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 正文 第1章 大柳琴 苏来是个戏子。 这日,他像往年的演出那样端坐在铜镜前,由红c白的油彩拍成嫩肉色,顺眼窝c鼻梁c眉毛,浅淡均匀着腮红,大红c荷花c赫红成胭脂,眉宇c两颊定一色。描眼圈c构眉毛c画嘴唇c勒头c贴片子c梳扎c插戴头面,或淡薄而稀疏,或浓艳而粉饰。苏来无不为她的魅力所迷住,是她还是他,此时,自己都迷惑其中。他眉宇微蹙了,这便呈现在世人眼前的两种特征,一种是旦角的娇柔,尖下巴,方下颌,那双黑色的眼睛纯净得没有一丝褐色或淡白色,眼梢微翘,乌黑的睫毛浓密挺直,两弯柳叶斜斜上挑,挂在木兰花般白净的肌肤上;一种是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无为的忍耐,来自传统思想孕育的北方人,沉郁而矜持,略显些高傲的媚态;这两种特征混在一起显得不太协调,但这张脸上尖尖的下巴和高耸的“中岳”,是很引人注意的,他很可惜这短暂的瞬间只是在铜镜前c舞台上才或多或少引起人们的妒羡,可他想来这样的时代能够如此,也算是苟且心安了吧。 这年是1920年,这日是6月的一个晴朗的上午。苏来坐在鲁镇高家大院两层的观戏楼的后台里,陪在他四周的是师弟师妹——柳子厚c卜一鸣和柳莺莺,还有上上下下忙碌的丫鬟c仆人们。“苏老爷子,你慢些!”管家管和谦卑的身姿弯到了苏来的裙摆。苏来右手搭在管和的左臂上,顺势微抬碎步,一袭簇新的白绿相间细花帔,绣以单独纹样——“枝子花”,骨法均衡c对称,兰草蝴蝶均衡疏密有致c自由c灵活,又衬托庄重大方。帔摆随着他的碎步浮动,宛如春日的山花开满枝头,与凤钗c云鬓c饰物恰恰相配。这花帔把他十八英寸的纤腰衬得窈窈窕窕——方圆十镇八县最美的腰肢。 随走碎步,可脸颊细汗涔涔,苏来从袖口间取出手帕轻拭脸颊,生怕粘了脂粉,毁了妆容。管家管和立刻吩咐丫鬟c奴仆,左右前后四人侍候一个主。苏来补了脂粉,从镜中偷瞄到在墙侧的小师妹柳莺莺,视线隔了师弟柳子厚与卜一鸣。他们是按照长幼从左向右排开,镜前的梳妆台有各色饰物,脂粉盒琳琅满目,梳妆工具齐整俱全。小师妹柳莺莺“红娘”装束,不高贵,却端庄,衣裙舒展,发鬓光滑娴静,交叠于腿上的雪白小手因为瞥见苏来的余光而有些拘谨,那甜蜜矜持的脸蛋上,一对黑色的眸子躁动不安,最后终于支撑不住,转向窗外。 柳子厚着老旦女褶子,因为眉间c脸庞的褶皱现出了笑,长得老生,装扮起褶皱来自然轻松了些,眼睛盯着高窗玻璃反射进来的阳光,眯成了一条缝,避开灼热的日光,后撤时长褶子显露出筋肉结实的长腿,脚上布鞋轻盈,大大咧咧地四处交叠着。卜一鸣所饰演的张生,身高六英尺二,长长的骨骼,肌肉结实,一张大白脸,沉淀了不少麻斑,经过脂粉的料理恰如其分,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神。这分明是多情的张生,像极了,如果不卸妆的话。 也正是这日,苏来以及他的师兄弟们被高家庄大地主高怀远请到家里。他要为他八十岁的父亲祝寿,高怀远的父亲据说是光绪年间的进士,做过县太爷,为他的祖上积过阴德,也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太热,苏来补妆数次,还未完毕,卜一鸣在他的身后化了一个圈弧又折了过来。“师兄,你看人家高老爷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珠玉宝石,这福禄寿算齐了,即便是人家奴仆也是吃香的喝辣的,我等唱戏的连人家奴仆都不及,你看个个奴仆趾高气昂,个个丫鬟目中无人,就连他们家的狼狗都是丧心病狂,我看咱这戏” “这就叫水积深渊,人遇贤主,古来有之,做戏子的理所当然凭着唱腔与姿色,没有这些那不与官道上c府外的那些贱民一样了?”管家管和鼻尖歪斜,冲斜的话语在转向苏来的时候婉转了下来,“要说苏老爷子是个人物,说是瑶池新贵,皇家驸马爷也不为过,若不是在咱鲁镇,咱苏家楼,进了京城,入了天子戏苑,百十个格格c公主不都得争着抢着” “不要说笑”尽管苏来装出愠色,心里自然有些乐子,暗忖道,“那是自然!” “师弟们,万不可有这样思想”柳子厚转过身来面向卜一鸣,“万事都有一个‘德’字,‘艺不精湛德为先,德若沦丧天不管’,说得便是这个理,再说主家请我们来便是高抬了,拿出银票c大元那是感恩不尽,或者吃顿酒席也算填充了我们的肚皮,即便是冷水白面也不算辜负了伦理常情,大旱之年这是天灾,我等又能如何,所说是蝼蚁,也省得清醒自在。灾民饿殍遍地,田地颗粒不收,我等能奈何。人家福禄寿,是人家才德,只要我们的技艺不丢,到哪里都有一口饭吃,高老爷是敬重我们的,万不可误了人家大事,毁了咱的清誉” 苏来听到柳子厚之言,嘴角抖动一下,想说但是还是未开启,只是眉宇锁了一层。从“崔莺莺”美貌的脸颊,师弟师妹们已经俨然感触到了训斥与责怪。柳莺莺一身轻便青衣,长裙舒展亦能显出婀娜身姿,轻步缓抬,碎步慢点,一双小脚又称上了苏来的心事。苏来看了一眼,柳莺莺也看了一眼苏来,二人有意转向他处。 “苏老爷子出场喽!苏老爷子出场喽!”管家管和应着人潮如热潮。 “但是这戏还是要唱下去,祖上留下的那便是美德——我们生存的根本,酒肉c银元虽则实在,我认为远不及咱这柳琴戏有德” 柳子厚冲着还有些思想的卜师弟卜一鸣努努嘴,卜一鸣便不再说话,只是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着从天台栅栏透过来的阳光,他感受到股股热浪的味道。他皱皱眉头,翘起的二郎腿极为不安分地交叠在那里,一会又舒展在地上,又交叠一起,无数次后。他站了起来,柳子厚回转身施一眼色,卜一鸣嘴里嘟囔了半天,又坐了下来,舒展不是舒展,交叠不是交叠。卜一鸣所饰演的张生已经不能更改,柳子厚的委婉规劝说动了卜一鸣。他那长长骨骼,坚实硕壮的肌肉直挺起来,不谙世事的眼神显得温润了些,自然了些。 外面,日头有些不对,白光笼了世界,将褐黄c绯红c土色的远处高山c近处高楼c目力所及的田地沟壑映得刺眼。苏来也不知为何,一出后台,虽然热潮鼎沸,但是嗓音提起,音头顺着清润的气流向四方扩散,唱出一句,那句尾蔓延到高家大院的亭台楼榭,白墙褐土四处映着音符,更不用说台下鼓掌轰鸣叫好的观众了。 大院东侧的马厩里,十多匹高头大马,毛色或深红或漂白,仰着飘逸的鬃毛嘶鸣。附近是无所事事的两只癞狗对着马厩汪汪乱鸣。马儿对着天空与戏台,狗儿顺着长长的鬃毛掠着的黑影叫个不停。不多会,一只不耐烦了,趴在墙角地上,俨然道台派头,鼻子架在前爪上,心不在焉地等着它的仆人在示威。 这狗,这马焦躁地相持一段之后,彼此消停了。因为他们眼前众多忙碌的丫鬟与仆人,来来去去,一色的年轻,脚步如风,稍慢些,前方的训斥声此起彼伏,先前的叫嚷的癞狗也不示威了,躲在另一块墙皮下,装出同样的漂亮优雅,生机勃勃。马儿们精神焕发,威风不容侵犯,不过,对冒犯它们脾气的人那简直是怒不可遏,以死相抵。 戏台上的苏来三十五岁,生在柳琴世家,养尊处优,从小被人前呼后拥,但他脸上却找不到懒散软弱的痕迹。虽娇弱,但敏捷,也不缺孔孟思维的教化,举手投足,都是那般文雅与恰如其分,他不像是个乡下人,但是他确实是个乡下人,如果用当时乡下人的憨厚c质朴与不修边幅来验证他,显然,他是异类了。他算是超群出众,精通诗文,戏如其人,他是鲁镇一绝。其他三人肚里的墨水却远比他少得可怜。 可是,他们已经决定在高家大院演出后便分道扬镳,苏来不便询问师妹柳莺莺,余光瞄了一眼,转向柳子厚,正想说,一股浓痰堵了,一阵剧烈地咳嗽,心里抓狂不已。 “师兄,以后会好起来的”柳莺莺插嘴道,“童儿c伟儿与金花他们都大了,我们指不定” “为什么要走呢,咱们明儿的一场演出不就解决了生计问题了吗,好吃歹吃,咱们将就着,没有趟不过去的火焰山,走不过去的独木桥,再说,家里地窖”苏来说时,却欲言又止。 “打仗呀,打仗!说不定哪天打到这里。真打起来,我们还唱什么戏!”卜一鸣嘴角憋着火,他早想离开这里,离开苏家,离开苏家楼。 “打的哪门子仗!”苏来烦了,“又打仗,你打我,我打你,咱们这些老爷们为什么不能消停,没有再比‘打仗’更叫人烦的。古人如此,今人也要这样,还让不让人过了!” 苏来除了关心戏曲,恐怕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不过他刚才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喷着火,在黑漆漆的四周能依稀辨认得清楚,直吓得柳莺莺那双乌黑的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频频闪动。卜一鸣看到了,迷住了,顺着人影过去,柳莺莺转了个身,闪到柳子厚一侧。 “不要总提打仗,那是狂人们的事,与我们无关。”柳之厚看了一眼柳莺莺,哀叹一声,四周静寂不久,他忽而提高嗓门,笑道,“明天一定会讨个好彩头,高老爷赏赐些银票c大元,我们一个月的口粮就解决了。我去买些米面,苏伟那匹小狗崽子能吃一斗米,给他一头猪,他能咬下整块猪腚来。” 柳莺莺扑哧笑出声来,她这一笑,苏来火爆的脾气消散了不少。但是,似乎他们并没有改变要走的意思。那一夜,苏来没有睡好觉。好在,早晨醒来时,他善于掩饰。 柳子厚与柳莺莺是兄妹俩,柳莺莺芳龄二八,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可人,眸子生辉,深深的酒窝令人心醉,手足小巧玲玲,腰身窈窕纤细,她的声音似铜铃清脆。兄长柳子厚长他四岁,未老先衰,中堂布满褶子皱纹,猛一看以为是五十岁的老者。关于他们的身世无从考究,也许不足为奇吧。单说卜师弟卜一鸣便有的说了,据后来苏籍回忆,卜一鸣是苏来的娘从货郎摊用一个糖葫芦套来的,说是“套”字,起先我不相信,再打听问苏童,他点头称是。苏童说:“战乱那年,我爷爷去镇上演出,适逢大雨,我奶奶躺在床上不得安生,便将我爹苏来委托给邻居子身戴着斗笠从苏家楼出发赶往镇上。虽然兵荒马乱,可是乡村依然是宁静c深邃。也巧,到了镇上,这雨也停了。我奶奶长舒一口气,脱下斗笠,环视这雨后出晴的鲁镇。还没有来得及欣赏风景,只听到一声枪响,‘嘭’,‘龟孙儿,’随后,人们如潮水般向一个地方聚集,我奶奶也被潮水卷了去。地上之人脑浆迸裂,红的c白的,淌了一地,甚是凄惨,我奶奶感到眩晕,喉咙处股股异物上扬,她立刻转过身去,掏出手帕遮住,那异物刚到嘴边竟然回流而去。‘,你个逃兵,以为躲到鲁镇就万事大吉了’‘的!’带枪士兵仍不忘踢踹地上的尸体,嘴里辱骂一通。‘他儿子?’‘在买糖葫芦。’告密者说。我奶奶与其他观者顺着告密者的手指望去,在一个货郎摊前有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男孩。‘管他呢,一个孩子。’告密者良心发现,有些哀求的味道,‘没有多大出息的。’‘他娘的,有出息,找谁去!’告密者连称,是,是,是。带枪士兵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枪,抽着小烟,迈着‘野柳子’步伐走了。刚开始的时候,有枪声,小男孩还觉得奇怪,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他没有钻进去。冷不防,瞅到了货郎摊的糖葫芦,眼神与身子便随了去,一站,双脚再也拔不动了。我奶奶疾步走了过去,她付了钱。我奶奶蹲身问小男孩,‘你家在哪?’小男孩不语。货郎说,‘嫂子,这孩子挺可怜的,带走吧!’我奶奶犯了难。迟疑片刻问他愿意跟她走吗?小男孩点了头。这个小男孩便是后来的卜师叔卜一鸣了。好景不长,我奶奶从那日见了红的c白的之后便整日里发癔症,请大夫,大夫说是重症,什么重症,天才晓得。再后来,我奶奶去了。我奶奶一走,我爷爷便断绝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捱了几年,我爹成家之后的第二年,他也谢了人世。临离人世之前仍然嘱托爹一定要照顾好卜师弟,我爹点头应允。”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2章 鲁镇,不为外人所知,她出生在那个如今叫做古城的形状像摇篮的小岛上。说得确切些,似龟壳,甲胄。亿万年的退水还城,小岛c龟壳枯涩,干瘪。方圆五十里坐落着最初的城墙,砖石c瓦块c砂砾c土夯有些颓废不堪,在城墙的里层便是她的战壕了,所谓的战壕是层层叠叠的楼阁,纵横交错的窄巷。西面较远处是洛河,南通运河,极目远眺,大气有度。四周白杨c翠柳c槐树甚至乱花杂草都不及他的自然与通达,随心愿,无私欲。也是说鲁镇地形中间渐高,四周低平。四方来水,无法汇集,看似有理,却不尽然。因为,鸟瞰,竟然觅到一口池塘,这就是高家塘——是鲁镇的核心所在。高家塘并不大,但这口水塘半边有水,半边为陆地,形如太极,奇妙无比。以高家塘为中心,有八条小巷向四面八方延伸,直通村外八座高高的土岗,其平面酷似八卦图。小巷又派生出许许多多横向环连的窄弄堂,弄堂之间千门万户,星罗棋布着许多古老纵横的民居。接近高家塘的小巷较为笔直,往外延伸时渐趋曲折,而许多小巷纵横相连,似通非通犹如迷宫。外人进入小巷,往往好进难出,甚至迷失方向。苏家楼在鲁镇的东侧,在距离最初城墙不及五里地,遥首相望,整个鲁镇的轮廓c面貌c姿态c特点便尽收眼里。 这年鲁镇比往年干涸。俯视鲁镇,便是白c红c黄,惨色之气盛行,原有的一汪塘水环村流淌,两岸翠柳依依,古榕参天,遮天蔽日,水面鹅鸭嬉戏,孩童玩耍,现在变成四条泥龙纠缠不清,两岸枯柳呜咽,古榕形影相吊,破衣残衫,鸭鹅狗兽尸骨嶙峋。山水苦涩,水乡成火乡。环顾整个鲁镇,唯独这高家塘不同寻常,满塘水涟漪,整池水碧波。 从鲁镇高台目力所及远处的高山c丘陵都是光秃秃一片,白花花一团,下着火,炙烤了眼睛。收回视线,专注于高家大院:高家大院在鲁镇的中心位置,四周都是低矮的草房c瓦屋c砖墙,显得极为不相称,也正是这种不相称,显示出高家大院的尊贵。她是一组建筑群,包括住宅c池塘c广场c祠堂c花园等部分。从建筑风格上来看,它具有防卫功能的城垣与北京四合院住宅模式融为一体,既承袭了北方传统建筑的对称c严谨c雄厚之风,又体现出南方建筑空间布局灵活多变之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建筑风格。大院城垣不仅具有中国古代城垣建筑的基本构件:高大而坚固的墙体,墙顶部设有女儿墙c垛口,中间有供守卫人员游动的跑道;而且还有冷兵器时代城垣所不具备的特点,表现在城垣角上建有碉堡,内壁上设有掩体,碉堡和掩体都布有密集的射击口,用于火枪对外射击。楼房中各种造型生动的雕刻,形态各异,阴阳图案构思极为巧妙,层次立体感强,雕刻技艺十分精湛。房屋整体布局严谨规整,房屋结构外形庄重大方,坚固耐用,院内形态各异的石雕c木雕c砖雕构思巧妙c刀工精细。大院分东西南北门,这高家塘位于南门,这年,这时节,这当儿,也许只有了这塘水。高家塘前有一拱桥,桥两侧栽有众多古槐c古榕。 在大院四角碉堡处有来回巡游的卫队们,他们手中端着枪,头戴一顶小帽,青衣小褂敞着,两条长腿不安份地走动,尽管不安份,却沉稳,不用担心一不留神摔下城墙来。腰间斜挎着的长枪无休止地冲着墙下哀求的一双双眼睛——他们是讨饭的人们。他们已经好几天聚集在高家大院门外,起先几十口子,后来达到了成千人了。朱漆大门拒绝了他们。城楼上,管家管和挥着皮鞭子已经吆喝了几天,无果,再后来炮楼上的枪对着他们的时候,原本的吵闹声变得呜咽梗塞了——只有哀求的眼睛。那硕大肃穆的朱漆大门隔了两个世界。 苏来一出场,台下立刻响起了掌声。掌声又从台下向左右上下前后扩散,随后似乎从遥远的四面八方再次剧烈地聚集回到了高家大院,最后映照着整个戏台了。他是见过世面的,这种被捧上台的感觉早已习以为常了。三米高的戏台下是摆列整齐的圆桌,前来给高老太爷祝寿的各色人等都围坐大院,高老太爷那双眼睛早就不够用的了,余光里迎着答谢祝寿的宾客,更主要关注于戏台上的苏来。高怀远是个孝子,看得明白,招呼众人落座,手势里自然示意禁声了。四周安静下来,一阵鼓乐笙箫后,戏剧就开始了。苏来与师弟师妹合作了《西厢记》,说也奇怪,这烈日炎炎,竟然在这台上没有了任何燥热的感觉,说出这种感觉的是柳师弟柳子厚,他们演出一折后,回到后台,微微轻松一些。苏来方才醒悟过来,他也觉得纳闷,难道这太阳与干旱也要眷顾人家官宦老爷?小师妹柳莺莺没有说话,她是在想着心思,她永远都有心思,似乎只有那么一个心思。 阳光斜照到高家大院,刚才是直照,炙烤,片刻转了方向,应该是青睐有加。舞台上映照着一簇簇的三色花朵在火红的背景中显得分外鲜艳。再鸟瞰高家大院门外,绳头蝼蚁沾满黄土地c白土地c枯木c孤桥,若用毯子c掸子一抖,万千蝼蚁便跃入旁边明镜的湖水,尽管水位有些低落,但澄澈如此,蝼蚁巴不得如此,可大饱水福,叱裂的白牙c嚣张的嘴角塞满淤泥c草木c砖石c瓦片。近看,是一双双哀求的眼睛,一堆堆蓬松的体囊,他们似乎就拴在朱漆大门上,不走也好,死在这里,总比落在荒郊野外被野狗野狼刨了去得好。他们不愿意用暴民的手段去击打大门,并非是因为炮楼上的长枪,长枪上的刺刀,而是因为他们相信大戏之后,高老太爷一定会图个善缘给予他们以施舍的。耐心等待,耐心等待,母亲抚慰怀里的孩子,孩子倾听母亲的忧愁,老人瞅着天空发呆,天空也无休止地瞪着老人发闷。 高老太爷的那双煞白的大宽脸从来没有转动过丁点角度,想喝茶的时候,手在四处寻摸着,旁边的丫鬟赶忙递上。他望着台上的“崔莺莺”,有了心动,道: “你说这苏来,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将一个‘崔莺莺’演得出神入化,真不知道他下半身是什么货色?” 他的一番话语立刻引起哄堂大笑,当然谁都知道这绝非有贬低的味道,更是有赞许的意思。 我们再来看高老太爷所宴请的宾客们,他们有穿制服的警察c佩军衔的将军c腰挎盒子枪的洋鬼子c戴着官帽的官员以及当地有名的绅士c地主。高老太爷身后的高怀远并不像他爹那般对这戏剧如此热衷,而是缓缓踱到一个身穿西装之人身旁。 “山本先生?” “老爷,这场戏难得,有话咱以后谈。”那“西装”也如同众人目不转睛,耳不离戏,手不停地有节奏地敲击圆桌,发出轻微的韵律声。高怀远不悦。总之,在上下左右庭院c窗口c天窗和屋顶,聚集着又安静又老实又慈祥又善良的成千成百戏迷,对着戏台,对着天空,显得无上满足。 管家管和眼前的白光直扑到血红的天际,有了夕阳的味道,在窄窄的弯道尽头驶来两匹白马,上面端坐着两个少年少女,马蹄嘚嘚嘚敲地,鞍辔作响,放肆的喧声笑语传来。 “快开门,少爷c小姐回来了!”管和欢叫的时候有意提高了嗓音,为的便是利于高怀远听到。 “不行,那些贱民万一混入了土匪c流氓让他们回省城去吧!”高怀远的声音并不算大,并没有惊动看戏的观众,抑或他们无暇于此。 饥民尽在高家少爷c小姐眼中了,小姐不忍目视,眼袋堆上了黯淡,眉梢的喜色上了阴影,她道:“老师说,‘富贵不仁’看样说得便是俺们家,爷爷做寿,酒肉满香,十里外都能闻到,怎不叫人馋死,不要说老百姓们讨点口粮,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我们粮囤的稻米c小麦能损失多少,管和,你个奴才,不为爹爹积善行德的狗奴才!” “你懂什么?你当自己是菩萨?听着,爹做事情是讲分寸的,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摆弄胭脂c香囊比较好,当初就不该让你去上什么‘新式学堂’,跟着那些年轻人学坏了。” “你不坏?你不坏!”高家小姐眼珠转了一行泪水,“我明白了,你那些大道理都是唬人的!” “对头,那些无脑的蠢猪!”高家少爷一摆辔头,马停驻在朱漆大门前,他无视那双双渴求的眼睛,只是冲着城楼叫嚷不停,显然他在等候管家管和的答复。 迟疑后的管家管和还是征得了高怀远的意见打开了大门,饥民一阵骚动,管家管和拔出手枪一阵吆喝,饥民退后,木桩般站定。高家少爷又一摆辔头,白马进了大门。外面只剩下小姐了,前面饥民挡住了她的白马,管家管和示意她挥动鞭子抽他们,她怎愿意。管家管和三步并两步走过来,从高家小姐手中夺过马鞭,啪啪啪,啪啪啪,左右几十鞭,十多个饥民个个趔趄栽倒在地上,有一个饥民嘴角吐着白沫,挣扎几下,双腿蹬直了,死了,没有人去关心。刚才如散开了潮水又聚拢起来。管家管和顺势拉着马缰绳进了大门,白马上的小姐依然叫骂着,“管和,你打死人了!你个狗奴才,是要受报应的!” 这时候,灾民里竟然出现了两个孩子,他们的年龄在十一二岁的样子。他们不是别人,一个是苏伟,另一个是他的同乡曹宁。他们也想跟随这些乞丐c饥民们吃大户,哪知道一张朱漆大门隔开了天堂与地狱。苏伟可不乐意了,他说从北门绕过去,曹宁嘴角上努,苏伟明白四角炮楼上都站着握着枪的卫队家丁。但是,他鼻翼耸了一下,“哼”的一声宣誓了他的不屑与要行动的打算。他摆摆手,顺着刻满石雕的墙壁缓缓行走。不多久,北门果真到了,所说的北门也便是后门了。苏伟低声给曹宁说北门前的庭院是高老太爷的粮仓,曹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苏伟说他一天要跑几十趟呢。曹宁嘴角发出鄙夷的声音。 头上便是炮楼,苏伟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扔了上去,随后,他们迅速躲藏。可是,四周没有反应。他们二人面面相觑,感觉有些蹊跷,抬头看当然看不到里面情况。曹宁也扔了一块土坷垃,四周还是没有响应。苏伟断定,这炮楼的家丁去看戏了。曹宁相信苏伟的猜测。只见苏伟环视四周,见无人,抬左脚,右脚一蹬,蹬上了墙壁上的石雕,趁着这股劲头,他上身一纵便到了墙头,向里张望,也是无人,便示意曹宁。曹宁哪里有苏伟的灵活与机敏,试探几次都没有成功,有了一种想要放弃的意思。苏伟说不行,他去想办法。曹宁在外面等候,不多久,苏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段绳子,绳子一头伸向曹宁,曹宁抓紧绳子一用力,脚下一蹬,顺着苏伟的劲道也上了墙头。 苏伟与小伙伴曹宁像两只小老鼠鼻子贴在双手上,眼睛挂在树梢上,四处嗅着,到处观望着,从墙角拐到屋角,转过挺拔的杨树,绕到肥硕的梧桐树后,几个房门他们都要查实半天。先前查到的是两间空房间,接着是摆设有床铺的房间,都是大通铺,定然是那些高家卫队家丁住的地方,想必前面便是粮仓了。苏伟猜想的正是,鼻子再贴在双手上,双手触到门板,鼻子便嗅到了米香与麦香。门板上上了锁,可巧距离屋顶的侧窗开着,对于整日里爬树c攀墙c下河c捉鱼的他们来说,这侧窗真算不了什么。苏伟与他的小伙伴曹宁一哈腰又像贴在墙上的壁虎,双手钳住了墙壁c门板c侧窗棂,很快便钻了进去,一前一后,悄无声息。里面的光线有些暗淡,甚至有些阴凉,他们在这米香与麦香中还听到了“唧唧唧”“唧唧唧”,老鼠欢乐打闹的声响——这里是他们的乐园了。 粮囤挺到了屋顶,这间房内,苏伟数了一下有五座,单这一座,他们俩手牵手合抱还有很大的一块距离。粮囤下面是用竹篾编织的圆筒形,上面也是用竹篾编织的锥形。摸了一把,坚实,鼓鼓的稻米与麦粒似乎呈现眼前了。苏伟与曹宁禁不住乐了,他们相视转瞬间又像两只善攀援的仓鼠已经到了粮囤的顶端。外面有声响,苏伟将右手的无名指放在嘴角,他们便静静地贴在粮囤的后侧。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3章 苏伟 听到声响的是驻守高家大院的卫队,一个用枪尖挑了一下门上铜锁,一个推了一推左右两块门板,两侧门板闪出一条缝来,前一个瞪大眼睛向里张望,望了半天,后面的家伙不耐烦了,嚷道:“那些贱民谁敢到高家大院来,分明是找死,天堂有门偏不走,地狱有门闯进来,碾死他们比碾死一只臭虫都容易。”随后,又道,“不用听了,一定是贪吃的老鼠‘唧唧唧’的叫,高老爷的老鼠比外面的贱民都多。满粮仓c粮囤c楼层跑得都是,不足为奇。”果不其然,正像他所说的,随后,贴在门缝的卫队果真便听到粮仓c粮囤里“唧唧唧”“唧唧唧”的声响。 “做个老鼠就是好,老爷才懒得过问它们呢!” “可不是吗,算了吧,能有我们吃的就已经不错了,现在这年头,外面饿死的人可不少,听说苏家楼正在祈雨,请来萨满法师做多少道场都白搭,天要亡人,人不量力,谁能抵挡。”他们说此,同时瞄了几眼亮白的天幕,宽大的穹宇没有一丝云彩,那硕大的火球怔怔地望着枉生世间的生灵。可在高家大院里却没有枉生,一切都是那么鲜活,有生机,有富贵与充裕,无论是所谓的卫队c家丁还是丫鬟c奴仆,甚至还有我们说过的粮仓里的老鼠,无所顾忌的墙角砖石下的蚰蜒c蜈蚣c草履虫等。 卫队一走,苏伟与小伙伴曹宁开始行动了,他们早就有准备,从怀里掏出布袋,苏伟准备了一个,哪知小伙伴曹宁竟然准备了两个,苏伟笑话他贪婪,他说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当雪白的大米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似乎白色的光已经照透了他们的身体,无穷的力量与米香传遍了身体的五脏六腑,每个毛孔都有香气。他们乐了,眼睛里的米光忽闪忽闪着。苏伟装满了一袋,用袋上的小绳子系个牢靠,塞到怀里鼓鼓鼓鼓囊囊的,不妥,索性背着吧。他还在埋怨小伙伴曹宁行动缓慢,曹宁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们顺着粮囤滑到了地面,坚实的稻米划疼了他们的屁股,苏伟腾出手来摩挲了几把,曹宁没有闲手只好弯着腰忍受着。好了些,他们贴在门板上察看房外,没有动静,苏伟说他先出去然后再接应他。曹宁点头,苏伟顺着门板上了侧窗,由侧窗便到了外面,哪知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的双脚,鞋子掉了。苏伟大惊,两脚用力,可是他的力气再大哪里能抵得上一双大手,苏伟大呼:“放了小爷,如若不然,小爷决不轻饶!”这些当然都是戏剧里的台词。 苏伟是在给小伙伴曹宁喊话,曹宁一急,两袋稻米落在地上,“啪”“啪”,虽然声响不大,但是外面人听得真切。苏伟是被卫队家丁硬生生地从侧窗拽拉了下来,屁股落地,摔得他咬牙切齿,眉头拧了数道。 “找死!”苏伟凶神般叫嚷。 “呦呦呦,小崽子挺横,这是哪家小崽子,你因为你是孙猴子,即便是,老子也是如来佛主,你怎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一个卫队抬起枪托砸下苏伟的胸口,苏伟猝不及防,刚起个半身,又摔倒在地。 “你找死,小爷可不是好惹的!”苏伟起身要与这个卫队拼命。这时候,管家管和来了,卫队向管家做了汇报,两副奴颜婢膝的样子看在苏伟的眼里,顿生厌恶,苏伟觉得他们是三个阴魂——死人般的大白脸和白黑无常的索命鬼。可是,他不怕。骨子里便没有“怕”这字。管家管和不领情,还是一副凶脸孔,没有点头,没有赞赏,只是训斥,冲着苏伟与曹宁,指示着两个卫队。卫队左右劫持,苏伟毕竟年少,力量弱了些,被他们狠狠地摁在地上,反剪着双手,苏伟是抗争的虾蟹,双手强挣,头颅伸缩,双腿用力,头颅与身躯弯成了一道弧线,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滴,他依然如此。 “这个狗崽子有些蛮力,是个倔种。” 管家管和蹲在地上左手要托苏伟的脸颊,苏伟张嘴便咬,他立刻躲过手去,幸好反应迅速,要不还真得掉块肉来。管家管和反手给了苏伟一巴掌,显然还不解气,右手抓住他的头发,左手不停地左右开弓。苏伟的眼睛里喷着怒火,嘴里嚷着,“我是君山土匪,早晚会杀了你这个狗贼!小爷早晚会杀了你这个狗贼!”管家管和听了,笑了,卫队们也笑了。管家管和教训了苏伟一通后,走了,他去找高怀远。 苏来的戏正巧一幕刚落,喘息之时,满庭院的宾客便开怀畅饮,高怀远每桌敬酒c寒暄,管家管和急步过来与高怀远附耳私语。高怀远眉头微皱,从腰间解下钥匙交与管家管和,又与他耳语片刻。管家管和领命而去。不多会,满堂酒敬完,高怀远回到高老太爷身边,这戏便又开始了。不多时,管家管和又屁颠屁颠踱来,可怜的弯腰状似乎烙下了病根,他向高怀远做了汇报。高怀远手指敲桌学着苏来的唱腔,“杀,杀,杀他个片甲不留。”得令后的管家退回了庭院,腰直了,胸膛也挺将起来,眼睛与高耸的屋檐成了水平,嘴巴呼出疏朗的空气,不时地向四周撇动。 后仓房内,苏伟与他的小伙伴曹宁被反手捆绑在两根木柱上,苏伟清醒地看到地上还有一滩血,一股腥臭味袭上心头。管家管和走了进来,他手中多了一个鞭子。鞭子在他手中不停掂量着,挥舞着。他吩咐卫队们去巡逻放哨,省得那些贱民趁机溜了进来。门关上了,强烈的光线依然挤了进来,所以这个暗淡的小房屋并不显得暗淡。 鞭子落在苏伟身上,他咬紧牙关生硬地承受着,管家拷问他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就是不回答,生硬的皮鞭呼啸地与他开着玩笑,每一次玩笑都在他十一二岁的心灵上留下深深地印记,这个印记便是对于这些面目狰狞者的仇恨与厌恶,他知道这些仇恨与印记都是要在将来回报的。足足有二十鞭子,这二十鞭子不要说一个小孩子恐怕大人也是吃不消的,苏伟生生硬撑了下来,薄薄的小褂已经被扯碎,十多道血口子流出了浓浓鲜血,鲜血顺着裤脚一直流到地上,与那原本的一滩血混在一起。管家管和呈现窘态,自己的凶恶与残忍竟然没有使一个小孩子低头,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与其说他是诧异,不如说他感到害怕起来。因为苏伟又说,“小爷我会将这仇记着,将来我当了土匪早晚会杀了你这个狗贼!”有戏词有自语有凶狠有誓言,正是这些令管家产生了恐惧。刚才狰狞的笑不见了,他怔怔地望着苏伟。他说只要他给他跪下求饶,他便放了他,哪知一旁的小伙伴曹宁早被这一幕吓破了胆,他哭喊着饶命,他乞求管家放过他,他愿意服软,愿意给他磕头。 苏伟鄙夷地冲他吼着,小伙伴曹宁没有理会。他数百次地哀求管家。管家管和给他松了绑,曹宁立刻跪拜在他面前,一个响头一个响头地使劲地磕。 “你家在哪里?” “苏家楼。” “他叫什么名字?他爹是谁?”管家管和指着苏伟问曹宁。小伙伴曹宁望着呲牙咧嘴的苏伟,又看到凶神恶煞的管家,他屈服了。 “苏伟,他爹是苏来。” “苏家楼的苏来?” “嗯,嗯,嗯。” “是正在我们高家大院唱戏的苏来?” “嗯,嗯,嗯。” 管家管和也没有料到此事会是如此蹊跷与凑巧,他真不知道自己所做是与非。苏来在鲁镇还是相当有名头的,虽然在政治c经济上不占头脸,文化与戏曲界还是响当当的。况且这高老太爷对于他的钟爱是有目共睹,高老太爷如果生气了,碾死一个管家更如碾死一只臭虫。管家管和当然晓得此理。他知道此事必须报告给高怀远,他扔下皮鞭,锁上门,走了。小屋子里只剩下苏伟与他的小伙伴曹宁,苏伟训斥曹宁,他说他背叛了他,他为他感到羞耻。小伙伴曹宁哭了,他并不愿意背叛,但是在凶神恶煞面前他确实臣服了,他也为自己难过。但是又该如何呢,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与懦弱,面对伙伴的责骂,他只能用泪水来回答。 高怀远也觉得诧异,他立刻站了起来,高老太爷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变化,额上的皱纹拧成了疙瘩。他低声询问他怎么了?高怀远缓缓坐下,说没有什么。脸上微紧的面容松弛了一下。高老太爷又转向戏台。戏台上正演出《喝面叶》 大路上来了我陈士铎 赶会赶了三天多 想起来东庄上唱的那台戏呦, 有一个唱的还真不错 头一天唱的“三国戏”, 赵子龙大战《长坂坡》。 第二天唱的《七月七》, 牛郎织女会天河。 那个黑头的嗓子实在大, 十里路以外都听得着。 