,因为他们崇拜的“长生天”就是这两色组成的。 这些看起来毛绒绒的、感觉上有点半人半兽的男人们,骑着马,举着弓,粗着喉咙吼叫着、笑闹着、甚至开始交易起抢来的战利品,同时慢慢聚拢,把水门团团围住。 水门上,是常城仅存的最后几个荣兵。 除了突围逃走的州防御使刘狮外,副都统王峖是常城军唯一还活着的将领。他与最后十七个残兵,被困在西水关的城墙上,准备做最后的死斗。 这些人没有弓弩、火器,也没有长枪、长矛,只拿着朴刀、铁剑,背靠着背守在一起,看来已经没有什么伤害力了。 “呼咧~呼咧~呼咧~” 靺古士兵起哄、欢呼,巨大的吼声回荡在晨曦中,庆祝一次又一次、理所当然的胜利。 他们并不急着杀完这几个荣人。 围了两个月的城池终于攻下来,像吃饱的猫捉到老鼠,得先玩玩。 这些仅存的荣兵里,石双牛也在其中。 这位胖队将无法控制自己像发了酒癫一样不断抖着的右手。愈是发抖,他就愈生自己的气。 “操!要杀就杀,等什么啊?真他妈不痛快!”他紧紧抓着颤抖的手腕,愤怒地喊道:“鬼叫鬼叫,吵个不停。这些蛮子到底想做啥啊?” 靺古人起哄的吼声愈来愈大,气氛愈来愈兴奋,长达一刻之久,好像在等什么节目。 徐小四顶不住这种震天吼声的压力,紧握着刀的手垂了下来,两条腊肠般的厚唇开始颤抖,脸转到一边,居然啜泣起来。 “别哭,操!”石双牛骂道。自己的泪水却也在上下两片肥厚的眼皮间忍滚着,只差没掉下来而已。“都撑到最后,哭就娘炮了,拿出咱大荣男儿的气魄来,别让靺古人瞧不起!” “让他哭去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副都统终于开口。 身为常城军的最后一员将领,王峖也算鞠躬尽瘁、奋战到底了。 要不是身披盔甲,手执双刀,光看容貌还会以为是个文官。他的相貌很斯文,但整张脸孔,特别是眼袋,却因为战事操劳而松垮下垂,留着三络稀疏的长须,营养不良的干黄面皮在失血过多后显得有些蜡白,铁盔上的老虎头像张着大口般吞含着这张苍白的脸。身上穿的是褪了色的红战袍,外披黑铁叶铠甲,右肩甲整片被削掉了,垂下来的手臂上,满是干的、褐色的和未干的、暗红色的血渍。左肩上插两枝箭、胸口护心镜边斜插一枝、左腿一枝、背上四枝,全身上下共插着八枝箭。但他还是昂首靠着城垛,像只临死犹斗的病虎,奄奄一息地硬是挺立着。 “这个时候,别为难他们了。” 濒死的副都统对石双牛平静地说。 靺古军虽然兵马拥挤,但仍在城墙下的小广场中央让出一片空地来。几个戴着红色毡帽的突齐杂役兵先搬出一个沉重的石龟,一个掌旗的武士举着一枝装饰着黄金三叉矛尖的黑色靺古大纛,小心翼翼将旗杆插进石龟中固定好,接着突齐兵们将一张铺着白熊皮的花梨木圈交椅恭敬摆在空地正中央,两边各排开四张交椅,各铺狼皮。椅子摆好,黑纛飘扬,在全军高呼声中,人群中骑出九个闪闪发光的武将,他们从装饰华丽的靺古马上跳下来,各自就座。 坐在最中间熊皮椅上,是一名威仪岀众的大将。这人头戴纯金的、表面还用银丝镶嵌出飞鹰图案的靺古钵盔,盔边垂下三块镶着白熊皮滚边、钉着黄金甲泡的护片,两片小的护耳,一片大的护着后脑,直垂到後背。盔顶竖起一撮醒目的白熊尾毛;身上穿雪白的靺古袍,外面罩一件长袍一样的黄金泡甲,脚穿白骆驼皮靴,身形高大,而且壮硕。宽宽的脸上全是深刻的皱纹,皮肤是久经日晒的铜褐色,眉毛与胡须灰里掺白,跟主人的个性一样又直又硬;眼睛是靺古式的、细而上吊的丹凤眼,乍看有点没精神的肥厚眼皮间,不时流泄出威严的、甚至慑人的精光。 “这个老将,应该就是百炎了。”王峖望着城下被朝阳映得金光闪闪的兀军主帅,自言自语着。“前几年,京城流传着一首儿歌,唱江南若破,百眼来过。高人解其中之意,说将来破荣者,乃百眼之人。但这世上哪可能有长了百只眼睛的人?那时大家只道是儿歌胡诌,没人当回事。没想到,所谓的百眼…原来就是这个百炎。” 荣兵们没有一个听得懂他们的副都统在说什么。 百炎坐稳后,拿着马鞭的右手食指微微一扬。这根手指像是有魔法一样,让广场上几千个忘情大吼的靺古男人瞬间肃然无声。 在这突然的宁静中,坐在最左边的一个武将站了起来,开始高声对西水关上的荣人喊话。 “王大人,请听我一言!” 说的居然是汉语,口音听起来也分明是荣人,身上却披挂靺古式的甲冑。 原來这人是南荣的叛将吕焕,被兀国朝廷任命为攻荣先锋。 “自围城以来,大人与常城军民日夜奋战,坚守孤城,虽最终城破,却也树古今之奇功,无愧于朝廷与后世。无奈当今荣主年幼暗愚,奸相贾师周当权,大兀圣军前来取荣,乃大势所趋,是替天行道。大人为这样的荣国牺牲性命,实是无谓!”吕焕说到这里,回头示意,一个靺古军官便捧着一个朱红木匣走上前来。木匣上整齐折放着一冠一袍,都是兀朝服色。吕焕继续说道:“朝廷爱惜王大人忠义,既往不咎,格外开恩,给大人一个机会。只要归降,朝廷将赐封大人为…” “吕焕!你这狗贼!襄城坚守五年,因你献降而失,以致战局骤变,大荣才落得今日苦境!”王峖用他仅剩的力气破口大骂,一点也不给吕焕面子。“你这靺古走狗,大荣罪人!降了,或能多活个十年?二十年?却不见你的名字将遗臭万年耶?我恨不得啖你肉,啃你骨,饮你血,枕你皮,怎肯与你这匹夫同降北蛮耶?咄!” 狠狠吐了一口口水,还嫌不够,王峖举起左手的宝刀,奋力一丢,投向吕焕。 那口刀在空中边转边落,最后刀尖戳在广场的石地板缝中,距离吕焕仅几步远。 这算是常城人最后的回答了。 所有人翘首望着主帅的反应。 百炎面无表情,只是右手的食指稍微又抬了一下——然而每个人的注意力确实也都在这根食指上,身旁一位瘦小的男人便离座起身,走到广场正中间,从挂在腰间的金鳞弓套里,抽出一张亮晃晃的金色大弓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七回 金弓 与一般靺古人惯用的角弓不同,这张弓虽看起来要大一些,倒是更像汉人的弓。弓身虽是金色,却不是黄金铸的,也不是任何其他金属,更像象牙或兽骨之类的东西做成的。弓身弧度优美,上端雕着龙头,下端龙尾,颇有古味。