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家有情》 正文 1.初识 夏末时的毒日最惹人烦厌,直到一连几日的艳阳终于被一场大雨截止,林府上的人都别提有多欢喜,顶着铜盆木桶就去房檐下接水;一大早林府就十分热闹。此降雨倾注的无根水,也叫潦水,因其味薄而不助湿热之功,在林府也被赋予特殊的意义。 慕尔还在睡梦中,被这雨水敲打器具的声音唤醒,从阁楼处探出头,楼廊下的侍女童儿在衣架上打理着一条湛青绿的衣裙。这身衣裙一改慕尔往日喜爱的色彩明艳的马面裙,裙褶青一色的平织绵仅有轻描细绘的罗云纹滚边,不失雅致。 见慕尔正疑惑地看着,童儿行了个礼,说道:“ 小姐,夫人说今天要带小姐去鼓山上踏青,要穿素一些。奴婢想着这颜色不挑人,如果去进香也很合适。”慕尔有些挣扎着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脚板底的剧痛让她并没有很专心听童儿说什么,只听见要去踏青,她一撅嘴巴:“唉,缠足这样疼,要怎么走!” 童儿见状赶忙爬上阁楼,扶着慕尔一瘸一拐地站起身,“小姐,您就忍一忍吧,王依姆(俗语,姆妈,亦或指年纪较长的女人)说啊,这个脚啊缠上半个多月就不那么疼了。” 说着给慕尔穿戴上内衫,“眼看就快半个月了,小姐的脚真是小,好看极了呢。” “你不讲实话,还疼着呢。你看依妈(俗语,妈妈)都没有缠,要不等下,我们偷偷把这裹脚布扯了,才好在山间行走呀。” 慕尔一边刺溜着嘴喊着疼,一边嘻皮笑脸。 童儿急了:“小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历家历代的习俗,小脚的女人才好嫁的嘛!我听王依姆说,夫人小时候也是缠过的好些年了呢,是后来嫁给老爷才可以摘掉。诶大小姐你” “我不听我不听,人都说天足的女孩子好命何况,我也出入厂坊呀,算半个大人了。童儿姐,当求你,就这一日不缠好不好!” 慕尔急忙忙扯下还未裹好的白绸纱布,一个麻溜得滚上了木床,一下揉搓着疼痛的双脚 。 慕尔也不是第一次叫苦连天了,童儿被叫唤的也有些心疼。想想若是走山路这样缠着足也不便易摔,就说:“小姐,不然奴婢给您缠松些,今日也好走路,但就只能这一天啊,要是被发现了王依姆去给夫人告状,奴就惨了。” 听她这样说,慕尔乐滋滋得点头,看着烦人的绸布一层一层地从双足脱落,逐渐呈现的果然是如孩童那般的大小,隐约可见慕尔挣扎的脚趾在挨个儿搓动。麻木的脚趾渐渐感到血流向绸布里涌去,带来的是更加明显的疼痛,急的慕尔直冒汗。看着童儿严厉的眼神,只好捂着嘴忍着疼。 好容易攀下床榻脚沾地,慕尔硬是挣脱了童儿的搀扶,抵住梳妆台的沿边来来回回地走。每一步都仿佛迈在凹凸锋利的箭石上,相较起前几日的刀尖巨疼,慕尔还算是欣慰的,让童儿帮着穿戴准备。 “小姐您要是真忍不住啊,早点嫁人可能就不需要再裹脚了,嘿嘿!” 慕尔眼睛一亮,但又嘟囔起嘴:“嫁人?哼!你再乱说我便不理你了!现在几时了,依妈是不是已经在厂子里了?快快快!” “诶!小姐” 一路跌跌撞撞走进了前厅,穿过几个门进,“炼”着的“缠足走刀尖”的功夫。上来一位小工迎着慕尔同林母进入内香房,慕尔照着烂记于心的顺序,亲手将香辛调料大小三十七种按比例抓掷,包裹在特地缝制的网状布袋内。母亲仔细检验了番,才许端置在木盘上,最后由方才身材娇小的小工,轻盈地爬上旋梯,丢入厂坊正中的大铜锅里卤煮。煮肉的水用的正是晨起积纳的潦水,肉绒在经过焖煮c烘炒的工序后性温热,以此潦水或是平时使用的井水,能祛湿热c褪虚火。围绕着铜锅的两对壮汉,光着油膀子,麻花辫一个绕颈,而后成队列式,推动支在手边的一棵横卧有五个人那样长的楠木,楠木的那一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银勺。一声低吼,一个前推,银勺的勺柄才缓缓在铜锅里前进。另一对壮汉工人,开始往内炉里一批一批地添置新劈的柴火。负责其余工序的工人,也都停下手中的活,驻足而投来敬仰的目光。 林母今日神情严肃,也并没有等铜锅烧开就叫了一行人离开厂房。慕尔这才注意,今日厂坊中站立的人怎少了一半?一面疑惑着,刚走进前厅,见站了好些师傅工人,都是新招来没几日的。林母坐上正位,神色凝重欲要说什么。几个师傅工人低着脑袋,看不见表情;家合跪拜在地,手里中的账本捧着很高。慕尔连忙收起踮着的脚,抿了抿嘴,板起脸坐去林母侧旁的扶椅,侍女随即奉上两盏茉莉花茶。 “大夫人好,大小姐好。” 几个埋着头的工人们齐声道,一旁的家合也恭敬地行礼。 林母缓缓地说:“诸位,林家向来不拖欠工钱,更不亏待工人,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总有些耗子喜欢来偷些油水。” 慕尔听母亲如此平缓的语气,明白了个大概;那话语里的火已是蔓延到嘴边了。她忙是离开了座位,递上侍女奉来的热茶。林母凝重地接过,狠狠饮了一口。 看几眼客堂上高低不齐站立着的新工人,慕尔趁着机会便说:“几位师傅都曾是跟着依爹(俗语,父亲)打拼多年的老手(有经验的人),也定不想因为一点窃取之事被依爹骂,而落个不厚道的罪名。我双鼎家声名远扬,这传出去可不中听了。” 慕尔回头看了看母亲,希望怒火能被茶水浇去大半;“哪位做下的事自己心里清楚。这被偷取的部门c用度数量,账目上一查便明了了。倘若是现在坦白,事情就只到我大小姐这里,就不传给依爹;你们也明白,如若我依爹知道此事会怎样吧 。” 场面一片寂静,工人们你看看我c我看看你,仿佛约好了似的都埋下头。慕尔口中的依爹便是双鼎的创始人林鼎,人尽皆知的有义无情。就像传言中说“从来看不见皱纹的人”,他的脸就像没有表情的石头,做起事情也习惯独来独往不喜人打扰。如果有人僭越他无声息定下的原则,那也一定会在问清缘由后被他撵出家门,再难寻好的东家。他手下的几位师傅都是当时他为主厨时的助手,却像他带着的学徒一样始终如一毕恭毕敬。当然,跟着林鼎也等于依靠一棵一辈子不倒的大树。这件事情慕尔幼时也听家合哥哥议论过,说依爹最大义凛然时便是说了句:有林鼎吃就少不了你们;他也一直是这样践行的,常常连师傅一家子的住行都包办妥帖。 林母见依然没有人站出来承认,气地扬起手里的茶盏就往地上砸去,顿时碎瓷飞溅,惊得众人一跳脚后退了几步。一个辫子缠绕前颈的小工,约莫有十二三岁,反应最大,终于耐不住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们,又皱着眉头垂下去,眼里满是担忧。 刚是开口要骂,慕尔摇头示意。她走去小工身边,他又吓的他往回缩了缩。慕尔轻笑,“当着众人不愿坦承也罢,只是林家自有处事的规矩。” 她踱步回林母身边,“家合哥哥是依爹器重的,这些事就交由他主理;念着诸位新到府中,这些时日落下的油水我可以网开一面暂且按下不提,你自己想办法偿补,希望犯事的那位不要再误入歧途。再有甚者,林家定不会轻饶他!” 慕尔几乎是半喘气说完这句的,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用力。 工人们纷纷行礼,家合一个大礼领命,就教唆着工人们从偏门离开了,临走前忍不住看了一眼慕尔,被示意了还在气头上的林母,只得苦笑退下。客堂静了下来。 慕尔深吁一口气,对母亲说:“依妈不要动气,以后这样的事就交由我摆平吧。想想那些个师傅也是情有可原的不安定,他们可能想借一个由头,激出依爹”话到嘴边,慕尔赶紧住了嘴,四下看了看,让侍女尽数退下。 客堂静了下来,只偶闻树叶沙沙轻声作响。见林母依然沉默,慕尔便想接着劝劝:“依爹没了半年,他们又被蒙在鼓里,人心难免不平。再加上最近新纳进来的小工,没有依爹当面训斥,他们也只能被师傅教唆着没辙,也可怜。”慕尔抿着嘴叹了口气,“不知道把依爹这样搬出来几次,还能不能制住他们。” “那些下人非常油滑,所以依娘的用意你现在知道了他们给点颜色就胆敢乱来 !倒是老搬你依爹出来,重罚不够他们也不知道怕,时间久了他们还会怀疑。” 林母这半年来,皱纹深了许多。相比那一日眼睁着看丈夫林鼎因为被人下毒后猝逝,眼里除了爆红血丝中的坚毅却没有泪,如今日夜的思虑也给她的眉头添上一些愁绪。 慕尔撑着手望向林母,眼里也有了对未知的担忧,“诶,还要撑多少年呢?”她也永远忘不掉,依爹死去之前,断断续续咳喘着粗气:“依爹对不起你可是你一定要尽力(扶持)隽隽(还有)依妈。我双鼎传男传媳不不传女。你要争气!” 慕尔想过,不管这句“争气”是说给当时尚未三岁的幼弟慕隽还是说给慕尔自己,她也暗自命定了会替依爹担下双鼎的所有。那是依爹唯一愿意和她谈论最多的东西。 “总归是第一次,缺失没很多。纳入这么多新来的人,好言相劝希望能让他们归顺一点。有家合哥哥帮着打点也许会好些。” “ 家合算什么。不过家里面啊,多一些男丁比较有益,看来我们真的需要一些外力的支撑”林母召唤侍女进来,又向王依姆示意了下;王依姆福身便出去了。“走,我们今天上鼓山涌泉寺进进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初识【二】 山雾渺渺,因为缠着足的关系,又因为脱离了童儿的搀扶,慕尔走得很缓慢,倒是赶上了老方丈的行进速度。几场法事做过,老方丈念念有词,而后一个十指合掌,带着林母和慕尔进了方丈院处的厢房。 遥远就有清茶的香气,是慕尔喜爱的水仙,迈过门栏,茶案四周围了几张竹椅,有几位生人面孔。慕尔起初是没有注意到的,她的眼睛直勾着桌上摆得平安饼馋呢,要知道涌泉寺的平安饼是顶有名的素馅饼,很少对外售卖,每年有好些都要进贡京师的,罕见而特别。脑袋里想着,连王依姆恭敬地领着几个人入殿都没发现,请安也忘了,就想问母亲拿。林母瞪了一眼,慕尔才回神低倾给环坐着地香客们拘了个礼。待到抬眼,只见一双铜色修长的双手递来一块平安素饼。慕尔刚是要行礼谢过,映入一个眉清目秀的脸庞。那一眼对望,心波微澜。 慕尔双手接过饼饵,颚首咬下一口,那香甜软糯竟是从未有过的,不由得喜上眉梢。只是顾着外人在,女儿家的含蓄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听着母亲和几位深沉的生人对话寒暄,便只管专心致志吃着馅饼了。回想起方才的触动,她不留神呛到了细碎的饼渣,一个劲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那名男子走到慕尔身边为她添茶,身上沾染的焚香在空间弥漫。慕尔想要贪婪地再探一眼他的模样,怎知举眉却对上一抹汪洋,忽的难以自拔,只得羞得低下头去。 一位着褐黄色罗汉褂的师傅饶有兴致对林母讲,这里新修了木栈道,能通到山后的禅院,里面供奉了一尊白瓷观音,很是罕见。慕尔耳朵里听着,原本不迷信的,只是置身山间,听到佛堂诵经的悠扬,不禁放下许多纠缠,想着去看一看也无妨,就示意林母说要去,那个男子与他身后的女人也应邀同行。 木栈道被众人踏的作响,像那木鱼的吟唱。中途路过了山崖重叠形成的风口,慕尔盘起的木梳发髻,唯有一束雪发落在右肩随风纷飞。男子与慕尔并肩齐行,发觉她行走的方式好似跳跃着的。男子不由得注意到了慕尔缠足的小脚,踮着脚走路那样小心翼翼的,在他看来有些古怪。在京师的满族女子多数天足,也有为了骑行方便,并未被缠足习俗同化,男子从小长在京师因而没有见过,也便没有过问。两人一路未曾交流,可是余光里又都能看尽侧颜,一呼一吸都感知得格外清晰,起伏的韵律好似也如此悦耳,惹人动心。 参拜过白瓷观音,临行前,林母携着慕尔同男子与身后的女人道别。一路上慕尔见母亲与那名看过去比林母苍老许多的女人相谈甚欢,便知应当是交好;再见他们别致的满族衣装,举止颇有大户人家的风范,于是特意上前向女人制礼。 男子坐在马上,高昂着身姿,却低下头来,认真地打量着。慕尔生的不算清秀动人,脸颊上缀着些许晒褐斑,反倒是衬着皮肤苍白,脸颊更是圆润。举手投足间含着一点稚气,又有训练有素的得体,也算是有意思的;再加上一身素雅的衣袍,想必是女子清新寡淡的心性;想到这里,男子轻叹了一口气。 慕尔被这样凝视着,忽的一种突如其来的惊慌缠上: ‘哪里来的愚念,好像我会嫁他,会做他的枕边人,会渡我的余生。可是家合哥哥只是,那些原有的不忍,如今却被心动淹没。他不并似家和哥哥那样友善,容颜却是姣好他眼里的淡漠,让我又爱,又怕;可又是这样的淡漠,才牵引着一颗情窦初开的心去努力向深处捕捉’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的声音入耳,这是慕尔从未触碰过的磁性声音,低沉委婉。 “慕尔。” 慕尔屈膝说道,迎上马鞍上的眸。 男子俯首,“叫我之深就好。” 他复又看了她一眼,马匹开始向前行去;他还看着她,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眼中却是翻滚的汪洋大海。 慕尔心惊,看向母亲。 回来的好些日子慕尔都有些心不在焉,仿佛不住地挂念那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之深。“之c深。” 慕尔默念了一遍,不过一面之缘,男子身上挟带的自然气息,让慕尔这些日子处理厂坊棘手的事情也好似得心应手,甚至有些忘却烦扰。 慕尔又是默念了一遍,身旁的林母夹了一片苦笋放在慕尔的碗里,“那一天你问的没有错,是那个刘家的人。” 慕尔自然是听过萨伯伯麾下的那个下属,北洋水师定远刘舰长。从京师传来的流言曾提及他在甲午战败后自刎,却没有照虑家妻与未成年的两个儿子,整个家族自尸骨被护送回侯官后便销声匿迹了。林母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同慕尔自己都想不通,刘家人为避开纠纷一直隐姓埋名,却被她个从未谋面的小孩子看出来了——想起那日他的神色,历经风霜却依旧谦卑超然,慕尔不由得会心一笑。 既然慕尔已经猜出,林母也不避讳:“ 家里既然要多一些男丁照料,依爹也和他的母亲也是讲好了,也不用像家合一样做长工,让他入赘就可以。”林母说得平静,犹如看透了慕尔的心思。 不过半月,一大早便是青草香掺着小雨淅沥。即便缠足带来的剧痛,也并未影响慕尔舒朗的心情:昨日从林母口中探知会再拜会之深。童儿这日给慕尔择了栀子黄的腰佩,衬着墨绿的罗裙十分好看。待到慕尔迫不及待踏进涌泉寺,早已难掩喜色,一面心不在焉地忙碌着例行的法事。 僧人将母女带至厢房,慕尔恭敬地向盘腿端坐的老方丈行合十礼,却见厢房略显空落,入眼的只有刘母一身朱紫色平金绣的氅衣端坐在那里,四下并没有多出来一张竹椅,看来没有人再来拜访。 刘母见林母带着慕尔的阵势,面带微笑起身接迎,慕尔也随即福手作揖,又不知开口如何尊称,只好福着身子。两母寒暄过隙,慕尔却一心想着没来赴约的人,连刘母的解释都没入耳,直至刘母便扶着慕尔起身。盘腿端坐,老方丈开始讲禅,只有慕尔无心聆听,凝视着茶碗黯然神伤。 林母提起再去拜见白瓷观音,慕尔本想用缠足疼痛,借口推辞,可是看见两母如此虔诚,想要祈福家宏业大,慕尔还是决定要忍痛前往。 踏上栈道的那一瞬,眼前是一片空落落的美,就仿佛是木鱼少了诵经的陪伴,如此索然无味。走到山涧重叠形成的风口,狂风凌厉,吹得心更是又寒又疼,慕尔回想起和那叫之深的男子曾亲密并行,不知为何责怪起自己太过轻浮,嘲笑那时自以为是的幻想。这样一想,犹如跌入了苦楚的无限循环,无尽感伤起来。 慕尔环顾了四周,朦胧的视野里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木廊,木廊里似有人影。慕尔想着这里离禅院不远,自己腿脚慢,也许是母亲和老方丈,想想不好意思让长辈多等,便是加快了脚步。 可惜这一路走得格外力不从心。蹒跚在木栈道上,一路垂头丧气,缠足带来的剧痛让慕尔更是焦心,‘是不是因为自己裹着脚奇形怪状地迈步,才叫他满不在乎?’ 越是想着,就越痛恨起自己的脚。不留神绊倒了被风卷来的碎石,一个趔趄,巨疼。她自顾自赌气起来,狠狠地一跺脚,几近被压迫得畸形骨骼只在轻触地面的一刹那就迸发出爆裂的剧痛,惹得慕尔落了好几滴泪。而身边空缺,无人搀扶,无不心疼。 意识迷糊时,撞见了一个人。 慕尔抹抹泪花,模糊之际眼前是熟悉的温润脸庞。她如今的狼狈样子,倒让自己羞涩起来,不敢去寻之深的眼睛。只在平视的距离,看见之深身着满人特色的墨绿色箭袖长袍,外头罩着松竹样式的明黄马褂,肩头宽大,很是精神挺拔。这样一看,更是显得自己弱小了,慕尔还未从失落的起伏中走出来,恍惚地行过礼,又把头垂了下去,手里揉攒着衣角。 头顶上似有热气,紧接着双手便是被紧握,那十指纤长,白皙如雪,确是温热。慕尔忍不住颤了下,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来自异性的近身接触。想到从前家合只是同她蹭了肩都被王依姆数落好久,这下子脑袋是害怕了,急忙想往回收。却不想之深,不用蛮力又让她挣脱不去。之深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掌纹,有一种柔情便顺着血脉流进身体;他又攥紧了些。 “刘公子。” 她唤了一声,声音里满是不确定。 之深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 慕尔。” 当她听话地扬起头,之深的眸仿佛在吞噬着她,“叫之深。” 慕尔痴望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扬起的笑如同筑成了一座牢。“之深。” 慕尔不曾想到,字从口出,如同咒语,甘愿走入牢笼,从此用情至深。 “ 我要娶你,我会待你好。” 之深的一字一句如此利落真实。慕尔害羞到垂眉,眼中含着的最后一滴忧伤泪水被之深咽进喉中 就这样,俯身,合眼,冰凉的双唇触碰时激起的火花,散落身体间每一条神经的出入口,暖流含情互结,融化了要分开对方的冲动。她的睫毛依旧在随着心跳舞蹈,他的内心也颤抖得不成样子,四瓣唇相互倚着,取暖,又或是缱绻拥抱。那甜腻仿佛已经蔓延开来,在两人的嘴角绽出醉人的笑窝 那一刻,慕尔的心无处可逃,也不再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大婚 山雨方才淅沥地下完,草长莺啼,阳光渐渐投身竹林,竹叶闪着翠绿,松竹香弥漫。竹影间,一抹青黄色的曼妙忽隐忽现,手提的翠色竹篮装着一些字画绣品,肉包干粮,正往侯官的集市走去。刚至南后街,人头攒动,就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从四面的街角聚集上来:“卿祎姐姐,送礼物给我们嘛?”“ 今天都有些什么好吃的!” 听着孩子们这样说,卿祎嘴角一颦,随孩子们簇拥着去了榕树下的石凳,他们熟悉的小天地。南方的孩子们都白净,也很热心,一年前得知卿祎从遥远的京师来到侯官这个小城,就争相着给她讲这里的文化民俗,风流趣事。平日里,卿祎也会手抄一些文字小段,教给这些孩子们。认真起来的时候,朗朗书声,书页沙沙作响,再没有其他嘈杂,人人专注己任,这也成了一种修行。 侯官虽小,也是块宝地。东南沿着台湾海峡,有泉州长乐两个相当繁茂的商业港口,因而地处中心的南后街集市自然是热闹非凡,各式商品海产琳琅满目,一点不比京师逊色。许多摆着大招牌的老店,坐拥整条南后街:花灯肉燕c古籍裱褙,其中更有大名鼎鼎的林家双鼎肉松的字号,早在咸丰爷的时候就立了牌坊,常常是商客来往不绝。