以徵调式与宫调式为主的柳琴戏,时而徵调式温和缠绵,时而宫调式明快刚劲。哈弦c起板c导板c连板起c拉腔c射腔c起腔c含腔c平腔c停腔c柔腔c叶里藏花c雷对调哟调c老公调c回龙调c垛板c调板c闸板c冒调花腔c四六长腔c男女拉拉腔等变换无穷,高时调如晴空苍龙,低时若西柳清风。 观戏楼后台空无一人,使唤的丫鬟c奴仆都赶到台下看戏去了,看得如此入迷,这自然不必说。只是后台上摆放地上的几个箱子令人瞩目,这些箱子有些奇特。外观上其中四个箱子与其他三个不同,其他三个是柳条编织四四方方,编工均匀,手法灵巧。那四个也是柳条编织,不过在外面包裹了质地华润的绸缎红黄色相间,金银丝装扮。他们的主人是苏来,从左向右一字排开,打开来看,第一箱箱底c箱壁金黄色绸缎装饰,里面秩序井然地放置各色蟒袍:红团龙蟒c绿团龙蟒c黄团龙蟒c白团龙蟒c团凤女蟒c行女女蟒陪衬纹样为日c山c流云,宝珠c方胜c玉磬c犀角c如意等。第二箱是黄帔c团花帔c女红帔以及各种型号不一,大小适中的硬靠c软靠c霸王靠c女硬靠。第三箱是各色文小生花褶c武小生花褶。第四箱是头饰c珠玉,装备齐整的油彩包,各型号的描眼笔c构眉笔c画唇笔,勒头c贴片子c梳扎c插戴头面的皮条c五色线c梳子c篦子等。从这里便显示他与其他师弟妹的不同,无论是柳子厚c卜一鸣,还是小师妹柳莺莺,他们都是一个柳条箱,朴实的不能再朴实,没有绸缎装饰,更没有金银线镶嵌。箱内除了各种工具外,没有蟒袍,顶多是女红帔,其他老生花褶c文丑武丑花褶c箭衣c夸衣c茶衣而已。 刚才苏来所装扮的镜前还放置了两张照片,都是苏来的戏照,一张所扮“穆桂英”,一张所饰“赵子龙”。这两张都是一位德国摄影师帮助拍摄的,第一张摄于北京,地点是贝勒爷府。第二张拍于上海,苏来等师弟师妹们被一位专横跋扈的大帅请到了府上,消息登报,那位摄影师连夜骑马赶往上海,一路上跋山涉水,也不知道是否累死几匹快马,幸好赶上落幕,苏来正要卸妆,摄影师闯进大帅府。士兵见是洋人,不敢得罪。询问缘由,士兵报告大帅,大帅许他见苏来。摄影师说明来由,苏来感动,便答应了他的请求。照片出来后,摄影师留给他两张照片,他说他要将底板带回德国。苏来询问有何用?摄影师说他要将这些最美丽的东西带给他们的主,他们的上帝。苏来不明其意,他不喜欢寻根究底,与摄影师分手后,摄影师便不知去向。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4章 老槐树 苏家楼的老槐树被剥得秃光。据祖上说,苏家楼的老槐树是当年洪武大帝朱元璋路过此地栽下的。他见远处山林阴翳,杂草丛生,泉水叮咚,空灵回响。而此处四周荒芜一片,无树无草,沙土飞扬,河道干涸,沟坎寥落。他便寻当地地保询问。地保说此地生恶煞星,种草草不生,种树树不活,有坑洼水道不蓄水,纵横捭阖无良土。朱元璋气恼,就是不信邪。他毅然率众从山上挖下树苗,以山水浇灌,劣土培植,正赶上烈日炎炎,不到一刻,树苗已死了大半,日头西偏了一竿,所有树苗萎靡不振,几乎声息全无,再过一竿,都成了一片焦土。 西方酡红的晚霞映了苏家楼,说也怪,朱元璋亲手栽种的那棵树苗竟然在余晖中犯了阳,几片树叶倔强地挺直了身子。过了几天,枝叶泛绿,又过几日,树干通绿,抠下木皮,有汁液滴落。再过了几月,枝繁叶茂,拔节增高。冬日到来,寒风呼啸,积雪凛冽,哪知繁叶不凋零,树干不微颤。此事传到朱元璋那里,他御笔亲书“宝槐”。 至于祖上所说是真是假,姑且不去考证。但是在一九二零年,山东大旱。这棵老槐树真得死了。原本枝盛叶茂,阴翳遮了一方,而今,没有一片树叶,秃枝惆怅,甚至粗壮厚实的外衣也被剥得精光,没有一点绿色,透亮,透亮的白,火红的亮,白里带着火色炙烤着人们。还有干燥,没有泪水,眼睛中流出的液体也成了奢侈的东西。 苏家楼在山凹凹里,东西群山,蜿蜒起伏c巍峨奇特,这些群山层峦叠嶂,群居一起,或平行,或纵横交错,垂直竖立,绵延数千公里,重叠跌宕,犬牙交错,山里套山,山外有山,连绵不断。可是这年出了奇,山顶坦荡,山坡光秃,山麓亮了一片,无论是呈线装延伸的山地,还是呈条带状分布的山脉,向里向外,各支条各支脉都火红灼亮。山上的树木c花草足够苏家楼的人们度过了难捱的几个月。树叶c树皮不能幸免,树干艰涩难咽,人们虽然能忍一时,一二个月可以,半年一年如何难耐。 人们信皇帝,信佛,也信萨满巫师,拜火,拜山,也拜日月星辰,崇拜自然物,相信万物有灵。请来了萨满巫师求雨,巫师做起了法坛,祭奠了祖先,让他们打死一只啄木鸟,放在水上,鸟嘴朝上张开,挂在老槐树上,再祈祷第二日上苍将会普降甘霖。但是啄木鸟挂上了几天,就被日头晒成了干尸,雨却始终一滴没有下来。 萨满巫师说还有第二招,他说初二是龙王日,也是舞龙之日,以旌旗c锣鼓c号角为前导,将龙身从庙中请出来,接上龙头龙尾,举行点睛仪式。锣鼓声中,那条用竹扎成圆龙状,节节相连,外面覆罩画有龙鳞的巨幅红布,每隔五六尺有一人掌竿,首尾相距约莫有十数来丈长的巨龙昂首摆尾,蜿蜒游走,左右翻腾。舞龙时,村人皆戒斋三日,穿青色衣服舞在近前而蹈之。一天后,萨满巫师见烈日当空,便又命“焚草”“焚树”。村人说焚烧柴堆可以,但是老槐树却万万不可。萨满巫师手挥长剑一指老槐树,他刚说出一个“焚”字,急火攻心,摔下台来。众人扶罢,回转身,面向老槐树,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这正是:“散吏驰驱踏旱丘,沙尘泥土掩双眸。山中树木减颜色,涧畔泉源绝细流。处处桑麻增太息,家家老幼哭无收。下官虽有忧民泪,一担难肩万姓忧。” 农民的脸庞c嘴唇与眼睛如那田地撕裂成的纵横沟壑,向南逃难的人们实在支撑不住便将身子“扑通”跌落其中,随行人没有语言c表情,即便是亲人,因为哀哭与叫嚣的通道已被堵塞。仅比人命贵重一成的驴子c骡子的骷髅也已粉化,狰狞地望着苏家楼以及无可奈何的人们。 不知谁嚷了一声,“走,去运河畔,那里有良田桑株,水稻莲藕。”可是他这一嗓子并没有起大多作用。不是没有人听见,而是不与之响应。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饿死不成,还有我们的孩子,老族长,你说句话啊” 男人c女人,老人c小孩都将目光转向了老族长,老族长的头发c胡须c眉毛都已花白,唯独没花白的是那张如干涸土色的脸庞。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前方的老槐树下,他跪倒在地,嘶哑地呜咽。 苏童站在丘陵最高点,他环顾四周山林,闪了双眼。他转视低凹处,惊喜,匍匐在卧的绿叶立刻吸引了他。苏童正欲跳下,猛然看到远处有一匹大马疾驰而来,如风般。苏童疑惑,但是更为疑惑的是那匹大马竟然在山下停下来,似乎在踌躇,在犹豫。 苏童哪里能在意那些,他腾地从山石跳下,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那匍匐在卧的绿叶前,他顺着绿叶挖去,果然挖出了一块半个手掌心大小的红薯,接着再挖,又挖出一块,比前一块大了一些。苏童惊喜,心想:“妹妹金花如果看到了肯定欢蹦乱跳,嚷着让娘煮给她吃。”苏童将两块红薯放在鼻尖,一股带着泥土的馨香传遍了苏童的全身。苏童满意地将它们放在怀里,顺着陡坡下山。山上没有绿草,但是尖锐的针棘却不少,扯烂了苏童的裤子,腿上血刺淋啦的现出几道血口子。苏童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有点麻丝丝,痒酥酥,他继续往前走。 下了山坡,是一段通往苏家楼的小路,向右拐便是古时常说的官道。一连好几天,许多残余生灵就在这里穿过,那些行乞的人们穿着破烂不堪,带着疲惫的姿态与行尸走肉的身体。身体像是中空了,前方如有人用一条纤绳牵引,头脑迟钝地想停下来,打点什么主意,那是不可能的,只由于习惯性而向前走,并且设若停步就立刻会因为没有气力而倒下来。我们所看见的,除了一些行乞的饥民还有一些扛着步枪弯着身体的士兵——穿着黄裤子的步兵。他们是哪家番号无人知晓,也没有心思知晓。只是他们的步伐并不比那些行尸走肉的饥民轻快多少,依然是笨重的脚跟,呜咽的喉咙。在这些人群中间,竟然还有一些穿着算得上整洁的人类,驾驶着马车c驴车;骑着驴,驾着马;肩上有褡裢的商人c小贩。他们的脸上尽管不像四周阴沉与灾难,但是也是满脸愁容,不谙世事的。 苏来曾经给苏童讲过,官道也是洪武年间修建的,运粮,送信,当地官员进贡,下派,贬谪,晋升都从这里经过。在苏童的记忆里一切便都是洪武年间的。官道上行进着从北方赶来的乞丐,他们要到南方去,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前方的道路也是一片茫然,没有什么指望,只是一直向前走。在队伍的中间有一位老奶奶领着一个孩子,他们衣衫褴褛,老奶奶拄着拐杖,有气无力,迈动半天似乎只前行几步。孩子歪斜着头望着老奶奶说着永不变更的那句话,“奶奶,我们要到哪里去,我饿!我饿!”尽管距离较远,但是苏童也能猜想孩子诉说的话语。 苏童想起怀中的两块红薯,一块留给妹妹苏金花的,一块孝敬娘的。自己有些耐心,捱得住,用不着。给孩子一块吧,那金花怎么吃,娘怎么吃?娘会将这仅有的一块也留给金花的,那娘呢?他不忍心。但是心里不甘,因为娘曾经多次将自家的粮食分给左邻右舍,周济他们,致使苏家也断了粮,好几天了。可是,想到娘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眼前浮现娘责备的眼神,苏童转向了官道。来了一阵热浪,竟然在这当儿,老奶奶踉踉跄跄,险些摔倒。苏童心悸,他叫了一声,“啊!”脚步如箭。老奶奶强忍着站着,僵持了许久,最后无法支撑,似脱根的稻草飘飘欲坠,幸好,苏童快步赶上前,搀扶住了她。老奶奶已经枯如涩木,嘴唇干裂。苏童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薯,老奶奶感激地望着苏童,她微微抬手,将一块红薯转交给孩子。孩子确实饿急了,红薯上的泥土也被他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去了。 孩子的脸上泛着笑,顷刻间这笑声戛然而止,因为老奶奶的头颅歪倒在苏童的怀里。苏童唤老奶奶,没有回应。苏童平放着老奶奶,老奶奶已经闭上了双眼。孩子哭个不停。远处的高头大马“嘚嘚嘚”“嘚嘚嘚”而来,竟然在他们面前停下来了。苏童抬头望见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宽肩膀,穿着白衣小褂,坦露着胸膛,厚实的肌肉似乎镀上了一层桐油;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盘,浓厚的卧蚕眉,眼如灯炯炯有神;他腾身下马,腰间的驳壳枪一颤一颤。苏童感到好奇,应该说有些兴趣,这应该归于两点,一是他胯下白马,两耳尖削,鬃毛飞尘,水流之躯,嘶鸣如磬。二是腰间的驳壳枪,有枪套覆盖,黑森森的身体显露不多,但是,也能想象到子弹穿梭空寂的唿哨声。苏童没有去想他的身份。他说话了,语气不重,并且有些柔和。 “还是将老人埋了吧!” 苏童点头,他没有嫌弃老奶奶,他将老奶奶背在身后,孩子在后跟从,苏童没有哭泣,孩子也没有哭泣,也许他们的感情也如同这干涸的世界被堵塞了。中年人没有说话,没有去帮扶,只是牵着高头大马在后面紧随。 苏童将老人埋葬在山上的土窝窝里,他给老人磕了三个头。苏童让孩子磕头,孩子也磕了三个头。中年人这时才走过来询问苏童,孩子怎么办?苏童说把他带回家。中年人望着西方要逝去的太阳,说,这干旱天气,颗粒不收,家里断了粮,满山的树皮剥得精光,你家怎能养活他?苏童说有他吃的就有他吃的,总不能让他也像老奶奶一样饿死吧。中年人听苏童一说,心里感动,走向白马,从褡裢里提出一个布袋子,沉甸甸的。孩子眼前一亮,是粮食。中年人将布袋子给了苏童,苏童有些犹豫,他说他走远路没有粮食怎么生活?中年人那双仁慈的眼睛露着笑,刚才对于苍天c世道无端的怨气因为苏童的话而变得柔声细语。他摸了摸苏童的头,夸奖他是个好孩子。中年人又从褡裢取出两个饼给了苏童,他想看苏童吃,但是苏童看了半天,也是咽了半天口水,就是不张嘴。中年人问他原因,他说想拿回去给娘与妹妹金花吃。中年人点点头,他腾身上马,走出几步,转过头来告诉苏童他叫方年,并且询问苏童的名字。苏童有了气力告诉他,他叫苏童,家在苏家楼。方年微笑,颔首,不久,这匹白马消失在茫茫的黄褐色天际尽头了。 苏伟总算还是被管家管和放了,高老爷高怀远还是不愿意扫了高老太爷的兴致,抑或他还有别的打算,他是一个老谋深算之人,如果不是这样哪里有这番家业,哪里能结识这么多官宦c商人c警察c宪兵c地主c乡绅等。总之,不去考虑他了,反正苏伟在曹宁的搀扶下出了高家大院的北门。管家管和不让走其他大门,因为怕别人看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刚开始,苏伟不让曹宁搀扶,他依然训斥他说他是叛徒,是个小人。曹宁哭着并没有争辩。可是他的手仍然靠向苏伟,苏伟由于遍体鳞伤,身体不能自已险些摔倒,幸好曹宁的手臂相助。苏伟吼着不需要他帮忙,可是胳膊已经挂在了他的肩膀上。曹宁知道他是离不开他的,他也晓得苏伟的秉性与脾气,叫嚷c吵闹甚至大打出手之后,这性子与脾气便消了。果然,在一通辱骂与叫嚷后,苏伟与曹宁又有了说笑。 “这些狗东西,早晚,要让他们还过来。” “嗯,嗯,连同他们满囤的粮食,”曹宁补充道。 “那当然,你个怂包,以后可不能再当叛徒,如果那样,索性将你杀了,扔在高家粮仓,让你下辈子托成一个老鼠。” “托成一个老鼠也好,省得活像一个人,却过着还不如老鼠的日子。” 苏伟闻听曹宁的话有些道理,竟然哀叹几声。走了一段路,曹宁在一段土坎上发现了些许绿色的野草,他想起什么,搀扶苏伟坐下,他说做些药水,苏伟应允。回来后,曹宁手头多了些野草,他将其碾碎了,手指尖渗出绿色的汁液。他让苏伟忍着,苏伟知道这些确实是上等的药水,他与曹宁在山间玩耍划伤的时候不知道使用过千次万遍。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5章 高老爷 这场戏从早晨一直持续到傍晚快张灯的时候,这期间有间歇期,间歇期,苏来与他的师弟师妹们也算分享了一下高家主人送来的点心与茶水。主家送来的绸缎与银票是要在间歇时段送到戏台的后台来的,也是一种答谢,也是一种礼数。看到绸缎与银票的他们更加有了动力,这个年月,除了那些达官贵族c显要门楣,谁家能穿上绸缎,单衣单褂,粗布麻衣,不光身赤体已经感谢八辈祖宗了。银票更是不多见,一张银票兑换的银元可以买一百亩地,盖数座房屋。苏来的眼睛不离银票,他在盘算着银票的使用。卜一鸣瞅着直愣双眼的苏来,心里有些生恶。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柳子厚与柳莺莺在换装,他们在准备下一幕,丫鬟c奴仆都撤到台下去了。后台里只有他们几个。 “戏后,高老爷还有一桌酒席。”苏来嘴巴吧嗒一下,“鲁镇也就数高老爷与杨老爷了,杨老爷是我的拜把子兄弟,高老爷也不外” “师兄,戏后,我们兄妹便走了”柳子厚打断了苏来的话,他继续道,“哪有不散的宴席” 他这一说,长时间的停顿,苏来侧目看到柳莺莺擦拭眼角,他有些凄然,他说道:“这不好好的吗,为什么要离开?绸缎c银票都有了,还愁得什么吃喝穿戴!打仗,打仗,打哪门子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夕阳上了点黛色,朱漆大门外的灾民如死水般被忽然激起的巨浪炸开了。高家酒宴一结束,潮水般的乞丐们很自觉地在朱漆大门左右分成两列,欢送出行的老爷c奶奶们,老爷c奶奶们端庄c严肃,他们或坐轿或骑马,或嘴哼小曲,或交耳说乐子。所乘轿子需四个壮汉子才能抬动,骑马的马儿嘚嘚嘚走着细柳子步。前面走过的是官宦,接着的是商人买办,随后是警察与宪兵,腰间的盒子枪很顺从地窝在怀里。最后面的是鲁镇的几个小地主,坐的是两人抬的小轿子,他们走出大门才歪歪斜斜地上轿。饥民c乞丐们有些簇动,冲击了轿子,小地主小乡绅叫嚷责骂起来。高家管家管和代高老爷送走了几位远方贵客,望见本镇的地主c乡绅们被冲击,嘴角一撇,转身回去了,不再过问。 先是簇动,随着是拥拽,紧接着是挤压,最后是蜂拥而起。这些饥民与乞丐们——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四面八方。总之他们都要赶往高家大院,起先他们很有秩序地遵守着规则,先出后进,彬彬有礼,老爷,奶奶地唤了不停,看着人家脸色,高老太爷一高兴也许会允许他们一窝蜂的将满桌的残羹冷炙收拾殆尽。 谁也不曾想到,客流已尽,管家管和便命奴仆关紧大门,外面的饥民猛然间醒悟过来,他们似乎上了当,被骗得凄惨,再也没有什么死乞白赖的要求与无可奈何的茫然,而是形成一股洪流,或者是人群形成的浪潮在高涨,哪里来得那般力量,谁知道呢,浪潮冲击着朱漆大门,甚至是门角c房檐c砖墙,此时万头攒动,这人群形成的力量足够是一场海啸了。朱漆大门在这股力量大冲击下不过像一张厚实的纸张,一次两次三次后,再也无法抵挡,“砰”的一声,朱漆大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大门下还压着几个饥民与高家的奴仆。高怀远早就在戏曲结束后回到了后堂款待苏来去了,他猛地听到“轰隆”一声,预感不妙,给苏来说了声抱歉,快步赶到堂外,正与管家管和撞个满怀。 “饥民暴动了,老爷!饥民暴动了,老爷!” “敢!”高怀远示意管家管和取枪,很快,管家管和取枪来。高怀远站在石阶上,他怒目圆睁,他唤左右门楼上的卫队开枪,卫队们有些犹豫,高怀远一声呵斥,枪还是响了,有几个饥民无声无息地摔倒在地上,当然也有些是被撞倒在地,后面的涌上来,踏上去,碾压下去。 在高家大院所围坐的几十张还没有收拾的圆桌前,这些海啸般的人群在那里分成十多股,有十多股又分出了一些支流,川流不息地前前后后c左左右右汇集,还在聚集,还有源头聚来,门楼上的卫队们手中的枪响了几声之后,再也无力响起。喊声c笑声c千万人杂沓的嘴巴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哗和声响。高怀远举起手枪又打死了近前的一个饥民,这时喧哗声c吵嚷声消停些,涌向四周的人流后退着,在所有圆桌c石阶c门前和走道间,聚集的千千万万的饥民顿时没有了动静,他们并没有因为高怀远的怒不可遏而产生恐惧的心理,更没有因为几个饥民被处死而产生仇恨与嫉恨。他们似乎想起了某些规矩,因为前面台阶上赫然站立的是高老爷。于是,一位中年人说话了,他是跪下来说话的,他是在为身后成千上万的饥民在乞求高老爷,哪知高怀远并没有听从他的乞求,反而开枪打死了他,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头颅c身躯歪倒一侧。高怀远再想吆喝,身前所有的饥民“呼啦”一声又都跪倒在地上了。 假若我们这些衣食无忧之人有幸能混杂在二十世纪大旱之年的鲁镇,同他们一道死乞白赖地c无可奈何地c推推挤挤地c跌跌撞撞地走进这个高家大院,那景象就不能算是庆幸或说是趣味了,会感觉死神距离一个人的皮囊会如此接近。假若读者愿意,请他想象自己便是其中衣衫褴褛,饥饿难耐,面前是为了讨口食而丧生的饥民,会产生什么印象。不会为了什么勇气而直面高怀远的手枪,也不会信誓旦旦的为了高洁与信仰而贻误了皮囊,当然也不会为了什么虚伪的道义去挣个你死我活,总之一句话,苟延残喘了吧,都是如此,真性情。 讨得一口残水剩饭消受的饥民们还是颇为满意地在主家的恫吓下缓缓地走出了朱漆大门,脚下的死尸,他们连一眼都不瞟一下,实际上,生与死,在这里已然是一个概念上的两个定义。 苏家楼外面固然热闹,苏伟与曹宁哪里有心思凑个热闹,他们只想偷偷摸摸地回家。拐过几个屋角,苏伟便到了家。曹宁要他当心,他摆摆手假笑说以后要与他断交,因为他是一个叛徒,关键的时候他肯定会出卖朋友。曹宁还想争辩,苏伟一扭头,拐过了屋角。苏伟回到了家。他在门外便听到了哭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担心,还没有推开门便冲着娘嚷道:“娘,怎么了?”苏伟看见娘怀抱着妹妹苏金花不停地抹着眼泪,啜泣着。他便明白了。他今天去高家大院偷米原本就是想给妹妹苏金花熬口粥喝,哪知不仅前功尽弃,还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苏伟蹲下来,想看看妹妹苏金花。哪知,因为他气力不够,“扑通”歪倒在地。娘看到了苏伟身上浸染的血水,她问他,苏伟不敢给娘说假话。娘心疼地直说他是个傻孩子,她腾出一只手来轻抚着苏伟的脊背,她痛不欲生。 苏伟发现地上的棉絮c泥土c树叶c树皮。娘说这些都是从金花嘴里抠出来的。苏伟握着妹妹金花的手,苏金花奄奄一息,她无神的眼睛望着苏伟。 “二哥,我不想死!二哥,我不想死!” “好妹妹,你死不了,我这就去想办法。”苏伟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痛苦,他哭了,随后,他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头脑有些眩晕,娘问他没事吧?他停顿片刻,说没事。 “我去找粮食!”苏伟口气有些异常。娘听后一惊,叫嚷:“不行,等你爹回来。” “叫他做甚,他吃香的喝辣的,哪里想得俺们!”娘再想嚷着什么,苏伟早已经夺门而出。 可是,苏伟刚迈出家门几十步,头脑眩晕歪倒在地,眼前有几棵幼苗窜出坚硬而干燥的土地,苏伟发现了,张开大手抓去,纤弱的幼苗被他塞进了嘴里,同时塞进去的还有一把尘土,苏伟连草带土咀嚼着,有了些力量,再次站起来,他向苏家楼南高家大院而去。他依然能想象到苏来装扮的“崔莺莺”花枝招展地摆姿弄舞,还有那凶神恶煞的高怀远与狗腿子管家管和恬不知耻地嘴里哼着小曲,宽阔的高家大院满座宾客喊声c笑声c猜拳声c行酒声与这干燥c火热的夏天极为不相称。苏伟满眼的仇恨,这股仇恨一直都会埋藏在他的心中,爆发是迟早的事情。 我们再来说苏老爷子——苏来,柳琴戏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十八代,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大戏剧家,出名的生c旦c净c丑,也没有能够给皇帝c嫔妃唱过什么专场。但是贝勒爷c军阀大帅那里,他倒是贵宾,四乡八地,五河六屯更是出了名的。苏老爷子一嗓子有些劲道,招得不少人的青睐。闲暇时,喜丧之时,邀他登场,他是必去的,不是为了钱财,只这柳琴在怀,就有着整个世界c人情。人们惯称他为“苏老爷子”。他有三个孩子,老大苏童,老二苏伟,还有一个小女儿苏金花,是他们夫妻俩的掌上明珠。 苏来的二子——苏伟出了苏家楼,拐到了通往高家庄的小道。苏伟脚下无力,打了滑险些摔倒,哪知,一双手拉住了他。苏伟抬头,大喜,不是别人,正是苏童。 “大哥!” “二弟?”苏童显然看到了苏伟身上的伤痕,他想问个究竟。但是他更知道苏伟的性情。 “金花快饿死了”苏伟连哭泣的力量似乎都没有了。 “快,快!”苏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指了指手中的粮袋,苏伟看到了粮食满眼是欣喜。刚转身,望见了苏童身后紧跟的一个男孩子,他问是谁?苏童便将孩子的经历讲述给他听了,说话间就回到了家。 “娘,我大哥带粮食来了。”这恰是一场甘霖落在苏家,更是吹拂进娘心坎的春风。那辛酸欲碎的心慢慢弥合。她的嘴角由于激动在微微颤动着。童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他没有文化,但是明达事理,苏来很少在家,这三个孩子的教育与抚养都落在她的身上。苏来清高,原本并不喜欢童娘,这还是以后听苏童讲述的。苏童说:“爹跟随爷爷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读过四书五经,还写了一手好字。城里的一位大小姐相中了他,他也对人家有了意思,可是爷爷说什么也不同意,那时候还有奶奶,她也不同意。他们一致的观点是,咱首先是乡下人,唱戏是其次,找个媳妇理所当然也应该是乡下人。爹坚决不同意,他要逃婚,哪知事情败露,被爷爷发现锁在家里,爹正打算第二天逃走,哪知第二天爷爷便给他办了婚事。奶奶在没有办婚事之前进到爹的房间,她问爹想做甚?爹坚决说不拜堂。奶奶说如果不拜堂,她就死在他面前。爹虽然有许多不是,但是他胆小,是个孝顺的孩子,知道奶奶性情刚烈,也知道惹恼奶奶的后果。他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哪知,婚后,时间长了,他竟然发现娘的好来,对于奶奶给他找的这个媳妇没有寻到任何不适之处。虽然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却是家里琐事的行家,每件大事小事她都处理得微微贴贴”苏童还说他到上私塾的年龄了,爹有些犹豫,娘说了一通,爹无言一对,他每日私塾回家,娘都要负责检查。他还算听话,功课做得好,文章写得不错,得到了私塾先生的褒奖。可是他二弟苏伟就不行了,上私塾不是逃课,就是整日挨先生的戒尺,终于承受不了了,他站在先生面前竟然向先生怒吼。先生说什么也不愿意接收他了,爹要打他,娘跪在爹面前说,孩子没有教育好,是当娘的过错,如果要惩罚的话,她愿意代他受罚!爹再怎么也没有责罚娘,由于邀请唱戏的折子多他便不再顾忌苏伟了。 苏童将饼撕成了碎片放入妹妹嘴中,娘让苏伟端来水,苏伟从水缸底好不容易刮了一层泥水,好在有点水就行。慢慢地苏金花清醒过来,娘心里酸楚,她站了起来,走到一旁偷抹眼泪。苏童将剩下的半块饼给娘,娘说不饿,给老二苏伟吧。苏伟说不饿,大哥累了一天,应该饿了。苏童不吃,还是给娘。男孩子不耐烦了,一把竟然抓了过来。苏伟腾地火气,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苏童一惊,赶忙去拉扯。 孩子哭了,苏童安慰他。娘不明白这个孩子的由来,便询问苏童。苏童将老奶奶c孩子以及方年大叔的故事告诉了娘。苏金花也能站起来了,她为孩子擦眼泪,孩子依然瞪着苏伟很是不服气的样子。娘先是将滚落在地的半块饼捡起来,掸去饼上的泥土,然后蹲在孩子眼前,将饼给了他。尽管苏伟还是埋怨娘,可是娘转身注视的那双眼睛使他不敢再造次。娘让苏童去找水,他要熬粥给孩子们吃。金花也欢腾起来了,嘴里嚷嚷:“有粥喝了,有粥喝了”苏伟赶忙捂住金花的嘴,示意她不要声张以免左邻右舍听到了消息进行一番“抢劫”。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6章 东山有水 苏童说他在东山发现了水,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喜事,有了水便有了生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苏家楼的村民祈祷着上苍能够眷顾降落甘霖,一连几月都无果,麦苗干枯如土,田埂开裂成沟渠,纵横捭阖。方圆五六十里没有草,甚至绿色,草根c树皮都被苏家楼的村民当作口粮了。田埂地头的杨树c槐树白花花的树干无奈地痴望着四周。苏童发现了水,这算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苏家楼原本有两口井,老槐树旁的那口井不知为何在老槐树周身的皮囊被剥下供人充饥之后便干涸了,有人顺着凿的齐整的岩壁下到井底,井底连一点潮湿的沙土都不曾见到,苏家楼的田地是什么样子,井底的沙土是什么样子。苏家楼还有一处水源,虽然水不充分,不如当年老槐树下的井水甘甜绵绵,但是在这年头,他却能够体谅这些无知的生灵。不曾想,此处水源位于杨家庄与苏家楼的分界线,双方祖宗事先有约是划给苏家楼的,大旱之年,这井水就显得宝贵起来。杨家庄的杨德财带着他的卫队占领了水源,在井台周遭站了桩,一把把长枪恐吓着前来取水的村民。当然,也并非杨家庄所有的百姓都能来取水,只有他杨家大院的奴仆c丫鬟来取水才是被允许的。有人将银两奉到杨德财的桌前,杨德财有的是银两银元,他才不稀罕。他稀罕的是这个年头他要看这些所谓的“贱民”们如何苟延残喘如何奄奄一息。苏家楼派出代表——苏家辈分最高的长者去谈判,得到的结果是险些气死在杨家大院,被三四个荷枪实弹的卫队拖着手脚扔在了苏家楼外的小道上。这是苏家楼莫大的耻辱。可是,没水不行啊!老族长去找苏来,苏来早就猜到此事,躲到里屋不出来。再来找,苏来带着师弟师妹演出去了。于是,信迷信的便说起这是苏家楼的灾祸,是鲁镇的罪孽,请来萨满法师做法,这便是前面所讲到的故事。 苏童的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娘不许苏童声张,苏童笑说娘有些私心,像爹一样不顾苏家楼百姓了。然而娘说东山有水这件事若被高家人与杨家人知道那还了得。苏童顿悟。娘询问苏伟还痛吗?苏伟说他是铁打的身子,没事。娘放心了,她吩咐苏童与苏伟二人前往东山取水,叮咛再三。苏伟说,放心吧,娘。 苏童与苏伟每人提着一个木桶在村头老槐树前出现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村人的注意,连昔日他们的伙伴也在专注于法师的表演。从法师口里喷出的烟火点燃了苏家楼百姓焦躁的心与委屈的眼泪,百姓站定了,像一个个木桩,只听得法师嘶哑的嗓音念念有词。苏童直摇头,苏伟嘴角轻声“哼”了一下。他的不屑驱赶着软弱无力,有了水与米的心理作用,他们脚下灌上了动力源泉。 很快,东山便在眼前了。傍晚的东山虽然不及中午时分那般热烈,可是光秃秃的景象着实令人心理空荡,着慌。昔日的绿树成荫,灌木丛生,现在都是一片荒芜。苏伟想说些什么,苏童说节省点体力吧。苏伟便沉默下来。他们一前一后,迈过尖石与荒木,挑过繁枝与乱杈,走过几条弯道,歪过几块干瘪的水源,前面有青草出现,那是一片葱绿。苏伟禁不住笑出声来,他忘记了这一天所遭受的地狱般的折磨,似乎到了天堂。青草地现出湿滑的岩石,苏童说就是这里了,于是他们顺着湿滑的岩石找下去,果然一大片一大片一直湿滑下去,苏童掀起一块石块,呈现的是湿滑的泥土,竟然渗出水来,苏童说继续向下,他们在这一片湿滑的最底部寻到了一段沟壑,里面已经淤积了一些泥水,水清澈透明,不断地从泥土里c岩石下滚出的水滴汇集的水流,苏伟确实口渴了,他哪里顾忌到四周的岩石与湿滑的泥地,他猛地冲了过去,竟然跌了一跤,身上c脸上都是泥巴,苏童示意他小心,但是已经晚了。苏伟爬将起来,便将整个头颅侵入了水槽里,像一头倔驴无休止c肆无忌惮c昏天昏地地一阵豪饮。 苏伟的头颅扬起来的时候,头颅所激起的水滴抛洒在苏童的身上c脸上,苏童赶忙用袖子去擦拭,去遮挡。眉头锁了五层,他埋怨道:“你就是一头驴,又脏又臭,哪里像咱爹的孩子。” “你像,就你像,像个娘们!”他随手拎起一块石头砸在水槽里,激起的水花又溅了苏童一裤脚。苏童的装扮像个小书生,从上到下整洁有条理,他像极了苏来,不仅面容秀美,戏剧中可以掩饰不同的旦角,都是一顶一的,当然这是苏来所夸耀他的。他嫌弃苏伟整日里衣衫不整,邋里邋遢,不仅如此,还不学无术,当个“土匪”绝对是好样子的。为此,苏伟不止一次地给苏童吵过架。每次如此,苏来都是赞成苏童的,身边的娘不时插上一句说,做大哥的应该有大哥的样子。苏童便以为娘是向着苏伟的。于是,娘将苏童叫到旁边,背着苏伟说,你们哥俩各有各的优点缺点,何必在某个问题上吵个半天?她的话有训斥的意思,苏童很少看到娘责备人,娘这一说,他便不言声了,他能忍让的,他想他是大哥吗。 像头驴似的的苏伟转过头去,苏童擦拭去脸上的汗滴,整理了一下衣衫,顺着胸脯望到鞋底,还算洁净,他放心了。 “二弟,当土匪没什么不好,我也想”苏童想逗乐苏伟。哪知苏伟嘴角发出“嘁”的一声。 苏童用水桶取水,因为怕脚下的泥土污染了鞋子与长衫下摆,动作生硬,吃力。“放那吧,你弟弟是土匪c仆人c阎王殿的小鬼,就你是老爷,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也不撒泡尿照照。”苏童闻听,竟然“扑哧”笑了。他一笑,脚下打滑,连人带水桶滚落到苏伟脚下。再看苏童上上下下全是泥巴c水淖。苏伟笑得前仰后合,赶忙去搀扶。苏童起身,还是注意自个形象,用清水擦拭满是泥巴的长衫。“算了吧,再这样金花就渴死了。”苏伟一急,嚷道。苏童当然明大事,不再顾及长衫与形象。苏伟将木桶倾斜进了水槽,水槽不及木桶的高度,只是到了木桶的半截,半桶水也算可以了。他用手又张罗了几捧,苏童说他手脏,眉头拧成了疙瘩。苏伟说,命都快丢了,还在乎什么脏?苏童闻听,也对。 苏童也提了半桶水,用手掌捧了几捧,也算是大半桶水。他说可以了,苏伟说行。他们向回赶。已经上了夜影,苏家楼老槐树下依然是那般热闹,萨满法师忙得不可开交,指挥焚烧柴草,念咒语,挥剑驱魔,一道道火光在老槐树旁闪烁,很刺眼,也很光彩夺目。到了村口,苏童说绕过去回家,苏伟说为什么?苏童说:“你傻,这水到了村头,一张张的鼻子便能嗅到水的气味,还能剩下不成。”苏伟想也是,也便跟随着苏童拐过了几条乡间小道,弯过了几处房屋砖瓦,竟然无人所见,就这样回到了家。娘早就架好了柴火,只等水来。水一来,娘c苏金花等乐开了。苏童找来水瓢,舀了半瓢水放到金花嘴边,清水顺着金花干裂的小嘴涓涓流入。苏金花像小树苗一样遇到了水很快泛了青色。苏童舀半瓢水给娘,娘接过来,看看苏童,苏童在笑,看看苏伟,苏伟也在笑。她点点头,喝了几口,这甜味一直甜到她的心里。苏童c苏伟还有苏童捡来的小男孩都喝了。 “童儿c伟儿都是男人了,指望你爹,那我们一家人都得饿死喝死。”娘说,“高老爷酒肉c点心肯定比咱泥水c生红薯好得多啊!” 听了这话,苏童除了哀叹,再没有别的反应。而苏伟除了嘴角“嘁”“哼”两声之外,手中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娘说时竟然流下了泪,苏童安慰娘说:“爹无论有多大本事也不会丢了俺们” “他敢,如果那样,我就杀了他!” “畜生,不要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小心遭雷劈。”娘训斥苏伟。苏童也觉得二弟苏伟的话有些过头,眼睛剜着他。苏伟抡起拳头硬生生地击在了院中的一棵枣树的树桩上,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憎恶,他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童儿,等粥熬好了,给邻居大爷大娘每人端去一碗。”娘的眼神由犀利c忧愁后转为温润c柔和了,苏童不敢争辩,只得吱吱呜呜几声。 “你这孩子,如果不是你方大叔给这一袋粮食以及两块干粮,说不定金花与咱们”说着,娘又有些哽咽了。苏童闻听赶忙投降,说一切都听娘的。 粥很快熬好了,粥香填充了苏家的角角落落,接着向墙外四溢,还没有等到娘吩咐苏童给左邻右舍去送粥,苏家大门外便已经聚集了村民,一个个望眼欲穿。娘知道他们眼神的含义。苏伟想去关门,被娘呵斥住了。娘走了出来,她安排小孩子在前,紧接着是老人。老族长也来了,他也是闻到了粥香来的。一个小孩子正要接碗,老族长呵斥住了他,他说这第一碗理所当然应该是金花喝,然后是童娘c苏童c苏伟,如果有些剩余,沾点光还算可以。童娘哪里同意,但是老族长说如果不许,这全村人立即就散去。童娘无奈,她盛了一碗粥,先给了金花,金花喝了几口,然后娘,娘喝了几口,接着是苏童c苏伟 一锅粥很快没有了,童娘让苏童将另一桶水倒上,下了米再煮。等第二锅米粥端上来的时候,我们的大戏剧家苏来带着他的师弟师妹们从高家大院回来了。“叮铃铃”,“叮铃铃”,是高老爷家的马铃声。 “苏老爷子回来了!”有村民吆喝一声。也许苏来的年龄还不及吆喝的村民,只因为村民都敬重苏来,便都如此称呼他,当然老族长除外。 两辆马车停在苏家门外,苏来因为醉醺醺的,并没有在意村民都聚集他家门外。他先吩咐柳子厚与卜一鸣将所有箱子从马车上卸下来。 “什么香味?”柳莺莺说。苏来这才嗅到,并且注意到家门前的变化。 “俺们苏家楼到了这一代就属苏来有本事,你看人家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绫罗绸缎,坐的是高老爷的马车。”老族长赶忙奉承苏来,他当然晓得苏来,面上有了光,其他事情便好做了。 “那当然喽!”苏来脸上红扑扑的,炉火所呈现的蓝色火焰照透了四周,也落在他的脸上,他嘴角抖动,冲着老族长笑着说,“在高家大院便能闻到这股粥香,没有想到是从我苏来家里传来的。” “是,是,是,童娘的贤惠无人能及,孩子们又听话。”村民也都有谄媚的意思。 苏来吩咐苏童c苏伟将大大小小的箱子收拾到屋子里去,苏童答应一声从柳莺莺那里接过箱子,但是苏伟根本没有挪动脚板。他在较着劲呢。苏来见苏伟没有行动,便辱骂上了。 “苏老爷子不要动怒,有我们呢,有我们呢。”村民早已伸出手来,将所有大大小小的箱子搬运到苏家院落里。 “狗东西,老子养活你还不如一条狗!”哪知苏来上了劲头,指着苏伟一阵辱骂,看样,原本他就是有气的,今天接着酒劲,想修理苏伟。哪知,苏伟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脸上的青筋抽搐着,娘上来说劝,苏来又将娘辱骂一番。 “苏来,不要这样,村人都在呢。”老族长有意提醒苏来,哪知苏来来了邪劲,开始胡言乱语,他道,“啊哈,你有本事,成了地主老财了,施粥,好事,确实是好事,胜过七级浮屠了你,这些粥米从哪里来,都是我苏来一出戏一出戏赚来的,人家高老爷给我面子,喜欢我唱的戏,高老爷家的粮食盛满了大大小小几十座房间,十年,二十年都吃不完,哪像你们这些穷种c贱民,田地里的土坷垃,连土坷垃都不如”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转向了老族长,老族长面红耳赤。柳子厚去拉苏来的衣角,苏来强劲地挣脱,“不要拉我,不要拉我!没个好东西!”苏来连师弟柳子厚也骂上了。观者失望至极,不仅是乞讨的村民,还有柳师弟c卜师弟c柳师妹,更有童娘c苏童。 “不要拉我,不要拉我,我还要说,你们这些贱民c刁民,怎么样,现在挨饿了,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不能像我一样有着这上等技艺,人家高家老爷那个叫羡慕,大把大把的银票塞到我的手里。”苏来张牙舞爪的一双手在空中比划半天,竟然伸到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他走向正乞求粥喝的村民,向他们炫耀,嘴里还嚷着,“你们见过这么多银票吗?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使不完,这穷种一旦种下了,永世不得翻身!” 老族长是第一个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的,随后,跟在他身后走的人越来越多。苏来似乎还是不遂意,得寸进尺地叫嚷,“别走啊,来,来,来,给你们一张,买些米粥吃,省得饿死了,也显得我苏来作为族人不好看。” 柳子厚与柳莺莺都上前劝说,可是苏来越发嚣张,他抬起手轻抚着柳莺莺的下颌,嘴角微笑着,正要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哪知道,在一旁无法忍受的苏伟从地上捡起苏来的“百宝箱”重重地摔在地上,现出苏来钟爱的柳琴来,苏伟怒目圆睁,再次捡起柳琴,将他砸碎在院中的一块大石头上。众人皆惊。 “你个孽子!孽子!”哪知苏来急火攻心“啊!”一声惨叫昏厥过去。童娘赶忙叫人,村里的老中医刚才随着饥民而去,幸好没有走远,听到童娘的哭喊声,老族长带着他折回来。他按住苏来人中,让苏童端碗水来,众人掰开苏来的嘴巴,水缓缓流了进去。“啊,啊,啊”苏来缓缓醒来,长舒一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老族长找人帮忙将苏来搀扶到屋子里去,苏来掩面哭泣,柳子厚与柳莺莺安慰许久。 “都散了吧,苏来喝醉了,刚才都是浑话,都不要在意,平日里,都少不了得到苏家的好处。”老族长说着村人,望着童娘。 “哪里,族长,都是一村人,帮助是应该的。”童娘说着,送别了老族长与村民。 柳子厚与卜一鸣商议也该告辞了,他去找柳莺莺,柳莺莺还在为苏来担忧。柳子厚脸上现出冰霜。柳莺莺只好收拾行囊。他们没有给苏来告别,是童娘将他们送到村外。 老槐树前,童娘代苏来向他们赔罪。柳子厚哪敢,他说:“嫂子,哪里算是罪过,我们从小跟随师父师娘,再后来幸得师兄c嫂子照料,我们才衣食无忧,安详度日。别说是骂两句,即便是要得我们这条性命,我们也舍得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卜一鸣抬头望着朦胧一片的老槐树,光亮的躯干依稀可见,硕大的黑影在月光下伸到了远处。童娘走向柳莺莺,她拉着柳莺莺的手,卸了妆的柳莺莺借着月色越发清秀,远比化妆还要美上三分。童娘颇为羡慕地说,“妹妹年轻,本应该是戏曲中的旦角,怎奈你师兄贪功心切,把一切都占了。” “不,师兄戏艺精湛,本应如此,我心甘情愿。” “妹妹饱读诗书,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我知道一个基本的道理,这再好的戏艺都不及的一个‘德’字,口口声声一个‘德’,不如施舍村人一碗粥。” 童娘话中有话,这一席话使柳莺莺对童娘刮目相看,她握住童娘的双手,很珍重地说了一句,“我师兄有了你才能算一个艺人。”童娘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们又简单地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7章 生机 苏家楼甚至说鲁镇,也抑或说整个世界在这段时间里像病了似的,官道上c通往村间的小道上尘土飞起老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恶毒的灰沙阵,熨烫着行道上的乞丐c饥民。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世界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苏家楼老槐树下的萨满法师再也承受不住歪倒在地上吐着红舌头唤水。刚才,童娘施粥的时候,有人劝他喝一碗吧。他碍着脸面说:“信佛,需要敬畏之心,违了佛心是要受惩罚的,我们鲁镇多少年来就是因为信官c信匪c信商c信农,甚至信道,而忽视了佛主了,遭了天谴,佛主怎会庇护。”别人见此,信他,不再规劝。哪知,话音刚落,萨满法师便出了这种状况。四下里一片忙乱,苏童跑来了,他手里端着粥。萨满法师饮完粥,长舒一口气,众人才放心。萨满法师伸开双手,又摊开,向着四方摊开,他嚷道,“佛主啊,为何不可怜可怜这些生灵,降点雨吧。” 苏童再也无法隐藏秘密,他说:“东山有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族长的眉头凝成了熵沟。 “族长,东山有水。” “小子,大旱之年不许说诳语。” “族长,我们家煮粥的水就是来自东山。” 老族长闻听东山有水,他的脸上便泛上红光,也就是这红光里映着四处灰色的影子。 老族长正要吩咐众人去东山取水,哪知突然来了凉风,有人唤了一声:“有了凉风!”接着又人喊,“凉风来了!”的确,凉风掀动了头上的发梢。老槐树下又聚集了人,对于萨满法师与上苍失望躲到家里的村民争着往外跑,手中攥着的蒲扇四下里挥舞,“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大家都嚷着,几乎要跳起来。 凉风,即使是一点点,也给了村民许多希望。几阵凉风过去,夜幕黑暗下来,它是忽然黑暗下来的,村民能够觉察到,似乎是风云突变,果然猜想得不错,不知哪里来的众多黑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众多强风,风片刻间竟然摇动着光秃秃的槐树枝杈,村民惊呼。满天的灰尘直塞人们的眼睛c鼻孔c嘴巴c耳朵,人们却并不离去。 “天上笼上了雨布,要下雨了!”老族长竟然像念咒的萨满法师。而身旁的萨满法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双眼望着苍穹,充满的是惊喜。这几天的故弄玄虚是真是假已变得不重要。雨布刚笼好,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么好似的,连老槐树都惊疑不定地等着什么。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几个大雨点砸在老族长的背上,他哆嗦了两下。雨点停了,黑云铺满了天。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尘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c土c雨,混在一起,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底地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片,一阵阵,地上射起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几分钟,天地已经分不开,空中的洪水往下灌,地上的水渠到处流,成了黑色c灰色的,有时在红闪下又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村民欣喜若疯,这雨来得突然,又来得及时,这濒临死亡线的人们又能起死回生,是何等的不易。他们都没有回家,他们愿意让雨水冲刷他们,衣服c身体,身体内的每一个神经c细胞乃至每一处血液还有重要的心灵——颓废的心脏。他们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的地方,地上的水过了脚面,湿裤子裹住他的腿,上面的雨直砸着人们的头和背,横扫着人们的脸,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立定在水里,不晓得哪里是路,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童娘c苏伟还有苏金花以及那个苏童讨回来的小男孩也都在听到有人唤凉风的时候跑出家门,此时,他们也在雨水中站立,任雨水裹住腿,裹着身体与精神。只有苏来仍然半死半活地躺在床上,他听到有人唤凉风,他不以为然,似乎这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 整个世界就只有雨声,村民在狂野大段时间后便回家去了。也巧这雨也小得多了,“哗哗啦啦”,“哗哗啦啦”,说小也并不小,只是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屋子里一片黑暗,也辨不清苏来在这黑暗的屋子做些什么。童娘找了洋火点燃了煤油灯,顺便从针线筐里找出针线,针头在童娘的发梢掠过之后,便呈现在她手掌上密密麻麻的黑点蚂蚁。 屋子里静下来了,苏童蹲在门外望着雨夜发呆,苏伟也伴随在旁边。只有苏金花与那个小男孩说着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黑娃。” “黑娃算是什么名字,我叫苏金花,我大哥叫苏童,我二哥叫苏伟,你应该叫苏什么呢,娘?” 童娘听到了苏金花的呼喊,看了看躺在床上直愣愣的苏来。 “是童儿捡来的,是个孤儿,奶奶饿死在官道上。”她说出这些话无非是希望苏来能产生点怜悯之心,哪知苏来依然缄默不语,没有感情,没有思想地瞪着屋顶的木椽子。 “起个名吧?”童娘还是征询苏来意见。苏来应该说饱读诗书,那些戏文都能倒背如流,起个名字叫得顺畅,又不失典雅。哪知,她的希望破灭了。童娘知道苏来的性格与脾气便不再指望他了。他唤苏童。苏童正要询问苏伟身上的伤疤,听到娘唤他便走了过来。 “娘,你叫我?” “童儿,这个孩子怪可怜的,我们还是收留他吧,多盛半碗粥也不至于饿死了咱们。”苏童当然赞成娘的说法。 “既然到了我们苏家,便是你的兄弟了,你爹不表态,你为兄长,便做的了主,给他起个名吧。”说时,娘仍然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苏来。 苏童有些为难,不是因为起名的困难,而是,这应该是爹所为。他望着爹,爹紧盯着屋顶木椽子的眼睛始终没有移动过。苏童有些担心,他问娘,“爹没事吧?” “没事!”娘很断定地冲苏童挤挤眼睛。 “好吧,刚接他来的时候我就想过了,不如叫峰,‘苏峰’吧!” “苏峰,苏峰。”娘不停地念叨,“好名字,就叫‘苏峰’吧。” 苏童唤苏峰。他特意嘱咐苏峰一定要给爹娘磕头——这是规矩。苏峰果真听话,在爹娘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不仅如此,娘向他介绍每位哥哥,他也都磕了头。苏童怎忍心要搀扶,娘说这头是要磕的,只有磕了便是咱家里人了。苏金花嚷着也要苏峰磕头,苏峰倒头要磕,娘阻拦了他,说,“妹妹是不应头的。”苏金花摇着娘的胳膊娇嗔地怪她人家刚进了门便偏向于他,以后肯定要受他欺负了。苏伟把眼珠子瞪了起来嚷了一句,“他敢!”苏峰哆嗦了一下。娘立刻训斥了苏伟。刚才苏峰给他磕头的时候,苏伟一脸的不情愿,他心里不喜欢苏峰,暗骂哪里来的“狗杂种”。 没有表态的依然是苏来,在煤油灯浑浊的光线下,苏来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也着实令人担忧,一如既往地盯着屋顶的木椽子,像一尊雕像不用化妆。无论他们怎么样的说辞与引逗,他就是不出一言,甚至一瞥。似乎,他也全然不顾及众人的担忧。娘手中的活也停顿了,她说,“都散了吧。”苏金花与苏峰便去打斗玩耍去了,娘又有事要与苏童商议,唤他,苏童再次回到屋里。 “我想过了,让你二弟苏伟到你二叔家住上一段时间,苏伟已经十二岁了,身板魁梧,你二叔如能在矿上给他找份工作,也算省了家里的一份心了,注定这孩子不是省力省心的人。” “还是给爹商量商量吧?”苏童瞅了一眼爹,希望他能拿点注意。实际上,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忍,因为二叔家距离苏家楼几十里地,虽然整个鲁镇方圆不过百里,可是一东一西不能像一家人那般朝夕相处。显然,娘看出了苏童的意思。她说,“苏伟不走,这生活怎能过的下去!”娘说这话的时候,苏伟在屋门外也听到了。苏童明白这话的意思,爹已经与苏伟接上仇了。苏童去找苏伟征询意见,还没有出门,苏伟在门口嚷开了:“明日我就走!”他的话语异常坚定,不拖泥带水,似乎有些绝情的味道在里面。苏童真是希望这里面有些负气的成分,过了一夜便散了。苏童做事说话全然与苏伟不同,他总是瞻前顾后,思量万千,想着他的感情还有注意了她的思量。但是,他也知道苏伟是驴脾气,既然做出了决定那是难以更改的事情了。 夜雨不像当初那般强烈,但是依然“哗哗啦啦”地下着。苏家楼很快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偶尔在黑暗之中有哀叹之声,是童娘的声音。其他都是寂静。 翌日清晨,雨停了。那“哗哗啦啦”的雨声还停留在记忆里的时候,却出现了时断时续的夹杂着啁啁c啾啾c唧唧c喳喳的声音,这是鸟鸣声——久违的声音。欢快的鸟鸣声灌进苏童的耳鼓,让他的情绪也跟着欢欣鼓舞起来,只是今天,鸟鸣声显得有些渺小,有些悲戚,差点被安静的四周所淹没。苏童第一个穿衣起床,他走出了家门望着远处发呆。 这一夜的风雨却引来貌似雏菊的几株野花,它出现在门外不远的田埂沟壑里,异常的鲜艳与明媚,昂首挺胸。它们只有几厘米高,花瓣小而洁白,花瓣中聚集的豆大的雨珠倾斜了下来,身子抖一抖,雨珠便乖乖顺着边缘滚落到土里,花瓣安然无恙。苏童感叹到它的美来,视线转向了他处,竟然在其他的田间地头c沟壑田埂c小道弯路都出现了这种野花,它们倔强地生长着,无休止地傲视着。 童娘随后也起身了,她要准备早饭了。这顿饭不同于往日,她要做得精细些。苏来没有起来的意思,往日里,他早就赶到家门外的小树林吊嗓子去了,即便是处于大旱的前段日子都没有影响到他。随后便是苏伟了,他左右顾盼,走前走后,不知做什么,最后,还是蹲在苏童旁边了。苏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二人就这样沉默着。吃早饭的时候,童娘让苏童陪着苏伟吃,苏童问娘不吃吗?娘说不吃。苏伟说娘不吃,他也不吃。娘抹着两把眼泪坐在一旁说看着他们吃。苏伟这才有了笑容。说是早饭,实际上便是一些粥而已。爹昨日带回来一些饼,是高家老爷施舍的,苏童拿给苏伟,苏伟不吃,他说这是些肮脏的东西,他即便是饿死也不吃。无奈,只能吃些粥充饥了。吃完粥后,娘便给苏伟收拾行囊,所谓的行囊实际上没有多少东西,只是两件带着众多补丁的小褂小裤而已,娘还特意往他的包裹里塞了几个大饼。 苏伟告别了苏家楼,娘说要送他走,这家里要由苏童来照料了。苏童点头应允,苏童送苏伟到了老槐树下,老槐树在这一夜的冲刷下似乎有了生机,粗糙c干燥的枝杈有了湿意,好像有淡绿的颜色了。娘说告别了苏家楼应该按照规矩给老槐树磕个头的,苏伟知道这个规矩是不能违背的,他跪下来,很是虔诚地磕了头。苏童心中一阵悸动。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8章 小痞子 苏来的心情正是这样:苏伟用粗壮的一双大脚踩在他那开着金黄色花的c灿烂的耕地上,然后践踏够了,撒了一泡尿,让尿水无情地淋漓,泗流。随后他扬长而去。他感觉。他从雨夜里抽出神来,他真不愿这魂魄归位。他感觉雨后的世界会长满胭脂菜和艾蒿,嫩绿爬上山头,不过,那都是空虚与荒凉。 苏来骂苏伟是痞子,流氓,未来的土匪。苏来下这样的定义,做出这样的判断,并非无根据。因为,偷鸡摸狗,拔蒜苗,踩坏人家的墙头,拉帮家伙打架,在他看来是小儿科;胆子大了,卖了邻居下崽的母羊c杀了东院正哺乳的母猪c牵走人家的耕牛,更有甚者,率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在路上抢劫也不是没有做过。 那是一年冬天,环绕鲁镇西的洛河结冰了。远望洛河似百把丈宽的光景,走近冰块,横纵斜插得重重叠叠,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洛河的上游,那里已经不属于鲁镇了,不属于鲁镇那冰块竟然结得并不牢靠,上流竟然流出水来,冰在水上慢慢荡来,一到鲁镇被劫持,不动了,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它,嗤嗤嗤地挤压。后冰被这溜冰逼得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经过冷气,似乎这鲁镇周遭山头也被封冻了,寒气也从周遭涌来,将这不足百十丈宽河流履成平地,时不时有尘土吹来,不是的,那是烟尘,从东山袭来。五六个小毛孩子一会出现在冰面上,一会又卷到了东山的枯林中去。东山在春夏秋繁盛茂密,但这冬季只能是肃杀了。东风一吹,各种声响随着树枝c树杈“呼呼呼”“吱嘎吱嘎”,虽有声有势,挡不住的严寒。那几个小毛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苏伟与曹宁等,他们哪里能呆在家里,此时的苏家楼百姓大多躺在炕上,因为没有过冬的衣服不下炕,也因为冬日悠闲,加之这天寒地冻,出去了,有些恐怕就回不来了。 再看苏伟这身装扮就不同,简直像个“地主羔子”。棉袄棉裤上绣黄龙c锦云,皮帽长带下牵左右精致手套。这是娘的杰作,衣料是苏来一个月前带着师弟师妹赶往江南唱了两场,收工后,主家制备的。苏家老小都有棉衣穿,穿得舒适,高贵。苏童在家读书,写字,桌前笔墨不干。苏金花也是被娘禁止出门的。只有苏伟不安份,他是要出去的。再出去前,他从枕边掏出三张饼,被娘发现了,娘努努嘴,苏伟明白,悄声将枕边的竹筐提起来,一股肉香馋得他流了口水,他打开一个包,是一块猪头肉,他张开大嘴咬了一口,娘远远瞅着他笑。苏伟并没有吃,而是吐出来放在饼上包裹好,又揣在怀里。苏伟小心翼翼出家门,溜村口,躲在墙角便一阵吆喝,先是曹宁偷偷摸摸探出头来。苏伟让他猜他带的是什么?曹宁嚷着要看。苏伟打开,曹宁张口便咬。苏伟一把抓住他的耳朵。曹宁喊饶命。苏伟命曹宁去唤其他伙伴,曹宁不敢不去,苏伟喝住了曹宁,他说告诉他们有好吃的,再说如果不出来以后兄弟们便没有他们了。曹宁无奈去唤,因为冷,其他伙伴都不愿出来。曹宁说了苏伟的话,他们怀疑但不敢不听从,双手揣在衣袖里,蹑手蹑脚,畏畏缩缩地从拐角c巷口出来。一出来便是寒冷袭来,他们转头想走,苏伟嚷了一声,他们胆怯地转过身来,老远陪上笑脸了,笑了上前。苏伟从怀里掏出饼,打开,肥嘟嘟的猪头肉呈在他们眼前。 “啊,猪头肉!”伙伴们嚷起来。 “给饼,这猪头肉每人咬一小口。”苏伟示意他们,他们分了三张大饼,然后遵照苏伟的命令每人咬了一小口猪头肉。等他们几个咬完,猪头肉便不见踪影了。他们才意识到苏伟没有吃。 “曹前,我说过不能咬那么大,你看苏伟没得吃了。” “我哪里咬那么大,分明是你的嘴大,哈喇子流了一地。” “我不吃,家里还有着呢,怕爹发现,如若不然,都拿了来,等着,以后有机会呢。”苏伟满不在乎。饼与肉进肚,虽然舒服,可引来了馋虫。他们还有意思。苏伟不高兴了,脸上落上了寒霜。曹宁打了一个哆嗦,将单褂裹严实了。苏伟看了,直摇头。他将棉袄脱下来,他说:“真寒碜,穿上这个,是俺娘做的,暖和着呢。”棉袄给了曹宁,棉裤脱了给了张乐,棉帽给了曹前。最后,再看苏伟只剩下了坎肩c单裤。苏伟冻得牙根哆嗦,打寒战。他说不行,得找个地方暖和。张乐说去东山吧,没有人发现。张乐一说,众人响应,几个小毛孩子真像地鼠一般窜到了东山,东山比外面好些,能挡风。 在东山找些柴火是很简单的事情,架起柴火,没有洋火怎么办?苏伟说他早有准备。他从怀里掏出洋火,双手合拢,火苗被风吹灭了。众人围将过来,苏伟再次点燃,他们似乎用心与身体围成了城墙呵护着弱小的火苗,点燃了树叶,用树叶引燃树枝枝杈,火势就起来了。他们拢着火堆成了一团。这寒冷是驱除掉了,身体一暖和,可是这馋虫c饿虫还是翻山倒海地折腾,怎么办呢?众人还是寄希望于苏伟。苏伟不敢回家去取吃的,他说偷点东西最好。曹宁说如果钓鱼在火上一烤,算是美味了。 “烤鱼,不如烤只羊了?”张乐说。 “烤只羊,哪里有羊?老族长家那只整日跟着老族长睡觉,怎能偷得出来。” “你们家哪只不行吗?”有人说曹宁。 “不行,那是我娘的心肝宝贝,你打它的主意,我给你拼命。”曹宁怔怔的。 “杨家庄杨德财家” 张乐一提醒,众人都说不行,杨德财是大地主,杨家大院谁也进不去的,再说他们家卫队与高家大院般凶恶,手中都有枪,还是不要打他们的主意为好。哪知,说到了杨德财,苏伟眼睛瞪得老大,他说就是他了,就打他的主意。苏伟的眼神c手指c眉梢c嘴角翘起的姿势都如土匪无二致。他说只带着张乐与曹宁去就可以了,其他人都在东山等着,多添置些木材。众人答允。 苏伟c张乐与曹宁三个小毛孩子很快便到了杨德财的府外,杨家大院与高家大院相差无比。在苏伟的眼睛里,杨府c高家都是像天王老子一样的庄园。但是越是天王老子,他越要像孙猴子一样去惹惹。苏伟与曹宁c张乐商量,他让他们俩在外等候,他一人进去,只要发现了百十斤的羊,他会将它们从墙里吊出来。曹宁与张乐答应。 苏伟知道这样的冬日,杨德财家的卫队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聚在大门一侧的小房内打牌,桌上是零零散散的碎票子c铜币等,很少有大洋的。嘴里说着荤话,笑声c骂声此起彼伏。还有杨府上的姨太太c老爷c仆人c丫鬟索性躺在各自的房间享受着宁静与安逸。 苏伟攀上了院墙,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他下了墙,躲在暗处,四处巡视,还是没有人,他顺着拐角行走,他在寻找羊圈。应该说并不费太大力气,这里苏伟光顾过,一年也得来过几次。他沿着墙角听到了卫队打牌的吵闹声,也听到了杨德财的姨太太责骂丫鬟的声音,停顿后,再走几步,便到了羊圈,这些可爱的羊儿们正睡觉呢。苏伟跃了进去,他选择了一个不肥不瘦的半大羊,觉得还行,于是,他想抱它,有些沉,拉它,羊咩了一声,他下意思地四周观察,依然没人,他才放了心。开了羊圈的栅栏,苏伟揪着羊头,羊感觉到了疼痛,拗了一下,苏伟骂它是“倔驴!”一想,不对,应该是“倔羊!”才对。羊又“咩咩咩”了三声,可吓坏了苏伟,他立刻丢下羊躲了起来,看四周,还是没有人反应。那只羊竟然大摇大摆地回去了。可气坏了苏伟。苏伟想法子,他想找个绳子,他在四处找寻,找到一间杂货房。里面堆积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果真有绳子,苏伟找了两截。他又回到羊圈,他没有抓其他羊,他一定要找刚才那只,找到了,他先将一截绳子拴牢它的嘴巴,再用另一截系实它的头颅。他在前面拉,羊儿尽管不情愿,但是苏伟力气可是不小,挣扎了几下,还是顺从了。到了墙根,苏伟很轻松地上了墙,他在上面拉绳子,羊儿被吊了起来,双腿挣扎,苏伟哪里晓得它的可怜。正当羊儿快到墙头的当口,说也巧,一个卫队出来解手,望见一个白东西晃了眼睛,瞪眼远望,一惊,一只白羊挂在墙上。他大嚷道:“有人偷羊了!有人偷羊了!”这个卫队一喊,所有人都出来了,叫嚷,吵闹声乱作一团。卫队架起枪,哪知,苏伟一急,连人带羊都栽到了墙外,苏伟自知被捉不可幸免,冲着张乐与曹宁大嚷,快逃!快逃!张乐c曹宁二人撒腿而跑,没有任何顾忌。 张乐与曹宁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跑到了东山,告诉了其他伙伴,其他伙伴也吓坏了,没有了主张,纷纷逃窜回家了。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架起的柴火还没有熄灭,很快,树枝树杈倒下来,引燃了四处枯枝碎叶,随后,窜燃了四处,整个山林燃烧起来了,红彤彤的一片。 最先发现东山着火的是苏来,他并没有因为这寒冷的日子就疏忽了对苏童的教诲,他带着苏童在小树林练声,他总觉今日不对头,眉梢笼了灰色。 “爹,有火光?”苏童说。 “哪里?” “好像是东面,我去看看。”苏童一溜烟跑去。苏童站在老槐树下望着东山,他惊呆了。东山成为一片火海,他大嚷,“爹,东山着火了!爹,东山着火了!” 这时候,苏来也走来了。 “怎么会这样?”苏来紧蹙眉头。冷不丁,他发现几个小毛孩子在向村里逃窜,他立刻明白了,这里面一定有苏伟。 “张乐!”苏来喝住了逃窜的张乐,这小子想从一侧溜过去,可是他的家不通过老槐树身前是过不去的。 这时候,老族长也出来了,他一身单衣单裤,冷得瑟瑟发抖,随后,其他村民听到东山着火的喊声,也起来了,聚集到老槐树前。 “也许,这是一场灾祸吧。”老族长嘴角念叨着。 