整张弓最特殊的地方是弓弦——乳白色墨鱼肉须般半透明的弦,仿佛是有生命的一样,不断放出淡淡的彩光。 瘦男人头上戴了一顶与百炎的头盔样式类似、但朴素许多的黑铁尖钵盔,身上穿着褪色的绣金云纹天蓝战袍,外面套着一件轻巧的背心式短皮甲,脚踏带毛的黑牛皮鹅顶靴;泥巴般暗黄的脸皮,下巴长了些稀疏的髭须,眉毛淡到几乎没有;眼睛虽小,却炯炯有神,两颊深陷,唇边不怀好意的浅笑看起来略有病态。 这人取了枝箭,轻松地拉开手中的宝弓,金澄澄的弓身与弓弦放出来的彩光逐渐变强。 红、黄、蓝、白、黑的五色奇光! 那五色光给人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不断滋生,也不断变化,愈来愈灿烂,逐渐吞噬黄金弓身。众军眼睛也跟着亮起来,人群中不时发出赞叹声。 瘦子拉满弓,瞄了个真切,一道光便往城墙射上来。 石双牛脑子不灵光,生性健忘。看到这道光,一开始只觉得有点熟悉,却想不出在哪儿见过。直到那道光把徐小四啜泣到一半的脸射掉了,连头带箭整个飞到城外去,他才吓出冷汗,一下子恍然大悟。 “我的妈呀!就是他!”石双牛脸色惨白,全身不住颤抖。“老、老魏的头,就是他射掉的!” 那靺古射手看来瘦小,竟有如此膂力?把城上的荣兵们全吓傻了。他又连射两箭,两箭化成两道光,一道射断一个兵的左腿,另一道在瘸脚楚州老兵的肚子钻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五脏六腑哗啦一下全泄出来。 围观的靺古士兵们顿时爆出如雷的掌声。 “蔑儿干!蔑儿干!蔑儿干…” 众人同声高呼着这位神射手的名字,情绪一下子激动了。 即使是困在城墙上做为箭靶的荣军也不得不叹服。这样的箭——火炮一样的箭,的确没有一个荣人可以射得出来! “常人不可能射出如此强箭…不对,这也太不对劲了…”王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突然间,他睁大眼睛望着石双牛。“那张金弓…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龙魂九器?” 石双牛望着他的将军,更听不明白了。 “大人?” “没错,一定是。”一颗冷汗从王峖的额头滴下来,他并不期待石双牛真的回答他,只是迳自嘀咕着。“遗失了百年的九神器,竟落在靺人之手…看来,天意是真要亡我大荣。” “什么神器?”石双牛一脸不解,望着陷入沉思的王峖。“大人?” “是的,是的。跟传说一模一样。”他既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也不像说给其他人听,只是梦呓一样地呢喃着。“传说的龙魂九器,原来是真的。” “传说?”石双牛快抓狂了。“大人,您是说…?” 射倒三个人后,百炎睁开肥厚的眼皮,看到王峖和石双牛在城墙上低语,以为在商量投降之事,便再度动了动他的食指。 蔑儿干见了,立刻垂下头,放下金弓。 “再给您一次机会,王大人。”吕焕也看见了,连忙站起身来继续喊话。“是否愿意放下武器,归降大兀?” 王峖理都没理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一直听过这个传说…说朝廷里有本折子,先帝高宗年代的东西,那是一百多年前朝廷刚刚南渡的时候…”王峖两只眼睛没离开过那张金弓,口齿模糊而急促,与其说是解释,更像在记诵。“折子里说,当年行安京有两妖道造反,炼了一套妖器——九件甲冑兵器,合称龙魂九器…” “龙魂九器?”只有石双牛还认真听着。生死关头,其他的士兵已经没有心情听这种神话了。 “王大人?”吕焕在下面高声催促着。他身后的靺古众军已经失去耐性,渐渐骚动起来。 但王峖似乎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自言自语着。“九件龙器都封印强大的法力,能放五色龙光。妖道本来想把这九件龙器赠予叛将,让他代替莒室称帝,却不知怎地被努真兵夺了,多年来下落不明…如今见这弓,分明就是九器其中之一啊!” 即使在平时,这种故事都难以置信,更何况是这种时候。 石双牛听得一头雾水。 城墙下的靺古人再也没有耐性等了,开始闹了起来。百炎似乎也不耐烦,那根要命的食指又动了一下。 蔑儿干再度搭箭开弓,几道流星般的光束射上来。荣兵一个个倒下,不是断头断肢,就是破肚开肠,没被射中的,也被光箭周围的五色光气刷得血肉横飞,西水关的水门上顿时全是断肢残肉,活像菜市场的肉摊子被打翻了一样。 每倒一个荣兵,底下的靺古人就发出一波欢呼。几阵欢呼后,城头上只剩王峖和石双牛两人。 “大兀国第一神射——千户大人蔑儿干的箭,王大人也见识了。”吕焕再次高声发话。“最后再问一次王大人,您降是不降?” “降你娘!”石双牛用女人般尖锐的高音叫道,代替他的将军回答这问题。“杀便杀吧,少像个妇人般啰唆!” 吕焕被骂得面皮通红,回头向百炎摇了摇头。一直毫无表情的百炎,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的神色,接着轻轻地,最后一次地将食指抬起。 蔑儿干拉满金弓,搭上一枝箭,瞧个精准,一道箭光便朝着王峖脖子上的人头射来。 “这箭我来!” 石双牛不知哪儿涌出来的勇气,心一横,整个人跳出来为王峖挡箭。 就在那光冲到石双牛的胸口约五六尺前,天外突然来了另一枝快箭,击中箭光,把它的方向微微打偏。 虽然偏了,没能射中身体,但强劲的箭势还是射穿石双牛的肩膀,把他整条手臂硬生生卸下来了。 石双牛望着朝城外飞去的那条手臂,开始没认得是自己的,等到痛觉开始从左边扩散开来,才发现肩膀下面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冒着热气的鲜血像不顺畅的喷泉般一股股洒出来。很快的,一种从未想像过的剧痛与灼热迅速让他失去理智,抓狂似地踉跄旋转着,把血洒得墙上到处都是。