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不服》 正文 1.竹山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如果一座山没有那么几个虚无缥缈的神怪志异,都不好意思在县志上留名。 这座山上有樵夫遇仙,那座山就来个白狐报恩。在同一座山上,仙人能指路,妖怪要吃人,也不知道仙人与妖怪是怎么和睦相处做邻居的。 读书人笑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当地的百姓却深信不疑,并且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山神,得罪了这些住在山里的精怪。他们口口相传着许多进山的忌讳,并要求子孙后代,都遵守不违。 竹山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名为竹山,其实境内并没有这么一座山,只是这里青山绿水多茂竹,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号。这里大大小小的山,加起来有十几个,要是按照山头算,那就更多了。 群山环绕,道路崎岖难行,物产贫瘠,位置偏僻,即使战火席卷中原,也很难烧到这个地方。虽然地方小而贫穷,却很安稳和乐,几乎没有什么大事,县衙每天审来审去的,都是东家一只鸡,西家一堵墙的小事。 县城不大,一条街就到了尽头。 距离县衙大门十来步远的地方,街头第一家铺子挂着药幡,门前的木架上晒着草药,一手脚利索的童子正在忙碌着,他一边翻着簸箕里的草药,一边忍不住瞄向街对面的一个馄饨摊子。 摊主挑着担子,一头是存了火的热汤炉子,一头放着碗筷跟包好的馄饨。有人叫住了,他就放下担子,热乎乎地煮上一碗。吃的人也不讲究,蹲在路边就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大冷天的,白雾混着香味不断地飘过来。 药铺的小童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就在他悄悄吞口水的时候,馄饨摊主瞧见了这娃子垂涎欲滴的模样,当即笑了笑,捡了一个干净的小碗,舀了一份满满的馄饨汤,走过街就要塞给药铺小童。 “不,牛大叔,我吃过了。”药铺小童连忙推拒。 “半大小子,肚子都饿得快。现在离晚饭还早着呢,快喝了,天冷汤凉得快。”馄饨摊主笑眯眯地说,他还伸头往药铺里张望了一眼,“墨大夫不在?” “墨大夫上山采药了。”药铺小童撩起外衣,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捧着碗。 碗有些烫,他怕拿不住。 毕竟年纪小,手上没有那么多茧子。 馄饨汤是野山鸡的肉熬出来的,虽然加了不少水,但是闻起来依然很香。 吹了几口气之后,药铺小童慢慢喝了一口,身体都暖和了一些。 “牛大叔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哈哈,这还用说。”馄饨摊主收了碗,随口道,“老话都说,冬日是不进山的,墨大夫怎么去了山里?这天寒地冻的,采药太危险了,再说了,能采到什么药啊?” 药铺小童挠了挠头,郁闷地说:“我也不知道,墨大夫只说要上山看看,或许是上次进山发现了什么好药呢?” “噢!” 馄饨摊主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食客恰好也放了碗,过来接话:“怕是要找参,听人说,采参要系红绳,那参娃娃就跑不掉了。越是冬天,越是好找,不然草木旺盛,人参娃娃往地下一钻,再随便往什么地方一蹲,就是长了老鹰的眼睛,也找不着啊。” 馄饨摊主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一个路过的瘦高个男子听到这番话,蜡黄的面孔神情阴沉,他停下了脚步,阴鸷地打量了一下药铺,蓦然转身走向馄饨摊。 “老板,来碗馄饨。” 男子的声音枯哑难听,他穿着破旧的单袄,乍看跟普通的百姓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落魄一些,付钱的却很爽快,随手摸出十来个铜板,数也不数,就丢给了馄饨摊主。 “哎,给多了七文钱。”摊主连忙说。 男子随便一挥手,表示不用了,他用沙哑的声音问:“我腿脚不好,老毛病了,想找大夫看看,不知道这县城里还有没有别的大夫了我刚才听说这家的坐堂大夫出门了?” 药铺小童转头回去整理药草,并没有搭话。 馄饨摊主笑着说:“这可真不巧了,我们这里的大夫只有一位,别的那些都是村里的,只能看个头痛脑热,称不上大夫,也救不了急。您要是疼得厉害,我指个地方你去找找看能不能治,要是能挨得住,就等个几天,等墨大夫回来。” “这墨大夫,年岁几何?”男子试探着问,“现在大雪封山,去山里采药,怕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吧。” 馄饨摊主却不接这个话茬,只一个劲地称赞墨大夫的医术,他又憨厚,找不出什么词,夸也夸不出什么花样,就知道说好。 于是直到一碗馄饨煮完,男子也没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男子沉着脸,快速吃完,丢下碗就走了。 等人走远了,摊主憨厚的笑容立刻一变,之前那个谈人参的食客也不知道从哪条小巷子里钻出来,重新凑到了摊主身边。 “秦捕快,我瞧这人有点不对,他打听墨大夫要做什么?”馄饨摊主对食客说。 “是外乡人,有七八个呢,除了他留在这里,别的人昨天就进山了。”秦捕快点头说,“我去找几个兄弟盯着,没准也是采参的。” “啧,我听货郎说,关外的参客都是好勇斗狠,经常越货杀人。”馄饨摊主抽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墨大夫要是先挖了参,又被他们撞见了怎么办?” “不会那么巧吧” 就有这么巧。 墨鲤背着药篓,双手捧着刚刚挖出来的白参,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木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周围的一群皮袄大汉。 “真的是白参,上好的白参!” 领头的一个男人眯着小眼睛,满脸贪婪地打量着白胖的参。 品相好,看起来年头也很久,这样的好参,已经有些年没见过了,听说这穷山恶水的小地方有极品好参,他起初还不信。那种小指头粗细的野山参顶什么用,卖了还不够他们兄弟挥霍的,可好参就不同了。 像这样有成人手臂粗的白参,枝叶俱全,五官栩栩如生,灵气十足,千两黄金也是卖得出的,下半辈子都能不愁吃喝。 “交出来,就留你一条命。”首领对着挖参的墨大夫说。 如果不是人参在对方手上,怕打斗起来损伤白参的根须,首领已经一刀劈过去了。 墨鲤看了看手上的参,又看气势汹汹仿佛要把他连人带参一起吞了的众人,缓缓摇头,因为这参不能给他们。 “找死!” 首领大怒,他身后的大汉们也纷纷拿出武器。 杀人越货的事情他们做得太多了,有时候自己人都会捅刀,现在他们更多提防的是身边的人,这么贵重的白参,能少一个人分钱多好啊。 这时一阵狂风卷过,忽然扬起的风雪糊了众参客一脸,他们莫名其妙地脚下打滑,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把他们往后推去。 “怎么回事?” 首领怒吼着,却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 他脚下用力,手臂乱抓,怎么也控制不住后退的趋势,顿时满脸惊骇。 因为后方是山崖。 “啊——” 穿着皮袄的大汉们你推我搡,像馄饨进锅一样,连着面粉似的细碎雪花一起摔下了山崖,崖底顿时扬起了一阵白雾。 这山崖不算高,也不矮,下面有厚厚的积雪,掉下去可能摔不死,但是爬不出来会冻死。 不愿意这个地方染血的墨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填平了参坑,把白参放进了药篓里。 “今年再给你找个灵气足的地方。”墨大夫轻轻摸了摸叶片,煞有其事地跟白参聊起了天,“隐秘一点好了,防止你被人发现,你说你都三百岁了,怎么就不化形呢?在竹山县连卖馄饨的牛大都知道山上有人参娃娃啊!” 白参毫无动静。 呼啸的寒风到了墨大夫身边,就自动消失了。 墨鲤背着白参往前走,路过一片山崖的时候,他皱了皱眉,身影像鬼魅一样忽然出现在十米外的一株松树旁,手里多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 狐狸睁着葡萄似的黑眼珠,可怜巴巴地看着墨鲤。 “跟踪我,胆子肥了?”墨鲤晃了晃手里的狐狸尾巴。 白狐也不挣扎,眼珠滴溜溜地转,垂涎欲滴地盯着墨大夫背后的药篓。 墨鲤把狐狸提到了眼前,指着它的鼻尖警告说:“不准吃白参,叶子也不行,你们都是有灵性的生物,我是要等着你们化形的。” 狐狸低低叫了一声。 “还不服气?”墨鲤板着脸教训道。 一边教训,他一边把狐狸从头摸到了尾巴。 怎么摸,都还是一只狐狸,没有一点改变。 墨鲤叹了口气,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一枚药丸。刚捏破药丸外面的蜡衣,清冷的香味就诱得白狐摆动着脑袋凑了过来,舌头一卷,灵巧地吞下了药丸。 药丸里充沛的灵气让白狐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可是吃完了,它依然是个狐狸,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墨鲤药篓里的白参看,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一样是贪婪,却有些可爱。 “你的祖先还知道报恩呢,你怎么就只会吃?”墨鲤恨铁不成钢。 白狐茫然地望着墨鲤,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行了,回去吧。” 墨鲤背着药篓继续往山里走,白狐恋恋不舍地跟了一段,半路上发现了一只兔子的踪迹,在只能看的白参与吃得到的兔子中间,狐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颠颠地去追兔子了。 “写县志的是个骗子吧!”墨鲤陷入了沉思。 风雪越来越大,墨鲤独自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山涧,他又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这里的灵气充沛,这才放下药篓,捧着白参在山涧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开始挖坑。 小心翼翼地把白参种了下去,又捏碎了一颗药丸,合着雪一起融了,浇在白参的根茎周围,白参原本垂落的叶子瞬间精神起来。 “好了,今年你就住在这里了。”墨鲤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与雪,跟这株人参打完招呼,就离开了山涧。 移栽完人参的墨鲤没有急着出山,他走走停停,就像在找什么。 他把附近的三座山头都走了个遍,终于在一处岩壁前停下,然后伸手开始挖,厚厚的积雪下方是一个石洞,洞口还有石块阻隔。 墨鲤小心翼翼地将石块挪开,同时挥了挥手,风雪自动绕开了这片区域。 他弯腰爬进了洞穴,洞穴的主人是一条褐鳞蟒蛇,身长九尺,水桶粗细,看起来十分骇人。现在天寒地冻,蟒蛇正在冬眠,身体僵硬冰冷,蜷缩着盘成一圈。 仔细检查了一遍蟒蛇的状态,墨大夫失望地在石洞角落里留下了一颗药丸,让它自然挥发,然后重新封住洞口。 一年又走到了尽头。 白参还是参,白狐还是狐,大蛇还是蛇。 说好的妖怪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歧懋山 竹山县境内最高的山,叫做鸡毛山。 据县志记载,上古时期,此山名为“歧懋”。 歧,岔道;懋字通“茂”,就是草木繁盛的样子。歧懋山,顾名思义,这是一座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山,有很多很多的树木,藤蔓与疯长的野草堵死了山道,隔上十天半个月,走过的路就认不得了。 这样进得去c出不来的山,当然充满了各种传说。 在竹山县百姓口中,光是山神就有好几种。 常见的胡大仙与黄大仙(狐狸c黄鼠狼)就不提了,什么人面豹尾的山妖,脾气暴躁爱吃人肉的山魈,还有封号一长串的神仙。 山神庙也有好几座,分布在山中各处。 除了山脚下的那些,其他庙宇的香火不是很旺盛,平日里只有猎户与樵夫偶尔会去歇脚。 墨鲤顶着风雪来到了一座红瓦黄墙的山神庙前,积雪已经把庙门盖了一半,他不得不挖开积雪,找到门之后,打开一条缝把自己塞进去,再将庙门严实地关上。 山神庙里亮着微弱的火光,透着一股烤红薯的香气,显然山神庙里还有别人,墨大夫却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道。 他刚放下药篓,就听见山魈神像的幔帐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适之,你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很有气度的老人,虽然穿着很普通的棉袍,满脸皱纹仿佛松树皮,但是一双眼睛却丝毫不见浑浊,太阳穴微微鼓起,行走之间步履沉稳,完全没有风烛残年c老态龙钟之相。 “老师。”墨鲤神情恭敬地行礼。 这是他的老师秦逯,教他识文断字c歧黄之术c乃至为人处世之道,按照人间私塾的惯例,应该称为老师或者先生。 秦逯点了点头,随意找个蒲团坐了下来。 他是一位隐士,常年住在深山之中,与他往来的不是樵夫,就是猎户,可以说不需要讲究什么礼仪,可是秦逯的举止,仍然有一种高门世家才有的气度。 “坐。”秦逯示意,墨鲤这才蹭了一个蒲团,顺带从药篓里摸出了一些东西。 两包盐,一个装了药丸的葫芦,以及火石c银两等物。 “大雪不止,我忧心先生,故而上山探望。”墨鲤端端正正地坐着,也是一副进退有据,教养良好的模样。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有心了。” 不等墨鲤回答,秦逯又道:“大雪封山之前,樵夫周老三在山里撞见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听他描述,像是关外的参客。歧懋山不产上好的山参,这人来得有些蹊跷。” 墨鲤低着头做聆听状,其实是在掩饰眼里的心虚。 是的,竹山县的野山参都很普通,那株白参是他跑遍附近三百里,找到的最有灵性的一株植物,年年还给挪个位置,种在气脉汇聚的灵穴上方,现在白参已经比他当年发现的时候胖了整整一圈。 不止白参,白狐也是。 除了那条巨蛇是土生土长的,另外两个都是被强行掳到这座山上的。 不为别的,因为墨鲤觉得方圆三百里,只有歧懋山的灵气最为充裕。白参就不说了,那白狐最初很不乐意,住下之后就乖顺了。这是一个好地方,谁住谁知道。 “这些参客,做得都是杀人劫货的买卖,哪里能发财,他们就像苍蝇一样飞过去,未必是为了挖参而来。”秦老先生沉吟。 “我此番前来,恰好遇到了您说的参客,他们现在都在松云崖下面埋着。” 看着神态恭敬的墨鲤,秦老先生若有所思,他对那些参客惹怒墨鲤的过程很感兴趣,根据他这个学生的秉性,只要别人不犯到头上,都懒得动手。 不过,看到墨鲤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秦老先生就没有追问。 ——他这个学生不是一般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那些关外的参客,进山的时候都会留有接应的人手,你下山回到竹山县城后,要多加注意。”秦逯随口提点了一句,其实他也不把那些参客放在眼里,只是竹山县多是贫苦百姓,山中猎户不过是粗通拳脚的汉子,没有抵抗之力,实在不是那些凶徒的对手。 “再顺带打听一下,他们是怎么跑到这里的。歧懋山默默无闻,从没有采参人,而且距离边关有七八百里的路程,就算迷路也迷不过来。” “是,老师。”墨鲤抬头,迟疑着提醒道,“老师,歧懋山是古称,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这里是鸡毛山。” 秦老先生的脸黑了。 作为隐士,虽然心性豁达,但是隐居的山头名字太难听,一样心塞。 鸡毛山隐士什么的,根本说不出口。 可能歧懋这个名字对不识字的百姓来说很难理解,又不好写,于是几代人下来,传着传着就口误,一个好好的名字没了。 曾经的墨鲤,非常害怕遇到其他山的同类,毕竟认识的时候总要报个名字来个籍贯,他一张口,就得说自己是鸡毛山出来的,这还有没有脸了? 就算脸面不值钱,也不能这么扔。 不过,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算了,鸡毛山就鸡毛山吧。 墨鲤有记忆起,就在这座山中,说这里是他的家,也不算错。墨鲤不是人,他的真身是一条鱼,用人类的话说,他应该是一个妖怪。 ——好在他的原型不是鸡,不然鸡毛山的一只鸡,那肯定是秃毛鸡,这要跟别的妖怪通名报姓,怕是要笑死对方。 后来,墨鲤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就算他是鸡毛山的一片鸡毛,也不会有妖怪嘲笑他的,因为这方圆三百里,根本没有妖怪。他走遍了竹山县以及附近的所有山区,虽然每座山都有无数传说,但统统都得不到证实,墨鲤活了这么多年,连鬼都没见过,更别说妖了。 很寂寞。 还好后来遇到了老师,一位学识渊博,真正不求名利的隐士,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以及如何活在这人世间。 山神庙微弱的火光里,秦逯看着自己下首坐得端正笔直,眼神空洞的墨鲤,顿时知道自己的学生又走神了,他无奈地摇头。 墨鲤聪敏好学,天赋异禀,文武双全,为人谦逊有礼,唯独有个毛病 自认岐黄圣手的秦老先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墨鲤会有轻微的妄症,这孩子总以为他自己是一条鱼,是一个多年修炼吸纳日月精华才化为人形的妖怪。 难道是名字起错了? 虽说这个学生是他在山洪里捡来的孤儿,但是父母赐予的名字,外人总不好轻易改动,于是秦逯早早给自己学生取了字,并不用名来称呼他。 鲤者,鱼也,称为适之,则是希望他一生自由自在,闲适随心。 秦逯不在意名利,当然也不会要求自己学生出人头地,名扬天下。 那个妄症没有干扰到墨鲤的正常生活,而秦逯在百般努力,发现治不好墨鲤之后,就没再去管了。毕竟庄周梦蝶,孰真孰幻。“自己”是谁并不重要,蝴蝶还是鱼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如何做“自己”,如何做人,做一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人。 秦老先生认为墨鲤在后一条上非常合格,所以些许小毛病,他就当做没有看见。 且说墨鲤回过了神,他向秦逯请教了一些药方上的问题,然后就准备告辞了。 “风雪这么大,可以留下来多住一日。”秦逯挽留道。 “学生还未去灵泉,这就要走了,明日再来拜访老师。” “哦。” 秦逯目光放空。 又来了,自家学生一直觉得歧懋山深处的一处活泉是鱼住了多年的家。 其实那处泉水里没有鱼虾,也没有蜥蛙昆虫,泉水更是清澈见底,完全没有洞天福地云雾缭绕的异象,就算硬编,都编不出什么神怪志异的传说。 同一时间,看到秦逯表情的墨鲤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来了,他想。自从老师知道自己是一条鱼之后,就很紧张,还给自己吃了不少汤药,里面灵气很足,后来又叮嘱自己绝对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外人。 每次涉及到这些话题,秦逯就很不自然,墨鲤从书上跟樵夫猎户的口中得知,人类都害怕妖怪,十个故事里面有九个都是妖怪现出原形时可怜的人就晕倒了。虽然秦老先生身怀武功,寒暑不侵,十八个大汉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秦逯毕竟八十岁了,像墨鲤这样尊师重道的妖怪,又怎么会特意去吓唬老人家呢? “那你去吧,明日若是雪还未停,帮为师带一些木头来加固山神庙。”秦逯从容地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盏。 墨鲤礼数周全的道别,背着药篓离开了。 灵泉距离这座山神庙并不远,它在一处隐秘的洞窟里。 洞窟并不封闭,四面都有大大小小的缝隙,这是水流天长日久的侵蚀形成的,现在洞窟里一片银白,冰雕雪砌,亮晃晃的。 墨鲤沿着最大的一个缝隙走了进去,湿滑的冰面对他毫无影响。 洞窟很深,他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尽头。 墨鲤放下了药篓,看了看周围,又把身上的衣服尽数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药篓里。在雪光的映照里,乌黑的长发遮盖下的白皙肌色散发着玉质的润泽,赤裸的脚踝直接碰触到冰面。 “咔嚓,咔嚓” 细微的裂缝在冰面上出现,裂缝很深,显出冰层的厚度。 这么厚的冰,不应该一踩就破。 冰层迅速开裂c消融,下面就是清澈的泉水。 墨鲤随着裂开的冰层没入水里,激起的细碎冰雪纷纷扬扬,盖住了整个水面,等到它们慢慢散开,水里赫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啪。” 一条手臂粗细的黑鳞大鱼跃出水面,又甩着尾巴,惬意地落入水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灵泉潭 鱼儿畅快地在水里游了三圈,这才慢悠悠地停下来。 细碎的雪花打着璇儿,轻飘飘地落入水中,水波一荡,它们载沉载浮,由大变小,缓缓消融。美则美矣,可是从水下望过去,就像隔着人间看了一场烟花雪,空有热闹,却是虚无的繁华,永远沾不到身上。 墨鲤安静地看了一阵,就慢吞吞地沉到了潭底。 这是一口活泉,即使在隆冬时节,上面冰封,潭底也有水流日夜不断地涌出,同时有水从四面石壁的缝隙里流走。 因为水流不急,所以从水面上看不出端倪,还以为这是洞窟滴水形成的小潭。 潭水面积不大,却很深,三个成年男子叠罗汉也摸不到潭底。 这里就是墨鲤的家,最初的家。 他从有意识起,就在这个水潭里,泉水充满了灵气,月光沿着洞顶的窟窿照进水中,像一根根落入水潭的银线,作为一条懵懂的鱼,他控制不住地追着玩了好久。 至于开灵智—— 应该是玩着玩着忽然有一天就醒悟了,这是月光,撞碎了还能复原,虽然银亮亮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但是完全吃不到嘴里,是假的,只能喝一肚子水! 好气。 墨鲤拒绝回忆过去那个傻乎乎的自己。 幸好这片潭水里没有别的鱼虾,否则一想到自己的呆傻模样被别的鱼看到,墨鲤就想把它们全部吃了。这个想法导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墨鲤都看着空荡荡的潭水发呆,疑心自己灵智未开的时候,灭了整个老家。 这事成了墨鲤的心结,直到他化了人形,想要寻找同类,才发现真相并不是这样。 歧懋山的灵气充沛,其中最好的,还是这眼山泉。 墨鲤曾经想把白参栽种在洞窟里,结果才过一天人参叶子就蔫了,三天之后直接半死不活,唬得墨鲤赶紧移栽,重新找了一个灵气稍逊的位置,白参这才茁壮地成长起来。 同样的例子还有白狐跟巨蛇,它们都是刚进了洞就不安c焦躁,没过一会就往外溜,说什么都不肯待在里面。 那些普通的飞禽走兽更是一步都不靠近洞窟,就算被强行带进去,没多久就奄奄一息,墨鲤只能放它们一条生路。 读了医书之后,墨鲤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比服参要切片,还要诊脉断症,看方拿药,不能想吃就吃,更不能因为是好东西就抱着啃,胡吃海塞的话,灵药一样能变成催命符。 这成精做妖,也讲究一个天赋,大把的灵气灌进去,非但不能让它们脱胎换骨,反而会要了它们的命。即使有这个天赋,也要循序渐进,不能揠苗助长。 墨鲤猜测在多年之前,自己还是一尾小鱼苗的时候,本能地寻找着灵气充沛的地方,沿着山涧溪流,游进了地底暗流,又被水流带到了这个洞窟里,就在这片潭水附近驻留了。然后饮灵泉,食日月精华,每次吃一点就跑,后来越吃越多,越待越久,等到开灵智的时候,鱼身已经长大到无法游过缝隙离开水潭了。 ——合情合理,顺带还推论出自己是一条天赋异禀的鱼。 不是天赋异禀,怎么能活下去,还化形成妖了呢? 古书上说,像青鸟麒麟这一类都是异兽,又是祥瑞,生来就不同一般。墨鲤也对着水面研究过自己的长相,可无论他怎么看,自己都是一条鱼。 一条普普通通的黑鳞鱼。 墨鲤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叫鲤,是因为外形有些相似,而且他希望自己是鲤鱼,都说鲤鱼能跳龙门,怎么想都是鱼里面最有出息的一种。 但是老师说,这世上从来没有跳龙门成功的鱼。 因为世间从来都没有龙,只有鱼。 没有龙! 墨鲤心里堵得慌,他相信老师,秦逯是不会骗他的。哪怕古书写了黄帝乘龙的传说,哪怕山中一道瀑布有白龙戏水的故事,既然秦逯说没有,那就肯定不存在。所谓的龙,都是空口白话,无凭无据。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的墨鲤已经不会为这些事烦恼,也不会再想着什么跳龙门,他是一条鱼,也是竹山县的墨大夫。 一本正经的墨大夫,有时也会想念自己的老家。 再小的家,也是安乐窝。 这小小的水潭,眨眼间就能游上一圈,就算用尾巴鱼鳍把四面石壁扫个遍也不需要多长时间,黑鳞鱼惬意地沿着石壁上大小小的缝隙,借着涌动的暗流冲刷着身上光滑的鳞片。 很舒服,就是水有些冷。 懒洋洋地张嘴做个打哈欠的动作,黑鳞鱼沉到了潭底泉眼附近,其中一块漂亮的圆石恰好跟附近石块堆叠在一起,下方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凹槽,被墨鲤挑中做了床铺,躺进去大小正合适,还有泉眼送来的充沛灵气。 如果天气晴朗,洞顶照入的天光正好能够照在圆石前方。 日月精华与地脉灵力就在此交汇,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了。 躺在熟悉的小窝里,墨鲤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大雪没有停歇,潭水很快就结了一层薄冰,落在上面的积雪慢慢变多,冰也越来越厚,到了半夜,洞窟尽头就恢复了一片银白,水面与洞窟的地面冻在了一起,完全看不出这里原本有个水潭。 洞窟一角避风的地方放着一个药篓,旁边还有一双靴子。 四下静寂无声,只有雪花簌簌飘落。 忽然,药篓毫无征兆的歪倒,里面叠得整齐的外袍落在了在积雪上。 药篓摇晃了一下,重新又稳住了,不像是风吹的,倒像有个无形的存在碰翻了药篓,又在下意识之间手忙脚乱地把它扶了回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静过后,洞窟里又恢复了安静。 就像有人站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唯恐惊动了什么。 许久之后,潭水上方的冰面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裂缝,更多的裂缝随着这条主干向四面八方蔓延,落入洞窟的风雪好像被卷进了一个漩涡,顷刻之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咔嚓。” 冰面瞬间破裂,泉水翻涌,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 沉睡的黑鳞大鱼随之惊醒,猛地蹿出石缝,迅速浮上水面。 可是异状已经消失了,风雪依旧,碎冰与雪花浮在水面上,墨鲤惊疑不定地在水里游了几圈,只捕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那气息很难形容,又十分微弱,如果不是它跟灵泉格格不入,墨鲤差点错过。 就在他努力辨别这股陌生的气息时,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鲤越想越觉得不对,鱼尾一摆,直接在水潭里化形为人,然后冒出水面,全身赤裸,踩着冰冷彻骨的潭水上了岸。 湿漉漉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墨鲤走到药篓前,看到散落的衣物,神情一凝。 难道真的有人来过了? 墨鲤屏气凝息,也不穿上衣服,就这样闭着眼睛,静静聆听着周围的声音,感受着洞窟附近的灵气变化。 他的感应范围慢慢扩大,从这座洞窟延伸到半个山头,包括山神庙c栽种白参的山涧c白狐的巢穴以及巨蛇冬眠的石洞,他都仔细查看了一番,均没有异样。 最后感应范围囊括了整座歧懋山,包括山脚下的村落。 不速之客没有发现,倒是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好。” 墨鲤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急忙穿上衣服,背着药篓就冲出了洞窟。 这夜,在山神庙里酣睡的秦老先生被自己学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秦逯披着头发,打着哈欠,趿拉着鞋就出来了。 秦老先生虽是讲究礼仪的君子,但从来不用礼仪来拘束自己,学生大半夜的过来肯定有急事,何必梳头穿衣耽搁时间。 “适之,出什么事了?”秦逯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 墨鲤运起灵力清除了自己身上的寒气,这才走近几步,焦虑地说:“老师,山北那边的村子危险了,他们的祠堂都塌了。” “什么?”秦逯连忙穿衣。 他隐居在歧懋山多年,没有哪一年下过这么大的雪。 往年也落雪,可是到了这时候,基本就不会再有了,想到傍晚时分还没有停息迹象的风雪,秦逯这才发现山神庙的积雪已经快把门都埋没了,明明墨鲤走的时候,还有半扇门露在外面的。 “老师,我帮你把东西收拾收拾。” “不用了,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书籍都在匣子里锁着,真要埋了以后再来挖,先去救人要紧。”秦老先生八十岁了,看起来倒比自己学生还利索,他从卧房里扒拉出了药箱,背起来之后就撵着墨鲤出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现异象 天刚蒙蒙亮,竹山县药铺的小童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他搓着手,迅速套上棉袄棉裤,认认真真在屋子里打完了一套五禽戏,这才把窗户推开了一小道缝隙,眯着眼睛往外张望。 外面的雪停了,好兆头。 小童高兴地出了门,恰好遇到早起干活的厨娘。 “哎,糖伢子,你怎么起来了?这大冷的天,快回炕上焐着。”葛大娘抱着柴火正准备进厨房,她笑着催促道,“早饭吃热粥,给你放个鸡蛋在里面,再加几块新打的年糕,保证你不会饿肚子。” 药铺小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他的头发还没留起来,寒风一吹,有点儿冷。 返回屋里找了顶帽子戴上,名叫糖伢子的小童又钻进了厨房里。 “葛大娘,今儿第三天啦,墨大夫要回来了,我可不敢睡懒觉。”小童嘟着嘴,帮忙往灶膛里填柴火。 葛大娘笑着捏了一把小童的脸,打趣道:“你要真怕墨大夫回来考你,这会儿就该捧着书本慌慌张张的背诵了。我看你呀,是急着表现,快回去吧,这里不用你忙活,再说墨大夫今天还不一定回来呢!” “啊?”小童愣住了。 葛大娘看着外面,忧心忡忡地说:“今年的雪下个没完,天晴的时候没几日,墨大夫走的那天傍晚又开始落雪,现在院子里的积雪都有半人高,山里的雪怕是更大。” 这要是被困在山里,就麻烦了。 正说着,街上忽然传来了敲锣的声音,却是保甲挨家挨户的叫嚷。 葛大娘出了厨房,小童看着灶膛,没过多久就看到葛大娘的男人,也就是药铺里的账房先生穿衣出了门,临走前葛大娘只来得及拿了几个冷馒头塞给丈夫。 “葛大娘,出什么事了?”小童伸头张望。 “哎,好几个村的房顶被雪压塌了,县衙叫人去帮忙救人呢!” 小童吃了一惊,抬头看自家药铺的屋顶。 葛大娘连忙说:“这儿不是乡下的木头屋子,都是石头砖头造的呢,老结实了。再说县城在山南,那鹅毛雪啊,都是北边吹过来的,咱们还有鸡毛山挡着呢。” 小童却很伶俐,追问道:“保甲说出事的村子,在山南还是山北?” “那还要问,肯定是山南啊,这么大的雪,消息传到山这边来都不知道要过几天哎呀,我的佛祖!”葛大娘也反应过来了,山南这边的村子房顶都撑不住,隔了一座山的北边村子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葛大娘急得念起了佛:“天灾人祸,阿弥陀佛” 话还没说完,大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小童跑过去开的门。 门外是县衙的秦捕快,满身的雪,他拍了拍衣裳,急切地问:“墨大夫回来了吗?” 小童摇摇头,表情却像是要哭了。 秦捕快原本是来请墨大夫去救人,看到小童的模样,顿时也紧张起来。 “墨大夫不会有事的。”小童低声说。 秦捕快抹了一把脸,因为那边还急着救人,他也没法多耽搁,抬脚就要走。 “秦叔等等,我也能救人的。”小童转头就想回去拿药箱。 葛大娘连忙把这娃按住了,阻拦道,“糖伢子你就别乱跑了,你还没外面大街上的积雪高呢,要是跑丢了,墨大夫回来上哪找你去?” 药铺小童瘪了瘪嘴,心里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捕快走远了。 天阴沉沉的,那点儿光亮也不知道是乌云背后的日头,还是积雪反射出的亮光。 葛大娘关了院门,一回头发现小童正盯着天空发呆,也忍不住跟着看了一眼——浓云密布,不像是放晴的样子。 “糖伢子,你在看什么?” “爪子。” 小童含含糊糊地说,葛大娘没有听清,因为怕灶膛的火熄了,她也没追问,直接进了厨房,只剩下小童满脸疑惑的盯着天空,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是看不清。 云后面,该不会躲着什么怪物吧? 小童才八岁,平日里也听过很多神怪志异,这会儿没有被吓到,反而激起了好奇心,索性搬了一个小马扎,就坐在院子里看天。 直到墨鲤回来的时候,他的小师弟还在傻乎乎的望天呢。 是的,小师弟。 糖伢子也是秦老先生带回来的娃,大名叫唐小糖,这孩子的父母是山里的穷苦百姓,因为得了伤寒,又拖了好些日子,即使是神医也救不回来,夫妻两个一前一后的撒手人寰,就留下一个刚懂事的娃。 像这样父母双亡的孤儿,都是邻居亲戚挨个数,家里还有余粮的,就把孩子收养了,或者大家匀一口,让孩子吃个百家饭。 竹山县的穷苦人多,可是这里民风淳朴,人心也善,连秦老先生都说这里是难得一见的好地方,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百姓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县衙吏治清明,既没有苛捐杂税c盘拿索要,也没有作威作福的乡绅宗老。 秦逯救过的人很多,小孩也多,可是最后他留下,只有墨鲤与唐小糖。 墨鲤就不说了,聪敏好学,筋骨灵秀。 至于糖伢子,小小年纪,就能认出十来种草药,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只是没有学武的好筋骨。秦逯觉得这孩子长大之后,有点防身的本能也就够了,至于医术,孩子还小,先好好养着,也不急于一时。 因为秦逯住在山里,唐小糖没有习武的天赋,不必在年纪小的时候去吃苦打熬筋骨,于是就跟着墨鲤,在县城药铺里学东西c帮把手。 原本按照秦逯的习惯,学了他全部本事的,才能算是徒弟,学那么一项本领的,最多也就算个记名弟子。换了从前,唐小糖这样的,他都不会太过重视,更不会放在最亲近的学生身边,还让墨鲤去照顾。可是人嘛,年纪大了,牵挂就多,秦老先生没什么烦恼,唯一担心的就是墨鲤的病。 虽说这妄症不影响什么,墨鲤自己也是岐黄圣手,但是万一呢!秦逯很怕自己死后,墨鲤的病情突然恶化,到时候谁来照顾c谁来医治自己的学生呢? 唐小糖就是秦老先生的备用方子。 秦逯的心思,墨鲤并不知道,反正这孩子也很省心,放着就放着吧。 ——比起养孩子,墨鲤更关心山里的人参c狐狸c蛇。 歧懋山没有妖怪,墨鲤想去别的地方找找,只不过现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老师年纪大了,小师弟还没学出个样。书上有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 唐小糖看到墨鲤进门,眨巴眨巴眼睛,紧跟着又看到墨鲤扶着的秦逯,顿时高兴地迎上去。 “秦老先生,墨大夫!” 因为没有正式拜师,唐小糖对两人的称呼跟外人是一样的。 秦逯满脸疲倦,他已经有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还是墨鲤竭力劝说,他想到自己身体确实不比从前,这才答应到学生家里歇息一下。 唐小糖跑前跑后,又是端脸盆,又是拿毛巾,还跟在墨鲤后面转悠。 “墨大夫,县衙那边的人说,山南的村子屋顶塌了。葛大叔一早就去帮忙了,葛大娘晌午的时候也被衙门叫去缝御寒的毡布”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过会儿就去。”墨鲤去厨房灶上取了热水,又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秦逯。 秦逯看着依旧精神奕奕,不见倦容的墨鲤,感慨地想,果然是年轻人。 墨鲤跟秦逯的视线对上,先是愣了愣,然后挺起胸,笑着点头让老师宽心——他是妖,不是人,十天不睡都没事,老师是知道的。 “山南的雪比山北小,灾情也没有那边严重,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墨鲤从容地说。 唐小糖看到墨鲤这就要走,急忙跳着脚说:“锅里还有粥,我去盛,墨大夫吃了再走吧!”说着也不等墨鲤回答,就冲进了厨房。 秦逯神情凝重,看着墨鲤欲言又止。 “老师?”墨鲤早就发现秦逯想对自己说什么,但是因为忙着救人,一直没说。 “适之啊,你年纪轻,精力足,但也要爱惜自己。”秦老先生还是忍住了,刚才看到墨鲤的表情他就知道墨鲤的病又来了,他不能随便说话伤害墨鲤,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劝一劝。 ——什么异于常人的耐力精力,明明是因为武功高c内功强啊! “老师说的,适之记住了。”墨鲤知道秦逯是关心,他听话的应了,只是发愁道,“学生担心这雪要是再下,很多人都撑不过去。” “这贼老天。”秦逯下意识地抬头,作为一个饱学之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这天象他自然也能看,当然知道这根本不是放晴的征兆,没准还有一场雪。 寒风刮面,墨鲤忽然皱眉,因为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云里一闪而过。 “”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目中的惊愕,确定了刚才不是错觉。 “老师,会不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墨鲤喃喃道,毕竟神怪志异里也有县官得罪了山神,导致该地大旱三年,或者妖怪因为无人供奉它,跑出来兴风作浪的。 如果是妖怪的话,自己也是妖,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能力? 此念一生,墨鲤脑中顿时嗡地一响,只感觉到天旋地转,意识脱离了躯体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心中空空落落,茫茫无前路,也看不到来途。 “啪。” 一声脆响,墨鲤眼前的雾气迅速消失,他的意识又回到了身体中。 好险,形体差点溃散,墨大夫急忙把自己脸上浮起的鳞片抹掉了。 秦逯却没有看到自己学生的问题,他仰着脖子,震惊地看着半空中,跟他做出同样动作的还有唐小糖,这孩子吓得手里的碗都摔了,也正是这个声音,把墨鲤的意识唤了回来。 眼见老师跟师弟都傻呆呆地望天,墨鲤不由自主地跟着抬头。 “!!!” 乌云翻滚,一条漆黑的巨龙出现在云间,头上有角,利爪微张,体态修长,栩栩如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初晴时 “龙啊,是龙!” 唐小糖一嗓门把院中另外两人的神智拉了回来。 只见那龙,形态虽是逼真,但是并没有清晰可见的鳞片,身体仿佛云气汇集而成,盘踞在空中的模样,更像是随波逐流,全无意识。 然而毕竟是龙,单是其形,就能把人吓得够呛。 墨鲤还想再看,龙躯却连同乌云一起逐渐变淡了,就似雪融冰消,转眼就不见踪迹。冬日难得的阳光照在身上,墨鲤有些发愣,几乎怀疑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老师” 秦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看到墨鲤发愣的模样,顿时心叫不好。 ——完了完了,千万不要想着去跳龙门啊! 那龙门是一道瀑布,高逾百丈,水量又急,奔流起来如万马奔腾,声势骇人,石像都能冲走,什么样的好武功也抵不住自然之威。就算世间真有妖怪,迎着瀑布冲上去了也只能被拍成肉饼饼。什么鲤鱼化龙,石板鱼羹差不多! 不行不行,要想个办法。 秦老先生脑中乱成一团,方才那般异象,饶是他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也想不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要说是云气千变万化,恰好形成一条龙都是巧合吧,怎么天忽然晴了呢?要说是海市蜃楼,迷离幻象吧,这天上的云确实可以映出千里之外的景象,可那也是实打实有这么一件东西个地方,不是无中生有啊! 就在秦逯张口结舌之际,墨鲤过来扶他了。 “老师?放松,喘气,快喘一口气!” 墨鲤一边给秦逯拍背,一边催促唐小糖去倒一碗热水。 他怕龙吓到了秦老先生。 那可是龙,忽然就这么出现了,更别提老师原本又深信世上没有龙。书上说人类都害怕妖怪,也一样怕仙佛龙凤的真身,寻常人白眼一翻,直接厥过去的都有,老师虽然身体强健,可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吓的。 墨鲤看到秦逯神情惶恐地望着自己,脸色青白,一副想喘气却又张不了口的模样,墨大夫急了,他一边拍着秦逯的背,一边在心中暗恼。 ——龙怎么了,龙就可以随便现身吓人了? 秦逯稀里糊涂地被学生一顿拍,又莫名其妙地喝上了唐小糖送来的热水,终于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把墨鲤的手挥开。 “为师没那么胆小。” “是是,都怪那龙来得蹊跷。”墨鲤放下手,正襟危坐。 秦逯见墨鲤退到了平日里师徒两人相处时端坐的位置,他也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做人师长的仪态,沉吟道:“我见那龙徒有其形,双目无神,甚是古怪。” 墨鲤没接话,因为龙本身就很怪了。 不管真龙还是假龙,能在天上弄这么一出,必定不是寻常人。 墨鲤抬头看天,乌云已是散尽,天光晴好,连呼啸的北风都无影无踪,他顿时松了口气。竹山县暴雪成灾,实在不能再下了。 “老师且坐,我这就出门了。不管方才那是龙是虫,吾等坐在家里也猜不出什么玄虚,还是救人要紧。” 天上的雪没了,地上的积雪还在。 那些冻伤的百姓,若是救治不得当,怕是会落下一辈子的残疾。 秦逯立刻把剩下的大半碗热水给了墨鲤,好歹能暖一暖胃。 墨鲤走之前还有些放心不下老师,问了句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秦逯摸了摸后背,无奈地说:“被你平白无故一顿拍,倒好似打通了经络,现在又酸又痛,你要是手脚再重些,怕是要被你拆了骨头。” 墨大夫心想,我这是不计成本的灌输灵气,痛归痛,却能让人浑身松快,神清目明。也就是老师身怀深厚内功,作用才不明显,换了常人,积年的筋骨酸痛老毛病都能治了。 临出门前,墨鲤又叮嘱了唐小糖几句。 唐小糖人小不经事,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龙,对着墨大夫一个劲的点头,等到人走了,才猛然醒觉,那些话竟是一个字都没想起来。 他心虚的拿了扫帚清扫碎碗跟粥,同时努力回忆。 秦逯半夜里被墨鲤叫起来去救人,又因为当时雪下得又大又急,山北有好几个村落,怕耽搁了救人的时间,所以他与墨鲤是分开行动的,两人把那些村子挨个跑了一遍,又沿着山势从北走到南,最后到了县城,这一路都没歇过,早就困得不行。 忽然冒出的龙,让他心神大乱,可是想来想去也没个招,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皮子直打架,睁都睁不开。 秦逯索性不去想了,他让唐小糖留在院子里不要乱跑,自己进了内室,脱了衣服,就着收拾好的铺盖,倒头就睡。 因为太累太困,平常敏锐的感觉也不好使了。 唐小糖在院子里背书,他没有醒,有人翻过了院墙,他也没能及时醒来。 且说唐小糖,正捧着医书念叨,忽然转身看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他顿时倒退几步,神情警觉。 那人站在原地没动,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唐小糖的耳垂。 唐小糖耳垂上有一粒不大不小的黑痣,不是什么稀罕的特征,又不明显,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唐小糖故意大声了一些。 他认出了这个人,前几天还在牛大叔的馄饨摊那儿打听墨大夫进山的事呢,不过唐小糖不怕,这种心怀叵测的外乡人,秦老先生一只手就能对付。 来人就站在那里,一步都不动,脸上还挂着笑,辩解道:“就是推门走进来的,想来讨碗水喝,还想打听一下墨大夫回来没有。” “墨大夫不在。”唐小糖觉得这人的眼神很怪,看得自己很不舒服,下意识地拒绝了,“我家没有热水,你去别处问问。” 那人居然也没有纠缠,他似乎在怕着什么,又像是担心惊动了什么人,又盯着唐小糖看了几眼,就直接走了。 “小糖儿。”秦逯半梦半醒间,含糊地喊。 唐小糖连忙应声,蹬蹬地跑近卧房。 “什么人?”秦逯眼睛还是睁不开,他依稀听到外面有动静,还有陌生的人声。 唐小糖原本要说是个看着不像好人的家伙,可是转念一想,墨大夫临走前肯定是要他照顾秦老先生,现在那个家伙都走了,何必再把人喊起来,于是他改口道:“没事,就是个讨水喝的。” 秦逯没有多问,翻个身继续睡了。 且说墨大夫赶到了山南的村子,冻伤的人没有治上,倒是先治了一堆跑出来看天现神龙,结果因为冰厚路滑摔伤了的人。其中就有县衙的几个差役,这让秦捕快觉得很丢面子,说是来救人,结果自己人伤了一堆。 “那些塌了的房子,可压着人了?” 墨鲤运起灵力四下张望,前面的废墟他没有感应到有活人,不过周围还有几处村子,县衙的人早了半天,知道的情况比他多。 “只有一户人家房梁被蛀空了又不知道,猝不及防丢了性命,其他不结实的房子昨天开始就没住人了,都分散去了安全的地方。” 山南的雪没有山北那边的大,不是一夜之间就堆了半人高,村中长者见势不妙,早早就做了安排。现在没了遮风挡雨的屋子,存放着食物的地窖又被埋了,缺衣少粮,很是艰难。 墨鲤听说了这事,走进废墟,把房梁石块之类的重物挪开了,剩下的那些碍事的杂物,众人随便搬动就行,很快就能把地窖挖出来。 他又吩咐着人找了一口大锅,在村头架起来熬煮药汤跟姜汤,给众人喝了,预防风寒。 虽然摔伤了不少人,大家还是兴奋地议论着刚才出现的神龙,说是龙王有灵,化解了竹山县的劫数,更有乡老提议开春了就建一座龙王庙,日夜供奉跪拜,感谢龙神救命之恩。 正忙碌间,忽然有一群白衣人走进村里。 他们手持铃铛c锣鼓c葫芦c长幡等等法器,披散着头发,僧不僧,道不道的模样,十分诡异。 为首一人,是个相貌妍丽的女子,神情傲慢,手持一支莲花。女子身边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满身横肉,张嘴便喝道:“圣莲坛圣女驾临,尔等还不叩拜?” “” 竹山县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少有外人,百姓见过神婆问卜c道士驱鬼c僧人超度,就是没见过这样成群结队来作威作福c招摇撞骗的。 换句话说,他们非但不惊骇,反而像是看杂耍,还以为这是唱戏的呢! 至于神仙妖怪?那是腾云驾雾,谁敲敲打打就过来了? 圣莲坛一干人发现没有震慑到百姓,为首的所谓圣女当即眉头一皱,本来被指派这么个小地方传教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结果下山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大雪,被困在山洞里好久。她一不高兴,原本准备的几手下马威,少不了就要改成更有力的示威。 “我圣莲坛,秉承紫微星君法旨,教化百姓,散布福泽,有教众四十万。尔等愚昧已久,为何不奉紫微真意,救自身c修来世?” “这位姑娘,紫微星君什么的,小老儿没有听说过啊!”村长拄着拐杖走出来,纳闷地看着这群人。 “放肆,岂可随便称呼圣女?” 圣女身边的两个护法怒喝一声,圣女厌恶地看着村长,想要动手,又觉得对方似乎是村长,杀了这么一个老头,怕是会引起这里的人反抗。她眼珠一转,恰好对上了墨鲤。 年纪轻,长得好,看衣服料子似乎比周围那些穷鬼有钱,而且这年轻人看自己的眼神,没有敬畏,倒像在看自己哪里有病。 圣女心里一怒,探手朝墨鲤头上拍来。 她的武功很是毒辣,下的又是重手,如果换了别人,估计就废了,只能做个痴傻儿。 墨鲤: 不明白为什么找上了自己,不过也好,免了救别人的工夫,墨鲤后退一步,将袖一拂,那圣女仿佛感到自己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山石,鼻斜眼歪,身体不受控制的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了积雪中,扬起了漫天碎末。 圣莲坛诸人: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 静默了大约数息,村中百姓才发出惊叫,意识到这个袭击墨大夫的女子不是好人,这群奇怪的人也充满危险,连忙拖家带口,牵儿抱女的躲避。 恰好这时,秦捕快想起了圣莲坛是什么玩意,他连忙跑到墨鲤身边,焦急地说:“这群人都是乱党,到处造反,杀富户劫财焚尸的事没少做过,还诱骗百姓信他们那个什么紫微星君,快把人拿住。” 说完带着衙役抡起铁尺铁索就冲了过去。 圣莲坛这群人里面,只有两个护法跟圣女的武功还能看,剩下的都不值一提。 圣女脸冲下埋在雪里,还没爬起来,墨鲤又折了两个护法的右手,一脚踹在他们的膝弯的酸麻筋上,疼得他们嗷嗷大叫。 剩下的乌合之众见势不妙,丢了法器就要跑,秦捕快带着人,一个个地用锁链套了脖子,捆得牢牢的。 墨鲤想了想,隔空封了那个所谓圣女的穴道,把他们丢到锅边,还能给火堆挡个风,毕竟天寒地冻的,生火也不容易。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不要摔着,墨大夫的药没那么多。”秦捕快冲着躲藏的百姓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慢吞吞地出来了。 “这都是什么人啊?” “是啊,他们要是想修庙供奉什么紫微星君,只要自己出钱,咱们竹山县多的是空地,县衙批了就行,干啥打打杀杀的。” 墨鲤继续熬药汤,十分淡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风骤起 莫名其妙栽了一个大跟头,圣莲坛的两个护法都心有不甘,他们毫无惧意,凶狠地瞪视着周围,嘴里骂骂咧咧。 竹山县这边的口音跟附近几个县相差不大,这些圣莲坛的人过来传教,似乎也做过一些准备,所以最初他们说的话,大家都能听明白,可是这骂人话就不行了。 虽然不懂,但看这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百姓都感到害怕,纷纷绕着走。 看见众人不敢再围着他们议论,连视线也不敢跟他们接触,圣莲坛的护法顿时露出了恶意的笑容,眼神轻蔑。 “老实点儿!”秦捕快大怒。 护法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 秦捕快对上这满是杀意的目光,被惊住了,抬起的铁尺举在半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于是圣莲坛护法哈哈大笑,他们一路传教,差役捕快也不知道杀过多少,根本不把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虽然现在被困,但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圣莲坛有几十万教众,随随便便就能把竹山县推平,圣莲坛的人不是没被关过大牢,结果他们杀了狗官,烧了县衙,不仅把人救了出来,还把当时揍了他们的捕快吊死在城门口。 “尔等冒犯紫微星君,十恶不赦” 话还没说完,浓浓的白雾喷了圣莲坛护法一脸。 ——熬药的墨大夫揭开了锅盖。 这药汤很苦,苦到了根本不要喝,单是闻一闻,就能让人难受得皱眉。 圣莲坛这帮俘虏被扔在火堆边,跑又不跑不掉,首当其冲。 “咳咳。”他们苦着脸呛咳不止。 圣女比手下的人更惨,她被封了穴道,没法说话,又不能动,只能憋气硬挺着,整张脸生生地皱成了一团。 这还只是个开始,被热气一熏,圣莲坛众人之前挣扎c摔倒所沾在身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顺着衣服跟脸颊流了下来,冻得瑟瑟发抖。 又是圣女最倒霉,之前她被墨鲤掀飞出去之后,是脸冲下扎进了雪堆里。 她愤怒地瞪视着罪魁祸首,可是墨大夫站在锅的另一边,隔着浓厚的雾气,连人都看不清,就算把眼睛瞪到脱眶也没用。 看到他们的惨状,秦捕快先是解气,随后又感到有些不妥,要是把人冻出毛病,还得浪费草药,不划算。 结果墨大夫轻描淡写地说:“没事,那几个有点武功底子,撑得住。” 秦捕快打了个冷战,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墨大夫把这些人都在火堆前是挡风的,照理说烟雾飘动的方向跟圣莲坛的人不在一边啊,怎么会反过来对着他们脸上喷呢?完全不是这个风向啊! 难道说—— 秦捕快转头看了一眼正在锅前搅拌药汤的墨大夫,后背一凉。 呃,内功登峰造极的高人真是得罪不起。 “一人分一碗,喝了药汤之后就不要再饮姜汤了,出了汗的人不要站在风口。”墨大夫招呼村长乡老,让尽快拿碗,趁着药没凉,赶紧喝了。 大锅这边立刻排成了长龙,拿瓷碗的人都少,这天也冰手,都是用木碗。 分药汤就不需要墨大夫费神了,三个村中的大婶很自然地接手了这个活计。 “来,秦捕快,您也喝一碗。” “我就不用了吧,我一餐能吃三碗饭,身体好得很” 秦捕快在墨大夫无声的注视下,乖乖地接过大婶递过来的碗,一仰脖子喝完,然后苦得脸皱成一团,眼睛都没了。他心里感慨着墨大夫年纪不大,却尽得秦老先生真传,连这样威慑病人喝药的眼神都如出一辙,从哭闹小儿到顽固老者,无往不利,没有人敢不听话。 竹山县很多人都知道墨大夫还有位老师。 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从前也在竹山县行医,只是居住在山中,想要找他很不容易。后来有了墨大夫,秦老先生就更加难得一见了。 秦捕快倒是知道秦逯的隐居处,一来他是捕快,知道的事情总比别人多上一些,第二他跟秦逯一个姓,也算有缘,秦逯还指点过秦捕快的功夫,虽然连个记名弟子也算不上,但是秦捕快对秦老先生还是恭恭敬敬的,偶尔买些米面油往山里送。 不仅如此,县衙的李师爷也叮嘱秦捕快多多照顾秦逯,对秦逯的态度要谦恭,故而秦捕快心里猜测这位秦老先生的来历不凡。 秦捕快平时总是很注意,从不主动跟人谈起墨大夫的老师,就算别人提起,他也要打个岔带过去。比如几天前,墨鲤进山采药,秦捕快心里猜测墨鲤其实是去探望老师的,但他跟卖馄钝的牛大闲话时,却扯了一段人参娃娃的传说。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 秦捕快一拍大腿,把墨鲤拉到旁边,低声说了那个参客的事。 墨鲤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秦捕快焦急地说:“不是啊,墨大夫。咱们县衙就那么一点人手,我原先派出去盯着那家伙的人,今天都派到这些村子里救灾了,我怕那家伙溜了。” “这么大的雪,他能去哪儿?”墨鲤对歧懋山的地形很有信心。 这是一座草木繁盛时很难找到路,积雪冰封之后还是找不到路的山。 “也对,听说他的同伴还在山里呢,这场雪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秦捕快自言自语。 墨鲤心想,可能都死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那群人摔下去后,带落的雪也很多。一般人埋在积雪里,在铜壶滴漏的一刻钟之内没爬出来,就没救了,那些侥幸没死的人,不管他们出没出山,都很难生还。因为那夜忽降暴雪,山道一改再改,对歧懋山不熟悉的人,根本走不出来。 “竹山县四周都是山,不走鸡毛山,就得走羊肠沟跟野狼岭。” 秦捕快咂舌道:“冬天的狼可不好惹羊肠沟只有一条路,雪下得这么大,他想过去,还得把积雪全部清一遍。” 墨鲤想了想,然后说:“跑了也没关系,留着倒是个祸害,万一他不死心,想进山找同伴,抓个百姓强迫人带路,找不到人又迁怒,反而麻烦。” 秦捕快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是啊,比起圣莲坛,那个参客也不算什么。” 墨鲤看着那群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圣莲坛教众,皱眉问:“我没听说过圣莲坛,他们居然有几十万教众?” 秦捕快干脆地摇头说:“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李师爷说的,好像这些人在南边闹得比较凶,还归顺了一个义军,帮着那个号称天授王的家伙打天下,占了西南好几座大城,气焰嚣张。” “天授王?”墨鲤对这个名号十分陌生。 “哦,去年才冒出来的。”秦捕快努力回忆,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他苦笑道,“墨大夫,您也知道,这天下大乱,什么样的事都有。像咱们竹山县这样还能安居乐业的,已是生来有福的了。那巍峨繁华的皇城,今年姓赵,明年姓张。北边有个造反的,南边又插了反旗,大家整天打来打去,没有一日安宁,也不能怪那些百姓听了这劳什子的圣莲坛蛊惑,活着不容易啊!” 墨鲤不由得多看了秦捕快几眼:“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不不,是李师爷说的。”秦捕快赔笑道,他看村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连忙招呼衙役锁了圣莲坛的人回县城。 墨鲤阻止道:“这些恶徒有些本事,你应付不来,待我看完诊,我随你一同回去。” 秦捕快求之不得,连声答应。 圣莲坛的人纷纷怒视墨鲤,尤其是头发结冰,冻得脸色发青的圣女。 护法眼珠一转,高声道:“我圣莲坛教主,乃是紫微星君座下神使,净灵圣莲所化,有幸见过教主原身的,都能得莫大的好处。” 墨鲤: 莲花妖? 净灵圣莲,这莲花妖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拉来了一个紫微星君的名头。老师说过,紫微者,帝星也,简单地说,想要犯上作乱的人,都喜欢给自己加上这层光环。 “教主奉星君之令,教化苍生,今日神龙现世,正是紫微星君降世之兆” “胡说!”墨鲤本能地打断了护法的话。 护法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墨鲤反驳。他冷笑着想,百姓多愚昧,看到一点异象就慌得不行,而蛊惑人心这一套,圣莲坛最是拿手。 然而墨大夫只是喊了一声,转身继续忙碌了,也不搭理护法。 护法惊愕,正要再说,却发现自己穴道被封住了。 圣莲坛护法: 圣莲坛圣女: 等等,这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为什么不生气的反驳?为什么不跟他们辩真说理?为什么就隔空点穴了?就不怕百姓心生疑惑,对他不满吗? 然后他们转头看村民,气了个倒仰。 “紫微星君,这是谁,没听说过啊!” “就是就是,龙王不是行云布雨的吗,什么时候去管送子投胎了?这不是越界了吗?胡说,绝对是胡说,墨大夫骂得好!” “我看他们是想建庙,又不想出钱,扯了龙王来说事,到时候就把龙王庙占了,去拜他们的那个什么紫微星君!” “没错没错,岂有此理!” 百姓们义愤填膺,想建庙,自己建去啊,怎么能抢呢? 墨鲤听着议论,原本莫名生起的怒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嘴角隐隐挂上了笑容,他抬头看天。 龙行云气,那条龙应该也希望这里太平无事,生灵安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龙行云气 竹山县虽然是个小县,县衙却并不小。 前面是正衙大堂,处理公务,后面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屋。除了那位掌印的薛知县,上到幕僚李师爷,下至一个小小的差役,统统都住在这边,区别只在于房子大小。 秦捕快押着圣莲坛一干人回来时,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绕到侧面的一个院子,院门后面就是县衙大牢。 这院子很大,是平日里差役们吃饭的地方,负责采买的人经常把整车刚卸下的干柴木炭c大白菜堆在墙边,然后再慢慢搬回地窖储藏。 秦捕快毫不客气的把人也丢在了那个角落里,因着积雪,进院子的人不注意看,都很难发现那是人,还以为又是什么货物呢。 薛知县接到报信,他来得很快,却犯了这个错误。 “圣莲坛的人在哪里?” 秦捕快冲着墙角一努嘴,薛知县顿时哭笑不得,尴尬地摸了摸胡须。 薛知县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平时没有什么架子,不穿官袍的时候就像一个田间老农,满面风霜,肤色枯黄,只有胡须修剪得很用心。 他是知县,又是长者,墨鲤自然主动地拱手行礼:“薛令君。” 令君是对知县的尊称,按照惯例,有功名的学子才能见官不拜,不过薛知县性子随和,很少穿官服,只要不在公堂上,与人相见都是拱手行礼,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墨大夫,辛苦了。听说秦老先生也忙了几宿,实在是操劳,县衙这里有一些刚蒸出来的馒头,还热乎着这不,还有半条腊肉,墨大夫不妨拿了去,补补身体也好。” 说着,薛知县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库里的钱粮不多了,不敢轻动,老夫还想等积雪化了之后,去临县采买一些谷粮回来救急,倒是草药之类还有一些存货,墨大夫要是看着合用,尽管挑选。” 墨鲤礼数周全,不卑不亢地垂首道:“在下与老师治病救人,本就不是为钱粮,只是尽己所能。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如此而已。” 说完又谢过了薛知县赠的草药。 薛知县抚须笑道:“那些草药多是百姓送来,一个子儿也没花,总要物尽其用。”他一转头,就吩咐差役去找李师爷拿钥匙,因着县衙的库房有好几个,分别存放米粮钱物,都是为了防止大灾大疫所设,今天一早,薛知县就吩咐开了库房,捡些合用的东西。 知县动动嘴,师爷自然跑断了腿,李师爷到现在饭都没吃上一口。 墨鲤跟着差役找到李师爷的时候,这位幕僚先生脑门上沾着碎布条,正在清点刚刚缝好的毡布,诺大的一个屋子里,全都是临时被叫来做针线活的年长妇人。 李师爷的容貌不太上台面,他长得跟个猴似的,人又瘦小,远远望去,显得非常滑稽。 “墨大夫来了。”李师爷一咧嘴,布条就挂到了嘴边。 旁边的差役忍着笑,赶紧帮他把布条摘了。 墨鲤倒是没有笑,对他来说,人类的容貌美丑并不重要。别说长得像个活猴,就是长成个熊样,他也是八风不动,眉头都不皱一下。 差役传了薛知县的话,李师爷从一大挂钥匙里找出一把,亲自领了墨鲤去库房。 半路上,墨鲤趁机问道:“李师爷,圣莲坛是什么?” “国之蝗患。”李师爷随口回答,然后感到了不对,奇道,“墨大夫怎么好端端地提起圣莲坛?” “自然是见到了。” “什么?”李师爷大惊。 墨鲤不疾不徐,把圣莲坛众人忽然出现大放厥词,现在被秦捕快押到县衙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省掉了自己出手制服护法圣女的细节。 不过他不说,李师爷也能猜到,感叹道:“多亏了有墨大夫在,不然秦捕快要吃亏哎,吃亏都算是运气好,就怕他带去的人直接没了几个。圣莲坛这群人,到了一个地方,总是先拿官府的人开刀。” 李师爷烦躁地扯起了胡须,连连顿足,口中哀叹:“圣莲坛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竹山县这般穷乡僻野,又没有什么油水,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他走了两步,忽然左右张望,发现周围没什么人,连忙拽了墨鲤的衣角就往角落里走。 “墨大夫,借一步说话。” 墨鲤正等着从李师爷这里挖出更多的消息,于是就跟他到了一株松树后,这里恰好又是院墙的夹角,两面无窗,谁也瞧不见。 “墨大夫今日,可见着了天上的云龙之相?” “云龙?”墨鲤没想到李师爷不谈圣莲坛,反而说起了那条龙,很是意外。 李师爷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他,点头道:“正是,云气所化的龙形。” 墨鲤隐约感到李师爷知道这里面的真相,他十分纳闷,连秦老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李师爷反倒一清二楚? 李师爷似乎瞧出了他的疑惑,他耷拉着眉,叹道:“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秦老先生向来不信这些,除非他亲眼所见。” “” 不信什么?不相信世上有龙? 墨大夫的眼睛亮起来,他孤独得太久了,歧懋山附近三百里,什么妖怪都没有。虽然跟老师很亲近,但有些问题没办法跟秦逯讨论。 比如墨鲤搞不清自己多大了,书上说,树有年轮鱼有鳞。 鱼类的鳞片大小不一,而且很少脱落。春夏长出的鳞片较大,秋日所生的鳞片细密,冬天不长鳞片,等到春日又生。 如此周而复始,每年的痕迹都清清楚楚。挨着粗细间隔的圈子数就知道这条鱼的年岁,然而墨鲤有灵智以来,也过去了十多载春秋,可是他的真身始终就那么大,没有半点变化。鳞片光可鉴人,宛如无暇的墨玉琉璃,根本找不到清晰的鳞片分界线。 墨鲤现在的外表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可他总觉得自己不止这么大,甚至有可能比秦逯更老。虽说闻道有先后,老师用不着一定比学生年长,可是墨鲤还是不想让秦逯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条上百岁的鱼。 秦老先生早睡早起,他什么时辰吃饭,吃些什么,甚至吃的时候动几筷子都有讲究,墨鲤真的不想被秦逯拽着一起过上那样的生活。 想想就可怕。 ——还有他在山上“养”的白参c白狐c巨蛇。 明明都很有灵性,却怎么都化不了形,是不是缺了什么? 墨鲤化形的时候很轻松,他只是想着要怎么做,就顺利地变成了人,这个经验有等于没有,根本没法教狐狸/蛇/人参。 龙。看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应该会这些吧! 墨大夫目光炯炯,李师爷不由自主的一哆嗦,他心里纳闷,不明白墨鲤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兴趣,这眼神的压迫力,什么人都招架不住啊! 李师爷脱口而出:“云化龙相,乃是地脉的缘故。” “地脉?那是何物?” “就是”李师爷左右看看,用耳语的声音说,“这天下的龙脉。” “荒唐!”墨鲤板着脸说,“前朝有个昏君,不思进取,听了方士之言,派人去掘义军首领的祖坟,毁对方所谓的龙脉,要对方成不了龙,坐不了江山。结果呢,还不是九鼎异主,国破家亡!” “哎!那不是一回事!”李师爷摆手道,“龙脉是风水之说,但又不是风水那么简单,有些游方道士拿着龙脉说事,到处招摇撞骗,什么青龙白虎,凶吉祸福的,都是瞎扯。要是祖坟葬在何处,子孙就能飞黄腾达加官进爵,那还读什么书练什么武?世间哪有这等好事,都是骗子!” 墨鲤沉默,这话跟秦逯说得一般无二,秦老先生就很鄙夷方士。 “墨大夫,您是医者,应该知道,风水之说,都是以讹传讹。这世上确实有人睡错了位置,窗户开错了方向,导致家人接连生病,但那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道理,谁整天站在风口处挨风吹还不生病?” 墨鲤缓缓摇头:“但是学风水还是有用的,比如能发现那些笃信风水的权贵葬在什么地方。” 李师爷失笑,连忙道:“这话咱们私下说着玩,千万别让薛令君与秦老先生听见,盗墓可是砍头的罪名。” 墨鲤对风水没有兴趣,他继续问:“那龙脉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座山,采药人忽然发现遍地灵药,走兽飞禽变多,如果种下麦子,收成是往年的数倍。或者有一条河,多年来一直普普通通,渔夫打上来的鱼一天比一天多,捞上的贝壳里面的珍珠都有指头大,你说奇不奇怪?” “” 怎么听着这么像是灵气暴涨,影响了山中生灵?墨鲤深深皱眉。 李师爷神神秘秘地说:“而这些地方,都有人看到过云气所化的神龙之相,后来就有了龙脉之说。据说这天下有数道龙脉,山川为其形,凡人不得见,可是总有意外,比如开山挖矿,又或者有了天灾人祸,龙脉被惊动,就会现世。” 墨鲤满脸失望,这么说,不是妖怪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上接天穹 墨大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家药铺。 刚进家门,他就发现气氛不对。唐小糖躲在一扇门后,怯生生地往外张望,秦逯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处墙头深思不语。 秦老先生没戴帽子,只披着一件厚外袍,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老师?” 墨鲤下意识地跟着打量那处墙头。 ——有积雪掉落的痕迹,曾经有人翻墙进过院子。 竹山县虽然称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是作为大夫,墨鲤在这里还是很有声望的,其中有他的老师秦逯打下的好基础,更多的还是因为墨鲤这四年来不断的治病救人。倒不是说村里的那些大夫就不用心了,而是他们没法在大半夜接急诊,墨鲤却是抬脚出门,翻山越岭根本不算事,脚程还快。 墨大夫经常拎着上门求医的病人家属,眼都不眨地跑十几里山路。 所以竹山县的人基本都知道墨大夫有一身好功夫,不过百姓对武功的认识很贫乏,在他们心里,县衙里抓恶人的秦捕快跟打死过老虎的周猎户,都比墨鲤的武功高。 至于墨大夫的功夫嘛,那都是在悬崖峭壁上采药,以及赶夜路练出来的。 墨鲤: 其他大夫: 不,他们不会功夫,不是因为药采少了,也不是因为路走少了,真的不是。 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无论贫富都一样,墨大夫好说话,暂时付不起诊金也没关系,可是地痞无赖没有这样的资格,墨鲤就算治,都要他们痛上几天再说。这样得罪不起的人,什么样的小贼敢来扒墙头? 不是墨鲤瞧不起竹山县那些闯空门的小贼,而是这么厚的冰这样大的雪,凭那些三脚猫的本事,怕是连墙头都上不去。 墨鲤倒退几步,绕着院墙走了一圈,神情慢慢变了。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真正算得上练了武功的人,其实只有三个半,那半个就是秦捕快。其他人都是仗着身体强健,粗通外家拳脚罢了,练得功夫既不成套,也没有内力。可单是今天这一日,墨鲤就见到了好些个,圣莲坛的护法圣女就不提了,居然还来了一个爬自家墙头的家伙? 墨鲤重新进了家门,唐小糖蹬蹬地跑过来,有些羞愧的对着手指说:“墨大夫,都是我的错,我被那个人糊弄过去了,真的以为他是推门进来的” 唐小糖把事情说了一遍,墨鲤终于明白秦老先生为何神情凝重了。 那人进院子之后站着的位置,恰好在秦逯的感知范围之外,要是再往前走几步,估计就要惊动秦逯了。修为深厚的内家高手,对气息十分敏锐,何况来者不善。 “你说他盯着你看?”墨鲤单手把自己小师弟抱了起来,摸摸头,再摸摸脸蛋。 嗯,很可爱,像是会被人贩子盯上的类型。 “他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人刺穿。”唐小糖点头做强调状,又大声说,“这个人我见过,秦捕快说他是关外的参客,还跟牛大叔打听过墨大夫你的事。” 墨鲤忍不住望向秦逯。 那天他遇到的参客,没有一个是内家高手啊,怎么忽然冒出的同伙,跟别的参客都不一样?而且这是怎么个情况,这人因为采参的事注意到自己,却又知道秦老先生的本事,最终目标竟然是没有灶台高的唐小糖?这三件事的因果关系在哪里? 秦逯也有些头痛,他醒来时看到院墙上的痕迹时,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只凭唐小糖的几句话,根本搞不清那人是什么路数,想干什么。 “老师” “嗯?” 墨鲤抱着唐小糖,认真地问:“你有仇家吗?” 秦逯一瞪眼,正要说什么,墨鲤又指着自己怀里的小师弟问:“您没有的话,小糖呢?” “小糖怎么可能有仇家,他才多大?他父母都是普通的山民,连字都不认识,能有什么仇家?”秦逯一拂袖,冷哼道,“至于为师,跟我有仇的人都下了黄泉。” 墨鲤与唐小糖面带敬仰,尤其是唐小糖,孩子心性,特别崇拜说书人口中那些快意恩仇的大侠。 秦老先生看到他们的眼神,顿时没好气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活得久些,他们没这种本事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要按时用膳,按时节吃东西” 墨鲤连忙放下唐小糖,岔开话题道:“老师,你渴不渴,我去烧热水。” “小子去给秦老先生沏茶!”唐小糖也跟着一溜烟跑了。 秦逯失笑,这两个机灵鬼。 葛大娘在衙门那边忙针线活,晚饭由衙门管,不能回药铺做饭。不过这难不倒墨大夫,家里不缺米粮,随便整治一番就端出了两菜一汤。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葛大叔跟邻里一起回来了,这位药铺的账房先生还带回了几个冷硬的炊饼,撕开了泡在肉汤里,滋味很是不错,唐小糖一口气塞了两碗。 葛大娘踏进家门的时候,桌子刚刚收拾干净,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神龙的事,唐小糖偎进她的怀里,加上正在洗碗的葛大叔,远远望去,他们倒像是一家三口。 墨鲤无声地望了一阵,就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没有点灯,外面的雪地反射着月光,屋里倒也还算亮堂。 这时候如果有一尊红泥小炉,不管烹茶还是煮酒都是人间乐事,秦逯这么想着,却没有动手,他看出墨鲤有话要对自己说。 “适之,你有心事。” “老师,你听说过龙脉吗?” 秦逯动作一顿,抬头问:“谁对你说的?” 墨鲤毫不犹豫地把李师爷卖了。 “薛令君的幕僚,居然卖弄起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秦逯很是不满。 “可是老师,如果不是龙脉的话,白日里出现的那条龙,又怎么说?”墨鲤迟疑着,又问出了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话,“歧懋山与别处不同,历来草木繁盛,走兽众多,会不会是龙脉的缘故?” 秦逯一时语塞。 作为饱学之士,他非常厌恶祥瑞c仙迹之类的东西。 那些云现龙相的传闻,包括山中野兽增加,挖出灵药等等都被秦老先生认为是“祥瑞”,做官的人都知道,祥瑞全靠吹。如果当权者喜欢听,那就年年有祥瑞,月月出异象,可以天天变着花样来。 所以当天上真的出现一条龙时,秦老先生整个人都惊住了。 “老师,我想回山里看看。” 如果龙脉现世之后,漫山遍野都长灵药,那白参会化为人形吗?狐狸呢?蛇呢? 墨鲤有些坐不住了。 秦逯欲言又止,他估摸着自己学生的病又犯了。 ——秦老先生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也许墨鲤没有病,他说的都是真的? 秦逯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他忍不住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墨鲤的情形。 那一年,竹山县连着下了三天大雨,河流水位暴涨,漫出河道,最终形成了山洪。秦逯根据山势走向,算出洪水途径的方向有个村子,连忙前去搭救,结果还是去迟了一步,整座村子都陷入了一片汪洋,那些黄土茅草垒成的房子被水一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逯沿着湍急的水流一路寻找,希望能有几个人钻进木桶与木盆里,留得一线生机。 结果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只在一截粗大的断枝上发现了一个光溜溜的娃娃。 那孩子可能是被吓住了,也不哭,就这么抱着树干,表情呆呆的。秦逯把人抱了起来,孩子也没有反抗,不管问什么,那孩子都不说话,孩童的眼神澄净清澈,天真懵懂。 秦逯也没想到,随便从山洪里捡起的一个娃,就有一副练武的好筋骨,否则他不会捡到孩子之后,就决定把人留下。 秦逯一笔一划的教孩子识字读书,教他处世之道c立世之本。 墨鲤是这孩子自己说的名字,他好像除了这个名字,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就像普通的孩童一样,每年长个头,秦逯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从一个咬着指头的娃娃变成了如今玉树临风的模样。 怎么可能是鱼妖呢?神怪志异记载的那些化形妖怪,外表不都是固定的吗? “老师?老师!” 墨鲤无奈地看着秦老先生忽然走神,只能连续叫了好几声。 “哦,刚才说到哪里?你想回去就去吧,为师”秦逯想说自己跟着一起去,可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让秦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把唐小糖独自留下。 墨鲤看出了秦逯的担忧,他索性把圣莲坛的事也说了,请秦老先生在家里看着。 秦逯果然没有听说过圣莲坛,他在山中隐居多年,久不问世事,没想到世道非但没有太平,反而更乱了。 “眼下大雪封山,圣莲坛应该不会再有人过来。” 秦逯没见过圣莲坛的人,可是史书上像这样打着仙人名号,名为传教实则造反的玩意多了去了。无非就是宣扬念咒可以刀枪不入,皈依就能吃饱饭发大财,然后拼命魔化不信教的人,教唆百姓去烧杀抢掠。 秦老先生想,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没准就收拾行囊出门,一刀把那劳什子教主的脑袋砍了。 “为师明天去县衙问问薛令君,那圣莲坛的老巢在什么地方。” “老师!”墨鲤大惊,他很了解秦逯的脾气。 这天寒地冻的,出什么远门?秦逯武功再高也是人,战场上刀枪无眼,动辄万箭齐发,太危险了。 “别紧张,我不去,小糖还在家里呢!”秦逯闷闷地说,“既然知道有人在打我们师徒的主意,我自然会把小糖带在身边,有了这么个包袱,我还能去哪儿?” 墨鲤松了口气,连忙向老师告辞,趁着夜色往山里去了。 寒风呼啸,一进山中,墨鲤就感到周围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什么东西。 “灵气?” 墨鲤疑惑地闭上眼睛,探查了下周围。 不是灵气,是一股奇怪的气息。 墨大夫脸色一变,他想到了自己前几天睡在泉水里,忽然察觉到那股气息,跟这个一模一样。 墨鲤顿时顾不得人参跟狐狸了,他拔腿就往石窟跑去。 越是靠近,那股气息就越明显。 终于到了石窟,墨鲤急忙冲进去,洞中铺着厚厚的积雪,空无一人。 不对,水潭没有结冰,而且水面上有东西。 月光从石窟的顶端照入水中,银光成线,水面上有一团白蒙蒙的东西,载沉载浮。 墨鲤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 那团白雾忽然飘了起来,墨鲤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他感觉到的气息源头正是这个东西,他甚至觉得对方在吞食月之精华。 这是什么? 妖怪?另外一条鱼?还是龙脉? 白雾到了墨鲤面前,它只有幼儿拳头大小,圆滚滚的。 忽然白色圆球里冒出了四个小爪子与一条尾巴,顺着墨大夫的袍子滚到了脚边。 墨鲤目瞪口呆。 这,这好像是一只老鼠? 不对,老鼠不长这样,也没有这么胖。它毛绒绒的像是一个球,还软绵绵的,墨鲤僵硬着身体,感受着它身上湿漉漉的水气,以及细小的爪子压在鞋面上的感觉。 好,好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日月交辉 墨鲤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朝着这个白团子伸出手。 指尖刚碰触到最外层的绒毛,粘在白鼠身上的水珠就全部挥发了,这滚圆的小东西立刻在墨大夫的鞋面上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四爪惬意地搭在身侧。 ——有灵性的动物,还能够在洞窟里生存,会自己修炼! 终于找到同类的墨鲤心里欢喜,对这只白鼠越看越爱,想要拿出点吃的喂它,结果这次进山太急,他什么都没带。 墨鲤试探着戳了一下白鼠的小肚子。 软软的,暖呼呼。 白鼠也不反抗,还用小爪子抱住了墨大夫的手指。 灵力从墨鲤指尖流出,很快得到了回应,胖乎乎的白鼠身上的气息虽然与这座石窟格格不入,但是它毫无障碍地吞了墨鲤给予的这股灵力,甚至摇晃了两下墨鲤的手指,仿佛在要求更多。 “你是从哪儿来的?” 墨鲤没有再逗这只胖鼠,如果是同类,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开了灵智。 他猜测前几天,也是这只白鼠悄悄摸进了洞窟,撞倒了药篓,踩碎了冰面。结果自己被惊动之后跃出水面,吓到了这个小家伙。 墨鲤摸了摸白鼠的细嫩爪子,既然是鼠类,应该也有钻地的本事。 那天他查探了整座歧懋山,就没有想到往地底下找。 再者,这小东西的气息也太微弱了。 墨鲤忍不住把胖乎乎的白鼠捧到眼前,评估着它的实力,虽然都是妖怪,但是虎妖跟鼠妖有差距的。拿墨鲤自己来说,它的原身是一条鱼,十几年前,歧懋山暴雨不止,石窟被积水灌满,墨鳞鱼儿拼命游入潭底,却还是被声势浩大的洪水冲了出去。它一路挣扎着想要脱离,可是一条鱼能做什么,灵气又不能阻止洪水奔流,即使费力跃出水面,还是会被水流带走。 当墨鲤抱住一截断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化为了人形。 浮木不大,只能承受得住孩子的体型。 ——然后他就被秦老先生捡到了。 那时候墨鲤连话都不会说,路也走不了,大字不识,更不知道人世间的种种危险。如果被人发现了真正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运气很好,看来你的运气也不错。”墨鲤伸手点了点胖乎乎的白鼠鼻尖,后者歪着脑袋瞅了他一眼,又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跟我回去?”墨鲤再次把球拨开,跟胖鼠商量。 白鼠摇了摇头。 墨大夫沉吟道:“也对,洞窟这里灵气更足。” 可是他总觉得白鼠的气息与洞窟这里格格不入,即使这个柔软的团子躺在自己手心,墨鲤也有一种对方随时可能消失的错觉,联想到竹山县最近出现的异象,墨鲤试探着问:“你知道龙脉吗?” 出人意料的是,白鼠居然点了点头。 虽然以它毛团子似的体型,点头的动作远不如摇头来得明显。 墨鲤心里一惊,他把白鼠托到跟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你真的知道龙脉?歧懋山有龙脉?” 胖鼠又肯定地点头。 墨鲤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那,龙脉在哪里?” 胖鼠踩了踩墨鲤的掌心。 “” 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体型不能充分表达出正确的意思,胖乎乎的白鼠翻了个身,抬起爪子指向地面。 “在我们脚底下?”墨鲤从未想过所谓的龙脉,竟然就藏在这座洞窟下方。 想想也有道理,这是歧懋山灵气最为充裕的地方。 白鼠一爪子挥向潭水,然后拉了一条长长的线,停在了洞口的方向。做完之后,它仍嫌不够,两只前爪宛如抱着松果一样,比划出了一个它能囊括的最大空间。 “是灵泉潭?整座石窟?歧懋山?” 墨鲤说到最后一个词时,胖鼠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墨大夫叹了口气,龙脉居然那么大,遍布整座歧懋山,真是最坏的情况。这么大的一座山,挪也挪不得,盖又盖不住,怎么才能护得住呢? 李师爷说天灾人祸,会让龙脉现世,可是这座洞窟没有任何变化,他进山以来,一路也没有看到异常。难道龙脉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它的存在跟它的流逝都看不见摸不着? 不应该啊。 人类感觉不到,他是妖怪,竟然也发现不了? 龙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圆胖的白鼠看到墨鲤皱眉出神,它的小爪子动了动,悄悄地团了起来,然后整个身体忽然漂浮起来,直直地撞向了墨鲤的眉心。 它的速度非常快,墨鲤反应过来时,白团子已经近在咫尺。 墨鲤匆忙避开,正感到莫名,那白团子一击不中,居然形体溃散,化作一阵浓雾猛地裹住了墨鲤。 “轰!” 潭水翻涌,堆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激射的水流甚至穿过了洞顶的缝隙,向外喷流。 银色月光不断在水波中流转,紧跟是一道隐约的金华,随后越来越亮,金银两色光芒充盈了整座水潭,同时石窟震动,积雪纷纷融化。 这只是一个开始,歧懋山方圆三百里开始出现轻微的摇晃。 百姓们惊惶地逃出家门,嚷嚷着地龙翻身了。 房毁人亡的惨剧并没有发生,摇晃虽然明显,但是幅度并不大,人站在地面上,只能感觉到脚板发麻,不由自主地跟着哆嗦。 就这么摇晃了整整一刻钟,震动就停下来了。 人们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左右张望,发现房子还是房子,地面既没有裂开一道大缝,家里也没有摔碎的东西。 只不过人人都被高处抖落的积雪撒了满头满身。 也有特别倒霉的人,被碎冰砸伤了。 秦逯把唐小糖护在怀里,脸色黑得像锅底,他遥望着歧懋山的方向,心里止不住的担忧。 而歧懋山的石窟中,墨鲤的意识正陷入一片空茫的虚无,往上看是刺眼的亮光,往下看云雾翻滚,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化身成了一股风,一抹云,就这样飘飘荡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看到云层下面有纵横交错的房舍坊市。 远处有山,河水穿城而过。 城中隐隐有些火光,墨鲤还想再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入目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宫城,红墙琉璃瓦,其形蜿蜒有致,依山而建,仿若长蛇。 殿阁罗列,鳞次栉比。 最中间的一处宫殿,延伸出去的长长檐角上,有十个模样各不相同的蹲兽。 “这是”墨鲤低低惊呼。 老师教过,九为极数,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的屋顶有十个蹲兽。那便是坐北朝南,称孤道寡的帝王召开朝会,受四方拜谒,天下臣服的万和殿。 虽然如今天下大乱,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扯面大旗登基称帝,但是想要建造出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样规模宏大的宫殿,却不是有钱就能做到的。 所以这里必然是太京咸阳。 咸阳是数朝王都,又名太京,因为每朝每代都喜欢给王都皇城改个叫法,导致记载十分混乱,而且这样改来改去,写书著学提到京城时总是很麻烦,动不动就犯忌讳,于是就有了太京这个别称。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到了太京? 墨鲤很是茫然,这时一股强盛无比的气息笼罩了整座京城,而他深陷其中,无力挣脱。墨鲤本能地抬头,原本刺眼的金光忽然变得温和了许多,他看见一条庞然大物盘踞在太京上空,万和殿的房梁只能抵得上它一块鳞片。 龙,金色的龙。 墨鲤失控地张大了嘴,因为他感觉到巨龙身上的气息,与刚才蹲在他掌心的小胖鼠一模一样。 “你是谁?” “” 金龙缓缓俯头,它的身躯过于庞大,眼睛就像漆黑的夜里忽然亮起的两个太阳。 墨鲤神情怪异,他感到“自己”被龙捧在了爪上,金龙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墨鲤瞬间感到天旋地转,再出现时自己好像就有了身体。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了爪子。 等等,哪里来的爪子? 墨鲤低头看“自己”,随后就呆住了。 他有着细细长长的躯体,鳞片乌黑发亮,腹生利爪,脸侧似乎还有长长的胡须在飘动。 ——怎么看也不像是蛇,更不是蜥蜴。 墨鲤木然地抬头,在金龙耀眼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条袖珍小黑龙,瘦弱得让人怀疑它营养不良。 不过这感觉怎么那么熟悉呢,好像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墨鲤忽然想到了那只胖乎乎的白鼠,不就这样蹲在自己手心里,软软的,看起来无害又乖巧。 被骗了。 墨鲤面无表情,金龙抬起另外一只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墨鲤。 “来找我。”声音仿佛天边的闷雷,伴随着无数回音。 “为什么?” 墨鲤想,他为什么要跟一条欺骗自己的龙说话。 “你是龙脉,我也是龙脉,保护好你自己。”金龙侧过头,用爪子将墨鲤轻轻一推。 “等等,你说什么?” 墨鲤震惊,他本能地追问,可是这股狂风将他卷得上下颠簸,等到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正是在金光银辉中翻涌的灵泉潭。 “轰。” 水流落回潭中,飞溅的水珠洒了墨鲤一身,他后退数步,直接靠上了洞壁,大口喘息。 洞里没有龙,没有胖鼠,那股奇怪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 墨鲤抹了一把脸,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未离开过石窟,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自己意识所见,就像他偶尔会用灵力查探歧懋山一样。 龙脉c太京 金龙c黑龙 墨鲤茫然地坐倒在地,所以自己不是妖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房舍皆动 天下有数道龙脉,山川为其形,凡人不得见。 若是开山挖矿,或遇天灾人祸,龙脉受惊,便会现世。 ——所以当年那场把他冲出了石窟的山洪,就是罪魁祸首? 墨鲤呆滞地看着潭水,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试着想要变回原身,结果还是一条鱼从衣服里滑了出来。 “啪。” 尾巴拍了两下地面,直接滑进了水里,黑鳞鱼一圈圈地在水里游着,时不时摆动鱼鳍,再甩甩尾巴。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条鱼,怎么会是龙脉呢? 墨鲤忽然停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差了。 龙脉并不一定要是龙,某个家伙还不是用一只胖鼠的外表骗了他,比起鼠类,鱼的外表还更接近龙一些呢,至少它们都有鳞片。 他生而为鱼,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也有可能是实力不够。 不管怎么说,既然自己就是龙脉,那么保护龙脉这件事忽然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墨鲤定了定神,重新变成人形,游到岸边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了回去。 “唧唧呜哇。” 洞口传来了凄惶的叫声,墨鲤神情一凛,连忙跑出石窟,果然看到白狐抖抖索索地守在外面,不敢进来,后爪一个劲的刨雪。 狐狸很少会叫,它们的声音多变,墨鲤只能感受白狐的情绪,并不知道它想要说什么。 “怎么了?”墨鲤捞起狐狸,掸掉皮毛上的碎雪。 白狐把脑袋钻进墨大夫的怀里,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 墨鲤四下张望,发现树冠的积雪少了很多,倒是地上堆了不少雪。 双足踩在暴露出石皮的青岩上,灵气沉入地底,满山生灵惶恐逃窜的景象就这样忽然出现在墨鲤眼前:原本在冬眠的动物都跑了出来,包括那条巨蛇。它占据了一块空地,僵硬的身体却不灵活,时不时被别的动物撞到一边,正晕头转向地嘶嘶叫。 “” 墨鲤忽然想起自己意识被那只胖鼠卷走时,整座石窟都在晃动的事,他顿时有些心虚,摸着怀里的白狐安抚道:“不是地动,没事了。” 大约没有再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白狐探出了脑袋。 恰好这时,东边天空亮起微弱的红光,正是日月交替之时。 山中灵气化为清风,掠过枝头又飘过崖底,所到之处,混乱逐渐平息,连寒冷都减少了几分。飞禽走兽陆续回到巢穴,草木默默地将根系往下扎深了一些,然后静静沉睡,等待着冰融雪消,万物复苏。 墨鲤抱着白狐,心情十分微妙。 他什么都没做,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旭日初升时,太京金龙残留下的那股气息很自然地结合了歧懋山的灵气,流云散雾,安抚了飞禽走兽,滋养了山中生灵。 龙脉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墨鲤满心疑惑,他低头看了一眼惬意得眯起了眼睛的白狐,忽然意识到歧懋山没有妖怪可能是自己的缘故。 ——毕竟是条瘦弱的小黑龙。 墨大夫黑着脸想,没准是他缺了什么,灵气不足,所以歧懋山才没有妖怪。 竹山县。 县衙大牢里又冷又黑,墙壁结冰。 牢房里连一捆稻草都没有,更没有棉被枕头这样的御寒之物,待遇可谓差到了极点。圣莲坛的人被押进来的时候,纷纷大惊,以为这里的狗官想要活活冻死他们。 “咱们县衙冬天基本不关人。”看守地牢的衙役摇头说,“算你们来得不巧。” 县衙里的人都忙着救灾,根本没时间清扫牢房,厚布衣物还不够给百姓的,又怎么会匀到牢房里来? 秦捕快原本还有些犹豫,薛知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想来一个晚上也冻不死。秦捕快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不顾圣莲坛的人挣扎怒骂,打开牢门,把人丢了进去。 除了圣女c两个护法是单独关押的,其他人则被丢到了一起。 他们也不嫌弃牢房狭窄,直接缩在一起取暖。 牢房里没有巡逻的差役,这里实在太冷,又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臭气息。圣女忍着恶心,闭着眼睛一心要冲破穴道。 封穴有十二个时辰的期限,时间到了,穴道就会自然解开。 圣女拼了命,就希望能在今夜提前解开禁锢,逃出大牢。 两个护法也是一样的心思,他们白天时知道了墨鲤是个大夫,根本不是县衙的人,就算他要补封穴位,至少也是明天早晨的事了。 其他人眼巴巴地盼着圣女c护法成功,不敢出声打扰。 到了晚间,县衙的人根本没有送吃的东西过来,圣莲坛的人硬挺着挨到了半夜,就在又饿又困的朦胧中,他们忽然感到地面摇晃起来。 “是地动!” 护法睁开眼睛,惊喜交加。 他扑到了铁栏上,随后就被冰得嗷了一声,刺骨的寒意像针扎一般渗进他体内。 地面不断摇晃,众人仰头看着房顶,既希望这座年久失修的县衙大牢倒塌,给他们一条逃脱的路,又害怕自己倒霉,跑路不成反而被直接埋在下面。 “护法,我们怎么办?” 护法也愁,运了大半宿的功力,穴道没能冲开,只是让身上暖和了一些,没被冻死。现在丹田里空空荡荡,根本提不上劲。 再说了,这牢房的铁栏跟冰窟窿似的,摸着都够呛,还怎么把它掰开? “都住口!” 圣女猛地睁开眼睛,她的脸颊泛起了一股诡异的乌青。 两个护法同时一惊,脱口道:“圣女,不可!” 圣莲坛圣女咬牙切齿地说:“有何不可?吾等遭受这般耻辱,如果不能成功逃脱,还要指望教中兄弟姐妹前来相救的话,教主会怎么惩罚我们?即使教主网开一面,不做追究,难道你们就甘心被人嘲笑,从此低人一等吗? 两个护法的表情随着圣女的话语逐渐变得狰狞。 不能,当然不能! 他们齐齐怒喝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其他圣莲坛教众恐惧得连连后退。 这是圣莲坛的邪功,逆行血脉,可以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只是这法子十分伤己,如果不及时服用补药,就会气血两亏,于寿元有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要强行使用,那跟找死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一向是圣莲坛之人用来搏命的本事。 他们被押进大牢时,身上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别说补药,连口吃的都没有。如果没能及时逃掉,反而撞上那个武功极高的大夫,就完了。 可是圣女说得也有道理,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天知道圣莲坛那边什么时候能发现他们出事,这一拖二拖的,甚至可能拖到开春之后,那他们吃的苦头就大了,到时候就算被人救出来,脸面也丢尽了,以后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到时候,送死的差事第一个就派到他们头上! “轰!”护法一拳砸在了墙上,墙壁应声出现咔嚓咔嚓的响动。 旁边的教众大喜,正要欢呼,忽然发现那是墙面上结的冰。 “” 邪功会让人脾气暴躁,双目通红,不畏生死。 圣女因为武功高一些,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两个护法则是已经完全不认人了,一拳接着一拳地往墙壁上砸,直砸得鲜血飞溅。 那些教众实力差劲,根本没资格学这功夫,现在他们看着两个护法咆哮着砸墙的样子,心里十分后怕,觉得不学反倒是好事了。 就在他们胆战心惊的时候,忽然有人低声问: “地动是不是停止了?” 牢房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们趴到地上,确定刚才的摇动停止了,牢房里只有砸墙的声音。 “还有这是什么墙啊,这么硬?难道这里的县衙,用了三层石头砌墙?” 教众们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墙壁终于破了一个大洞,烟尘飞舞。 圣女靠着邪功,生生冲破了穴道,她徒手掰断了铁栏,进了护法所在的牢房,看也不看被坍塌的石头砸晕的两个护法,就要往外冲。 “圣女!” 圣莲坛教众大惊,他们终于意识到,圣女根本没有打算带他们一起走。 这时变故忽生,只见圣女又跌了出来,她接连倒退,直到撞上了铁栏。 呛人的烟尘里,隐隐有个模糊的身影。 “你——” 圣女满脸怒容,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洞口那边偷袭她。 这小小的竹山县,竟然一而再c再而三的让她栽跟头,圣女这会儿气血上头,她只想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拿命来!”圣女目光凶戾,右手成爪状,使出了十二成的力道。 这一下若是落了实,必定会筋碎骨裂,让人痛不欲生。 然而对方反手一拨,就避开了。 圣女再进一步,想要继续攻击时,却发现手掌被人握住了,同时一股刺骨的阴煞劲道沿着腕脉蹿了进来,她惨叫一声试图挣脱,可是内息已经紊乱,手臂麻痹僵硬。 “毒,是毒!”圣女嘶声叫着。 来人一松手,圣莲坛圣女狼狈地跌回了自己的牢房里。 这时牢房门口才有动静,两个衙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他们负责看守牢房,虽然这是个闲差,有跟没有差不多,但要是真出了事,他们还是要吃挂落的。 等看到墙壁破了,衙役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 他们看着从烟尘里慢条斯理踱步跨入牢房的人影,诚惶诚恐地弯腰道:“薛令君。” 薛知县抬脚踢了踢晕倒在地的圣莲坛护法,摇摇头,随意地说:“你们把这里收拾一下,老夫出去看看。” 刚才发生了地动,县衙这边没什么伤亡,还不知道别处情况如何呢,薛知县很愁。 他一走,只留下张大了嘴的圣莲坛教众。 ——村头熬药的年轻大夫是武林高手,衙门的狗官也是武林高手,这竹山县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正常来说,武功最高的不应该是捕快跟县城里开武馆的老爷子吗? 圣女脸色灰败,她忽然想起,那个姓墨的大夫陪着秦捕快把他们押回衙门,既没给他们下药,也没继续封穴,直接就走了。她以为这人会明天继续来,其实根本不是,墨大夫只负责送人到县衙,见了薛知县之后就没有他的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民惧惊之 一夜过去,没有再发生地动。 竹山县的百姓惊魂未定,天一亮,就忙着准备香烛元宝,给自己信得过的神仙妖怪磕头,祈求平安。家家户户飘香烛味儿,街头巷尾的大庙小庙围满了人,烟雾缭绕。 “阿嚏!” 秦捕快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抱怨,“这些神仙天天吃香火,也不怕呛着。” 他身后的衙役连忙使眼色,让秦捕快小声一些。 虽然竹山县民风淳朴,但是在庙门前还是别说这些招人白眼的话。 “我那一大家子人,老娘信佛,抓着个手串敲木鱼;媳妇呢,整天给黎山老母供香火,说能让我逢凶化吉咱们竹山县,距离黎山有没有十万八千里?”秦捕快一点都不收敛,气哼哼地说,“至于我那老爹,每次路过百眼山神庙,都要去磕个头上柱香,我又不是猎户樵夫,山神保佑我什么呀?” “这些神佛仙道,没准互相认识呢!”旁边的衙役陪着笑,顺口说,“就跟您那一大家子似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围个桌子吃饭推牌九,谁跟谁啊!” 秦捕快昨天忙了整整一个白天,睡下去没多久,半夜就遇到了地动,折腾得半宿没睡,现在嘴里上火,小半个腮帮子都肿起来了,正闹心着呢。 “行了行了,李师爷交代的这些毡布还得送到村里,咱们早去早回。” 秦捕快捂着鼻子,踩着积雪边说边准备出城。 偏偏这么巧,刚一转身就看到了墨鲤。 “墨大夫?”秦捕快吃惊地问,“您这是打哪儿来?” 天色尚早,换了往日药铺都还没开门,墨鲤手里虽然没有提东西,鞋面却有积雪留下的痕迹,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衣服还是秦捕快昨天看到的那一身,都没换过。 “昨晚有个急事,就出城了。”墨鲤随口说。 他是大夫,半夜出诊是常有的事,别人也不会盘根究底。 秦捕快找墨鲤讨了个清热解火的偏方,就笑着走了。 走了没多远,墨鲤听到那个衙役小声问秦捕快:“墨大夫不是出诊吧,他连药箱都没拿,衣服后摆上还有些泥土” “行了,你破案呢?人家不想说,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快走快走,把差事办完还能赶得上衙门里的饭点。”秦捕快没好气的说。 墨大夫默默地捞起衣摆,果然有昨夜在洞窟里沾到的污渍,老师说得对,术业有专攻,他就没有说谎的天分,到了秦捕快这些人面前,一揭就穿帮。 墨鲤这一晚上过得稀里糊涂,他一会儿想龙脉,一会儿又想妖怪。 他不知道太京金龙为什么叫他去咸阳。 他在竹山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现在忽然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墨鲤有些无法回神,甚至——接受不了。 因为这意味着,如果想要找同类,他必须离开竹山县,离开歧懋山。 墨大夫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听到那衙役说的天下神佛仙道是一家的话,暗叹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他也不要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按照县志说的那些山神,一窝毛绒绒的狐狸,喜欢捉弄人的黄鼠狼,反正只要不爱吃人就行,大家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每天烹茶饮酒,下棋种参,春日踏青,夏天泛舟,秋日听风,冬季赏雪,一年四季,其乐无穷。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墨鲤步伐沉重地回到了药铺,迎面看到葛大娘拿着干柳枝,绕着院墙拍打,走一步念一句,走五步再撒上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呀,墨大夫回来了。”葛大娘手里还抱着个簸箕,里面装着锅底灰,她一转身,里面的灰恰好被风吹起,糊了唐小糖一脸一身。 新鲜出炉的黑娃娃,茫然地抹了把脸。 “噗。” 墨鲤忍不住笑了,唐小糖嘴一抿,泪珠立刻在眼眶里打转。 “糖伢子你啥时候跑到我后面去的。”葛大娘连忙放下东西,拽了唐小糖就往屋里走,“别揉眼睛啊,千万别碰,大娘给你找水洗。” 墨鲤跟着进了门,秦老先生在院子里慢吞吞地打拳,看到唐小糖跟个黑猴似的被拎进来了,笑道: “适之,这猴可是你从山里带的?” 秦逯看到弟子平安回来,一颗紧张的心顿时收了回来。 “老师。”墨鲤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倒是唐小糖,被挤兑得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 葛大娘手忙脚乱,墨鲤无奈地抱起小师弟,一边哄一边对秦逯说:“小糖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平日里要是说他一句长得矮,他都要气半天,老师何必逗他。” 秦老先生自知理亏,摸着胡须不说话了。 葛大娘连声说都是自己的错,她先倒了热水,又拿了干净的布,这才把唐小糖接到怀里擦脸。 唐小糖脸上哭得白一道黑一道,看着更好笑了。 好在葛大娘带着他去房里换衣服了,墨鲤才不用继续忍着。 “这是做什么?”墨鲤看着地上的半簸箕锅底灰问。 “是驱邪的法子。” 药铺的账房葛大叔不好意思地笑道,“柳枝沾水,还有这陈年的锅底灰,绕圈走一圈可以驱走家里的阴气晦气,这是求灶神保佑的法子。现在天寒地冻,也找不到新鲜的柳枝,泼水也不成,只能多弄点锅底灰了。” 墨鲤无声地望向秦逯,秦老先生笑着摇摇头。 ——纵然是饱学之士,也不知道竹山县每家每户的求神拜佛方子。 大家各自都有一套说辞,各信各的,还煞有其事地给各路神仙划分了管辖范围跟职责。听起来特别热闹,其实什么都不存在,墨鲤叹了口气。 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盘菜包,用碗扣着,怕跑了热气。 墨鲤自己去厨房盛了碗稀粥,等他回到堂屋,发现只有秦老先生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小糖吃过了?”墨鲤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按照秦逯的习惯,每餐吃多少都是有数的。 秦逯点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秦老先生放下筷子之后,这才探究地问:“你在山里看到了什么,地动发生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 墨鲤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咽下最后一口粥,又漱了口,这才低声说:“学生安然无恙,只是龙脉的事情,我完全不懂,想要再去衙门请教李师爷。” “适之,你有心事。” 秦逯一眼就看出墨鲤没说实话,平常他不会追问,可是现在异象频出,他这个学生又是有病的,秦老先生不得不问。 “适之啊,像你这样聪敏好学,天赋过人的学生,品性又好,按理说几乎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可是为师一直都在替你发愁。” “老师?” “我建议你在竹山县做一个大夫,你答应了,也做得很好,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你,连薛令君也不例外。两年前,我忽然想收小糖做弟子,他年纪小,我没精力也没时间教他,就把他放在药铺里,你也把他照顾得不错。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吗?” 秦逯是个重礼的人,每次他改用“我”来跟墨鲤说话,墨鲤就知道这是一次认真的谈话了,自他成年之后,虽然跟老师还有师徒之名,但是秦逯会像对待平辈一样跟他谈话,不再把他看做一个没有主意c又不懂事的孩子,凡事也只给建议,不会强制地命令他必须做什么,所以墨鲤发自内心的敬重秦逯。 有些东西,可能生来就有。 但有些东西,却是秦逯言传身教,让他明白的。 “老师对我恩重如山,看待世事也比我通透,您做这些安排,必然是有原因的。”墨鲤确实不知道秦逯的用意,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想,“歧黄之术,本就需要不断地治病救人,才能精进。人有生老病死,疾病一事,在所难免,医者可以见世间百态,锤炼心境对内功修为也有好处。至于小糖,老师不愿看他荒废了好天赋。” 秦逯听了听门边的动静,确认唐小糖不在附近,这才摇头道:“你说的都对,但不是全部。小糖天赋虽好,但比起你差多了,而我年纪大了,不知能教他几年。” 墨鲤前几天还给秦逯搭了脉,很是不信地说:“老师身体康健,总还有十年八年的好日子,活到给薛令君写墓志铭都没问题。” 秦逯哭笑不得,这话要是被薛知县听去,薛知县又要失眠了。 “适之啊,我做这些,是希望你平安无忧地过这一生。你小时候性子闷,不爱跟别的孩子玩闹,长大了还是个闷葫芦,如果你不去行医看病,我怕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说话。” 秦老先生长吁短叹,“现在呢,你在竹山县有了一个家,有自己的生活,我还留下了小糖医者难自医,你们是师兄弟,互相照顾就很好。可是适之啊,你总是特别孤单,好像你拥有的这些都不能让你融入,你有很多话藏在心里,还有很多顾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 秦逯特别心疼自己学生现在这种茫然无措的表情。 早年他以为墨鲤的孤独是因为无父无母,也不知道该如何活着,所以他费心为墨鲤安排了现在的生活,不需要他操心,墨鲤自己就能做到最好,可是墨鲤身上的孤独与落寞从未消失。 墨鲤坐在桌边,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 他喜欢歧懋山,喜欢竹山县,喜欢这里的人跟这里的事。 小糖很好,老师也很好。县衙的每个人都很好,包括薛令君与李师爷。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陪着他,墨鲤会用化形之术让自己一年年老去,然而总有尽头,他不能永远不“死”。 老师会走,小糖也会走。 因为他们是人,而他是妖。 他想找到同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便疑是梦中 窗外忽然坠下一块碎冰,太阳升起了,积雪开始融化。 墨鲤垂在衣袖里的手缩了缩,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秦逯关切的眼神。 “” 看到秦老先生的满头白发,墨鲤又卡壳了。 他该怎么用词,才能含蓄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又不吓到老师? 墨鲤心里很乱,他在房里看来看去,想要找个东西作为借喻,然而他诗词歌赋学得很一般。虽然苦思冥想一番也能做出几首诗,但是张口就来这种本事他是没有的,现在情急之下,更是不知所措。 秦逯看到墨鲤眼神游移,心中叹息。 每次墨鲤想要岔开话题,或者他觉得有什么事没法直接说的时候,就是这般神情。 秦老先生不知道是该继续给学生施压,还是让墨鲤一个人好好想想,他们改日再谈,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学生忽然站了起来。 “适之?” “老师,请你等一等。” 墨鲤说完就走到卧房的屏风后面,把浴桶搬了出来。 秦逯看得一头雾水。 墨鲤也不解释,又去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全部倒在了浴桶里,然后就开始关门关窗。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这寒冬腊月的,井水虽没有冻上,但也是冰寒刺骨。就算内家高手不畏寒暑,也没有大冬天洗冷水澡的,除非练什么特殊的功法。 不不,就算要洗澡,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洗澡? 秦逯正要阻止,忽然又看到墨鲤拿了一个瓷瓶重新走到自己面前坐下来。 于是师徒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中间有个大木桶。 “” 秦逯摸不着脑袋,不知道自己学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轻咳一声:“适之,你拿浴桶来做什么?” 墨鲤打开手里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双手奉上给秦老先生。 秦逯莫名其妙地接过来,习惯性地闻了闻。 “冰片c红花c赤芍c川芎这是你新制的护心丹?”秦逯细细打量,只见药丸表面光洁,通体微褐色,忍不住赞赏的点点头。 熬制的药汤虽好,但要救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护心丹正是这一类的药丸。 秦逯说完,发现学生默默地看着自己,他一愣,难道是让自己吃吃看? “适之,为师没有心疾。”秦逯很是不解。 墨鲤差点就把“有备无患”四个字说出了口,他也不能让秦逯先服一粒,没病的人吃药总会不舒服的,对内家高手来说,这类活血通脉的药物更要慎用,以免气劲流岔,走火入魔。 “老师,可否让我封脉?” “封脉?为何?”秦逯更加疑惑了。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说:“因为老师修为深厚,内息绵长,一旦走岔,危险也成倍增加,学生不敢冒险。” 说得很有道理,可是—— “我的内力为什么会走岔?”秦老先生茫然地问,他每天早睡早起,饮食有度,杜绝大喜大怒,更没有强敌跑过来切磋较量,好端端的,内力怎么可能不听使唤? 墨鲤觉得老师说得也有道理,秦逯年轻的时候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当年听说自己是妖怪时,也只是发愁了很久,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异类,更没有吓晕,也许这次能撑住呢? ——不不,还是以防万一。 墨鲤打定主意,小心翼翼说:“因为学生想要给老师看一样东西。” 他闭上眼睛,心一横,直接说:“这关系到老师方才询问的答案。” 秦逯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手里的护心丹,又想起墨鲤封他穴脉的要求,脑中顿时生出了万千揣测。墨鲤是他看着长大的,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难道问题出在身世上?