有人在哭泣,苏来转向了张乐,他没有发现苏伟,他喝问,“苏伟到哪里去了?” “苏伟,苏伟” “快说!”苏童厉声呵斥张乐。 “苏伟去杨家大院偷羊被捉住了。” “这个逆子,十足的小偷,土匪!”如果苏伟在场,苏来一定会一巴掌打过去,打得苏伟牙齿脱落,满嘴污血。 童娘也来了,苏童将此事告诉了童娘,她头脑懵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都是你惯的,瞅瞅吧,惹出大事来了吧!” “这东山的火也是你们放的!”老族长斥责张乐。 “不,不,是苏伟” “我一定要打死这个逆子不可!”苏来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在原地转了三圈,然后,回家了。苏童陪着娘呆望了东山许久,最后,村人都失望地散了。他们也都回去了。苏来站在院内,视线依然望着东山的方向,尽管这里什么也看不见。童娘翻开衣柜寻些大洋,她让苏童陪着。苏来问哪里去。童娘说去鲁镇。 “不要去,让杨家人把他打死,省得祸害了!”苏来眼里c口里冒着火。 “他即便是杀人犯,也还是我的儿!”娘有些倔强,说得话很硬气。 “你,你,你”苏来脸庞红得像东山。 苏童望了望娘,又看看爹,显然他的意思还是爹去最合适。 “你去不去,你弟弟若死了,要你这个儿还有什么用!” 苏童从来没有见过娘会发那么大的火,他打了一个惊战,手脚麻利了。他挎着篮子陪着娘出去了。 事情还算顺利,因为杨德财与苏来是拜把子兄弟,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杨德财差人绑两只羊,童娘哪敢接受,她说万万不可。杨德财说:“小侄是要管好的,要不和君山那帮土匪差不多了。” 童娘连连称是。唤来苏伟,苏伟身上已经是皮开肉绽了,杨德财又赔罪说,“这小子倔,问他姓名,他死活不说,这可好,闹出大事来了。” “打得好,打得好,回家,他爹也饶不了他。” “好什么,杨德财,你要记住今天你打了我,以后我会报仇的!” “啪”苏童一巴掌打在苏伟的脸上,苏伟一惊,“你打我,我给你拼命。”哪知,娘挥手也是一巴掌。 “娘,你也打我!”苏伟有些委屈,在他的记忆力,这是娘第一次打他。 “打的就是你这个孽子,不好好管教,早晚会惹出事,你爹说的对!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你‘混世魔王’的绰号,我们苏家祖上哪里有你这样的东西。”娘不停责骂,那泪水充溢了双眼。一旁的杨德财左右为难。 回到家,正在气头上的苏来要苏伟跪在地上,他早已准备好了一把木棍,苏伟没有要跑的意思,他乖乖地跪着,苏来挥起木棍正要打,哪知娘头脑一晕倒在一旁。 当娘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苏伟跪在她的床边,娘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伟儿,你让娘好伤心啊!” “娘,儿错了,儿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惹娘生气了。” 苏来蹲在门槛上,他远望着小树林,天空灰蒙蒙的,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东山的火已经熄灭了,什么时候熄灭的,他也不知道,只是听村里人说过的。此时,潮湿的雪花就开始落到湿润的地面上,万籁俱寂。起初只是几片绒毛细的雪花——美丽透明的六角结晶体在空中飞舞,冉冉飘到地面。后面雪开始大了。上了夜,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挂满了树枝,厚厚地粘在树梢上c田野里c山岭上,也许还有空寂的天际吧。看那西面的山,一条雪白,一层一层的山岭。苏来想东山了,东山也许还有残余的火苗,在这冬雪里,嗤啦嗤啦地发出无可奈何的声响。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9章 狂风暴雨 苏伟站在苏家楼村口,放眼望去,但见绵延的黄土地直铺到蓝色的天际。此刻,朝阳有些娇弱,正向东山东南盘桓的圣石踱去,今日如春,不同昨日,尽管残留燥热,却通身化作一阵温润的清凉。 那场疾风暴雨浇得四野酥透,远远近近,山冈上c田垄里,奔往苏家楼的小道两侧,山茱萸绽放着雪白的花朵,小草冒着嫩芽,它能在一夜之间长大。田间地头,苏家楼农民在察看墒情。晨辉将苏家楼新翻的畦畦红壤点染得更加辉煌。光洁无华,湿润饥饿的土地仰望着长空,期盼着播种。条条田垄沙质的顶部闪着绯红的光芒,而山冈的些许阴影处却呈现出朱红c猩红与褐红的颜色。粉白的苏家楼砖屋宛如褐色海洋中的小岛,那海波涛起伏,浪花滚滚,却在波峰裂作碎浪的瞬间忽而凝注,因而这里看不见笔直悠长的田垄,因为是山区c丘陵,不像华北平原,也不像东北黑色的沃土。苏家楼迤逦的丘陵被耕耘为无数条曲线,免得肥沃的土壤被雨水扰了秩序。 这是片野性十足的红土地,雨后红如血,大旱天飞尘四起,扬沙漫天。此时,这是片欢快的土地,白色的房屋,红彤彤的瓦顶,宁静的四野,缓缓流淌的清幽芳香。 忽听见马蹄嘚嘚嘚敲地,鞍辔作响,一人放肆的喧声笑语。苏伟与童娘转向官道。官道驶来一辆马车,在官道与苏家楼交错的村口停下来了,下来一个穿着考究的商人,后面跟随着两个短衣帮。商人望着苏家楼,环顾片刻,招呼一声身后两人,他们便踏上了苏家楼的村路。他们从苏伟与童娘身边走过去,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巧,马车刚入村口,马车便深深的陷入泥路里。马身前倾用力,马蹄也陷入泥地里。前面行走的商人停下来,示意短衣帮。他在前面牵马,两个短衣帮一左一右各抱一个车轮,“嘟嘟,嘟嘟”商人吆喝,车轮还没有出来的意思,苏伟看着车上的五六个麻袋,那些麻袋鼓鼓的,用绳子牢牢得捆缚着,装的是什么,苏伟猜测不出。“伟儿?”娘示意苏伟。苏伟刚才望见商人的德行,便没有好感。娘让帮忙,他极不情愿,虽不愿意,但是脚已经到了车旁,手已经伸了过去。 “不要指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商人一席话从捆缚麻袋的长绳传了过去,“人都说鲁镇之中数苏家楼清静,堪称‘世外桃源’,这不一样受大旱所累,没有粮食,你们这些苏家楼人整日里念叨老槐树的好,老槐树能给你们吃,能给你们喝,装作圣人一般,为何将老槐树的树叶c树皮都剥得精光。我看呢,该有如此”他看见苏伟松开了手,嘴角冒出“呲”的一声。 童娘怔怔地望着商人,商人无视她,“嘟嘟,嘟嘟”,尽管这片泥地够泥泞,但是还是没有阻挡他们,他们顺利地到了苏家楼老槐树前,随着鞍辔声,小孩们迅速聚集在马车周围了。老远处苏伟看到小孩子中有苏金花与苏峰。 “娘,他是什么人?” “孙有才,是个商人。” “商人?” “大旱之后,总有这样的商人。” 娘说得很淡然,苏伟还想再问,但是娘已经走出老远,回头唤了一声疑惑与迟疑的苏伟。苏伟答应一声,跟了过去。 “娘,他似乎很有钱,我将来也要像他一样” “不!不!不!伟儿”娘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苏伟站定了,她嘴角有些抖动,眼角泛着晶莹,她用手拭去。 “娘,你怎么了?”苏伟的眉梢透着焦虑与担忧,娘从里面看到了善良,她的眉梢舒展开,反而笑了。她说:“伟儿,你爹有你爹的好” “不要提他!我受够了!”苏伟像个斗怒的小马。 “娘的话,你听吗?”娘并没有因为苏伟打断她的话而责骂他,反而,语气更加柔和了些,苏伟感觉心坎上麻酥酥的像极了苏家楼的田埂与沟壑。 “那当然,娘让伟儿死,伟儿绝不死乞白赖地活着。”苏伟似乎在给娘许下誓言,显然这些誓言并不是娘所需要的。此时,娘传递过来的是责备的眼光,苏伟意识到这话说错了,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他吱吱呜呜半天,道,“只有大哥说的话能讨娘喜欢,我可做不到,他像个娘们一样,娘都是护着他。”倔强的小马有些撒娇似的嘟囔着嘴唇。 娘拉着苏伟的手放在胸前,脸颊c眉梢c发丝c鼻翼之间都流着笑,苏伟最喜欢娘的这个神态,他感觉好温暖,这只斗怒与倔强的小马被俘获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伟儿c童儿c金花,还有刚到我们家的峰儿,你二叔有文化有主见,这些比你爹强,原来我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不舍得你离开娘,跟随你二叔,娘放心,做个矿工,安安稳稳生活,将来娶个媳妇,给你娘生一窝孙子。” “娘,你说什么呢?”苏伟厚实的脸庞竟然现出羞涩之色,“娘,你们不是对二叔有意见吗?” “那是你爹,娘不这样认为,伟儿,下井很苦,你能受得了吗?实在受不了,再回家来,那时,你爹的气便消了。” “娘,你还真以为爹是被我气的”娘听到此立刻捂住苏伟的嘴巴,她不想让他说出一些不适宜的话来,好在苏伟明白娘的意思,他抱着娘的肩膀,他向娘保证什么苦他都能承受,什么难他都能挺过去。娘望着身边个头已经超过自己的儿子,他确实壮实得像个牛犊子。 金色的玉米似乎从捆缚的麻袋里映出了光色,照耀了整个苏家楼,随着小孩子们的一阵阵呼喊声,田地里的人聚拢开来,再接着呆在家里发愁的人们也来了,他们看见孙有才早就忘记了东山的太阳。老族长脚下也轻快了些,他被日光映了一下眼睛,稍微低了一下头,擦拭鼻翼两侧由于焦躁而渗出的些许汗滴,在拐角处便嚷开了,“是孙有才吗,苏家楼每家每户都惦记着你的好来,”老族长颤巍巍的双手老远都伸了过来,那眼神与心情远比双手来得更急切。“你是我们苏家楼乃至鲁镇百姓的福星,你虽然不是鲁镇人,鲁镇人的性格c脾气在你身上都能体现出来,两个字就是‘实在’,老槐树尽管在这大旱之年形同枯槁,过些时日,他定能像我们苏氏家族恢复生机,蒸蒸日上。又如苏来所唱,东山有火烧不尽,西山有凤来求凰。” “苏老爷子为何不来,冲着苏老爷子,咱一切都可以商量?”他左顾右盼,不见苏来,脸上有些失望,“苏来不是庄稼人,说不定又上哪儿唱戏去了。” “哪里唱戏,昨日与他二儿子闹一出,说不定今天起不来了。” “怎么了,说说”孙有才是猎奇的主,听出了蹊跷怎能善罢甘休,寻思去,放能找出乐子。双手捧起的金色玉米在阳光的映照些炙烤的人心。 不远的苏家小树林,苏来端坐在一块青石上,青石被雨水冲刷地分外洁净,显现出它的纹理来。苏来点燃了一支烟,青烟冉冉缭绕,围着头上的树枝打着旋。头上的树枝没有了树叶,那些树叶还没有长成便成了百姓们的口中食了。现在也不敢伸出头来,只不过端详着四周,探着头颅望着苏来,苏来并不顾及它们。苏来的“百宝箱”内有几盒香烟,那是高老爷赏给他的,原来抽起来,相当有味道。此时,静下心来,在小树林里,再抽一支,竟然索然无味。老槐树下的喧哗声,他听到了。他没有抬头,呆望着慢慢要探出头的一块嫩芽,纤细柔美。 “爹,孙有才的粮种不要钱,只不过要给他签订协议,用将来的粮食作为补偿。”苏童显然听到了老槐树下的商议,他赶来告诉爹。他也抵达了小树林,脚下沾满了泥淖,厌恶地将鞋跟不停地在青石上磨蹭。 “童儿,跟我来。”苏来有些神秘,将还未燃尽的烟头丢在地上,不必担忧会引起火灾,因为脚下到处是泥泞。苏来在前面走,苏童在后面紧紧跟随。转过了苏家的小树林,未到尽头之处有成堆的麦穰。苏来示意苏童,苏童不明其意,拨开麦穰,里面竟然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质盖子。苏来回头望着苏童,苏来示意苏童打开,苏童打开,苏童看到原来是一个地窖。苏来环视四周,透过树林间隙他看到老槐树下百姓一张张忧郁的脸庞,他嘴角“哼”了一声。 窖口并不算宽敞,可是进入里面之后,地窖变得辽阔起来。里面只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苏来也下来了,下来的时候,他将木盖子盖住了,里面更是一片黑暗。苏童正要说,苏来点燃了一支洋火,借着洋火弱小的光,苏童环顾四周,眼前景象令他大惊失色。他不敢相信,此时,微弱的光也熄灭了。苏童以为这是幻影。苏来又点燃一支洋火,刚才的景象再次呈现。苏童已站在一个过道里,他的左面是盛有粮食的麻袋,鼓鼓囊囊的,抚摸一下,苏童就能辨别出来是玉米,是小麦,还有谷类。右边是土豆c地瓜,成堆成堆的摊在那里。苏童看后想起这艰难的一个多月,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他一转身正要走,苏来拉住了他——强拉住了他。他听到外面有声响。 “刚才爹与大哥还在这里,谁知道他们上哪里去了?”是金花的声音。 “老族长还是信不过我孙有才,都是乡里乡亲,赚不得多少便宜,眼前这场及时雨正是补种的好时机,误了墒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要钱还得罪人,真是的,苏家楼百姓不领情,我去他处。”孙有才要走,还是生硬地被老族长拦住。 “往年有什么大情小事都要找苏来商量,因为他见多识广,有文化,我们族人虽长眼耳口鼻却算个瞎子c聋子c哑巴,等着吧,苏来也许去他处,等他晚上回家时,我们再商量不迟。” 显然孙有才生气了,他将写满黑字的白纸揣到怀里,一摆手,已经走出老远,身后是紧追不放的老族长等村里百姓。 “这个孙有才的协议有问题” “爹,你应该出去告诉老族长他们!” “我才懒得去,这大旱之年能够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息事宁人的好。” “爹,你!你!你!”苏童脸色涨得通红,因为在黑暗里看不出来,他转身要出去,毕竟地窖还是有些狭窄,撞了苏来一下。苏来“哎呦”一声,“童儿,你去哪?” “我去告诉老族长,这些协议不能签!” “多管闲事!” “哼,哼,哼”苏童由于气恼,右手用力,将木盖子扔得老远,出了地窖,头也不回就向老槐树下跑。 “反了你,都反了,两个狗东西,早知道这样,你们小的时候,我就掐死你们两个王八羔子!”苏来在后面不停辱骂,由于气恼,他的双手有些哆嗦。苏童一溜烟跑出老远,苏来捡起木盖子重新放置完毕,又用麦穰遮盖得严严实实。鞋底有些泥淖,他没有心思去处理,径直回了家。家里没有人,他坐在凳上,心烦,无事可坐,走到里屋,又看到那个被苏伟摔得稀巴烂的“百宝箱”,他又骂了数十遍。他找到了香烟,点燃,然后走到院中坐在一个马扎上,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门外,大门直对着小树林。门外还有几个小孩子经过,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经受过前几日大旱之日的影响似的。苏来喃喃道,“怎么都这样?怎么会这样?”脚下落了一个毛毛虫,他抬头望了望眼前的枣树,枣树叶也被摘光了,他能想象得到这些都是童儿与伟儿的杰作。他扭曲着眉宇,眉梢因为思索不停地抖动着,他哀叹一声,烟尘倒灌入他的咽喉与气管,他咳嗽起来,先是小声,随后大声咳嗽起来。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0章 二叔苏华 矿区到了,顺着煤矸石铺就的道路向前延伸,东西与南北有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路。地面虽然不泥泞,却远不及苏家楼的泥路,粘了鞋子c裤子,干燥了,成了土屑,一掸,干干净净。可是,这里不行,满地的黑水浑浊,沾了衣物休想图个整洁。好在,苏伟不介意这些。这里俨然是个街道,因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摆摊的,算命的,卖酒的,卖肉的,开饭庄的,酒旗飘荡,绫罗绸缎c饰品小物件琳琅满目。来往的人也是鱼龙混杂,衣衫褴褛的百姓自然不必说,说的就是些歪戴帽子的士兵c穿皮鞋,套着马裤的军官c赶着马车耀武扬威的商人,还有些坐着轿子冲着仆人与路人吆喝的地主c官绅。娘拉着苏伟顺到路边,苏伟怔怔地想反抗,娘一寒脸,苏伟手脚软了下来。 “有什么了不起,我将来也会这样。”他的话是不经意间说出的,听在娘的耳朵里。娘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转头,只是走。这叹气声,苏伟听得真真切切,他问娘,“这不场面吗?”娘听后,没有回答,依然在走路,默默地,像受了伤害。 “没长眼!”娘想着心思,冷不防与一个年轻人撞了个满怀,年轻人张口便骂上了。娘身后这个牛犊子立刻火起,抡起拳头就要上前。幸好,娘有所防备,一把拉住苏伟。 “伟儿,你要做甚?”娘在呵斥。 苏伟抡起的拳头放了下来,他望见眼前的年轻人,尖下巴c歪鼻梁c凹眼窝c低眉梢,两只昏黑的眼睛不清静,油头垢面,身着小单褂,坦怀露乳,走路歪歪斜斜,阅人低眼卧眉。 “大清早就碰见乡下人,真是晦气。”年轻人一扬手走了,依然是大模大样,举止嚣张。苏伟哪里吃得这窝囊气,欲挣脱娘给他拼命。娘显然急了,嚷道,“小祖宗,你能不能让娘少操点心,还是你爹说的对,你就是个痞子”娘还想说他是流氓c土匪。但是她看到苏伟一脸茫然,她住了嘴。苏伟还是第一次听到娘这样评价他的,当初爹评价他或者辱骂他的时候,他是不服气的,娘也恼了,她还跟爹吵了架。现在,娘也是这样的说法。苏伟望着娘。娘握着着苏伟的双手,她的嘴角抖动,许久,才冒出一句话来,“娘不是有意的,伟儿伟儿,你出门在外,娘还是真不放心,如果有你哥一般的沉稳” “不要提大哥,他有他的好,我有我的好!” “这点,娘知道,可是,伟儿伟儿”娘欲言又止,不知如何说辞。 “放心吧,娘,过几天我跟随二叔下井,二叔让我向西,我绝不向东,二叔让我向南,我绝不向北,等我下井赚了白面馍,第一个就给娘送去。” “伟儿”娘听到苏伟的一番话,那泪水夺眶而出,她立刻转过身,急走几步,从怀里掏出手绢擦拭去。 顺着煤矸石道路一直走过去,一个硕大的木质大门映入了视线。苏伟紧跑几步,透过门缝向里张望。这时候,正是工人们下早班的时间,一队矿工排着队伍在领取饭票,个个神采焕发,头上湿漉漉的冒着热气。他们领过饭票之后,又到另一个窗口换取了几个窝窝。娘也走了过来,借着门缝向里张望。苏伟问娘原来矿工吃这个,还以为是吃白面馍馍呢?正在苏伟说话的当儿,有人便嚷开了,“咦,是嫂子吧,还有伟儿?” 苏伟惊疑地望着眼前的中年人,两侧卧蚕眉,满目慈悲情,这是二叔苏华给苏伟的第一印象。再接着便是好感了。 “伟儿,这是你二叔,快叫二叔!” “二叔” “哈哈哈,就是这个大名鼎鼎的小倔犊子!”二叔苏华笑的时候,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骼都是哗啦哗啦地响着。 “煤黑子,二叔?”苏伟怎么也不能将煤黑子与二叔苏华联系在一起,他洁白的牙齿,他的慈眉善目,他的亮堂的胸脯像什么呢?他思考半天,也说不出来。 “对二叔不能无礼!” “不,不,嫂子,我就喜欢伟儿,童儿知书达理,像个姑娘,我不喜欢。伟儿像个倔驴,我喜欢。” “真的吗?”苏伟疑惑的双眉顿时敞亮了,世界上恐怕只有二叔会在哥与他之间选择他,娘都做不到的。大哥,是苏家楼年轻人的榜样,四乡八邻谁家的女儿都惦记着他,模样不用说,举手投足都是爹的印子;而他呢,五官还算俊俏,可行为举止,穿着装扮,土算什么,简直就是山里竿子秸,所作所为,苏家楼百姓无不深恶痛绝。有人断言,这小子是土匪的命,更有甚者,在爹的面前说如果不多加管教,将来吃了枪子毁了苏家清誉,污了祖宗英德。祖宗有什么英德与荣耀,他还真没有听说过。二叔喜欢他,这让他立刻对二叔有了亲近感。有了亲近感,这话就多了起来。 “二叔,当初,我爷爷为何要赶你走?我婶子长什么样?你们矿工不是发白面馍吗?他们都说下井工除了牙是白的,什么都是黑的?” “伟儿,不得放肆!”娘又在训斥他,二叔赶忙示意娘,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嘴角依然是微笑。 “很多问题,还真得以后告诉你,这第四个问题,有人形容我们是煤黑子,确实不假,但是上井后,我们可以洗个澡,一个澡就将黑夜中的劳累c污秽全部洗掉了。”二叔苏华拦着苏伟的肩膀,“伟儿快赶上我了,长得像嫂子,脾气c性格c心地都是随嫂子。” “你嫂子可不是驴脾气!” “我哥是驴脾气!” 二叔苏华说时,娘与苏伟都笑了,这笑流淌了一路。娘给二叔苏华说起苏家楼干旱,这场雨过后可能就好些了。但是,孩子多,家里穷,所以才不得不将老二苏伟送来的。二叔苏华明白娘的意思,他说这孩子比他哥哥壮实,到矿上上班应该没问题。娘放心了。 眼前是一排排的低矮瓦房,从东到西一致排开。原本是白墙,被煤尘污了,成了黑灰墙。低矮的瓦房紧挨着矿厂大院,矿厂大院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二叔所住的瓦房却结实,厚厚的青石基石显露出来。瓦房前也是排排小院,大小不一,长宽不同,所以,并不显得齐整有序,倒显得凌乱不堪。墙是用砖石垒砌成的,倒比苏家楼砖墙结实得多。正门是弓形门,左右都是如此,漂亮而俊俏的轮廓,上面镂刻上各种花纹,有梅c竹c荷c兰,增添了文化色彩。 刚进家门,二叔苏华便嚷开了:“看谁来了?” “还能有谁,你能结识哪家公子哥,谁家的达官贵人!”说话异常尖酸刻薄,随着这话呈现眼前的是一个妇人。年龄在三十左右。苏伟既不看惯这张脸蛋,说是瓜子脸,可是瓜子的尽头过于消瘦,成了简单线条的组合,也不屑那眉梢,眉梢从眉头还算漂亮,可是到了眉梢竟然横生出众多枝杈,想必她的主人也极为讨厌,想尽一切方法扫了去,可是那些天生的枝杈扫了后又长出来,长出来又扫了去,反反复复折腾,谁也不中意。脸蛋上涂着脂粉,不似是花香而是死生物的皮囊碾碎了做成的香料吧。 “伟儿,快叫婶子,这是你的亲婶子。” 娘有了套近乎的意思,可是苏伟是天生的倔驴,对不上眼的人他是一千个不乐意。他早就听说过她的。她原本是个窑姐,那年,爷爷带着爹与二叔苏华去南方演出——也是一家大财主。演出后,爷爷发现二叔苏华不见了,差人找寻,才发现二叔苏华去了窑子,结识了这个窑姐。爷爷回苏家楼后便是一场大病,他要赶二叔苏华走,爹求情,好说歹说,事情便过去了。哪知又一天,二叔苏华失踪了,给爷爷留下了一张纸条,他说要去找她。爷爷听说又是差点气个半死,发誓永远不许他回到苏家楼。再后来,听说二叔苏华将窑姐从窑子偷了出来,也有人说二叔苏华用刀子横在老鸨的咽喉处,老鸨无奈说了价格,二叔苏华果真掏出了银票,老鸨只好放了窑姐。事情到底是哪个,多少年了没有人再提起过。反正,二叔苏华一直都没有回苏家楼,即便是爷爷去世的时候。 这骨子的反感就令苏伟产生了不敬,而他一番的尖酸刻薄的话语怎能惹得他喜欢。他不唤,娘连骂他是“倔驴!倔种!” “伟儿就是这样,没出过苏家楼,哪里见过世面。”二叔苏华示意婶子。 “不会是来吃闲饭的吧!”婶子的说话全然没有避讳身旁的娘。娘还是陪上不少笑脸。苏伟才不管这些,他发现婶子身后跟随着两个可爱的瓷娃娃。 “这是苏瑾c苏军吧,长得真俊!”娘伸出手,两个孩子唯唯诺诺不敢近前,一直躲在婶子身后滴溜溜的大眼睛乱转。 “快叫大娘,苏瑾!”二叔苏华招呼稍微大些的孩子。越招呼,两个孩子越躲得隐秘。 “听说你们苏家楼饿死人了吧?”婶子有想看笑话的味道,“大哥有杨德财这个兄弟,吃饭自然没有问题。” “哪里,苏家楼百姓有祖宗护佑,没有饿死人,虽然粮食指望不上,田埂地头的野草c东山的树叶c树皮派上了用场,只不过,金花险些” “怎么,金花?”二叔有些哽咽。 “金花这孩子不能闻怪味,树叶c树皮死活也不吃,幸好,童儿遇到了一个过路人施舍点粮食”娘不想再说,因为她的眼圈又泛了红。 “饿了吧,伟儿,吃一个窝头,等去了矿井还能吃上白面馍馍呢。” 二叔苏华给苏伟窝头,娘连连推辞说,“来的时候吃过了,两个孩子的口粮,万万不可浪费了。” “吃吧,伟儿,还有口粮。” 苏伟看看娘,娘转视婶子。婶子嘴角“嘁”的一声,这“嘁”声虽时尚,却轻蔑。 “伟儿,到了这里,这就是你的家了。”二叔苏华将窝头硬塞到苏伟手里。苏伟此时谁也不搭理张嘴便一口,甜甜的。 “家乡大旱,矿上也不好过,若在往年,光白面馍馍都叫人流哈喇子。”二叔苏华笑了。他们又聊起苏家楼,二叔苏华的苏家楼与老槐树情结还是很重的,娘讲述了苏家楼萨满巫师求雨以及苏童救助老奶奶与孩子的故事。二叔苏华夸奖苏童善良,听在苏伟耳朵里,很是不得劲。二叔苏华问起爹的事情,娘吱吱呜呜说一切都很好,前不久去了高家大院给高老太爷祝寿,唱戏。二叔苏华突然皱起眉头来,苏伟立刻意识到了二叔苏华的表情变化。 “高怀远欠了不少人命呢,作孽,是要还的。”二叔苏华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的仇恨在聚集,许是碍着外人的面子没有发作。苏伟发现了这一点。他觉得二叔苏华与众不同。 在二叔苏华家停留不久,娘就要回去了。二叔苏华想留,娘说这一下雨,正是补种玉蜀黍的好时机,可不能耽搁。二叔苏华明白。苏伟送娘到老远,娘嘱咐苏伟一定要勤快,到了矿上下井一定不要怕吃苦,吃苦是福,并且要帮助二叔c婶子照顾好弟弟妹妹,他们年龄都小,一切都要让着点。苏伟一一点头应允,他不想让娘为他担忧。从小没有离开过娘的苏伟看到娘渐渐要消失的背影,泪水模糊了眼睛,背影变成了影像印在他的心坎之中。 二叔苏华是井下把头。可是苏伟到矿上工作的事情还是要找矿长说和才行。矿长是个很难说话的人,矿长询问了年龄,二叔说苏伟已经十八岁。矿长说不对,虽然魁梧了些,身板结实了些,但是从脸庞能看得出来他也就是十二三岁。二叔求情,矿长依然不同意,相反倒埋怨起二叔来了。二叔见没有希望只好失望而归。回到家二叔唤苏伟倒上一盆水。苏伟照做了,满盆水映出了二叔满是隐晦的脸。二叔洗过脸冲着苏伟笑道,“伟儿,怎么失望了,不要难过,矿长那里自然我去说和,矿长是在拿着劲呢。” “二叔,我有力气,我这个头干起活来可不比成人差多少。”苏伟信誓旦旦地说。 “你拉倒吧,个头算根葱,还不如洋葱,省得布料c口粮。”婶子一番冷嘲热讽,本来就恼火的苏伟,更是火上浇油。好在,苏伟碍于长辈与面子,不忍上了驴性子。 二叔苏华洗漱完毕,拍拍苏伟的肩膀,劝他稳下心来,时间会有的,矿长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苏伟从二叔苏华的脸上c眼里看出了与爹不同的色彩。于是,他竟然问道,“二叔,你真是我的亲二叔吗?我爹是你的亲哥哥吗?” 二叔苏华正端一碗粥,一口粥刚咽到喉咙,听到这里,竟然全然喷了出来,咳嗽不止,脸涨得通红。许久,脸色才好转过来。婶子走出来,鼻翼抖动几下,“哼”了一声,道,“哪里应该有你那个只知道唱戏的爹,唱戏当个饭吃!”婶子的话虽然不悦耳,可与苏伟的想法不谋而合。哪知二叔苏华微微一笑,示意婶子忙自己的正事,婶子一甩头,很不屑地瞟了他们爷俩。 二叔苏华说他就这么一个亲哥哥,哥哥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如果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动荡的社会里,或者说生活在大都市,一定是一个“角”,达官贵族c皇帝贵妃c王公大臣的座上宾。苏伟才不相信呢,他的想法与婶子是一致的,他想爹与二叔就是不一样,爹距离很远,但是二叔的眼耳口鼻就在眼前,那么真实,亲切。他想永远跟着二叔。 “二叔,你可知道地主老财的可恶,我爹竟然要去给他们唱戏,送给他们几颗子弹才是正确的选择。” 二叔苏华听到苏伟的话紧皱眉头,好久无语,半响后,他点点头,说道,“好伟儿,给你二叔投脾气!就是一头倔驴,倔种得好。”苏伟也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苏伟闲暇的时候,婶子让他去拾柴火c煤块,他没有含糊,柴火c煤块堆满了二叔家的小院子。婶子吩咐的事情,他都是照例去做,包括家里的水c盆里的衣物c屋里屋外的卫生,还有照看弟弟妹妹。 这日,苏伟背着柴火回来,婶子听到了苏伟的脚步,立刻将白面馍馍包裹好藏了起来。苏伟放下柴火,肚子在“咕咕咕”叫,他找吃的。问婶子,婶子说哪里有吃的,这年月谁家里有剩余的口粮。哪知小弟弟说漏了嘴,他说箱子底有白面膜,是娘藏起来的。婶子一巴掌打了过去,小弟弟哭得是鼻子一把泪一把。婶子不给他吃,苏伟并不生气,这一巴掌打在小弟弟的脸上,犹如打在他的脸上。苏伟顿时火冒三丈,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上了脾气,亲爹也不认。所以才会将爹的‘百宝箱’摔个粉碎。苏伟想着娘说的话,强忍火气,于是,走到水缸,用瓢舀了一瓢水喝。可是喝完水后,肚子依然是“咕咕咕”响。 “快去捡煤块,不能在我家闲吃饭,养条狗也比你强!” 苏伟转身,怒目圆视。婶子打了一个惊颤。苏伟进了屋来,望见了靠墙的箱子,他缓缓打开,猛然后背疼痛难耐,原来婶子手中握着一根粗壮的木棍打在他的身上。苏伟再也无法忍受,他夺过婶子手中的木棍,举起。婶子要挟苏伟,“有本事,你就打,打,打!”尽管此时的苏伟有些失去理智,但是他还是想到娘的话,他的所有冲动缓慢三拍。他扔下木棍,走出屋门,到了院子,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块冲着水缸砸去,只听“咣当”,水缸瘫成碎片,水流满了院子。 “你个白眼狼!狼崽子,看你叔回来不揍你!”婶子扯着嗓门在叫嚷。苏伟并没有害怕,他料定二叔家是呆不下去了,于是,他走出了家门。他想去找二叔苏华。他在矿区外的围墙转悠,破损的墙面是前几日暴风雨侵袭下的结果,苏伟试着一下,如果一用力,这堵墙一定倒塌不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绕着走,苏伟转过了一堵长墙。 前面是一个山冈,上冈上坐着一位老人,口中衔着一个烟袋,烟尘飘起,浮在烟尘中的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苏伟。苏伟走了过去。他也没有说一句话,一老一下,远望就是两尊雕塑——静默的雕塑。唯一感到生存的便是老人微张的嘴唇以及苏伟眨着无助与失落的双眼。 “棚里有窝头”老人显然听到了苏伟的肚子在“咕咕咕”地叫。苏伟这才发现在他们身后原来有一个凉棚,夏天这里自然凉快,春秋也能耐住,但是冬日里如果在这里过夜确实需要勇气——这也是苏伟的第一感觉。随后,苏伟看到的便是横七竖八不很规则的木棍排列,棚顶是坡形,用麦草苫蔽,无处可去,这里却也算一个好住所。苏伟进了棚子,里面一张烂席上铺盖着破烂脏兮兮的被子,棉絮落了一地,席旁一个棍,一个碗,碗里果然是一个窝头。别的什么都没有了,目力所及的就是这些。苏伟走出棚,来到老人身边,将窝头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黑影上来了,远处的黑影落在老人的脸上,有些死灰状。苏伟沉默了许久,他刚要说话。老人却先说了,说的时候依然没有目视他。 “我死之后,这个棚子便是你的。”没有感情,似乎一个魂魄在做最后的告别辞。 “你什么时候死?”苏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股邪劲,或者说不通情理的说辞,也或者说是一种不可理喻。 “这小家伙有意思,好玩。” 他的一席话令苏伟震惊,他从来没有听过别人会对他这样一番话竟然采用赞赏的语气,虽然不知是否由衷,但是确实意外。随后,他却说他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一个坏孩子,谁都不喜欢他。