好些文人墨客也藏匿于林府坐落的三坊七巷中:钦差大臣两广总督林则徐的旧居,还有两江总督沈葆桢,海军上将萨镇冰;也难怪这个坊巷成群的地方人流络绎。 几个孩子大口地吞咽着肉香四溢的煎包,像个小媳妇似的开始叨叨:“卿祎姐姐,说起这个林府最近可好玩儿了!他们找了个女婿,叫什么什么” “诶诶,你说得不对!我来说!他们招了个叫倒插门女婿,马上就要迎亲了呢。” 卿祎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她本是不喜欢这些小墙角的议论,可听闻是关林府招婿,心里一惊,没有打断孩子们,继续听下去。 “那些人宴请了好些大官爷去,热闹了好些天了,还说,大婚的那天让邻居街坊全都去吃酒呢!” 一个稍大一些的孩子说道:“是呀,卿祎姐,虽说是挂着入赘的名头,新姑爷的面子好大呢,我依妈讲,林家的长辈们,那一个个各个呀有有面子的,都围着他,就连他的母亲都坐在正正(祭拜的时候坐在主位)的呢!” “还有还有” 另一个绑着冲天小辫的小男孩正要接下去,就被远处的吵嚷打断了。一方四人红轿缓缓从人群中走过,没有鼓乐并行,但人们的议论欢闹一浪高过一浪,倒真像锣鼓喧天,为轿辇开道。 “哇!正说着他们就来了!里面一定坐的是新姑爷!卿祎姐姐,我们也要去看!” 还没说完,几个好奇的孩子就先冲往了人群里。 卿祎怔怔着站起,却没有动作。心有多痛,轿子就有多艳红。任由几个孩子跑去,她只是望着,轿子晃荡着向前行进,而后转进了早题巷。 之深透着轿帘向外注视着欢闹的人群,看了一会儿又放下,心里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刘母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他的手。 “额娘母亲,依靠着林家,我们就安全了,不怕被以前那些个追杀讨债,不用像兄长那样儿颠沛流离,能够安安定定地在这儿” 刘母叹了声,眼里却冷漠。之深看着,便不敢搭话,在心里也默念道:卿祎也安全了。 轿子停落在林府的偏门前。南方的院落不同于京师四合院儿那样的房子,沿用明代的格局,一宅多进,主厅堂显得更加高而开敞,面着由厅c榭的敞廊形成的天井,面着马鞍墙延筑的牌堵。几个勤勉的伙计领向桢穿过一路上的红灯笼彩条,迈过两进的门廊。到第三进时侍从多了起来,在正厅忙碌,见到之深都十分客气地笑脸迎请,一口一个姑爷叫着;南方的口音虽不好听,但也是十分热情。之深被带至一处西边的正厢房,门梁雕花的鸟兽用彩漆翻过新,一看就是刚刚归置好的样子。迈进漆金的门栏,他的身后的随从没有跟进来,他不禁觉着有一丝悲凉。这里仿佛是个牢笼,迈进去,然后被禁锢。 次日天刚蒙亮,之深一身玄黑长袍,站立在前庭,蔓延出的松竹混着茉莉花茶的清香,让他有些恍惚。再后一进就是后院和下人的住处,以马鞍墙相隔;几株绿油油的松竹贴着墙高高爬上来。听几个小伙计说,这第三进是专门给小姐留的。 不一会儿,几个喜娘样儿的女人迈进正厅,其中一个对着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姑爷,时间差不多了,给你梳洗一下子,就要去迎新娘子了哈!” 慕尔在东厢房祖母的内室里梳妆打扮,红妆落成,眼前一抹红,让她又惊又喜。礼炮鼓乐炸响了寂静的街巷,嬉闹与欢唱纷至沓来。贴身侍婢——童儿领着慕尔迈出房门,无需轿辇,一行鼓乐嫁妆随着身后并行,迈过了两进门廊。 之深被安排站在正中,前面是绸布红烛布置的高堂。他正希望着能一睹到这位传奇林老爷的面儿,以为至少在大婚之日他会破例出现;但又被告知林鼎的眼疾见不得光,或许入夜便可以奉茶照面。此时走在队伍最前的有家中长辈一行人,而领头的是慕尔的母亲,林鼎的正妻——林暮英。自从林鼎称病,她代丈夫成了家中掌事,虽生着江南女子的娇小模样,却自有一股拦不住的盛势扑面而来。身旁同样盛装的女人,发髻略有一些青丝,眼中的神色难以捉摸,嘴角扬起的弧度似乎在炫耀着她的强悍;那便是之深的母亲。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排场,之深有些不知所措,但见到他的额娘安然无恙,也有些安心,只把目光落在身后那个身影。 与对慕尔来说,脚下的路是熟悉的,欣喜却是全新的。红帘子下被搭上的一双手,厚重而温暖,慕尔会心一笑: ‘那便是之深了。’迈进一栏金槛,就听伴房妈(喜娘)一声呵下,扒了一个还未学语的小孩的裤子,推搡着他爬上了慕尔的喜床;大家雀跃的声音越大,他就蹦得越欢,惹来大家更热烈的欢笑。伴房妈咕哝着用侯官方言念起吉祥话,大意是:好命人的长孙喜闹房,红肚兜光着圆腚正安床;林家发甲又添丁,福寿恩爱永相亲。而后引之深慕尔沿着床并座,唱起了[合欢酒歌]:新娘食鸡头,家产做上楼;新娘食鸡[骨交],越做越起家;新娘食鸡翼,做事有意值(好兆);新娘食鸡腚,明年做娘奶外头的欢呼吵嚷越来越近,此起彼伏的“好啊”,“是呀”,相互唱和。 “坐床”约莫有一刻钟,期间的戏出精彩纷呈:又是同食鸭露平安蛋,又是相喂长寿线面;伴房妈紧接着拉着向桢,用蹩脚白话语说着:“小姑爷请喝酒,谢谢诸位的厚爱!” “好啊!” 宾客唱和着。 之深被请出门面客,慕尔欲动身,金片子在盖头下耳边哧哧喳喳地响着,模糊了之深的耳语:“先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坐到见厅拜堂的时候就好了。” 慕尔低了低头,耳朵好似暖暖的。 夜幕降临,屋外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趴在窗口想要窥视闹洞房的孩童们也被大人驱赶回了家,楼廊的静谧而没有声音。之深站在院子里面许久,贪婪地呼吸着松竹的气息,酒精在脑子里面作用,很是恍惚。鼓起勇气进了里屋,屋内也是一样的沉寂,木雕床上坐着的怯懦的女子一身艳红,之深心中悲喜交加。“身边坐的,若是她就好了。” 方才挑起红帕时心中还留有一抹期待,可眼神对上的满是稚气,而非那样清丽温婉。他忽的不知怎么动作,只能稳坐床沿,沉沉的呼吸。两人皆是屏息凝视;偶尔听见头饰上的金片相互敲打的声音,便想回过神看一看声音的来源,也不知眼光往何处落。空气就这样静着。 慕尔的心咚咚地跳,想要转头看一看身边的男子,可脑袋却像灌了铅似的不敢动弹,只有清脆的头饰声响萦绕在耳边;当然,还混着男人温热的呼吸声。红烛烧去了一半,沉默许久了。慕尔的脖子已经被头饰压得酸痛,实在是忍不住问:“累了吧,去梳洗歇着吧?” 之深被这划破静谧的声音吓了一跳:“啊,喔好的。” 转念想想这样的回答是不是太冷淡,他又说:“ 需不需要我帮你?” “不——不了。” 慕尔转过头,脸颊犯着红晕,“多谢。” 慕尔转身来准备要爬上木床时,已经褪去红色 ,一袭白衣长发飘逸而来。之深窝在床上倒腾被褥,看见她来,停下了动作只看着她,脑子里泛滥着母亲在酒桌上撂下的话:切记要趁早要个孩子,要刘家的后代,地位稳固了才可以下一步动作。 慕尔被这忽然得注视惊着,只得站着原地不敢动弹:“怎,怎么了呀?” 话音未落,就被一只热手拉上了木床。之深手忙脚乱地一只手压着慕尔,一只手木然地解下床帘,然后转头看着慕尔,呼吸地有些急促。 ‘眼里并没有娘说的那样咄咄逼人,这是不是可这眸子真好看,好像蜜糖似的钩人甜腻。’慕尔想着,脸上红晕更甚。 之深把目光移开没有多语,伸手解起旗扣,散开的扣子露出细白皮肤,还有一丝红绳穿过锁骨绕过颈项。慕尔眉头微皱心惊胆战,只得双眼紧闭只觉着热手在肌肤上游走,双手攥紧了被角一动不敢动。两人炽热的呼吸这样交织着,心跳的声音萦绕耳边。白衣已然褪去,红色的细绳格外显眼,柔柔的香暧昧地侵袭着嗅觉。慕尔越发紧张,眉头紧锁,而后感受到温热的唇瓣停留在脸上的红热。这种温热十分舒心地贴着,而后一点一点向颈后翻滚去,身体已然泛起热浪,在这夏末微凉的时节里,激起了薄汗。 当他颤抖着继续,皮肤轻盈的触觉让之深本能地想要前进,可心里的不适与遗憾依旧纷扰着继续的勇气。随即,他呼得暴虐地撕去白裳,扯下自己的衣裤,掰折起颤抖的双腿,欲向前挺去。慕尔挣扎着这突然而至的粗暴,手里的被角伤痕累累;她的双手双腿都在战栗着,撕扯着;可这一切都是无力的,一阵钻心疼痛袭来,慕尔的意识丢去了大半。 攒动许久,眼眶渐渐模糊,那个身影却不知去了哪里,眼里只留着那一抹寂静的红。她大口的喘着气,下身的剧痛有一下没一下的刺痛着神经。’可是真的太累了’,她想着依妈,任由寂寞吞噬。 那阵子红腥涌过,引起之深不知哪里来的愧歉,只顾着丢下慕尔,披起薄衣没命的往外冲去,跨过那栏金槛,然后又继续逃脱一样的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记得穿过了多少条错综的坊巷,松竹的气息越来越熟悉,转眼看见了久违的楼廊。之深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要把肺都吐出来了,眼里竟有些湿润。 立在楼廊上,之深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不知是因为方才地疯跑,还是因为内心里的战栗。此处的楼廊一改方才的艳红满地,只有一对黄灯笼,在凉风里晃荡。他蹑手摸上白墙,熟练地沿着门廊寻那一扇轩窗,门外的昙花静静地含苞待放,一盏青灯在窗纸上绽着花样。之深刚想抬手敲门,可是,当他低头看到自己披着的青紫色长袄,内里却是玄黑色绣团龙的外衫,他只好无奈的冷笑,这无疑暴露了他是新妇的事实。之深收回手,弯腰坐在昙花旁的石板,抬眼望着那扇窗。 “隔着这层窗户纸,还是能感觉到你的温度。这盏灯,卿祎是不是你为我而亮的?” 之深叹着气,“今天一天都很冷,今晚,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睡不着。你曾说给我听,‘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为了你我家世安定,也就必须要忍辱负重;为了许你我一个未来,就一定要站稳脚跟我多想照额娘说的,以为蛮力就能让我屈服,让我的这颗心屈服。可即便我用着力,我瞧见了那一滩讽刺的诶,我的心却不在,更无从屈服。卿祎,你懂得我这一刻的无奈么。” 颤抖的指尖微凉,之深回想起离别那日,那是他第一次肝肠寸断地泪水奔流;卿祎凝重地披上她缝制的青紫长袄,那一针一线的不舍,无语凝噎。这双手也曾触碰过卿祎领口上的霜露,担落的露水犹如含着两人的酸楚:“不能日日相见,不舍朝思暮念” “谨约三年之限,与卿相依相恋。” 卿祎也不知是这一天第几次回荡起之深的这句话了,笔墨颤动,落下了绽开的墨迹。木屋内的卿祎身倚桌案,低头又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向窗外望去。再是鼓起勇气提笔,手中却又不受控制地写下 “纵泪消磨夜,依旧挽愁生。”看着自己都忍不住叹了气 。一阵冷风吹拂,散了好几页填满经文的宣纸。凝视着案上燃尽的一根又一根沉香,心中喃喃:‘之深,我明知你就在窗下,明知你夜深露重出城来只为见我一面可我也知道今日的你已成了她人的丈夫,也之深,我不能见你,我不愿见你。是我的私心,也是我们的使命。’ 话语刚落,恰有清泪印腮痕。 喜庆之后,第二日的阳光来的很早。慕尔不舍地从梦中醒来,之深还在身旁沉沉地睡着,鼾息声轻抚过耳边,哪怕隔着一床绒被,随带着的温热气息,还是把慕尔的心撑的暖暖的。还想再赖一会儿,再贴得近一些,不为清秀脸庞,不为幸福温暖,只为心心相印。可没等动作,门廊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慕尔心一冷,只好预备起身更衣。为之深掖好被角时,含糊地听他唤了一声:“早点回来。” 为此温存而心动,慕尔特意择了一件水红的滚金线凤尾裙,各色裙褶夹着飘带系上金铃,迈步时叮当作响,花俏十分,然后照例随母亲去厂坊里视察。 厂坊工人们因为前几天地喜酒款待,更兢兢业业起来。一切准备就绪,比往常更早一刻钟起炉。仿佛是一场重大的仪式,即便是每日都会上演,也仍旧郑重其事。 诺大的厂坊里,此起彼伏的低吼声,融着熊火燃烧的声响。只是几个扑腾的功夫,肉糜香气扑面而来,垂涎欲滴。领头的壮汉恭敬地递上洗手茶,弯腰道:“我们小姐大婚后的第一炉,炉火如此的旺,这个,日后咱们这双鼎肉绒大产业啊,一定是蒸蒸日上的啊!恭贺老爷大夫人,恭贺大小姐!” 话音未落,身旁稍瘦弱些的,小心翼翼地捅了捅领头壮汉灰黑的手臂,轻声提醒道:“师傅,您忘记叫姑爷!” 未等壮汉改口,林母厉声:“只用叫大小姐,以后也是这样。” 慕尔自然没有注意到这叫谁的忌讳,她的眼睛始终在人群里搜寻着一个身影。趁着母亲走远,她转过头:“童儿,家合哥哥是不是没有在。” “ 大,大小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入门 闽江沿边的木舍里,老师傅在床榻上哼哼叽叽地睡着,呼噜声里还带着痰,果然病的不轻。家合小心翼翼地披上一身棕黄色的粗布褂,只身进了灶房。新鲜的洋芋已去皮推成细丝,家合正蹲在灶台旁往里添置柴火,炉灶上一口半圆铁锅里的油水开始冒起了气泡,而另一盅黝黑的瓦罐也开始扑腾。将备好的芋丝先搁置一边,他先是开盖尝尝瓦罐里的茶菇鸭汤,一股子中药材味呛的他直皱眉头,咳嗽了两声。 就这开盖的功夫油锅已经跃跃欲试的样子,家合不慌不忙将油葱和双鼎自制的肉绒丢进锅里炒制,再加芋丝开始入油锅翻滚,一条条灵活的像小鱼,翻滚着成了金黄色,不一会儿就已香气扑鼻,全然掩盖了浓重的药材味儿。 金黄的芋丝又转眼跃入了调味好的粘米粉浆里,紧接着整得方方正正地丢入蒸锅。灶房里炉火正旺,弥漫着的芋香却让霍尘长叹了一声。他将煲好的鸭汤端去老师傅的床前,再无声无息地将炉火扑灭。 家合记着大小姐小时候,最喜欢玩弄粉浆里的芋丝了。自从在南门兜第一次吃到芋头糕,慕尔就喜欢的不得了,回回缠着老师傅绕远路去南门兜选大料,就为了顺带着买上半斤的芋头糕,热乎乎得捂在手里舍不得吃,待凉了才狠下心来咬一口。因为林母不喜欢这些“低廉”的食物,家合也是宠她,时常就帮慕尔藏着买掖着吃。再后来,老师傅腿脚不便行进太远的路,家合就开始自己摸索着做芋头糕带给慕尔享用。慕尔小时候还会攒着他的衣角说谢谢。而后没几年,身边有侍女童儿拦着说身份有别不能近身相见,就只能微笑然后快些塞进肚里。 衣角已经被洗净,只是那回忆是抹不去的。老师傅一阵掏心掏肺地咳嗽,把家合拉回了现实。他赶忙拿起痰盂,一边举着一边顺老师傅的背。过了好一会儿,老师傅才缓过来,以难受的姿势倚在床板上,喘着粗气。 家合看着痰盂里的血红,一股忧伤地劲头愣是给这个大男孩子急出了泪花:“ 师父您等着,我再给您煎一贴药去,您等着!” 老师傅皱折眉头强拉住了家合,示意他坐下。家合抹了抹眼角的泪,一醒鼻子,坐在了老师傅的床头。老师傅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一开口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干咳,艰难地抬起手,摸着床板底下,嘴巴大张,眼球像是被血丝网擒住,不停地想向外挣脱。一声呜呼,然后咽了气。 一个惊慌,家合坐在床头没敢动。他眼看着老师傅的手连带着眼皮一起无力地耷拉下去,嘴里还有未说完的话。他看了看四周,木头混着土墙,一件蓑衣悬在窗上,隔绝着外面的艳阳。 “师父!” 他叫唤了一声,屋子里一片空寂。 “师父啊!” 他又哭喊了一声,铺天盖地的心酸和泪水淹没了他。 待到家合穿麻戴孝回到厂坊,已近冬至。 慕尔和之深正与几位师傅商议着“林鼎”前往江浙设立厂坊的事宜,之深在旁悉心听着,几句提点让慕尔心中底气十足。 每日他都会按着“规矩”跟着慕尔去老爷房门前敬茶,听慕尔报备一日的见闻学习。因为惧光,光源总是离得很远,薄柔的织纸倒影出一位长辫身影,个头不高也倒看不清面容,只是背着手时而端坐时而站立。老爷从来不发话,按照慕尔说的是治疗眼疾的药连同伤了声带,发不出声。慕尔也耐心,认认真真尽数把上下人等包括之深的行径讲完,屋子会安静一阵子;如若办事得老爷满意,林母便会出来接过之深递来的茶。可也有办事不力时,整座宅院即刻被摔碎的茶盏炸响;几番请罪后慕尔才会被林母踹回去睡。之深因此从来不敢怠慢,急忙回过神。 大家正热议着,忽的一声巨响,家合推开厂坊大门,跪在了地上。 “家合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慕尔小声问道,后觉得在外人面前不妥,也忧心之深听着吃醋,便说,“有什么话起来说。” “小姐,各位师伯,大师傅,他去了!” 说罢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这” 几位坐阵的师傅们面面相觑,看看慕尔又看看之深。其中一位师傅见家和如此不识大体的打断,生怕惹慕尔生气,就先发制人,“ 家合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罢工这么久,还不赶快去干活去!” 之深望了一眼慕尔,见她一丝忧心爬上脸庞,便起身走向家合,“ 大师傅安葬好了么?”说罢就要把他扶起来。 家合不知哪里来的倔脾气扭不过来,硬是甩开了之深的手,把头低得更低了,止不住得啜泣。 慕尔心一颤,家合摆明了是做给她看得。大师傅曾是林鼎的第一助手,算是一齐打拼出了双鼎的旗号。年老又染重病,主因是两年前带慕尔去南门兜买芋头糕时被脱缰的马碾废了条腿,做事不便就被林家送回乡下,却又因为身子弱大病小病不断,拖了长久一直无法痊愈。家合从小跟随着大师傅,是父也是母;大师傅对依爹和自己也有恩情,这样突然的变故,慕尔的态度就代表着整个林家,处置不当可是要整个厂坊的工人一起闹呢。 她一下子没了主意,缓缓站起身,看见身后的师傅们正“虎视眈眈” 得等着她的回应,转而又焦头烂额得坐下,裙摆上的金铃叮当响着,在众人的沉默中格外清晰。置办丧礼金这些林家是有能力提供的,可方才这对姑爷不敬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这样的举动若是不给点态度,日后难保厂坊的工人们有样学样。再加上之深入赘的身份本就争议颇多,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工人们碍着林鼎的威严不敢僭越。安抚也不是,罚也为难。 之深一转身走回了客堂,坐在上座,得慕尔点头应允后开道:“听小姐说,大师傅矜矜业业在这儿劳心了一辈子,咱们也什么能为他做的。小姐您看,待今日放工了以后啊,让师傅们领着大伙儿给大师傅烧点纸钱,置办好丧礼,让大师傅的排位可以回他家乡入他的祖籍,如何?” 慕尔会意,紧接着说,“嗯,甚好。” 她端起桌案上的茶碗猛灌下方才的焦虑,又说:“这以后待遇也都是同样的,有家世的自有丧葬金,这礼数日后几位大师傅级别的长工,都可以设立灵牌归故里 。” 心里暗暗定下,之深这一来以主子的身份应了家合,又保全了慕尔的主权,安抚了在场的几个有分量的师傅。几个师傅见大小姐姑爷这一唱一和如此齐心,自己的长工级别也受到重视,死了还能洗去了奴隶身份,更是能带着名头回家乡,这是何等荣耀啊!这样想来,几位长公赶忙拍着马屁呵斥着家合起来,“是是是,大小姐说的是。家合你快干活去!不然有你受的跟你说!” “大小姐,大姑爷!我们回去就罚他,们不要生气,别生气嘿嘿!” 一位长辫子挽袖的师傅下跪抱拳说道。 