最后,往后一倒,肥胖的身躯卡在两片垛墙中间的凹处,接着双脚一掀,便翻落墙外,掉进护城河中。 全场的靺古军顿时哑然失声,安静看着这一幕发生。 没人在乎这个被射掉一条手臂的胖子。 他们在乎的是,让这件失误发生的天外飞来那一箭。 非同小可的一箭! 如果这人能在空中截住蔑儿干的箭,百步之遥要取主帅百炎的人头也绝非难事。 放箭的,不是荣人,就是叛徒,而且就藏在众军之中。 第一个骂声出现后,无数怒吼便一齐爆发出来。广场上的靺古军整个骚动了,人人摩拳擦掌,左右张望,急着想要找出箭源。 在靺古军开始混乱之际,王峖疲倦地跪了下来,脱下虎头盔,面向着京城所在的南方拜了三拜,然后转头面对东方刚刚升起的朝阳,从地上捡起一口刀,横在自己的脖子前。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王铿之子——常城军副都统王峖,在此…殉!国!明!志!”大声喊完这四个字,这个男人将刀往自己的喉咙一抹。 忠臣的鲜血迎着晨曦,喷出一片美丽的红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八回 闯祸 石双牛之前说得没错,阿武乱的脑袋有问题。 当他射出那一箭时,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想射出那一箭。 或许是好玩,或许想救石双牛一命,也或许只是不服气,想跟蔑儿干较量。 不管目的是什么,一个想逃出城去的聪明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这一箭,的确闯了祸。 原本因为胜利而松懈的靺古军,现在人人剑拔弩张。 在一座已经屠完的城里,还藏着能射出这一箭的战力,这对靺古军屠城的专业度是一种侮辱。 因为,射箭的很可能是荣人。 活着的荣人。 而靺古人宣布屠完了的城,是不容许还有任何活人存在的。 一个也不行。 情况对这两个伪靺古人来说十分不利,尤其是甄雨茉。 阿武乱只要靺古军盔一戴,不露出汉人男子的发式,看来就是个靺古人了;而甄雨茉看来又瘦又小,特别是在恐惧中,弱女子的体态愈是暴露出来。 “嘿,别慌!”阿武乱把脸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一慌就完了。” “好意思讲?”甄雨茉又急又怒,却不敢大声发作。“要不是你乱来,怎会变成这样?我用得着慌吗?不是说好不惹事吗?这么做,既没救到人,还拖累自己,动手前为什么不先动脑子呢?憨得不得了!不是说一定能出城吗?个么好了,现在这么乱,要怎么出去?” “但是刚刚那箭能不射吗?看不过去哪!那胖子救过我一条命。要不是他开水栅放我进城,我不是被追兵乱箭射死,就在护城河里活活冻死了。”话虽如此,阿武乱自己也有点慌了,他开始后悔射出那箭。“别怕,我还是会送妳出城的。讲过的,我一定会做到。” “现在怎么办?”甄雨茉声音明显在颤抖。 “别管他们,让他们乱,愈乱愈好。我们好趁乱慢慢混出城。”阿武乱轻轻踢了下马肚。“西门就在那边,也不远。来,跟着我,咱从那里出城。” “唉,憨呀!”甄雨茉拉低帽檐,跟着阿武乱,向着大开的西门慢慢骑去。 西门离西水关其实不是太远,但中间隔了这么多的敌兵,使得它看起来也不近。 群情激动的靺古兵骑着马呼喊着,互相冲撞着,一个不留神,两人竟然被隔开了。 甄雨茉胆怯地停在原地。 阿武乱回头不见人,心头一惊,四处寻望。只见甄雨茉被一群粗暴的骑兵围绕着,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藏在靺古钵盔下那双玛瑙色的眼睛,恐惧地向他求助。 阿武乱凝视着那对眸子,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种奇怪的、确定了些事情的感觉。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喜欢上这个女人了。 这感觉在第一次看到那双玛瑙色的眼睛就发生了。 救了她之后,他便不断玩味着这个感觉,怀疑是否真像自己想像的那样。 他愈是质疑,就愈确信自己真的喜欢她。 说实在的,阿武乱碰过的女人也不少。驻泉城那两年,几乎夜夜进城寻欢,不知睡过多少女人;那些娼妓之中,各种肤色的女人都有,姿色出众的确实也有几个。但即使浓妆艳抹,温柔体贴,那些女人总缺乏一种味道。 一种在这个脏兮兮女人身上才找得到的特殊的东西。 甄雨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雅气质,与寻常女子大不相同,与烟花女子相差更远。这气质出现在玛瑙色眸子里,在习惯微微抬高的嘴唇上,在总是眯着的长睫毛边,在不经意冒出来的命令口吻,以及在她努力保持笔直的骑马姿态中,是阿武乱从未见过、好奇、所以很快就迷恋的。 他试着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时间并不容许他这么想,因为有两个靺古人似乎盯上甄雨茉了。 他们一直注意着这名瘦小的靺古兵,眼光像利刃般几乎穿透了她的伪装。甄雨茉不停发抖,而且愈来愈剧烈。看在那两人眼里,无疑是不打自招,于是纷纷抽出马刀,踢了踢马肚,朝着她骑来。 “阿武乱…” 甄雨茉小小薄薄的嘴唇苍白而颤抖,虽没发出声音,但阿武乱很清楚她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两名骑兵逐渐逼近,甄雨茉在马背上害怕得几乎坐不稳,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什么都不怕了,又小又瘦的手紧紧抓着刀柄,似乎随时准备抽出来。 她抽刀并不是要战斗,而是准备自杀。 阿武乱明白的,因为这女人曾说过自己不怕死。 