老人听到这里的时候,竟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难听,犹如幽灵般。 就这样,苏伟与老人结下忘年交,苏伟也看出老人并非一个鬼魂,老人也知道苏伟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倔驴”。苏伟说他要去下井给他赚白面馍馍吃,老人相信他的话。相信归相信,一连几天还是老人给了苏伟要了几口饭吃。他们也算是相依为命,苏伟觉得很温暖,棚子里很惬意。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1章 奸商 苏童并没有说服老族长,更不用说其他人了,签订协议所产生的后果只有等到秋后才能显现出来。他回到家,苏来问起。他说起协议内容。苏来嘴角翘起,鼻翼中的气流发出“哼”的一声,他道:“孙有才比君山的土匪都坏,‘活阎罗’怎是好惹的主,孙有才有过之而无不及,苏家楼不晓得,我早听说过,鲁镇西北村庄农民没少丢了土地,饿死荒野的,他就像一个魔鬼,魔爪伸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我不去管此事,就是害怕引火烧身,大旱之年,苏家楼遭受灭顶之灾,这算是天谴;甘霖过后,必是五谷丰登,但知。” “爹,如何办才好?”苏童紧蹙眉头。 “人家事不要过问,各家自扫门前雪,少问人家瓦上霜。” “爹,爹,你太过分了!金花险些饿死了,你知道吗?”苏童又想起大旱之日,他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他道,“满地窖的土豆c地瓜,满麻袋的粮食,可,可” “走了两个月,先前在江南c苏北,而后才回到高家庄,谁知道山东大旱,民不聊生,饿殍满地,如果不是当初老族长追得紧,我也不会忘记将地窖之事告知你们娘几个,再说了告诉你们,还不够苏家楼这些贱民抢掠的,灾难之日,不要再将‘孔孟’挂在嘴边了。” “爹,你,你”苏童因为欲与爹争辩,面红耳赤,气恼地走出去了。远远地望见金花与苏峰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从东到西像风一样地飞。他坐在一块青石上向远处呆望,茫然与惘然。得到粮种的农民在地里忙活开了,手中捧着的玉蜀黍像金子般闪闪发光,随着他们手脚的抖动,一粒粒玉蜀黍被播种下去。东山下到西山,方圆十多里的土地上,每几米都会有忙活的两三个农民,鸟瞰的话,像镶嵌在赤色c褐色毯子上的蚂蚁,头颅一直耷拉着,腰部几乎与地面平行。 夕阳即将沉入润泽的田野,东山对过矗立的树林赫然呈现黑色的轮廓,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四处上下翻飞,金花带领几个小伙伴们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们手中多了些什么东西,苏童无法辨认。 “大哥!”是金花的声音,悦耳的声音由风信子一直传送到他的耳边,其他小伙伴们也像鸟似的停落在他的身旁。“大哥,爹给你的!”金花手中捧了一块饼映着夕日的余光熠熠生辉。苏童心里一阵难过,一股咸咸的东西一直流到心里,流经的道路极为狭窄,所以显得有些憋闷。他摇摇头,强忍微笑,他说他不饿,给小伙伴们分了吧。苏童这话一出,其他孩子都转向金花,金花不舍,掰下一半,小伙伴们像饥饿的狼羔一哄而上,抢到一口的觉得不解饿,抢不到一口的还在埋怨,于是,发生了争斗。苏童一上前,一切矛盾与怨气便消散了。可是,小伙伴们红红的眼睛盯着苏金花眼中剩下的半块饼了。显然,金花意识到了,他一转身,呼啦跑了。小伙伴们急了,在后面追赶。金花有些害怕,她嚷着,“不要追我,这半块饼要送给老族长爷爷!这半块饼要送给老族长爷爷!” 老族长正在远处的田地里,老族长夫妻俩年事已高,身子有些佝偻,满脸的沟沟坎坎还不及田地的平整,像极了大旱之日的沟壑。老族长手握着䦆头,老伴在他身后点玉蜀黍,他们将整个田垄织成了绸缎,小心翼翼,殚精竭虑。呆痴的儿子在地里玩着泥巴,头上c衣服上c脸上褐色c黄色一大片一大片的。金花的唤声惊醒了机械劳作的老族长,他站定,远望,眼前有些昏黑。稳定下来,金花也到了跟前。 “老族长,您吃,烧饼。” “你爹让你送来的?”老族长询问,询问的时候,他望了望远处的苏童,随后又回头看看老伴与呆傻的儿子。 “嗯,嗯是,我爹让我送来的。”金花脸上都是笑。 紧随金花的那些孩子们都不敢上前,因为眼前是老族长,老族长在他们眼里便是威严,如山神爷般的威严。他们站在地头远望着。“接过来吧,不要亏待孩子与苏来的心。”老伴如此说。老族长接过饼,他问金花吃过了吗?金花说吃过了。他又望远处的孩子。金花说他们也吃过去。老族长把饼递给老伴,老伴又将饼给了儿子,儿子哪管三七二十一,连饼带嘴角的泥巴一并吞入肚里。 这些影像慢慢地在苏童的视线里变得有些模糊了。模糊的时候,他有些担忧娘来。也正是在黑霾慢慢笼来的时候,突然在他眼前闪现一道白光,他一惊,心被揪了一下。他腾地站起,远望,不错的,是一匹白马,奇怪的是不是原有的嘚嘚嘚敲地声,也不是“哒哒哒”声,悄无声息。他想起来了,泥泞之地哪来的声响。 “苏童?!” 这声音陌生,疑惑间,那马拐过黑霾弥漫的小道,跑进了苏童的视野,一个女子一紧缰绳,手中的马鞭子冲着苏童。马儿缰绳一放松,马儿便伸长脖子去寻找鲜嫩的野草。那女子跳下马来,冲着苏童嚷道,“你是苏童,我见过你的。” “我不认识你,你是?” “我是高玉环——高家大院的小姐。”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傲气,嘴角微翘着,“那场戏应该你去,‘崔莺莺’非你莫属,你爹虽然唱腔浑厚,戏术老道,但是脚步上有些迟缓了,我从省城回来目的便是听你唱戏,可是事与愿违,所以,我今日找你来。” “说的有些过了,大旱之年,谁还有工夫唱戏,饿殍满地,腐尸千里,心情就像淤积的尘土长久封闭着。”苏童猜测这高家小姐也绝非只是为了听戏,可是在他心里本能的等级观念就决定他对她充满敌视,戒备,继而疏远她。他继续道,“小姐,天已经黑了,还是回去吧,我们苏家楼附近经常有君山的土匪活动,万一碰上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哼,我才不怕,我有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苏童手里,苏童感觉到了重量,是手枪,他心一悸,连忙把手枪递给高玉环。高玉环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说你像个女人,果然不假。”继而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笑。 “你才女人!”苏童脸庞笼上了红布,火辣辣的,幸好是傍晚,有黑影的遮挡看不出来。苏童一转身,要走。哪知高玉环一把拉住了他,近处有黑影,很熟悉,是娘,不偏不倚正被娘看在眼里,这如何是好,如果有了地缝,苏童非得跳进去不可。 “娘!”苏童唤了一声,撒腿跑向村里。高玉环想唤,手抬起来,但是碍着童娘,已经是失望了。童娘冲她微笑,这笑令她温暖,她想张口,但不知如何称呼。“回去吧,高小姐,天晚了,高老爷要担心了。”童娘的笑在高玉环心里觉得有些虚假,因为一个“高小姐”便宣判她希望的破灭。这苏家楼与高家庄尽管近在咫尺,但是又似遥远不及。高玉环有些凄然。童娘转身走了,她这一走,更像对她的漠不关心。 苏童在村口老槐树下等着娘。至于娘与高玉环的谈话,苏童根本不予关心,他只是要给娘汇报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大事,他以为。苏童面向老槐树站着,光滑的躯干在夜色中依然泛着莹莹的光泽,月亮上来了,照在四处,显得老槐树周身的柔和,繁密之时的阴森荡然无存。忙碌一天的村民陆陆续续回家了,他们大多都要从老槐树下经过,透过月光,苏童能辨别出他们,苏童大叔大婶,大爷大娘地唤了半天。少顷,娘走过来。 “娘,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苏童迎了上去,月光下,娘消瘦的脸庞显得更为消瘦。 “童儿,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娘望着苏童充满忧虑与深沉的脸笑着说,“看我的童儿愁的,有什么事情放不下,莫非是高玉环的事。”娘望着村外,高玉环已经上马,她的身影映在夜影里了。 “才不是,我爹在地窖放了许多粮食”娘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捂住苏童的嘴巴,环视四周,没人。当然,精明的苏童也知道说话的场合的。苏童继续道,“爹说这些粮食早在几个月前都准备好了,还有地瓜c土豆” “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差点饿死了我的金花。”娘显然恼火了,苏童还是第一次见娘生那么大的气。苏童拉住娘,千劝万说,娘的火气才慢慢舒缓过来,她长叹一声道,“还是伟儿做的对,怎么不气死这个老东西!”娘的火气如果说一时消掉看样很是困难。苏童便问娘有什么事要告诉他的。 “高玉环在省城上学,人家上的是新式学堂,我想给你爹商量让你也去。” “娘,我不去,人家是大小姐,咱是农村人,本身便不是一类人。” “什么不是一类人,她是高家大小姐不假,我儿也是人中之人,地主家怎么了,巴结上门了,咱还不稀罕呢。” “就是,不稀罕。”苏童跟着说。 他们说着便回到了家,进入家门,他们看见爹正在抽烟,娘就有了气。苏童察言观色,竭尽全力示意娘。娘看到了,上了里屋,拿出一个针线筐,针线筐里有一副快要完成的鞋垫。娘戴上顶针,针头在头上摩挲一下,又将线头迎着灯光,娘的手头轻巧,线头已经攒到针缝里去了。 “金花差点饿死,你知道吗?”半天,娘才说话,说的时候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显然泪也涌了上来。 苏来哀叹一声,这一声哀叹便说明了他的愧疚,他还在抽烟,烟尘弥漫了整个小院。 “地窖的粮食怎样处置?” “那不是粮种,明日到集市上换些粮种回来。” “剩下的怎么办?” “卖了吧!” “你缺钱吗?高老太爷给你的银票还不够吗?你要看着同根的苏家人都饿死,你才心甘吗?” “你说怎么办?”话语里充满了火药味。苏童将金花与苏峰安顿睡觉了,耳语几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呆在被窝里不许害怕,不许出声。金花与苏峰都是懂事的孩子,他们听从大哥的吩咐。苏童安顿之后,又回到小院来。灯光有些差,娘将针线筐挪到门前,既能借着灯光,又能与苏来交谈。 “我总不能辛辛苦苦赚钱买的粮食送给其他人了吧?” “送给他们又该怎么样!”苏童插了一句话,他说这话很硬气,有点苏伟的劲头。 “滚一边去,王八羔子!还摊不上你插嘴,想把你老子气死,你做着一家之主,有能耐,像你弟弟一样,干脆举起‘百宝箱’砸死我算了,我也活够了!” 苏来这样一说,苏童立刻投降了,他不是那种大逆不道的孩子,心软下来,再也没有其他话了。他看着娘,不知道娘会如何劝说爹。娘说起了爷爷与奶奶,娘果然有办法,她说爷爷救助穷人于危难,奶奶抚养卜一鸣师弟。她说了许多,说得苏来哑口无言。她甚至反问,“年轻的苏来不是这个样子,现在的苏来是怎么了?自诩为‘常山赵子龙’,豪气c心地c报复c精神c品质,难道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成?” 苏来不语,嘴角的红色烟头越发明显,他抽得很凶,一颗接一颗。最后,娘再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他站起身,睡觉去了。娘与苏童相视而笑,苏童望着娘,娘问苏童是不是喜欢高玉环,苏童摇头说不喜欢。娘点头,不语。 翌日,日头像昨日那般好。苏来起个大早,唤苏童。苏童问爹去哪里,苏来说去赶集换些粮种,赶不上补种,一年算是白搭了。苏童明白这个意思,腾地起来了,穿衣,洗漱完毕,草草吃些饭,将地窖的大半玉米倒腾了出来放在地板车上运走了。 地窖里虽然憋闷,娘却不觉得。她掰动手指算了算,但是怎么也算不清。她自语道:“差不多了,节省着,能承受个两个月,两个月后树叶c野草返青,又能兑付两三个月,实在不行,再让苏来捐出一两张银票换些粮食还是能对付些日子,一到秋凉,玉米便能收割了。可是,苏童说的一件事却令娘忧心忡忡,苏童说村民大多都给孙有才签了协议,按了手印了。村民没有文化,他们应该找苏来商量才是。昨夜,娘就问苏来了,苏来说他们是自做决定,他一概不知。苏童在旁不语,他知道轻重。只不过,娘长叹不已。 补种的时候,苏家地里只有娘与苏童,苏来上哪里去了,他的活动范围是小树林c家里的小院子,还有镇上的集市,也许还能顺着洛河走上一遭。懂事的金花与苏峰玩疯了,玩累了,也来帮忙,围着田地一阵风跑,娘看着他们风跑,这劳累竟然也减少了一大半。缺少人手,村民们都来帮忙,两天的工夫,苏家的所有玉米地全部补种完成。娘望着宽阔的玉米地,真得希望,这刚播种下去,第二日,它们便能拱出头来。苏家楼的其他村民何尝不是这个希望呢。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2章 英俊的苏童 播种之后,没多日,田地里那可爱的嫩芽显露出来,刚开始的时候,有些羞涩左瞧瞧右看看,随后,呼吸了空气,照足了阳光,胆量大了起来,伸出了腰身,先是纤弱,摆弄几日后,壮实了许多。地里是忙碌的农民,东山到西山都是,苗间的青草c嫩芽不用锄具,单手拔下来,聚拢多了,放到锅里,能捱一日是一日。沟坎c地畔被剥得精光的树木早就泛了青,嫩芽成了树叶,由小到大,由稀疏到浓密,不到半月的光景遮盖了四处了。阳光很柔和,绝非往日的模样,农民们想起那些时日,还是胆战心惊。苏童与娘像往常一样在地里劳作,左右忙乎的几个小姑娘的眼睛不听使唤了,稍不留神,一棵苗被锄了下来,少不了被一顿好骂。小姑娘余光瞅着近处的苏童,不怕娘责怪,倒担忧苏童嫌弃。 “小五子该找婆家了吧?”娘打个圆场,停下手中活,笑着说道。 “他嫂子,老大还没有着落了,小五子急什么,与童儿同岁,童儿还没有”说话的夫家也姓苏,苏家楼外姓不多,辈分上下不出五服。她继续道,“小三c小四c小五子整日里胡思乱想,这苏家楼没出五服,不要说祖宗之制不许,就是许了,生个崽子哪个不是嘴歪眼斜,哈喇子流一地,见爹喊大哥,见娘喊大姐。” “娘,哪里像你说得那么严重?”小五子在反驳。 “是啊,小五子,你哪里知道严重性。”娘偷瞄小五子,“杨家庄就出现这倒霉事,好似六服了吧,一个个怪胎,小两口投了洛河了,你不信,去我们家问你大哥去,你大哥拜把子兄弟杨德财封锁消息,因为是丑事,谁愿意传出去。”苏童当然听出来是假话,无论是什么话,他都不感兴趣,他放下锄头走到田埂,将锄头横放,正好他可以端坐上面,托着腮帮子望着东山。 苏童有心思,最近他常做一个梦,梦中他跨上一匹白马,在广阔的山路上奔驰,上有蓝天白云,下是绿草红花,“嘚嘚嘚”“嘚嘚嘚”,蹄印浮在脑海里,甜在心里。他醒过来,娘在跟前正纳鞋底,长长的白线转眼间隐去,娘用嘴角轻轻一划,粗壮的白线便断了。 “又做梦了?”娘没有看苏童,眼神里也知道这几日里苏童的梦里是彩色的。她故意戏谑道,“是不是相中谁家的姑娘了?”苏童刚才香甜的微笑顷刻间成了爹的破损的柳琴。 “人家要当和尚,你就不会有这闲工夫开玩笑了。” “当和尚,这苏家还指望你呢,你兄弟这个倔种气得我半死,如果你也是不屑之子,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一头撞死在老槐树上就算了。” 苏童听着爹不停的唠叨,也觉心寒。虽然他有时也埋怨爹整日里唱戏,不务正业,但是他觉得弟弟惹爹一病不起,差点过去更是一种罪过。好在,苏伟去了二叔家,也能减轻点负担,算有一个出路吧。也了了爹的心愿,眼见心烦,说不定爹这病还真能躺出事来。苏童想帮爹修理柳琴,爹不让,说一边凉快去。娘想起苏童曾经说过送他们一袋大米的方年,她问又见过方大叔吗?苏童很是失望地摇摇头。 “什么方大叔,还是不见的好,都是传说而已,我听说君山那里土匪闹腾的厉害,童儿,千万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瓜葛,我们是唱戏的,通过唱戏能在这乱世之秋,民不聊生的时代混口饭吃,有衣服穿就行了。咱也不做什么‘精忠报国’的将士,爹也不希望你去争个‘状元’的头衔。保全性命,有个家庭,儿孙满堂就好。” 娘听爹这么一说,手中活停顿下来。爹手握小刀在抬头看见娘的时候也停顿下来,二人面面相觑,娘点了头,她很是庆幸爹能够清醒过来,那天的话简直悖了天了。 娘拉着苏童的手,苏童乖巧地坐在娘身边。 “童儿十四岁了,像个大男人了,这双大脚比你爹大了一个码,快穿上吧。”娘要帮苏童换掉布鞋。苏童哪里愿意,他说自己来,他说还以为是给爹准备的呢。 “给你爹准备,你爹还是抱着他的小妾过活去吧!”娘不觉低头掩饰而笑。苏童只想笑,但是怕爹责怪,也是强忍着。爹听到娘的讽刺挖苦,自知理亏,站起,躲到一旁忙乎手中的活去了。苏童穿上鞋子,感觉身轻如燕,他自语道,“这双鞋子一定能撵上方大叔的白马——白马——雪白的毛皮,真羡慕死人了。” “童儿,童儿就是娘心中的白马,雪白的毛皮,真羡慕死人了。”娘学着苏童的口气,只把一旁玩耍的苏金花嫉妒得要死,她撒娇地说娘不疼她。娘将苏金花与苏峰揽在怀里,正好是个满怀。 “我看啊,只有你们俩才能继承你们爹的衣钵,这张小脸,小嘴,小身段就是‘角’。”她说着苏金花又说苏峰。正忙乎的苏来听到她这样一说,转过身来,嘴角发出“嗤”的一声。娘知道他的固执与封建传统思想。 玉苗长势喜人,不需要整日相陪。娘在家里忙乎了,纳鞋底c缝补衣服,绳头线脑少不了。无事可做,苏童跑出去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迅速爬上了老槐树。秃光的老槐树光洁的身躯经过前几日雨水的洗礼,显得有了些灵气,这股灵气也许是从根部冒出来的,也许是从老槐树的心脏释放出来的。苏童听村里有年龄的人说过,这老槐树是成了精的,夜半子时,无风无月,如果坐在它的怀里,能够听到它的喘息声。那时,苏童还真信了,他果然壮着胆子约好几个挚友到了夜半,无风无月,他们来到老槐树下。找了半天也不见老槐树的胸怀在哪里,最后苏童说哪里宽阔就是哪里,于是,他们找了一处宽阔地坐下来,正好能容纳他们几个,他们将耳朵贴在树干上,你说还真是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连续不断,于是,他们便传开了。 苏童攀上最高一枝,苏金花c苏峰也随了来了,苏金花在下面喊大哥。苏峰没有言声只是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着苏童与老槐树。苏童没有理会苏金花,他向远处张望。这是午后,确切说应该是伏末后的午后,远没有前几日的干燥热烈,阳光也变得柔和多了,偶有几股清风吹在脸上清凉不少。田地里农民们还在劳作,他们在为玉蜀黍舔肥加土,苏童很是感伤,因为秋收一到,又将是一场灾难,苏家楼百姓盼望着这一季的收成定然会打了水漂,秋日过后,便是冬日了,这怎么过活。官道上是从南方赶回来一群人,像回归的雁群。苏童听娘说过了,雨水一下,去南方逃难的饥民又回家乡来了,这贫瘠c穷苦的家乡比他乡要好。 山路旁的官道从来没有消停过,马自然少不了,有带枪的军人骑马奔驰而过,有行进的马车耀武扬威,有穿着短衫腰插双枪的土匪骑马吆喝,还有拎着皮包时不时擦拭额头汗水的长袍马褂。就是不见那匹白马,如流云般的白马。苏童站在老槐树上有些时辰了,树下的苏金花有些不耐烦了,苏峰仰着脸望着苏童出神。苏童冷不丁看见发呆了的他,他问他想什么呢? 苏峰没有听见。苏金花上前踢了他一脚。他才醒悟过来。他说他也想爬上老槐树看看外面的风景。苏金花说他臭美,苏峰没有反驳,依然是出神。就在苏金花反驳与无事可做的时候,官道上果然现出一匹白马。真是苏童看到的那匹。苏童扯开嗓子喊道,“方大叔,方大叔。”正疾驰的白马被重重地拉了一下缰绳,顷刻间停了下来,方大叔转过身,他显然看到远处一棵老槐树上的苏童,他看得真切,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布袋子放在官道旁的一棵小树上,挂着很是显眼。随后,他打了一个口哨走了。苏童很是难过,难道方大叔不理解他的心吗?苏童让苏峰到官道上取布袋子。苏峰心喜,一溜烟去了,又是一溜烟回来了。 “苏峰是大命之人。” “哥,你说什么意思?”苏金花问。 “将来打仗当个逃兵,子弹都不如他跑得快!”苏金花信了大哥的,直骂苏峰一定是个胆小鬼,苏峰反驳说自己不是胆小鬼。他一反驳,苏金花竟然气哭了。苏峰好一阵安慰,她才现出了喜色。苏童让他们回家,告诉娘,他要到山里去找方大叔,不要挂念他。 苏童就是不信,脚下的布鞋赶不上一匹马。刚跑出几步,是很快的,还笑话人家苏峰,自己恐怕更是如此。转眼间,脚下的频率就慢了下来。前面的官道一旁现出两条小道,苏童没有把握,于是,他惯用小朋友玩法,在地上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子抛向空中,然后接在手中。最后,他选定了一条小路,向前跑去。前面的山石c丘陵多了起来,秃光的树木也是呲牙咧嘴地望着他,饿死在路上的尸骨散发出恶臭的味道引得树上c山上的秃鹫在守望着。 苏童加快了脚步,他思量找找看,走出几里如果没有方大叔的马蹄踪迹,这说明占卜的错误,明日再去寻官道,或者其他小道。也巧,正想如此,地面竟然现出马蹄印。他丈量了前后之间的距离再思量方大叔的白马身长,真得差不多。苏童欣喜,占卜也好,误打误撞也好,走走再说。马蹄印很是规整,前面一条深沟,沟下一片泥泞,是一滩沼泽地。对于农家孩子来说这些苏童是能判断出来的,人马下去会越陷越深,深沟宽约两丈,远远的对面岸头有一片马蹄印,苏童脑海里立刻浮现一匹白马腾空而起,仰天长啸,越过沼泽地,驶向远方。 苏童并没有因为这片沼泽地挡住去路而忧虑,相反他想出与白马不同招数。他四周寻些藤蔓,岸边藤蔓繁杂,苏童折断数十条将它们缠绕一起,对岸有块巨石,苏童心里有了底,他将缠绕的藤蔓随手扔去,“啪”套牢了巨石。苏童用力试探一下,感觉可以,便顺着身子缓缓爬去,他身体轻盈如灵猴般,藤蔓并没有承受多大的拉力与重力,苏童就到了对岸。苏童收拾藤蔓,将其握在手中。他想也许还能用得上。他再次查看地上的马蹄印,依然规整,可是岸头的印记相当深厚,一定是白马跃过来那刹那间已将全身气力用在了后腿,稳字当头。待平稳之后,他们扬长而去。 顺着马蹄印,苏童继续赶路,夕阳已经现出了酡红色,它就像浸在红酒里的渔船在漫无边际的海洋里缓缓而行。前面出现一个小村庄,没有几户人家,但是依稀能听到一些刨木声“嚓嚓嚓”“嚓嚓嚓”。他走过去,才发现这个靠山的小村庄确实有它自身的特点,不像苏家楼。苏家楼的墙都是泥浆沾麦草夯实几天后堆积而成,而眼前的墙垣没有泥浆与麦草的痕迹,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砌成的,并且左右上下前后视觉里绝对是一条笔直的线。茅草屋没有什么两样,门板没有残损,光洁的上面涂上了应该好几层桐油。 苏童敲门,没有人回答。再次抬手,欲敲,有人拉开了门,是一个忠厚的农民,粗布粗衣,苏童看得亲切,他像极了苏家楼的村民,有时,他对父亲的不满也源于这一点。本身就是一个农家人不务农事,都是娘侍候着;农家里粗布烂衫,而爹一身长袍,尽管有些补丁,但是总日里齐整;有人说起,他才不屑道,“角”怎能与你们摆弄泥巴的下人为伍。这些都被苏童兄弟俩还有娘视为“不务正业,穷摆呼的酸样”。眼前的农家人,苏童看得特顺眼,当然人家也看出小伙子眉清目秀,不是公子,便是仙童,虽然身着粗布,但是瑕不掩瑜。 农家人问他找谁?苏童叫了一声大叔。农家人点点头,问他是否口渴。苏童说渴了。农家大叔给苏童倒了一碗水,苏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农家大叔又倒了一碗。苏童没有喝,便询问大叔是否看到一个骑白马的人。农家大叔竟然紧蹙眉宇,长时间的不语,只是观望着眼前年轻人发呆。苏童看出蹊跷,询问缘由。农家大叔走出门外,环视四周,见没有人,关上院门,说,“那骑白马的是这君山的大当家叫方年,他一帮兄弟无恶不作,烧杀抢掠,最近还听说勾结上了日本人。” 苏童一惊,自语道,“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人?” 农家大叔并没有听到他咕噜什么,只是问他要找方年做什么? 苏童颇为疑惑道,“方大叔不是你所说之人,炯炯的眼神里没有邪恶c霸道与诡诈,有的只是善良c正直与行侠仗义。” 农家大叔见苏童不信,只是劝他不要上山为好,如果落入他们手中,抓住当土匪是小,被斩杀了扔到后山喂狼那是极为不划算的。苏童坚持,他说,“如果正像大叔所说,我更应该上山,我要当着众人的面询问方大叔为何要这样?”苏童想起了大叔所说的日本人,他便询问。大叔说他原本在鲁镇矿上下井,前几日,矿上来了几个日本人,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喊了几个口号,日本人便将他捆在木桩上当着所有工人的面把他枪杀了。大叔说他觉得情形不对,以后情况更难说,于是趁个机会逃出了矿山,找了这个隐秘的地方,无家无口也落个清闲自在。苏童从大叔的口中知道了土匪的恶毒与日本人的凶残,他都记住了,心里上已经与他们势不两立。农家大叔还是奉劝苏童不要去山上,苏童说没事的,自己会见机行事。农家大叔说他陪他去,苏童知道他不放心,连忙谢绝。苏童又将满碗水喝尽,谢别大叔而去。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3章 活阎罗 大叔所说的君山果然就在眼前了,远远望去此山绵延几公里,不要说几十个土匪,即便是上千上万的军马在这里一隐藏,谁也发现不了踪迹。高耸的两座大山像斜卧的狮子,巍峨雄壮的山脊一直延伸开去,四周密密麻麻的高树是苍松翠柏,白杨刺槐,树林阴翳,幽深宁静。 苏童正要上前,只听一声大喝,“小孩,不要再向前,回家去,否则便取了你的项上头颅。”苏童一震,但是他毕竟胆量大了些,如果不然,准得吓个半死。 苏童知道不能硬闯,他向回路走去,走了许久,感觉没有人再注意他了,随后,他腾地窜进了山林。他行动诡秘,每走一步,都异常小心,他怕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干脆顺着树根处行走。这是后山,驻守的土匪喽啰应该少些,但是还是谨慎为是。苏童所表现出少有的沉稳大气,不慌不忙。约莫到了山腰,两个喽啰在寻山,他们似乎也是漫不经心,苏童躲得及时,他们没有发现。他们似乎走了老大一段路,累了,坐下来抽烟,一个给另一个点上,一个还满嘴的牢骚话。 “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你说‘活阎罗’是什么东西——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现在人都是怎么了,没有敢说二话的,方大哥是仗义之人,他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是设身处地的为我们考虑” 苏童摸索到附近一个山谷,两侧悬崖陡峭,壁立千仞,怪石嶙峋,纵横交错,变化奇妙,时而遮天蔽日,时而豁然开朗。仰望谷顶,双壁似削,古木苍藤,掩映蔽日。他顺着山谷上去,山谷清泉流淌,叮咚作响,绿野山花,摇枝轻语。山顶有土匪把守,手握长枪也是无精打采,苏童瞅准机会,已经抵达他脚下的灌木丛,伏在草间,没人发现。夕阳已落,远处的黛色已经变成了深黑,远处的山寨吆三喝五的声音传了过来。刚才驻守的土匪喽啰显然也不耐烦了,冲着近处的喽啰嚷了几声,苏童听得出来他们是要喝酒,赌博。 苏童等待着只要他们一走,他便有了自由。很快,事情就解决了。四周空旷处静得奇,苏童从灌木丛走出来,他这才注意到群山,一峰突起,群山拱卫,柏苍松郁,石崮云绕,雄伟壮丽,气势磅礴。苏童很小的时候就听伙伴们说此地有段大裂谷,前面应该是了,他悄悄地走过去,果然是,眼前大裂谷如双龙缠绕,谷顶到谷底已经辨不出任何模样。苏童哪里有时间欣赏景致,他在寻找方大叔的白马。他站在一块巨石上远眺,前方主峰灯火通明,酒令声四起。苏童已经猜测到那里便是他们的主寨了。他有些兴奋,但是想起山腰时两个土匪的一番对话,有些担心,为方大叔担心,“活阎罗”是何等人物?他们对方大叔做了什么?也许那个“活阎罗”已经对方大叔下了毒手? 事情果然如苏童的猜想,方年赶到山寨时,就被几个土匪喽啰收缴了枪,方年问为何?喽啰说现在寨主有令,上山缴枪,即便是天王老子到了也得如此。方年无奈,交了枪。喽啰又用黑纱蒙上方年双眼,方年问为何?喽啰说这是新规定。方年也是顺从。但是转眼间,却令他始料不及,几个喽啰将方年摁倒在地。方年恼火了,问他们要做什么?“活阎罗”走了出来,哈哈大笑,他道,“捆虎怎能不如此!” “兄弟,你怎能这样对待大哥?” “大哥?大哥!如果你对不起兄弟们,兄弟们怎能认你这个大哥,自古以来便是官与匪势不两立,谁不知道当今,贪污,邪恶丛生,让弟兄们招安那就是要毁了兄弟们前程,难道我们要落个梁山众好汉的下场不成。还是日本人说得好,我们兄弟快乐逍遥,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日本人来了,我们便精诚合作,打下一个江山,兄弟们便是功臣。” 方年冷笑不已,道,“兄弟,千万不可如此,如果占山为王不鱼肉百姓,也便罢了,但是与日本人勾结,那是万万不可的,日本人狼子野心,亡我中华之心不死,汉奸的名声,我想应该是不好听的吧,我们姑且如此,但是后代将承受多大的屈辱。” “我才不管那么多,只要对兄弟们有利,我便做,兄弟们吃喝玩乐,逍遥自在,没有什么不好。没有吃的喝的,就去抢,管他官的,民的,好的,坏的,只要为我们所用就是好的。” 方年还要说什么,“活阎罗”身后转过来两人,他们一开口,方年便警觉起来,他叫方年为“方先生”。方年打断他们的话,冲着‘活阎罗’嚷道,“兄弟,千万不能如此,与日本人勾结会遗臭万年。”那个日本人叫羽田一郎,身穿西装,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简直与邪恶c歹毒挂不上边。身边跟着翻译,是个中国人,叫杨新。杨新将方年的一席话翻译给了羽田一郎,羽田一郎阴沉着脸,说了一大通。翻译也给方年说了,无非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日本人要帮助中国人建立一个富强c文明的新社会。方年闻听大笑,他辱骂他们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活阎罗”让喽啰们将方年押起来,正巧隐秘处的苏童看到了这后面的一幕幕。方年还在叫嚷,声音很快便隐没在群山之间,苏童在四处隐秘处寻找山路,他要营救方大叔,他知道方大叔说的做的一定是对的,那所谓的“活阎罗”以及日本人肯定都是恶人,他尽管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他随着方大叔的。 前面是一个石屋,这里距离主寨很远,实际上石屋与主寨根本就不在一座山上。苏童想这对于营救方大叔是再好不过的了。 夜深了,今夜没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苏童时刻注意石屋的情况,刚才站岗放哨的两个喽啰端着枪竟然打起了瞌睡,苏童蹑手蹑脚到了跟前。