许多时日不见家合,明显清瘦下去许多,慕尔深知大师傅逝去对他的打击,便说,“师傅们还是免了家合哥哥的惩罚吧,既然回来了,大家便多相互照应。” 她瞥了瞥一旁的之深,继续说,“大师傅如今虽已西去,他的劳苦我们定不能荒废,这回便要好好为依爹依娘的江浙之行筹备,也是大师傅的心愿!” 夜色渐渐沉下来,客堂的中央几个侍女家丁穿梭着布菜,慕尔与之深一前一后进来,两家母亲已经就坐。刘母坐在侧位上望着他们俩,林母翻看着账簿,没有抬头便说,“今天听到了一个天下奇谭,这奴隶啊c下人啊都能有排位有身份;这么算下来治丧礼的钱比买家猪的钱还要多,真是天下奇闻啊!眼里根本没有家中长辈!” 慕尔听出了家母言语里的不客气,估计是已经知道了下午的事了。她向来不太赞同慕尔赏罚分明的观点,林家主上凌厉,暮英也跟随着有了治理家业的狠手。慕尔的脸色尽显为难,想向之深求救。之深自然是不敢插话的,他悄悄伸手给慕尔夹了块糖醋的鲫鱼肉,然后继续埋头吃饭。 “依妈,安抚为上,比盘算更重要。” 慕尔看看碗里糖嫩的鱼,注视着林母说道。 “现在真的可是你当家了!”林母都没抬眼,猛一把账簿摔在桌上,乘汤的碗“啪”地掉落,汤汁撒了一地,刘母放下碗筷没有说话,瞪了一眼之深,吓得他赶忙放下碗筷站起来,低垂下脸。 慕尔丢下碗筷,忙走到林母身边跪下,颤巍巍地伸出了右手,低下头去。四周的侍从连忙丢下手中的活,都战栗地叠着头跪下。 林母今天当真是生了大气,连巴掌都不惜的让慕尔挨,厉声说:“果然是嫁人了不一样,都敢跟我顶嘴了。” 她一把推开了慕尔的手,慕尔一个趔趄手正印在摔落的瓷碗碎片上,一股钻心地疼痛,硬是疼出了泪花。“依妈,我,我错了。是我” 之深急迫地走上前,跪在林母面前:“ 大夫人,是我安抚工人,是我的主意。当时几个要紧的师傅都在,怕他们听了会不痛快,是我欠考虑,是我的不是。” 刘母摇摇头,看着之深,心里满是无奈。 林母低头撇了了一眼:“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慕尔,你,你们都是,生是林家人,死也脱离不开我林家。现在资金周转有多麻烦你不是不清楚,你胆敢把打品牌的资金随意动用,还要做(置办)这么无关紧要的丧礼。你让依爹怎么放心把账目的事情交给你!?我动这个入赘的心思” “ 依妈!” 慕尔心一惊,看了一眼刘母。刘母依旧沉默。 “好啊,” 林母也注意到了刘家母子的存在,还是住了口,“你想要担责任,好!林慕尔,今晚你就给我跪在这里,想明白了怎么解决帐目的事情,没明白不许起来!今晚也不要去见依爹了,惹他犯病!你不要忘记了,下月初八依爹和我就要去江浙了!” 说罢,扬长而去。 刘母站起来,脸色并不好看。她走到慕尔身边,“听闻昨晚你父亲身子不适,她整夜不合眼照顾老爷。也难怪心气儿不痛快。” 说罢拍了拍之深的肩,“陪着她跪只会跪得更久,亲家母向来说一不二不讲条件,你也顶清楚的。” 慕尔垂着头,也没对刘母说些什么,委屈地抹眼泪。划破的伤口被泪水一激,火辣辣地疼起来。刘母摇了摇头走了。之深忙走过来,伸过手细看慕尔的伤口,红血不断往外冒,掌纹明显被裂痕割断。他轻声说,“你等我会儿,我去给你拿药酒包扎一下儿。” 天刚亮起来,一阵穿堂风吹过,冬日显得格外阴冷。刘母不适应南方的湿气故而没有进堂吃早饭的习惯;林母在侍从的簇拥下迈进客堂,忽的驻足,见之深倚在旁侧的木椅上犯着迷糊,而慕尔跪坐在圆桌主位旁的砖地上,眼下乌青,身上披着风袍,右手被白纱巾缠绕着;桌上的餐食香气并没有激起两人多大的食欲。慕尔听见母亲的阵仗,抬起身行礼。 “你想好了?” 慕尔点点头,“想明白了。” 之深听闻声音忙站起,向林母制了个礼。林母招呼他过来坐下,也顺手要扶起还跪在地上的慕尔。 慕尔忽视了林母伸出的手,挣扎了一下,却因腿脚的麻木失去重心,又跌落在地。她索性就跪着,而后对林母道:“ 依妈,我打算去趟盐运使司,以一年五倍进贡数目拉拢资金援助。” 这样直截了当一句话,让林母有些诧异。她坐定不言,示意慕尔继续说。 “依爹曾经在他们那个大老爷府衙干活多年,尽心尽力的。他不是还在依爹离职前许诺了他一个愿望。” 林母想了下:“是有这件事,可是大老爷过世多年,你不怕他的后人不认账,还要借由老爷分家的事情再诓我们?” “怕,所以才用五趸的肉绒做交换。盐使司有衙门那么多补助,富得流油。”慕尔见林母并没有制止,想是默许了,又添上一句,“哪怕日后我们不能尽数偿还,他们还能欢天喜地落他们吃够十年的肉松,不亏。” 林母见女儿也罚跪许久,说得并非无理。何况之深在场听了个全部,这地位还是要给自己女儿,就伸手扶起慕尔。之深见状,明白林母的气也消了,看来还不至于胡搅蛮缠,连忙走过来帮手。慕尔站起身,有些昏昏欲坠,想是一夜未眠又是绞尽脑汁再思虑着厂里的事,没晃悠几下,就这样跌进之深的怀里。 许是睡了好久,雕花窗外的天空已是明亮,正午的眼光渗着窗子漏进来,有些刺眼。她闻见床头有摆放好的清粥肉松,之深坐在左侧的圈椅上翻着书经,细致地品读,俨然一副官家学子的模样。 之深见慕尔醒来,放置方才未读完的那一页,也不折也未合起,仅是倾盖在月牙桌案上,起身上前,关切地问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慕尔点点头,借着之深的臂力坐靠在床头炕几上,背后用三两条丝柔荞麦枕垫着,勉强稳住了身子。之深拾起乘着还油亮的油酥肉松的青瓷碟,用银勺拨了些许到白米粥碗中,再置入八宝纹瓷勺,捯饬搅拌,将肉松混入白粥里,伴着清脆的瓷器碰撞声。他坐至床前,轻舀起一勺就要喂。 慕尔看着他,有一丝犹豫。第一次见之深如此悉心,没有召唤下人来侍奉。房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像一处独立的小世界,相互属于彼此;她不再是堂堂正正大小姐,之深也无需因为身份惧怕外人的眼光;他们可以如此自如的相处照料。心里油然而生的感动与欣喜,她有些怯生的微笑,然后小心地靠近之深的脸庞,放肆地印了一唇青涩。 之深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有些惊愕,但很快也平息下来,转换脸庞上温柔的笑意,右手持勺,在碗沿刮去多余的粥渍,送入正低眉羞涩的慕尔口中。 含咽的这口温热的粥,在慕尔的唇舌间,竟是如此清甜。 迎来送往并没有多余的交谈,就连眉眼都未曾大胆正视。几口清粥下肚,精神也渐渐恢复,之深收拾起案上的碗碟,递给了厢房外的侍从。而后拧了一把铜盆里的热水,叠置好的帕子递给慕尔。慕尔接过,仿佛想问什么,但看看之深低垂的眼睑,却欲言又止。 “ 再去休息一会儿吧,晌午家合还要来禀告今天的收成帐目,你也别太操劳了。” 说罢坐回了圈椅,捧起书经读起来。 “之相公。” 慕尔唤了一声,之深抬起头望向她,“ 待依爹依妈启程去江浙,你就帮我一起打理双鼎的事务好不?” 之深并没有多大的颜色转变,就是微抬了抬嘴角,对慕尔轻唤道:“ 睡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入主 这一天明晨,慕尔刚结束了每日例行的“开锅”事宜,兴致挺高。厂房里的工人们眼看着慕尔为老爷夫人前往江浙调研筹得一大笔财源,也已经适应了慕尔自主独立,并没有因为长辈离家而受影响;她也还带着一个惊喜,忍不住要同之深讲。 林宅的大小天井边都种满了茉莉花,过了盛夏,花朵和苞叶多被采集制成了茉莉花茶与家酿,不过这茉莉的清香仿佛早已渗入了石板与木房檐之中。之深在京师时是没有细闻过此花,南下后倒习惯了这种沁人心脾。他一面吮吸着幽香,又一面背着手注视着爬过马鞍墙的松竹细叶。叶尖随着风儿跃动,在之深的脑海中幻化出了一身青衣婀娜,在亭中静舞。这是模糊的场景,却又十分熟悉;他又陷入了沉沉的思念里:她在荷塘心亭的圆凳上跳舞,偶然吹过的凉风把柳色裙摆抚的好高。哪怕不言不语,偶然抬头,月光把她的眼睛照得那么清澈那么亮。她说她叫卿祎,而自己却说,我们真的会永世相依。那么多的女人,花红柳绿的,就只有她一个,那样白净的站立在人群中,如此亲昵。 顿刻又是一阵清风拂过,茉莉花香被打散在厅堂的处处角落,且又越发清晰,之深知道是慕尔回来了,手里的书经握紧了些。他缓缓回过头,慕尔和家和正迈进客堂。童儿斟上了两盏茶,先递给了慕尔。 “相公,你来,有好事让你知呢!”慕尔把茶盏先放在了之深坐的客座上,一面踢开花缎凤首尖足鞋,匆匆地解下缠足的脚步,白色绸缎欢腾地飞舞垂地,落在慕尔纤小的脚掌边。 也是有一阵子不见慕尔如此欢欣雀跃了。自从老爷大夫人前往江浙,慕尔在家中不得不多一点严肃的面孔,缠足的规矩也不怎么管了。之深看她一连串动作仍然笑得明媚:“你终于要告诉我藏在你心里好几日的事儿了? 慕尔扬着眼点点头,走向之深身边,随他落座。她正要开口,看了看之深,一抿嘴既是口令:“家合哥哥,烦把账簿去取来吧。” 之深瞅她这有意支开家合,更是想探知她的神秘了。 要把埋藏在心底许久的秘密开云见日,慕尔这心中还紧张了起来。她俯下头,把玩着之深的垂辫:“正午时我去朱紫坊萨家大院,萨家姨母说,我近来很有进益,依爹依妈去江浙安排的很妥帖,要许我一个奖励,问我的诉求。我想着时机到了,我便与她说了。”慕尔忽得一拉辫子上的绸绳,与之深正色道:“我向姨母求了一个马尾船政学堂的学籍,我想,你一定会想寻着你依爹的路,去得个功名。” 之深眉色一紧,连带着鼻梁都抽动了下,双眸现出惊愕,霎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家父曾效力于北洋水师,之深虽怨恨父亲照顾不周导致他一家的颠沛流离,但他的童幼年也被填满了长舰远航的记忆。再有,这个船政学堂是至高的学府,名声在外,以他如今的身份他不敢高攀,此时却被慕尔一个诉求就圆满。他感知到自己的呼吸随着心跳奔跑起来,茉莉香一丝丝随着鼻腔侵入体内,在心胸口绽开一束暖意。 慕尔在之深的眼中探知着他的心情,是喜悦,是惊喜;她的嘴角也展开了小米窝。见他许久不应答,“相公,可还欢喜?” 此时的之深脑海里也尽是快乐的浆糊,被慕尔这样低声一问,心有所触,“肯定是欢喜的!我” “呵呵!”慕尔笑出了声,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和萨姨母商议之时,我整颗心都吊上喉咙头(嗓子眼),还满心惧怕你不情愿。” 之深轻手摸了摸慕尔手中他帮着包扎的伤,又有些忧心道:“可我知道寻常的课制动则十年,我你怎么能负担这么久,还要顾及咱的家业。” “所以萨家姨母应允我,她出面去求萨伯伯,让你入后学堂管轮班,你乃是水师后裔,七年的堂课免去了,你只需要去舰课两年便好。”之深听得认真,眼眸凝神,让她低垂下眉眼,眼睫之间跳动着。 之深伸过手去够客座上的茶盏,斟给慕尔,“辛苦了。” 慕尔感觉到之深握住了她的手,满手的温热,满眼的柔情。 相拥而坐不久,慕尔眼瞅着午后无事,便开口让之深去禀报刘母:“想必依娘听闻也会欣喜的。” 之深望了一眼慕尔,抱拳告退,眼珠子转了一下。 童儿手捧着两碗点心正准备从小厨房出来,看到花厅后面的马厩里有姑爷的身影:“姑爷不吃一点点心再走?” “我出去办点事儿。” 穿过南门兜的大榕树,又一路奔波到城门口,马驹跑得有些疲累。之深于是趁着城门护卫与他打哈哈的时候给马儿喂了些水。“哦哟林家姑爷,您来啦!又出去采风了啊,我还想都到申时您才刚到,平日不是都未时都到了啊?与林家大小姐有事情耽误了吧!” 之深也算是习惯了这种土腔,收起些儿化音就道:“啊是,去萨家大院办事情。” 又怕他多问,急急骑上马:“赶时间了,多谢!” “好嘞好嘞,我跟你说啊,那个上次拿来的猪油啊,真是好吃诶!诶!这么急就走了!腰牌都忘记拿了。” 卿祎正坐在窗下备颂次日伴读用的书文,桌案上的沉香烟雾朝着她垂落的鬓发缠绕去,在树影绿窗间的认真面孔最是恬静。听闻有序的马蹄脚步,再是草丛中的稀疏声,抬起头朝窗头看去,正面上之深歪着头伏在窗檐,半微笑地望着她。 见她发现自己,之深一个机灵,忙猫腰藏起,却被卿祎看到了额发上的光溜溜。卿祎走来窗边,装着左右看看,嘴里喊了句:“咦?” 之深一想计谋“得逞”,伸手高举起沿路踩来大朵大朵的葎草,直冲着卿祎的鼻梁,“瞧!” “哎哟!”卿祎被浓重的青草味道吓了一跳,“这么活泛,又贪玩这些。” 之深一个片腿翻身进屋,眼看着屋里的陈设一如常往,又夹带着他钟爱的松竹缠绵着焚香味道,还有身边替他掸下风露的亲爱之人一切一切都是他喜欢的;当然他最是喜欢卿祎愿意屈身与他调笑逗趣,也能沉心与他分析事态。他自然是忍不住要把得到的喜讯都讲与她听。 待他回过神坐下,卿祎给他倒了盏茶水:“时候不多,你有话快说。”仿佛是看出了之深的欣喜。仔细看来容貌成熟下的心底里还是暗藏着稚气,只是一到开心事就缠着要斗葎草。本心未改,情谊如初。 之深接着说:“慕尔给我筹备了一个大礼。”之深一边剥着葎草的根须,拉出一条细丝,连到叶托方才把根拔去;又照着做了一个,递给卿祎。见卿祎一脸的疑惑,不紧不慢,晃了晃手上的葎草,示意她先来比试比试。 “我若赢了你,你要一次性把消息讲完啊!”卿祎坐正了身子,手持一株叶片饱满的葎草,气势十足。之深撇了一眼,抬手也伸出自己的这一株;两两相对,一旋手扭到了一起。之深的这一株顺着卿祎的茎须滑至叶托,两株的叶片紧紧勾在一处,像极了葱青的花蕾。花蕾旋转着不相上下,之深与卿祎相互探视了一眼对方的动静,双方都没有抢先下力去拉扯;在这个时候,过度用力拉扯极有可能是葬送自己,赛便赛在谁比较能沉得住气。战局僵持,眉眼之间蛊惑着。 就在卿祎假意作了咬牙状,欲要抢先用力,之深一看,不能输!于是手腕一提,霎时捻着根茎的指尖轻了,独留有一根孤零零的蓄须垂在空中。之深的叶片附在卿祎手中的葎草上,轻轻摇摆。 “平时你老输的!好嘞。”之深将败下阵的葎草放在茶盘上,“慕尔说,她给我谋了船政后学堂管轮班的学籍,只需上两个学年的舰课。”说罢,他又复添了句,“我也没给她说阿玛的事,她倒也想到了。” 卿祎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也真真心为你谋划,让你能名正言顺的;倒是你,要好好把握这个读书机会。另外也要抽身辅助一下她,她的阿玛额娘不在身边,她可真是一个人儿了。” “我只想着日后见你就没那么多约束;你这说得,你还关心起她来了。”之深的双眼眨巴个不停,他总是这样喜形于色。 说到这儿,两人的心底都激荡起来。之深走近卿祎,那一脸的清秀俊美看得他心中暖得很,他伸出指尖顺着她的笑意触碰到了脸庞。除去明媚,卿祎的眼眸中也饱含着分久离居的相思,在瞳珠下结成了雾,雾里映着自己的身影自己的眸,那是和她同样的深情。 “卿祎,我就知道分久必合,这是我们的注定;我们终于能时刻相见了!”之深在说这些的时候也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安慰,相隔了近一年,含着相思之苦埋头向前,整整一年啊。 卿祎让自己的眼睫贴在之深的指尖,“你许了我安定,你又时常奔忙来看我,与我已经满足” 她的言语有些颤抖;而当她睁开眼,唇瓣相依到温热,印上的正是之深近得不行的笃定。 在这样的相拥里,之深的期盼越发清晰起来,他搂紧怀中人的肩头,“傻瓜,我不只是要你和额娘都能安安稳稳的。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同我一起回京去,我们的家。” 卿祎倚着他,无声息地点头,这句霸道的承诺已把心头沾满。纵使别离,思念之深,那些个望眼欲穿的日夜,在如今,就像是清晨的尘烟散雾,日头一出便已无影踪。 思虑至此,她又心生怜爱,埋在之深的怀抱里多一会儿,便忍俊不禁:“不知为什么,最近老会感受到慕尔将至的绝望,心真是扎得疼;我真是不忍大约是思念你的那些夜晚吧,仿佛尝到心爱之人被夺去的苦楚。我想,此事一定慢慢来才安稳,切不可急迫。”她听见之深在胸腔中的叹息,“切不能伤她的心,伤得太深。” “你又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失落呢?你总是这样,用心良苦去隐忍她的霸道,她们可知道你” 卿祎急急打断,“谁还没有个失落,倒不是我有多无私。可是之深,己所不欲便勿施于人,她已是那么尽心尽力为你,我也算同她有相同的心愿。我们都要心存善意,心怀感激。” 之深没有多说,只是抱得紧。卿祎抬头凝视他皱着的眉头,“我有你,我不怕。” 这样才是命定一对最好的相处方式吧,他们各自在心中念道:时间地域冲不散的深情款款,潜心向共同目标努力,再有天时地利为它们鼓劲,每一次相近相亲都在彼此的成长升华中寻得惊喜。 之深这一次辞别,他并没有太注意到卿祎微动的愁眉。也是卿祎强掩着不愿让他知道:慕尔这一次的用心良苦卿祎看得最懂。那一日她路过光禄坊附近,新装订上的牌匾让卿祎都心惊起来,家业蒸蒸日上的时候也就避不过如火如荼的争斗,慕尔的双亲又远在江浙,身长莫及无法助力于她。这些家族事业内的纷争,慕尔选择了对之深缄默,是为避开对他的伤害;让之深带着功名走上更高的地位,是慕尔的尊重和信赖。当然,卿祎也仁慈地不愿去揭开,之深被慕尔选作了后备,不管是用于对抗还是日后的依靠;慕尔心里装的也是长久。 幽深的宅院里,慕尔一人翻看着账簿,脸庞满带着笑意,一是因为新添的几笔账目可观,更因为由此可以填补之深奔赴学院的开支而喜悦更甚。 童儿捧着食盘低着头上前,“大小姐,你怎么打赤脚!” “哟,是扁肉燕!”慕尔也没多想,任凭着童儿侍候着洗净脚穿上鞋,方才端起来。童儿左右思虑了下,还是决定脱出:“也给姑爷煮了一碗下去,不过他说回来再吃。” 慕尔自顾着吞咽,没有注意到童儿的故意,反倒给她提了醒,她猛地仰起头,“对,后日相公入学报到,你去备下太平燕,还有线面。再嘱咐家合哥哥包一个肉绒礼包,说我有用处。” 慕尔一边转着眼珠想着还要预备什么,童儿有些没好气的说:“大小姐为了姑爷上学,费这么多心力还有这么多钱。” 慕尔看了童儿一眼,合上账本,正色道:“昨日我上萨伯伯府上,萨伯母旁敲侧击告知我,听闻人议论到‘宝鼎’与‘德鼎’的招牌,已经盘了院子备下闸口,就在光禄坊街口。”慕尔脸上的神情凝重起来。 “那个”童儿闭上眼睛想了下,急急说道:“就是那个时候被大夫人赶出去的那个叫” “是,这两位外姓叔伯还有几位我也不曾听闻的师傅,都曾是被依妈以偷油水为由辞退的;不知他们哪里来的胆,自称是依爹的胞弟,要开馆子与双鼎叫嚣。我本是不以为然,直到他们质疑起依爹我害怕他们会借此挑唆起人们议论依爹。何况,家合”慕尔截然而止,心有不忍。 童儿帮她说出了顾虑:“大小姐是担心家合?啊是啊,没有人能打保票他不会背叛,毕竟他心心念念死去的大师傅曾和宝叔德叔一起做过事,哎呀真是要怎么办?” “不能断言也不要妄言,但是童儿,这是我能思虑到的最好的制衡法子,一来让相公名正言顺的接手以防不测;或者哪怕他今后为官也会是林家的荣耀。” 童儿福了个身:“小姐,那现在您要如何办,他们都把厂子都支到家门口了。” 慕尔的眼睛重重地颤了几下,呼吸都凝重起来:她自己也是没有底的。她缓缓抬起头,四处墙壁的挂画都出自名家c桌案也是名贵可如今惹人忧心的不是钱财,人心才是要害。依妈来信说江浙厂坊都妥帖,她许要再坐镇一载方才能安心交付,那么她只要再撑一年,但这起始之年又恰是最未知难熬。 “童儿,你去请家合哥哥,说我想吃芋头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逢源 一开春,宣统皇帝终于用上了属于他的年号;之深也在桃花未开的时候就辞行去了马尾念书。慕尔又一日站在早题巷口,看着春雨绵绵里人来人往,却找不到熟悉的束辫背影。