但是,四面八方围着数不清野兽般的男人,一旦这荣人女子被揪出来,后果却不只是“死”这么简单。 一股冲动,冲击着阿武乱的血管。 那是一种在异族男人环伺的时候,想要保护同族女人的自然冲动。 特别是这女人。 阿武乱知道,此时自己是这个女人唯一的希望。 是的,除了自己之外,这世界再没人能救得了她。 救她,自己和她或许都会死;不救她的话,她的身体就会在眼前被这些虎狼般的蛮兵活生生撕裂! 一个女人最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死法! 阿武乱凝视着她的双眼,脑中的混乱一扫而空,只剩一个清楚的意念:不能让这个女人受到任何伤害。 为了这件事,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刹那间,他做了个决定。 “嘿!看过来!”阿武乱突然大喊。 即使环境再吵,一句汉语还是可以立即吸引所有靺古人的注意。 这个假靺古人还怕自己不够显眼,在众目睽睽下,抽了两枝箭,搭在弓弦上。 只闻一声弓响,一个靺古骑兵便被射中后颈,另一个被射穿脸颊,纷纷落马。 “滚!”阿武乱刻意不看甄雨茉,眼睛直盯着那两个落马的靺古兵,厉声咆哮著。“滚远点,快滚出城去!向南,别停,滚!” 甄雨茉知道阿武乱看起来虽然像在叫战,但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她听的,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深深憾入她的心里。 “好好活着!别让我…”阿武乱继续骂着,但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几个字像是自言自语,几乎无法听见。“死得不值。” “死?” 甄雨茉还没会意,阿武乱就把靺古钵盔摘掉,扔得远远地,露出汉人男子才有的发髻! 这下战火点燃了。 靺古兵全看到这个荣人了,大伙情绪激愤,摩拳擦掌。阿武乱再度开弓,把一个伸出手准备指着他骂的靺古兵射翻下马,以确定不再有任何人将目光放在全身颤抖的甄雨茉身上。 这时候,甄雨茉总算搞清楚这个男人想做什么了,泪水一下子滚湿了眼睛。 “来啊,好胆的都来!”阿武乱又拉起弓,周围的靺古兵下意识地全退了几步。“大荣国泉城左翼军甲马营武骑尉——破江鲤阿武乱在此!” 他一箭射出,又将一个正在搭弓的靺古老战士射死。周围的士兵见那枝箭射出去了,才开始排山倒海围上来。 阿武乱将手里的短弓丢了,抽出朴刀,大喝一声,策马冲杀。 交锋前,他忍不住偷瞧了甄雨茉一眼。 那双玛瑙色的眼睛已经满是泪水。 由于人马拥挤,大多数的靺古兵怕伤到自己人,都没射箭,这对阿武乱很有利。 他骑着那匹白色的靺古马,以刀做剑,左右突杀,使出整路十六式的天游剑法。手里那口刀像是活的一样,饥渴地寻找目标来戳,戳得四周血花飞溅,甲破人伤。 北方战士擅长骑射,即使是近战,也多是随性攻击,靠的是本身的力量和敏捷度。南方武士招式繁密的武术总是令他们头疼,更何况是这路武林中人也得畏惧三分的天游剑。 天游派的剑法,除了以手使剑之外,下盘也有各种不同的姿势配合,一般都是徒步使的。阿武乱与一般天游弟子不同,除了学剑,还多学了几年的骑射。这个虚荣的年轻武士尝到马背上高人一等的滋味,哪里还肯下来?于是,他一边练习骑术,一边摸索将剑法搬到马背上使用的要领。 所谓万法归宗,武林上派系林林总总,各家招式虽千变万化,基本道理却都大同小异。只要领略大精神,任何武术其实都能触类旁通。阿武乱是有些练武的天份,师兄弟追求剑招的精准,他却只抓招式的精神;那就是为什么他的剑使起来像耍刀一样粗枝大叶,天鬼大师也任其自由发展的原因。所以,当他把天游剑法拿到马背上使用时,不但威力不减,还因为马匹的力量与速度,大大增加了威胁性。 他的天游剑,其实已经和天游派原本的天游剑不太相同了! 问题是天游剑法雖然分风、林、火、山四个剑系。每系四式,总共不过也就十六式。 只有十六式的剑法,很快就会被看熟。 而且天游剑再厉害,毕竟只是天游派最基本的剑法,靺古人也学乖了,不再用马刀跟阿武乱交手,全部换了长兵器。大家抄起长枪、长斧,朝这只拿着一口刀的南荣武士胡戳乱砍,让他根本无法招架。很快地,前胸、后背与两条腿部都被戳伤了,肩上的箭疮也再次迸出血来。 “逞强了,一人一刀,要单挑整支军队,吃力,太吃力!”阿武乱心中暗暗叫苦,这时候他才深深感到自己武艺不足。“应该弄一枝长枪来用的,”他抱怨着自己。“骑战肉搏时,毕竟是一寸长,一分强啊。” 现在想这些已经太迟了。 事实是他没有长枪,弓也扔了,只凭一把已经砍得缺角处处的朴刀,还面临着严重失血带来的晕眩感,面对成千上万的虎狼之兵,胜负已定。 可是他并没有后悔,因为这是掩护甄雨茉逃走的唯一方法。 这么做肯定死路一条,阿武乱很清楚。 只是没想到,死亡竟然逼近得这么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十九回 阵亡 现在的阿武乱,全身是伤,像只破了好几个洞的水袋一样,每个伤口都漏着血,而且觉得头愈来愈晕,手脚愈来愈冷。 血流完就要死了吧? 撑吧,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候的阿武乱,心底只有一个渴望。 他想再看一次那对玛瑙色的眼睛,想得要命。 他不确定自己想从那对眼睛获得怎样的眼神,是感激?是怜惜?还是心痛?或许也只是纯粹想再看一次而已。在这种关头,也理不清这种单纯却又复杂的思绪。他环视四周,寻找那双眼睛,却只见到潮水般的靺古兵从四面八方继续涌来,在密密麻麻的面孔中,哪里还见到伊人的踪迹? “走了吗?也好,很好。”阿武乱既失望又放心。“只是从未料到我堂堂阿武乱竟然是这样的死法!”他苦笑道。“罢了,看来我的时候是到了…但就算死,也要轰轰烈烈,绝不能让几个小兵就这么把我撂倒了!” 说着,他大吼一声,整个人从马背跳起,腾空旋转了一圈,使出天游剑法的大招。 