哪知后面有说话的声音,苏童机敏地藏了起来。来的两个土匪喽啰是来这儿喝酒的,听说喝酒,先前的两个果然来了精神,早把屋子里的方年忘至九霄云外。他们一走,苏童便抵达石屋前,门上了锁,苏童没有办法进去。他在外面唤方大叔,方大叔问是谁,苏童说是苏家楼的苏童,方大叔夸苏童是好孩子。苏童围着石屋转了一圈,冷不丁发现石屋子右侧顶端竟然有一个小窗户,他是能够进去的,他告诉了方大叔,方大叔让他小心,苏童不像苏伟爬惯了树木,他很吃力笨拙,如果不是为了方大叔,给他磕十八头也不愿意从狭小的窗户钻进去,他认为有辱文雅。 方年站了起来,尽管不能触摸到苏童,但是他能够看到一个瘦小的黑色轮廓。苏童下了窗子,方大叔冲着他笑了。苏童帮方大叔解开身后与脚下的绳索。方年伸伸懒腰,心里轻松多了。有月,苏童看见方年那双仁慈c善良的眼睛。方年拍拍苏童的肩膀,不言而喻,苏童知道方大叔在感谢他。苏童想知道方大叔的白马在哪里,便问了。方年说等出了石屋,一个口哨,白马便会从天而降,神人也拦不住他的。 石屋是被锁起来的,砸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是会遭来不必要的麻烦。方年出了一个主意,俯在苏童耳边说了。苏童又从石窗户爬了出去。他稳稳心神,大模大样地向几个土匪喽啰喝酒的地方去了。眼前是一堆篝火,熊熊烈焰映红了他们膨胀的脸庞。 苏童做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他还真有些害怕。但为了搭救方大叔,他是鼓足勇气的。他捡了一个木棍握在手中,一方面假装小喽啰,另一方面也是壮壮胆量。前方山谷行过来一队巡逻的喽啰,苏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颇为担心害怕事情败露,可是人家走过去根本不理会他。这应该感谢黑夜与运气,也许如果在白天他们会质问个底朝天。苏童已经到了篝火附近,几个家伙还在那里酩酊大喝,篝火已经烤红了他们的脸,嘴里念叨的荤腥话弥漫了四周。苏童嚷了一声,大掌柜的在石屋里闹肚子疼。几人先是没有听清,苏童又重复了一遍。几个喽啰问苏童,哪个掌柜的?苏童说石屋子里那个。他们闻听大笑,笑这方年不识时务,不顾及兄弟之情,只想着当官发财,他们不停埋怨方年。看守方年的两个家伙显然并没有喝多,他俩留着酒量,如果坏了大事,自己这小命可就难保。尽管其他几个劝说他俩说没事,他俩还是站起来跟在苏童身后走了。 他们似乎觉察出苏童有些不对,他们问苏童是哪个山头的,苏童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说刚来到不久,二掌柜让他专门在黑天巡视山头以便向他汇报。他俩听到担心c害怕起来,连连给苏童说好话,他们说不是自己愿意去喝酒的,是他们强拉硬拽才去的。苏童说这件事他会向二掌柜详细汇报的。他俩千恩万谢,在苏童面前点头哈腰,像两个哈巴狗。洁白的月光下映出了他们的影子,他们蜷缩着头颅,拖着长长的身体,苏童在前面大模大样,摆出了各种滑稽的动作。 到了石屋,他故意嚷着:“大掌柜虽然与二掌柜有了裂隙,但是他们依然是生死兄弟,一块打江山,头颅挂在裤腰带上,血雨腥风的那段时光,他们彼此怎能忘记,你们这些喽啰简直不知好歹。”实际上,这些都是源于柳琴戏戏词。他转身问身旁喽啰,“你说是吗?”喽啰连说是,借着月光,苏童一阵皱眉,他们望着苏童紧皱眉头,连忙再次说是,是。 石屋内的方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准备好了。一阵开锁的声音,方年腾身上前,一把将两个喽啰抓进了石屋,一拳头一个将他俩打晕在地。苏童问再怎么办?方年说带他离开君山。苏童欣喜。 石屋子近旁便是山谷,方年对这里的山势地形是相当熟悉的,他下了山谷,让苏童一定跟着他的后脚跟,因为山路险峻,万一不小心,跌入山崖,摔个头破血流是小,跌个粉身碎骨那是很自然的事情。苏童果然听话,始终沿着方年的后脚跟在走。远处山谷有火把摇晃,随后便是有人在叫嚷,方年隐蔽,苏童也学着他的样子隐藏在杂草丛中,几个火把缓缓而来,照了半天,见没有什么异样,便转入其他山路去了。方年见他们走远,便唤苏童快速下山。前面的道路平坦了许多,方年说这是他带领兄弟们创建的练兵场,很可惜被他们荒废了,喝酒c赌博做个山贼c土匪在这乱世也算是逍遥自在,可是那不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要做有用的事才对。苏童问什么是“有用的事”?方年说以后他会知道的,便没有给苏童做太多的解释。 下了练兵场就是山脚的平地了,苏童长舒一口气,但是他想到了白马,他问方大叔,方年嘴角露出笑容。只见,他将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拢成一个圆圈,然后放在嘴里,一用力,清脆的口哨声划破了静谧的天空。口哨声听得响亮,在君山山寨马厩里正吃着青草的白马腾地跃起,养马倌幸好手脚麻利抓住了马的缰绳,死死地拽着,可是他却忽略了白马的力度与效忠主人的决心,只见它抡起后腿“啪”一声踹在养马倌胯间,养马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嗷嗷嗷”“嗷嗷嗷”惨叫个不听;正饮酒作乐的“活阎罗”听到了口哨声,他知道这是招呼白马的口哨,他立刻窜出寨门,日本人羽田一郎不解地询问,翻译官杨新连忙解释,日本人羽田一郎竖起大拇指夸奖白马的灵性。“活阎罗”一溜小跑到了石屋,见倒在地上的喽啰刚要站起,捆绑结实的方年早已不见踪影,他一把抓住喽啰,喽啰给他说明了真相,只不过他没有说起与伙伴喝酒的事情,但是这满嘴酒味丝毫没有逃脱“活阎罗”的双眼,“活阎罗”抓起手枪,还没有等到他们俩磕头求饶,便开枪了。 “活阎罗”即刻命人拦截白马,没有白马,方年便插翅难逃。但是白马似乎腾空而去,纵身从他们上空跃过,随后,直奔平坦的山腰,因为他知道方年上山的道路,无论“活阎罗”命人怎么拦截,都是无济于事,有人举枪,白马速度极快,一道白光闪在上下左右前后,稍一停顿,白马已经飞出山间。再有几声“啾啾啾”“啾啾啾”的马鸣声,白马便呈现在眼前了,方年没有再做任何停留,他将苏童抱上白马,随后一腾身,白影一绰,便消失在茫茫的黑暗的群山之间。苏童感觉耳边凉风呼啸而过,方大叔让他闭眼,他闭上双眼懒惰地像个小猫躲在方年大叔的怀里,甚是温暖,他真是羡慕方大叔,他好想有这样一匹白马。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4章 白马 走出这片山区,方年让马儿放慢了步伐。苏童问方大叔去哪里?方年问他想去哪里?苏童说方大叔想到哪里他就到哪里。方年笑着抚摸了一下苏童光滑的头发。他说不行的,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苏童问什么大事?方年不说。方年说先将他送回苏家楼,等事情办完了再来找他,苏童不忍心离开,他将双手紧紧地抱着白马。 “我知道你的心,你不是舍不得我,你是看上我的白马了。” “才不是呢,一匹马有什么稀罕,我们村现在都养起驴子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白马和你们村的驴子是一样的喽,”方年笑了,“这匹白马是从遥远的内蒙运过来的——纯种的蒙古马——千里马。” 苏童尽管不承认自己对白马的钟爱,但是似乎方大叔对他的一切思想都了如指掌。白马很快便将他们送到了苏家楼,那棵老槐树依然威严地望着这两个夜行人。方年这才看到老槐树,借着月光,他连连赞叹。苏童说老槐树是村里的宝,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方年腾身下马,站在老槐树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苏童看到方大叔鞠躬的姿势有讲究,很好看,他心里记下了。随后,方年将苏童抱下马,他又腾身上了马,只说了一句,“苏童,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的。”说着,白马与方大叔再次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苏家楼寂静得只能听到草丛的昆虫的鸣唱声,即便是那些睡得不安稳的狗儿偶然叫嚣几声,也难以打破这周遭的安静。静得有些害怕,苏童回转身,轻身轻步绕过一段弯曲的小道,便到了家门口。家门口蹲着一个黑影,黑影中有红色的斑点在抖动,苏童知道那是爹。自从苏伟与爹发生的那场变故之后,爹抽起烟来,相当厉害,这极易伤害他赖以生存的活计,娘看到了,规劝他,他哪里能够听从,说得多了,也腻了,他爱咋办就咋办。苏来看到苏童慢慢靠近,先是红色的斑点停止了几秒钟,然后微微咳嗽一声,想说但是好久选择的仍然是沉默。苏童唤了一声爹。苏来没有答理,那红色斑点抬高了一些,轻微的细烟笼了过来,味道很倔,呛得苏童直咳嗽。 “是童儿吗?”屋子里传来娘的声音。娘的声音永远是那样轻柔,苏童认为即便是再厉害与凶神恶煞的家伙在这声音的纤柔下一定趋于淡定,继而温和,这是一种降服的手段。苏童就这样认为,对于娘的责备c训斥与请求,他无法反驳c反抗,甚至丁点的拒绝。 “是的,娘,您还没有睡。”多此一举的话在苏童此时说来嗓音有些哽咽。 “你娘等你到了半夜,”爹欲言又止,他手中红色的斑点比之刚才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你去找你的方大叔了?”晃动的红点再次趋于平稳。苏童没有反驳,他知道爹是个精明之人,再说即便狡辩有何意义可谈。于是,他点点头说是的。 “真是要命!”爹手头的红点比之刚才抖动摇晃得厉害。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每次在家庭成员产生某种矛盾的时候,都是娘出来化解,受气c挨骂那是常有的事情。只是没有挨过拳脚,爹还不算是个暴徒,从不做出手脚上出格的事情。 “你爹说得对,方大叔对我们有救命之恩,理所当然应该报答,可是他毕竟是个土匪,少接触为好。”娘说的也是至情至理。但是接下来爹的话开始令他反感与恼怒。爹说,“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你以为他们是梁山好汉,即便是梁山好汉,也不都是一路货色,所谓的除暴安良c杀富济贫c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只是戏词里说着骗人的把戏,不都是一个‘财’字吗。” “人家贪图我们什么,父亲是一个穷当当唱戏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我只是柔弱的小孩子。”苏童自然对于爹娘的劝说置之不理,甚至有些不愿理喻。 “我们家早晚会受了你的症!”最后这话,爹说得严厉,像一个棒槌落在苏童的头上。“咚”一声,苏童脑袋都大了。爹起身回屋了,起身的时候他猛抽了一口烟,烟尘便从他的烟袋里c嘴里c鼻孔里四散逃窜,再接着尾随着他走了——很不情愿地跟从。 苏伟与老人在矿区外的草棚内生活下来,白天,老人出外要饭,苏伟觉得丢人,他不肯去。但是总不能指望老人养活自己吧,苏伟还是希望到矿上下井。但是矿外的那张黑字白纸上明明写着要求十八岁,如何办才好?苏伟想到一种方法,他找来了一些泥灰在脸上涂抹得灰不溜秋,身子骨也挺直了。苏伟来到矿区门外,矿区门外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前摆放着一张木桌子,那是招工报名处。前面挤满了破衣烂衫——想混口饭吃的。矿长并没有苏伟想像的那般狂傲与蛮横,相反,眼神里充满的都是同情与怜悯。苏伟便壮着胆子走了过去,他站在人群里,个头c身板并没有任何劣势,甚至身边的成年人有些也不及他的个头壮实。 苏伟想只要隐瞒年龄与脸上的稚气就没有任何问题了。他向前站了站,挨到他了。哪知矿长刚才的仁慈与怜悯的眼神转眼真成了他想像的那般模样,眉梢倒竖,嘴角拢成了一个元宝状,冲着苏伟叫嚷着。 “你叫什么名字?” “高伟!” “多大了?” “十八。” “你脸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摔在地上便成这样了。” 矿长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因为长时间的犹豫,耽误了队伍的进程,后面的开始埋怨起来了,矿长对着后面的埋怨者来了一阵火气,这一阵火气后,矿长给了苏伟一个牌子,这便是工作证了。苏伟接在手中,腾地窜进了矿区。二叔苏华在远处早瞅到苏伟了,他一把抓住欢蹦乱跳的苏伟。苏伟心中一悸,受了惊吓,见是二叔苏华,窃喜。二叔苏华摸着他的头发直说他是个精灵鬼。二叔苏华说进了矿区,事情就好办了,他可以安排他的工作。二叔苏华问他想在井上还是井下,井下任务艰巨,劳动强度大,井上装卸,搬运货物,轻巧些。哪知苏伟坚持说要跟随二叔下井。二叔又强调了一遍井下劳累,暗无天日。苏伟依然坚持说跟二叔下井。无奈,苏华只好答应他了。 这座矿井距离苏家楼一百来里路,到高家庄的路程不及五十里,他处在丘陵地带。四面村庄环绕,洪武年间,军队乱砍乱伐,一时间光秃秃一片。一天,一个惊雷震动了近处山岭的一块大石,竟然从里面“咕咕咕”冒出山泉来。被砍光的树木下生出嫩芽,窜窜而生,山岭c陵地都苏醒了,草木呈了灵性,山石又了韵味。也偏偏是在这样的山里竟然孕育了丰富的煤炭。起先是一个老农耕地的时候一锄头下去,地里都是乌黑发亮的东西。他以为这是上天惩罚山凹里的百姓,不让他们有耕地的良田。他这一说,村人都震惊与害怕起来。请了先生来察看,先生也是江湖上的骗子,胡吹海嗙一通后,也说是村人对于天神地公的不敬。他让村人焚香c杀猪c宰牛,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才行。也巧,第二天从北京来了一个先生,这个先生不同于前位先生,他戴着眼镜,眼镜片子里的圈圈滚了一圈又一圈。他问村人是怎么回事?村人说了实情。这位先生去了山间,果真用锄头掀开一块,他端了上来看后大喜。村人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乌金。村人闻听,也一一传开了,村里长辈问起,传言者说,乌金。村里长辈骂道,屁话,金子都是黄色的,哪里有黑色的——这事发生在清朝宣统皇帝退位那一年。 那位先生回到了北京,一个月后,又来到鲁镇。同来的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穿着考究,气度不凡之人。但是他们的到来却引起村人的惊慌,这第一条便是他们脑袋后的那个长长的辫子都不翼而飞了。几匹高头大马刚入村便被村里长辈拦住了,有人呵斥,村里长辈不听,也呵斥。一位肥嘟嘟的看似官爷模样的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家伙。当然,我们现在知道那是手枪。可是那时那地,村人是不知道的。那位先生赶忙阻拦,他下了马,将所有一切都解释给他们听。村里长辈不信,说得多了,村里长辈依然是半信半疑。他们来到山间与原野,先生拿出锄头左右一下,前后一锄,那乌黑发亮的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特别刺眼。几位官爷都下了马,惊喜地望着这片土地,他们也都纷纷挥去锄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来了几回,那欢笑声真像发现了摇钱树在哗哗作响。 有了决断,便有了大胆的设想。官爷说要在这里建设煤矿。村里长辈问什么是煤矿?官爷没有给他解释,只是说他会让县长下个布告命令这里所有的百姓都要迁离此地。他这句话,众人是听得懂的。一旁来的先生也不乐意了,他一旁哀求官爷说应该给村人一些补偿才是。官爷瞪了几眼,他不敢再次言语。 几天后,来了一支洋枪队,在村口贴下了布告,限令三天之内所有村民都要搬离此地,至于到哪里谁还过问呢。很显然这是强盗布告,村人誓言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三天期限果然到了,没有一家一口离开,不仅如此,他们在村口通往山凹的道路上举行了示威,菜刀c锄头c木棒c铁锹甚至家里擀面杖都派上了用场,小孩子也赶来了帮忙。洋枪队开枪了,人的生命如同草芥一般羸弱不堪。村民倒在血泊中,后面的倒在前面的尸体上,枪响后,一片寂静,洋枪队再次接到命令,他们在挣扎的人们后背上又补上了一刀,还有更甚者,他们每家每户搜索,孕妇c孩童,一个也不放过,总之惨无人道。 至于,这些尸体,后人传说被掩埋在山沟里,也有人说洋枪队挖了一个硕大的天坑,埋葬了所有村人,还有人说洋枪队在这些尸体上泼上了厚厚的油脂足足焚烧了三天三夜才烟消尘散。 在这片山间果然树立了矿井,是最原始的煤矿矿井,一个铁架子撑着天穹,四只脚牢牢地抓着这片土地。当初那座矿井应该是现在这座矿井的雏形。可是这位官爷确实在井落成的那年便发了横财,横财伴横祸,祸真得就找到了他。山里的土匪洗劫了矿井,打死了正在饮酒的官爷,还有那个发现乌金的先生。至于是传说还是事实,我们无从考究,也没得地方志去探寻。即便有,恐怕也没有记载。 再看这座煤矿,处处是乌黑铮亮的煤炭堆积成了山,除了东面是矿厂大门之外,其他三面都堆积着煤山。矿工确实不少,也都忙得不可开交。二叔苏华引领苏伟来到矿井,苏伟探过头去看到的是宽阔,足有一个人身宽的黑洞,几条长绳绕着头顶的大辘轳,这应该是二叔苏华所说的人绞大轱辘吧。苏伟如此想。应该是的,数十个壮汉喊着号子在一侧用着力气,果然在井底缓缓升起一个c两个c三个煤筐,乌黑铮亮的乌金真的就呈现在眼前了。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5章 下井 苏华带着苏伟领了下井的所有装备,说是装备,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个炭筐c钢钎c炭铲c镐头,还有些绳索。苏华帮着苏伟捆绑得结结实实。大轱辘转动,长绳子带着苏伟与苏华下了煤矿,并没有多少的距离便到了井底,苏伟估摸了一下,井底距离地面不足五十米。眼前一片漆黑,没有照明的装备,可以摩挲到两旁是坚硬的木桩。苏华说用木桩打下的巷道能通向远方,四周虽然有些憋闷,还是有空气的流通,井下依然有不少的通道通向外部的,没有这些通风渠道,人是不能在这里作业。苏华说的时候让苏伟紧跟,一不留神,苏伟的脑袋撞上了木桩,抚摸半天才消疼。前面狭长的通道也就只能容苏华一个人,直立是过不进去的,有人给苏华打招呼,他们唤苏华为“把头”。苏华提醒他们注意安全,又招呼苏伟转到了另一个巷道,苏伟跟着苏华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苏伟原本并不了解这些矿工,现在看来他们果真像是井底的老鼠,远比井底的老鼠悲惨c劳累得多。身后背着竹筐,竹筐还不时地被两旁的木桩c炭石卡住,退回来,低些身,再匍匐前进。 二叔苏华说:“如果承受不住,明日里就回到井上作业。”苏华决然没有轻蔑苏伟的意思,这只是一种关心,但对于苏伟来说简直就是侮辱与轻蔑。他说,“这些不是困难。”苏华知道他是倔脾气,时间一长就不这样想了。 苏华继续道,“井下几乎是全手工开采,工人使用的工具是钢钎和一种把很长,两头很尖利的十字镐(也叫‘爪子’)。具体的开采方法是:先用‘爪子’一点点地将煤层底部掏出一个高约十厘米,宽约几米,深度近两米的缝隙,把煤层和底部剥离。然后再用不同长短的钢钎从煤层顶部一根根地钉进去,直至将煤层与顶部剥离开来。最后再用钢钎将采下来的巨大煤块分解成几十上百斤大小不等的煤块,最后再用运输工具运出煤窑外面。就是通过这样的原始开采手段,矿工们一点点地向前推进着,不用炸药,怕出了问题。然后再将煤炭用炭铲运到煤筐里,由水轱辘吊上去。”苏伟不以为然,他很自负,没有什么问题。苏华又说,“由于常年的开采,很多煤窑的矿源都距洞口有相当一段距离,最远的可以达到数公里。这些隧道在地底下蜿蜒交叉着,不同的煤窑最后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地下世界,里面还有一股股常流的地下小溪,水冰凉冰凉的。如果熟悉路径的话,你还可以从这个煤窑口进洞,再从几公里外的另一个煤窑口出来。但倘若没有经验,以及没有足够的照明的话,也许你就一辈子也转不出来了,因此,不要乱闯也正因为这样的交织,绝大部分煤窑的通风都是很好的,不缺氧,瓦斯也几乎没有,所以煤油矿灯的使用是很安全的。由于煤层的高矮不一,所以各地段空间的高矮也跟着变化,有些地方可高达两米多,而最矮的则只能爬着前进了。煤窑除了瓦斯和透水(这两种我们这里几率很小)之外,最大的威胁可能就是塌方了,由于不同地段的地质状况不一样,某些地方顶部结构不好就会出现塌方,倘若不留意就会发生危险,那些年时不时的也会听到有人被巨石压死或被塌方活埋的。因此,像你这样刚进入煤窑的新人都得跟着老练的旷工一起干活,学会如何判断某个地段顶部的安全状况,其实方法不难——用一根钢钎或大木棍敲打一下顶部,听听声音就可以了,如果声音沉闷如鼓音则表示不太安全,需要远离,声音清脆则表示顶部结实安全,当然,更多的还是凭经验来判断。还有另外一些基本的安全常识也是必须得记牢的,譬如发生瓦斯时,不能奔跑,必须立即面部朝下趴在地面上,最好是找有水的地方爬在水里,这是因为瓦斯密度小不下沉的缘故。” 他们又在一个巷道里匍匐一段时间,苏伟感觉狭长的巷道在一晃之间变得宽阔了。苏华说,“这里有一个房间大小。”他伸出手来引领苏伟,苏伟站了起来,头颅正好抵触了煤层顶。 “四周的煤墙没有用木桩夯实,可不必要担心安全问题,煤墙c煤顶结实着呢。” 又有人唤“把头”,苏华答允一声。答应声后,苏伟听到了附近有铁䦆头掘煤石发出的声音,虽然小,但在这寂静的四处,很宏大。 “转过这里,一侧便有了光亮,所以不必担心空气的,此处也是我们时常休息的地方。井上的矿工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这里还是可以偷懒的。”苏华笑了,他笑得有些自豪。苏华引领苏伟转到了一侧,有个亮点在放大,改成爬行,缓缓前行,那亮点也是渐渐变得硕大了,直到有铁轱辘那么大了。周围一切都在视线里了,乌黑的煤层,坚实的木桩,透亮的外面世界。一股新鲜空气吸入鼻内,苏伟感到五脏六腑都在宽敞舒坦。 “在井下时间长了,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他还特别提醒最怕遇到雨季,外面的雨水灌倒进来那是最悲惨的事情,为此还死过人呢。苏华是想吓唬苏伟,他是不愿意自己的侄儿在井下冒险的,出了意外怎能对得起哥哥嫂子。哪知,苏伟根本没当回事。他是天生的罗刹,只有人家害怕的份,决然没有他畏惧什么神c鬼,更不要说是人呢。他们在巷道里转身,又回到了采煤面,用铁铲将煤块装到煤筐里,重重的,实实的。 “重吗,如果重就放下一些?”二叔苏华关切地询问。 苏伟哪里肯输,他说自己能来。煤筐背在身后在巷道里匍匐前行,到了洞口的底部,所有煤筐摆在眼前了。苏伟看到了圆形的天空,还有一条长长的绳索,苏华将几个煤筐捆绑得结实,然后抖动一下,上面的绳索开始拉升。苏华让苏伟躲到侧壁去,煤筐掉下的炭石也能砸死人。苏伟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二叔苏华没有怪罪。 苏华带着苏伟又在井底匍匐了数次,待几十筐煤块上了井,他们也顺着大轱辘回到了井面。面面相觑时,苏伟望着二叔苏华就笑,苏华问他笑什么。苏伟笑说,一个活生生的黑人!二叔苏华并没有笑,他认为这是自然的事情。 “伟儿,累吗?” “不累,小意思!”苏伟感觉挺有意思的。 “时间长了就受不住了,到那时再说,我会给你换个工种。” 苏伟嘴角又是“哼”地一声。中餐的时候,苏伟跟随二叔苏华去领白面馍,又香又甜,这是苏伟生平第一次吃那么香甜的白面馍,尽管以前有过,那是爹给大户人家唱罢戏后赏赐来的,千倍好也不及眼前的白面馍香甜。苏伟这样想。午饭后,苏伟又跟着苏华下了井,他知道傍晚的时候,下井工还能得到两个白面馍,他可以给老人带一个,老人肯定会乐死。 夕阳还在西山,遥远的黛色还没有显现,刺眼的白光远没有隐去光洁。苏伟跑回了草棚,老人还没有回来。苏伟好不埋怨,如果知道今天会这样早回来就不让他出去要饭了,这个死老头!苏伟还真骂了他一句。他将白面馍包裹好放在一个木台上,然后出去转转。这是一个土冈,能看到四周的一切,茫茫的原野一片葱绿,高高低低的树木参差不齐,加之列兵似的青纱帐,苏伟感叹几日后又是一片丰收景象了。前几日,还是干旱,百姓苦不敢言,现在那些已经成了过去式了。 “啾啾啾”“啾啾啾”几声马鸣,苏伟听到了,感到奇怪,转身寻找,在目力正好所及之处一匹白马正在吃草。它时而扬起长颈叫啸,时而低首轻嚼青草。苏伟心喜,这也许是哪个队伍丢失的战马,因为鞍鞯都很齐整。他环视四周,不见人影,他猜疑也许有人在暗处设下圈套。苏伟才不管那么多,什么圈套也不套不得小爷。他想。他缓缓走去,悄悄地,靠近了,他先是抚摸马身,“啧啧啧”“啧啧啧”称赞,白马沉稳安静,并不因为苏伟是一个陌生人而恼怒。苏伟大喜,于是,他腾身跃起,哪知这白马似乎有了灵性,就在苏伟跃下的当口,白马已经窜出老远。苏伟意识到时,已经晚了,摔在地上,屁股正巧落在一块尖石上,他捂着屁股疼痛难耐。再看那匹白马依然在苏伟前面,回转身长颈叫啸,像个正在嘲笑他的后生,随后,低首轻嚼青草,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苏伟想自己哪里服过人,于是他便毅然悄悄抵达白马身旁,抓住鞍鞯,腾身上马。哪知白马是有意捉弄于他,千里跃奔,随后,猛然俯首,苏伟正得意,哪知来了一个前滚翻跃了出去,幸好苏伟反应敏捷,有了防备,“啪”他双脚如蜻蜓点水,腾身跃起。白马竟然此时停在远处,“啾啾啾”“啾啾啾”鸣叫,还是那样地戏弄苏伟。苏伟从地上摘下一根草茎衔在嘴里,鼻尖抖动了,与眼睛c眉宇挤到了一处。他望着白马嘴角歪斜了一下。他还是不服气,将嘴里的草茎吐了出来,再次悄悄走到白马跟前,俯在它的耳边,似乎耳语片刻。哪知人家白马一摆脑袋,根本不理会。苏伟哪里知道方年正在暗处看着这一切,他对于面前这个倔强的小孩还是蛮喜欢的。苏伟再次腾身上马,不久听到一声惨叫,苏伟栽在一个深沟里,方年到了深沟,拉出了苏伟,苏伟疑惑地望着他,问他是否是白马的主人。方年点头。苏伟怔怔地许久,然后转身走了,方年想唤他,他不理,他有些失望。方年见他倔强的身影,摇头微笑一下,随他去吧。 苏伟走了老远,心还是落在白马身上。他不想转身,只是因为怕那个大叔笑话他。有马蹄而去的声音,他转身,远看到中年人骑上白马要走。苏伟很是失落,甚至说是恼怒,最可气的是马上的中年人竟然在这一瞬间回转身冲他笑了笑,苏伟能够看得出他在嘲笑他,挑逗他的勇气与能力。 “男子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听惯了爹所唱的戏词,他怎能咽下这口气,但是不咽也得咽。苏伟耷拉着脑袋,他从来没有这种挫折感,即便是将爹钟爱的“百宝箱”砸个粉碎,他也没有失落,或者说没有内疚感与挫折感,因为他认为那不是他的错——一点错都没有。 窝棚的老人回来了,他蹲在上冈上抽旱烟,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旱烟袋,嘴里的烟尘弥漫在空中,飘飘渺渺,拧成了深邃。老人看到苏伟走了过来,他站了起来,显然他在等着他。但是见到耷拉着脑袋的苏伟,老人面上折皱的松树皮犁成了沟壑深渠。 “怎么了,给人打架了,你看屁股上都是泥巴,衣服也扯破了。”老人把旱烟袋收了起来,关切地询问。苏伟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好像温柔的气流根本没有从他的耳里流过。老人见苏伟没有回答,对他一副不屑的样子,他也就不再说话。苏伟躺在山冈上,双手枕在头下,他仰望着苍穹,刚才的黑晕渐渐变成了墨黑,深黑,最后终于捱不住黑夜的幕布了。 “老头,以后不要去要饭了,我养活你,棚里有白面馍去吃吧。”苏伟的话语有了家长的口气,就好像随意说给一个孩子或者说给路人听似的,带些命令的口气。 “我儿有本事了,能下井,赚白面馍吃了,我不去要饭了,我不去要饭了。”苏伟能够听出老人由于兴奋而激烈跳动的心脏。 老人站起来,到了窝棚拿出白面馍,掰开一半给苏伟,苏伟不吃,他说,“你自己吃吧。”老人说,“这怎么能成,我儿现在是长身子的时候,饭亏了,身子骨也就亏了。”老人还在喋喋不休,苏伟嘴角发出“嗤”的一声。老人听得他的不屑与鄙夷,便不再争辩与言语。 苏伟眼角噙着泪,他也不知道今日怎么会这样多愁善感,原本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有了一种想唱的冲动,他想起小时候大约七八岁时,他跟着爹c大哥苏童去赶庙会,那不是普通的赶庙会——他们要准备一台戏的庙会。爹在柳师叔柳子厚c柳姑姑柳莺莺c卜师叔卜一鸣的帮助下搭建了一个戏台子,四周聚集了许多人,他们听说苏家楼苏老爷子要登台演唱柳琴戏,赶会买东西的也不买了,卖东西的也不卖了,里三层外三层。总之,爹所带领的苏家楼戏班子成了这里的“主角”。 首先登台的便是苏伟,那时候他挺喜欢唱戏的,觉得好玩,到后来不喜欢,甚至说一种失望。苏童做了报幕,苏伟经过装扮,从后台一登场,立刻引起雷鸣般的掌声,他唱一出《小仓娃》: 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 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 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 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在路上我直把嫂嫂埋怨 为弟我持戒时你在那边! 小金哥与玉妮儿难得相见 叔侄们再不能一块去玩 此时,苏伟也唱了《小仓娃》,凄凄凉凉,悲悲切切,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悲惨的小仓娃。老人听得心难过,苏伟也记得当时赶会的老人c妇女哭得是稀里哗啦。苏伟也不知道为何要唱,总之想起爹娘,想起了往事吧。山冈一侧,方年并没有走远,他在认真聆听苏伟演唱,不觉鼻头一算,一行热泪滚落下来。近处来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二叔苏华,他们双手握在一起。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6章 苏童的心思 苏童也与弟弟苏伟一样的失落,只不过他们失落的内容有所不同罢了。爹整日里让他练功,闲暇之余,苏童便往外跑。这日,苏童竟然又到君山转了一圈回来了。回到家后,他舀了一瓢水喝,娘问他哪里去了,你爹正烦着呢。苏童没有说谎的习惯,便说去了君山。娘一听说君山,心里慌了,他给苏童示意不要让爹知道。好在,爹在家门外的小树林里看着苏金花练功,苏峰呆坐在一块青石上。娘将为苏童缝制的戏服了了一个结,用嘴角咬断了。他唤苏童穿上,苏童不敢怠慢,因为这时候爹看到他了。