连续站了好些日子了,都没有等到之深抽身回来,唯有一次等来了递家书的信使:“吾安勿念;问候家母;保重身体。”寥寥几字,又成了她站在这里的理由。 其实站在巷口,冷风也能打得她清醒些。几家肉松铺子的开放,分走了些许贪便宜的小雇主;最惹人烦厌的是时而来厂坊挑衅的人,家合每回都被迫要□□去应付;除此还要加大例行的审查都让她有些应接不暇。一到入夜时分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和家合研习账目。至此,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便是在此淋点雨,思念人。 而后,她也慢慢学会在家书中放一点迫切的思念,之深便多一些问候厂坊事宜,也终于会在半年时回家几日,只不过放假的日子也不逍遥。慕尔都在焦头烂额地应对上下琐事,偶尔注意到之深时,都在他端茶送水c出谋划策的间歇。没几日温情,之深又辞别了;反反复复也这样过了四季。 “小姐,你快点去看看,五房的那个锅炉有事情!”一个下人顶着雨奔来;悠长的巷子里回荡着蹚水而过的脚步声。 慕尔回到客堂,等着家合巡查后来报,四下看了眼,堂子里除了在清扫的侍从,没有其他人;刘母原先还会在训话时陪坐在客堂撑场面,之深离家之后她索性不出房门了。慕尔心中除了有些怨怼,也被心冷胀满。 “大小姐大小姐?” 慕尔一愣神,忙端正起来:“如何?” 就闻见熟悉的香气,桌案上方正的两块紫玉般的芋头糕躺在瓷盘上,四角金黄的结焦还在“嘶嘶”地扑腾,呼呼地冒着气。 “五房的锅炉里煮出了芋头糕,果然是大事情。”慕尔的口气有些嫌弃,脸色却是平和的,“我竟没有注意,方才叫我来的是大平哥。” 家合的身板纤小,身后的大平哥只被遮了半个脸,肥头大耳的身形倒是让慕尔看了个全部。他挪步出来跪地:“给大小姐请安。” 这位肥壮的工头是从重庆来的,在慕尔幼时负责给林家送养家猪,后被大师傅收来做了两年学徒,偏又不安分出去卖了几天鸦片被抓。想来是当下刚被大赦的时候放回来,家合就瞅准了又纳回林家。 “林家对我大平有大恩,家合一叫我我就赶紧回来,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定安安分分的。” 大平说话的时候,下巴子的横肉都会跟着抖,和小时候见着的一模一样,慕尔看着想发笑。 慕尔一拂广袖:“家合哥哥信任的人,我自然信任。你倒是不像在牢狱里呆过的样子,还吃这么多。回来就好只不过最近家中忙些,想必你也听家合哥哥说过了,就需要” 大平奋力地直点头:“听过了听过了,哎呀大小姐放心,我这些年也没白混。”说着他就撩起了白褂子,鼓起的肚皮上横竖交错好几条疤,看得触目惊心,就连家合都吓到了。他接着说,“三十岁了,堂客(老婆)也没有,我也不顾及这个那个,大小姐叫我做什么我就去做,来闹事的我管他什么宝什么德什么我一个肚子就能给他们踢飞了”大平还要吹,家合笑着拦下来。 “大平,家合哥哥保你出来你就别再进去了,我们有原则但不野蛮,眼下你就跟着家合哥哥。”慕尔想了想,站起来,“凡事多费心,我还需要你们帮衬呢。”慕尔微倾了头。 家合急忙走上前,止住慕尔:“大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我我一定会尽全力,不会让宝叔德叔得逞的。大小姐您坐下吃糕吧。以后大平哥就帮我看着五房,那锅新炉‘火’还不够旺。” 慕尔摆手示意:“是不够旺。现在急需一些改革或者是新的什么是只有我们林家有而他们没有的。” 大平鼓了鼓肚子:“我们有士气!” “大小姐说的是肉绒。”家合摇摇头,大平看到慕尔并没有理会他的幽默,赶紧站好,毕竟她不能像过去那样随意玩笑了。家合接着说:“去研制新的品种的话,现在我去把师傅们喊来还来得及。” “不,就算我们妥当些,省去七七八八试验尝评,等上市也近半载,太慢。” “如果有现成的就好了。”大平低着头,肚子左右摇晃着。 慕尔站累了,走回位子坐下,看着瓷盘里的芋头糕。糕点四周结焦颜色金黄,还被粘了些肉绒粉末,应该是残留在锅子里没有洗净的肉绒。慕尔叨咕了句:“这种渣渣都洗不净,他们真是惫懒。” 对诸事好奇,听了就喜欢打探看看,这便是大平最擅长的事。他听慕尔一说,伸长脑袋,惊道:“诶!家合,这个我想起来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大平嘶了一声,“我以前有看到过这种渣子,就是在那些洋人吃的东西里,像渣子一样又有一种怪味道,那东西白不白黄不黄的。” “啊?乳白色的的是什么东西?”家合一脑袋问号,转眼想探一探慕尔,正对上慕尔的眼睛,幽深宁静。他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又问:“是用作像调味料一样的吗?” 大平看了看,指着自己:“你问我啊?我不知道,我没吃过,可是他们吃得倒是蛮开心的。调味料不应该上桌之前就摆进去的不是?” “调味料”慕尔小声嘀咕,“调味料?这样简单的小东西倒也好,像盐巴味精这样一点点就有风味,食用方便。” “大小姐!”家合忽得一拍脑门,高兴地行了个礼:“大师傅还在的时候,我记得他有试着炒制过肉绒,可是因为那时候买不来好的肉,肉丝丝(纤维)很多,最后都给炒碎了,像粉末一样。他舍不得丢,后来他吃不了东西,我把它拌在粥糊里,他吃了很多。” 慕尔点点头,却又皱眉问道:“这么久了,不知道变质没有。” “诶!”大平一拍家合的肩膀,“跟着家合去看看不就晓得了!还在你那个破院子里吧!” 大平驾着马车,和家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前去闽江口的路途虽然出了城门但不太远,于是他们在上午货出之后就启程了。慕尔一个人盘着腿坐在车里,时不时想把帘子撩开看看四处,后来索性把暗花布帘束起来,左右穿透的风凉凉地打在脸上,倒让慕尔想起来站在街口雨中的心酸感觉。她想起了许久不见的之深;想到现如今要自己一个人随着下人奔忙;还有寄养在萨家的同胞弟弟慕隽那日隔着窗台偷望着她的幽怨眼神 “姐姐我想回家!”慕隽从窗框中伸长手,不停地对着慕尔的背影乱抓,口中断断续续啜泣重复着这几个字。 慕尔不忍心回头,驻足喊道:“你今日赖着不去鳌峰书院上学,为了回家学着逃学,这便是你不负责任要付出代价!”她心里知道,弟弟不过是想等她来见一面亲人而已;可是弟弟必须没有牵念才够果决,以后才能独当一面。她示意了家合把打包好的衣食包裹留给弟弟,头也不回往前走 不由得一吸鼻子,她才觉着脸上的泪花;伸手去碰时,凉意都绕在指尖。听闻马铃铛的动静慢慢弱下来,便知道是到了,急忙蹭蹭裙边,被家合搀扶着,踩着大平的背脊下车。 这是慕尔在大师傅被撵走后再来到闽江口,时隔数年,还仍旧是幼时记忆中的土样子:四下人烟稀少,房屋俨然,更像是低矮的篷子;脚下的土路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骡子脚印,沿途长满高矮参次密密麻麻的芦苇。不远处有一断口,慕尔寻着记忆,小心走上前去探看,断口处是土凿的阶梯,转折直下闽江水边。梯子宽大,展开的落脚处足够几个人围坐,散落几个暗色的木桩子。她也曾经在站在木桩上捡小石头学着打水漂,如今再低下头去,眼前湍急的江流冲刷,石子也估计给丢光了;她也不能像野孩子一样随意就玩弄,自由自在。 家合站在身后的土阶,轻声道: “大小姐我们走这边。” 顺着家合指着的地方,慕尔看见了白墙黑瓦的石头房,房前篱笆围绕,框着的园地中缺少打理,只几株长长的叶柄拖着盾形的叶片;最让慕尔注意的是木门口的斗中整齐搁置的灰棕色芋艿,像石墩一般立在门旁。 “哎哟喂!家合!没想到这些芋头长得真好,这么老大个!”大平几乎是雀跃地飞奔去的,顺手拿起一个,大平一个手掌包不住,两只手才抓稳,泥土在抖动中落下,看样子是刚拔下来不久的,“原来满满的芋头地,怎么现在就剩这些个了?” 家合羞涩,撇了一眼慕尔,见慕尔默声看着这片昔日的芋田,家合攥紧衣袖,赶紧加快步子先一步抢下,放回斗里,把大平赶进屋子。 “芋头剩不多了,没有培种新的?” 家合听罢,以为是慕尔责备他没有从前那样用心,连忙跪地: “大师傅还在世的时候,会叫我来打理;最近厂坊太忙;而且他走了,我也不想来了。” 慕尔听着他的焦急冒失;“大师傅以前跟我说过,过去他和师母常来这个地方挖芋头,后来索性盖房子住,因为师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家合眼看着房前的空落,再是慕尔的落寞背影;旧时的记忆蒙上心头,犹生怜爱:“大师傅说,这里的芋头只能分(分享)给心里头最看中的人。” 慕尔叹了口气,转过头,眼中若有若无地含着笑意。家合一面怕着,一面又想放肆看去;更让他心惊的是,慕尔没有躲开,她在心里说:‘你也分享给我了。’ 房室内传来瓦罐敲击的声音,眼看着大平左右抱着几个走出来,见两个人这样,他倒打趣起来:“嘿嘿你们两个家合,你们怎么还像小时候怎么这样看着大小姐!” “你说大师傅做的酥松放在何处了?” 慕尔提着裙子,先是背过身去。 “酥松?欧!” 家合走到大平身边。几个瓦罐都是以素布封口,仓贮式储存,家合一个一个的查看,待到打开第三个罐子,一股油肉香气扑面而来,惹得慕尔都向前凑近了一步。 “好香啊!”大平忍不住说道,眼看着家合掸掸手,从瓦罐中倒出来了些慕尔称之为‘酥松’的东西,粉粒分明可以以肉眼看到纤维弯曲形状。大平先是腾出手抓了一堆就要放进嘴里,可是这些许被轻风一拂便散了,只留有油渍站在指头尖的星星点点。“竟然没坏(变质)!”大平也跟着惊奇地吸一口气。 没顾家合大平的阻止,慕尔先一步抓起了些许放入嘴里,入口便化,果真像是调味料粉那样,独留一口的肉糜咸香,有味道的很。也许因为长期油渍又存储在罐子里,没有灰尘虫蚁,也不曾变质;反而多了时间酿造的独特风味。就肉质本身来说,长时间的炒制与酱料腌渍,让酥松吃不出优劣层次,当然若是带有自身的肉香就更好了。 时间真是委婉,一面狠心让回忆枯萎,一面又在食物上幻化着惊喜。 慕尔想着家合看她时的虔诚,心添愧疚,她本不该质疑他会谋利与她相悖,也通过大平与他的相处,看到了他为林家的奋不顾身。‘然而,我除去于你在家业上肯定,什么都不能多给你。’ 这些无法言说的不忍,最后也只能换做几次握住手的传递。 而下一个难题,是他们如何再现大师傅当年的创作,一次偶然的酥松,也许真的能再让林家的双鼎兴起,在各个层次的食用人群中都能站稳脚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逢源【2】 春日的脚步在森林中最是醒目,那漫山遍野的松竹在丰富雨水的浸泡下争相吐露着新芽;枝叶间又留存着最后的几滴露水,等待下一次的滋养。 之深满鼻子都被浸满了熟悉的气息,顶着这温柔的露珠往竹林深处走。自从去了船政学堂,一遇到舰课的归期(十课一间隙),他便马不停蹄地绕道鼓岭攀上北峰,途径遥远,心却充实着期许。 卿祎数着日子,一日半的路程,他果真能赶在她的生辰这一天回来到身边。心头想着,手中的汤锅也小小扑腾起来,香气弥漫。一沉醉,不经意跌进一个熟悉拥抱里;一抬头,满眼都是柔暖笑意。 “诶,当心烫!” 卿祎叫住已经伸手要去掀锅盖的之深,滚沸的白气从开口处推挤着钻出,盘在之深的手腕上,疼得他挤弄着嘴脸,一丢手便急急逃开。 “看吧!” 卿祎用手指点了点菜油,涂抹在之深发红的皮肤上。“不用看了,还是肉笋粥。” 之深鼓着鼻子点点头,不太情愿。住在山间就是这点缺憾:卿祎不熟悉农活,也无法在北峰垦地耕种,最多只能寻些幼笋就着肉熬点粥。粥食是满族人除饽饽以外最常吃的主食。卿祎也算努力了,毕竟在京师也是大户人家有好些个侍从,又不像慕尔这样的职属厨娘,她也是逃难外出后才被迫摆弄杂务。可是即便餐食简陋,时刻用心的卿祎也足以让之深一见钟情c再见倾心。 因为这一日生辰,卿祎特地从箱子里挖出了仅有的旗装。和过去的奢华比起来,这件是极其朴素了,不过是素绿色的料子上绣着花鸟松竹,一路延伸到马蹄袖上,外顶着云肩垂流苏。这一日她也破天荒褪下汉髻,手边没有宽大的旗头,只好勉强用细竹缠绕着长发盘成两把头。从上至下,是掩藏许久的满人风韵,是卿祎独有的素雅娴静,叫之深着实爱不释手。而让卿祎欣喜的,也是因为之深也心有灵犀套上了满人的墨绿箭袖长袍,虽然忙乱间扣错了衣扣,不过滑稽可爱。 之深在学院中吃得清淡;这一时饕餮过后,月色已然缀满枝头。既无睡意,两人也默契的各自起身。卿祎把散落的发饰归置好,坐去竹案上,提笔研习佛经;那悠然的身影,和那香炉里的青烟融着,静而深远。之深走去,给裘衣外搭上了月白色的绒袄;继而转头走向不远处的竹椅上,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盏,揭盖饮了几口,全神贯注在眼前的书本上;面前的烛台安然地亮着,烛影时不时在他的脸上跳动,他的明眼被衬托的格外清晰深邃。 偶然穿堂而入窥探卿祎这婥约姿态的凉风,也忍不住拨弄她的发丝;盘头的木簪一点一点地松了,终于“啪”一声掉在地上。正专注翻纸页的之深被这划破静谧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她。原是盘成团的黑发就这样卷绕着落下,在肩颈绒袄上绽开,而后随着风归置到耳后,露出她秀雅的颜。卿祎显然也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扰,想着会不会也惊扰到之深,便抬首迎上他的眼眸。这同一时间抬首,相视,莞尔,又含着笑颚首,印刻进他和她心底。 情到真切之处,即便不言不语,也总能深深体会那源远流长的爱意。 面着之深,卿祎眼波微澜,低头写下:锦衣玉食c风餐露宿,皆是曼妙,怡然自得,只要有你。 之深见卿祎写得认真,走来一看,欢喜,提笔回应:相隔千里,不争朝夕,你信我,我惜你,一切完满。 既是难题,要重现酥松的事确实困住了慕尔。自闽江归回的后一日,慕尔便和家合开始研制酥松。他们偷摸着烤制的三炉酥松,只有在最后的那一炉家合才摸到了关窍:在燥火舔着锅底跳出第一个火星的时候就赶紧拿起来装盘,各个轻盈饱满。可是那些手忙脚乱剩在锅底的,随即在油星中被炸成黑点。再往后的十多次,就又不灵了。 慕尔很是受挫,一边又要分心去管制来闹事的工人,眼看着客源像嫁接似的分去宝c德记;“林鼎”来信催促多次,她只好坐在桌案前拭泪反思;投入进去,都忘了之深会在今日春假归回探亲。 又一封不尽人意的回信写了一半,被她揉成纸团丢出去,正砸在之深脚下。 之深吓得一跳脚:“这怄这么大气,是不喜欢我回来?”慕尔听到声音,猛的抬头,只见他站在屋室之外,月色正露在额顶,银露雪发,像个来救人的神仙。 霎时间眼泪就夺眶而出了,慕尔像孩子一样啜泣起来,所有的委屈怨怼都化成急促地抽噎。她站起身,一路低头垂肩撅着嘴,没几步,正撞进之深的胸口;她伸手抱得紧。 慕尔闻见了之深身上的松竹香,喃喃道:“相公是走山路回来的吧,夜露深重,容易着凉。” 之深听见,有些紧张,拍了拍慕尔的肩膀后抽开身来:“那你还不让我进门去,真的着凉了。” 他这么一说,慕尔急忙收回手,后退了几步,却忘记了凸起来的一指门槛,脚后跟正正砸中,身子失去平衡即刻摔落在地。眼瞅着慕尔这心不在焉又要哭出来,之深赶忙丢下行李抱住慕尔的肩头:“好了好了,要抱着便抱着吧。手伸出来瞅瞅有没有磕秃噜皮儿了(磕破)?” 慕尔只顾着环上手,挂在之深身上,任由他查看了手,又把她放上塌。 只这样动作之深就疲惫地喘气,慕尔连忙帮着顺起气来,一遍一遍地拍着之深的背脊:“相公奔波劳累一天了,这下又用上力气。你饿了吧,童儿想是睡了,我去给你做点心吃吧。”慕尔说着,抬起衣袖飞快地抹抹泪,转过身又去收拾桌案上的杂物。她这手头忙碌,也是心里紧张所致的,许久未见的亲密,让太阳穴上的脉搏都绷紧狂跳;这才恍然自己对之深的青睐是可以超越了家中的事。她甚至还没胆子看他的眼睛。 之深走来,按下她的手:“好了,我不饿。你慢点儿” 一声叹息:“慢,再慢就比不过他们了!”慕尔叠着纸稿,“那些人正虎视眈眈地要吞掉我们,可新研制的食料我已同家合已经耗费了许久时日,难不成当真要写信告诉依爹,我做不下,我需要帮助,我要师傅们一起才能”慕尔越说越急,眉头拧成了好几个川字,可又刹然止口,因为对上之深笃定地对她点着头。 “可是求助便是示意我无能了呀!”慕尔又顶起鼻子掉在凳子上,没好气地自怨。 “欲速不达,你是努力过了,可是也确实完不成。研制新品,本来也就是大家齐心去做的事儿,这样儿才有凝聚力。”和慕尔比起来,之深的语气缓得多,也沉稳得多。“我看啊,你把自己逼得太紧啦。” “那相公说,要如何?” 之深没往下说,他都忍不住佩服慕尔的脑袋,已经亥时还在这么活跃。“这样吧,咱先歇息,等明日我帮你写信儿,你来改,行不?” 慕尔听完,也学着像之深那样直点头,眼睛挑的高高地,很是开心。当然,也因为之深后来的又一个提议 “你之前不是说了好几回想去鼓山那什么涌泉寺,前儿回来你都忙,再又遇上大雨,都没去成。明儿我陪你去。” 次日日头方才出来,慕尔睡眼惺忪就看见之深在收拾行装;刚想翻回去赖个床,之深抓准了她迷糊时刻,坐在床头:“学堂里头来信儿说有个密会要参加,可能是去上海的事儿。就快要结业了,这事儿耽搁不得;我得赶回去。” 慕尔点点头:“也是。” “说好了要去涌泉寺的,看来得等改次了。” “好,改次。学堂的事情要紧。”慕尔的鼻音浓重。 “真是对不住你了,慕尔。” 慕尔努力撑大眼睛:“相公相公不要这样讲,不要忧心” “厂里的事儿你别急,有些耐心。给老爷的回信我草草得给你拟了个,你起来后看看。凡事儿都慢着些,别都强压在自己各儿,家合也能帮着你。” 慕尔从被窝里掏出手,勾住了之深的小指头:“相公你吃醋了?” 之深垂下眉,耳边传来侍从的叩门声:“好了,我该走了。注意身体,帮我给额娘说一声儿。” “相公,你有些像依妈了,嘱咐这样多。”慕尔耐着冷钻出来,抱住了之深的手臂。 “我走了。” “可是,慕尔喜欢”慕尔朝着之深的背影道。 蓄积了多方的能量与支持,林家新制的酥松肉绒在夏季就摆架上市了。慕尔的目的直接简单,凭着酥松的优质c廉价c多用,专攻那些被拉拢去的基层客源。优质摆在最前头,是因为这酥松的形式虽然哪一家都可以借鉴,但突出酱肉而拒用黄豆c冰糖等以契合闽东风味的材料,着实是鼎家独有的,也是非林鼎后人而不得真传的。 酥松也讲求火候拿捏,未至不熟c过时易焦;也为双鼎的上工师傅才能把握地如火纯青的,要说起来慕尔都不敢打包票自己能掌握好。好在之深一时地提议,受“林鼎”信托,让慕尔家合还有大平跟着两位曾教导慕尔的师傅,一齐围坐在五房锅炉,放弃正统油酥肉松c肉绒的大火小烤,改用小火烘焙的方式,终是制出色泽如肉绒般金黄发白,口感却似肉松酥脆的“酥松”,取五房炉拟‘五级酥松’的名称,顿时传遍街巷,连同街头档口的食贩都用上“用双鼎五级酥松调配的食料”为噱头一本万利。 林家内外都引以为傲,这是掌家“林鼎”的又一杰作,更奠定了双鼎在商客在侯官甚至整个闽州府的地位。这样的叫卖声还散遍京师,化成贺信递到林母手中。林母见信,跪在私设的林鼎老爷排位前,心酸抹泪,把慕尔的信连同数封贺信念了一遍又一遍,整一晚,激动地久久不能平息。看着慕尔的勤勉,也意识到她为对抗近亲敌手c掩饰林鼎病故的用心,她即刻回信,要回程探亲,心中也暗暗定下自己想了许久的给慕尔的嘉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掌权 (一) 信能贺喜,也能报忧。 