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烟微梦》 正文 2.前世 初见 麝烟村的南面,靠近礴雾山东隅,种了一大片的龙眼。牧微雨吃过早饭就待在龙眼园,估着时间约莫父亲该回来了,才从林子里钻出来。 其实龙眼树长得并不高,可是对于牧微雨来说,着实也不矮。牧微雨,燕国人,方满9岁。父亲家本在燕国国都夏,家族世代经商,有两支车队来往于周边的燕国,咸国与宋国。经手的虽只是木材与石料的生意,比不得经营茶,盐,布匹绢料的大商家,但也算是在三国商界中小有名气的商人世家。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燕玄历49年,齐国储位之争爆发。齐国二公子萧谨夙是除世子萧谨彻之外最有资格问鼎王位的人选,是以素来热衷于拉拢朝臣,广收门客。终于在齐衡王萧慎宇中风卧床之际,集门下众人之议,以司空魏莒大人名义上表请奏废世子立二公子为储君。加之萧谨夙的外公曾任太傅之职,虽在女儿入宫为妃后不久请辞,但其门人手中一直牢牢握着吏部,兵部的重要职位,一时间齐国都吕乌云盖顶,上至朝臣下至城中百姓莫不胆战心惊,在看似寂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国都盼望着未来的风向标早早明了。衡王卧病第28天,笼罩在吕城上空的乌云在一个夜晚的时间内清扫一空。隔日皇城公告,贤妃绉氏勾结绉家外戚,暗扣衡王于理德宫,原太傅门人侍卫亲军殿前司都指挥使领兵进入皇宫逼宫。幸得世子率领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在皇宫布防,并设计捉拿在理德宫的贤妃一干人等,当场擒获欲做最后反扑而弑王的二公子。皇室下令将绉氏全族捉拿下狱问审,主犯隔日处死刑,令赐贤妃死罪。 一场宫变哗然爆发而又在顷刻间被压制下,齐国最权重的外戚绉氏被连根拔起。一个月之后,齐衡王病逝。世子萧谨彻继位,改国号康。 齐国的储位之争本来并没有波及到燕国,但是在齐康王继位后的一连串清理朝政及绉氏旧党的动作中,燕国牧家被查出曾和绉氏有着密切的联系。虽然表面上的证据也只是钱银往来,但此后不久,牧家在被审过后竟再被燕国以贿赂罪名抄家。牧家手中的木材与石料经营权被收回,所有家产,田产屋契全数归公。牧家家主年事已高,在混乱中病发逝世,主家所有男丁充军,女眷以及分家众人不受牵连但要全部牵出都城。 至此燕国牧家如落叶般四散飘零,从此不再可见牧家的商号,及行走于三国的印着牧家家纹的商队。 本来,燕国牧家的凋零和此时不算太平的天下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也就作为平头老百姓一阵子的谈姿而已。只是,这对于那时只有4岁的牧微雨,还有其后的牧宓来说,关系可就大了。 牧宓是在车祸发生的当下就停止了呼吸的。那天牧宓只是去一家超市买了东西,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而那家超市就在自家出门口左拐的500米处,平时也都是走习惯了的,即使看不见,脚自己都会在定点转向,定点停留。可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条平时并不见多少车辆行经的路上却有两辆车相向而行。牧宓看不见,所以不知道为何其中一辆车会在拐弯处突然撞上靠墙缓步行走的她。在那一瞬间,疼痛袭来,耳旁掠过巨响和女人的尖叫,牧宓花了大概两秒中弄明白自己也许是被车撞了,之后就离那些持续的尖叫声越来越远,远到整个人坠入一片寂静当中。 实在是不知过了多久,牧宓感到自己恢复了意识。身子有些奇异的疼痛,不是方才被车撞时那种身子剧烈的破碎感,也不是平时自己受多了的小伤小痛,而是一种整个人被挤压着的痛楚。皮肤感受到一种无法言明的灼烧感,又像无数坚硬且细小的颗粒延着每一根经络划过。从头部的头皮荡起麻到神经的痛感,再一直延续到脚尖。