墨鲤不是竹山县的人,也不是山民的孩子,而是另有来历? 也对,他捡到娃娃的时候,那皮肤白白嫩嫩,看着就像娇养大的。 只是后来墨鲤一不叫苦,二不喊累,也没有抹过眼泪,秦逯就把这个细节忽略了,毕竟乡野人家也有几代单传的娃娃,十岁以前都不叫干活的,只因孩子夭折率高,怕养不大。 秦逯又想起墨鲤小时候不会说话,不会用筷子,甚至连穿衣都不会,还不记得以前的事——是不记得,还是不能说?那些显赫权贵之家的孩子,自小就有侍女伺候起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会也不稀奇,可是不会说话这点就很奇怪了。 秦逯越想越多,越想越乱。 想到自己学生终日闷闷不乐,其实是因为有家难回/有亲难认,秦老先生眉头紧锁,历来这些家族纷争最是耗人,庶出的暗害嫡出的,主宗的打压分枝的,多少世家因此败落,又有多少有识之士英年早逝? “适之啊” 秦逯长长一叹,对上墨鲤认真的眼睛,顿时败下阵来,默默地自封穴脉。 墨鲤将护心丹的瓷瓶放在桌上,对着瓶身上的鱼纹,低声道:“老师,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鱼的困境,人也不知道。” 秦逯心里咯噔一跳,这是犯病了,还是借鱼喻物? 如果身陷家族斗争,外人确实难以援手,内里的仇恨,也非善恶那么简单,有时甚至牵连数代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可是他这么好的学生,要是被这样的事耽误了,一生都不快乐,岂不是造孽? 秦逯沉声道:“鱼生于水中,它以为那片水便是世界,有天地万物,其实不然。何不跳出去,困于一隅,反而误己。” 墨鲤一顿,原来老师也支持他离开歧懋山? “适之,你可曾见过潭水之外,是何模样?” “见过。” 秦逯心里一松,以为墨鲤说的是他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放弃姓氏不问血脉,潜心修文习武c治病救人的生活。 孰料墨鲤话锋一转,张口道:“昨夜我神游太京,见一龙脉,覆天蔽日。” “这天大地大,风景各有不同等等你说什么?太京?龙脉?”秦老先生一脸茫然,难道他们不是在打机锋?好好的比喻,怎么忽然冒出了龙脉? “你梦见了龙脉?” 神游,在文人墨客这里就是做梦的意思,秦逯本能地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墨鲤看着秦逯手里的药丸,心想老师还不知道自己是龙脉呢,要一步步来,不能急。 “非是梦见,而是有灵气化形,带我神游太京,那龙周身金色,体型似山岳,胜过我们昨日所见的黑龙千万倍。” “” 秦老先生如坠梦中,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毕竟那条黑龙,他是亲眼所见。 “老师,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是条鱼。”墨鲤很苦恼,龙与鱼之间究竟缺了什么? 秦逯欲言又止,其实他想说适之你为什么好好的人不做,总是跟鱼过不去呢? “其实我早就想问,老师当年云游天下,有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鱼。” 墨鲤站起来,直接脱了外衣跟靴子,别的实在不好当着老师的面直接来,索性靠近浴桶,俯头栽进水面,在秦逯先是疑惑随后惊恐的目光直接化为了原形。 衣服轻飘飘地搭在了桶沿。 人不见了。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 随后他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丹田气息翻滚,如果不是气穴都被封住,这会儿内力就会像狂奔的野马,在奇经八脉之间肆意乱窜,根本控制不住。因为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顿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又是怎么回事。 “啪。” 水花四溅,一条黑色的鱼跃出水面,然后探出脑袋,眼巴巴地看着秦逯。 秦逯在这条鱼的眼里看出了催促之意。 催促?秦逯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手里的药丸,立刻反应过来,抬手吃了。 没多久,药力上涌,秦逯胸闷气短的感觉消失了,他连连咳嗽,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浴桶边,木然地看着里面的鱼。 墨鲤还以为秦逯是过来辨认自己的外形,于是一圈圈地游,还游得特别慢。 秦逯目光放空。 ——好好的学生,说变鱼就变成鱼。 为什么一个大活人变成鱼了啊?! 所以当年他在洪水里救上来的是条鱼?从水里救鱼?! 墨鲤,真的是一条黑色的鱼! 所以他的学生没有病? 不不,这比有病还要糟糕!病可以治,鱼怎么办?真的去跳龙门吗? 秦逯倒退一步,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墨鲤在水中看见倒影,感觉情况不太对,连忙钻进了挂在桶沿的衣服里,然后化为人形。衣领跟袖子湿漉漉的,这倒没关系,灵气做内力用,转眼就能烘干。 “老师?” 秦逯有气无力地看着墨鲤,他希望学生是个变戏法的,可是桶里有没有鱼,他还能不知道?想要欺骗自己也做不到,只能一个劲地咳嗽。 墨鲤心中有些后悔,连忙说:“都是学生莽撞。” 秦逯抬手制止,努力喘匀了气,摸着墨鲤的手,神情复杂地说:“不,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是说,你应该早些给我看你的原身。” “担心吓到老师。” 墨鲤忍不住低头,因为秦逯抓着他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 “早吓晚吓的,迟早有这么一遭的。”秦老先生没好气地说。 一旦知道墨鲤真的是鱼,秦逯心底的那些疑问顿时迎刃而解,一条鱼喜欢的生活是什么?不在水中,没有同伴,又怎么能快活呢? “你先等等,为师要缓口气。” 墨鲤体贴周到地扶着秦逯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秦逯看着瓷瓶,沉吟道:“你这个事,有些难办。” 墨鲤坐直了身体,回答道:“我找遍了歧懋山,并没有其他妖怪。” “如果你想去外面看看这也是情理之中,容我再想想。”秦老先生继续盯着瓷瓶,因为那瓶上的鱼纹,是两条。 相濡以沫,雁鹤情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震稍止 唐小糖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廊下,好奇地向着堂屋那边张望。 这大白天的,墨鲤忽然关门关窗,闷在屋子里,显然有什么秘密。 会是什么秘密呢?唐小糖苦思冥想,他想要偷听,却又不敢靠太近。 哎,武林高手的墙根不好听啊!唐小糖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他眼珠一转,忽然跑回房间找了一把弹弓,然后瞄准檐下的冰柱,将它们一根根击落。 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融雪之后的坠冰。 葛大叔远远看到了唐小糖在调皮,只笑了笑,也没拦着,因为融化的冰柱容易伤人,不如早早把它们弄下来。反正这是在自家,院中没人走动,不怕误伤。 唐小糖接近几步,又跑远,就这样来来回回,仿佛一个玩闹的孩童。 眼见冰柱打得差不多了,唐小糖悄悄地靠近了这边的窗户,他虽然没有学武的天分,但是日常也要打打拳的,加上年纪小身体好,正是耳聪目明的时候。 “小糖我来照看,药铺也可以由我来坐诊。” 唐小糖大惊,秦老先生在说什么?难道墨大夫要走了? 心里一慌,脚下打滑,脑门哐叽一下砸在了窗棂上。 房内顿时一静。 墨鲤无奈地打开门,领进来一个缩头缩脑的唐小糖。 唐小糖缩着脖子,眼睛却不停地左右张望,看到房间里的浴桶时明显一愣。 “瞧这脑门。”秦老先生既好气又好笑,小娃白生生的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转眼就鼓起了一个包,显然这一下撞得不轻。 墨鲤已经把唐小糖身上沾到的雪拍干净了,这会儿又忙着找消肿的药膏。 秦逯之前满脑子都是鱼,也没细想外面的动静,现在看到唐小糖心虚的表情,哪里能不明白为什么,顿时笑骂:“出息了,还学人偷听。” 唐小糖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问:“墨大夫要离开竹山县吗?” 墨鲤动作一顿,回头看小师弟。 “只是出门,还会回来的。”墨鲤摸了摸小孩的头。 唐小糖精神一振,脸上顿时笑开了,任由墨大夫往他脑门上涂药膏。 “是去采药吗?是不是竹山县没有的药?墨大夫,你要去多久啊?” 眼见这小娃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秦逯哼了一声,故作不悦道:“看来你只盼着墨大夫早日回来,不耐烦受我管教。” 唐小糖站直了,呐呐不言。 墨鲤连忙带着唐小糖出去了,边走边安抚小师弟。 “虽然秦老先生对弟子的要求很严格,但他不是严厉的人,你就像平日一样,背方子认草药就行,知道了吗?等我回来,就不要喊我墨大夫了,要叫师兄了。” 唐小糖点点头,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墨鲤。 墨大夫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唐小糖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终于憋不住开口了:“东街布庄的小木头,每次他爹出门进货都给他带一件东西,上次是个泥人” 墨鲤失笑,原来是讨东西。 竹山县小,手艺人也少,没有这些小玩意。 “好,带泥人c带有趣的东西回来给小糖。” 唐小糖得到承诺,开心地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墨大夫提要求呢。 看着小孩高兴的背影,墨鲤沉默不语。 等到他转身回了屋里,秦逯悻悻地说:“之前说他一句猴,他嚎了半天,现在脑门上砸那么大的包,看着都疼,他反倒不掉眼泪。” “老师!”墨鲤无奈,秦老先生总爱逗弄小糖,小糖偏偏又怕秦逯。 “小糖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畏畏缩缩的,遇到事就往别人怀里钻,早年在我面前更是战战兢兢,也就这次来还好了一点,” 秦逯连连摇头,显然不太看得惯。 墨鲤叹了口气,劝道:“小糖的父母去世时,他已经懂事了,我们既不是他的亲戚,也不是他村中的乡老。他父母的药钱c下葬的钱,是老师给的,现在他的吃穿用度,是药铺这边付。小孩子并不像别人想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的心思深得很,想得也多,他不知道怎么偿还恩情,又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患得患失,自然放不开。” 秦逯皱起眉,嘀咕了一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墨鲤不会吃一个肉包子都小心翼翼,还不敢多吃。 “老师,我不是人。”墨鲤想了想,还是小声提醒。 妖怪想报恩又不难。 秦老先生被自己学生的一句话噎住了,他无力地揉着额角,为什么墨鲤会是一条鱼呢?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秦老先生开始怀疑自己云游天下时见到的那些方士,究竟是不是骗子了。 “唉,枉我博览群书,游历天下四十年,到头来却是一叶障目,坐井观天。这世间,竟与我所知的大不相同。” 听了秦逯的话,墨鲤正要点头,忽然觉得不对,自己还没说龙脉的事呢,老师在感慨什么? 这时秦逯抚须的手一顿,及时反应过来了,他心念急转,急忙岔开话题:“为师觉得蹊跷,那太京龙脉怎么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了,还找上了你。” “这里面另有缘故。”墨鲤语气沉重。 秦逯心中疑惑,对上学生的眼睛,他下意识感到不妙。 好像还有一个不得了的真相。 秦老先生飞快地把墨鲤刚才说的话回忆了一遍。 ——什么神游太京,那个太京龙脉,是一条通体金色,大若山岳的龙。 然后昨天竹山县出现了一条黑龙,墨鲤是一条黑鳞鱼,小时候对跳龙门很感兴趣。 秦逯顿时坐立不安,难道自己不是从水里救了一条鱼回来,而是不小心拐走了黑龙的孩子?现在学生的父母找上门认亲了? 还有,龙脉跟龙脉会有孩子吗? 秦老先生陷入了沉思。 据传,龙脉现世,万灵生长。别说妖怪,就连人也要依托于土地过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龙脉如果有子嗣,可以是深埋土里的一株参,也可以是水里的一条鱼。 秦逯从前以为墨鲤有病,总喜欢说什么灵气,现在仔细一想,那些话肯定都是真的。灵气对山中生灵有莫大的好处,墨鲤能用灵气,而龙脉又有滋养万灵之效,所以毫无疑问—— “适之,你不是鱼妖,而是龙脉的” “老师说得不错,我正是歧懋山的龙脉,我在太京所显的真身正是那条黑龙。” 墨鲤钦佩地看着秦老先生,果然不愧是老师,只凭蛛丝马迹,就猜出了真相。 秦老先生已经震惊到没有表情了。 ——护心丹的药效还在,封的脉也没解开,一切安好。 秦逯先是经历了学生大变活鱼,好不容易接受了原来世上有妖怪,而墨鲤就是其中一个的事实,忽然又被告知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仅不是人,还是龙脉。 不对啊! 为什么山洪会把龙脉冲跑了啊?虽然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的说法,可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真实写照吗?秦老先生晕晕乎乎地想,所以当年他伸手一捞,到底从水里捞出了什么啊? “你是龙脉,为何不知自身呢?”秦逯声音虚弱地问。 “这正是学生的疑惑。”墨鲤把太京龙脉来找自己,自己在太京都见到了什么,全都详细地说了一遍,只瞒下了太京龙脉以胖鼠的模样招摇撞骗的细节。 虽然震惊,但是看到墨鲤发愁的模样,秦逯还是竭力冷静下来,帮自己学生解惑。 “适之,你在太京身化龙形,回到歧懋山却不行了?” “正是。” 秦逯又问:“昨日你觉得天上有东西,意识有一瞬间离体?随后乌云散尽,龙现其貌?” 墨鲤郑重地点头。 秦逯顿时感到问题很棘手,他一个劲地拈着胡须。 他不说话,墨鲤也不敢打扰,就安静地看着。 秦老先生一抬头,对上了墨鲤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刚才那条鱼在桶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模样。 “咳咳!”秦逯呛咳不止。 墨鲤连忙倒了一杯热茶,扶着秦老先生喝下,还帮着拍背顺气。 秦逯神情复杂地想,关于龙脉的传闻,绝对有误。太京龙脉就不说了,按着墨鲤的性格,怎么都不是保佑谁家江山,主宰王朝气运的。 竹山县根本没有人想谋反。 谋反称王是一件秦逯不屑一顾,薛知县听了打瞌睡的事。 秦老先生沉声说:“想要弄明白为何你不能化为龙形,要从两个方面着手。首先黑龙之形,在歧懋山也是第一次出现,而你在此地单单跟着我,都已经有十数年了。” “老师的意思是?” “若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这场大雪,是不是天灾?” 墨鲤若有所思。 秦逯继续道:“而太京咸阳,在这短短数百年内,已经三易其主。山河破碎风飘絮,你所见到的那座宫城,曾经染上无数前朝皇族的鲜血,更有诸多无辜者的性命,这算是人祸吗?” 墨鲤脸色微变。 “世有愚者,说龙脉护佑一姓,保万里河山我只怕,事情是反过来的。” 死去的人越多,龙脉越是强大。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墨鲤就是条不起眼的小黑龙。 “老师的猜测很有道理。”墨鲤忍不住苦笑,若是如此,他就永远是一条鱼了。 秦老先生拍了拍墨鲤的手,看着他说:“不要去太京,我觉得那里很危险,你可以去别的地方找一找,也许会有龙脉,也许会有别的妖。适之,你是我的学生,为师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遂意。你可以做竹山县人人敬重的大夫,也可以云游天下像老师当年那样扬名四海,但无论做什么,你都是你。龙也好,鱼也罢,重要的是‘你自己’,而非你是什么。常人尚且不被虚名所累,你非凡人,更该通达一些。” 墨鲤握住秦逯苍老的手掌,低低应了一声是。 秦逯欣慰地说:“去吧,走之前可以去县衙投个拜贴,这天下大势,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过时了,你去找薛令君问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众说纷纭 薛知县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酒。 ——用毒蝎c毒蛇泡制的药酒。 竹山县山民家里多有这类方子,专治风湿,薛知县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这些毛病并不稀奇。药酒装在一个黑色的大坛子里,盖一揭开,就有一股扑鼻的腥气,全无酒香。即使再馋酒的人,闻到了也要皱起眉头。 差役跑过来送拜帖的时候,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这味道,忍不住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气,恭敬地敲了敲门,瓮声瓮气地说:“薛令君,墨大夫送来了名帖。” 薛知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将杯盏内的酒饮尽,这才开口道:“拜帖放下,请墨大夫去二堂等候。” 差役应了一声,低着头进门,放下拜帖,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听到薛知县说:“再请李师爷去二堂,代老夫招待客人。” 差役走了之后,薛知县这才慢吞吞地拿起了名帖。 字迹清晰,字体略长,其形华美又不乏骨力。 薛知县拈着胡须,短短六七个字他赏鉴了半天,然后摸出一把钥匙,开了书房桌上的一口红木小匣子,把拜帖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 关上匣子的时候,他还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这才开始运功化去刚才那杯酒里的毒性。 等内息走了一个大循环三十六周天,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薛知县理了理衣袖跟外袍,慢吞吞地踏出了书房的门。 薛知县住的这个院子并不大,进了门就是正堂,穿过中庭是二堂,两侧有厢房。 院中原本有几口种了睡莲的水缸,现在天冷,怕缸冻裂了,所以里面没有水。 葡萄架上也是光秃秃的,只剩下石阶旁的一株松树盆景还有点绿色,薛知县特意绕到盆景前看了看,唯恐它冻坏了。 这个位置恰好可以听见二堂里面的动静。 “圣莲坛之人贼心不死,昨夜还破墙试图越狱。” “薛令君!” 墨鲤察觉到外面有人来了,他站起身行礼,原本与他说话的李师爷听了,连忙迎出去。 薛知县一看到李师爷,就想起今天早上李师爷草拟的县衙大牢修缮支出,他不满地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那圣莲坛的人拆了牢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用得着告诉人家吗? 李师爷干笑一声,心想圣莲坛是难缠之辈,日后肯定还有人来找麻烦,喊自己来这里陪坐,不就是指望墨大夫与秦老先生帮个忙吗? 薛知县:你懂什么,老夫自有主张。 看到他们东翁幕僚两人来来回回的使眼色,墨大夫默默地拿起了茶盏,低头看地砖。秦老先生说过,像这种时候,最好是去看墙上的字画,或者品鉴室内的盆景,大家皆装做无事,这才是君子之道,可是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砖能看了。 “墨大夫今日上门,可有要事?” 薛知县示意自己的幕僚陪坐,自己坐了主位,笑眯眯地说,“这还是老夫第一次接到你的名帖。” 投帖拜谒是很正式的礼节,墨鲤虽然常来衙门,但都是为了他事。 这年月,稍有身份的人,哪怕亲戚之间见面也要事先打发小厮去送个名帖,算是打个招呼,不告登门是很不合礼数的。 知县一般都住在县衙后面的官宅,竹山县是穷乡僻野,连官宅都是薛知县来了之后重新修的,这个小院墨鲤是第一次来。 “薛令君客气了,此番前来打扰,是受了老师的指点。” 薛知县闻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嘴里却谦逊道:“老夫虚度了几十载光阴,虽然不及秦老先生博学多闻,但些许本事还是有的。” 说罢看着墨鲤,就像看着自己的子侄之辈,还有些期待的神色。 旁边的李师爷顿时觉得牙酸,他觉得自己东翁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抢人徒弟。 至今为止,这犯病对象,都只是墨鲤。 谁让墨鲤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呢,良才美质,可遇不可求。 自己找徒弟,那是遍寻不着,看谁都是歪瓜裂枣,忽然来了一个杰出之辈,偏偏是别人的徒弟。这就像走在街上,看别家的婆娘总比自家的好看,议论别家的儿子发现都比自家的有出息一样。 然而抢不过啊,连李师爷这个不懂武功的人都知道,薛知县的武功差了秦老先生好大一截,十多年过去,现在能不能赢过墨大夫都是未知之数。 墨鲤动作一顿,心里无奈地叹口气。 “在下怕是要让薛令君失望了。” “嗯?” 薛知县一愣,其实多年过去,他早就不想什么收徒之事,现在只是想显摆一下秦逯不能之事。 “此番前来,不是来问医道之事。” 墨鲤说得很委婉,薛知县却知道什么意思,他不解地问:“秦逯精通歧黄之术,他不明白又要你来询问老夫的事,不就只剩下毒了吗?你不是为这个前来拜会,又是为什么?” “” 还因为薛令君你是朝廷命官,虽然待在穷乡僻野,也能从各种渠道知道天下大势啊! 墨鲤哭笑不得,难道他在薛知县心里,就是一心钻研医术哪儿也不想去的大夫? “薛令君说笑了,我想承老师之志,云游天下,济世救人。”墨大夫想了想,决定把秦老先生拿出来做借口。 薛知县一惊,旁边陪坐的李师爷也连忙摇头,一开口就是劝:“墨大夫,不是我给你打退堂鼓,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政令不通,强匪遍地。就拿圣莲坛来说,除了那些居心叵测之辈,盲从者都是苦命人。你若是遇上了,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那些个信奉圣莲坛的村子,村民不辨是非,也不分好坏,只知道拜那什么紫微星君,敢出头的人,不是被村民烧死了就是被乱刀砍死了,哎!” 墨鲤听了,自然而然地问:“说起来,圣莲坛的人被囚禁在县衙,开春化冻山路通了之后,会不会还有人来?” “那肯定啊” 李师爷还没有说完,就被薛知县阻止了:“不过是些鼠辈,只要制造假象,让别处的圣莲坛之人以为竹山县穷困无物,既捞不到油水,也没有什么龙脉,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来。” “龙脉?”墨鲤皱眉。 “昨夜老夫亲自审讯过了。”薛知县不在意地说,“据那个所谓的圣女说,他们投靠的那个天授王手下的方士,推算出平州府西北方有龙脉,于是就派出了好些个人四处查探。咱们竹山县,恰好是平州府西北九个县城之一。” 墨鲤哑然,找到龙脉有什么用,难道让他帮那个天授王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吗? 这活儿他可做不了,还不如去找太京龙脉呢! 李师爷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薛令君,咱们这儿恐怕真有龙脉” 昨天还有一条黑龙飞在天上。 “许多人都看见了,众说纷纭,这堵也堵不住啊。”李师爷忧心忡忡。 “让保甲乡老们传话下去,告诉百姓看到龙王真身的事不能挂在嘴边。就说仙凡有别,龙王为救竹山县一地百姓,仓促施法,不慎暴露真身。雨水暴雪,都是天命,龙王是违逆天命,要犯天条的。所以庙不能建,事也不能说,要是有陌生人问起,更不能承认,这样无凭无据,龙王就能逃过一劫。龙王救我一地之人,吾等要心念恩德,诚心助之。” 李师爷连连点头,赞道:“此法大善,令君果然高人一等。” 薛知县抚须晃脑,做得意状。 墨鲤:“” 见识了,薛令君果然深藏不露,高人也。 墨鲤定了定神,继续问:“方士既然说了龙脉在平州府,别处又找不到,他们会甘心吗?” 薛知县摆手道:“不足为虑,这天下方士,流派众多,互不相让。龙脉本身就是虚无缥缈之说,勘定龙脉更是没有标准的方法,各家有各家的法门,都是欺世盗名之徒,不灵验是常事。” “平州府西北有九个县,圣莲坛独独派出圣女来我们竹山县,会不会已经对这里起了疑心?” 墨鲤话音刚落,薛知县与李师爷都笑了。 “圣莲坛共有三十六个圣女,这位圣女当真不算什么。” “” 墨鲤松了口气,他没有继续问薛知县要如何处置抓获的圣莲坛教众,也没问要怎样控制这些人传递假消息——薛知县不会治病救人,但是怎么下毒倒是很有一套。 圣莲坛的人被关在大牢,除非他们绝食而死,否则想要逃过薛令君的手段,根本不可能。越是贪生怕死之人,越好控制。 既然竹山县无事,墨鲤想要出去的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多谢薛令君的好意,在下心志已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要去看看竹山县外的世界。”墨鲤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因对外面的了解不多,还请薛令君教我。” 薛知县沉吟一阵,叹道:“既然秦老先生同意了,我也不再拦你,李师爷,你去把书房架子上的地图拿来。老夫做竹山县令已有二十二载,按照吏部的规定,三年评定,平者留任。竹山县地处偏僻,没人愿来,老夫就讨了个便宜,再后来世道愈发混乱,穷乡僻野没人打主意,老夫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到了今日,期间历经了两朝天下。” 墨鲤认真听着,也不插话。 “现今国号为齐,十五年前,前朝骠骑大将军陆璋谋朝叛逆,逼宫登基。当时南边就有前朝数王起兵,只是都不成事,现如今愈发混乱,割据一方。这些人复国不成,又互相敌视,都自命正统。你若南下,要多加注意,不要被当成他国的细作。 “还有那个天授王,他盘踞在西南一带,那里的村子都在圣莲坛控制之下,不要随意投宿,也不要相信当地的百姓。 “黄河以北是齐国之地,倒是没有什么战火,只是匪徒横行,豪强世族多养私兵,目无法纪,滥用私刑。” 薛知县一口气说了这些。 墨鲤听完,认真地问:“有什么地方产灵药吗?或者有祥瑞之说?” 薛知县抽了抽嘴角:“你出去之后,可以找个贩卖药材的商人问问。” “那龙脉呢?都说龙脉现世,灵药生长,那些方士究竟找到了几个龙脉?”墨鲤好奇地问。 “这嘛,众说纷纭,真真假假,皆不作数。” 薛知县摸着胡须,沉思道,“不过太京咸阳有龙脉,倒是各家一致认同的事,可那里并没有什么飞禽走兽的异状,也没有生出什么灵药。就算有,也是编出来奉承皇帝的祥瑞。” 墨鲤谦虚受教,薛知县又道:“至于那诸多宗门,江湖武林之事,秦老先生想必都告诉过你。这江湖,三年就是一代人,大浪淘沙。老夫久坐此地,与秦老先生一样不知现今状况。你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反正以你的武功,也没什么可惧。唯有一人,你若遇见,千万小心,不要正面对上。” “何人?” “前朝国师,孟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又三日 “国师?” 墨鲤深深皱眉,据他所知,国师之号始于一百年前的边陲西凉国,其国之人笃信佛教,西凉历代国师都是有德高僧,而高僧都是用法号的。 孟戚之名,显然不是僧人法号。 “距离前朝覆亡已有十五年,此人无事?” “有人说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就早死了。”薛知县拈着胡须,沉着脸说,“老夫提起此人,只因为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神秘莫测的高手。” “哦?”墨鲤有了兴致。 虽然他对争长论短c天下第一什么的没有兴趣,但是他化为人形后的身体是实实在在的,会感到饥饿,受伤也会疼痛。体内的灵力,用起来跟武功没太大区别,无非就是更好用一些,还能养人参逗狐狸抱大蛇。竹山县是个小地方,没什么武学高手,薛知县与秦老先生都是长者,墨鲤想找个对手都难。 薛知县见到墨鲤的表情,顿时皱眉。 “你不要大意了,孟戚此人,性情乖张,实力莫测。当年还曾有传言说他是鬼非人,每到圆月之夜,就要生食人心。当然这都是传言,二十二年前,老夫在太京蹉跎之时,曾经见过这位孟国师一面,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薛知县忍不住捧起茶盏,借着上面的热气温暖掌心。 “遍体生寒,犹如在寒冬腊月坠入冻河冰窟。” 墨鲤若有所思,薛知县补了一句:“非是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老夫练的是偏门功法,走的是阴邪路子,年轻的时候急于求成,冰窟窿也不是没跳过。” 身体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四肢很快麻木,发不出声音,意识模糊 “是薛令君一人,还是?” “都是这般。”薛知县沉声道,“当时有个等待吏部委任书的小官,直接吓昏了过去。孟戚从未入过江湖,故而天下间并没有关于他的传闻,秦老先生也不知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那些没有名望的人,才最为可怕,只因危机都已被他们在事前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或者知道他们秘密的人都死了” 墨鲤立刻收起了对这位神秘高手的好奇心。 ——他答应过老师与小糖,会平安回来,某些麻烦能不沾上,最好还是不去沾。 “在下心系山河大川,对他物别无兴趣,多谢薛令君指点。” 薛知县点了点头,又说:“前朝覆亡之后,孟国师就再无消息,有人说他死了,老夫并不相信。想要杀死这样的人,难如登天,而这样的人销声匿迹,却是再容易不过。” 这时,李师爷回来了。 他拿了一幅平州府的地图,地图十分详尽,连村落与集镇都有标注。 其实这张地图与相关的户籍册子属于官府的重要文书,不容许他人随意翻阅。不过竹山县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现在薛知县每年只象征性地送给州府一些税银钱粮,如果不是怕引来注意,他连这点钱都不会给。 天下大乱,诸侯并起,不服管辖的地方比比皆是。 即使没有战祸蔓延,也只是维持个表面状况。 竹山县既小又穷,朝廷不发俸禄,薛知县索性比照着前任知县交纳的税银,先扣下一半,再扣除自己与佐官的俸禄,剩下的这些爱要不要。州府若是来人,薛知县就带着差役下田种地,避而不见,见面也没好声气,总之一毛不拔。实际上竹山县这二十多年来,百姓日子好过了何止一倍。 竹山县的县衙平日里也不按照朝廷规章办事,否则库房怎么能说开就开?府衙县衙的库房的东西都是国家所有,即便救灾,没有申报没有批文,擅动是大罪,轻者免官重者流放。就连县志,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除非身有功名,或是事迹被载于其上。 不过这些到了薛知县这里,全都不算事,因为他到竹山县之前,县衙库房里空得连老鼠都饿死了,县志更是无人编撰。 本地既无文人墨客,也没有沽名钓誉的乡绅,连县学都办不下去,前任知县像扔烫手山芋一样迅速交接了印信,忙不迭地走了,一天都不想多留。 除了知县,原本衙门里还有县丞c县尉两位佐官。 当时为了省钱粮,小县的县丞之职直接被取消,而县尉陈老太爷,一辈子都没等到调令,七十岁了还顶着这个官衔,现在索性在家养老,公务都丢给了秦捕快。 于是李师爷跟秦捕快,一个做着县丞的活,一个干着县尉的活。 李师爷铺开地图,说得头头是道。 墨鲤对照着记忆里走过的山路,发现歧懋山实在不算什么,它周边三百里也只是平州府西北一部分,再往下看,数条山脉横穿平州府南部。 “如果沿着歧懋山一直往西北走,就是蛮族的地盘了,穿过草原就是昆仑山。” 墨大夫心里一动,昆仑山自古就有仙人传说,记载也多。 “过平州府,往东是雍州,如果要去太京,必须要走这条路。” “不用了,我打算去北方。” 墨鲤决定出关,这样往东可以去天山,那里有珍贵的草药,往北是昆仑,神怪志异多不胜数,路程虽然远了点,荒芜了些,但是胜在无人打扰。 “也好。”薛知县似乎早有预料,他笑道,“墨大夫在这里稍等片刻,老夫这就去给你开一张路引。” 说完就往书房去了,等他再回来时,手里不止有路引,还有一封信。 “老夫还有一事相托。”薛知县把信函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老夫的女儿嫁在邻县,墨大夫也是见过的。如今大雪封山,人信不通,劳烦墨大夫绕路带个信。” 这不是什么难事,墨鲤应了。 等他接到路引一看,却愣住了,因为上面虽然是他的名字,但不是竹山县开出的路引。 “青州府?” 青州在东边,靠海的地方,距离竹山县怕不是有三千里路。 薛知县居然点头道:“没错,正是青州府的路引,府君的幕僚写得一手好字,还是我的同年,他的字迹我能模仿,就顺手用了。印章的事你不用担心,做得很逼真,挑不出错处。” “” 不,他纠结的不是这个。墨鲤认真地想了想,薛令君这是怕自己出去之后“惹到事”,连后患都提前解决了,免得有人追查他的来历。 “多谢薛令君提点,出门在外,能不用路引,在下尽量不用。” 翻城墙还能省掉城门税呢! 想到竹山县的太平光景,墨鲤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办法。 薛知县满意地摸着胡须问:“秦老先生祖籍青州,你会说青州话吧?” 墨鲤点了点头。 “不知墨大夫何日启程?” “明晨。” “县衙事务繁忙,明日就不特意相送了。李师爷,代老夫送客。”薛知县也没端茶盏,目送着墨鲤离开,直到二堂空无一人,他还摇头晃脑地琢磨着什么。 “总觉得他这趟出门,会出事。” 薛知县心生不祥预感,却又不像话本里那样有掐算的本领,不知道祸从何来,只能闷在心里。 他自言自语道:“秦逯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这徒弟,本事是够了,却与世俗格格不入。这世道不太平,怎么会不出事呢?不过” 只要不遇到孟戚,就算有事也不会太凶险。 薛知县想着想着,又放下了心。 三日后,平州府麻县小河镇。 麻县附近也有座山,叫做鸡冠山,并不是因为它长得像鸡冠,而是鸡冠本来就像山。此地距离鸡毛山不算远,恰好又在鸡毛山的北边,从地图上看就是压在头顶,于是得了个鸡冠山的称呼。 鸡冠山下面有一条河,附近就是麻县最富庶的镇子。 这里可不像竹山县那么偏僻,河道连着一条水路,偶尔能看到商队。 今年特别冷,河面都被冰封住了,往日热闹的码头也看不到人影。 墨鲤站在镇口望了望,发现这镇子比竹山县城还要大一些,足足有三条街,房舍宅院也多,看来要找上一阵了。 说起薛知县的女儿,跟墨鲤(外表)差不多的年纪。 薛娘子的夫婿,正是竹山县那位县尉陈老太爷家的孙子。 陈县尉有六个儿子,孙子一大把,多得连陈老太爷自己都不记住。人口多了,吃饭的嘴也多,靠陈老太爷那点俸禄根本不够,成年的那些人就出门自力更生了,其中有个儿子就在麻县经商,娶亲生子。 薛娘子的夫婿陈重,就出自这家。 早年官宦子弟经商,都用仆人家丁的名头,商户实在不是个好名声,还影响子孙科举。 陈家就无所谓,反正这世道乱了,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事。 墨鲤见过薛娘子的夫婿,那是个浓眉虎目的大汉,一身的腱子肉,加上晒得黝黑的肤色,随便瞪下眼睛,能吓哭一街的小娃娃。 据说他爹娘曾经百般奔走,都没有姑娘愿意嫁过来。结果去了竹山县探亲一趟,就被薛娘子看上了。 一对小儿女欢欢喜喜地传了两年信,薛知县一挥手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事让麻县跟竹山县都震动了,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个凶汉怎么就捞到了天上的馅饼。难道就因为门当户对?可陈老太爷的孙子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怎么就是这一个呢? 虽然乡野人家都希望闺女找个力气大能养家的男人,可陈小郎这样的就太离谱了,他那一巴掌没准都能把小娘子扇飞了。 墨鲤倒不觉得奇怪,反正在他眼里,人的高矮胖瘦,老病美丑都是那么回事。 自从薛娘子出嫁之后,墨鲤就没见过她了,麻县他也是第一次来。 远远的就听见有炮竹声响,一堆一堆的人围在某栋宅邸前,嚷着吉利话讨喜钱,宅子披红挂彩。 墨鲤还没走近,就看到宅子里出来一个人,街面瞬间一静,墨鲤趁机走了过去。 “咦,墨大夫?” 这人嗓门很亮,半条街都能听到。 正是薛娘子的夫婿陈重,他穿着缎面的袍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看起来非但不富贵,反而更吓人了,像是某个山寨里抢了员外衣裳穿的土匪头子。 “墨大夫怎么来了,正巧我妹妹今天出嫁,过来喝杯喜酒?” 墨鲤连忙推辞,说是来给薛娘子送信。 陈重哪里肯答应,拽着墨鲤就进了门,当初他跟薛娘子成亲的时候,人人都是一脸古怪的表情,只有墨鲤与薛知县面无异色。 “仓促上门,什么都贺礼都没有” “要什么贺礼,你又不认识我妹夫。”陈重转过头,拉住一个仆人说,“快去请夫人,就说她娘家有信来。” 那仆人唯唯诺诺,急忙拔腿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墨鲤忽然想起薛知县提到的前朝国师孟戚。 ——要说吓人的本事,陈重也有,只不过陈重是真的长得凶。 墨鲤忍不住笑了,陈重开始吹嘘自家酿的女儿红,一定要墨鲤试试。 气氛正热闹,忽然门前传来一声巨响,只见陈宅的牌匾飞了进来,碎成了好几块。 紧跟着来了一群提着刀的兵丁,然后是个穿着六品武官服的男人,他眉目阴鸷,冷冷地望向陈重与墨鲤。 “你是薛珠的夫婿?”武官拔刀指着墨鲤。 陈重:“” 墨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乡起社戏 墨鲤从竹山县来,背上的行囊还没有放下呢,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墨大夫看了看那个武官,排除了对方眼睛有毛病的可能,怀疑对方只是想拿他立威。 果然那个武官见这两人毫无反应,怒气更盛,还好陈宅的仆人很上路,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这位官官官爷,您这是做什么,什么雪啊红的,我们不知道啊!” “少废话,薛珠!这家没有一个叫薛珠的女人吗?” 武官将刀拍在旁边的一株花木上,积雪乱飞,他带来的兵丁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陈宅的仆人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家中的薛娘子,这也不能怪他们,主人家的名讳做仆人的又怎么能知道,再说哪有砸了人家的门,冲进来直呼女眷名字的,这也太无礼了。 可是看着那一把把晃眼的钢刀,仆人们不敢说话,偷偷地望向陈重。 陈重又惊又怒,但他只是长得像粗汉,性格并不莽撞,对方那一身六品的官服足以让他谨慎起来——行商的走南闯北,官服的品级还是认识的,不像寻常百姓那样一无所知。六品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知县才七品,太平年月的武官品级没有文官值钱,可现在不同。 陈重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尊驾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结果他手刚抬起来,哗啦啦就多出了一排刀,兵丁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目光警惕。这下倒好,不仅不用拱手行礼,连民见官的下跪都免了。 陈家仆人们见势不妙,赶紧跑回后宅,叫老爷的c找老太太的,乱成一团。 “你干什么的?这家的护院?”武官嫌弃地看着陈重。 这山野汉子就是不讲究,长成个熊样还好意思穿缎子衣裳?活脱脱的沐猴而冠。 武官伸手一指墨鲤:“你,去把你们家主人叫来!” 墨鲤自然不会离开,对方来势汹汹,他怕这武官一刀把人劈了。外面围着的人还没有散呢,都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看热闹,万一有个好事的说漏了陈重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没有?”武官不耐烦了,他本来就是上门找麻烦的,现在遇到一个没有眼色的家伙,顿时恼火得一脚踹在门口摆放了喜钱的小方桌上。 喜钱撒了一地,小方桌也飞了。 然而兵丁们眼前一花,看到飞出去的小方桌以更快的速度冲着他们来了,顿时大惊,本能地闪避,陈重也趁机脱身。 只见一个穿着海棠红袄裙的女子,柳眉倒竖,气冲冲地出来了。 她身后缩着好几个陈家仆人,只敢露头张望。 “就是他,就是他!” “那位官爷好没来由,砸了牌匾就冲进来闹事!” 陈家的仆人不识官服品级,因着自家郎君娶了知县的千金,自家老爷的父亲又是县尉,所以不像寻常百姓那样害怕当官的。 “薛娘子来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嚷。 那武官眼睛一亮,盯着薛娘子,神情复杂。 “尊驾是什么路子,来找我薛珠,是想要谈谈赤魍山的人头买卖吗?”薛娘子把袖子一卷,后面的仆人立刻递上了一把西瓜刀。 墨鲤:“” 墨大夫想,薛娘子出嫁之后,更加彪悍了。 “你,你!”武官十分震惊,他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薛珠,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薛娘子眉头一皱,她疑惑地打量武官两眼,像是在回忆。 武官看到她明艳的面孔上慢慢出现了恍然之色,立刻露出了得意之色,忍不住抖了抖官袍。 “刘大傻子!” “”武官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薛娘子很快又摇头道:“年纪对不上,对了!你是他的儿子,刘常!” 武官嘴角抽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愤怒,墨鲤忍不住绕到陈重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陈重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武官带来的兵丁忍不住了,他粗声粗气地叫道:“你这女人,好不知羞!当年背信悔婚,薛家见死不救,现在夫婿找上了门,还这般态度?”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震惊万分,门口看热闹的人一下就议论开了。 陈重脸色也有点青,墨鲤皱眉正要说什么,却看见薛娘子一把西瓜刀扔过去,恰好贴着那兵丁的裤裆插在了积雪中。 “” 门外看热闹的人也是一静,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薛娘子敢嫁给陈家郎君了,这样的娘子,一巴掌肯定是扇不走的。 “你都说悔婚了,什么叫悔婚不懂?婚契书还未写成,我就反悔了,刘常算我哪门子夫婿?” 薛娘子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气得武官倒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喝一声:“薛珠!当年是你薛家翻脸不认人,见我刘家败落,就张口退婚,又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心虚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平洲,现在还对我喝喝骂骂。你也不看看我刘常,现在是你薛家能辱的吗?” 陈家的仆人听对方说得振振有词,顿时面面相觑,倒不是他们不信任薛娘子,而是薛娘子当初为何嫁到陈家,是麻县竹山县两地的未解之谜,大家都想不明白,以为薛娘子不是眼神有毛病,就是脑子有问题。 墨鲤对刘常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他认识薛知县的日子也不算短,薛知县显然不是嫌贫爱富c攀附权贵的人。 看到刘常要动手,墨鲤正要说什么,却见薛娘子冷笑一声,指着刘常冷笑道:“你是官,我是民,我是没有你的威风,可是你想不想试试,每天晚上都有人摸进你的卧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今天割一块肉,明天削一片皮的销魂滋味?” 说完一掌拍在门口做盆景的小假山上。 假山,碎成了粉。 众人同时吞了一口口水,脖子上凉飕飕的。 墨大夫默默地退了回去。 他记得薛娘子的内功一般,没有到这样惊世骇俗的地步,再仔细一看,发现假山好像有点不对,瞬间明了,这是大喜日子摆出来的样子货。小地方嘛,卖的都是这种样子货,外面一层石皮,里面都是空的。 刘常却没有看出来,他气得身体直抖,想要吩咐兵丁把陈家砸了,可是又慑于薛娘子的武功,只能咆哮道:“薛珠!当年你亏欠我刘家,竟是一点都不羞愧?” 薛娘子双臂一张,直接把走过来要说话的陈重与墨鲤推到了墙边,大声道:“我亏欠你刘家什么了?从前朝条文,到今朝律书,哪一条写了不准退婚?你刘家一没有下聘,二没有交换庚帖,不过是指腹为婚,有一块玉佩做凭证,那块玉佩我薛家也还你了!再说了,就算成婚了还能合离,我家按照朝廷的律文规规矩矩退的婚,你凭什么找上门?难不成,只要许过你家的小娘子,就不准再反悔了,你是皇帝老儿吗?” “放肆!竟敢对陛下不敬!” 刘常一声大喝,兵丁们齐齐怒视。 薛娘子分毫不惧,眼波一转,笑语晏晏:“怎么了,不知道什么叫山高皇帝远?这里是平洲府麻县,咱们这儿的父母官连税银都不缴,朝廷也没发过俸禄,皇帝老儿怎么了,还不是篡位拿的玉玺?还真当自己是真龙天子,想往脸上贴鳞片?” 真有鳞片的某龙脉默默挤到了陈重身边,看戏。 外面看热闹的民众心里惊骇,又觉得薛娘子的话虽然大胆,却也没什么错。即使有不赞同的人,这会儿也不敢吭声,薛娘子是薛知县的女儿,人家腰板硬着呢,就像她说的,没了陈家再找个人嫁了都不是难事,他们可不敢当面说什么风言风语。 “就算可以退婚,可你薛家落井下石,偏偏赶在我父亲被贬官流放的时候退婚。”刘常脸色铁青,话说得咬牙切齿,“你父与我父乃是同窗,多年交情分毫不顾,翻脸不认人。自那一日起,薛珠,我就发誓要你薛家也尝尝这般滋味!” 墨鲤听得心里奇怪,他觉得里面应该另有隐情,倒不是他帮亲不帮理,而是薛令君在竹山县一蹲二十多年,胸无大志,也不爱钱财,跟刘常说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不可能是薛娘子另有所爱,更不可能是薛家拿女儿攀附别的权贵,因为按照刘常说的,这是薛知县一家来平洲之前的事了,那时候薛娘子才六七岁。 而且说了是指腹为婚,刘常的年纪也是同样,六七岁的孩子既不可能上青楼,也不可能因为太没出息被岳家嫌弃,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墨鲤忽然想到薛娘子看见刘常,脱口而出的那句刘大傻子。 这是相当无礼的行径了,怎么说也是世交,对长辈口出恶语,还当着人家儿子的面 墨鲤正在琢磨,那边薛娘子冷笑着说:“且不说流放你父亲的前朝皇帝,就说你父亲遭殃的那一回,你知道所为何事?” 刘常更加愤怒了,他高声说:“我父乃是御史,他弹劾靖远侯世子抢占民女,却被权贵颠倒黑白,投入大狱,剥去官职流放边关。” 围观的人群轰地一下炸了,靖远侯!那可是前朝的名将!连他们这样的平民都知道,前朝皇帝刚愎自用,容不得人,到老之后更是一天到晚猜忌大臣。靖远侯突发恶疾,当夜暴毙家中,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的赫赫战功,出殡那天太京咸阳万人相送,哭得地面都湿了,这是说书人最爱讲的段子,前朝覆灭之后尤其盛行。 靖远侯的儿子强占民女?有什么搞错了吧! 薛娘子鄙夷道:“你还以为你的父亲是铁骨铮铮的御史?他被人耍了,朝中有人要扳倒靖远侯,拿个烟花女子做套去坑靖远侯世子,你父亲拿到的都是假证据,还一心要搏名,事情没搞清楚就就上了奏章。” “你胡说!” “二十年前的事,真有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来!”薛娘子将头一昂,轻蔑道,“我爹去劝过他,说事情有蹊跷,结果你父亲不听,说什么御史本来就可以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我爹告诉他这是党争,是朝中博弈,他们这些刚入官场的要是蹚了浑水,连性命都保不住,然后他就挨了你父亲一顿骂,说他是权贵走狗,贪慕权势。我爹回家之后,就说他要悔婚,说我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刘大傻子的儿子!” 刘常瞪着眼睛,目眦欲裂。 薛娘子却不放过他,故意走到门前,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各位乡亲父老,人穷没有关系,但是不能傻!你们说句公道话,谁愿意跟这种脑子糊涂可能要连累全家的人结亲?不怕女婿没了,女儿守寡吗?不怕被夷三族吗?”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吭声,毕竟是个官呢! “薛珠,你颠倒黑白,薛家明明是在我父亲出事之后才来退婚” “别急,我还没说完。”薛娘子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像挥苍蝇那样挥了一下手,那神态与薛知县十分相似,“我爹回家刚下了决心,还没来得及登门呢,第二天你父亲就急吼吼地上了奏章,早朝还没结束就被丢进了大牢。早朝是什么时辰?宵禁都还没结束呢,难不成要我家双亲点着灯摸着黑去你家退婚?” 刘常带来的兵丁们面面相觑,有心要帮刘常,可是又怕薛娘子一刀把自己命根子剁了,再说他们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事跟靖远侯有关。 靖远侯是谁?说书人口中的战神,平了高丽,灭了西凉,至今仍有威望。刘常的父亲竟然弹劾他,兵丁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常也知道不妙,他咬着牙说:“薛珠,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再说当年你还是个小女娃,事情都是薛庭说的,又非你亲眼所见” “小女娃怎么了?我六岁背诗经,七岁读论语,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七岁还在玩泥巴捉弄西席先生?你以为退婚这样的大事,我爹会不跟我商量?我爹还说他当年昏了头,看你父亲性情耿直,你母亲心善,又是同乡同窗,彼此知根知底,觉得是个好人家,这才早早给定下。没想到你父亲耿直却愚蠢,你母亲心善却一味的溺爱你,对你毫不管教,我爹可给我赔了千百句的不是。” 薛娘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指着刘常的鼻子说:“好教你知道,我爹是在靖远侯死后,觉得君王昏庸,朝中乱象横生,迟早要出事,这才求了外放,想着越远越好。你就别自以为是,想什么薛家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心虚才跑到穷乡僻壤的平州府。当然了,你要是这么想能痛快一些,那也随意!” 刘常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青变紫,跟打翻了染缸似的。 他狠狠瞪着薛娘子,一字字道:“那你呢?没有诰命,夫婿连个功名都没有,居然给商贾做妻?这就是你退婚之后的选择,我刘常现在是荡寇将军麾下的佥事,堂堂的六品官,你当年看不起我刘家,现在就不后悔吗?” 陈重觉得这次他有话要说了,他没有功名怎么了,陈家不穷,他对薛娘子情深意重——然而他仍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刘常抡起刀就架在了墨鲤的脖子上。 “别隐瞒了,这就是你的夫婿吧!我看到你跟他使眼色,也看到他几次想来帮你!” 明明也跟着来帮忙却被忽略的陈重:“” 刘常轻蔑地看着墨鲤,动作十分粗鲁。 “他为何背着行囊?难不成是我在镇上打听你家位置的时候泄露了风声,他想跑?薛珠啊,这就是你选的夫婿,一文不名,懦弱无能啊!” 墨大夫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道肘击。 ——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一个送信的? 路过有错?看戏有错? 刘常鼻血狂喷,眼前一花,胸口又被一股大力击中,重重地跌飞出去。 “我才是阿珠的夫婿!”这一掌是同样忍无可忍的陈重打的。 熊一样的大汉,哪怕没练过内功,照样一巴掌说扇飞就能扇飞。 刘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重,又看向薛娘子。因为他跌出了门槛,看热闹的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是啊是啊,这才是陈郎君,这位官爷都没打听清楚?” “着急找上门吧,咱们这里谁不知道啊!” 刘常胸口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吐出一口黑血,直接昏了过去。 旁观者哎呀一声,慌忙散开。 兵丁们手忙脚乱的冲出来,一边是昏迷不醒的佥事,一边是徒手碎假山的薛娘子,加上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地盘,县官未必买他们的账,只好抬着刘常,急匆匆地走了。 陈重这才有些懊悔,他走到薛娘子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都怪我气得狠了,现在那个劳什子的荡寇将军,该不会来找陈家跟薛家的麻烦吧?” 薛娘子望向墨鲤,墨大夫把刘常的刀踢到旁边,叹口气说:“他这是怒急攻心,加上那一掌的伤势,发作起来又凶又急。如果他能想得通,喝点药平心静气养个三月就没事了,要是每天发怒,活不过半月。” 众人心想,刘常能平心静气才怪。 这人没救了。 “怕什么,谁要是敢动陈家的人,我保管他脚底流脓全身生疮,后悔踏上麻县一步。”薛娘子很有底气,她是薛庭的女儿,要不是她父亲当年觉得混江湖没前途养不起妻儿所以去考科举,“幽魂毒鹫”至今还是武林人人闻之色变的传说。 然而薛娘子一转身,低声对陈重与墨鲤说:“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我换身衣服,跟上去看看。” “不用了。”墨鲤阻拦,他拿出薛知县的书信交给薛娘子,心想遇到这桩事大概也是巧了,他从薛令君那里受益良多,帮薛娘子也就是帮薛令君。 “我这番出门,乃是云游天下,行程不定,正有空闲。你家中有喜事,脱不开身,我去看看即可。” “墨大夫,这怎么好意思。”薛娘子有些愧疚,原本这事跟墨鲤没关系的。 “无妨,原本也是薛令君托我看望薛娘子,多年来,我与老师都得过薛令君相助,区区小事,不算什么。” 墨鲤知道自己不说出办法,薛娘子与陈重都不会放人,于是低声道:“我乔装了去,给他开个方子,刘常现在的情况,什么汤药都是治标不治本,我的药更有效一些,能让他看起来痊愈如常人。如果他放开心结,不会再来找你们,药能救他。如果他耿耿于怀,连续发怒,药也没辙,会忽然心脉断绝而死,这样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被陈重打到重伤而死的,也省了麻烦。” 陈重连连道谢,薛娘子也收拾了干粮物品以及些许银钱,硬让墨大夫收下。 一番忙乱,墨鲤临别时,忍不住对陈重说:“陈兄,今天薛娘子的事” “我信阿珠,没什么事!”陈重不以为然地笑道。 “不是,我是说刘常三番五次把我认作咳,关于这个”墨大夫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毕竟薛娘子出嫁前他就认识,这种事怎么解释都不嫌多,小两口不能因为自己闹心结。 陈重恍然大悟,拍着墨鲤的肩说:“墨大夫你放心,我不会误会的,阿珠喜欢的男人都是我这种模样,像小白脸什么的,她看都不看一眼。说实话我更担心竹山县的王猎户,就是那个徒手打死过老虎的,你知道吧!就他!长得比我还黑,年轻有本事,还没成亲呢!” 墨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仿若无事 墨鲤没有直接去追踪刘常等人,他离开小镇,毫不犹豫地往麻县县城去了。 ——刘常的病势凶险,小河镇的大夫必定束手无策,那些兵丁们只能把人送到县城。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上官出了事,兵丁回去很难交代,只能找当地的衙门,这样既可以追责陈家,又能让刘常得到及时的救治。 然而麻县的这位父母官却是位袖手县令,整日不理公务,也不上衙,现在看到这种烫手山芋,必定是装聋作哑c两手不沾。 墨鲤把平州的地图都记在了脑中,刚过晌午他就到了麻县的县城,守门的两个兵丁闲着没事赌骰子,懒懒散散。看他们的架势,墨鲤就知道刘常等人还没有来,他没进城门,沿着城郭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四顾无人。 翻墙。 麻县的城墙很高,不是为了防山匪,而是挡风。 麻县在平州最北端,地形恰好是个山坳缺口,每年入冬之后,这里要刮四个月的西北风,身子骨差的人根本挨不下去。从前朝起,就没有人愿意来这里任职,麻县现在这位知县还是获罪被贬到这里的。 城墙挡风,许多的房子都挨着墙根造。 墨鲤落在一排青瓦上,他理了理穿在外面的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巷里。 冬日无事的时候,麻县的街道上总是空荡荡的,墨鲤想找个人问路都做不到,他绕了整整三圈,这才发现了市集。 说到药铺,大多都在城隍庙或市集的旁边。 因为这里的人多,路也好走。 竹山县不算是例外,因为县城太小,没有像样的市集,每月初一县衙前面那块空地可以摆摊,墨大夫那间药铺勉强算是沾了市集的边。 麻县这个就不一样了,附近一条街都是大铺子,大冷的天,还能看到几顶青布小轿停在布庄与银楼的门口,只是不见人影,抬轿的脚夫想必去哪儿缩着避风了。 药铺的幡子在风里摇摇晃晃。 墨鲤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儿迎面扑来。 柜台后面,一位穿着褐色棉袍的老先生正带着徒弟在抓药,听到门响也不回头。 跑堂打杂的人手脚利索地过来了,他原本是要帮着问客,再帮客人拍掉身上的雪。可是墨鲤这么一身打扮,看得他有些发愣,麻县的人出门谁不是厚棉袄大披风,恨不得从上裹到下,这位倒像是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根本不是外面进来的。 “您是看病呢,还是拿药?” 墨鲤向杂仆点了点头,轻声说:“找人。”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墨大夫直接冲着那位老先生的背影喊道:“何大夫。” 何大夫正在看徒弟抓药的分量是否精确,听到招呼疑惑地回头一看,脸上顿时出现了意外的表情,他连忙扶着木梯下来,惊讶地说:“墨大夫?这寒冬腊月的,你怎么到了麻县?” 说着立刻使唤杂仆去倒热茶,唤了后面的徒弟来接墨鲤的行囊。 墨鲤的行囊里衣服没几件,主要是药箱。 何大夫把人迎进了后堂,这才详细地问道:“听说鸡冠山鸡毛山的路都被大雪封住了,墨大夫这是出诊之后,被风雪堵在外面了?” 墨鲤也治过竹山县以外的病人,他虽然没来过麻县,却认识何大夫。此刻听到何大夫这么想,他也没有纠正,顺水推舟地默认了。 “哎,这可真是!”何大夫一个劲的感叹,“今年这雪邪乎了,果然老话说得对啊!” 墨鲤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疑惑道:“何大夫此言何意?” “怎么,你还没听说?”何大夫吃惊地看着墨鲤,随后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一手好医术,平日里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出门看诊,不像自己这么悠闲,加上竹山县的消息又闭塞,墨鲤可能真的不知道这个大消息。 何大夫凑近了些,悄声说:“平州府传来的消息,说是南边的山里发现了一座金矿,当地的豪强世族偷偷隐瞒下来,私自开挖。今年秋天,事情败露了,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那家的家主把开矿的奴仆全部杀了,填埋了山里的一切痕迹,铁了心不认账,可是当天夜里就有人看到山里有红光,后来又说闹鬼,这事越传越凶。老话说得好,雪要是下得太大,那是有冤屈!” 墨鲤听到开矿二字,心中咯噔一跳。 然后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巧,不可能每座山都有龙脉——鸡毛山有,鸡冠山就没有,不是吗? “先不说这个,我这番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办。”墨鲤压下追问平州矿山之事的念头,因为时间不多了。虽然他用了轻功赶路,但是小河镇距离麻县县城并不算远,刘常等人很快就要抵达县城了。 “哦?墨大夫有什么事,老夫能帮得上一定” “不是,在下其实是来帮何大夫的。” 墨鲤省略了薛娘子与刘常恩怨过往,只说他路过小河镇,看到一个六品武官,从一栋宅邸被人抬着出来。 “我恰好站得近,看得真真切切,那人胸口受了一次撞击,原本只是伤及内腑,需要好好修养。可是他受伤后怒急攻心,犹如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 何大夫听了脸色发白,他就是麻县医术最好的大夫,而一个随时可能没命的六品官,马上就要找上门了! 墨鲤叹了口气,其实在麻县这个地界,就算何大夫治不好刘常,也不会有事,但是薛娘子不认识何大夫,并不知道何大夫早年曾经遭遇过一次劫难——何大夫给一位老夫人治病,然而对方病入膏肓无药可治,那官员大怒,直接把所有来看过诊的大夫关进了牢里。 好不容易逃了一命的何大夫,从此对快死的官府家眷c官府中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何大夫无需惊惶,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墨鲤看着何大夫,暗示道,“心脉受损,也还能再挨一日两日,开了药方,告诉病患不可动怒也就是了。” 何大夫定了定神,还是心慌。 墨鲤顺势道:“如果何大夫不嫌弃,我愿暂时充作药铺的大夫。” 何大夫大喜,随后他茫然地看着墨鲤从行囊里找了块青黛,在脸上涂涂画画。 “这是?” “小河镇一面之缘,若是被认出,扯将起来,反而麻烦。” 墨鲤给自己加粗了眉毛,又找了一些黑色药粉,加入面脂之中给脸糊了一层,肤色立刻变得粗糙微黑。他找何大夫要了一件厚实的棉袄穿在身上,还在腰腹处填了几块布巾,站起时身姿改变,微微驼背,转眼间就似变了个模样。 何大夫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问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微末伎俩,怎么谈得上是易容术。”墨鲤又拿了何大夫的一顶狼皮帽戴上,冬天本来穿得就多,如果刻意低着头,迎面走都不一定看清对方的长相。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大夫呢?这里的大夫呢?快出来!” “这么快?”何大夫倒吸一口冷气,他一咬牙,出去了。 兵丁们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顶轿子,现在扶着人进了门,刘常面色如金纸,嘴角还挂着血丝,一副濒死之态。 何大夫惊得全身僵硬,他几个徒弟看了这病患脸色,心里也暗叫不妙,不敢上前。 “后堂,去后堂!”何大夫回过神,张口就找了理由,“这边再严实都有风,去后堂!” 兵丁们手按佩刀,寸步不离的把人抬进了后堂。 药铺里一下涌入这么多人,乱成一团,杂仆看到墨鲤的时候,脑子也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何大夫侧身挡住了兵丁一部分目光,让墨鲤有机会碰到刘常的另外一只手。 墨鲤搭了下脉,发现刘常平日里就郁结在心,伤肝劳肺,现在是一起发作,比预料的还要凶险。实际上墨鲤只砸中了刘常的鼻梁,与性命无碍,而陈重那一下也不至于让人送命,现在这般说是阴差阳错,却又透着一丝不对。 墨鲤又混到刘常左手这边,继续搭脉。 ——刘常体内,居然有一股灵力,正在修补受损的心脉。 这股灵力非常微弱,好像是潜伏在筋脉里,遇到危险才会被激发出来。 墨鲤心情复杂地放下了手,刘常可能吃过一株灵药,还是有了灵性的,只是身为凡人,根本不能完全化用,只得了一小部分灵华药精。 有灵性的草木,是很不容易出的!就被这么吃了,墨鲤很心疼。 然而刘常此人虽然无礼,但罪不至死,既然如此,是生是死,还是看天定罢! 墨鲤悄悄退了,找纸写了个方子,那边何大夫也硬着头皮开了药方,并吩咐马上抓药。兵丁们提着刀要求何大夫亲自煎药,药铺的人很不服气,与他们吵了起来,何大夫趁机跟墨鲤换了药方,并且照方抓药。 喝完汤药的刘常悠悠醒转。 何大夫板着脸说了一堆忌口,又反复强调不得动怒。 刘常想到今天的遭遇,脸色就是一白——只要一想,就心口绞痛。 “看到没有,不可动怒!”何大夫心里一边感叹这方子的灵验,一边打量着刘常,忍不住问,“这位官爷可是服用过什么名贵药材?比如成型的参c首乌” 毕竟脉象如此明显,何大夫也能发现。 刘常这会儿正惜命,不敢隐瞒,随口道:“一个月前,因在山中迷路,缺少粮食,挖茎块食用时,似乎吃了一些黄精。” 何大夫这才轻松了一些,心里觉得刘常应该不会死了。 刘常自己也是这么想,兵丁们见他除了脸色发白,下床亦如走动,都跟高兴。 ——只要刘常活着回到军中,后面的事就跟他们没关系了,管他有没有病根,药好不好。 刘常听到下属催促他回去,他心有不甘,可一想到这事他就胸口发闷,只能恨恨地说:“暂且饶过这贱人,我们回四郎山。” 等人走后,何大夫进了后堂,见到恢复本来面目的墨鲤,欲言又止。 “何大夫,怎么了?” “我听他们提到四郎山。”何大夫压低声音说,“那就是传闻里有金矿,又闹鬼的地方!” 墨鲤一顿,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出不了关c也去不了天山与昆仑,只怕要一路跟着刘常等人去那座山看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遇人问之 出了麻县县城没有多远,天又开始飘雪。 雪势不算大,风却很猛。 刘常等人没有办法,只能去找麻县的驿站,准备暂住一夜。 驿站是官府办的,一般只接待办差的官员以及官员家眷,刘常这个品级可以住进一间不错的屋子,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是正屋。 毕竟这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官来,驿站没必要特意空下最大最好的正屋。 驿站有暖炕有火炭,再打发驿丁去打些酒,烫热了下肚,在这种天气里想着都美。结果到了驿站,却见满地萧条,几间房子四面透风。 刘常傻了眼,他正要发怒,胸口顿时一阵窒闷。 他手下的兵丁们却没有这个顾忌,在驿站门口连声喝骂,又进去绕了一圈,最终不得不承认麻县的驿站废弃已久。 “佥事息怒,想必是此地穷困,驿站长期无人打理。” “放肆,太放肆了!”刘常气得脸色发白。 自从踏入麻县,他一个朝廷的六品官员,居然处处受气。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驿站是国之附属,小小的麻县居然撒手不管,这是渎职之罪!”刘常才说了两句,就感到有点透不过气。 兵丁们连忙把刘常扶进了轿子,冒着雪赶路。 这一天,他们先是去小河镇,又到了麻县县城,等再回到小河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小河镇倒是有客栈,但刘常说什么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兵丁们想起薛娘子,同样心有余悸。于是进了车马行,不由分说,强硬地征了一辆骡车,并几匹骡子。 车马行的掌柜欲哭无泪,看着骡车远去的影子,坐倒在了雪地上。 “咦?” 掌柜感到屁股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爬起来伸手一摸,原来是个钱袋。 打开来数了数,不仅够车马钱,还多出来一些。 掌柜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穿官服的人出门时脚底打滑,两个兵丁扶他的时候,三人差点跟着一起倒了,好像就在这个位置。 ——肯定是那时候掉的! 掌柜立刻把钱袋里的银钱全部拿了出来,整锭的一两官银直接用银剪绞碎,深深藏了起来,然后把钱袋扔进了烧着炭的火炉中。心想这是老天开眼,万一对方找回来,他绝对不认。 其实这跟老天爷没有半铜板的关系,刘常的钱袋失落,是墨大夫丢出来的石子砸的。 他一路跟着刘常等人,直到出了小河镇大约一里路,刘常才忽然摸到袖子破了个洞,再一摸,袖子暗袋里的钱袋不见了,车上也没有。 “停!停下!”刘常连忙呼喊。 骡车在山道上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差点撞到了山壁。 兵丁们大惊,又感到说不出的后怕,心里忍不住埋怨刘常气量太小,硬生生把自己气出了一场病,现在还非要坐骡车。这山道本来就不好走,现在冰雪不化,更添了几分凶险。 可有什么办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之前刘常躺在轿子里,他们还不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 “刘佥事,怎么了?”领头的兵丁跳下骡子,粗声粗气地问,“路不好走,天又黑,再往前三里地就是咱们昨天投宿的地方了,佥事要是心疾又犯了,还是先忍忍。” “不是,我的” 刘常摸着袖子的破口,终于想起自己在车马行前摔了一跤,可能刮到了什么把袖中暗袋撕破了。刘常这一路都在车上,既然车上没有,肯定是落在小河镇了。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天黑沉沉的,北风呼啸,这时候怎么再走回头路,谁愿意啊!刘常一咬牙,坐回去了,心里却像是滴了血。 钱袋里的银钱不算多,可是他这个六品武官,家无恒产,银钱来之不易,用一点就少一点,怎么能不心痛? 无独有偶,后面的墨大夫也在算钱。 呼啸的狂风到他身周三尺之内就自动减弱,最终吹到身上的不过是一些细碎的雪花。 他的外袍非常宽大,袖口领口却是扎紧的,一点儿风都不透。 这种衣服的布料很厚,里面塞满了棉花,用来御寒。墨鲤并不怕冷,只是这边的人冬天出远门都是这般打扮,麻县更甚,墨鲤离开的时候何大夫说身上都要他穿上了再走。 墨鲤想了想,穿得太少也会让人注意,于是就接受了这份好意。 在这样的风雪中,常人行走都难,墨大夫却在数钱。 ——出门的时候,老师给了一笔银钱,薛令君赠了一些,说是带信的酬劳,连唐小糖也偷偷摸摸地塞进了积攒好久的二十个铜板。 然后在小河镇上,薛娘子给了一些银子,不过这笔钱墨鲤已经分毫不剩的交给了何大夫,因为刘常那群人看病拿药,一文钱都没给。墨鲤开的那个方子,有好几味药价格不便宜,刘常等人一拿就是好几副药,其中丹参这一味都被那些兵丁抢空了。 何大夫最初不肯要,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毕竟他还有几个徒弟要养。 墨鲤一边数钱,一边在心里算着从这里到四郎山的路程。 ——想得有点出神,差点追过了头。 刘常一行人停下了,他们投宿的地方是个大宅子,门口没有牌匾,但看着像是个乡绅的住所。 墨鲤随便找了棵树翻墙而入。 宅院虽大,亮灯的地方却不多,乡下地方,灯油也不便宜,仆人无事是不许随便点灯的。 墨鲤摸到正院窗下时,恰好听到仆人来报宅邸的主人。 “刘佥事又来了。” 宅邸主人四十来岁,国字脸,穿了一身万字纹的酱色员外袍,他很不高兴地挥了挥手,斥退了仆人。 房里还有另外一人,干瘦干瘦的,他眼珠骨碌碌地一转,问道:“哪来的佥事?” “朝廷封的那个什么荡寇将军刘澹手下的人,原本是奉命来围剿平州的山匪,后来四郎山那边的金矿事发,就去那边查案了。这个刘佥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带着几个人一路往北走,昨天就借宿在我这里,还跟我打听去麻县小河镇的路,说什么探亲我看他那个表情,寻仇还差不多!” 干瘦汉子皱眉说:“他也姓刘,跟刘澹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同族远亲。”员外不以为然地说,“他只是路过,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对了,你真的在竹山县看到龙了?” 墨鲤正要离开,听到这句话,猛地停住脚步。 这个动作很轻微,屋内的干瘦汉子却大喝一声:“什么人?” 干瘦汉子冲出了门,一跃就上了屋顶,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他悻悻地回到院中,边走边说:“我刚才确实听到了异声。” 员外却觉得他大惊小怪,没准是枝头积雪太重,掉了一两块在地上。 “小心没大错,现在这里又来了外人。” 干瘦汉子又查看了屋檐与树枝,发现确实没有什么足迹,这才回屋去了。 “那龙我不确定,当时我已经进了羊肠沟,离得远了,只依稀看到天上云相,好像是一条龙尾。”干瘦汉子沉思一阵,又道,“不管如何,这事还得尽快报给主上知道!没想到几路人马,倒是我们这里最先获得确凿的信息。” 员外忽然问:“你说秦逯会不会是因为知道竹山县有龙脉,才躲到那里去的?否则他这么一个绝顶高手c宰辅之才,何必要隐居深山?你今天不说,我们都还不知道秦逯居然也在竹山县,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小小的竹山县,不仅有当年灭了整个浮屠寺的幽魂毒鹫,还有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玄葫神医秦逯。要不是害怕薛庭那无影无形的毒术,我们也不会把据点设在麻县,这隔了远了,果然不方便,连秦逯在竹山县我们都不知道。” 干瘦汉子低声道:“没准是因为那个小娃” 他的声音很轻,员外没有听清,再问的时候干瘦汉子已经不耐烦地说:“没什么,你的消息什么时候能够传出去?” 员外很不高兴,语气中就带了一丝讽刺:“风雪这么大,鸽子都冻死了,快马也跑不了山道,怎么传消息?你要是急了,自己跑这一趟吧!” 说话间,眼前忽然一黑,烛火熄了。 员外正要惊呼,就听到漆黑一片的房里传来砰砰乱响,夹杂着干瘦汉子的怒喝,员外慌忙贴近墙角,想要溜出去时房里忽然又没了声音。 他不敢动了,也不敢喘气。 正侧耳听着动静时,脖子后面忽然一凉,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是刀。 “好汉饶命,我家钱财都在库房里。” “龙脉在哪里?” 员外身后传来一个怪异的的声音,忽高忽低,难辨男女。 “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啊,什么龙脉矿脉我倒是知道,四郎山那边有” 员外话还没说完,那刀又贴近了一分,他顿时不敢再动,心中却是十分焦躁。他深知干瘦汉子的武功,在主上手下也算得上很不错了,现在居然被放倒了,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墨鲤不给员外想清楚的时间,他没有开口,而是继续用腹语问:“别想含糊过去,四郎山的龙脉已经不在了,是吗?你们发现的新龙脉在哪里?” 墨鲤猜测那个干瘦汉子就是当日莫名上门的参客,听说这群人要找龙脉,又不知道他们路数,索性赌一把。看他们对四郎山的情况很了解,却不太在意,那自然是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了。 “四郎山的龙脉还在,还在!” “胡说!” 墨鲤感觉到员外的颈部脉搏跳动极快,身体绷得很紧,像是要借机逃脱,完全不像是吓破胆的模样,他心里一动,另外一只手直接掐上了对方的脖子,看起来似乎是要恼羞成怒要杀人,实际上—— 灵药!又是灵药,这人也吃过,什么时候生出灵性的草药不值钱了? 墨鲤惊怒交加,歧懋山方圆三百里才生出一株白参,可谓希贵,这些人却拿了当做山芋吃? “如果这里没有龙脉,你们会在这穷乡僻野建这么大的宅院,长期居住?”墨鲤又变作苍老的声音,阴恻恻地说,“胆敢欺瞒老夫,这里的人都活不到天亮。” “不不,您老误会了。”员外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感到自己经脉里麻痒难当,好像有小虫在爬动,他忽然想起了薛庭,顿时身体软了一大半。 他怕死,更怕生不如死。 “我们在这里,是因为奉命寻找前朝宝藏的下落。” 墨大夫愣住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前朝宝藏?他只是跟踪刘常,结果先是听说了别的地方有龙脉,又不小心挖出了一伙居心叵测之徒,现在连宝藏都出来了。 既然套了话,就只能强撑到底了,墨鲤厉声道:“还在胡说,前朝宝藏只是传言,不足为信。” “不不,是真的有。”员外为求活命,哀声道,“当今皇帝用的玉玺都是假的,真的玉玺跟那批宝藏在一起,据说在多年前就被人带走了。” “那你们为何要来竹山县?” “这” 员外认定来人就是薛庭,心想难道对方真的不知道宝藏的事,他试探着说,“因为追查下来,发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宝藏的人只有那么三四个人,其他人虽然有权势,但也做不到抹掉一切痕迹。这里面最神秘也被大家公认掌握着宝藏的人就是孟戚,可是国师早已失踪我们主上从别的方向挖掘,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发现有个人很可疑。” 一个外放到竹山县的一个小官。 不仅是主动要求外放,而且还使了银子,说越快越好,偏远些也无所谓。虽然能查到对方当年似乎是为了避祸,不想被同窗牵连,但是有问题的是这个人。 学籍考籍都没问题,但户籍是假的! 如果不是这样深挖,寻常审查根本看不出问题。 “薛令君当年也是京城风度翩翩的郎君之一,只是早早就成亲了,官职又小,不过是个刑部主事,这才没有什么大名声,可终归有淑兰美质爱慕在心,故而” 员外一个劲地说好话,结果身后的人毫不领情,冷声道:“不要顾左右言他,说重点!” “我们找到了当年京城的青楼行首洛大家,她藏有一幅画像,因在渭水边与薛主事有一面之缘,她心生爱慕,因不得见故而画之我们又找了前朝的一些旧人,确定了画像是薛主事没错,可这幅画上的人,又被认出是在武林销声匿迹的‘幽魂毒鹫’,当年江湖人只知道他姓薛,并不知其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讳莫如深 一个曾经的武林高手,还是邪路子的用毒高手,忽然变成了官府中人,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隐情,怕谁也不信。 当年的“幽魂毒鹫”虽然声名狼藉,遭到各大势力的追杀,但是这些追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大家都惜命,所以这位毒道圣手并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也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投靠官府。 ——必定是有天大的利益,让幽魂毒鹫也无法拒绝。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盯上薛知县的原因,甚至心中还很自得,想着其他势力都在查找孟国师的下落,而他们另辟蹊径,发现了宝藏的另外一条线索。 如果不是为了宝藏,薛庭为何甘心在竹山县这种穷乡僻野一蹲就是二十二年? 员外额头冒汗,吞吞吐吐地说完了这番话。 墨鲤:“” 这种句句推测都符合逻辑,处处猜想都有理有据,偏偏真相偏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事,真让人啼笑皆非。这些垂涎宝藏的贪婪之辈,以己度人,却不知道这世间之人,与他们不相同的比比皆是。 墨鲤不说话,员外心里更慌。 掐住他脖子的手冷得像冰,冻得他脖颈这一块皮肤毫无知觉,他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却又因为自己这样示弱的姿态感到恼怒。 员外开始在屋里寻找着他的同伙,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算是出卖了主上,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他就没有活路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主上是谁?”墨鲤继续用腔调诡异的腹语问。 员外这次真正的颤抖了一下,眼底露出恐惧的神色。 墨鲤手底加了一份力道,灵气激发出了对方经脉里潜伏的药力,这股充沛的灵气在经脉脏腑里四处乱窜,员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惊恐地感觉到自己皮肤下有一条蛇状的凸起物游来游去。 “我说,我什么都说!” 员外虚弱地交代:“我们主上,就是当今太子殿下。” 墨鲤没吭声,他在回忆齐朝这位太子姓甚名谁。 结果员外误会了,他感觉到“蛇”离自己胸口越来越近,没有一丝收敛的迹象,终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墨鲤被他这个动作闹得有些措手不及,连手里的刀都移开了。 员外不敢回头,颤声求饶道:“小的错了,求薛令君饶命!” 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被认作薛庭的墨大夫:“” 墨鲤又好气又好笑,他用腹语是要掩饰自己的声音,并没打算冒充薛知县,结果这人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想想也对,附近的十里八乡哪有什么高手,只有薛令君跟秦老先生。 “哦,不是太子——” 墨鲤迅速丢开了刚才的努力回忆,反正齐朝太子在他这里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印象,老师没有说过,薛令君也没有提过。 员外听着这故意拖长的阴沉音调,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胸口乱动的“蛇”还在提醒他命在旦夕,他没有选择。 “是,是” 话还没说完,员外就忽然扑倒在地。 同时墨鲤迅速闪避了几步,墙上一阵急响。 几十根幽蓝发亮的牛毛针钉在了墙壁上,还有一些显然已经打中了员外,他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挣扎着,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墨鲤没有表情地看着那个缓缓站起来的干瘦汉子。 他没有靠近员外,因为那症状一看就是剧毒,没救了。 “你醒得很快。”墨鲤很意外,他击晕对方的力道很精确。 干瘦汉子口中冷笑道:“你不是薛庭!” 不等墨鲤说话,干瘦汉子又冷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被人击晕c或者中了迷药,都会比寻常人早苏醒一些。” “原来如此,你受过这些训练。” 墨鲤明白了,老师说过这种情况——给有些人用麻沸散的时候,剂量可以大一些,不然医治过程中对方忽然醒来,痛得乱动乱叫,那就要出人命了。 “你知道什么?” 干瘦汉子勃然大怒,既是气恼同伴的愚蠢,又因为对方居然就这样轻易就背叛了感到面上无光。他丢掉手里发完暗器的机关竹筒,大口喘着气,双眼通红像是一只野兽。 墨鲤的面容仍然隐藏在暗处,对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听到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 “正好,我对虚无缥缈的前朝宝藏毫无兴趣” 墨鲤正要问对方关于龙脉的事,如果有可能再问问他是怎么认识秦逯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干瘦汉子口吐黑血栽倒在地。 “” 墨鲤抢上前把人拽了起来,发现对方咬碎了牙齿后面藏的毒囊。 这到底是什么人?打不过也用不着死啊!不是已经识破自己不是薛知县了吗?那为什么还要死?居然对落入敌手的事实这么悲观,果断的自尽了? 墨大夫对着两具尸体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次出门,好像很不顺利,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赶在了一起。 他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一趟,把这些事告诉薛知县与秦老先生,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不然被人找上了门,还不知道前朝宝藏的事呢! “嗯?” 墨鲤忽然抬头,他在这里先是抓人又是逼问,动静并不小,可是并没有仆人前来查看。 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仆人应该也不是普通奴仆,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呢? 墨鲤心中一凛,立刻出了门,恰好看到一个人影停留在远处一间屋顶上,似乎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紧跟着就从屋脊跃上院墙,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墨鲤的反应并不慢,他飞快地冲了过去,但是当他翻过院墙的时候,前方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雪地上只有刘常等人留下来的骡马足迹。 如果不是墨鲤亲眼所见,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个鬼魂。 ——没有气息,没有声音,没有足迹,他甚至没有看见对方的脸。 这个窥伺者的能力,比他想得还要可怕。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开始感知周围的动静。 在竹山县时,他能看到整个歧懋山,可是当他离开了故乡,这种感知能力跟寻常的武林高手也差不多。 墨鲤重新翻过院墙,走向通往书房的一条小道,果然在雪地上看到了一具仆人的尸体。 仆人的脖子被扭断了。 下手的人动作很快,快到那个仆人脸上还没有来得及露出惊骇的表情,就已经丢了性命。 这里距离员外的书房只有二十多步的距离,墨鲤神情凝重,他没有想到自己套话的时候,有个人就站在这里,悄声无息地杀了个人,而他竟然一无所知。 墨鲤又走了一段路,发现了更多的尸体。 死状都一样,整栋宅院里静悄悄的。 最离奇的是,刘常居然没死,他手下的兵丁们还在喝酒,完全没有发现外面的事。 在一座现在只有死人的宅院里喝酒墨鲤已经预想到对方发现这个事实时,会吓成什么样了。 “下手太狠了。” 墨鲤见过生老病死,见过飞禽走兽的弱肉强食,但是这样直接杀了一个府邸的所有人,实在让人心惊。 墨鲤没有惊动刘常,他重新回到了书房,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并没有人过来销毁物品,说明这也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不是灭口,也不像黑吃黑,那人到底来做什么的?纯粹杀人? 或者是另外一个寻找前朝宝藏的势力?没动手是因为听到员外的话,以为屋子里的人是薛令君?这才退缩了,只在远处屋顶上等着看屋子里的人到底是谁? 墨鲤越想越觉得不妙,因为不管对方是什么路数,到底是怎么做到不惊动自己杀人,又轻轻松松甩掉自己的呢? 秦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 用秦逯做对比的话,墨鲤觉得刚才的窥伺者比秦老先生的武功高多了。 ——这样的高手,全天下有几个? 墨鲤对如今世上有几个顶尖高手一无所知,但是他几天前恰好听说了有这么一个符合标准的人。 “不会吧。”墨大夫目瞪口呆地想,难道他一出竹山县,就遇到了孟国师? 这算是正面对上吗? 现在应不应该跑? 跑还来得及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追而复问 墨鲤立刻离开了这座宅院。 因为这里有树木c有院墙,还有十来间大大小小的屋子,如果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想藏在里面不被人发现,真是再容易不过了。谁知道那个窥伺者是已经走了,还是隐藏在暗处? 此地非久留之地! 墨鲤一口气跑出了半里路,看着左右无人,这才放慢速度,迎着风雪裹紧外袍开始发愁。 最初薛知县说起孟戚的时候,墨鲤并不感到畏惧,还有一些好奇,因为秦老先生说过,像他这样的武功,只要不对上千军万马,基本上遇不到什么要命的危险。 中毒?自己就是神医。 被骗?这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很多骗局对于真正的高手是没有用,一力降十会。 坠入情障?也有可能,不过秦逯非常了解自己的学生,知道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到底有多小。首先墨鲤从小对人的美丑就没有具体的概念,一个病弱无力的美貌女子,跟一个满面脓疮的乞丐婆子在墨鲤得到的待遇是一样的,秦逯为此曾经得意的表示,这说明墨鲤拥有行医济世的天分。 其次还是学歧黄之术导致的,既然要行医治病,那么病患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再说要是忽然遇到一个孕妇难产,眼看就要一尸两命,作为大夫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哪怕这种情况都是诊脉之后隔着帘子指挥接生婆子,可是大夫的脑中也得有个概念,总不能连孩子是哪儿出来的都不知道。 墨鲤八岁的时候,秦逯就用刀削了两个木人教他辨识。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自幼学起,更能心无杂念。 秦逯说不好别的,但至少能确定冠绝天下的十六天魔舞,在他跟墨鲤面前跳上一天一夜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什么轻纱飞旋,似遮非遮,玉体横陈都不会让他们遐想,倒是有可能从她们偶尔袒露的胸膛看出她们是否患有囊肿,严不严重c要不要吃药。 这样一来,色诱就很不好使了。 秦逯从前想过,将来会让自己学生心动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人,然后他一不小心就想到自身了,答案是没有。这才劳心劳力地给墨鲤安排了在竹山县的生活,现在知道了墨鲤的真身,估计再操心这些事的也是跑去神怪志异了。 因为秦逯不遗余力地称赞自己学生,加上墨鲤也没有遇到过什么敌手,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薛知县说孟戚不可接近,这人深不可测,墨鲤也立刻信了,他这番出来是寻找通灵性的草木百兽,看看天下除了太京之外还没有别的龙脉了,又不是为了给自己博取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 再说天下第一也没什么意思,老师说的。 墨鲤在风雪中走走停停,有些踟蹰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离竹山县越远越好,把那个窥伺者引走,还是赶紧回到竹山县提醒秦逯与薛庭。 墨鲤开始思考自己刚才追问员外的时候,有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的相貌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第二个就不确定了,当时他不知道外面有人,只是没让员外跟那个干瘦汉子看到自己的脸,可是外面能不能看到,这就难说了。 而且墨鲤并不知道那个窥伺者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一直埋伏在宅邸附近,目标就是员外与干瘦汉子,墨鲤只是恰好赶上了?还是一路跟踪墨鲤来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可能也不是没有。 墨鲤越想表情越是凝重,他很快下了决定,回竹山县!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眼角依稀有褐色的影子一闪。 墨鲤蓦然睁大了眼睛,猛地醒过神来,对方居然没有走,还跟在自己后面?!这是什么样的武功,他不仅没有发现,还察觉不到分毫气息。 要知道是人都有气息,连飞禽走兽c花木游鱼也不例外! 这一瞬间,墨鲤已经想了很多,但是他的刀比他的想法更快。 风雪中黯淡的刀光一闪,迅捷如电,顷刻间就奔着对方的身影去了。 这一刀已经是极致。 它没有炫目的声势,甚至没有斩开漫天飘落的雪花,却又仿佛是这天地之间本来就存在的一部分,刀风隐藏在呼啸的北风之中,刀光更是黯淡近似于无。 然而这世上绝没有人能够毫发无损的接下这一刀。 风雪中,一截衣袖轻飘飘地落于地上。 “好刀法。” 声音清越,仿佛玉磬远鸣。 来人站在风雪之中,身披大氅,宽袍长袖。 虽然不是白色,也不是什么鹤氅羽衣,但是随意一站,就是出尘高洁之态。 漆黑的长发以一根木簪挽起,身无配饰,他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衣袖,轻声喟叹。 墨鲤已经退到了一丈之外,审视着对方。 说实话,他有些纳闷,古话说相由心生,虽然面相之说玄之又玄,并不靠谱,但是一个人如果性格暴戾,或者郁郁不得志,自然会影响到这个人的面貌。 墨鲤不是算命的相士,但他是大夫,望闻问切都是基本功。 此人,并不像是好杀之徒。 他的眉目清正,神情从容,更重要的是刚才短暂的交手,墨鲤感觉到的是一股浩然之气,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巍峨山岳,是灼灼烈阳。 “你是何人?为何跟踪我?”墨鲤心怀警惕,盯着那人问。 来人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他看着墨鲤手中的刀,缓缓道:“无锋刀。” 刀没有开锋,自然也没有锋刃,它的杀伤力全凭御刀人的心意。这对功力要求很高,还要求使用者永远清醒理智,才能驾驭。 “刀长不足一尺,可以藏于袖中,故而又称袖刀。”那人评断完刀,抬头望向墨鲤,语气肯定地说,“你果然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弟子。” 墨鲤不愿示弱,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孟戚?” “那是我曾经的名字,你也可以这么称呼。”那人神情自然,毫不慌张。 墨鲤不由自主的皱眉,说实话,对方跟他想的完全不同,也没有薛令君说的那样冷厉,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晕。 “曾经的名字?随着前朝覆灭,国师之名也不再?”墨鲤不客气地问,不管谁被跟踪,都会不高兴的。 刚才那番交手,已经让墨鲤心里有了底,孟戚的武功确实很高,却没有他想的那么可怕,只是这个人非常特异,没有任何气息,就像跟周围的一切完美相融了,再加上踏雪无痕的轻功,让人很难察觉。 孟戚看着墨鲤,眼神有些奇异,似乎还带着一抹渴求,他没有在意墨鲤的怒火,反而解释道:“并非如此,我不再用孟戚之名,是因为我不记得了。” 墨鲤一愣。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孟戚眼神里的渴求是什么意思,那些顽疾缠身,久病不愈的人看到他,不正是这个模样?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孟戚说:“你是秦逯的高徒,你懂歧黄之术吗?” “” “看起来是会了,那么能治疑难杂症吗?”孟戚的眼睛越来越亮。 墨鲤木着脸,本能地问:“你有何疾?” 这次轮到前朝国师苦恼了,他想了想,艰难的形容道:“就是刚才那样。” 刚才什么样?墨大夫木然地想,难道是莫名其妙跟踪自己,像个幽魂一样吓人?不对,应该说的是—— “你杀了很多人,那座宅子里的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还有一个武官跟他带来的兵丁活着。”孟戚反驳。 墨鲤立刻冷声道:“也许不是病,很多疯病虽然会杀人,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更不会刻意选择受害者。” 孟戚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敌意,他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叹息道:“我也希望不是疯病,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是个疯子,但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哦?” “我杀人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们,但是我不觉得我会这么做,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透过别人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 墨大夫的神情微变,这种病例,他还真听秦逯说过。 因为非常罕有,病患又经常被当做疯子在胡言乱语,所以医书上并无记载,也就是秦逯云游天下,走遍九州山河,才遇到过那么两回。 但是墨鲤却没有直接承认孟戚这是病,他试探道:“听起来像是苗疆的蛊,又像湘西的邪术,可操纵他人心志。” “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都失望而归。” 孟戚现在看着墨鲤的眼神,让墨大夫意识到自己如果不给对方搭脉诊治一番,估计今天是别想走了。 ——万万没想到神秘高手追着自己不放是为了看病。 “你如何猜出我是玄葫神医的弟子?” “因为你来那座宅邸之前,我就到了,听见了你说的话。乾五将你当做幽魂毒鹫,我却看到了你的脸,幽魂毒鹫并不擅长易容,他不可能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此地甚小,除了幽魂毒鹫,也就只有玄葫神医了。” 墨鲤反问:“万一我是路过想要前朝宝藏的人,跟这两人都没有关系呢?” 孟戚欲言又止:“其实,我是在你斩出那一刀时恢复正常的。之前的我,追着你并不是想求医,我感觉到,他只是对了你有了兴趣,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 墨鲤深吸了口气,他决定不管怎么说,先问问孟戚为什么要杀人。 老师说,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 如果是滥杀无辜的人,他不想治。 “你说那个员外叫乾五?听起来像个代号,他是什么人?” “他是锦衣卫,为皇帝卖命,属于锦衣卫暗属的那一拨,除非立下大功,否则名姓永远不见天日。”孟戚负起双手,神情坦然。 墨鲤感到问题大了,虽然平州西北数县都不买朝廷的账,可是皇权也意味着莫大的能量。 “你为什么要杀他?” “三年前,锦衣卫暗属找到了我的居所,趁我不在,将我家中洗劫一空。” 孟戚神情沉重,叹道,“我家有一只沙鼠,很是乖巧,院中还有数株灵药。他们不仅杀了我的爱宠,还挖走了灵药,在我院中挖地三尺,断了灵药之根,等我回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吾之病,就是由此而起,药石无效。因我是出远门,等赶回家中已是数日之后,这些人早已散去,灵药更是进献上去。虽说这些人可恶至极,我恨不得亲手杀之,但我也知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他们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番惩戒也就是了,可是三年了,只要被我查到参与了此事的人,都活不了。” 墨鲤:“” 沙鼠?胖鼠?灵药?这事听起来为什么如此熟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1.竟不知前日之事 虽然孟戚的神情自然,眉峰叠起,一副为病症困扰的模样,但是墨鲤实在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个阴谋?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先说灵药,谁会在家里养灵药?养得活吗? 没有足够的灵气,灵药会慢慢枯萎。 ——孟戚的说辞,就像是知道墨鲤的喜好之后,专门设计的谎言。 可是问题也在这里,墨鲤每次进山都很小心,连秦逯都不知道他在种人参养白狐,谁能知道他的爱好?再说胖鼠,它的存在对普通人来说本身就很匪夷所思,而且只出现了一次。 如果这是个阴谋,能做到这些的只有游魂了。 墨鲤后背发凉,他竭力让自己神情平淡,像是毫无触动,同时注意着孟戚的反应。 ——这样处心积虑的手段,使出来却没有收获意料之中的效果,阴谋者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异常的。 墨鲤这么想着,然而他没能从孟戚身上发现哪怕一丝的焦躁或不满。 “” 算了,术业有专攻。 如果要比勾心斗角智谋交锋,墨鲤自认不是对手,不过他是个大夫。处心积虑想要装病的人,只要他一号脉,都将无所遁形。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病症,能不能治我也拿不准,容我号脉。”墨鲤说得淡然,其实对修炼内功的人来说,腕脉就是命门,被人扣住了,就相当于束手束脚。倘若遇到的这位名医同样是内家高手,那跟把命交出去也没什么两样了。 墨鲤跟孟戚不过初识,还很陌生。 对陌生人交付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用无锋刀,是秦逯的高徒,我相信玄葫神医收徒的眼光。”孟戚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尽管是求医心切,墨大夫还是感觉到了压力——此人好生狡猾,不说信任他,居然说信任秦老先生,在老师的声誉面前,他能反悔不看了吗? 不能。 墨鲤冷着脸,既然是送上门的病患,看看又何妨。 于是漫天风雪里就出现了这样奇特的一幕,大夫顶着风雪号脉,别说桌椅连个棚子也没有。四周都是荒郊野岭,可谓非常不讲究了。 墨大夫的手指刚搭上孟戚的腕脉,就被震离了一寸。 墨鲤神情微变,好强横的内力,这是什么功法? 内功一般都会偏向道家法门,讲究气息绵长,意在天地之间天道有常,是涓涓细流百汇成海。这样霸道的内劲,不怕自己经脉损伤吗?这种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武功,按理说都是下乘之学,学了会短命。 墨大夫放缓动作,再次试着探脉,然后他就愣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孟戚,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秦逯当年说的,无意间发现一个武学奇才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这是天生经脉强韧? 奔流其中的内息宛如长江大河,不止如此,还意味着血肉之躯能爆发的力量也是常人的数倍。反过来说,古时力士能举鼎c能在闹市一拳打死发狂的马,正是因为他们天赋异禀,除了力气之外,从筋骨到肌肉都能承受重压与反震。 当年秦逯遇到了墨鲤,顿时舍不得放手了,因为这样的天赋,不学武太可惜了。 现在墨鲤遇到了孟戚,对方的天赋比他还要高,高出十倍,高到了让墨大夫都开始怀疑人生。 凡人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吗?这么好的筋骨,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能不能认识一下令尊跟令堂?你们祖上出过天赋不凡的人吗,是父亲这边还是母亲这边?如果都没有,令尊跟令堂是多大年纪的时候有了你?当年他们住在哪里,是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吗? 墨鲤的思绪犹如野马,转眼就跑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按着自己的手腕,神游太虚去了,半天都不回神。 虽然他们习武之人不惧寒暑,可是他们就这么站在这里喝西北风,是不是有些不对? “大夫?” “嗯?” 墨鲤终于反应过来,他干咳一声,把那些念头全部丢到了脑后,开始认认真真的号脉。 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而且越皱越紧。 孟戚确实有病,有部分细小的经脉堵塞,郁结严重,而且应该不是装的,因为那个位置非常棘手—— “你头痛否?一天发作几次?” “并无。” “你百会穴附近的经脉有些问题,”墨大夫一边说,一边心塞地想,换了常人早就头痛欲裂了,偏偏这个病患身体异于常人。 墨鲤根本不敢灌输灵气,他怕造成反效果,内力会护住经脉,现在要打通经脉,遇到的拦路虎也是内力。 “你的病是走火入魔而起,旁人不能治,因为你的武功过高内力太强,针灸不好使,汤药也不好使。按理说,最稳妥的办法是请一位内力在你之上的高手,引导你打通经脉,但是我怀疑天下间并没有这样的高手。” 墨鲤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又说,“而且经脉不通只是诱因,就算打通了,也只能控制病情,避免变得更加严重,现在的病症是不会消失的。” “为何如此?” 孟戚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厉色,那凛然之态看得墨鲤下意识地一惊。 看来薛令君没有说谎,墨鲤心想。 不过这种威胁大夫的病患他可不买账,墨大夫收回了手,慢吞吞地说:“诱因如薪火,煮出锅中粥。撤去灶膛之火,粥就能立刻变回米吗?” “” 孟戚看着眼前的青年,不确定对方是在认真诊断,还是在调侃自己。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运气不好的,等到病除了根身体也毁了,这个道理他懂,可好好的话,为什么说得像生米煮成熟饭的民间谚语? “小秦大夫” “我不姓秦。”墨鲤早有准备,张口就给自己改了个名,“我姓莫,你说你发作之后,就要杀人,而且杀的都是当年毁你房舍的锦衣卫。刚才那座宅院里的仆人,难不成都参与了此事?” “不错,只有坤七不在其中。” “就是用暗器梨花针杀死员外,后来又自杀的人?” 墨鲤想到那个干瘦汉子,顿时一阵纳闷。照理说这群人是为了前朝宝藏的事情来的,为什么会盯上唐小糖呢?干瘦汉子与员外在书房里交谈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声音极低的话,员外没有听清,却没有避过墨鲤的耳力。 干瘦汉子认为秦逯隐居在竹山县,不是为了前朝宝藏,而是为了一个小娃。 所以小糖怎么了?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那前朝宝藏,确有其事?”墨鲤追问。 “我不知。”孟戚缓缓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就算自己忘了,总还会有别人帮我记着的。莫大夫,你试过刚刚迈进客栈的门,忽然有人指着你大喊一声你的名字,随后晕厥过去吗?” “” 这就很可怕了,什么样的名声,能在前朝覆灭十五年之后还让人闻风丧胆? 墨鲤简直怀疑孟戚在自我吹嘘,可是对方显然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你自称孟戚,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位前朝国师?”墨鲤很快发现了这里面有问题。 “不,我就是孟戚。” “理由?” 墨大夫嘴里问,心中却想到老师说过,失去记忆的人内心也是有认知的,看到熟悉的东西,听到熟悉的名字时,都会很快接受。 然而孟戚却道:“莫大夫为何有此问?你我初次见面,你不是脱口而出,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 不,这是吹嘘,哪怕他本人意识不到,也是吹嘘。 墨鲤木然地想,他冲着孟戚摇了摇头:“尊驾的病情非常复杂,恕在下无能为力。”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既然如此,我只能去竹山县,找玄葫神医” 不等孟戚说完,墨鲤就一个转身回来了,他盯着孟戚,压抑着怒意说:“我不能治的,老师也不能。” “我诚心求医,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想错过。” 孟戚说得轻描淡写,墨鲤却不敢让这样一个人到竹山县去,要是他非跟秦逯比试谁是天下第一高手怎么办?这人真是孟戚还好,假如不是,薛知县是见过孟国师的,他一否认,而此人不信,非要逼着秦逯跟薛知县承认他是孟戚怎么办?毕竟他的毛病是出在脑子里啊! “我可以试着给你治一治。”墨大夫咬牙切齿地说。 孟戚居然劝道:“不要为难,我亦知这病棘手,若你勉强,我怎么过意得去。” “” 墨鲤按住袖中刀,他想,他要控制住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2.嗟乎 寒风送来隐约的尖叫呼喊声,墨鲤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刘常还在那座宅院里。 死了这么多人,事情闹大了。 薛娘子想把刘常远远打发走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这样的人命案必定会惊动县衙,刘常完全可以把这件事说成有人刺杀朝廷命官,他再找借口留在麻县,对县衙施压。 这不是最麻烦的,等这桩人命案上报到平州府,锦衣卫暗属就会发现自己安插在麻县的人死光了,而刘常等人当夜前来借宿,却活得好好的。 这还有什么说的,必须要从刘常身上查起啊! 只要一查,很快就能发现刘常到麻县,是为昔日退婚之事,跟他指腹为婚的人,居然是幽魂毒鹫的女儿。接下来不用说,锦衣卫必定认为杀人的是薛知县,或者薛娘子。 当面气走刘常,是为了事后跟踪,伺机杀人以除后患。 麻县附近到处都是山,尸体往偏僻的山沟里一丢,雪再一盖,这人就失踪了。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从山沟里只能捡回一些碎骨跟衣物,因为尸体都被野狼吃了。麻县再一口咬定他们是失足坠入山沟摔死的,这就成了无头公案。 没想到,刘常借宿的民宅是锦衣卫暗属的据点。 潜入民宅准备动手的薛家人忽然发现这里并不寻常,乃是一股追踪前朝宝藏的不明势力,立刻改了主意,没去管刘常,而是杀尽了宅院中的仆人,然后进入书房制住了坤七(干瘦汉子),逼迫乾五(员外)交代来历。 乾五贪生怕死准备出卖锦衣卫,坤七用梨花针灭了他的口,又因为惧怕薛家人的手段,直接自尽了。于是薛家人没有查到势力背后的人,耿耿于怀,索性放了刘常一条生路,让他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混,以便钓出幕后之人。 ——以上推测可以说是合情合理了,再结合书房里留下的痕迹,更显得确凿无误。 墨鲤的脸色沉了下来,转身就往那座宅邸奔去。 耳边似乎有一阵风掠过,墨鲤眼角又捕捉到了那抹褐色的影子。 “大夫,请留步。” “我有事要办。”墨鲤脚下不停,顷刻之间就来到了院墙旁边,随后翻墙而过。 寒冷的黑夜里,刘常等人提着灯笼冲向后院。 院墙上两道人影一闪而过,在积雪的映照下,快得像是幻觉。 领头的兵丁本能地瞪大眼睛,却只看到院中松枝不堪重负,在寒风中摇摇摆摆,随着提了灯笼的人进入院子,影子也显现出来。 那树影从房檐投下的暗影探出了一角,乍看仿佛是藏匿在暗处,忽然化出原形向他们伸出了利爪的恶鬼。 “啊!” 兵丁猛然后退,惊恐地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怎么回事?”众人连忙举起手里的刀,警惕地四处张望。 失声喊叫的兵丁发现自己是被影子吓到,他拉不下脸承认,只能随便伸手一指,胡诌道:“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在那里。” “什么?” 刘常盯着对面的房顶,面容微微扭曲。 那个兵丁连忙缩回了手,怎么就瞎指到房顶去了呢?这么厚的雪,谁还能站在屋顶上?他正想说自己看错了,刘常已经命令道:“去看看,上面有没有足迹!” 众人磨磨蹭蹭,显然不敢靠近。 他们方才看了仆人的尸体,知道凶手是个身怀武功的人。 ——杀人像杀鸡似的,一下就扭断了死者的脖子,这样的凶徒谁敢招惹? “快去!”刘常厉声说。 他又感到心口痛了,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像往日那样表现得身先士卒,而是站在众人中间。 兵丁们心里不满,拖拖拉拉到了屋檐下,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滑落下来的积雪,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脚印。 “回禀佥事,没有人!” 刘常听后,瞪了最初喊话的兵丁一眼,继续带了人往后院走去。 这时书房里,墨鲤把两具尸体都检查了一遍,从干瘦汉子怀里掏出了一个传信的小竹筒,而员外尸体旁边的墙角上有血写的半个薛字。 墨大夫沉着脸把这些痕迹都抹除了。 孟戚站在窗前,看到灯笼的光越来越近,已经绕到了书房这边,他慢悠悠地抬起手。 只见几盏灯笼一起熄灭,刘常等人大惊。 “有人!” 慌乱间,兵丁的刀锋互相碰撞。 他们分不清这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只以为是攻击,就挥刀格挡。互相推搡,拳打脚踢,乱成一团。 孟戚从容地向墨鲤做了一个先请的手势。 墨鲤:“”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混乱的人堆,身形灵活,没有碰到任何一人,就像一阵无形的风。等到他们走远之后,兵丁们还在胡乱互殴,刘常靠在墙边,没有被卷进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墨鲤离开的方向。 刘常看见了两个人影。 两个似乎很年轻的男人,看不清脸,武功高得匪夷所思,他们轻飘飘的越过屋顶,消失在风雪中。 “我帮大夫解决了一个麻烦,可以算作大夫欠我的人情吗?” 孟戚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里依旧十分清晰,他的右手负于身后,神态悠闲。 墨鲤并不买他的账,否决道:“打灭灯笼的事谁都能做,算不上什么助力。” 然后他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心中莫名的随之一惊。 “这位大夫,避重就轻可不是好习惯。麻县附近数得上的高手,只有薛庭跟秦逯,可他们没有你我这般年轻的外表。现在忽然多了两个不知名的高手,水混了,追查者的思路会被搅乱我所说的,就是你让那位刘佥事亲眼看到了宅邸里的可疑之人。如果没有我,只你一人,别人就很容易想到你的真实身份。你再有本事,也不能分身为二。” 墨鲤不动声色地说:“当时天色黑沉,灯笼又灭了,虽有积雪映出的微光,但是他们忽然由光亮处坠入黑暗,刘佥事一个寻常人,又怎能看清你我的身影?” “可是你说的这个寻常人,却在黑暗里避开了所有兵丁的误伤。” 