各方官商的贺信与新增的订购数目,让慕尔平静地领着双鼎走过与敌手针锋相对的初年;也更燃起这些自称“外戚传人”公报私仇的怒火,是为逃不掉的劫。 之深在听闻慕尔仍旧每日站在早题巷口等信后,便多添了几句问候,也增加了家书的频率。刘母见此,与慕尔的互动也多了些,时而也会替她跑几次她不愿出面的宴请,也算挣足了林家与夫家入赘和谐的脸面。 然而,林母在回程途中,前去迎接的大平几句闲言碎语,无意透露了他在主桌上偷看到的船政学堂结业贺信。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弦又被紧紧拉起,箭在弦上 最是让命运翻云覆雨的,是刘母代林家赴会时听闻的“安庆岳王会起义失败,熊会长率团全数殉国” 。刘母第一次跟着人群中的革命信者号啕大哭;别人哭革命惜败,她却是哭她固执的长子刘长恩 刘长恩随行熊会长起义失败的消息,几经辗转才在殉国后一年——宣统二年(1910年)寄来林府。此时慕尔去了商会不在府中,下人也被她赶出了屋室;刘母虽已听闻噩耗,但当她缓缓拆开信纸,看到了名目单子中白纸黑字的证实,不禁号恸崩摧。 这个大儿子乃是她的亲生骨肉,幼时随夫刘步瞻入水师兵营南下而少在京中,不如之深这个二房幼子与她亲近。夫战败自刎后,长恩为行孝义秘密与母通行护送回祖籍侯官,却又托出自己在军中耳濡目染想要参与革命,将家世托付给时年十四的之深后即折返北上。至此,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便销声匿迹;不曾想相见无期,儿子的尸骨还在京师无人认回。 “儿啊,你生时额娘没能好好育养你,就让额娘在你死后守着你,给你一个安安稳稳的家走,咱回京去!” 刘母合上了枯干的瞳珠,将已被揉烂的信纸重新叠好,托人送出城。 卿祎在接过信纸的顷刻便察觉不妙,当她战战兢兢展开信,她看到的不止有悲伤,失去长兄的痛心疾首;与此同时一连串的恐惧忧思也聚集成愁雾萦绕耳际:她在那信纸中看到了刘母的野心,看到自己将要重回那跌宕起伏的故里c要重面未知的束手无策。 坐在廊下,念了几句经偈试图保持平静。此时太阳刚刚穿透松竹,没有风,她却觉得孤冷;原来是童时记忆敲开了心门 自慈禧干政多年,朝野动荡,各国势力时而举兵骚乱,旧日皇城脚下的权贵宗亲皆是举家外逃,隐姓埋名。‘想要在此时入京涉险,莫不是一己私愿,就是头脑坏掉了’,这是卿祎幼时常常听舒穆禄家老辈议论的话。有意思的是,玛法(afa, 满语爷爷)多隆阿病故后,阿玛额娘带她颠沛流离跋涉多地,最后却偏偏在京师混得较为富足,延续玛法作为‘辽东名士’的学术号召,让舒穆禄这一脉在京师风生水起。卿祎也是在此时遇见了前来讨学的刘长恩和与她年龄相仿的幼弟刘之深,三人一同钻研学术结下深厚情谊。不可想后来鸦片的入侵捣毁了舒穆禄家大好前程,自己的额娘阿玛沾染上鸦片,生不如死;也让刘家支离破碎:长恩参战,其阿玛战死;之深则带着刘母卿祎回到祖籍侯官。 隐世这些年,虽然清贫,却因为心有归属c远离世俗纷争由此悠然自得;之深c刘母c她自己都在小城中安然度日。可是长恩兄长殉国,刘母这样□□回京,只用一封信就捆住了她,直接要她来怂恿之深,去直面所有人的痛苦,已不仅仅是不留情面;她成了将人们推进痛苦深渊的罪人。 可是如若是之深,他会如何选呢当她一遍遍自问,之深曾许诺的言语毫不犹豫地反驳了自己:‘和我回京,我们的家’。那可是他始终牵挂的家乡啊! 卿祎忽然好希望,之深这些日子都不要上山来寻她。 宣统三年,清政府走向败落。 之深结束了两年舰课回到林府,正好碰上“林鼎”车驾归回。他赶紧跪在地上迎接,看见了林母的绸缎凤头鞋,再往后后车夫却赶着马走了。他又埋在地上等了会儿,见再没了人,心中冒起了疑问。 倒是还没来得及向慕尔打探,就被安排预备林府迎来的第二场盛事。只不过,林家众人各揣心事,游走在充闾之庆中。 这一天,之深身着暗色的袍服,在厅堂之间奔走,利落地协调府中人来人往,气势行事都比从前胸有成竹许多。慕尔隔着窗框看着那个认真的身影,见着那些尽然有序,不禁低眉浅笑;又接着叹了声,手中把玩着手中几只新打的银簪子。 “大小姐,怎么又笑又不笑的?诶!当心手指头,等下扎在手上流血了 !” 林母示意了正为慕尔盘好发髻的童儿,自己接过慕尔手里的银簪,照着铜镜,就着高高盘起的麻花双圆髻,左右各簪入三支雪亮的刀型发簪;这是福建女子成年的信物,意在女子临危不惧且有利器保命救人。 俗话讲身发受之父母,慕尔在成婚后方过及笄,年十八才有了算是正式的成人礼,林母亲自为她梳妆弄头,倒让她情绪交杂起来,不哭不笑的。“哟,这里怎么还有一大撮头发。现在你长大了,不可以披发了,依妈给你梳起来。” 看着最后一缕发丝被束好,林母定睛一看,慕尔的眉间爬上一丝的纠结,于是打发了众人出去,拉着慕尔坐在自己身边。 “依妈,事后您是不是又要去江浙了?”慕尔低着头,摆弄着母亲的衣裙,记忆里,这也似乎是第一次和母亲如此亲近,更是促膝长谈一些体己话。慕尔一面紧张,一面也珍惜着。 “那是你依爹一直都想去的地方啊。”林母沉沉地叹气,“你又在怕什么东西?嗯?” 慕尔因而放下心理最后的防线,种种情绪的推挤,忍不住啜泣起来:“是忧心,您不能时常陪着我,陪着这个家。这个厂子,这里面的人还有依爹还有,您不能再教诲我与之深的相处以后呢,可是以后”慕尔说得吞吞吐吐,内心小女子的胆怯全逃了出来。 林暮英摸了摸手上的原色银镯,这个镯子贵重的不止是乌银的镶嵌工艺,它更是寓意着历代掌门人那颗朴实醇厚的心,引领双鼎世代流传生生不息。“有了这个,什么都不要怕了。”林母抬起手,整理慕尔鬓角掉出来的碎发,将它勾到耳后。慕尔就此倚着母亲的手;这双手,原来这样温热。 可是她并没有给慕尔想要的答案,或许这个时候慕尔需要的也不是答案,而是支持。以成人礼作遮挡,实为暗地中的权柄下移;“林鼎”可以功成身退居于幕后,慕尔同林母名正言顺坐拥江浙c侯官的产业,而这一切都不会被轻易质疑。林母拍了拍慕尔湿润的脸颊,伸出手摘下了银镯子,带在慕尔的手上。 这镯子还是有些重量的,慕尔的手颤抖着,银镯子跟着上下摆动,敲打着腕骨。“依妈” 慕尔的心里也明白,母亲此刻的托付,是于情于理,也是逼不得已。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叩门,紧接着之深走了进来,向林母行了鞠躬礼:“仪式都准备好了,这就去祭拜嘛?”之深一面说着,看到了慕尔匆匆抹去眼泪,可是眼圈仍是红肿。他看了看林母,又转而面向慕尔:“这怎么了?” 眼看着女儿已成人,并掌权家业,应妥当处理眼下让她忧心的事,不应表露太过,于是只朝之深点点头,领着慕尔离开了屋子。 视线模糊地跟随着林母一进一进的门栏迈出去,方才走到第二进的堂室,正厅的人声鼎沸就已扑面而来;慕尔的眼泪就此凝结。在模糊之间,有许多熟悉面孔;而之深则在人群中挺拔显眼,尤其那双亮眸,好找的很。慕尔向他点头致意,他才转身消失在吵嚷中。 慕尔刚走到正厅,高堂都已落座:林母入主侧,刘母坐上客,另有萨家张家宾客受邀坐阵;主位是为空。一见到慕尔这一日的装束,众人刹然屏息凝视,场面静下来。 就在慕尔方才拱手头至地,预行嵇首之礼,府外的吵嚷让所有人都回过身。宝叔德叔身后跟了一群闹事的小工趾高气昂地聚集府门口,也不进门。家合与大平先是从人群中走出,还未发话,宝叔先是袖子一挥喧兵夺主:“哎哟林家大小姐,今天你家好热闹,这么多亲戚。” 束辫绕颈的德叔走上前:“是咯,都是熟人,既然都来了,我们也要来的是不是啊!” 大平先怒了,露起肚子就要往门外走:“诶我说我赶你们赶那么多回,你们还不知道滚蛋,死皮赖脸凑什么劲啊!” “等等!”家合小声吓住大平,大平哥站住脚,厉色不改,等着外头的人。“今天家里面也就简单给大小姐过一个生辰,家人小聚而已。” 家合的推辞说得有气无力,给德叔见缝插针地较上劲了:“你这个小孩子(晚辈)过成人礼不请我这个亲戚来,也不知道谁教你这么没规矩。” “这是拜什么人啊?这么多人都在,难道那老不死的真的传位给她女孩子(女儿)了?” 宝叔争相不让,他们俩也是商场上的对头,只不过在这一天因利而聚,想结伴来看场笑话而已。 两位不速之客都没把挡门家合放在眼中,家合气势又软,竟然被逼退一步。大平急了,提起肥大的胸怼着,却不敢说话。 慕尔先是不紧不慢地行完了礼,等着童儿急忙忙地搀扶她起身,马面裙一转:“德叔宝叔也来了。”她稍微垂了垂合礼的手,身子却站着稳得很,“怎么站着?” 被这样一问,破门而入的人反倒显得莫名其妙了,两人相视一下,再看慕尔,她却又不在搭理他们似的。宝叔气先上来了:“我说你这高堂胡乱搞,你依爹都不在,我们几个叔叔伯伯也不在,你装模作样以为就可以得到双鼎嘛?” “嘿!对啊!你依爹那个老东西失踪不见那么久,继承双鼎你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我们不服!” 身后的小工被怂恿鼓动的,也纷纷跟着叫喊不服。林母一掌盖在桌上,站起时都带着怒风。小工叫喊声截然而止。 听这一来一去的阵势,慕尔反而是偏过头,微笑起来。她给周围坐着的长辈行礼抱歉:“让长辈见笑了,今日让各家‘近亲长辈’屈尊来庆贺生辰,恰好也是因为依爹依妈方从江浙归回。‘一家人’小聚,我依爹想诸位亲人皆谅解他的眼疾,他与依妈便商量过了,早上这些条条调调的仪式他就不出来‘吓人’了。”慕尔向童儿递了个眼神,得到回应后,她便缓缓走向家合身边,“掌权这种事,真是言重了。慕尔上有依爹依妈,且林氏祖训教导‘传男传媳不传女’。慕尔的夫家也坐在高堂,我可不敢像叔伯这样‘觊觎’双鼎的事业呀,是不是?” 慕尔见几位的厉色纷纷落下去,心中更是坦然起来。她慢慢往回走,示意侍从将黄酒端上来,预备继续仪式。林母瞪着她,仿佛气还没出够;于是她又说:“几位若是有空,留下来一起吃酒;若是你们‘外面’的铺子生意火热,慕尔也不打搅了。您们的心意慕尔在此谢过了。” 手中的酒盅一晃,黄酒洒落在地呈了一个“一”字。 “好你个你满口你依爹,如果我们想见他,他出来嘛?他肯定是怕,不敢出来吧!” “您真的说笑,依爹的脾性,这么多位高堂在此他都不‘必要’出来,哪还需要劳驾‘叔叔’。” 另一个立马作势:“是不能出来吧,你依爹如果不是因为死了很久,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人见过他!” “你们说是不是!” 宝叔帮腔,眼看着几个林家小工站在树丛后面的,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了。林母着急了,暗下攥紧了裙子。 萨家伯伯正要替她辩白,被慕尔一个茶盏按下。慕尔此刻看上去却是胸有成竹,还在慢慢敬茶,一位位坐在客座的宾客都神色慌张,接过茶盏又不揭开喝。她又端着茶盏走到林母面前,而后又是刘母,慕尔始终不动声色。“见不见的,也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掌权(二) “那就让我们见见啊!” 宝叔德叔见到萨家人也在这里,几个有头有脸的都在,一时也不敢野蛮,只会叫嚣了。然而他的气焰还没来得及燃起,他就看到了最是大跌眼镜的事情,顿时瞠目结舌僵住在原地。 “咳——” 这是极其浓重的一阵清痰声音,气管与喉结好似干涸千年了,才会在撞击作用的时候发出这样低沉沙哑的音色;但是这个动作,这清痰后紧接的深厚喘息声,所有见过抑或是熟识林鼎的人都会在听到后胆战心惊。人称未闻其人,只闻其声时,定要摸一摸裤裆有没有湿。全场上下工人都瞪大眼睛,连带着长辈们都各个屏息凝视;大家都看着正厅旁的漆金门栏。 一身素麻长袍,没有多余的颜色;束辫垂在身后沉重的摆动,被几位侍从搀扶着,用极慢的速度跨过了门栏。众人不约而同想要探视的脸庞,被一张从脑顶横挂下来的白纱遮掩,但那若隐若现的连心眉,还有透着薄纱都能看到的厉色,让所有人更加确信是“林鼎”无疑了。 届时林府堂内坐着的站立的,无不一致动身至礼。慕尔见状,垂地磕头,道歉惊扰了依爹。“林鼎”没有作声,从她身边缓缓走过,她又埋在地上转向林鼎的主位。林母起身,搀扶了一把,眉角稍有抽动,但是动作非常细微,在如此骇人的情况下是不被人注意的。她也福身行礼,连声致歉。 “林鼎”习惯性的把手扶在椅柄上,大拇指上的银色扳指敲击,一声c两声,声响大的很,在厅堂中回响。全场的师傅c长工c学徒全部尽数双膝掷地,执手作揖;领头的几位老师傅最是虔诚,嘴中一致高喊:“拜见老爷!” 接连着是小众们的拜服声音,皆臣服于这席卷而来的威慑力。 林母让慕尔起身,自己也端坐起来,在场众人都跟随着坐得笔直。萨大伯问候了句:“鼎兄。” “林鼎”照常缓慢的点了下头以示回礼。萨大伯继续道,“刚才的两人,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诈诈诈尸啦!林鼎你真的没有死!” 惊得宝c德二人半跪着不停往大门退。 “好,今天双鼎你们摆我们一道,我们” 再后面的叫嚣声也只消散在巷子里了。 慕尔毫不客气,抬起脖子,声音也狠起来:“正大光明的竞争,我们林家不怕;用这种卑劣手段妄图质疑我林家,双鼎上下绝不会饶恕!” 又是一个跪拜,慕尔给“林鼎”斟上茶盏;她起身那刻,眼里是之深也吃惊的冷静和坚毅。 是夜,下午的哄闹已经尽数散去,林母随萨家长辈前去探望寄养的儿子慕隽,林府上下只剩着下人清扫泼水的声音。 这夏夜反常得没有凉风,慕尔坐在客堂乘凉,却依旧觉得空气燥热,心口闷得很。里屋的之深在帮她查详京师进贡的账目,那熟悉的拨弄算盘珠子声,她听起来竟然有些烦厌。眼顾四周,正好落到客座上,回想起午后与刘母的对话。想到刘母随着入赘家中也有近两年了,性子孤僻多是与世无争,两人自然是极少交流的;那时刘母忽然地行礼,再加上一连串感谢的话语,让慕尔很是印象深刻。 刘母说起林母平日的照料,让她感恩戴德:“你依妈去江浙的事儿来的时候全家上上下下都忙,因为照顾老身的身体都不让我忧心任何事,只让我们之深去尽一点绵薄的力气。” 听刘母一口气说这么多,慕尔急忙摆手解释又插不进话。 “眼下我们之深回来了,很多事情你也可以多用上他了。他是个实诚孩子,会做事儿,会尽心尽力。”刘母言语虔诚,慕尔心觉被认可被支持的温暖,“依娘您安心,我会让相公同我一起打理依爹交与我的侯官厂坊。” 刘母不甘心,又道:“听你依妈提到了京师那档子也有些活儿,那儿远,你若是不方便,也把这些琐事儿让之深去跑吧,他能跑,能” 慕尔急忙安抚:“依娘,好好好,您别急。”说起来就觉得骄傲些,“京师是有众多与皇家进贡的对口等事宜,依娘您这样嘱托,我会交给之深。他也熟悉那边的情况;想必您也是极想回去京师看看的吧?” 刘母离去的时候喜上眉梢,慕尔为着自己学会处好这特别的婆媳关系很是欣慰。正想着,之深恰好从屋中走出,却是穿着外出的行头。 “相公,这都快入睡时辰了,你要出去?” 之深放下袖口:“我瞅着纸砚快用尽了,账目还没写清楚,我去买下就回来。” “京师的账簿不急,何况你如今就是半个“依爹”,呵呵,不要紧!”慕尔想到了之深把她尽述的“林鼎”的习惯记得一字不落,在众人眼前的绝佳表现,连带着把依妈都骗过了,着实自豪得不行。 之深有些急迫,做好了准备要走:“就差一点儿,早些做好也就能安下心。” “可是。”慕尔今日也确实是粘人,偏和之深杠上了,“你依娘让我把这些事情交与你,她要是看到你因此这样劳累,会笑话我的,也会也会责备我。你就不用这样尽心啦!” “她也盼望着我尽力。”之深仿佛没听到似的,自顾着向前。 慕尔心中越发发慌,伸手拽住他:“可 我不想你这个时候出去。依妈还未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那正好,等我快一些把账算明了儿了(清楚),给夫人过目。” “相公!我不舒服,你去厨房给我拿些蜜饯好不好” “还是,我去辰记给你带点儿你喜欢吃的余甘果儿?”之深回过头,调笑着问起,慕尔听完舔了舔嘴;之深又往前走去。还没几步,慕尔急得喊了他的名字。 “别走。”之深站住脚,不忍心又走回来,手掌盖住了慕尔的额发。“乖,等着我。” 慕尔眼看着之深跨出大门,既是拦不住便不再去拦。往回走时,忽然觉得自己何故这样胡搅蛮缠,一点不像她平日的作风。许是白天里的事情让她思虑过度了,只能用叹息按下自己狂跳的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间的静谧,慕尔害怕起来。童儿追在慕尔身后,几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大喊:“小姐,出大事情!您快去祠堂大夫人让您即刻去祠堂见她!” 林母如此急召让慕尔复又紧张起来,更是疑惑:“今日大喜日子,祭典也是做妥了,这个时候去祠堂?还是在离花厅隔着几条巷弄的(林氏)宗祠?” 童儿哪顾得上这些,林母下马车时的怒火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自己都快被烧着了:“小姐,您还是快去吧,大夫人真的很生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遇险 (一) 慕尔跟随着童儿的灯笼光,飞快地穿梭在暗巷里,肢体完全靠着机械反应在行径,只因脑中在全力思索林母要她漏夜入祠的意义。她一遍遍回想了祭拜的程序,再是叫之深代替“林鼎”的计划是责问这大不敬的罪名再是之深入学堂的事情?但她也是有着满腔辩解的理由,且这后果是可观的,并没有造成负面后果;那么依妈的勃然大怒究竟是为何呢?又是让她去了她自幼时便最是恐惧的林氏宗祠呢? 宗祠外灯火明亮,红柱左右齐齐站了两排的下人侍从,应当都是来清扫一半就被林母使唤支开的;童儿没到门口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示意慕尔自己进去。此时的阵势已经叫慕尔的焦心复添了好几重,一顿责罚是免不了了;可是惊恐不安的心,将所有的矛头都围绕着之深,慕尔心道不好,折回头去对童儿和其他侍婢再三嘱咐:“倘若姑爷来了,哪怕是夫人传召,都不要让姑爷进去,一定拦住他,听清楚了!” 当她提起衣裙,迈进石槛,林母面着供桌的背影渐渐明晰起来。林母的头微微后倾,上头整齐排放着家祖宗亲的灵位:上三层为灵牌,下三排则是画像。慕尔见过的c没见过的,这时都活灵活现在立面前,眉目紧锁,尽是诘责,慕尔双腿已软。而当慕尔终于壮着胆子向林母走近,她面前香案上供放着的林鼎遗像,则像是一记重棒打在她的后膝,让她霎那间失去平衡,跪倒在正中拜垫上。 “下来。” 林母的声音里,在这一刻听不出神色,可明摆着不是祭拜先祖这样的事了。慕尔连忙手撑地,从拜垫下来,她的内脏都在巨幅颤抖,一是惶恐,二是腹腔中的莫名绞痛。在这样的时刻,慕尔只能强忍着,在砖地上跪好,听候发落。 林母转过头,发髻上的珠翠碰击声像极了慕尔此刻的心跳。 “抬起头来。”又是一声令下,慕尔这下连牙关都绷紧了,一抬头,就全都是让她毛骨悚然踌躇不安的面孔;她努力地寻着林母的衣裙,一点一点上移,只停在如意扣上,再不敢看。 “(把)镯子脱下来。” 林母此时声息中的怒火,已然燃起了祠堂中的阴森,慕尔额上眉梢c身后手上皆是滴下又冷又热的汗珠,毛孔都被浸得发痛。她实在忍不住:“依妈,我错了,您莫动气。” 话音未落,族传的藤鞭正砸在慕尔的眉睫,顺着她鼻梁滚下,落在手背;连藤鞭都在发抖。 “你是自己打,还是等之深来。”林母此番话丝毫不是问句,而是命令。 慕尔暗叫不好,依妈果然已经吩咐下去,是铁了心要惩罚之深了,她又如何能忍心!她垂首,拾起滚烫的藤鞭;这是童年的噩梦,常有出现却只在这一日成了真。