牧宓此时完全不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的状况之中,她想,或许自己已经死去,或许自己正在手术房被急救。牧宓试着张口喊话,可是立刻她便由心底感知到了异常的恐惧:自己确定有发声,甚至清楚地感受到声带的振动,可是,没有任何声音传进耳朵。一点一滴的声音也没有,耳边只有空洞的沉寂。 那是一种会令人害怕到疯狂的寂静。牧宓恐慌地想要捂住耳朵,确定那个部位是否还是好好的,但是她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手臂上仿佛压着千斤重担,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但就是无法抬起。牧宓心尖上仿若被人揪住般的痛: 难道这场车祸之后,我不但只是个盲人,还失去了听觉,甚至变成了植物人? 牧宓多年来压抑的痛苦瞬间爆发并层层缠绕住了她的全身心。自己努力建筑于心坎上的堤坝轰然倒塌,泪水惶恐而致。 “老天爷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还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啊——” 牧宓的痛和绝望在心中歇斯底里,甚至撕开她的嘴,咆哮着想要从口中爆裂,却在下一秒,她感觉自己身子外的挤压瞬间增大数倍,那么1,2秒的时间,牧宓觉得自己已经无声地消散了,然后,牧宓听到了发自自己口中持续于刚才的尖叫: “啊——” “啪——”,一声什么东西被摔破的声音随后传入牧宓的耳中。牧宓呆滞的不敢再动,只是缓过神之后再颤抖着嘴唇,发出轻声的呜咽来判断刚才自己是否真的又再次听到了声音。牧宓仿佛获得新生般地为自己的耳朵狂喜着,自然而然的睁开了什么也不可能看到的双眼。 光,刺眼,亮。 牧宓的眼睛经受了这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刺痛。在惶然地看清楚了洒落入眼中的光芒之后,牧宓真正的呆滞了。 牧宓并不是个天生的盲女。牧宓的母亲曾是富商家的小姐,却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被人。原本天真活泼的小姐遭受了如此的罪,但小姐的父亲却为保住名誉将女儿送去了遥远的老家小镇。在那之后患上了轻微精神疾病的小姐,在安静且美丽的乡下渐渐重新获得了好好生活下去的勇气。再之后,小姐和一个淳朴的工人结了婚。五年之后,怀孕了而显得幸福满满的小姐给肚子里的孩子取好了名,男的叫牧翌,女孩儿就叫牧宓。小姐顺利的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尤其是那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简直跟小姐的一模一样。小姐开心得似乎忘记了所有曾经的伤痛,丈夫更是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牧宓像每一个正常且幸福的小朋友般的长大。学会手脚并用的爬,学会咿咿呀呀的表诉自己小脑袋里装的东西,学会用胖胖的小白腿走路牧宓给这个小小的家带来了从未曾有过的美满。然而,在牧宓6岁的时候,有一天从外面和小朋友玩耍回来,牧宓开始揉着眼睛喊痛,再然后,眼睛开始红肿,疼得牧宓满床打滚。再然后,跑遍各个医院的牧宓在某个清晨醒来后,眼前彻底变成了一片黑暗。家人被一位又一位医生无奈的告知,牧宓的眼睛,有先天性的疾病,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发作。而一旦发作,眼睛彻底丧失功能,基本再无复员的可能。再次遭受打击的小姐再也承受不了精神的压迫,彻底的疯了。之后的两年,那个淳朴的工人和老母亲努力支撑着他们那小小的家,照顾着疯了的妻子,还有眼睛看不见的女儿。第二年的一个傍晚,他在离家不远的小河边发现了再也不会动弹的妻子。