孟戚跟在墨鲤身后,不紧不慢,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晦涩沙哑,“历来吃过天材地宝的人,都会得到些许好处,能于黑暗中视物,姑且算是其中一种。” 墨鲤本能地停下脚步,盯着孟戚看。 果然不是错觉,孟戚不对劲,眉宇间的气质变了,唇角带着讽刺的笑意。 “孟戚?” 墨鲤试探着喊了一声,后者挑了挑眉,虽然还是宽袍大袖,玉簪束发的装扮,却再也没有高洁出尘之态了,倒像是轻袍缓带的贵介公子,他神态傲慢地说:“你就是‘我’找来的大夫?可笑,我没有病。” “” 墨大夫面无表情地想,果然是个棘手的病患。 一会儿追着自己不放,求治病,一会儿讳疾忌医,死不承认。 按照秦老先生当年记下的行医手札,此病无名,勉强可算作离魂症的一种,病症起因是大悲或大喜。病患为人处世常有两种心态,差异主要在对待外物,对己身则没有分别,不会前一刻认为自己是名渔夫,后一刻就认定自己应该是位歌姬。病况轻微者,记得自己的反常之举;严重者,记忆模糊混乱,且不承认自己曾有失常。 属疑难杂症,非常难治。秦逯云游天下时前后遇到过两次,用了同样的方子,同样竭力去救治,结果却不相同。 墨鲤深深地看了孟戚一眼,试探道:“你对灵药很有兴趣?” “天生地长的好东西,谁有没有兴趣呢?”孟戚虽然在笑,语调却是说不出的阴冷,“这世间之人,想要长生不老寿与天齐,想要易筋伐髓平添一甲子功力哈,就连穷困无知的山民,也想着挖到一株灵药,好卖了换钱。” 墨鲤虽然不喜欢人类挖灵药,但是也知道,那些颇有灵性的草药在人的眼中,不过是死物。 ——鸡鸭能叫,牛马可跑,草木却是不能言也没法动,只能吃这个大亏。 “刘常确实服过灵药,应该是机缘巧合。”墨鲤嘴里这么说,其实还是觉得心痛。 “自然是机缘巧合倘若他吃了是我种下的灵药,现在已是身首异处。”孟戚眼带杀意,墨鲤出于警惕退了一步,惹来他一阵大笑,拂袖而去。 墨大夫看着孟戚离去的方向,确定不是竹山县,顿时松了口气。 他伸手取出刚才从干瘦汉子身上搜出的传信竹筒,小心的打开。 这种竹筒是绑在鸽子腿上的,说是竹筒,不如说是又细又小的竹管,里面能放的东西也很有限,通常都是一张展开不足指肚宽的字条。 “竹山县c秦逯前楚遗孤?” 前面两个词的意思墨鲤明白,就是干瘦汉子禀告玄葫神医出现在竹山县的消息,可是最后一个词 当今国号为齐,前朝国号为楚。 既然用“前楚遗孤”来形容,大约是前朝皇室后裔,难道小糖被怀疑是前朝血脉?墨鲤难以置信,这事简直胡扯,且不说前朝宗室多半被绞杀在太京咸阳的宫城之中,另外一些在江南割据称王,都离平州十万八千里,就说小糖今年连十岁都不到,前朝灭亡都十五年了,这岂不是平白无故扣了一个叛逆的罪名? 墨鲤沉着脸,将竹筒与纸条都震成了粉末。 “不然,你回去问问?” 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墨鲤差点一刀劈过去。 他瞪着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孟戚,对方又是一副从容悠闲的模样了,心想不用说,某人大约走到半路上又忽然求医心切,巴巴的跑回来了。 孟戚没有半点尴尬之色,还坦然地承认:“抱歉,你拿字条沉思的时间太久,我恰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既然事情与玄葫神医有关,你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墨鲤不说话。 “不要那么紧张,其实我回来是因为看到了不速之客。”孟戚向墨鲤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侧耳倾听。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正奔向那座宅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3.难言之隐 为了隐蔽行事,这座宅院地处偏僻,四周几里地都没有人烟。 此地已接近麻县边界,跟小河镇隔了一座山。 刘常等人今日就是冒雪走的山道,他们从北边来,往南的路要好走得多了,山沟与坡道都较为平整,路面也比较开阔。 然而再好走,现在也是冰天雪地的时节,路面湿滑,人说不定都要摔几跤,何况是疾驰的马,不怕折了马腿废了一匹马吗? 墨鲤眼中透着深深的疑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凉城马。”孟戚闭目听着风雪中连绵急促的蹄声,低声道,“跟西域大宛马齐名的良骏,是当年西凉国称雄西北草原的底牌之一,凉州铁骑曾经天下闻名,即使冒着风霜雨雪,亦能千里奔袭。” “好马。” 墨鲤听后,由衷地赞了一声。 哪怕自幼学史诵文,博览群书,可是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终究不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孟戚一提,墨鲤立刻想起了那支威名赫赫的凉州铁骑,以及它在最辉煌的时候败于靖远侯之手,从此一蹶不振。 “虽说西凉国灭,凉城马也流入了中原,但是这等良骏,仍然不是常人能有的。”墨鲤侧耳听了一阵,确定至少有二十骑。 这可不是小数目,纵然有富商掷金求马,也不敢在家里养上这么多。 ——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有造反的嫌疑。 “官兵?”墨鲤神情凝重,心想还不是一般的官府中人。 看竹山县就知道了,穷得整个县衙只有两匹马,是报信用的。 风雪中的马蹄声停止了。 这附近没有歇脚的地方,只有那座宅院这些人是路过?还是就要去那里?他们是锦衣卫吗? 墨鲤还在苦思,孟戚却好整以暇地丢了句话。 “你想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墨大夫想,如果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国师孟戚,教唆人的本事确实挺厉害的,跟话本里一模一样。话本里的国师总是蛊惑皇帝不理朝政c残杀忠良,偏偏又能把坏事做说得冠冕堂皇,什么求仙拜佛,建庙修寺。反正皇帝听完之后,明知道不妥,还是忍不住干了。 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嗯,比不上,比不上。 墨鲤翻过院墙的时候,心想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潜入这栋宅院,都说事不过三,原本只是送信这样简单的小事,居然一变再变。 可墨鲤又没法不来,现在的情况太复杂。 迟一步,就不知事情还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想那群锦衣卫暗属蹲在这里,原本目标只是为了前朝宝藏盯着薛家,结果莫名其妙就扯到了秦逯身上,现在倒好,如果不是墨鲤及时补漏,连唐小糖都要被卷进去。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两侧的灯笼被点了起来。 这群在雪夜中赶路的骑兵,披着玄色斗篷,腰上斜挎着雁翎刀。虽然下了马,却没有人说话,前院这边静悄悄的,只有骏马偶尔喷个鼻息。 刘常手下的兵丁们个个鼻青脸肿,脑袋与衣服上还沾着雪花,都垂着头不敢吭声。 佩刀骑兵把人一放,拱手禀告道:“将军,这宅子里的人都死了。” 将军背对着这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件长长的玄色貂裘,以及一顶熊皮厚帽,他随意找了块院中的石头,大刀金马地一坐,喝问道:“怎么回事?” 将军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官话,刘常回话的时候则是结结巴巴,官话说得不伦不类。 墨鲤看着刘常那副恭敬讨好的姿态,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员外与干瘦汉子在书房里谈起刘常的时候,似乎说过,刘常是荡寇将军麾下的六品佥事。因为这位将军同样姓刘,干瘦汉子还多问了一句两人是否有关联。 结果是巧合,并无关系。 荡寇将军不是一个正式的官阶,世道乱,朝代更迭得快,导致官职名称混乱,这点在武官那边更加明显。像这样的杂号将军,光听名字完全不知道是几品官,手下又有多少人马。 那边刘常已经把他借宿此地,刚刚住下就发现宅院里的仆人连同主人都死光了的事说了一遍,他没有把黑锅扣给薛娘子,这让墨鲤有些意外。 紧跟着,墨大夫就知道自己错了。 刘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命令你带人去搜集安县的盗匪情况,你来麻县做什么?走错了路?” 刘常开始发抖。 那将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刘常的恐惧,反而笑着说:“看来在山里遇到风雪,甚是可怕,一不小心就迷路到了几十里之外。” “下官是有些家事家事要处理,才绕路到这边的,将军恕罪。” 刘常没有大叫,也不胡乱磕头,只是白着脸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将军饶有兴趣地反问:“你不是父母早亡吗,你祖籍是雍州,这儿有你什么家事?” “是,是当年被退亲的事。”刘常低着头。 “行了,起来吧。”那将军不耐烦地一挥手,带着人就往里走。 刘常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觑着对方的脸色,发现将军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 “将军怎么忽然到了这里?天寒地冻,路又不好走,将军身边只带这些个亲兵,万一有个闪失” 佩刀骑兵齐齐瞪向刘常,后者连忙改口道:“将军,我看这座宅子有问题。” “哦?” “这宅子里没有女人,不管是丫鬟,还是后院的女眷。”刘常边说边观察将军的脸色。 将军脸上的笑容变深,他立刻命令手下去搜查宅院里的地窖密道。 墨鲤正在猜测,忽然看到身边的墙头上多出一个人。 “大夫,你的运气不错。” “” 墨鲤无声地看孟戚,一面墙那么大,哪儿不好去,非要跟自己挤在一起? 再说什么运气?他有运气?! “你听说过荡寇将军刘澹吗?”孟戚指了指那个将军远去的身影。 “我应该听说过吗?”墨鲤反问。 孟戚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听说竹山县没有盗匪山贼,平州府志上说,歧懋山多鬼魅,旅人有进无出,什么样的山贼都不会在那里安营扎寨的。哦,对了,歧懋山是古名,你们那儿叫鸡毛山。” 墨鲤握着袖中刀,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抱歉,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孟戚觉得这位大夫似乎想要把雪团塞进自己嘴里,他困惑地想了想,不明所以。 墨鲤语气不善:“你并没有说错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说话。” 孟戚似乎觉得墨大夫这个模样很有趣,他心里一动,故作遗憾地说:“我以为你会对刘澹来这里的目的有兴趣。” “怎么说?”墨鲤告诉自己忍一忍,毕竟对方知道得多。 孟戚看出了墨鲤的心思,他摆着架子,不紧不慢地说:“刘澹此人,与锦衣卫指挥使有仇。他在平州讨伐贼寇盗匪,好几次跟锦衣卫暗属的人起了冲突。” 墨鲤不太明白,锦衣卫效忠皇帝,荡寇将军怎么敢跟锦衣卫过不去?听说锦衣卫监督百官,直接听命帝王,连御史都不敢招惹他们。 “山高皇帝远。”孟戚解释。 墨鲤嘴角一抽,难道京城太远了,打架皇帝就看不到了?告状就没用了?皇帝这面大旗就不好使了? 不对,墨大夫仔细一想,琢磨到了关窍。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背着皇帝捞好处?所以互相争斗,但彼此又不敢揭发?” 这次轮到孟戚惊奇了,因为墨鲤怎么看都像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怎么这么快就醒悟过来了? “我听到这位刘将军对地窖与密道感兴趣,地窖里不藏金银珠宝,难道是为了大白菜来的?” “言之有理。” 孟戚莫名地开始期盼刘将军手下的人,打开地窖只找到一堆堆的大白菜,然后刘将军气急败坏的模样。不行不行,太有趣了,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早点准备的话,他就能把这座宅院的地窖搬空,再找大白菜填进去。 刘澹走在院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受到大白菜的攻击,他盘算着这样的空宅院能抓到锦衣卫的多少把柄,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这笑意一直到他走进书房,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 “坤七?” 刘将军大惊,这人他打过交道,对方的武功很高,怎么会死在这里? 随后他看到了墙上闪烁着幽光的毒针,又在地上发现了暗器筒,再看两具尸体的死状,很快猜到坤七杀了同伴,然后自杀。 “不好快走!” “将军?” 刘澹脸色铁青,急忙吩咐属下:“带上人,快马加鞭,离开这里。”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刘常有些不甘心,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就不能借题发挥,报复薛珠了。 “蠢货,你懂什么!” 刘将军心惊肉跳地想,以坤七的武功,不仅没能逃跑,居然还自杀了,这说明对方有多可怕?而刘澹恰好知道这么一个可怕的人,遥想当年,因为立功他获得了陛下赏赐,其中有几片灵参没被写在赏赐的单子上,据说这是因为陛下临时起意,才加上的。 这么一个疏漏,却救了刘澹的命。 因为这株灵参的来历有问题,当年献上灵参的锦衣卫副指挥使死了,偷偷扣下了灵参叶子自己服用的锦衣卫百户也死了。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后来却没了下文,以谋逆者行刺朝廷官员草草结案。 最后还是刘澹的消息灵通,打听到这株灵参跟前朝国师有关—— 刘将军后悔不已,他在四郎山查到有锦衣卫的人捞了金矿的钱,顿时觉得抓住了把柄,按照线索找到这座宅院,看到死了的人还以为是那些黑心鬼临走时杀人灭口呢,谁知道撞到这么个要命的煞星。 “坤七,你真他娘的能惹事啊!”刘澹咬牙切齿。 “将军,我们在地窖里发现了金” “娘希匹的,就算有一座金山我也不要!走,快走!” 墨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刘将军带着人冲了出去,快得脚下生风。 “原来这位刘将军也会点粗浅内功。”墨鲤刚评断完,就感到趴着的院墙一震。 “他吃了我的灵药莫大夫,拦住我” 孟戚声音骤变,紧跟着整面墙塌了。 一道人影脱出漫天烟尘,直追刘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4.人之所时有也 掀起的积雪洒了墨鲤一头一身,那个跟他一起趴在墙头上看热闹的人,说拆墙就拆墙,说杀人立刻就要冲上去杀人。 在这电光火石间,墨鲤居然想了很多很多。 孟戚刚才说了什么?灵药?谁吃了他的灵药? 荡寇将军刘澹? ——怎么看出来的?不用搭脉看一看就能知道?很厉害啊,什么办法? 等等,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刘将军忽然跑得脚下生风,孟戚的病就发作了?哦,不是懂粗浅内功,而是吃过灵药,有了这么一股先天之气。 如果刘将军不跑,孟戚未必会发现这个秘密。 真见了鬼了,刘澹为什么要跑? 墨大夫一边想,一边本能地追了上去,他心里纠结,真的要插手朝廷与前朝国师之间的烂账吗?还没想完,他就已经对上了怒火滔天的孟戚。 “轰!” 两人击出的掌风,撞到了院中的松树上,树干一折而二,轰然倒地。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被强劲的西北风一吹,后院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远看像幽魂扯了白纱狂舞,呼啸的风声似厉鬼嚎哭。 刘将军听到身后的动静,看见这番景象,二话没说,跑得更快了。 墨鲤:“” 快站住!还跑,都是跑出来的祸事! 墨大夫匆促间又是一掌,强横内力卷起的雪花吹迷了人眼,劲风在地面与树干上留下道道印痕,然而这等威力的掌法,却不能影响孟戚分毫。 他是万丈山峦,他像赤灼烈阳,能将一切化于无形。 孟戚踏足在半截树干上,衣袖飘飞,猛一抬头,只见他双眸泛红,杀气满盈。 “死!” 这一声舌绽春雷的暴喝,生生震得积雪四散,碎冰成雾。 前方逃命的人耳中嗡嗡作响,差点跪倒在地上。马匹受惊,原地跳窜,猛撅蹄子。 墨鲤:“” 算了,刘将军你还是跑吧,坚持跑到底才能救你的命。 墨鲤后退一步,提气运于双臂,绞散了漫天飞雪,再次挡住了孟戚的去路。 ——这时他也想明白了,刘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荡寇将军负责带兵在平州剿匪,他若是死了绝对是一件大事,不要说麻县,整个平州府都要震动。更别说刘澹跟锦衣卫的关系很糟糕,不太可能是当年之事直接的参与者。 追查前朝宝藏本来更是一件遮遮掩掩的事,就算锦衣卫暗属死再多的人,只要皇帝不想声张,事情就能盖住。可刘澹就不一样了,他不能死。 墨鲤看到孟戚冷傲睥睨的神情,就知道劝说无用,直接动手比较快。 反正大夫总是会遇到这种不听话的病患,充其量这次遇到的特别麻烦? 墨鲤宁愿自己揽下这个麻烦,也不愿意孟戚去找秦逯,秦老先生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内力带动气流翻卷,似两条长龙咆哮着撞在一起。 因为余势未消,残余的内劲直冲而上,气流带起的积雪与房檐瓦片旋转着升腾,发出恐怖的破空声,像是一头巨兽在咆哮。 “将将军,那是什么?” “要命的话,就不要管那么多!” 刘将军厉声说,他利索地翻身上马,拉起缰绳拼命控制住狂躁的坐骑。 不等他们全部上马,受惊的马匹已经挣脱了拴木桩,往前狂奔。 刘常发现将军丢下自己,心里恼怒,却只能钻进马棚去找骡子。 可是那些骡子被吓破了胆,缩在马棚一角死都不动。刘常爬上骡子,拼命地鞭打,那些兵丁连忙跟上,连骡子后面拴的车架都来不及解下。 最终骡子们吃不住疼,胡乱奔逃。 这时后院又是一声巨响,小半截松树连同后院的一排木质窗户一起上了天。 墨鲤双手虎口震得发麻,连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学得武功以来,从未这样毫无保留地使用过。 每日修炼,每日精进,却始终约束着力量,像普通人那样活着。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诉说着这是何等的畅快,何等肆意。 规规矩矩,处处约束自己,做一个宽和仁厚的人,真的对吗?为何不像对方那样,快意恩仇,好恶随心,以杀止杀? 墨鲤的意识仅仅混沌了一息,很快就清醒过来。 做“人”对墨鲤来说,根本不是一个必须的选择。 是秦逯教会他,“人”应该是什么模样,那也是他尊敬并且想要成为的人。 世间百态,皆是风景。 唯有自我,不可遗忘。 唯有本心,不能丢弃。 “你出不了这个院子。”墨鲤仰头望向孟戚,语气平淡的说。 双手一展,袖中刀滑入掌心。 刀锋转动的时候,映上了一片雪亮的银光,无锋刃微震,在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低吟,好似瞬间有了精魂。 松叶飞雪纷纷下坠,到了墨鲤身边时,忽然化为碎末。 而后刀光骤起,石破天惊。 原本笼罩在宅院上空的气流霎时清空,混沌荡尽,只余亮若惊虹的刀光。 “呛。” 一柄通体暗紫色的软剑架住了刀锋。 磅礴剑光c沛然之气,似烈阳高照。 地面积雪全无,地砖被成块掀飞,露出了光秃秃的泥土。 这时候他们还没意识到没了青砖,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只看到对方手里握着的兵器。 在内劲的催动下,狂放的气流一口气推平了两间屋子。 孟戚眼中尽是轻蔑,讽刺道:“哦,你说出不了?现在院子没了,你” 话未说完,他眼角忽然瞥见刀光,猛地一个翻身避开,站定后方才看清墨鲤左手有了第二柄刀。 孟戚十分意外,他忍不住回忆传闻里的玄葫神医秦逯,没有用双刀的说法,难道真的病了,记忆都模糊了吗?他开始想自己是谁,他是孟戚,他想要—— 杀尽天下人! 无锋刀对上烈阳剑,轰然声响,地面陷了一尺。 墨鲤被甩飞出去滚了半身泥,孟戚被糊了一脸土,两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不能站在原地不动拼内力,要拼招数!因为谁都不想做泥猴! “大夫,你做了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孟戚面对着墨鲤,放弃了刘澹逃跑的方向,他唇边噙着冷笑,目中满是杀意,仿佛万物于他不过尘埃。 ——如果他不是满脸土的话,墨鲤大约还会被震慑一下。 “再来。” 墨鲤翻身而起,他不在乎身上的泥,穿宽袍大袖累赘衣服的人又不是他。 “你有这么好的资质,这样好的身” 孟戚忽然顿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刚才的念头了,话说到一半忘词实在很离奇,但他心里其实不想杀对方,只想让这个人臣服。这是一个很新鲜的感觉,他常年处于盛怒之中,不想听他们劝说,不想听他们哀嚎,只想摧毁一切,让他们消失。 “这样好的声音,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求饶的样子。” 暗紫色的软剑横空一划,残留的小半截墙根平添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墨鲤轻轻一跃就出了院子的废墟,看也不看身后,就这样连步急退,刺目剑光紧随而来,剑身距离他的眉心始终不过三尺,锋锐至极的剑气让墨鲤全身都在兴奋的战栗。 这才是对手。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其他都是狂风掠过的残影。 墨鲤跑的时候很清醒,他选择了刘澹逃走的反方向。 可是麻县不是空旷的平原,这里有山,还有树木,墨鲤急退的身形会很自然地避开这些障碍物。这附近又是十曲九弯的山沟,绕着绕着就不对了。 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奇怪的影子。 墨鲤越过那物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的心神主要还在追着自己不放的那柄剑上。 他足尖急点,带起的雪沫连他的靴底都来不及沾上,同时持剑的孟戚也掠了过去,两人踏雪而过,扬起的尘雪却混在了一起。 麻县冬日风很大,这让长剑破空横卷而来的声势更加骇人。 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猛兽在荒野上狂奔,带起了一路的白色烟尘。 “啊啊!” 墨大夫确定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只是混杂在狂风里,不太分明。 当他身姿翩然地绕过一段弯曲的山道,眼角再次瞥见了刚才那个奇怪的影子,这次他歪头看了眼——哦,骡车。 等等,大半夜的,哪来的骡车? 墨鲤这么一分神,飘起的发丝差点被剑气削落。 他下意识地提气,蹑空而上,连续三个倒退的空踏,身形斜斜向后上方飘出去,恰好落足在山壁上。 孟戚停步在一株树上,积雪簌簌而落,他眼中的兴味更加浓烈。 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在山道上方对峙着。 “嗯?” 墨鲤忽然发现一队骑兵就在山道上疾驰。 这段山道非常长,虽然路很平坦,但是四周地势比较复杂,于是山道呈盘蛇状。刘常等人的骡车还没有进入山道,而最前方的骑兵已经快要出山道了。 可是这段距离在绝顶轻功高手面前完全不算事,因为他们不会老老实实的走平地——遇山翻山,遇树跃过,当他们走直线,逃命的人走弯道的时候,一盏茶的时间内连续遇到四五次都很正常。 墨鲤:“” 第一次对自己的方向感产生了怀疑。 墨鲤明明记得他引着孟戚走了反方向,怎么跑了这么远,又遇到刘将军了? “你跑得这么快,想带我去哪里?”孟戚玩味的笑着,连看都没看下方那些人一眼。 手腕一翻,剑招又至,快如闪电。 积雪生生被吹飞,霎时山道重新笼罩在白色冰雾之中,狂风扑面。 这种“局部”的暴风雪对逃命的骑兵来说,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再努力躲避也没有用,因为不仅他们在跑,制造暴风雪的人也在移动。 刘将军惊骇欲绝,伏低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狂风吹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心想如果不是这次骑着上等的凉城马,身边又是最精锐的骑者,不管骑者还是坐骑都经历过沙场拼杀,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墨鲤顾忌下方的人,引着孟戚不断往高处走。 两道人影隐藏在风雪之中,卷起巨大的漩涡,就像一条白色的巨龙在空中翻滚,忽而向东,忽而西折,飘忽不定。 有时候,这龙又会卷成一个圆胖的大球,陡然飘高后重新散开。 山道口。 刘常的骡车因为之前的打斗被波及了,斜着撞到了山壁。现在因祸得福,他跟几个兵丁都趴在了那里,没有进入山道,也没就被卷入了那诡秘的战局。 “刘佥事,是龙。” 兵丁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畏惧。 刘常剧烈咳嗽了一阵,大骂道:“什么龙,刚才没看到吗?那是人!”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宅院书房门口看到的两个模糊人影,心里一阵后怕,还好刘将军今晚来了这里,很快就发现不对,叫他们赶紧走。 这前脚刚才走,后脚房子就塌了!差一步就要送命! 刘常死死盯着那团白雾,心生妒羡。 这就是绝顶高手,传说中武功臻入化境的绝顶高手! 从前他听人说时,很是不以为然,真正的勇武应该是在沙场上万人莫敌的马上功夫,那些江湖人除了力气大一点,准头好一点,其他都是说书人嘴里的大话。 结果白天被薛娘子吓了一回,晚上又遭遇了这番景象。 刘常忍不住想,如果他也是这样的高手,岂不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论谁都要畏惧自己! 刘常兴奋地喘着粗气,越想又越激动,恨不得立刻拔出刀来挥舞两下。麻县的那个郎中说过,他吃过珍贵的灵药,可以救命的灵药! 等到回去,他一定要想办法搜罗一本武功秘籍,他吃过灵药,学这些必定事半功倍! 刘常的狂喜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眼前有些晕眩,不由自主地想要扶住山壁,可是手臂却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时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砰。” 刘常面朝下摔倒。 兵丁们因为被远处的打斗震慑住了,目眩神迷地看了好久,直到墨鲤与孟戚的身影彻底远去,他们才回过神来,急忙扶起刘常。 “不好了,刘佥事没气了!” 墨鲤并不知道刘常因为先惊恐,后又狂喜,导致心脉负荷不住最后丢了性命。 在彻底离开这条山道之后,孟戚也没有去追刘将军,墨鲤总算松了口气,想着幸好刘将军有马,骑马逃命引发不了先天之气,刺激不到孟戚。 现在只剩下这个发疯的病患要解决了。 墨鲤定了定神,一心一意地跟孟戚过起了招。 他们对战的声势越来越小。 一方面是因为内力在消耗,另外一方面则是在这种交锋过程中,两人都感觉到了自己招数的缺陷,以及对方的空隙,通过逐渐修正,实力不约而同地跟着提升。 墨鲤是真真切切地在精进。 孟戚却像是找对了方法,又似回想起了什么,比起提升,他更像是恢复实力。 墨鲤越战越是心惊,对孟戚实力的评价几次重建,又几次推翻。 风雪似乎停了,耳畔风声却是不断。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刀剑撞击的次数不断减少,到后来打了半天,武器一次都没有碰到——两人都精准的预估了对方刀剑的走势。 墨鲤每次远远看到城郭或村落的影子,就立刻绕开。 孟戚似乎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并不在意墨鲤的举动。 这时候他们已经快到了仿佛一阵疾风,内力交锋的范围也局限在身周附近,踏足过的岩石被吹走积雪,踩过的梅枝落英缤纷,钻出雪洞的兔子受惊又缩了回去。 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墨鲤的手臂越来越重,从肩膀到手腕都非常酸软,背部也在隐隐抽痛。 这种滋味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少年时练武虽然刻苦,但是有一位神医做老师,不管学文还是修武都会十分有“度”,从不胡乱透支力气,折损筋骨。 现在这样的疼痛,即是提醒,也让墨鲤更加清醒。 ——必须速战速决,再拖下去,他将无力应对。 他按住刀锋,暗暗积蓄力量。 转眼又闪避了数道剑招,墨鲤忽然瞥见远处有一大片空地,上面不生草木,也没有碎石,只能看到茫茫白雪。他心念一动,立刻退向了那边。 无锋刃忽抬,双刀抵在一处,刀身骤然弯曲。 雪亮的刀光自上而下,划破天穹,在墨鲤身前铺落成一片流光惊鸿。 长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轻松绞碎了攻势,孟戚正待发力,忽然感到脚下一歪。 “” 借力的地面在刀光下裂开了。 墨鲤那一刀其实是对着孟戚脚下发出的,这也不是地面,而是堆满积雪的冰面,下方都是湖水。 他们已经身在湖心,冰面受到剑气与刀光的摧残,短短数息内已经全部崩裂,浮冰互相撞击。 墨鲤没有踩着冰块退回岸边,而是不依不饶,对着孟戚就是一刀。 刀光黯淡,去势极快,与北风浑如一体。 孟戚仓促间横剑格挡,他目中连闪,神情怔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暗紫剑锋一顿。 墨大夫的瞳孔收缩,暗叫不妙,他拼命收势,却还是来不及,刀锋眼见要斩上孟戚胸口。这还是无锋刃,换成别的兵器人就要被砍成两段了,现在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击断对方肋骨,或许内腑也要受点伤,不是没救。 完了,盘缠要去掉一大半做药钱了。 墨鲤心痛地盯着刀 瞬间一股大力,打断了他的悲伤。 墨鲤感到自己被一种去强横无匹的力道横着拍了出去,又像是自己拿脑袋去撞了山崖。墨鲤在半空中艰难的翻了个身,踏足下落,想要借力稳住身形,然而踩了个空。 这时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抹红光,原来竟是一夜过去了。 红日尚未东升,墨鲤只看到孟戚持剑的手缓缓抬起,沛然之气化作剑锋烈阳,对着湖面就是一剑。 天阔云垂,涛生云灭。 水浪卷起一人高,近处所有冰块激荡着飞起,极细的冰粒落入水中,转眼化为乌有,水面飘起了一阵白雾。剑至雾散,天地为之一清。 墨鲤一口气换不过来,湖面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直接跌入了水里。 “噗通。” 然后落水的是回过神来的孟戚。 “咳咳。”孟戚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湖水,他咳嗽着浮上水面,狼狈不堪。 几乎同时,墨鲤也从水里冒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如果手臂伸直了扑腾两下都能打中对方的脸。 “” 墨大夫满眼嫌弃,孟戚一脸茫然。 “醒了?”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他恢复正常了。 “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孟戚纳闷,他记得今夜发生的事,他发现刘澹吃了灵药,怒气上涌就失控了。大夫好心拦住自己,跟自己打了大半夜的架,最后他们到了这座湖上,然后呢?他是不是用了一招特别厉害,厉害到自己都忘记了的剑法? 墨鲤盯着对方,发现孟戚无意识间还能踩水,居然没有往下沉。 “你居然懂得水性。”墨鲤原本计划把这家伙呛个半死再拖上岸的,没想到孟戚忽然发疯,来了那么一招,自己折腾进了湖里。 算了,清醒就好。 “上岸。”墨鲤返身向岸边游去。 墨大夫不怕水,水里就是他的自在天地,但是他觉得孟戚大约不行。 湖水太冷,泡久了是要抽筋的。 “不对,等等!”孟戚忽然阻止。 墨鲤不明所以,回头看他。 孟戚脸色发白的说:“我的剑不见了。” 说完就扎入湖中,看来是去找剑。 墨鲤:“” 他手里两把刀还好好的,孟戚就一柄剑还能脱手了?果然那时候脑子糊涂了吧! 墨鲤等了一阵,发现孟戚没有上来,忍不住也潜下去了。 水下能见度很低,大约是孟戚那一剑直接斩到了湖底,泥土混入其中,下方十分浑浊。墨鲤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觉得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尽管不耐,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化作原形。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游到第二圈的时候,墨鲤发现了湖底有一抹暗紫的光,他正要去捞,就看到一个灵活的影子抓起了剑,然后迅速往水面游去。 这家伙水性真的不错,墨鲤心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这一夜苦战,再深厚的内力也耗尽了,本来就是一身泥一脸土,现在洗倒洗干净了,就是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狼狈得像是两个水鬼。 有心想要用内力蒸干衣服,可是连这一点力都没了。 墨鲤看了看孟戚,心想自己不能露出异于人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发抖。 ——努力装作冻得发抖。 眼角瞥到孟戚在哆嗦,墨鲤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两人的内力强弱还有身体差距,不得不加大了抖动的幅度,让自己看起来比孟戚更冷。 这个难度有点高,因为孟戚哆嗦得太厉害了。 墨大夫正感到为难,忽然发现孟戚好像在偷看自己,然后那种夸张的颤抖就稍微收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冷?” “不是,我很冷。” 墨鲤直接就不抖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后者觉得有点不对,也慢慢停下了哆嗦,跟墨鲤对视了一阵,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没有打战。 当然,墨鲤也没有。正因为如此,所以孟戚忘了这事,只顾着身体哆嗦了。 “这我” 孟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解释道,“我的内功偏阳性,比较抗寒,你呢?” “喜欢冬天下水游几圈,习惯了。”墨鲤心想,这不算谎话。 然后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大夫,孟戚的解释墨鲤半个字都不信,内功或许分为几种,但是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下,人不可能站在沙漠烈阳之下没被灼伤,也不可能跌进冰湖后不感到寒冷。 再说就算不冷,这寒风呼呼地吹,身上的湿衣服都快冻硬了,还能不冷? 墨鲤转身解下了始终背着的行囊,这是平州人在风雪天出远门用的,防水挡风,虽然外面的皮全部湿了,内里的东西却还保持着干燥。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墨鲤从里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行囊并不大,装了小药箱之后,几乎就没什么空余了,放的衣服也都是贴身穿用的。 “大夫”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墨大夫斜眼。 两人身高差别明显,孟戚的肩也比墨鲤宽几分。 “我去找点木柴,生火烤衣服。”孟戚转身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他一走,墨鲤就缩到几块隐蔽的石后,飞快地换了衣服。 内力耗尽后又落水,影响到了这具身体,墨鲤小腿上出现了一层黑鳞。 换完衣服走出来,没过一会,墨鲤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表情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树林。 孟戚恰好抱着木柴走出来,表情跟墨鲤同样精彩。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捞起地上的东西,跑向树林。 他们刚钻进林子,湖边就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 马上的骑兵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他们疲倦不堪,但还是牵着马来到湖边让马饮水,这一夜疾驰,纵然是良骏,也是又饿又累。 “将军,这边有一座湖,还没冻上。” “等会儿,湖水冷,先喂马喝两口烈酒。” 刘澹声音沙哑,他下了马就地一坐,伸展着弯曲僵硬的双腿。 太阳升起,照在身上虽不够暖,但能驱散心头的阴影。 “将军,您歇口气,兄弟们肯定已经甩掉那两个煞星了。咱们带出来的都是上等的凉城马,就算没有大宛马吹嘘的日行千里之能,这一夜也跑了整整四百里路,那两个煞星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还能跑得过这些良骏?” 刘澹听了属下的话,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捞起腰间挂着的皮质酒囊,一口气灌了下去。 “娘的,真是窝囊透顶!”刘将军一肚子的火,又发作不得。 他的亲兵虽然最初不明白刘澹为什么要跑,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心有余悸,倒是不觉得自家将军这退缩跑路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将军,你知道那人是——” “别问!”刘澹喝道,说完又一个劲的灌酒。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宅子里的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他们杀的?” “这还真没准。”刘澹满口酒气,恨恨地说,“这帮家伙整天东翻西找的,说什么前朝宝藏,我看他们是在找死!又追着前朝昭华太子的后裔不放,说什么铲除后患,除了能讨好陛下,还顶什么用?” 刘将军这些恼骚,他的亲兵都不敢接话。 他们休息的地方距离树林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躲在林中的人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连刘澹恼怒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尴尬,特别是在那些人说出血肉之躯不能在一夜间跑四百路的时候。 那什么,不仅跑了,还比你们骑着良骏的先到一步,连澡都洗了一轮 墨鲤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身边的孟戚,担心他忽然发作,又抄了剑要去砍人。 刘将军真是墨鲤平生见过最不会逃命的人,怎么说呢,简直是上赶着送首级,还一送再送,拼了命的往孟戚手里塞。 世间这么大,两个陌生人不一定能遇上,孟戚又不知道刘澹吃过灵药,结果刘澹不仅把自己送上了门,还主动暴露了这个秘密。这就算了,逃个命都逃不好,平州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什么样的运气才能把自己坑害到这般地步? 如果一个人运气很差,却还能活到现在,那多半很有本事罢。 墨鲤盯着孟戚不放,孟戚自然感觉得到,他侧头说:“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居然控制了病情,现在再看到刘澹,我也没有发作。” 什么都没做,就是跟孟戚打了一夜架的墨大夫:“” “你这么吹捧我,我也不会答应给你治病。” 墨鲤语气冷淡,现在距离竹山县远得很,把孟戚看牢了,就不怕他去找秦老先生的麻烦。 “神医难道不应该对疑难杂症感兴趣吗?”孟戚不解。 “我不喜欢隐瞒病情的人。” 孟戚闻言一愣,他探究地望向墨鲤。 墨鲤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沉声说:“你的病情比你描述的还要严重,你不止想杀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人,其实你想要杀了所有人,所有你看得见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没有任何理由,是吗?” 孟戚沉默。 墨鲤深深皱眉,他跟秦逯一样,憎恶滥杀无辜的人。孟戚显然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可是同时墨鲤又感觉得到,孟戚也在努力克制,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你急着求医,不仅是因为你知道很多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不至于死,还因为一旦与这件事相关的人都死完了,你失去了最痛恨的目标,就会彻底失控。” 墨鲤的话让孟戚有些失神,他忽然笑了笑,隐约有发狂时的邪意:“大夫怎么猜到的?另外一个我,好像没说什么癫狂的话?” “他看人的眼神不对。” 墨鲤说话时,已经握住了袖中刀。没有内力,不代表武功就不好使了。 孟戚却没有动手,也没有失控,反而承认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太京,连靠近都不敢。你说得对,我能感觉到那个我的想法,一旦杀我爱宠毁我灵药的人都死完了,连他们背后的主人那位皇位上的帝王都死了仇人的头颅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墨鲤看着他失落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 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说:“我知道你尽力了,你还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孟戚蓦然抬头看他。 墨鲤看着他,一字字说:“你忘记了你的剑法,剑招也有些生疏了,因为你一直不用武器,就算杀那些锦衣卫暗属,也是扭断他们的脖子。你的速度很快,快得他们感觉不到痛苦,断气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会看到他们死前的痛苦,也避免见血,这都是你在克制,并且成功影响到了你情绪的另外一面。” 孟戚眼角一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那种悠闲随意的姿态消失了,他的神情疲倦,目光幽冷。 墨鲤继续说:“可是既不用剑,又压制内力,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难控制。你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甚至被那一面取代,昨夜一场发泄,现在感觉是否轻松多了?” “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孟戚重复了一遍,他把那柄暗紫软剑折了起来,慢吞吞地塞回衣带里,“那么,昨夜果然是大夫有意为之?” “不是。”墨鲤一口否认,“巧合,我就是想揍你。” 孟戚挑眉,心想如果自己恢复实力,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是的,就算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实力是什么,孟戚仍然有这样的自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真正失控起来,绝对能毁城灭国。 “大夫真的不愿意为我治病吗?” 墨鲤答非所的指着林外的刘澹说:“你不想杀他,是为了什么?” 孟戚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他吃的灵药,大概是皇帝的赏赐,虽然我心痛恨,但比起杀人我更想要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日担惊受怕。再者,荡寇将军刘澹虽然有些好财,但这一年来在平州剿匪很是卖力,现在平州自北向南的商道能通,都是靠刘澹的部下。如果杀了他,遭殃的只是平州百姓。” 墨鲤点点头,然后向孟戚伸出手。 孟戚不明所以,脑子忽然迷糊,差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在想什么?”墨大夫忍无可忍地说,“看诊治病不付钱吗?” 孟戚哽住了,他摸出一个旧钱袋,里面连碎银都没有,都是铜板。 “你堂堂前朝国师,武功比我还高,为什么比我还穷?”墨鲤一点都不想动用自己的盘缠,如果是穷苦无依的病患,他治就治了,孟戚不想给钱是绝对不行的。 “我有病,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又不敢回家,怎么可能有钱?”孟戚奇道,“这缺钱的事儿,难道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吗?跟武功高不高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拦路打劫的强匪!”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一顿,目视墨鲤。 半晌,孟戚将头微微一侧,示意外面就有群人。 ——打劫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5.耄耋不记年月 话本里拦路打劫的匪徒, 都喜欢埋伏在道旁树林里。 等到“肥羊”经过时, 就举着刀跳出来,拦在车队前面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留下买路财。” 墨鲤在心里一琢磨,立刻拒绝了孟戚的打劫提议。 这里不是歧懋山,这里的山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哪怕只是嘴里念念的事, 也坚决不做。 “想打劫, 你自己去。” 墨鲤把湿透的外袍挂在树枝上, 抱着手臂看着孟戚说, “大夫找你要诊金, 你却让大夫跟你一起去赚钱,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这话孟戚没法反驳, 可是他又不愿就这样放过刘澹。 一个将军, 身上必定有钱,而且不会少。 孟戚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 他低头看自己。 湿透的衣服,结了冰的头发。 整个人非常狼狈,这样忽然出现,估计不会被人当成劫匪, 而是水鬼。 孟戚若有所思, 墨鲤看他久久都没有动静, 还以为他不打算去了。 反正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整理行囊。等到墨鲤把背囊外皮的水拧干之后,忽然发现孟戚不见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树林里静悄悄的,透过光秃秃的枝干,很容易看到周围根本没有人影。 墨鲤立刻借着树干的遮掩,靠近了湖边。 骑兵正在整理马鞍,他们不准备在这里停留太久,毕竟荒郊野地的,连一口上好的草料都没有,马都在挨饿,久了恐怕要闹脾气。 刘澹喝完了酒,就坐在那里一个人生闷气。 他的亲兵知道将军这会儿的心情糟糕,都小心翼翼的绕开了。 墨鲤看着落单的刘澹,心想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忍不住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某人的踪迹。 奇怪,人呢? 这么小的地方,应该很好找才对。 湖面微微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这个动静顿时引起了骑兵们的注意。 “将军,湖里好像有东西!” “什么?”刘澹扭头望去。 是鱼吗? 刘澹没有站在湖边,跟湖水还有一段距离呢,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能遇到什么危险,结果—— “哗啦。”水浪忽起,浇了刘将军一脸一身,他本能地往后一仰。 冰寒彻骨的感觉让刘澹勃然大怒,他正要跳起来,肩膀却像是被什么人抓住了,直接来了个天旋地转,脸朝下摔在地上。 “将军!” 骑兵们大惊,纷纷拔刀,可是当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单脚踩在刘澹的背上,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如果一个绝顶高手失去了内力,会很好对付吗? 当然不。 纵然刘澹的亲兵都经历过沙场厮杀,用的是杀人的刀法,一拥而上也不会给孟戚造成半点威胁。 不需要轻功,也不用剑,孟戚身体微动,先避开砍来的雁翎刀,然后反手一掌拍在对方肩背上,骑兵立刻踉跄着后退。 第二个跟第三个冲过来的人,手肘受到撞击,雁翎刀脱手而飞。 孟戚拽过第四个人劈来的刀,顺势在自己身周挥了半圈,准确地格开了所有劈来的兵器,再抬脚一踹,正中第四个人的膝弯,把他送离了战圈。 动作简单,也没有什么招数可言,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猜到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攻击——然而就是避不开,躲不过。 眨眼间,湖边就躺了一地的人。 有两个在远处的骑兵见势不妙,翻身上马想要跑,结果小腿忽然一酸,好像被什么暗器打中了,直接跪趴在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所谓的暗器,却只是石子。 孟戚没有内力,下手并不重,只是被他击中的位置,都会酸痛无比,这些在沙场上被砍伤一刀都能咬牙坚持的骑兵,现在只觉得胳膊腿儿都不是他们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你是什么人?” 刘将军挣扎着,瞪着这个忽然从湖里出现的人。 “你可知道袭击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湿透的衣服跟平时穿在身上的衣服,有时候是两种颜色,刘澹根本认不出孟戚就是昨夜那个煞星。 “尊驾是什么路子?找我刘某人有何事?” 刘澹没有打官腔,他知道对于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来说,官衔也好,品级也罢,统统一文不值。他只希望不要是那种脾气古怪c目无王法的老怪物。 正常人会在寒冬腊月钻进湖里吗? 这种披头散发的怪异外表,十有八九就是那些练功练到废寝忘食,家也不要的疯子。看年纪好像并不大——呃? 刘澹的眼睛都瞪圆了,孟戚弯下腰,审视着刘澹。 刘澹脸上的怒容慢慢消失,变成了一种惊疑不定。 “啊!” 刘将军惨叫一声,双手着地,拼命后退。 在树林里看热闹的墨大夫有些纳闷,孟戚的长相,也不至于吓人吧。 “你见过我?”孟戚的声音里没有情绪。 他虽然看着刘澹,但是目光却比吹过的寒风更冷,好像随时都会一拂衣袖,像掸去尘埃那样杀了他觉得碍眼的人。 刘将军拼命咽了口口水,任谁以为自己甩掉的煞星,忽然出现在眼前,都会受到惊吓的。 平州是这么小的地方吗?他昨夜真的跑了四百里路? 再想到对方是从水里冒出来就算是不信鬼神的沙场兵将,有那么一瞬间也无法确定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我不,末将见过国师,不是我没有见过。” 刘澹语无伦次,他确实在多年前见过孟戚,可那是前朝的事了,当时他还是个整天舞刀弄枪c惹是生非的少年呢! “国师不是你这般年纪。”刘澹慢慢镇定下来,他发现这个人可能不是他害怕的那个。 “是吗?武功高强,内功臻入化境者,容貌多年不变的也有,你又怎么确定我不是?” 刘澹脸色发青,一方面是因为冷,另外一方面则是孟戚所说的这个可能,都能让他感到透不过气。 “你年岁不过而立,发黑如墨,国师乃是前楚的开国功臣,功力深厚,却也是霜华之相,虽然你眉间神态气度与国师相似,但绝非同一人。”刘澹死死盯着孟戚,牙齿咯咯作响,“除非这世上有返老还童之术!” 长生之术,历来都是骗人的,各朝各代的君王,哪个得了长生? 孟戚对刘澹的话不置可否,他把人拽了起来,再随手一扯。 那件价值不菲的黑貂裘立刻飞了,刘澹没穿铠甲,但胸口揣着一面护心镜,从贴身棉袍里露出一角,这个硬度跟反光差点让孟戚以为是银子。 刘澹心中惊惶,但面上却是十分硬气。 既然来人不是前朝国师孟戚,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严刑逼供什么的,他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刘澹虽然带兵,但严格地说是个杂号将军,他根本没有传令虎符之类的东西,自然也就不怕落到别人手里。他也不是锦衣卫,要为皇帝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手里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根本不怕被人搜身。 至于他知道的机密—— 确实有那么几件,比如平州布防图,平州府官吏的把柄,还有太京咸阳皇宫内廷的很多事情。刘将军觉得眼前这个人肯定跟孟国师有一定的关系,他决定要拿他所知道的秘密跟对方作交换,然而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刘将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护心镜被抽走了。 孟戚失望地叹口气,随手丢掉。 然后是挂在腰带左侧的鱼纹香囊,里面只有香料,没有钱。 腰带右侧的卧虎玉佩,料子很好,水色很足,雕工栩栩如生,孟戚只瞄了一眼,就认出这是宫廷御制的,拿了也卖不出去。 孟戚懒得再找,一手掐住刘澹的脖颈,威胁道:“有钱吗?拿钱赎命!” “” “听不懂?” 当然不是,刘将军一脸的不敢置信,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要钱。 孟戚对满地挣扎的骑兵说:“如果你们都没有钱,这片湖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我有钱,将军的钱都在我这里!”一个亲兵连忙出声。 说着他艰难的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孟戚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金丸与银裸子,于是心满意足地塞进自己怀里,扬长而去。 众人:“” 其实把他们都杀了,也能找到钱袋吧! 所以说,对方为什么要抓住将军威胁他们? 这时有人小声问:“将军其实我们这里最值钱的,是马吧?” 上等的凉城马有价无市,普通的凉城马,至少也能卖一百两金子。刚才那个钱袋里都是散碎的金银,加起来还没有十两重呢! 刘澹等人如坠迷雾,不明所以。 树林里的墨鲤也在苦思,返老还童之术他是不知道,但是从老年变回年轻的样貌,对他却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这个自称孟戚的人到底是谁? 他居然还有种灵药的爱好 墨鲤看着回来的孟戚,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6.垂髫未知寿数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孟戚很是潇洒地掂了掂钱袋, 打开一条缝展示了自己的收获。 “大夫,这些够吗?不够的话, 咱们就只好走四百里路回去, 去挖那座宅院的废墟,地窖里没准有金子。” “……” 提起一夜狂奔四百里的事, 墨鲤心里十分窘迫。哪怕从未遇到过能让他毫无保留发挥全力的对手, 他也不该这么失态。居然跟病患打起了架,还缠斗了一夜, 直到内力耗尽才罢手,老师教导的克制被他完全抛到了脑后, 真是太不应该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 但是墨大夫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 很是端得住。 君子六艺, 其中“礼”这门课,墨鲤可是很令秦逯满意。 “那得劫匹马回来。”墨大夫瞥了孟戚一眼, 随口道,“骑马往回赶,不耽误事儿, 快的话, 或许天黑就到麻县了, 还能边走边恢复内力。” 孟戚叹了口气:“看来大夫是没怎么出过远门啊。” 墨鲤一怔。 这就暴露了?怎么知道的? “凉城马能千里奔袭,那是在塞外,在草原上, 可不是这种荒山野岭, 大冬天的连草都找不到几根。只要没得吃, 马身上的膘是眼瞅着的往下掉,凉城马长一斤膘不容易,掉了想要再补回去,那是难上难。再说这些马都是军队里的,有烙印,没有可信的渠道,怎么卖出去?别人也不敢买啊!” 孟戚微微摇头,说得十分起劲,“比如我前脚牵了马走,倘若不能很快把它卖出去……我们就要头痛了,你能眼睁睁看着马饿死吗?它饿得狠了,一个劲地往你怀里钻撒娇要吃的怎么办?这荒郊野地的,我们上哪去给它找上好的草料?” 墨鲤心想,这人如此有经验,难不成干过这种坏事? “刘澹等人,是怎么喂马的?”墨鲤回想了一下,没发现这些人是扛着草出门的。 “自然是驿站,驿站本来就是官府传信传令的人歇息换马的地方,缺什么也不会缺草料。虽然不是特别好,也能暂时顶一顶,我们劫了马,紧跟着就要劫草了!” 这画面就太好看了,两个绝顶高手,半夜翻墙进驿站盗草料。 “……是我想差了。”墨鲤抹了一把脸,不禁想念起歧懋山的白狐。 白参没长腿不会跑,巨蛇总是懒洋洋的,它们都不会闹腾,只有那只狐狸喜欢赖着他。不过再耍赖,白狐也是自己捕猎的,更没有挑食这么一说。 说起来,离家也有好几天了。 不知道秦老先生会不会带着唐小糖一起严格用膳,小糖正是馋嘴的时候,又赶上换牙,被秦逯看得死死的,怕是连麦芽糖也吃不上了。 墨鲤想到那情形,就有些好笑。 等到他回过神,忽然意识到孟戚这次打劫,似乎帮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 “你去打劫为什么不蒙脸?” 墨鲤问得一本正经,就像孟戚没这么做不符合打劫规则似的,结果孟戚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觉得他认识我。” “……你觉得?” 这个形容很古怪,可以说孟戚在推测,也能说这是失去记忆在作祟。 而且墨鲤很在意刘澹之前说的话,也许这个失忆的人不是前朝国师孟戚,父子血亲之间长得相像并不奇怪。 不可能是返老还童,也不会是什么驻颜有术,他为这个自称孟戚的人号过脉,从骨骼、经脉、内腑等身体情况看,的确是个而立之龄的青年人。 孟戚不知道墨鲤在想什么,他边走边说:“之前我发作的时候,那位刘将军已经察觉到不对,急着要跑。他是四品的荡寇将军,常年不在太京,又怎么会知道关于我的事呢?” “你这是猜测。” “结果很有效,他看到我的模样,一下就认出来了。”孟戚那表情,就差说我果然这么厉害,让人闻风丧胆。 墨鲤不得不提醒他:“刘澹认为你不是孟戚。” 孟戚不以为然地说:“他知道什么?我一定是练了世间罕见的武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话本里不是有吗?这种武功最大的缺陷,就是每隔二十年会返老还童一次,功力也会随着身体缩水,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 听起来很有道理,墨鲤差点就相信了。 不过他是大夫,又师从曾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神医,对这些玄之又玄的武林传言,最是清楚不过。 “不可能有这种武功!哪怕是缩骨功,也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外在,人的五脏六腑绝对不会发生变化的,怎么可能变成孩童?” “……不会吗?” 孟戚愣住了,显然他没有想过自己的猜测会是错的。 墨鲤收拾了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发现孟戚还在发愣,又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可怜。 想想初次遇见的时候,孟戚那副悠闲出尘的姿态,不管是谁遇到这样风采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结识一番。结果一夜过去,人成了落汤鸡不说,还受到了现实的打击,神不守舍。 “孟……我还是称呼你孟兄吧,我们该走了。” 当面直呼人姓名是无礼的行径,兄台这种称呼倒是见谁都能用,连问路都好使。说话的人未必年纪比对方小,客套话罢了。 因为不知道孟戚的真正身份,可能他本人也忘记了,别的称呼自然也无从叫起,只能先这么喊着。 墨鲤在心里琢磨着方子,准备找到集镇就去药铺抓药。 主药没有悬念,辅药的分量就要仔细斟酌了,给一个武林高手开方子,跟普通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两人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干涸的丹田里有了一丝真气,才看到山道尽头隐隐有炊烟升起。 “等会我先问问这是什么地方。” 墨鲤觉得自己白记了平州地图,什么出竹山县之后的东南西北方向,统统没用。能用地图的前提,是知道自己在哪。 这时一路没有说话的孟戚开口了:“你不知道?这里是青湖镇,看刚才那片湖就知道了,平州位于西北,少有湖泊,更别说那么大的湖了。”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墨大夫:“……” 孟戚这次很有眼色,他立刻道:“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不会记载于府志县志之中,我没有走遍平州,不敢肯定这里就一定是青湖镇。若是说错了,还请大夫见谅。” “孟兄的随机应变,令我甘拜下风。” 别人梯子都搭了,墨鲤能怎么办,只好顺着下来了。 只是人虽然下来了,心里却还是有气,也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导致迷失了方向。 还好孟戚及时把话题转开:“其实我的记忆很模糊,有些事我也拿不准,比如玄葫神医的无锋刀。我记得令师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好像用的是一把刀,昨夜我见你用双刀,着实吓了一跳。想来是多年隐居潜修,令师琢磨出了新的刀法?” “老师不会用双刀,这是我的习惯。”墨鲤随口道。 孟戚沉吟道:“双刀的威力确实更大,原来是青出于蓝,不知大夫的医术是否也是这般,话说回来,我还不知大夫姓名。” 墨鲤眉头一皱,干脆取了个谐音。 “我名莫离,草字莫,离……” “莫道不消魂,与君离别意?” 气氛霎时凝滞,墨大夫转过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孟戚。 后者很是从容,好像只是随口吟句,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特意拽两句不相干的诗拼凑在一句。 “不用发愁,你的诊金花光之前,我暂时不会赶你走。”墨鲤冷硬着一张脸说,“如果你痊愈了,能跟我道别倒是一件喜事了。” 孟戚忽然笑道:“大夫,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大夫的名字……” 墨鲤微惊,都谐音了,难道这样还能猜出有假? “……与我甚是有缘。”孟戚煞有其事的说。 墨鲤眼神放空,心想这该不会就是国师的看家本领,方士的吹嘘之术吧?不管跟什么人都有缘,不管什么人都是出门血光之灾,既然有缘,灾劫自然就能化解了。 “孟戚莫离,莫离孟戚……这不就是莫离莫弃吗?不错,我也该自称姓莫。”孟戚恢复了不少内力,顺势把身上的衣服烘干,重新有了那副出尘脱俗的气度,感叹道,“世间有很多巧合,又有许多秘密,大夫若是不想说出姓名,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勉强。” ——怎么着,你还以为我是为了故意攀上劳什子的缘分,才起了跟你搭配的名字吗? 墨鲤一口气憋在心里,握住了袖中刀。 忍住,不能殴打病患。 “不过话说话来,莫离这个名字真是太假了。”孟戚好心好意的提醒,又兴致勃勃的说,“说来江湖女子,多喜欢自称为莫愁,既有诗意,又显得别具一格。可是这莫愁太多,也就没什么稀罕了。” “……” 你再说下去,墨大夫就握不住手里的刀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青湖镇。 天色尚早,又是冬日,没什么农活,镇中见不到什么人影。 “有些不对。” 墨鲤吸了口气,发现镇上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远远有一个小孩,抱着布袋匆匆跑着,待得近了,墨鲤看见他满脸病容,似乎还在咳嗽。孩童见到生人,有些慌张的后退了一步。 “麻黄、桂枝、白芍……” 墨鲤看着小孩手里的布袋药包,他俯身问:“镇上有多少人病了?” 小孩抿了抿唇,干涩地说:“很,很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7.然一乡之地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什么人?” 一个用麻布裹头的汉子冲着这边大喊,墨鲤面前的孩童吓得一抖, 立刻抱紧布袋, 头也不回的钻进了旁边一条窄巷。 原本空空荡荡的街道,突然冒出了许多人。 他们有的披麻戴孝, 有的在脸上抹满了香灰, 看起来非常诡异。 “快走,外人不得进入青湖镇。” 镇民们大声嚷着,满眼敌意, 似乎要把墨鲤与孟戚围起来。 换了别的人,见到这般情形,自然是慌慌张张的转身跑出镇子。镇外虽然没有温暖的房舍,也没有卖热食的铺子, 但是总比丢了性命强。 镇民似乎也很习惯恐吓旁人,当发现墨鲤两人没有逃走的意图时,竟生出了恼意,有几个汉子居然随手抄起了路边放置的木棒竹竿等物, 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滚!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墨鲤穿着厚重防风的衣服,这是远行者常见的装束, 可是他身边的孟戚就很扎眼了, 大冬天的,一件褐色的单袍,袖子与下摆还特别长, 根本不是普通百姓会有的打扮。 这让镇民们有些迟疑, 他们交头接耳, 用口音很重的方言议论着这两个人。 墨鲤只能听明白一个大概,其中就有人在说孟戚的长相。 “……生得这么俊的模样,肯定是有钱人家的郎君,没准就是官府的人。” 提到官府,这些镇民立刻怒气上涌,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阵推搡:“青湖镇没有官府的走狗,快滚!” 结果推人的没有推动,反倒是自己跌撞成了一团。 正混乱间,突然有铃鼓声响起。 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十分招摇的朝这边走来,当先的是一个还算英俊的男人,只是额头有块遮不住的青痣,破坏了他极力装出的玉树临风之貌。 “是香主!” “香主来了!” 镇民们面露喜色,连忙散开把路让了出来,然后虔诚的对着那男子一行人低头合掌,嘴里念念有词。 “圣莲坛?” 墨鲤只见过这么一个装神弄鬼的帮会,眼见那香主带的那群人,手捧锣鼓敲法铃,又抓起香灰随走随抛,架子摆得十足,实在很像他在竹山县见过的圣莲坛教众。 “应该是,我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不太熟悉。” 孟戚淡淡地说,他这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与方才在镇外的时候截然不同。 有时候,这种姿态显然是必要的,那个圣莲坛香主狐疑地打量了孟戚几眼,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采取了先礼后兵的对策,朝这边一拱手,朗声问道:“二位是何方人士,来青湖镇有何贵干?” 墨鲤下意识地转头,发现孟戚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退了一步,站到了自己身后,俨然以自己为首的样子。 香主十分意外,他之前把墨鲤看做了随从,直接忽略了过去,现在不得不重新打量一番。可惜墨鲤不像孟戚那样,厚实的外袍带有一个可以当作风帽的衣领,竖起来能够挡住大半张脸,香主根本看不清墨鲤的长相。 “我们迷路来到此地,只是想要找个地方暂时歇息,隔天就离开。” 墨鲤说着,视线却落在了镇民身上。 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强壮,元气充沛,没有任何病痛,那个跑掉的小孩说镇上有很多人生病又是怎么回事? 圣莲坛如此招摇过市,这里的人恐怕都已经被他们蛊惑了,虽然墨鲤不明白圣莲坛那套说辞为什么会有人信,但是李师爷说过,很多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自然就会跟着谁走,这样的信徒最是麻烦。 圣莲坛香主又盯着墨鲤看了一会,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近日镇上在做法驱除邪气,外人还是不要停留了,免得沾染邪浊。被邪气缠上的人,轻者患病,重者送命。我想二位也不想平白无故的在这里送命,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我观青湖镇似有不祥之气,你们这法事,是驱邪还是招鬼呢?”孟戚嗤笑。 香主厉声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们若是执意留在这里,镇外的乱坟岗也不缺两个土坑。” 说完就在镇民念念有词的祝祷里带着人走了。 等到香主走得远了,镇民这才转头瞪了墨鲤与孟戚两眼,也慢慢散开了。 墨鲤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两粒药丸,塞给了孟戚一颗。 “这是?” “以防万一。”墨鲤自己先咽了一粒,然后解释道,“我怀疑青湖镇有时疫,虽然那个香主的随从不停的撒香灰,我还是闻到了一些药材的气味。” 孟戚摩挲着下颔,有些意外地说:“我看这镇上的人精气神十足,不像有疫病流行的样子。” “先去镇上的药铺看看。”墨鲤下了决断。 青湖镇很大,快要赶上竹山县的县城了,长街连着小巷,道路错综复杂。 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砖瓦房,有的在屋顶上面垫了厚厚的稻草,还有些墙上糊了黄泥,有些门前生满了野草,让这些挤挤挨挨的房子看起来很是荒凉。 墨鲤一路都在皱眉,他感觉到青湖镇应该曾经是个住了很多人的镇子,而且很热闹。 镇上有酒楼,也有茶馆,只是现在门窗紧锁,窗棂上油漆剥落。 墨鲤走近街道旁边的一家没了招牌的布庄,门槛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原本的门不见了,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空荡荡的。 地面上依稀有重物被拖拽的深深印迹,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放置货物的柜台。 墨鲤沉着脸抹去墙壁上的灰,看到了一片黑褐色的斑点。 “血。” 跟在他身后的孟戚,很有兴致地走到墙壁前比划了一下:“从这个方向溅上去的血,大概是这么高的男子,他的脑袋挨了一下。杀他的人应该用的不是刀,就算是刀也很钝,血珠没有飞出一条明显的弧度。” “……你见过很多?” “我记得,前朝覆亡的那一天,太京宏伟的宫城内到处是血,所有人都在逃命。陆璋手下的那些悍兵厉卒,见人就杀,一刀挥下去,汉白玉石壁上就留下了痕迹,数不清的痕迹。”孟戚似是回忆,又像在叹息,墨鲤发现他居然很正常,并不是发病的模样。 “你在哪里?也在逃命?” “我?”孟戚神色恍惚,他喃喃道,“我好像只是看着,那种感觉很怪,大夫。我亲眼看着一个王朝的覆灭,看到那位骠骑大将军陆璋黄袍加身,但是没有人能看见我……被火焰焚烧的宫殿,浓烟盘旋而起,我就像是那阵烟雾,无形无相,无喜无悲……” 墨鲤紧紧盯着他,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不等他继续猜测,孟戚浑身一震,像是猛地醒过了神。 “大夫,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孟戚疑惑的问。 “……没什么,这条街的铺子都没了,青湖镇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镇上原本应该住了很多人。” 墨鲤出了这间布庄,在街道尽头找到了同样废弃的药铺。 “半个镇子都空了。” 从这条荒芜的街绕出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地基很高的建筑,像是庙宇,风送来一阵比一阵浓的香火味,有些呛人。 “那大约就是圣莲坛装神弄鬼的地方。” 虽然镇民对他们充满恶意,但是两个武功高手想要窥探庙宇,压根用不着露面。 翻墙、上房梁。 庙门前没挂牌匾,里面供奉的正是圣莲坛笃信的紫微星君,雕像很粗糙,说是紫微星君也能说是其他庙的神仙,都是脸如满月,两条长眉拖拖挂挂。 “这尊神像手里为什么要牵着一头猪?”孟戚纳闷地问。 墨鲤辨认了下紫微星君的雕像,随后发现这个脸大如盆鼻子拱起的东西,可能不是猪,因为猪嘴边是不长胡须的。 “不,那个是龙……” 孟戚闻声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说:“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龙。” 圣莲坛的教众忙着给庙中的香炉添火,镇民似乎不能进庙,只能在门外的空地里叩拜。他们痴迷的念叨着,庙中又没有其他人,更没有看到那个香主。 “去找我们遇见的那个孩子。”墨鲤当机立断,想要从镇民口中打听到情况是不可能的了,青湖镇发生的事,只有这里的人最清楚。 “怎么找?” “那孩子的布袋里装了草药,都是从这座庙里拿的……也许是偷的。镇上没有药铺,看不到大夫,也看不到病人,你说这个孩子偷药做什么?” “药只能用来治病。”孟戚一弹指,确定地说,“不管是见到人就跑,还是偷药,都可能是在隐瞒自己的病,想自己偷偷治好,难道不能被圣莲坛知道家里有病人?” 墨鲤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拿的药不够,肯定还要想办法来偷,我们去遇到那孩子的地方等。” 窄巷中,一个孩子伸出脑袋,他左右张望了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藏在屋檐阴影里。 他刚走了没几步路,忽然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 孩子吓得要大叫,却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小脸煞白的看着眼前的人。 “反应很快。”孟戚挑眉,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孩子,有些意外地说,“不错,省了我点哑穴的工夫。” 孩子眼睛一亮,巴巴地看着孟戚,小声问:“你,你们会武功?很厉害吗?是不是话本里的那些大侠?” “别关心什么大侠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大夫。”孟戚拽起孩子的瘦胳膊,塞给墨鲤。 墨鲤很自然地给孩子号脉,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还行,没发烧。” 孩子很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看着墨鲤小声说:“你是大夫,能帮林叔治病吗?” “你说的林叔在哪里?”墨鲤意识到这个人可能病得更严重,否则不会让一个孩子来偷草药。 孩子指着镇外的方向。 “你们为什么不住在镇上?” “……被发现了,会死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香主说生病是中了邪气,要诚心叩拜,如果还好不了,就要请紫微星君降天火来驱除邪气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8.一地之民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孩童一边走, 一边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相信这两个外来的陌生人, 可能是那位自称大夫的人用闻的就猜出了布袋里装的药材,也有可能是他们生得特别好看, 不像坏人。 跟那个香主不一样, 香主看人的眼神好像带着钩子, 一下就能挖走一块肉。 想到这里,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只手搭在了孩子的肩膀上,手掌很暖,被碰到的地方也跟着暖和起来了。 “叫什么名字?” “虎子。”孩子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闷。 青湖镇有很多条窄巷, 这是房舍与房舍之间的夹道, 孩童尚能灵活地穿行其中,可是对成年男子来说就很难走了。 虎子不停地回头,就是为了确定墨鲤两人是否跟上了自己。 说来奇怪, 那个大夫给自己号过脉后, 虎子就感到自己昏沉沉的脑袋变得清醒了很多,虽然还是想咳嗽, 但是忍一忍也能熬得住。 偷草药的时候自然不能发出声音, 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现在有了大夫,就差药了——林叔的病一定能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孩童的脸上依稀有了一抹笑,他打起精神, 继续往前走。 “星君庙后面一条街有个打谷场, 镇上生病的人都会被送到那里。你们是来找人的吗?最近青湖镇没有外人过来, 如果镇上的人,我说不定认识的。” 孩童挺起胸膛,很有自信的说。 墨鲤看了孟戚一眼,后者会意,放缓了语气问:“镇上的布庄怎么没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虎子立刻出现了惊恐之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其他店铺呢?”孟戚眼珠一转,换了个问话方式,“镇上没有卖东西的地方,你们怎么买油买盐的,怎么生活呢?” “都是香主,镇上的人交钱,然后香主手下的人发给大家……三天发一次,这是现在,之前镇上的人都是在一起吃饭的,没有去的话,就没有饭吃。”虎子边走边小声地说,“后来不断有人生病,香主说是恶鬼带来的邪气,这才让大家各自回家吃饭,不然林叔生病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墨鲤越听脸色越沉,如果不是怕吓到孩子,或许在知道“天火驱邪”的时候,他所站的那块地面就被他踩碎了。 李师爷说的没错,当圣莲坛蛊惑了百姓,在一个地方深深扎根下来时,就算有百姓醒悟过来想要逃离,也很难做到。 “那里就是打谷场。”虎子停下来,指了个方向。 诺大的一块空地上,地面被烧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旁边搭了一个棚子,有很多披麻戴孝的人蹲在那里烧纸钱,放声嚎哭。 “昨天刚刚烧过一次,再就要等三天之后了……” 虎子看不到棚子那边的情况,他的话还没说完,依稀看到有个影子从自己身边掠过,虎子惊讶转头,赫然发现大夫不见了,身边只剩下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了。 “我们去拿草药。”孟戚摸着孩童的后脑勺说。 虽然青湖镇的人可悲又可憎,但是世间又岂止一个青湖镇。孟戚不像墨鲤那样压抑着怒火,即使再惨烈的景象,入了他的眼,也进不了心。 孟戚隐约感到这样的自己不对劲,他无视一切,他逐渐对鲜活的事物失去兴趣,只有愤怒与杀意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样糟糕的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直到最近遇到那位大夫才忽然好了很多。 当初在那座宅院第一次遇见,孟戚就感到这个人很不一般,与众不同。 ——所以他才一反常态,跑去跟踪对方。 令孟戚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被发现了,还被斩断了衣袖。 天下间,像这样的高手有几人?! 那些人不是垂垂老矣,就是背靠着一方势力,吞服着所谓的天材地宝得来深厚的内力。 这个自称莫离的人,与那些人都不同,他竟然是玄葫神医的传人。 孟戚当即认定自己突然被这人吸引,是直觉的指引!他是大夫,还是一位内功深厚武学高深的大夫,肯定能治好自己的病! 说什么都不能放过! 孟戚慢悠悠地想,唇畔依稀浮现一抹笑意。 孩童转头时无意间撞上,竟看得呆了。 “……大侠,你在笑什么啊?”虎子揉揉鼻子,这里的烟太浓,呛得他想咳嗽。 “没有什么。”孟戚敛了笑容,垂眸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的运气,遇到的这位玄葫神医高徒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未经尘世浊浪,少历世间之事,很容易打动。 这样纯粹的人,能一直坚持本心吗? 在权势、美色、财富面前,能够毫不在意吗? 红尘之中,不止有诱惑,还有怨憎爱恨,以及它们生出的恶。 ——当世间的罪恶通过人性的愚昧残忍,赤.裸的暴.露在他眼前时,他会愤怒吗?会被怒火吞噬了理智,杀尽整个青湖镇的人吗? 孟戚无声的笑,似乎很期待,却又有一丝隐约的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病更严重了。 孩童悄悄钻进紫微星君庙。 这次有孟戚暗中跟随,虎子有惊无险的偷完了草药,当他钻回窄巷时,墨鲤已经在哪里等着他们了。 墨鲤的脸色很难看,正极力压抑着什么。 孟戚很自然地问道:“那边有病人吗?” “有两个刚送去的老人,病得不算重,还保持着清醒……他们都一心在念叨紫微星君,期盼天火早日降临,带他们脱离尘世。”墨鲤隐隐感到烦躁,这样的人怎么救? 棚子里停了十来具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黑乎乎的一团。 尸体旁边围着披麻戴孝的人,他们哭得真情实意,有的人甚至哭晕了过去,可见悲痛是真真切切的,然而也是他们,亲手把人送上了黄泉路。 为何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愚昧至此。 墨鲤闭了闭眼,想让自己冷静一些。 “这里的时疫并不严重,倘若按方服药,三五日的工夫也就好了。如果青湖镇上的人不是在一起吃饭,也不会很快蔓延成了时疫。” “你的意思是——这病其实不会死人?”孟戚试探着问。 “也不尽然,体虚者患上,拖延数日后转为咳疾,便很难救治了。这寒冬腊月,老者孩童都在家中,许多人原本不会染病……” 墨鲤神情冷肃,没有继续说下去。 虎子愣愣地站着,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你的林叔在哪里,我们去给他送药。”墨鲤俯头,没有再看远处那群嚎哭的人。 虎子连忙抱起装满草药的布袋,跑到前面带路。 孟戚跟在墨鲤身后,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 “你看我做甚?”墨鲤莫名其妙地问。 孟戚练的武功很特异,善于隐蔽气息,他又很注意,结果才看了这么几眼,就被墨鲤察觉了。常人背后不会长眼睛,然而墨鲤不是人,他没有多余的眼睛,却有灵力。 墨鲤觉得身后的人眼神像是锋利的刀,时不时就要戳自己两下,偏偏孟戚自以为隐蔽,看得肆无忌惮。 “我以为你会杀死那些圣莲坛的人。” “圣莲坛号称教众十万,教中有三十六圣女,七十二坛主,香主多得不计其数。杀了这一个,别处的香主来了,青湖镇还是一般模样,如果想救这里的人,必须要用别的办法。”墨鲤语气平静,好像刚才满眼怒意的人不是他。 孟戚失笑,低声道:“这些人恶贯满盈,杀了再说,为何要想那么多?” 墨鲤转头看了他一眼,想知道自己的病患是不是又发病了。 墨鲤淡淡地说:“杀人无用。” “哦?”孟戚神情骤变,邪意讽刺的笑意浮现在唇角。 墨鲤同样压低了声音,这是为了不让前面的虎子听到他们的谈话,他意有所指地说,“除非你能杀尽世间人,否则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我的老师说过,杀人无用,‘杀’之一字,可做惩戒,可以震慑。若要救世救人,却不能以杀了之,后续不问。这世间诸事,从未因为人死就了结的。” 孟戚故意叹道:“果然是悬壶救世的神医高徒说出来的话。” ——救世?救人?笑话!这世间有什么值得救! 孟戚眼眸泛红,显出隐隐的癫狂之色。 “你要救青湖镇的人?” “不。”墨鲤干脆的给了一个字。 孟戚被这个意外的回答呛得一怔,神情也僵住了。 “你说什么?”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既然听说过玄葫神医的名号,难道不知道他的行事准则?我师从秦老先生,难道只学了武功跟医术?” “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我记得,不过何为该救之人?”孟戚喃喃。 墨鲤忽然伸手塞了一枚宁神丸给孟戚,提醒他又发病了,然后说:“善恶放在一边不说,最简单的一条,就是有求生救己之念。如果病患自己都不想活,大夫为何要拦着?” “这么说,那些自尽的人,你是不会救了?” 孟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墨鲤抬这个杠,他心底隐隐有种希望,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自尽?如果他们有别的活路,又何必要自绝于世。”墨鲤好脾气地对着自己的病患说,“你是偶尔发疯想杀别人,我还治过一个整日要自杀的人,但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其实想活,却挣扎得很苦……你也一样。你想杀人,但你也想救自己,比起前者,后者才是你的心结,我能看得见。” 孟戚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眼睛。 半晌,他低低的笑了。 “好,大夫,我都听你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9.言皆不尽语亦不实 青湖镇以西, 有一片古林。 树根盘缠, 高出地面三尺有余, 下方尽是枯枝败叶,冬日还好一些,到了夏天便是一股难闻的恶臭。这里少有人迹,即使在寒冬,也能看到不少鸟雀在此筑巢。 虎子把布袋背到身上, 准备手足并用的攀爬树根, 结果整个人忽然悬空, 吓得他连忙抱紧了装满草药的布袋,愣愣地看着墨鲤。 “人在林中?” 孩童连忙点头。 墨大夫皱眉,这里又湿又冷, 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镇上那么多空屋, 为何不找一间,却要躲在这种地方?”墨鲤觉得很蹊跷。 常人想要进林子都不容易, 何况是一个病重的人, 千辛万苦藏到这里, 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 虎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林叔说镇上危险,不能待。” 墨鲤估摸着这孩子也不知道多少东西,就绕过了这个话题, 对着林中示意道:“是哪个方向?” 虎子往前一指,随后就羡慕地看着墨鲤轻松的一跃就到了高处。 这些树根虽然彼此相连, 勉强也算是一条路, 但因为雪跟冰的缘故, 抓上去非常湿滑。虎子从小在这里跑来跑去,这才掌握了一些窍门,不至于摔到地上,加上他小胳膊小腿,间隙大的地方没法跳过去,只能抱着树根慢慢爬。 现在被人提在手上,看到孟戚肩不动手不动,轻飘飘的过了最难走的地方,眼睛都瞪圆了。 “这孩子的胆子倒大。”孟戚轻笑。 别的孩子被这么提在手里,不是吓个半死,就是兴奋的又叫又跳,虎子却还有心情观察他们是怎么走的。 “若是没有胆子,怎么敢去圣莲坛的庙里偷草药?”墨鲤并不觉得奇怪。 偷草药这事看着容易,可是性子莽撞的人肯定做不了。 虎子的脸涨红了,又走了一段路,他连忙喊停。 “就是那里。” 那是一棵快要枯死的古木,似乎因为树干空了,最后支撑不住树冠的重量,树身整个倾斜的架在了附近几株树的枝桠上。 虎子扒拉开遮挡的干枯树藤,露出了一个孩童身量大小的树洞。 “” 墨鲤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这藏得严实吧,虎子年纪小不会掩饰痕迹,如果有心人要找,这里根本不安全。要说藏得随便吧,这人都蹲到树洞里了,就差挖地三尺了。 就算害怕圣莲坛,可是圣莲坛的人不是神仙,青湖镇那么多空房子,随便找一间藏起来根本不是难事。 虎子欢喜的抱着布袋进了洞,墨鲤无奈地对孟戚说:“你在外面候我片刻。” 说完弯腰也进了树洞,因为洞太矮,他被挤得只能暂时用了下缩骨功。 令墨鲤意外的是,只有进去那一小截狭窄,树洞里面很深,居然能勉强直起腰。墨鲤站定后仔细一看,发现这不仅是空了的古木主干,还有它架在别的树木枝桠上形成的空隙,巧妙的形成了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 侧壁上有些缝隙,都被棉絮树皮之内的东西塞住了。 两张简易的木板搭成了一张床,有个人睡在上面,裹着棉被不停的咳嗽。 “林叔!”虎子伸手摇了摇床上的人,见那人没有反应,顿时无措的转头看墨鲤。 墨鲤走过去,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 “他在发热。” 嘴唇发白起皮,额头通红。 “有干净的水吗?”墨鲤问。 虎子点头,跑到树洞一角取了个罐子,又去拿碗。 等把水倒进碗里,虎子才察觉到不对,急忙说:“水是凉的,我去找木柴生火。” 墨鲤伸手把他拦住了,皱眉问:“林子里都是湿木头,你上哪里找木柴?” “镇,镇上” “坐着别动。”墨鲤摇摇头,从虎子手里把碗接了过去,“这水煮过吗?是不是生水?” “不是不是,煮过的,只是凉了。” 墨鲤仔细看碗里的水,又闻了闻,发现确实不像是没煮的水,水也很清,并不浑浊。 虎子期期艾艾地说:“原本我们有炭的,可是天太冷,又要熬药,来了没一天就用完了,我都是去镇上的废弃房屋里找一些不要的桌子凳子拆了烧咦?” 墨鲤手里的碗冒出了热气。 虽然内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烘干衣服不成问题,温一碗水的难度也不大,又不是让水瞬间沸腾,热到适口能喝就行。 等到水热了,墨大夫把人扶起来,熟练地把一碗水都灌了进去。 “咳咳。”喝完水,那人就迷糊的睁开眼。 墨鲤沉思着号脉,没有理会他。 这人满脸的络腮胡,头发也乱糟糟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墨鲤一搭脉,发现这人的年纪不大,还练过武功,就是这样粗浅的功夫对墨鲤来说,有跟没有差不多。 “他的身体底子很好,只是近来有些亏损,寒气很重,受冻挨饿了?”墨鲤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等虎子回答,继续道,“病来得又急又猛,不能用猛药,你今天去拿的草药给我看看。” 虎子递上了布袋。 那个络腮胡汉子这才醒过神,他猛烈的咳嗽着,挣扎着想要把虎子推到旁边。 “你是什么人?”络腮胡汉子满眼警惕。 “我是大夫。” 墨鲤头也不抬地翻捡草药。 “青湖镇哪来的大夫?”络腮胡汉子很是急切,他责怪地看着虎子说,“不是告诉你很危险,不要带外人过来,你怎么不听?” 虎子垂着脑袋,哭着说:“可是林叔你病得很重,我没有办法” 络腮胡汉子还要再说,被墨鲤抬手直接按回了床上,他瞪着眼睛,却发现头昏昏沉沉的,竟是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树洞里没有柴炭,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你若是想死,大可以一个人死,不要拖着这个孩子一起。” 墨鲤把话说得很不客气,他不喜欢瞎折腾的病患。 这人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躲在树洞里挨冻,病成这样看到陌生人在孩子身边还一副特别紧张的模样,墨鲤都不用仔细想,就知道他们在隐藏身份。 也许是躲避仇家,也许是身怀重宝,谁知道呢,反正墨大夫毫无兴趣。 络腮胡汉子喘了两口气,他看着虎子,目光哀恸。 “林叔我错了,你别生气。”虎子挪到他身边,微微有些发抖,“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听你的话,可是你不能像他们一样丢下我走了。” 络腮胡汉子有心要阻止这孩子继续说下去,可是他病得头重脚轻,连高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叹气。 虎子哭得更厉害了。 “别抹眼泪了,吃药。”墨鲤从行囊里拿出一粒药丸塞给虎子。 络腮胡汉子看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 “虎子,你怎么乱吃东西?我怎么告诉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轻轻拍了回去。 墨鲤望向洞口,因为不是他动的手。 “等急了?” “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病人,敢对着大夫叫嚷。”孟戚弯腰进了树洞,笑容满面的说,“我求了半天,大夫才肯为我治病,这人却如此无礼,我心里自然不痛快。” 墨鲤把草药分了分,估摸着分量放在一起,头也不抬的说:“他确实无礼,脑子也不太灵光,但是如果死了,估计就没人照看虎子了,而且他也不想死。” 络腮胡汉子在孟戚进来之后,一直震惊的望着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现在看到墨鲤与孟戚这般熟络,他忍不住看向趴在自己床前的虎子,几番为难,终是咬了咬牙,提声道:“国师!” “” 墨鲤有些意外,却没有说话,继续忙碌。 虎子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林叔在说什么。 孟戚侧过头,懒洋洋地打量着这个满脸络腮胡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的男人。 对方十分激动,声音颤抖:“我知道你是孟国师,请你救救” “我不是。” 孟戚打断了他,络腮胡汉子呆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你说的是前朝国师孟戚?听说他早就死了,难道不是?”孟戚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纵然活着,也该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会是我这个模样呢?” 络腮胡汉子再也顾不得隐藏身份,哀声说:“国师,我是巴州林家的人,吾名林窦,昔年太京林府尹正是家父。故国不再,吾等流落至此,今日贸然求助,实属无奈。国师,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能人所不能” 孟戚神情肃穆,义正辞严地拒绝道:“等等,什么样的神通也不能返老还童!你病糊涂了,我还没有!大夫在这里呢,我们让大夫说说这种事有没有可能!” 墨鲤嘴角一抽。 他想笑,不过忍住了。 “林叔。”虎子忧心地看着林窦,显然真以为他发热发到胡言乱语。 林窦气得差点要吐血,却又不敢发作,他只能挣扎着把虎子推到面前,颤抖着说:“先帝年老糊涂,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昭华太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太子贤明,奈何不幸早亡,先帝后继无人,以至山河沦丧。当年留在太京的宗室死伤殆尽,这孩子是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孙辈,求你看在昭华太子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吧。” 说着他从虎子的脖颈上拽出一块青色玉佩,玉佩温润如水,上面还雕着一条盘龙。 林窦喘着粗气说:“这孩子一落地就跟着我们这些人逃亡,辗转从太京到巴州,最后又到平州,那么多护卫跟家臣,最后只剩我一人,躲在青湖镇苟延残喘,结果唉,现在我也要死了,可怜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齐朝对他的通缉从未停止。国师,我走投无路,求你” “谁说你快死了?”墨鲤忽然出声打断了这人声情并茂的托孤,挥手把处理好的草药丢进一个空瓦罐,不屑道,“你只是病得急了一点,只要安安分分的吃药,就不会死。” 孟戚没有忍,他直接笑了。 林窦两眼发直,好半天才回过神,喉口发痒,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拽着虎子的手,仍旧不死心地望向孟戚。 这次不等孟戚开口,墨鲤已经冷声道:“我是大夫,只负责治病。你是谁这孩子是谁,我没有兴趣。等你的病治好,你可以带着孩子离开青湖镇另寻别处生活。到时候你想告诉这孩子身世也好,希望他一生像普通人那样活着也罢,都是你的事。” “可是贼子陆璋谋朝篡位,焚皇城杀宗室” “多年前,你口中的那位先帝一样身为陈朝的臣子,却起兵造反。”孟戚慢悠悠地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 林窦眼中尽是失望,他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开了虎子的手。 墨鲤随手扯了一些枯藤,用内力烘去了里面的水分,然后喊虎子出去给林窦熬药。 这孩子犹犹豫豫的,到了树洞外,拿起脖子上的玉佩对墨鲤说:“大夫,我没有钱,只有这个了,如果你不嫌弃” “不用了,草药都是你自己弄来的,火也是你烧的,费不了我的钱。” 墨鲤对这种主动付诊服的病患很有好感,他又取出几颗药丸,叮嘱虎子每天吞服。 “你的病症不重,不过怕你落下病根,还是吃一点药,你林叔的药你不能吃,知道了吗” 虎子乖巧地点头。 墨鲤看着这孩子,说到前楚的昭华太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里的唐小糖。 墨大夫伸手摸了摸虎子的脑袋,果然看到这孩子的耳垂上有一粒痣,想来就是错认的缘由。那个冒充参客的锦衣卫坤七,竟然把唐小糖当做了在逃的前朝余孽,也是眼瞎。 难道像秦逯这样的绝顶高手就不能真心实意的隐居山林?绝顶高手就一定要追名逐利?无名无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干,只要隐姓埋名就肯定在保护什么人? 就跟那劳什子前朝宝藏的事一样,薛知县跑到穷乡僻野来做官,就是因为知道宝藏的秘密?所以才特意从别人眼前消失? 狗屁不通! 墨鲤心想,莫非这就是老师说的庸庸碌碌的蠢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们的逻辑里,每个人做事都别有目的。 如果没有目的,他们就会给你捏造出一个目的,并深以为然。 “幸好坤七的情报没有传出去,没给你的老师惹来麻烦。” 孟戚神出鬼没,看到虎子走了,他就出现在墨鲤身后。 “我的小师弟是一个普通的孩童,他的父母亲属是竹山县的人。他是什么人,我与老师再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是前朝皇室后人?坤七会错认,一是因为我的老师,二是那孩子耳垂上同样有一颗痣。一颗痣能有多大?即使以我的眼力,不特意去看,也没有发现虎子耳垂上的这个特征。” 墨鲤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讽道,“这世间耳垂上有痣的人何其多?没准是成千上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0.何其怪哉 树洞后面有一处空隙, 垒着一个土灶。 也许林窦早就准备把这里当成藏身之所, 土灶在距离地面数尺的粗大树根上, 烟道的开口很隐蔽, 那些热气跟烟雾恰好灌入隆起的树根里,等烟雾升到空中已经飘散了,只要不靠近, 就不会闻到那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孟戚初见到烟雾时, 神情大变, 立刻循着气息找到了土灶。 虎子蹲在灶边正在扇火, 被孟戚一把拎开,吓得他扇子都掉了。 “把火灭了!” “可是,药还没有熬好” 虎子结结巴巴, 他还没说完, 墨鲤也跟了过来。 “怎么了?”墨鲤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孟戚表情很不好的质问道:“你在山中没有见过枝叶腐败形成的泥潭么,如果在那里点了明火, 会怎么样?” 沼泽里通常会有沼气, 山民时常可以见到泥潭表面不断的冒出气泡,如果有烛火掉入,瞬间就能看到火花, 仿佛爆竹。山民不知这是何物, 通常称为妖怪作祟。 因为牵扯到妖怪,墨鲤自然去看过。 这些泥潭, 通常都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 墨鲤给柴火让虎子去熬药, 正是因为他进古林之后, 并没有嗅到这种气味,又因为虎子说他们烧过热水,墨鲤看虎子去的方向也不是地面,便没有在意。 结果被孟戚一提醒,墨大夫这才看到土灶的烟道,他先是一愣,随后大惊,直接把灶里的火熄了。 “这烟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排烟?” 墨鲤话一出口,就想到了林窦的心思,这人大约是害怕炊烟被发现,于是这样遮掩,可这不是找死吗? 林中闻不到气味,可能是冰雪覆盖的缘故。 树根下方是陈年的腐泥,热气与浓烟会融化积雪跟冰层。 “地面腐烂的软泥有多深?”墨鲤追问。 “没,没多深。”虎子比了个高度,大概到他的膝盖。 墨鲤并没有放心,他叮嘱虎子:“这个灶,千万不要再用了。” 要是泥层里的沼气顺着烟道涌进来,累积增多,又受热遇到明火,别说虎子一个孩子,就算是武林高手都够呛。 墨鲤抱起虎子退到了另外一株树上。 虎子一脸迷糊,不明白生个火怎么就惹事了,他们还用了好几日呢! 孟戚绕着土灶走了一圈,发现虽然烟道的开口扎入树根,但其他部分还是露在外面的,只是做了一些遮掩。再拨开枯藤一看,这烟道的密封并不好,有些地方还往外漏烟。 “怎么样?” “暂时没有危险,树根附近没什么明显的气味。”孟戚恢复了悠闲从容的模样,他定了定神笑道,“也许是运气好,这里没有太多沼气,也许是愚笨的人总得上天的眷顾。” 墨大夫有些纳闷,等他看到不合格不密封的烟道时,一时无言。 孟戚好似来了兴致,他感慨道:“总有一些人得天眷顾,傻乎乎的找死,然后又因为自身能力太差逃过一劫。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糊涂的人没有烦恼,清醒的人活得痛苦,大夫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一些东西,就这样糊涂着得过且过?” 墨大夫想都不想,诧异地问:“你为何觉得糊涂的人没有烦恼?”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什么烦恼?” “那不是糊涂的人,是猪。”墨鲤一本正经地辩驳,“林窦在你口中,就是个糊涂的人,你敢说他没有烦恼?” 带着一个前朝遗脉,东躲西藏的过日子,好不容易在青湖镇安定下来,却遇到了圣莲坛,咬咬牙在圣莲坛这里熬日子吧,结果又发生了时疫。这境遇,换谁能不愁? “不说林窦,就说虎子,难道他没有烦恼?”墨鲤顺手擦掉虎子脸上的炉灰。 虎子眨了眨眼睛,局促的低着头。 这孩子年纪还小,墨鲤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林窦刚才的话。 但即使不知道身世,也能发现很多不寻常的地方,比如为什么没有父母,为什么会受到追杀,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不见了最后只剩下林窦,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够苦恼了。 “农夫忧心一年的收成,商人担心货物折损,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走在路上还要害怕被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世上何来毫无烦恼之人?羡慕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必定是没尝过耕种辛苦的富贵人,而羡慕旁人糊涂过日子的,想来都是聪明人。”墨鲤说着,面无表情的警告孟戚,“想要自夸,直接说即可,不要那么委婉。” 孟戚哑然。 他确实总在心里把自己看得不一般,与凡夫俗子不同,可刚才他真的没有自夸聪明人的意思,大夫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是不是需要向大夫解释一下? 孟戚纠结了一阵,忽然醒悟过来,对方是故意的。 ——为了让他不再继续钻牛角尖。 孟戚展眉,他看墨鲤的眼神愈发幽深,心想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才遇到呢? 墨鲤拿起灶台上的瓦罐,药还没有熬好,浓浓的苦味已经冒了出来。 瓦罐非常烫手,墨鲤全不在意。 “大夫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把手。”孟戚主动伸手准备接药罐。 墨鲤有些不放心,看着前面的树洞示意道:“你不知道要熬多久,我去别的地方重新找些柴火把药煮完。林窦的病早点好,他也能早日带着虎子离开青湖镇。” 孟戚一想,确实是这样,于是答应留在这里照看,等墨鲤回来。 虎子看到那个脾气好的大夫走了,就悄悄挪到远离孟戚的地方。 “怕我?”孟戚挑眉。 虎子缩着脖子,没有狡辩,反而老实的点点头。 孟戚不禁眯起眼睛,觉得这孩子很聪明,很会看人眼色。 一个血脉尊贵c被迫逃亡的天潢贵胄,非但没有颐指气使的模样,反而会看人眼色,这说明了什么? 这个孩子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护卫家臣虽然竭尽全力保护他,但是并不把他当做上位者尊敬,他们保护的只是“昭华太子的血脉”。 所以林窦没有告诉虎子真相,还对这孩子诸多管束,不让他与外人来往,不准接外人给的吃食。林窦等人舍命保护这个孩子,而孩子必须为了活下去“态度端正”,这两者其实在完成同样性质的任务。 区别在于林窦是自愿的,虎子没有选择。 “你会生火,还会烧灶。”孟戚审视着眼前的孩子,自言自语道:“有趣,真是有趣。” 虎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躲到角落里。 孩子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垂头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可也真可怕。被他看一眼,就像被刀架在脖子上,全身凉飕飕的,好像什么衣服都没了,所有秘密都暴露在对方眼里。 虎子越是害怕,孟戚的兴致就越高,他忽然觉得逗小孩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说说看,你现在正在想什么?” “” “不说c或者不说实话的后果,你想试试吗?”孟戚直接威胁上了,完全没有欺负小孩的心虚。 虎子忙不迭地摇头,小声道:“我在想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希望林叔的药早点熬好,而是有大夫在,这个人就会收敛一些。 孟戚一眼就看穿了这小孩的心思,笑道:“不错,大夫是个好人,也能管得住我。可惜他暂时回不来,你接着说,别想蒙混过关,我等着呢。” 虎子面露为难,忍不住背靠树干,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我,我在想,其实你就是林叔说的国师。” “哦?” “你只是怕麻烦,不想接手我这个麻烦。”虎子垂着脑袋,重复道,“我知道自己是个麻烦,林叔总是对我很不满意,我做什么都做不好。” 孟戚不置可否:“还有呢?” 虎子愣了一阵,忽然拽落脖上的玉佩,递给孟戚。 “这件东西留在我身边,永远只会给我跟林叔带来麻烦。” 孟戚这次有点意外了,他以为这孩子刚才只是以退为进,想要留下自己。 虎子捏着玉佩,小声说:“其实林叔说过梦话,他希望我能成为了不得的人,可是我背不了诗书,也学不来武技” 孟戚不等他说完,直接把人拎起来,进了树洞。 林窦躺在床上,正是万念俱灰,忽然看到孟戚带了虎子进来,眼睛顿时亮了。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吗?”孟戚不给林窦说话的机会,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 林窦最初非常茫然,被骂得暗暗生恼,等到他明白自己那个烟道差点把树洞炸飞之后,表情就转为惊恐,整个人后怕不已。 孟戚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继续叱喝:“你不知我的身份,就敢随便托孤?就算我是前朝那位孟国师,就一定会保护这个孩子?你知道你说自己快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那时候的你就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你表现得何其明显,连孩子自己都清楚!” 林窦震惊地看虎子,后者抿着嘴不说话。 孟戚嗤笑道:“这且不说,你们想要保住昭华太子的血脉,为何不丢掉这块玉佩?世道正乱,到处都有造反的人,如今朝廷对民间的掌控并不严格,如果有心要藏,又怎么会屡次被发现踪迹,甚至死得最后只剩下你一人?你们是不是去联络前朝旧部,找寻复国的良机了?” 林窦本能地辩驳道:“我早就不这么想了,我只想保护虎子,让他安安稳稳的长大。” “看得出来,要不然他也不会生火烧灶,跟普通的孩童一样。可是话虽如此,你还是不死心,把虎子托付给我,你甩出去的包袱不是一个麻烦的前朝遗脉,而是复国之念。” 孟戚负手,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林窦,“你确实想放弃,但是你又怕死了之后没脸见人我想想,也许是你的父亲,也许是你的同僚,甚至觉得没脸见昭华太子。” 林窦说不出话,半晌才摇摇晃晃的爬起来,痛苦道:“国师说的,我都知道。可是他们都死了,死之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偏偏是我活到最后,如果虎子成了一个普通人,我为何是我活到最后?如果事不关己,我也能说出冠冕堂皇之语!” “怎么,你还不服?”孟戚冷笑了一声,讽道,“齐朝只统治了江北,南边数王割据,皆是前朝血脉,楚朝国土,还没有全部沦陷。这复国之事,为什么非要你跟这个孩子来?” 林窦摇头,艰难地说:“江南那几个王都成不了气候,他们自己为了争正统之位,先打了个头破血流。” 孟戚抚掌笑道:“是吗?可你们是一路人,就爱说个正统。你现在手里有一个正统血脉,假如现在你有了十万大军,一州之地,奉这孩子为王。然后呢,天下来拜,数王归顺,承认他是真龙天子?” “” “所以,正统究竟有什么用?”孟戚神情漠然,拂袖道,“若你有本领,这孩子也有能力,就白手起家去打拼,去掌权弄兵逐鹿天下。如果做不到,就隐姓埋名好好生活,像你们这样迷信正统血脉的人,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守着这孩子,养他成人,让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吗?” 孟戚说完,也不看林窦反应,直接出了树洞。 墨鲤端着药罐,在外面站着,两人正好撞见。 “国师好威风。”墨大夫幽幽地说。 “咳,我看那孩子可怜。”孟戚直直的站着,眼神却飘到了别处。 墨鲤失笑道:“你这一通骂,似乎心情好多了?不如你再多骂林窦几次,我为他治病,还能治治你,正是一举两得。” 孟戚连忙说:“这方子不好使,我虽然不记得从前了,但是楚朝旧事,我一点都不想沾!也不知道前朝皇帝怎么得罪我了,我一想到他就觉得腻味,仿佛喝汤看见了苍蝇。” “这感觉没错。” 墨鲤看着孟戚,若有所思地说,“我老师说,楚朝开国之君李元泽早年只是边关的一个小参将,他施恩不图报,救济天下英豪,恰逢陈朝官吏腐败民不聊生,于是在他起兵造反之后,群起响应。李元泽这人既有枭雄之相,又有明主之志,他知人善用,武略文韬都是一流,以自身之能,折服了诸多敌手,身边文武荟萃,最终一统天下。他做了皇帝没几年,就开始削兵权,到了晚年更是昏庸不堪,变本加厉的迫害老臣,为子孙独掌皇权铺平道路,前后杀了三公九侯,既有扣谋反罪名的,也有像靖远侯那样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你觉得李元泽像汤里的苍蝇,这比喻不错,你确实可能是孟国师,刘将军不是说,孟戚也是李元泽的开国功臣吗?恶心一个出尔反尔,杀忠臣良将的君王,并不奇怪。” 孟戚沉默,半晌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夫,那你说我会不会有什么前世记忆,否则不能长生不老,又不能返老还童,我为什么会这么年轻” “我怀疑你不是人,比如妖怪就不会老。” 墨鲤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孟戚如遭雷劈,木然站在那里。 所以他的过去是妖怪下山帮别人打天下吗? 怎么听起来这么荒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1.或曰 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孟戚靠在树干上, 看着落入林中的光。 属于从前的记忆总是混混沌沌的, 就像无形的风, 虽然存在着,但是无法捕捉。硬要去想就会激起无边的杀意与怒火,然后失控, 故而孟戚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过那些事了。 太京咸阳是数朝王都, 车水马龙, 有着这世间的一切繁华。 就像文人墨客所说的那样, 街上的人举起袖子可以连成一片云,挥一把汗, 连地面都能打湿。东西坊市堆满了南来北往的商道货物, 从南海的珍珠到西域的葡萄酒c大宛马凉城骏c江左绸巴州锦c花雕酒蒙顶茶c黄河鲤罗汉笋各种口音融在一起,北地豪客苗疆少女, 皆是笑语晏晏。 还有那前呼后拥的高门望族, 贵女们打马扬鞭, 头上插戴的珠玉首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们乌黑的长发在春风里肆意飘扬着。 街道两侧常常挤满了想要一睹芳颜的男子, 他们争相上前, 酒楼店家喜得眉花眼笑。 戏文里唱着看不尽的洛阳花,折不尽的章台柳。 茶楼里说前朝旧事c议江湖传奇,听到兴起时, 素不相识的人们争相叫好。 这一幕幕画面, 孟戚都历历在目。 可是这些记忆里并没有他自己, 无论怎样的热闹,他都是个旁观者。 楚朝国祚三十九年,曾经天下安定,四海承平,俨然盛世之相。 