慕尔倒是在这一刻大起胆子来:“依妈,让慕尔受过,也请明示缘由,如若是因为对依爹的大不敬,我” 林母此时竟然折腿蹲下,脸正印在慕尔眼前,直接被气势扑倒摔在地上;慕尔赶紧回位跪坐,林母将一封纸函展开在慕尔眼前;那是之深在船政学堂的结业书信。“这是你安排他去的?” “依妈,我” “你真的是混账!—— 好,你想要知道,我就在这里给你讲明白了。你以为他得到了这个(学位),就会帮助你了?就能名正言顺辅佐你,去安安心心做双鼎的事情吗?你以为凭着这个,就可以用他来对抗那些外面店铺中虎视眈眈的敌手?你还以为,你把老爷的事情透露给他,他会可怜你顾及你,甘愿继续‘入赘’在老爷早已经不存在的威慑力之下?” “他不会的!”慕尔狠狠摇头,林母把她简单的心思都翻了个透,“他不会的!”慕尔眼中坚定,也是奋力阻止林母将她宁愿避开,不愿去思虑到的最坏后果,□□裸地展开在眼前。 “你老是这样天真的以为,就不想想一旦他开始以老爷的身份,还是以他现在已经得到的学历见识,带着你带着双鼎去对抗,权利就全交给他了!那我们费尽心思保下慕隽,把他藏在萨家,所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给他当下人吗?” “他不会的”慕尔的气息渐渐孱弱下去,她只能揉紧裙角硬撑着。 林母的言语悲壮,她见多了得利忘恩的人,从前的宝叔c德叔就以称兄道弟的情谊,骗取故去丈夫林鼎的信任c秘方c经营c甚至都有可能是取之性命的罪魁祸首。“看他的背影,有多么像你依爹;” 林母此刻回想起来,哪怕隔着薄纱,上午的震慑还在眼前,“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有你依爹的赤诚心?” “依妈,我嫁予他,他对我好,他也一直本分,这些您都是看到的我们有夫妻之实,我们也有夫妻之情啊。”慕尔声诉垂泪,顶着上头宗亲,她的嘴中冒出的只有实打实的心里话,也已经切实不顾入赘姻的用意。即是赘婿之名,除去不得纳妾不许祭祖,自身子女皆冠女家姓,于此林之外子乃慕尔兄长也。 “女人心思!男人的野心,是不能用你女孩子家家的情爱去揣度衡量的。一旦与利益挂钩,他会选择风花雪月,还是把握在手中的权利?他会选择你,还是他的依娘?” 慕尔在此刻犹豫了,她没能脱口而出坚定不移地说出之深的选择,因为她自己都没有底,也不能心无旁骛选择感情。林母更是痛心疾首,她看见慕尔开始拿情感与本该忠于的家业做比对,完全违背了她选择之深“入赘”的意义。她忍不住,要拿更残忍的事实来击醒慕尔。 “之深有一个哥哥,你知道吗?”林母跪在拜垫上,对着林鼎的画像,双手合十。 慕尔挣脱开紧闭的眼皮,惊愕地看着林母的背影。 “原来他没有告诉你。”林母从袖口掏出了褶皱的信纸,丢到慕尔的裙边,继续道:“之深有了辅佐家业的权利,你要是再把京师的事情交给他,他就真的名正言顺可以回到他的家乡,取回他死去依哥的遗骨,去给他依哥收尸。” “依妈,您不要说了”慕尔声泪俱下,她第一次触碰到了之深的谎,他也可以对她有所隐瞒;而她却是那个让自己彻底无力转圜的人;她只能恳求。 方才上马出城,之深的脑海里就不断浮现着慕尔的步步紧逼不让他离开。之深觉得奇怪,只因在婚后三年慕尔都不曾这样咄咄逼人,他开始忧心是不是慕尔探知了他掩藏的心思,是卿祎还是兄长?然而他也在很费心地避开不想,此刻他只想看到卿祎。自结业回府,他就忙于慕尔的大礼,已经一个月不见卿祎。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的很。在上海的港口得到了起义落败的消息,亲眼证实了报纸上兄长的遗名,虽是心有愧痛,但他的猛然之间的念想竟是能借由遗属身份回京,回去他梦寐以求的地方。更没有想到的是额娘对他的嘱托与盘算,他觉得阴狠却又切实可行。他何时学会了去算计? 策马到廊下,下马的脚初才至地,卿祎房屋里的光就暗下了。她表明了不想见他,也不想回答他“和我一起回京师”的诉求。 之深将马匹捆好,鞋子塌在竹廊间发出咿咿呀呀的恼人声响;索性不往处走。“卿祎,我时间不多,她可能起了疑心了。我就想见你一面。” 没有回音。 “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你不愿意回到那处你阿玛额娘垂死的地方儿,我本不愿强求你,更不希望你为难。可是那里也有好些个美好的回忆,我们熟识儿起读书写字,一起挺过鸦片混战那么多风雨我不想你再在如今的境遇里头受苦受累,无名无份;受不了我们这样遮掩躲藏,更受不住这个入赘身份,只能俯首称臣寄人篱下的日子,更不能给你名分! ” 之深将声音放轻,话音落下许久,只有树叶沙沙回应。 他屏住呼吸,缓缓地说:“如果脱离这里,我们能够安好地过活,你情愿与世无争,你便不肖(不需要)出门儿,我们照样儿能守在那个老胡同里” “慕尔呢,你让慕尔如何?你情愿让慕尔牺牲掉她的富贵身份,去成全我们,去成全你,去成全你的额娘?!” 卿祎掌着烛灯走出屋子,烛影在卿祎的脸色跳动,她的眉睫皆是触动,“我无介名份,更无拘在哪,什么地方都能过活,却是因为我已无牵无挂,阿玛额娘,抑或是我舒穆禄氏族,我卿祎已是仁至义尽。但是,之深,你可有想过慕尔的处境,她的感受嘛?” “感受,天下千万人有千万种感受想法儿,我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我只在意关乎我的,我只能保全我能力所及的。卿祎,额娘的计划已经开始了,而其中注定有人会受伤,而我,我只能保全你” 卿祎把自己的手,慢慢从之深的掌中抽离,五指纤细印在胸口:“摸摸自己的良心。” 她的手指冰凉,喉中哽咽,心有不忍;她脑中跳动的,是之深紧紧附在身体上头,咬着她的耳朵一遍一遍重复着她的名字,那是他按耐多久不能吐出的字眼。她本是无欲无求的人,而在热火燃起的时刻,她忽然明白,着明火从来都在暖融融地烧着,温柔敦厚不伤人,是她期许的模样,也注定叫她走向纠结。 “作为爱你的人,我确是盼望着你能得偿所愿;心意既是明了了,只要不昧着良心不伤人,我都许你我的心可是作为卿祎,我定不会僭越善良的本心,去眼睁睁默许额娘的计划,去伤害牵扯在利益中的人。” 之深摇着头,他也是心急:“慕尔能受到什么伤害?去京师,她照样可以经营她家中的产业” “除非她的母亲许她这样做,除非你对她们构不成威”卿祎抿嘴咬住了唇瓣,转头就走,“你快下山去看看罢,她会如何待你受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遇险(二) 疼痛开始疯狂侵袭慕尔的肢体,来势汹汹,还够她喘上两口的气如同抽丝从七窍脱离。慕尔尽力晃了晃脑袋,汗珠浸入眼睛时恰让她又回过神。“依妈,我知错了,是我天真,不曾思深忧远。”她自嘲地冷笑了一下,眼帘低垂,“也是我没有想到,我将这纸结业书信交由依娘,她会不知无意还是有意让您瞧见。我让之深去学堂,确是依妈所说,当时眼下我只能以此制衡宝c德两家,且又有家合那胆小怕事的性子,我不想让之深看到拉拢他。至于依爹的大不敬之事,是我” 有种命运,就是可以腾云驾雾送来缘分。之深一个箭步冲进祠堂,跪在慕尔身边,头叩地:“是我!大夫人,是我自己质问慕尔老爷的事儿,慕尔她扛不住才脱出全告诉我。家合又提出怕宝c德二叔今天会来闹,会丢家里的脸,我才提议由我来演作老爷的事。求您别要怪罪慕尔,之深愿意领罚。” 慕尔这下是惊醒了:“你怎么” 她不停的推搡,叫之深出去。 “放肆!”林母疾速地起身,既然如此坦白,她也无需顾忌慕尔的面子,“当着那么多的人胡作非为,你就是这样对长辈尊敬的,那么以后你也更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可以用老爷的掩饰来我双鼎作乱了!说,是不是你的依娘教你的!” “不!我额娘并不知情,是我自己多心贪看着的!夫人,我向您保证,我刘之深一定不会借此借口要挟慕尔或是您抑或是双鼎的任何事儿。” 卿祎说过的“仁慈善心”在之深的耳边回响,此时当真能为额娘挡开林母的多疑,也能保全慕尔从而得到林母的信任。他的心惊胆战,除了林母的威势,更有看见自己逐渐工于心计的改变。 “好,好!你说你现在当着老爷的面做了保证,你也说你愿意领罚。对长辈不敬不恭者,藤鞭三下。慕尔,你来打。” 慕尔迟迟没有动作,许是殚精竭虑,气如抽丝,她又怎么能够对之深下得去手?然而在她意识之外,林母说时迟那时快,捡起地上的藤鞭一个挥舞打在之深的肩头,单薄的夏衣瞬间撕开了一条大口,露出血红欲裂的一道痕。鞭子舔地时炸出的声响,让祠堂外的侍从都极恐地跳了下,哭咽着埋下头。 夏夜无风,祠堂中的烛火却在猖獗地跳动。 林母此刻也真正是心急如焚恨铁不成钢,一心想要以伤痛来警戒之深不要觊觎权利c弃义不顾;另一边也是让慕尔醒悟,不为情所困忘记使命。即刻间,藤鞭翻腾过来击中左肩,伴随着慕尔凄烈地惨叫 定睛一看,慕尔的肩膀顷刻之间绽开血花,连带着之深的领口都尽被红血浸满,她伏在之深的背上喘着气。可是鞭条不长眼,在触地时就有对等的反弹力量翻转回来,林母来不及住手,之深也尚在疼痛中意识模糊第三鞭,正正击在慕尔的肩胛骨。 慕尔整个人从之深身上滚落,摔在地上。 “疼——” 慕尔伸手,捂住的不是被鞭打的肩头,而是双手合住腹部,竹绿的马面裙被又一顿新鲜血液染成红色。 慕尔已经躺在床上三天了。 意识偶有恍惚,多半是清醒的。因为她时时刻刻都能知觉全身上下撕心裂肺的剧痛;可以明晰地看见,祠堂四处飞溅的血迹;她也听见依妈抱着她痛哭流涕,之深急迫地问求她的痛楚;她记得,看诊的西医医师对床前一众哭丧的脸说,“孩子已经没有了。” “孩子?”慕尔闭着眼,眼前却有一个小人样子的,在与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孩子?” 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慕尔自己都一头雾水,她在奋力思索,为什么会有小孩子呢? 慕尔其实也是不愿意睁开眼的,她不情愿看到之深的脸,她怕看到背后那些秘密会猝不及防从他身后跑出来,甚至很多她自己都还没想到的秘密。 又躺了一天。阳光从床榻上的雕花框里漏进来,慕尔皱起眼;没一会儿,刺眼的光源就没了;她又睡过去。等到终于想要睁开眼,是在一日的最后一次换药时,童儿手里的药酒顺着伤口扎着她的神经,一个激灵跳起来,眼睛勉勉强强适应了屋室里微弱的光。 目光把四周巡视了个遍,看到各处站了零散三四个下人,拧着布条的,调着膏药的,熏着艾草的,还有“哎!”她忍不住叫起来,还有在给自己抹药的童儿。 “小姐,小姐,您终于醒了!您昏迷了好几天了!我去给您拿点心吃好不好?”童儿激动地晃着手,所有的下人都屈膝行礼,不敢作声。 慕尔本想别过头看看伤口,只是肩颈细微的肌肉撕扯都是揪心的痛,惹得她眉眼都扭到一起。童儿连忙跪下请罪,“小姐是想问姑爷在哪里罢。他这几天都去祠堂里面自讨跪罚了,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小姐您要是累了就歇息,我就在外头。” 这些日子以来的天翻地覆也让之深有些招架不住。他自动请愿在忙碌过后,去宗祠跪上两个时辰,想要清净自己,寻回一些赤子本心;更是以祈祷慕尔尽快苏醒为由,去偿还慕尔为他受得鞭子。 还有一个时辰,之深算着,思绪又跳去了午后,无法言说的心痛在此刻历历在目。眼看着跪了两日,慕尔小产后迟迟未醒,之深终于耐不住忧心走回了两人的房室之中。慕尔因为肩背上的伤,以极其不舒适的方式倚着靠枕半躺着,眉头紧缩。当他靠她近些,漏进来的阳光在她的眉睫之间流光溢彩,他竟觉得有些生动的姿态。慕尔那时又挤了挤眉,之深以为她要醒,又怕离开的声响更将她唤醒,于是展开手掌,稍稍遮掩了光热。透着指缝探看,那些炫彩原来是慕尔藏在眼角眉间的泪;失了光源,便是凄冷的水珠了。 “之深”慕尔的唇齿喃喃。 之深的手忍不住晃动了些许,而慕尔吐出的下一句,让他整颗心都颤动起来。 “孩子” 其实,在慕尔的温热附上他的肩头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被触动,那是包裹他许久又被忽视的奋不顾身;他的眼前翻滚起慕尔时常羞于看他却又看得认真的眸。之深只是算得不如命运清楚,他的心中可以容得下与卿祎不同的另一种情谊,那是血脉和责任的维系。然而,多舛的命数让他一直将此视为达成目的的手段,直到他悟出其中无法抵抗的感动与情义;又偏偏在他预想要珍惜的时候将一切叫停。 慕尔没有意识到,昏迷醒来后,自己变得偏执许多,比如,此刻她义无反顾从花厅一路走来宗祠,站在灯火通明的门口。和几日前的感触截然不同,慕尔忽然不怕那些先祖宗亲了,倒是觉得他们仿佛见证了她投入情爱的奋不顾身,又或许,是因为之深的身影就在那里。 当她蹑手蹑脚地踏着疼痛,一步一步向之深走近,心事也在越发大声地诉出:那是祈望之深的相思苦,又是不忍纠缠的命运蛊。慕尔在这蛊中看到了痴缠的男女情谊,是她已经触历过的初见的心动c相处的情愫;也是她正沉浸着的可以带着血带着泪带着痛的爱意;不止于此,她与眼前的人也是可以由爱结晶,可以延续这情这义。 只可惜,这个她还没来得及相惜的结晶,也是会失去的。而在那一日过后,她与他之间又必须要多背负一层防备了。不知觉,手背上如同针扎刺骨,慕尔垂眉看去,数颗冰冷泪滴在骨节中滚动。原来,这便是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深的肩角垂了下,他吃痛扶上肩,掌纹被鲜血刻画得清晰。慕尔看在眼里,耐不住想要上前,却又心惊着止步,独留眼眸里的忧虑波澜。 就在之深听见异声转身之时,慕尔背过身将泪痕拭净,再是莞尔看向他。他也没有走近,在这样的静谧里,两人竟是默契地只想在远处相望,没有戒备,没有现世,没有别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隔阂【一】 1912年的这天,林府上下不同往日那样熙攘。 南后街的大榕树下,万人空巷。有人用京话念着隆裕太后代宣统皇帝诰命的退位诏书,满清时代就此终结,有人哭天喊地,也有人兴奋地当场剪了辫子;新时代的事物越发丰富地流进这座南方小城。 自从林母迁居江浙,刘母也没有早上饮食的习惯,之深与慕尔就不去前厅用早膳了。日常的饭后便是例行的开锅巡查,吃饭都是匆匆,两人也甚少交谈。这一天慕尔准了工人去凑热闹,晚一时起炉,因而时间富足,慕尔心中有话想要问。 “相公,眼下清政府灭了,对这一口的进贡也减少了。” 之深以为慕尔是在忧心进贡的事,咽下嘴里的脆瓜,安慰着说:“好在新晋的民国政府里面,有几个食品厂c食堂的负责人过去与双鼎有过生意往来,他们都说订购的数儿都不变。” “也好,可是听说京师里头也不太平,袁世凯刚才定都,也是内战不断吧?” 慕尔又给之深添了些粥,这样动作的意图之深看得模模糊糊,是要让他留座,再多说些什么? “想必是吧,过去那些被赶到外城的汉人,现在都混杂在内城里边,这两种文化交杂一块儿,也有的斗呢。你今天怎么了,你想问什么?” 既是被揣度出了自己的心思,慕尔紧张起来,放下碗筷,碗里的粥粒随着沿边滑下碗底。她没有说话,身边走来走去的侍从也被这沉默弄得紧张,纷纷靠墙站去。“你还想回去吗?” 之深也跟着放下,嘴里嚼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粥,他正好趁着这咀嚼的时间思考一下如何应答。 慕尔近来在与他说话时,沉默多了些,一副害怕说错话的样子,但也只是面对之深才会这样小心翼翼。 这样的转变源于身体初愈回到厂坊的一日,她就破天荒地在众人前面发了脾气,明面上以斤两不足的缘由,指责专供京师进贡的三房炉;而后要求之深将京师进贡的账簿交出,自己亲自核查校对;直到今天账本都没有再递给他。整个三房炉的师傅们原是家合手下带着的,性子都温顺地不行。慕尔训斥起来时,小工们各个三叩九拜泪流满面,连带着师傅闭门思过一日。之深本来一心以为慕尔失子心情还未平复,不曾挂在心上。这个时候终于看出了门道:她是想旁敲侧击限制他动迁京师的心思。 倒是对上他的胃口了。林母的恶毒惩戒之后,他欲要逃开魔爪回京的心思愈加强烈了;而慕尔正巧聚精会神盯着他管辖的事,算是阴差阳错给他提了醒:这不是回京的最好时机。他要学会隐忍,借此赢得多方的信任,等待顺理成章的机会。恰好卿祎犹豫不定,自己的额娘现下除了满腔愤恨什么也不顾了;他有坚定的心,那么时间早晚从来都不成问题。 “回去哪儿?京师?我还没拿主意,现下也不着急。”在这样说话时,他有些不忍地拧了下眼睑,又即刻放下。待到慕尔看向他时,瞳珠里已是淡淡清潭,尽是安然。 听之深这样漠然,慕尔算是舒了口气。在慕尔心中,她知道若是之深提起,她是抵不过他的游说,情愿随他去的。可是眼下企业之间的争斗方才打响,侯官诸事尚在动荡,幼弟也还没准备好,不能是她毫无顾忌甩下一切的时候。 “就算要回去,也会带着你。”之深的强心针,打得正在患处。 许是内心的结节解开,慕尔觉着今日事事都顺从起来。彼时晚清的工业化让民国初年的经济也持续低靡,哪怕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闽州也没能在贸易上躲过这一劫。在这样的时期下,慕尔每每翻看账本心头都是战栗的,而当看到趸数与前一日能持平,就算是值得拍手叫好的事了。为着这个,慕尔决定在这一日去萨家拜会,顺带看一看慕隽。 之深见她让童儿打包了一堆零食,童儿拿的十分熟练,心生好奇:“这个无花果干新鲜的很,慕尔你喜欢吃?” 慕尔对着那一包东西认真,便是随意地摇摇头:“不喜欢,是依弟吃。” “弟弟?”之深吓着了,左右看了看。‘阿弥陀佛,林家虽然此时女儿当家,可是家有入赘夫婿上下男工百名,阳气足的很;这时候莫名出现个弟弟,难不成是祭祀?’ 童儿听声,惊吓地抬起头,正看见之深满眼疑惑思虑的样子,急忙大声咳起来,示意慕尔。 “什么事情噢!”慕尔眨巴起眼睛,“是从前跟着一个学堂师傅的旧友,他病了,我去探望。” 之深一眼看破了古怪,以退为进便道:“那就去看看吧,早点儿回来就是了,肩上的伤还没好全呐。”说罢便要往外走。 “相公”之深这样说,果然让慕尔心生忧虑,就怕他吃起醋来,却又要掩藏着。手上忙乱地系好绸布,伸手去拉之深的衣角:“那家的姨妈每回都喜欢留我用膳,我可能回来迟些。我会尽早的!” 慕尔十分肯定地点头。 踏进萨家门时,慕隽正在桌案上伏笔写得认真。隔着窗檐,书卷声在慕尔的脑中都泛着好听的旋律。时年九岁的弟弟长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同林鼎相似的连心眉若隐若现,明媚眼睛被聪慧的光芒包围着,倒是微鼓起的脸颊又透露他的年幼。“又吃胖了,看来下一回不需给你带这么多零嘴了。”萨家也是真正尽心尽力在照料他的。 慕隽听闻慕尔声音,也不抬头,挑着眉毛就对慕尔说:“依妈c姨母都说我瘦了,叫我多吃,说我长身体。就你,一直嫌我吃得多了!还像个依姐样儿嘛!” “少爷可不能这样和长姐讲话啊,小姐可是认认真真帮你选了这么多好吃的,准备了好几天了!你快过来看看有糖包,无花果干” “哇呀无花果干!”慕隽丢下毛笔兴奋地冲出房门,到童儿跟前想要翻看起来,却又被带着走下天井,花坛上有珊瑚圆座,五个围成圈;萨家大院里头有许多这样的洋玩意儿。 慕隽撅着嘴,返回屋中将毛笔纸砚收拾好,又在水盆里净了手,方才走出来。走到慕尔身边时,慕尔目视比对了下,那时还牵在手中齐腰高的小家伙,如今就快超过她的肩了。