小姐再也不会疯癫发狂,再也不会撕吼尖叫,再也不会一个人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但是,也再不会动,不会笑,不会偶尔安静的呢喃歌唱,不会在稍微清醒的时候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夫和女儿。工人在流尽了眼泪之后安葬了自己的爱妻,然后比以前更努力的把所有时间花在了工厂的机器身上。他还有女儿,他还要养好这个家。慢慢的,他升了技术职位,提了薪,那个平静的小镇有着善良的人们,照顾着老母亲的手工生意,偶尔帮忙照看失明的牧宓。 牧宓慢慢的长大着。就像她名字里的宓字一样,她如她母亲期望般的很听话,亦很安静,只有在13岁左右的一段时间里她显得很焦躁和特别的自卑,之后又再回到那个安静的她,甚至变得更加沉静。牧宓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的残缺,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自己接受了眼前再也无法被改变的黑暗。牧宓的奶奶是个很慈祥的老人。从不为媳妇的疾病跟人闹脾气,也从不为唯一的孙女的目盲而嫌弃或怪罪于谁。她总是牵着牧宓的手走过一户户人家,一条条小街,白天带着牧宓去学校旁听,自己则在一旁做些可以添补家用的手艺活儿。夜晚也总是在家中点着一盏小小而朦胧的灯。因为怕牧宓的眼睛接受不了太强烈的光,也怕牧宓完全无法感知这个世界的昼夜交替。 牧宓在被细心保护的小小世界里,小心翼翼地长到了19岁。期间奶奶虽然病逝离开,可是还好有着父亲的呵护。牧宓的父亲一直深爱着他的妻,他为妻子曾经的美丽和聪慧而动心,他曾虔诚地守望着自己善于诗词,精通乐理的妻子,所以他希望自己最宝贵的女儿也可以学得她母亲的几分好处。他把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女儿的盲人学习课程上。牧宓学得很认真,她靠自己的手,耳朵,一切除了眼睛以外可用的器官去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去认识这个注定逐渐会变得陌生的世界。认字,念书,唱歌,牧宓的父亲虽然不懂得更多可以让女儿学习的东西,但看着女儿日渐的成长,他还是觉得万分的骄傲。 在牧宓19岁的一天,因为想要给去别的城市学习的父亲一个惊喜,牧宓打算去超市买食材,亲手做给晚上归家的父亲他最爱吃的小吃店的招牌菜。而就在离那一家超市不到400米的地方,牧宓手中的塑料袋被高高的抛向了空中,里面的东西四散滚落,有的落回了被血染红的牧宓旁边,静静的,就如再也不会醒来的牧宓。 牧宓想要买给父亲的东西在她不再有气息的身躯旁滚落的同时,在另一个时空,一个叫做麝烟村的村庄里,苏画闲刚流过泪的美目睁得大大的,不可思议的轻声低呼,她急切的想要靠近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身躯,焦急中不慎打翻了手里的药碗。 “雨儿,雨儿我的孩儿你醒了,你醒了呜” 牧宓睁着眼,还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看见了光芒的事实,就被听起来柔弱但持续不断的哭喊惊了一跳。牧宓迟疑的使用眼睛看向声音的来源,一张小巧美丽但布满泪水的脸就凑了过来,还没等自己看清楚,便被拥入了一个暖暖的怀抱。 “微雨雨儿娘就知道,你不会离开娘的娘就知道呜知道我的孩儿一定会活着的呜” 牧宓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像母亲那样患了精神病或者妄想症?方才才经历过的那仿佛到了极至的挤压感,方才的失聪,方才那么近距离直面死亡的恐惧感觉还残留在脑海和全身的神经中,但实际上,此刻的身体似乎除了无力和些许酥麻感再没了刚才的一切痛楚;眼睛看得见了?身边还有个自称“娘”的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 等等,她自称“娘”? 