即使在楚朝最繁盛的时期,国师孟戚也没有留下多少记载,这个名字更像是一个影子,在十四位开国功臣里占着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从未单独出现过。后来又得了一个无爵无勋,更无品级的国师之号,还不用上朝,于是他存在的痕迹愈发单薄。 以至于孟戚现在想要知道自己的事,都无从着手。 常有自称通读经史的书生,例举楚朝青云阁十四位重臣时,只能说得上来十三个,即使绞尽脑汁想起还有个国师,却又不记得他姓孟还是蒙,不知道他名戚还是威。 好在孟戚不是太执着追寻自己的过去,他更关心自己的病。 楚朝覆灭已有二十二年,知道国师孟戚的人也越来越少,如果齐朝编撰史书的时候来个春秋笔法,孟戚之名可能会被彻底抹去。 这些后世之事,孟戚也不在意,他的病不发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没有事值得他关心,也没有人能让他多看一眼。 只喜欢发呆。 往往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就黑了。 今天倒不一样,孟戚恍惚间感到有人靠近自己,他迅速醒过神。 “大夫?” 孟戚往旁边挪了下,把能晒到太阳的位置让给墨鲤。 反正树干粗,靠两个人绝对没有问题。 墨鲤:“” 他没有看中孟戚的位置,根本没有!难道是他是那种霸占病患休息位置的大夫? “难得晴日。”孟戚眯起眼睛,看着日光感叹。 墨大夫心想,这太阳并不暖和,还不如找个避风的角落里蹲着呢!如果不是有内功,迎着风挨吹,估计回去就得熬姜汤喝药。 然而病患有武功,有本钱任性,大夫还能说什么? “想得怎么样了?”墨鲤打量着孟戚,他有个猜测,就差验证了。 “什么怎啊,你是说我可能是妖怪的事?”孟戚顿时笑道,“大夫,我初听到的时候,觉得很有道理。妖怪不会老,我又不记得过去,似无根飘萍,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没准真的是山上的妖怪,因见乱世有感,想要天下太平,于是跑去辅助最有天命之势的李元泽。” 当时天下大乱,陈朝吏治败坏,各地纷纷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妖怪怎么了,人能封侯拜将,妖怪就不能了? “这要是一出话本,倒是非常精彩。这妖怪既不去迷惑书生,也不吃掉过路人,反而跑去打天下,很有抱负啊!挺像我的性格!”孟戚一点都没有发现他在自夸。 墨大夫牙酸,默默忍着。 “可惜的是,这不是话本。”孟戚深深地叹了口气,“话本里的江湖好汉,都有花不完的钱财,话本里的文臣武将,都是封妻荫子富贵传家,压根儿不现实。人也好,妖也罢,进了这滚滚红尘,不跌到头破血流,都出不来。” “国师这是大彻大悟了?” 墨鲤听着孟戚话里的味儿不对,他在试探对方的真实身份,不是要对方看破红尘。 孟戚摇头道:“大夫说笑了,我只是有感而发。” “你才是在说笑,其实你并不相信自己是妖。”墨鲤揭穿了孟戚的心思。 孟戚闻言十分好奇,心想这难道就是大夫的疗法?可是一个人,又怎么能是妖呢? 不过出于对墨鲤的尊重,孟戚还是认真的说:“我听闻妖怪都会法术,千变万化,忽男忽女,时老时少,蛊惑他人。可以把点石成金,撒豆成兵,即使身在荒野,也能施法变出良田美宅,我若有这些神通,还用得着抢劫刘将军?” 墨大夫心想,什么神通,别说妖怪了,连龙脉也不会! “你养了灵药,后来被毁的宅子是在太京?” 提到这事,孟戚神情微变,冷声道:“在太京郊外的山中。” 墨鲤听到山这个字,心里的猜测更笃定了,他试探着问:“你所养的那只宠物,是怎么养的?关在竹笼里吗?” 孟戚立刻皱眉,不满地说:“为何要关起来,吾之爱宠很是乖巧。” 墨鲤决定提醒他一件事,不能再让孟戚被那只沙鼠蒙蔽。 “沙鼠最喜挖洞,你家里还养着灵药,你是怎么做到让它们安然共存的?” 孟戚愣住了,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捂住额头,久久不语。 墨鲤不知道孟戚到底是谁,可是太京有一条龙脉,喜欢变成胖鼠。孟戚以为他在种灵药养沙鼠,没准真相是太京龙脉养着灵药跟孟戚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复杂了。 根据太京龙脉一见面就想诱拐自己去太京的前科看,墨鲤怀疑孟戚也是一条龙脉。 果然一出家门就找到了同类—— “想不起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了,我们谈点别的,你做过梦吗?”墨大夫认真的向疑似同类的病患问诊。 这话题转变得太快,孟戚有点茫然:“梦?” “你有没有梦见过自己在水山里自由自在的奔跑?”墨鲤差点泄露了自己的底,他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句子。 龙脉其形为山,肯定会在山中出现。 孟戚沉重地看墨鲤,良久才说:“大夫,昨晚我们跑了四百里路,算是很难忘的记忆了,我觉得以后做梦肯定能看到。” “人的样子不算,我指的是变成飞禽走兽的梦。” “没有。”孟戚不明白,大夫怎么就在妖怪这道坎上过不去了呢! 墨鲤有些失望,不过他并没有沮丧,能遇到一个疑似龙脉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来日方长。 “行了,我们现在去镇上吧。”墨鲤拿起行囊,一副要离开古林的模样。 “青湖镇?”孟戚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墨鲤回头看他一眼,无力地说:“孟兄,从昨晚开始,我们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哦,你不算,你喝了两口湖水。总之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合过眼,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想治病?” 孟戚恍然,连忙点头受教。 他一边走,一边坚持跟墨鲤说明:“我只是忘记了这事,大夫该不会因为这点怀疑我是妖?” “不是,我觉得妖跟人一样,要进食休息的,餐风饮露就能活着的是神仙。”墨鲤随口道,“而这世上没有神仙。” 孟戚失笑道:“大夫真是有意思,相信这世上有妖,却不相信有神仙?” 墨鲤不答。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青湖镇,原本只是想去圣莲坛掌管的库房里找点能吃的东西,然后再寻个避风的屋子睡一觉,结果镇上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且说半个时辰前,一群手持兵刃的江湖人闯进了镇子。 他们来得突兀,直接对上了那群圣莲坛的教众。 青湖镇的百姓面对寻常的路人很是凶狠,但是看到这些拿刀拿枪的江湖人,就缩了起来,躲在巷子里探头探脑。 “有人说,你们在这里蛊惑百姓,还杀了镇上的商户。” 一个手持长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穿得还算不错,一脸的正义凛然。 “吞没商户家产,杀伤几十条人命,圣莲坛你们应该血债血偿!”年轻人一挥手,他身后的江湖人立刻推出了一个抖抖瑟瑟的小厮。 “你说一说,是不是圣莲坛教唆这里的人,杀了你的东家?”年轻人拍着小厮的肩问。 小厮脸色发白,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面对圣莲坛教众凶恶的目光跟带自己过来的人逼迫的眼神,只敢一个劲的点头。 “很好。”年轻人长剑一抖,奔着一个圣莲坛教众的胸口去了。 那教众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血如泉涌。 年轻人手里的剑非常锋利,他反手就削断了这个教众的人头,伸脚一勾,把首级举在手里朗声道:“这就是妖言惑众的下场!” 结果震慑人心的效果没有收到,圣莲坛教众全被激怒了,连躲在暗处的镇民也怒火中烧,冲动的直接抄起锄头木棒冲了出来,剩下的跑去请香主。 “杀光官府的走狗!” “那些盘剥乡亲,高价出售货物的奸猾小人,还敢找人来报仇?杀了他们!” 镇民一拥而上,发疯似的乱砸乱打,连老妇人都脱下鞋子向这边投掷。 年轻人没有想到这一出,连忙挥剑格挡,他身后的人也忙于防御。 小厮顿时没人管了,他趴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往外爬,中途被人踩了好几下,痛得直冒冷汗也不敢停下。 烂菜叶子c臭鸡蛋 年轻人逐渐不耐烦了,怒道:“不要管了,先杀再说!” 他的剑法还算不错,施展开来,挨到的人非死即伤。 眼看就要被他杀出一条血路,年轻人忽然听到一声冷笑,紧跟着他的手臂像是被铁钳夹住了,痛得无法抬起。 香主拎起那个年轻人,狠狠抛到一边,砸上了半堵墙。 年轻人一口血喷出来,挣扎着想要站起。 “找死!” 香主看到其他人要跑,直接出手折断了好几个人的胳膊,加上镇民一阵乱棍,直接就打死了两个,剩下的也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带走!” 孟戚与墨鲤回到青湖镇时,看到的就是一地血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2.信龙得生 “出了什么事?” 血腥味很重,绝对不止死了一个人。 墨鲤发现附近房屋的墙壁上有刀剑留下的痕迹, 地上有烂菜叶子跟一些沾血的石头。 孟戚忽然道:“这里有人。” 他说着, 走到一栋门窗损坏的房子里, 掀开一堆杂物,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墨鲤过去一看,发现这人身上全是鞋印, 嘴边有血。 “他受到了好几次撞击, 肋骨折断了, 内腑重伤。”墨鲤直接给这人灌了一道灵气, 后者眼皮动了动,紧跟着连连咳血。 孟戚不懂医术, 但是懂武功的人都知道一些外伤内伤的治法, 现在看这小厮的模样,明显是不行了。 “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这里, 青湖镇出了什么事?” 墨鲤又输了一道灵气, 缓解对方的疼痛。 这个小厮脸色苍白,颤抖着, 忽然满脸是泪。 死是一种很玄异的状态, 有时即使大夫不说,本人也能感觉到它将要来临。 没有人想死。 小厮涕泪齐流,牵动了伤势, 痛得眼前发黑。 “我不想来的我都说不能来了”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 又是懊悔, 又是怨恨。 墨鲤向孟戚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去紫微星君庙查看情况了。 这时小厮终于回过神,他抓着墨鲤的手,肯定地说:“你不是青湖镇的人!” 墨鲤点了点头,随后他听到小厮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事。 青湖镇曾经很热闹,是附近最大的镇子,商铺林立,镇上的人也很富裕,可是好景不长,十年前,官府给这里的商户定了重税。商人发现无利可图,就慢慢离开了,只留下一些祖祖辈辈都在青湖镇的老店铺还在经营。 因着税太重,青湖镇卖的东西总要比别的地方贵上一些。 久而久之,便生怨恨。 小厮想不明白,征重税的明明是官府,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都亲眼看着青湖镇慢慢败落,为何那些镇民连他们这些商户一起恨上了?事情不该有个源头吗?为什么这些人不讲缘由,只看到铺子多收了的钱财,却不想这些钱财的去处? 掌柜每每叹息,说换一任平州府君,也许日子就会好了。 然而他们竟永远等不到转好的那一天。 两年前,圣莲坛的人过来传教,开始还只是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给镇民一些小恩小惠。忽有一天,就带着镇民打砸了一条街的所有铺子,将货物抢掠一空。 “掌柜死了,我侥幸才逃出去。”小厮涕泪齐流地说,“他们杀了人还嫌不够,又去了掌柜的家中,把他们一家老小都杀了,说要找不义之财。掌柜一生与人为善,遇到乞儿还要施舍,家中虽有一些余财,那都是祖祖辈辈在青湖镇开布庄攒下来的,自从官府提了税,货物虽价高了十文铜板,可是一匹布多出的税都不止十文赚得还比从前少了很多。若非祖业难舍,早就不做这行了,没想到我去县城报官,居然无人理会,后来我拼命打听,才有个县衙的差役告诉我,这里的圣莲坛香主武功很厉害,他们不能来送死” 他说了这一长串话,已是气力不济。 这时孟戚回来了,对墨鲤说:“有一群江湖人进了青湖镇,准备惩奸除恶,结果实力不济,死伤了大半,现在还活着的人都被绑在紫微星君庙前。圣莲坛召集了镇上的所有人,准备把他们烧死在那里。” 小厮听了,竟然挣扎着要起来,墨鲤连忙把他按住。 “他们不是什么大侠”小厮喘着气,恨恨地说,“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青湖镇的事找到我,说要帮掌柜他们报仇强逼着我过来,根本不听我说什么。” 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小厮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着痛骂。 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看一口气接不上来,嘴角不断流出黑血,浑身抽搐不止。 墨鲤垂下眼,覆在小厮后心的手掌微微一震。 小厮立刻没了声息。 墨鲤从杂物里取了一张破苇席,盖住了他的尸体。 墨鲤慢慢直起身,风穿过破损的门窗,吹得屋内满是寒意。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大夫。” 孟戚站在墨鲤的身后,眼藏杀意,唇边泛着讽刺的笑,“想活的人活不下去,除了那些作乱的,还有一味迁怒的愚民,想要匡扶正义却没有脑子的大侠。就算将整个青湖镇杀得干干净净又能如何呢,想要彻底解决,只有改变这个世道才行。” 墨大夫静默了一阵,忽然低声问:“所以你去辅助李元泽平定天下,开创盛世?” 孟戚闻言愣住,他开始恍惚,脑中轰隆隆的似乎有个声音。 “唯有民无忧,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方是盛世之基” 他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人面目是模糊的,但是他站在自己面前,身边好像有很多人。 他们并肩而立,与那人一起,对着初升之日举杯共饮。 “誓镇边疆,平西凉c荡海寇c除奸邪,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 “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孟戚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他眼前发黑,竟是站立不住,一手扶住墙壁。 手指太过用力,竟深深扎入了砖石之内。 墨鲤见势不妙,连忙抓住了孟戚手腕,后者居然没有推拒,任由墨鲤输入灵力去调理乱成了一团的内息。 墨鲤说那句话只是有感而发,也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没料到引发了孟戚的病症发作。 孟戚双目通红,神智溃散。 只是这次他没有喊打喊杀,而是低声念叨着什么。 墨大夫凑近了听。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真真可笑,你们生而为人,是你们的圣贤自己写下的书,我信其言,与尔等共勉,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何等讽刺,以十年立皇权,十五年治天下,而后得十五年盛世,四海承平,李元泽眼中却只剩下他一家一姓的利益,忘记了何为仁义。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哈哈,舍我其谁?” 孟戚眉宇间满是戾气,狂放的内息似无垠广海上的巨浪,墨鲤的手被硬生生震开,好在他眼疾手快,又再次抓住。 孟戚这才“看”到了墨鲤。 他把自己扎入墙内的手掌缓缓抽离,指尖流出的内力生生毁去了一层砖石。 “孟戚!” 墨鲤试图唤醒眼前的人,他腾不出手去拿宁神丸,只能死死缠住对方。 孟戚倒是没有挣脱的意思,他恍惚了半晌,内息愈发紊乱,墨鲤快要压不住他了,正满头大汗的时候,忽然听到孟戚低声说: “我没能杀他” “孟戚?” “李元泽骗了我,我一出太京,他就趁机动手。靖远侯给我留了一封信,如果君王死了,楚朝怎么办?天下怎么办?一个只对老臣动手,其他都没有改变的皇帝,还能算是万姓民众的明君吗?他们说,算。” 孟戚大笑,笑声扭曲,一抬手就砸断了墙。 墨鲤心神动摇,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事,秦逯教他读史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 楚元帝待民宽厚,在位三十三年屡施仁政,一生励精图治,身边更有贤臣良将辅佐。原本是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然而楚元帝老时忽然昏庸,唯恐死后大权旁落,连杀三公九侯,导致朝中人心惶惶,群臣为求自保,下意识的对抗皇权。 楚元帝一死,继位的楚灵帝根本压不住群臣,于是大肆提拔年轻臣子,对抗朝中原有的臣子,两派互斗,闹得不可开交。 年轻臣子经验不足,办事又不老练,只能靠帝王偏帮。 越斗,就越发的君臣离心,年轻臣子里固然有对帝王忠心耿耿的人,然而更多的却是野心勃勃,见利而上的小人。 最终两派恶斗酿出了苦果,楚灵帝信重了一个不该信的人,不断的给他兵权,提拔他对抗靖远侯嫡系旧部,那就是大将军陆璋。 一场宫变,楚朝宗室尸横遍地,不肯降服的朝臣也被斩首,直杀得太京血流成河。 齐代楚而立,豪门世族与官吏表面臣服,实则阳奉阴违;封地在南方的楚朝三王各立旗号,讨伐陆璋,然而不思复国,只争正统之名。 盛世之景,转眼成空。 “我一错乃是没有杀李元泽,二错是因此气急而去,没有留在朝中” “你杀了他没用,李元泽已经做了!你留下也没用,人心难控,岂是多一人少一人就能改变的?” 墨鲤虽觉得自己若是孟戚,怕也无法释怀,甚至还不如孟戚,但是现在孟戚的情况不对,他只能作势痛骂,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然而收效甚微,墨大夫手臂一麻,连退三步,等他稳住身形,却只能看到孟戚的背影。 “轰!” 街口的水井被摧毁,水流喷涌而出。 孟戚不辨方向,沿着废墟又砸出数个坑洞。 “孟戚!”墨鲤拦在面前,后者身形一顿,然后被水流喷了个正着。 “” 变成落汤鸡的孟戚眨了眨眼:“大夫,我这是怎么了?” 墨鲤看着填满了坑洞的水流,忽然有了个主意。 此时,圣莲坛的香主正吩咐手下捡柴火,堆在那些江湖人脚下。 “恶徒,你们不得好死!”年轻人血流披面,却还在痛骂。 他身边的同伴就不一样了,晕过去不说,清醒的人冷笑连连。 “骆彬!枉你平日吹嘘自己剑术多么了得,却连圣莲坛香主都敌不过?” “欺世盗名之辈!” 名为骆彬的年轻人闻言恼怒异常,可是想到自己确实一招就败了,又不禁心生疑惑,难道自己的武功真的稀松平常?难道自己之前打败的江湖剑客都是徒有虚名? 圣莲坛香主听到这群人互骂,很是不屑。他拿起了骆彬的那柄剑,仔细一看,阴恻恻地笑起来:“金锋剑,原来是青城派金剑老道的传人,还真是冤家路窄。” 骆彬一呆,这才看到香主额头上的那块青痣。 这圣莲坛香主长得一副白面小生的模样,唯独额上胎记一般的青痣很是突兀。 “你,你是幽屠门的青面鬼尊!”骆彬大骇,脱口而出,“幽屠门被灭多年,原来你躲在这里!” 香主直接把长剑抛到一边,揪起骆彬的头发,怪笑道:“对啊,隐姓埋名投靠圣莲坛,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做一个小小的香主。这样不就总有像你这样的侠客,听到不过是个香主,就急匆匆的过来送死吗?” 说完一掌击在骆彬的丹田上,后者大口吐血。 香主却抓住了骆彬的手腕,肆无忌惮吸取着溃散的内力。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根基都轻浮得很。” 香主吸干了骆彬的内力,把他丢到了木柴上,似乎还嫌不够,又打量其他人。 跟骆彬同来的人全都战战兢兢,唯恐这魔头对自己动手。 然而香主却看不上他们,转身走上台阶,对镇民道:“他们在镇上杀人,要十倍偿还!被砍了手足的人,持刀把他们的手脚斩成十段,家中有死者的,可以分尸。紫微星君座下有真龙,龙就栖身在镇外的湖中,这是青湖镇的福泽!” 镇民顿时激动起来,香主说过,青湖镇是不一样的。 龙属水,水是财源,青湖镇原本那么富裕,都是官府与奸商作祟,毁了这个地方的福泽! “杀了他们,烧死他们!驱除恶鬼带来的不祥!” 那些家中有人“病死”的镇民,更是叫得响亮,满眼都是仇恨。 香主悠悠地一挥手,他的声音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紫微星君在上,信龙者生,逆龙者死” 地面忽然震了一下,他警惕地停了话,四处张望。 镇民群情激奋,倒是没能发现。 “香主?”圣莲坛教众疑惑地问。 这时不远处扬起了一阵飞灰,夹杂着砖石崩落,好像有人在拆房子。 “怎么回事?”香主皱眉问,他很快想到了早晨出现的两个奇怪的人。 圣莲坛教众来不及过去查看情况,便见那股飞沙走石的旋风以极快的速度自东向西,转眼就在视野里过了半圈。 “我的房子!”当下有镇民尖叫着要回去。 耳边听得轰隆声响,好像有水流奔腾不休。 香主神色大变,二话不说掠空而起,准备逃命。 他轻功不错,转眼到了人群边缘,建这座庙的时候拆了很多房舍,又在周围征辟了许多空屋,让镇民吃住都在一起。闹了时疫之后,才让他们各自回家,现在这些房子全部没了,地面陷下去一个个坑洞。 烟尘之中,依稀有人横空一掌,摧拉枯朽般破坏着房舍与地面。 坑洞里不断有水流涌出。 香主不敢再看,正要踩着仅剩的几栋房子逃命,迎面却遇到了墨鲤。 “滚开!”香主大怒。 墨鲤不答,两人匆促间对了一掌,香主感到胸口气血翻涌,踉跄着飞出去。 墨鲤的手掌上多了一层诡异的青色。 香主心惊不已,这人是谁,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功?再看到墨鲤手上有异,顿时哈哈大笑:“小辈找死!让你尝尝蚀骨之毒的滋味!” 墨鲤甩了甩手,没事人一样的追过来。 香主大骇,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急忙压着内伤逃跑,没一会就被墨鲤追上了。 他掷出暗器,被墨鲤避开。 拔了淬毒的短刀,使出看家本领,然而不到十个回合就被墨鲤扭断了手腕,重重摔入废墟之中。 墨鲤没有再给他挣扎的机会,直接一掌击破了香主的丹田气海,废掉了他的武功。 香主委顿下来,脸上皱纹忽起,看起来足足老了二十岁。 墨鲤拎起人,提气跃至房顶,避开了孟戚拆房毁地的区域,直入庙宇前。 “砰。” 香主被丢到人堆前,他口吐鲜血,半天都没爬起来。 圣莲坛教众与镇民先是被周围的动静吓到,又看到有星君庇佑的香主居然半死不活地被丢回来,纵然愤怒,可是面对从天而降的墨鲤,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他们想走也走不了,因为庙宇四周全是坑洞,地下暗流被生生凿了出来,水位暴涨,整座紫微星君庙好像变成了一座孤岛,除非像香主或者这个陌生煞神那样能飞,否则没法越过。 镇民们心生畏惧,骆彬等人却是大喜。 “这位前辈,救命!” “圣莲坛草菅人命,此地镇民受其蛊惑,都死有余辜!” 骆彬挣扎着起来,指着香主,神情悲愤地说:“这人乃是多年前幽屠门余孽,投入圣莲坛,继续祸害百姓,诱使武林正道之人上钩,趁机吸内力” “你带来青湖镇的那个人呢?”墨鲤打断了他的话。 骆彬一愣,看了看同伴,好似这才想起那个小厮,顿时怒道:“那个小厮,必定是见势不妙跑了,我等好心好意愿为他报仇,他却不领情!” 墨鲤定定地看着他,不徐不疾地提醒道:“他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这里的圣莲坛香主武功高强,镇民对其深信不疑,不能直接进来送死,至少也要探查一番?” 骆彬等人立刻一滞,半晌才有人道:“他贪生怕死说的话怎么能信?” “那你们现在呢?”墨鲤也不给他们松绑,就这样俯视着问。 骆彬因为武功废了,本来就满心恼恨,现在被墨鲤这么一说,好像这番劫难都是自己的错似的,面子顿时绷不住了。 “我乃青城派金剑真人门下嫡传弟子,奉师令下山惩恶除暴,你又是何人?” 墨鲤看了看他,若有所思:“既然你武功也被废了,倒是正好。” 说完也学着发狂的孟戚,抬掌灌注了十成内力,直接把庙门前面轰出一个坑洞。然后一手提起香主,一手提起骆彬,又把后者的绳索松了,齐齐丢入洞中。 “打吧。”墨鲤淡淡地说,俨然一副谁赢了他就放过谁的架势。 香主还在思索墨鲤的来历,而骆彬恨不得撕了香主,狂吼一声就扑了上去。 武功废了,招数还会。 两人扭打成一团,坑洞又狭窄,滚得一身是泥,毫无形象。 墨鲤转头看向镇民,这些人眼中满是敌意。 忽然有圣莲坛教众叫了一声紫微星君庇佑,持着骆彬那柄利剑就冲上来了,镇民也立刻持刀挥棒一拥而上。 这些人便是如此,纵然有几分畏惧,可是聚在一起,再有个领头的冲过去,他们顿时什么都不怕了。不是不怕死,而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不信别人能把他们全部杀了。 既然自己不会死,死的当然就是别人。 墨鲤抬起手,正要把他们都掀飞出去,结果有人代劳了。 圣莲坛教众与镇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摔得半天都缓不过气。 星君庙正殿房顶上赫然站着一人,长发随风扬起,容光逼人,仿若天神。 “是紫微星君,一定是星君!” “水是龙,真龙临世!” 另有一些镇民认出这好像是早晨跟墨鲤一起出现在青湖镇的人,面露迟疑,刚想要阻止身边的人欢呼呐喊—— “轰!” 孟戚一脚踩穿了屋顶,随手拆房梁,将那紫微星君的雕像直接推倒。 “” 呼喊声一顿,镇民满脸惊恐,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有人抱了头不断哀嚎,跪地叩头祈求者更是多不胜数。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天没有变黑,地面没有塌陷,星君没有震怒降灾。 孟戚又踹了神像一脚,神像滚到了庙前的台阶上,镇民们惊得纷纷闪避。 “谁把这个紫微星君骂一遍,踩一遭,我就放谁离开。”孟戚懒洋洋地说,“骂到满意为止,要是我不高兴你们可能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能得到紫微星君的庇佑,但我让你们死不成,就跟你们的香主一样。” 那几个被绑在旁边的江湖人,闻言一喜,正要说话。 “对了你们用不着骂,你们去镇外挖一座坟,要足够深,坟坑四面抹得足够光滑,再砍一棵树做棺材,要一根毛刺都不许有,谁要是做得不好,那口棺材跟坟就是他的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3.解厄不祥 孟戚存心要刁难人。 直到傍晚, 也没有一个人能“骂”得让他满意。 甭管是三尺孩童, 还是齿动眼昏的老妇人,说不放,就不放! 圣莲坛掌管着整个青湖镇的口粮, 库房就在打谷场那边,孟戚动手拆房子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那片区域,现在随便拎几袋粮食过来, 大锅灶这边是现成的, 早先镇民也是聚在庙里吃饭。圣莲坛的那些教众,只要会武功的, 都被扒了外衣挂在庙前的旗杆上。 镇民心中不服, 虽然被迫要骂紫微星君, 但声音说得极其含糊, 孟戚不用听就知道这些人是在骂自己, 他也不去管, 就坐在神像的脸上,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恶鬼,这人一定是恶鬼!” 镇民不敢跟孟戚对视,当面虽惧, 但转过身就开始嘀咕,满是敌意。 孟戚知道他们盘算着怎样对付自己, 他正无聊, 不介意让这些人亲眼目睹他们向来无往不利的手段, 一折再折的感受。 先是满口歪理的老头, 浑不怕死,颤颤巍巍的硬往上凑。 孟戚伸手一推点了穴,笑穴。 听着那跟歪歪倒倒的外表完全相反的大笑声,孟戚道:“倒是看不出来,老人家元气很足!” 然后是几个扯散了发髻的妇人,她们满地打滚,不仅捶胸顿足,还非常豁得出去,上手撕扯起了自己的衣服。若是换了旁人,见到这般架势,非礼勿视,只能退避三尺,这些撒泼的妇人很有经验,遇到不买账还要揍她们的人,她们会死死抱住对方的腿,抓挠咬无所不用其极。 孟戚这次没点穴,他见这些人滚得满身泥,索性隔空拍了一掌。 内家高手有一门功夫叫做隔山打牛,隔空打人的手法叫劈空掌。孟戚既不杀她们,也没把她们打成重伤,而是击得筋脉移位。 那些妇人顿时口吐白沫,浑身止不住的抽搐,就像发了羊角疯。 见此情形,镇民蠢蠢欲动的心凉了半截。 孟戚却不肯放过他们,等墨鲤回来,他有意的高声谈笑:“大夫,像这样的地方,人都很不识趣。就算你把他们打趴了吓跪了,他们还要不死心的来试探你的底线,你知道他们最爱用的两招是什么吗?撒泼的妇人c倚老卖老的糟货只让老人跟女人出面,男人自始至终都缩在后面,对了,平州方言是怎么说这种人的?” 没胆也没卵。 墨鲤唇角微动,暗暗瞪了孟戚一眼。 ——这般粗俗的话,他差点说出口了,如果秦老先生听见,必要痛心疾首,君子不出恶言。 换句话说,骂人可以,不能直接来。 镇民被激怒了,当下就有两个莽撞汉子,虎吼一声扑了过来。 孟戚压住他们的手臂,双手一带,就把人推到了旁边。 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那两个汉子却捧着自己的臂膀,痛得大声哀嚎,甚至涕泪齐流。 这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狐疑地甩了甩手臂,结果除了一股异样的酸麻感之外,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他们连忙擦去眼泪,感到太丢人,更是怨恨,结果一念未毕,剧痛又至。 想忍住喊叫,偏偏痛得钻心。 这般折腾了三回,两人已是满头大汗,颤抖不止。 旁人见之骇然,墨鲤倒是十分清楚,这是孟戚打进去一道灵力在作怪,不熬到这力消耗殆尽,这种死不了人也伤不到什么地方的折磨就不会停止。 墨大夫觉得见识了,仿佛翻开了灵气运用的新篇章。 “这是蚀骨功!”有人惊叫,“你也是幽屠门的余孽!” 说话的是墨鲤刚带回来的那几个江湖人。 在墨鲤的“看管”下,他们老老实实地挖墓穴,做棺材,把那个小厮安葬了。 看到人死了,他们哑了声,没有继续跟墨鲤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不用墨鲤费心,就把事做得妥妥当当。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等棺材葬下去,那点愧疚之心就随着他们烧的香磕的头一起没了,还认为自己仁至义尽,都是这小厮运气不好。 墨鲤强行把他们带回来时,他们就有些不情愿,只是不敢出声罢了。现在看见孟戚施展“邪门功夫”,顿时跳了起来。 “蚀骨功是幽屠门的绝学,外人绝对不会懂!” 这些江湖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机密一样,目光中尽是厌恶鄙夷,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连忙闭了嘴。 墨鲤当然不会认为孟戚跟那什么幽屠门有关系。 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是把灵气化作内息,然后拿灵力当内力使。 他们不会法术,灵气也干不了别的,仔细一想,简直跟内力没什么分别。 真要说特异之处,那就是他们不用辛辛苦苦的打坐修炼度过瓶颈,所谓一甲子的内力,他们不需要六十年积累,拿本秘笈对着学六十个月就差不多了。 然而内力总有上限,这就是墨鲤所说的天赋,他现在的武功,在招式心境上仍然可以进步,内力方面就别想了,已经到头了。 幽屠门的蚀骨功是什么,墨鲤不知道,但是孟戚用灵气折腾人的这个法子他稍微一想,就知道怎么做了。 不等墨鲤开口,那些江湖人连忙道:“不过,效果一样的武功,也未必是同一种功法。” 墨大夫:“” 话说得口不对心,假得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 墨鲤顺着他们的视线往前看,赫然发现坑洞里已经没人了,骆彬趴在地上,他鼻青脸肿,手指都被咬断了一根。 香主直挺挺的躺着,浑身鲜血淋漓。 “死了?” 墨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香主跟骆彬都被废了武功,两人都没有武器,也没有毒药,只能拼力气拼狠劲。骆彬年纪轻,香主在圣莲坛前呼后拥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早就没了那股锐气。 骆彬艰难地抬起头,怨恨地瞪着墨鲤。 就是这个人,把他推进了坑洞,让他像狗一样跟邪道余孽拼命争夺生存的机会,现在他武功废了,纵然日后养好身体重头再学内力也没用了,手指断了还怎么用剑? 墨鲤对骆彬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怨恨视而不见,他点头问:“既然你想除暴安良,我怎好阻拦,我让你亲手报了武功被废之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骆彬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青城派不会” 几个江湖人大急,有个人捂住了他的嘴,另外几人拼命给骆彬使眼色。 ——这时候说场面话,哪里是挽回面子威胁别人,根本是找死啊! 这两个来历不明的煞神,要是仔细一想觉得青城派日后找来是个麻烦,索性把人杀了灭口,以绝后患怎么办? 骆彬傻乎乎的找死,他们可不想死! 孟戚把他们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似笑非笑。 是什么给了他们错觉,以为小厮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骆彬看起来是领头的,其实不是发号施令决定一切的人,这错事人人有份,法不责众这条道理在大夫这里肯定是不好使的啊! 现在骆彬武功尽废,这些人的武功还在呢! 不急。 镇外还有一个患病的林窦,几服药吃完总得三天时间,这也意味着墨鲤与孟戚还要在青湖镇停留三天。 林窦那日被孟戚一顿痛骂,整个人都变了。 他按时吃药,不再是恍恍惚惚的模样,三天后就有力气起床了。 林窦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带着虎子另外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他原本还打算溜回青湖镇找点干粮,结果路走到一半,发现镇子不对。 “” 那些废弃的房屋还在,大部分街道也没变,只是镇中心多出来一座孤岛,四面都是深深的水渠。 林窦差点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他摸摸额头,没感觉到热度,连忙抱起虎子退回了林中。 林窦忐忑不安的等到中午,这才见到了孟戚。 “国师,青湖镇” “嗯?” 孟戚是来送药的,他对墨鲤的说法是“看虎子可怜”c“看在早死的昭华太子份上”。 那日病发作之后,孟戚想起了很多事,都是关于“国师孟戚”的事,其中就有昭华太子李羡。 李羡聪敏好学,孟戚还教过他几天经史。当然他不是唯一的,昭华太子有正经的太傅,另外那些楚朝开国功臣只是奉命给太子讲学,简单的说就是加课。 那时楚朝正值盛世,四海承平,储君贤明。 可是李羡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起初只是小病,后来病势沉重,再救居然救不过来,不到半月竟死了。 有谣言说是巫蛊,太京差点掀起了一场大祸,幸亏后来及时查出了缘由,原是太子宫中妃妾求子,常年服用补药,又偷偷掺在菜里,偏巧赶上李羡患病,吃的药与求子药药性相冲,偏又没有及时发现,太医误诊为国事繁忙疲乏体虚,再进补药,几番相加,一拖再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去了太子一条命。 ——早死的人,在旁人的心里,犯的错都少些。 孟戚纵然不喜李元泽,可是李羡的死实在是个遗憾。 有人说,昭华太子若是活着,凭李羡的才华与能力,李元泽或许不会诛杀旧臣。 不过人心难测,想这些也是无用。 孟戚原本就准备等林窦病一好,就打发他们远远离开,看到林窦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刚觉得这人算是被他骂醒了,就看到林窦畏畏缩缩的模样,好像想问又不敢问。 “有话就说!” “青湖镇怎么被淹了?”林窦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 “地下河忽然涌出,都是意外,谁也想不到。”孟戚一本正经地回答。 林窦:“” 他半个字都不信。 年少时他听说国师有莫测之能,曾经把一条河都弄没了,据说是招来了神龙,饮尽了河水。现在就算填了整个青湖镇,他都不奇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4.噫 夜深人静, 孤月高悬。 几道人影鬼鬼祟祟的出了庙门, 悄悄摸到水渠旁边。 “冻结实了没有?” “白天看的时候,就这边最严实” 月光照不到这个角落,探头望去,水面上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水渠又宽,凭他们的轻功根本过不去。 “那个煞星去找大夫了, 两人躲在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天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出这个镇子。” 这时,其中一人犹豫道:“可是咱们就这么把骆彬丢下了, 他会不会” “笑话,我们不走, 谁去给青城派报信?” 这些人不敢用太大的声音说话,时不时左右张望, 只恨今晚风太小,盖不住细微的异声。 他们拿起偷藏的绳索,找了块大石头放在岸边,又用绳索绕着石头打了个死结,这才有人拽着绳索,小心翼翼地降到水渠里。 “咔嚓。” 声音很细微, 但是瞒不过学武之人的耳朵, 那人提气快走几步, 有惊无险地过了水渠。他将绳索抛回来, 其他人急忙去抓。 “别抢,一个个来。” 话是这么说,然而众人都不傻。这几日没那么冷,冰层不够厚,纵然能够借力,能承载的重量也是有限的。 第一个人踩上去就有裂缝,就算后面的人动作再轻,冰面裂开也是迟早的事。 大冷天掉进水里,那可够呛,更别说他们现在是逃命。 几人你争我抢,而最先过了水渠的人,已经趁着夜色跑了。 ——不跑,难道留下来送死? 刚才谁都不肯第一个上,现在发现不对又抢着来,这么闹下去肯定要惊动庙里那两个煞星! 他一边想,一边拖着身体拼命地跑,这几日他们天天只能喝粥,饿得头晕眼花,还要被那煞星指派了干活,熬得气空力尽c苦不堪言。 即使再难,一想起青湖镇民的惨状,他的步伐又加快了不少。 自从他们认出那煞星用了幽屠门的绝学,那煞星索性不加遮掩,变本加厉地折磨起了镇民,除了那些老弱不堪的妇孺,其他壮年男子竟是人人有份,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浑身疼痛,哀嚎不止,他们的老父老母以及妻儿围着旁边束手无策,哭得死去活来。 那景象真真惨不忍睹,可是疼过了,又半点事儿都没有,能走能动的,压根找不到伤处。 这哪里是煞星,分明是魔头!竟然喜欢听人哀嚎! 逃命的人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着后颈想这番死里逃生之后,定要去庙里烧柱香去去晦气。 “必定是骆彬这自命不凡的家伙黑云罩顶走衰运,带累了老子” 他呸了一口,借着月光辨认前面的路。 快了,过了这个巷子就是镇口。 这该死的青湖镇,他下辈子也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嗖!” 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脸,狠狠地扎入墙内。 这个江湖人张大了嘴,满脸惊恐,双腿发软。 青湖镇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穿了皮甲的兵丁,少说也有四五百人。 领头的那人裹着一件玄色大氅,手扶长剑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最前排的兵丁弯弓搭箭,瞄准了这边,吓得那江湖人动弹不得,唯恐变成箭靶子。 那将军一挥手,立刻有亲兵下马,把那江湖人押了过来。 “刘将军,人带来了。” 这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荡寇将军刘澹。 话说那日他们奔波一夜,跑到天亮竟然还是撞见了孟戚,劫走了所有的钱财。等孟戚走后,刘澹心想跑个蛋,不跑了!要是再遇到这煞星怎么得了,钱财可以没有,这些上好的凉城马要是没了,他能心疼死。 于是带了亲兵,垂头丧气的下山,去附近的县城歇息。 ——下意识选择了孟戚离开的反方向。 这里属平州府陂南县,境内多盗匪,刘澹因着公事跟这里的知县相熟,只是从前都属路过,这番前去打扰,陂南知县一听刘将军属于路过并无要事在身,顿时动了心思。 管辖境内有一群圣莲坛的乱党,不管哪个知县都睡不安稳,天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冲到县城来烧杀抢掠。前任知县曾经派了人去平乱,结果一个都没回来。 打也打不过,赶又赶不走。 加上所辖境内别处也有盗匪生事,祸乱商道,影响倒比青湖镇更大一些,而青湖镇的圣莲坛教众只缩在那处也不出来,陂南知县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见到刘澹,知县觉得机会来了,当下备了酒席宴请刘将军,把青湖镇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求刘将军相助。 刘澹听后大怒,圣莲坛是天授王手下势力,居然摸进了平州? 好胆!看他怎么收拾这些乌合之众! 会武功?难对付? 召集五百兵丁,带上军中的弓箭c强弩,还有攻打匪寨用的简易投石车,这阵势就算硬推也能把一个镇子推平了。那个武功高强的香主可能抓不到,毁掉圣莲坛在这里的势力却绝无问题。 刘澹召集人手费了大约六天的时间,这还是在陂南县多盗匪,兵丁较多,而他手下的将士又经常到这里,路径很熟的前提下。 点齐了兵将,刘澹也没耽搁,当夜就带着人来了。 “给我老实点儿,敢乱叫乱嚷,就砍了你!”亲兵把刀架在江湖人脖子上,后者欲哭无泪,这是什么样的衰运?怎么能背成这样? “你们香主在哪里?”刘将军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他把逃跑的这个江湖人当做圣莲坛教众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镇口探头探脑? 刘澹心想,这些乌合之众,竟然还很警惕,寒冬腊月都有人蹲着放哨? 单单冲这个,刘将军就要高看这个圣莲坛香主一分。 武功高c能蛊惑百姓,就蹲在青湖镇根本不出去,不像那些盗匪嚷着什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这是暗地里发展,所图甚大啊! 再派出斥候一打探,什么?青湖镇多了一条环形水渠?这是壕沟啊! 镇上别的地方都没人,疑似全部居住在水渠环绕的地区?这是坚壁清野啊! 不妙! 刘澹觉得自己挖出了一个野心家,还是一个广积粮缓称王的野心家! “快回答我们将军的话,圣莲坛的香主在哪?” “香主死了。”江湖人愣愣地说。 “什么?” 正想着对手难缠的刘将军眼睛瞪圆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胡言乱语,乱刀砍死!” “不不,是真死了!”这江湖人总算反应过来了,连声喊冤,“我不是圣莲坛的人,我是平州七星帮的人,是听说圣莲坛在这里危害一方,所以所以跟着青城派的一位少侠过来铲奸除恶。” 刘澹死死地盯着这人。 刘将军那上过沙场的彪悍气息,一般人都扛不住,这个七星帮的汉子被磋磨了这些天,现在又被利箭指着c刀架着,腿都软了。 他颤抖着指自己出来的巷子,努力回头想要看到其他逃出来的同伴,只要多来一人,大家一起证明,可信度总会高一些。 可是那巷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动静。 江湖人心里凉了半截,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没能跑出来,还是见势不妙躲起来了,总之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努力说服这个将军,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青湖镇的圣莲坛教众都完了,现在是一个幽屠门余孽,一个魔头控制着整个镇子,他的武功很邪乎,我们都不是对手,那位青城派的少侠快要被折磨死了我是逃出来的!” 刘将军疑惑地问亲兵:“幽屠门是什么?又一群冒出来的叛逆?” “将军,属下不知。” 站在暗处的墨鲤看清了这些兵马,皱了皱眉,无声无息地离开。 水渠里全是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他们互相争抢,最终踏碎了冰。 虽有心逃命,但他们抬头一看,发现孟戚背着手,站在水渠旁边悠闲的看着他们。 “” 这谁还敢上去? 孟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把这群人一个个弄上来,不然就要冻出毛病了。 再把人挨个打晕,抬头恰好看到墨鲤回来,便笑着问:“看到了吗?哪里来的兵丁?” “大约四五百人,带队的那个我们认识。” “嗯?” 孟戚觉得他知道的齐朝官员挺多的,因为病情发作的时候他疯狂追查偷挖灵药的关联者,平州地方不小,真要说熟人,还是他跟大夫的熟人—— “刘钱袋?” “他好像叫刘澹。”墨鲤面无表情地纠正。 “反正是送我钱袋的人。”孟戚一挥手,片面忽略了自己打劫的事实,“怎么,他是来要钱袋?” 墨鲤摇头道:“我想应该不是,只是来剿圣莲坛。” 这也算是荡寇将军职责之内的事。 “啧,正好!那香主的首级还有圣莲坛这些教众送给他当功勋了。”孟戚漫不经心地说,“青湖镇的这些人,只要不冲上去找死,估计不会被杀。按照惯例,可能会跟流放的罪户一起,送到偏远地区开荒落户。” “虎子呢?” “两天前就跟林窦走了。” 说话间,刘将军带来的兵马已经进入了青湖镇。 墨鲤不得不提醒道:“他们带了弓箭手,还有弩。” “我教你用一枚铜板划破十张弓弦的暗器手法?”孟戚歪着头说。 墨鲤看出来了,孟戚就是打算吓一吓刘将军。 “不行!他看到你不一定会吓死,但是你看到他,可能要发病!”墨大夫坚定地要带走病患。 于是刘将军属下架起木桥,占了整个青湖镇时,发现圣莲坛教众被绑着放在一边,那群来除暴安良结果栽了的江湖人气息奄奄的趴在另外一边。 地面上插了个牌子,写着埋了圣莲坛香主的墓怎么走。 “” 刘澹下令把镇民带上来问,结果镇民一听到紫微星君跟圣莲坛四个字,就面容扭曲,还有人神经质地喊疼。 刘将军再一问,才知道某个魔头在青湖镇,逼着他们骂了六天的紫微星君。 起初没有人配合,可是那魔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痛得死去活来,有个脑子灵光的人在发作的时候当着魔头的面,破口大骂紫微星君跟圣莲坛,疼痛立刻没了,于是众人纷纷效仿。 结果现在镇民没了怪病,可听到那几个字,就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真是奇人。”刘将军喃喃自语,复又问这人什么模样。 “那恶鬼生得一副好样貌,冷不防看见都会被他迷住,定是要害人的!” “衣服?穿一件褐色的袍子,看着很普通,寒冬腊月也不怕冷,肯定是妖孽!” “是两个人!还有个据说是什么大夫,穿得严严实实,就像那种防风的斗篷,都看不清脸” 刘将军越听神情越是怪异。 这时骆彬被抬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说:“将军,那两个逃走的人是幽屠门余孽,还请将军派人把他们捉拿归案,以免祸害百姓。” “闭嘴!” 刘澹怒视,这是要他去送死啊! 本将军还没有活够! “来人,把这里的人全部拿下,逐一问罪!” 刘将军发了一通火,转头对亲兵说,“等此地事了,我们尽快回四郎山的驻地。” 再也不出来了! 躲国师为什么这么难? 青湖镇外,孟戚抱着手臂看墨大夫整理行囊。 “大夫,我们去哪?” “青湖镇属陂南县,再往南走八十里就是四郎山了。”墨鲤沉吟,听说四郎山有龙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5.夫逆天而行者 武林高手不拘小节, 以天为被, 席地为床。 ——大半夜的从青湖镇出来,没地方住了。 这里是一处陡坡,恰好可以避风, 坡下有几块平坦的大石, 不管横躺侧卧都足够了。 墨鲤不介意睡在野地里,孟戚却有点不乐意,他努力说服大夫:“我记得附近就是陂南县城,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夜里应该睡觉, 赶什么路, 你还是病患。”墨大夫不为所动。 赶到陂南县又能怎么样, 这里可不是竹山县, 外面都有宵禁。 就算翻墙进了县城,一样不能投宿客栈,还不是得等到早晨,何必呢!自小就在山里来去的墨鲤,比起床铺,其实他心底里觉得在野外要自在得多。 不过因为秦逯的缘故,墨鲤努力维持着人该有的模样。 在疑似同类的孟戚面前, 墨鲤就稍微放开了一些,不再维持着君子该有的仪态。 看到墨鲤已经躺了下来,孟戚只好选了附近的一块石头。 “睡不着?” “” “那就问问病情吧, 你家被毁的这三年以来, 你时而清醒, 时而失常,并非每次都能遇到城镇,那么你住在哪里?” 孟戚被墨大夫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随后发现自己干脆不睡觉的情况太多了,多到数不清。虽然让他睡也能睡,但是正常人肯定不会是这样! “你是经常不睡觉,还是根本不想睡?”墨大夫继续了解情况,根据在孟戚在青湖镇的表现,国师该吃吃该睡睡,并没有什么异常。 孟戚认真想了一阵,然后说:“都有吧,发作的时候人都是稀里糊涂的,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想做,睡觉能杀人吗?” 那肯定不能啊! 所以为了千里追杀盗挖灵药的人,饭也不吃,觉也不睡? 墨鲤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刘将军的惊恐了。 一个武功高强还没日没夜报仇的疯子,对齐朝的锦衣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还一点都不低调,这样的事情根本盖不住,有点消息渠道的官吏大概都听说了。 原本是寻找前朝宝藏,结果惹上了这么个麻烦,锦衣卫指挥使可能已经吐血了。 孟戚往墨鲤身边凑近了一些,准备等大夫再塞给他一颗宁神丸,那种药丸子虽然苦,但是吃下去感觉不错,胀痛的脑袋变得轻松很多。 吃了两次,孟戚就感觉到了好处。 发现墨大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孟戚心念一动,眼底满是戾气,冷声道:“也许这世上的人都死尽了,我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 墨鲤猛然回神,然后定定地看了孟戚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躺下去睡了。 ——想骗药吃?门都没有! 孟戚脸上扭曲的表情收也不是,继续绷着也不对,他纳闷地想大夫是怎么看出破绽的呢?明明在属于“国师孟戚”的记忆里,没人能看出他的心情好坏啊!都说国师喜怒不定,难以揣测来着,大家都绕着他走! “大夫?”孟戚又靠近一些,这个位置他能感受到墨鲤身上的气息。 清冽得像是山泉,微凉的气息,很平和,没有一点攻击性。 说来不可思议,一个武功高手身上竟然没有萧杀之气,难怪会被人小看。 孟戚想到骆彬看墨鲤的怨毒眼神,嘴角就泛起了神经质的笑。 “躺下来。” 墨鲤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地说,“你说过都听我的,让你休息都这么难?” 孟戚从善如流地躺下了,挨在墨鲤身边,手臂近得可以搭上墨鲤的腰。 墨鲤:“” 作为一条鱼,不,一条龙脉,他不习惯有人睡在旁边! “去那块石头,我都清理过了,没有枯草跟积雪。” 墨鲤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仍然拿出对病患的耐心,伸手推了一下孟戚。 他眼睛半闭着,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冷硬,却微妙地带上了困倦的鼻音。 孟戚一顿,慢慢退了回去。 墨鲤正要入睡,忽然听到那人问:“大夫这些天怎么没有跟我继续谈论妖怪的事?” “这样的事情,我提个醒就够了,你自己会想的。”墨鲤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孟戚知道大夫很困了,可是他想继续听这个声音,就拖延这场睡前谈话:“大夫你似乎见过妖,为何你一点都不惧怕?世人对妖物的态度,可不这么友善。” “唔。” 墨鲤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孟戚跟着压低声音,蛊惑般的低语:“你是妖吗?” 夜色沉沉,孤月清辉照在山坡的另一边,这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良久,孟戚遗憾地叹了口气。 居然不说梦话,真是不好骗。 他直起身体,仔细端详着墨鲤睡着后的模样。 眼角微长,平时不觉得有异,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变得很明显了,睫毛长长的覆在眼睑上,年轻得找不到任何皱纹,连一粒痣都没有。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想,大夫是真的年轻,还是像自己一样特殊呢? 他在这两个猜测中间摇摆不定。 乍看是没有经历过挫折,没有陷入过困苦的人,连气息是那么平和,以至于孟戚最初把这种特质当做了年轻容易受骗。可是一转眼,那人就会用仿佛洞晓世情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什么天真好骗,不存在的! 等孟戚把治愈的信心寄托在这位看起来很可靠的大夫身上之后,对方又出人意料的随意,竟然毫无防备地在自己面前说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 就算内家高手沉睡时亦能感觉到危险,并且可以在意识还没有真正清醒前迅速做出反击,十个偷袭者有九个都是找死——但还是有那么一个例外的,比如偷袭者的武功更高。 不仅如此,孟戚还是一个病情发作时想要杀人的疯子! 孟戚想不明白,这份信任是从哪儿来的!他躺在石头上,把两人相遇以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细捋了一遍。 “妖怪” 孟戚忽然笑了,骗不出实话也没关系,他可以猜。 他不相信世间真的有妖怪,话本里那种摇身一变化为人形的妖物,但可以肯定的是,确实有那么一类人,异于常人! 寿命很长,能维持外表的年轻模样。 天赋卓绝,习武的话事半功倍。 外表应该也是不错的,孟戚不太确定地转过头,看着那人的睡颜。 孟戚记得自己在太京做国师的时候,外表应该看起来像是一个老者,楚朝灭亡他隐居山中,却忽然变得年轻了,穿的衣服也不是属于老者的。这种错乱感,让孟戚非常困扰,然而仔细一想,他就能找到缘由—— 如果自己真的不会老,怎么可能让别人发现呢! 更别说像李元泽那样看重权势的人,历来帝王多有求仙问道,祈求长生,要是发现自己信重的臣子多年容颜不变,怕是要出事了。 孟戚暗想,一个这样的人确实可以被称作妖了,哪怕他没有多出一条尾巴。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族群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本领?往远了想,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岁,往近处说,旁边那块石头上躺着睡觉的人可能就是同族? 孟戚躺着石头上,思绪翻腾,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道:“不老寿命不知几何,万一再不死,大约就是逆天的存在了!” 这里的逆天,不是一个好词。 天道有常,万物之间有其规律,这规律是日升月落,是错潮涨潮退,违背这种规律,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农夫耕种顺应时节,旅人行路要看阴晴圆缺,就连掌兵的将军,学的兵法也是顺势而行,哪有逆天而行的!那是找死! 孟戚叹口气,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神秘的身世,神秘的身份跟血统,这顶“逆天而行”的帽子忽然戴上,该不会像话本里那样,将来会被天雷追着连劈九九八十一道吧? 也罢,孟戚失神地想,没准自己这族的命运就是逆天而行。 ——注定了披荆斩棘,手挽乾坤,最后跌得头破血流。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孟戚连忙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远处好像有些动静,声音很轻,听起来是体型很小动物。 孟戚并不担心,他发病之后浑身戾气,动物根本不敢靠近他。 “” 这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去了大夫那边? 孟戚睁开眼,扭头一看,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只野猫。 猫并不大,看起来像是刚刚被母猫赶出巢穴的半大崽子,经过一夜的捕猎,刚刚吃饱肚子想要回到自己避风的天然石洞巢穴里。 结果回家的路被两个人类堵住了。 野猫绕着石头转了两圈,也没上爪子挠,而是用身体去挤墨鲤的手臂。 ——那只手臂恰好挡住了石块下方的缝隙,野猫进不去,只有硬挤。 墨鲤被这么蹭来蹭去,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先是感到手臂那边有软绵绵的东西,还毛茸茸的,抬起头一看,瞬间清醒。 墨鲤手臂猛地一缩,野猫顺利地蹲回了窝里。 “你怕猫?”孟戚似笑非笑地问。 墨鲤瞳孔收缩,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孟戚。 孟戚正感觉到奇怪,突然背后也传来了软绵绵的触感。 见鬼了,这里住着一窝猫崽子! 孟戚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反应比墨鲤还要大。 “堂堂七尺男儿,为何怕猫?”墨大夫亲身示范了什么叫做腊月的债,还得快。 孟戚抽了下嘴角,勉强道:“吾之爱宠惧猫,故而我也见不得狸奴,大夫呢?” “被猫挠过。” 做鱼的时候,挨过猫爪子,简直是噩梦! 孟戚与墨鲤神情僵硬的看着蹲在石块上几只野猫,不自觉地后退。 “日出东山,不如就此赶路吧?” “孟兄言之有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6.龙也 墨鲤怕猫的事, 要从他“九岁”的时候说起。 那年夏天特别热,即使在山里,也没有一丝风。 山里有一户人家发了急症, 秦逯就出门去了。因为天太热,他心疼徒弟,就把弟子放在了家里,不叫他出去挨晒。 秦老先生前脚一走, 墨鲤立刻把浴桶搬出来,又打了几桶井水讲浴桶灌满,然后关上门窗, 变回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这么热的天,不让鱼玩水, 简直要命。 井水很凉, 泡得某鱼通体舒爽。 因为太舒服了, 加上夏日午后困倦,墨鲤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山神庙原先住了一个老和尚, 养了两只猫,后来老和尚圆寂了, 这些猫就在附近觅食, 有时候也会躺在庙里的房梁上睡大觉, 墨鲤去拎井水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有猫溜进了自己的屋子, 蹲在房梁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鱼”玩耍。 看见水里久久没有动静, 那猫悄无声息地下来了, 跳上木桶的边缘,伸了爪子就去捞鱼。 鱼惊醒了,稀里糊涂地躲避着猫爪。 野猫的猎食技巧很是娴熟,两三下就把鱼拍出了水,落到地上。 眼看着那猫扑了上来,墨鲤直接变了回来。 偏这么巧,秦老先生也回来了,进门就看到了一地的水,小徒弟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身上有几道浅浅的猫爪印,那猫还趴在藕段似的胖胳膊上舔来舔去,疑惑地喵喵叫——鱼呢,那么大一条鱼去哪儿了? 秦逯吓得立刻赶走了猫,还好伤口并不严重,敷了药之后发现小徒弟居然直接泡井水洗澡,气得给弟子灌了一碗药汤下去,又罚抄一堆医书。 墨鲤那时候很多事都不懂,抄完书他悄悄偷窥那群野猫在溪流边捕鱼。 几条鱼被拍得头晕脑胀,有的猫还不吃,就是拍着玩,玩到那鱼奄奄一息这才慢条斯理地填肚皮。真是太可怕了,从此之后,墨鲤就绕着猫走了。 后来墨鲤知道山里有许多动物都会捕鱼吃,比如熊。 人类也吃鱼,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挂着咸鱼干,可是那些墨鲤都没什么感觉,毕竟那些鱼长得都不像自己。 溪流里的大鱼还会吃小鱼呢。 墨鲤没有见过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鱼,所以就算秦老先生当着他的面炖鱼,他也无所谓。 可猫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正祸害过自己的。 最初的阴影,真是甩都甩不掉。 当然事情在墨大夫这里,还有另外一个说法,他这不是怕猫,而是不喜狸奴。 “你是说,你碰到猫就会浑身发痒,甚至要喝药才能好?”孟戚上下打量墨鲤,非常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们的反应如此一致,更证明了是同族,大夫说是怕痒,可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痒? 墨大夫眉毛都不动一下,十分镇定,因为世上确实有人患这样的病,他拿来充当理由怎么了? 孟戚也开始给自己挽回面子:“当年我养着那只沙鼠的话,非常担心它的安危,院外的篱笆都扎得严严实实,还特意绕了荆棘上去,就是担心有野猫黄鼠狼进去祸害我的灵药。有那么一阵子,我夜里都坐在院子里,一听到有声音就睁开眼睛,把那些家伙撵走” 墨鲤神情冷淡地想,护灵药还算个理由,那只沙鼠的真面目还有待查证呢! 话说回来,跟自己一样害怕猫,墨大夫怀疑孟戚的原形也是一条鱼,他探究地望向孟戚,恰好跟对方的眼神撞上了。 “” 各自转过头,继续思索并且认为对方刚才的辩解完全不值得相信。 墨鲤在琢磨孟戚是鱼,还是鼠;孟戚则给那个神秘的部族加上了“怕猫”这条迷之特征,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猫。 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 楚朝文人雅士多爱狸奴,不分高低贵贱,怀中时常抱有这么一只猫。 孟戚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不愿被猫近身的道理。 简直是谜! 路过陂南县城时,墨鲤看到有大批人马正在进城,猜测是刘将军的手下,于是没有进城,索性直接往四郎山去了。 六十里山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原本以两人的速度,完全可以走得更快,可是出了陂南县不远,山道上的人就越来越多,还都是商队,跟他们一个方向,要去四郎山。 幸好墨鲤早有先见之明,走的时候给孟戚找了一件厚实的外袍,遮头盖脸的那种。 否则这样的天气就穿单衣,走到哪都会被人侧目的,墨鲤不喜欢引起太多人注意。 不过路上有这么多人实在古怪,现在是腊月了,经商的人应该急着处理货物准备返乡过年,不会继续在外面奔波,难道这些商队都是四郎山出来的人? 墨鲤却打听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 四郎山录属秋陵县,当地有一豪强司氏,往前数两百年出过名将,之前也为陈朝效过力。陈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司家在四郎山建了一座坞堡,养了八百悍卒,附近几个县城都归顺了司家堡,发展势头很是不错,也算是一方小势力。 司家堡运气好,因平州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倒也没被卷入战乱,也就杀杀盗匪,剿灭一些窜逃到这里来的乱军。受限于人力物力,司家堡也没能有什么大作为。 李元泽立国为楚,割据地方的小势力,若不遣散兵卒归顺,就会被楚军踏平。 司家堡自然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主动投诚,又解散了兵马,最后捞到了秋陵县尉一职,也算摇身一变,重新混上了新朝的官场。 司氏毕竟是地头蛇,在四郎山很有势力,即使后来不做县尉了,在秋陵县也没有人敢得罪司家。 等到楚朝灭亡,原本的司家堡又悄悄蓄起了悍卒,反正养私兵是世家大族心照不宣的事,司家俨然成了秋陵县的一霸。 这一代的司家少主,更是天纵英才,小小年纪就成功扩展了司家产业。 现在秋陵县半个县城都是司家的生意,从酒楼到布庄,司家都插了一手。 眼前这些商队大半是司家的,剩下的则是秋陵县别的商户,跟在司家后面喝点油水。年底要到了,商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顺带运些货物回来贩售。 因为身上携带了大量财物,这些商队都有护卫,个个人高马大,持刀背弓,一看就不是江湖走镖的人,而是司家自己养的护卫。 弓箭等物民间禁用,乃是朝廷军队制式兵器,不过现在的士族豪强多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像司家这样的地头蛇,县衙还要给几分面子,于是他们大喇喇地把违禁的弓箭亮在外面,寻常盗匪见了,都会退避。 在这些商队之人的口中,秋陵县的富庶,都是司家的功劳。 那个赶车的车夫,更是把司家少主吹得天花乱坠。 车夫并不是司家商队的人,墨鲤也没法从司家商队里打听什么,那些护卫很尽忠职守,根本不允许陌生人靠近车队。 车夫说着司家时,语气里满是艳羡。 墨鲤看了看他,估计这人从外面回来,一路又跟着司家商队,所以还没听过平州盛行的那则传闻。 ——四郎山发现了金矿,当地豪强偷偷挖掘,事情败露之后,为掩盖事实,就把开矿的奴仆全部杀了。后来山中闹鬼,便有人说是阴魂不散,凶煞凝空,故而天降暴雪。 这些都是麻县的何大夫告诉墨鲤的。 传闻里没说豪强的姓氏,可是在四郎山地头秋陵县,好像只有一个司家符合条件。 “我兄弟二人,乃是去秋陵县访亲,想打听近山处有几个村子?” 墨鲤耐心地跟车夫搭话,在对方吹嘘司家的时候,还能点点头充做附和,孟戚颇感意外,他看外表还以为墨鲤是那种性情冷淡,不喜言辞的人。 孟戚转念一想,做大夫的,怎么可能因为跟贩夫走卒搭话不耐烦呢? “这般说来,司家少主确实是商道奇才,不知少主的父亲,现在这位司家家主,又有什么样的事迹?” 那车夫被问住了,他抓了半天脑袋,都没能支吾出声。 同是小商队的押车汉子笑道:“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就够炫耀一辈子了!其实都是运气,赶巧了在一起,司家才有今日。你想,司家少主再有能耐,也得有足够的本钱吧!司家怎么会给大笔钱财让一个年轻人胡闹?就算他是下一任的家主,也不可能!” “这么说,那本钱是—— “是山里的灵药!大约七年前,司家在深山里发现了许多珍贵药材,百年参成把抓,据说其中还有成形的何首乌,司家可是发了好大一笔!” 墨鲤听到灵药两个字,脑袋里嗡地一声,连忙去看孟戚的情况。 孟戚倒没有发病,只是神情里带着讥讽。 那边车夫还在跟同伴争执。 “唉?我怎么听说,司家是在山里遇到了龙”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来的龙!” 押车汉子嗤笑道,“就算有,龙怎么会躲在深山里,咱们平州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难道你想说那龙给了司家诸多药材?司家何德何能攀扯上龙,难道想造反?” 车夫恼道:“怎么不是,还有人看到哩,当时天上有龙的影子,只是在深夜,见到的人少。” “你就吹吧!” 商队里的人还在拌嘴,墨鲤神情愈发难看,孟戚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悄悄凑近了。 “大夫,你在找那条龙?” “” 墨鲤审视着孟戚,似乎想要问孟戚是不是祖籍四郎山,转念一想。孟戚早就到了太京,应该跟四郎山没什么关系。 “龙是虚无缥缈之说,孟兄何出此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7.患以民生疾苦 山道上的积雪严重拖慢了商队的行进速度。 四郎山的地势没有平州西北险峻, 因为商队的缘故,这里的路还被专门修过,除了湿滑一些, 倒也平整。 孟戚并不急着赶路, 他走走停停,看道旁的风景打发时间。 像他们这样中途加入队伍里的人并不少, 有货郎c樵夫, 甚至是衙门里押送物资的差役。 衙门里办事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品级的就不说了, 单论这些不入流的差役, 有的是长期在衙门供职,有的则是前来服徭役的百姓。 后者做的不是送信这种轻松活计, 而是为官府运送物资,比如冬天用的柴炭c修筑房舍的沙土砖瓦等等,说白了就是不要钱的苦力。 徭役会分摊到每个男丁头上, 每人每年都需要为官府干一个月左右的重活。具体做什么c要干多久, 官府说了算。 在竹山县服徭役, 县衙是管吃管住的,活不也多, 百姓还跟官府的人很熟, 大家边干边聊, 很是热闹。外面显然不是这样, 那些人都一声不吭地推车, 督工模样的人也没心情说笑, 只想着赶紧把差事交了好回家。 这时便能看出司家的强横,为官府运送东西的车辆,居然不敢越过司家商队,而是像小商队那样跟在后面。 天擦黑的时候,还没有到秋陵县城。 大大小小的商队都停了下来,他们找了块空地,把车围成一个个圆圈,然后在避风的地方生起篝火取暖。 想着很快就要到家,众人脸上都带着笑,唯有那些差役惶急不安。 “明日便是限期了!” “吾等去禀明情况,或许会通融的。”负责监工的官府小吏也没有办法,愁眉苦脸地对着围上来的差役说,“到处都是积雪,要是赶夜路,损了车辆跟粮草,罪责岂不是更重?” “要不是遇到司家商队,我们能走得更快一些!”有个差役愤愤地说。 旁边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你不要命了?司家向来蛮横,耽搁了一日你我不过领几鞭子的责罚,要是冲撞了司家的货物,你要怎么赔?” 那差役听了心有不服,还想再说。 督工小吏指着那司家商队护卫明晃晃的刀说:“你就算赔得起,可你的胳膊腿儿硬得过刀吗?倒是不会杀你,可让你缺手断脚怎么办?你家告上去,便推说误认你为盗匪,再打发一些汤药钱,到那时,你一家老小怎么活?” 差役再无话说,闷头坐到一边。 墨鲤把那群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看差役运送的车,车辙印很深,车上盖着防水的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大车,总共有二十多辆,没有牛马牵引,全靠人力。 “外面的徭役,都是这么重吗?”墨鲤怔怔地问。 纵然书上说,苛政猛于虎,可是墨鲤所经过的地方,并非民不聊生,方才商队的车夫也说了,秋陵县很是富庶,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好多了。 难道这就是好多了? 墨鲤不自觉地问出了口,孟戚看着那些差役,低声说:“若不想服徭役,可以用钱赎买,秋陵县富庶的人多了,愿意花钱的人多了,不用去卖苦力,自然觉得日子比从前好过很多。然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出不起钱的,干活的人少了,可是要做的事还在那里,于是对穷困人来说,徭役更重。” “那些赎买徭役的钱,不是官府雇人代工的费用?”墨鲤下意识地问,一来一去,怎么会干活的人变少呢? 孟戚顿了顿,没有答话。 秦逯没有做过官,对这些隐私一窍不通,墨鲤自然学不到这些,他多年不离竹山县,见到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事,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有的。其实不用孟戚解释,墨鲤慢慢细思,也能琢磨出答案。 官府收了赎买徭役的钱,却不雇人干活,仍旧使唤那些贫苦人,把一个人当做两个人来使,然后账目上再记一笔雇工。如此这般,省下来的钱财就进了县衙贪墨之徒的口袋。 “这是很常见的事?”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很常见”孟戚出神了一阵,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道,“楚朝曾为此颁布新的徭役法,凡被摊发徭役者,一概不许赎买,家有余财的,可以派遣奴仆c或者自行雇人前往服役,不得由官府代收钱财。” 墨鲤听了,觉得这倒是个办法,从根源上遏制压迫。 孰料孟戚接下去那句话却是—— “新法推行失败了,那些捞钱的官吏,总能找到空子钻。他们通过牙行,规定富户必须通过官办的牙行雇人,钱财转了个手,又到了那些官吏的钱袋里,实际上根本没有雇工前去,事情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得到解决。还有再黑心一些的官吏,干脆向服徭役的百姓收取‘独份钱’,每人十文,若是不缴,就会被牙行强行‘雇’去,原本只需要服役一个月,被延长至两个月,做了雇工却拿不到一文钱。即使上告,府衙县衙早就沆瀣一气” 墨鲤听得气息都有些急促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差役蹲在车边,似乎还在为不能及时赶到秋陵县苦恼。 身边孟戚继续道:“楚朝推行新法,包括徭役法在内,共十二条,又为新法立下巡检一职,最终结果却是差强人意。贪官砍了许多,那些跟贪官勾结一气的巡检也不少。譬如徭役法,大夫,你知道为何会失败吗?” “吏治腐败?” “不,乃是县衙官制不全。”孟戚似乎完全恢复了作为国师的记忆,他侃侃而谈道,“在一座县衙里,正经拿朝廷俸禄的官吏并不多,捕快c狱卒c押官这些人吃的根本不算是朝廷俸禄,他们养家糊口的钱,是县衙给的,县衙的钱从哪儿来?就从朝廷默许的地方扣油水,加上知县有任期,他们来来去去,没个定数,只有这些小吏久蹲县衙,他们倒成了地头蛇,甚至可以架空知县,他们若是不肯干活,知县也没有法子,只能顺着他们,给他们好处。” 墨鲤沉默不语。 这似乎就是秦老先生说过的,是薛令君才懂,而他们所知甚少的事? “大夫,看你的模样,想必竹山县并无这些。”孟戚忽然笑了,悠然道,“这让我起了好奇之心,想去竹山县看看不过再好的地方,也不是一直如此。” 墨鲤听山民说过,在薛令君来之前,竹山县是什么模样。 薛令君虽然比秦老先生年轻三十岁,但是在一般人眼里,知天命的年纪已是垂垂老矣。即使薛令君身体好,再活个几十年,可是几十年过后呢? 墨大夫逐渐发现,他对未来的期望,好像越来越难以实现了。 至少他无法想象将来的竹山县,有一群盘剥百姓的小吏,一群蛊惑民众的圣莲坛教众。 秦逯当年云游天下,最终落脚在了薛令君治下的竹山县,可是墨鲤能怎么办?歧懋山就在那里,他能在外面游荡,可终归挪不了窝,还是要回竹山县。 “大夫后悔离开故乡了?” “故园虽好,但是若不出来,又怎能察觉到将来的危机?”墨鲤回道。 一地之民,活得如何,全靠来赴任的知县是何样的人?要如何改变? 墨鲤想了很多很多,等他回过神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连他这条小小的龙脉,尚且得为竹山县担忧,那么太京龙脉呢? 龙脉一旦化形,作为人活在世间,就会遇到同样的烦恼。 太京是历朝国都,一个糟糕的皇帝,可比一个糟糕的县官麻烦多了。 难道太京龙脉能够忍得住这样的糟心吗? 墨鲤下意识地望向孟戚,目光幽深。 孟戚正等着大夫继续向他求教呢,乍然对上这个眼神,他后颈一凉,好像有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似的。 “” 怪了,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孟戚在心里嘀咕。 “嗯?”墨鲤恰好看到孟戚身后不远处,有个蒙头遮脸的人跑到差役身边,体力不支栽倒,那些差役似乎认得这个人,连忙将他遮住。 这时,商队前面也乱了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 紧跟着,便看到一队人举着火把,由远而近地往这边来。 领头的是个黑塔似的汉子,他骑在马上,刀锋般的目光扫视了乱糟糟的营地一圈,他身后的人上来盘问,有没有看到陌生人从秋陵县的方向来。 众人齐齐摇头,这一路上只有去秋陵县的,还没看到走反道的呢! 司家商队的护卫似乎认得这些人,上前说了起来。 “肯定出事了!”墨鲤下午搭过话的那个车夫,拍着腿道,“这些人都是司家堡来的,天黑成这样,他们难道在追什么人?” 墨鲤用眼角余光看差役那边,发现他们已经把人藏到车后的阴影里了。 “都不许遮着脸,把脸露出来!”司家堡的人蛮横地命令道,冲进来见人就辨。 小商队顿时手忙脚乱,告饶地求着他们不要翻损了货物。 “你们干什么的?” 司家这些私兵见到官府差役,毫不客气地盘问。 督工小吏连忙阻挠道,“这都是从邻县拨来的粮草,是给刘将军麾下兵马嚼用的,千万不能翻坏!” 听到荡寇将军的名号,领头的黑皮大汉立刻皱起了眉。 偏巧这时,山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墨鲤耳朵动了动,确定是他们来的方向,随后让墨大夫十分眼熟的十几骑出现在道口。 “怎么回事,还堵着路了?” 刘澹一提马缰,冷眼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司家私兵。 虽然刘澹身边的人少,司家这边的人多,可是那黑汉子却是如临大敌的谨慎表情。 “刘将军请了,有人偷盗了司家的物件跑出来,在下正奉命追捕?” “什么物件,这么金贵?”刘澹冷笑。 不等对面答话,刘将军一马鞭抽了过去,“好狗胆,你是什么东西?见了本将军不跪也就罢了,司家的东西被偷不报官,居然说什么奉命追捕,你奉谁的命?” 黑汉子似是会武功,他躲过了这一击,忍着怒气道:“司家丢了传家宝,价值连城,家主命令吾辈一定要追回,情急之下怠慢了将军,还请恕罪。” 刘澹没有继续追着他鞭打,只是冷笑:“传家宝?我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没有人敢接话,刘澹显然想要在司家堡之前找到那个人,他借着篝火的光扫视了一圈,然后不幸地对上了刚脱了披风的孟戚。 “咳咳咳!” 刘将军一口气岔了,险些把自己给呛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8.不忍号呼转徙 荡寇将军刘澹, 虽说是个杂号将军,但是三十岁的四品武官, 在朝廷里算是少见了。尤其这是齐朝, 陆璋的皇位是篡位得来的,前车之鉴, 后车之覆,这位齐朝开国之君当然不会像楚灵帝那样破格提拔武将。 刘澹出身寒微, 双亲早逝。 这原本是劣势,到了齐朝皇帝眼里, 反而成了可圈可点的长处。 刘澹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候,是年少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食不裹腹只能去投军, 是在北疆时跟蛮人作战九死一生,是身在太京时卷进两派党争被人诬陷,甚至是在皇帝遇刺时他决定用命搏一把去救驾—— 那么多危难, 刘澹都踏过来了。 现在他是帝王信重的臣子, 官职虽不算高,但手下确实实打实有一百精锐骑兵, 再加八百步卒。 比起那些统帅数万大军的边关大将, 刘澹这个荡寇将军听起来没那么威风,但他手下的人却是他的嫡系, 走哪跟哪的那种, 不管是副将还是佥事, 刘澹都可以说了算。 这个说了算, 指的不是随心所欲地任命一个无功小卒,而是能够拒绝兵部那边塞过来的人,如果想要什么人,可以从兵部拟定的名单上挑。 齐朝享有这种待遇的将军不多,连一个巴掌都凑不齐,全都是帝王的心腹之臣,刘澹是其中最年轻的,看好他官途的人很多。 刘澹知道留在太京并没有多少好处,而且风险很高,他需要给自己积攒点威望,于是主动请命来平州剿匪。 然而这时,刘澹对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到太京产生了怀疑。 ——可能要折在平州了。 某位锦衣卫百户返京途中被孟戚盯上,为了逃得一命,不惜断绝跟外界的一切联系,钻进了巴州的深山之中。结果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这位百户的下落,可以算得上生不见人c死不见尸。 刘将军可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平了平气,提着马缰的手仿佛有千钧之重。 “将军,怎么办?”身边几个亲兵也看到了孟戚。 这里的人太多,为了避免更糟的情况发生,他们不敢贸然后退。 看在墨鲤眼中,便是刘将军等人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 孟戚的模样有别于他人,除了刘将军,在场的不少人也留意到了他。从司家商队到官府差役,都在暗地里议论,猜测他是什么人,又怎会混在人群之中。 司家堡的黑汉子盯着孟戚看了一会,焦躁的目光重新转回人群里。 “有人偷了司家的重要物件。”墨鲤若有所思。 这个人就藏在差役运送粮草的车后,位置还算隐蔽,可是如果按个排查,根本躲不了多久。更别说那人似乎晕了过去,没法自己跑。 “司家堡的人不是说了么,传家宝!”孟戚随口说。 墨鲤不接他这个玩笑,转而把注意力放到刘澹身上。 刘将军一头的冷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等到接触司家堡那黑汉子头领略带得意的目光,又看到司家私兵还在搜查商队的动作,刘澹身体猛地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便是大怒,他怕的是国师孟戚,又不是这劳什子的司家。 怎么着?以为他刚才不说话,是忌讳起了司家背后的势力?!娘希匹的,在被国师弄死前,本将军先弄死你们这群鱼肉乡里的混账! “啪!” 这道空鞭抽得极响,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刘澹看着司家堡的头领冷笑道:“怎么着?看自己这边狗多势众,脖子上又没栓链条,就敢乱咬人了?本将军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等着本将军落在后面的几百兵卒!还有这些商队的护卫,身上的弓箭是哪儿来的?” 举着马鞭的手一指,司家商队的人悄悄缩了回去。 他们只是为东家赚钱的生意人,不是卖命的,那些护卫是司家的私兵,他们可不是。 刘澹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兵,不算商队护卫,司家堡来的都有一百多人了,黑汉子头领之前也是在得意这个,他觉得这些当官的必然怕死。 现在撕破了脸,黑汉子看到刘澹那些亲兵腰间的刀背上的弓,还有胯下的凉城马,心里暗骂不止。 两边都有弓箭,对方的马还特别好,就算自己这边人多,可要是那边逃出去两个,司家就麻烦了。更别提这里现在还有这么多人,众目睽睽,实在不好动手,除非一起杀了。 偏巧这时,司家私兵搜查时,发现那些差役特别紧张,还时不时留意一个角落。眼看刘将军把他们头领压住了,他们不好继续搜,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那边有人!”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大车后面。 墨鲤的手微微一动,孟戚把他按住了,以眼神示意刘澹还在呢! ——荡寇将军到四郎山,不就是为了查金矿的事? “地上有血迹!肯定是个那个小贼!”那黑汉子先发制人,嚷着让人去抓。 刘澹怎肯罢休,金矿一事知情者死得差不多了,他心中更有迁怒:要不是司家这破事,他会带兵驻扎在四郎山吗?他能在这儿遇到孟戚吗? 想逃命怎么就这么难?! “我看谁敢动?”刘将军暴喝一声。 这声音跟打雷似的,狮子吼也不过如此,震得众人头昏眼花。 孟戚表情顿时变了,眼露杀意。 墨鲤暗叫不妙,刘将军无意间又用了吞服灵药得来的那些先天灵气! 眼下这般情况,可不能让孟戚发作—— 墨鲤借着孟戚刚才按住他的手,还没抽离的动作,反手抓住了孟戚的手腕,输入灵力希望压住孟戚体内瞬间紊乱狂暴的内息,结果却是手指被震得发麻,差点要扣不住人。 两人陷入僵持,墨鲤一动都不能动,更别说去找宁神丸了。 而且现在这般,宁神丸也未必有效。 他更不敢放手,这一放手保证人就没了。 如果他们两人在这里打起来,无辜的人遭殃不说,万一刘澹死了,司家还逃过了一劫呢! 墨鲤拼尽全力压住孟戚,眼看情况愈发不妙,那边刘将军与司家堡的人已经对上了,刘澹的亲兵眼疾手快,身手灵活地掀翻数人,抢先把藏在车后的人抬到了刘将军面前。 “禀告将军,这人身上有箭伤,还在流血,现在昏迷不醒。” 刘澹刻意让自己不往孟戚这边看,当务之急是解决司家,他沉着脸问:“你们说这就是偷了传家宝的贼?为免被人扣个霸占他人传家之宝的罪名,本将军现在就看看!” 他跳下马,吩咐亲兵退开,当着众人的面粗鲁地撕掉了昏迷的人身上所有衣服。 连亵衣都没放过。 众人目瞪口呆。 刘澹还扯散了那人的头发,里面也没藏任何东西。 他动作很快,把人直接剥光了之后,解下自己穿的大氅往那人身上一丢,立刻有亲兵会意地把那人裹了起来,不然这天怕是要冻死。 至于那些剥下来的厚袍子c棉裤刘澹慢条斯理地把它们全部扯了个粉碎,包括那双破烂的鞋子,连鞋底都掰开了。 什么都没有! “传家宝?”刘将军不屑道,“怎么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司家堡的人先是错愕,随后视线就转到了那些差役,以及他们押送的车。 刘澹看见他们的模样,就知道确实有什么东西,只是被这人先一步藏起来了。 “将军,这人的伤口血流不止” 亲兵的声音很小,墨鲤却听得一清二楚,他又看到司家堡的人眼露凶光盯着那些差役的模样,心里急了起来。偏偏这时候他被拖在了孟戚身边,他的内力节节败退,根本压不住孟戚,眼看后者就要失控了。 墨大夫心一横,深深吸了口气,暗催灵力以腹语发声。 “喵嗷。” 这声猫叫惟妙惟肖,甚至有人不自觉地望向路边,以为有野猫。 对孟戚来说,这个灌注了灵力的声音就像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还是加了冰块的。 “喵呜——” 声音大了一些,这猫出现得不合时宜,连刘将军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这边。 孟戚一手扶额,另外一只手被墨鲤抓着不放,恢复了神智的他无力地蜷了下手指,低声道:“大夫,够了!” 墨鲤的掌心被他手指这么一勾,加上忍着汗毛倒竖的滋味被迫学猫叫,心里五味陈杂,跟砸了调味铺子似的。 孟戚的尴尬来得快,去得也快,居然低声笑道:“真是为难大夫了。” “悬壶济世,乃是医者本职。”墨鲤板着脸说,一把甩掉了孟戚的手,他大步走出人群,对着刘将军说,“我是大夫,我见这人伤势沉重,可否让我为他诊治一番?” 刘澹瞳孔收缩,下意识地看了孟戚一眼,发现后者完全无视了自己,心里稍定。 墨鲤已经从行囊里拿出药箱,司家堡的人凶神恶煞的瞪着他。 虽然刘将军没有发话,但是他的亲兵都看见了刚才这个自称大夫的人还拽着孟戚的手呢,他们下意识地挡在刘澹面前,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刘将军的属下主动为墨鲤让开了路。 墨大夫看了昏迷的人身上的箭伤,点穴给他止血,然后伸手号脉。 “这是伤口引发的热症,需要及时服药,必须去县城!” 墨鲤从行囊里取出纸笔,飞快地写了方子。 亲兵胆战心惊地接了,回头望自家将军。 刘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发展,他只能绷住脸,点了点头道:“你骑快马拿了方子去县城抓药,至于这里既然司家说这人是贼,就拿出证据来!在场的都是人证,事情弄清楚前都不能走,全部去秋陵县!连夜赶路!” 商队一阵骚动,只有那些差役大喜。 司家堡的人带来了足够的火把,倒没有夜间看不清路的问题了。 “对了,你们押运的是什么?”刘澹发问。 督工小吏隐约猜到了这里面的关窍,顿时紧张又惶恐地说:“是,是将军您手下兵马要用的粮草!” “直接送到本将的营地!” “是,是!”小吏唯唯诺诺,暗中却隐晦地瞪了那些差役一眼。 都是这帮家伙招来的麻烦,他也看不惯司家,可是惹上了司家,要怎么收场? 刘澹心里很虚,可是直到所有人上路,孟戚也没发难。 司家堡的私兵悄悄留下了几个,他们在众人走后把原地翻了个遍,愣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大夫,你猜这人拿了司家的什么东西?”孟戚重新披上斗篷,慢悠悠地问。 墨鲤刚才出去招了不少人的眼,现在他们光明正大地跟在刘将军等人身后,一副怕司家堡的人报复寻求刘将军保护的模样,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如芒在背的刘将军自己知道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掩饰,刘澹竖着耳朵偷听。 墨鲤沉吟道:“大约是账册。” 像司家这样的地头蛇,只有人证根本动摇不了,想要抄他们的底,唯有账册。能让他们这么紧张的,估计也是账册。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把见不得光的东西记成账册,记性不好?” “也不尽然,账册一般会牵扯到别人,记下来作为凭证,是对付跟他们有利益来往的人。”孟戚不用想就知道账册里大概有什么,他知道刘澹在听,因为灵药他想折腾对方的想法根本控制不住,索性把事情说得严重一些。 “可能是秋陵县c甚至整个平州官场司家的人外出做生意,怎么会不打通关节?行贿乃是阴私之事,谁也不会摊开来说,官府的人只以为司家有钱,却不知道司家的钱财来历,这些账目加起来,恐怕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远超司家的家财,即使以做生意赚来的钱辩解,怕也难以说清。” 刘澹一边想着不能被孟戚带进沟里,一边觉得国师说得很有道理。 “偷账册的是什么人?” 孟戚这话问得蹊跷,他们谁都不可能认识那个昏迷的人。 墨鲤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很自然地答道:“干粗活的,手脚都有老茧,磨得掌心纹路都快看不到了,从那些衣服的料子看,没有补丁,又不像穷苦人了。两相结合推测,大概是司家的下人。” “干粗活的下人,能接触到这样的账册?”孟戚故意问。 墨鲤很配合地把之前差役帮着藏人的事说了,声音还控制在恰好能让刘澹听见的范围内。 “在一起服徭役的,多半都是同个村子的人,只有原本就相识,才能毫不犹豫地把人藏起来,恰好他们对司家都很不满。至于下人是怎么接触到账册的,这就要刘将军去查了,可能司家打算毁掉账册,又或者偷账册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只是受托拼死把东西送出来。” 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啊! 刘澹差点情不自禁地点头了,很快他反应过来,那两个不是他的幕僚,是要他命的煞星。 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账册就藏在粮草车上,司家不会就此罢休,什么都不做看着这些车进入营地的。” 墨鲤话刚说完,耳边就有破风声传来,刘澹及时避开。 “暗器?” 孟戚眼疾手快地接了一个,低头一看发现是铁蒺藜。 这东西四面都是尖角,只能用手指夹住。 被铁蒺藜打中的人不多,被砸伤了很痛,但只要不是要害处中招,并无性命之忧。麻烦地是这东西落在地上,无论怎样都会有一个尖角朝上。车队与人群受惊,驴马乱跑,天又黑,一不小心就踩中了,痛叫声一片,山道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刘澹气得七窍生烟,勒住马匹正要大喝一声,被墨鲤抢了个先。 为了防止孟戚再发作,墨大夫很不容易了。 “都停下!不要乱跑,地上有暗器!” 众人伸出去的脚都僵住了,这声音不止振聋发聩,还令人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那些原本痛得嘶叫乱跳的驴子都瘫软在地,只有凉城马还能勉强站立。 “司家的王八蛋” 司家堡的人躲在暗处投掷暗器,原本就是想引发一场混乱,趁机捣毁运送粮草的车,然而秋陵县舍不得钱财,全用人力,根本不像商队的车马那样被受惊的驴马甩脱,只是在混乱中除了被撞了几下,绝大部分车都完好无损。 领头黑汉子见势不妙,索性一挥手:“放箭!” 刘澹的亲兵反应极快,也纷纷取弓搭箭。 被夹在中间的人们纷纷抱着头,蹲着不敢动。 一声怪异的破空响。 司家堡那边的人发出一阵惊叫,弓手们不是抱手就是捂脸,断开的弓弦弹飞之后,把他们伤得鲜血淋漓。 墨大夫默默地望向自己身侧。 孟戚从钱袋里取出一文钱,挑眉道:“一枚铜钱划断十张弓弦的手法,要学吗?” “你刚才那枚铜钱磨过的?”墨鲤眼尖,看到“暗器”闪着锋锐的光泽,显然那枚铜板跟孟戚拿在手里的不一样,用现在这种根本达不到孟戚说的效果。 孟戚干咳一声,含糊地说:“像我这样跟朝廷作对的人,手里总是有准备的。当然了,这也分人,客气点的就是这种铜钱,只损弓弦不伤人,刚才那枚铜钱我也只有一个,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是,因为磨薄了的铜钱,店家不收。”墨鲤无情地揭穿了他。 “” 武林高手用的暗器多种多样,最常见的就是石子c铜钱。没有别的原因,好找,随手抓了就能用,基本上大家都磨过铜钱边缘,以增加杀伤力。 孟戚没有想到,像大夫这样没出过门的人,竟也知道铜钱暗器的弊端。 “你老师说的?” 因为怕人听到,孟戚便没有提起秦逯的名字。 “对,他让我用石子,钱财可贵,怎能乱丢?”墨鲤严肃地说。 多少穷苦人因为没钱治不了病,秦老先生每每看到丢铜钱暗器的人,就恨不得敲他们的脑袋。 孟戚把捡到的铁蒺藜给了墨鲤,自己去捡石子。 “那用这个。” 他们说话之间,司家堡别的弓手射出的箭雨已经到了。 刘将军抽了长剑准备格挡。 一道乌沉沉的黑光划过,紧跟着又是十来颗石子,准确地把飞来的利箭都撞到了旁边的山壁上。 “暂缓射箭,这里的人太多,打起来难免误伤。”孟戚说,刘将军的亲兵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刘澹咬牙一点头,国师想要他的命,伸手可取,没必要借司家的手。 地上有铁蒺藜,刘澹等人过不去,孟戚就没有这个顾忌了,他伸臂一展,人如飞鸟掠空,足尖在山壁上借力踏了两次,眨眼间就到了司家堡那些私兵面前。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包括那黑汉子头领在内,尽数被揍得鼻青脸肿昏迷在地。 刘澹身边的亲兵战战兢兢地问:“将军,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才能拿下这个” “整支威远军,还得军械齐备。” 威远军是驻守北疆五座关卡的大军,足足有十万人。 刘澹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个墨鲤没走,刚才的话都让他听了去,顿时冒出一层冷汗,齐朝可没有第二支威远军了。 等到孟戚回来,刘澹硬撑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佯装不相识,还要感谢这位“大侠”的出手相助。 孟戚一摆手,不在意地说:“不必相谢,刘将军方才救人时,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衣服都毁了,除了急着要把东西拿到手,也是想着只要司家看到东西落入你的手中,就不会再找这里所有人的麻烦了。” 惊魂未定的众人这才回过味来,纷纷感激刘将军,就连司家商队的人,也是暗暗怨恨起了东家,他们都是生意人,谁也不想卷进这种要命的事。 刚才没有动手的商队护卫自然无事,只是在众人的逼视之中,已经缩到一旁不敢出声。 话都说开了,刘澹干脆走到那些运粮车旁边,找到一个油布包的东西,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入怀中。 “别动!” 孟戚一声警告,刘澹僵住了。 他的亲兵也是如临大敌,孰料孟戚说的却是:“你右脚前方有个铁蒺藜,不想被扎穿脚背就别走这一步。” “” “在铁蒺藜找完之前,所有人都别动。”孟戚理所当然地说,“请吧,刘将军。” “国大侠,不能相助吗?”刘澹看着火把之外漆黑一片的山道,脑袋都大了。 “将军可以请乡亲们相助,我还要帮大夫。”孟戚一本正经地指着墨鲤,而后者正在给被铁蒺藜扎伤的人取出暗器。 “有烈酒吗?”墨鲤皱眉问,伤口不清洗不行。 这倒不算什么稀罕物,冬天出门在外的人,总要备一些烈酒的。 墨鲤又去看那个被司家堡追杀的人,热度好像又高了一些,他取出一枚药丸,塞下去救急。 忙完这些,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跟人声,是刘澹之前派去县城抓药的人,通知营地里的兵丁赶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9.触天威 秋陵县这夜灯火通明。 迟归的商队c被兵丁押解回来的司家堡护卫c还有被盗的“传家宝”这些消息在秋陵县城里不胫而走, 到了半夜, 连烟花柳巷中都传遍了。 “司家这次怕是要栽!有个下人偷走了账册,听说已经落入刘将军手里!” “什么账册?莫不是贿赂官员的账本?笑话, 这种事掀出来有什么用,司家在秋陵县数一不二, 就连平州的吴府君也要卖司家几分面子, 那可是正四品的官, 掌平州一地之事。那个刘将军,不过是个被贬到这里剿匪的武官,还敢跟吴府君叫板?” 潇雨楼里, 有桌人喝得眼花耳热, 忍不住大放厥词。 他们身边坐着的女子,神情却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为首的女子披着粉色薄纱, 连忙提着酒壶劝酒, 以免这些人声音太大, 招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劝了没两句,就看到不少客人自后院的小楼出来,铁青着脸,急匆匆地走了。 “哎, 那不是张员外吗?” “钱掌柜的, 今晚也在这里快活啊别走啊?这是出了什么事?” 喝酒的客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心里纳闷不已。 半晌, 才有人说:“说起来,他们的商队今晚都回来了,这是赶着打听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连温柔乡都不睡了? 楼里喝酒的人面面相觑,心里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有些好事的人连忙付了银钱,跑出去打探情况。 还没出门呢,就有个公子哥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司家堡的人在山道上袭击刘将军,现在那荡寇将军点齐了兵马,要去司家堡问罪呢!” 众人哗然,这是怎么说的,忽然就动手了? 在刘澹来之前,秋陵县查金矿之事很敷衍,司家也是一副只要给足了钱,喂饱了官府再把金矿交出去就啥事都没有的架势,所以没人相信司家会倒。 秋陵县半座城都是司家的铺子,剩下的那些就算不是,也跟司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现在来了这么一出,难怪那些员外掌柜都坐不住了。 潇雨楼转眼就空了,老鸨出外一看,整条街都是如此。 她家楼子是巷口第一家,位置好,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玩意,司家又不是天,就算是天塌了,你们奔去有什么用?”老鸨呸了一口,正要进去时,忽然看到有两个人自巷口外面的街上路过。 灯笼高悬,她看得清清楚楚,左边那人穿着的披风虽然普通,但是那行走时肩背挺直的模样,绝对不是没钱的穷酸。 “两位官人!进来喝一杯啊!” 她招呼的人看都没看这边一眼,继续往前走。 老鸨不忿,忽然看到右侧那人背着行囊,连忙提高声音道:“两位是外地来的?这个时辰了,客栈那边早就没有空房了。秋陵县城今夜又出了事,怕是一夜都不得安宁,两位想要睡个安稳觉呢,还是进我潇雨楼吧!” 路过的这两人正是到了秋陵县之后就趁机溜了的墨大夫与这位大夫的病患。 “大夫。”孟戚忍不住笑了,“你觉得进去之后,是睡得好呢,还是睡不着呢?” “别挑人话里的错处。”墨鲤没有把那老鸨的招呼当回事,也没有觉得厌烦。 事实上,竹山县很穷,穷得基本没有青楼楚馆。 如果老鸨不招呼,墨鲤还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因为这里的价格太高,绝对不在墨大夫的考虑范围内。青楼楚馆的好处其实是可以藏匿行踪,因为住客栈需要出示路引,本地人则需要户籍,进烟花柳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来的都是客,只要付得起钱,没有人管你是哪儿来的。 “司家在秋陵县的势力,比想象中还要大。”孟戚看着街上那些神情慌张的人,若有所思道,“怕是要出乱子。” 那老鸨招呼了半天,发现两人越走越远,气得更加厉害了。 看着也不像没钱啊,怎么宁愿去客栈忍受吵闹呢?要知道秋陵县的客栈,几乎都是司家的生意,现在东家危险了,伙计们还有心思招呼客人? “不识好人心!”老鸨气冲冲地转身回楼里,结果迎面撞上了那个粉衣女子,两人闪避不及撞在一起。 “秋红!你跑出来做什么?” 粉衣女子提着衣裙,慌张地说:“妈妈,我刚才去后院听到水井里有声音。” “怎么可能?咱们楼里还能闹鬼?”老鸨根本不信。 这时远处的孟戚与墨鲤同时停住了脚步,神情狐疑地侧耳倾听。 地底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响。 墨鲤神情剧变,高声道:“是地动!所有人都快走!” 地面已经开始轻微摇晃,因为丝竹声都停了,青楼楚馆里难得的安静,许多人都听见了那个古怪的声响。 尖叫声连成一片,许多女子匆忙跑出,却又因为身上的纱裙拖拖挂挂,被绊住了手脚。 瓦片纷纷掉落,花瓶碎裂,地面剧烈抖动。 “地龙翻身了!” 惊恐的喊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整座县城都在摇动中醒了过来,然而这时候已经迟了。 墨鲤刚把一个人拽离了瓦片坠落的范围,回头又看见几个被倒塌的屋檐埋住的人。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这时候也是分身乏术。 更糟糕的是,墨鲤感到自己内力正在流失。 十分莫名其妙,可是灵力飞速地消耗着,还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夫!” 孟戚跃过一堆废墟,抓住墨鲤。 两人的手掌刚一接触,便同时感觉到对方跟自己一样,体内灵气都受到了影响。再这样下去,自保都难,更别说救人了。 这时人们已经无法站立,只能抱住身边的东西维持平衡,路面上出现了一道裂口,并且迅速延伸c变宽。 裂缝深不见底,里面冒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一些人闪避不及,跌入裂缝,惨叫声不绝于耳。 顷刻间,温柔乡就成了一片废墟,还活着的人艰难地想要逃生,地底的诡异声响却震得他们眼前发黑,好像有一头猛兽冲着他们绝望怒吼。 “轰!” 声音骤然消失,天边隐约有雷鸣。 冬天的雷,真是邪乎极了。 墨鲤怔怔地站着,他的意识脱离了躯体,飘到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他看见整个秋陵县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哭号声,有亮光的地方都是蜡烛与打翻的油灯引起的火灾。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秋陵县城分成了两半。 往前可以看到这条裂缝一直延伸到了山中。 山里的情况比秋陵县更加严重,隔远了看,整座山都四分五裂了。 河流改道,山崖崩落—— 墨鲤忽然想起刘澹带着人去司家堡,不知道被堵在什么地方,他想要找到这群人,可是天太黑,除了大致的山势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 “它死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墨鲤吃了一惊。 这声音他听到过,是太京龙脉。 他连忙“抬头”,却没有看到那条金龙庞大的身躯。 “你在哪里?” “你就在你的身边,你看不到我,是因为我们的真身只有在龙脉上方才能凝聚成形,而四郎山的龙脉已经不在了。” “你说它死了?” 墨鲤自然震惊,他来四郎山,就是为了找龙脉。 可是龙脉怎么死?山川为其形,灵气汇聚而成的龙脉还能死? “因为司家在山里挖了金矿?”墨鲤忍不住问,他从来不相信“挖断龙脉”这种事,结果却是真的? “并非如此。”太京龙脉的声音忽然一变,后面几个字说得模模糊糊,“是有人” 墨鲤想要仔细听,结果意识一阵混沌,等到再醒过神时,耳边已经充斥了哀哭。 “大夫,你没事吧?”孟戚扶着墨鲤爬出了废墟。 墨鲤感到丹田内空空荡荡的,他试着调动灵力,结果差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灵气灌得背过气去。 太充裕了,胜过歧懋山百倍,可是刚到秋陵县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 联想到刚才意识模糊时,太京龙脉说出的话,墨鲤暗暗心惊。 ——四郎山的龙脉死了。 地动c山崩c以及遍布四周的灵气,就是龙脉消失之后的景象? 墨鲤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他转头看着孟戚,试探着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刚才我们都晕过去了,我醒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孟戚也发现自己的内力恢复了,他轻咦一声,震惊道,“大夫,地动发生的时候,还会吸人的内力,然后又还回来?” “” 墨鲤没法回答,他潜意识里感到极度的悲伤,明明他没有见过四郎山的龙脉,也不知道它是否拥有意识,这种难受就像有人用刀挖掉了他的一块肉。 除了悲伤,还有愤怒。 滔天的愤怒,想要毁去一切,就像地动发生时的地底那声扭曲绝望的怒吼。 墨鲤差点以为孟戚的疯病传染给自己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脸上开始出现鳞片。 身边废墟下有微弱的呼救声。 属于大夫的本能,让墨鲤想起自己是“人”,鳞片消失了,他深吸口气道:“孟兄,先救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0.逆死生 周围没有亮光, 墨鲤脸上忽然出现的异物,除了离得近的孟戚,谁也没看到。 那些黑色的块状物是—— 鳞片?人的脸上怎么会有鳞片? 孟戚震惊, 他想要仔细辨认的时候, 那些疑似鳞片的东西又消失了。 墨鲤抬起一块石头,从废墟下面救出了一个女子,她全身是灰, 几乎看不清原本衣裙的颜色, 额头还在流血, 她顾不上擦拭,立刻返身去挖另外一个人。 然而那人被埋在一片瓦砾下面,一动也不动。 四周漆黑一片,等到烟尘落定, 便闻到了血腥气。 孟戚阻止那个女子自残似的徒手挖掘砖石, 因为躺在瓦砾下的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旁边还有更惨的一幕,有具尸体已经被重物砸得破碎不全。 墨鲤的目力不受黑夜影响,他能清楚地看见从瓦砾里露出的肢体。 ——盖上了厚厚的灰,成了一种僵硬的灰白, 根本不像是人的躯体, 而是零散的石雕, 看不出它们曾有生命。 耳边是凄惶的叫声。 是伤者的痛苦, 是还活着的人在悲哭。 墨鲤失措地倒退一步, 这一下就让他踩中了稍软的东西, 不是瓦砾碎石,可是现在跟瓦砾碎石也没什么不同了,令一个对气息敏锐的武功高手感觉不到的“人”,自然不是活人。 “大夫,你的行囊呢?那里面有药箱” 孟戚的声音似乎隔了很远传过来。 “刚才掉进了裂缝。” 墨鲤定了定神,随后他感觉到这里除了刚才救出的女子,其他人都死了,最近的伤者也在百步开外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走。 一边走,一边混沌地想,老师从前那个猜测是错的。 龙脉的死,摧毁了整个秋陵县。 在这座废墟之上,数不尽的灵气漂浮着,纵然心神大乱,墨鲤的实力也在被动增长着。灵气里蕴含着愤怒c绝望的负面情绪,同样毫无保留地灌输给了墨鲤。 这是属于四郎山龙脉的灵气。 这条龙脉没有生出自我意识。 ——可它不想死,它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最终功亏一篑。 “到底发生了什么?”墨鲤喃喃。 孟戚虽然也心惊自己内力忽上忽下的怪异现象,但是他情绪不稳是常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伴随着功力提升时多出的愤怒杀意。 直到他看见墨鲤取出一粒宁神丸,自己吃了。 自己吃了? 孟戚再次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那是宁神丸吧?气味很像,外表就算了,药丸子都长得差不多。 他还没想完,就看到墨鲤把第二粒宁神丸递给了自己。 “怕你再发作,我收了两粒药在身边,现在行囊丢了,这是最后一颗。” “” 虽然想不明白,但还是先吃药要紧。孟戚感到自己情绪越来越焦躁,他不想在这时候发病,只是忍不住想大夫会不会跟自己一样有病?自己这病发作起来失去理智,而大夫的病会导致脸上皮肤出现奇怪的变化? 应该没有这么奇怪的病吧!可如果大夫的情况不是病,那是什么? 孟戚忽然想起了墨鲤说过的两个字。 妖怪。 孟戚觉得宁神丸都解决不了问题了,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妖怪呢?话本里那些使用法术,有各种神通法宝,最终却会被和尚道士降服的妖怪。 孟戚帮墨鲤把一个昏迷的人挪出废墟,看着墨鲤因为无法救治这个头部受到砸伤,逐渐死去的人沉默时,觉得妖怪这种猜测是无稽之谈。 如果真有法术,为什么不施展法术把人全部救出来? 如果真有法术,还学什么歧黄之术? 墨鲤不知道孟戚在想什么,他救出了一个又一个人,可是真正受轻伤的人很少,他从未看过那么多人在眼前死去,而他毫无办法,纵然身为神医弟子,有争夺天下第一高手之名的实力,仍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侥幸生还的人已经回过神,一部分人拼命往自家的方向跑去,然后奋力挖掘瓦砾,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还有人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 “都起来,快走!” 失火的范围越来越大,很快蔓延到了这片区域。 人们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被火光映亮的面孔都是呆滞的。 “你们想死吗?”孟戚高声道。 有人踉跄着站起来,还有人想要逃命,可是受了伤根本走不快。 墨鲤随便抓住一人,追问道:“水井在哪里?” 那人木然地转头,伸手想指,可是周围都是一片废墟,根本认不出原本的街道。 “别找了,都被埋了,就算能把井口挖出来也没有,井水都随着地底裂缝流光了!”孟戚阻止了墨鲤,劝道,“先把不能动的人带出去。” 呛人的浓烟飘过来,众人再也顾不上别的,三三两两地扶持着往外跑。 “别走那边!两条街外全是火,陷进去就是死路!” 孟戚借着轻功,踩在一棵半倒的树木,眺望前方。 墨鲤跟上来一看,神情沉凝。 举目尽是火光,半个县城都在火海之中,今夜风大,加上秋陵县富庶,房舍建筑除了砖瓦外都是木料,地动之后前者成了瓦砾,木头却还是完好的,现在烧得极快。 “往南门走,那边有路!” 墨鲤闭了闭眼,离开了树顶。 他知道有很多人被埋在废墟下,或许还有救,可是他没有能力进火海把人都救出来,他只能尽力把这里活着的人带走。 众人遭此大变,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按照孟戚与墨鲤指的方向跑。 有些人只顾自己,也有人试图背起无法站立的人。 期间见到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房子废墟的老者,以及抱着孩子尸体痛哭的妇人,浓烟滚滚,举目一片惨象。 作为大夫,墨鲤根本没能救多少人。 那些腰部以下被砸得稀烂的c口吐血沫重伤难治的等不到他们死,大火就会烧过来,那一张张痛苦的面容与哀求别人救命的声音,让逃命的人泪如雨下,不忍再看。 “大夫,你停手,让我来。”孟戚感觉到墨鲤的不对劲。 一个不愿杀人的人,这么一路走来,被迫亲手送走的性命都有十几条了。 “我没事。”墨鲤停了停,又说,“我只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那一身高明的医术毫无用处,一身的武功也是,唯一能做的竟然是依靠它们来让别人死得不痛苦。 火越烧越猛,半边天空都被映亮了。 雨呢?能不能下雨? 地动之前,依稀听到有雷声。墨鲤想要进入之前意识脱离的状态,却根本做不到,充裕的灵气像是泛滥的洪水,遍布在天地之间,墨鲤试着引导这些灵气,立刻引发了一阵狂乱。 “轰隆。” 雷声又起,还是惊雷。 他们已经出了南门,外面就是荒野,冰天雪地连草都没有,火应该不会烧过来。 人们希翼地看着夜空,可是没有丝毫落雨的迹象,只有雷声。 冬雷夏雪,都是异象,还是象征着冤屈的异象。 “造孽啊!” 一个老妇人嚎啕道,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方言,孟戚听不明白,便去看墨鲤。 “她在说金矿的事,据说司家为掩盖事实,杀了所有开矿的人。” “据说?”孟戚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的奇怪之处。 如果是别的地方,谈到这样的传闻自然要提一声“据说”,毕竟无凭无据,不知真假。可这里就是秋陵县,如果死了那么多人,秋陵县的百姓怎会全然不知? 再者,司家这般做也太过了,杀人确实能灭口,可是开矿的苦力难道没有一家老小吗?难道他们没有一个能出声说话? “都是司家造的孽!” 瘫坐在地的人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他们满心愤怒,只想找一个宣泄方向。 “去司家堡!找他们偿命!” 群情激奋,加上伤者的痛呼与孩子的哭声,混乱一片。 墨鲤只是看着他们,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大夫?” “他们去不了,通往山中的路断了。” 墨鲤知道这些人被恐惧与愤怒冲晕了头,除非把他们打晕,否则是劝不下的,他蹲在旁边为一个手臂受伤的孩童止血,头都不抬。 那孩童被一个女子抱在怀里,那女子垂泪不语。 墨鲤摸了摸孩童的脑袋,又在人群里寻找其他伤者。 没有药,也不能清洗伤口,逃出来的人多半两手空空,有些人甚至连鞋都没穿,冻得瑟瑟发抖。 有失去理智的人,自然也有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们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坡,又冒险找了东西来生火取暖,只是远处那座燃烧的县城,让迫于寒冷靠近火堆的人,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墨鲤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你是大夫?” 说话的男子孔武有力,身边还跟着一群人,像是很有威望。 墨鲤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挑一个昏迷的人伤口里的碎石子。 “我是秋陵县的捕快郑三,那是我的兄弟,多谢你救了他一命。” 听到捕快两字,墨鲤这才抬头看了男子一眼。 郑捕快指的人,就躺在孟戚脚边不远处,那边四五个断了腿的人,都是他们从火场里带出来的。现在得了空,孟戚顺手帮他们接骨。 虽然不是大夫,但是江湖人对外伤还熟的,脱臼骨折更是常见。 “能不能救,还说不好,现在没有药,也没有干净的布包扎伤口。” 大家先从废墟里爬出来,又逃出火海,都是满身满脸的灰,身上的衣服都不干净。 “我已经让人找器皿煮雪,等水滚了应该能用。这附近有个废弃的陶窑,应该还能找到一些能用的东西。”郑捕快做事很有一套,他把人一通安排,这个简陋的营地除了哭声之外,勉强有了些生气。 “等到火灭了,再去县城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郑捕快语气沉重,他知道这都是权宜之计。 现在还是腊月,离开春尚早,这些个人被困在荒野里,没吃没喝,连御寒之物都没有,要怎么活下去? 旁边有人提议道:“郑捕快,或许我们都该去山里,司家堡的房子都是石头垒的,说不定没有塌,司家存粮又多,熬过冬天问题不大。” “都住口,司家有私兵,还有武器,我带你们去送死吗?” 郑捕快的话刚说完,就看到之前那群气冲冲要去司家堡的人回来了。 众人一愣,连忙追问情况。 “前面多了一道断崖,过不去了!” “除非绕路到西边,走别的山路!” 天黑又冷,这些人的满腔怒火被寒风吹散了些,很快也想到了司家昔日的蛮横,而他们手里连镰刀锄头都没有,只能暂时回来了。 郑捕快叹了口气。 等到他把这些人都安抚下来,郑捕快忽然发现刚才那位大夫不见了。 且说墨鲤治完了最后一个伤患,立刻起身,跟早就等在旁边的孟戚一起离开,方向正是四郎山深处。 ——龙脉会死,如果他死了呢? 墨鲤意识到他必须查清这件事,只有知道四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避免这样惨烈的景象发生在竹山县。再者想要找到足够的草药,只有进山,秋陵县全被烧了,哪儿还能找到药铺? 孟戚没问墨鲤去哪,他认定只要跟着墨鲤,就能解开所有谜团。 浓烟一阵阵地从秋陵县飘过来,在漆黑的夜色中,隔着十几里路都能看到秋陵县的火势。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孟戚忽然说:“大夫,有人跟着我们。” 墨鲤自然也察觉了,只是那个跟踪他们的人像是不会武功,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甚至快要跟不上了,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 墨鲤原本以为那人会放弃返回营地,结果走完了这么长一段路,那人还在跌跌撞撞地追赶。 无奈之下,墨鲤只能停下脚步。 孟戚看着那个逐渐出现在人影,目光里充满了审视。 是个女子,她穿得不多,脸冻得发青,却没有发抖。 忽然看到孟戚与墨鲤站在前方等她,女子下意识地抓住了脏兮兮的裙摆,指尖上有血痕,然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毅然地咬紧牙齿,直直地走了过来。 “你们要知道金矿的事吗?” 这话显然出乎了墨鲤的意料,他疑惑地打量起这个女子。 “我我是秋红,我知道司家金矿的事。” 名字有点熟,孟戚慢半拍地想起,好像是地动发生前,那个听到异声跑出来叫喊的青楼女子。 孟戚有了继续听下去的想法,青楼女子怎么会知道深山金矿的事? “我是被卖到秋陵县的,同时来的还有一群壮丁苦力,我们本是江州的流民,因战乱逃入雍州,原本只想是找地方混口饭吃,听说平州这边有大片的荒地,需要佃户,我跟兄长就来了,没想到” 女子哽咽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被卖进暗窑子,是潇雨楼的妈妈救了我,然而兄长却不知所踪。这些年秋陵县逐渐富庶,城里到处都是给司家铺子做生意的人,我偷听他们的对话,依稀知道司家曾经有一笔特别来钱的生意,他们都说是贩卖灵药,可是山中怎么可能三天两头能找到稀世灵药?当日似我跟兄长那样骗来的人,壮丁至少也有几百,像我这般的女子也有数十人,老弱倒是不多,只想着在平州安定下来之后,再去接家小。女子能卖入见不得人的地方,壮丁呢?那可是几百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墨鲤没有说话,他跟孟戚同时想到了金矿。 难怪司家杀人灭口时全无顾忌,那些劳力竟是拐来的。 “三个月前,秋陵县有个奇怪的案子,有个人跑到县衙击鼓状告司家,可是被带进去之后就没了消息,之后才传出司家有金矿的事。”秋红的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地说,“那段日子我恰好接过县衙王师爷的生意,他喝多了酒与人说漏嘴,原来那个告状的人是司家囚禁在山里挖矿的苦役,司家贿赂县衙想要压下这件事,可是那是金矿,县衙里的几位官儿趁火打劫,把价一提再提,惹恼了司家,张县尉莫名其妙被杀,事情这才捂不住了因为县衙曾经想用私牙买卖苦役的事拿捏司家,查了很久发现事情都跟司家有关,并不是什么贩卖人口的私牙,都是司家的人,而且办完这事就被灭了口,根本找不到证据,除非冒险去山里找金矿的位置。可是司家堡就在四郎山里,司家经营多年,县衙没法插手,僵持了许久,事情泄露出去,朝廷这才派了荡寇将军前来查案。” “你想为兄长报仇?” 墨鲤暗中给这女子输了一道灵气,秋红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此仇不报,我怎甘心?我听那王师爷说,司家前后骗了至少上千流民,他们驱使这些壮丁挖矿,对他们极尽苛刻,天不亮就做活,动辄打骂鞭挞,吃食比猪狗都不如,这些苦力少有能活过一年的。想来我的兄长,早就化为枯骨了。” 她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这般丧尽天良,简直世间罕有。 墨鲤压着心里的怒意,缓声道:“你说这些,难不成想让我们带上你去找金矿?” 秋红看了看始终没有说话的孟戚,苦笑道:“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我见你们是外乡人,懂武功,看起来又是不凡,听到山路断了还往这个方向走想来不是跟金矿有关,也是跟司家堡有关的事?” “你就不怕我们是司家堡的人?” “司家堡的人不会在废墟里救人。” 秋红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胭脂盒,盒盖里有张油纸,展开来是一幅简陋的地图。 只有几根线条,几处圆点。 “这里是秋陵县,当年我们是从这个方向被人带来的走的是这条路,半道上我就被人迷晕了,所以我一直怀疑金矿的位置就在这附近,至少也得从那个位置进山。” 秋红仔细地把地图说了一遍,随后就交给墨鲤。 “我没法进山,我根本跟不上你们,也不知道怎么过那道断崖,我只希望事情若有结果,能得二位转告一声,让我祭拜亡兄的在天之灵。” 秋红说完就打算跪下去,结果身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连拜都拜不下去,更别说跪了。 她连忙抬起头,赫然发现那两人已经走远了。 “你说的事不难,回去吧,这里风凉。” 明明隔了那么远,温和的声音却能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江湖上真正的高人,懂传音之术。 秋红满脸是泪,踉跄着往那个简陋的营地走去。 ——若真是报应,就该让这场灾劫吞掉狼心狗肺之人,为何祸连无辜? 孟戚站在断崖边,远远眺望,发现这是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山中一直延伸到秋陵县,而且宽度逐渐减小。 “如此看来,地动源头应该是四郎山。” 墨鲤还在研究那份地图,他对照着脑中记忆的平洲地图,以及方才他意识脱离躯体时看到的景象,赫然发现其中一个疑似金矿的圆点范围,好像崩塌得特别厉害,更是好几道裂缝的交汇点。 “怎么样?”孟戚看到墨鲤的表情,就知道他有了猜测。 墨鲤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脚下又是一阵晃动。 地动之后常有余威,这次动静不算大。 “我怎么觉得前方有些不对?”孟戚伸手一指,正是墨鲤原本看准的方向。 泛滥的灵气正在下沉,而且汇聚的源头就是那边,孟戚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妙。 墨鲤也来不及解释什么,立刻道:“走!” 断崖的宽度,两人提气一跃便过去了。 一路上,只见山中处处残景,溪流改道,树木倒伏。 到处堆着崩落的石头,山谷消失了一半,上方山崖不见踪影。 两人提起内力,全力赶路,很快就到了四郎山深处,这里的灵气愈发浓郁起来。 “等等,地面有些不对。”孟戚一个停步,向着山道前方眺望,喃喃道,“积雪都没有了。” “地动之后,积雪震落,又被山石覆盖” 墨鲤话说到一半,忽然也停住,低头看着脚下。 有浅浅的绿色,沿着碎石边缘冒了出来。 “这里好像不是那么冷?”孟戚不确定地问,因为武功高手寒暑不侵,对外界的温度感受没那么明显。 墨鲤木然地站了一会儿,他想到竹山县李师爷说过,天灾人祸,龙脉现世。 然后河里都是鱼,山里都是灵药。 那真的是龙脉现世吗?如果龙脉是逐渐衰亡的,不像四郎山龙脉挣扎得剧烈,那么龙脉死去之后,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墨鲤不知道,他看见远处地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绿草。 灵气下沉之后,这座死寂的山,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生与死,竟是连在一起。 一滴水珠落在墨鲤脸上,他伸手一抹,发现下雨了。 雨说来就来,下得很大,转眼地面就有水流汇集。 又走了一段路,墨鲤没有发现金矿,倒是看到了可能是司家堡的废墟。 石头建造的地堡,整个塌了。 地堡前面原本是一片空旷的地方,布满了尖木削成的拒马等物,现在七零八落的,有些甚至被掀到远处的山坡上。 几道巨大的裂缝,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 墨鲤慢慢地走在山坡上,然后他看到了一截古怪的树桩。 树桩低矮,根本不引人注意,现在灵气源源不绝地流入这截枯木,绿芽从树根下抽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 “这是?” 孟戚盯着这截树桩,神情恍惚。 因为这株树新生出的枝桠十分离奇,不仅横着长,远远看去,竟似是一条长蛇。 墨鲤怔怔地想,不,也有可能是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1.而后遁之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将军!” 刘澹昏沉地张开眼睛, 随后身体各处的疼痛像潮水一般扑了过来, 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昏过去。 “不行,将军被碎石砸中了, 受伤不轻。” 刘澹感到自己被人背了起来,耳边还有人在小声说话,这些声音让他头晕得更加厉害了,甚至想要呕吐。 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澹头痛得厉害, 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阵子,刘澹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带着人进山了, 想要打司家一个措手不及。 半个秋陵县都是司家的生意,加上目睹了全部经过的司家商队, 荡寇将军拿到账册要对司家开刀的消息根本瞒不住, 不如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拿下司家。 千万不能拖,毕竟司家在四郎山经营了好几代, 谁都不知道那座地堡里藏有多少兵力, 一个晚上, 足够司家做完准备了。 刘澹以为自己够快了的,没想到在半路上还是遭遇了司家的埋伏。 司家竟然早就有了准备,一面派人去追账册,一面在进山的路上布下了伏兵。 虽然刘澹足够小心,表面上是从秋陵县南门出去, 但是他虚晃一招, 带着人直接绕到了西门, 走了另外一条山路,结果还是遇到了伏击。 ——司家少主竟然这么了解他? 刘澹遇到埋伏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对手。 司家是地方豪强,横行霸道是精通的,带兵打仗都是好几代人之前的事了,司家私兵也没有一点精兵强将的味道。传闻里的那位司家少主,更像是精明能干的生意人,赚钱很拿手,贿赂拉拢关系也很拿手,表面左右逢源,暗地里心黑手狠。 这样的人,刘澹见过很多。 结果赚钱拿手不假,心黑手狠也不假,司家少主却不是生意人那么简单,他亲自带人埋伏刘澹,不仅猜出了刘澹的意图,连袭击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甫一发难,刘澹这边措手不及,直接死了十多个兵丁。 如果不是刘澹沙场经验丰富,直觉不妙,制止众人进入那条山谷,滚石落木之下,死的人会更多。 随后两方交战,刘澹赫然发现他之前遇到的司家私兵——根本就是滥竽充数的花架子,是摆出来给人看的豪强家丁,虽然也能射箭砍人,但都是乌合之众一击就溃,而现在这群人才是真正箭无虚发的精兵,连铠甲长刀都是上乘的质量。 刘澹窝火极了,这是要阴沟里翻船啊! 看走了眼!司家根本就不是图利贪婪的地方豪强,人家处心积虑,又是练兵又是挖金矿赚钱,分明是想造.反! 明明司家的先祖,天下大乱的时候都没能抓住时机,只会固守一地。楚元帝一统天下之后,司家降服,只混了秋陵县的县尉一职。结果五十多年过去了,司家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所图甚大的野心家? 刘澹纵有领兵的天赋,可是他在明,司家在暗,别人把他研究了个彻底,他对敌人实力严重估计不足,敌人又占了地利之势,两方一交战,顿时被打得节节败退。 然而打仗不是只靠计谋就行,刘将军身陷困境,却绝对不会抛弃手下转身逃跑。他重整兵马,率众冲击司家私军,持刀砍杀,包围圈生生被他撕裂了一道口子。 就在他快要杀出重围,反过来击溃司家私军的时候,那位始终在山坡上观战的司家少主出手了…… 回忆到这里,刘澹忍不住一声怒吼:“该死的司颛!” “将军醒了?” 刘澹的亲兵大喜,连忙把人放下来,又忙着拿水壶。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除了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 刘澹咳了两声,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本将军只记得被司颛那家伙击中,跌下了马……” 他摸了摸胸口,隐隐作痛,还好肋骨没断。 “将军你的护心镜都碎了,真没想到司家少主还练过武功……” “他凌空劈了一掌,隔那么远都能过来,这是练过武功那么简单吗?”刘澹快要气死了,这分明是武林高手! 为什么武林高手总要跟他过不去? 他这是命犯武林高手吗? 刘澹想吐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伸手一扶,赫然摸到了满手的泥巴跟青苔。 “这是什么地方?”刘澹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难道他们已经全军覆没,司家为了灭口,直接把他们关进了地底矿道? “将军,你昏过去之后……地动了!” “什么?”刘澹目瞪口呆。 “地动,就是地龙翻身!”亲兵以为刘澹没听清,尽力地解释道,“动静很大,旁边的山坡整个陷进了地底,我们所在的山谷也出现了很多裂缝,我们为了救将军,不慎滑入一道较小的裂缝,只是等到地动过去,才发现上面已经被巨石堵死了,根本出不去!” “其他人呢?” “……不知道,被困在这条裂缝里的只有我们十几个人。这条裂缝很长,我们一直往前走,一路挖开石头跟泥土,寻找出口。” 亲兵话刚说完,地面又晃动起来。 刘澹被司家少主击中胸口导致内伤胸闷,地动里被砸了几下脑袋又晕眩,现在遭遇这样的晃悠,他终于支撑不住,吐了。 亲兵还以为自家将军伤势发作吐血了呢,惊惶不已。 余震停止了,狭窄的坑道里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嗯?” 刘澹扶着石壁,用手臂丈量了下坑道的宽度,好像比刚才小了一些。 “我怎么觉得这条裂缝在合拢?” 地龙翻身的时候,既有可能出现裂缝,出现“一线天”的景象,也有可能推着两座山崖合拢到一起,让山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好!将军,我们必须要赶紧找到出口!” 否则就要在这暗无天光的地下,被挤成肉饼了。 刘澹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或许是运气,他们没有再遇到巨石堵路的情况,倒有石头被庞大的树根掀到了旁边,而且越走,草木好像就越旺盛,纵然身在地底,也能感觉到四面有很多苔藓。 “前面好像有声音!” 刘澹精神一振,摸着石头往前走的时候,确实感觉到裂缝坑道的地势慢慢抬高。 “轰。” 是雷声,还有雨声! 众人激动地搬开一块石头,然后猝不及防,被宛如泥浆的积水喷了个正着。 “快挖!” 积水倒灌坑道,所有人都拼命挖掘着,终于第一个浑身泥浆的人爬出了坑道。 “将军,我们出来了!” 刘澹被亲兵半推半背着离开了坑道,他抬头望天,赫然看到一道闪电出现在夜空中,瓢泼大雨打得他的脸发痛。 其实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是一道裂缝,只是特别宽,而且四面包括上方都没有石块堵塞,这里的地面千沟万壑,像是被传说中的巨灵神持刀切割过一般。 刘澹眯起眼睛,他好像看到远处有一堆石头废墟? “将军,那边山坡上好像有一棵树,我们有绳子,可以从这里上去!” 刘澹顺着亲兵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棵大树,树冠还很茂密,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是什么树,可这是寒冬腊月,树叶不应该掉光了吗?松柏有这么茂密的枝叶?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沟壑里满身泥浆的刘将军,还有那棵树旁边的人。 觉得树留在这里不安全,正在小心翼翼挖树的墨鲤:“……” 虽然不知为什么要挖树,但大夫说挖那就挖的孟戚:“……” 墨鲤动手之前,去司家堡废墟看了一遍,那下面已经没有生命气息了。加上雨声跟雷声盖住了地底的动静,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三丈外的沟壑泥水里多了一群人。 挖一棵树可比挖参难多了,墨鲤不想碰断树根,只能连着泥土一起挖掘的,这导致他跟孟戚也是满身泥泞。 两个泥人跟一群泥人互相对望。 刘澹等人是满脸满身的泥浆,鬼都认不出他们是谁。 ——然而武林高手的本质决定了干活归干活,孟戚跟墨鲤的脸还是干净的。 刘澹这次真的吐血了,为什么他从地底爬出来还能看到这两个人? 地底啊! 出来就看到国师在挖树! 三更半夜、顶风冒雨偷偷摸摸地挖树! “将军!” 亲兵们还陷在震惊之中,又看到刘澹吐血,顿时慌了。 “哦。”孟戚从这个称呼里了然,转头对墨鲤说,“是刘钱袋!” 墨鲤不知道该说什么,刘澹为何吐血?看到他们有这么可怕? “你先扶着树!” 墨鲤跳下沟壑,用内力推开围着刘将军的亲兵,熟稔地伸手号脉,还借着雨水把刘澹的脸擦了一遍,看看他的气色如何。 “是内伤发作。”墨鲤松口气,原来不是被吓的。 刘澹的伤势不轻,不过他体内有灵药之力,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我把你们带出去,你们找个避雨的地方,等一晚上,如果不发热,伤势会慢慢痊愈。”墨鲤往刘澹体内输了一道灵力,刚要托着人离开沟壑,忽听上面的孟戚说: “有人来了。” 众人一起抬头,只见远远地来了几道人影。 这些人轻功都很不错,速度飞快,掠空而至,转眼就到了石堡的废墟前。 “怎么会?” 领头的那人悲声怒吼,他衣上虽有污渍,但还不算狼狈,完全可以认出是谁。 “是司颛!将军……” 亲兵的话还没说完,那人敏锐地侧过头,直直地望向这边。 “将军?今晚进四郎山的有几个将军?” 司颛双眼通红,他身形一闪,就到了这条沟壑上方。 扶着树的孟戚整个人恰好在树影之中,司颛又从他身后来,完全没有看到他。 司颛盯着嘴角挂血的刘澹,厉声笑道:“将军真是命大,如此杀局还能被你借天灾逃过一劫!我多年筹划,最后人算不如天算,司家基业更是毁于一旦,不过没关系……我手里还有金矿,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而你刘澹,注定要死在这深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澹大怒,想要骂人,结果牵动了伤势咳嗽不止。 墨鲤示意刘将军的亲兵拍背顺气。 然而在司颛看来,浑身是泥,扶着刘澹的墨鲤,应该也是这位刘将军的亲兵。 高手会满身泥浆吗? 再说之前他伏击刘澹的时候,荡寇将军麾下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功高手! “四郎山这么大,你居然还能撞到我的手里,真是上天注定!” 司颛因为司家堡变为废墟,精心操.练的私军死伤惨重狂怒不已,他正缺一个让他发泄怒火的对象,一刀杀了刘澹,已经不能让他满意。 “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你们的下落!哈哈哈,听说刘将军最害怕的,就是锦衣卫钱百户的下场,听说他消失在巴州的深山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样,如果跪地求饶,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否则——” 司颛伸手一指墨鲤,满是戾气地说:“我先拿你的亲兵试试手,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人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2.龙佑其人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一群满身泥浆的人,只有刘澹与墨鲤能看清面孔, 以常理推论, 另外那个人必定是刘将军信重的人, 八成还是亲兵的统领。 司颛会挑中墨鲤,并不是意外。 他要折磨刘澹, 分量太轻的卒子怎么够? 那些随着司颛一起回来的人,纷纷来到沟壑旁边, 他们不像司颛那样愤怒,反而低声劝道:“少主,这场灾祸未尝不是一个良机。” “良机?”司颛震怒地反问,“司家基业毁于一旦, 多年筹谋成空,这是什么良机?” “少主,司家多年蛰伏,您跟着吃了许多苦。可您想想, 除了图谋大计的忍辱负重, 更多的时候是司家在拖你的后腿。家主昏聩无智, 如果不是他命人杀了张县尉,又怎会引来朝廷的注意?今天的事也是, 家主行事不密, 账册竟被一个下人盗去,还大张旗鼓地派人去追。少主推测出情形不好, 只能孤注一掷, 准备杀了刘澹直接举事……现在发生了地动, 不管是账册还是司家挖矿的证据,全都没了,难道不是好事吗?藏着的金银还在,粮食可以再买,兵甲尚可再造,人手能够再练,这都不是难事。” 司颛的脸色变来变去。 刘澹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野心勃勃的儿子有个不中用的爹,提前暴露了司家。等他听到后面几句,神情一滞。 不好! 司家有钱,孟国师很缺钱! 至于司家造.反的事,造齐朝的反,孟戚说不定还很高兴呢!即使孟戚不喜司颛,可司家的财富要是落到前朝国师手里,是凶是吉? 刘将军还没想完,就听到自己身边那个自称大夫的人开口问: “你是司家少主?” 司颛一顿,终于意识到墨鲤不像刘将军的亲兵。 因为刘澹看这人的目光很复杂,似乎还有些畏惧。 “阁下何人?”司颛打量着墨鲤,背着身后的手慢慢握起。 不管是谁,听到了这些秘密,自然是别想活着离开了。 看到司颛动作的孟戚:“……” 虽然孟戚知道大夫能够应付得了,但是这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偷袭大夫? 孟戚手有点痒,忍不住劈过去一道无形劲气。 司颛在劲气近身时猛然转头,仓皇退避。 “谁?” 司颛心中惊异,他的属下也如临大敌。 ——少主的武功很高,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好手,按理说平州境内都无人能敌,除非遇到早就销声匿迹的邪道中人、或者那些宗派里的老不死。 这荒郊野地的,哪儿来的高手? 司颛循着劲气来的方向,这才发现树影里居然还有个人。 姿势很怪,一手扶着树干,好像生怕树倒了似的…… 再仔细看,这人也是满身泥泞,树根有一部分已经被挖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为何要来这里挖树? “不对……这附近哪儿来的树?”司颛死死盯着孟戚,百思不得其解。 墨鲤把刘澹交给了亲兵,他纵身一跃上了沟壑,落地无声,连积水跟泥浆都没有溅起来,这手轻功让司家之人神情一变,散开来将墨鲤围在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 司颛有些隐隐的不安,这很反常。 可是今天遭遇的一切,哪一件不反常?司家都没了,不管他的属下怎样花言巧语,事实就放在眼前,他七年的苦心经营司家几代人攒下的势力,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墨鲤直视着这位司家少主,冷声问:“五年前司家从雍州拐来的流民,如今何在?” 司颛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自己的亲信。 那人脸色发白,冲着司颛摇摇头。 ——五年前拐来的苦力,哪里还有活口?就算真有特别命大的人,数月前金矿的事暴露,司家已经把那些苦力都杀了。 司颛了然,他皱眉道:“阁下来秋陵县寻人?说我司家拐骗流民,证据何在?” 墨鲤根本不跟他辨这个理,径自道:“不是寻人,人已经死了,自然是寻仇。” “这位公子,司家堡确实曾经买过仆人,可是现在石堡塌了,人都死了,这……” 司颛的亲信话没说完,就感到自己一股力道迎面而来,生生压得他摔进了沟壑。 “我不爱听狗吠。”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颛,继续问,“那些流民的尸骨在何处?” “……” 司颛用余光看着身后,暗暗寻找退路。 这里有两个他看不出实力深浅的对手,为了以防万一,自然是退避为上。 “还有司家堡附近没有树,又是怎么回事?” 墨鲤上前一步,司颛竟情不自禁地后退,随后他意识到不妥,恼怒道:“阁下好没道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一片山地都是我司家产业,门前有没有树,种什么树……这与阁下何关?”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忽然发难,暴起一掌迎面击来。 墨鲤往左一避,掌风带得他沾了泥的衣服都飘鼓了下。 很深厚的内力。 正常人绝不可能这么年轻就有这般内力。 墨鲤目现厉然,翻手便是一掌回敬。 然而司颛不是要拼命,他见自己全力一掌落空,想都不想,提气便飞身离去。他身法诡秘,速度快得好似一缕青烟。 墨鲤正要追,结果孟戚一松手,示意道:“大夫,接着!” 墨大夫大惊,连忙奔过去扶住树干。 这是有灵气的树,千万不能死。 再一抬头,孟戚去追司颛了,司颛那些属下反应也很快,施展轻功向四面八方逃跑。 墨鲤踢起脚边碎石,接住后单手掷出,只听一阵痛叫,那些人身体一歪,却还是拼命往前跑,显然这些伤势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墨鲤皱眉,抬手一引,直接把刘澹的两个亲兵拽出了沟壑。 “帮我扶住树干,不许动。” 墨大夫说完,丢下两个战战兢兢的亲兵,追人去了。 司家这些人武功都不差,而且不是花架子,比青湖镇遇到的那些江湖人要高多了,不过在墨鲤面前还是不够看。 墨鲤一个个追上,基本都是十招内解决。 提着最后一人回来时,墨鲤遇到了抓着司颛脖颈的孟戚。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公子哥儿,被孟戚掐着脖子举在半空,司颛脸色发白,孟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挣扎,神情间隐隐有戾气,手指慢慢收紧。 “大夫?” 孟戚忽然看到墨鲤,他立刻把司颛丢到了泥地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司颛一阵猛咳,好不容易才缓过气,他神情惊惧,也不知道刚才孟戚是怎么抓住他的,又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可怕感受。 “大夫,我封了他的穴,他跑不了。” 孟戚看着墨鲤没有表情的脸,又看了看一脸泥浆眼神茫然正在扶树的刘澹亲兵,他立刻回到树边,把人赶走了。 这时之前掉进沟壑的司颛属下,猛地抽刀跳起来冲向刘澹。 刘将军的那些亲兵折腾了半夜,又是打仗,又是在地底挖石头找路,早就精疲力尽了,现下猝不及防,直接被推到了旁边。 “放了我们少主,否则……” 话还没说完,架在刘澹脖子上的刀飞了。 墨鲤慢吞吞地放下手,那人目瞪口呆,终于意识到他们惹到了怎样可怕的敌人。 伤势重得站不住的刘澹:“……” 再次被救,心情微妙,这算是被保护了? 为何会被保护?刘澹想不明白,难道孟戚与司家有仇? 墨鲤走到司颛身前,无视对方愤怒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问:“流民的尸骨在何处?” 司颛不答。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过一个词,人彘。”墨鲤手掌一翻,就多了一柄刀。 天黑得厉害,雷雨也停了,司颛没有看出这把刀没有刀锋,他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死人,好像到现在仍然没有想通自己为何会失败,为河落到这般地步。 “孟兄,你知道什么是人彘吗?” “大夫,我书读得少,不知道。” “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曰人彘。我没有铜汁来灌聋你的耳朵,也没有哑药,但是削断手足挖去眼睛,却不是一件难事。” 墨鲤说完,又问,“你是愿意你的手下先来,还是自己痛快点死?” 司颛怒声问:“你究竟是谁?” 墨鲤直接毁去了他的丹田,司颛目眦欲裂,他为了练武功,吃了许多苦,又因为司家的大计,在外面还不能使用武功,多年苦学功亏一篑,怎能不恨? “废你武功,你很愤怒……这深厚的内力,你自己练的不及十分之一,其他都是灵药之效。”墨鲤提起司颛,一字字问,“你们司家,是在何处发现的灵药?何处发现的金矿?” “原来你是为了金矿,四郎山下面,全是金矿。”司颛怪声笑道,“可惜你来迟一步,这些金子都被我们司家挖走了,运到了秋陵县之外,你是找不到的!” “你们挖空了一座山?” 孟戚、墨鲤、刘澹异口同声地喝问。 墨鲤抓住司颛的右肩,忽如其来的剧痛让司颛满头大汗,强忍着没有痛叫出声,他对上了墨鲤深幽的眼睛,恍惚中感到对方完全不像是人。 “你们是怎么挖的,什么时候开始挖的,全部跟我说清楚……否则,我会让你后悔为什么没有死在地动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3.人匿其踪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司家在四郎山发现金矿,其实不是七年前, 而是七十年前。 那时陈朝风雨飘摇, 各地陆续出现动.乱,又陆续被镇压, 到处闹饥荒。 司家先祖虽然发现了金矿,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司家借口天下大乱盗匪横行, 开始筹划在山中建立地堡。 最初发现的金矿入口,便在这司家堡的地下。 石堡建了, 戒备森严, 内堡仆役许进不许出, 暗中悄悄开采金矿。 然而开矿这事不是那么简单, 又都是生手, 坑道最初是胡乱挖掘的, 觉得哪儿金子多就往哪儿挖, 坑道塌方了几次, 司家才开始加固坑道,不敢贸然往下深挖。 因为地下挖掘伤了树木根系, 司家堡附近的树林开始成片枯死。 司家索性把这些树都砍了, 对外说是树林遮挡视野, 可能会被山匪利用。 金矿石挖出来了, 可是矿石终究是矿石, 不是金子, 想要把金子提炼出来, 又得费一番心力。司家一心扑在金矿上,哪里还有精力参与天下纷争,故而在外人眼中,司家堡确实是以防御为主的地堡,在后期打下了两三个县城,就固守一方不思进取了。 司家为了不引人注意,又要瞒下秘密,历来被发配去挖矿提金的人,都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有金子有粮食,能买到战俘跟奴隶,楚朝建立之后,司家失去了秋陵县的统辖权,买不到人,采矿的事情只能暂时停止。 这一停,就是三十多年。 楚朝吏治极严,即使司家是地头蛇,也很难做手脚。 司家没法在官场上出头,便是一个没落的样子,越是没落,就越不可能三天两头拿金银出来挥霍。司家守着祖先留下的装满黄金的库房,只能把大块砸小,小的还要计算着日子不敢频繁用,这就算了,地底还有更多的金矿呢! 为了防止泄密,这些事情只有家主知道。 若是性情豁达,是金钱如粪土倒还罢了,否则怕是日夜难熬。 不看重钱财的人,本来就少,司家更是没有,司颛的父亲做梦都想挥霍那些金子。 结果当真给他赶上了好时机,他接掌司家不久,齐朝代楚而立,天下再次大乱。 兵祸、大旱、蝗灾……到处都是流民,随便找个垦荒的名头,连哄带骗能拉来一批。 最初他不敢大张旗鼓,拐带的人少,还要通过那些人牙子买卖,对照着司家先祖留下的采矿提炼金子的记载,磕磕绊绊地上了手。 司家家主眼高手低,做事不密,偏偏他的儿子很有能耐。 司颛发现家里忽然变得有钱了,连外人都在议论,心中大疑,几番查证就发现了金矿的秘密,他看着其父,怒不可遏。 为了掩饰司家突然增多的财富,司颛苦思冥想,决定用灵药做文章。 说起灵药,司家确实挖到过不少。 说来也怪,矿脉附近都不会有繁盛的草木,四郎山却是个例外。 外人看来,四郎山草木不疏不密,跟别的山差不多——如果知道这里有金矿,还是这般巨大的金矿,想必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 深山之中时常生有灵药,都是百年以上的好货色。 说来也怪,每当司家挖出一条新的坑道,不久后必定能在附近发现秘密生长的灵药,数量虽然不多,但是临时应付足够了。 司家售卖灵药,又拿灵药贿赂权贵。 这不是长久之计,司颛提出要做生意,而且必须做很大的生意,商队来来往往,不止财富有了正当的源头,外来的人在秋陵县也不显得扎眼。 司家家主很是不愿,可是司颛说得头头是道,他关心的只有金矿,只有痛快地挥霍金银,经商岂是说干就干,还能干出一番大事的?商人这么好做,世间的人还不都去经商了? 结果等司家家主回过神时,秋陵县已然换了一番面貌,司家之人都对少主心悦诚服,少主的威望在司家远远胜过了家主。 司家家主大为不满,只能捏着金矿不放,刻意不让儿子插手。 然而司颛看上的根本不是区区家主之位,他的野心在天下。 “……金矿都是老家主掌管,少主只管练兵跟司家的生意。”司颛的属下极力辩解,不着痕迹地把责任都推到葬身石堡的老家主身上。 倒不是他们对司颛忠心,而是如今情形,想要活命,他们必须要把司颛摘得干净一些。 司颛干净了,他们这些听人之命的家臣,罪责就少一层。 他们这点小聪明,连墨鲤都骗不到,更别说孟戚了。 孟戚坐在树边,身前是一群痛苦得恨不能满地打滚的司颛属下,他们没有青湖镇的人那么无知,清楚地知道这种剧痛,乃是因为有一股强横的灵气在他们经脉里四窜,只要挨得住,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避重就轻。”孟戚抬脚把那个说话的人踢回墨鲤这边,冷笑着问,“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提,你们少主的武功是哪儿来的,还有你们呢?” “……我们,我们是司家用金子招揽来的,少主的武功我们不知道。” 众人目光躲闪,支支吾吾。 司颛躺在泥地里,墨鲤在他手腕上划了一刀,然后点了司颛的穴道把人丢在那边。 既没有挖肉,也没有上酷刑,可是司颛的模样愈发诡异,他气息粗重,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要咆哮出声,可是他不能动,也没法发出声音。 刘将军的亲兵在旁边看得毛骨悚然。 没办法,这里四野空旷,能避风的地方只有树前。 虽然刘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但是牵扯到司家的密谋,他不得不留下来,就算自己昏昏沉沉听不清什么,还有亲兵在呢。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蛊吗?” 司颛想要挣扎的意图太过明显,可是他目光空洞,就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神情狰狞,仿若恶鬼。 他手腕上的伤口不深,每次刚愈合,墨鲤就会凝气为刀锋,在伤口上再浅浅划上一刀。 刘澹等人沙场血战活下来的,深知一个人流多少血才会死,司颛的血是流了不少,但是离死还远了去了,顶天了是体虚,怎么会怕成这样? “我不养蛊。”墨鲤忽然说。 刘将军的亲兵捂住嘴,缩回去了。 “啧,大夫,你这一手让人害怕。”孟戚眼力好,他慢悠悠地在后面说,“封住穴道,听不到也看不见,还动不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慢慢地流出去,距离死越来越近。”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除了那些意志坚定之人,大多数人不怕死,只是因为他们没想清楚死的过程是什么,大夫才是见得最多的人。” 墨鲤看着司颛持续流血的伤口,他每一刀都很准,流出的血是一滴滴的,既不会多,也不会少。 “……他想杀人泄愤,我就让他好好感受‘死’是什么。” 墨鲤抹去刀上的血痕,缓缓道,“逐渐地走向消亡,却又无可奈何,这种愤怒又绝望的滋味,真是最适合不过。” 孟戚闻言有些恍惚,很快又回过了神,他下意识地望向右手扶住的树木。 这棵树的枝桠长得非常奇怪,可是叶子生出来之后,茂密的树冠遮挡了旁人的视线,远看就是一株树冠比较大、不应该在冬季繁盛的树罢了。 如果有人停步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根本认不出这棵树是什么。 不像樟树,也不是槐树,看着都像,又两边不靠。 大夫之前说,树放在这里不安全。 这个形容十分古怪,为什么要保证一棵树的安全?更离奇地是,自己想都不想就同意了,还觉得这棵树很重要? 孟戚想起司家人交代,石堡前的树木全被砍了。 挖空了山,还砍掉了树…… 现在这棵树是他们亲眼看着长起来的,不是从地底,而是从半截树桩,这算新生吗?顷刻之间,就变得这样茂密,真是太虚幻了! 四周都是泥,看不到地上的草。 好像在这棵树长成之后,那些疯狂冒草芽的势头也被遏制了。 孟戚定了定神,提醒墨鲤:“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树才挖了一半。 墨鲤干脆地把司颛另一只手也划了一刀。 孟戚则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司家众人说:“我没有大夫那么好的手艺,多年混迹江湖,也就会挑个手筋脚筋,穿个琵琶骨什么的!” “……” “还不肯说?司家已经完了,你们的少主也不会活着离开四郎山,为司家保守秘密有什么意义呢?你们又不是首恶,别说我们是江湖人朝廷管不到,即使按照朝廷律法,你们这样的帮凶最多也就是个判个流放三千里。” 孟戚神情讽刺,居高临下地说,“想想吧,比起死,要是被废了武功,再被这位刘将军带走算功绩,你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识时务者为俊杰!” 司家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犹豫地说:“少主真的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封穴,暂时的!”孟戚偏着头说,“你们这般小心,看来不是对司颛忠心这么简单。” 那人咬牙道:“司颛是青乌老祖秘密收下的关门弟子。” “青乌老祖?” 孟戚与墨鲤同时陷入了沉思。 想了又想,然而还是—— “没听说过,这人是谁?” 司家众人目瞪口呆,这两人还是武功高手吗? “刘钱袋,你知道?”孟戚转头问人。 刘澹指着自己,半晌说不出话,他怎么就变成钱袋了?再说武林高手这种事,也不应该问他啊? 然而想归想,国师有问,最好还是回答,毕竟惹不起。 “咳,青乌老祖赵藏风,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刘将军也顺口说了他为何知道这人的原因,“听闻他有个弟子,为自称天授王的反贼效力,因为武功极高,所以刺杀天授王的人纷纷失败。” “……他有几个徒弟?怎么个个都想造.反?” 孟戚本能地感觉到这不是个一般的武林高手,与其说徒弟想造.反,不如说他特意挑了那些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人做弟子。 司家的人很是为难地说:“我们投靠的是司家,青乌老祖我们也不敢得罪。” “如果司家成了,你们有泼天的富贵,如果司家倒了,你们也能拍拍手转身就走。”孟戚揭穿了他们的心思,众人忍着经脉里时不时冒出的疼痛,不敢吭声。 “那些被司家拐来的苦役呢?葬在何处?” “这是真不知道,司家开凿的坑道太多,每挖完一片就又重新填埋,那些尸骨……” 墨鲤面无表情地问:“死了多少人?” 司家的人迟疑道:“七十年前的事没人知道,最近五年的话……两千多人吧。” “嗯?”墨鲤冷声道,“你们家少主,刚才好像说过,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再想想?两千人?” “记错了,是四千!” “全部死了?” 司家的下属只敢点头,不敢出声。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埋在土壤里的尸体,或许会让土壤肥沃,可是死过太多的人地方,却是寸草不生,许多古战场便是这样。 白骨累累,层层叠叠,他没法帮秋红找到属于她兄长的尸骨。 这些乱世之人,努力地想要活着,带着希望前来垦荒,却没想到落入了炼狱。从此无声无息,消失在这片深山之中。 四郎山龙脉很有可能化形为树,它伫立在山中,就在金矿最浅的边缘处,也是灵气交汇之所生长。 还没有等到它生出意识的那天,金矿被发现,司家堡建起,土壤破坏,混在树林里的这株树受到波及,一起被砍了。 然而树有根,不算完全死亡,龙脉本体没有受到重创,只是化形……大概再也不可能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龙脉来说不仅没有变好,还更糟了。 灵气外泄,山体遭到破坏,数不清的枉死之人埋进了原本充满灵气的地方。 龙脉撑过了最初,在楚朝得到几十年喘息,没想到天下大乱,司家用最后的七年,彻底摧毁了它。 同是龙脉,同样生于灵气交汇之地,然而—— 墨鲤闭上眼,厉声问:“最后一批呢?在什么地方?” “司家把这些事藏得很严实,我们都是从地底走的,只知道个大概范围,现在四郎山变成这样,我们也不清楚具体地点……” “走!” 墨鲤说完,忽然看到扶着树的孟戚,意识到他们要先把树挖出来才行。 “画地图!”孟戚很配合地命令道。 司家众人战战兢兢地画了地图,然后看着孟戚跟墨鲤认真挖完了树,然后一个提着司颛,一个扛着树,就这么走了。 “……阁下留步!” 他们身上的禁制还没有解! 孟戚这才仿佛想起了什么,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不用担心,禁制五个时辰后就会自动解开。不过在此之前,荡寇将军的亲兵为了保证他们将军的安全,会先砍断你们的手脚,或者是脖子!” “什么?你说过——” “我说过什么?江湖人朝廷管不到,最多流放三千里?我又不是朝廷命官,我说话不算的!” 孟戚对着神情变来变去的刘将军等人挥挥手:“你们在四郎山见过我们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刘澹:“……” 他敢说知道吗?敢说见过吗? 遇到了前朝国师,国师不仅没有杀他,还帮了他们,刘将军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绝对不能泄露这件事,否则不仅失去圣眷,还要惹来猜疑,撤职事小下狱事大,于是他果断地对亲兵说:“这些人不能留,全部杀了。” “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4.此世传所谓灵乎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山间积雪没了, 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 石块压在山道上, 歪歪斜斜地堆叠着,溪流被落石填满,河谷也换了模样。 “是这里?”孟戚不确定地问。 天幕漆黑一片, 没有星辰的位置做对照, 河流又改道了,根本辨别不出方向。 “我不确定, 不过可以感觉得到。”墨鲤伸手一指地面。 他们站在高处, 能清楚地看见这边的山崖塌方比别处要严重一些,延伸到此的裂缝也忽然扩大, 出现了明显的分岔跟转向。 “矿脉是这样分布的?” “或许。” 墨鲤伸手解了司颛的穴道,后者大口喘气, 猛地翻身坐起。 “你们——” 捂住手腕伤口的司颛左右张望, 发现这里已经看不见司家堡的废墟了,周围地貌大变, 实在看不出具体位置,只知道仍在山中。 “我的属下在哪?你们把人都杀了?”司颛警惕地问, 他失了武功, 又没了下属, 刚才更是觉得自己快要流血而死,如今一看,伤口根本不深, 难道是幻觉? 这两人来历不明, 行为怪异, 看似要为那些流民讨个说法,可是扛一棵树做什么? 司颛正想说话,忽然脚下悬空——墨鲤把他提了起来,悬在崖边。 “你们要多少金子,我都可以给。”司颛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他没有报出具体的数目,也没有露出难看的求饶模样,如果换了旁人来看,说不定还要赞一声乱世出枭雄,颇有野心胆识,只可惜走错了道。 然而墨鲤不是一般人。 墨鲤把司颛带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恐吓他,更不是为了看他求饶。司颛有野心也好,胆识也罢,墨大夫都不关心。 “你认得出这里吗?” 墨鲤手一松,司颛连忙扒住了石头。 这座山崖不高,摔不死人,麻烦的是崖底形成了一道斜坡,滚下去就是那道不知有多深的裂缝。司颛下意识想要爬上去,可是丹田空虚,双手也虚浮无力,像这样挂在半空中都很费力,更别说脱离危险了。 墨鲤没有理会他,他施展轻功落到斜坡上。 裂缝深不见底,不过斜坡侧面有个明显的洞口,黑黝黝的,一柄破烂的矿镐横在洞口。 “确实是这里。”孟戚也下来了,他把树留在山崖上。 泥土中依稀可见白惨惨的块状物。 裂缝左侧的石壁上,有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因为被泥浆糊了一层,倒是不太明显。 墨鲤抬手将司颛拽了回来,后者神情里充斥着愤怒与不甘。 “你说司家已经把金矿挖完了,这里不还是有吗?” 墨鲤示意司颛去看洞口。 司颛闻言,直觉地认为这两人确实是为了金矿来,报仇什么的,不过是个前因,听到有金子,谁人不会心动呢?那些自诩行侠仗义的江湖正道,遇到所谓“恶人”的钱财,就更不会客气了。 这么大的金矿,司家挖走了那些容易含金量较高的矿石,石壁上那些不是漏了,而是没有看上。 “……采金很费力气,炼金同样费时间,挖掘含金量次一等的矿石,还不如另开一道新的矿坑。司家现在只余我一人,阁下若是肯高抬贵手,司家攒下的金子,我可以全部交给二位。”司颛的视线在墨鲤跟孟戚身上转来转去。 向来财帛动人心,为金子翻脸的挚友也不少,司颛咬牙想,他要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才能扬眉吐气东山再起,司家藏匿的金子就是他最好的筹码。 “啊!” 司颛被丢向了那个洞口。 他仓皇地挥舞着手臂,最后死死地抓住横在地上的矿镐,目光惊恐。 松手就是深不见底的裂缝,矿镐已经摇摇欲坠,正在危急之时,一股大力从身后推来,把他整个掀进洞里,差点一头砸在岩壁上。 司颛爬起来就想冲出洞穴,然而刚走了两步,地面就晃动起来,那柄矿镐连同着洞口泥土纷纷坠入下方的裂缝。 余震又发生了。 裂缝两边不断有石块崩落,孟戚与墨鲤迅速离开了那道缓坡,只这么一瞬,斜坡的面积就消失了一半。 “我觉得这里不妥,我们应该尽快离开。”孟戚皱眉说。 墨鲤屏气凝神,洞穴里有腐烂的气息,还有泥土的味道。不知为何,他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烟尘里,司颛挣扎着扶着岩壁,原本从洞口跳出来,落点位置好的话还能回到斜坡上,可是现在洞口已经在裂缝之中了,就像出口在悬崖峭壁中间的山洞,爬不上去,跳下去更是死路一条。 司颛咳嗽着,隐约看见那两人转身离去,忍不住惊惶大喊:“等等!” 墨鲤回到断崖上时,还能听见下方传来模糊的喊声。 “……司家藏起来的金子……你们……” 司颛终于意识到,那两人正是要把自己丢在这里,他再也顾不得隐瞒自己的师门了,他脱口叫道:“青乌老祖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断崩落的山石把司颛逼得步步后退,终于眼前一黑,洞口被完全堵住了。 他脚下踩的泥土发出咔嚓的脆响。 晃动停止了,漆黑的洞穴里全是蓝幽幽的磷火,司颛看见自己踩到的是一截骨头。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废弃的矿道,是全部封死的。 “不!” 这声叫喊传不到地面上,墨鲤只能看到震动停止后,洞口的位置彻底消失了。 “死了?”孟戚探头望。 “应该没有,总还能再活两三天。”墨鲤想了想,然后说,“除非这条矿道完全沉入地底,四面又没有透气的缝隙,那就活不久了。” “看来,他真的要后悔没有死在之前的地动里。” “司家乃首恶,若无地动,合该被关入葬骨坑道。” 墨大夫不喜杀人,但不代表他会看着恶徒逍遥自在,这世间有许多比死更苦的事。 “似司家这般行径的人,即使心中懊悔,也只是痛恨时不待他,说着成王败寇的一套话,对自己犯下的恶行不以为然。大夫这番作为,倒是颇有新意。”孟戚扶手笑道,可惜满身是泥,破坏了他这幅高傲睥睨的姿态。 “司颛悔不悔,我不知道,不过死之前,想必能切身感受流民的无助。”墨鲤转过头,低声说,“我非苦主,也非天道,判人生死,本不是我应做的事。” 孟戚感兴趣地问:“大夫的意思是?” 墨鲤久久地望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半晌才道:“孟兄,这世上为何没有鬼呢?” 纵然死了这么多人,司家罪行罄竹难书,可是死了的就是死了,他们再也不能站出来为自己讨还公道。 活着的时候,是乱世的浮萍,身不由己。 死了之后,更是无踪无迹。 “大夫想说因果循环,还是厉鬼索命?”孟戚微微摇头,语气萧索地说,“因果循环不过是安慰之言,世道向来不公。恩将德报,仇以血偿,听起来确实痛快,可厉鬼也是人变来的。只要是人,就会犯下各种错误;只要是人,就会各自有差别。如果人死为鬼,又怎么能保证这些枉死之人,能胜过那些生前作恶之人的鬼魂呢?怕是死后,还要继续受磋磨。” 墨鲤不由得深思,终是叹了口气。 他见过的世间事,还是太少。 书上说人有七苦,然而活在世上,经受的苦难又何止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最苦者,乃是那些极力想要活着,却终究不被当做人的平凡百姓。 史书记载的是天下纷争,群雄并起。 话本里说的是英雄豪杰,侠骨柔情。 那些被错杀的、成为枭雄刀下鬼的,不过寥寥一笔。 同为人,尚且如此,更别说随处可见的山岳河流。 毁之不吝,践踏不惜,根本不当回事。 “孟兄……” 墨鲤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贸然说出,还不知道孟戚能不能接受得了,现在墨大夫身上连一颗宁神丸都没有。 可是这话说了没有下文,孟戚疑惑问:“怎么?” 墨鲤迟疑了一会,低声道:“你相信山岳有灵吗?” 孟戚哭笑不得,先是厉鬼,又是山灵。 大夫这样聪明的人,为何要指望这些虚无缥缈之物,来解决世间不平? 话说回来,这次地动确实很怪。 孟戚沉思,司家说是挖空了一座山,其实只是挖了矿脉,成色不好的金矿石他们还没挖。采矿时常会发生塌方,可是这样可怕的地动,已经不是大规模塌方能解释的了,毕竟连四郎山附近的秋陵县也遭殃了。 挖矿塌方是人祸,地龙翻身是天灾,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地动时忽然流失的内力、进山后看见草木生发,还有脚边这棵树! “你该不会想说,这棵树是山灵?”孟戚瞪着这棵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什么特殊。 墨鲤俯身给树干输了一道灵气,树没什么反应,他摸着粗糙的树皮,摸得孟戚差点以为这棵树是墨鲤的宠物。 正常人会养一棵树做宠物吗? “它……不是山灵,山灵已死。”墨鲤语气沉重。 孟戚蹲在他身边,学着墨鲤的模样摸了摸,竟也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 这种悲意,初时不觉有异,仔细一想,就仿佛眼前这道幽深的裂缝,深不见底。 “山灵为何要杀死秋陵县的百姓?”孟戚下意识地问。 “即使在司家堡中,也有无辜的仆役,账册不就是一个仆人偷出的?然而他们都死了,山灵与人,在生死之前,都身不由己。” “世间有很多山灵吗?” “可能。” 墨鲤还没有离开过平州,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孟戚顿了顿,又问:“那些山灵,还活着吗?” “……或许吧。” 墨鲤只知道太京龙脉活着,天下山川众多,有多少龙脉呢?它们是否化形,还活在世间吗?龙脉的真身没法挪动,要是有了灾劫,它们也躲不开。 墨鲤想起歧懋山的那次山洪,洪水淹没了灵泉所在的洞窟,硬生生把自己冲了出来,他在洪水中为了抱住浮木,化为人形。 倘若没有遇到秦老先生,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痴傻孩子会怎样? 如果不是民风淳朴的竹山县呢?一个傻儿,混在流民之中,不会被拐卖吗?拐卖之后呢?不识字不懂人事,也不能保护自己,如果运气不好,会化形的龙脉,跟没有自我意识的龙脉比起来,反而会遭遇更多危险。 墨鲤转头看孟戚,他不知道太京龙脉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属于楚朝国师的过往,只是太京龙脉生命里的一段。 墨鲤早就推翻了之前的猜测,从孟戚的种种行为来看,孟戚可能就是太京龙脉。 之前墨鲤对戏弄自己,让自己去太京的金龙并没有好感,现在他想起了那条金龙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你是龙脉,我也是龙脉,保护好你自己。” 失去记忆的孟戚会出现麻县,是潜意识驱使他来找自己的吗?墨鲤心里不确定,可他知道,他必须要去太京了。同是龙脉,他们息息相关。 孟戚的病因,不是灵药那么简单。 孟戚能好好站在这里,那只胖鼠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时千头万绪,墨鲤理不出来,索性暂时搁下。 “走吧。”墨鲤说着,伸手就要扛树。 “我来。”孟戚抢了个先,不像是卖力气,倒像要仔细感受这棵树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 墨鲤无言,随他去了。 孟戚边走边问:“我们要把山灵带去何处?” 他是不介意一路扛着,可是树受不了吧!就算树根上裹着泥,离土太久,终究不好。 “不算山灵……罢了,你想这么称呼也行。我们要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再把它种下去。”墨鲤补充道,“对了,必须在这座山里。” “知道,山灵嘛,不能带出这座山。” 孟戚走了几里路,忽然感到这棵树枝叶被风吹得更贴近自己,沙沙作响,好像在索要什么。起初孟戚没有注意,伸手推开了,毕竟枝叶不停蹭脸的感觉还是有点疼的。 枝叶不屈不挠,在风的帮助下持续发动攻击。 “……” 不得了,大夫!这山灵看我的脸不顺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5.非矣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墨鲤听到动静回头时, 发现孟戚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 而树枝不停地扫动着枝叶,孟戚右半侧的脸都被蹭红了。 “……也许它想下来?”孟戚声音干巴巴的,透着一丝郁闷。 这树专门跟他的脸过不去了, 怎么避让都没用。 墨鲤无言, 下来什么啊?此地根本不是灵气交汇之处,根本不适合种树。 “那是我扛的方式不对?”孟戚再问, 他纳闷地想, 山灵都是这么挑三拣四的?好歹是扛着不是拖着走,竟然还要提意见! 墨鲤无力地说:“它是棵树, 不是婴孩,扛树哪有什么姿势?” 孟戚“哦”了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把树塞给了墨鲤, 义正辞严地解释道:“脸疼!” “没药。” 墨大夫表示行囊掉进了地底,脸疼也没得治。 枝条簌簌摇晃, 墨鲤下意识地输了一道灵气进去,树立刻安静了, 老老实实地待在墨鲤肩上不动。 “走吧。” 墨鲤扛着树继续往前走, 孟戚跟在后面, 满眼惊讶。 输灵气跟输内力一样,除了……当事树,别人很难看出来, 更别说孟戚到现在还没意识到灵气跟内力的关系, 毕竟按照常理, 没事往树木里送内力?想震断树干还差不多! 墨鲤养参数年,很有经验。 一般他不会直接灌输灵力,捏碎了药丸放在土壤里效果更好。不过这是龙脉化成的树木,跟家里那株白参不一样,它能直接吸取灵力,倒是省了很多事。 山道崎岖,遍地泥泞。 天边隐约出现晨曦的时候,墨鲤终于找到了一座孤峰。 右侧是裂缝形成的断崖,左边地面隆起形成了陡峭的山峰,这座山峰太小了,顶端只有一间屋子大小,上下基本是一样粗细,坡面倾斜度几乎没有,连猴子都很难爬上去。 山峰不算太高,四面没有别的高点,显得孤零零的。 像这样的小峰头,在山里很常见,如果外观像人或者物,倒还能算是一处美景,如果什么都不是,连神怪志异就没有它的份。 因为山峰太陡,轻功都不好借力,墨鲤只能跟孟戚一起把树扛上去。 “上有日月星辰,下接地脉,就这了。” 墨鲤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就开始挖坑种树。 没有铲子铁锹,拿起石块都能干活——内力外放,武林高手行走江湖时就是这么方便。 “光秃秃的山峰上只有这么一棵树,会不会太引人注意了?”孟戚问。 墨鲤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孟戚考虑周到,继续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找高点的树给它挡一挡?” “……” 按照这个道理,还要找一株更高的树,这样天雷劈下的时候,就有代挨的了。 “用石头堆砌个小池子,积蓄雨水,如果有雷劈中树木,引发了大火,水还能灭火。”孟戚精神一振,说个不停,“不过水池的作用有限,还是挖一道沟吧!用石头砌了,让火烧不到这边。” 墨鲤觉得,孟戚大约是不想把这棵树种下去了。 想这想那的,操心个没完。 ——失去记忆的太京龙脉,也很关心同类。 墨大夫默默扭过头,继续挖坑。 “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找合适的树。”孟戚拍了拍手,就准备下山。 “等等。”墨鲤赶紧把人喊住,无奈地说,“不必如此,山灵若在,会自己催发树木,护住自身,只是……” 龙脉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 根系还在,又得残余灵气重生,看起来很像是龙脉,然而谁能说得准呢?世间有灵性的生物不少,像歧懋山的那只白狐,还能通人性,可它并非龙脉。 把树栽在灵气充裕之地,不过是墨鲤心底的一丝期望。 墨鲤正想着,忽然感到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他愕然抬头,正对上孟戚的眼睛。 “我看它很有生机,必定还是活着的。”孟戚笃定地说。 “但愿如此……” 墨鲤站起来把树干正了正,然后把土埋进坑里。 树干开始摇晃,孟戚下意识地去扶,随后发现这不是树干不稳,而是山体在晃。 又是余震? 孟戚发现山底的裂缝稍微合拢了一些。 “大夫,山灵还在。” 话刚说完,孟戚就是一个趔趄,愣神地看着他原本扶着的树。 树变小了!缩水了! 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变成了拳头粗细的树苗!叶片落到地上,就化为乌有。 孟戚:“……” 扛了一路的树,还费劲把它抬到山上,结果呢?早不变小,晚不变小,刚把它种下去,树就变小了,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孟戚后知后觉地发现,对于这棵树反常,他竟然都不惊讶了。 大概是在心里相信了大夫说的山灵。 ——不是山灵,能是什么?树妖吗? 孟戚下意识地揉眉心,他想吃一颗宁神丸定定心,然而大夫的行囊丢了,什么药都没有。 墨鲤摸着树干,隐约感到了属于地脉的微弱灵气,他终于松了口气。 不用移栽树木,也不用做别的事。四郎山的这道龙脉确实还有一线生机,重新找的灵气汇集之处,比废弃的那处更适合它恢复。 等这道龙脉生出自我意识,甚至化为人形,却是不知多久之后的事了。 温暖的日光照在细了很多也秃了很多的树冠上,隐约能看出枝桠是个龙形,树冠正迎着初升的朝阳。 墨鲤又输了一些灵气,只是这次被拒绝了。 树木已经与地脉相连,它将灵气全部送了出去,才会忽然缩小,它的生长要依靠天地之间的灵气循环。 还残留在枝头的叶片闪烁着微光,很快就消失了。 墨鲤松开手,缓缓站了起来,身影在逆光之中一片模糊。 旁边的孟戚暗想,信山灵,又能跟山灵沟通,这是什么人呢? 古书记载,楚地多巫,以舞祭山神,善与神语。年代久远,今时之人已不得见。 楚巫与方士不同,这是相当古老的传说,孟戚从前只当做逸谈杂说,现在不得不思考楚巫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这里是西北的平洲,跟楚地完全是两个方向,距离太京也不近。 楚巫一族,为何飘零四方?这中间还有什么缘故吗? 最后,古书上没说楚巫怕猫啊! 孟戚对怕猫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已经在心里认定了楚巫的猜测——博览群书,也有不好之处,不管什么荒唐事,引经据典都能找到说法。 还很合情合理! *** 对秋陵县幸存的百姓来说,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旭日初升,被烧得焦黑的废墟上余烟袅袅,呛人鼻息。 后半夜的雷雨只是勉强控制了火情,烧了一整夜的热气融化了附近的积雪,这个清晨并不是很冷。 大部分人都一夜没睡,余震让他们不敢闭眼。 好在营地选的位置不错,附近没有落石,晃动时除了心惊肉跳,没有伤亡。 “昨夜那场火,附近十里地的人都能看得到,这么大的动静,秋陵县出的事,这十里八乡哪还有不知道的……”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要去投奔亲朋故旧,有的还心心念念要去司家堡。 “都安静,没有衣物干粮,寒冬腊月的能去哪?”秋陵县的郑捕快高声说,“等县城里的地面不烫了,我们就去找找能用的东西。” 这位郑捕快很有威望,众人陆续应了。 说是县城,现在哪里还有城,不过是一片废墟。 郑捕快昨夜带着人去秋陵县外一个废弃的陶窑,找到了不少器皿,现在火上煮热水的瓦罐,就是从陶窑得来的。 秋红跟着一个老妇人,将瓦罐送到几个断了腿的病患身边。 忙了一圈,她忽然在营地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大夫?” 秋红脱口而出,她又立刻捂住了嘴。 墨鲤虽然衣服上都是干涸的泥浆,但是营地里每个人都是这般模样,倒也不算扎眼。 墨鲤低声告诉了秋红那些苦役的下落,龙脉的事自然没说,只说了司家想要造反以及司颛背后另有师承。 “……未能寻回令兄骸骨,也不知令兄葬于何处,我很抱歉,但请秋娘听我一言,司家虽亡但司家藏的金块是毁不了的,日后必定有他人前来寻觅。” 秋红垂着眼,哽咽着行了一礼。 墨鲤认真地劝道:“跟司家有往来的人,不乏野心勃勃之辈,他们与司家是一丘之貉,如果荡寇将军没能找到司家藏金子的地方,这些人迟早都会出现。秋陵县活下来的人不多,你曾打探过金矿之事,尽管做得不引人注意,还是得警惕被人寻到头上。” “我贱命一条,何惧生死……” “何人命贱,何人命贵?秋陵县的知县命贵否?此刻身在何处?”墨鲤反问。 秋红垂泪不语,墨鲤看她神情,知道她把话听进去了。 “我与……”墨鲤看了看身后的孟戚,含糊地把名字带过去了,“我与友人还要在秋陵县停留数日,如果你想离开又怕被查到踪迹,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怎敢劳烦恩人。” “只是帮你探听了一些消息,称不上有恩。” 墨鲤正说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吵杂声,原来是荡寇将军麾下的兵丁回来了。 除了困在地底裂缝的刘澹,还有不少人也逃过了这劫。 捕快郑三听说了司家昨夜伏杀朝廷官军的事,连连摇头,感叹司家既反,杀了刘将军,第二步肯定要攻打秋陵县。 没有这场地动,秋陵县也免不了遭逢一场大变,司家商铺的人没事,像他这样在县衙混饭吃的人,就不知会怎样了。 世间祸福,竟是这般难辨。 听到司家要造反,秋陵县这些人没有再叫嚷着要找司家偿命,甚至慌得想要逃。 营地里乱哄哄的,刘澹就是这种情况下被亲兵抬了回来。 “将军有伤,需要休养。” 刘将军的亲兵找上了郑捕快,问道:“这里还有大夫吗?” 郑三迟疑道:“昨晚倒是见了一个大夫,但是后来人多,又杂乱,不知道去哪……” 他话还没说完,便有照顾病患的老妇人接口道:“大夫在那边,我瞧见了。” 亲兵下意识地望过去,然后—— “……” 不,他已经习惯了。 将军应该也习惯了。 亲兵望向刘澹,发现自家将军伤重正在昏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6.使能者出力 秋陵县这场地动,即使邻县也有伤亡, 灾情迅速报到了平州府。 照理说, 事情应当立刻上报给朝廷,同时请求中书省批文赈灾。 可是现在已经接近年关, 快马报信往太京还得几天, 再往后数四五日,就赶上各大衙门封笔封印的时候。 物资调派不齐就不说了,谁会奉命去赈灾? 赶这个当儿报信,不仅触皇帝的眉头, 还招朝廷里那些重臣的嫌,一般都是压下不报等年后的, 至于理由,说着荒谬听起来更荒谬——谁不想好好过个年呢? 平州府确实想要压下不报,可是事情偏偏出在秋陵县。 秋陵县有什么? 荡寇将军刘澹,他在查司家金矿的事。 刘澹是皇帝信重的臣子, 这番前去,自然是领了皇帝的命令。 要是皇帝关心金矿的事,大过年把锦衣卫指挥使找去, 随口问刘将军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结果听到秋陵县发生地动, 死伤无数,平州府还没把灾情报上去!这倒霉会是谁? 于是平州知府二话没说, 立刻写了奏章, 快马加急报往太京。 中书省的张宰相先看到了奏章, 很是不悦,随后意识到了刘澹带来的影响——齐朝有提防武将的习惯,平州多盗匪,秋陵县这会儿灾民多,如果荡寇将军脑子发昏,找到金矿后扯起反旗叛变了,陛下震怒追查,灾情不及时上报的事,中书省是不是有责任? 退一步说,就算刘澹对陛下忠心耿耿,可是秋陵县迟迟不得赈灾,这天寒地冻的,肯定要出乱子。刘澹要是写奏章来告状,压下了灾情的中书省必定首当其冲。 张宰相一琢磨,觉得这事很好,可以利用了对付政敌姜宰相。 张宰相立刻动用人手,把奏折混入一堆无用的折子里,偷梁换柱搁置一旁,给腰腿犯病临时回家的姜宰相挖了个大坑。 结果计谋刚开个头,就没了下文,因为姜宰相半道上回来了。 虽是一把年纪的老臣,但是记忆力过人,一看就知道桌上的奏章被动过了,他把那份奏章翻出之后,气得胡须直抖。 姜宰相不知道政敌会出什么招,索性来一招釜底抽薪,把秋陵县的灾情报上去了。 不出所料,皇帝大怒。 年关闹天灾,这是什么意思?说他得位不正? 好在姜宰相早有准备,他是私下禀告的,又做出一副关切刘澹的模样,说平州天寒地冻,秋陵县连一栋完好的屋子都没有,灾民尚且不说,刘将军不知如何了。 齐朝这位皇帝,最爱标榜自己与前朝的楚元帝不同,表面上对臣子很好,隔三差五就要赏赐大臣。 刘澹是救驾功臣,一个宽厚仁德的皇帝,显然不能放着这样的臣子有难而不去管,再说皇帝还记挂着秋陵县的金矿呢,各地动乱,国库空虚。 皇帝一想,觉得刘澹死了也可惜,当下派了锦衣卫秘密出京,又让陂南三县协助赈灾。姜宰相为皇帝写了旨意,秘密发出,只要京城里没人议论这场天灾,朝廷还是能过个好年的。 ——尽管刘澹伤重躺着不动,可他的存在,还是给秋陵县带来了转机。 腊月二十四,陂南县的赈灾米粮到了。 大锅熬粥,香味飘得很远。 墨鲤与孟戚动身准备启程,这些天他们帮着郑捕快从地窖里找了些吃食,可惜数量有限,还活着的人基本上是冻不死吃不饱,每天惶恐不安。 有几个伤势沉重的病患熬不过去,死了。 墨鲤进山没有找到草药,偶尔采到的几株看起来总有些异常,可是墨鲤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 就跟地窖挖出的粮食一样,吃起来有些怪。 墨大夫最初认为是粮食沾染了灰烬的缘故,再怎么清洗都有残余,后来闻到赈灾的米粥香味,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难道是水有问题? 墨鲤仔细看过,水没有毒,一切都很正常。 秋陵县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待得久了,墨鲤便感到一丝焦躁,想了半天,他觉得可能是水土不服。 龙脉站在别的龙脉地盘上,感到不适能叫什么?只有水土不服能够形容了! 孟戚看起来倒不像有事,或者说他因为患病的缘故,经常情绪不稳定,墨鲤也分不清孟戚的反常是不是“水土不服”。 这个疑问一直留到了今天,快要离开秋陵县了,墨鲤还是没能想通。 “大夫?” “你刚才说什么?”墨鲤回过神问。 “没什么,大夫可是腹中饥饿?”孟戚悠闲地打趣道,“我这里还有两片肉干。” 墨鲤这些天吃的东西很少很少,跟沙鼠差不多了,因粮食有限,大家都要省着点吃,孟戚便没有过多注意,毕竟他自己病情发作起来经常三餐不吃,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大概靠深厚的内功吧! 楚巫一族真是充满了谜团。 孟戚隐晦地打量墨鲤的后背与腰。 这些天他总在想,楚巫祭神是要跳舞的,焚香祷祝,披散长发,甚至只穿一件单袍,胸膛袒露在外,赤足起舞大夫也是这样吗? 大夫的腰,对男子来说,会不会有点细? 不过古书有记载,楚王好细腰,大概这是楚地人的特征? 孟戚选择性遗忘了平州在西北,墨鲤与楚人八竿子都打不着边。 “你太瘦了,还是多吃一些。”孟戚把肉干拿出来,硬塞给了墨鲤。 墨大夫有些莫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瘦吗?没有吧! 跟在他们身后的秋红:“” 认识这两人有好些天了,秋红觉得他们相处时怎么看怎么古怪,或许是青楼里所见尽是酒色之徒的缘故,她不懂江湖人的相处之道。 秋红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墨鲤还帮她找到了合适的靴子,山路难行,到处都是想要投奔别处亲戚的灾民,还有运赈灾物资进来的推车。 秋红穿了男装,还用灰抹了脸。 她边走边啃馒头,动作幅度小,吃得很文雅,看起来像个书生。 这时山道上有一匹马惊了,撅着蹄子就往这边冲,人们惊得纷纷躲避,不等墨鲤上前,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男子抢上几步,单手就拽住了这匹疯马。 马还在不停地跳窜,折腾一会儿大约累了,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马主人随后追上来,对着那道士千恩万谢。 “这马怎地忽然发狂?”道士皱眉问。 “被地龙翻身给吓的,这些天好几次了,马匹骡子都不老实。”马主长吁短叹,摇头说,“现在的马不如从前,胆子忒小。” 旁边有人说:“这又不是军马,没吓死就很不错了。” “可不是,当时马腿都陷进坑里了,还好我们住在乡下,要是住在县城附近,怕是命都没了。”马主随口骂了几句司家,就牵着马走了。 道士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他继续向前走,恰好跟墨鲤与孟戚遇上。 或许武林高手之间当真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道士下意识地望向这边两人,神情疑惑。 “” 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直直地盯着对方又显得很唐突。 墨鲤垂头c道士也低首行礼,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 道士跟着运送粮食的推车,往秋陵县去了。 “单手拽住发狂的马,力气当真不小。”虽然孟戚这么说,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毕竟这事他也能办到。 “你怀疑他跟青乌老祖有关?”墨鲤直接问。 “或许吧,谁知道呢?”孟戚摸着下巴,沉思道,“既然叫青乌老祖,年纪想必不小了,刚才那人不过三十来岁,应该还没有到自称老祖的时候。如果他是青乌老祖派来的,对我们也太不上心了,竟然就这么走了。” 墨鲤:“” 怎么上心?难道要直接动手? 墨鲤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方才那人的实力,可惜时间太短,看不出深浅,只是观其人,太阳穴微鼓,神完气足,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有强烈的剑意。 按理说,这样特征鲜明的剑客,应该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可是他俩对江湖之事一个是不了解,另一个干脆失忆。 ——能猜到,才是有鬼! 墨鲤越走越慢,他回头发现那人的步伐似乎也停顿了。 双方都来不及细想,猛地一个转身,都选择了施展出小擒拿手,打算以最小的动静制服对方。 “咦?” 墨鲤格挡了一招,正要迎上,却被孟戚抢了个先。 这几下兔起鹘落,旁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道士的对手已经从墨鲤换成了孟戚。 “你是何人?” “尔等何人?” 两人都很克制,基本是见招拆招,气劲内敛,没有一丝波及到周围。 “跟司家是什么关系?” 后半句话说得异口同声,两人蓦然住手,互相打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7.受者传德 刹那间过了十招, 彼此都看不透路数。 再打,就要波及周围百姓了,只能停手。 道士警惕地看着孟戚,刚才过招时, 劲风掀起了斗篷一角,他看见了孟戚的样貌。 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这般年轻, 这样深厚的内力,很难不让人想到司家卖出的那些灵药。 有门路用灵药增强实力的高手, 为何混在人群之中, 还穿得这么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还有这长相,只要见过的人都不会忘, 结果却籍籍无名, 甚至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如果不是他站在另外一人身边, 过招时主动迎上,道士差点把这人忽略了。 这等藏匿气息的手段, 难不成出自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飘萍阁? 道士的目光又落在墨鲤身上,疑惑更盛。 如果说前面那个是像隐士的杀手, 这个人就更怪了, 神情跟举止像是出身良好的大家子弟,眉宇间却没有傲气, 穿这种粗制的衣服也没有任何不自然。 杀手组织能养得出来这样的人? ——道士觉得孟戚年纪轻, 内力深厚得不正常, 其实孟戚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道人的外表年纪看着比孟戚要稍大一些, 但孟戚的年纪完全是个谜,导致他与墨鲤都忽略了自己看起来更不正常的事实。 于是三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 这时前面一阵大叫,三人同时望去,只见山道上方有块大石正摇摇欲坠。 “躲好。”墨鲤只来得及嘱咐秋红一声。 石块一旦砸下,顺着山道滚下去,谁都避不开。 孟戚到了巨石下,抬头一看,发现道士也来了。两人各自警惕,只因这石头太大,击碎了乱石横飞出去一样杀伤力惊人。 “救命!”一个赶车的汉子舍不得自己的骡车,车轮卡在了一处缝隙中,整辆车往左边倾斜,眼看就要翻倒。 同时又有逃避不及摔倒的人,再次受惊的骡马,山道上乱作一团。 墨鲤返身把歪倒的骡车推到旁边,袖中刀滑进手里,势若疾风,连着斩断了好几根拖车的缰绳,把骡马跟大车分开。 转眼间解除了数个危机,等到墨鲤掠入旁边岔道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有六七匹骡马了。 不管是脾气暴躁的驽马,还是胡乱蹬着蹄子的倔驴,到了墨鲤手中,就安静了些。 毕竟有灵气。 它们本能地想要亲近墨鲤,然而墨鲤却对他们没有兴趣,安抚了一遍就把它们丢开了,留下一群骡马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墨大夫的背影。 “无锋刀?”道士惊怔地喃喃。 孟戚趁机把大石向后推了三尺,又砸了一拳,让它深深陷入土中,不再摇晃。 道士按着腰间长剑,施展轻功跃到墨鲤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孟戚拦下了,匆促间又过了几招,这次没有试探,看着声势惊人。 “打起来了!” 恰好有个秋陵县逃出来的老者见过墨鲤。 “大夫,危险!”老者急忙去拽墨鲤,想要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墨鲤只能随着老者退了几步。 “你还是大夫?”道士连忙避开孟戚,气息急促地问。 “怎么,看你如此欣喜,难不成是要求医?”孟戚似笑非笑地说,“怕是要让你失望,大夫正在为我治病,顾不上你。” 道士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的转悠,不知为何更亮了。 墨鲤:“”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初他们不是怀疑这个道士跟司家有关的吗?怎么扯到治病上面去了?这个道士看起来身体康健,不像有病的模样—— 是了,对方说出“你是大夫”的语气,跟孟戚当日很像。 难不成这年头的武林高手都有疑难杂症,求医心切? 道士神采奕奕地问:“这位大夫看起来身怀武功,不知用的是什么兵器?” 墨鲤正要说话,孟戚又挡在了他面前,语气不善地说:“阁下若是有心求医,何不报名?探究他人武功路数,是何用意?” 道士这才稍稍平静了些,他看了看周围,觉得人太多,只能含糊道:“我有一位恩人,他医术高明武功过人,看着却像是饱学之士,完全不似江湖人,多年前隐居山林,不知所踪。今日,今日” 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还一个劲地盯着墨鲤的袖子看。 剑客的眼神总是格外灼热,这道人尤为甚之,孟戚看得很不高兴。 然而再不高兴,也没法把人撵走,于是脸黑了。 ——听道士那番形容,所谓的恩人分明就是秦逯。 墨鲤不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还是故意找了借口,他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劝走了那位老者之后,沉声问:“你是何人?” 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在下宁长渊。” 他报完名,发现两人神情毫无变化,不禁感到一阵纳闷。 ——难道自己还不够出名? “宁长渊?” 一声轻轻地惊呼,道士精神一振,结果回头时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弱书生。 道士眨了眨眼,发现这个书生故意用头发盖着耳朵,脸上灰扑扑的,身量瘦小,举止也有些偏女气。 这不是书生,是个女子。 道士没有揭穿,女子乔装打扮,总有不得已的原因。 说话的人是秋红,她被人群挤到了道旁,因为担忧没有离去,结果听到了那道人报名,大惊之下不小心出声。 秋红看到那三人同时望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说:“这这个名字我听过,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 墨鲤望向道士,发现后者神情忽然变得尴尬。 孟戚若有所思,秋陵县是个小地方,通缉令发到这里,估计是全国通缉,秋红一心要报仇,对于寻常江洋大盗之类的通缉,估计不会记在心上。 听了名字的发音,立刻就能想到这个人——印象很深啊! “不是跟司家有关。”秋红急忙解释。 墨鲤释然了一些,不过心中疑惑仍在。 “什么罪名,因何通缉?”孟戚继续问。 作为前朝国师,他原本也是齐朝的秘密通缉对象,只是在锦衣卫暗属折了许多人之后,这道通缉就名存实亡了,没有人想来找死。 一个武林高手会被朝廷通缉,无非是杀人c劫货c叛乱等等,不知道这道士是什么情况。 “呃,通缉令是这么说的,燕州人宁长渊,常为他人伪造户籍c路引,以及僧尼度牒” 秋红曾经想在报仇之后离开青楼隐姓埋名,所以记得很清楚。 现在她没说完就住口了,因为气氛真的太尴尬了。 宁长渊以手扶额,默默转头看山壁。 ——为何不说他在江湖上的显赫声名,非要提官府通缉令? “噗。” 沉默一阵后,孟戚笑出了声:“这可真是个人才。” 墨鲤神情古怪,因为他想到自己的路引,也是伪造的。 而且薛令君做这事是老手了,当年他跑去考功名,户籍学籍都要伪造,毕竟考科举要求三代清白,有人担保,薛庭一个江湖人居无定所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干这一行可不容易,要会刻章,要能仿字,还得知道不同衙门的公文格式,再精细一些的话,录入户籍路引度牒的官府中人,最好也要确有其人。 这样一来,除非查档,否则根本看不出真假。 就不知道这位宁长渊,做的是粗制滥造的买卖,还是精良高仿的生意。 大约是墨鲤目光带来的压力大,宁长渊撑了半天,还是面对了这残酷尴尬的现实,他伸手进怀,气弱无力地问:“你们这般看我,莫不是需要路引?” “” 墨鲤推了推孟戚,后者配合地问:“多少钱一张。” “说实话,看情况。”宁长渊十分为难地说,“最简单的是路引,可是你不能不懂当地的方言,否则就太假了。” 孟戚换了官话说:“太京的路引呢?” “这个不行,京城人不管去哪里都要引人注意,更何况你长得咳,小地方的路引比较容易伪造,也没什么人查。”宁长渊看了看墨鲤,迟疑地说,“这东西我不是随便卖的,我还得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何需要路引。” 说着他神情一正,义正辞严地说,“若是行不义之事,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我必一剑杀之。” 孟戚抱着手臂,感兴趣地提醒道:“你杀不了我。” 宁长渊想了想,确实没什么把握,他干脆地把衣袍一拉,果断地说:“那我不卖了!” “” 墨鲤干咳一声,把玩脱了的孟戚推到旁边,低声问:“你说你有过一个恩人,这恩情是怎么回事?他救过你?” 宁长渊肃然道:“在下年少时,经脉淤堵,习武之后更加严重,一日病急垂危,家师辗转请来了秦请来了神医,为我医治三月,尽心竭力,我方才痊愈。家师也因此得知我天赋高于常人,经脉重塑后修习内功事半功倍。” 墨鲤想起来了,秦逯确实提过,因为这个病例十分罕见。 还说换了别人去治,那孩子多半活不了,即使活着也是废人了。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宁某一生不忘,故习剑有成之后,离开门派行走江湖,不求行侠仗义名扬八方,只愿为世间尽一己之力。” “你的一己之力,难道就是伪造” “咳咳。”宁长渊连忙打断孟戚的话,“我做这个是阴差阳错,总有人被迫背井离乡,可是律法严苛,百姓不许离故土,否则以流民罪处。要是有了这一张路引,逃到别的地方还能另谋生计。” 墨鲤神情一凝,许久才道:“你说得也有理。” “若逢灾变战乱,有大批流民,你这法子就无用了。”孟戚对宁长渊有些微妙的敌意,只因对方看墨鲤的眼神太过灼热。 “我是不能,但我不是只会伪造路引。”宁长渊目光炯炯地说,“得神医救命恩德的人,遍布天下,吾等无力对抗天灾,也不能改朝换代,但仍有救世之心。我平生之愿,乃是再见神医一面,告诉他当年救过的人,没有白救。” 墨鲤一时失神,秦老先生知道了,会高兴吗? 应该会高兴吧,医者悬壶救世,最终却未能改变这乱世。 ——纵有冠绝天下之武,起死回生之术,却救不了人心。 秦逯虽然不说,但是会隐居深山,除了年华老去,正是由于游历天下时一次次失望,不知见过多少类似青湖镇c四郎山的事。 墨鲤出门还不到半月,就感觉到了这样的无奈,而秦逯呢? 宁长渊脊背挺直,掷地有声地说:“薪尽火传,虽然我等不是神医弟子,但愿将老先生之心传与他人,尽己所能,俯仰无愧于天地。我相信总有一天,世道会变!” 孟戚神情变来变去,意识有些恍惚。 墨鲤也是一般模样。 过了半天,宁长渊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见了无锋刀,你真的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吗?能告诉我,秦老先生是否安好?我能见到他吗?” “家师身体康健,只是年岁已高,不便见外人。” 墨鲤醒过神后,犹豫了下,还是隐瞒了秦逯的行踪。 墨鲤想要好好看看这世间,不只是为了寻找同类,还想看看有多少人像宁长渊一般,会不会终有一日,山河稳固,岁月静好,人心向善,百姓不再颠沛流离,不会被随意屠戮。 “你说的话,我会转告老师的。”墨鲤郑重地说。 宁长渊精神一振,其实他听到秦逯还活着就已经很高兴了。 “二位从秋陵县来,可曾看见司家之人?”宁长渊想起了正事。 “司家已经不复存在。”孟戚放缓了语气,刚才的敌意荡然无存。 宁长渊左右张望,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秋红身上。 “这位是?” “若有不便,我先去旁边歇息。”秋红也被刚才那番话震慑到了,此刻看见宁长渊似乎想要说什么,便指了指山道旁边,主动避让。 墨鲤点头,宁长渊等她走远之后,方才说:“我追查到司家拐走了一些流民。” 说起这件事,墨鲤神色一黯,摇头道:“他们被司家奴役,受尽苦难,如今也都不在了。” 宁长渊顿了顿,然后说:“我来迟一步,看来大夫也查了司家金矿的事。” “无意间遇到。” 这次说话的是孟戚,他跟墨鲤看起来十分亲近,宁长渊也像秋红一样,很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问出来又太过失礼,只能忍着。 “除了流民,还有一事,秋陵县司家的商队曾经在各地大量采买丹砂。” “丹砂?” 孟戚反问,还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哪里不对。 墨鲤知道丹砂是什么,这是一味药材,很多医者都喜欢用,不过秦老先生说这东西有毒,用的时候慎之又慎。 “是方士炼丹用的丹砂?道士画符的丹砂?”孟戚不明白司家采买这个做什么。 “四郎山有金矿,司家采矿炼金,确凿有其事?”宁长渊又问了一遍。 “不错。” “那就不好了!”宁长渊脸色难看地说,“二位知道挖出金矿之后,如何提炼成金子吗?” 这可真的问倒墨鲤了,他读过很多书,唯独没有这些。 “以水力冲洗?”孟戚倒是知道一些。 淘金嘛,把矿石在水中反复冲洗,可以剥落金沙。 宁长渊点头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另有一个秘法,乃是烧制丹砂得到水银,再用水银提炼金矿,是方士在无意间发现的。” “水银?”墨鲤开始皱眉了,这个也有毒。 虽然古书上将它吹嘘得天花乱坠,但是医者再清楚不过了。 古时帝王轻信方士,服丹而死的比比皆是。 “这个秘法有个很大的弊端,提炼金子的人可能会中毒,住在附近的人也会中毒如果司家行事不密,四郎山的土壤跟溪流都有毒性,这里根本不能住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8.协力同心 墨鲤脑中嗡地一声响, 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他会觉得四郎山采的草药有异,觉得煮住的粥水味道奇怪, 而且除了他,谁都感觉不到异样。 “先别乱, 秋陵县的水跟土壤确实可能沾染了毒性,但情况不算严重,我们应该还有时间。”墨鲤勉强定了定神, 运转内力, 极快地走了一个小周天。 这些日子他虽然没吃几口东西,但水还是喝了的。 身体很好,没什么变化。 或者说变化太轻微,发现不了。 ——水源跟土壤的毒,还很轻微, 这种慢性中毒是个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很难察觉。 墨鲤果断地说:“叫秋红来, 我为她号脉。” 秋红被孟戚带过来的时候,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墨鲤怕吓到她,没有告诉她全部真相,只说司家开矿的时候可能挖到了地下水源,需要查清楚对秋陵县的百姓有没有影响。 秋红听了很是愤怒, 却知道现在不是痛骂司家的时候,她干脆利索地伸出了手, 还把袖口卷了起来。 这年月, 大夫为女眷号脉, 一般都要隔着一块布碰触。 为避免出现偏差,这块布自然不能太厚。 可是现在荒郊野地,大家身上都是厚实的衣裳,秋红更不是顾忌这些的人, 墨鲤的习惯是,病患如果很在意,他也按部就班,如果病患无所谓,或者病患性命垂危,他对隔层布琢磨脉象没有兴趣。 一个干脆,另外一个坦然,宁长渊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秋红的身份,只觉得这女子或许能帮上忙。 因有改世道变人心的理想,宁长渊从不忽略任何一个人的力量。 “体虚c气弱,身体劳损另有”墨鲤没把话说完,只对秋红说,“没什么大碍,仇恨郁结在心,损命亏寿,在所难免。” 秋红没病,她的问题都是多年磋磨留下的。 “水源没有问题?”孟戚追问。 “尚不明确,从秋红这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症状。”墨鲤沉吟,秋红身体不算好,她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十条经脉自然堵了九条半,大毛病没有,小问题一堆。 “只能确定,秋陵县的百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宁长渊闻言,松了口气。 墨鲤又道:“地动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秋陵县,地面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里面有股难闻的气味。后来我进四郎山,靠近一条可能是废弃矿道的裂缝时,虽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但总有不安之感,当时以为是地动余威让裂缝塌陷的缘故。” 孟戚跟着墨大夫回忆当时的情形。 “水银中毒是什么模样?”孟戚低声问,秋红没有听见。 “昏迷c身上出现红色疹块,然后溃烂,如果是服用方士的丹药所致,还会腹痛c出血” 墨鲤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这是严重的中毒现象,一般来找大夫的时候,基本已经是这样了,那轻度症状是什么呢?墨鲤没有经验,他看的医书里没有这些内容,古时乃至如今的很多大夫仍然相信丹砂无毒,是治病良药。 竹山县根本没有方士,连道士画符用的都是鸡血,根本不会花钱去买丹砂。 “不能耽搁,我们立刻返回四郎山。” 尽管在山道上就遇到了宁长渊,一行人赶到秋陵县的速度也不慢,然而四郎山还是出事了。 由于金矿之说盛行于平州,还真有一群人为了发财,铤而走险进入四郎山寻找金子。 据说他们找到了疑似金矿的坑道,兴冲冲地钻进去挖掘,不过两日工夫,便出现各种异常,头痛发热,很多人看见了幻象,不停地大吼大叫,甚至互相攻击。 因为坑道里发现了白骨,又有磷火,还清醒的人认为是厉鬼作祟,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狗血泼了,结果自然是毫无作用。 无奈之下,只能撤出,然后跟搜索山区抓捕司家余孽的荡寇将军麾下兵马遇个正着,人就被抓回来了。 再一审,发现这些人是陂南县的山匪。 因着邻近数县都过来赈灾了,秋陵县倒也有了一些大夫,可是他们只知道丹砂,从未见过水银,更不知道水银中毒是怎么回事。 眼见这些山匪,口中出血,高热不退,浑身溃烂,顿时连碰都不敢碰。 因为模样太过骇人,消息根本盖不住。 墨鲤赶过来的时候,县城外的简易营地里乱作一团。 许多人都在收拾东西,慌张地想要离开。 “这不是疫症” 宁长渊刚想高声安抚百姓,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 这般阴差阳错,使百姓离开秋陵县,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不是疫症了,他们咳血!还浑身发热!” “即使不是疫症,也是厉鬼作祟!” 众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里,走得晚了怕是要没命。 墨鲤扶了几个被挤得差点摔倒的人,其中有老人,有孩童,也有妇人。 他外表生得出众,又是为了帮人,纵然是妇人也没有怪责他的,还还劝他尽快离开。 宁长渊神情很微妙,他看出墨鲤帮人是真的,但也趁机搭上了数人的脉搏,动作很快,而且做得不着痕迹。 “怎么样?” “都还正常,没有明显异状,看来没有扩散影响到秋陵县百姓。”墨鲤回答。 这时孟戚回来了,他这张脸在刘将军亲兵那边特别好使,根本不用见到刘澹,就能得到很多消息。 听了那些山匪的遭遇,墨鲤一声不吭,趁乱去看垂危者。 “水银一旦离开密封的器皿就会自然逸散,少量吸入身体不会有什么大事,可是废弃的矿道内密不透风,这些人在里面待了将近两日,中毒已深,一时还死不掉,可也救不了。” 宁长渊跟了过来,他不会医术,不过知道炼丹是怎么回事,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水银的特性,以及他对山匪异状的猜测。 “必须阻止朝廷接管四郎山金矿,阻止进一步挖掘?” “司家已经将金矿几乎挖空了,即使他们接手,找到的金子也会让他们大失所望。荡寇将军应该会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墨鲤想了想,摇头说,“再者,现在四郎山地形大变,每日还有地动余威,整体在下沉,想要废弃矿道越来越难。” 孟戚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闻言给墨鲤使了个眼色。 宁长渊没有注意孟戚的举动,他吃惊地问:“大夫之前去了山中?知道山势在下沉?” 墨鲤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点点头,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咳,荡寇将军麾下兵马还在四郎山搜索司家余孽。”孟戚挨近墨鲤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我去找刘钱袋吗?” “不用。” 墨大夫看了孟戚一眼,心想刘澹受伤虽重,但也不至于下不了床,明显是躲着某人! “别上门去吓唬人。”墨鲤有些头痛地说,“现在没有宁神丸,你要是忽然发作了让我怎么办?” 墨鲤的本意是他不想跟孟戚打架,也不想学猫叫。 然而这话听起来却有歧义,因为他们有交情有共同的秘密,并不是陌生人,所以说话随意了很多,墨鲤倒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孟戚一愣之后,莫名地觉得浑身熨帖。 就好像他跟大夫有了什么亲密的联系。 ——大夫对病患的责任,同族之间的照应等其他解释,则被孟戚直接甩在了脑后。 离开营地,三人分头去看了水源。 结果都一样,看不出有毒,但是墨鲤一口都不想喝。 这大约是龙脉的本能反应吧,墨大夫这样想着,丹砂与水银一般,通常都是慢性中毒,须得天长日久才能出现端倪。 反正四郎山是不能住人了。 “山匪的事,正可以利用。”孟戚毫不犹豫地说。 他不像墨鲤,也不是宁长渊,看到山匪的惨状还要皱一皱眉。 “鬼怪之说也好,疫症之言也罢,如果能让人不再踏足四郎山,不随意挖掘,不敢居住在这附近,便能救人无数。” 孟戚说完,又问墨鲤:“对了,他们看见的幻象是何缘故?磷火?” “不是,丹砂c也就是水银之毒发作时,会变得疯疯癫癫,史书有记载。” 墨大夫这么一说,孟戚倒也想起来了,陈朝厉帝笃信长生炼丹之术,亲自炼丹服用,虽然每次都有人试药,但是试药人只吃一粒,帝王却是天天吃月月服,不出数年,就变得异常暴戾,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有人要暗杀他,无故处死了不少宫人甚至臣子,最终在史书上留下了一个暴君的骂名。 陈朝初始并不是那么腐朽,厉帝在位前期,也有贤明之称,史书只说他老了之后性情大变,或者言其本性暴戾。看在大夫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分明是服丹中毒,精神出了问题。 知道了山匪为何发疯,宁长渊心里定了,他立刻找人去传播流言。 秋红倒是意外地帮了个忙,她听得市井传闻多,知道什么样的言论最引人关心。 这次,恰好可以借着曾经传遍平州的金矿之说,给四郎山罩上一层诡秘恐怖的传闻。司家作下的恶,天下皆知,而枉死之人,也仿佛化身厉鬼,追命索魂。 这般忙了三日,眼见便是腊月二十九。 秋陵县是别想好好过这个年了,宁长渊也忙得不见踪影。 墨鲤记挂着那株树,再次进山。 “水银对山灵有影响吗?”孟戚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问。 大夫去哪,他就去哪,墨鲤都快习惯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了。 墨鲤远远看到那株树,发现它还是一副矮细的模样,峰顶生出了一些野草,随风摇曳。 “应该会吧,或许土壤水源遭到破坏,也是山灵崩落的原因。”墨鲤摸了摸树干,枝条微微倾斜,蹭到了墨鲤身上。 孟戚还记得这棵树刮自己脸的事,故意道:“这山灵看起来呆傻得很。” “它没有生成自我意识,笨拙一些也很正常。”墨鲤叹了口气,现在想来,四郎山龙脉久久不开灵智,或许也是受到了水银毒害。 人都能被折腾到精神失常嗯? 墨鲤猛然抬头望向孟戚,后者被大夫灼热的视线吓了一跳。 “怎么了?” 孟戚第一反应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衣服,没发现异常。 “大夫,你这眼神好生吓人。”孟戚试探着问,“难道我有什么不对?” 墨鲤神情变来变去,半晌才说:“我记得数百年前,有开山为陵的风气,尤其是那位服丹而死的陈厉帝,他耗尽一国之力,修建陵墓,布下重重机关,遍布金银珠玉?” “是这么回事。”孟戚莫名其妙,不明白墨鲤为何提起这个。 “他还效仿古时灭六国的秦皇,用水银做江河湖海” “对,水银在古早的年代,比黄金还要贵,现在倒是不会了。”孟戚话刚说完,就感到衣服一紧,是墨鲤紧紧地抓住了他。 “大夫,你怎么了?” “我们去太京。”墨鲤一字字地说。 太京乃数朝国都,许多帝王都葬在太京附近,陈厉帝的陵墓也不例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9.守其道谋世用 正月初二, 雍州与平州交界的一处集市。 这里原本是荒地, 只长野草。 平州盗匪横生c雍州三年干旱,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交不起城门税, 也没有能投奔的地方,又害怕被朝廷抓去服苦役, 便聚集到一起,在距离城镇不远的荒地上暂时落脚。 为了活下去,流民拿出自己仅有的家当, 与旁人交换。 时间久了,就成了这样村不像村,镇不是镇的破败集市。 墨鲤对这样的地方很陌生, 他下意识地拽了孟戚一把, 示意他走在自己面前。 孟戚:“” 自从离开四郎山,大夫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以前他跟在大夫身后,对大夫的背影非常熟悉,现在忽然被大夫强硬地要求改换位置,孟戚很不习惯。 “武功高手不会走丢的。”孟戚忍不住说。 “你是我的病患,我要观察你的一言一行。”墨大夫很自然地驳回了孟戚的意见, 认真地说,“我对你的病情有了新的猜测,在没有确定之前, 我需要你每时每刻都留在我眼前。” “” 孟戚心情十分复杂。 七分为难, 三分隐约的高兴, 这高兴太隐晦, 自己都没琢磨出味来。 孟戚在墨鲤视线扫来的时候,背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意识地表现出很清醒很有理智的模样,然后纠结地感受着视线停驻的时间。 ——该不会是自己习惯性盯着大夫发呆,把人看得毛了,现在被反将一军吧? 腊月的债还得也太快了。 可能是自己认识大夫就在腊月,没讨到好口彩,孟戚陷入了沉思。 等等,视线怎么移走了? 孟戚猛地回过神,他转头望去,只见墨鲤正看着街边的一个摊位。 街道两边有无数个这样的小摊,从缺口的陶器到带补丁的衣服,什么都卖。 也有卖粮食的,不过都是粗粮,这个小摊卖的是黄豆,不是很饱满,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路边有人想用两双厚底鞋交换,被摊主拒绝了。 “孟兄,拿钱。” 墨鲤伸手,孟戚默默地取出一个钱袋。 刘将军的钱袋,这还是在青湖镇外打劫的那个。 “铜钱都花完了,只有碎银。”孟戚塞了一块给墨鲤。 墨大夫有些犯愁,这里都是以物换物,银子并不好使。 正想着,忽然看到了宁长渊。 虽然他们是一路过来的,但是到了这个集市上后,宁长渊如鱼得水,转眼就没了人影。 宁长渊一身道袍,腰佩长剑,这人有种特质,不管他身处何地,都不会让人觉得违和。这窄巷破路之上,宁长渊微微弓背,看着就跟骗钱混饭吃的道士没什么区别,连那柄剑都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掉。 “他的剑术一定很高。”墨鲤喃喃。 “大夫想试试?”孟戚立刻提议:“或者我先去替大夫比试一番?” 他跟宁长渊交手的时间太短,也没有动用兵器,对宁长渊的剑法一无所知。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墨鲤忍着心中的好奇拒绝了,他怕孟戚跟宁长渊打得兴起,一不小心发病,难道他要当着宁长渊的面学猫叫吗? 神医弟子也是要面子的。 宁长渊崇敬秦老先生,墨鲤作为秦逯的弟子,自然不能给老师丢脸。 “大夫久在竹山县,没见过江湖上的高手,只是比试一番,没什么关系。” “好了,我们先想办法” 墨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宁长渊忽然转身把一个跟在后面的汉子撂翻在地,随后东一拳西一脚地打飞了好几个人。 街上的人也不惊惶,反而笑嘻嘻地看热闹。 “道长好身手!” “道长回来了啊!” 宁长渊拍拍手,对着那几个灰头土脸的人说:“你们从刚才就跟着我,怎么?想拿我去官府换几个钱吃酒?好教你们知道,这世上赚什么钱都难,更别提是抓通缉犯了!” 那几人神情畏惧,不敢应声,爬起来一哄而散。 街边的人笑成一片,有不认识宁长渊的人,吃惊之下连忙跟路人打听。 “这是宁道长。” “其实也不能算道长,他是个假道士,官府通缉的。” “不不,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就是造假文书,雍州大大小小各级县衙府衙的官印都被他偷过,然后隔几天再还回去。” 墨鲤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偷了去私刻印章?” 孟戚打量着宁长渊,没看出这人身上揣了那么多印章,再说不重吗? “不,听说宁道长拿着一支笔,蘸着他特制的丹砂墨,就着纸随手便能画出印章啧,那笔触深浅不一,粗细不匀,再一吹,那看着就跟真的一样!” 墨鲤惊住了,他下意识望向孟戚,后者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是神乎其技了吧!”墨鲤自言自语。 宁长渊走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恰好听到了墨鲤与路人的对话,当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谦逊道:“没有这回事,我常年练剑,手稳而已。” 孟戚摇头道:“天下练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有此技者,怕是只有宁道长一人。” “其实会这些的人,还是有的,江南尤其多,只不过他们不练剑。”宁长渊摸着鼻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是伪造古董字画的。” “” 是了,除了模仿原作笔触,还有纸张c用墨c印章的逼真。 “说来也是巧合,因为印泥都用丹砂调制,我卖假路引度牒,都离不开此物。前阵子在雍州采买合适的丹砂,发现到处缺货,才知道被司家商队全部买走了。”宁长渊叹了一声,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他不会那么快就去秋陵县。 “你说这里适合秋红暂住?” 墨鲤看了看周围,虽然破旧,但也井然有序。 没见到什么偷抢,很多人彼此认识,虽然面黄肌瘦,但有个过年的样子,笑嘻嘻的。 “之前领她去这里的作坊了,那边恰好缺人。”宁长渊看着街道两边来来往往的人,沉声说,“这附近的土地还算肥沃,只要种点作物就饿不死人。等到年后,还有很多人都去雍州做工,她要走也适合。” “这里没有盗匪?” “怎么没有,不过太穷了,基本不来这里。”宁长渊指着两边简陋的屋子说,“一开始都是暂住,只是住着住着,发现这世上没什么好的去处。像这样的野集,暂时还没有苛捐杂税,日子也能过。” “若是有那人迹罕至之处,让百姓自给自足,也算是桃花源了。”墨鲤若有所思。 孟戚不置可否,倒是宁长渊笑道:“哪有这样的好地方呢,就算有,又能容得下多少人?天下这么大,为了争着活在桃花源,怕是要先打个头破血流。” “宁道长希望看见的世道是怎样的?” “我少时读过《孟子》,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夸张了些。能吃饱饭,能活着,养得活子女跟老人,又知道他人的难处,这便够了。” 孟戚听了,神情有些微妙。 圣贤之书什么的,他也是信过的。 “如此说来,宁道长匡扶天下,何不辅助明君?”孟戚试探着问。 “明君虽好,明君的子孙不明,又要如何?”宁长渊按着佩剑,语气凛然,“譬如剑客,该用好剑,他是相信一把现成的剑,还是相信铸剑师还没出炉的剑?” 孟戚不说话了,因为宁长渊问了一个千古难题,如何才能使君王代代贤明。 臣子显然是没法做到的。 皇帝自己也不行。 谁能知道自己死后c以及一百年之后的事情呢? 宁长渊看到孟戚还抓在手里的钱袋,便问道,“二位想买什么?” “哦,那些豆子。”墨鲤回过神,示意道。 宁长渊笑道:“这事好办,大夫若不嫌弃,可以让我来。” 说着宁道长就去了那个摊位,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盐。 摊主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答应了,宁长渊拎着那一小袋豆子从容归来。 墨鲤要给宁长渊银子,后者推拒道:“大夫若是肯留在这里逗留数日,我带几人来请大夫看病,就算报酬了。” “吾等尚有要事,要去太京。” “三日。”宁长渊劝道,“我看大夫身无长物,就这么上路,也不方便。如果大夫信我,我可以为大夫置办一些衣物行囊。” “咳!”孟戚忽然出声。 墨鲤与宁长渊莫名地看着他,以为孟戚要说什么,结果等了半天,孟戚才道:“置办衣物的事,就不劳烦宁道长了,还是我来。” “些许小事,谁做都一样” “不一样。”孟戚肃然道。 贴身衣物的尺寸什么的,总不好让外人知道。 “不好耽搁宁道长做生意。”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毕竟伪画路引,也是费心费力的事。再说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置办放心。” ——可你也不是墨大夫啊! 宁长渊看了看孟戚,又看墨鲤,终于明白秋红说的“奇怪”是什么了。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0.是仁哉 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 孟戚能够听见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天刚蒙蒙亮, 街道上还没有人声。 这栋屋子是昨天宁长渊给他们找的,屋子有些破败, 墙壁上的缝隙用草团糊泥塞着,而且没有烧炕, 屋子里冷冰冰的。 床上也没有被褥枕头等物,常人肯定睡不了,孟戚就无所谓了。 昨天他一进这间屋子, 就立刻点头说这里不错。 ——只有一张床。 床也不大,床脚还缺了一截,歪在那里需要垫块砖头。 勉强可以躺两个人, 不过这两个人必须一动不动, 否则就要碰到胳膊腿了。 由于墨鲤强制地要求孟戚必须睡觉,不准像一般内家高手那样,盘腿练功把调息当做睡眠,孟戚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在琢磨自己跟大夫躺在床上的情形了。 还做好了劝说的准备,防止墨鲤睡在地上把床留给他。 结果白准备了。 墨鲤很自然地合衣躺在了床上,就跟他们在野地露宿时一样, 从容得不像他们快挨到一起,而是隔了好几尺。 孟戚想要说什么,一转头发现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修炼内功的人呼吸都是平缓绵长的, 睡着后的气息更加微薄, 稍不留神就能忽略。 结果就是想说话, 发现那个人已经抛下你去见周公了—— 孟戚心情怪异地想, 也许不是周公,而是山灵。 古赋里时常有神游太虚,与山鬼相见的句子。所以哪怕人睡在旁边,天知道他在梦里跟什么人把臂同游,对弈谈笑呢! 想到这里,孟戚差点把人摇醒。 一边想着四郎山那棵树,一边悄悄挨近了墨鲤。 离开四郎山之后,墨鲤那股清冽似泉的柔和气息再次变得明显,这气息能抚平一切躁乱的心绪,让人仿佛浸入了微凉的潭水里,陶然而忘世间。 床太破了,稍微一动就会嘎吱作响。 孟戚为了不让床发出声音,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不知何时竟闭了眼睛,再睁开时便听到了墙外炉子烧水的声音。 远处有人在打井水,隔着两栋屋子还有小夫妻在低声说话,孩子哼哼唧唧哭着。 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随着炉上水滚开的气泡,许多声音竟相入耳。 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孟戚能感觉到人没走远,就坐在屋外的房檐下,所以他也不急,就这么躺着床上听着。 ——好像有很久都没听过这些声音了。 坊间逐渐苏醒的早晨,渐渐填满的人声,市井百态,他似乎也看了很多年,却不知怎么都忘了。 “大夫,你起这么早?” “秋红?”墨鲤的语气温和,“你体虚,井水又太凉,不如到中午再洗衣。” “毕竟是过年,想洗干净一些,前些日子都在奔波,大夫这么说,我就再偷半日懒。”秋红的声音近了些,她问道,“好香啊,这是在煮豆粥?” “嗯,泡了一夜的豆子,现在煮开了。” “柴火不够吧?”秋红忧心忡忡地说,“豆粥煮得不够久,怕是不行。” 墨鲤只是笑,没说武林高手从来不怕没柴火。 秋红走了,又是一个早起提井水的人。 “哟,这屋子住人了?是宁道长带回来的?” “暂住几天,过阵子还要走。”墨鲤好脾气地回应着,并不因为跟对方素昧平生,就不理会对方。 “没事没事,看来是照顾宁道长生意的人。” 说话的人嗓音很粗,他笑着说,“拿路引的,不是有一技之长,就是有亲可投。要我说啊,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真羡慕啊!” 墨鲤避开了谈自己,只是说:“这里也不错。” “可不是,除了穷,没缺点!” 那人笑哈哈地走了。 炉子上的豆粥还在咕嘟咕嘟冒泡,香味慢慢飘了进来。 没有米的香味,只有豆子。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头发还是散着的,衣服也没穿好。 墨鲤自然能听到屋内的动静,他隔着门问了一句:“醒了?” “没想到大夫还会做饭。”孟戚的手指动了动,有些迫不及待。 “生个炉子煮点豆子,还谈不上会厨艺。” 墨鲤这话还真不是谦虚,他作为人,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年不到。 要读书学史,要学歧黄之术,还要学武,哪来的时间学厨艺,秦老先生也没教过他这个。东西能煮熟,饿不死就行,熬药总要生炉子的,墨鲤对这个倒是拿手。 孟戚走到窗前,因为糊得太严实,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 “怎么想起来做豆粥?” “不是豆粥,我借了附近的石磨,把豆子碾出浆,煮沸了给你做药喝。”墨鲤手里握着一把破扇子做样子,炉子上的火旺得很。 孟戚闻言一愣,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推开了门,正对上了坐在屋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扇炉子的墨鲤。 墨鲤一派从容,完全不像是早起干活的模样,悠闲得手里就差一卷书了。 炉子上是一个瓦罐,里面的豆浆滚得更加厉害。 “怎么这个也能治病?”孟戚好奇地低头。 “能解毒。” 墨鲤顿了顿,不等孟戚反应过来,又很快地说,“救急解毒还是成的,你就算了,反正滋味也不差,价格也便宜,墙角还有大半袋子呢,够我们吃三天。” “” 三天都只有这个喝吗? 孟戚忍不住瞪着墨鲤了,庄稼汉都能被饿得头晕眼花。 “哦,也能做豆腐。”墨鲤偏过头说。 “这还差不多” 孟戚还没嘀咕完,墨鲤忽然问:“不对,你经常什么都不吃,也没见你饿死。现在有能吃的东西,你又嫌少?” 孟戚很想说自己做国师的时候,美味佳肴见得多了,太京的酒楼他肯定吃了个遍,可是一来自己啥都没干,就等着端碗,二来大夫是不能得罪的,说好了什么都听大夫的吩咐,于是孟戚理智地闭上了嘴。 “哎哎哎,这谁家的媳妇?生得这么好看?” 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忽然出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看向这边。 “” 墨鲤与孟戚下意识地左右望望,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哪来的好看媳妇? 墨鲤忽然发现孟戚的头发散着,那老妇人的眼神又不好,看人估计只能瞧个轮廓。 街道上的人被老妇人这么一声喊,纷纷看了过来,还有爱看热闹的,推了窗户朝这边张望。 举着扇子c不知道应不应该挡住孟戚脸的墨大夫:“” 孟戚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老妇人颤巍巍地上来了,布满皱纹的手搭在孟戚胳膊上,一个劲地劝:“娘子啊,这世道乱得很,生得好看是要遭难的。” “” 孟戚后知后觉,随后震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不像女子啊! “这是你夫郎吗?”老妇人转头望墨鲤。 决心看热闹的墨大夫顿时一懵。 “拿点炉灰,给你家娘子抹抹脸,要好好过日子啊!”老妇人拍着孟戚的手背,感伤地絮叨着,“我有个闺女啊,跟你一般年纪,逃难的时候走散了。她生得好看啊,身量高,皮肤好得就跟这豆浆似的。” 两人默默地望着豆浆,挺白的。 因为缺了墨鲤的内力,瓦罐内的豆浆已经没有那么沸腾了。 “希望她没有遇到歹人。”老妇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孟戚想要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声音不对。 他怕吓到这老妇人,又不能甩开对方的手,只能僵在那里。 这时旁人也发现老妇人闹了乌龙,连忙过来劝解。 “尹婶,你看错人了,人家是年轻的郎君,就是生得白净了点你怎么哎唷,这可真是!” “是宁道长昨天带回来的人呢!” 把老妇人搀走之后,又赶紧过来跟墨鲤两人打招呼。 “对不住啊,尹婶以前是绣工,她眼神不好。” “没什么,我给她瞧瞧?”墨鲤补充道,“我是大夫,眼睛的毛病治不好,但是能缓一缓,总比以后瞧不见强。” “哎呀,宁道长昨天说的大夫就是你啊!这可真是巧了!”过来打招呼的人神情都客气了很多,有一技之长的人都不会长久住在野集,大夫更是少见。 末了,这人还过来跟孟戚道了个歉。 “郎君相貌好看,胜过咱们这儿的女子,尹婶这才看错了,实在对不住啊。” 孟戚听后脸都黑了。 眼见半个街的人都露面了,孟戚觉得自己可能要在这处野集扬名了。 