巨风横秋! 这招专门在受困的时候用。整整一圈的回旋斩如巨风扫叶,气势万钧,把周围三个靺古兵一齐连头带盔削掉了半个脑门,其他士兵一时都被震慑了。 阿武乱趁这空档喘了口气。 定神一看,意外地发现那三个倒楣鬼倒下后,敌军的人墙居然让出一个空绽。 从那个空隙望去,他见到那九个坐在广场中央、正朝这里看着好戏的靺古将领。 而且,他几乎可以看清楚中间那白袍金甲老将的面孔。 “擒贼先擒王!” 阿武乱大笑一声,他豁出去了,卯足了劲,策马撞开几名敌骑,朝广场中央的兀军主帅百炎冲过去。“就是要这么轰轰烈烈啦!我阿武乱今天就算死,也要斩你们大将来垫背。如此,可死而无憾。” 阿武乱直冲而来,众兵拦都拦不住。百炎淡漠一笑,仿佛也欣赏起这个胆敢单挑靺古大军的南荣武士,或又为他即将面临的后果感到惋惜。他不慌不忙站起身,退了两步,便隐没在身后的大军之中。两旁七个靺古将领抽出各自的武器,挡在阿武乱的前面。南荣叛将吕焕倒是没有上前,他默默退到一旁,凝视着阿武乱,发出一声谁也查觉不到的叹息。 第一个向阿武乱出手的是个皮肤红润、面孔饱满清秀、衣甲看上去一尘不染的年轻贵族。他举着一根挂着三条黑貂尾的、表面打出兽纹、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件精美工艺品的三叉矛,不顾旁人的叫唤,大步迎上来。 这小兄弟上来就是猛力一刺,阿武乱在马背侧身闪过,左手却牢牢握住矛柄,右手使出一招“野火掠原”,顺势把刀平削下去。 这一招显然大大出乎年轻人的预料之外,嘴边亢奋的笑容来不及收回来,眼里便充满惊惶。他见刀来得凶猛,不敢恋矛,急忙放开,向后一退。阿武乱哪肯放他走,猛一扭身,左手把长柄一抖,将他击回原处,紧接着刀锋一偏,从“野火掠原”转为“疾风破竹”,年轻人漂亮的头颅立刻滚落了地,给王峖陪葬去了。 这人似乎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头一被斩下,全军立刻哗然。 一名身长近一丈、足足比阿武乱高出三四个头、庞大得不成比例的巨人,仰天长啸着,两手各抡一柄赤铜圆锤,大步跑过来。 或许是江南的冬天对靺古人而言还是太过温暖,除了右臂裹着绣金白绸子袖套,肩膀上披一块椭圆形的、镶着铜泡的熟牛皮肩甲外,巨人的上半身竟然完全赤裸,全身刺青的暴胀筋肉看起来比铠甲更为坚硬。头上含着一个巨大的、栩栩如生的戈壁棕熊头;下身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裤和牛皮腿甲,背后披着一块肥厚的棕熊皮做披风。在一身白衣、熊皮与巨肉下,脚上那双爪子般的黄金长靴,便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忽然间,靴子发光了! 五色奇光! “这不就是…”阿武乱吃了一惊。“跟刚才金弓同样的光么?” 更让他吃惊的是,就在靴子发光的同时,巨人笨重的身体突然飞起,一跳就到半空中! 只见巨人的身影愈高愈小,像拎着两颗栗子停留在半空中。阿武乱迷幻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市集上看一场不可思议的杂耍,刹那间忘记自己身处战场。等到两个栗子又逐渐变大了,才定睛一看——哪是栗子?分明是两只几十斤重的赤铜巨锤,正往自己身上招呼过来。 那锤来得凶,难以挡架,阿武乱连忙拎起刚刚夺来的三叉长矛,用力向上甩去,逼得巨人不得不用双锤架开,往旁边一跳。趁这破绽,阿武乱掉拨马头,双脚用力夹了马肚,策马向那巨人冲去,同时使了招“鬼火奔狱”,补上一刀。 巨人见阿武乱的刀来得快,哎呀一声,弯身便躲,但毕竟体形过于庞大,再怎么弯身,目标都很显著;再者是他虽能跳高,动作却是不快,就算快,又怎能快过阿武乱的刀? 就在刀锋几乎要削到巨人的熊盔时,阿武乱忽觉一道五色光又闪过眼前,一片热浪泼得他满脸满身。 血! 大量的、滚烫的热血! 他跨下奔跑的白马突然像泄气皮球似的,一下子没了重心,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 原来是蔑儿干放了一箭,把他的白马连头带着脖子整个给射掉了! 无头马在地上滚了至少三圈,阿武乱双脚卡在马镫里抽不出来,竟跟着马尸打滚着。这一滚,七百多斤的马体把他压得浑身重伤。 迷迷糊糊中,四周无数的笑声听起来像傍晚钟楼撞出来的闷响,嗡嗡的回音使得他更加晕眩。 到底现在自己人在哪里?在干什么?脑袋空茫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武乱费吃力地抽出压在马尸下软弱无力的左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暂时失去的记忆,一片片在脑海里拼凑回来。 隐约觉得处境相当危险,但搞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刀?”赫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阿武乱才想起自己还身处战斗之中。“我的刀呢?” 刀,就在前面几尺远。他颠跛地走过去,便欲拿刀,却发现刀刃被一只黄金大鸟爪踏住。 那并非真正的爪子,而是巨人的金色战靴。靴尖为爪型的战靴很少见,穿着它活像长了只爪子在脚上。整双靴子是用泛着金色光泽的硬皮革缝制的,长及膝盖,皮面全是禽类脚爪常见的鳞片般的横纹;红、黄、蓝、白、黑五种光气像是活的,从金靴表面不断交替散发。 那巨人牢牢踩住刀,充满肌肉感的阔脸上,镶着两粒鲨鱼般没有生命力的眼珠,正朝着他冷笑。 这阴冷的眼神令阿武乱清醒不少。 巨人咆哮一声,抡起左锤沉重打下。凭着武人的直觉,阿武乱反射性地避开了左锤,不料右锤又从后方扫来。 决定性的一记! 他先听到自己脊骨碎裂的声音,才开始感觉到痛。 