牧宓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稍做挣杂,从妇人怀里移了出来。看看眼前的人,再瞅瞅旁边。这头发怎么是梳成这样的?她的衣服,怎么长成这样?还有这间屋子,这墙壁,那窗户不对,就算曾经历过那么漫长的黑夜,这些每时每刻都在自己脑海中重复的事物和画面绝对跟眼前的是不同的。 牧宓在震惊中瞬间安静了下来,旁边抽泣的妇人看着忽然转醒又再陷入安静的女儿,迟疑的问: “雨儿?还好吗?是哪里痛吗?雨儿听得到娘” “这是哪里?” 牧宓艰难的开口询问。这些陌生的一切,眼前实实在在存在的活人,还有自己的眼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地狱?天堂? “雨儿你,你不认识娘了??雨儿,你怎么了?”妇人刚收住的眼泪又再奔涌而出,牧宓再度被死死地抱进妇人怀里。 “画闲,怎么了?是不是雨儿醒了?”一阵急切且不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到寻问的男声,妇人一手环着牧宓,一面转过头面对着刚进来的人,呜咽到: “流昱,雨儿,雨儿她她不认得我了” 随即又是一片混乱。 牧宓好不容易拔出头,深呼吸一口气,才得以抬头看看进来的男子。那穿着说不出的怪异:浅紫色大袖长衫,平巾帻,下面是大口褶,腰身还用一大块黑底橙色圆点的布系扎这是古代人的穿着?牧宓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抱着自己的妇人。橘色夹领对襟衣,条纹束腰,好象还有很长的腰带 古代这是古代人牧宓记忆中闪过模糊的画册里的古代人牧宓脑海里浮现书上描述过的古代 一个声音在牧宓的耳朵中反复无序地问着自己“我死了?地狱?古代的地狱?” 牧宓抓着胸口,眩晕袭来,又倒头晕了过去 再是一片哭喊汇总的混乱 牧宓再次转醒已是夜半时分。在她晕过去之前无措的一对男女此刻已安静了下来。牧宓听着两人对自己的称呼,还有他们焦急的问寻,才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或许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又或许自己并没有死,只是,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变”成了眼前两人的女儿,牧微雨。 两人看着牧宓因接受的信息过于震惊而呆呆的表情,又急可又不敢再有喧哗。两人只是一个劲的拉着女儿的手,反复的讲述自己的名字,女儿的名字,告诉女儿她因病躺了十几天,告诉女儿也许只是发烧太厉害,她忘记了很多事 牧宓在此刻反而心静了下来。原来自己真的死了,此时的自己,真的不再是牧宓了,而是一个叫做牧微雨的4岁女童。眼前美丽的妇人是这具身子的母亲,叫做苏画闲,而父亲则是那个看起来不超过24,25岁的叫做牧流昱的男子。牧宓并没有再过多询问别的东西,13年的盲人生活让牧宓学会了安静,学会了接受,也学会了跟原本那个世界的隔离与陌生。没有更多要问的,也不知道自己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只是,这具身子 牧宓轻轻抬了抬手,手掌小小的,手臂短短的旁边的两人立刻扶住自己,关切的问: “雨儿,怎么了?不舒服么?是饿了么?要吃东西么?娘这就去热粥来” 牧宓疲惫地闭了眼,把刚才正要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去。要告诉他们什么呢?难道要告诉他们说,自己不是这个叫做牧微雨的小人儿,自己也不是他们的爱女。而真正的牧微雨,不知道去了哪儿也许已病重而逝也许 算了牧宓轻声告诉自己,先休息吧,也让他们休息明日,再讲吧。 就这样,牧宓,躺在牧微雨小小的身体里,度过了来到东陆这片大地上的第一个夜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既来之,则安之 “唉”,牧宓坐在床边,手中摆弄着一面铜镜,脸上却写满了无奈。