他默默地走回了屋子,找到一把断齿梳子,将头发梳好。 想到别人把自己误认为大夫的 呃,好像有哪里不对? 孟戚试着想了下自己身穿女装站在大夫身边的模样,然后打了个哆嗦。 那景象有些惊人。 墨鲤也进来了,手里还抓着瓦罐。 “你在看什么?”墨大夫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 孟戚面无表情盯着自己手臂,严肃地说:“根本没有白得像瓦罐里豆浆!” 墨鲤无言,不过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孟戚长得很好看吗? “这野集上的人,关系倒是亲近。” 墨鲤找不到干净的碗,只能把瓦罐给孟戚,说道,“你先喝。” 孟戚神思不属地说:“可能都失了亲人,又或者身在异乡,无依无靠,便互相照顾。” “自从我出了竹山县,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墨鲤若有所思。 “若是天下人都能这般,倒有了圣贤书说的模样。”孟戚终于放下手臂,掂了掂瓦罐,心里琢磨着到底要喝多少,给大夫留多少才适合。 就不知道怎么的,想全部喝完。 大夫早起磨的,还煮了半天。 结果为这一口吃的,脸都丢完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1.余闻甚慨 不到中午,求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上门了。 除了受寒咳嗽, 便是身有陈年固疾, 都是常见的毛病。 墨鲤生在歧懋山,跟着秦逯在竹山县行医多年, 对这些穷苦人的病症十分拿手, 该熏艾草针灸的就下几针,该吃药的就给个药方。 宁长渊很是有能耐, 纸笔艾草银针之类的东西, 都是他送来的。 墨鲤自己的针都丢了, 这些银针实在差强人意, 使不顺手。 好在他内力高深, 眼力好c认穴准,因为灵气的缘故见效又快,这么一来二去的, 病患纷纷认为这位大夫年纪虽轻, 医术却是极高。 孟戚在旁边从头看到尾, 偶尔还要帮忙。 孟戚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做一个大夫有多么不容易。 ——从前他只知道墨鲤武功高, 性情好, 还博览群书, 对世事自有见识。 这些事听起来虽是了不得, 但只要想到墨鲤的师父是昔年的玄葫神医,那些赞叹立刻变成了释然。即使孟戚更看重墨鲤这个人, 也难免有这种想法。 这一路上, 墨鲤救过带着楚朝皇室后裔逃亡的林窦, 救过偷盗账册的司家仆人,地动之后更是不停地为人治伤孟戚以为自己看得够多了,结果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 墨鲤正常看诊的时候,神情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动作不徐不疾,说话也是一种不快不慢的调子,透着一股笃定的味道。 不管什么样的人,遭受何等的病痛折磨,只要见到了他,听到他说话,都会情不自禁地被这种笃定感染,觉得自己的病不算严重。 很多人有病,可是他们怕看大夫。 因为没钱,也因为大夫说的话他们根本不懂,什么虚啊寒的,只能唯唯诺诺地拿着药方去抓药,笨拙地记下一天吃几次,又要怎么吃。 像野集这样从各处逃难而来的流民,情况更是艰难。 他们的口音五花八门,涵盖了雍州平州所有方言,甚至还有一个说着扬州话的老者。 就算他们有钱能去县城里瞧病,可是他们说的话,大夫有很大可能听不懂。 望闻问切就这么生生地少了一个问,没法跟病患沟通,怎么下方子呢?于是大夫号脉之后,为了稳妥起见,往往只开个太平方,让人拿了回去先吃着,过几日再来瞧,然后根据病情变化做出更详细的诊断,换方子吃。 可是穷苦百姓,哪来的闲钱,看病跑个两三遭呢? 所谓的太平方,便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效果是有的,大体是治标不治本,身体强壮的人借着药效抗一抗自己就熬过去了,身体虚的人喝几服下去似乎好多了,起来一干活立刻又不行了。 ——然而这些问题在墨鲤面前,都不是问题。 孟戚听着大夫用天南地北的话,跟病患随意地聊着,有时候病患的口音重了,墨鲤听不明白,就会耐心地用那儿的话再问一遍。 遇到那些年纪大了,口齿含糊的老者,墨鲤就小心翼翼地用内力探查经脉。 只要扎针能痊愈的,墨鲤就不会让人吃药。 就算开方子,也尽量选一些价格不高的草药,效果可能不好,至少负担得起。 墨鲤跟野集这些人的交谈毫无障碍,他了解穷困之人的难处,知道痼疾的病因,拿捏得了病情的轻重,更兼令人心神舒畅,说是春风化雨也不为过。 在旁人看来,可不就是神医? “大夫,还是你的医术高,我在家乡的时候也去过医馆,也扎针,都没这么快。” 面对野集乡民的称赞,墨大夫并不收下,反而劝道:“许多坐诊的大夫年纪都不小了,眼都花了,这怎么能比?” 另一人立刻摇头,坚决地说:“大夫太客气了,扬州闻名的神医我也见过,可没能一口说出我的病症。” 墨鲤失笑道:“扬州繁华,河流遍布,不像平州雍州这样缺水,你这种没有好好调理又长年累月缺水喝才落下的病根,扬州的大夫怎么能知道呢?” 众人十分信服,出得门后,逢人就夸宁道长请回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懂得多,人又谦逊。 在屋檐下烧水的孟戚听了,莫名地觉得脸上有光。 他进了屋,看到墨鲤这里的病患只剩下最后一人了,终于忍不住悄悄凑过去问:“你究竟会说多少方言?” “我老师去过的所有地方。” 墨鲤拈着一根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烤,头也不抬地说,“当年老师云游天下,想要济世救人,刚走出一百里路,就发现他听不懂乡民说的话了。古往今来多少神医,并不是败在世道不平c自身能力不够上,而是因为语言不通。官话虽好,但是乡野之民,又怎么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呢?于是他发誓要学遍天下方言,要是连这点做不到,谈何济世之心?” 孟戚失神地想,当年楚元帝征战天下的时候,他们这群人听得懂当地的话吗? 没有,大家彼此之间都说官话,有个别出身太差的,也努力学官话。 行军打仗到了一个地方,就找当地的百姓领路,收复能说当地话的官吏,谁会想着去学方言呢?反正有精通当地方言与官话的人做纽带,百姓要说的话,总要经过两三个人的转达。 皇帝可以如此,官吏可以如此,大夫却不能如此。 大夫要真真切切地听病患说的每一句话。 “许多人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哪儿疼,做大夫的总要费些心,不能他们说腿痛就当腿痛治,说头痛就当头痛治,发病的原因多种多样他们吃了什么,平日里习惯如何,父辈是多大年纪去世的,有什么病症” 墨鲤随手一拂,针就稳稳地扎了下去,他全神贯注,直到收了针,这才继续道,“这都是需要知道的事,老师曾经遇到一个关节肿大的老妇人,她听邻人说这是风湿病,就看也不让看,只让开方子治风湿。老师问了几句,发现老妇人平日里完全没有风湿之状,最后查出是被毒蛛咬了真是险之又险,差点就没了一条性命。” 孟戚递过去一块冒着热气的布,墨鲤擦了擦手。 “多谢孟兄。”墨鲤觉得很顺心,今天他是要热水就有热水,艾草没了也立刻有人点,这都是孟戚的功劳。 ——离开竹山县之后,遇到的事都让人伤神,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这让墨鲤忍不住想起自己出门时,想的正是能找一个长久陪伴自己的同类。 “孟兄对医术也有兴趣?”墨大夫盯着孟戚,恨不得对方立刻点头。 “” 孟戚试着想了一下自己跟着大夫云游天下,大夫治病,自己在旁边跑前跑后的模样。要是自己也成了大夫,估计就没有这种待遇了吧,必定会被打发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跟大夫分开了看这些病人。 “不,我对歧黄之术一窍不通,方子也看不明白。”孟戚果断地摇头说,“怕是没有这方面的能耐。” 墨鲤略微有些失望。 “不过,给大夫打打下手,却是可以的。”孟戚胸有成竹地说c 烧热水什么的,谁还能比武林高手更快? 抬病患什么的,一只手就能做到了! 两人说话间,墨大夫最后施针的那个病患也坐起来了。 “谢谢大夫,我的腿好多了。” “这是方子,拿着回去,千万别丢了。”墨鲤将准备好的药方递过去,耐心地说,“痼疾难治,若是再复发,又找不到施针的大夫,就抓几服药吃一吃。” 那人接了药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宁长渊恰好进门,笑着说:“不愧是恩人的弟子,现在整个集子都传遍了,说我拐了一个神医回来,还叫我赶紧把路引弄出来给大夫。” 孟戚一愣,没想明白为什么。 遇到医术这么高明的大夫,这里的百姓还想要人赶紧离开? “说是大夫这样的神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人崇敬。这里穷得叮当响,大夫留在这里太吃苦了,他们看到这房里什么都没有,急得不行。这不,还有说着要给你们送被褥送柴炭的,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 宁长渊转头一看,发现屋子已经不是昨日那样空荡荡的。 墙角有了几张破旧的桌椅,放着一些米粮,还挂着一小块咸肉。 “说了不用,是硬塞下的。” 墨鲤倒没什么不自在,他们离开之后,这些东西还是会留给这里的百姓。 “收着吧,做点馒头干肉,路上做个口粮也好。”宁长渊劝道,“雍州西南十室九空,大旱三年,连树皮草根都干干净净了,武功再高,吃不上饭一样要死的。” 孟戚心想,这还真不一定。 楚巫大概有什么吸取天地灵气的法子,古书上不是说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照样活着不是吗? 等等—— 孟戚觉得有点儿不对,自己好像跟大夫是同族来着。 那个肌肤如冰雪是怎么回事?所以不是豆浆,是雪喽? 孟戚低头看手臂,想着那形容,顿时一阵牙酸。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2.圣贤曰灭人欲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正月的传统是要舞龙舞狮,不管多穷都要热闹一下。 那种描金彩绘的狮子跟龙, 野集这里自然不会有。人们把破旧得没法再用的布扎起来, 里面填了干草,像模像样地举起来舞。 那龙歪歪扭扭, 走得很不好看, 却有孩子兴奋地跟着后面喊叫。 没有锣鼓, 就把破旧的器皿抓在手里敲敲打打。 换了别处, 这时候总得烧竹子, 听爆竹声响。 可是一来这里不生竹子, 二来都穷,竹竿也是有用的东西,谁舍得浪费?县城里大户人家放的那些冒白烟的炮仗就更买不起,驱邪图个吉利的事是办不到了, 索性一起出力,拿出家什一起敲。 这不伦不类的声音, 说不上好听, 更不响亮。 人们的笑声跟说话的声音, 都比敲打声要高。 墨鲤也出了门, 正见着那条颜色杂又丑兮兮的龙, 歪七歪八地拐过了前面的巷子。 孟戚已经在屋檐下张望很久了, 他对那龙是一脸的嫌弃, 却什么话都没说。 “舞得挺不错。” “是还行。” 两人都在睁眼说瞎话, 这种根本不是舞龙, 就是举着龙到处走。 这龙没有用竹篾做的灵活肢节, 人们也不敢用力,怕龙散了架。 偶然上下起伏也不是在舞龙,而是举着的人随性地挥动手臂,于是远远看去,这条龙肢体僵硬,胡乱抽搐。 显然这些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是会舞龙的。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眼神不好的尹婶笑眯眯地说着这龙如何神俊,路边的汉子一口咬定自己更行,捋起袖子进了队伍接过舞龙杆就走,他们吆喝着想要胜过前面的人。 走到街口,前面拿着龙珠的人就亮开了嗓子: “许五谷丰登呐!” “愿家家太平呐!” 然后是轰然而起的应和,起初还不甚整齐,过了数息工夫,连同老幼在内,都异口同声。 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 墨鲤看到秋红也混在人群里,她是笑着的,眼眶发红。 “我在太京之时,每年上元都有灯会,那龙珠涂了荧彩,十几条大龙在台上争抢,到处都是笑声,叫好声。孩子骑在父母的脖子上,酒楼靠窗的位置不提前一个月根本订不到,那龙嘴里还装有机关,能够短暂的喷一次火,耍杂技的艺人拽着一根红绸能打三个漂亮的跟头……花灯不熄,一夜到天明,真是好看啊。” 孟戚神情惆怅,轻声叹息。 楚朝盛世之景,已是不可追的过往。 “现在的太京,必定也有灯会。” “不是那时了。”孟戚微微摇头道,“齐朝得了天下后,上元夜就再也没有灯会,即使今年那位皇帝解了宵禁令,也不会再有江南的弹唱艺人,西域的葡萄美酒与南疆珍珠。” 齐朝震慑不了四邻藩国,先丢江南,又失楚地。 百姓流离失所,在上元夜又能见到多少技艺精湛的民间艺人。 “你在太京住了很多年?” “从我做国师之后。” 孟戚顿了顿,又道:“以前的事我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那市井间、庙会上的热闹景象,却是十分熟悉。就像这野集,清晨时听见的人声,仿佛在梦里见过。” 墨鲤心想,太京龙脉不知多少年才得以化形,在此之前,自然不像自己那般待在深山野林那样守着孤寂。太京是历朝之都,世间繁华曾经伴随着龙脉入睡,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有数不尽的诗词歌赋,有说不完的衣冠风流。 多少才子,浅吟低唱。 几多佳人,心生惆怅。 到头来,战祸一起,繁华灰飞烟灭,满城恸哭悲号。 胜者会踏着鲜血,进皇城登上宝座。 这是一个轮回,明日胜者的子孙就是今日败者的下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京龙脉苏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难道龙脉对生活在自己之上的百姓,全无感情?孟戚当年跟楚元帝平定天下,希望盛世安宁,会是因为如此吗? “说好暂住三天的,结果在这里耽搁了好些日子,等明天这时候,我们就该走了。” 墨鲤看着路过屋子门口的龙,不时有人过来跟他招呼。 于是又得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包括半碗冒着热气的汤团。 汤团是粗面做的,颜色略黄,里面没有馅,小小的飘着汤里载沉载浮。 “什么味道?”孟戚看着墨鲤问。 墨鲤笑了笑,能有什么味道,这汤里没有酱油也没有盐。 “你自己吃一个,不就知道了?”墨鲤端着碗,把手里握着的勺子给了孟戚。 不是他不想重新找一个,而是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勺子,这碗汤团连同勺子都是别人送来的。 孟戚仔细地握住了勺子。 天太冷,凑近碗后,白色的雾气弥漫着,几乎看不见对面。 孟戚慢慢吃了一个汤团,半晌后他说:“是甜的。” “糖比盐还要贵,买不起的,哪儿会有甜味?”墨大夫怀疑孟戚的味觉出了问题。 “大夫再试试。” 孟戚很自然地用勺子舀了一个,递到墨鲤眼前。 墨鲤半信半疑,想着要是放了糖,这碗汤团万万不能再吃了,须得给人送回去,说不准那家人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给了这边。 他低头,吞了勺子上的汤团。 ……没有甜味啊? 墨鲤疑惑地抬头,隔着雾气从孟戚眼里看到了笑意,顿时愕然。 这是被耍了? “孟兄,休要玩笑。” “没有玩笑,心里高兴,吃什么东西都是甜的。”孟戚在碗里搅了搅勺子,又吃了两粒汤团,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墨鲤也不生气,继续端着碗:“欣喜何事?” “此时、此地、见到的人,还有……大夫你。” 孟戚抬眼,雾气已经散去,他脸上的神情看得墨鲤一阵发愣。 这是找到同类的欣喜? 不对。 这眼神像跟山中猛兽见到猎物似的,墨大夫心想。 高兴得眼睛发亮,垂涎欲滴。 墨鲤一晃神,那眼神又变作了纯粹的欣喜,好像刚才是他的错觉。 “伸手。” “……” 墨鲤不容孟戚拒绝,强硬地给他号脉了。 心跳得好像快了点,内息也有点不正常,再仔细一辨,这阳气走内经…… 墨大夫僵硬地站在那里,脑子有些昏沉。 他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遍,孟戚忽然把手抽了回去。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孟戚是因为刚才说话的时候病情发作,脱口而出,差点管不住下半.身——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这是病情严重了,还是他竟然在心底对大夫存有这种念头。 墨鲤则呆滞地想,某个迹象在人类那里就是——嗯,世间万物都有繁衍的欲望,龙脉也有吗? 一座山要怎么繁衍后代? 墨鲤的眼神往下滑,盯着孟戚的下腹,然而武林高手即使动了欲念,也可以强行用内力压下的,从外表是看不出什么的。 “大夫,我刚才可能走火入魔……” 孟戚声音虚软无力,而墨鲤连半个字都不信。 两人都在苦思冥想,只是一个绞尽脑汁地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另外一个人压着这一页死活不放。 “没有这样的走火入魔” “我刚才发病了,太久没有吃宁神丸……” “你发病的时候只想杀人,不是想跟谁度春.宵。”墨鲤毫不留情地说。 孟戚嘴角一抽,没有台阶他就自己找了梯子要扶着下来,结果大夫非要把梯子抽走!这是大夫吗?还有同情心吗? 孟戚想说自己吃错了东西,他记得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军中缺粮,他们几个将领带头减了吃食,饿得不行,就去山里射猎采野菜,吃了一顿鹿肉煮野菜,剩下来带回来给手下打牙祭,结果半夜里人人心里像是有火在烧,迫不得己跳进河里。 泡了冷水之后,很快清醒过来。这事太丢脸,以至于每个人都不想提,可是中招的人太多,有人喝醉了说漏嘴根本瞒不住。 事后一查,问题不在鹿肉,而是野菜。 或者说单独吃都没事,加起来就要命了。 现在是冬天,压根找不到野菜,再说了,这些天孟戚吃的东西,大夫都吃过,根本不能做借口! 心烦意乱,孟戚便又失控了。 “什么度春.宵,我怎么会想跟大夫度……” 孟戚猛地咬了下舌头,疼得他瞬间回神,脱口而出:“度元宵。” “……哦。” 墨鲤点了点头,端着碗就进了屋子,还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拿着勺子的孟戚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推门。 还好这房子破,没有门栓。 “大夫,我不是说度元宵……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墨鲤把碗放到桌上,头也不抬地说:“你不用多说,我已经听明白了。” 孟戚震惊,顺手把勺子丢回碗里,追上去继续说:“我都弄不清另外一个自己在想什么,大夫你怎么会知道呢?你知道……” “你想跟我度春.宵。” 墨鲤面无表情地说,他耳朵有些发热,但是发丝盖住了,谁都看不出来。 孟戚:“……” 这何止是没有梯子,这是把房子都拆了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3.欲者 风从窗缝里灌入, 屋顶上有一块瓦松动了。 小娃子在街上跑,不小心踢起一块石子,轻轻砸在了房子的侧墙上。 屋内墙角的一个布袋没有放好,搁在布袋下的物件并不牢靠,袋口正在缓缓下滑。 ——人在特别尴尬的时候, 耳目就忽然变得比原先敏锐十倍, 能注意到周围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 无论它们多么细微。 只要出一件能转移注意力的事!就得救了! 孟戚不是想逃避,实在是大夫的话让他没法接。 墙角的布袋慢慢歪斜,眼看就要跌下来了。 袋子里装了米,分量不轻, 掉到地上必定有很大一声, 如果袋子不结实, 甚至会被摔破。到时候两人就不必谈什么元宵春宵的问题了, 得去拾满地散落的米了。 布袋歪得越来越厉害,就在最后一刻, 它停住了! 以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奇迹地保持了平衡,一动不动。 孟戚:“” 他想看黄历。 今天是不是诸事不宜,喝凉水都塞牙缝? 孟戚当然可以抬手一道劲风直接打落米袋, 可是墨鲤看着呢, 他动作再如何隐蔽也瞒不过大夫。到时候, 他可能要一个人捡米, 而大夫不为所动地冷眼旁观, 这一页怎么都翻不过去,岂不是更尴尬? “咳” 孟戚想了好几个理由,事情本来也是如此——除了治病之外,他对大夫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是同族,有共同的秘密,所以迅速熟络起来,在不知不觉之间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心,变得根本不像病患与大夫了。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一副碗筷,无话不谈,挚友也不过如此。 越想,孟戚的表情越是怪异。 哪有一心想要帮对方置办贴身衣物的挚友,哪有怀疑对方做梦见到一棵树就恨不得把人摇醒的挚友?这种挚友,不会被打吗? 一切都有迹象,他却不知为何忽略了过去,从未想过这里面的原因。 “大夫,我很抱歉。” 孟戚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大夫尽心尽力地为自己治病,自己脑中却盘算着这些念头,不道歉怎么说得过去? “我打算今夜就离开野集,大夫明晨再启程,我们可以约定在太京城外的长亭柳道碰面。”孟戚恢复了初见时的神态,就像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不行。” 墨鲤脱口而出,孟戚随时都会发病,怎么能让他自行离去。 孟戚眼神一凝,紧跟着他看到了墨鲤的表情,眼里的光彩又消失了。 “你还欠着诊金。”墨鲤找了个理由。 说起诊金,孟戚就想到了打劫来的钱袋,虽然这些天来他们花用的都是刘将军的钱,但是不止大夫用了,他自己也用了。 “我手边欠缺药材,配不出宁神丸,没有这种药,你哪儿都不能去。”墨大夫镇定地说,神情自然,语气从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孟戚的影响。 老师说了,君子应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耳朵可以红,表情不能变。 千万不能给敌人看破自己的机会。 ——等等,为何是敌人? 墨大夫陷入了深思,难道因为孟戚的身份跟武力,他不止把这人看做了同伴,还当做难得的对手?不对啊,在没有认识孟戚之前,他对前朝国师确实有一试身手的好奇心,后来被迫打了一整夜的架,那些好奇心就全部没有了。 实力不如对方,自己稍逊一筹。 唔,应该是太京金龙现真身时给他留下的坏印象,摇身一变从胖鼠变成金龙,这种仗着体形逗弄其他龙脉的行为,幼稚! 歧懋山龙脉心想,我就不一样了,君子之道,秦老先生言传身教。 墨鲤心情稍微好了些,他宽容地想,怎么能跟病患较真呢? 同一时刻,孟戚也放松下来,他想:大夫到底是年轻,为人处世没有经验,换成自己估计已经把对方赶出门了。不过这事确实是自己不对,要告诉大夫,不能让他以后被别人骗了。 互相认为自己比较成熟,要包容对方的两人:“” 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可是现在的气氛也不对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戚觉得墨鲤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墨鲤觉得孟戚似乎想要劝自己,劝什么?劝自己把他赶出门吗? “你刚才的症状,以前出现过吗?”墨大夫严肃地问。 “没有。” 必须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说啊! “那之前呢?”墨鲤绷着脸,继续问,“遇到我之后,今天之前。” “” 孟戚又有了那种站在危房上摇摇欲坠的感觉。 总觉得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摔下去,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夫,这样的事,是不应该直接问的” “你是我唯一见过的同族。”墨鲤若有所思,他渴望寻找同伴,太京龙脉会不会希望有一个爱侣呢?檀郎谢女,般配的夫妻本就是世间美事。 孟戚下意识地皱眉,本能地反驳道:“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是同族。” 好半天没听到大夫的声音,孟戚一抬头,就看到墨鲤复杂的眼神。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哦—— 孟戚脸上不变,心里却是懊悔,他怎么会说出来的? 虽然窗户纸捅破了,但是这么直接地挂在嘴上,这是逼大夫赶人啊! “我猜也是心悦。” 山不可能繁衍后代,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墨鲤这么随口一说,孟戚再次感到自己失策,大夫这么说难道是因为他也喜 “可我是你的同族,你很可能也没见过别的同族或许你的年纪比我更长一些,你需要同伴的情况比我严重。曾经有樵夫失足坠崖,困在山谷里,数年后才有一个采药人的女儿救了他,于是他倾慕那位采药女” “我的病没有治好。” 孟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墨大夫的话,抽梯子这种事他也会! “我还没从断崖下面爬出来,谈不上因为感激生情。还有大夫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什么族?难道我们这一族不能跟外人通婚,跟外人在一起不可能生出感情?天下有这样荒谬的事?” “” 墨鲤愣住了,他欲言又止。 一座山能跟人有恋情吗? 好像是能的,山神也是志怪小说的一部分。 严格地说,他们龙脉不能说是一座山,是那一处山河,除了山还有水呢! “会不会爱上人外人这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同族之间,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关系。”墨鲤苦思冥想,他实在想不出两条龙脉的志怪逸闻。 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跟外人通婚,也不同族通婚,这什么族?怎么繁衍后代的? 就算这一族的寿命特别长,一百年都不显老,可总会死吧! 活了八百岁的彭祖还有妻有子呢! 孟戚忽然一顿,他认为自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性别不对。 因为陈朝风气糜烂,楚朝盛世又很开放,无论男女,还是两个女子c两个男子都不是多大的事。孟戚目前的记忆主要受到这两个朝代的主流影响。 如果他们一族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大夫拒绝他也是情理之中。 孟戚莫名地感到灰心,他无力地问:“那么大夫日后作何打算,为了族裔传承,娶一个外族女子?” “我不会和外族女子成亲。” 墨鲤皱眉,他想象不出爱上一个人类,然后慢慢看着对方死去会是什么感觉。 心中忽然生出忧虑,墨鲤警告孟戚道:“你也不要跟外族女子有什么牵扯,后果会跟严重。” “” 天条都没这么严格,不许仙凡私通? “什么样的后果?”孟戚忍不住问。 “我们跟人跟外族是生不了孩子的。”墨鲤一本正经地劝道。 孟戚自然没有漏掉墨鲤话语里那个迟疑。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 话本里妖精跟人类生的孩子何止一打,仙女生得也多。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的是什么?是鬼!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热的。 “大夫若是女子,我们之间会有孩子吗?”孟戚改口问,这条路不通,就换个拆房子的方法。 墨鲤被问倒了,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说:“我不是女子。” “所以是女子就能有孩子了?” “也没有。”墨鲤脱口而出。 他想象不出他跟太京龙脉的孩子会是什么东西。 一条小鱼?一只小胖鼠?一棵树? 孟戚彻底眯起了眼睛,目光危险地瞥着墨鲤:“大夫说笑了。” 跟外族不能生孩子,跟同族也不能生孩子?大夫这是在骗他?问题是哪一句才是谎言? 墨鲤也自觉失言,心里又觉得冤枉。 本来就没有!怎么可能有!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孟戚说过的那只沙鼠,孟戚把它养在家中,齐朝锦衣卫暗属的人挖了灵药,害死了小沙鼠。 如果这只沙鼠是太京龙脉的化身,完全可以当时变回去杀死那些锦衣卫,所以那只沙鼠的身份是什么?恰好同样化形成鼠的别处龙脉? 墨鲤把自己代入其中,设想自己是多年没能找到过同类的龙脉,匡扶天下的理想又失败,隐居深山之后会做什么呢? “生孩子?!” 孟戚听到墨鲤含糊地说了什么,可是他没听清。 “什么孩子?” 墨鲤眼神复杂地看着孟戚,在他刚才想到某个荒谬的形容时,意识深处似乎有声音告诉他,那是可能的,拥有足够灵气的龙脉能够生出新的龙脉。 山的边界线,可以有其他龙脉,小龙脉的灵气将跟主龙脉相连。 这是延伸出去的山脉,是另外的生命,就像古时的部族大了,就会有一部分人分出去,到别的地方生活,距离不会太近,因为这个地方的食物只够一个部落生活,距离也不会太远,因为他们之间仍有紧密的联系,新生的部落总是非常脆弱的,还需要帮助。 歧懋山没有这种条件,太京龙脉却不是。 太京是历朝都城,楚朝治世三十九年,直到陆璋夺位时,太京才陷入混乱。 小龙脉不是孩子,却同时兼具了亲人跟同伴的身份。 然而那只沙鼠死了。 墨鲤感到心中隐隐生痛,他不知道作为龙脉的化身,就好比那棵树,还未生出灵智,如果根断了树枯了,龙脉会不会就此死去? 太京龙脉分出的那道延伸龙脉,还在吗? 想到孟戚的病,墨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大夫?” 猛一抬头,发现那个说着“心悦自己”的人已经挨近了。 “想好怎么欺骗我了吗?”孟戚贴近墨鲤耳边笑道。 这次他看到大夫的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墨鲤抓住孟戚的手腕,翻手一转,把人扔上了床榻,面无表情说:“你可以休息了。” “等等?” 孟戚万万没想到拆了房子的人就着砖头重新盖了一道墙,打算避而不谈?这可不行! 一念未毕,就看见墨鲤也走了过来,而且伸手把自己推到了床里侧。 “夜深了,睡觉。” “太阳才刚下山。” 孟戚表情复杂地看着墨鲤脱了外袍跟鞋子,跟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床,然而就没有进一步动作了,躺下来闭眼睡觉。 “孟兄,我们生不了孩子。”墨鲤叹了口气,如果能救小龙脉就好了。 废话,两个男人生什么孩子? 孟戚觉得得病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大夫。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欲望,求而不得的欲望。孟兄,我希望你再想一想。” 墨鲤没有看孟戚,因为夕阳落山,屋子里逐渐陷入暗沉。 墨鲤静静地听了一阵远去的喧哗声,然后说:“如果你真的想与我在一起,我也会考虑,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不管是爱上一个人,还是憎恨一个人,都会因为岁月拖得无限漫长。我需要想一想,你也应该想一想。”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街道上脚步声杂乱,两人之前没有在意。 然而门没有栓,来者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早就睡了,大约有事,所以敲了一下就推门而入,屋内没有足够遮挡视线的屏风摆设,正看见墨鲤披了外衣才穿鞋,而孟戚还在床上表情迷茫。 宁长渊:“” 心里好像有什么猜测,轰然落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4.是私心也 宁长渊飞快地转身出门, 然后站在屋檐下站了一阵,再抬手重新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墨鲤理着袖子问:“宁道长有什么事?” 他神态从容,完全没有被人撞破的窘迫。 宁长渊打心里佩服墨鲤,如果换成他自己这时候大概已经跳窗了, 毕竟跑路才是混江湖的第一秘诀。 “这是一些干粮, 听秋红说, 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 宁长渊提着几包药草c几个面饼, 还有指头大小的数根肉干。 “道长太客气了, 这些日子已经送来了不少东西,够使了,面饼还是留给野集上的人吧。”墨鲤没有拦在门口,他伸手请宁长渊进去, 站在门口说话实在太失礼了。 “不, 天晚了, 我就不进去了。”宁长渊连忙推辞。 他对大夫的品德很是放心,可另外一位就说不好了。 孟戚这个人简直是怪物, 在武林中人的感知里,他的气息仿佛不存在一样, 跟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宁长渊心生忧虑,想要劝一劝, 又因为交浅言深, 说了反招人厌烦。 他迟疑着进了门, 刻意不看床的方向。 “世道不太平, 大夫行走江湖时,当多加小心。” 宁长渊再从怀里取出一物,抖开来一看,是绘在油纸上的地图。 这张图十分精细,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上面还用蝇头小字清晰地标注了府州郡县。 “道长?”墨鲤微微一惊。 地图谁都会画,可是大多数都很简陋,像这样精细的地图已经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了,这时候的山川图志皆是官府所有,寻常人不能翻阅。 只有行军打仗,才会用到这么精细的图。 宁长渊笑道:“大夫不必吃惊,这图上画的,都江湖上人人知道的事情,没有什么屯兵要地。” 墨鲤再仔细一看,果然除了州县之外,黑点标注的都是某某门派,某某总舵。 “江湖上势力虽多,但是成气候的实在没几个。”宁长渊点了点地图,示意道,“雍州只有横拳门c藏风观c红衣帮据说红衣帮的帮主练了一身邪功,他们不怎么出头惹事,只在北边这一代走镖。横拳门的陈老爷子说得上是义薄云天,可是他的徒子徒孙有些个实在不争气,败坏了老爷子的名声。比较麻烦的是藏风观,观主赵藏风又号青乌老祖,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成名多年,使一柄铁拂尘,招数阴毒,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这青乌老祖又是方士,会看风水,能解灾厄,在权贵阶层也很有威望,经常有人自太京赶到藏风观求这位观主指点迷津,故而青乌老祖暗中能动用的势力很大,别的江湖帮派都不敢跟藏风观为敌,这是个麻烦,最好避开。” 墨鲤还在沉吟,孟戚已经开口道:“怕是避不开,司家少主是这个青乌老祖收下的弟子。” 宁长渊大惊,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孟戚原本就没脱衣,他靠在床上,姿势很是随意地说:“我还听说,西南那边正热火朝天造着反的天授王手下有个高手,也是青乌老祖的弟子,所以想要刺杀天授王的人纷纷折戟。” “竟有此事?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宁长渊惊问。 “从齐朝某个官员口中。” 孟戚似笑非笑地说,“左一个造反,右同一个谋逆,这青乌老祖想干什么?他还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藏风观里给人看风水?锦衣卫暗属的人虽然都是饭桶,但是这样危险的人物,他们必定是要千方百计解决掉的!否则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晚上能睡得觉?” 宁长渊苦笑道:“在下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朝廷的事,我实在不明白。” 孟戚摆了摆手,似乎也不指望宁长渊能想到什么。 “二位可是在秋陵县遇到了藏风观的人?” “可能是,不过没有能活着回去报信的。”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墨鲤却十分在意这个青乌老祖“方士”的身份,能在权贵之中有名望,应该做过不少得意之事。 “那些权贵都找他指点什么迷津?看风水?” “呃,祖坟的位置,家族的运势?”宁长渊不确定地说,“我不信这些,所以也说不清,或许还有咒杀这等邪术。” 孟戚摇头道:“咒杀不可能,怕死的人多,要是有个方士可以千里之外动用法术杀人。他今天能收钱为你杀人,明天自然也可能收别人的钱杀你,那些权贵怎么能安心?” 孟戚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墨鲤的神色。 好像一说到风水运势,大夫就在皱眉。 “这些事,遇到了再说罢。”墨鲤移开了话题,他问,“之前听宁道长说到师门,不知道长师承何人?” 宁长渊先是惊讶,很快想到这两人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过,便释然了,还带着几分尴尬道:“我曾是天山派弟子,几年前已经被逐出师门,大夫不要误会,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我擅自在江湖上放出的传言。我行走江湖多年,惹下不少麻烦,不愿带累师门。” 墨鲤垂首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宁长渊连忙还礼。 “大夫这是?” “昨日我见了一个病患,他年轻力壮,只是摔伤了腿,听说他是你在两个月前救回来的。这一家人想为你立长生牌位,你告诉他,因为你从前被一位姓秦的老先生所救,秦老先生不需你的报恩,所以你转而去救别人,并且希望他以后也能帮一把别人。” “这——”宁长渊不自在地说,“见大夫的第一日,我便说了这事,希望这样的人变多,希望有朝一日这世道能变,都是我的私心。” 墨鲤深深地看着他,一字字说:“不,亲眼所见,与耳中所闻毕竟不同。” “我也并非对每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不过比起别的百姓,他还年轻,家中有好几个劳力,日子稍微轻松一些,有余力助人。若是尹婶这般,说这样的话,不过徒增她的烦恼,自己过得都很艰难,连路都看不清,又怎么去帮人呢? “天下间,有能力者少,而苦难者众。 “心念纯善者,无力救己。” 宁长渊叹了口气,便笑道,“有时我会想,也许这就是世间的劫难,天道如此,人的所作所为,只是江海之中微不足道的水花。” 孟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看着宁长渊告辞而去的背影,孟戚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孟兄?” 孟戚回过神,应了一声,发现墨鲤的表情有些奇怪。 “孟兄,我对宁道长别无他意。”墨大夫解释。 “” 孟戚僵住了,自己刚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吗?之前大夫还看不出来,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在大夫面前就没有秘密了? “宁道长不喜男子。”墨鲤补充。 “你是怎么知道的?”孟戚干巴巴地问,心中五味陈杂,大夫主动跟自己说这些,是不是对自己不一样呢? 墨大夫思索着说:“他第一次进门的时候,看到你我时,神情过于震惊了,他还几次想要劝我,大概是因为我的老师吧,他看起来似乎不太赞成。” 孟戚沉着脸,不悦道:“你我的事,第一尚无定论,第二与他何关?” “正是与他无关,所以他最后没有开口。”墨鲤点头道,“宁道长岂不是个有趣的人?” “这就有趣了?”孟戚脸色更黑。 他见过有趣的人多了,宁长渊根本挨不上边。 充其量算是一个很有理想的年轻人吧。 想到年轻人这个词,孟戚又开始惆怅,他老了,还总想着要杀人,哪里比得上宁长渊?宁长渊出身名门正派,又是秦逯亲手救回来的,说不定他的师父跟秦逯还有几分交情,自己有什么长处呢? 只有一条,跟大夫是同族。 同族之说,又太过玄奥。 墨鲤也在想同族。 之前他提到同族的事,孟戚竟然认为他是找借口搪塞c以谎言欺骗。 孟戚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这怎么能想得明白呢?如何能辨得清那份心悦是因为孤独渴求同族,还是真正动了念头? “孟兄,你是喜女子居多,还是喜男子?” 孟戚闻言疑惑,按理说大夫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大夫是男子,这样类推下来,自己应当是喜欢男子啊,不然还能因为大夫忽然改变自己吗? 孟戚从墨鲤的神情里,发现墨鲤真的是这么想的。 “” 这种自信是怎么回事? 孟戚一边无语,一边突然醒悟,其实这种自信很像自己! ——我就是国师孟戚,我要是发疯,天下必定要生灵涂炭! 孟戚坚定地这么认为着,甚至觉得齐朝可能都要覆灭,当然太京的百姓也要死伤无数,所以他必须要治病,不能发疯。 “我记忆不全,好像之前没有过类似经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更喜欢女子该怎么办?”孟戚试探着问。 墨鲤想了想说:“那我试试看能不能变成女子,要想清楚的话,这些都该试一试才知道。” 孟戚:“” 不是,你说什么? 这是能变的吗? 孟戚震惊地看着墨大夫,差点想要伸手去摸大夫的胸口,不,胸不能代表什么,要摸下腹,好在他忍住了。 “我们我们这一族,是可以随心意变男变女的吗?”孟戚语气虚软无力,表情像是在梦游。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墨鲤头也不回地说。 他翻开宁长渊送来的药草,刚才的东西他只收下了药草跟地图。 “宁神丸的药材齐了,之前没有跟你说太多,是怕你的病情受到刺激。”墨鲤把药草挑了挑,放在竹篮里就要去炉子边熬药。 “不,我似乎已经产生了幻觉,大夫你应该给我号个脉。”孟戚虚弱地说。 炉子一直存有火苗,加上内力的帮助,熬药的速度极快。 孟戚恍惚了不知多久,忽然看到一碗黑色的药汁端过来。 “这不是” “没有做成药丸,不过药效差不多。” 孟戚心情复杂地喝完了药,然后他觉得胀痛的脑袋轻松了不少,屋子里已经点了灯,墨大夫坐在床边,面容是明显的男子模样,颈上也有喉结。 “呼大夫,我刚才很不好,我产生了幻象,听到你说什么变成女子。” “不是幻象,是我没能变成功。”墨鲤及时接过了碗。 孟戚手指僵硬,差点把碗摔了。 “可能跟第一次化形有关,以后就不能再变。” “化形?”孟戚艰难地吐字,所以真的是妖? 墨鲤用手盖住孟戚的眼睛,声音低沉又柔和,像是微风,又像潺潺流动的清泉:“我说得再多,不及你自己发现真相,你定下神,想一想自己真实的模样。” 孟戚觉得自己这时候脑中应该是混乱一片,结果偏偏清醒得不行,他想到了四郎山的那棵树,那棵会变大变小据说是山灵的树;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想过,妖是不会老的;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梦过在山中或者水里自由自在的模样;想到自己隐居山中养的灵药,还有 墨鲤的手一震,然后孟戚不见了,床上多了一堆衣服。 他把衣服轻轻拨开,然后就对上了那只熟悉的胖鼠。 圆滚滚的身体木住了,柔顺的白毛似乎会发光,黑豆一样的眼珠里透着震惊。 墨大夫伸手把胖鼠捞了起来,深思,这算不算报了金龙逗弄他的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5.凡违天理者 孟戚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他被大夫蒙着眼睛随后一阵昏沉眼前还是黑漆漆的有东西盖在头顶跟身上像是睡在了帐篷里。 哪来的帐篷?刚才发生了什么? 宁长渊刚走,他似乎在跟大夫说话孟戚正在回忆这时候头顶上的“帐篷”忽然飞了,仿佛被老鹰叼走,被狂风卷走反正就这么呼地一下不见了。 烛光有些暗,屋里影影幢幢的。 孟戚抬眼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熟悉是没错可这也太大了。 都说雾里观花c灯下看人,最是朦胧。 朦胧个什么?大夫忽然变大这么多,怎么可能看不清? 猛地被一只手捞了起来,直接就没有站稳。 胖鼓的肚皮贴着温热的掌心整只沙鼠都是懵的。 屋子里没有铜镜野集这儿太穷,十户人家里面也就一家有镜子还是模糊不清的。墨鲤为了让孟戚更快地明白真相,他走到了放着蜡烛的桌子前指了指墙壁那上面有被烛光照出的影子。 “” 人影很清晰手里捧着的东西也很明显。 小而微张的耳朵馒头似的身体,细长的胡须还在轻轻抖动。 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是个荒诞的梦境,孟戚震惊地想,自己居然不是个人,而是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细小的爪子,细长的尾巴,还有圆滚滚的身体 是妖怪就算了,天下那么多妖怪,猛虎苍鹰什么不行,怎么会是一只胖鼠呢? 难道他经常不吃东西都感觉不到饥饿,是因为体型的缘故?! 见鬼的楚巫!根本就是山中精怪,所以能跟山灵沟通! 孟戚心情十分糟糕,原本这时候他会戾气暴涨导致意识昏沉,可是现在偏偏清醒得不行,想要晕过去都不可能。 自以为面无表情c很是严肃的胖鼠,实际上却是呆呆的,一副好逗弄的模样。 墨鲤没有这么做。 这是他的同族,在歧懋山遇到的时候墨鲤以为胖鼠跟白狐它们一样是有灵性的生物,这才会上前逗弄。 墨鲤又去打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把胖鼠扶到脸盆旁边看倒影。 然后胖鼠仰头栽倒。 墨鲤:“” 好在没有栽进盆里。 墨鲤知道化为原形时没法开口说话,他捧着陷入饱受惊吓的沙鼠回到床边。 “变回来吧。” 说完,就把沙鼠放进了那堆衣服里。 结果衣服里面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墨鲤又等了一阵,怕沙鼠出事,再次把衣服揭开。 白圆软乎的胖鼠睁着眼睛,爪子都绷直了,不信邪地在床上滚了好几圈,仍然没有变回来,粉白的鼻尖气得发抖。 墨鲤:“” 这可糟糕了,墨大夫立刻拿出自己的经验,开始跟胖鼠讲化形时产生的感觉。 然而孟戚根本不记得第一次化形的情形,他甚至本能地抗拒自己这样的形态看起来太不威风了,怎么能是这样弱小甚至圆滚滚的生物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整张床都被胖鼠滚了三遍。 墨鲤当机立断,收拾行囊连夜离开野集,否则明天出门的时候,宁长渊或者秋红要是赶来相送,他就得解释为什么会少了一个人。 虽然能说孟戚有急事先走了,但是墨鲤不喜欢说谎言。 捏造谎言也很累,能省则省。 于是趁着夜高风黑,墨大夫上路了。 他找了一块厚实的布,往胖鼠身上一裹,再把胖鼠搁到自己肩头。 武林高手有内力护体,下雨都不会淋湿衣裳,胖鼠又足够小,恰好在内息影响的范围内,不会被寒风吹得毛发全部翻成单侧卷。 “孟兄,是我太鲁莽了。” 墨鲤边赶路边说,轻功高走得稳,上半身连晃都不晃。 孟戚默默地抓牢了大夫的衣服,心情十分复杂。 当自己的心思曝光之后,孟戚想过大夫发怒,想过大夫把自己撵出去,就是没想过现在的情形。 蹲在意中人的肩膀上算怎么回事? 连衣服都没有!浑身上下就一块布! 裹上这块布,还是因为怕你冷。 孟戚有一掌拍断桌子的冲动,他下意识地一动,然后墨鲤就感到胖鼠跺了下爪子。 “别动,会掉下来的。”墨鲤用手虚扶胖鼠。 “” 药效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孟戚头脑非常清醒,他怀疑大夫根本不是自己的同族,绝对不是另外一只鼠! 否则发现自己变不回来,又没法说话的时候,就应该变回原形,然后用鼠族的方式沟通。 孟戚抬了抬爪子,蹭着下巴。 没有蹭到,只蹭到了肉。 脸颊的肉太多,下巴的肉也太多。 孟戚无力地把肉推开,终于蹭到了下巴,原本只是个摸下巴的思考动作,现在做出来却这么艰难。他眯着眼睛回忆自己在水盆里看到的倒影,不是粮仓或者百姓家常见的老鼠,是北边草原上的物种,也就是他曾经饲养过的沙鼠。 脑袋太大,身体太圆,根本跑不过猫! 自诩武林高手,轻功绝顶的孟国师陷入了深思。 按理说他的记忆虽有缺失,但也不至于连自己是人是妖都忘了呀。这些年他时而清醒,时而发病,也没有一次变回原形。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抚弄着爱宠,小心翼翼喂食沙鼠菜叶的景象。 那只沙鼠最初很瘦,他慢慢才养成了圆嘟嘟的体型,经常把它放在怀里。 孟戚也千真万确地记得爱宠的尸体躺在泥土里的模样,一向柔软的躯体变得冰冷僵硬,灵活刨动的爪子怎么拨弄都不会动。 后来呢? 孟戚的记忆一片空白,他发狂了,恨不得杀死所有人。 他懊悔自己为何要出门,可是想不起来前面的事,也想不到那只沙鼠的来历。 那只沙鼠,是同族?还是亲人? 冥冥之中,孟戚想起了大夫莫名其妙跟自己谈到孩子的事。 不会跟外族生孩子,跟同族也生不了孩子。 难不成孩子要自己生? “孟兄?” 墨鲤忽然感到一股大力重重地落在肩上,内息自然流转,生生被推开了数尺。 他还没站定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动作极快地转过了身,顺手把行囊抛了过去。 “里面有衣服。” “”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墨鲤松了口气,总算变回来了。 他又等了一阵,估测着时间差不多,这才转过头。 孟戚长发披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可有什么不适?”墨鲤熟练地伸手号脉。 孟戚没阻拦,只是声音喑哑了一些:“你认为我是为了想要孩子才对你意动?” “什么?” 墨鲤吃了一惊,他跟太京龙脉哪有生出小龙脉的条件?歧懋山距离太京那么远,小又贫瘠,太京龙脉失了支脉元气大伤,歧懋山连出现支脉的可能都没有。 “那只死去的沙鼠,是我的孩子吗?”孟戚一字字问。 墨大夫心中一刺,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缓柔和。 “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先不要悲伤,我们与人不一样,死有时候并不是彻底消失,我们还得去太京那座山里看一看。” “不是孩子,它是我们的同族?”孟戚答非所问,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是妖?天地之灵是为妖,飞禽走兽也是妖,我们脱离了原本的模样,妄想以人的身份活在世间,为天道不容?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失败,亲朋故友终将离我而去,到最后自己也受到影响,疯疯癫癫?” “够了,我不知什么是天道!” 墨鲤见势不妙,断喝一声,及时拉回孟戚的思绪。 孟戚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要说天道不容,司家算什么?圣莲坛算什么?” “他们是人。” “人又如何?人就可以滥杀无辜?” 墨鲤眉头紧皱,连孟兄这个称呼也不叫了,直接提高声音道,“孟国师,你在楚朝多年,纵然想的是天下万民四海承平,可还是被世人那套所谓的伦常影响了。妖,非人非兽,便是违逆伦常之物? “世上岂有非黑即白之理?天下怎有非正即误之说? “不在其中,便违逆天道了吗?” 孟戚神智被问得逐渐清明,却还是头痛。 是啊,楚朝二世而亡,难道还是他的错处吗? 只不过想到那只沙鼠,他就感到心中绞痛。 “终究是我今日鲁莽” “不,若非大夫,我还不知己身。” 墨鲤想要说他们也不算妖,可是他根本不会化为龙形,而且刚才差点坑得孟戚变不回来,如今孟戚情绪不妥,手边又没有药,只能暂时隐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6.皆生妄念 旷野里有夜枭的叫声,几株老树的枝干都是光秃秃。 “这已是雍州境内。”墨鲤打量着四周前方似乎有处村落。 孟戚也停下了脚步他身上的气息有些混乱。 墨鲤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孟兄?” “唔。”孟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虽然变回了人形可是耳中总是嗡嗡作响眼前时不时出现幻象。 有太京的街道,有深山密林。 有一些人从年轻到苍老的面孔还有兵戈杀伐之声。 它们跟幽暗的夜色重叠交织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真实。 孟戚看见眼前出现了一道断崖,下面水流湍急还布满了突起的礁石。 左边是燃烧的城池,将士正在浴血拼杀刀枪正冲着他的胸口袭来。 孟戚没有闪避。 因为他看见了墨鲤,大夫就在他的前面。 身影有些模糊,孟戚死死地盯着不放,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悬崖瀑布是幻象刀兵火海也是幻象。他跟着那个身影,一步步向前走在对方的足印上,踏过了数不尽的“艰难险阻”没有动怒也没有陷入这些混乱的记忆导致的幻觉里。 在旁人看来孟戚只是眼神有些不对。 路走得很稳遇到地上的水坑还准确地绕开了呢! 然而这瞒不过墨鲤的眼睛,他心生怀疑之后,就暗暗留意孟戚的反应,很快就发现孟戚完全是根据自己的足迹走,连快慢轻重都一样。 墨鲤心中一紧,放慢了脚步。 之前因为依仗着有轻功,零散的石块看也不看,脚尖一点而过,江湖人赶路都是这样,否则这样的荒郊野地,怕是要走个一天一夜才能找到村落。 随着速度放慢,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 墨鲤很自然地伸过手,拉了孟戚一把。 后者微微一震。 “大夫?” 墨鲤不敢回答,他迅速号脉,没发现内息有狂乱的迹象。 前方是一个废弃无人的村落,房屋半毁,看起来十分破败。 墨鲤很快就找到了村中的祠堂,这里的屋顶还算完好,虽然少了半扇门,但是他们也不怕夜里的寒风。 祠堂里满地灰尘,墙壁上缠着蛛网。 墨鲤衣袖一拂,内力卷地而过,扫平了一小块空地。 祠堂上的牌位都没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石座,还有几个生锈了的烛台。 墨鲤还在石座后方的避风处找到了几个完好的蒲团,拼凑起来,勉强也可以躺下。 整个过程中,孟戚都在看着墨鲤忙碌,他不知道大夫在做什么,幻象闪现得愈发频繁,许多人的脸叠在一起,树林跟城镇也堆在一起,快要看不清是什么了。 墨鲤引着孟戚坐下,然后就放下行囊,翻出了药材。 “看不见东西?”墨鲤靠近孟戚,低声问。 他仔细观察孟戚的眼睛,发现他的模样很像夜游症,虽然睁着眼睛,但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孟戚没有回答,他伸了伸手,准确地抓住墨鲤。 墨鲤低头看了看,发现对方有意识地在自己手掌上划着字,证明他是清醒的。 掌心有些痒。 说实话这样写字根本不可能读清内容,笔画简单还好,稍微一多就麻烦了。孟戚显然不是那种能把字写得端端正正,半笔不连的人。 墨鲤无可奈何,只能换成自己在孟戚手上写字,顺带比手势。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一阵,墨大夫总算明白了孟戚的处境。 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东西,或者说只能看见他。 墨大夫的耳廓莫名地有些热,他也顾不上管了,因为仔细号脉之后并无发现,他只能先去熬药。 离开野集的时候,墨鲤把小瓦罐也带上了。 虽然占地方,也沉了点,但能派上用场。 墨鲤没有走远,他就在孟戚视线范围内熬药,打水还是他们一起去村里找的井。 井口有石头盖着,井水倒没有什么异味,只是水少得可怜,大概只能供得起四五个人的用度。 村里没有明显的破坏痕迹,都是年久失修后的坍塌,破屋内也没能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倒像是多年前雍州战乱的时候,这个村落集体迁走了,后来虽有人想在这里落脚,也因为缺水放弃了。 墨鲤随手捡了一些腐坏的木料,就回到祠堂生火。 孟戚镇定不乱,从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面对的麻烦,他甚至不再盯着墨鲤不放,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在他眼前浮现的幻象。 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他早已忘了。 闻着逐渐弥漫的药香,熟悉的名字在心头一掠而过,扭曲的幻象变得平缓。 随着记忆断断续续的浮现,他确定了身为楚朝国师的孟戚,其实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行军打仗路过白沙河时,他跟旁人起了分歧,而李元泽没有采纳他的策略,于是心里十分生气,溜出了帐篷跑到隐蔽处便会原身,挖了个坑躺进去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怒火全消。 因为有暴露的风险,这种事他并不常做。 沙鼠的原形也没有什么用。 除了小c好藏,偶尔可以偷听到旁人说话。 这事武林高手也能做到,用不着变成鼠。 再说变回原形的时候,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连护住自己都有点够呛。 被山猫追c被蛇咬c被黄鼠狼叼,还被一窝田鼠撵。 谁让这只沙鼠胖呢,一看就很好吃。 当然那些眼瞎的小东西们,都被忽然变成人形的胖鼠收拾了,这种摇身一变成为它们无法抗衡的“巨大存在”,感觉怎么那么有趣呢? 孟戚闭了闭眼,他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忽略了。 头痛,想不起来。 人有父母,妖应该也不例外。 可他不记得这些,沙鼠在中原可不常见。 幻象与记忆并非依照时间顺序出现,它们七零八落的,有些是重要的事,有些就像骑马路过所见的景色。 一时见大雪纷飞,一时又见菡萏满池。 矮树野坡,河渠城郭。 北地塞外,秦淮酒家。 他也曾有过朋友,看似无话不谈,大醉一场终归陌路。 药味越来越浓,草药的气味逐渐变成一种令人舌根发苦的涩。 孟戚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拍了拍,他睁开眼,就又看到了墨鲤。 他眯着眼睛估猜了下瓦罐的位置,然后顺着墨鲤的手掌摸到了。 有些烫,凑近之后觉得更苦了。 孟戚皱着眉头喝完了药,眼前的幻象终于停歇了,慢慢凝固,又顽固地不肯消失,看起来像是融化的蜡。 “现在如何?” 大夫的声音仿佛是隔了很远传来的,很模糊,好歹听清了。 “不太好,我似乎在恢复记忆,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走马灯里,看得我眼花缭乱,什么都分不清。” 孟戚慢吞吞地说,他从容得很,一点也不慌乱。 “头痛吗?” “喝药之后,好多了。”孟戚继续感受着腕上传来的碰触,气息平缓。 不知不觉之间,他居然有了困意。 等到墨鲤诊完脉,发现自己的病患竟然就这么靠坐在蒲团上睡着了。 “” 墨大夫轻手轻脚地收了东西,灭了火,把瓦罐里的药渣倒了,还为孟戚理了理衣裳之前变回人形的时候穿得太急,人又昏昏沉沉,竟把衣服折腾得凌乱不堪。 等到理完,墨鲤停下手,看着熟睡的某人发愣。 要不是身处破祠堂,这忙前忙后的架势,倒像是药铺的葛大娘了,药铺的账房葛叔就是这种倒头就睡不想管家里杂事的模样,虽然每次刚躺下都要被葛大娘撵起来,指使得团团转。 墨大夫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跟病患计较这些了。 他选了外面的位置,瞅着能挡住漏进来的风,然后也闭上眼开始歇息。 有床的地方躺下睡觉,没床的地方调息打坐。 夜深人静,墨鲤的内息运转了十二周天之后,意识逐渐沉入丹田,灵气在奇经八脉游走,循环往复。 紧接着一部分灵气莫名流溢,牵向了身边的孟戚。 原本墨鲤会在天光亮起的时候苏醒,结果到了晌午时分,他仍然没有动静。 一些野狗在村里游荡,它们没进祠堂,只是因为闻到了药味找到这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番之后,隐隐地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令它们心生畏惧。 野狗夹着尾巴就跑了,连头都不回。 日落月升,夜色重新笼罩废村。 四下甚是安静,这一晚连夜枭的号叫都消失了,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约莫在二更天的时候,远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人,他们互相抱怨着错过了宿头,忽然看到前方有村落,连忙快步上前。 “这里根本没有人!” “行了,好歹能遮风挡雨,找个有屋顶的房子等等,就这间了。” 吵闹声吵醒了墨鲤,他睁开眼,很快意识到这是有人来了。 他转头去看孟戚,结果发现人不见了。 墨鲤一惊,好在他目力过人,很快发现了铺在蒲团上的衣服。 孟戚没有半夜里脱了衣服出去游荡的病,自然是又变成了胖鼠。 墨鲤挑开衣服,刚摸到那只软绵胖乎的沙鼠,祠堂的门就被推开了,对方还举着火把,照得四周亮晃晃的,墨大夫下意识地把依旧沉睡的胖鼠塞进了自己怀里。 “咦,这里有人?” 墨鲤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他看着也不像鬼,倒是没能吓那些人一跳。 “这先来后到,不过这祠堂大得很,可否容我兄弟几人进来躲躲风?”举着火把的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说起话来倒是很有礼数,他身后的人却是十分不耐。 “大哥,这祠堂又不是他家的,江湖规矩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说法” 说话的人一伸头,看到了墨鲤的脸,声音就哑了。 “看着像个书生,难怪大哥这么客气了” 来人嘀咕了一阵,又问了一遍,见墨鲤点头,这才鱼贯而入。 墨鲤侧过身体,直接对着墙壁,以手撑颌做打瞌睡状,实则是遮掩自己胸口鼓出来的那一小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7.私欲危殆 这座祠堂不算小, 只是一口气进来了八个人, 看着就有些拥挤了。 这群人都是窄袖短摆c脚蹬厚底靴,一副武人装束。 ——背着布条裹着的兵器,腰间还挂着革囊。 这革囊不是装钱用的, 一般里面会放暗器, 有时候暗器还要淬毒。 那种宽面微翘的厚底靴里面也暗藏玄机,靴头可以弹出一片利刃。不要小看这块刀片, 除了在打斗中暗算人之外,它更多的作用是应急。 比如双手被绳索捆住,别人来救的时候解不开死结, 上哪儿去找刀? 又或者重伤在身很难动弹的时候, 有野兽出现虎视眈眈, 蓄力一蹬或许还能杀死野兽。 这些走江湖之人推崇的救命玩意, 秦逯都跟墨鲤说过,薛令君还曾经拿出一些旧物给墨鲤翻看,特别是有连发机簧的暗器筒。 内家高手的特征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精巧的机关就不同了, 它们通常都有平平无奇的外表,一不小心就会忽略过去。 这些深夜进入废村的人, 很明显都是老江湖。 他们手上有厚厚的茧子,步伐力道很重, 上身粗壮, 应该练得都是外家功夫。 墨鲤没有继续看, 他垂下眼,用另外一只手托住胖鼠。 沙鼠只是动了动,没有醒。 它似乎沉溺在梦境之中,圆滚滚的身体上覆着一层柔软的毛发,墨鲤碰触之后才意识到这里对沙鼠来说似乎有些冷了,毛摸着都不暖。 隔着亵衣传出的热度,显然十分熨帖。 胖鼠把脑袋靠得更近了一些,细小的爪子还下意识地磨蹭了几次。 墨大夫身体一僵。 沙鼠体型虽小,爪子的力气却不算弱,毕竟是要刨坑的。这样无意识地磨蹭,是持续不断地蹭在同一点上,不巧的是,那一小块恰好是右胸微微突起的地方。 除了外衣之后,墨鲤没有穿更多的衣服。 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心跳震动的声音,配上清冽似泉的气息,在胖鼠的感觉里,它就像是躺在柔软的沙洞里,不远处是瀑布轰隆隆落入湖里的声音。 湖岸边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沙粒十分温暖,四面一点光都没有,黑漆漆的,这应该是个安全的巢穴。 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温暖的c干净的c不会被打扰的好地方。 胖鼠当然不愿醒来了。 它挥动着爪子,本能地想把坑刨深一点,因为在睡梦中力气不是很足,也因为动作太大不安全,所以它的刨坑动作更像是在蹭爪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蹭蹭停停。 墨大夫忍无可忍地隔着衣服把沙鼠挪了个位置。 ——怎么这沙还在流动? 胖鼠稀里糊涂地抓住了墨鲤的衣服,想要稳住自己。 墨鲤只能再次往墙角挪动,把大半个身体都藏进阴影里。 那几个江湖人去外面捡了废弃的木料,还带了蜡烛,阴冷的祠堂里立刻亮堂了很多,火舌剥嗤剥嗤地卷着柴火,他们把随身携带的肉干跟馍串起来放在火堆上烤。 其中最年轻的那个人额角有块疤,他看到墨鲤身边的瓦罐,心里一动,就往这边走了过来。 领头的那个人紫红脸膛,一脸的络腮胡,他皱着眉拉住了年轻人。 “老八,你做什么去?” 年轻人努了努嘴,嬉皮笑脸地说:“借瓦罐,让大家伙儿喝口热水。” 络腮胡大汉想了想,夜里很冷,井水太凉,他们轻装简行的,也没带什么能烧水的器具,只能叮嘱道:“是人家的东西,你好好说,不要拿了就走。” 年轻人随口应了,也没当回事。 他走到墨鲤身边,蹲下来问:“喂,书生,能借你的瓦罐使使吗?” 墨鲤摇了摇头说:“这是熬药的罐子,你们如果要用来烧水,估计得洗上好几遍再煮开一次热水才能刷掉里面的味。这村子缺水,你们没法这么浪费。” 年轻人一愣,他伸头一看,果然药味扑面而来。 他连忙倒退一步,忍不住骂了一声晦气,扭头走了。 “大哥,我看这里别住了,那是个痨病鬼!” “怎么说话的?” 络腮胡子叱喝一声,然后冲着墨鲤歉意地笑了笑,伸手就把那年轻人拎到了旁边教训:“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天寒地冻的,你冲人家发什么横?痨病是要咳嗽的,你进来这么久,听见人家咳嗽了?” “可他” 年轻人被这么一骂,心里更火了,不依不饶地说,“可他的态度也太差了,我借个罐子,又不是不还给他,还说什么药罐子,多晦气啊!” “那本来就是个药罐子,难不成要别人骗你不成?”络腮胡子被逗笑了,他揉了一把年轻人的脑袋,笑骂道,“再说了,洗罐子的事谁去?你去吗?” 这时另外几个汉子也围了过来,递给年轻人一块烤热的肉干,笑道:“大哥你就别怪老八了,前天他在客栈里,被一个书生指桑骂槐地骂了,心里有气呢!” “对啊,我最厌烦这些穷酸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喜欢指指点点地说人闲话。”年轻人故意提高声音抱怨。 “好了。” 络腮胡子一边啃着馍,一边含糊地说:“江湖规矩,不要对不懂武功的百姓出手,人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天下书生成百上千,一个书生招惹了你,别的书生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平白无故地迁怒什么?再说了,这大半夜的,人家睡得正好被我们吵醒了,还指望别人对你笑脸相迎?” 他声音压低了,普通人是听不到的,但瞒不了墨鲤。 墨大夫垂眼,隔着衣服慢慢抚着沙鼠,看起来倒像是受了惊吓在拍胸口。 年轻人瞥了这边一眼,不忿道:“这不就是个破祠堂,又不是他家,还不许我们来?” “确实不是他家,可这也不是你家啊!”络腮胡子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对年轻人道,“吃了就休息吧,肉干都塞不住你那张嘴!” 墨鲤占了避风的地方,这些人也没过来,另外挑了个角落生火。 烤着烤着,那年轻人又憋不住了,小声问:“大哥,你觉得那书生是什么来路?我刚才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脸,跟姑娘似的。” “什么姑娘,少见多怪,这叫玉树临风。”络腮胡大汉肚子里面居然还有点墨水,他嗤笑道,“南边的人都比北地汉子生得清秀一些。” 其他汉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起来,笑老幺这是想女人了,瞅着谁都跟姑娘似的。 年轻人被挤兑得脸色涨红,他那就是个比方,又不是真的看错了。 “可拉倒吧,说得就像你们没想过女人似的。” 然后就是嘴快地揭短,什么六哥心系江湖上的某某女侠,四哥昨天看到客栈的老板娘都迈不动腿了,最后络腮胡大哥都遭殃了,被曝随身藏着一块苏绣帕子。 这下捅了马蜂窝,年轻人被摁着脑袋逼迫睡觉。 没一会儿,火堆也渐渐小了,祠堂里响起了一片呼噜声。 墨鲤摸了半天,沙鼠总算不乱蹭了。 他听见身后还有微小的动静,知道那个领头的络腮胡没有睡,而是在守夜。 到了四更天,村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墨鲤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跟刘将军“相遇”的次数多了,他对朝廷的军马也算是熟悉了,现在这马蹄声很是杂乱,毫无规律,连钉得马掌材质都不相同。 络腮胡汉子很快也听到了动静,他神情一变,立刻把人都叫醒了。 因为祠堂里一直生着火,门还坏了半边,在夜里远远地就能看见,现在要灭也来不及了。 很快马蹄声就到了祠堂门口,络腮胡汉子带着几个兄弟抄起了兵器,警觉地看着门外。 只见一行披着黑牛纹大袄的汉子,趾高气昂地进了门。 领头的是一个穿得像公子哥儿的男人,三十来岁,大冷天的手里还抓着一把描金折扇,拿眼扫了祠堂里一圈,不屑地说:“渝东八虎?怎么着,像你们这种三流货色,也想去碰运气找帝陵宝藏?” 墨鲤闻言一惊。 帝陵宝藏?哪座帝陵? 因为挨近太京的缘故,雍州确实有几座古帝陵,只是世道混乱,早年的陵墓都被挖得差不多了。有些是江湖人干的,有些是乱世之中缺军费的造反军头目干的。 墨鲤缩在避风的角落里,身上的气息平和得像是普通人,那折扇公子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对着渝东八虎嘲笑道:“我劝几位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好歹能捡回一条命。” 对方有二十多人,而且领头的公子哥他们也打不过,渝东八虎敢怒不敢言。 “还不滚,要我赶你们出去?”公子哥冷笑道。 那年轻人想说什么,被络腮胡汉子一把拉住。 公子哥手下的人不客气地占了火堆,取出了很多东西。 把厚毯子铺在地上,还拿了香炉,服侍得妥妥帖帖。 “江湖规矩是先来后到,但是呢,只要拳头大后来的人也能把前面的撵出去。”公子哥扇着风,舒舒服服地坐了,手下的人又拿来木炭跟铁签,把上好的羊肉串了挂在火堆上,还刷起了酱料。 香味一下就飘了出来。 墨鲤感到怀里的沙鼠动了一下。 起初他没在意,因为这香味确实浓郁,可能是酱料稀有的缘故。 许多香料都是西域那边来的,烹饪羊肉也是那边最拿手,上好的香料比黄金都昂贵,那些调味的方子更是普通人不可能见到的东西。 “我们走!”络腮胡汉子咬牙道,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了祠堂里还有个书生。 他抬头望去,恰好看到墨鲤身影一闪,动作迅捷无比地弯腰捞起了什么。 这身法太快,很多人都没看清。 公子哥手里的扇子掉了,笑容也僵了僵,他猛地站起来,冷声问:“看来是我钱某眼拙了,忽略了这位兄台,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是何门何派?” 墨鲤不动声色地屈了屈手指,给闻到香味就梦游的胖鼠一个教训。 肚子被戳的沙鼠,总算清醒过来了。 周围有些亮晃晃的,孟戚勉强看清了情况,顿时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入睡前他记得自己变回来了啊! “别乱跑。”墨鲤说着,把胖鼠放到了怀里,还拍了拍。 他以为孟戚现在还是那种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的状态。 滑进衣襟,贴着亵衣的孟戚惊呆了,他木然地动动爪子,然后就感到一只手隔着衣服把自己抓住了,又听到墨大夫压低的声音:“别蹭爪子,你都蹭一晚上了。” “” 孟戚木然地想,蹭一晚上是什么意思? 更可怕的是,爪下有种异样的触感。 ——爪子太小,搭着正合适,还有空余呢! 那边渝东八虎看到墨鲤这扶着胸口的姿势,恍然明白了对方夜里不是被他们吓到,而是怕他们惊醒了放在怀里的小生物。 “大哥,你看见那是什么了吗?” “好像是白的,也许是黄色的。”络腮胡汉子看了一眼火光,不确定地说,“这么小,难道是雏鸟?” “放在怀里不怕闷死吗?” 年轻人说完就看到墨鲤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顿时想起之前得罪这书生的事,吓得缩回了络腮胡汉子背后。 火堆上的烤羊肉更香了,墨鲤想拽开衣襟给胖鼠透气,可他更怕胖鼠病得迷迷糊糊,因为太饿直接变回了人形。 墨大夫忍不住瞪向火上的羊。 公子哥原本因为墨鲤不理会自己,脸色发黑,现在看到墨鲤的眼神,心里一琢磨,便挤出了笑容道:“江湖上相遇,便是有缘,何不坐下一叙呢。钱某这里有好酒好肉,我金凤山庄可不是那些个三流江湖之人,穷得连酒都买不起。” 墨鲤对他的美酒羊肉毫无兴趣。 有这种兴趣的是他怀里的那只胖鼠。 小爪子又在动了—— 墨鲤敏锐地感觉到胖鼠在吸纳灵气,只是这里比较贫瘠,它只能从墨鲤身边捞一点油水过去,这点灵气的损失对墨鲤来说微不足道,而且内力很快自行填补了。 如果孟戚变回原形,众目睽睽之下,要怎样才能把这些人瞒住?迷幻类的草药他身边没有,就算把人打晕也来不及。 墨鲤心里一动,立刻抬手,无形劲风瞬间把火给灭了。 四下一片漆黑,众人大惊,纷纷抽出了兵器。 只听得耳边呼呼有声,好像有人一掠而过,然后就是兵器咣哴坠地的声音,中间伴随着疑惑跟恼怒的叫声。 没一会,祠堂里就安静下来。 墨鲤迈步出门,又制住了外面几个见势不妙想要动手的金凤山庄随从。 至于那些受惊的马,墨大夫随意绕了一圈,它们就重新安静下来,继续吃着金凤山庄随从刚才添上去的草料了。 墨大夫趁着夜色,走到废村一角,把胖鼠取出来放在手里,试探着问:“饿了?” “” 也不是,都怪羊肉太香。 香得让孟戚想起了太京的一家胡姬酒肆,三十年前,在长平坊的酒肆里可以尝得到天下各处美味,其中有一家胡姬酒肆,炙羊肉乃是一绝。 不仅南来北往的商旅十分喜爱,连官宦子弟也会过来光顾生意。 孟戚当年的好友,有四五人都偏好这口,这香味勾起了他许多回忆。 其中邓宰相因为政务忙碌,年纪大了,家人不让多吃羊肉,邓宰相偶尔会偷偷地命人买了来,放在食盒里连同信件一起送到书房。 邓宰相性格拗扭,口才了得,经常跟人争执,气坏了很多人。 后来靖远侯就想了个办法,打劫宰相藏在书房的羊肉。 于是大家有学有样,有人在半道上偷梁换柱,有人故意上门拜访,然后把事情透给邓夫人,让她气呼呼地没收食盒。 其中就数孟戚干得最神不知鬼不觉,任凭书房门口一排家丁守着,他变成沙鼠翻窗而入,再以人形慢悠悠地打开食盒,把邓宰相准备的美酒也喝个干净,拍拍手跑了。 别人都以为是孟国师身怀武功的缘故,根本想不到这里还有一只沙鼠的事。 墨鲤见胖鼠蹲在那里没有动静,心想羊肉这东西,变成沙鼠的孟戚能吃吗? 墨大夫有点拿不定主意。 作为一条鱼的墨鲤,从来没吃过东西,他有记忆起就在那座空无一物的水潭里,后来山洪把他冲了出来,他变成了一个小娃娃,被秦逯捡了回去。 “孟兄,能听见吗?” 孟戚点了点头,随后他发现自己体型太小,脸上的肉又太多,知道的以为他在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肉在抖呢! 于是胖鼠用后爪踩了踩墨鲤的掌心,表示肯定。 “想吃东西,不如先变回人形?”墨鲤提议。 孟戚僵着一动不动,这里又没有衣服。 墨大夫会意地说:“我进祠堂去拿,你站在这边。” 废村里到处都是塌了一半的墙,恰好可以挡住一个人的腰部之下,现在天还没亮,倒也不算尴尬。 墨鲤拿了衣服回来的时候没找到人。 这次他没有慌,而是仔细找了找,果然在远处发现了胖鼠一只。 “怎么了?” “” 变不回来,沙鼠沮丧的一动不动。 墨鲤碰了碰它的肚子,指尖陷进了长毛跟肉里。 “咦?”墨大夫发现沙鼠身上的毛长了一些。 可能还在恢复期吧,墨鲤没有在意,他重新把沙鼠放在肩头,抱着衣服又回到了黑漆漆的祠堂里。 蜡烛还放在石台上,墨鲤拿起了火折子。 祠堂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人,个个都被点中了穴道,渝东八虎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他们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脸冲着祠堂外面,显然在混乱的那一刻他们想要跑出去。 金凤山庄的人只能看到墨鲤的鞋子跟衣袍下摆。 渝东八虎连这个都看不到,只能从亮起的光知道蜡烛被重新点燃了。 他们正自忐忑,忽然感到穴道被一道劲风拍过,尽管还是不能动,却可以说话了。 络腮胡老大立刻道:“我等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前辈,愿意向前辈赔罪。 ” 墨鲤自然不用他赔罪,不过为了避免金凤山庄的人回头找渝东八虎的麻烦,他仍然端足了架子,不冷不热地说:“刚才似乎有人说,江湖规矩是先来后到?拳头大的话,后面的人把前面的赶走也是天经地义?” 渝东八虎一听这话就知道倒霉的不是自己,顿时松了口气。 “前辈说得是啊,不对,后面的人连门都不该进。”年轻人苦兮兮地说。 络腮胡汉子瞪了自己结义兄弟一眼,连忙道:“前辈,我们兄弟还要赶路,就不多留了。” 墨鲤想了想,这金凤山庄看起来很有势力,渝东八虎大概是惹不起的,即使让他们留下休息他们也会感觉到为难,所以干脆利落地隔空解了穴道。 渝东八虎跑得头都不回,正好金凤公子之前驱逐他们的时候,行囊就收拾完了提在手里,这会儿跑得飞快。 火灭了之后,羊肉的香味也淡了许多。 只是这会儿对金凤公子就是折磨了,赶了半夜的路,本来就饿。 墨鲤觉得这群人虽然气焰嚣张,但是也没有喊打喊杀,所以就只是把他们丢在那里,随便解了一个人的穴道问:“帝陵宝藏是怎么回事?” 胖鼠的耳朵跟着竖了起来。 那人转动着眼珠,小心翼翼地说:“前年江湖上争夺一件异宝,名为金丝甲,薄如蝉翼,刀枪不入。许多势力都卷了进去,死了不少人,可是金丝甲下落不明,近日青乌老祖发话,说这件宝甲乃是古物,是前朝的遗物” “哪个前朝?” 墨鲤问的也是孟戚想知道的,这前朝多了去了。 以往说是前朝,就真的是“前”一个朝代,可是现在这年头,说起前朝可能是楚朝,也可能是陈朝。 那人虽然惶恐,但是想到这消息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说出来应该也不会被金凤公子责罚,索性交代了个彻底。 “是陈朝的宫廷之物,是名匠公输野的杰作,后来被陈厉帝带着陪葬了。” “所以金丝甲现世,意味着厉帝陵被盗?” 墨鲤一瞬间想了很多,感到事情果然另有缘故。 陈厉帝下葬多年,如果没有意外,墓中的水银不至于外泄,也不会影响到太京龙脉。 “所以你们这是去太京上云山找帝陵宝藏?有多少人?” “雍州这一带都传遍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也得到了消息,各门各派都在往那边赶呢,陈厉帝的陪葬品数以千计,价值连城,谁不心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8.教而信之 是啊, 谁不心动! 谥号为厉的暴君, 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越是暴君,后人便越喜欢在他身上做文章。史家批判,演义捏造, 两百多年过去了, 陈厉帝的恶行被夸大了数倍,他带入帝陵的陪葬品, 也被一吹再吹,吹得面目全非。 举凡天下奇珍,世间异宝, 厉帝陵中应有尽有。 对这座帝陵动心思的人很多, 可惜陵墓里的机关太厉害, 甚至连墓的位置都搞不清。厉帝陵没有建造在外面的享殿c斋宫, 也没有城墙与石刻群,连墓碑都没留在地上。想要用风水寻位吧,奈何那座山脉附近少说也有十来座帝陵,历经数朝,有些被挖了, 有些还残存着,根本讲不清厉帝陵到底在什么地方。 总而言之, 只在此山中,宝藏不知处。 这样一来二去, 厉帝陵的宝藏被吹得更加玄乎了。 仿佛只要从里面活着回来, 十八代之后的子孙都能吃喝不愁。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蹲在墨鲤肩上的胖鼠不屑地想, 厉帝陵的宝藏虽有,但传闻太夸张了。 一国之君,又性喜奢靡,陪葬品自然是不差的。然而陈厉帝活着的时候,已经挥霍了国库好几十年,他大兴土木造行宫c建帝陵,到他死时,国库已然空虚。 继任的皇帝也不是傻子,把所有东西都送进帝陵,难道他自己喝西北风?所以除了一些必要的陪葬品,其他都是陈厉帝生前所用之物,包括别宫里的一些奇珍异宝c古画古玉c家具摆件等等。 陈厉帝喜好奢侈,常命匠人打造精巧繁复的物件,连屏风都是鎏金彩绘的,又用珐琅镶嵌出万里山河,其物美轮美奂,耗费甚巨。 这么一整面的大屏风,要八个人才能搬动。值钱是值钱,怎么偷呢? 太麻烦了吧! 陈厉帝的陪葬品里面有许多都是这类物件,当年也是倾一国之力打造的,说厉帝陵里没有宝藏,这是假话。可是绝对不像这些江湖人心里想的那样,金银成山,遍地异宝。 孟戚这样想着,他听见墨鲤又问道:“青乌老祖已经去厉帝陵了?” 对了,这里面还有青乌老祖赵藏风的手笔。 孟戚深思不语。 大概是药效快要过去的缘故,他脑袋有点沉,想事情也不是很灵活。 ——譬如他就没有想过,厉帝陵里有什么东西,他是怎么知道的。 墨鲤追问:“如你所说,那件金丝甲现在下落不明?” 金凤山庄的人小心翼翼地点头。 “金丝甲是自厉帝陵的陪葬品,这是哪本古籍记载的?难不成是前朝遗留的皇族起居注?”墨鲤很在意厉帝陵,但他更在意青乌老祖搅进这件事里的目的。 厉帝陵确实可能出事了,青乌老祖却没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他这样大张旗鼓,究竟想要做什么? 宁长渊说这人武功很高,喜欢跟权贵来往,看着像是求财借势的样子,可是这青乌老祖教出来的两个徒弟,一个跑去投奔天授王,一个在司家堡密谋造反,实在疑点很大,墨鲤还自然要细细追查。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是对帝陵宝藏很有兴趣,想要插手。 金凤山庄的人有些犹豫,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东西,所以眼神不由自主地溜向了自己家的少主。 墨鲤会意,给那位大冷天还拿扇子的金凤公子解开了哑穴。 “咳咳!” 金凤公子心中满是怒火,可他不蠢。 这时候叫嚣着自己的父亲是谁,金凤山庄又有多大的势力,只会直接送掉自己的小命。在这荒郊野地,杀人灭口最容易不过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气也要忍着。 “前辈想要知道什么?” 金凤公子前面两个字说得还有些咬牙切齿,到了后面居然变得顺畅很多。 前辈这个称呼,是他从渝东八虎那儿照样学来的。 渝东八虎这么喊,然后啥事都没有的走了,于是金凤公子有样学样,然后他这么一喊,便想到了墨鲤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好像还没有自己年纪大,他窝着心头火忽然一凉。 不对啊!这么高的武功,怎会这样年轻? 就算宁长渊都没这么年轻! 金凤公子立刻想到了江湖上那些练邪门功夫的老怪物,他一个哆嗦,态度老实了。 “金丝甲这件宝物,我曾亲眼见过,确实妙用无穷,分量很轻,可以贴身穿用。不管谁有了此物,都等于多了一条命。金丝甲是江南八韵堂流出的,老堂主是曾经的武林盟主,老堂主死后举办祭礼,神偷李空儿窃走了八韵堂数件宝物,其中就包括了这件金丝甲。” 金凤公子说得十分详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墨鲤。 他侧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墨鲤小半边脸。 金凤公子看到墨鲤神情淡然,没有半点听得不耐烦的模样,心顿时往下一沉。 ——金丝甲可以说得上是近三年江湖上最大的事了,连这个都不知道,除了初入江湖的小辈,就只剩下不知道窝在何处的邪道老怪物了! “那李空儿有个相好的,唤作赤蟾女。李空儿喝多了在她面前炫耀金丝甲,结果被赤蟾女另外一个情夫撞见了,两人合谋杀人夺宝,后来又起了内讧。赤蟾女偷偷带着宝甲与金银想去投奔西域的灵月教,她的情夫为了报复,把金丝甲的消息宣扬得人皆尽知,这才引发了江湖上的混乱,各门各派都动了心思,却举着为八韵堂老堂主取回遗物的幌子,追得那赤蟾女好比过街的老鼠。” 墨大夫听得眉头微皱,沙鼠默默地蹭了蹭爪子。 这江湖上的事怎么听着就跟茶楼说书人的本子似的,小小一件金丝甲,居然是武林盟主的遗物,先是被偷,然后就牵扯上了市井百姓最爱听的偷情c见财起意c跟奸夫合谋杀人等等。开篇就这么劲爆,千里逃亡的是个美貌心狠的女子,茶客们不捧场就怪了! 接下来武林同道仗义出手,追捕赤蟾女,结果两个伪君子三个真小人四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恶徒从中作梗等等,导致事情一波三折,江湖人死伤无数,最终宝甲下落不明。 沙鼠努力地蹭着下巴想,本子说到这里,怕是要被人喝倒彩的。 哪怕加上世人最爱听的魔道妖女勾引江湖少侠,伪君子跟妖女一拍即合等内容,不要廉耻地吸引听众,那宝甲怎么能没个结果呢! 合该要有个被师妹爱慕c被侠女倾心表人才武功高强的江湖大侠,三言两语就说得赤蟾女芳心暗许,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人人抢得打破头的金丝甲,这才是书生爱写世人爱听的调调。 沙鼠不屑地哼道。 然而它发出的却是细细地一声“吱”。 “” 墨鲤转头去看的时候,沙鼠用爪子捂住了脸。 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墨鲤先是感到纳闷,因为变成原形也不会改变孟戚自身的性格,而孟国师显然不是那种没事捂脸的人。 墨鲤想了一阵,忽然明白了。 孟戚大概想要说话,结果却发出了这种声音,于是沮丧地抬手想要扶额。 然后悲催的事发生了,沙鼠的爪子短,别说额头了连眼睛它都捂不住,爪子只够得着嘴,以及两边满是肉的脸颊。它不敢置信,又伸出了另外一只爪子,结果还是够不着,最后变成了墨鲤看到的这样双爪捧脸。 “噗。” 墨鲤忍俊不禁,他笑了一声之后就赶紧压住笑意,因为胖鼠已经懊恼得趴在了他的肩上,尾巴都气得缩了起来。 正认真讲述关于金丝甲恩怨情仇的金凤公子: 他刚才确实听到有老鼠叫,不过废村里有野狗,老鼠应该也不稀奇,所以没有往心里去,更不会想到这位“前辈”养的小东西就是鼠——谁会养鼠? 倒是墨鲤忽然发笑,笑得金凤公子心里打鼓,他把自己说的话仔细想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笑的地方。 “接着说。” “那赤蟾女死后,尸体上没有金丝甲,谁也不知道她把东西藏在了何处。”金凤公子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说书的,心里憋屈得慌。 “青乌老祖说江湖上那件金丝甲出自厉帝陵,他有什么证据?” “这!” 墨鲤见金凤公子说不出话,就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道:“青乌老祖指认一件不知下落的宝贝出自厉帝陵,然后得出帝陵被盗的结论,现在也没有古籍提到过这件金丝甲。如此说来,帝陵宝藏一事,都是这位青乌老祖的空口白话,是真是假你们都不知道。” 金凤公子瞳孔一缩。 他手下人急着回答:“这事都传遍了,连不在雍州的江湖势力都有所耳闻,青乌老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可能说假话败坏自己的名声?” 墨鲤顿时无言,江湖人的想法这么离奇? 有名望的人肯定不会说假话,而别人相信他不说假话的原因,不是品德,而是要面子要名声? “多谢前辈点醒。”金凤公子咬牙说。 墨鲤见他很识时务,也没有继续教训他的心思。 留着这位排场很大来头看起来不小的金凤公子,就能把青乌老祖的疑点传给更多人知道,没准能给青乌老祖找点麻烦,聊胜于无。 “半个时辰后,你们的穴道会自动解开。” 墨鲤丢下这句话,提着行囊出了祠堂。 “孟兄,你认为这事” 墨鲤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对上沙鼠黑豆似的眼睛,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人跟沙鼠,是没法沟通的。 鱼跟沙鼠也不行。 墨鲤翻出了宁长渊送的地图,认真地说:“变不回来也有可能是灵气缺乏的缘故,我们先找一个有灵气的地方,让你变回人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9.天理精微 灵气这东西, 听起来玄乎, 其实并不少见。 也不一定要是人迹罕至之处, 深山密林可以,小河浅湾也行。 灵气就像清晨的雾,它有时候盘恒在这块地方, 有时候又飘到了别处。而灵气充沛之地, 就像容易起雾的山谷, 每次都会有灵气笼罩, 守在那里等就行。 墨鲤曾经认为灵气很好找。 尤其是歧懋山。 种人参的时候, 不是上好的灵穴, 看墨鲤都懒得多看一眼。 竹山县境内不止一座山,其他山虽然不像歧懋山这样灵气充裕,可也不算太差, 日升月落之际总能感觉到一丝丝灵气缓缓流动。 秦逯曾经说, 隐居山林的乐趣,就在晨起采药晚间烹茶, 闲来听竹林涛声。 他称赞着这种远离尘世的感觉,墨鲤就坐在下首处默默地想, 当然了, 灵气这么足, 住起来怎么会不舒服? 说实话,灵气对人也就这点作用了。 所谓物华天宝c人杰地灵, 只有前半句是真的。 一个地方出再多的才子人杰, 都跟地脉没什么关系。 歧懋山灵气充裕, 草木旺盛,却不是遍地灵药,通人性的飞禽走兽也是屈指可数。一株萝卜种在灵穴之中,能比别的萝卜更好吃,但它还是萝卜。 天资所限,人参就是人参,萝卜就是萝卜。 至少这还是长在地里的! 龙脉出事,灵气疯狂外涌的时候可以催熟灵药,催生种子,令满山生灵躁动,可是人不一样。 神童也好,才子也罢,统统都不是埋在土里的青菜萝卜,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灵气是不负责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没错。 说此处风水上佳,子孙后代个个出息就是扯淡了。 墨鲤离开竹山县之后,虽然没有找到像歧懋山那样灵气充沛的地方,但是些许灵气还是有的,四郎山被那么折腾过了,仍有残存的灵气。 然而踏入雍州境内,墨鲤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里不一样。 村落破败,井水干涸,有时连村外都是成片的枯树。 没了树皮的树木,又怎么能活? 墨鲤神情凝重,孟戚愈发焦躁。 孟戚恢复了对灵气的一些记忆,他也觉得自己需要灵气,然而离奇的是,在墨鲤施展轻功一天能走三百里路的情况下,他们竟然没有找到一个有灵气的地方。 “前面就是石磨山。” 墨鲤停步眺望,再次把地图找了出来。 尽管名字寒酸了点,不过石磨山是这一带最大的山。 越往南走,地势越缓,雍州没有平州那么多山。 孟戚不是真正的沙鼠,虽然他体型很小,但眼神很好,他跟墨鲤一样看见了远处山脉的影子,精神一振,希望那里会有灵气。 可惜望山跑死马,等到了山里,怕是要半夜了。 “你不要心急,没有灵气,或许是干旱的缘故。” 墨鲤的手又忍不住放到胖鼠身上了,他安慰道,“这一路行来,你也看到了,许多村镇都很破败,到处缺水。” 灵气因地脉而生,互相滋养,往复循环。 连水都没有的地方,就算曾经有灵气也留不住。 墨鲤只能对着地图猜测哪些地方可能有灵气,还要尽量在通往太京的方向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厉帝陵的事,他终究放心不下。 雍州的贫瘠,让墨鲤一度想要揣着沙鼠转头直奔竹山县。 毕竟在歧懋山,根本用不着费心,随便往哪儿一丢都是灵气 落日余晖将天空晕染成了一片暗红,空旷的原野上只有呼呼的风声,像鬼哭一般。 墨鲤收了地图,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取出硬饼然后捏得粉碎,专门找中间软和一点的碎末喂沙鼠。 孟戚:“” 从人变成了鼠,大夫仍然没忘记盯着他吃东西? 孟戚扭过脑袋,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看都不看碎饼一眼。 “不吃?” 孟戚继续装死,这硬饼他吃过,没滋没味,还没有一点油。 墨鲤没有再劝,他把胖鼠移到自己膝盖上,然后独自吃起了碎饼。 他吃得很认真,也很仔细,一点碎末都没有落到地上。 孟戚仰头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能把这种硬饼吃得像是太京春日游会赴宴的人,真是相当了不得,如果不是他知道饼的滋味,估计还以为是什么珍馐美食。 正想着,嘴边忽然多了一块硬饼。 孟戚大约是想得出神,居然本能地张口咬住了。 “” 算了,已经到嘴里的东西,还是吃吧。 沙鼠的牙齿很管用,干硬的碎饼咬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已经丢尽了面子的孟戚没有自暴自弃,很小心地咀嚼了两下,保持沙鼠腮帮子上的肉不会乱抖。 尽管他已经拿出了最大的毅力维持吃东西的形象,速度控制得不紧不慢,自我感觉很有气度了然而胖鼠就是胖鼠,外在条件拖后腿,动作再优雅也不顶用! 墨鲤没有笑他,而是默默地又掰了一小块递过去。 墨大夫的心情十分微妙。 一个毫不避讳地表达出好感的人,转眼就变成了手里捧着的胖鼠,换了谁都会觉得微妙。原本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可惜孟戚不止是个病患,现在还是一只变不回人形的沙鼠。 他不能丢下沙鼠不管吧? 如果是狐狸c是狼,跟在身边走就行了。 结果这么小! 墨鲤感到胸口有些不适,这是被沙鼠爪子胡乱蹭过的后遗症,总觉得那儿有东西。 换了别人,不,换了别的生物,胆敢这么做墨大夫绝对会拎起来丢一边,可是沙鼠丢出去,被蹲在附近的野猫抢走了怎么办?追上去跟猫打一架?从猫爪下把胖鼠抢回来? 想到这种后果,墨鲤立刻忍住了。 当时祠堂里不仅有外人,孟戚之前的情况还十分糟糕。既看不清东西,又听不见声音,沙鼠爪子乱蹭或许是因为做噩梦呢? 给孟戚找了借口之后,墨鲤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很多。 不然能怎么办呢,难道要伸手一戳,把正捧着碎饼认真啃的胖鼠推得原地翻滚三圈吗? 沙鼠的长毛抖了抖。 孟戚想,奇怪,怎么忽然有点冷? 墨鲤面无表情地想,他养了一只白狐一株人参一条大蛇,指望着它们修炼成妖,结果一个都没能指望上,最后在外面捡了只胖鼠。 这要是带回去,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 将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孟戚看着发愣的墨鲤,试探着碰了碰大夫悬在自己面前的手指。 墨鲤猛地回过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胖鼠。 沙鼠很茫然。 “走了。” 墨鲤想到孟戚连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虚。 正想着,墨鲤忽然感觉到了一股灵气。 这灵气太过微弱,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墨鲤死死地盯着地面,灵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来不及抓住它的脉络,他索性一动不动地等着。 终于又一阵风吹来时,墨鲤感觉到了灵气的方向。 “居然不是石磨山?”墨鲤也很吃惊,可是这时候顾不得想这些了,他抄起胖鼠,就往那个方向奔去。 渐渐的,灵气的痕迹越发明显。 最终墨鲤停在了一条干涸的河边。 河床完全暴露在外,连枯草都没有,因为冬日落雪结冰的缘故,等到春暖花开,估计这条河道能稍微恢复一些。 灵气就是从这条河残留下来的。 墨鲤沿着河道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灵气始终若有还无。 “嗯?” 墨鲤看见河底好像有一个盒子状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因为它恰好被泥沙埋在河道前方原本应该是灵穴的地方,这才被墨鲤注意到了。 盒子是黑色的,不算大,乌沉沉的不知什么材质。 墨鲤没有下去,他抬手拂了拂,泥沙纷纷滚落,盒子也被内力震了出来。 大概沉在河里的日子久了,盒子上的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墨鲤试了试,发现这居然是一个阴沉木的盒子。 所谓阴沉木,不会褪色,不会腐朽,不会生虫。 木盒上有些细小的裂纹,墨鲤沿着裂纹用力一震。 “啪。” 盒子开了,从里面滚出了一小团金光灿灿的东西。 沙鼠疑惑地望着,墨鲤等了一阵,发现盒中没有什么机关,也没有毒雾,这才走过去把那团金灿灿的物件捡了起来。 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小的东西,结果拿在手里才发现是叠起来的,墨鲤一不留神,它就平展地抖了开来,变成一件怪模怪样的金色马甲。 孟戚:“” 墨鲤:“” 那个轰动江湖的前任武林盟主遗物,先被神偷盗走又卷入爱恨情仇杀人谋财,最后召来各门各派觊觎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金丝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0.明而有之 薄如蝉翼, 随手可叠。 虽然这里没有刀, 不能试一下这件宝甲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是就凭这金光灿灿的外表,都很值钱了。 “这东西怎会在这里?”墨鲤满心疑惑。 整个江湖抢得头破血流, 最后不知所踪的金丝甲, 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捡到了? 墨鲤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 夕阳将落, 旷野荒芜,只有一群归巢之鸟掠过天际,向着远处的山丘飞去。 孟戚盯着金丝甲看了一阵,就动动爪子, 示意墨鲤注意上面的痕迹。 ——有细小的褐色斑点留在金丝甲上。 墨鲤凑近了再看,觉得这是干涸的血迹。 看来真的是传闻里的金丝甲了, 墨鲤又将那个裂成两半的阴沉木盒子取了回来, 仔细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什么?” 盒底有刀刻的痕迹, 因为阴沉木颜色极暗, 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 墨鲤把裂开的盒子重新拼到一起,勉强看出这是一个八卦图。 “这刀痕十分流畅,只是沉在河底时日已久, 被污泥填得辨不清了。”墨鲤隐约觉得刻纹的不是普通匠人,刀锋的走向十分凌厉,不像是装饰盒子, 倒是要对付什么东西。 可是一个木盒子, 能顶什么用? 阴沉木价值不菲, 就这么一个盒子,能卖不少钱了。 可是无论金丝甲,还是木盒,对墨鲤都是累赘。 盒子已经半毁,剩下的边角料卖出去只能给人做个摆件。 墨鲤疑心这东西另有玄机,自然不会拿出去变卖,万一有人认得出这盒子,知道它跟金丝甲有关,那买下木盒的人,岂不是要遭殃? 再说金丝甲,其上血迹斑斑。 若是需要它救命也就算了,既然不是,何必用它。 “或许是那赤蟾女逃亡时,慌不择路丢进河里的。”墨鲤把金丝甲叠了起来,重新放回分成两半的盒中。 只要不去动,盒子就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墨鲤看着这木盒犯起了难。 如果没有厉帝陵的事,这件在江湖上盛传的宝贝,墨鲤不会放在心上,从哪儿捡到直接再埋回原处。什么腥风血雨,恩怨情仇的,都跟他毫不相关。 可是如今青乌老祖的意图不明,金丝甲未必出自厉帝陵,这个盒子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藏在这里的?既然无意中发现了,只要将东西带走,便可以打破他人的暗中谋划。 “吱。” 墨鲤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神情古怪地看着胖鼠,后者就差在他肩膀上蹦跶个来回了。 “孟兄有话说?” 墨鲤很自然地问,随后反应过来,有些窘迫。 沙鼠可没办法说话,他这样更像嘲讽孟戚不能变成人。 胖鼠倒没在意,一心一意地挥着爪子比划。 “河底?” 墨鲤一点就通,他立刻跃入干涸的河道,在木盒原本所在的位置仔细翻了一遍。 “咔嗒。” 墨鲤低头,看着自己踩到的破碗。 河底不管有什么东西都不出奇,动物的骨骸都常见,可碗就很古怪了,这附近荒无人烟,也没有村落,碗是哪儿来的。 墨鲤想要拿起来看个究竟,又被胖鼠用爪子阻止了。 “孟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墨鲤试探着问,他看见沙鼠眼睛乌溜溜的,腮帮子好像都鼓出来一圈,鼻尖轻颤,一副恼怒的模样。 墨鲤一想,索性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油布,把盒子卷了起来。 “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次沙鼠没有反对。 河道附近的灵气始终稀薄得很,根本用不了,墨鲤重新往石磨山的方向行去,他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沙鼠扒拉不住,被迫滚进墨鲤的怀里。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已在山中。 这次他们顺利地找到了灵气。 这是一片生在斜坡上的松林,可能因为大风的缘故,全部都长成了歪脖子树,整整齐齐地倾向一侧,树木之间也十分稀疏,没有野兽藏身其中。 墨鲤把沙鼠摸了出来,看着那圆滚滚的团子自发地爬向了一个照到月光的好位置,心里松了口气,然后就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奔波了一整日,墨鲤十分疲惫。 这一调息,他便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直到内息走过三十六周天,这才因为担心沙鼠的安危而猛然惊醒。 “大夫。”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墨鲤立刻意识到孟戚恢复了,他很是高兴,正要转头,肩膀就被一双手从后面轻轻按住了,然后耳边响起了更近的戏谑语调。 “别动,我还没有穿衣服。” “” 墨大夫的耳廓微微发热,可他仍然是一派沉稳镇定的模样,特别端得住。 可是这次他的秘密被孟戚发现了。 也是赶巧,头发乱了,没能盖住耳尖。 孟戚忽然有些手痒,想要捏一捏大夫发红的耳尖,看起来就很软,反正大夫摸了胖鼠的肚皮无数次,总要还回来的! 墨鲤看见身边的行囊有被人翻过的痕迹,便知道孟戚那句没穿衣服的话是糊弄自己的,他脸色一沉,皱眉问:“孟兄何必欺我?” “大夫也一直在欺我,不是吗?” 孟戚施施然地走到墨鲤面前,也不讲究,在墨鲤对面就地而坐。 两人背脊挺直,彼此审视着对方,目光不闪不避。 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在争锋相对呢! “我有何处欺骗孟兄?” “我应该纠正一下,不是欺骗,而是瞒,是避重就轻。” 孟戚现在脑子清明,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头绪,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在墨鲤眼中,竟然有了一些陌生的意味。 墨鲤不知道孟戚现在想起了多少,他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打量着孟戚。 “我们不是妖,对吗?”孟戚笃定地问。 墨鲤不置可否。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孟戚真相,可是他不知道孟戚时而发疯时而清醒的症状会不会受到刺激。墨鲤记得自己在歧懋山神游离体,第一次看到黑龙真身时,整座歧懋山都震动了。 幸好他苏醒得快,而且潜意识里他重视自己的故乡,完全没有毁去竹山县的想法。 而太京龙脉呢? 一个不慎,不止太京要出事,龙脉清醒过来也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这才是墨鲤始终不说的原因,毕竟孟戚的症状很明显了——他说过,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就想杀人,想杀尽天下人,而且孟戚只担心自己真会这么做,从未怀疑过是否可以做到。 是的,毋庸置疑,太京龙脉绝对能做到。 墨鲤目光不变,他这个拒绝回答的姿态非常明显了c 孟戚没有发怒。 按理说,如果有一个人始终隐瞒真相,很难不让别人产生被骗的愤怒。 对孟戚而言,不痛快是有的。 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疑点都捋了一遍,打定主意要逼问出真相,孟戚相信以自己在楚朝做了几十年国师的手段跟口才,墨鲤肯定不是对手。 然而现在他对上了墨鲤的眼睛,看到对方毫不动摇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大夫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能让自己败退。 孟戚十分惆怅,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倒让墨鲤意外了。 “孟兄何故退让?” “我有种隐约的感觉,这些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孟戚像是自言自语。 墨鲤一愣,如果孟戚只是说“相信大夫”,墨鲤还没有多深的感觉,毕竟病患都得信任大夫,然而信任归信任,他们终究不理解大夫在为他们顾虑什么。 “孟兄关于我们的身份来历,另有玄机,隐瞒是不得已。”墨鲤垂下眼,郑重地解释道,“但我也有不是之处,我告诉你的姓氏是虚假的,我不姓莫,而是研墨之墨。” 孟戚眨了眨眼,问道:“那名字呢?” “鲤。” 孟戚还在想这是哪个字,墨鲤已经干脆地告诉了他答案。 “鲤,水中游物,我是一条黑色的鱼。” “呃” 孟国师吃惊,毕竟沙鼠跟鱼差得很远。 他再一想,也不尽然,至少怕猫这一点上他终于找到了理由。 “大夫,你的名字也太实在了。”孟戚主动为墨鲤找借口,他哭笑不得地说,“这两个字一解释,身份就暴露了,难怪大夫没有告诉我。” 墨鲤心想不是这样,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不熟,薛令君又说不要招惹孟国师,这才说假话的。 不过想归想,墨大夫也没那么死板的非要驳孟戚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把孟戚给自己找的借口认下了。 孟戚继续感叹道:“不过鲤也是好字,不像我白鼠这个名字简直不能听。” 墨鲤没接话,只在心里想。 ——什么白鼠,孟戚对名字到底有什么误会?不是应该取名为庞楚吗? 墨鲤腹诽完了,便看见孟戚取出金丝甲仔细端详。 “这个木盒埋的位置是一处灵穴。”墨鲤随口道。 “灵穴?” “灵气汇聚之处,与地脉相连,四郎山那株树就生在灵穴之上。”墨鲤简单地解释了几句,便道,“如果这个木盒是赤蟾女,或者江湖人情急之下丢进河里,结果准确地陷进了灵穴,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灵穴被堵会怎样?” 墨鲤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都没说话。 孟戚误会了,便问:“很严重?” “不是,我在想堵住灵穴的可能,大概是地动吧。”墨鲤纳闷地说,“灵穴无形无相,更不是一成不变,怎么堵?就算堵住了这个,不还有别处吗?除非他们像四郎山那样,把整座山都挖了。” “所以这个盒子,还有那个碗,一点用处都没有?” 墨鲤迟疑着点点头,埋东西在灵穴里有什么用?除非像白参那样会自己生长! “这是什么?” “我从前在楚朝宫中见过,阴沉木扣瓷碗,据说是方士的害人法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1.然今有歧懋山龙焉 说到方士的手段, 墨鲤便是十窍里通了九窍的水准。 方士害人, 倘若是炼丹, 因着有几味原料是药材,他还能知道一些,其他的根本连听都听不懂。 “阴沉木?扣瓷碗?” 墨鲤十分茫然, 这要怎么害人? 孟戚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自然知道方士的手段相当荒谬,奈何很多人相信。 “大夫对阴沉木了解多少?” “阴沉木有辟邪c镇宅之说,因为少见,价格高昂。”墨鲤想了想, 只说了最基本的东西。 所谓阴沉木, 其实就是意外埋入地底或者深水泥沙之中的木头,通常有千年以上, 打捞或挖掘出来之后, 经过匠人打磨, 润泽光亮,异于常木。 又有泥潭不损铮铮骨,一入华堂光照衣的寓意,极受追捧。 可这不是常人能用c甚至常人能见的宝物。故而虽有福运辟邪之说, 但是世人通常认定,凡夫俗子以及福运不够之人, 是当不起这等宝物的。 歧懋山也发现过阴沉木, 乃是山洪冲毁河道, 洪水退去后发现的, 百姓不识,还是薛知县亲自看过,才断定这是阴沉木。 后来薛知县大手一挥,直接将那段木料分成数段,大的做了百宝阁,小的当了摆件。 其中有一个笔架,被薛令君送给了秦老先生。 墨鲤在老师这里听过阴沉木的诸多说法,这东西听着非凡,也确实难得,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埋入了不见天日的地底,又受地脉挤压,最后木料异变。 倘若变得太厉害,就成了煤炭,只能拿来烧了。 阴沉木还存有原形,有些甚至在切开之后,还有木料的香味。因为许多树都有可能变成阴沉木,所以阴沉木跟阴沉木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竹山县衙里的那块,便是杉木,微有香气。 除了薛知县跟李师爷,别人都不识货,不知道有多么珍贵,常有衙役擦拭的时候动作随意,惹得李师爷心痛得直叫。 倒是薛知县与秦逯等闲待之,墨鲤受到他们影响,对阴沉木也不太看重。 眼前这个装了金丝甲的盒子,无论是材质,还是雕工,都要差多了。 “陈朝帝王,以阴沉木制的棺椁为最高殡葬礼仪,然而阴沉木可遇不可求,想要足够大到能做棺材的,更是相当困难。方士投其所好,便说阴沉木非权贵者不可用,更有镇运之说。” 孟戚也不想懂这些,然而他在楚朝做国师,这些歪门邪说,平日里要多少有多少,钦天监奉上祭国运的物件,也多是阴沉木所制。 孟戚拿起碎裂的盒子,继续道:“历来越是贵重的东西,越能做文章。权贵又如何,身份越高,越是被人算计,不管是为了权势还是利益,都巴不得他们快点死。镇运之物,自然也能变成断运之祸,方士的说辞荒谬吗?并不,只要有人爱听,就能盛行。” 墨鲤了然,便问道:“如此说来,瓷碗又是怎么回事?” “取枉死之人骨殖,研磨成粉掺入瓷土,再由方士装神弄鬼,最后烧制而成的咒杀之物。” 听完孟戚的话,墨鲤动作一顿,总算明白沙鼠当时为何阻止自己去碰那个碗了。 咒杀什么的是胡扯,可是这种东西实在令人恶心。 “金丝甲是江湖人争抢的东西,怎么牵扯上朝堂权贵的阴私?”墨鲤仍然想不明白。 孟戚反问:“金丝甲算是阴煞之物吗?” 如果这是帝陵盗出的陪葬品,又因为这个死了很多人,现在上面都能看到血迹,按照世人的说法,确实是凶煞了。 “你说埋盒子的地方是灵穴,方士能够找到灵穴吗?” “这,或许吧?”墨鲤也不确定。 灵穴之处,总会有一点异象的,毕竟草木生长得旺盛。 墨鲤是追着灵气找的,而方士看不到灵气,但是风雾雨雪c晨曦月辉c飞禽走兽都能作为判定依据。像歧懋山那样处处灵气的地方就罢了,像雍州现在这般,如果有灵气,人最直观的感觉都不一样,根本瞒不住。 孟戚丢开盒子,淡淡地说:“这便对了,埋灵穴,也就是地脉的话,应该不是只针对一人,而是一族甚至一国的事。” 墨鲤神情微变。 一族就算了,所谓一国恐怕说的是龙脉吧! 世人相信,能登上九五之尊,其家其姓必有龙脉庇护。 然而这是胡扯! 太京有龙脉,属于谁家?难不成换一个姓氏的皇帝,太京龙脉就跟着换对象?这大概不是庇佑,而是做生意,谁有本事就跟谁交易。 墨鲤作为歧懋山哦不,鸡毛山的龙脉。 鸡毛山实在没有能做皇帝的人! 薛知县不行,他只想过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终日无事县官坐衙打瞌睡最好不过。 秦逯不行,老先生有济世之心,却厌恶跟人虚与委蛇,眼里揉不得沙子。 竹山县的百姓更别提了,很多人大字不识,眼界有限,说到推翻王朝取而代之,他们可能更愿意让自己每天烧香供奉的神仙来当文武百官,来做皇帝,这样就天下安稳了。当然了,薛令君德高望重,应该可以在神仙朝廷里继续混个小官,死了之后或许直接成仙呢! “雍州有什么龙脉的传闻?”墨鲤沉着脸问。 龙脉庇佑王朝是扯淡,然而龙脉确实是存在的,如果被人当做皇帝的免死金牌害死,那真是冤到家了。 虽然孟戚也觉得这是有人在对龙脉下手,意在争夺天下,但是孟戚万万想不到墨鲤这时候在确认“受害龙”,以及准备为同伴报仇。 “如今齐朝的皇帝陆璋,祖籍雍州筇县。”孟戚颇有深意地说,“筇县在雍州东南,齐朝在那里修建了皇陵,还有祭祀陆氏先祖的宗庙。” 墨鲤听了,取出地图对照,赫然发现青乌老祖所在的藏风观,距离筇县不足三十里。 这位青乌老祖委实可疑,有意图谋反的徒弟,擅长风水c喜欢跟权贵来往,还在江湖上宣称金丝甲出自厉帝陵 “这东西八成也是他埋的,断齐朝龙脉?”孟戚冷笑了一声。 墨鲤揉了揉眉心,沉思道:“雍州接连干旱,民不聊生,筇县那边情况如何?” “雍州东南还算富裕,又靠近太京,应该只在去年受到蝗灾波及。”孟戚现在神智清明,对时事十分清楚,稍加回忆就想到了。 “那雍州有过什么奇闻吗?譬如神仙赐福,某座山忽然生出许多灵药,某条河鱼肥蚌多,当地百姓福寿绵长之类?” 孟戚听到“鱼肥”两字时,眼神不禁游移了下,打量墨鲤。 不肥。 不不,这也很难说,孟戚想到了自己的原形。 原形跟人形应该是没有关系的,所以到底是多大的一条鱼呢? 手掌大?年画上胖娃娃抱着的那种?还是能掀翻渔船? 对着身姿端正,举止风度都是君子之风的大夫,孟戚根本想不出对方一尾巴掀了渔船是怎样一幅画面。 再对比胖鼠的大小,孟国师有点沮丧,好在鱼不吃鼠,他跟大夫不存在本能的恶感。 孟戚原本已经觉得墨鲤够出色了,可是变小之后,跟恢复人形时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沙鼠太小了,常常看不到全部的墨鲤,只能看到某一部分。 比如脖颈,或者手腕 放大了无数倍,包括作为人的时候,很难注意的细节。 再度回到正常人的视角,再看大夫时,赞赏跟迷恋的程度更深了。 孟戚不说话,墨鲤以为他在思考。 墨鲤觉得眼前这个孟戚有点儿陌生,他知道这是孟戚正在逐渐恢复的缘故,记忆会造成一个人的改变,当记忆重新完整,这个人隐藏起来的特质就会全部展露。 ——曾经辅助楚元帝平定天下,与楚朝名臣一起开创盛世的孟戚,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呢? “雍州的奇闻,多半集中在筇县,依我看来,以捏造居多。”孟戚不紧不缓地开口道,“什么天降红光,梦遇麒麟,以及白虎嘉禾之说,都是吹捧齐朝皇帝的祥瑞,你说的山河异变倒是没有。” 墨鲤松了口气,没有龙脉出事就好。 孟戚目光一闪,笑道:“不过大夫的话,让我想起了平州四郎山。怎么?这种异象跟山灵有关?” 墨鲤僵硬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的问话,必然是要招来孟戚怀疑的。 孟戚看着金丝甲跟阴沉木,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挖出来之后,灵穴恢复了?” “并无,灵穴枯竭,乃是地脉之故。地脉衰弱,跟干旱有关,方士之能,可以阻天落雨吗?”墨鲤反问。 当然不能了,青乌老祖要是有这种本事,那是神仙了。 孟戚感兴趣地问:“山灵呢?山灵能做到掌握一方风调雨顺吗?” “你说的不是山灵,是百姓叩拜的龙王吧!” 墨鲤岔开了话题,风调雨顺应该是做不到的,不过驱散云不让下雨下雪好像勉强能行,作为龙脉,墨鲤没觉得自己特殊在哪里。 “大夫见过龙王?”孟戚紧追不放。 “没有。” 墨鲤垂眼,他觉得孟戚再猜下去,大概就能摸到真相了。 