又黏又烫的鲜血立即从喉咙涌上来,呛住了呼吸。阿武乱一口血喷吐满地,整个人像块破布飘晃了两下,软软趴了下来。 “我…要死了吗?” 阿武乱确定自己的身体已经报废了。每一个脏器都在渗血,下唇发抖,满嘴都是血的腥味和咸味,胸口被再次迅速满胀的血憋得没办法呼吸。 时间似乎静止了,听不到四周任何声音。 然而,随着手脚愈来愈冰冷,思绪居然也愈来愈清晰了。 从被他虐杀的靺古少年的脸孔开始,他想起这场自找的战争,想起他射过的几箭,想起围成一圈被射掉头颅的和尚,想起自己不要命冲杀在敌军之间,似乎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他想起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一个人。 一个还不怎么熟,但已经让他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的女人。 阿武乱微睁血眼,迷濛地看着四周红红黏黏的、密密麻麻的人影,却找不到那个女人的踪迹。 事实上,以他因为血水漫溢而逐渐模糊的视力,就算是甄雨茉就在身边,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他撑起身子,双腿剧烈发颤,挣扎地要站起来,想看清楚一点。 在众人惊叹声中,这个南荣武士居然又站了起来。 “巴不该!巴不该!巴不该!” 大家兴奋地笑着喊着。这是那靺古巨人的名字。 这人乃是兀百烈汗的帐前首席力士,宿卫军的千夫长,被他那对赤铜锤子打中,无不当场毙命的。 靺古士兵喊他名字,并不是赞美他,而是在挖苦他一个荣人居然破了他的记录。 仇人的名字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灌进耳朵,阿武乱用力挺直了胸膛。 巴不该嘴角露出冷笑,举起锤子,准备将这个麻烦货了帐,瘦小的蔑儿干却上前一步,用金弓架住了他的大铜锤。 “喂!你,”他操着浓重靺古口音的汉语问这濒死的南荣武士。“名…字?” 杀死敌人前问清楚名字,是靺古战士对于值得尊重的对手的一种习俗。 或许是蔑儿干认为此人能淩空截住自己神弓所射出来的箭,显然也是个高手,怎么也不能让他没没无闻地死去吧? 阿武乱眼神痴呆,好像没听见一样。 但蔑儿干坚持想要知道,又问一次:“你!名字?” 在周围火把的红光中,阿武乱的脸色仍然极度惨白,逐渐红浊黯淡的双眼里,勉强还能捕捉最后一丝英气。唇角用力挤出一点点微笑,这个凄凉的笑容仿佛在嘲弄自己现在的狼狈处境,他一字字的将名字混着鲜血吐出来:“阿…武…乱。” “阿、武、乱!”蔑儿干有力地念了一次,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收起弓,退了回去。 巴不该用拿着锤子的手背将头上的熊头盔推高了点,露出光亮的额头,牛般大的鼻孔喷出一口热气,两只鲨鱼眼珠闪过一丝冷光,然后高举右锤,毫不留情地在这荣人胸口再击一记。 阿武乱躲也没能躲,就这样接受了铜锤的每一分力,整个人足足飞出几丈远,像个断线的傀儡落在地上。 这次,再也爬不起来了。 巨大的痛苦不断在全身扩大,逐渐占据了他所有的知觉。 就在他知道自己的肉体的各个部分将逐一地、完全地失去作用时,他的耳朵,那对几乎已经丧失机能的耳朵,突然听到一股急流般的声音——像水,也有点像风——从密密麻麻的痛楚之间穿梭进来,而且逐渐增强,强到那些痛苦相形之下什么也不是了。 阿武乱感觉到这声音化成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正把“他”从自己的心脏抽离出来。 心脏,是长在身体里的,应该比身体小才是;但他却觉得此刻的自己比一颗心脏还小,他忽然明白这个赤裸裸的“自己”其实是一直被安藏在心里的,就是这么确实的位置,而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发现。 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所在,竟然就是“自己”要离开身体的一刻! 阿武乱吐了口气,这个所谓的自己,也随着最后一丝气息,从鼻孔中随着不断流出的鲜血被缓缓释尽,直到心脏不再跳动为止。 “呼咧~呼咧~呼咧~” 原本屏息观战的靺古军,爆出热烈欢呼声,庆祝常城之战正式落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龙与汗》正文 第二十回 尸山 城破后第三天。 一场细绵绵的冬雨,终于把城里的余烬完全浇灭。 常城,这座大运河畔曾经的繁荣大城,现在只剩四面破墙,围着一片辽阔的废墟。 后世的史书记载,城里的四十万军民,除了从北门逃走的七个人外,剩下的全被屠得一干二净。 这次,靺古人只花三天就杀光一整城的人,这比他们西征时要有效率多了。 那时候,一个只有二十万人的牟速蛮教徒城市,他们要花十多天才能屠完。 经验丰富了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与牟速蛮的土屋不同,荣人房屋都是木造的,只要一把火就可以连屋带人烧个精光,屠城速度自然加快许多。 百炎显然不认为荣军有夺回常城的能力,只留下由突齐人和少数靺古人混编的、不足两百人的部队守这座废城;另外强征了邻近村落的几千个民伕过来清理残局。而二十万主力军则在黎明时已经全部拔营,像一股龙卷风般继续向南袭卷而去。 屠城,虽然残忍,但很有效。 荣人被杀怕了。 即使兀军主力已经离去,这留下来不到两百人的兀兵在数量几十倍于他们的荣人眼中,仍像鬼怪一样可怕。 只要一个兀兵,就可以监视着数十、甚至上百个民伕工作。 这些荣人将同胞的尸体搬到指定地点集中,认命又卖力。 号称水乡泽国的江南,城池几乎是整座建在水上的,城里的运河和街道一般多,常城也不例外。 