这叹息明明白白道尽了她此刻心中的烦郁—— 那日,惊疑不定的自己暂将种种疑惑压了下来而在“娘亲”怀中度过一晚,原本只是因着不忍看这具身子的父母失而复得之后再次遭受打击。本打算等次日他们的情绪稳定些了,再告知一切,谁知之后每次的面对,每句对话,却都只是让自己更加深切的感受到那二人对女儿的情深。那些话语中,对女儿染病的自责,眼见女儿缠绵病榻时的无力,以为将要痛失爱女的凄楚,女儿转醒时的喜极而泣自己自此更是不忍以实情相告。可是难道要自己从此顶着这具身子,莫名其妙的在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生活下去? 牧宓第一百次的低头瞅瞅自己,再望向手中铜镜。镜子里模糊的显示出一张小脸。小脸圆圆的,五官还未长开来,面上只得一团稚气。大概因着年纪还太小,牧宓由这具身子和这张脸,看不出主人的身姿以及美丑,只在望向镜子的时候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双眼。这双大大的眼睛,似乎还有着长而卷翘的睫毛,眼睛很亮,自己刻意睁大眼睛凝视镜子的时候,眼中隐隐流转着忽闪忽闪的光芒。 “呼”,牧宓第一百零一次的叹了气,这镜子里显出的脸,虽不够清晰但又确实不是自己。虽然目不能视多年,但牧宓始终对自己幼时的长相,还是不曾遗忘过的。看来,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总之机缘巧合之下,真正的牧宓是真的没有死去的。至少灵魂还活着,不过是移到了这具小小的身体里罢了。 只是,这移魂之说牧宓还是轻易无法坦然接受。再则,自己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天,虽然因为还病着,不曾有机会走出去看看,但牧宓至少断定自己是到了另一个时空,至于到底是什么时间,是何地点,就还没来得及研究了。 “难道真的是老天看我活得太辛苦,才给我重活一世的机会么?” 牧宓轻抚着手中的镜子,想起前世的种种,想起自己的失明,想起那些因黑暗而更显漫长的年月,再想到若自己当真已“死”去,那么此刻的父亲不知又是如何的难过牧宓怔怔的看着前方,想到前世的悲苦处,不由得掉下了眼泪。 “小姐,我端了汤药过来” 春浅刚跨进门,就看到了自家小姐坐在床边垂泪的模样。明明是个小小的人儿,可那平时灵动的双目此刻却黯然无神,小脸上布满了泪痕,那神态怎么看怎么不像是4岁的孩童应该有的。人家说历经大劫之人性情总是会大变的,莫非自家小姐一场大病之后就长大了好几岁,面上才露出如此沧桑悲凉之意?春浅联想到小姐重病时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牵出万分难过,只好放下了药碗,拿着手绢要替眼前的小人儿擦干那些泪印。 牧宓正黯自神伤着,却被突然抚上脸颊的手绢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认出是这位名浅的女子回来了。几日的相处,牧宓对如今的现状有了些许的了解。眼前这个正为自己擦泪的女孩子名浅,因她称呼自己为小姐,所以大概就是自己的“丫鬟”了可是看“爹娘”对待她的态度,又不似书中所描述的主子与奴仆的关系。牧宓还没下定决定到底自己要在这里如何自处,将来应该何去何从,所以这三日来也只是静静的看着身旁的人为自己忙活着,未仔细去探知如今的一切。 “或者先问个清楚也是必要的” 牧宓心里这么打算着,于是带着些迟疑地开了口:“春浅你能陪我讲讲话么?” 春浅忽然听得了小姐的声音,惊喜之情言于表面:“小姐,你醒来这几日都不怎么讲话呢,春浅还一直担心小姐肯说话了就好了,我就说小姐一定会没事的。” 看着这个欢喜得眉眼都笑开了的女子,牧宓也被感染了几许开怀,于是斟酌着字句地说:“春浅,我不是不说话,只是,好象病了一场,有好些东西记不起了”春浅立刻紧张了起来,拉着牧宓的手一叠声的问:“小姐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不记得东西,可是头还疼着呢?