他收了地图,站起来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把木盒连同金丝甲一起埋了下去。 “厉帝陵在太京的上云山,大夫曾经问我,厉帝陵是否有水银,又因为听说厉帝陵被盗而惊,如此看来,上云山也有山灵?” 孟戚定定地看着墨鲤,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奇怪的是,大夫从未去过上云山,如何确定那里也有山灵呢?假如吾等为妖,亲近山灵无可厚非,然而大夫为我治病,却急着去太京,这跟山灵又有什么关系呢?” “” 墨鲤想打晕孟戚。 还是脑子糊涂的时候让人放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2.因其所爱而僻 ,多说多错,墨鲤果断地闭上眼睛, 拒绝与孟戚交谈。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寒风吹过松林, 又有雪花簌簌而落。 树下, 墨鲤端坐着不动, 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滑落了出来, 恰好垂在耳侧。 他的侧脸轮廓十分柔和,唇角微微上扬,那弧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却正因为如此,平日里表情再淡然, 神色多么冷肃, 都让人紧张不起来。 如果他肯睁开眼,用那双温和的眼睛关切地看过来,人的心跳就会漏一拍。 孟戚想, 不止自己,大夫在野集上给人看诊的时候, 他都看在眼里。最初他觉得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就被仔细号脉认真针灸的大夫吸引了,目光都不想挪开。 无论是谁, 都不例外。 大夫说话的时候不徐不疾, 气度从容。 ——但是不说话的时候也很吸引人。 孟戚的目光沿着墨鲤的额头滑到鼻梁,然后在唇上流连了片刻, 就去看被头发半遮半盖的耳朵了。 耳垂饱满, 耳尖上面的肉却有些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所以耳朵红起来的时候,耳尖上就特别明显。墨鲤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所以总是正视着别人,目光坚定,神情更是毫无破绽,加上那一身的气度,旁人根本注意不到他耳尖上的玄虚。 孟戚还是变成沙鼠之后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是石榴红,像熟透的果子,特别想咬上一口。 胖鼠忍住了,因为站在墨鲤肩膀上的它只能够到耳垂,全程仰头看。 这种原形实在太糟心了,如果是一只神俊威猛的海东青,往肩膀上这么一站,必定——等等不行,猛禽叼一口的话,不管力道是轻是重,一块肉就没了,这怎么能行? 大夫不会把海东青塞进怀里,也不会把海东青托在手掌中。 罢了,沙鼠就沙鼠吧,没什么不好。 “嗯?” 耳尖好像有点红?错觉? 孟戚蓦地对上了一双带着恼意的眼睛,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一只沙鼠了,目光过于肆无忌惮,大夫能感觉得到。 “孟兄,夜已深,该休息了。” 墨鲤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这家伙送到老师面前,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秦老先生的养生之道。 好端端的,居然敢半夜不睡觉?! 这边墨鲤心气不顺,而孟戚诡异地将大夫的话听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他之前狂疾发作的时候,直入锦衣卫治所杀了那副指挥使,出来时稍微清醒了一些,便停在一处屋顶上,恰好听到一对小吏夫妇在说话。 夜深了,该安置了。 然后便是一阵夫妻敦伦之声,孟戚不意听了壁角,只能退避。 狼狈而走什么的,倒也不至于。毕竟床笫之事,世间常有,不小心撞上了也很寻常,活得久了什么没见过? 早年的时候,孟戚还在烟花巷里抓过军士违令外出,夜不归营之事。 这种事还有什么讲究?赤条条捆了押回去军法从事,并不管被抓的人当时在屋里做的好事到了什么地步,难道还怕长针眼? 也不知是否在军中多年的缘故,孟戚没有那些道学先生的毛病,也没有君子遵礼的讲究,无论是伎子风情万种的舞姿,还是她们艳若桃李的面庞c窈窕玲珑的身姿,孟戚都没有兴致,即使有纨绔子弟在宴上当众揽了教坊司的伎子行乐,他也能等闲视之。 就跟看到一株树片云c两只大雁似的。 昔年好友还玩笑地称这不是红尘中人的做派,难怪说到国师之职,连楚元帝都觉得给孟戚最为妥帖,因为看起来就像。 今日不知怎么的,孟戚忽然就想起了这些,还包括那次遇到就忘到了脑后的屋顶听壁角。 ——什么身在俗世,心在云间?无非是没有遇到过某人。 若不是,再过界的话,都如过耳清风,心湖涟漪不起。 若是,那些许平常话,也能浮想联翩,心猿意马还得强行装着镇定无事。 “大夫不也没有休息,如果睡了,怎会知道我醒着?”孟戚眯起眼睛,玩了个诡辩的花样,可以说十分幼稚,就是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的意思。 墨鲤怎么可能被这样的一句话都打败,他也有名正言顺的说辞。 “孟兄病症稍减,就不听医嘱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还请大夫教我。”孟戚一派轻松,见招拆招。 大夫医术是很高明,才学也很不俗,可是论兵法,孟国师才是此道能手。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想要攻下坚城,就不要拘泥于形式!脸皮什么的,要了做甚?能打胜仗吗?不能,那就不要了! “之前我为白鼠时,睡了一个好觉,仔细想来,竟是这么多年来难得一次酣眠。”孟戚摆出严肃的神情,做讨教状,认真地问,“当时只觉瀑布声隆隆,身周暖意融融,意识沉沦在梦境深处,动弹不得,不愿离去。” 墨鲤目光定定地看着放在身前的行囊,神情冷淡,一动不动。 然而孟戚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眼神只管往墨鲤耳上溜去。 唔,只是微红。 大概是窘迫,可能还有一点儿恼怒。 孟戚迅速改变战略,见好就收,装作不经意地说:“倒是那位金凤公子带来的羊肉十分厉害,在火上稍微烤了烤,就打破了我的梦境。哎,这世间美梦c万般所想,总归要回到填饱肚子的问题上,大夫以为如何?” 这话就说得深了,墨鲤仔细一想,可不是。 不管是想篡位的还是想要济世的,如果天下人连饭都吃不上,谁又会有心思去管他们的对错? “一人之力,何以救天下?”墨鲤顺口用了秦老先生平日里说的话。 孟戚自然而然地回答:“我曾以为,改变执掌天下的人,为权势换个姓氏,为朝堂换一股清流,世道可变,结果我错了。” 这涉及到孟戚的隐私,还是他的痛处。 即使现在他主动说了,墨鲤也觉得不适合随意插话评价,当然孟戚发狂钻牛角尖的时候另当别论。 “后来我见大夫,又听宁长渊之言,深有感触。” 孟戚还记得宁长渊打动墨鲤的事,虽然宁道长很值得敬佩,但他不可能退缩,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半生理想。 “由上而下改变世道不可取,自当从民开始。秦老先生云游天下悬壶济世,是一人之力,宁道长救人传德,是数人之能,与天下相比,仍属微薄。宁长渊自己也说,大多数人他不要求能帮什么,只因他们能顾好自身都属勉强,可若是家家户户都能填上肚子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墨鲤也不想睡觉了,认真道:“道理是这般,但是又怎么能家家丰衣足食呢?我听闻江南等地,年年收成上佳,佃户却依旧家破人亡。” 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古往今来,世道再如何变,人心再怎么改,都是围绕着旧例办事,如果不跳出来,旧的矛盾未去,新的麻烦又生。便如大夫所说,丰年饿死佃户,症结何在?” “士族豪强欺压百姓,征收高租?” “百姓以土地而活,世族吞其地,驱其民,然后以田地为传家之根本,洋洋自得。虽有人依靠自己,或科举c或经商,改变己身己家的命运,可是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自己曾经痛恨的人。第一代可能还心有仁义,知道穷苦人的难处,传到子孙就变了样。”孟戚深深地看着墨鲤,沉声道,“若是不靠土地就能活下去,富户吞了土地也没用,事情便迎刃而解。” 墨鲤有些茫然,又隐隐感到不妙。 果然,他听到孟戚问:“我听大夫说,四郎山的山灵神智未开,它真的毫无意识吗?司家并不种田,秋陵县的田地也年年欠收,后来索性无人种了,凡需粮食,都去别处买。而秋陵县之人,多往别处经商,一城之中商户无数,地动之前人人得活,并没有饿死的。” 墨鲤还在发愣,孟戚又道:“天下虽大,但若一地之粮,能养三地之人,不种田的人反而比种田的富足,田地还会人人抢夺吗?” “孟兄说得有理,可是山灵” 龙脉没办法让一亩田产三亩田的粮,也不能呼风唤雨啊! 墨鲤纠结万分,连镇定的神情都绷不住了。 孟戚从墨鲤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他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气馁。 山灵不能做,人未必就不能,听闻最南面的琼州,粮食能一年收三次呢! “大夫,其实我们就是山灵罢。”孟戚悠悠地问。 墨鲤一震,抬头看孟戚。 “你想得很认真,表情也很明显。”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我早有猜测,你的反应只是验证了我的想法而已。” 墨鲤不说话。 “山灵可以是一棵树,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条鱼,一只鼠,这没什么难猜的。我为楚朝国师三十年,掌国之祭祀,听世间真真假假的传闻,却从未见过妖怪。” 孟戚用手指了指埋着金丝甲的土坑,若有所思地说:“方士欺世盗名,基本害不了人,你却想打听雍州龙脉的传闻,十分紧张。看来龙脉者,山灵也?” “” 墨鲤盯着孟戚,发现对方没有发狂的症状,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他想,孟戚以为世人以讹传讹,把山灵当成龙脉,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变成龙吧!自己是告诉他呢,还是不说呢? 看他这么得意不想说。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3.小地寡民 ,天光微凉, 山林逐渐被雀鸟的鸣叫填满。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石磨山东面,有一个小山寨。 这年月的山寨, 多半都是啸聚而起的匪帮,石磨山寨也不例外。 寨营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 上面挂着破旧褪色的幡子, 上面绣的字迹模糊不清。房舍都是歪歪斜斜的,全部用石头砌成,只能遮风挡雨,外表就不能细究了。 这一清早,寨营里就开始有人走动,忙碌着劈柴生火,提了铁叉出门打猎。 “大当家的,起这么早啊!” “还不是赤魍山的几个混账搅事!” 石磨山寨的大当家, 是个脸色蜡黄,獐头鼠目,形貌猥琐的汉子。 可是他这一说话,声如洪钟, 十分有气魄,又让人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这大当家的戴着皮帽,皮袄胡乱地披在身上,身量虽然矮小,但是敞开的衣襟里可以看到硬梆梆的肌肉, 拳头更是出奇得大, 掌心黝黑发紫, 像是学过外家横练功夫。 旁边有个拿着铁叉的大汉凑过去笑道:“大当家的,这说的可是平州陂南县的赤魍山?” “可不是,想那赤魍山寨,去年秋天莫名其妙的在阴沟里翻船,被一户姓陈的商队给坑了,一个山寨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恰好下山的家伙逃过一劫。这不,现在人到咱们这边了,说要来投奔我们石磨山。” 寨营里的人一阵惊讶,这事实在蹊跷。 “平州那么多寨子,怎么往咱们这儿跑?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嘿,不用问,必定是冲着大当家的名头来的!” 听到恭维自己的话,石磨大当家瞪眼道:“得了,名头大有什么好?招官兵围剿?” 众人不敢接话,只讪讪地笑着。 石磨大当家冷哼一声,边穿皮袄边说:“反正这人呢,我们是绝对不会要的,平州的那些山寨跟咱们不同,他们烧杀抢掠什么缺德事都干,到了咱们这边过苦日子?他们能熬得住?” 这倒不是石磨山寨的人品行高,他们想下山抢也没个人能抢啊! 没有村落,没有城镇,偶尔有商队路过,也带了许多护卫,抢一趟固然有收获,可也要死不少人。石磨山寨里原本就五十号人,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折损。 于是这些山匪都丢了刀兵,改拿锄头铁叉,种田打猎谋生了。 闹着要喝酒吃肉的人,他们石磨山寨怎么供得起? “大当家的既然不喜,那就不见呗!何必费事?” “你们懂什么?” 石磨大当家没好气地说,“阎王易过,小鬼难缠,他们千里迢迢地过来投奔,要是连面都不见,他们怀恨在心,天知道要做出什么事。” 旁边的汉子连忙说:“怕什么啊,石磨山易守难攻,咱们山寨的位置更是隐秘,他们又不知道进山的路。” “人家要是放火烧山呢?想烧死我们倒是不可能,可是山中飞禽走兽死太多,咱们喝西北风吗?”大当家恼怒地说完,然后又加了一句,“再说拜山得有见面礼,否则谁家山寨都不会收外人,我倒想知道这些家伙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打动我。” 众人顿时哄笑,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大当家的也不恼,随意点了两个人跟着,就出寨了。 按理说,这种跑腿的活计,轮不到一个山寨的大当家去做,随便打发一个小头目去就行了,然而石磨山寨是个空壳子,外面的名声响,实际上内里基本撑不起来。 连个狗头军师都没有,军师这一职务,还是大当家自己兼任的。 没办法,整个寨子识字的实在不多,就那么两三个,已经提□□做了管账跟管仓库的,石磨大当家横挑竖捡都没找到一个比自己脑子好的人,再恼火也只能自己干。 再者,大当家是山寨里最清闲的一个人,别人还要耕田打猎呢,跑下山见了人也做不了主,还要再上山一趟给大当家报信,请大当家决断,然后再下山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不? 既然大当家的武功最高,脑子最好使,身上又没事,他不下山谁下山? 这会儿,石磨大当家已经带着人走出了二里地,他背着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山间积雪逐渐融化,春日已经近了。 不止大当家,跟在后面的两个汉子也是眉花眼笑,可算把冬天给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农忙,野菜可以挖一挖,猎物也多了,不用整天蹲在屋子里省吃俭用。 “大当家的那边好像有人!” 被这么一提醒,石磨大当家猛然回神,抬头望去。 只见山崖上隐约有人影,因为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如果不是冬日叶子落光,树木稀疏,在这个位置都不一定能分清那是什么。 “会不会是路过的商人?” “鬼扯,咱们石磨山威名赫赫,谁敢进来?”大当家眯起眼睛,心里开始琢磨。 脑子好使的人就是容易想太多,石磨大当家把这事跟赤魍山的人联系起来了,他在江湖上还是有点名头的,过来拜山的人不应该擅自闯入,除非有阴谋。 “走,去看看!” 那边山崖上,墨鲤与孟戚也看到了人。 因为目力敏锐,他们倒是看得更清楚一些,知道是三个做山民打扮的人。 墨鲤久住山中,知道山民猎户是什么做派,偏偏石磨山寨的人就是这般模样,所以他没有往心里去。 石磨山有灵气,说明这里有水,这里有人并不奇怪。 倒是孟戚往那边多看了几眼。 “怎么?”墨鲤随口问。 他已经充分了解一个意识清醒,不会被病症烦扰的孟国师有多么厉害了。 能从蛛丝马迹里窥得真相,记得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更有谋略远见,在这样的人面前,估计几眼就能被看透。 孟戚多加注意的事,墨鲤当然会感到好奇。 “没什么,只觉得他们步伐轻快,看起来不像寻常百姓。”孟戚跟在墨鲤身后,目光重新放到了墨鲤背上的行囊,追讨道,“大夫,为何不让我为你分担重量?” 孟戚两手空空,东西都在墨鲤这里。 孟戚自然不怕墨大夫丢下他不管,或者他自己迷了路,但是看着意中人背着东西走,他却什么都不拿,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分着拿轮流着背都行啊! 哎,说来说去,还是昨晚太过心急,直接把底牌掀了,结果大夫就不想理他了。 墨鲤当然没有孟戚想的那么小气,他侧过头,淡淡地说:“我觉得孟兄还是不要拿东西为好,万一走到半路,孟兄忽然变成沙鼠,岂不是要被行囊砸扁?” “” 感受到了大夫的反击。 偏偏孟戚还无话可说,原形就是那么小,能怎么办呢? 墨鲤边走边说:“那些山民大约是猎户,学过拳脚也不稀奇。” “我倒是担心他们发现松林里你挖的土坑,金丝甲怎么说也是一件宝物,如果落在了山民手里,怕是要惹出事。”孟戚眼珠一转,换了个说辞。 “别说笑了,金丝甲不是你带走了吗?”墨鲤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事实,他看着孟戚腰间说,“你趁着我早起的时候,把盒子丢了,用油纸包了金丝甲塞进腰带里,这么明显还用我说?” 孟戚笑而不语,好半天才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大夫真是慧眼,毕竟金丝甲薄如蝉翼。” 薄如蝉翼,即使叠起来的厚度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外面裹着的油纸有厚度,可现在是冬天,塞进衣服里应该完全看不出来才对。 墨鲤立刻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 ——他知道孟戚的腰身宽度,即使多这么一小块厚度,都被他注意到了。 墨鲤是大夫不是老裁缝,不能看人一眼就能目测出腰围,他能知道,显然是对孟戚十分关注,有丁点不对都能立刻发现。 耳尖又有些发热,墨鲤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孟兄想得多了,你是我的病患,你的一举一动,我自然多加注意,有何不妥之处,也能及早医治。” 孟戚笑眯眯地看了看某人的耳朵,也不揭穿。 墨鲤:“” 总觉得孟国师笑得仿佛一只刚偷到油的老鼠。 而他就是被偷了油的油坊主人。 墨鲤果断地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让孟戚一个人在后面笑。 反正乐来乐去都是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结果墨鲤错了,他能感到孟戚的心情一直很好,就差哼个小曲了,这一个人傻乐是什么情况?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下了山崖,正要寻路离开,随后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石磨大当家。 五个人就这么正面遇上了。 “来者何人?”石磨山寨的人当先喝问。 墨鲤心中微讶,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三人的长相过于特异。 大当家就不说了,一副惹人生厌的猥琐相,这种模样的人虽然不多见,但也不算少见。可他身后的两人就不同了,一个脸颊两侧颧骨鼓得老高像是长了个倒三角的脑袋,一个下巴凹陷进去活脱脱是个猿猴。 还都不是外伤,而是生来就这幅模样,这点墨鲤能看得出来。 墨大夫对人的美丑并不在意,可是长得特别出奇,他又不瞎,自然知道这不寻常。 孟戚跟他一样。 大约是这两人的神情过于冷静,石磨山大当家眉头一皱,疑心更大。 毕竟正常人见了他们,都是吃惊之后神情厌恶,胆子小的还会吓得大叫妖怪。 石磨大当家上前一步,抱拳道:“两位请了,这里是石磨山,罕有人至,如今世道乱,吾等见了生人都十分警惕,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能的,眼前这两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是气度非常,在深山里行走,靴上无泥,衣不染垢,连头发一丝不乱,这是普通人吗? 墨鲤瞥了一眼石磨大当家乌黑发紫的手掌,心想宁长渊的地图上没写石磨山有什么江湖势力,难道真的是山民? 但不管是谁,他也不惧。 “我是大夫,因急事要进山采药。”墨鲤心中一动,他想要打听金丝甲的事。 虽然埋金丝甲的地方距离这里有上百里,可是那条河发源自石磨山,因为干旱这里的百姓都逃荒去了,会不会有些人进了山呢?他们有没有听过c看过什么异常之事? 怀着这个想法,墨鲤就与眼前的人继续攀谈道:“几位是住在山里的乡民?如果有保存完好又晒干的药草,我能否购买一些?” 石磨大当家一愣,药草山寨里当然是有的,但是他们却没有像样的大夫,只有一个兄弟从前住在药铺隔壁,认得一些药材,大家都是胡乱吃药胡乱治。 二当家的去年得了怪病,发作起来腹痛如绞,吃了药也不管用。 可是山寨的位置不能暴露,这两人来历不明,石磨大当家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你们买药材可以,但是不能泄露我们住的地方。” 说着,身后的两个汉子就递上了两条黑色的蒙眼布。 他们本来就是下山见投奔寨子的人,带这东西很正常,也是一般匪寨的作风。 墨鲤不知道这规矩,孟戚看出了名堂,但是他不拿主意。 “可以。” 墨鲤根本不在意什么蒙眼布,蒙上眼睛的武林高手也是武林高手啊,而且山中灵气多寡不匀,循着这些灵气他都能重新找回去。 孟戚扯住自己的衣摆,干脆利落地撕下了两根布条,把其中之一递给墨鲤。 “大夫,用这个罢,他们那黑布大概从来没洗过。” “” 石磨山寨的人满脸怒意,偏偏发作不得,因为他们真的没洗过。 “大当家,山下的” “让他们等着!” 大当家救人心切,带了人就往回走。 这蒙了眼睛自然是看不清路,客气点的是拽了人走,不客气的直接在后面推推搡搡。结果孟戚轻松地避开他们的手,发话道:“找个人在前面走,我们能跟上。” 听声辨位而已。 只要脑子不昏沉,没有乱七八糟的幻象干扰,孟戚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墨鲤也不消说,他经常走山路。 石磨大当家半信半疑地叫手下在前面引路,果然这两人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就跟没有蒙眼睛似的,更有一些石子小沟,也不知怎地就过去了。 两个手下越看越看怕。 “大当家,我们这是不是遇到鬼了?” “胡说八道,人家会轻功。”大当家也觉得这次要命了,居然招惹了煞星,要是对方怀有歹意,整个山寨都保不住。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对方执意要去,照样能逼他们带路。 而且这里距离山寨非常近,迷沟山谷之类的天然屏障已经过了啊!对方武功高绝,没有天险拦着,山寨根本保不住! 现在只能指望这两人不是官府中人,毕竟石磨山寨穷得叮当响,除了脑袋没有值钱的东西。 没一会,他们就到了一座山谷。 “大当家的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不是下山去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说得墨鲤一愣,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山贼老巢。 他对山匪没有好感,神情一冷,直接取下了蒙眼布。 入目的是歪歪斜斜的石头屋子,屋子前面晾着腊肉咸鱼等物,空地中央竖着一根旗杆,许多人在门前探头探脑,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拿着铁叉,其中还有几个妇人,并没有预想中那种酒坛遍地,刀兵罗列,欺y妇孺的景象。 “孟兄,这地方” 墨鲤望向同样取下蒙眼布的孟戚,有些发愣。 不为别的,这寨子里的人,实在太不一般了。 几乎看不到什么正眉正眼五官端正的人,即使有,也是脸上一块深色胎记,还有一个妇人被火撩了脸,疤痕十分骇人。 被这么一群人围着,墨鲤与孟戚也不觉得如何。 ——想来,这寨子里的人大概没有认错人的烦恼。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4.之其所得而匿 ,石磨山寨里气氛诡异。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众人看着大当家带进来的两个外人, 窃窃私语。 脸上有烧伤疤痕的妇人慌忙遮住脸, 避入了屋内,她的孩子含着手指头站着外面, 茫然地左右张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是山寨里少有的五官正常的人。 虽然生得普普通通, 但是在这里就显得尤为特殊。 “爹,娘怎么了?”小孩扑到一个汉子腿边问。 那汉子脸上有胎记,半边脸狰狞无比, 他低头摸了摸孩子脑袋,什么话也没说。 墨鲤觉得这座山寨里的人, 目光里都隐隐带着敌意。 这可以说是对外人的态度, 更多的却是一种强烈的排斥意味—— 因为长相吗?墨鲤若有所思。 一个地方的人不可能全部生得奇形怪状, 就算真有, 也是相同的异状,不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更别说这里面还有被火烧伤的,天生长胎记的。 山寨, 是啸聚而起的匪帮。 宁长渊给地图, 上面的江湖势力标注得很详细, 他不写的只有两种情况。 一, 势力太小,不足为惧。 二, 他不知道有这个势力。 石磨山寨的情况是哪一种?宁长渊为了伪造路引, 把雍州大小官府的印章偷了个遍, 说他不知道石磨山这边有个山寨,可能性很小,即使藏得再严实,总是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那么就是势力太小了。 墨鲤环顾四周,这山寨十分破败,不过人们倒不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样子。 没有像样的房子,可能是因为这里没有泥瓦匠,也没有木匠。 这时,石磨大当家发话了:“都让让,这是来山里采药的大夫。” 众人顿时一静。 石磨山寨虽然不许外人进入,但还是有例外的,比如贩卖物品的货郎,还有行脚僧。前者能给石磨山寨带来盐巴c针线等物件,后者勉强能看个头痛脑热,还能治治外伤。 当然,得蒙了眼睛带进来。 这些人也不要铜钱,银钱没有干粮跟水管用。 除此之外,便要晒干的草药。 人吃五谷杂粮,不分贫贱富贵,总是会生病的。 天灾荒年,这除了饿死的,就是病死的,草药是稀缺之物。 所以听说外来之人需要草药,石磨山寨的人便相信了。 山这么大,除非拉一批数百人的兵马,否则根本占不住。官府倒是有这样的实力,可是这里不管要什么都没有,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兵将根本不愿意来吃这份苦。 “大当家,这么年轻的大夫靠谱吗?” 石磨大当家眼皮一跳,低斥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你们少些胡言乱语,二当家人呢?” 一听是来给二当家治病的,寨子里的人立刻就让开了路。 “都去干活,外面的雪都融了。”石磨大当家高声说。 他担心墨鲤与孟戚是那种脾气不好的江湖人,山寨里的人虽然都会几手拳脚,但是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堪一击,他作为大当家,自然要为全寨人的性命考虑。 哎,都怪他看走眼。 明明之前看这位大夫,很是和气,让人心生好感,怎么 山寨不大,石磨大当家还没想完,就已经走到了一栋石屋前。 “二兄弟?” 说完也不等里面回答,就当先进去了。 石屋里光线黯淡,绕过充当桌椅的石块,人眼隐约看到后面的土炕上躺着一个人。 炕边的一个老妇人放下碗,笨拙地过来招呼:“大当家的,这是?” “外面来的大夫,给二兄弟瞧瞧病。” 石磨大当家说完,就要点蜡烛。 看到桌上那短得可怜的一截蜡烛,墨鲤制止道:“吾辈习武之人,目力尚可,无需点灯。” 石磨大当家一愣,随后悻悻地想,这个习武之人的说法太偏颇了,内家高手才有这种本事,像他这样一身横练功夫的,该看不见还是看不见。 孟戚一直没说话,他在打量炕上躺着的人。 脸色蜡黄,身形瘦弱。 长相倒是不坏——是的,在石磨山寨众人的连番冲击下,孟戚开始注意人的长相了,尽管人的美丑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但是谁长得普通c谁的外表特异还能不清楚吗? 这位石磨山寨的二当家,就是相当出色的男子。 眉目如画,鼻若悬胆。 除了英气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秀美。 只是现在病恹恹的,容色至少减了三分,屋中光线又十分昏暗,他微微睁眼,低声道:“外来的大夫?大哥不是说了,等二月的时候,元智大师会来吗?” “你一发作起来,就腹痛如绞,起不来床,还怎么熬到下个月?”石磨大当家粗声粗气地说完,转头解释道,“元智大师是常来这里的行脚僧,会一点儿歧黄之术,他上次走的时候,我二弟还没发病。” 石磨大当家精通人情世故,知道有些大夫很忌讳中途接手别的病人。 墨鲤倒不是太介意,他拿过那个老妇人搁下的碗,闻了闻里面的残渣,判断药性。 躺在土炕上的二当家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而且不看墨鲤,反而更注意站在远处的孟戚,即使久在暗处,常人的目力也不足以看那么远。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足够表明,这位二当家怕是也练过内力, 因为二当家的敌意跟不满太过明显,连老妇人都感觉到了,她想要打圆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出了一头冷汗。 石磨大当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劝道:“二兄弟,这位大夫一路进山寨,见了我等也没有异色,吾辈即使外表有异,受世人偏见,也勿要为难自己。你病得这么重,教寨里的兄弟都挂心,大家兄弟一场,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孟戚心里暗奇,这外表有异在哪? 他忍不住望向二当家盖在被子下的身体,后者察觉,怒意更甚。 大概孟戚跟墨鲤比起来,还是后者更值得信任,二当家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出声,他慢慢揭开了被子,伸出左手。 “” 虽然只伸出了一只手,但是人坐起来了,右边肩膀的情况也暴露出来。 这位长相非常出众的二当家,右肩异常膨胀,看起来就像一个畸形的圆鼓,而在肩膀下方,除了正常的右臂之外,还垂挂着一只细伶伶的瘦弱手臂。 这是长了三只手? 孟戚惊愣之后,忽然想起江湖上有个暗器高手,总是披着能裹住全身的斗篷,轻功极高,后来有一日与人对决时,因为不敌,披风衣衫尽碎,众人皆哗然,原来这所谓的高手竟是个畸形怪人。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对江湖掌故没什么概念的孟戚,都曾在市井茶楼里听人说过。 墨鲤顿了顿,没有多看那条畸形怪异的手臂,而是认真地号脉。 之前对方表现出来的浓烈敌意,墨鲤当然不太高兴,不过他是被人请来看病的,只要病患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举动,墨鲤都不会拂袖而去。 结果看到这般异状,墨鲤心里的不快就去了一半。 世间流言蜚语,可以杀人,如石磨山二当家这般,比起其他相貌丑陋之人,活得更加不容易。 等到仔细号脉后,墨鲤剩下的不快也没了。 因为他明白了石磨山二当家为什么坚持要找熟悉的行脚僧看病,也明白了这种肢体畸形是怎么回事。 “大夫,我二兄弟的病?”石磨山大当家惴惴不安地问。 “是肠痈,好在病症不急,不过再拖下去就难说了。”墨鲤对上了这位二当家警惕的目光,他从容地点了点头,只说病症。 “肠痈?”石磨大当家吃了一惊,这病他听说过。 痈,就是脓疮,发在脸上身上的还好,如果是肠痈,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我听闻这是要” 石磨大当家硬着头皮比划了一下。 要开膛破肚的,而且治痈症的大夫,在杏林里没什么地位,因为脏污恶臭之事很多人不愿意做,可是肠痈这种病症,不是历年的老医,根本不敢动刀。 “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先服药。”墨鲤见周围没有纸笔,就口述药方。 大黄c牡丹皮c桃仁等等。 这是医书金匮上的名方,专门治肠痈的。 墨鲤再次号脉,沉吟一阵后说:“先喝三日,待我再开两个清热的方子。” 这是要暂时在山寨里住下了,石磨大当家道谢之后,就带了人出去,那二当家神情复杂,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数年前,我还来过雍州,并没有这么荒凉。”墨鲤信口起了个话题。 石磨大当家摇摇头,没说什么民生疾苦之类的话。 墨鲤继续问:“我有远亲住在石磨山之西,如今那儿都荒废了,不知山寨里有没有逃过来的人,我想打听远亲的情况。” 石磨山大当家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两人他也惹不起,于是便答应下来。 山寨里的石屋都一个模样,挑不出好坏。 大当家把他们请到一间空屋,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孟戚玩着桌上的竹筒杯子,笑道:“大夫想要从这里的人口中打听方士的动向?” “除此之外,我确实缺草药。”墨鲤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看了看说,“这竹子的粗细,恰好能把你塞进去,看来走的时候我要请山寨的大当家送我一个杯子。” “” 孟戚本能地要反驳,沙鼠没那么胖,还有毛的。 毛是软的,如果真放进去,竹筒一滚就会掉出来。 不过看了看大夫的脸色,孟戚决定不说,万一大夫给竹筒穿个绳子,干脆挂在腰间呢,他可不想离开墨鲤肩膀上的位置。 于是他改口说起了江湖传闻,暗器高手燕岑的事。 “流言误人,他生来如此,苦苦练了一身武艺,就是不想被人欺辱,然而” 孟戚没有继续说,因为他看到墨鲤好像有话要说。 “大夫怎么了?” “没什么。” 墨鲤回答得虽然干脆,孟戚却看出了端倪,大概燕岑身上还有别的秘密,而墨鲤作为大夫,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适合告诉他人。 哪怕他们无话不谈,大夫还是有自己的原则。 孟戚无奈地想,他主动忽略了这事,起身道:“你熬药,我去打听方士是否来过石磨山的消息。” 墨鲤熬的药,是孟戚的。 石磨山二当家燕岑的药,自然有山寨里的人费心。 要进口的药汤,墨鲤自然不会假手他人,他忙了一阵,忽然听到屋外有很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正是脸色蜡黄的燕岑。 墨鲤料到他会过来,也不惊讶,只让燕岑坐下再说。 燕岑沉默着行了一礼,然后慢慢地扶着桌子坐了。 “真的是肠痈?”燕岑神色难堪地问。 “你发作时,右下腹按压后疼痛,是也不是?” “大夫只是号脉,并没有” 墨鲤把药罐放好之后,坐在燕岑对面,语气温和地说:“我有内力,之前号脉的时候,你也察觉到了。” 燕岑神情变来变去,他还想再说什么,墨鲤已经了然,直接道:“你确实是肠痈,我不会让病患胡乱喝药,这病是拖不得的,我明白你的难处,可你差点误了自己的性命。” 燕岑握住了自己藏在披风里的畸形手臂,神情狼狈。 墨鲤看他实在可怜,忍不住说:“你的担忧并不存在,虽然你有两颗心,脏腑也异于常人,但是那另外的,不是女子。” 燕岑震惊地抬头看他。 墨鲤伸手示意,燕岑没有反应,墨鲤便拨开披风,抬起那只畸形的手臂,对燕岑说:“男子女子骨骼不同,臂骨虽不算明显,但脏腑可以证明。寻常大夫只能诊出你有两个心音,看不到你的脏腑,故而时常误判。而你的病症,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我的老师就曾经见过。” 燕岑颤抖起来,虽然腹痛未愈,但他还是坐得笔直。 墨鲤继续问:“你看过名医?” “幼时曾经延请过名医,还有方士。”燕岑声音嘶哑地说,“说我乃恶鬼,在母腹中就吞噬了同胞兄弟,父亲将我摔在地上,命大未死。家中有人得过我母亲的大恩,于心不忍,偷偷带了托付给一位有德高僧,结果我年纪越长,这条手臂长得越怪,我容貌肖母,便有人说不是兄弟,而是姐妹,恐不男不女,实乃妖孽。” “去年发病时,你以为是姐妹在作怪?”墨鲤复问。 燕岑失神地说:“我梦见有看不见面目的血团,挖穿肠肚而出,便以为这是天命。” 墨鲤哑然,想了想还是安慰道:“你身体孱弱,原本寿数不长,不过练了内功之后倒是好很多,你的麻烦也就是生病的时候,开方子比常人麻烦,若不在意那条手臂,根本没有关系。肠痈能治,心病难医,石磨山寨的大当家估计还不知道你武功有多高吧!” 燕岑定了定神,他恢复了一些后,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苦笑道:“说是匪寨,其实都是被世间折磨的古怪人,说是一点错事没做过的,倒也不算,来石磨山之前抢过某个员外的家私,打劫过告老还乡的贪官,好在没有喊过什么杀富济贫然后只济自己的虚伪话。 “数年前我无处容身,被他们打劫的时候,身无分文,居然什么都没抢还给了我半块馒头。后来不巧又碰见他们遇到强敌,这才帮了一把,再之后雍州大旱,便来了石磨山。 “不想在这山中,竟是我平生过得最自在的日子,我无他愿,寨中众兄弟予我太多,我只希望石磨山寨平安无事。我不知二位来历,却能看出你们非是常人,大夫救我一命,若有我能相助之事,我必尽力。” 说着,又起身行礼。 墨鲤把人拦住,只劝燕岑回去休息,病好了再说。 等到人走远了,墨鲤这才走到石屋窗边,对着外面说:“偷听。” 靠在窗边的孟戚:“” 不,大夫,真的是赶巧。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5.岂曰罪乎 ,孟戚当然不是故意偷听。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他正要进门的时候, 忽然听到屋里传来燕岑的声音, 脚下一顿停住了。 对于燕岑的事, 说不好奇是假的, 如今恰逢其会,听个正着。 如果是君子,这时候就会自行离开。 不可出声, 因为惊扰了里面的人也是无礼的举动。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窥他人隐私, 而且是在别人因为信任另一人,坦诚相告的时候贸然闯入,这成什么样子? 孟戚虽然不是君子, 但他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 而且这种无意中听了壁角的经验实在太多了,孟戚心里甚至不会有太多愧疚。 ——都是原形惹的祸。 想当初他总是一不小心就听到秘密, 作为一只沙鼠, 孟戚除了把自己藏得更严实点,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变回人的样子,告诉那些人,这里是他先来的, 不要逮着一个偏僻的墙角就说悄悄话,让鼠为难? 孟戚不能这么干,久而久之,他知道了太多的秘密。 有些秘密不值得一提, 无非谁戴了绿帽子, 谁看谁不顺眼等等。 有些秘密就很了不得, 譬如背叛c谋反! 有楚一朝,国师在朝堂上并不活跃,却少有敢于招惹国师的人,因为孟国师似乎有神鬼莫测之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 于沙场料敌先机,对人心了如指掌。 更有传言,孟国师精通御鬼之术,身边有十数个役鬼效力,虽不能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但想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却是易如反掌。 这个传言一出,太京香火最鼎盛的报国寺差点被权贵世族们踏破了门槛。 求经文的c求法器的c请菩萨回去供奉的 还有人去道观请桃符c挂铜镜。前朝名家所绘的七幅《钟馗捉鬼》图在太京受到了大力追捧,不仅卖出了高价,还被视为颇有分量的上门送礼之物。 谣言越传越盛,没人敢当面对孟戚说这些,可是胖鼠能听到啊。 彼时,孟国师看上了宋将军家的园子。 那里仿江南之景,专门以太湖石造了园景,假山连成一片,洞穴幽深,彼此贯通。假山旁就是湖,湖畔铺了精挑细选的白沙,沙粒一直延伸到假山下方。 宋将军也是孟戚旧友,开国功臣之一。 孟戚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园子,因为是朋友家,他忍了又忍。终于有一日宋将军邀众人过府饮宴时,旧交纷纷喝醉,便宿在宋府,孟戚装醉等小厮丫鬟退下之后就变成原形从房间里溜出来,趁着夜色跑到湖边的白沙里滚了好几圈。 期间,一只被挂在水榭回廊下的鹦哥看到了沙鼠,吓得叫了一声。 这些羽毛漂亮的鸟儿,腿上都有链子,扣在华美的鸟架上。 能扑腾几下,但是飞不下来。 鸟架上有食c有水,鹦哥受惊翅膀乱扇,一粒饱满的松子就这么从天而降,掉到了胖鼠的脑袋上。 正抱着松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看到有巡逻的家丁提着灯笼过来,胖鼠立刻躲进了自己刚挖的坑里,然后就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 沙鼠心情十分复杂,枕着松子想,什么鬼啊怪的,假如天下秘密都能埋在人的肚子里,不宣诸于口,哪会有这么多麻烦。再说他也没有把听到的秘密到处宣扬,无非是秘密暴露出来之前,他就有所防备,暴露之后,他也不怎么惊讶罢了。 而且很多事根本不是胖鼠听来的,是推测出来的。如果这就是养鬼,古往今来那些青史留名的谋臣岂不是人人都养了一群鬼? 更别说孟戚在楚元帝这里,根本不是谋主。 能平定天下c开启盛世,楚朝开国的二十四位功臣,就没有简单人物。 有靖远侯这样满腹韬略战无不胜的儒帅,也有勇冠三军c在敌阵里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地的猛将。 有邓宰相这样善理政务的名相,也有开源节流数年之内填满国库的能臣。 其中更有出口成章c落笔锦绣的才子,以一纸缴文将陈朝大将气死在阵前,纵然楚朝覆灭,自身也化为一捧黄土,然而他的抱负c他的一生,将随着所书的诗赋策论,千古流传。 跟他们比起来,孟戚便不算什么了。 在作为国师的记忆尽数恢复,又变了两次胖鼠之后,孟戚觉得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他惊讶的事了。 结果听到燕岑自述身世的时候,他的呼吸还是乱了一拍。 也因为这样,被墨鲤发现了。 否则以孟戚这样气质超脱,融入周遭万物,就算站在别人身后都不会惊动对方的武林高手,哪怕偷听也没人能知道。 当然,燕岑的武功差一些,就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这会儿燕岑走了,孟戚又被墨鲤抓个正着,只能叹口气进了屋子。 “大夫,我” 不等孟戚告罪,墨鲤便道:“此事不要说出去。” 孟戚自然知道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只字不谈,可是他心里还有疑问。 墨鲤去看炉上的药罐,孟戚耳目敏锐,连墙角的虫子都没放过,确定没有偷听的,这才凑到炉子旁边,低声问:“大夫怎么知道燕岑惧怕自己变成女子?” 墨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孟戚忍着苦涩的药味,又挨近了点。 “我觉得燕岑的身份有些问题,你觉得寻常大夫能看出他的病症吗?” 当然不能,所以墨鲤才问燕岑是否看过名医。 能请得起名医跟方士,家里条件应该不算差。 “他说出生之后,父亲就将他摔在地上,家里仆役或者亲故因为受了他母亲的恩德,将他送了出去。那么他看病的时候,应当是离家之后了,托付给高僧还学了一身武功,是这高僧本事了得,还是送他走的人能力不俗?” 孟戚心中有许多疑问,墨鲤不置可否,对他来说,燕岑是何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孟戚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得笑道:“大夫见笑了,习惯使然。” 看到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就想要分析一番。 墨鲤看了看药罐里的药汤,低声道:“孟兄,你的病还没好,不要让自己太过劳累。” “正好相反,我担心大夫太过劳累。” 孟戚心想燕岑的身体异于常人,药方子估计不好开,想要调理那就更难了,他看得出墨鲤一直在走神想着什么。虽然认真治病的大夫很有魅力,但是为别的病患操心费神,孟戚就有点淡淡的不乐意。 “我已经在石磨山寨稍微打听了一番,并无消息。” “不急,在外人面前,山寨里的人不会说太多。” 墨鲤瞥了孟戚一眼,这人的手都快要放在自己腰上了。 这么不老实,还不如沙鼠。 塞进杯子里肯定就安稳了。 墨鲤往旁边避了避,开始安抚自己情绪不稳定的病患。 “燕岑的肠痈不难治,我不会劳累。” “可他有两副脏腑,肠痈之患,是一处还是” 墨鲤打断了他,摇头说:“他只是有两颗心脏,三个肺,别的数目都与常人一样,并没有两副脏腑之说。” 孟戚愣了愣,他记得墨鲤刚才不说这么说的。 还说男女脏腑不同,让燕岑不用担心,原来是胡扯吗? “燕岑有心病,如他这般,生来有异,已经遭人非议了。他那只手臂过于瘦弱,生得貌若好女,又多了一颗心,乡野间没有精通医术之人,可能会把他当做女扮男装的有孕者。他不愿见大夫,我能猜到原因,你认为他忽然腹痛如绞,不是中毒,又久而不止,会怎么想?” “这” 按照民间的神怪之谈,男子生子的故事话本里也是有的,皆是鬼婴鬼胎,吸尽了宿主的血肉,就能出生。燕岑刚才也是那般说辞,梦见血团破腹而出。 这是托词,燕岑真正害怕的是他会莫名其妙地生孩子。 男子不能生孩子。 男子不能变成女子。 女子不与男子行房也不会有孩子——但是如果一个男子体内也有男子的脏腑也有女子的脏腑呢?燕岑毕竟不懂医术,他越想越怕,加上每次看大夫,都有人把他当成怀孕,没有心病是不可能的。 “心病难治,即使告诉他并没有女子的脏腑,他仍然会做噩梦,不如索性按照他的思路走,告诉他未出生的同胞血亲是兄弟,而非姐妹。” 孟戚听了若有所思,从墨鲤的方法上看,大夫不说山灵的真相,是有顾虑的,肯定是怕他发病。 心中想归想,面上就分毫不露,孟戚笑道:“那么大夫是胡说,还是真的从臂骨长短判断出了男女?” “此乃母腹之中,双生子未能全部长成所致,我无需判断。”墨鲤十分笃定,他头也不抬地说,“孟兄想过没有,这世间凡是双生之人,有相貌完全一样的,也有容貌并不相似的,这是什么缘故?” 孟戚被问住了。 其实世人有个谬论,总以为双生子就长得一模一样,其实并不是这样。孟戚的旧友之中就有一对兄弟,两人身高c容貌都不相同,却千真万确是同父同母同一时辰出生的。 孟戚郁闷地想,早知日后的意中人是个大夫,他说什么也要多读几卷医书。 堂堂国师,曾经被说成天下事无所不知的国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问懵,真的丢脸。 而墨鲤只是随口一说,并无得意之色。 术业有专攻,比如孟戚知道的事他就未必清楚。 “相貌完全一样的双生子,几乎都是兄弟或姐妹,而长相不同的,可能性别一样,也有可能是龙凤胎。” 秦老先生云游天下,自然也为不少孕妇诊过脉,有的双生子一开始就胎象明显,有的不然,有甚至以内力只能感觉到一个胎盘,生下来是两个婴孩,而且长得一模一样。 “燕岑这样的病症,唯有在那种相貌完全相似的双生子身上才有可能发生。” 墨鲤提着药罐走到桌前,心里叹了口气。 生而有异,岂曰罪乎? 秦逯所见的那些病患,没有活过八岁的,固然是身体有异的缘故,也有很多是生下来就被当做妖怪溺死了,如燕岑这般已经成年的,闻所未闻。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7.故尽信书不如无书 ,墨鲤自然不知孟戚在想什么,他被孟戚身上的气息一激, 自身气息也骤然起伏, 心知不妙, 连忙定神压住, 再伸手一摸,便发现了脸上的鳞片。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还好燕岑等人隔得远,没看到。 墨大夫斜睨孟戚, 某人真是随时随地都能闹出麻烦, 现在不疯了,却差点牵连到自己。 沙鼠可以挖洞,鱼怎么办? ——在河滩上艰难地蹦跶一段距离, 再扎进水里?还要不要面子了? 墨鲤神情不动,心里却是不悦, 他一拂袖, 直接向溪谷入口走去。 孟戚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就跟在后面。 再见石磨大当家与燕岑时,两人更加谨慎, 礼数也更周到。 大当家是江湖人, 说话很直白, 再客气也客气不出什么花样来, 倒是燕岑抢先一步, 与墨大夫搭上了话, 引经据典地称赞了几句医术, 又情真意切的拜谢。 墨鲤稍微有些意外, 自离开竹山县之后,他所见的都是普通百姓,连个识字的人都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般秉持礼节的做派了。 他顿时想到孟戚说的,此人出身不一般的话。 墨鲤还只是微讶,大当家已经愣住了。 闷葫芦忽然开口,还能把话说得这么妥帖,实在让人吃惊。 这满寨上下,能说会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因为这些人从前都是低着头走路,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口舌也很木讷。现在一把年纪了,再来学如何待人接物,不免就差一些。 结果他这位结拜兄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阴郁的神色一去,穿了能完全遮住臂膀的厚实披风,整个人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姿挺拔,跟说书人口中提到的芝兰玉树似的。 果然是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石磨大当家心里感慨着,他一歪头看见了躲在附近看热闹的钱小郎,心里一动,招招手把这少年郎叫到了身边。 钱小郎只有十二岁,对寨里难得出现的生人十分好奇。 他倒没吭声,眼睛眨巴着,总是偷瞧孟戚。 钱小郎不懂遮掩,很快就被墨鲤发现了,看到这少年崇敬地望着孟戚,不由得十分纳闷,孟戚又没有在石磨山寨里做什么,怎地忽然就多了一个小崇拜者? 孟戚目不斜视。 只不过是个好奇心重的少年,不值一提。 燕岑在前面领路,一行人进了山寨里最大的一间屋子,类似于其他匪寨充作聚义厅的所在,尽管桌椅案几都是粗陋的石头,却很是有模有样。 此时聚义厅里已经备好了食物与酒水。 吃食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硬饼,旁边有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酒水是自酿的,透过一股野果发酵的味道,此时正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往蒙了纱的碗里倾倒,仔细地筛酒。 酒液浑浊,筛了一遍还不够,需得反复三次。 聚义厅中央是一个火塘,火也升起来了,上面还有个铁架,筛好的酒就被放上去温一温,这样喝起来才不至于凉嗓子。 正忙乎着,众人看到大当家带着人进来了,便停了手。 有的喊二当家,有的喊大当家,还有人问钱小郎怎么来了。 石磨大当家干咳一声,眼神往墨鲤那边示意了下。 众人一愣,互相看了看,参差不齐地行礼道:“多谢大夫救我们二当家。” 墨鲤:“” 这聚义厅里总共只有六七个人等着他们,眼下愣是没有一个人行的礼跟别人是一样的,有抱拳正视前方的,有抱拳低头的,还有抱拳低头弯腰一个不落的,另有人单腿跪地,有人合掌行礼,最夸张的那种是叩拜神佛那样大礼参拜的。 如果墨鲤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如果这会儿来的是一个不知情的外人,猛然进了这座石洞似的聚义厅,看到里面有一群长相奇异的怪人,行个礼都乱糟糟的,怕是要吓得昏过去了,以为误入了妖怪巢穴。 “你们这行的什么礼?!” 大当家颜面尽失,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燕岑也傻了眼,这哪里是款待贵客,怕是在耍把戏? “不是说,要郑重些?要认真?” 寨里的人抬起头,互相看了看,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大家对“郑重行礼”这个概念认识分歧,有人觉得诚心诚意就行了,有人觉得不够恭敬必须要把礼行到位,还有人拿不定主意,索性学旁边的人做,却又擅自添加了“更恭敬”的细节。 这会儿回过味来,大家都很尴尬。 “咳,大夫见笑了,我这群兄弟平日里没个正形,上不得台面。” 大当家硬撑着给石磨山寨挽回了一点面子,心里气得冒火。 燕岑哭笑不得地给了自己多灾多难的结拜兄长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挑大梁去招呼墨鲤跟孟戚了。 燕岑倒是言语周到,可是前面闹了这么一出,气氛怎么都活跃不来。 孟戚似笑非笑,他觉得这寨子有趣。 墨鲤却是正襟危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大当家斥责的时候,他干脆就盯着聚义厅中间的火塘,直到所有人都落座了,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燕岑心里生出了几分感激。 大当家从管库房的人手里接过了一张纸,认真地送到席前:“这是山寨里的药材,愿意奉上充作诊金跟酬金。” 那纸有些泛黄,半旧不新的,上面的字倒是写得不错。 只是并非用墨写的,看着更似削尖了的炭条。 墨鲤抬眼看到对面的燕岑有些不自在,便知道这字出自何人之手了。 石磨山寨里没有笔墨,能找出这张纸也实属不易,墨鲤没说什么,他将“礼单”接过去读了一遍,发现都是寻常草药,只有一根山参略微珍贵一些。 墨鲤需要的草药,他白天的时候已经买了,这些东西虽然也不错,但孟戚是用不着的。想到山寨里的人可能要用这些药材换置东西,他就推拒道:“大当家客气了,只是路过此山,恰逢其会” 墨鲤的声音一顿。 因为借着火塘里的光,他发现背面还有两行字,他很自然地翻过来一看。 虎骨c虎鞭。 虽然也是难得的药材,但是 墨大夫默默地把这张纸扣在了桌上,果断地说:“这些药材都用不上,出门在外,我也无意让行囊增加重量,如果大当家与二当家要谢,就给我两个山中竹筒制的杯子,那看着倒有些野趣。” 孟戚坐得近,眼神好,纸上写的东西他也看见了。 他正想揶揄一句,忽然听到墨大夫提起竹杯,神情微变。 石磨大当家搞不懂墨鲤为何索要杯子,不过这事简单,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 燕岑也松了口气,礼单上写虎骨虎鞭,也是无奈之举,寨里实在找不出值钱的东西,常人都看不上眼的东西,拿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那虎是石磨山一霸,吃过不少山民,数年前他们刚进山的时候,还偷袭伤了数人,直到被大当家打死,那虎骨跟晒干的某物在山寨里留了许久,货郎出不起价,不如送给大夫。 这时温热了的酒陆续被送上来。 墨鲤不饮酒,孟戚喝着药也不饮酒,大当家十分遗憾。 他看了看钱小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 “大夫,你看这孩子” 钱小郎下意识地躲开,捂住了嘴。 大当家气结,低喝道:“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墨鲤闻声转头,就看到钱小郎垂头丧气地说:“不想了,我觉得在寨子里过得挺好。” “胡说八道。”大当家骂了一声,众人赶紧劝阻。 两下忙乱,少年泪汪汪地跑了出去。 墨鲤从其他人的七嘴八舌里得知了这钱小郎来历,这少年是家里穷困被父母卖了的,因为生来相貌有异,找不到什么好去处,只能半卖半送给老猎户做儿子。 这老猎户,此刻就坐在聚义厅里,他瞎了一只眼睛,看起来像是打猎的时候遇到猛兽,半边脸都毁了。 此刻他端着酒碗,叹气道:“说是穷困,可他家里也不是完全揭不开锅,他父亲是童生,因为读书耗费了家里许多钱财,偏偏全家都指望着他飞黄腾达,几年间陆续把家里的孩子都卖了个干净,托生在他家的,怕是来还债的!” “可别说了,钱小郎的爹要是有能耐的,怎么会考了那么多年都考不上,还没钱小郎聪明呢,咱们遇到的时候,这孩子才多大年纪,能背好几本书了,只可惜——”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想要平步青云想要考科举,不是苦读书就行。 长得不行,连考场都别想进。 只因做官也是门面活,长得寒碜的,身有残疾的,那就不要想了。 钱小郎有没有读书的天赋,能不能考上,这都不重要,因为从他出生起,这条路就跟他无缘。 众人说着说着,想起了这里有位大夫,便满怀希翼地看着墨鲤。 墨大夫想了想,缓缓摇头。 ——那少年唇上的豁口太大,如果只是露半颗牙,或者年纪再小一些,以羊肠线缝合了试试,治愈的可能性很大,现在这般他没有把握。 大当家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墨鲤隐隐明白了这里面的情况,有些惆怅,回头一看,发现孟戚也在走神。 “孟兄?” 孟戚自嘲道:“没什么,我以前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事。” 他对人的长相并不在意。 这个问题墨鲤也有。 原来仁义之道也好,圣贤书也罢,连劝学诗都是糊弄人的。 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过是瞎话!世间有很多能读书的人,根本不能考科举,那读书不成的,白费钱粮拖累一家。 世间之苦,比人之所想更甚。 酒过三巡,那钱小郎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目光惊恐。 “大当家,不好了!外面山沟有火光,来了很多人!” “什么?”大当家霍然站起,急着问,“有旗号吗,是不是官兵?” 燕岑要出去看个究竟,被墨鲤拦下了。 “你的病还没有好,药至少得吃七天,现在不可妄动内力。” “可是” 燕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又有人进来禀告。 “不像是官兵,但人数很多,好像在搜山!”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9.粗鄙之民不可轻 ,石磨山寨的人不多, 心却齐。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一群人挽起袖子翻出自制的弓箭, 提着粗陋的刀枪, 趁着夜色赶到松岭。 墨鲤打眼一看, 赫然发现其中有钱小郎。 “大夫莫在意, 钱小郎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们了,身手很是灵活。” “那些都是江湖人, 论起拳脚功夫, 远远胜过你们山寨的人。”墨鲤不赞成地说,他原本以为是寨中青壮, 结果连妇孺都有。 算了算,好像只缺那个老妇人跟没有桌子高的小娃。 孟戚跟墨大夫的看法不一样,他沉思道:“这倒不一定, 他们有地利之便。” “不瞒二位,因为怕官府围剿, 吾等确实在山中布有一些陷阱。”燕岑也来了,他腰上挂了好几个革囊, 想来装的都是暗器。 大当家板着脸想训斥燕岑不听医嘱, 擅自跑来,可是如今情势危急,换成谁都不会愿意留在山寨里等消息。 “算了, 你先不要动手,那群人已经去了右山” 石磨大当家边走边说, 燕岑没一会就有了主意, 随手指着方向, 对众人下了命令。 山寨的人出了山壁缝隙,立刻四下分散,浓黑的夜色完全没有影响他们的行动。 墨鲤有些吃惊,连孟戚也不例外。 “见笑了,兄弟们平日里也经常这么跑” 孟戚觉得他看低了这位大当家,居深山之中安稳度日的时候,还颇有危机意识,没事还练兵,连夜战都没落下。 更让孟戚意外的是燕岑。 那几条命令听着普通,却是条理分明,只等探到消息立刻能随机应变,打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要说下命令的人没有学过兵法,孟戚是不信的。 一个行走江湖的暗器高手,学兵法干什么?为了保护寨子? 不过现在不是猜燕岑身份的时候,孟戚也没有把这个结论告诉墨鲤。 墨大夫目光随着远处的火把移动,以他的武功,打退这一百来人不成问题,可是他跟孟戚帮石磨山寨解决了这次的麻烦,那么下一次呢? 所以孟戚让大当家选择逃还是拼的时候,墨鲤没有开口。 石磨山寨的位置隐蔽,易守难攻。 如果别人看上了这里的好条件,有意过来争抢,墨鲤还能理解。结果却扯上了什么劳什子的隐龙穴,天授王造反c南边的吴王想要复兴楚朝,可这跟一个穷山寨又有什么关系? 相信斩断龙脉,就能破齐朝的气运,能够让其主一步登天,皇权在握——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墨鲤抿了抿唇,少有的动怒了。 孟戚时刻留意着墨鲤的举动,见大夫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冷冽许多,便知道外面那群人这次算是撞到了铁板上。 说起来,山灵就是龙脉。 忽然来了一帮人嚷着要断龙脉,孟戚听得很不舒服,他目光闪动,开始想着怎么让那个方士有来无回。 “那名叫桑道长的方士,是什么来历?”孟戚插话问。 江湖上的事,石磨山两位当家可比他了解得多。 “应该是太极观的人,他具体叫什么,没人知道。此人在南边有很大名头,据说有呼风唤雨,逆天改命之能。”燕岑咬着牙说完后半句话。 因为身体生来有异,燕岑听多了方士的胡言乱语,他对这些无事生非的家伙恨之入骨。为了揭穿这些人,燕岑下过一番工夫。 世间声名远播的方士,多半都会武功,某些骗人的小伎俩,手不快都做不了,想要旁人信服,总得拿出令人震惊的“真本事”。 所谓骗术一百,其中九十九路都在方士手中。 “方士分为许多流派,如今北边最出名的是藏风观青乌老祖,而南边就是太极观了。我见过的方士,都只是会耍嘴皮子工夫,至于这两个地方出来的方士,我并不知道他们的斤两。” 燕岑没有直接认定桑道长是个不值一提的骗子。 因为方士实在是一群让人头痛的存在,炼个丹都能轰山炸石。 “好在这次来的是桑道长,如果是青乌老祖”燕岑苦笑不语。 青乌老祖赵藏风隐隐有天下第一高手之势,寻常江湖人不是惧他,就是对他的话十分信服。如此人物竟然是个方士,还想趁着乱世之际参与改朝换代,实在让燕岑吃了一惊。 孟戚但笑不语。 青乌老祖?按照大夫的脾气,今天来的不管是谁,都跑不了。 这时前方隐隐传来了动静,那些火把停滞不前。 “我们的兄弟已经赶到了。”燕岑解释道,“有山壁做天然屏障,想要通过石沟寻找山寨的人,很容易误以为有林子的右边才是出路,我们在那里早有布置。” 因为对石沟迷宫的路径十分熟悉,几人抄了近路,树林已经遥遥在望。 只见数条绳索拉着网兜,把十来个踩了陷阱的人高高地吊了起来。 怒骂声不绝于耳。 “没错,就是这里!”桑道长喜形于色,这已经是他们遇到的第七轮陷阱了,在深山里布置了这么多埋伏,不正说明了山寨就在前方。 桑道长刚说完,就看到了红脸膛首领愤怒的目光,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改口道: “都是贫道疏忽了,这些火把太多,已经惊动了匪寨里的人。” 红脸膛首领的气憋在胸口,吞不下吐不出,只能狠狠得记了桑道长一笔,暗想着事情办成了,他有的是办法讨回来。 譬如桑道长为断龙脉,以命祭天,这说辞就不错。 “前面有人!” 忽然一声大喊,桑道长与红脸膛首领同时望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瘦小的驼背身影,他躲在树干背后,似乎因为没有藏好,不小心暴露了,听到叫声,慌慌张张地往前跑。 “追!”桑道长连忙叫道。 红脸膛首领眉头一皱,阻止道:“等等,可能有埋伏。” 树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哨声,那人影跑得更快了。 “庆公真是太小心了。”桑道长不满地说,“那货郎不是说了,整个山寨加上妇孺才五十人左右,不过是一些丢了锄头拿刀的农夫,纵横南九路的庆公竟然怕了?” 说话间,墨鲤等人已经到了林中。 这片老林子的树木极密,人在火把下,看什么都是影影幢幢,辨不清何处有敌。 几个脾气暴躁的江湖人,直接抡刀劈起了灌木与矮树。 红脸膛首领被桑道长几句话激得火冒三丈,他伸手摸出了一块飞蝗石,对着前面逃跑的人影就丢了过去,正中后心。 “铛!” 一声怪异的响动,那人影踉跄了下,跌倒在地。 这动静不像是打中了人,倒像是砸到了铜锣。 原本要为首领喝彩的众人一愣,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去看看。”红脸膛首领怒道。 探路的人万分小心,试了又试,确定前面没有坑,也没有绊绳,持刀戒备着走到之前那人摔倒的地方时,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地放着一口破锅,显然刚才那人是把这玩意背在了身后,所以看起来像个驼子。 看着手下送来的东西,首领差点给气死,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 “烧,烧光这片林子!” 红脸膛首领一边怒吼着,一边示意手下退出树林。 “不行,不能放火,隐龙穴的风水不能变。”桑道长跳出来反对。 加上他之前鼓动别人贸然去追,不顾埋伏的行径,石磨大当家简直要怀疑这是自己派去的卧底了。 燕岑死死地盯着那个红脸膛的首领,低声道:“竟然是他?” 大当家也认出了这人,对身边的孟戚与墨鲤解释道:“这是洞庭帮的长老庆大成,数年前听说他在洞庭帮混得不太如意,带着一群人到处找活儿干说白了就是打家劫舍,或者砸一些小镖局的生意,声名狼藉。” 大当家恼怒更甚,这样的人找到了自己家门口,说不愤慨是不可能的。 燕岑打了个呼哨,林中立刻传来数声应和。 “该死的!” 就像桑道长说的那样,庆大成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什么时候在一群农夫手里吃过亏?虽然林中埋伏重重,但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招数,掉进坑里爬出来就是,踩中绳索被高高吊起之后让人砍了绳子就行,根本出不了人命。 “不过是些无胆鼠辈,杀!” 火把被齐齐丢出,灌木没有立刻烧起来,只是冒出了一股又一股的浓烟。 毕竟是积雪初化的时节,想要生火也不是那么容易。 烟雾中,一排箭雨射来。 石磨山寨的人射箭的准头只是普通,不过他们得的命令是往人群里放箭,中不中都没有关系。 这一动作,就暴露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在那边!” 庆大成的手下怒喝着,往利箭射来的方向狂奔,石磨山寨民只放了一轮箭,就立刻换了方向。 “啊!” 第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紧跟着是追过去的人慌乱的声音:“都停下,前面是断崖,没有路。” 准确的说,断崖下方是一片树海,黑黝黝的,树冠高过了山崖上方的地面,所以在浓黑的夜色里远远看去,就是林子变得稀疏了,树木也没那么高了。 他们想都不想,就冲了过去。 失了火把周围又是浓烟的情况下,第一个过去的人失足坠崖。 其他人收势不及,有的抱住了山崖边的树木,有的试图往后退结果撞到了后面的人,这么一个照面,就陆续有四五人滚了下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 “都别乱。” 桑道长话音刚落,后面又飞来一阵箭雨。 燕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革囊,这显然是他动手的好机会。 “慢。” 墨鲤阻止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又多了一只手。 “咳,都是大夫的病患,我就看看。”孟戚义正辞严地说,“大夫说了,不能妄动内力,暗器还是给我罢。” 说完一个巧妙的擒拿动作,从反应不及的燕岑那里夺走了一个革囊。 孟戚还没得意完,赫然发现革囊没有成功拽回。 一只从披风下伸出的手,及时抓住了“飞走”的革囊底端。 ——燕岑只是本能,而孟戚忘记了眼前这人不止两只手。 两人发愣的时候,墨鲤伸手把这只革囊拿走了。 “是什么暗器?” “什么都有,铁莲子c飞蝗石c细针” 燕岑尴尬地收回了手,孟戚随便捞出一把,就往前面去了。 “大当家,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拎着弓箭跑回来的人说。 随着一声呼哨,数棵大树被同时放倒,然后是高处掷下十几块大石,滚石擂木一起上,迫得这些亡命之徒只能拼命往前跑,而前方就是断崖。 “跳崖,抱住那些树木!”庆大成仗着武功高强,砸飞了一块落石,眼见着自己手下避无可避,气得大喊。 除了一些避开滚石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抱住树冠,胆战心惊地听着滚石砸上树干的声音。 火把丢了一地,浓烟滚滚,众人呛咳不止。 “不好。”燕岑神情变了。 这火一起,再想灭很难,而且石磨山寨的人毕竟不是江湖人的对手,他们能躲也能过几招,单对单是肯定要输的。 “撤!” 大当家声如洪钟,压住了一众怒骂跟喊叫。 他们恍惚了下,还以为是庆大成的命令,倒是石磨山寨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出浓烟的范围。 “可恶,纳命来!”庆大成在烟雾里看到了一个人影,不由分说,携怒出招。 然后他被震得连退七步,胸口窒闷,神情骇然。 “你是?” 孟戚笑了笑,抬手一挥。 火光中,庆大成身边剩下的十多人也纷纷被暗器打中了手臂膝盖,兵刃脱手而出。 “孟国师?!” 桑道长跳了起来,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声音高得走调。 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1.意有尽 ,孟戚神情古怪。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有那么一瞬间, 他想要拧断这个方士的脖子。 这些不懂却总要瞎折腾的方士们,自认为掌握了天命运道的规律, 把龙脉当做山中灵药一般,想挖就挖,说砍就砍。现在居然大言不惭地说, 可以助人得到龙脉! 好一个得到龙脉! 孟戚怒极反笑,他之前就从墨鲤那里猜出了真相, 所谓的山灵, 应该就是方士口中的龙脉。山灵确实存在, 可是跟气运一点关系都没有,却硬是被捆上了某家天下某朝江山的战车,俨然一副同生共死的模样, 真真荒谬至极! 对山灵来说, 这岂不是无事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 想要改朝换代, 去起兵造反啊!为何要跟一座山过不去? 孟戚满心杀意, 不仅想要干掉眼前这个试图用龙脉来讨好自己的桑道长,还想屠尽太极观。 这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刺得人皮肤生痛。 桑道长首当其冲, 他感觉像是被人扔进了冰窟里,想要挣扎却是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想求饶然而脑中一片空白, 只能滑稽地开合着嘴, 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孟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怪异,肌肉时不时的抽搐,显出一种扭曲的笑意。 他的右手捏成了拳,微微颤抖,这是残留的理智,他正极力地压着疯狂的念头,脚边泥土下陷,半个靴面都没入了土中。 “你要怎么帮我?” 孟戚的声音很轻,语调略快,像是在跟人聊天说笑一般。可是只要看到孟戚表情与眼神的人,都不会有这种的错觉。 桑道长骇得面无人色,他终于明白长风道人为什么会被吓死。 这样可怖的杀意,让人恍惚间觉得面前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发狂的凶兽,是横贯苍穹的紫雷霹雳,是顷刻间可以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 人力根本不足以抗衡,甚至没有逃脱的可能。 桑道长后悔不已。 不是所有方士都承认世上有隐龙穴,这里面有方士诸多流派的区别跟纠纷,桑道长恰好就是相信隐龙穴存在的人,他自然要力证这点。 现在孟国师在这里,桑道长更是对隐龙穴之说深信不疑了,可是人要是没了命,其他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我”桑道长声音嘶哑,他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能寻龙定脉,还能做借运转厄法术擅长紫微术数,略通岐黄” 听到岐黄二字,孟戚愣了愣。 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后背微微一僵。 有人在看着他。 ——隔着烟雾,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注视着他。 孟戚愣神的时候,桑道长爬起来没命地往前跑,哪怕前面是断崖。 瞎了一只眼的老猎户正跟着众人救火,看到他冲过来,抡起铁叉就要拼命,结果这道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脚下不停,直接跳下了断崖。 “” 这山崖还挺高,可是掉下去不一定没命,因为树木生得旺盛,如果运气好接连撞上树丫,没准也就断个胳膊腿儿的。 可是运气这玩意很难说,直接跳崖跟自杀有什么两样? “没看出来,这牛鼻子还是条汉子,宁愿死也不肯做俘虏。” “嗤,得了吧,我看他是吓破了胆。” 石磨山寨的人没有练过内功,孟戚与桑道长之间的话他们半个字都没听着,自然是乱猜了。 “这断崖下面是个封闭的山谷,根本没有路出去,别管了,我们先救火。” 想要上来,只有爬树,然后顺着茂密的树冠趴上崖边。 然而现在崖底的树也烧了起来,隐约能听见之前坠崖的人惨叫。 火光里,这声音分外渗人。 孟戚感到身后那人慢慢走了过来,熟悉的清冽气息也笼罩了过来,他无声地喘了两口气,绷紧的身体随之放松。 “大夫为何不阻止我?” “你今天早晨才喝了药。”墨鲤声音平缓,其实他一察觉到不对,立刻就回来了。 可是他也没有去拽c去叫醒孟戚,只是站在后面。 孟戚的身体晃了一晃,索性往后靠在墨鲤身上。 墨鲤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孟戚趁机转身反手将人抱住了,头埋在墨鲤的颈侧。 呼吸触及那片皮肤,孟戚看到近在咫尺的耳尖颤了颤,迅速地红了起来。 孟戚心里的焦躁与怒意就这样奇迹地消失了。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得寸进尺,就是抱着人不放,这种得到好处就不撒手的架势,让墨鲤莫名地想起了那只沙鼠。 不知道给那只沙鼠一小块硬饼,会不会也是这幅模样。 随后墨鲤脸色一沉,因为按照这个想法,自己岂不是那块饼? ——等回去之后,药丸也不做了,还是熬药汤罢。 药丸不苦,药汤才苦。 孟戚看到大夫耳尖上的红晕退去,便知道再抱下去要惹来墨鲤不快,他慢慢地松开手,开始回忆方士在太京折腾过的事。 越想,他眸中厉色越深。 孟戚隐约明白自己为什么乐于做国师,而且一做就是很多年。 楚朝孟国师平日里其实是没有什么正事做的,所谓祭祀,一应事宜都有礼部c太常寺c钦天监负责,国师就是个样子货,袖手不管到了日子站在祭天台上念念有词就行了。 所以孟戚除了跟旧友一起,为盛世之治出谋划策,就是想方设法把那些方士打得再也不敢进京。 这个“打”不是直接动手揍,而是让这些装着仙风道骨的家伙丢尽颜面,灰溜溜地走人。 什么空白的纸上忽然出现字迹,清水变成血水,符纸突然燃烧——最初孟戚揭穿这些手法还有点费劲,要想办法打探这些把戏的原理,后来他就索然无趣了。 方士的说辞不一,可是把戏却总是换汤不换药。 别说孟国师,楚元帝都看得腻味了。 到后来,方士若是没有一手出奇制胜的招数,根本不敢在太京的权贵圈露脸。 当然总有一些愚夫愚妇相信这些,也有脑子灵活的方士,不是玩把戏,而是靠三寸不烂之舌骗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不招摇撞骗到楚元帝面前,孟戚也是不怎么管的。 但是只要这些人行骗失败,被愤怒的百姓绑到府衙,都是从重判罚。 至于那些仗着武功高闹事甚至杀人的,孟戚会让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想跟这些方士“斗智斗勇”的事迹,孟戚唇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大夫,我原本的武功没有这么高,倒是那些方士让我知道了内力的修炼法门。” “嗯?” 墨鲤很快反应过来,孟戚可能不像自己那样有位师父。 秦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墨鲤受他教导,几乎没有走过弯路,孟戚就不一样了。即使他在世间“活过”的年头比墨鲤要久,想要“学”武功,还得费上好一番心力。 “最早就是会一些拳脚功夫,跟石磨山寨的人差不多。” 孟戚想了想,继续道,“说是最早,其实我不记得第一次变成人形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一只沙鼠,作为人总要有自保之力,我就偷学了一些。” 墨鲤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他之前从未想过孟戚有过这样的经历。 陈朝治下,可谓民不聊生。 龙脉又怎么样?原形没有自保之力,化为人形时没有常识c不识字,身上连衣服都没有。孟戚虽然只说了偷学粗浅武功的事,但必定有更多的难处。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行为举止怪异还会被人当成妖怪。 “后来就练得像模像样了,大概可以打翻五六个人。”孟戚回忆着往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笑道,“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这样不打不相识的,叫他邓书生罢。一介书生偏偏有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想动手,不过人却有真本事后来投了军,学的自然就是马上功夫了,我双锏使得不错,这兵器是我在战场上捡来的,又跟着前锋营学了怎样用铁爪勾住高处攀爬的轻巧功夫,学了射箭,不能说是万人敌,只是后来受伤越来越少。” 孟戚回忆了一阵,发现墨鲤始终没有说话,这才注意到大夫的表情。 “我们去救火?” 孟戚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自己站在这里不动,还把墨鲤也拖住了。 墨鲤回过神,带着人往溪流那边走去。 这片树林里就有溪流,救火不算费事,只是一时之间大家手里没有装水的容器,这才耽误得火势变大。 好在石磨山寨的人常在这处演练埋伏,所以还是有一处隐秘的休息地,那儿除了布置陷阱的绳索网兜之外,还有几个木桶。 火势主要集中在山崖附近,别的地方已经被救得差不多了。 大当家看着烈焰翻卷的崖底,一挥手:“泼水!” 这边是天然的埋伏地,不能就这么毁了,没了这波找麻烦的,谁知道下次是群什么人。 燕岑还记着桑道长看到孟戚叫的那一嗓子,火灭了之后,大当家带着人牵着绳索下崖查看的时候,他使了个眼色。 燕岑倒不是怀疑孟戚有恶意,他是对桑道长等人的来历耿耿于怀。 大当家并没有因为山寨逃过一劫而欣喜,他沉思着说:“先问问他们在山下有没有人,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进了石磨山,每个都问,问完再杀。” 桑道长果然没有死,只是被树枝刮得面目全非,人也被烟雾被呛晕了。 大当家把人拎起来逼问,桑道长嘴里颠三倒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疯了似的,倒是庆大成的手下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原来庆大成早就投效了吴王,劫来的财物有一半都孝敬了上去,还在私下里混了一个振威将军的官印,说是个四品,可是拿不到俸禄,也没有人知道。 吴王麾下有好些这样的江湖人。 一方面敛财,一方面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事,他们一年也见不着吴王一次面,接到的都是密令,甚至不知道是吴王的意思,还是吴王谋臣的。 然而庆大成在洞庭帮待不下去,绿林道上也不能混一辈子,就一心一意想着要安然养老,被官府招安就是个不错的出路,当然还得立下一些功劳才行。 这次到雍州,倒不是直接领吴王密令。 命令里只让他们配合桑道长,为吴王效力。 桑道长带着他们在江南转悠了一圈,然后北上雍州,说这里有隐龙穴。 至于吴王知不知道这件事,庆大成的手下自然无处知晓。 大当家连问几人,都是这般说辞,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干脆杀了半疯的桑道长,重新上得山崖,跟燕岑商议道:“让兄弟们都做好准备,太平日子怕是到头了。” 南边的吴王想要隐龙穴,西边的天授王可能要攻打雍州。 想在这乱世里求安身之地,真是难如登天。 大当家有心要带着所有人另外找个地方,可是一时之间,又能到哪儿落脚?雍州连着三年大旱,这方圆三百里,想找个有水的地方都不容易,更别说其他了。 愁归愁,他倒也没忘了墨鲤。 “大夫呢?” “在那边,刚才钱小郎背着破锅诱敌的时候,被那领头的用暗器砸了一下,没有直接伤着,却摔在地上磕了腮帮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这小子。”大当家赶紧过去看情况。 结果发现伤得不止是钱小郎,还有几个躲避不及被那群江湖人伤了的。 最严重的一个人胳膊折了,鼻青脸肿的,墨鲤正在给人正骨。 孟戚早就习惯了给墨鲤打下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比秋陵县地动之后的灾民伤势轻多了。 “这我不知道如何感谢大夫了。”石磨大当家有些伤脑筋了,受人恩惠,总不能厚颜收下,可是山寨实在穷得拿不出东西。 “不用,本来就是正好遇上,大当家危急之时也没有瞻前顾后,怕把山寨的路径暴露在我二人面前,实是你们救了自己。” 墨鲤想到了宁长渊,便道,“说到报答,如我这般恰逢其会,救了旁人也行。” 大当家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只是救人,又不是管救了的人吃喝跟后半生,确实不是大事。 墨鲤又问桑道长的事,大当家简略地说了,不过没有提天授王的事。 “近日江湖道上有条传闻,说是青乌老祖确定陈厉帝的陵墓被盗,大多数人都奔着帝陵去了,方士应该也不例外。” 听了墨鲤的话,大当家顿时松了口气。 这时有人过来回告,说是在石沟里发现了货郎的尸体,胸口中了一刀。 燕岑虽然恼这货郎多嘴多舌惹了这场祸事,但都是寨里认识的人,如今人都死了,还是请兄弟们挖个墓穴,把人好好的葬了。 “大哥,你下山找找那几个赤魍山的人。”燕岑不放心地说。 墨鲤总觉得赤魍山这个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平州境内有许多山,很多山根本就是个山包,地图上也不标注,除了当地人根本没人知道名字。 就这么闹哄哄地过了一夜。 大当家也不休息,再次下山去了。 燕岑被墨鲤盯着喝了一碗药,这位见多识广的二当家被生生地盯出了一头冷汗,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碗,早喝早解脱。 事后一想,这位大夫逼着病患喝药的方法也很奇怪,不发怒也不指责,就这么看着你,能看得人心里发慌,坐立不安。 也不知道跟着大夫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能扛得住天天被大夫盯的。 山寨不大,燕岑自然知道他们回来之后,墨鲤熬了一罐药汤。 那药可比二当家手里这碗苦多了,风一吹,苦味能飘出半里地,路过那间石屋的人都忍不住加快步伐。 结果那人说喝就喝,完全不当回事,果真是条汉子。 这事墨鲤也很纳闷,苦成这样的药,寻常人可能进口就要吐了,孟戚却像喝碗茶汤似的一饮而尽,他差点怀疑孟戚的味觉有问题。 “大夫给的药,我能不喝吗?”孟戚挑眉道。 墨鲤面无表情地说:“那我给你拿块硬饼,泡了药汤再吃?” 孟戚吓得坐了起来,从容不迫的姿态尽失。 “逗你的,放别的东西破坏药性。”墨鲤看完了热闹,慢吞吞地说。 孟戚哭笑不得,想他一生无所畏惧,为何会在大夫这里栽跟头? 说实话,那药真是太苦了,跟之前喝的几次完全不同。 孟戚试探着打听,墨鲤说是换了个方子,石磨山寨的药草比较多,实际上之前做出的药丸,用的也是这个药方。 石磨山寨的人忙着收拾外面的林子,埋掉尸首,就这么过了两日。墨鲤再次给燕岑号脉,发现他的病情已经有所缓和,就又开了两个清热解毒的方子。 吃药汤见效慢,如果不是有内力能看经脉脏腑,墨鲤少不得要在石磨山寨盘桓十天半月才能确定燕岑的病情。 墨鲤记挂着厉帝陵的事,给山寨里其他受伤的人看了病,就要告辞了。 孟戚这两日给大当家出了几个主意,让他们把外面的埋伏跟陷阱重新换了一遍,又研究了伏击路线,大当家跟燕岑都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一听说两人要走,倒是有几分不舍。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又各自有事牵挂,哪能长久相聚?燕岑包上了一些药草跟干粮,墨鲤这次没有推拒,确认里面没有虎鞭,就收下了。 这日下了一阵雨,墨鲤二人启程的时候,天已经晴了。 山寨里的人都过来相送,已经走得远了,还能远远看到他们的身影。 “那燕岑倒是个学兵法的好料子。”孟戚在墨鲤身后嘀咕。 墨大夫转头看他:“怎么,想收徒?” 孟戚闻言摆了摆手,下意识地说:“我能教什么?我又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停住了,神情恍惚。 用兵如神的人自然有,满腹韬略的人孟戚也很熟悉。 然而人都不在了,如何比较? 墨鲤知道孟戚又想到从前了,他也不打断孟戚的回忆,而是放慢速度走在孟戚身前不远处。 看着这人稳稳当当地走在自己走过的地方,墨大夫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属于国师孟戚的那段岁月已经逝去了,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复存在。 孟戚这一生走过很多地方,可是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也没能留住任何东西,只有墨鲤此刻还在他的身前了。 不会消失,不会离去。 因为墨鲤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墨鲤心里莫名地沉甸甸的,他感觉自己走的不是一个人的路。 天边乌云将散,湿滑的山道上也有了从树冠间隙里照入的光。 孟戚回过神,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然后就发现大夫正边走边数钱。 “咱们的银子,应该还能支撑一阵?” “说不好。”墨鲤很操心了,他甚至算到了太京住客栈的花费。 两人的开支,总是比一个人要高,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因为孟戚一看就是个随心所欲不爱费神的人。 墨鲤瞥了孟戚一眼,继续算钱。 孟戚:“” 总觉得大夫看他的眼神变了,他没能琢磨出来。 “缺钱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这里又没有刘钱袋。”孟戚很是感慨。 刘澹是荡寇将军,奉命在平州讨伐贼寇,不可能到雍州来晃悠。 “你怎么就只记得他了?” 墨鲤心想,薅羊毛也不能只捡着一只羊动手吧。 “这嘛,可能是缘分吧!”孟戚默默咽下了好欺负这个词。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3.胡为乎不灵哉 ,越接近太京,路上遇到的江湖人就越多。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有了前一次的遭遇, 墨鲤在一处市集上买了厚布披风跟斗笠, 也给孟戚买了, 并且要求孟戚泯然于众,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这江湖上的高手, 竟跟市井卖艺的一样, 还要被人指指点点,墨鲤真是长了见识,并且对江湖事的好奇心一落千丈。 孟戚倒不在意被谁看, 因为武功特性,他一旦收敛气息, 也不讲究举止的时候, 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现在有了斗笠, 连唯一惹眼的相貌也挡住了。 倒是因为墨鲤这幅打扮,让孟戚看不到他的耳朵, 心里十分遗憾。 已是正月底,官道上有役夫正在运粮。 这是别的地方运来的赈灾粮, 拖了好几月, 官府层层盘扣。 等到送来雍州, 根本不必往干旱最严重的地方去, 由县衙收了就成,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死去的尚且不说, 还活着的百姓都逃走了。 墨鲤是一路走过来的, 现在看着这些粮车,忍不住叹口气。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民如草芥,任谁都看不出十几年前,这天下还是盛世之景。 墨鲤二人轻功在身,脚程快,这天他们抵达小兴镇的时候,还看见了红衣帮的人。 他们牵了马,把镇上仅有的一家客栈占了,来得迟的江湖人都很不满,但是也不敢招惹声名赫赫的红衣帮,悻悻地走了。 镇上的店铺不多,好在有药铺。 墨鲤把需要的东西买齐全之后,钱袋里就只剩下一小块碎银了。 这点钱可以供一家三口生活整月,可是要去太京的话,完全不够,小镇的客栈上好的房间也不过三十枚铜板,而在太京,没有一钱银子怕是住不到像样的客栈。 墨鲤的谋生之技只有治病。 原本他一人云游天下,到了地方给人治病,换些吃食就够了,现在多了一个长期病患跟随左右。 墨鲤买了一块粗布做成幡子,随意地拿在手里,又学着那些游方郎中,在幡子上系了个铃,不用吆喝,旁人看到幡子上画的药葫芦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 孟戚原本要帮墨鲤拿幡子,墨大夫不给。 孟戚想要在心上人面前维持风度仪态,被驳回了。 想帮墨大夫拿行囊,被拒绝了。 现在依旧败退而归,连看耳尖的爱好都被剥夺,心里很不是滋味。 “哪有让病患动手的道理。”墨鲤说。 孟戚脱口而出:“我不是病患,我是” “你是什么?”墨鲤狐疑地看着他。 “我跟大夫是什么关系,大夫还能不知道?咱们这么走着,还是有些引人注目,我像是在跟踪游方郎中似的。”孟戚索性厚着脸皮道。 墨鲤若有所思。 孟戚以为墨鲤想明白了什么,正觉得高兴,就听到大夫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没想到,还多亏了你提醒。” 翌日,游方郎中墨大夫照常上路,孤身一人。 怀里多了一个竹筒杯,杯里有一只沙鼠。 沙鼠:“” 很郁闷。 可是大夫说得有道理,现在衣服都没有换洗的,虽然他们武功高深,但是路上风沙大。两个人的开销也大,变成沙鼠就不一样了。 孟戚还没有办法提出反对意见,而且只能是他变。 沙鼠能揣在怀里,鱼怎么办? 谁赶路的时候带着一条活鱼,要扛着水缸吗? 孟戚郁闷地想,都是山灵,怎么原形差这么多? 沙鼠的毛又长了一些。 虽然没吃什么好东西,但是每天睡觉喝药吃饼对沙鼠还是有影响的。 除了毛长蓬松,看起来更胖之外,就是一身的苦药味。 这是一只满身药汁味的沙鼠,墨鲤挨近闻了闻,确认这是沙鼠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很是奇怪,明明孟戚身上没有这么浓的味道。 沙鼠在墨大夫靠近的时候,全身僵硬。 眼里全是那张放大的面孔,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唇 常人脸上总会有些痣,或者斑印之类的瑕疵,墨鲤是没有的。 其实孟戚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是“人”,所谓的人形是人的形态,没有这么细的讲究。毕竟化形的时候只会想到自己是“人”就方便了,不会想太多。 头发能够变白,脸上可以多出皱纹,少年身形可以,老迈的模样也行。 然而即使老了,孟国师脸上也没有生出苍老的褐斑。 这事孟戚记得很清楚,当年旧交还拿他打趣,怀疑他练了传说中的童子功,即使老去看起来也比他们年轻,明明不是道士,竟也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真是做了国师就像国师。 楚元帝派人打探过孟戚的起居,确定他没有吃什么丹药。 孟戚有些不悦,但是生老病死原本就让人在意,李元泽毕竟也老了。 此时再想起,孟戚隐隐有些后悔。 只因楚元帝平日里表现得太平常,没有求仙炼丹的模样,臣子也没有挟功自傲的架势。楚朝君臣相得,曾是一段佳话,为君者仁德,为臣者知进退。 倒不是十多位开国功臣心性始终如一,都没有起别的心思,而是大势所趋。 主上英明,做臣子的就算有野心,也需掂量着可行性。 即使到了如今,孟戚都不敢确定,当初换了一人坐帝位,会不会是这般结局。 说不定还不如李元泽,至少李元泽前面几十年还是颇让人称道的,面子工夫做得足,谁都挑不出错。或许是临死之前,这位帝王才变了,又或者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人心难料,谁能知道呢? 沙鼠想着想着,打了个哈欠。 不用走路,又靠在大夫怀里,无所事事,可不是只能睡觉? 墨鲤觉得这次沙鼠特别安分,既不乱动,也没有东张西望。他放心不下,走了一段路后,把竹筒杯拿出来看了一眼,结果只看到一团白绒球。 ——脑袋埋得都找不到了。 这么睡怕是要被自己的毛闷死。 墨鲤连忙把沙鼠从竹筒里取出来,还挺费劲。 沙鼠没醒,脑袋下意识地贴上墨鲤的手掌,身体自然舒展。 墨大夫心情复杂地把竹筒收了起来,任由胖鼠继续睡在他怀里。 如果孟戚的原形是稍微大些的动物,墨鲤都不必这样小心,现在莫名其妙地照顾起了一只沙鼠,还照顾得特别顺手。墨鲤觉得这都是习惯使然,他在歧懋山养参养狐狸养蟒蛇,沙鼠比它们都小,而且省事。 白参还要浇水除草,有时还得抓虫。 胖鼠有水会自己喝,有饼自己啃,就是做梦的时候爪子不太安分。 游方郎中的生意不太好。 墨鲤在小兴镇没有遇到找他治病的百姓,一路走来,也没有叫住他的人。 倒是路上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他们随身带着兵器,兴致勃勃地说着彼此的见闻。有江湖轶事,也有途中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人。 墨鲤甚至听到了自己跟孟戚的事。 他们被形容为不知名的隐世高手,轻功登峰造极,像幽魂一般,旁人眼睛眨了眨,这人就不见了。这等轻功,如果想要别人的性命,岂不是脑袋被摘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般说得绘声绘色,还加入了许多想象。 什么装扮异于常人,性情古怪,就像山野传闻里鬼怪一般,竟在荒郊野地里摆出一副文士雅客的做派。 待人看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端得是神秘莫测。 墨鲤:“” 作为大夫没有出名,路上跟孟戚吃个饼,然后跑路竟然有了这么高的名望,许多人都对这两位神秘高手兴致勃勃。 路边茶摊有人说,野店水井边也有人提。 还有人听了,大笑道:“这是沽名钓誉之辈,故弄玄虚引人注意,压根就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充其量是轻功高明的小贼。” 说这番话的人,墨鲤恰好认识。 正是那位金凤公子,他手里拿着扇子,前呼后拥的,即使在茶摊上歇脚,也有手下抹桌子铺软垫放香炉,拿出自带的茶叶,煮了后用官窑白盏盛了茶水送上。 出门还能讲究成这样,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个人。 金凤山庄不仅有钱,势力还大,原本在野店歇脚的众人都招惹不起,纷纷起身离开。 墨鲤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他无意暴露身份,毕竟金凤公子半路遇到神秘高手的事,也是流传甚广。 墨鲤低着头,稍微弓起背,不再挺得笔直。 他以为自己很低调了,可是现在还没有出正月,路上见不到商队,连旅者也少。偶尔有两三个走亲戚的百姓,也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到这些拿刀配剑的江湖人,吓得躲得老远。一个游方郎中,怎么有这么大胆子? 金凤公子仔细一看,就琢磨出不对了。 秦老先生教墨鲤那是教得十分成功,君子如玉,风骨天成,多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掩盖的,总会泄露几分。 在这点上,墨鲤还不如孟戚。 阅历浅了,许多事都做不到,没法装什么像什么。 金凤公子虽是江湖人,却也是江湖上的世家子弟,在他眼中,墨鲤就像是混入了石子里的珍珠,扎眼得很。 他右眼一瞟,立刻有手下恭敬地凑了过来。 “那郎中有问题,把人带过来。”金凤公子低声道。 于是墨鲤便被金凤山庄的人拦住了。 “我家公子请郎中过去。” “” 墨鲤感觉到金凤公子正盯着自己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换了衣服,微微弓背,还戴了斗笠,看起来身形与那日不同,再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金凤公子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在下只是一介郎中,并非江湖中人,实在不知” 墨鲤正在推脱,金凤公子已经不耐烦地高声说:“怎么着,游方郎中不就是给人治病的吗?阁下架子颇大,连本公子都请不动你?” “公子没有病。” 墨鲤十分肯定地说,当日他封穴的时候看过。 金凤公子怒极反笑,冷声道:“我有病没病,你说了算?本公子说有病就是有,来人揭了他的斗笠,给我把脸转过来!”手机用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更多完本小说 关注微信公众号xbqg 新进入首页 很多精彩小说等着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4.于是纵谈得失 墨鲤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倒霉, 还是金凤公子在走背运。 眼前这么多人, 金凤公子怎么就盯着自己不放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八字不合? 金凤山庄的人领命上前,抬手便抓。 这人练的是刁钻路子的擒拿招数, 再重一分力就能让人关节直接脱臼,而此刻不知是试探还是谨慎, 他动手归动手,却还留了几分余地。 墨鲤随意地将招数封住, 果然这人已经急步后退。 他的身法在墨鲤眼中很慢,不过对方既然留了余地, 墨鲤当然也会给他留下余地。金凤公子确实咄咄逼人, 可金凤山庄的人不过是听命行事。 而且自从上次在废村祠堂里遇到金凤公子跟渝东八虎起冲突,墨鲤就隐约看出这位金凤公子的脾气了。 喜欢摆架子c脾气臭c爱生是非, 但说不上是恶人。 于是墨大夫只是给了他一个教训,就带着沙鼠走了,至于这一次—— 金凤公子见到属下一个照面就败退回来,心中更怒, 折扇一展抢步上前。 扇骨乃是精铁打造,扇柄有个机关, 能让扇骨处伸出寸许长的尖刃。 金凤公子成名武器便是这把折扇, 这在武林中属于奇门兵器的一种, 既能做短兵使, 也能打穴, 展开与合拢时候用法并不相同。 墨鲤一下就被提起了兴趣。 虽然江湖人很麻烦, 但是墨大夫还是很喜欢武功的。 竹山县的武林高手, 满打满算加上墨鲤自己总共才三个半,他缺乏与人交手的经验,见过的武功路数也不多。 墨鲤不是武痴,可是新奇的武功跟兵器,就像是一本没有读过的书。 现在书都送到了眼前,墨鲤怎么能拒绝得了? “乔装打扮鬼鬼祟祟,说!你是哪一家的人?”金凤公子边打边说,他自诩武功高强,又看到墨鲤只守不攻,他战得痛快至极,便有了对方不如自己的错觉。 路边还没有散去的江湖人都在看热闹,纷纷惊叹。 身影忽东忽西,甚至能同时看到好几个残影。 ——沙鼠被颠醒了。 孟戚迷糊地睁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沙鼠探出爪子,把衣襟扒开了一条缝,探头往外张望。 呼啸而过的劲风,立刻把胖鼠脑袋上的毛齐刷刷地卷向了右边。 “” 怎么又是这个金凤公子?沙鼠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高手过招的时候,敌人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错过,否则就会在大意之下落败。金凤公子混迹江湖多年,除了这些,他还留意着墨鲤可能藏有暗器的地方。 墨鲤的衣襟处忽然冒出一小团毛绒绒的东西,金凤公子下意识地做出了格挡的架势,随后他发现这毛团好像有点眼熟。 墨鲤及时伸手托住了胖鼠,以免它掉下来。 金凤公子眼神发直,随后发现过了这么多招,他不仅没有试探出对方的武功路数,也没能揭下斗笠,而游方郎中此刻护着小生物的动作,与金凤公子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合了。 “是你!” 金凤公子失声叫道。 这时胖鼠伸出了爪子,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勾住了金凤公子腰上的一块玉佩。 墨鲤护着胖鼠,金凤公子急着后退,两下发力,系着玉佩的绦带直接断了。 金凤公子往后跌了几步,他的属下一拥而上把他扶住了。 眼见着墨鲤指缝间有熟悉的穗子,金凤公子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腰间玉佩被夺走了,他惊怒交加,偏偏又不能发作,脸色发青。 墨鲤哭笑不得地看着掌心的胖鼠,还有它给自己捞回来的战利品。 这是一块羊脂玉,雕琢成了凤形,玉上天然一块瑕疵恰好做了凤凰眼睛。无论是雕工还是玉佩质地,都属上乘,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 国师真是不出手则已,出必有所获。 胖鼠慢吞吞地把爪子里的穗子扯开,然后钻回了墨鲤怀中。 “误会!”金凤公子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地说,“都是误会,晚辈误以为是心怀叵测的跟踪者,还请前辈见谅。” 说着,还低头拱手行了一礼。 围观的江湖人顿时哗然,立刻猜测起了墨鲤的身份。 武林中生性傲慢的人很多,金凤公子堪称其中之最。寻常人休想得到他一个正眼,小门小帮的长老他连面子都不会给,也就是遇到武林名宿,他才勉强拱拱手就算打过了招呼。 现在是怎么回事? 金凤公子青白着一张脸在心里暗骂:当然是谢手下留情c不杀之恩了。 他两次冒犯这位前辈,现在还好端端的啥事也没有,如果再不领情也不做出表示,岂不是傻?他还没有活够! “此玉佩乃是师长所赐,不敢遗失。” 金凤公子硬着头皮说,他眼角余光看到的手下都低着脑袋,没有一个能顶事,不由得恼怒万分,轻轻踢了自己的亲信一脚。 “今日对前辈多有得罪。” 金凤公子的手下顿时醒悟,连忙摸出了一张名帖。 名帖是撒金纸,花里胡哨得很,上面写着金凤山庄的名号。 墨鲤狐疑地接过金凤公子双手奉上的名帖,后者立刻松了口气,毕竟在金凤公子看来肯接就表示没有发怒,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实际上在墨大夫这里,接名帖是一种礼节。 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视而不见。 墨鲤展开名帖,入目的不是金凤公子的名姓,而是一张太京瑞丰钱庄的银票,面值一千两。 名帖夹银票,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据说官场上很常见。 墨鲤莫名地想,这名帖一看就是准备好的,金凤公子打算拿名帖去拜访谁?难不成是准备好的买命钱?不能吧! 正想着,怀里的胖鼠再次探出了脑袋。 一千两的字样,刺痛了胖鼠的眼睛,它忍不住想要揉眼,结果手短没够着。 孟戚很快冷静下来,他又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十几万军饷他都经手过,打下陈朝的时候,达官贵人宅邸里堆满黄金的箱子他也没少见。 那可是明晃晃,金闪闪的一箱箱,岂不比这轻飘飘的一张纸有分量? 孟戚觉得问题在于这钱太多了,只能抵达太京之后,去那家钱庄兑,在此之前银票跟一张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还不如刘将军送上的钱袋呢! 墨鲤左右为难。 金凤公子见他迟迟不说话,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他想难道是嫌弃太少了? 混江湖的人普遍都穷,如今年景不好,大宗派一样入不敷出,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都能砸人。 墨鲤最终将名帖跟玉佩都丢还了金凤公子,抓着游方郎中的幡子,转身就走。 孟戚心里遗憾,却也知道依照墨大夫的性情,多半是不会要这钱的。 金凤公子与刘澹不一样,孟戚打劫刘澹,因为刘将军得了齐朝皇帝赏赐的灵药,而灵药又是锦衣卫从孟戚那里偷来的,可以说刘将军确实欠了孟戚很大一笔账。 一个钱袋完全不够还。 金凤公子递上的银票,是做赔礼道歉用,其实收了也没什么,不过墨鲤被秦老先生教得太好了,所谓无功不受禄,那几句冒犯墨鲤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或者说,根本不足以收下一千两这么多。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墨鲤走得干脆,然而别人不像孟戚这样了解前因后果,在他们看来就是金凤公子递上了名帖,结果这位戴着斗笠的神秘高手不屑地把名帖扔了回去。 “此人是谁?不怕金凤山庄的势力吗?” 嘴里议论着,可看到墨鲤走过来,下意识地让了一条路。 既没人敢拦,也没人敢跟上去。 金凤公子看着手里的玉佩跟名帖,发愣了半天。 “少主?”金凤山庄的人低声唤道。 “这世上有人不爱钱吗?”金凤公子纳闷地问。 “应该没有?就算有,也是生来不缺钱,根本不知道钱有多重要的。” 金凤山庄的人斟酌着答道,“可能那人不是什么门派的长老,也没有徒弟,不然怎么会不要钱呢?这倒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没有惹上什么麻烦的势力。” 金凤公子哼笑道:“能有什么麻烦的势力?青城派,还是藏风观?所谓的名门正派,哪个手里不是握了一堆田契,连做个买卖都不会,只会盘剥佃户,与那些地主员外有什么分别?现在好了,天灾当头,百姓跑了个干净,他们谁不是焦头烂额,只要送点银子就能成为这些名门正派的座上宾。” 他摸了摸下巴,又吩咐道,“去查查,这人来历必定不凡算了,我还不想你们送命。本公子直觉这里面有个天大的秘密。” “少主,我们为厉帝陵宝藏来的,这人应该也是。” “不错!连钱都看不上,为什么会贪图宝藏呢?”金凤公子笃定地说,“等到了太京,我们必定还能遇上!” 墨鲤已经走得远了,鼻尖忽然一阵发痒,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伸手摸了摸沙鼠,确定胖鼠没有掉毛。 “孟兄,累你与我继续受穷了。” 沙鼠舒舒服服窝在墨大夫怀里,心想山灵不吃不喝照样能活着,没钱有什么要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5.以赤子之心论之 游方郎中有生意了。 起初墨鲤还不知道为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是金凤公子带来的麻烦。 金凤公子是江湖上的名人, 他跟一个游方郎中打了一架之后不仅没有占到便宜,还主动道歉退让送上名帖,这消息一下就传了开去, 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心。 不是每个江湖人都有分寸,有些根本就是没脑子的傻大胆。 所以他们听了传闻,又在路上看到一个游方郎中, 脑子一热就把人叫住了。 他们装作要看病,实则是打量墨鲤,想旁敲侧击套出一点东西。偏偏套话技巧拙劣, 他们一无所获, 还被墨鲤看出了真实目的。 墨大夫暗暗恼怒。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江湖人确实个个身体都有问题, 不是练武留下的暗伤。就是外伤治得不妥产生的隐患。 墨鲤索性模仿着秦老先生的做派, 用苍老的声音说话,当面指出了这些问题。 因为都不是什么大病, 给钱就开方子。 有些病甚至不用方子, 直接针灸就成。 这么次下来,游方郎中的名声大盛。 有人说这位大夫就是跟金凤公子说话的人,另外一些人则坚持不是,说神秘高手不过是扮成郎中,而这位很明显是杏林神医,药到病除, 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乔装的吗? 墨鲤完全不在乎传闻变成了什么样, 反正他的钱袋已经装满了。 幡子一丢, 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悠哉悠哉继续赶路。 ——固定的形象虽然引人注目,可是想要摆脱也很容易,只要取下斗笠,谁能想到一个赶路的年轻人就是传闻里的“老神医”? “热汤圆,芝麻馅汤圆!客官,来一碗?” “栗子,甜甜的炒栗子喽!” 墨鲤脚步一顿,忍不住望向那个小摊。 这是他到雍州以来,最繁华的一座县城,此地距离所谓的齐朝龙兴之地雍州筇县已经不足百里了,城中的百姓衣着齐整,脸色都很不错,不像是忍饥挨饿的模样。 有巡街的衙役,市集上收费的小吏也还规矩,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 那些江湖人进城之后,不是多交城门税,就是想办法把兵器裹了起来,不再挂在身上招摇过市,免得引来衙役的喝问。 墨鲤没有这种烦恼,他找到药铺买了一些草药,出门之后就被卖栗子的招呼声吸引了。 糖炒栗子的价格不低,因为年景不好,糖有点贵。 那些板栗也不是又大又圆,可确实透着一股勾人的香气。 墨鲤毫不犹豫地摸出铜板,买了一小包香喷喷的炒栗子,用油纸包着还有些烫手,走到无人处,伸手把那只睡得天昏地暗的沙鼠捞了出来。 这么香,居然没醒? 孟国师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难养得很,看来用糖炒的栗子远远比不上西域香料熏制的烤羊肉。 墨鲤把沙鼠放到肩上,然后自己剥了一颗吃了。 唔,甜糯适口。 墨大夫没有忍住,又吃了一颗。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就在他快要把一包十五颗炒栗子吃完的时候,墨鲤感到脖颈处有些痒痒的,转头一看,只见圆滚滚的沙鼠已经站了起来,所以长毛擦到了他的皮肤上,此刻黑豆似的眼睛幽幽地看了看炒栗子,又看墨大夫。 “” 墨鲤被这眼神看得一阵心虚。 他轻咳一声,把沙鼠塞进怀里,转头回到市集上又买了一包炒栗子。 卖栗子的小贩脸上挂着笑,麻利地收了钱,还招呼让墨鲤常来照顾生意。 墨鲤含糊地应了,后脚就出了城。 ——必须得走,不然在城里多住一天,恐怕要多花一百文钱在炒栗子上。 有钱也不能这么花。 墨大夫出了城,想要让孟戚变回人形,结果沙鼠抱着一颗栗子已经啃上了,完全没有人形吃栗子更方便的想法。 “” 什么时候偷的? 怎么偷的? 墨鲤低头一看,果然纸包里的炒栗子少了一颗。 虽然栗子有一层硬壳,但是为了入味,每颗栗子上都被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沙鼠胖归胖,爪子却很灵巧,轻轻松松地掰开壳,慢条斯理地捧着栗子吃了起来。 孟戚自认为动作优雅,半点残渣都没掉出来。 可是他不知道,沙鼠嘴边的长毛因为栗子壳上残余的糖渍黏成了一缕缕,乍看还不分明,可是风一吹,那几簇毛动都不动,明显要硬多了。 墨大夫默默地把趴在衣襟上的胖鼠转放到肩膀。 他怕沙鼠吃完了一滚,糖渍就全部到了自己衣服上,肩膀那块就算了,胸口的衣服脏了会很显眼。 被迫换了一个位置的沙鼠十分淡定地吃完了栗子。 爪子刚动了动,就发现眼前出现了一颗新的栗子,还是剥好的。 孟戚隐隐有些高兴,大夫对他越发的好了。 墨鲤: 不,是怕弄脏衣服。 等到栗子吃完,太阳也有了下坠的趋势,天边远远地有炊烟冒出。 墨鲤施展轻功,很快就到了那个村子附近。 村前一条河,还有一片梅林。 梅花没有全谢,远望十分的好看,像是红色的云雾,围裹在村子周围。 “灵穴。”墨鲤肯定地说。 他一路行来,除了石磨山那座溪谷,像这样的灵穴基本没有。根本不用方士吹嘘,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觉得这里位置上佳,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尤其难得的是,这座村子不在大路上,看不到外来人。 墨鲤是为了避开那些江湖人,有意走了一条远路,反正轻功高不在意多出二十里路,结果恰好感觉到灵气的痕迹。 村子并不大,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陆续有村民从田间回来。 墨鲤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半大的娃含着拇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肩膀上的胖鼠。 那眼神里“想摸”的意思,快要写在脸上了。 墨大夫默默地退了一步,把沙鼠重新放回了怀里。 小娃急了,张开嘴似乎想叫,拔腿往这边走,结果居然摔了一跤,骨碌碌地滚下了小坡。 坡下就是那条飘着冰块的河,附近的村人见到了,急忙大叫,还有人丢下农具往这边跑。 墨鲤身形一闪,及时拎住了小娃的袄子。 小娃下意识地蹬腿,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河水,扁了扁嘴,放声大哭起来。 墨鲤顺势把这个嚎哭的小娃交给了跑过来的村人,忙乱中村人也不忘谢过这个陌生的路人一句,他们当时只盯着小娃了,没看见墨鲤是怎么过来的。 “敢问这位小郎,是收药材的吗?” 墨鲤身上有药味,经常给孟戚熬药,自然也沾上了。 “不是专门来收的,只看几味药。”墨鲤想了想,索性报了药名。 他还想在村里看一看,因为墨鲤觉得像这样明显的“灵穴”,距离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筇县又近,方士是不可能错过的。 就是不知道,这次是埋进了东西,还是挖了什么地方。 村人一听说是收药材的,加上墨鲤看着完全不像是恶徒,还自有一种令人生出好感的气质,路过的村民都笑着让他等等,回去叫村长了。 各家存有草药的,也连忙问墨鲤是哪几味药。 墨鲤逐一说了,还说了价格。 他给的价钱十分公道,是刚才城里药铺买草药的价,显然比寻常收草药的人高出了一成甚至更多,村人听得眼睛一亮,笑意更盛。 这村子只有三十来户,很快消息就传遍了。 村长五十多岁的年纪,满脸皱纹,身子骨还很硬朗,呼喝着让围着的人散开,然后让家里存有草药的人把药材都带过来。 等到东西买完了,墨鲤便又多出个小行囊。 他不觉得累赘,他最近行医总是缺药材,只能让人拿了方子自己抓药,加上孟戚还在消耗他的草药,石磨山带出来的那些已经快要用尽。 原本满满的钱袋,已经去了大半。 孟戚有点心疼。 不过见识了大夫的谋生能力,孟戚觉得这个钱袋迟早又会装满。 江湖人的钱非常好赚,除了像金凤公子那样养尊处优,谁还没个暗伤?身体是行走江湖的本钱,哪怕兜里只剩下十块铜板,也有人愿意拿出一半来治病。 剩下五枚用来喝酒。 ——可以无肉,不能缺酒。 沙鼠嘴里还有半颗栗子,因为是最后半颗,吃完就没了,它也不急,索性躺在大夫的怀里,慢慢地用牙磨。 天色已晚,这年头赶夜路是十分危险的,村长就请墨鲤在这里住上一夜,翌日再启程。 借宿的屋子恰好是村长家,据说从前是村长小儿子的屋子,他前年被征去军伍,便没有回来。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男丁被官府征去了边军,大家提起来就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倘若去西北边军,苦虽苦点,却还有点盼头,可是这批人都是被征到了西南益州边境。 谁都知道那边有个天授王,已经扯了反旗。 墨鲤拒绝了村长家送来的晚食,说自己有干粮。 他整完了行囊,就合衣躺在床上休息。 