西水关是常城西边的水门,大运河从这里流进城中,分成许多的小河道往全城各处流去。化龙巷就在运河边,附近原来有个官酒集散港和屯货场,现在被烧成一大片焦黑的空地。 三天前,兀军在这里杀死最后一个荣军,结束了常城之战。 而现在,这片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山。 一座尸山。 一座由几十万具尸体堆成的巨大尸山! 冬雨静静落下,把尸体上的血污一点一滴清洗掉,让他们原本的样子逐渐还原。 从尸山的最顶上开始,红色的雨水形成一道道的血流,顺着毛发的走向、肌肤的纹理、撕裂的骨肉与残衣破甲上的绉褶,不断向下滴渗着,在地面汇成一片血池,沿着石板间的缝隙,潺潺注入运河中。 河面的水没有流动,既腥又红,仿佛也死了。 “这个死得够气魄!”罗眼缺说。他指着一具胸前插着两根箭的军人尸体。“看哪,这是大丈夫最好的死相啦!” “可惜了,可惜了!”傅耳殇则是蹲在一具半裸的女性焦尸前面,啧啧叹个不停。“原来是多标致的姑娘啊,唉!” 几十个民伕在后面搬着尸体,眼睛却都盯着这两老道士看。 “两位道长,这算是做法事吗?话说得这么不正经,有失出家人的身分吧?”其中一个留着长长白胡子的瘦老头走过来。虽然故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听得出他非常不爽。“而且,仗虽然打完了,但你们这么胡闹,难保那些靺古蛮子不再发凶杀人…” 说完,他鬼鬼祟祟转过头,偷瞧了一眼伫立在附近桥上的一名骑在马上的兀兵。 那是个高瘦的突齐人骑兵。在江南的冬雨中,他毡帽已经湿透,水珠从白色包巾边缘不断渗出来。突齐人无奈地调整着毡帽,不让冰凉的雨水直接滴在眼皮上;另一只手抱着弯刀,两条瘦腿百无聊赖地夹了夹马鞍,蠕动了一下坐得有点麻木的屁股。跨下那匹精瘦漂亮的、肚子和后臀上布满深色骝斑的棕色呼罗珊马被冰雨淋得垂头丧气,鼻孔喷出一股股的白气。 “咱现在国破家亡,成了人家的奴隶,得看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么胡闹只会惹祸上身。这些七杀的靺子,正找不到理由杀人哩!”老头没有了牙齿,说话的时候干瘪的嘴被白胡子遮蔽了,像津津有味吃东西般一动一动地,成为整张脸的视觉焦点。“两位道爷再这样大声嚷嚷,我们可要请你们出城了!” 白胡子老头是常城外一个村落——奔牛村的长老,姓张。他们村里共有三十三个男人被兀军强征进城做工,跟来自其他村子的六百多个民伕,负责搬运西城区的所有死尸。 搬了整整一天,终于告一段落,僵硬、发臭的死人在化龙巷前的广场上堆得像小山丘一般高。兀军将其他村庄的民伕带到城南去疏清护城河,留下奔牛村的人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堆柴焚尸。 张老儿从前经常来常城卖些自家编制的竹篮、竹席等竹货,补贴家用。近几年老了,腿脚不利索,这竹货生意让两个儿子去跑。两个月前的那天,儿子们一如往常赶市。中午才进城,下午兀军的前锋就兵临城下,四面城门一齐关上,兄弟俩便再没出来了。 张老儿知道儿子们存活的机会微乎其微,也不期望能找回尸首。他一直没真正哭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觉得没哭,就代表儿子还没死。一直到城破了,兀军放出屠城的风声,是时候哭了,却又已习惯儿子们应该死亡的事实。 想哭,该哭,却哭不出来。 城里的尸体,有三分之一烧焦,三分之一血肉模糊,另外三分之一则是没了头颅。儿子们不知道是三种的哪一种。张老儿觉得现在自己所能做的,是善待每一具尸体。因为不管认不认得,儿子们的尸体可能就是这些之中的一具,他善待得愈多,善待到儿子的机会就愈大。这样做,会让他心里觉得安慰些。 将尸体堆在化龙巷边的空地上,就是他的主意。 熟知常城任何事情,包括一切小道消息、小典故以及小传说的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有着化龙传说以及号称江南最旺的龙脉的化龙巷是全城风水最好的地方。张老儿衷心希望两个儿子也在这一座几丈高的尸山之内,让龙脉里源源不绝的龙气助他们化龙升天。 这事当然不能让兀人知道。事实上也没有一个民伕会告诉他们。 把被敌人杀死的同胞,陈尸在龙气最旺的地方,化了龙之后再回来对付他们吧! 民伕们心里都这么想的,所以不声不响地搬运着尸体,心里却自我安慰地认为自己正对靺古人进行复仇。 就在今天早晨,一胖一瘦的两个老道士——罗眼缺和傅耳殇,出现在城里。 这两人操着北方腔调的汉语,没人知道他们打哪儿来,以及怎么混进城来的。他们在几乎成了一片焦土的常城里晃来晃去,说是在找徒弟的尸体;两人嘻皮笑脸而且大摇大摆,与其说是丧事,那样子看起来倒更像准备迎接什么喜事似的。 张老儿见是道士,连忙拜托他们为亡者做法事。 当时两个老道士豪爽地答应了,现在却在这儿胡言乱语,真把他气得半死。 “呵呵呵,既然把死人堆在这里,就用不着做什么法事了吧?此地龙气旺得不得了哪!”矮胖的罗眼缺高声喊着。 “嘘!别嚷嚷啊!”这外地道士一眼就瞧出化龙巷龙气旺盛,让张老儿暗暗吃惊,想必是真有点道行;但他更担心靺古人发现这件事。“老天,这种事可不能让蛮子知道啊!道爷。” “化龙巷!化龙巷!”罗眼缺突然转头对着那突齐人叫着。“喂,你看,名闻天下的化龙巷就在这里!” 老道这么一叫,差点把民伕们的心脏全叫出来了,所有人吓得脸色发白,突齐兵却没什么反应。罗眼缺哈哈大笑说:“看,人家根本不在乎,就你们这些衰汉穷紧张。” 这个矮胖的老道士光着一颗圆滚滚的头,要不是顶上梳了个苍白的、稀疏的小发髻,看起来就像个和尚了。虽然满脸密密麻麻的皱纹,脸色却红润油亮,没有一根髭须,很难猜测他真正的岁数。一颗蒜鼻,两只圆眼,仿佛是故意似的搭配在胖胖的脸上,让他老相里居然带了点童稚的可爱;叫做“眼缺”的原因,应该是右眼,像患了眼翳病一样,眼珠子浊白,总不知他视线落于何处,面对着几十万死尸,仅剩那只左眼看起来居然一直很开心。