可是要请大夫过来” “春浅,春浅,我没事呢。” 牧宓抽出手,安抚地轻拍着春浅的手背,“我没有哪里不舒服了,真的就只是不记得好些事情开始时连自己名字叫什么也记不起来了,爹娘的相貌都不太记得后来好点了,可是其他的还是没有一样记起来大概生病之前的事都没有记忆了。” 春浅还是不放心,把牧宓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又确认了牧宓再无哪里不舒服了之后,才长长抒了一口气。边喂了牧宓喝药,边大致挑拣了些她认为重要的事讲给牧宓听。 牧宓听罢春浅所讲,又一次显出失神的神情。原来这个时空真真不是自己以前生活的那个世界了。这个春浅对待自己的时候看来很是稳重,原来也只是个12岁的丫头,比原本的自己还小了7岁。春浅的父亲是家里的管家,按理说是下人身份,但管家三代均为家中位高的家仆,而春浅的母亲是和夫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春浅自幼又极懂事,所以已不被当做一般下人看待了。据说因为这牧家犯下了大事,全家都被发配到了各个偏远小镇。在离开国都的时候,混乱中春浅的父母亲双双亡故,想象得出那是一场怎样凄惨的动荡。春浅看样子也曾是跟在这小姐身旁,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加之没怎么念过书,是以讲不出这个时空的什么历史渊源。牧宓只从她的话语出归结出了零星的信息: 现在这天下四分,大致是北为宋国,南为咸国,东西分别是齐,燕二国。牧家所在为西之燕国,国都为夏,王室为印姓。牧家也曾是经商世家,自己,也就是春浅口中的小姐牧微雨,祖父是牧家三支分家之一的家主,这一支分家被发配迁往燕国南部与咸国相临的麝烟村,刚到了这里,父亲就接替死了不足月的祖父,做了这落魄的分家家主之位。只是这牧微雨,年纪尚小,骤逢家变,一路又颠簸南下,在途中染疾,拖到了麝烟村便一病不起,大夫也说过,怕已是无力回天云云。 “小姐病重的日子,老爷夫人没有一时半刻是放着心的,尤其是夫人,一直守在小姐床前不肯离开。听到大夫那么说,都伤心得没想到,小姐竟然还是醒过来了,老爷夫人欢喜自不用说,听说还给去了西边的主家去了信的”春浅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想必也真是发自内心的后怕和庆幸。牧宓却在心中黯思:没想到的是,你们认识的牧微雨恐怕是真的死去了,而我却是无由的凭空出现,占了这具身子现在这状况,看来又似乎处在古代,什么时空逆转,什么移魂,这些要么科学,要么鬼神的道理,恐怕是说不清,也说不得了 想到这里,再想到这几日来自“爹娘”的关爱,脑海里父亲的影子又浮现了出来。牧宓心中紧了紧,罢了,既然来了,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就由自己把接下来的日子继续活下去吧。慢慢的,再寻找看有没有回去的方法吧。 牧宓在心里百转千回,思绪飘忽,几个弯转回来却突地拿定了主意。心下顿感轻松,看向春浅的目光中也带进了几分柔和和真切。 许是终于放下了心中对小姐的担忧,春浅一直在兴奋地絮叨着说些家中的人与事,说着以前牧家的风光,说着老爷夫人的恩爱,对小姐的好,说着这麝烟村一切的新鲜事儿。但出了这牧家门,关于这个时空的事情,牧宓却也无法从春浅口中获知更多了。 既来之,则安之。这牧微雨,人虽小,可她的生长环境,自身健康,却又比真正的牧宓好了不知多少倍了。牧宓在现世遭受了太多苦难,养得随遇而安的个性,眼下自己看似捡回了一条性命,一切就当作,是老天爷的补偿吧。也说不定,这只是个梦,等梦醒了,牧宓就还是牧宓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当时只道是寻常 牧宓,就着牧微雨这身子和身份,在这小小的麝烟村已平平安安的度过了3年。