一边感叹着时间奔得快,这边帮慕隽叠着袖子:“下回净手之前,先卷起袖子。你看,都浸湿了。” “是啦依姐!”慕隽满嘴的糖包屑,都糊上了嘴角。童儿连忙掏出手绢想要帮着擦拭,慕尔手却更快些,接过了帕子,眼中是波澜的怜爱。“又不是往常没有糖包吃,这么狼吞虎咽,吃相都没有。” 慕隽还在大口咀嚼着,“不是萨姨母嫌糖包不不干净,不许我买偷偷买的也都拿给下人吃了。就像小时候家合哥哥给买的芋头糕”他又就了一口茶水,“依姐,水榭戏台今天有台孙悟空的戏,姨母最近都不得空,依姐你带我去看嘛!” ‘衣锦坊啊’ 慕尔想了想,眉眼略暗淡了下。之深偶有跟着家合,去衣锦坊那处收几家的帐,她倒不曾过问是何时去。可是看着慕隽祈求的认真,慕尔拗不过,“你把功课写好,我再考虑考虑。” 其实这样说的结果,还是与弟弟一同去了衣锦坊的水榭戏台人挤人。成婚之后,她在厂坊家府之外的地方走动实在稀少,日常的收账查货她都不用亲自出马,又没有闲暇串门戏耍。慕尔回想了一下,最近一次来到水榭戏台,还是依爹逝前的那个新年,依爹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把弟弟架在双肩。林鼎一贯的严父形象,要求家人低调,尤其不与慕隽近身相见以此保全儿女;乃至被投毒暗杀,世人皆不曾注意到慕尔还有个幼弟。 慕尔忆起旧事,正巧忽然被弟弟的拍手叫好打断:‘及由此,姐姐护你周全。’ 她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慕隽额上稀疏的乳发。 正是未时,本该到了去与卿祎会面的时刻,往常此时他已经策马到了城门口,如今之深坐在堂中,换好衣裳却一直犹豫。倒不是嫌弃日头毒辣,只是在回想起几日前与卿祎‘相顾无言唯有千行泪’的心殇,内心交杂,步子迈不出去。 那正是被慕尔责罚三房炉事件的后一日,之深借购置食料为由入北峰见卿祎。山雨下得正泠冽,水珠在竹草屋檐上相互推挤,找到旁枝斜出的枝干就迫不及待往地面砸去,豆大的个头,颗粒看得清清楚楚;从远处看,像是用瀑帘将卿祎困在竹屋之内,不许她出,不允他入。这情这景,挑起许许多多郁结在心中多日的事。 在那一日不欢而散后,卿祎轻减许多;之深看着心疼,可是想到要提及慕尔,更是心酸了。他没勇气将她揉进怀中,只有用深切眼眸去拥抱她。相隔一个桌案,之深说得简短缓慢,每一句,就会有一滴水珠从卿祎的眼梢滚落;接连着,像极了屋外的雨帘。 “我心里头有恨,我恨自己不能够照料你,不能顾及她,现在,也不能把手上的事情握紧,总是任人摆布,被命运摆布。”因为方才淋了雨,额发上还有未擦干雾气,又或许是愁绪纠结着吐出的冷汗,“我真想不到,我也完全忘了,会在不经意之间有了孩子,就那么意外之间,悄悄儿的。” 这被雨声包裹的言语,尽是之深身为男子却有诸多他达不到的事,也是卿祎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的无奈。扪心自问,那一日她自己推着之深去看看慕尔,究竟是对是错?她极后悔让之深去亲眼目睹又去受伤,却又偏有意料之外的命运,让之深成为必须要知晓的那一个人。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慕尔母亲的狠绝,真将警觉的鞭子抽在自己女儿身上。慕尔那么义无反顾却还是失了孩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禅珠,她心疼命运无力转圜。 之深失意时的姿态,更添了伤感。他总是一支手肘撑在桌案上以支躯体,肩却是垂着,许久都不会动;他也习惯把睫毛垂得很低,瞳珠没有聚焦到任何点,只在与卿祎眼眸相对时,晶体仿佛播散带刺的情种,漾在空气里;又随着身体所有张开的毛孔,扎着血管掐着心。卿祎这样深切的记得c感知,因为与嫁去林家的辞别那个夜晚,一样惨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隔阂【二】 “其实我最气不过的,是我自己。我还不能与你有孩子。” 最是这句,卿祎倒吸了一口气,别过身走去窗檐。她不该搅在其中。她受得封建教育,男子的专一从来都是奢望;可她又偏偏陷在入赘联姻人的一往情深里。纵使情动意深,纵使她潜心用善念企图渡化执念,可是她也只是俗世中的尘,敌不过命运多舛,抗不了□□纠葛。如若她的抽身而退,能让万事简化c情债偿还,她一定会坚定不移的去做。可是卿祎想起了之深的兄长,明明离去的彻底,却又成为了之深额娘与之深崛起的稻草,继续在翻云覆雨的轮回之中。 “卿祎,我想起我兄长了。其实我原来挺排斥他的,因为他有了自己的梦想去追逐,他老是跟着阿玛上天入地。而我,我就要是沉陷在现实中摸爬滚打倒是现如今,我想到了我的梦想,既然身在这里头,守护爱的人就是梦想吧。守护你就是我的梦想。” 一阵凉风飘过,之深回过神来,眼前是林府马鞍墙边沐浴着阳光的松竹,已经长得那么高了。他背着手,走下了客堂,松竹气味更浓重了些。他心知卿祎有愧有怨,常常相见不过让她的纠结又加重,所以他忍着不去,好让情感少一些负累。他只需要卿祎记得,他的守护会让一切好起来。 “姑爷,衣锦坊的来人说可以收账了,您要不要去?”一位小工出现在身后,对之深说。 “去。叫上家合。” 之深沉沉呼吸。 欢呼叫好的人群,隔着东侧三扇大开的偏门都可以看尽,凡是路过衣锦坊的行人都忍不住投眼望去,何况是之深第一次看到这样在宅院中的繁闹。在京师时,戏原是都去戏园子里看的,建筑在宅院中也多半是官宦绅商,随随便便邀百姓入座的不曾见。 又是一阵青鼓雷动,众人欢叫起来。家合因为跟着之深,心有闷气,本来是想赶紧收完账回府的;却又被这下声响吸引了去。之深家合连带着两名小工在人数不多的最后一扇门前驻足,只能看到偏斜台子的一小角上飞散的松香烟,至多也只是穿着戏服的丑角几次蹦高的头。之深好奇,问同行人道:“为什么会有香烟呢?他们说的又是啥?” 左手边的小工,还挺懂行,缩扭着脖子回答:“噢!姑爷,那个好像是有打架场面才会有的,闽东话叫火彩,诶你看你看又有了!” 果不其然又是噼里啪啦爆破声后,借以此渲染战斗效果,满场观众都在拍手叫好。 之深觉得有意思,闽剧里头还会有些舞台效果,几缕青烟推挤着往楼台那翻卷而去。这个偏门看不到筑在池塘上的戏台,倒是正对着花厅上的两层酒楼,下层应该供与上宾,上层的阁楼美人靠上一众女眷。人影婆娑间,竟然有个浑水摸鱼的长辫子!如此男女有别的地方,那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浸在环肥燕瘦中? 这条辫子显然小些,还系着个红系绳——脑袋也小。男子的脑袋还被身旁的女人拿着帕子拭了下,亲密得很。这女子一身月白色凤尾裙,镶滚金线饰银色花边,比起周围的花红柳绿更素白些,阳光下异彩的金银花饰则更是奢华许多。之深觉得这衣着熟悉得很,待到女子转头看向戏台,那张侧脸的轮廓仿佛将心注铅,叫它狠狠沉了下。 家合本来出门就有些不甘愿,再看这下子里头全是长辫脑袋,又看不到戏台,索性要走。恰巧之深又看得认真,顺着他的目光,在楼台上就锁上了慕尔的身影;家合的眼里如同群星环绕。就在这时,慕尔身旁的人影也在同一时间引起了家合的注意,几乎就在之深开口的霎那,家合大力拉过之深,没好气地说:“快走啦,看什么!”他从来不屑于称之姑爷。 一个趔趄,家合立刻就跟在后面了,也不许之深回头;小工们悻悻跟着,看不到不要钱的大戏,心里不太痛快,之深问话也不回答了。“那是慕尔吧?身边那个就是故友?你可有见过?” 看回去再确认也没了门路,家合这般沉默,想必就是了。他这愤世嫉俗的脾气却在方才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你认得他。”之深停下来,语气肯定。 跟在身后的家合被他突然的止步撞了下,把火气给撞出来了:“我不认识,我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往前走了这几步,人群散开,坊巷即是静谧,家合的回答显得格外大声。两位小工听见了,倒吸了一口气,偷摸着顶了顶家合的手肘:“家合,要叫他姑爷吧,你太凶了啊” 本来心里就毛毛的,小工这么一提醒,再看着之深似笑非笑看着他,家合反而拧倔起来。他向前跨了一步,显示与之深平起平坐,开口很不客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多天做的事情,你最好小心点,你不要再打大小姐的主意了。” 之深捋了绀色的长袍袖,一只手折到身后,身型即刻挺拔起来;嘴角仿佛有一根细钩一跳,笑得鬼魅。身后的两个小工见他这个仰起头的阵势,有些怕人,连忙低下头站去了墙角;似乎是被慕尔训练出来的,有神秘话要讲的时候,慕尔总是一提广袖,侍从都会乖乖埋去墙角。 “没听明白嘛?你现在手头上那个三房炉的事情,让大小姐烦闷那么多天,她还受那么重的伤。大小姐从小就没有受过这么多委屈,你害的大夫人都不理睬她,那么早就回去江浙。你就是想把她身子搞垮,然后趁着大小姐身体不好,去抢她的权利,抢我们双鼎的家业”家合起先争辩地大声,之深眼中的淡漠将他的气势一点点吸去,到后来,他只能义正严辞地说:“你只是入赘的身份,大小姐一样可以休掉你。” 之深手中一紧,也不甘示弱,“而你,你是以什么身份。想要保护她?” 家合一把拽过之深的领口,攒紧的十指颤抖起来,一路逼上了石墙。他的个头矮小,显得吃力又极其愤恨,“下人也好,入赘的人也好,既然是你跟她成亲,就不要让她受到伤害。你听到我说的了!” 之深的后脑勺吃痛,可是神色自若毫不相让,在这种鼻息都在打架的时刻,他还能轻笑道:“我给不了的幸福,你也给不了。或许,方才那个坐她身边儿的男绅可以给?” 果然,家合上当,大笑起来:“小少爷那么小的男孩子,他如果知道你是这样害大小姐一定不会饶过你!” 正巧他说话分神的此刻,之深一个挺身就逃脱了家合的控制,整理了自己的辫子,不紧不慢:“真的是她的弟弟啊,她竟然还真有个弟弟。这个弟弟会怎样儿害我,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她。”之深始终保持着调笑的意味,他从来也看不起家合这一流故作强悍其实胆小如鼠的人,这样颠来倒去一套问,就套来了两个信息。他没想往下追问,也没必要再问。 这个紧迫的刹那,他忽然有一点舒心,各自怀揣秘密,算和慕尔左右扯平了。两个人果真从骨子里就有不相像之处,慕尔在探知之深有事相瞒时,忧心积郁连带着失了孩子;而之深能隐忍的功夫,自己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置之不理。这个时候按下不提,日后就有牵制的把柄。 家合在被撞开之后,很久不敢再开口,只敢怒视,之深一脸揣度的样子让他惊惧起来,他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你不知道依弟的事!你刚才还看到大小姐和陌生人一起,还有我,你竟然不生气?”家合不敢相信地转着眼睛,“她孩子还刚刚丢掉的(小产),她还为你” “那失去的也是我的孩子!”这个词像是捆住歉疚的枷锁,扛在肩上累觉身重,可是环链对撞的声音才叫人身心俱疲。之深反手一个折肘,抵住家合的喉骨,家合顿时被牵制不能动弹,只能双手对抗着之深的肘臂。 “你不喜欢大小姐” 性格果然是最厉害的牵制,家合心中愧惧与之深的交集,这个男人仿佛就是一团乌火,灼热黑暗偏偏困住慕尔火热,同时也让他无从开口。他不敢讲给慕尔听,慕尔不会信;他也无力去制衡之深,慕尔陷得深这一连串,都令他战栗起来,害怕被慕尔问及,以至于晚膳他都不敢上厅堂伺候。 收账回家时,已是晚饭时间,慕尔已经上座喝茶,桌案上齐齐摆好了菜。或许是因为午后的见闻,之深觉着慕尔此时的神色很是不同。 也确实是不一样,慕尔有条不紊地吩咐上下人做事,布菜都像是一场行军列队,没有太多搪瓷敲打的声音;侍从忙碌之间,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展着手里的信纸读的相当认真,眼里似有凌厉。 这样一来,也不知道是之深先开口,还是等慕尔让他入座了,眼看着就要走到慕尔身边了,童儿终于知会了声:“大小姐,姑爷来了。” “相公。”慕尔唤了声,眉眼就在顷刻间绽开星星花儿,一只手将信交给童儿折叠好,另一只利落地拿起瓷碗,给之深舀汤,“坐下吧。你出去了?” “噢是啊,去收账了。”之深也不避讳,这个时候他占着理,即使慕尔疑心问起,他也不怕。 倒是慕尔心如击鼓即刻不安起来,连带着晃了下手中盛了一半的汤碗,汁水都洒出来了些。‘他应该没见到吧。’ 慕尔在心里暗自祈祷。很快,她便接过童儿递上的巾帕擦拭,不好意思地笑笑:“太烫了;喝的时候慢些。” 之深也不知心中的不快怎么还有些挥之不去,索性只恭敬地接下c吃饭,再没有多说什么。 慕尔也无话,她惦记着在邀请信中提及的赛事。这一场横跨大洋的博览盛事,可以救林家双鼎于水火,且从此名誉双收,更利于延展双鼎在各地的产业c贸易;但这也同样意味着,遂之深的意愿回去京师,是极有可能避不开的事情了。 “我额娘不出来吃饭?” “啊,一会儿要召集师傅们商量要事,我让童儿备好热菜送去依娘房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巴拿马【一】 巴拿马首届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的消息传到林家时,正是慕尔受成人之礼后不久,于是林家搁置了多余家戚的宴请,举家马不停蹄地奔忙。 这么一大家子的事,慕尔首先拟定了家中众人的职责,并得‘林鼎’与林母来信应允,才昭告府上:将亲自带领匠c工c统共十三名前往参展,取俗语里吉祥数字‘三’,与‘生’谐音,意为生生不息。(后因人员限制海关入境等问题,裁至六名)。原定由之深留府,与家合同大平c六房主勺师傅等负责日常经营。 慕尔斟酌之深与刘母去留时间花的最久。留下之深,必会受刘母教唆蠢蠢欲动,他又熟识海航c外语,对出行有极大助益因此同行乃是必然。不过之深外出免不了抛头露面,就要注意他的随行身份,提及入赘便显示他的身份低等,之深毕竟是她的夫婿,慕尔又舍不得。由此,慕尔留下刘母在府,明面上是以协助双鼎的日常运营,给足了刘母在外家人看得见的面子;但是慕尔嘱咐家合,不与刘母商议c不查账目,不给实权,却要由她担责大小事,这样一来在暗地里也是一种监督。 因为路途长远,要先出侯官与其他商户汇集上海滩,再由水路出发,一同跨洋入美,左右算起,来回多过一年。慕尔想,之深就算有意回京,届时的朝野之中风云变幻,有没有出路还是另一回事了。 1914年杏月,大部队先行出发参加六月的联合展览。一路慕尔都蔫蔫不出声,和在家中的雷厉风行不一样。一连几日,慕尔总是夜不安寐,之深也因此睡不太好,两人间的交流极少。眼看着慕尔的眼窝越陷越深,再加上奔波在外,衣冠行妆也轻简,童儿又不许带在身边伺候,更是病态了。 航行途中,只见日月星落和洋洋大海,记不清楚时日。慕尔一个人坐在船舰内室,封闭的空间让她的眩晕感加重,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四壁上的木板被水雾激得潮湿,发出悚然的声响,仿佛在讥笑她离自己熟识的地方越行越远,慕尔心中难过,窝在床头流眼泪。 之深恰好在翻查货物完毕后走回,在甲板上遇到两位同是船政学堂毕业的学长,正好聊起参加博览会的事宜,之深算是代表着赫赫有名的林家双鼎出席,两位都羡慕起他来。在交谈之中,有种荣誉感油然而生,也是这个话题,让之深想起慕尔。 这些荣光,有许多都是慕尔尽心挣来的,一个方才成年的女娃子,在命数的推挤下,扛着那么浩大的家业,有许多繁琐的事情也是近来慕尔抱病才由他初出接触的,他都尚觉得纷扰,而这一些慕尔已经深涉其中数年。尤其当慕尔半抽噎着讲完记忆中所有关于父亲的习惯,告知他林鼎已经病逝。转过头,自己抹干眼泪就去应对那些抗击家业的外戚敌手,只求他在实在不得已时出门挡一挡。自始至终慕尔不曾叫过苦。 她也是有难言的苦的吧。 推开舱门,顶上的煤油灯摇晃得厉害,光源也随之摇摆,照到小小舱室的四周。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长发完全披散,只在蜷缩的膝盖露出半边苍白的脸颊,脸颊挂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睛半睁半闭着。之深在船政学堂的舰课上已经极度熟悉船体运动了,这时候就很快找到重心,慢慢朝那个身影挪步。 “慕尔?”耳边传来的,是许久没有听到的音韵,是一种带着情感的安慰。可是慕尔不敢抬起头,想到自己许久没有梳洗打理蓬头垢面的;整个头都埋进了臂弯里。之深又唤了一次:“慕尔?” 他的手,够到了她的肩。 船体似乎撞到了几层巨浪,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上扬下摆,连带着煤油灯都快要脱离悬挂的铁钩。慕尔随着失去平衡,整个身体重重地砸上木板隔断,恰是受过伤的左肩最先撞击,疼得缩起脖颈。之深立刻反应过来;趁着船体连贯性摇动,让慕尔撞进自己的怀里。 之深看见,慕尔的嘴唇紧紧抿着,唇角干涸;他听不到微弱呼吸,看不见血色。微微露出的眼睫毛跳动着,不时又是一滴大珠滚下,落在他马褂的绣扣上。 像是失去了意识,却依然有疼痛和温热交杂着,慕尔很是吃力的缓过神,仰起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正锁着她,像是初见一般;那抹汪洋中,有捕捉探视的意味,又有之深与生俱来的笃定。在无助世界里最慰藉的,便是这样的目光了吧。 船体的摇晃还未停止,又引起慕尔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她凭借窒息前的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推开之深,找到痰盂干呕起来。可是一日下来滴水未进,当然是什么也吐不出的。 慕尔在迷离晕眩之际,觉着身体像是在空中悬浮,这是要死去了吗?有一霎那,她在心里舒了口气,好歹她不是一个人默默死去啊,至少还有临走前之深的关切 嘴角有略微湿润的汁水在往口腔里流去,那是带着甜味的葡萄糖水,慕尔全无睁眼的力气,仿佛所有的专注都放在了舌尖上的甜味了。有了一点甜头,便忍不住探寻更多,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渴,气力也随着糖水的注入慢慢恢复。继而,像是有一张掩捂口鼻的湿纸被揭开,一股空气扑面而来,她贪婪地张开嘴,带着极大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醍醐灌顶。 模糊视野之前,之深一抹关切对着她:“好些了?慕尔?” 慕尔没有发出声音,只点点头表示回应,眼皮又是无力,她只能继续闭下去。倒是知觉清醒,她感觉之深带着她的双手,环在颈项,之深的手拥着她,以舒适的姿势脱离地面。商船还在浪中颠簸,慕尔只觉得置身的怀抱格外稳健。 之深抱着慕尔来到甲板上,海风吹着慕尔松散的头发,也把不适吹远了些。慕尔照着之深说的,把身子放轻,不要试图与波浪对抗,只跟随着船体颠动,忽上忽下的,久而也算勉强适应。有了新鲜空气,也有了一点探知新鲜事物的兴致。甲板上的人极少,多是去吃饭休息了,再加上甲板周围的煤油灯稀疏,其余都是暗黑的,待到夜幕低垂就铁定更看不清楚,因而是都不愿意上甲板来。