身体没脸那么胖,但也肯定不瘦。穿着一袭暗橘色,破旧得看不出来是道服的道服,脚踏一双沾满泥浆的云头鞋,浑身看来又油又脏,像几十年没洗过澡一样,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也证明了这点。不过这都不是民伕们厌恶他的原因,因为他们自己现在的模样也体面不到哪里去;主要还是罗眼缺那张口无遮拦的臭嘴,对这些可怜又可敬的死难同胞评头论足。 罗眼缺捏住肥蒜般的大肉鼻,老嘴继续犯贱。 “唔唔唔,该死的雨,把这些臭皮囊愈淋愈臭,臭得我都出鼻涕了!”他从肥鼻子里捏出黄黝黝的鼻涕,用力甩到一边,清清喉,干脆唱起来了。 “小也臭,老也臭,凡人一生都很臭; 初出娘胎带乳臭,老来失禁裤裆臭! 这里臭,那里臭,男子女子一样臭; 脚臭汗臭嘴巴臭,屎臭尿臭月事臭! 上也臭,下也臭,皇帝乞丐齐比臭; 脾气臭了脸色臭,铜钱臭且名声臭! 活着臭,死了臭,不论死活尽皆臭; 一个活人百种臭,百个死人一种臭!“ “哈!好歌,好歌!”瘦道士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来。大家抬头一看,那家伙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尸山顶上去了。“把凡夫俗子的臭,全都唱出汁来啦!” 这家伙绝不会比罗眼缺讨人喜欢,事实上,少了左耳,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邪门;而且从那张没有牙齿的瘪嘴里吐出来的话,通常更贱。 如果罗眼缺什么都是圆的,傅耳殇就是什么都细细长长的。他高了罗眼缺一个头,却窄了半个身;又长又密的銀发向上盘成发髻,塞在一个质地温润的和阗墨玉发冠里。说是罗眼缺的师弟,但三络灰白的胡子让他看起更老一些。穿着的一袭脏兮兮的水蓝色粗布鹤氅,两只瘦筋满浮、趾甲干裂的大脚掌则直接踏地,什么鞋也没穿。 “唱爽了,可以开工啦!”罗眼缺笑嘻嘻地说:“今天是龙气大聚,鲤化真龙的好日子。百多年过去了,总算到了咱徒兒还阳之时。” “可不是么?”傅耳殇在尸山顶上,将一具年轻的男尸扶坐起来,得意洋洋喊道:“老天保佑,师兄你看,这不正是咱的观鲤子么?” “哟!”罗眼缺捂住了白色的眼睛,眯着他那只正常的眼睛,往上瞧了瞧,大喜道:“真是老天保佑!我早说时辰一到,观鲤子会出现的。” “哟,这一胎长得虎背狼腰的,比前世精壮不少了呢。”傅耳殇像按摩般捏着男尸手臂冰冷僵硬的肌肉。“样貌也不一样了…嗯嗯…我得说,帅了些,帅了。” “这胎长成啥样不是重点吧?重要的是尸身的状况怎样?还完好么?还能用么?”罗眼缺在底下问道。似乎只是在嘀咕,声音却洪亮清楚。 “老天保佑,感谢这天气苦寒,尚未发臭,尚未发臭。”傅耳殇翻动着男尸,四处检查。“肩背手足皆有伤,但还好。哟?这地方就严重了,前胸啊,后背啊,都被打了,面饼般大的瘀青,料是五脏六腑都震碎了吧?…哟,师兄,咱这徒儿死得悲壮,悲壮呀!” 众人呆望着上下对话的两个道士,完全摸不清楚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对他们真是既好奇又讨厌。 “我说你们别嚷啊!”张老儿急得直跳脚,回头又望突齐人,那人似乎一点也没听到,正在马背上打瞌睡呢。但他还是不放心,再度向这两个老道士发出警告。“好道爷啊,算我们求您们好伐?把靺子弄火了,我们可就性命难保。到时甭说超渡这一山人,干脆帮咱几个顺便也超渡了。快开始吧!事成吃了我们准备好的粥饭,您俩可以快快走人啦!我们接下去还得赶紧焚尸呢。” “急啥?没见你的蛮子朋友正在打盹么?”罗眼缺笑着回答,然后抬头对着尸山顶上的傅耳殇喊道:“师弟啊,动作快点吧,人家催咱们开工呢!” “好咧,好咧。”傅耳殇一边说着,一边从袖里掏出一条白玉坠子,挂在男尸的脖子上。然后,在死人耳边轻轻呢喃道:“观鲤子呀观鲤子,听好啦。度苍生,须搜龙,冲天下,临安逢。此十二字,你还魂后切记,切记啊。” 话一说完,男尸胸前那块白玉开始喷出红、黄、蓝、白、黑五股光气,一股奇异的香味随着那气体慢慢散开,一直弥漫在空气里的浓浓尸臭似乎逐渐被净化了。底下的众人也闻到了这异香,心、肝、脾、肺、肾一并新活舒放,不禁议论纷纷,赞为神物;刚才还一直咒骂两个老道士是骗子的人,一下子全收了嘴。 这时,傅耳殇放下男尸,让他躺平在尸山顶上,自己随即腾空一跃,从几丈高的地方慢慢飘了下来,一双赤脚轻轻沾地,一点事也没有。 这绝非正常人能办到的动作,他不但办到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正常动作一样正常! 这下众人完全服气了。不禁纷纷下拜,直呼大仙。 其中张老儿拜得最为惶恐。他明白这次遇上高人了,嘴里不停念道:“两位大仙在此,我等乡野拙夫有眼无珠,竟然不识,实是大罪大过!” 傅耳殇根本没理他们,迳自走到他的师兄前面,两只赤脚在满地血水里踩得啪啪作响。 “搞定了,搞定了。” “怎样?尸身还全吗?” “全,全。只是骨头散了,头啊、手脚都在,坏不了,坏不了。” “十二字言已传了他么?” “当然,当然。” 接着,傅耳殇从袖口摸出两张黄符,轻轻一抖,符尾居然自己烧起来,围观的民伕们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罗眼缺,说:“开始吗?师兄。” 罗眼缺点头。两人也不嫌脏,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冰冷的血水中,闭上了眼,盘起双腿,放在膝上的双手各捏一个指诀,开始低声念起咒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