苏童试穿戏服,娘在旁便说道:“从君山来的人说现在君山掌柜的是‘活阎罗’,他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听有年龄的人说,他们村里人在看到他喝醉酒躺在床上睡觉,一阵白光过后,他竟然变成一条‘白龙线’。” “‘白龙线’,不就是白蛇吗?”,苏童笑着说。 “是,是,是,就是白蛇!”娘的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听说‘活阎罗’的亲舅舅得罪了他,他活生生地用刀子将他亲舅舅的心脏挖了出来给山里的弟兄们下酒,你知道舅舅为大,爹数老二,他都不放过。”显然娘有恐吓苏童的意思,哪知苏童却说这肯定是百姓们编造出来说“活阎罗”的凶残恶毒罢了。苏童又说他见过“活阎罗”,并不像娘所说的。娘有些惊慌,她上下打量苏童,翻翻眼皮,拧拧嘴巴,拍拍胸脯,敲敲肚皮,摸摸头发,见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 “童儿!”爹在唤苏童。苏童答应一声,穿着白色戏服便是一个英俊的小生,脚下的步履也顿时轻盈起来。娘看着苏童笑了。 “娘,你笑什么?” “我笑我儿长得俊俏,更像一个大姑娘,演给旦角准比你爹强”这后半句话说的异常响亮,她在让爹听到的意思。 “童儿!”爹显然听到了娘在夸耀苏童,他有些不耐烦地又唤了一声。 “哎,来了。”苏童装作旦角嗓音,数着步点从家院“噔噔噔噔”“噔噔噔噔”来到了门前的小树林。这个小树林是他们练功的地方,这里栽种了各种式样的槐树c小白杨,别的树木是不许栽种的,不是枝杈歪斜,便是生出各种乱飞的毛皮的昆虫。自然其他方面也受了严格限制,水土的灌溉c草地的清理c枝杈的修剪,甚至包括来往的人等。 “爹,我从哪段开始?” “这几日里荒废了不少,前些时日的戏都忘记了吧,心无旁骛才能练就一身真功夫,朝朝暮暮,想入非非,怎能成气候,时间尚早,先练嗓子为好,《群英会》周瑜的那段念白。”苏童心中有鬼,前几日爹教后,苏童一门想着方大叔的白马,有些早已抛之九霄云外。爹呵斥他念。 无奈,苏童咬紧牙关便开了嗓音,“昔日,曹操兵少,袁绍兵多,而曹反胜绍者。因用许攸之谋,先断乌巢之粮,然后取胜。今曹兵80余万,我军不满6万,焉能拒敌。亦必须先斩曹之粮道,然后破之。我已探知,曹营粮草,屯于聚铁山,先生久居汉上,熟知地理,敢烦先生带领关c张c子龙等,瑜助兵千人,星夜往聚铁山劫粮。彼此各为主人之事,先生幸无推却!” 爹由刚开始的微蹙眉宇,继而大发雷霆,捡起身边的戒尺便是一顿毒打。苏童想跑,爹大嚷道,你敢!这话相当有分量,苏童竟然乖乖地呆在原处。娘听到了吵嚷,立刻跑来了,她手中的一件粉红长袖衣熠熠生辉。她夺下爹手中戒尺。一杯清茶端到了他的嘴边,爹淤积内心的阴云缓缓消散了。娘唤苏金花,金花刚才显然吓住了,娘过来,她才缓过神来。娘责怪道,“你看,把我家金花吓成什么样子,要不,咱不学什么柳琴戏,给着娘做点女工有什么不好。”娘想给金花卸妆,却故意将粉红的女装展开,真是大开眼界,苏童也转过身来,爹呵斥他立正站好,而自己也侧视地望着童娘,从眼神里便是夸赞童娘的手艺。苏金花将戏装换上,娘说这是前几爹在高家大院唱戏时人家给的绸缎,她在衣襟处绣上梅花,蓝色的祥云。大了一些,苏金花说,“大些没问题,再过两年还能穿。” 苏来休息片刻,便走到了苏童跟前,他说道,“这一段念白有120字左右,字虽不是很多,但因是水军都督周瑜的很有代表性的念白,气势颇大,且有心计,又在试探孔明。所以从声音c吐字c气势c眼神c身段讲究很多,除大部分字按四声之规律来念无错,但也有很多处要特别注意,如:‘昔日’两字,‘昔’字用小嗓,‘日’字用的是大小嗓。两字声音变化不能太大,如‘日’字全用真声,必然和‘昔’字接不上就难听,因此‘日’字是由小嗓接大嗓,这是比较难的,要变化的无任何痕迹。‘曹操兵少’的‘少’字是上声字,要上滑才有韵味。这一上滑要用丹田气把这个字推上去,要出响膛的膛音,要用囊劲儿来念,要灌满全场。‘袁绍兵多’的‘兵多’二字很不好念,两个字都是一声字,什么叫大小嗓呢?它是介于真声与假声之间的一种小生必有的嗓音,用这种大小嗓为小生念白中真声和假声的结合起到关键作用。” 苏来在教授苏童的时候还亲自念白,苏童随着,他很是认真地聆听爹每字每句所亮起的嗓音c膛音以及气流的变化,细细体会大小嗓不同语言文字中的韵味与多变。苏来对于艺术的精益求精有时候确实令苏童吃不消,但是他能体谅爹的辛苦。当然了,苏伟确实比苏童缺少了这一点。苏来教授苏童之后,便又吩咐苏金花练习踢腿c走步c翻跟头。想起刚穿上的崭新戏服,便只改为走步了。一旁石头上呆坐的苏峰,娘并没有忘记他,而是将他拢到身边。 “峰儿,你也想唱戏吗?”因为娘通过他的眼神看到了一种渴望与羡慕。 “不行,传内不传外,一旦都成了角,哪里还有我们子孙吃饭的活计。”爹正指点着苏金花还不忘回敬童娘一句两句。 “外人,苏峰怎么成了外人,天上掉下来一个儿子,是你的福份,人家想要还不成呢,再说祖上并没有说不是苏家人不传的,柳师弟师妹还有卜师弟不都是爹的徒弟吗?” “时过境迁,不能同日而语,苏峰的秉性c脾气咱哪里能够知晓,兵荒马乱的,一个野孩子”爹的话没有说完,娘就不乐意了,拽着苏峰的胳膊就回了家。 “啾啾啾”“啾啾啾”几声马啸,苏童异常敏捷地抓到。他腾地纵身跑了,苏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苏童就已经到了门口。 “你个龟孙,快给我回来,来了白马就给没魂似的。”苏来生气了,这可不是一般意义的生气,远比刚才来得激烈。娘在家门口看到了,她唤苏童,苏童嚷了一声,是方大叔来了。她想拦阻,可苏童一溜烟不知去向。娘心里不知何味,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苏童这些时日如此神魂颠倒,他可是一个听话与乖巧的孩子,从来没有违背他爹的。娘说叨着,不会又是一个苏伟吧?她不敢这样想,她有些害怕。这是一种不详的征兆。继而,曹宁跑来了。他叫了一声大娘,娘问他来做什么?曹宁说想找苏伟,娘说苏伟去他二叔家了。曹宁问二叔家在哪里?娘说他二叔家在矿上,不远的。曹宁二话没说就跑了。望着远处的曹宁,娘更害怕了,这种不详的征兆像一道道阴云在她心头凝聚,越来越暗,似乎要席卷整个天空与世界。 老槐树下果然是方大叔与他的白马,他一身轻衣装扮,正瞅着老槐树渐已露出绿色的细微枝杈。这时候,他的四周围了不少孩子,他们都是奔着白马来的,眼里瞧着,嘴里嘟囔着,伸出手来还不时抚摸了一下,甚至有些顽皮的孩子还不忘找来木棍c竹竿捅捅马屁股,方大叔没有在意,更不会训斥,哪知人家白马不乐意了,一阵“啾啾啾”,又是一阵“啾啾啾”,屁股转了过去,头颅冲着他们。孩子们也觉不妥,丢了木棍c竹竿,便伸手触摸白马的鬃毛c耳朵c鼻翼以及马所配的缰绳c饰物。田间里干活的村民也驻足观望,擦拭去额上的汗水,不解地互相询问。 “方大叔!”苏童在远处便唤上了。他知道方大叔是来找他的。方大叔就像一片云飘忽不定,今日终于呈在眼前了,他不希望他离开。方大叔说苏童是冲着他的白马,可以说有这层意思,不可否认,但是苏童从心里面还有一层意思,他也说不准是什么,总之不是感激,也不是忘年的友情,亲情那更是扯远的话题。苏童这一跑,苏来便跟在身后了,只不过他的脚步有些慢,他是想看看苏童整日热盼的方大叔——比他爹都亲的方大叔。苏金花与苏峰也不甘寂寞了,他们相视,苏金花拉着苏峰的手从屋角的另一个侧跑向老槐树。这条路还是较近些,她俩与苏童几乎同时到了方大叔眼前。苏金花听到大哥唤方大叔,她也唤方大叔。 方大叔欣喜,将苏金花抱在怀里。苏金花并没有拒绝,相反,她似乎很喜欢眼前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方大叔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递给苏金花,里面是白的c红的还有些是绿颜色的豆状物。方大叔拿出一个放到苏金花的嘴里,他问甜吗?苏金花说甜。然后,方大叔把整个包裹都给了苏金花。苏金花风也似的跑了,哪知这些围观的小伙伴们不乐意了,那还了得,纷纷在后追赶。方大叔一阵欢笑,他的笑声很是爽朗,这种笑声苏童在整个苏家楼乃至鲁镇从来没有听到过。 “苏童,以后有何打算?” 苏童面对这样的一个问题,他还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没有打算,今天如此,明日如此,后天依然如此。至于做什么,无非是跟随爹唱c念c做c打,踢腿c走步c翻跟斗。有属于自己的事情要做吗?一切都是爹安排好的,赶上大财主邀请,他是必须去的。因为爹的柳师弟c柳师妹还有卜师弟他们都走了。有一种不打算与爹来往的意思,是对于爹的绝望还是对于这个社会的绝望,苏童是不晓得的。 “要跟爹唱戏吧。”苏童想了很久才说,虽然不情愿,但是这是事实。 “你应该去新式学堂”方大叔的话还没有说完。苏来便现在墙角,方大叔看到他了。苏童有些惊吓的样子,还是被方大叔察觉到的。方大叔问苏童,苏童说那是他爹。方大叔将马缰绳与鞭子放在苏童手中,随后,他走了过去。他的满脸笑容很快触到了冰冷的铁石,他没有怪罪。他唤了一声,“大哥。” 苏来不屑,他的视线转到了田间正忙碌的百姓,许久才道:“先生在哪里高就?” “四——海——为——家!”方大叔腔圆字正,心生豪气。 “哼!”爹显出鄙夷,但是这些怠慢与无理并没有引起方大叔的反感,他仍然是恭恭敬敬,微笑示之。 “苏童应该到城里去上新式学堂,将来”还没有等方大叔将话说完,爹便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说道,“方先生,请以后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们只愿意唱戏过活,并不想着将来,活在这衣食无忧的苏家楼就是我们祖上积下的美德,老槐树的庇荫,指望些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算是请求方先生了。”许久的沉默后,爹转身离开了,他没有给方大叔告别。苏童从他们的脸上已经意识到了些问题,可是方大叔转过身走到苏童身前的时候,他的脸上又呈上了笑。他拍拍苏童的肩膀,从他手中接过马鞭子,腾身上马,无论苏童如何呼唤“方大叔”,他都没有回头。白马很快消失在四野的天边。 这天,苏童回到家,他原想爹会责骂他,哪知爹蹲在墙角抽旱烟袋,娘做好了饭来催他,他也不理,他在想着心事。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7章 流氓贾三涛 苏伟在矿区下井,挖煤,他默默地让沉重的煤筐在他的肩上拖累。他所表现的沉稳与成熟绝不同于他的年龄,二叔苏华觉得这个孩子不同寻常。闲暇时,苏华找苏伟聊天,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的询问方式与口气像极了方大叔询问苏童。苏伟说他想骑上一匹白马飞到天空中去。苏华摸着他的脑袋,再摸摸自个的,没有什么异样。忽又觉不同凡响,继而微笑,嘴角“吱”了一声。 “我想当土匪。” “当土匪?”苏华诧异。 “是的,当土匪才会有枪,还能骑上白马。” 苏华闻听,笑了。他停顿片刻又道,“像你方大叔那样的枪与白马。” “方大叔,是给我哥送粮的方大叔吗?” 苏华点头称是。方大叔c白马c盒子枪,在苏伟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他狠劲地咬了一口白面馍,眼睛望着远方,瞳仁里是方大叔c白马c盒子枪。 转眼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了。一天,苏伟下班走出矿区,他依然先于其他人完成当天任务。他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馍,正要回窝棚,猛然想起了白马,那匹白马也许会在这天等着他。于是,他拐了一个弯,也巧从拐弯的这条路上要经过二叔苏华家。他有些犹豫,因为生怕碰到婶子——婶子恶毒的话语还是涤荡在他的脑海里。正要绕道而去,忽然,他听到有人唤大姐的声音,里面似乎婶子在呼应——婶子的声音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苏伟立刻躲了起来,探出头来沿着墙角向外张望,二叔家门前站着一个粉头垢面的家伙,这家伙似乎在哪里碰见过。苏伟紧皱眉头想起来了,他与娘刚来二叔家的路上迎面碰见的就是他,小单褂敞着胸脯,走路歪歪斜斜。那时他上前与之理论,娘赶忙拦住了他,不希望他招惹是非。他还狠狠地瞪了几眼苏伟与娘,嘴里念叨了几句,“大清早就碰见乡下人,真是晦气。”一扬手走了,是何等大模大样,举止是何等嚣张。 那时的苏伟就想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惩罚他,只是碍于娘在前。今天,他来这里肯定没有什么好事。他站在二叔家门前,脸上显出了桃花,嘴上抹着蜜糖。 “大姐,这是我从城里给你带来的肥皂,你看看!” “兄弟,这样恐怕不好吧,你的东西我怎能要呢,再说,我男人快要回来了。” “那个窝囊废有什么出息,还是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我老子这个镇长可不是白当的,自然比你那个窝囊废强出百倍来吧,将来子承父业,我也是镇长,不会亏待你的。再说了,谁让你长得妖艳,十里八乡,谁家的娘们生得你这般。” 门内长时间不语,这个粉头垢面的家伙依然在甜言蜜语,透过一个门缝,他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了过去,显然婶子接着了。苏伟尽管对婶子有成见,但是她毕竟是自家人,怎能须流氓放肆。苏伟大喝一声,这家伙打了一个惊颤,当他见到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的时候,他笑了。他道:“小子,你是她儿子吧,来,来,快叫爹。”苏伟嘴角发出“呸”的一声,这一声可得罪了这家伙。他走向苏伟,婶子出来了,见是苏伟,他上前拦住这家伙,她冲苏伟嚷骂:“你个倔种还不快跑,找死!”婶子给苏伟使眼色,苏伟此时倒感念婶子的好来。他却不走,这家伙的双手已经抵达苏伟的胸间,抓住了敞着的衣襟。在苏家楼,苏伟可是那群小伙伴的头,他的个头大,身体壮,力气足,两三个伙伴上前搂抱摔打,他巍然不惧,随后,转身就能将他们摔倒在地。这个粉头垢面的家伙瘦弱c尖嘴猴腮,在苏伟眼里也不算是什么人物,他抓苏伟,苏伟让他抓,苏伟腿扎马步,气运神定,用力一搏,摔出双手,那个家伙歪倒两米开外,一屁股坐在地上。婶子“扑哧”笑出声来。失了脸面,这家伙破口大骂苏伟,苏伟上前,他坐在地上竟然不敢言声了。 眼前的年轻人叫贾三涛,是鲁镇镇长的公子,地地道道的小流氓,整日里烟花柳巷地转,河边沟渠地寻,除了这个嗜好,恐怕再也没有别的了。也不知道如何就转到了矿区,巧遇到婶子,也许,婶子的一双闪烁的狐眼吸引他了吧。 出乎苏伟意料,婶子赶到苏伟面前,好一顿责骂,她骂他是野小子,是个白眼狼,自己的事情谁让他管。苏伟一阵恼怒,刚才的感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搬出二叔苏华,苏伟尊于他是个婶子,没有造次,甩手走了。 在以后几天上下矿井挖煤的时候,苏伟几次都想告诉二叔苏华,但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每次二叔都是用那轻柔的手臂抚摸苏伟的脑袋,苏伟暗暗发誓一定不能让那条野狗得逞。想此,他干活更带劲了,以便于及早完成任务,上井。 又是一天,苏伟有意转到了二叔家的道路上,他没有过去,依然是靠在墙角寻找端倪。果然,贾三涛像闻到腥味的野狗又来了。他还是站在那个地方,喋喋不休地说着。 “你那么大的个子,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打不过,真是白活这个世界上了。” “那个野孩子,只是蛮力而已,现在都靠手中的家伙。”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枪,苏伟一惊,他是有备而来,看样不能贸然行事。 “不行,将那个东西收起来,他好歹是我侄儿。” 婶子的一席话又令苏伟感念不已。他暗自摇头,紧缩眉宇。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净爱耍贫嘴,没有本事,嘴上的功夫了得有什么用。” “哪里大姐,我还有别的功夫你没见识哩。” 之后的话语令苏伟蒙羞,他想上前,可是畏惧这家伙手中的枪。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块扔了过去。“哎呦”只听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有奔跑追赶的声音,哪知赶到墙角,苏伟早就跑了。婶子又骂,“倔驴,还不快跑!”,贾三涛手握手枪,心里发着狠,抓住他一定要让他吃枪子。 “别这样,他还是个孩子!”婶子乞求贾三涛。 贾三涛哪里管,转身追来,可是苏伟早已不知去向。“这个龟儿子给兔子一样。”贾三涛气急败坏。婶子见到贾三涛没有得逞,如释重负。她劝贾三涛快走。可是,苏伟又转了过来冲着他们大骂一通,贾三涛掏出手枪冲着墙角就是一枪,婶子心中一悸。苏伟感觉头皮发毛,他听到贾三涛跑来,立刻腾身不见踪影。婶子跑来,询问,“打中了吗?”贾三涛被这一折腾竟然累了,悻悻地抬头望着她。 一连几天,贾三涛都来,苏伟也来。他的闹腾确实没有使贾三涛得逞。可是好景不长,二叔找到了苏伟问他为何在他家门口转悠,苏伟意识到婶子一定在二叔苏华面前说了他的坏话,他暗骂这个臭婆娘。他告诉二叔苏华应该早点回家,不能只知道在矿井里干活。二叔苏华问他什么意思?苏伟说以后他就知道了。二叔苏华闻听笑了,说他是傻孩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婶子,实际上她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呢。苏伟心里暗骂这个不错的人。 苏伟有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要保护婶子,尽管婶子很讨厌他,苏伟也明白,从根本上来说是在维护二叔苏华的声誉,让人戳着脊梁骨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何况二叔优雅的举止与慈善的面容是应该不受任何人亵渎的。 又是一片酡红的彩霞将苏伟送到了二叔苏华家前的胡同,依然是那个胡同,这里成了苏伟的岗哨。苏伟侧头观望,没人,他放宽了心,想也许婶子痛改前非,改邪归正了。他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正要转身离开,哪知门“吱嘎”响了一声,随后有低声嘀咕的声音,苏伟顺着墙角望去,贾三涛像个受惊的老鼠左顾右盼,院门探出婶子半个身子。苏伟听到他们是在说着他,也在骂着他。 婶子示意他先走,贾三涛环视四周后,向一侧走去,大约半支烟的功夫,婶子出了门,上了锁,也环视四周,不见人跟踪,也像一侧而去。苏伟意识到不好,于是,他走了出来,唤了一声婶子。婶子转过身见是苏伟,竟然面红耳赤,一改往日对他的凶神恶煞,苏伟知道她是心虚。婶子不再向前走,苏伟问婶子上哪里去,婶子说正想去买点东西,一想忘了带钱了。她又回转身开了锁。她问苏伟有什么事,苏伟告诉婶子说二叔今天要晚来。婶子答应一声,将门关上了。苏伟吃了闭门羹,实际上这正是他的意思。苏伟猜想贾三涛一定在哪里等着婶子。于是,苏伟给婶子说先回矿里了,婶子答应了一声。苏伟顺着墙角,改变了方向,快步向一侧绕去。 远处是丰硕而茂密的苞米地。说也怪,前两个月的大旱旱死了满山遍野的苞米,枯黄的天地决然没有让人生活下去的意思。可是,一场大雨过后,有了水,村民们互助开始抓紧补种苞米,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些似精灵的家伙猛劲猛劲地长。好似理解了村民的心,顺了天意吧。暗绿的长长的叶片丝毫不掩饰他的雄壮的胳膊与腰脚无所事事地伸展的,一棵棵紧挨一起,苞米结实了,粗壮地笔挺着。草地里的蟋蟀c蛐蛐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从来不厌烦地“吱吱吱”“咝咝咝”“嘟嘟嘟”的叫着,唱着,说着。果然在那片最茂密的地方,贾三涛左右前后走动,他在焦急地等待着谁的到来,身后的玉米地显然是他的背景。苏伟猜测这不久将显现令人呕吐令人窒息令人羞辱令人歇斯底里的场景。苏伟立刻转身,他飞了似地跑,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这样,事情将很难办,二叔将永远背负黑锅,并且至于现在背没背都很难说。 苏伟很快赶到了矿里,也巧二叔苏华正走出矿区大门,迎面他看到苏伟急急忙忙赶来,他担心地询问苏伟怎么了?苏伟没有说话,当着众多工人的面不能说,于是,他拉着二叔苏华到了暗处。他说不好了,快回家。二叔问他,他不说。二叔苏华似乎意识到了不妙,脸变得冷峻起来。他们快速跑回了家,果然门锁了,二叔开了门,苏瑾与苏军很听话地在屋内玩耍,二叔问苏瑾,你娘去哪里了?他们说出去了。苏伟与二叔苏华面面相觑。苏伟随后抄起墙根的铁锨,二叔苏华手握一根木棒,他们飞也似地跑去。二叔苏华没有苏伟的体力,很快便落下了一段距离。 不言而喻,苞米地会发生什么,一定是要行媾和之事。贾三涛见眼前的女人,眼睛都直了,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婶子闭上了双眼,贾三涛开始脱她的衣服。有了秋风,秋风一天凉比一天,寒气重了,白日也没有了夏日的冗长,短了许多,黑色的阴影笼罩了四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所有的一切。苏伟知道这块苞米地,他告诉二叔苏华,贾三涛有支枪,一定要当心。二叔苏华哪里还能听进去,优雅的举止已经不再优雅。苏伟奔到后方,他要断了贾三涛的后路,二叔苏华在前。二叔心情激动,他挥着木棒在不断敲打着苞米秸秆,粗壮的苞米在坚硬的木棒的碰撞下发出“砰砰砰”“砰砰砰”的声响。 很显然婶子先听到了声响,随后贾三涛也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是二叔苏华的声音,婶子断定,她的面色顿时苍白凄凉。贾三涛赶忙抓住衣服往身上套,二叔苏华果然先寻到了这里。他大骂一声,狗男女!然后就挥动木棒一顿乱打,打得女人嗷嗷乱叫。苏伟寻着声音,也是挥着铁锨左右乱砍,他有些着急,因为贾三涛手中有枪。二叔苏华挥着木棒打向贾三涛,婶子早已拽住了二叔的裤脚,贾三涛掏出手枪指着苏华,也正在这时,苏伟赶到,一把铁锨抡得正圆,也正是这力气够大,可是铁锨在空中被高大的苞米拦住了力道,落下时又偏了方向,贾三涛的手枪开了火,没有打中苏华,打在苏华身旁的饱满累累的苞米上,“哗啦”一声碎成一片。贾三涛看到形势不妙,逃为上策,没有来得及穿上衣服,就向苞米地外跑去。苏伟这才意识到婶子还没有穿好衣服,他赶忙跑出苞米地去追赶贾三涛,谁知这贾三涛逃跑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一眨眼消失在远处的沟沟草草中了。 二叔苏华扔下木棒仰天大哭,苞米地外的苏伟直恨得牙齿嘎嘣响,他想有一天,一定要亲手杀了这个贾三涛,无论他是谁的儿子,即便是天王老子的儿子都不行。 18 一世界都是秋天的香色。苏家楼的田埂沟壑c东山c西岭c房屋c树梢甚至草尖都沾染了玉蜀黍的甜味,黏稠得推搡不掉。无处不挂的秋黄,成滴儿欲坠欲落,闪着玛瑙样的光泽,把整个村庄都给照亮了。 旺收呢。这样的年景,先是半年的干旱,原本旺收的麦苗不到今年谷雨都寿终正寝,求地,求天,求法师,求老槐树,有了雨,这充足甘霖将苏家楼乃至鲁镇镇内镇外百姓淋透了,五脏六腑,成百上千血管通畅无阻,上万成亿个细胞无不酣畅淋漓。随后,该雨的是雨,该日的是日,补种的玉蜀黍穗人腿似的,秆儿都被压得驼了,一些还骨折,卧伏在了地上撑着生长。平地川地,山地梁地,坡地洼地都金色得山山海海哩。 无边无际的玉蜀黍地里,绿秆枯叶绷着,人钻进去如入了海洋。童娘已经领着苏童c苏金花c苏峰在这田埂沟壑里收了三天,运了三天,田埂才收获了三成有一。人是累了,也被香色弄得烦了。苏童不敢说,金花嘴上可不饶了。 “娘,爹真是的,又不知道哪里疯圈去了,回家不给他饭吃。” 田头已经码起了一条堤似的玉蜀黍棒子。天高远得很。云淡远得很。玉蜀黍那紫色缨丝脆碎成粉末腾起来,在梁道的日光下荡来荡去。童娘循着唤声回过身去,见田间里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在忙碌着,又眺望着远处的官道,有商队而过,她叹了一口气道,“指望不上哩。” “还是二哥做得对,要是我” “不要瞎说,玉蜀黍是玉皇大帝的口粮,秋的香气是能传到天上的,他会率领天上的大大小小神仙下凡,想咱苏家楼,这日头,这收成,说不定,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躲在哪家旺收的地头享用呢,听到你这混账话,将你带到天上交给二郎神,到时谁也救不了你,小妮子,要有个姑娘样。” 听到这话,苏金花伸长了舌头给娘做了一个鬼脸,还想说些娇嗔的话,被苏童阻止了。苏童擦拭汗水也远望着官道款款而行的商队,然后回望着近处的东山,他哀叹一声,也似有责怪爹的味道。 “土匪来了!土匪来了!”不知道何时何人嚷了一句,地里c山梁c田埂c沟壑忙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从玉秆里探出头来。 苏童看到官道通往苏家楼的小道上驶来一队人马,为首者正是君山的“活阎罗”,旁边相陪者是孙有才。苏童看罢,紧锁眉宇,低首思忖。他这突然的变故立刻引起娘的怀疑,娘问他们是什么人?苏童说是孙有才。娘问孙有才旁边那个?苏童说是君山的“活阎罗”。娘打了一个惊颤,金花吓得大哭,她这一哭,惊动了周边村民,他们询问缘由。娘连说没事的没事的。孙有才与“活阎罗”谈笑风生,他们都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定,自从大旱那年剥了老槐树的皮之后,似乎老槐树就彻底死了。有人说是气死的,也有人说老槐树的精气也被苏家楼的村民吃了,还有人说老槐树是为了拯救苏家楼的村民而死的。总之,几个月下来,她都是无声无息的,既没有泛青,泛绿,也没有长出枝叶,有的只是无边的黑痕黑迹了。 还是老族长出面了,他的眼皮跳个不停,今日一早一上地就觉不对,他问老婆子,老婆子说你是欠揍了。老族长不再言声。过了午时,竟然应验了,他狠命地瞪了老婆子一眼,骂道,“你这张臭嘴!”老婆子听说是“活阎罗”早吓得不敢探出头来。老族长走了过来,老远脸上堆满了笑,可是那痉挛的腮帮子抖动着,一上一下,此起彼伏。 “原来是孙老板”老族长不知道如何说辞,抬头瞥着孙有才,那双眼睛不由自主转向“活阎罗”,“活阎罗”——光听这个名字就够瘆人的,脸上从天庭到嘴角一道堆起的伤疤,是刀疤,火疤,肉瘤,还是别的什么,老族长一眼便能判断是刀疤,六十岁的人了,虽赶不上老槐树,但是与老槐树通上话,也就只有他够这个资格了,苏来,那是后辈。“活阎罗”的丑陋不单纯表现在脸上,他生得五短身材,眼如秃鹫犀利,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一不留神,必然会被其戳伤。双耳内拢,不坚挺,耷拉着摆设在两边。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苏家楼的祖宗就是这老槐树,这大旱之年,为了生计,老槐树的子民竟然全部不顾孝道与伦理,剥了老槐树的树皮,吞噬了老槐树的精血,这黑不溜秋的一根木桩眼睁睁地望着你们呢,望着这些不屑子孙,看着你们如何灭亡,有因必有果,一场大雨给了你们满山的庄稼,可是这些庄稼便是你们种下的毒药,别乡村民饿死他乡,今日之后,该是你们苏家楼村民了”孙有才话中带着恶毒的诅咒令老族长不寒而栗,暖暖的身子竟然不时冒出些许冷汗。 “不是这个样子的,孙老板,祖宗在天在地有知,她定然能保佑苏家楼村民,能体谅大旱之年的诸多无奈,苏家楼干旱从年初以来,麦苗枯萎,颗粒不收,村民吃树叶枯草一个月,好在有东山,东山树皮没有让苏家楼村民饿死,又承受了两个月。饥饿难耐的村民不知道哭倒在老槐树下多少次,祈祷c恳求,寻来法师作法,天不愿降雨,饥与渴,这两个魔鬼已经折磨了苏家楼半年光景,苏家楼的百姓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啃食了老槐树的树皮,实际上他们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愧疚不难过,作为外人是无法理解苏家楼村民的感受,也无法理解我作为族长的痛苦的。”他说这话一方面确实是发自于内心,对于这半年煎熬的感触,另一方面也想取得对方的同情。哪知,对方不仅没有表现出同情,反而嘲笑起他来。他们骂他无能,是个蠢蛋。老族长没有恼火,他也不敢恼火。 “恶有恶报,你们这满山的玉蜀黍都要被我收走,剩下的玉秆依然能帮助你们度过寒冬,至于年后的生机,就不是我能顾及的了。” “不!不!不!孙老板,万万不可,我们所签署的协议说过你收回粮种后,只收一成,可为什么?”老族长有些结巴,紧张的心情无法平复。 “这白字黑纸怎能抵赖?”孙有才跳下马来,从褡裢里掏出一叠叠纸张,他找到老族长所按下手印那张,“这是你按过的手印?”老族长看了,确实不假。孙有才指着上面文字给老族长看,上书:鄙人急需补种玉蜀黍,因无粮种,愿借孙有才两斗,秋收后,归还粮种外加十成玉蜀黍。 “不!不!不!是一成!我清楚地记得是一成,这怎么变成了十成!有诈,这里面有诈!”老族长因为气恼在原地转了三圈,一阵眩晕倒在地上,幸好跑过来几个胆大的村民,又掐人中,又唤水来,老族长才缓缓苏醒过来。模糊中,他看到了脸庞异常扭曲的孙有才与“活阎罗”,他们身后一个个土匪荷枪实弹待命着。 老族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扑通”一声给孙有才跪下了。这一幕幕都被苏童与娘看在眼里。 “娘,老族长为何要给孙有才跪下?” “前几日,我送伟儿去你二叔家在路上便看到他在苏家楼附近转悠,听你爹说过,孙有才到哪里,哪里就遭殃,这一点和‘活阎罗’很相似。” “哦,哦,我想起来了,补种玉蜀黍的时候,孙有才来过,那时来的时候,对待老族长与苏家楼村民何等和气,他还带了众多协议,他们来问爹,爹命我躲到地窖里。” “又是你爹,你爹什么时候能像一个男人!”娘的眉头凝成了歪倒在地的玉秆儿。 “我问爹孙有才来这里的目的,起先爹不愿意说,我问急了,爹说孙有才在别的镇早就使过这招,他还与土匪勾结,我跑出地窖劝阻村民,可是连老族长都不相信我的话,更不用其他人了。” “他们只相信你爹的话,可是关键的时候你爹却成了懦夫c窝囊废,整日里说自己是个‘角’,可,可”娘由于恼火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苏金花与苏峰听不懂这些,但是看到娘生气了,还是走过来安慰。 “童儿,你过去吧!”娘挣脱苏童的臂膀,示意他。 