夕阳余晖给慕尔带来暖意,当她睁开眼,落日浮在海平线,形成了一望无际的金色纽带,缠绕着她与她爱的人。 讲起他们乘坐的船舰,之深话多了起来,头头是道得给她指:“我们站着这个地方是航海室,刚才整(正)好碰上同是船政学堂的学长,他们今天负责运送,也允许我进出。这个,像柱子似的,上头挂着帆,叫做桅,有前后两个;在后面,看到了吗?这艘船是福船,从你们福建制造的,过去是军用,也是老东西了,跑不动才改为商船。我读过《明史·兵志四》里头的介绍,说这(大福船)能容百人。底尖上阔,首昂尾高,柁楼三重,帆桅二,傍护以板” 慕尔听得入神,尤其是看着之深认真模样,又与在家中询问厂坊事宜跌跌撞撞的样子不一样了。他总是有这么多琢磨不透的模样。她也喜欢之深开口问她:“你是不是没有坐过船啊?” 慕尔在心底里发笑。 她也会摇着头如实告诉她:“没有,从小就极少出远门,更是恐惧水路。幼时在溪里坐竹筏,都惹得我好几日无法安睡。” 由此,之深便会随时搀扶着慕尔在舱中行走,或是带着她上甲板吹风。她还是不太能适应船舰波动,时常抿着嘴不敢张口怕犯恶心,之深也便尽量不提问,只在兴致好的时候讲起他为数不多的航海经历;一待到船舶停靠休整就命人下去买酸梅蜜饯。慕尔好奇,之深为何能懂这么多应对乘船不适的办法,又是葡萄糖水又是蜜饯点心,之深只笑笑,眼中灿若繁星。 两人形影不离也成了习惯。几个调皮的小工都私传说‘大小姐在船上都能生个孩子,新姑爷的性子还真的是野。’ 这样对之深的嘀咕要是换做平日,慕尔定会不客气地制止,而想到之深那不争的性子,慕尔自己也难受的紧,便不加言语,仿佛也成了两人无声息磨出默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巴拿马【二】 这一年的冬雪刚刚落下,中华所有参展的商号统共五十人启程访美,品种都已归类并以国际化的卫生要求包装完成,除了几支包含双鼎在内的团队,预留了一部分的分解原料打算在现场演示。走进那仿紫禁城太和殿修建的中国馆,汇聚的是各式各样不同肤种语言的人,对于初次参展的中华人民是一种至上荣耀,对双鼎来说更仿佛一次脱胎换骨。在每日的觐见与督查时间,之深因为两年的舰课略微会几句洋文,慕尔便要之深独自接迎商议原料c奠基仪式与等诸多宴会;在封建意识下,女眷出席不便,慕尔自己退居幕后,带着工匠在灶炉之间忙活。 日历翻到了1915年2月,开展的第一日,慕尔一个人走在展厅之间,除了身后的匠人都是未曾谋面的面孔;看着建筑磅礴人流络绎,身处景象不再是家传府邸上的自觉安逸的狭小作坊店铺,这样激动人心又有些陌生的场景,渐渐得,演变成了成家继业以来最深的一次恐惧。慕尔感觉到自我的安慰开始被人群攒动一点一点消磨殆尽;身边人交流的话语她不识,之深也不在侧,她无法沟通;身后是仰仗着她的无名小辈一点一滴的无助开始涌上心头,便开始习惯性的四下找寻寄托;她的步伐开始加快,却只觉得人潮汹涌越发拥挤,一转头,连侍从都不见了。“之深呢!之深!”她想要去叫喊,却又依稀记起之深一大早被自己派去跟随陈督局视察各个展厅去了自家的展厅在哪里?熟悉的油酥味更是无处去寻!胸口飞快的膨胀起来好像就要堵住呼吸的气管子,想要倾泻可眼里竟然干巴巴的没有求助的泪,好似都被加快的呼吸抽走了 就在自己向下瘫倒的顷刻之间,有人握住了她的肘臂,‘是谁?是之深么?’慕尔急急地回过头去,面容模糊;‘或许是他呢!之前便是他!’ 她抓紧了想要仔细看听觉便首先阻断了她的期盼。“大小姐!大小姐!” “你怎么在这里啊!走到这么远,那边有人找你” “对啊那边有人(找你),快点回去!” 这熟悉的土腔,让慕尔攒了下裙摆,藏起了怯,即刻站起来,“走吧。”她对绕着辫子的小工说。 就在与之深相视的瞬间,她的坚强终于放倒,双手颤抖,踉跄了下子,几乎快要跌落到眼前的怀抱中。 那是之深;慢慢地走向她。“怎么了?” “姑爷刚刚回来,看到你不在就叫小的去叫(找)你了。”一位掌勺的师父说,“叫了好几个人呢!” 像是一团炉火,有着扑面的温暖,却又不能近身。 之深扶住她,话语便在耳边:“不要紧吧,是不是害怕了?人这么多?” 一语中地时,慕尔的眼睑是颤抖的;然而身旁这么多人“不害怕,身子不适。”她对着之深笑笑。 时年1915,历经了九个半月的博览会终于圆满落幕。 之深因为一天的疲累睡得很沉。慕尔凝望着他的侧脸,错落有致的轮廓显示出的清朗风姿,让她的思绪绵延起来。这一程两人有了真正的相处,相辅相成的扶持。对她而言,真正的触动并不在之深在自己无助时刻派人去寻自己,而是在事后无论几次责怪他的缺席c闹脾气c怪不予助益,他都会在身旁任凭发泄,不作怨言。她不由得欣慰,‘之深变相让我知,这是迈向拓展家业不得不走过的落寞,是必须要独自迈过的坎。反正事到如今他还会在。’ 或许就是这样才离不开他吧,慕尔想:‘自己性子里常有波动,之深时刻的笃定正好治住了自己’,在念家失意时,在竞赛上比拼博弈时,在陈督察与多位中外官爷对双鼎赞不绝口时,还有在博览会尾声宣布的金奖得主时之深总是那个,一身正气浩然,伫立于人群之中,抑或是形影不离在慕尔身边,走过跌宕起伏,他仍然保持着从容沉稳。她又同情起他来,‘他如今的超然,是建立在家中的变故之上;虽然之深从未向她提及,自己也并没有实际见过他被追杀搏斗留下的疤痕’慕尔一面想,‘对啊,疤痕!自成亲后,除了忙活巴拿马的行程,再有新婚之夜的恐惧,她一直很抵触肌肤之亲,倒是之深也从不要求,或许可以问问?’ 她又忍不禁自嘲地撇撇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巴拿马 【三】 巴拿马一程再归回闽州,已经民国五年(1916年)。待到家事安顿完毕,之深马不停蹄,先奔向北峰,那个熟悉的松竹林中去。 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破败荒瘠。 曾在暗夜中照亮他上下山路的纸糊灯笼,已经只剩一个框架在疾风中摇曳;屋檐c 窗眼c廊前所有能堆积的地方落满了枯黄的竹叶,踩踏在上面,能陷下一个脚掌的厚度,传来的全是碾碎相思的声音。整栋的竹屋就像被时空遗忘的漏洞,死气沉沉,而他日思夜梦的卿祎已被黑洞吞噬去了。之深想要喊出的名字,只化作此时喉中发不出的呜咽。马儿仰天长啸,他急急丢下缰绳跑进竹屋里去,连马都没心思栓了,跑就跑吧,让他一起被吞噬进黑洞里去吧。 没有人。 熟悉的竹屋陈设,只有灰尘做客。所有生活物件都只剩下空落落的框架无力地立在边上,灯台上的烛被山鼠咬了个尽,床榻四周也满是虫蛀的痕迹。之深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眼前所有景c物都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在潮湿的山雾包裹之间崩塌,他的所有魂魄也跟着跌下去。 届时正是阳春三月,本应看到的生机勃勃,在他眼里也只是梦幻泡影。他在努力拼凑着记忆回想,卿祎离去的缘由c时间;自己又在最后一次相见之时说了什么他想不起来,抓挠着已经松散的垂鞭,就是记不起来,那个清丽温婉的身影,那个每一次他失意悲喜都会扬着笑等着他的人,是如何就这样消失在记忆里?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之深感觉头顶湿漉,几颗雨滴在印堂划开冰冷的口子;许是帮他清醒些许。失落地眼扫了一下屋内,发觉空寂的很是整齐。再认真察视一番,确实没有被抢掠杀戮的痕迹,至少说明卿祎是安全离去的。那么她又为何不告而别呢?这是之深从未经历过的惘然若失,与阿玛兄长的战死疆场全然不同,卿祎是什么都愿意与他说的人,在如今却不留下只字片语,太不像她。之深再仔细想想,他猛的爬起来,在屋周翻找,桌案c椅凳所有他触得到看得到的地方他都要狠狠寻一遍。残叶纷飞,一无所获。 他还没有放弃,脑子又飞速翻滚起来,他想起了后窗檐下,有一个他自己制造的暗格;把竹片取下,有高宽一尺的方形空间。他常会放置稀奇玩意儿在那,又不讲给卿祎知道。只是每一回再来,东西也消失了,转而出现在屋内的架子上。之深几乎连滚带爬地去的,攀到窗下,熟悉的手势打开,豁然开朗的刹那,两封折叠完好的宣纸掉在他的长衫上,情意满满,跃然纸上。 “吾爱之深,见信如故。别要忧心,此时吾在京师万事平安。归回故里,感慨万千。此行实属有意,缘由有三:一是民国政府教育改革,允许免费义务教育,吾已得幸,入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国文,丰富自身;二因你回京念想,既有契机,就让吾在此地找寻留存意义。词云‘归怀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一切只在心境。再因三人情结纠缠,深陷其中只会徒生怨怼;吾不忍,你不愿,慕尔无辜。隔山涉水,吾想你莫要来寻,只待潜心找寻本心,再与卿相见相依。” 之深仔细看了下日期,是年民国二年(1913年),卿祎便是在那场争执之后决意去的。他的心被狠狠戳痛了一下,那段时日忙于巴拿马赛事,没有来找她,怎知卿祎也自己做起打算。她就像一只灵巧燕子,随时可以筑出温暖的巢穴栖息。他又急急展开第二封 “吾爱之深,见信如故。吾在北京(京师已经更名)一切安好。时隔四季,见你无信,心有凄凉。然听闻巴拿马赛事,街道胡同繁华如儿时,解你忙碌,无所欲求。家大业大,慕尔年幼,切要相助操持;路途颠簸,若遇航行,倒可用你法,糖水蜜饯堆之,如同幼时。” 中间隔了一段长长空白,之深再往下读时,竟是眼前湿润,“回顾旧居,家宅已平,刘府荒瘠;故园念切,思君千岁,转寄文墨。若有未来,祈愿安然。” 颤抖的手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前,之深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在信纸上找寻卿祎的所有情意。她每过一年,果真都会回来这里,放上信,也许也带着希望看到之深的回信,之深却在忙碌之间完全错过。他的心中被愧悔填满。卿祎提到,她曾回到旧时住的地方探望;而他也是在巴拿马归途时自己亲眼看过的,只是恰与卿祎错过。刘府尚在,一切就皆有可能。 即是时隔两年就有两封信,最近这年的书信也快到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回京【一】 在巴拿马归途时,慕尔做了一个破天荒的决定,而最震惊的是之深。 那时候,船队已经入了国境,慕尔召集来了几位小工,连带着掌勺陈师傅,将一封亲笔书信和金奖奖牌交予他们:“这些东西带回去好好归置,家书留给家合。我与姑爷会前往京师(时实已经改名为北京)考察,在靠近的码头先行。你们要妥善处理,我会在十日之后归回。” 坐在一旁的之深听闻,猛地回过头,眼见还有下人在,他收起了情绪,继续漠视远方。在海船上航行已经几日,慕尔又是那副蔫蔫的样子不怎么讲话,却不想她的脑袋里一直盘算着要陪他去一趟北京。其实,就连他自己都还没有仔细想过,会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去看一看那个当时离别匆匆的地方呢?他最惊愕的,是额娘预言的竟然成真,慕尔一定会忍不住想起回京的事宜。原来,这一步一步都在刘母的算计里。 早在临行前,刘母就曾召之深去她房里。这是他第二次踏足这间隐蔽的屋室。在林府中,第二进的左右厢房更加宽敞,外带着连接的天井为了隔开前厅的吵嚷混杂之气,以植物与石栏砌起一座半人高的围墙,有极大的独立空间,因而这一进都留给长辈居住。但是因为‘林鼎’与大夫人在早期,就已将厢房都打通修了寝房,刘母入府后只能住在转角边的带阁楼的耳室,再开一个与天井相对着的窗门。之深是入赘身份,不能走正门,从偏门来回又要绕过天井才能入到耳室;于是他去的时机就更少了。 走进屋室,屋顶上有一个凿开的三尺五的方正洞口,铺上彩玻璃用以采光,屋室中每个角落便一览无遗。可是当额娘从阁楼徐徐踏步下来,脸上的表情却是阴暗而不可捉摸。兄长殉国的消息也是在那样亮堂堂的地方,被一点一点包裹上阴冷滞涩的意味。 “这回去外地,她一定会加倍信任你,让你去处理许多事儿。你要担好来(有担当),知道吗?她若是足够信任你了,便会提起回京的事儿,到时候你正好趁着机会,带她去看看。”刘母坐在椅凳上,她的手边桌案躺着殉国的报纸报道,“回去我们的院子那儿,你还记得吗?” 寻着记忆中的路,从码头下船。北京这座承载过皇城与封建的地方,也改朝更新的极快,留长辫子身着满族旗装的人还是居多,但同时或许因为汉c洋人文化涌入的原因,大街上人头攒动的,有更多齐耳短发的精神人儿。 慕尔更是没有见过这样形形色色的面孔,闽州终究是小城,容许马车通过的道路只有南后街与城门附近,再开几间沿街铺子就已经拥挤。在她现在行走的这条码头路上,各色老字号店铺门前都挤着人,叫卖与吵嚷混杂,都让她觉得陌生又新鲜。除去这些“静止”的画面,道路上来去的许多人力拉着的‘黄包车’,上头或是坐着人,也或有货物往来不断;时而窜左,时而又从身边一溜烟闪过。她也听到了车驾鸣笛声,这是在美国参加博览会时才有幸见到的新奇玩意儿,在北京的街头也有不少了。 之深从余光中发现,慕尔看得认真,也或许是像她这样汉人打扮的女子并不多见。从身边走过的女人,发势多样,甚至还有齐肩或是齐耳朵那样的长度,还微微带着卷。服饰也有极大的变化,更多的延续了晚清长袍棉褂式的打扮,颜色不那么鲜亮,因而慕尔身着翠绿的绸缎面的衣裙,走在路上时招惹来了许多眼光。但那些眼光都是善意的,生人之间有着各自对应的见面礼仪,对他们这样“外来”的人,也都是鞠躬点头很是友善。 从码头那一块儿出来,之深叫住了两辆人力车,带着去了叫“金鱼胡同”的地方。慕尔第一次听见“胡同”这个称呼,很是好奇,想要转身去问问。之深却一直撇着头看着两旁道路,繁忙的街景在之深的眼里显得模模糊糊;慕尔也看得入神了。这一年的成长,让她迷恋上静默地凝视之深的侧颜,从他的眉眼中读出他不曾提起的心事,仿佛能走向他心房深处;那有甜酒,不醉不休。 虽然是早早到了“金鱼胡同”这个地方,之深只在街口看了一眼,并没有往里走。这里的胡同比侯官的街巷宽大许多,并不那么曲折,却十分幽深探不到底。脚下踏着的泥土地与侯官坊巷的石板路子截然不同;在侯官就连院落的外墙都是用石材砌起的勒脚,以提高墙体承受雨水飓风等南方特有的气候条件。抬起头来看,也不再有侯官马鞍式的筑墙,反而是飞起的檐角上坐落几只瑞兽,在青灰色的天空下,活像一幅墨画。 “胡同就等同于是你们那儿的巷子,只不过长得不一样。你刚才看我那么久,是想问这个吧?”之深的眼睛里装着胡同,头又是倾向慕尔这边。他从下船开始就没和慕尔说过太多话,这会儿发声,喉中似有哽咽。 慕尔的心跳快了起来。之深这会儿子突然发话,又继而陷入沉默,倒像是自己的主意惹他不高兴了,怎么遂了他的心愿回来看看,却还把两人关系扯远了呢?她显得有些着急:“你相公是否有不好的回忆留在这里,怪慕尔擅作主张?那我们走吧” 之深没有认真听,此刻他的眼前混杂着各色场景:有年幼时在胡同中拿着风车奔走;有与卿祎一路依依惜别到胡同口儿;有阿玛的遗体被一条白绫裹着弃在抱鼓石门墩旁,还是被前来讨债的官兵砸门才让长恩兄长发现的;还有当时自己身披孝衣为阿玛扶灵却不敢大肆声张一切缘劫都被时间磨成了空落落的胡同巷子,再没有人来人往。 或许是看到了之深额上冒出的冷汗,又许是长久相处落下的默契,慕尔终于揣测对了一回,她不再多问,一只手兜过之深的臂弯,以关切拥抱他。之深埋下头,锁着慕尔的眼眸里是叫人动容的波澜:“你能陪我,去看看吗?” 走向胡同的不远处,一座广亮大门,便是之深曾经生活过的宅院了。红漆褪去剩下的门板尽显斑驳,门簪由四个脱落剩下不对称的两个,十分破败。门上并没有赘上府邸主人的名字,早期因为是汉人官不能在内城大建府邸,后来之深也没打算安上。之深颤着手推开门,灰屑落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慕尔是第一次走进这样满汉文化交融的四合院子,除去被砸坏以及年久失修的陈设品,宅院的格局还是保留传统四合院落的门壁c倒座房c抄手游廊c卡子墙这些都是一边走一边听之深提到的名字。四合院的中心顾名思义是方方正正的,两旁筑有东西厢房,以游廊连接因为刘父从前为政府官,就着刘母陪嫁的地契修了两进院落,这座四合院子就显得特别宽大。他们又就在过了垂花门的西北角,添了一小处叠石亭台与石桌凳,颇有玲珑优雅的园林韵味。若是那些花草绿树没有干枯,这样的庭院也是生机勃勃吧。与林府大相径庭的是,虽然房壁多用青砖,游廊上却是漆画的雕梁画栋,现在这些漆色斑驳,只能看到隐约的花草走兽。之深触摸的每一处,慕尔都特别留心去看,不留神也注意了这么多地方。 之后一连几日,慕尔每日在西洋旅馆中醒来,之深都已经是一身着装要出去的样子。到了后来,慕尔跟着之深在王府井的各式字号中转悠学习,再去他的四合院中,坐一个下午,也成了趣事。看他自己扶起倒落的桌椅,拭去窗榄上的灰,时而闷不作声,时而给慕尔讲他小时候发生在墙垣之内的故事。年久失修的院子虽然在冬日里显得阴冷凉薄,慕尔却在他的追忆描述中,寻到许多其乐融融。 之深的童年比之慕尔,更显诗情画意,平时钻研读书作画,从来是官家学子的作派。兄长长恩则是遂父在外奔波。但是只要阿玛没有公差在京,便一定是在家中,打理各式各样的植被。“阿玛曾说,从事水事,家里就要多一些树木,就不会随时被水‘淹’了。我额娘也喜欢。阿玛去世的时候,我们逃难来不及,额娘没准备什么行李,她最舍不下的,就是这些阿玛种的绿植了。现在成了这副样子,她来看见定会伤心。” 这样的诉说,在慕尔的眼中是没有历经过的羡慕。自幼她除了跟着教书先生草草完成功课,就是在厂坊中转悠了,虽有闺中小姐的身份,却一直身在商海产业中。父母不会与她有太多情感的联结,在家中更看不出依爹依妈寄情山水的喜恶。天井中种植的花草也只是身份象征,谈不上什么四合院中“天人合一”的韵味。走进之深的生活记忆,就像找到了对生活新的诠释,背负关注的不再是家族,而是家人,也成了她期许的模样。 “相公之深,我喜欢这里。我们把它买回来,欢欢喜喜住在这里,你可愿意?”慕尔站起身,透过轩窗看院中的一方天地,那将是与之深和和美美,该是人生最完满的情态了吧。 之深没有作声: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不只是他想要归回的私心,借此潜移默化地影响慕尔,却也沾染着额娘的谋划;可他没有想到慕尔切切实实落在他的憧憬里。他也有不忍,因为他意识到在这计划之中,谋算了之深一家的未来,却没有算进慕尔与卿祎的。他们借着慕尔与林家重回这里,再然后,让慕尔如何自处呢? 见之深漠然,慕尔缓缓转过头,脸上溢满笑意:“你是不是担心,双鼎的事业要如何?我想,若是我们能找到一个盘口,就像依爹依妈在江浙那一带的成就,把双鼎带入如此繁华的北京,也是一件妙事情;再加上现在对政府的供应单子。届时,依妈有江浙,我在北京,侯官家中就”慕尔在心中默念起弟弟的名字,一切名正言顺。 慕尔提及的,就像给之深一记当头棒喝,霎时间,他不知如何抉择了。额娘觊觎的不仅仅是慕尔家族的财力带他们回来,还有随之带来的家产啊!也正是在此时,之深忽然有了一股冲动,他走上前,伸手环抱住慕尔,手掌将慕尔按进自己的胸膛。 “你待我这样好,你让我怎么忍心。” “那就不要负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