3年中不是没想过找办法回去原来的世界,但是始终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加之在这里,自己一直健健康康,身边众人也对自己疼爱有加,于是便渐渐自觉不自觉的真正溶入了这个时空这个家庭这个背景。至少现在有人对着自己喊一声“微雨”或者“小姐”,“牧微雨”都能在第一时间理所当然的回应了。 来到这里3年,牧微雨还是对于自己的到来和这个时空不甚理解。父亲牧流昱,虽然名义上是牧家分家的家主,不过这一房本就人丁不旺,迁到麝烟村之后,也只剩牧流昱这一房了。而麝烟村实在是称得上是个与世无争的桃花源,小镇上住着的也都是些热情朴质的村民,于是牧流昱在闲暇之余还常去镇子里唯一一家的小小学堂授课。牧微雨前世就是个轻易不多话,生活得小心翼翼的人物,来到这里,平白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虽然日日相处中对家人的亲情也是渐重,但讲话仍是谨慎的,就怕说错了什么露出纰漏。后来看着父亲经常去授课,就想了办法软磨硬缠的跟了去,想着一定也可以对这个世界增多些了解。 牧微雨越是对这个时空多一分了解,就越是觉得身陷一团乱麻之中。凭这里的人们所说所穿所用,再加之学堂上听来的一分半分,牧微雨认定这个时空与自己前世是有着那么些联系的,似乎就接在前世的东晋或者十六国之后。可是按牧微雨对前世知识的记忆,晋,十六国之后,该是南北朝。虽然牧微雨前世对这一时代的确了解不多,就只记得书本上零零散散的叙述,可是至少还清楚记得这四国国号以及开国之帝的名字。现在到好,“宋,齐,梁,陈”,变成了“燕,宋,齐,咸”,连开国者也依次变成了“印丰战,紫楚见,萧城,刘裕”。看似截然不同,但偏偏又有着千丝万屡的关系。最让牧微雨觉得震惊的是,在父亲书房偷阅的书籍中,微雨看到的是相差无几的文字,是除了一些地名和人名之外,几乎一模一样的千年历史。似乎真是到了东晋末期,这里的历史才与自己原来的世界生生走成了分岔路。 可是那些历史事件呢?那些明明发生过同样的事,名字却不同的地方,人物呢?这些大大的问号在牧微雨心里搁了好几年,找不到解答,但还是只有这么搁着。尤其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刻提醒着牧微雨,这到底是一场梦,还是一场戏?自己到底是入了戏的那个人,还是始终只是酒醉于槐树下,南柯一梦的淳于芬? 抛开这些不说,其实牧微雨这几年过得还是很舒心的。阳光花草,飞鸟走禽,这些在前世无法看到的东西,现在每天都映在自己的双眸之中。前世只有相依为命的父亲,现在却有了疼爱自己如明珠的双亲,姑姑,一心照顾自己的春浅,和一同南来的几个下人。最开始牧微雨还很是拘束和不安,但虽然自己真正溶入这里,便慢慢展示出活泼的一面。 苏画闲本是书香门第家的二小姐,自嫁了牧流昱,虽后来受了牵连家道中落,还被迫迁来这南部小镇,但也是鹣鲽情深。女儿历经大劫之后,更显聪颖乖巧,又极是孝顺,所以也没什么不满足的。只是她仍旧担心耽误了女儿,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把女儿培养成琴棋书画洋样精通的闺秀。这可苦了前世惟恐行差踏错才闭门不出,现在决意享受新生活的牧微雨。 这天牧流昱去了一位老儒生家,牧微雨在母亲处学了会儿琴就溜去了礴雾山东隅的龙眼园。此时正是龙眼成熟的时节,此处的龙眼又是核小肉厚,味甜如蜜,微雨吃得开心,心里到还是惦记着时间。若是被发现自己又在这里混了半日,接下来几天少不了又要被关在房间里学那些琴画的。看看日头,差不多父亲该回来了,于是拍拍手,从园子深处钻了出来。 “哎哟!”牧微雨只顾着躲开龙眼树枝,一头撞上个硬物,矮矮的身子一晃,跌坐在了地上。 好痛额头怕都要起包了。牧微雨嘴上喊痛,还没来得及抬头看看到底撞上了个什么东西,就听得另一声惊呼。 “你什么人,胆敢冲撞于我!”牧微雨被这不小的怒气吓了一跳,抬眼就看到另一个小胖墩,双手抱头地坐在自己前方。 “呃你没事吧?