苏童有些犹豫,脸庞笼上了红布,他支支吾吾道,“娘,我过去有什么用,如果我有一支枪” “和你爹一样,如果是伟儿”娘还没等他说话,便长叹一声,脸庞转向老槐树了。 看样老族长与众村民的恳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活阎罗”腾地跳下马来,走到一个土坎上,从怀里掏出一支烟衔在嘴里,又取出洋火点燃了,随后,嘴角冒出了一缕缕青烟,这缕缕青烟萦绕了老族长与众村民的惊恐c担忧c怨怒与愤慨。憎恨不敢表达,他们知道说理的衙门是向他们开的,请求c诉说c磕头都得不到他们点滴的怜悯,终于有人火了,挥着镰刀砍向孙有才,哪知“砰”一声,这一声极为深沉,那挥着镰刀砍向孙有才的汉子脑门间闪现一个硕大的红洞,眼睛瞪得硕大望着深邃的苍穹。再接着便是远处田地里的几声哀号。开枪者是“活阎罗”,他头都未抬,只是右手很迅捷,手枪口残留的青烟像极了烟头冒出的青烟,同样得狰狞可怖。 “除了苏来家,其他的都要。”他所说的话声音并不大,但是却犹如晴天霹雳,因为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喽啰们开始行动了。他们将田间地头堆成山的棒子收拾进地板车里,(当然这些地板车也是苏家楼村民的。) “哪是苏来家的?”孙有才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吼着,他这一嗓子不仅吓着了苏金花c苏峰与苏童,也吓着了娘。孙有才又嚷了一声,娘无奈答应了一声,要从地里钻出来,她步履有些蹒跚,她让苏童陪着,苏童有些不敢,娘生气了,嚷道,“你应该像个男人,如果你方大叔在”这句话深深刺激了苏童,男人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无所谓,说到方大叔,他就有了力量。有什么可怕的,君山都去过,还救过方大叔的性命,出去与他们会会有何不敢。他抖擞了一下精神,搀扶着娘便出了玉蜀黍地。娘欣慰地望了他一眼。 孙有才上下打量了童娘与苏童,“活阎罗”瞥了一样苏童,原本是一瞥,忽然他又转过身来,眼前一亮,苏童显然看到了他的变化,他想也许他认出了他,他心里有些发毛。“活阎罗”走过来,他并没有看童娘,依然上下打量苏童,越看苏童心里越没底,他几乎要瘫下来。 “我童儿没见过生人,不要怪罪。”娘看到“活阎罗”始终盯着苏童,他怕对苏童不利。 “他是苏童未来的苏来,长得给他爹一样未来的角,那年,在南方小镇我就听过他的曲子,别看人小,这嗓子可不赖,像他们这一户,还是留着吧,孙有才,将苏来一家的协议当着老嫂子的面撕了。” 娘与苏童听到这里也都松了一口气,这紧绷的神经释然了。娘赶忙命苏童给“活阎罗”道谢。苏童道了谢。 “人家苏来是精明人,哪里像这些蠢货,大旱三年,能剩一口便是苏来家,哪里有苏来的协议。” “活阎罗”点点头,转向他处了。童娘与苏童回到地里忙乎活去了。此时的场景不同了,每一块玉蜀黍地都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土匪,他们挥着枪指使着村民劳作,稍一懈怠,他们便用枪托砸他们,有甚者,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哭泣与诅咒俨然没有任何用处。在通往官道的小路上众多的地板车来回走动,运走满车金黄的玉蜀黍,也送走了苏家楼这满山遍野的希望与喜色。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8章 窝棚老头 苏童试着将满车的玉蜀黍拉起,果然如“活阎罗”所说,无人阻拦,可是对于苏童来说脚下却是极为沉重的,不是小路艰难,相反,平坦如砥。他看到了老族长渴求的眼睛,他望着他,他无能为力,他想安慰老族长,老族长的双眼模糊了一片,村民搀扶着他,也是同样的眼光,这种眼光在以前他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苏童很不自然,走过一段路,拐到了家门前,地板车与脚下都轻盈了。他没有显出喜悦,他在思索,如果方大叔在就好了,他的手中枪足以划破整个秋天。他也希望爹在,爹的面子向来就大,高怀远高老爷c杨家庄杨德财还有这“活阎罗”,他想此,就唤了一声,“爹”,没有回应。 “越是紧要关头,越指望不上,真是的!”他有些埋怨,埋怨多了衍生出憎恶来了。他推开门,门没有上锁,不用上锁的,爹从镇上买了一把锁,为此娘还与爹吵了一场架哩。苏童清晰记得,娘没有熬过爹,爹上了几天锁,可是锁杳无踪迹了,爹问苏童,苏童说没见。爹问金花,金花说是村口的小花叼走了吧(小花是一只小猫),又去问苏伟,苏伟把头转向小树林,说丢到小树林去了。爹去找,还是没有找到。爹生气,又到镇上买了一把,几天后,无缘无故,锁还是不见踪影。长时间,无奈了,爹便放弃了,随着心愿吧。 苏童将满车的玉蜀黍堆放在院落里,随后,转身拉着车刚出门外,只听“砰砰砰”几声响。苏童一惊,扔下车快跑几步,忽觉不妥,转身来拉车。苏童感觉是爆竹声,但是又觉不像,奇怪。他的疑惑是有道理的,这不是爆竹声,是枪声。原来,正当孙有才为自己的如意算盘得逞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从官道驶来一队人马,孙有才早先看到,询问“活阎罗”,“活阎罗”站起来眺望,这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 这队人马与“活阎罗”所带人马装扮没有多大区别,短衣短褂,为首者也是如此,只不过他胯下一匹黄骠马到了孙有才眼前扬起嘴角“咴咴咴”叫了几声。村民们早已心如死灰,阎罗王还未送走,又来无常索命,绝望沾满了整个秋天。 “娘,那不是柳师叔吗?”金花偷瞄了几眼,惊惶地询问。 娘立起身来,将手中的玉蜀黍扔在近处,凝眉远视,果然是柳子厚,“他当土匪了?”娘自言自语道,“不会吧,子厚不是‘活阎罗’,他的性情c脾气远比卜一鸣憨厚c柔和。” 娘的疑惑凝结在秋里,柳子厚与“活阎罗”c孙有才商谈了许久,似乎还有言语上的冲突,因为双方持枪对峙着,势有交火的危险。接着好似没有谈拢,双方交火了,孙有才躺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活阎罗”怔怔地望着柳子厚,柳子厚还在说着什么,终于,“活阎罗”命人将孙有才放在马上,一招手,众喽啰随他而去。柳子厚环视原野,等“活阎罗”走远,他跳下马来。他走到老族长身边,柳子厚与他说了什么,老族长竟然要给他下跪,同时要下跪的还有其他村民。柳子厚赶忙搀扶。 苏童已经回到了娘的身边,他问娘,柳师叔怎么像个土匪?娘摇头不语,她说不知。苏童想去找柳师叔,又怕娘责怪。娘看出他的心思,笑说去吧,娘知道你与柳师叔感情深。苏童闻听,大喜,蹦得老高,从玉蜀黍地里窜了出来,老远就喊上了。可是,柳师叔与老族长交谈几句后,率领这支队伍走了。他们消失在东山所呈现的黛色光影里,苏童没有赶上,他很失望地站在老槐树下,老族长走了过来,他喃喃道,“他们是游击队。” “游击队?” “是的。” 苏童望见远处高低不一的身影终于隐没在原野深处了,他有些感伤。没有了土匪,没有了孙有才,这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热闹之中。从绿色玉蜀黍地里钻出的村民几乎要扑到地头来,这金色的希望险些被他们掠夺去,幸好是游击队。老族长还在呢喃着,随后,村民脸上c嘴上都是微笑,还有秋的色彩,但是隐隐地还是担心他们会不会再来。 “柳师叔是游击队!”这件事很快在苏家楼传开了,挂在嘴边的是苏童与苏金花,而放在心上的自然是童娘,更有晚上回到家的苏来。 说这件事的时候,他长时间不语,他只是默默地抽烟,不时地哀叹,嘴角袅袅而起的青烟像极了枪口飘起的青烟,烟头倒像那支枪了。 “窝棚老头”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苏伟这样称呼他“窝棚老头”,说是轻蔑c漠不关心抑或鄙夷,总之各种成分都有,就是没有丝毫的怜悯与同情。也许从娘胎出来他便是那冷冰冰的心脏与恶狠狠的眼神。爹说他是狼崽子,娘生气的时候也说他是狼崽子。有时他还真得怀疑自个的身世来。所以要想对“窝棚老头”献殷勤,呈媚态,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窝棚老头”姓甚名谁,他懒得知晓,老家在哪,还是否有儿女,不屑过问。像秋日里山冈的野草c枯蒿自生自灭,无人问津。歪歪斜斜的窝棚稍不留神也许会被一阵凉风吹折了梁脊,仄歪得可怜,横七竖八的枝枝杈杈四下分散着力量,上面苫上麦瓤c玉米秸。窝棚没有门,幸好现在是秋季,若到了隆冬便不能这样过活。可是,眼下,“窝棚老头”似乎活不到隆冬了。直到有一天,他不吃饭了。苏伟从矿里给他带来的白面馍依然放在那里无动于衷。 他淡淡说道:“老头,吃点吧,死了也算是个饱死鬼。” “窝棚老头”摇摇头,他说还是跟他留着吧。苏伟说不稀罕他关心,他有的是力气能赚得。他拿给“窝棚老头”,“窝棚老头”咬了一口,嘴角的肌肉有些僵硬,许久咽下了一口,没有要吃第二口的意思。苏伟面无表情,他问他想吃什么,只要说出来,他一定会给他弄来。他是顺口说出,并没有一定要去办的意思。“窝棚老头”说什么也不想吃。苏伟双眉紧蹙,瞳仁中觅到“窝棚老头”的眼神犀利,能散射出五彩光芒,这光芒照射到了他。苏伟若有所思。苏伟又问他有什么心思与想法,只要说出来,他一定会帮他解决。“窝棚老头”的眉宇舒展开了,眼中的光芒闪着微笑,他说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他叫他一声爹。苏伟一惊,这爹的称呼怎么能随便叫呢? “不行,我没有爹!”说起爹,很自然他就想起苏来,苏伟心里不痛快,不是因为那日之事。而是,平日里,苏来的所作所为就不招他待见,地里的庄稼农活不逼着他,他都懒着干的,即便去干了,没半个钟头,坐在田间沟畔望着远处山林发呆,也不知道想着什么,一想就是一两个钟头。再说了,沿着麦垄除草c浇苗,那步伐分明是在舞台上走步,那身段舞得比禾苗都婀娜多姿。那年麦收,麦收就是抢收,赶上一场大雨,这一年的口粮便完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飞风。说到麦收,田地,我们补充说说苏家楼的土地。苏家楼不同于鲁镇其他地方,村里没有一家地主,都是淳朴的村民。这应该归功于他们的先祖,据说苏家在清朝康熙年间出了一个举人,原本苏家楼土地并不多,是他有了功名与俸禄,再加之巧取资财,从四周村落买了些土地。他将这些土地并不占为己有,而是分给苏家楼村民,分给苏姓人,不给曹家人不行,曹家的二姑是苏家的媳妇,不给杨家也不行,杨家是苏家表舅家。打断骨头连着筋,亲就是亲。所以,所有苏家楼每户甚至是小孩子都有份地。几百年来,他们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战乱来不到,瘟疫传不到,流言蜚语无从说起。出了“角”,也是十里八乡的“角”或者说鲁镇一带有些名头,不至于到了大江南北,秦岭淮河。所以,苏家楼人算是幸运,靠着老槐树的眷顾。不像别处人家受了天旱,更得受地主老财的变本加厉的剥削压榨。 再说苏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就算了,可是家里的事情总该照顾一番的,那更是不可能。不要说烧饭煮茶,苏童c苏伟c苏金花从呱呱落地,到一天天成人,是如何过来的,他哪里知晓。有个头脑发热,娘会背着山里山外的跑个几百遍。而再看这位“大戏剧家”苏来气韵神定,抬腿,走步,唱,念,做,打,各有各的套路,各有各的张法,只不过这些全然不与别人相匹配。四乡八里的百姓c戏友c外人一听到苏来的戏,简直到了如痴入迷的程度。百姓c戏友c外人看到的光鲜一面,哪里会知道其中的内情。所以有人说,再亮丽的太阳,背后的阴影你哪里寻去。苏伟始终都以有这样的爹而感到羞耻,后来的矛盾源于此。积水深了成了渊,仇淤多了变成恨。 “窝棚老头”让苏伟叫他爹,他心里疙疙瘩瘩的,不是因为“窝棚老头”,而是陈年往事。“窝棚老头”看样是不行了,这也许是他生前的最后一个希望。苏伟没有叫,“爹”这个称呼他认为无意义,他磨不开心里的魔障。“窝棚老头”眉头紧锁,绝对有死不瞑目的意味。上班的时间到了,苏伟回到了矿上,他闷闷不乐,二叔苏华见到了,关切地询问。苏伟支支吾吾,还是将此事告知二叔苏华,二叔苏华闻听笑了。 “这有什么,我是你的叔父,虽然你没有伯父,你还有舅父c姑父c姨父,都是父之辈的,他也算你的长辈的,叫爹,或者父亲小不了你;再说这是一件功德,你本身便做着一个孝子所做的一切;人要有仁爱之心,小的来说对于父母兄弟姐妹,大到说民族,国家,我们是炎黄子孙,是他们的后代,几百年前,追本溯源,也许真是亲人呢,叫声爹没有什么不可以”二叔苏华的不温不火的话语像一个个小锤子轻轻捶打着他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 “叫声‘爹’可以吗?”苏伟疑问。 “可以,你爹知道还会高兴呢。” “我不需要他高兴。”苏伟不喜欢二叔苏华提到爹,他有些不悦,可是在他的说辞下,苏伟的心敞亮了,他点点头,上了井,他飞速跑回窝棚。但是,当他走进窝棚,低头望见“窝棚老头”僵硬与苍白脸庞的时候,他惊呆了,他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爹” 二叔苏华带领几个工人安葬了“窝棚老头”,苏伟给老头披麻戴孝,苏伟很是后悔自己的过失,他哭了,他很少哭的,他是发自内心地哭了。苏华扶起苏伟,他安慰他。远处的高冈上走来一匹白马,白马上坐着一人,他没有表情,像一尊雕像。苏伟望见了,他转向西方苍白的天空,苍白得像“窝棚老头”的脸庞。 苏伟成了窝棚的主人,白日里上班还好些,晚上回到窝棚,倒在麦瓤铺就的床上盯着黑洞洞的窝棚发呆,孤独感油然而生。一日,两日,三日,猛然在一天,他的孤独感消失了,代替这些的是疑惑与警惕。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在暗处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是“窝棚老头”?他有些毛骨悚然,冷汗涔涔。毕竟苏伟的胆量大些,他走出窝棚,冲着暗处大嚷一声,“是英雄好汉的快快滚出来,给小爷较量一番。”哪知真有人回应,黑衣人腾身落在眼前。苏伟以为是贾三涛,挥起拳头就是一阵猛打,哪知那人左躲右闪,丝毫不能近身,他的身影带着风,忽一阵子,又是忽一阵子,他也只是防守,没有任何要还击的意思,苏伟恼火了,他站定,大嚷道,“老子不怕你,有本事就将老子摔个跟头试试。”哪知话音未落,苏伟被一阵拳风打在胸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那人如磐石巍然不动。苏伟瞧得真切,他就站在前方,苏伟反应敏捷,腾身跃来,哪知那人如鬼影无影无踪。苏伟折腾了许久,不理会他了。不是贾三涛,贾三涛没有这等力气。哪知,这黑衣人不依不饶,有故意欺负他的味道。他每次回到窝棚,黑衣人便站在他面前给他挤眉弄眼。苏伟就是一头“倔驴”,被这一搅,所有的百年仇恨都聚集于他了。拳头打来成了风,风被逆袭,拳被兜住,双脚离地,他已被黑衣人摔出几丈开外,嘴角流了血,苏伟还是站了起来。黑衣人竟然不再打他,有意在躲避他的拳头,即使他的拳头使来,也变了方向,苏伟有所醒悟,他也效仿黑衣人的样子,学着躲闪拳风,果然有效,苏伟欣喜。 东方一露白,那人便消失了。苏伟真以为他就是个鬼魂,好在他不害怕。回到矿上,二叔苏华说以后用不着到窝棚睡觉了。苏伟问为什么?苏华说因为矿长要组建一个巡逻队或者说煤矿保安队。每两个工人分成一组,每个月轮流一次。咱矿工许多都有家有口,谁不留恋家里的热被窝,都得找你帮忙。苏伟问帮什么吗?苏华说很快就会知道了。果不其然,矿长通知一下,矿工人私下都来找苏伟,让苏伟代替值勤,苏伟答应了一个,第二个也不能推辞,随后,三个,四个一算,果真如二叔苏华所说那样用不着回窝棚睡觉了。 冬日一来,寒风刺骨,夜里厉风更盛。矿长准备了一件棉衣,苏伟穿上也并不感觉冷。冷冷清清的矿区简直像一个魔城令人担惊受怕,天空灰蒙蒙的,有些白色从天空飘落下来,苏伟抬头望着夜空,尽管没有月,但是矿区准备的一间小屋子的煤油灯所散发出的灯光划出的一道弧线,这些白色的东西是通过那道弧线闪现的,是雪花,他们多么像一个个精灵在舞蹈,是自由与幸福的舞蹈。苏伟很羡慕它们,即便是落地化为乌有,也是创造了精彩的瞬间辉煌。 忽然有一声响,苏伟大喊是谁?那声响戛然而止了,苏伟知道定然有人的活动,也许是一个或者是两个。他即刻奔到小屋将煤油灯熄灭,缓缓溜出了门外。一声枪响,子弹从苏伟的腰间划开了棉衣的棉絮,瞬间紧绷的棉衣松散了。苏伟“扑通”趴在地上,他感觉暗处的那人正在悄悄接近他,他是来看他是否被打死了。苏伟想到了窝棚的黑衣人,强攻一定不是对手,于是他想出一策。那人果然走到近前,用脚踹了踹苏伟,正要掏枪再补上的时候,苏伟腾身一把抓住了他的咽喉,突如其来的力量是极大的,那人竟然被苏伟按在了地上,手枪摔在一旁。 苏伟才意识到他不是窝棚的黑衣人,那人绝对不会像他这样不堪一击的。这人求饶,他说只是想偷点东西,绝对没有任何企图。苏伟看着他说得真诚,便相信了他。他从地上捡起枪走了,是从墙上攀过去的。 第二日,他将此事告诉矿长,他原以为矿长会夸奖他,哪知矿长点上一支烟疑惑地望着他问他多大了?苏伟大惊,怕这工作丢了,他谎称说十八岁了。实际上,这年苏伟才十三周岁。后来,矿长还是知道了他的年龄。苏伟闷闷不乐,事情为何这样,因为他年龄小,他的话就不能相信,这是什么逻辑?再说除了隐瞒年龄,他做任何事都光明磊落,从不说谎骗人。此事说给二叔苏华听,二叔苏华也不信,甚至苏伟觉得二叔苏华也许本身就怀疑他的品质,将他与小流氓等同。苏伟想一定要抓住一个现成,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才行,可是也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夜行人手中有家伙,还是要谨慎从事才好。为了晚上,苏伟准备了好多东西,铁锨c锄头c铁棍c木棒c铁钩c绳索c铁蛋c石块还有一两把匕首。为了防止敌人爬墙而逃,他准备了一个锁钩,为此他还专门请教了工人师傅,工人师傅见这孩子爱学,就教给了他。 那日后,夜里他在执勤的时候,他便将油灯吹灭。因为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了。矿长所说两人一组,实际上只有苏伟一人。苏伟在暗处能发现任何一个进入矿区的生物,乃至昆虫。无论是爬墙,还是攀门,钻洞而入,无一逃过他的法眼。苏伟好奇心极强,再加之胆大,所以他不怕。夜深之时,他蹑手蹑脚,沿着每一处查寻,有什么动静他都要躲在一侧,查寻半天。即便是一只老鼠发出的动静,他也要呆上半天,以待后效。 这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由于长时间的警觉,也没有寻到蛛丝马迹,他也怀疑了当初的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质,如果是他手中有枪,就有了胆量;再想,有枪又能怎样?长时间的紧张后,他懈怠了,竟然躺在木板床上睡着了。猛然,“砰”的一声响,苏伟立刻梦醒过来,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幸好没有开灯,他能透过窗户的一个缝隙看到外面的一切,月光下,夜行人的影子很长,苏伟感觉此人比那天那人要高大些。他左顾右盼,冲着墙外“喵喵喵”“喵喵喵”叫了三声,墙上便出现两个黑衣人,他们在墙上停顿片刻,是在查看,见没有异样,腾身跃到墙内。他们三人聚集在一起,苏伟想也许他们会对他下手,于是,他缓缓爬出门边,沿着阴暗处到了一侧,仍然能够看到一切。果不出苏伟所料,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向苏伟所住的房间而来,苏伟感到了寒光闪闪,其他两人从墙角的阴暗处搬出些不知道什么东西,随后站在那里等着先前之人。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19章 夜行者 那人摸到小屋,苏伟距离他有五六米的光景,借着月光能清晰看到他的举动。那人轻手轻脚进了屋,举起手中匕首刺向床上。床上早就是苏伟准备的厚厚的棉絮鼓鼓囊囊的。那人似乎觉得得了手,疾步退了出去,与他们会合,说了些什么,他们环视四周。苏伟疑虑,但是疑虑后,看到他们分头行动。人说夜行者绝非人类,今日看来,此话确实有道理。他们不仅身轻如燕,更是一袭黑色,在这黑夜一站俨然是一木柱影。没有生息,似乎融入死亡与黑寂的世界里;他们像个舞者,善的c恶的,虽然无从知晓,但是夜行者的爬上c顿后c俯首c张望,聚众相觑,分头相应;像一张黑皮,在白日里现出的是一张剪影;他们又像由一个分裂成众多的细菌,四面八方的乱散,不过他们的乱散极为有章法与目的。苏伟没有任何欣赏的味道,他知道无论如何,是要解决他们的。先干掉靠近自己最近的,或者生擒,或者刺死。生擒得好,这样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也许还是刚才的夜行者蹑手蹑脚走到苏伟所住的小屋,站定后,从怀里掏出洋火,一擦亮了。苏伟料到不妙,他要放火烧了房子,房子顶棚是麦草,墙壁也是木板定制而成。四周房子相连,如果烧着了,一定会蔓延四周,远近村庄必然遭殃。苏伟即便玩了死命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做的。他想先赶掉他再说,于是,还没有等到那人接近木屋,苏伟已悄然踱到他的身后,一铁锨打翻了他。没有惨叫,只是沉重的“砰”一声。其他两个夜行人大惊,立刻掏出手枪,打向苏伟,苏伟早有预料,腾地跃到墙角,沿着阴暗处蹲行,又在一段砖墙木料的遮掩下溜到距离木屋远处的地方。两个夜行人追来,苏伟早已转到了井口附近,苏伟在井口也有准备,木轱辘下有长长的绳索,他一跃身“哧溜”顺着井口附在井壁处。两个夜行人寻来,没有找到苏伟。悄声嘀咕开来。一个说正事要紧,鸡一打鸣这工人便到了。另一个也应着说那个讨厌的小鬼不过是机灵点,不要管他了。商议已定,他们不知从哪里搬来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嚓嚓嚓”“嚓嚓嚓”手掌发出摩挲物体的声响,苏伟大惊,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矿上也是有的,它们被封存在一个严密的仓库里。二叔苏华曾经告诉苏伟一旦井下煤层无法用䦆头c镐头开采时,这些乌黑的东西便派上了用场。这便是“黑炸药”。他们是凶恶的破坏者。苏伟很是憎恨,半年的光景,他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了,他是不允许别人破坏这里的一切的。月光下苏伟看到了那双双凶恶的眼神。 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洋火,另一个手中端着那块黑乎乎的东西,苏伟意识到情形不妙,手臂用力,腾身钻了出来,一铁锨将一个家伙打倒在地,另一个情急掏出手枪,说是迟,那是快,不知哪里飞来的飞镖打中了他的手臂,从墙外飞跃进一人,也是夜行人,苏伟很是担心,如果是一伙人,今天这条小命算是交代了。哪知那夜行人走到近前,对苏伟一笑。苏伟猛然觉得他有些眼熟,他摆出一个动作c手势。苏伟乐了,他便是整日在窝棚与他打斗之人。手臂中镖的夜行人爬了起来去抓地上的手枪,夜行人又是一个飞镖打来,他的手臂几乎是钉在地上了,“嗷嗷嗷”“嗷嗷嗷”乱叫。 夜行人拾起手枪扔给苏伟,苏伟欣喜,平生第一次手握着这个玩意。手里把玩着,心中有了底气。夜行人蹲下身,一支匕首抵到了受伤的夜行人的胸口。他摘下了他们的脸罩,他问他们是谁?到底要做什么?是受了谁的指示?受伤的夜行人不敢不说。他说日本人看中了煤矿,想占为己有,但是当地政府不许,所以便想出炸毁矿井的主意。原来在这个平静c安稳的矿区背后却存在这样一场阴谋。 在前面我们说过的那个北京官爷入股煤矿,他便是这矿厂的主人,可是无端的暴疾落到他的头上后,这煤矿便姓了公家。说是公家,实者仍然是流入私囊。先是北洋军阀的一个头目占了。哪知国民政府打跑了军阀,这煤矿归了国民政府,成了县里c镇上主要的经济来源,正巧来了一个好县长,并不算是个贪婪之徒,他制定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煤矿工作秩序井然,安全上没有出过差池,工人的白面馍供应有序。可是,好县长占据官位一长,屁股便现了酶味,日本人重金贿赂,这位好县长坚决不许,他说这是县上c镇上唯一的财产岂能变卖。日本人恼火要下黑手,县长找到了高怀远,因为这里他是“坐地虎”“地头蛇”“钻天龙”,没有人不看他的脸色。高怀远也用重金赠送,他接受了。他说给自己人总比给外人强吧。高怀远点头应允。一场宴席过后,县长在几个护卫护送下回家,在路上中了埋伏,不仅几个护卫被打死,他也是一命呜呼。是谁的责任?有人说是高怀远,高怀远说是日本人,日本人说不是君山的土匪就是高怀远。实际上,还真是日本人。他们要陷君山的土匪与高怀远于不义,这样才能渔翁得利。制造事端便是他们的策略,日本人想两家下注,通吃,谁知高怀远拒绝了上门的日本人。无奈,日本人不得不转向君山的“活阎罗”。事情算是明白了。夜行人骂他们是汉奸,说他们连一个小孩子都不如。他们向夜行人讨饶,夜行人不再理会他们,夜行人与苏伟将所有炸药搬到小屋子里去,说,明日见官,有所交代。 夜行人与苏伟来到小木屋,苏伟点上了煤油灯,夜行人看到了地上还未使用过的钩锁,他捡起来,摩挲片刻,夸奖说,做工不错。苏伟说是矿上有经验的师傅打制的。 近处的村落有了鸡鸣声,夜行人出了屋子,正要处置躺在地上的土匪。哪知被苏伟打晕的那个家伙醒了过来,他捡起手枪冲着夜行人与苏伟就是两枪,幸好没有打中,土匪见不妙,欲爬墙而去。哪知夜行人拿起苏伟的钩锁,只听“嗖”一声,“啪”,“哎哟”那个夜行人硬生生地从墙上坠落摔在地上惨叫不已。 夜行人找来粗壮的绳子将三个夜行人结结实实地捆绑在矿井中心的木杆子上。又用几块棉布塞住了他们的嘴巴,他们支支吾吾不能语,苏伟与夜行人相视而笑。夜行人摘下黑纱,东方泛起白光落在四周,苏伟才认出来他是那天骑白马之人。 “我是方年。”夜行人说。 “你就是方大叔?” “你怎么知道我是方大叔?”方年嘴角都是笑。 “方大叔!方大叔!”苏伟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呼喊,他的双眼溢满泪水。方大叔轻抚苏伟的脑袋,然后他说有事要解决,这里一切会有人料理的。苏伟目送方大叔纵身越过院墙而去。 这日,矿长像平常一样走着四方步来到矿里,有人说有热闹看了。他顿时紧锁眉宇,众人围着矿井处的几个木柱子,矿长分开众人,木柱上捆绑着三个黑衣人,嘴里塞着棉布条,瞪着眼睛望着众人。苏伟走了过来,说明了情况,他隐去了方大叔帮助擒住三个夜行人的事情(这是方大叔要求的)。矿长看看苏伟,再看看木柱上的三个虎背熊腰的黑衣人,很是疑惑。他拉着苏伟到了一边,说小孩子不许说谎话。苏伟说就是自己的本事。二叔苏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走到矿长跟前说,“一定有好汉帮忙,好汉不许孩子说出。”矿长点头。 苏华提高了嗓门,说道:“明显的游击战术,敌在明,我在暗;敌分散,我击之;敌来救,我歼之。”苏华一分析,众人疑惑顿释,明白了其中缘由,还没有来得及夸耀苏伟的精明与能干,便听到“咴咴咴”“咴咴咴”的马鸣声,从煤矿大门外闯进来几匹高头大马,不是别人正是君山的土匪“活阎罗”。 众人闻之丧胆,从脸色便能看得出来,蜡黄蜡黄的,如冬日的余晖,刚才的欢腾劲顿时消失殆尽,鸦雀无声。同时,在“活阎罗”身旁的一匹枣红大马上端坐一个斯斯文文,戴着白边眼镜之人,装扮与众不同。他的身旁是翻译,穿着打扮也是斯斯文文,也戴着一副眼镜。他是杨新,为首斯文者与他附耳说着。原来这位斯文人正是羽田一郎,中间木柱上的那个黑衣人见了主人便“哇哇啦啦”说了一些众人不懂的话语,余光中却盯着苏伟不放。那个斯文的翻译——杨新侧耳给羽田一郎说了些什么话,只见羽田一郎轻身下了马,从一侧抽出一把匕首,众人闪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捆绑在木柱子上的黑衣人还在“哇啦哇啦”地叫着,显然透过呈在眼前的脸庞看来,脸色也是蜡黄一片。众人以为这些捆绑木柱子上的黑衣人在主人到来应该是有救了,哪知,却相反,羽田一郎的一把匕首刺中了那个黑衣人的胸膛,随后,他也毫不留情地将其他二人刺死。显然刺死后两者的时候,“活阎罗”将头昂了起来,他是不忍的,也实属无奈之举。 矿长迎了上去,他不断地给“活阎罗”作揖行礼,“活阎罗”用马鞭将他划到一边,依然目不转视地望着苏伟,苏伟并没有害怕的意思。 “小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他只是一个小孩子,这事一定与他无关。”矿长赶忙拦在苏伟面前,脸上堆满了笑。然而“活阎罗”还是用皮鞭子将他划到一边。二叔苏华也不能看到苏伟吃亏,也挺身而出道,“小孩子能有多大本事,他们中了别人的道了吧!”活阎罗依然不屑,又用皮鞭子划过二叔苏华。 “这是谁在这里撒野?”更有一阵“咴咴咴”“咴咴咴”的马鸣声伴着天雷似的声音在天地间炸开了锅。来者正是高怀远,身旁都是荷枪实弹的卫队。 “阎罗,这矿厂是兄弟的,如果山上没了吃的c喝的c穿的,尽管向兄弟要,只要你一开口,别说矿厂,就是兄弟这条命也是你的。” “哥哥客气了,兄弟们小偷小摸的本性不改,竟然偷盗到这里来了,真是不知好歹,幸好羽田先生将他们都处置了,也省了我一份心了,将他们的尸体都带走吧,省得污了我哥哥的一双眼睛。”随行的君山土匪喽啰将木柱子上的三具尸体卸下放在马背上。他们要告辞而去。但是“活阎罗”还是转向了苏伟。 “小子,算你有能耐。” 苏伟也听娘说起过“活阎罗”,但是听的时候,他牙根就是怀疑。他问娘说,“这‘活阎罗’不是人吗?” “是啊,是人啊!” “是人,能变成白龙线了?” 这一说娘竟然哑口无言了。娘争辩说,“人家都这样传说的哩!” “传说,娘又没有见过。” 今日如此,众人看到的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在苏伟眼里,那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并且丑陋的脸,远不比方大叔的可爱。他认为。 “活阎罗”一走,煤矿的大门片刻间关闭了。高头大马上的高怀远脸上的微笑隐去了,显得面目可狰起来。苏伟缩到人群中,因为他怕高怀远认出他来。当然,他更怕他在高怀远偷盗粮食的事情败露了,大白于众人岂不丢人。衣袖沾满了煤灰了,他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 “老爷!”矿长一开口就令苏伟大吃一惊,送走了“活阎罗”,又来了高怀远,都不是善类。甚至说这远比土匪凶恶得多了,苏伟是领教过的。更可气的是众人也都如此称呼。这家矿厂姓了高了,他怎么不知道。如果是这样,他本不该来此,爷们无论在哪靠着一双大手大脚总能赚一口饭吃。苏伟想。 (本章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