你还不是撞痛我了”牧微雨瘪瘪嘴,自己的额头还疼着呢,这眼前的小家伙到是先凶起人来了。 “你说什么?!”小胖墩一听微雨的嘀咕,手也不抱头了,撑着地就爬起来,几步逼到了微雨眼皮底下。 自己是坐在地上的,低人一等哪牧微雨不得不抬高了脖子,看着这怒气的源头。恩,一身玄青色裤褶服,梳着五辫髻,黑亮的眼睛此时正努力地圆睁着,闪着恼怒的火。明明是粉雕玉琢的面庞,此时到是涨得红彤彤的。看着气势汹汹,但偏偏又是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胖墩身型,再搭配上专属于小孩子的婴儿脸 牧微雨扑哧一声笑了,惹得对面的小孩脸上立刻再多了几分红色。 “你笑什么?” “笑你这样很可爱”。牧微雨忍不住笑,随口答道。 “你”小孩面上再转红几分,忽然嘴张开开的,眼中的恼怒转为惊讶。胖胖的小孩手指指着牧微雨的脸。 微雨奇怪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觉得鼻子下面痒痒的,手指蹭了蹭,拿到眼前一看。 红红色是流血了鼻血? 牧微雨到是呆呆的看着手指上的血,眼皮底下的小孩却立刻慌慌张张的扭头朝着一个方向大喊: “娘亲,娘亲,快来,流血了,流血了” 牧微雨鼻子里塞着草药,回了家之后自然免不了被父亲一顿心疼的数落,娇柔的苏画闲还落了泪,生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哪里摔着绊着。微雨在一旁期期艾艾的小声解释说恐怕只是最近龙眼吃太多了上了火,但看着父亲低声劝慰着母亲,到是把自己又搁一旁去了,于是蹑手蹑脚的回了自己房间。 “小姐真是的,偷偷溜出去了让夫人着急不说,又不准春浅跟着。这不,还流了鼻血回来。这要是有个什么事,怎么办哪?小姐以后可得听老爷夫人的话,乖乖待在家里,跟着夫人学那些弹弹画画的不好么?小姐以后可要像夫人一样,有那般风华才好啊” “这个春浅哪,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念,我这才7岁哪,跟风华扯上关系也太早了。”微雨任春浅帮自己换衣服,忍受着她的絮叨在心里叹了口气。风华么 牧微雨自己照着铜镜研究过这张小脸数次。病好之后,去了菜色,面上也红润了,加上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再梳两个髻,笑时两眼弯弯,到也算得上是“明眸皓齿”。微雨前世本来就对面貌的概念很模糊,到了这里也不曾想过要去追求什么闭月羞花的美貌,只是仍脱不了女儿天性,时常看着自己那称得上是国色天香的母亲和潇洒出尘的父亲,赞叹之余又想不通怎么这“牧微雨”到是没继承这出众的容貌,顶多就只落个可爱呢? 没有再被这个问题纠缠多久,牧流昱和苏画闲就焦急的赶了过来。原来是两人急切之下,只顾得问了微雨身体的状况,到是忘记问清楚这来龙去脉。于是微雨又仔细的把自己如何撞上那个叫刘诣辉的臭小孩,这一撞再加上上火流了鼻血,臭小孩又怎么跟与他同行的母亲一起把微雨带回山脚下他们的房子,给微雨止了血后又遣下人送自己回家,自己怕惊动父亲母亲就让那下人先回去,结果还是被撞个正着种种经过告知了两人。 苏画闲一直把微雨搂在怀里,听了更是反复念着微雨以后要自己小心,不要再莽莽撞撞云云。到是牧流昱,听完反常的没有讲话,之后回过神捏了捏微雨的小脸,宠溺的嘱咐女儿之后可要乖乖的听话,然后就留下春浅伺候微雨习字,扶着爱妻出了房间。 微雨一副7岁孩童该有的知错表情,乖巧的送走了父亲母亲。本来今天这只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只是微雨没有错过父亲眼底的一抹诧异和犹疑。 也许只是自己眼花了。想不出原由,牧微雨只得朝自己笑笑。 燕玄历52年。牧微雨与刘诣辉在麝烟村,初遇。 那时的牧微雨丝毫没有想到,自己平静且平凡的生活,在这一年这一时刻,已被撕开了一道,叫做“动荡”的口子。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