等到夜深人静,墨鲤睁开眼,准备到村中四处看看。 结果刚一起来,就听到屋顶的瓦片有响动。 沙鼠也翻身而起,警惕地看着窗户——它以为自己动作麻溜,其实就是个白团子在滚——眼见到毛软团子奔向窗口,墨鲤连忙把胖鼠捞了起来,侧耳听了听。 没错,村里来人了,还是个贼。 奇怪的是,村长家养的狗却没有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6.小恶不察 村中无人打更, 墨鲤只能靠自己估猜时辰。 现在大约是三更天, 院外黑沉沉, 狗没有叫, 鸡笼里的鸡倒是闹腾起来了。 墨鲤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飞快地掠到院子门口,果然看到那条狗躺在地上,空气里隐隐有股血腥味。 狗已经死了, 身上扎着一支镖。 一道黑影正趴在墨鲤住的屋顶上, 隐约在摆弄什么。 墨鲤出门的时候身法极快, 那贼又专心扒房顶,没有注意到下面的情况,等到感觉身后一阵劲风,他才大惊失色, 急忙闪避。 墨鲤这次出手没有留任何余地。 这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家伙很有点功夫底子,然而他今天运气不好,哪怕他滑溜得像一条泥鳅, 左闪右避硬是没法躲过那夺面而来的一招。 不仅所有退路都被封死了, 他还从这一招里看出了剑客才有的凛冽气势。 见了鬼了,这个破村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 难道也是来取宝的? 这贼心中一紧,他仓促之下猛地一跺脚,瓦片应声而碎, 借着下坠之势他直接掉进了屋中, 准备趁乱而逃。 墨鲤毫不意外地跟着跳了下去。 这屋子他已经住了一晚上, 论格局他比这贼清楚。 想要脱身?别说门了,连窗都没有! 小贼刚一落地,就虚张声势地劈出一掌,还故意掀飞了床上的被褥,妄图遮挡墨鲤的视线,身体却微微后仰,做好了借力后撤的准备。 墨鲤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贼只觉得前方一股莫名的吸力,竟然拖得他往前跌了一步,他心中骇然,知道遇到了内功深厚的高手。 这样化繁为简借力打力,抬手间就能做到“请君入瓮”的,在江湖上少说也是一派掌门或者长老了。 “尊驾是哪条道上的?大家都在江湖上混饭吃,为何这般不留情面?” 这贼压低声音,装傻道,“在下囊中羞涩,这才做了梁上君子,想偷点银钱花花,尊驾是这家的什么人?若有冒犯,我即刻离去!” 墨鲤根本不理他,连冷笑都吝于表示。 这贼心里发虚,越发想要逃跑,可是他每往窗边挪一步,转眼又被逼退回来。 而外面因为屋顶坍塌发生的巨响,已经有村民被吵醒了。 这时一块之前半落不落的瓦片恰好砸在屋内桌上,将墨鲤的行囊打落在地,里面的东西也滚了出来。 多是药材,为了防潮,都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 胖鼠飞快地从墨鲤怀里蹿了出来,往落下的被子里一钻,随后化为人形。 那贼根本不知道屋里怎么就多出了第三个人,只在眼角看到人影一闪,便有人把滚落在地的东西抄了起来。 他心里一动,难道这就是宝物?! 挽救了草药的孟戚刚松口气,伸手拽了一下裹在身上的被子,准备去取地上最后一个油纸包。 耳边忽然听到有细微的咔哒一声。 “暗器,小心!” 孟戚反应迅速,墨鲤闻言也轻飘飘地避向了一边。 他们躲归躲,然而一个人堵住了门,一个人挡住了窗,默契十足。 千道银光唰唰飞出,打得墙面跟家具发出了一阵急响。 那贼丢了手里的暗器筒,扑向唯一没有被孟戚拿起的扁平油纸包。 墨鲤眼角一抽,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 袖中刀猛地挥出,后发先至。 黯淡的刀光像一支利箭,凌厉之意化为实质,木凳直接被劈为两半,刀光去势威力分毫不减,直取那贼摸向油纸包的手。 没人愿意为了一件不知名的东西断掉自己的手,那贼只能放弃,可他不死心,退避的时候右靴后跟一顿,靴尖立刻弹出了一片锋锐的利刃,险之又险地划开了油纸包。 裂缝乍开,入目就是金色。 那抹金色缓缓从油纸包滑了出来,乍看简直就像是“流”出。 那贼瞪圆了眼睛,一个名字浮上心头,他脱口而叫: “金丝”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孟戚抢上前砸向这贼后颈。 那人并没有晕倒,因为孟戚很快发现触感不对,及时收手。 仔细一看,这人居然套了个厚厚的软皮项圈,下面有突出的铁针,防的就是被这样偷袭,孟戚神情一变,顺势变招重重一击落在了那人右肩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然后是惨痛的闷哼。 受了这样的伤,那贼身形一挺,竟是依仗着轻功重新从屋顶的缺口跃了出去。 这些事发生得极快,村长的屋子才刚刚亮起灯。 孟戚身形一展,跟着从屋顶破洞追了出去。 “等等” 墨大夫默默吞下了后半句话,某人身上只有一床被子,根本没有衣服!就算要追,也应该是自己去吧? 墨鲤看着狼藉一片的屋子,心生疑惑。 虽然交手不过数招,孟戚还得护着药材等物,但是对方是实打实地从他跟孟戚联手围堵里逃了出去,这会是一般的贼? 要说那人武功很高,倒也不至于。 轻功确实不错,主要是身法滑溜,每每于不可能之间成功闪避。 墨鲤打得有些不顺手,因为没有熟悉对方的路数,如果被他摸透了,那泥鳅再狡猾也只能在原地弹蹦。 院内喧哗声起,村长披着衣服匆匆出门的时候,恰好看到房顶上两条黑影闪过,他吓得一个踉跄,灯笼掉差点掉了。 他贴着墙,慌慌张张跑到了墨鲤这间屋子门前,伸手拍门。 “小郎,这是出了什么事?” 墨鲤把金丝甲收了起来,用火折子点了蜡烛,然后开门。 “哎呀!”村长看着破掉的屋顶,胡须都在抖。 “老丈,这” 墨鲤有些为难,目光移到了自己的钱袋上。 万一那贼当真是身无分文,原本这家只是死了一只护院的狗,可是现在连屋子都毁了,虽然不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可是对普通的百姓来说,这也是不小的损失了。 应该能赔得起,而且修房顶什么的,墨鲤在竹山县干过。 孰料村长拍着大腿,悔恨道:“小郎啊,真是对不住,不该让你住这间屋子的。” “呃,老丈” 村长愁眉苦脸地说:“前几年到处大旱,村里想要做法事祈雨,就来了一个道人,说只要用一个柳木盒,装上符箓,镇在村中阳气最盛的屋顶上。大家就听了,后来不知道怎么传的,村里总是闹贼,没事就爱扒房顶。” “他们以为盒子里有宝贝?” “可不是!”村长痛心疾首地说。 “所以木盒就在这间房子的屋顶上?”墨鲤试探着问。 “原本是有的,可是我儿子不是出门多年没归么,这屋子空了这么久,又老不下雨,大家就琢磨着是不是这法子失效了。我这一想,空屋子哪儿来的阳气,就把盒子请下来了。原本想放到我大儿子屋上,可是我大儿子连生了两个闺女,也不能说阳气盛” 村长絮絮叨叨地说着,墨鲤不得不打断他,追问那个盒子的下落。 “小郎,你问这个做什么?”村长很是警惕。 “老丈,那不是一般的小贼。”墨鲤说着就把人带进了屋中,让村长看墙上跟家具上的无数根银针。 “这!”村长顿时慌了神。 墨鲤加紧追问:“那木盒里当真没有别的东西?你们看过没有?如果只是符箓,为何会有人窃取?” 村长肯定地点头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有值钱的东西,还不早被贼偷走了?” “那盒子呢?” “在祠堂里搁着呢!” 墨鲤正琢磨着要怎么找理由去查看。 祠堂这种地方,外姓人是不能进的。 “当家的,不好了,家里的狗死了!” 村长的老妻跌跌撞撞过来说,这时院外已经看不到孟戚与那贼的身影了。 村长连忙提了灯笼去外看,然后抱起狗的尸体老泪纵横。 “这镖上可能有毒,不能埋,还是尽早”墨鲤不忍说下去。 村中别处也传出了喧哗之声,是孩子扯了嗓门哭嚎。 墨鲤听出了这个声音,就是白天想要摸沙鼠结果差点掉进河里的小娃,他哭起来就这么惊天动地的。 这下村中睡得死的人也被吵醒了。 “张德子家的小娃怎么了,大晚上的还闹?” “不是他家,是村长家!似乎进了歹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待得看到院中情形,也是一阵哗然。 之前只闹小毛贼,家家户户也没丢什么东西,加上最近一年逐渐消停了,大家都把这茬忘得差不多了,怎么忽然就出事了? 说着就提到了祠堂的木盒。 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跑去看了。 墨鲤还没来得及去,就有人跑回来说贼抓到了。 那贼倒在村口呢!好像昏过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拿了火把出门。 果然看到一个穿着黑衣蒙着脸的人躺倒在地,旁边还有一床被子。 “村长?” “这,是我家的被子!” 村长满心疑惑,不是扒屋顶的贼吗,偷被子做什么? 难道凿穿屋顶,就为了从借宿的小郎身上抢走一床被子? 他不由得望向墨鲤。 墨鲤身体僵硬。 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沙鼠先是趁着夜色溜到了他的鞋上,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又往上爬了一截,此刻爪子勾着衣服,挂在墨鲤小腿上,外面还有袍子盖着。 “老丈,我记得看到了两个贼。” “没错!确实是两个!”村长恍然,一个倒在这里,还有一个呢? “先捆起来!等人醒了,再问个究竟!” “对对,多绑几道,不要让人跑了!” 众人急忙去找绳子,墨鲤趁乱看了看,发现那贼是被孟戚点了穴,于是放下心,随便村民们折腾了。 墨鲤没有注意到村民里有个人神情不对。 那人站在暗处,又故意躲在别人后面,墨鲤背后毕竟没长眼睛,确定这些都是村民之后,也就时不时扫一眼。 那人的神情变化就是一瞬间,他很快就跟着人群走了,半道上换了方向。 “张德子,你去哪?”有人把他叫住了。 “回家去,娃儿哭着呢!”张德子讪讪地说着。 说完就埋着头走了,他家就在村长家隔壁。 张德子一进家门,他媳妇就骂道:“让你不要赌,偏去赌!不仅把娃儿从林子里挖出的宝贝卖了,还在外面胡说,给村里招灾!” “闭嘴!他家闹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张德子怒完,又连忙关了门窗,见附近无人,这才理直气壮地说,“那老东西家里果然有好东西,你猜怎么着,他家来的是飞贼,高来高去的那种!再说了,你刚才难道就没听到那句话金丝,嘿!金丝啊!肯定值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7.首善不扬 祠堂里的木盒还在村长做主打开了里面的三张符箓连字迹都模糊了。 眼看就要二月二了,众人议论要不要再请道士来做法可是去年收成不好,没什么余财,想请藏风观的道长来村里一次可不便宜。 尽管早有预料可是墨鲤听到他们提起藏风观的名字时仍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藏风观的道长可以求雨吗?一次多少钱?”墨鲤装作不知地问村长。 村长听到钱这个字就心疼地唆了一下牙花子咧着嘴说:“至少一贯罢还不算茶水钱c车马钱以及祭天的三牲五果跟酒水,加起来可不少呢!” “可那观里的道长也有区别罢就没有特别贵或者稍微便宜一些的吗?” 村长一听连忙摇手道:“小郎啊,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人提着灯笼往回走,他一边摸着胡须,一边长吁短叹:“按理呢,是小郎说的这个情况。可是咱们村子还有些远大家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钱,还不够那些富户给的茶水钱这么一来还有什么指望?能请到那些真人的徒弟就满足喽反正藏风观里的道长都有真本事,差点儿就差点儿吧。” 因为已是三更天,一些要赶集要卖货的人索性起了,反正他们原本就准备四更天出门,村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村长年纪大了,倒是不用。他回到家里,老妻还在对着狗的尸体掉眼泪。 村长的大儿子拿了一些柴,准备等天明去村外起堆火,将尸体焚烧,再挖坑好好埋了。倒是对屋顶破掉的大洞,很是为难。 墨鲤便自然地说自己修过房顶,能留下来帮忙。 村长的大儿子心生疑惑,因为墨鲤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做粗活的人。 好在瓦片砖块这类东西,家家户户都有点储备,尤其是冬天,得防着哪儿漏风及时补救。村长家里还没有穷到揭不开锅,存着的瓦片只是半旧不新,倒也还能用。 墨鲤不想引人注意,于是他用了村长家的梯子,刚上屋顶就把小腿上某只沙鼠捞了出来。 这一路他走得别扭极了,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墨鲤没办法责怪孟戚,毕竟沙鼠老老实实地抱着,既没有乱动,也没有往上爬。小腿而已,就跟胳膊肘一样,还称不上什么敏感地带,忍一忍就过去了。 沙鼠慢条斯理地用爪子扒拉身上的毛,把它们理顺。 孟戚对那贼的身份有了个猜测,不过现在困于沙鼠的模样,他说不了话,就耐心地看着墨鲤修房顶。 这处破洞不却不算严重。 因为房梁没坏。 墨鲤把破掉的瓦挪到旁边,然后就一块块地补了起来,做得又快又好。 早年在歧懋山时,秦逯带着墨鲤住的山神庙年久失修,时不时就要漏雨漏风,墨鲤稍微大一点能用轻功跳上跳下之后,就自己上屋顶修了。 秦逯确定徒弟摔不下来,就随他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修个房顶不算什么。 后来墨大夫在竹山县行医,发现那些摔断胳膊折了腿的,有一半都是爬房顶出的事,那种顽皮的小孩就算了,如果家里没有青壮劳力的,墨大夫收了诊金后就会顺带看看屋顶的情况,基本都是瓦片松动或者移了位的小毛病,反正举手之劳,墨鲤都给整好了。 像这样的大洞,估计得找泥瓦匠。 平州不比雍州,那儿风大雪大,房子差一点儿都撑不住的。 墨鲤上来一看,就知道村长家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房子盖得十分结实,房梁也很粗,这些瓦片铺上去就足够了,不必另外修理。 村长的儿子爬着梯子上来递瓦片,因为怕天黑,墨鲤看不到,他还打了个灯笼。 墨鲤摆摆手说不用,抬头就看到了隔壁院落里一个妇人抱着小娃往这边张望,发现村长的儿子也在爬梯子,妇人慌忙避进了屋中。 墨鲤继续打听藏风观的事,村长大儿子说话直接了许多,没有村长那么多忌讳。 原来村里说请的道长,其实不是藏风观本观里的,而是藏风观弟子在筇县附近的一个小道观,名叫清风观,只是对外还称藏风观之人。 这是江湖门派的作风,寻常人或者身份不够的江湖人能接触到的只有外门弟子。 内门弟子能得到真传,外门弟子就学个皮毛,主要为宗门做一些跑腿赚钱的事。 墨鲤听后,就知道这样一个坑村民钱的道士抓了也没用,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秘密,房顶放木盒就是个骗人的说法,并没有别的意思。 奇怪的是,既然如此,为何总有贼来扒屋顶? 墨鲤修完了屋顶,天还没亮,村中已经有炊烟升起。 这天是二月初一,翌日就是祈雨节,虽说不请道士了,但是一应事宜还是要办。所以村民们早早地开始忙碌,有去赶集的,也有留在祠堂操办祭祀杂务的。 那个晕倒的贼就捆在祠堂那边,七八个汉子守着。 村长的大儿子见房顶修好了,摸摸脑袋,局促地跟墨鲤道了几句谢,就去祠堂那边了,他家是苦主,怎么说都要问个究竟。 沙鼠跟着溜走了,墨鲤想要阻拦,却没有办法在村长一家眼皮底下抓鼠,只能由得他去了。 村长硬要留墨鲤多住一天,说晚上没睡好,白天不好赶路。 墨鲤原本就要从那贼身上打探消息,于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进了屋子,墨大夫把行囊重新收拾了一遍,那件差点惹祸的金丝甲照旧压在最底层,随后开始思索昨夜那贼失声而叫的时候,村长一家是否听到了声音。 那声音不夜里又安静。 可能听到了,只是不知道“金丝”是什么。 这年头大部分人都是一口浓重的方言,除非确实知道那是金丝甲,或者心里眼里只剩下了钱,否则没那么快想到是“金丝”二字。 这院落面积不比起住在正屋那边的村长,倒是只隔了一道院墙的邻居可能听得更清楚。 墨鲤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 如果没记错,正是那个哭得特别厉害的小娃家,刚才修房顶时还看到了,那妇人一身袄子补了又补,小娃也是这个模样。 穷家的孩子这个岁数,衣服都是随便将就的,因为小娃长得快,一个月一个样,民间更有穿百家衣的习俗,即使满身补丁都很常见,墨鲤就没有太在意。 昨日见到这小娃家大人的时候,衣裳也很正常,怎么待在家里就穿得这么破? 隔壁家房子不而且不算破败,至少几年前还修缮过,说明原本日子是过得去的。 一个人的家里忽然没钱了,却怕别人看出来,除了爱面子,就是有难言之隐。 加上在短时间内掏空家底的事不外乎三类:遭灾遇贼c生了场大病c沾了赌迷上嫖。 遭灾的事虽大,但就算是最小的家里被盗也瞒不住其他人,而且根本用不着隐瞒,所以不可能是第一种。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有晒草药贩卖草药的习惯,应该都懂一些药理,若真是患了重病,因治不好败光了家底,村民同样能知道。 所以就剩下最后一类了? 墨鲤有些拿不准,万一那个妇人就是随便穿了件破衣呢? 正想着,窗边传来了动静。 圆滚滚的沙鼠费力地从窗缝里钻了进来,毛都被刮掉了两根。 墨鲤连忙从行囊里翻出衣服,又把门重新关好,再一转身,房间里已经多出一人了。 孟戚慢吞吞地穿着衣服,看到墨鲤,还挑了挑眉。 墨鲤的目光在孟戚的胸膛跟腹部停留了许久,直到后者把单衣拉上。 “大夫怎么了?”孟戚明知故问。 沙鼠的爪子体会过,大夫的体格比较单薄。 因为化形出来的模样是固定的,只有年纪上的差别,连胖了瘦了的改变都做不到,因为本质上他们不会老,一切都以现在的模样为准,所以想要成为横扫千军的黑塔汉子,是不可能的。 孟戚很满意自己“人”的模样,相对来说,墨鲤那样就要差一些。 以己度人,孟国师认为大夫可能在羡慕自己。 墨鲤:“” 孟国师难以揣测的时候,那是喜怒难辨,可是好猜的时候,答案几乎写在脸上了。 指望他羡慕? 呵,他羡慕什么?羡慕沙鼠那一身肉吗? 墨鲤宁愿自己体格单薄一些,也不愿意原形是条胖鱼,特别是那种傻乎乎地把自己吃得贼胖,导致脑袋小身体大,身体宽度是脑袋五倍的肥鲤鱼。 当然了,墨鲤不会把实话直接说出来,他伸手一指: “我在想,你刚才掉了两根毛。” 孟戚僵硬地回头,果然发现了卡在窗棂缝隙里的毛。 “这条缝隙是我故意留的,我觉得应该够了,没想到孟兄,这都怪我。”墨鲤故作遗憾地说。 孟戚无言以对。 墨鲤开了个玩笑,心里觉得够了,于是恢复了温润君子的做派,正色问:“那贼是什么来路?” “他轻功极高,江湖经验又足,昨夜差点儿被他逃了,于是我有个猜测,你还记得从那个什么山庄把金丝甲偷出来的江湖神偷吗?” “你是说李空儿?”墨鲤记性很好,他诧异道,“他不是死了?” “可能是他的徒弟,可能是他的同门,又或者就是他本人。昨夜他一看到金丝甲,立刻脱口而出,寻常人见了这等宝物,总要发愣一会吧?” 孟戚的说法墨鲤不太赞同,他提出另外一种看法:“也许这人就是为了金丝甲来的,跟我们一样听说青乌老祖拿齐朝龙脉做法,还在其他地方挖出过宝物,现在听了厉帝陵跟金丝甲江湖传闻,怀疑这是青乌老祖的阴谋,于是猜测失踪的金丝甲在青乌老祖手里。” 这村子附近有个灵穴,还特别明显,是人都能看出来。 再听到房顶有求雨物的说法,这贼便动手了。 墨鲤虽然怀疑那道士在盒里放了什么多余的东西,但是没想过有什么值钱的宝物,这毕竟是别人家的房顶,又不是河底淤泥里无人注意。 不然,跟送钱有什么两样? 方士固然可恶,可也没蠢到这等地步吧? “咱们得把这事弄清楚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墨鲤皱眉说。 孟戚毫不意外,他对大夫已经很了解了,知道墨鲤并不在意帮了多少人,更不会把这些事挂在嘴上,只是从心而为,想到即做。 “那贼醒了?” “醒了,穴道没解,不过他什么都不肯说。”孟戚也不穿外衣,就这么往床上一靠,懒洋洋地说,“他想等到穴道冲开逃跑,不过那至少是下午的事了,现在倒是可以先睡一觉。” “你睡吧,我去村外看看。” 墨鲤说着站了起来,被孟戚一把拉住。 “大夫不能把所有事都做了,不是还有我么?” “” 墨鲤看了看他,真的坐了下来,随口道,“我觉得隔壁那家人有些问题,你等会帮我看看。” 孟戚一口答应。 于是沙鼠再次吭哧吭哧地钻出了窗缝,一溜烟跑了。 这次没掉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8.人心不古久矣 李空儿靠在祠堂前的石雕前, 冷冷地看着那些骂骂咧咧的村民,心里恼怒异常。 尽管他叫李空儿, 却不是那个偷了金丝甲蠢到在相好赤蟾女面前显摆, 最后被赤蟾女伙同奸夫害得一命呜呼的江湖神偷李空儿。 那个倒霉鬼是他的师兄。 他们空空门有个习惯,代代的传人都叫李空儿。 很少有人用自己本名去混江湖, 一来容易被官府通缉祸及同姓族人, 二来就是怕江湖仇杀波及到不懂武功的家乡旧识。 再一个, 江湖后浪推前浪, 三年换一代武林新秀,再脍炙人口的事迹也会很快成为过去, 小宗小派要怎么发扬光大呢?不如就让台面上最长脸的人始终用一个名字去闯江湖, 所谓铁打的绰号流水的传人,在武林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岂不妙哉? 于是武林中有许多响当当的“人物”,然而名动江湖的事迹未必是现在这个人做的。 那些公开的c有脉络可寻的门派还好一些, 大家都知道现在这位是第几代传人,而那些隐匿在暗处的门派就很难说了。 比如这空空门, 十年前宁王府玉观音被盗案,以及三年前江南八韵堂金丝甲被盗案, 这两个案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李空儿”犯下的,江湖人都说不准。 空空门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他们每一代的传人, 往往不止一个。 想想看, 这神偷李空儿昨天还在江南作案, 三天后竟然出现在燕州!作案手法一样!武功路子一样!玩的暗器也差不多!是不是神乎其神? 当然有人怀疑其中一个案子是别人仿冒的。 可问题在于谁是真正的李空儿呢?对空空门的人来说,谁都可以是,谁也都不是,根本判断不了。 如此一来,真真假假,半真半假,又在江湖上掀起一番热议。 这就是江湖普通认定的生存之道:没有名望,还混个屁! 所谓扬名立万,吾辈江湖人所求也。 其实并不是武功越高,就能活得久。武功是江湖人赖以生存的最重要条件,要是武功高运气却差,指不定还没镖局的趟子手长命。何况武功越高,遇到的麻烦也有可能越大,这都是避免不了的风险。 梁上君子这一行,不算危险,主要还得看偷了什么。 如果偷到了麻烦,就是找死。 “李空儿”算是为名所累,长久“经营”着“江湖第一神偷”的名号,总得做点大事吧!只是偷普通的东西,怎么能显出神偷的能耐? 江南八韵堂的老堂主以前是武林盟主,他死了,八韵堂的威望下降一截,实力也跟着下跌。李空儿选择在八韵堂祭奠老堂主的时候动手,很多送上祭礼的人完全是来凑热闹的,想要混进去一点不难。 捡了这么个软柿子,李空儿的神偷之名,在江湖上又要传扬好几年。 凡是提到老堂主,就得说说八韵堂被偷走的宝物。因为这里面有老堂主昔日纵横江湖使用的兵器,与红颜纠葛的信物,还有亲率武林人士覆灭的邪道帮会令符等等。 李空儿这事做得很不要脸,却非常有效。 ——借着死人扬名,只要这个死人足够有名望,就不怕自己没名气。 李空儿这招是跟杀手们学的,那些杀手也跟他一样见不得光。 即使遭到江湖人的一致唾骂又如何?难道平日里走在街上,参加武林大会的时候还会被人认出自己是神偷李空儿吗?根本不可能! 然而意外发生了,这些宝物里有一件金丝甲,他脑子发昏拿去跟相好炫耀,最终害死了自己。 他死得委实太惊天动地了一点,气得他师弟心肝肺都疼得要命。 师兄一死百了,可神偷李空儿的牌子砸了啊!他们空空门要怎么办? 这个李空儿很不甘心,他认真追查这件事,发现确实有猫腻,越查越深最后牵扯到了藏风观,于是他灵机一动,想着如果能够重新找到金丝甲,事情就好解决了! 神偷李空儿是诈死!是为了调查幕后黑手! 怀着这样的心思,这三年来他完全放弃了“神偷”的身份,借着高明的轻功跟巧妙的脱身功夫,辗转探听真相。 藏风观青乌老祖意图谋反,暗中对齐朝龙脉下手的事,李空儿最初也是半信半疑,结果当真在某个地方挖出了一枚浸泡在污血坛子里的金蝉,顿时兴奋莫名。 这枚金蝉是当年某个邪派的信物,倒霉师兄偷盗的八件宝物之一。 金丝甲可能也被埋在某个地方了! 李空儿跑遍了雍州,誓要找出金丝甲,为“神偷”正名。 为了避免引起藏风观的注意,他总是很小心。关于屋顶的木盒,李空儿也觉得这地方太轻率了,不可能真有宝贝,可是他不愿错过。 来都来了,找呗。 不仅挑夜深人静的时候,连狗都没放过,唯恐村里有藏风观的人,结果还是翻船了。 李空儿在心里拼命骂孟戚与墨鲤,偏偏他还不知道坏了自己好事的人到底是谁,竟然捷足先登拿走了金丝甲! 为了脱身,他一边冲击穴道,一边等着那两人出现,想要试探对方的立场,如果都是跟藏风观过不去的人,那就皆大欢喜!结果等来等去,等到晌午时分,还是只有几个不懂武功的村民来来去去。 李空儿的眼神愈发阴冷,有个村民被他盯得后背发毛,急忙去找村长了。 打也打了,送衙门吧,又怕这贼跑了以后回来报复,村长也是左右为难。 谁都没有注意,一只白绒绒的毛团沿着墙角飞速跑了过去。 孟戚已经很习惯这个身体了。 随着过往的记忆慢慢恢复,他变成沙鼠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不自在,虽然毛色显眼,但是总能做到挨着别人视线的死角跑动。 就算前方有六个人,还没有遮蔽物,沙鼠也能保证没有一个人看到自己。 沙鼠眼睛里的一切都是放大的,他能看到很细微的c身为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比如刚才在村外的林子里细细勘探了一圈,孟戚发现某株半枯梅树的下面,曾经被人放过东西,只不过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几次折腾之后,这株梅树伤了根。 至于村长隔壁的张德子家,虽然屋子家具都还像样,却穷得叮当响,碗都是豁口的,米桶都要空了,稍微值钱的小物件更是一个都看不到。 几件冬天的厚袄厚衣里面都有当铺做的标记,说明曾经典当出去,后来又赎了回来。 墨鲤能推断出来的事,孟戚当然也能。 张德子根本不在家,一早就跟着那些赶集的村民出去了,孟戚觉得事情要麻烦了,可是不知道张德子去了哪家赌坊,也不知道他会对什么人胡说,孟戚决定先解决那个贼。 村民们惧怕李空儿报复,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或者退出祠堂。 李空儿正在得意,忽然后背一凉,他连忙望向地上的影子,正看到一个人右掌抬起,虚虚地罩在自己后脑上,只要微一吐力,就能取了自己的性命。 “前辈饶命!” 李空儿脱口而出,这时他才发现留在祠堂的两个村民好像被人点了穴道,睡得人事不知。他要是死在这里,根本没人知道谁杀了他。 李空儿愈发慌张,尤其看到那突兀出现的人影,就像是神龛旁边幔帐里冒出来的鬼魂,身上还披着幔帐呢! “我不会把金丝甲的秘密说出去的!”李空儿眼珠骨碌碌地转,他确定像这样的高手,估计不会为藏风观办事,也不是藏风观能够收买得了的,于是咬咬牙交底了,“金丝甲之事背后有阴谋,我是为了师兄报仇。” 说着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通,重点是青乌老祖有意用这件宝物搅得武林不宁,如今又放出厉帝陵的消息,必定有鬼。 “前辈,如果这时候有人拿出金丝甲,揭穿青乌老祖的阴谋,拯救武林同道,必定会扬名天下!” 李空儿说得十分激动,孟戚却是嘴角一抽。 破坏青乌老祖的阴谋,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后面那些就算了!他不是江湖中人,跟那些家伙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同道”。 那些人死也好,活也罢,孟戚都不关心。 “什么金丝甲,我怎么不知道?” 孟戚把话说得冷飕飕的,李空儿一愣,有点不甘心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道:“是是,没有金丝甲,我什么都没看到!” 孟戚见他一副油滑的模样,就很是腻味,狂性一不小心占了上风。 手上内劲一吐,李空儿身体剧震,张口要叫,却颓然栽倒。 人没有死,可是头部受到重击。 轻则失去一两年内的记忆,反应变得迟钝,严重的话可能连路都走不稳了。 孟戚后退一步,身影重新回到幔帐后面,再隔空解开村民的睡穴,又变回了不起眼的沙鼠。 沙鼠刚沿着墙根溜出去,忽然看到村里一片慌乱,人人都往村口跑。 沙鼠想也不想,迅速蹿到了一堵墙上。 它身量小,想要不暴露自己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爬高了。 沙鼠胖归胖,却真的很灵活,绝对没有能够难倒它的墙。 孟戚首先看的就是村长家,那边没事,不过他依稀看到了墨鲤的身影。 看来大夫也被惊动了。 沙鼠再转过脑袋望村口,便见到一个老学究似的人,做儒生打扮,胡子花白,看似年老体弱然而手里却提着一个人,像提着一只鸡似的。 儒生走到村口,笑眯眯地把手一松。 原本被他提着的人跌倒在地,满脸惊恐的磕头喊着求饶,正是张德子。 “你没骗我?” “没有没有我们村里真的有宝贝,好像是金的!”张德子脸色发白。 老儒生眉毛一掀,怒道:“什么金的银的,你之前说的可不是这个。” “是金丝!金丝”张德子显然想要补上后半句,可是他想不出来,最后硬着头皮说,“是金丝灯笼,也,也许是金丝钗,反正很值钱。” 说着,他对着村长家一指,哀声道,“就在他家!” 老村长走得慢,人还在后面呢。 张德子这一指,不偏不倚,恰好是对着墨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9.但闻醒世惊雷 其实墨鲤身边还有几个村民, 大家都是从村长家那个方向赶来的。 张德子慌乱之下只想尽快脱身,他看都不看, 指了就说:“他家有人做过楚朝的官, 后来逃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我爹以前说过, 当时带了好几口大箱子的!!” 老儒生的目光扫过墨鲤, 心想此子确实不是寻常之辈。 乡野贫户养不出这样的人。 一旁的村民又惊又怒, 忍不住道:“张德子, 你在说什么瞎话?” “这位小郎昨天刚到我们村里,他祖上做什么的, 你如何知道?” 张德子一愣, 这才发现自己指的人是墨鲤。 老村长气喘吁吁地过来了,被他儿子扶着,胡须气得直抖。别的村民没有反应过来,他却门儿清, 什么做过楚朝的官,这不就是自己家的事吗? “张德子, 你昏了头你!” 老村长痛心疾首,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把张德子抓来的老儒生很是诡异。 他们一个小村子, 连收税的小吏都得罪不起,每年的徭役还要上下打点,塞些钱才能让村民囫囵回来, 而不是被砸断胳膊摔断腿, 或者人瘦脱了形回来大病一场就直接没了。 “你胡说了些什么?”村长不安地打量老儒生。 他不敢看得太明显, 心里希望这人不要有什么大来头。 老儒生的注意力还放在墨鲤身上。 在一群村民之中,墨鲤可以说是格格不入,而且异常的镇定。 墨鲤听到金丝两字,便肯定昨晚的话被张德子听到了,而且张德子阴差阳错地以为那是村长家的东西。 墨鲤神情不变,心里却有些懊悔。 如果他把金丝甲收得严实一点,对这东西在意一些,就不会有今天这出意外了。 事到如今,必须搞清楚张德子在外面胡说了什么,有多少人听到了,还有这老儒生是什么来历,是否也是为了金丝甲而来? 墨鲤一边想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周围,他在找沙鼠。 ——地上没有,墙根角落里也没有。 除了出去赶集的村民,还有行动不便的妇孺,村里剩下的人几乎都来了,这么大的动静,孟戚不可能没有发现这边的情况,难道被什么事绊住了? 墨鲤没有江湖经验,他表情虽然没什么,但是暗暗注意四周的行为却瞒不住有心人。 老儒生眯着眼睛笑了,显然认为墨鲤心虚想要逃跑,所谓镇定只是强行装出来的。不管这是谁家的后辈,怎么知道这里的,既然怕了,就说明没什么大本事。 墨鲤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想了这么多,他在担忧沙鼠。 孟国师武功比他还高,没什么可担心,然而沙鼠就不一样了。 要是沙鼠忽然不能变回人形了怎么办?孟戚的病情再次发作,就地晕倒了怎么办? 墨鲤越想越感到自己之前让沙鼠出去打探消息的做法欠妥当,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看到旁边一堵墙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溜达。 “” 圆滚胖乎的沙鼠,沿着土墙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如是再三。 不仅墨鲤看到了他,还有别的人也注意到了,包括那个身份不明的老儒生。 因为这只胖鼠实在太嚣张了,哪有这样胆大的鼠?还这么肥!难道是米缸里养大的? 有个村民本能地拎起竹竿就要打,胖鼠飞速跳到了墙边的一棵树上,躲进树叶里,完全看不到了。村民震惊地想,这老鼠明明胖到好像路都走不动了,为何忽然变得灵敏,打都打不着? 是的,孟戚为了不让墨鲤担心的特意现身,他自以为很从容优雅的踱步,其实在村民眼里就是吃得太胖跑不动。 “谁家的米缸遭贼了?我看到一只大老鼠!” “不,也不是很大,就特别肥!” “不行,我要回家看看!” 村民们都紧张起来,差点忘了张德子。 “都住口!” 老儒生一声怒吼,声音里灌注了内力,寻常百姓哪里受得住,只感觉到脑袋像被人砸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的,还有几个体质较虚的人直接栽倒在地。 墨鲤本能地以内力抗衡,于是他身边以及身后的村民都没事。 老村长看到歪歪倒倒的村民,大惊失色,知道这是遇上了“高人”,就是说书人经常说的那种江湖人,一言不合就能拆了酒楼,踹翻一条街的摊位。 这怎么得罪得起? 老村长连忙按住自己的儿子,慌张地说:“这位这位” 因为实在称呼不来,叫大侠也不是,叫壮士也不对,村长只能硬着头皮问:“尊驾这是来寻什么物件吗?我们村子小,也穷,实在没什么东西。” “胡说!” 张德子忽然跳起来,他指着村长,高声道,“昨晚我听得真真切切!各位乡亲,你们可知道那飞贼为什么来的,就为了他家里的宝贝!就是金丝反正是金的,很值钱!我看昨天来我们村子的这个家伙,也是冲着这个!” 村民很是震惊,不是因为村长家有宝贝,而是这件事张德子怎么知道的,那飞贼又是怎么知道的?昨天来的小郎很好说话啊,不像坏人! 墨鲤没说话,他甚至没有多看张德子一眼。 老儒生摸着胡须,轻蔑道:“小辈,你是何人门下?” “尊驾不自报家门,反而问人,岂非无礼?”墨鲤冲着村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哼!”老儒生重重一哼,傲慢地说,“我看谁敢离开?” 墨鲤知道这人是冲着金丝甲来的,就算解决了这个,祠堂里还有一个,而且不知道张德子在外面究竟胡说了什么,他索性决定把这件事揽下了。 毕竟是他把金丝甲带到了这里,还不小心被贼看到。 墨鲤抬头看了看沙鼠躲藏的树冠,然后冷声道:“明人不说暗话,阁下怕是为了金丝甲来的罢!” 老儒生眼睛一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辈,看在你也是有心人而且还追到了这里的份上,只要交出金丝甲,我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儒生把还要想要说什么的张德子一脚踹开,后者摔跌出去,半天都没爬起来。 张德子的媳妇被人叫了出来,她穿着破烂衣裳,看到这番景象,慌忙跑过去扶张德子。 “德子家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打扮?” 这妇人垂泪不语,张德子吐了两口血,直接昏了过去。 她慌张地喊着,可是村民们没有一个过来帮忙,他们自己还忙着救刚才被声音震晕的人呢。 倒是村长的儿子过去逼问,这妇人才哭着说了张德子好赌的事。 “不错,这家伙在赌坊里输了个精光,嚷嚷着马上找了宝贝典当,回来翻本。别人不信,他就赌咒发誓说了你们村闹贼,以及一件金丝宝物的事,他还在半年前典当了一小尊金蟾,像是土里挖出来的。”老儒生怀着恶意的笑意,好像想看村民们的反应。 结果他没有等到互相指责,也没看到扭打唾骂,只有村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 村民虽然不知道村长家到底有什么,更不知道金丝甲到底是什么玩意,但是他们不傻。张德子在外面这样胡说八道,会给村里带来多少麻烦。 因为张德子平日里伪装得很好,村子小大家的关系都很亲近,谁都想不到张德子是这样的人。 墨鲤想要把这人引开,便道:“这村里没有金丝甲,也无人知道此物,事实上” 老儒生身形一展,指化鹰勾,猛地抓了过来。 墨鲤轻松避开,老儒生有些意外,却还是冷笑道:“你这小辈,轻功倒是不错。可惜你那套说辞于我无用,这赌徒典当的金蟾乃是藏风观的风水物,金丝甲也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金丝甲在我手上,若是想夺,尽管来!”墨鲤果断地说。 与其让人猜测金丝甲的下落,不如落实一个得到宝贝的人,彻底给这村子免了麻烦。 老儒生眼露杀意,怪声道:“也好!正省了老夫的事!” 这时张德子被他媳妇摇醒了,他张口就是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好多血!” 等看到老儒生,更是吓得拼命退缩,回过神后对着村民们哭道:“他,他杀了赌坊里所有人!还有当铺里的人!我也不想的,快跑啊!” 众人哗然,张德子拽起那妇人就跑,期间绊了好几跤,摔得头破血流。 老儒生抬手就是一掌,墨鲤直接把他拦下了,两人瞬间就过了十来招。 对方招招狠辣歹毒,墨鲤封招滴水不漏,甚至还有些游刃有余。 老儒生十分意外,手上招数逼得更紧。 “尊驾打算杀光这里的人,就为了避免旁人知道你得了金丝甲?” 墨鲤生出了怒意,他看出这老儒生武功都是邪路子,掌风更是带着一股腥臭味,听语气怕是根本没有打算给这村里留下活口。 “近来江湖人齐齐赶赴厉帝陵,你这般肆意杀人,究竟是灭口,还是引起他人注意?真是愚不可及,恶行滔天!” 墨鲤的怒斥,只换来老儒生一阵大笑。 “小辈,尸体这种东西一把火烧了,谁还能看出致命伤口是谁留下的?他们因何而死,还会有人知道吗?今日你既然撞到了老夫面前,就怪你运气不好,命短福浅罢!” 说着再无保留,其势如虎,招式又快。 每一招都打致命处,十分刁钻狠辣。 老儒生的武功很高,而且少说也练了一甲子的内力,墨鲤闪避间,接连两株树干都被他生生击断。 树倒了,沙鼠却不见踪影。 墨鲤全神贯注地应招,因为要注意不能波及到那些慌忙逃跑的村民,他必须要硬扛下一些招数,而且不让老儒生靠近那边。 老儒生越打越是心惊,他原本以为对付这么个小辈是手到擒来的事,结果对方不止接下了,还把他死死拦在了原地,想要杀人都做不到。 他虚晃一招,摸出一把铜钱,抬手就丢了出去。 铜钱没有磨尖,可是灌注了内力,打在人身上轻则筋断骨折,重者丧命。 墨鲤以极快的身法跃了出去,将袖一拂,生生兜住了大半钱币,如果此刻穿的不是普通的短衣而是宽袍广袖,估计连漏的那些也不会有。 就在墨鲤试图补救的时候,忽见一道人影掠过。 气息熟悉,穿着自己的衣服,背着自己的行囊。 墨鲤动作一顿,只见那人轻描淡写地打落剩余的暗器,第二招磅礴的内力猛然迸发,让人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座巍峨的山岳,老儒生惊而退步。 第三招山岳崩塌,仿佛地动天摇。 地面齐齐下陷三寸,黄沙漫天,飞石乱舞。 顷刻间三招打得老儒生节节败退,而这样挥霍内力的架势,更是唬得他面色发白,怀疑自己遇到了鬼,世间怎会有这等高手? 孟戚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 如果说刚才的攻势像山岳c似狂澜,这会儿便如烈阳高照。 老儒生汗流浃背,他双手平举勉强扛住了这浑厚可怖的内力,眼睛也被刺痛了——那人的外袍受不得这股力,尽是片片破碎,随后露出了流光一般的金色。 “金c丝c甲!” 老儒生一字字道,目光中再无贪婪。 因为一只手已经出现了他眼前,老儒生拼命后退,对方如影随形。 磅礴的内劲化为实质,压得老儒生透不过气,许多保命的招数也使不出来,他终于意识到不好,便急着要逃。 两人身影已经消失在村口,地面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痕,周围土断石飞,宛如来了两只熊搏斗过。 痕迹一路蔓延,村民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话。 “你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老儒生嘶声的叫嚷。 回应他的是一个清越飘然的声音:“吾乃楚朝国师,孟戚。” 然后便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众人胆战心惊。 墨鲤:“” 墨大夫心情复杂,他原本想要把金丝甲的事直接背在身上,反正因为金凤公子他已经有了不大不小的名声,江湖事江湖了,就让那些人以为金丝甲落到一个神秘高手这里吧!可是孟戚居然看破了他的意图,以沙鼠的模样跑回去穿上金丝甲,然后抢着把麻烦背了过去。 为了搅浑水,连国师的身份都用上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0.使高世之才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老儒生根本没有听说过孟戚的名字。 甚至他还恍了下神,差点以为“楚朝国师”是什么江湖名号。等到反应过来那两个字是“楚朝”时, 他立刻想到了江南的几个楚朝旧王。 以宁王为例, 他麾下的官职十分混乱。 昔日王府的官员职位没有完全裁撤, 又设了帝皇才有的宰相与大将军,三省六部的尚书侍郎个个不缺,可谓是一品二品不值钱,三品四品满街跑, 反正出了宁王的辖地谁都不认。国师这种不着调的官职,谁知道是几品? “等……” 老儒生极力想要表示自己愿意投入宁王麾下, 以求逃得一命时,孟戚已经一掌击在了他的右边琵琶骨上。 墨鲤与村民听见的惨叫声就是这么来的。 不是老儒生听到孟戚的名号, 因为恐惧发出的喊叫。 ——虽然村民们是这么想的。 琵琶骨受创不会丢命,可要是不及时治, 人就已经废了大半。 废除武功通常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击溃丹田,修炼内力者多需依靠丹田,与经脉内储存的内力形成周天循环, 丹田破碎, 意味着没办法继续修炼内功,甚至无法使用内力。这样的情况下, 还可以转修外功, 然而行走江湖如果不练内力, 永远都别想晋入一流高手之阶。 除了丹田, 第二个位置就是琵琶骨了。 再好的内力, 也需招数施展,除非像孟戚这样完全不在乎内力损耗,直接拿它压得对手吐血。 一侧琵琶骨重创,老儒生右手直接抬不起来了,身体也跟着踉跄几步。 他忍住骨碎筋断的痛楚,目眦欲裂。 “孟国师,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更不是你对手,何故这般痛下杀手?” 孟戚挑眉,他知道在这些人心中,不懂武功的百姓跟蝼蚁也差不了多少,杀多杀少只不过是影响“名声”,如果不是正道中人,便连这点顾忌都不会有。 只有武功到了一定程度,他们才会正眼相看,并视为同类。 所以老儒生质问的时候,不仅毫无羞愧,还理直气壮。 因为他只是想过来夺取金丝甲,除此之外并没有冒犯孟戚,现在金丝甲没了,他也愿意退让,对方却紧追着不放,这就是结仇了! “吾乃春山派长老松崖,尊驾这般行径,是想与春山派不死不休?”老儒生厉声道。 孟戚睥睨道:“春山派又如何?” “你!” “再者便如你所说,只要人死了,放火一烧,谁知道是何人所杀?”孟戚带着讽刺的笑意说,手上招数没有半分减缓,逼得这位春山派长老不得不孤注一掷,强行提升内力,哪怕事后遭到反噬也顾不得了。 松崖吐出一口血,紧跟着身上衣袍鼓起,神情狰狞。 他大喝一声,掌力夹杂着腥臭的毒雾,卷起满地沙石,奔若雷霆,势如劈山。 松崖内力极高,还修了一身毒功,单这两点在江湖上就少有人能敌,毕竟一力降十会,更别说带毒。那些学了精妙武功的大宗派弟子以及剑客刀客,都会有所顾忌。 所以春山派松崖长老即使在邪道高手之中,也是十分棘手那一类,他常年做儒生打扮,仿佛是一个久试不中的老童生,偏又生得一副慈眉善目,于是总有人被他的外表蒙骗,稀里糊涂地吃了大亏。 然而松崖长老今天踢到了一块硬石头。 孟戚根本不怕他的毒雾。 正如墨鲤第一次为孟戚号脉时发现的那样,孟戚的内力不止强横,而且有种浩然之气,威如山岳,灼似烈阳。 此时交手,孟戚又是不吝内力地压制对方,那些毒雾只短暂地停留了数息,就摧朽拉枯般被卷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松崖大惊,然而他的招式已经用老,收是收不回去了。 少了毒雾做遮掩,这一招只能硬拼。 待听得一声巨响,远处村口都有几栋房屋摇晃了几下。 且说孟戚道出名姓时,有意以内力传音,村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楚朝?”老村长大骇。 牵扯到前朝余党,就真是大事了! 张德子说村长祖上做过楚朝的官,其实是瞎说,老村长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往前算楚朝李氏坐天下的时候,他还正当壮年呢,所谓祖辈怕是得从地底下爬起来才能做楚朝的官。 虽然家里没有出过当官的,老村长对官府剿灭前朝余孽的事却十分清楚。 想当初陆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冲进太京,杀得血流成河,宫墙内什么模样,普通百姓倒不知晓,可是因为那场谋逆在混乱之中送命的京城百姓多不胜数,城内东西十二坊,运气好的地方是家家办丧事,差点儿的整条街都死得没剩下几个了。 其中有些人在禁令解除后离开太京,投奔亲属。 那一夜的惨烈,自然也被传到天下皆知。 楚朝宗室被杀尽,文武百官里那些骨头硬的人更是满门被屠,新朝就建立在滚滚人头之上。村长一想就打哆嗦,连忙招呼村人赶紧回家,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老丈……” “哎,小郎你还是快走吧!” 老村长没有追问墨鲤,那件金丝甲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墨鲤是知情人,也许墨鲤纯粹是为了转移那个老儒生注意力,才胡乱承认知道金丝甲的事。 不管如何,现在凭空来了一个煞星,身穿金丝甲,这会儿可能把那个老儒生杀了。如果对方心狠一些整个村子的人跑不掉。 “去地窖,都藏进地窖里!”村长慌慌张张地叫着。 他转头对墨鲤说,“小郎,我见你也有些武功,快自己逃命去罢,留在这里不安全!” 墨鲤看到他们紧张无比的模样,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地面猛然震动,大家更乱了,有人想去屋里抱娃,有人打算跑出村子,还有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就蒙着头跟着别人瞎跑。 这般鸡飞狗跳了一阵,终于所有人都到了自认安全的地方。 村民们关紧门窗,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确定外面没有动静,这才陆陆续续地出来看情况。 村口的痕迹还在,原本捆在祠堂里的贼消失了。 没有房子倒塌,也见不到什么惨烈的景象。 张德子躺在床上,因为受到极大的惊吓,又受了伤,现在病得昏昏沉沉,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村长的儿子大着胆子带着人到附近查看,除了一些血迹,没有发现尸体。 众人连夜把血迹铲了,重新埋上泥土。 等有人想起墨鲤,并怀疑这个收购药材的人身份时,早就找不到墨鲤的踪迹了。 不明白金丝甲是什么东西的村民,经此一遭后决定把这个名字吞进肚子里,免得招来祸事。因为张德子闹出的事,他们干脆连“金”字也忌讳了,非要提到的时候,就说“贵银”。 于是多年之后,即使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不提金的忌讳从何而起,县志记载时也说不出个缘由。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墨鲤离开村子的时候,先到祠堂那里绕了一圈。 李空儿还昏迷着,看守他的村民都跑了,墨鲤轻轻松松地就把人提走了。 当然免不了用内力探查,于是墨鲤发现了李空儿的异常之处,还找到了他后脑处的暗伤,仔细一想,便猜到这是孟戚动的手。 算是留了一条命。 伤势也不重,日后还能行走江湖,但是江湖第一神偷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墨鲤若有所思,他还不知道这贼的身份,可是留下这人在村里,村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索性就带走了。 除了带着个人,墨鲤可以说是一身轻松,连行囊都不用拿(被孟戚背走了)。 他没有多想,直接选择了东边的路。 虽然这不是老儒生与孟戚拼斗的方向,可是要往太京去,就得走这边。 墨鲤找了个小山坡,把李空儿丢在隐蔽处,自己坐在山坡上等。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掠空而来。 孟戚头发有些乱了,赤着上半身,下面倒是穿着一条长裤,外袍已经碎了,拖拖挂挂地垂在身上,纵然是这样乞儿的装束,他仍然能够负手行来,走得风轻云淡,隐有出尘之态。 墨鲤:“……” 胖鼠怎么努力都还是胖鼠,换成人形完全不同了。 冲碎孕灵岳之秀,精明含列宿之光。 尘外孤标,闲云独步。 孟戚做了多年国师,虽然他对方士不屑一顾,但他的气度与外表,却偏偏是方士们最想成为的样子。当他收敛气息的时候,没有这种神采。 墨鲤认识孟戚这么久,也只看到几次。 其中一次还是初识。 现在沙鼠看久了,猛地再见到孟戚这幅模样,墨鲤心里某个疑惑豁然解开了,沙鼠那种摆着架子慢吞吞的行径,其实都来源于沙鼠对人形的自信。 ——就是这般风华卓绝,超凡脱俗。 然而墨大夫此刻看着孟戚走来,满脑子都是胖鼠腆着肚皮在墙头踱步的模样。 “……” 不行,要忍住笑。 墨鲤果断转头,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 “大夫?”孟戚心里奇怪,跟随墨鲤的视线往那边望了望,没有什么异常啊。 “无事。”墨鲤压住了笑意,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身上的金丝甲呢?” “脱下来了,在行囊里。” 孟戚示意了下背后的行囊,懒洋洋地说,“要不是为了证明我抢到了金丝甲,这东西我根本不想穿。” 他很嫌弃这件据说刀枪不入的宝甲。 因为金丝甲上有擦不掉的血渍,孟戚对这东西没有兴趣,自然嫌弃,连多穿一刻都不愿意。 “为何不在行囊里重取一件衣物穿上?天还冷,这般成何体统?”墨大夫不满地说。 有内功护体,就可以不穿衣服了吗?大夫看得惯才怪! 孟戚默默地放下行囊,开始翻衣服。 这一件是墨鲤的,那一件也是墨鲤的。 ——因为之前都是沙鼠的模样,墨鲤只给孟戚买了一套衣物。 孟戚故意装作不知道,之前穿上身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还在继续翻,眼看摸上了亵衣。 “住手!”墨鲤忍不住阻止。 其实都冬季的贴身衣物也没什么,大家都穿。 可那一套墨鲤是穿过的,孟戚磨磨蹭蹭地找,墨鲤一阵莫名的心焦。 “那是干净的衣服,不准碰,看看你的手,洗过没有?” 孟戚迅速缩回了去,捞起墨鲤的一件亵衣就穿。 “等等,你的在这里!”墨鲤看不下去了,之前还能说是事急从权,来不及翻找就随便穿了,这时候某人装什么傻。 孟戚不以为然地说:“我穿都穿了。” 墨鲤被气得笑了,抢着穿上就能当做自己的了? “袖口短了一截,你胳膊抬着也不方便,感觉不到?”墨大夫不由分说,把找出来的合身衣服扔在孟戚脸上,言简意赅地说,“换!” 等到孟戚默默地去换衣服,墨鲤定下神,耳根有点微微发热。 是恼怒。 他摸了摸,心里觉得丢了秦老先生的脸,君子不随意动怒,他居然跟这点小事过不去,自己想想都感到错愕。 嗯,就应该直接按住扯了衣服,废什么话。 等孟戚回来,手里却没有换下的衣服,不等墨鲤质问,孟国师便坦然道:“确实很冷,穿了两件。” 小的在里面,大一些的衣服穿在外面,没毛病。 至于外袍,料子很粗,谁穿区别都不大。 墨鲤被孟戚生生地噎住了。 都要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冷个鬼!内功是白练的吗?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冷! 可是墨鲤又没法这么说,因为他刚刚亲口说过天还冷,让孟戚穿上衣服的。这下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孟戚摆明是挖坑等着他呢! 墨鲤平了平气,面无表情地赶路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说不过别人的时候,也可以转身就走嘛! “大夫等等。”孟戚马上跟了过去,认真地说,“行囊在这里,钱袋也在我这里!” “沙鼠这样能干,想必是不会被行囊压住的。”墨鲤连头都不回,边走边说,“至于钱袋,丢了又如何?我这里还有刚才那人丢出来的一把铜币。” 孟戚到了山坡下,便看到了李空儿。 “原来大夫把他带上了?”孟戚没有带上这人的打算,他提议道,“也好,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不如带到郢县找个地方扔了。” 孟戚看李空儿像是看一个破麻袋,比金丝甲还嫌弃。 墨鲤不由得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孟戚便把金丝甲跟空空门的纠葛说了一遍,又道:“为了天下第一神偷李空儿的名声,他们可以去偷金丝甲,亦能费劲力气寻找藏风观的破绽,对师门可谓是呕心沥血。” 说完他就笑了起来,神情不屑。 “……然则不过是两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什么宗门的声名,还不是‘属于’自己的名头,享受天下第一神偷的吹捧罢了。此等小人,若遇危险必定毫不犹豫地违背诺言、抛下同伴、出卖朋友,只为保全自己。我们虽然缺少对付青乌老祖的帮手,但也不会跟这等人有瓜葛!” 墨鲤没有反对。 事实上他的眼光只会比孟戚更高,像李空儿这样的江湖神偷,除非像话本里那样忠肝义胆,或者只是为了好玩盗走东西又送还失主,否则他都当做贼看待。 “那个抓了张德子,杀了赌坊跟当铺所有人的老儒生又是谁?” “据说是春山派的长老。” 孟戚这个答案有跟没有差不多,因为两人都不知道春山派位于何处,又是干什么的。 “邪派?” “看他的武功路数,也许是。”孟戚只对方士出身的江湖人有些了解,他思索了一阵,便问墨鲤,“你也与他交手,你觉得是这人的武功高,还是薛庭?” 薛庭就是竹山县的薛县令。 墨鲤闻言摇头:“虽是用毒,可是我看这位春山派的长老对毒道没什么更深的见解,再者我从未跟薛令君交过手,不知道他的功力深浅。” 这次轮到孟戚吃了一惊。 “从未交手?点到即止的试招没有?指点也没有?” “……都没有。” 墨鲤心想,他要是去跟薛令君打架,那像话吗? 切磋是秦老先生与薛令君的事,再说薛知县还有公务要忙,可不是江湖人整天闲着没事做。 孟戚若有所思道:“那就不好衡量这位松崖长老在江湖上的实力了。” 齐朝锦衣卫暗属查到幽魂毒鹫是薛庭,关于他的消息十分详尽,孟戚追杀锦衣卫暗属之人多年,也跟着听了不少,知道薛庭昔年在江湖未尝一败。 武功高不高不好说,至少毒道圣手之名当之无愧。 “对了,这位春山派的长老此刻在何处?”墨鲤觉得应该没有死。 孟戚既然拿出了“尘封已久”的名头,就指望着有人传出去,可是怎么传是需要“度”的,既要松崖能说话,又不能让他乱说一气。 “身负重伤!”孟戚随口道,“我打碎了他右侧琵琶骨,他为了拼命强行提升功力,结果受到内力反噬,吐血就能吐掉半条命了。我还留下了一道暗劲,虽然他实力确实不错,能挣扎着逃走,但是最多走半个时辰就要发作。如果没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人是没救了,只够留几句遗言。” 孟国师意有所指地笑道,“你猜他会说自己偷偷摸摸去一个村里找金丝甲,结果反而栽跟头的事吗?” 江湖人要面子,死也要面子。 “放心吧,就算他侥幸没死,想要回来杀人,也得先甩掉自己的麻烦再说,难道他没有仇家,不会趁着他受重伤的时候来报复?至于春山派跟江湖人,估计更关心金丝甲的下落。” 孟戚说完,正要去抓昏迷的李空儿,却被墨鲤抢先一步。 然后他看着墨鲤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大夫脾气上来的时候也很有趣。 该谈正事的时候还继续谈正事,嘴里说不管,却还是分担了“重量”。如果墨鲤不是把自己当做病患照顾,而是另外一种意思就更好了。 孟戚暗暗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胸膛与腹部。 脱了衣服都不行?明明按照邓宰相跟靖远侯的说法,他这个体格很值得羡慕,怎么墨鲤就没有反应呢? 难道是山灵跟人类的欣赏方向不对? 孟戚顿时想起了沙鼠那一身肉。 由于没有化形为沙鼠的记忆,他实在不明白,作为太京上云山的山灵,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难道就因为能听壁角? 山中生灵,多以身体壮硕为美。 可是一只沙鼠要什么壮硕? 知道走路的时候控制住身上的肉,让它们不抖有多难吗? 孟戚已经很努力了,想想都心累。 “……孟兄?” 墨鲤皱眉,想什么那么入神? 孟戚回过神,飞快地把墨鲤不高兴的理由想了一遍,除了刚才挖坑的事,应该就是自己擅自穿着金丝甲跑出来,把麻烦抢走的事。 关于这点,孟戚有把握说服墨鲤。 “我思前想后,觉得用‘孟戚’之名,有许多好处。” “哦?但闻其详。”墨鲤侧头瞥道,其实他心里猜到一点。 青乌老祖也是方士,再没有什么比孟戚之名带给他的惊骇更大。 理归理讲,气照生。 那边孟戚信心十足地说:“我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即使加上国师之号,别人也以为我是冒充的,毕竟算年纪的话,我也应该是八旬老者了,可是……” 墨鲤目光放空,后面的话都没听到。 他,一不小心想到了秦老先生。 试想如果薛令君知道了孟戚的身份,大惊之下告诉了秦逯,秦逯听说跟他一般年纪的人觊觎自己的弟子,弟子还把人带回了竹山县,秦逯会是什么反应? 墨鲤莫名地一阵心虚。 孟戚:“……” 刚才自己走神,现在墨鲤走神,商量个事情有这么难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1.免陈俗之累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二月二, 祈雨节。 正是惊蛰前后, 春耕需要雨水,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盼着下雨。 若是在江南, 祈雨节更像是民间的风俗, 一般办个庙会赶个集,然后烧香磕头祷祝一番, 再回家做蒸饼吃龙须面, 也就结了。 然而在雍州,二月二却是一个大日子。 这里原本就比附近的州府少雨,现在又连着数年大旱, 灾情越是严重,人们就越是期望上天怜悯,唯恐心意不诚。 恰好路过雍州的江湖人,倒是在阴差阳错之下做了几件好事。 有一些偏僻愚昧的村落,听了村中神婆的胡言乱语, 杀死年轻的女子祭祀龙王。 他们把女子装扮好了, 关进龙王庙里, 第二天祭神时就会把人杀死。 虽然混迹江湖的人良莠不齐,那正道宗派之中有的人自诩道义,其实没做过什么好事,还有一些人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但是他们出于各种考虑, 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被杀。 故而一夜之间, 雍州往太京的一路上便有了许多传言, 讲的都是行侠仗义,武林正道的后辈们借着这次机会狠狠地刷了下名声。 即使是没有遇到“祭龙之女”的江湖少侠,也有从前做下的事迹可说。 没名气,没人知道自己的事迹怎么办? 那就装作巧遇,然后互相吹捧呗! 譬如你说我去年剿灭的山匪,我夸你上个月抓住的采花贼。就这么站在道中央,带着客套的笑容,提高嗓门,你来我往地搭话,然后在路人的指指点点里满意而去。 ——所谓的路人,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他必须要在合适的时候,煞有其事地点头,并且对身边看热闹的人说,“原来这就是XX,我久闻大名了,想不到此人竟是这般年轻有为/相貌堂堂/风采过人,当真了不得”。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可以继续夸赞某人的不凡之处,也可以显摆一下这人的师门。如此这般,从事迹说到身份来历,再加上修炼某功法数年大成确实天资不凡,最后拽上江湖前辈的名号,表明他们也曾经出言夸赞过。 言辞振振,唬得其他路人一愣一愣的。 这么一整套吹嘘下来,哪怕大家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现在也记下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免不了要做戏。 客栈门口、茶摊前、井边上…… 类似景象多次上演,老江湖们心底暗自发笑,借着歇脚的工夫,剔着牙看热闹。 当春山派松崖长老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时候,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就多出了一个半身是血,仿佛受了重伤的老儒生。 两位正在“寒暄”的正道少侠吓得倒退了几步。 “……救我,救……” 松崖原本还能支撑,可是走到这里的时候,心脉忽然受到一股暗劲冲击,这股力量似乎在这之前就潜伏在琵琶骨伤处,他猝不及防。 他倒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 眼前隐隐绰绰都是人影,松崖实在认不清他们是谁。 可是杀身之仇,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儒生喘着粗气,嘴边流着血沫子,眼中无神,任谁都能看出他快要不行了。 “春山派……谁……为我给春山派传话,必有重谢。”松崖狠了狠心,把最后一股保命的内力也用了,当内力耗尽就再也压不住伤势了。 效果立竿见影,他说话的声音清楚多了,也能勉强看清周围的情形。 发现附近都是一些江湖小辈,松崖十分失望。 他只能抓紧这最后的时间,艰难地说:“金丝甲出世了,有人得到了那件金丝甲!他就在附近……” 众人齐齐哗然,震惊万分。 他们急忙议论起来,还有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这喧哗生生地把松崖的声音盖了过去。 一个快死的人哪有力气提高嗓门?老儒生急切地说着什么,然而距离他最近的人都没有心思听,他脸色越来越差,快要被提前气死了。 现在的江湖后辈怎么是这幅德性?事情都没搞清楚,就激动地议论起来了?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急切地追问夺了金丝甲的人身份时,这位春山派长老已经是气若游丝,意识溃散。 “……国师……楚朝……” 老儒生喃喃地说着,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神智错乱了?楚朝都没了十六年了。 就在他们懊恼之际,老儒生回光返照,他猛地坐了起来,咬字清晰地怒叫着:“孟戚!” 距离松崖最近的人惊得一个倒仰,差点失足摔倒。 “这是那人的名字?” “蒙齐?还是孟戚?” 迫不及待想要再问,结果却发现这老儒生瞪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已经没气了。 “金丝甲当真重现江湖?还在是厉帝陵的消息传出之后?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你耳聋了吗?没听到那三个字?春山派!” 茶摊上歇脚的老江湖们面面相觑。 春山派在江湖上地位不算高,还是个亦正亦邪的门派,早些年是正道之一,只是后来行事越来越引人争议,宗派弟子学的武功也多走捷径,炼毒的也不少。 邪道不认,正道不耻,名声一落千丈。 然而名声坏,不代表春山派实力不济,事实上它比许多正道门派都要强。 “金丝甲、厉帝陵、春山派……这是要出大事啊!” 那些见势不妙的人,连忙走了,不敢惹祸上身。 自然也有贪图所谓“重谢”的江湖人,商量着把松崖的尸体送到春山派,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死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松崖长老。 他们先买了一口薄棺,把尸体放了进去。 棺材没有钉盖,反正肯定有人要看的,何必费那个事。 金丝甲的消息不胫而走,到了二月二这一天,江湖人聚集的每个酒肆茶铺里都传开了。 原本宝物而已,大家虽然感兴趣,也不至于引起这样的热议,结果偏偏是金丝甲!大家为什么去太京,还不是因为帝陵宝藏! 金丝甲刀枪不入,价值连城,却只是厉帝陵陪葬品里其中一件珍宝。 整个武林争抢金丝甲的时候,寻常江湖人自知没有机会,可是帝陵宝藏就不一样了,听说那墓室里的砖头都是金的,撬几块回去就吃喝不愁了! 他们兴奋地交谈着,说金丝甲,又说陈厉帝的奢侈挥霍。 恨不得亲眼看到金丝甲,再亲手摸一摸。 好像金丝甲越是贵重,越能证明这笔财富的巨大。 墨鲤进筇县之后,除了看到官府与百姓为了祈雨摆出的热闹架势,就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江湖人,他们神情激动,交头接耳。 在墨鲤看来,县城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人人脸色都憋着通红,好像要使出什么劲大干一场似的。 祈求风调雨顺的百姓为了表示虔诚,一步一磕头。 几乎每条街上都有道士打扮的人,挥舞着桃木剑,手拈画了朱砂的符咒,脚踩七星步,像是跳大神一样念念有词。 后面还有衙役、保甲、里长等人捧着香炉。 龙王庙前早就摆好了祭案,上面放了三牲与瓜果。 祭案前站着的道人,身穿八卦袍。 他手里拂尘一挥,青烟就笔直地升起,远看好似直入云霄。 “……请龙行云,祈龙布雨,六丁六甲,速速前来。” 道人正.念得起劲,忽然看到祭案边有个小道童在那里伸头伸脑的,心里十分不悦,他没有搭理,直到长长的祷祝念完,又一扬拂尘,烟雾转为一团飘向人群。 众人叩拜不起,道人已经退到旁边,低声呵斥道童:“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没看到是祭天吗,如此不庄重,龙王怪罪下来,你为这一地百姓担着?” 小童八岁左右,分不清道人话里的真假,他低头呐呐道:“是,出事了。” “什么事?” “金丝甲……” 道人不耐烦地说:“你小小年纪,不要总在街上听人胡扯,我们藏风观得上天眷顾,有各种妙法,你这听风就是雨的,以后怎么成大器?” 小道童犹豫了下,还是鼓足勇气说:“可他们说都有鼻子有眼的,不像编的,观主又去太京了,我听他们说……” 道人横眉瞪他,小童一哆嗦,不敢再绕弯子,连忙道:“有几个门派的人去看那个春山派死掉的人,师父你猜怎么着,他们认出那具尸体是松崖长老!” “什么?”道人惊愣,厉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外,外面已经传开了。” 小童吓得一缩脖子,怯怯地说,“师父,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传信给观主?” 这道人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不善地说:“用不着你费心,也不用我烦劳,藏风观里那么多人,哪个不会报信?” 道人说着,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他迅速转头,疑心有人盯着自己。 可是龙王庙前面的人太多,祭礼完毕,县丞等人也拥了过来。 道人被他们一搅扰,再想寻找之前窥视自己的人,已经不可能了。 “走吧。”墨鲤压下压斗笠,对身后的孟戚说。 孟戚倒是没有戴斗笠,他收敛了气息,就当真没有人特别留意他的存在。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事,并不是孟戚在他们眼里变得不存在了,而是靠近他的人总是会第一时间把注意力放在附近其他东西上,错过了看见他脸的机会。 这是武功臻至化境的特征,飞花摘叶亦可伤人,自身与一沙一石也无甚差别。 不过这是传说,用草叶伤人不难,想要不被人注意,绝顶高手也做不到。 孟戚一直有这样的能力,墨鲤也问过,可惜孟戚自己也说不清楚。 时间久了,墨鲤甚至觉得这是龙脉的天赋。 方士们喜欢把龙脉挂在嘴上,忙碌着寻龙定脉,结果龙脉真正出现他们眼前,谁认出来了? “这道人算是有点功夫,不过看起来不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道人与小道童说话声音很低,在这么吵杂的地方,即使是孟戚也没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交谈的时候并没有捂住嘴,孟戚能辨出大意。 墨鲤原先准备跟踪藏风观给青乌老祖的报信人,既然这个道人不打算卷进这次风波,盯着也没用。 “今日在城里做法的道士、和尚、神婆,零零总总有三四十人,只有这个是官府请来的,藏风观果然在雍州地界上影响巨大。” 孟戚评断完了,也不做决定,反而问墨鲤,“大夫,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皇陵。” 筇县很小,可是它很特殊。 这里是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据说还有一些陆氏族人住在这里。 齐朝坐了天下,这些族人并没有跟着鸡犬升天,反而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县城外的陆家庄里,庄子附近就是齐朝修建的皇陵。 皇陵有很多驻军,除了陆氏族人,寻常百姓不许靠近。 所以这些陆氏族人日子过得很苦,跟守陵没什么两样。 还不能抱怨,因为皇陵目前迁入的都是陆家先祖,给祖先守陵,谁敢埋怨? “陆璋为什么要怎么做?”墨鲤好奇地问。 毕竟从孟戚口中,陆璋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皇帝,虽然他是篡位的,但从来不忘拉一层遮羞布。起兵造反打的旗号是楚朝帝王刻薄寡恩。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实际上把事做绝的是楚元帝,后来的楚灵帝对大臣虽然不好,但是绝对是对得起大将军陆璋的,否则陆璋自己再努力,也没法在三十来岁就拿上大将军的令符。 陆璋故意把事情弄得模糊,百姓能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茶馆里说的话本,只知道平定天下的靖远侯死得莫名其妙。 据孟戚所说,陆璋做了皇帝之后,设锦衣卫暗属,限制武将的权力,表面上对臣子十分宽容慷慨。 金银珠宝不说,连灵药也说赐就赐,刘澹就是这么被孟国师盯上的。 “他这么喜欢做表面功夫,却把陆氏族人软禁起来,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问题,他也不顾,这是跟家族有仇?”墨鲤边走边问。 竹山县的百姓,连皇帝姓什么都闹不清楚,自然也没有关于皇帝的秘闻可说。 这年头,宗族的势力很大。 有的村子是祖上逃难聚到一起的,彼此通婚。 有时候一个村子只有一个姓,彼此都有血缘关系,宗老说的话,比官府都好使。如果有人背离宗族,无论他有多大的理由,在世人眼里都是不孝不忠之辈。 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人,连血亲都不照顾的人,谁还会信? “老师说,这都是谬论,越是这样的宗族,越容易出阴暗之事。”墨鲤回忆着说。 秦逯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是秉持礼数的君子,也是蔑视陈腐的人,对秦老先生来说,礼节是修养,不是铁链。世人不应当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中,人云亦云。 孟戚背着手,一边观察着路边的江湖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夫猜得不错,陆璋与他的宗族不止有仇,还是有大仇!” “愿闻其详。” “他年少投军,在边关得了军功,得了提拔,一步步混到了京城……” 孟戚说到一半,不禁停下来评断道,“这经历听起来跟刘钱袋差不多,难怪陆璋对他青眼有加。” “我们还有钱。”墨鲤委婉地提醒孟戚不要总是记挂着别人的钱袋。 “钱嘛,谁会嫌多呢?” 孟戚说着,颇有深意地道,“我查过刘澹的出身,他家中虽然贫苦,父母早亡,亲属也依靠不上,他又想出人头地,只能投军,博个富贵险中求。比起刘钱袋,陆璋少年时期就惨多了,楚朝当时几乎没有外敌,拼死拼活也赚不了太多军功,如果不是后来娶了上官的女儿,未必能挣扎出头,熬到被楚灵帝入眼的官阶。” 他们出了筇县的城门,往东二十里,远远可以看到一座牌坊。 “事情就要从这座牌坊说起了。” 陆璋的父亲早死,母亲被逼上吊自尽,陆氏族人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好文章,然后上报给官府说是自愿殉夫。 这么做既可吞没女子的嫁妆,失孤失恃小儿的田地财产,还能为族中赚得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的作用是什么? 官府的嘉奖不止是一块摆着好看的牌坊,同时还会减免这一族的税银或徭役。 “……简而言之都是钱!筇县陆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孟戚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非喜非怒,像是早已见多了这样的惨事。 墨鲤深深皱眉,不解地问:“难道没有人揭穿?” “历来都是有些底子的家族才能这么干,因为不仅要吹嘘“节妇”的德,还要说一说她早死的丈夫多么杰出,读书很好,做人通达仗义。 “再雇了人在四野八乡拼命地说,最后还少不了一篇好文章,那些地方官往往不通庶务,都是靠着文章科举上来,看到写得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便十分感叹,于是这事就成了。 “官牧一方,想要升迁,这孝子节妇亦是吏部考评的一部分。有了,可以证明地方被治理得很不错,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死一个村妇,是做不出文章的。 只有乡野中的大户族人,耕读传家,连县志都有载,就再好不过了。 立起一块贞节牌坊,县官还能在县志上落个名,而且是代朝廷嘉奖地方宗族的好名头。 孟戚沉声道:“牵扯到这么多人的利益,谁又会给一个死人出头呢?女子的夫家、娘家都能得到嘉奖,最亲近的人不说话,还能有谁?有些大宗族要颜面,选择的节妇都是没有孩子的寡妇,有孩子还要寻死,一来外人不信,二来孩子长大之后如果太出息,就是麻烦了。” 如今的齐朝皇帝陆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太出息的麻烦。 “……墨大夫久在竹山县,而你的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时也多是给贫苦百姓看诊,怕是不知道这些乡里大姓富族的嘴脸。他们即使逼人去死,也少有亲自动手的,家中的女子以及他们娶来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早早就被教出了顺从的性子。纵有一些不甘心,硬撑着就是不去死的,宗族也不会把人勒死,而是在各种小事上慢慢磋磨她,直将她磋磨得面目全非,让族中女眷都看得真真切切,让她们不忍直视,心生畏惧。这样一来,谁家的年轻妇人死了夫郎,膝下又无子可以依靠,族人一来劝死,便大哭一场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事实往往相反,想到那样赖活着,是人都情愿早死。” 墨鲤说不出话,他看着远处那座陈旧的牌坊,半天才道:“如今仍有这般风俗?齐朝治下,官府应该不会再让建贞节牌坊了吧?” “官府是可以不给建牌坊,难道还能阻止寡妇半夜上吊?” 一个寡妇如果活得久些,夫郎留下的家财跟她自己的嫁妆,被她吃喝到七十岁还剩下多少?自然不如早早死了,宗老们把钱分掉。 孟戚神情凝重,叹道:“不仅齐朝不许,楚朝后来也是不许建牌坊的,甚至几次要下旨斥责,可是师出无名。那些女子自愿而死,又如何惩处?宗族之祸,尤胜吃人恶兽。” 墨鲤静默良久,方道:“这座牌坊,是楚朝的官府赐下的?楚朝也在他的仇恨名单上?” “不是,这座牌坊应该是陈朝的,陆璋母亲死时,楚朝的礼部官员已经知道了这些弊端,不再轻易给贞节牌坊,所以驳回了。元帝七年之后,每一座牌坊都不属于殉节之女,而是那些在乡间有名望做善事的老妇,以及所养子女格外出息的妇人。” 孟戚声音变低,摇头道:“陆璋的家财是宗老跟族长的,族人所能享受的不过是减免钱粮跟徭役,满心期望却连这个都没了,陆璋少时境遇可想而知。” 墨鲤无语地发现,在这件事上,不管楚朝给不给牌坊,在陆璋眼里都有错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2.人不应以顺为正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陆璋少年时困苦, 后来扶摇直上。 他有野心,有能力, 还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楚朝覆亡,这个责任推不到陆家身上。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看似千丝万缕,好像一念之差就能改写历史, 事实并不是这样。没了陆璋,还会有第二个谋逆者。 陆家庄的房舍半旧不新, 迎面的那一座牌坊上,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夫家的姓氏、还有娘家的姓氏,加起来组成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节妇陆张氏。 这牌坊就像陆家庄的门面, 周围没有杂草, 上面也没有青苔,高约十尺,隔了很远就能看到。 “世间弊病诸多,纵然费劲心思,也很难找到解决之道。”孟戚神情莫测,他沉声道, “就似葫芦掷于水中, 按住这头,另外一头又飘了上来。若是双手一起上呢,便如强行镇压, 按是按住了, 可是葫芦终究想着如何挣脱你施加的这股力。上有令谕, 下行其道,人难道不比葫芦复杂许多?” 楚朝曾经颁布一道法令,出嫁女子若是亡故,又无子女,夫家需得归还所剩嫁妆。 这条法令理是顺的,女子嫁妆乃是娘家期盼她在夫家过得好,那等大族,嫁妆里什么都有,连布匹都要分为穿的衣料跟床上的幔帐,梳子镜子首饰、一整套家具,甚至金漆马桶都有。这些财产严格地说并不属于夫家,而是女子所出的子女。 即使抄家,也分为全部抄没,跟不动女眷嫁妆这两种情况。 历来娘家强势,又厌恶女婿的,确实有可能因为女儿无出所以去讨还嫁妆,然而这条不在律文之上,真要做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平民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说道,女子的娘家也不可能有权有势,自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这条为了防止夫家近亲逼死女子吞没嫁妆的法令,施行得却并不顺利。 娘家讨要嫁妆,夫家就推脱,当年的嫁妆单子价值几何,两方各执一词,闹上公堂的不知几许。 还有人在归还嫁妆时以次充好,一套上好的梨花木家具,算成了破桌子烂椅子的价,还振振有词,言明十来年过去了,东西早就毁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男子,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完了。 于是东西怎么折旧,这些年来用了多少,用得合不合理……能扯上三天三夜的皮。 法令是好的,可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人人怨声载道,于是就成了怨政,法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甚至为此还闹出了不少命案。 叫嚣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比比皆是。 耍赖的倒也罢了,有鳏夫恶从心起,抄起刀子把索要嫁妆的岳家数口人全部杀了。 还有一案,乃是女子家中父母已死,兄长欠债无力偿还,嫂子出了一个主意,谋害外嫁又无所出的小姑子,以此索还嫁妆。 种种原因,导致这条法令施行不足一年,就戛然而止。 墨鲤听了,许久无言。 墨鲤从前只想做一个大夫,连做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都没什么兴趣,竹山县人少,事情简单,他从未想过做一个能臣是这么难的事。 并不是怀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救民。 再多的才智,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一样要心力皆疲。 墨鲤担心孟戚沉溺往事,病情再次发作,正想劝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有其他人在这里。 这人原本是路过这边的,却被孟戚的话吸引了过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一株树后。 墨鲤都听见了,孟戚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不徐不疾地说完了话。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两人绕着陆家庄离开。 孟戚边走边说:“如陆氏宗族这般,他们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甚至有些宗族还曾经出过秀才、举人,难道他们不知礼义廉耻吗?恰恰相反,他们长于族中,见惯这套做派,便认为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夫死而殉本来就是美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觉得逼死丧夫的女子是一件错事。”墨鲤回答。 因为有外人在侧,墨鲤没有喊孟戚的名字,就像孟戚也不提“大夫”这个称呼了。 “三纲五常,是很多人眼里的国本。” 墨鲤分出一点心神,注意那个偷偷摸摸跟踪他们的人。 那人轻功是个半吊子,只是胜在动作敏捷,身量瘦小。 这种敏捷不同于李空儿那种梁上君子的猥琐做派,他更像是经常偷听人说话,气息平稳不乱,很善于隐藏自己,总是不假思索就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 一般人想要躲藏,都偏向于找大树或大石头,因为觉得那里更安全。 而这人只靠目测,就能挑中恰好遮住身形的遮挡物,未必是最大的,却是最适合的,角度更是绝佳,站在孟戚与墨鲤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这人的一片衣角。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耳力敏锐,估计要被他糊弄过去。 墨鲤有几次装作查看四周,故意转身,对方躲得也很及时。 “……” 这种没有杀意,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就是想偷听的人怎么办? 墨鲤准备施展轻功甩开这人,可是看孟戚似乎想要继续试探,他只能放慢脚步,继续跟孟戚边走边谈。 “朝廷就没有限制过宗族的权力?” “楚朝曾经有过,命地方官员阻止宗族私下执行族法的行为,宗族无权擅自处死犯人,若有发现沉塘或殴打至死的,需要详查,根据情节轻者罚银重者流放。” 孟戚说完,又道,“然后满朝争论,举国反对。” “为何?”墨鲤有些不明白,只是防止滥杀错杀,又不是取消宗族制度。 “……因为宗族必须要有权威,就如同父亲对子女有决断之权,他们认为所谓的国本,就理当建立在这之上。” 唯有在家顺从父母,做了臣子才会顺从皇权。 所谓以孝治天下,以及三纲五常,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他们需要权威,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么说来,律法何用?” 墨鲤很不适应,竹山县的薛知县断案可不是这样,总是有一说一,哪家理亏哪家负责,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见庶民即使不识字,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 “这自然是因为……帝王自己就不遵守国法,骤然发怒,就要杀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历代王朝从未给过宗族这种权力,这权力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被默许的,谁也无法动摇,所以阻止者不是愚蠢,反而是我与旧友太天真。” 孟戚看着远处的皇陵,低声道,“我曾经以为李元泽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声音很低,只有他身边的墨鲤能够听到。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 征战天下的时候,孟戚从未想过那么多。 楚朝治理天下的时候,孟戚隐约意识到了一些阻力,可是出于多年相识的信任,加上楚元帝确实不是那种喜怒随心的人,在位多年,连一个宫婢黄门都没有杀过,于是他忽略了。 “皇帝想不守法就能无视律法,父亲想不讲理就可以不讲理,为人臣子跟为人子女,并无区别。” 孟戚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微微一响,是一块石子被踩落。 像是偷听的人心中大震,失控所致。 墨鲤转头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人来不及藏的半张脸。 ——居然很年轻,还未及冠。 以身上的衣物看,家境很不错,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皇陵附近? 皇陵附近的十来里地都被驻军围着,陆家庄的位置恰好也在其中。寻常人不许靠近,陆家庄的人想要出去也不容易。 这里有田地,有水井,还有一道小山坡并两片稀疏的枣子林。 不是囚牢,胜似囚牢。 想要不惊动别人溜进来,武功差点的估计还不行。 这时远处有了一阵喧哗,是军营的方向,墨鲤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一群兵丁分散开四处搜索,像是在找人。 墨鲤给孟戚使了个眼色,孟戚没有回头,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似的。 “陆家庄前方就是皇陵了,这附近有人,吾等先避一避。”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陆家庄的田地前。 陆氏族人并没有求雨,而是在耕种。 走了一段路之后,墨鲤发现身后动静没了,他凝神听了听,确定那人真的没有跟上来。 “孟兄,你看那人是何来历?” “不像陆家庄的人。”孟戚沉吟思索。 穿得好,气色也不差,跟田地里这些神情麻木听到喧哗也无动于衷的陆氏族人截然不同。 墨鲤猜测道:“莫非是江湖人?” “也不像。”孟戚摇头道,“我二人方才说的话,一般江湖人可没有兴趣。” 或许那就是不一般的江湖人呢?墨鲤这么想着,却没有反驳,因为那少年的轻功实在太差了,像是胡乱学的,穿得却像是一个富家的小公子。 孟戚在坡上站定,看着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村庄,现在已经迁走了,只留下一片略显破败的房屋。 这庄子的规模,不比陆家庄小,只是庄子前面少了一座牌坊。 “雍州缺水,宗族与宗族之间,每到春季就要挖渠引水,为了水源,两个庄子可以打到头破血流,所以这里很少有许多姓氏聚集的村落,而是以单姓宗族居多。” 离开宗族,以土地谋生的人很难生存。 水源就那么一点,势单力薄的人要如何争抢? 宗族是废除不了的,也不能废除。 “这天下间,不是所有宗族都会为了一块牌坊逼死寡妇,更多的人离开宗族根本活不下去。即使像邓书生那样的臭脾气,最终还是忍下了眼里这颗沙子,当时想着如果家家户户富足了,或许世道就会改变,可是年景不如人意。” 哪有年年风调雨顺的好事? 雍州缺水是个自古以来的难题,不是天下太平就能解决的。 陆家庄的人不愁吃喝,可是这个不愁,是需要年年耕种的,如果田地欠收,存粮能吃多久?积蓄又能支撑多久?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所以说什么都要争到水。 墨鲤忽然想到了孟戚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道:“如果有一日,一户的田地所出可以供得起三户甚至十户,百姓亦有其他谋生之道,不再困于土地,那么春耕抢水的争斗就会减少许多。人们不需要宗族,宗族之势自然衰退。” 孟戚展颜一笑,十分畅快。 “大夫果然是我的知己。” “天下间能人辈出,只要想找,就不会缺知己。”墨鲤没有高兴,他提醒道,“当年你能遇到诸多好友,今日自然也能找。” “但他们都不是你。” “……我跟他们的区别,大约就是不会抛下你先死。”墨鲤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直接了。 歧懋山、上云山这两条龙脉,一前一后的入世为人,在他们相遇之前,墨鲤有良师,孟戚有益友。说不上谁更羡慕谁,然而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有些在意的。 孟戚偏着头看墨鲤,好像在估量大夫有多在意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墨鲤好像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也承认了他的不可取代性,却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发展。 比如墨鲤可能愿意带他回竹山县,去见秦逯、薛庭等人,可这跟挚友之间彼此升堂拜母没什么区别,通家之好罢了。 彼此的亲人、朋友都要结识,这只能证明交情深厚。 而且现在只有墨鲤这边需要,孟戚根本就是孑然一身。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墨鲤也意识到自己触及了现在还不能提的话题。 这时风向变了,一阵檀香味随风飘来。 墨鲤鼻子发痒,忍不住问:“这又是哪儿在求雨?” 气味这么浓,难道是把香当柴火烧了? 说到求雨,孟戚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在。 他认为山灵就是人们常说的龙脉,可是龙跟龙也是不一样的,他住在山里,龙王住在海中。行云布雨这事儿不归山灵管,也管不了。 世上压根就没有四海龙王! 这样兴师动众的烧香拜神,除了呛人,啥作用都没有。 “阿嚏!” 孟戚闻声转头,然后对上了墨鲤的视线。 两人听到这一声响,都以为对方打了个喷嚏,结果不是,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开始走神。 ——鱼会打喷嚏吗?那是什么样? ——沙鼠打喷嚏的话,胡须大概会被吹起来,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抖。 想想也是有趣。 打喷嚏的是个小武官,他的帽子没有戴正,身后还跟着几个兵丁,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恰好路过山坡下。 “京城来的人就是穷讲究!”小武官用手掌扬风,很是不满地说。 “巡长,你少说一句,那可是礼部的三品大员!” 兵丁在后面劝,小武官踢起一块石头,恼怒地说:“三品的文官也就算了,反正他们向来迂腐唠叨,可是这好端端的,皇子来拜什么宗庙啊!那小子不来,别说三品文官,怕是五品官儿都不会在这会儿赶过来,兴师动众的……啧,这会儿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急了要找,早干什么了?害得老子午觉都睡不成。” 这巡长嘴上没个把门的,骂骂咧咧,兵丁想要再劝,差点插不上话。 “……您都说了,皇子呢!他一句话我们就要掉脑袋!” “屁!” 巡长大骂道,“咱们都被打发来守皇陵了,还想要什么前程?不过是混吃等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个鬼!” 兵丁脸色更苦了,嘟哝着巡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他们在筇县成家了,还有妻儿要养呢,可不能白白送命。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墨鲤还在发愣。 刚才那个偷听的是皇子? 陆璋的儿子? 墨鲤来皇陵这边,是因为藏风观的青乌老祖要断齐朝龙脉,应该不会放过这里,指不定就有心腹就蹲守在皇陵附近。反正去太京也是这个方向,墨鲤索性顺路走一走,能抓到知道厉帝陵事情真相的人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结果方士的尾巴没有捞到,倒是遇到了陆璋的儿子。 “奇怪。”孟戚自言自语。 “怎么了?”墨鲤问道。 孟戚沉思道:“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眼熟。” 刚才匆匆的一眼,只能看到半张脸。 “你见过?” “不是,这种熟悉……应该是见过他的血亲,我对人的长相没有那么敏锐。”孟戚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看到墨鲤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看来这是我们山灵都有的毛病。” 墨鲤随口道:“可能是你见过陆璋。”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孟戚扣着额头,回忆道,“是作为国师没有,不过我还有很多奇怪的记忆,像是梦里才有的,比如俯瞰整个太京,或者飘过街道……” “是灵力的一种使用方法,有时候会有这种状态,我能看到大半座山的情况。”墨鲤截口道。 孟戚眼睛一亮。 墨鲤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面无表情地补上了后半句话:“……我只有在竹山县才能做到,我怀疑你只有进了太京才有这种能力。” “可惜了。”孟戚心想,要是现在就能有,何必跑来跑去找线索。 分分钟就把藏风观的人揪出来了。 那个到处乱跑的皇子,也能抓住吓唬一番,让他随便偷听别人说话! 墨鲤与孟戚都是心思敏锐之人,他们没有忘记那少年的怪异之处。 虽然皇子学武功很奇怪,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宫廷大内的高手还是有一些的,学成个半吊子可能是因为不能吃苦,也可能是根骨天赋不够。 可是——擅长躲躲藏藏?这是什么皇子? 而且听到某一句话时,心神激荡,失控地闹出了动静? 孟戚是国师,又不是帝师,他本身对帝师这个职业没有什么兴趣,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话振聋发聩,那皇子是可教之才所以才会这般。 听到某句话失态,线索自然在那句话里面。 为人臣子与为人子女,并无区别……孟戚认为这话很平常,也没有什么艰深的道理,别人不懂,皇子还能不懂? 那少年看起来也不愚笨。 “走罢,趁着他们在找人,去皇陵那边看看。”墨鲤闭住了呼吸,香烛味儿更浓了。 就算真的有龙,也要被呛死了,还下什么雨? 等等—— 孟戚心想,如果他是当地的山灵,又能行云布雨,那这会儿肯定是烦得劈一个雷下去,再浇水把香统统灭掉,难道这就是求雨的真谛? 孟国师觉得,自己对这些民间传统的由来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没准真有龙呢? 且说皇陵宗庙前,京城来的礼部官员焦急万分,虽然这附近都是驻军,可是如果皇子出事,他的麻烦就大了。 “还没找到六皇子殿下?” “何侍郎不必担心,六皇子不是学过武功吗?皇陵这地界还能出什么事?” 说话的人没有穿铠甲,脸上带着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他懒洋洋地说了几句,发现何侍郎瞪着自己,气得胡子都在抖,于是无趣地拱手道,“在下进京叙职,听说六皇子失踪,这才过来帮忙,何侍郎要是觉得下官不够出力,我这就带人去县城里找一找。今天祈雨节,筇县里热闹得很,六皇子年纪小,可能溜出去玩了。” 说完他也不等何侍郎发话,就施施然地出去了。 “武夫!”何侍郎骂道。 “刘将军,你得罪了何侍郎,日后朝堂上……” “我得罪他们的地方还少了?”刘澹不以为然,他抄着手,悠闲地走出皇陵,忽然一个转身,瞪着皇陵附近的一排石雕。 墨鲤:“……” 孟戚:“……” 噫,钱袋好像生出了超出常人的警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3.趋圣贤而盲从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刘澹气急败坏地说, 幸好他身边的亲卫都知道前因后果, 帮着遮掩了,否则他一个堂堂的四品将军,刚说要出去找六皇子, 结果转头就跑到了皇陵附近的草丛里蹲着,像话吗? 孟戚斜睨着刘澹,也不说话。 刘将军如浸冷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猪油蒙了心,忘记孟国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可能怪孟国师身边的这位大夫特别好说话,还讲道理。 要是孟国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刘澹觉得自己可能会拔腿就跑。 “这儿是皇陵, 有好几千驻军……” 刘澹气弱地说, 在旁边望风的亲兵心想这是威胁人呢,还是提醒别人这里危险呢?自家将军从北疆战场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气魄都没了! 刘将军要是知道属下的腹诽, 必定要大骂。 这些武林高手都有鬼,往人面前一站,能让人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胸闷得快要喘不上气了。有骨气不等于愿意窝囊死啊, 就因为吃了几片皇帝赏赐的灵参, 死了不亏吗? 孟戚打量着刘澹。 刘将军这会儿穿的是便服,又因为要见京城来的官员, 所以袍服配饰都很得体, 腰间有玉佩也有香囊, 袖口较宽,倒是看不出里面揣了什么东西。 刘澹被看得头皮发麻,他担心孟戚为了报复皇帝,挟持六皇子。 于是一个满心钱袋,另外一个满腹心事,僵持在那里,久久不语。 墨鲤扶额,他轻咳一声,待刘澹望过来的时候,墨大夫从容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刘将军,真是凑巧了。” 刘澹:“……” 说得好像有哪次不巧似的! 他应该进庙里烧香?还是找个道士来给自己去去晦气? 墨鲤不紧不慢地问:“我观刘将军气色不佳。” 刘澹本能地点头,差点儿接话,可不是面带黑气乌云罩顶吗? “……平州一别,算来不过月余,将军的伤势应当还没有完全好?”墨鲤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把孟戚挡在后面,顺带也让孟戚收敛一下那种薅羊毛的眼神。 薅就薅,别把羊吓出毛病! 拿内力压人做什么,还想不想下次继续薅了? 那边刘澹猛然醒觉,孟国师身边这位是大夫不是道士,自然不会说什么玄学。 “啊,陛下急召,主要还是司家的事……” 刘澹含含糊糊地解释,伤势没好也没办法,皇帝听说司家居然想谋反,大发雷霆。 秋陵县处处地陷,那些惦记着金矿偷偷挖山的人全都病倒了,似乎是山中水土有异。现在金矿拿不到手,还要赔出一大笔钱粮赈灾,皇帝恨不得把司家的人千刀万剐。 此番说是回京叙职,不如说去承受皇帝的怒火。 可能要贬官吧,刘澹苦笑。 最坏的结果就是墙倒众人推,被一撸到底!送命倒是不会,他有救驾之功,陛下怎么说都不会把他杀了,让人非议功臣没有好下场。 这些事刘澹只字不提。 说也无益,还让自己的亲卫跟着担心,何必呢? “如蒙不弃,可否由我为将军诊脉。”墨鲤抬手示意。 刘澹一愣,下意识地瞥孟戚。 ——大夫真是太客气了,别说诊脉,就算要杀人,难道他还能拦得住? 墨鲤看他没有反应,就当刘澹同意了。 于是亲兵觉得这边久久没有动静,不安地转头查看,结果发现自家将军稀里糊涂地看起病来了,不是说煞星要赶紧摆脱吗?忽然看病开方子是怎么回事? “你之前受的是内伤,气血两亏,补药不能乱吃,这个方子你三日服一剂,吃上十次就差不多了。还有要记得忌口,不可饮酒,不要近女色。” 墨鲤很顺手地从孟戚这里拿过行囊,翻出纸笔,不仅写了方子,还用随身携带的草药临时给刘澹配了一服药。 刘将军很懵,尤其听到女色这一句,张口想要辩解自己很少去青楼,日日练武打熬筋骨都来不及,哪有这份精力。 “动怒伤身,忧极伤神。”墨鲤把药包跟方子一起递给刘澹,劝道,“遇事能解则解,万勿为难自己,留得有用之身,才能谋划他事。” 刘澹还有点无法回神。 他是来干什么的?送走煞星?求他们不要再出现了,因为跑不掉,只能心塞地过来问一问。结果怎么就拿了一包药,听了医嘱? 尤其最后那句话说得刘将军暗惊,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破自己忧心前程的,可是这一番好意,又十分熨帖,叫刘将军心里五味陈杂。 他看着硬塞到手里的药包跟方子,张口想要道谢,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就这么尴尬地停住了。 “哼。” 这一声不悦的鼻音,惊醒了刘将军。 孟戚知道墨鲤对病患说话都是这般语气,想他们未能想到的事,提醒病患要注意什么,不是刘澹,换了别人也一样。 可是看着温润君子的墨鲤,在看不发一语只会发呆的刘将军,孟国师就不高兴了。 “诊金呢?”孟戚抱着手臂,斜睨道,“堂堂将军,还想赖账?” “……” 刘澹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两个还是要打劫? 墨鲤暗中瞪了孟戚一眼,他把事情做得这么周到,要钱的理由都找好了,结果孟戚在后面掀他的底? 比起上回被打劫,刘将军这次拿钱时痛快多了。 墨鲤的医术他也见识过,后来更是从秋陵县灾民口中听过一二。 如果内伤不愈,就不能上战场,想要东山再起也没有可能。 刘澹摸出袖中的钱袋,原本要看里面有多少钱,被孟国师的眼神一扫,默默地连着钱袋一起奉上了。 是说他堂堂荡寇将军,从逃命变成被打劫,如今更是解囊相送,这事情听起来越发荒谬了! 墨鲤原本可以风轻云淡地接过诊金,结果被孟戚搞得像是收保护费,他正想着怎么抬手接过才不尴尬,孟戚已经抢先一步把钱袋收了。 “好像比上次少?”孟戚掂了掂,很自然地说。 刘澹木然道:“病了月余,如今又要赶赴京城,花费自然吃紧。” 孟戚遗憾地把钱袋转手交给墨鲤,随口道:“希望下次遇到的时候,刘将军能够升官。” “……承你吉言。” 刘澹艰难万分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看着这两人的身影在林间逐渐远去。 “呼,又捡回一条命。”刘将军自言自语。 他的亲兵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孟国师很缺钱吗?” “他武功这么高,都驻颜不改了,还能缺钱?” 刘澹脸色一正,没好气地说:“都行了,不要再提这事,等到回了京城,都给我谨言慎行!太京是什么地方?没准你们说的梦话,喝酒说的醉话,都会被锦衣卫记下来!” 亲兵知道这话不假,心想那更要在这里说个够本了,不然憋在这里多难受? “将军,我看孟国师并不想要你的命。” 旁观者清,这个亲兵笃定地说,“他只想要钱。” “万一我没钱了呢?”刘将军想得很多,锦衣卫副指挥使死后,皇帝都要高手守在寝宫外面才敢睡觉,他这才哪到哪啊! “将军,圣人说威武不能屈!” 刘澹的亲兵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好几年的属下,敢同他开玩笑。 刘将军鄙夷道:“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那是圣贤!你让那些吊书袋的家伙来试试,拿朝廷里的文官清流来说,他们哪个能做到?” 他一个没注意,说话声音有些高。 “刘将军?” 这声音让刘澹一惊,瞪视自己的亲兵:让你们在外面望风,结果孟戚一走,你们全部跑过来看本将军的热闹,现在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亲卫自知理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未几,亲卫便来禀告。 “将军,是六皇子殿下。” “他什么时候来的?”刘澹迅速收好药方,迎了出去。 亲卫跟在旁边,用细若蚊吶的声音说,“将军不必忧心,六皇子不是孤身一人,是个巡长在附近找到了六皇子,他们一起回来的,听到将军说话的声音,这才停步相询。” 刘澹松了口气,要是被皇子撞见他跟前朝国师财帛授受,那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只见林外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袍角袖口甚至膝盖处都沾了泥尘,好像上哪儿跌打摸爬了一圈。 少年容貌清秀,眼睛十分有神。 待刘澹行礼之后,他好奇地问:“刘将军方才因何有感而发?” “……下官实为不满朝中有人尸位素餐。” 刘澹虽然是武将,但确实读过几本书,否则他根本没有跟御史吵架的本事,此刻义正辞严地说,“殿下年幼,切不可听那些腐儒之言,他们以圣贤之说为标杆,动辄苛求旁人,可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少年嘛,乱跑胡玩,肯定不爱读书。 刘将军是这么想的,六皇子眼睛一眯,不置可否。 六皇子心想,虽说刘澹因为跟朝中的文臣有龃龉,政敌之间的话不能听,但是刘将军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真的威武不能屈,现在朝廷里就没有楚朝旧臣了。如果真的富贵不能淫,还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谁坐天下,谁开科举,读书人就为谁效力。 世人有气节,可他那些口口声声都是三纲五常的皇子老师怕是没有。 毕竟真按照三纲五常来说,他的父亲齐朝皇帝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现在披龙袍称帝,这些人每天还不是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刘将军,你是父皇信重的臣子,你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六皇子先是把刘澹夸了夸,然后问,“你可知道这皇陵附近有什么隐士吗?我今日无意中遇到了两个人,他们形貌气度都非常人……” 六皇子仔细一说,刘澹心里便咯噔一跳,知道是谁了。 他只能装傻,低头回禀:“下官不知,不若问一问这里的县令?” “算了。”六皇子遗憾地摇摇头,那样的人估计不会为齐朝效力。 或者说,不会为任何一个皇帝效力,大约这才是真正的隐士罢。 此刻被六皇子认作隐士高人的孟戚,刚好数完了钱袋里的钱。 “大夫,去买糖炒栗子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4.妄语古今 ,最快更新鱼不服最新章节! 礼部的何侍郎看到六皇子回来了, 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开年第一桩差事, 就是这么要命。 何侍郎腹诽着,他不待见刘澹这个武夫,对到处乱跑的六皇子也很有意见,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又不是太傅,皇帝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即使犯了大错,也轮不到他教训。 何侍郎板着脸,给那锦衣少年行过礼,硬梆梆地劝道:“殿下,这附近有些荒僻。近来还有一些强人匪盗涌进县城, 下官等人在路上就遇到了好几次斗殴拼杀, 殿下也是看到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殿下若是被这些目无法纪的人伤到,下官回京要如何向陛下复令?” “何侍郎多虑了, 江湖匪徒若是将我抓了去,最多就是索要一些钱财,你就算放着不管, 也没什么事。”六皇子的语气比他还硬, 嘴角边更是挂着讽刺的笑。 气氛变的微妙起来。 刘澹看了看六皇子, 又看脸色铁青的何侍郎,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宗庙里的祭祀继续进行, 六皇子拿了香, 按照礼仪叩拜了祖父牌位, 又在几个低着脑袋连头都不抬的道士引导下,烧了写有祭天词的纸。 然后就是求雨了。 皇陵这边当然没有神婆蹦跶,道士舞桃木剑,但是仍然要走求雨的流程。 香炉前放着一只金蟾蜍,以及一罐子井水。 用纸扎出猛虎与龙的形状,描以赭、石青、藤黄,画得十分鲜亮。 然后做出龙争虎斗之势,由人举起,绕供桌缓缓前行,足足走了七圈后掷入火中。 再捧上大瓮,里面是事先抓好的四脚蛇(蜥蜴),取出之后交给主持祈雨祭礼的人一根鞭子,做势鞭打四脚蛇。 最后这项,叫做鞭龙。 因为有种说法,认为不下雨是龙太懒了。 祈雨时除了要去河流等水源处取水“请龙”,还需要“惊龙”,就是把龙给引出来,让它跟猛虎相争。 虎自然是没有的,连虎骨虎皮的价格都很高,于是人们就杀家畜代替,后来慢慢转变为扎纸做龙形虎形相斗。民间舞龙抢珠,大祭则有专门的礼乐配“惊龙”之事。 可不下雨的地方就是不下雨,做这些也没用,所以不知何时开始,祈雨时就多出了鞭龙这一条。所谓请不动、引不出,那就打吧!用鞭子抽! 连龙都打了,再不下雨就真的没辙了。 虎都不一定能找到,上哪儿找龙?再说龙的意义非凡,也不是随随便便打的。 没有人敢鞭打龙的石雕,就算是龙形的物件也不行,一般都用蛇,讲究一些的就用四脚蛇。前朝有人作诗称鞭龙化甘霖,便是这件事了。 刘澹见过不少次祈雨,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今天后背有些发凉。 不应该啊!钱袋都给出去了,煞星也打发走了! 祭祀进行到一半,刘将军没法东张西望,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四周,再给自己的亲卫使个眼色,让他们多加留心。 筇县在雍州东南,可以说是王朝的腹地,挨不着南边的敌人,也没有乱民。 能出什么事呢?刘澹百思不得其解。 宗庙后面的屋脊上,墨鲤沉着脸看着下面的“鞭龙”。 他耳力过人,能听懂各地方言,那几个道士念叨的话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竹山县这二十年来没有闹过旱灾,山洪倒是有过,当地不缺水,祈雨节就成了庙会,大家也拜龙王吃春饼,最多取水到田间做个请龙的架势,连惊龙都用不上,更别说拿鞭子抽了。 墨鲤还是第一次看到,求雨能求成这样的。 那些方士拿着符箓,让这个神那个神听命去储风搬雨,还能当个热闹看;烧符箓厉声呵斥龙王降雨,因为不是四海龙王也不会行云布雨,所以听着也没什么;对着一条四脚蛇,说要鞭龙,不打不下雨,龙脉就很不高兴了。 “这是齐朝定下的祭礼?”墨鲤皱眉问。 “……不是,许多地方都有,这风俗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孟戚以前觉得这是方士求雨不成,破罐子破摔地耍赖。 ——连龙都敢打,还不把人吓住? 这样骗了钱没求到雨的方士,就可以成功溜走了。 也不知为何,这做法竟然流传开来,还越传越广,以至于成了一项固定的风俗。 孟戚也有点不痛快,不过他没有墨鲤的那样介意,孟国师自认自己是山灵。山灵是人们说的龙脉,可他又不是真正的龙,对这种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罢。 “大夫,越是缺水的地方,祈雨的花样就越多。” 祈雨是一个挺长的过程,他们二人之前在筇县,百姓还在请龙惊龙的环节呢,要到正午过后才会鞭龙,所以墨鲤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不对。 “这算什么花样?不下雨就打龙,田地欠收他们还揍土不成?” 墨鲤差点想要掉头就走,皇陵这边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浓浓的烟味熏得他头昏眼花。 这时下面出事了。 道士原本要把鞭子交给何侍郎,可是六皇子回来了,于是这条鞭子就到了少年手里。 按照礼仪,用鞭稍敲一敲地面,打在四脚蛇的身边就行。 可是六皇子手一扬,那四脚蛇被抽得直直地飞了出去,一下趴在了何侍郎的袍子下摆。 何侍郎猝不及防,见一物飞来,然后袍子上依稀有什么在爬动,他吓得连忙抖动衣服,结果慌乱中竟一脚踩死了四脚蛇。 “……” 道士惊得拂尘都掉了。 “龙”死了,这还怎么打? 这又不是祭品,只是龙的象征物,死了不是触霉头吗?还求个什么雨? 几个道士面面相觑,而何侍郎瞪着六皇子,差点气晕过去。 如果这里不是筇县,而是京城的话,在祭祀上出了这样的事,是要闹大乱子的。怎么说都是一个不祥之兆,何侍郎得立刻跪地请罪,然后写告罪回家等候皇帝发落。 何侍郎颤抖着手,中风似的指着六皇子,嘴唇哆嗦了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刘澹以为他要直挺挺倒下的时候,何侍郎忽然一声嚎啕。 “陛下啊!” 这声音又高又飘,还凄厉无比,旁边闲闲看戏的刘澹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六皇子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看着何侍郎扑倒在宗庙门口,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礼仪道德孔孟文章。 “何侍郎,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吧?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都在祈雨了,你还请什么孔圣人。”刘澹提醒道。 然后他收获了六皇子赞许的目光,以及屋顶上墨鲤与孟戚的另眼相看。 “刘钱袋的脑袋,还挺好使的。”孟戚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一小块碎银。 这是墨鲤专门从钱袋里拿出来,丢给孟国师的买栗子钱。 墨大夫相信如果他不管住钱,抵达太京的时候,所有钱都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香喷喷的糖炒栗子,然后就全部消失了。 刘澹没那么快升官,薅羊毛也不能把羊逼得太紧。 算了,还是看好钱袋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六皇子有些奇怪。” 锦衣华服的少年刚才那一鞭子,分明是冲着何侍郎去的,他是故意的。 鞭子用的还是巧劲,把四脚蛇卷了过去,没有伤到它分毫,所以四脚蛇落下后才会飞快地爬动起来。 何侍郎被刘澹顶了一句,脸色又青又白,直接就下不来台了。 他咬牙道:“你不是读书人,怎么敢提起孔圣人?” 道士原本想要绞尽脑汁想个借口,把“龙”死了的事含糊过去。 可是四脚蛇俗称龙子,何侍郎当着皇子的面把它踩死了,六皇子完全可以借题发挥,问责何侍郎。 这几个道士都不是笨蛋,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开口,想打圆场指不定都要得罪谁。 墨鲤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不得不确定,这几个道士一点武功都没有。 “奇怪了。”墨大夫自言自语。 藏风观真的放弃了筇县皇陵这块风水宝地?怎么这里没有一个人像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难道真的要让孟戚以楚朝国师的身份在江湖人之中露面,引来青乌老祖的注意吗? 就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墨大夫心里也不高兴。 不能照顾病患,还要跟在病患身后收拾烂摊子——像话吗? “古往今来,帝王都自诩为龙,我很不明白,这龙怎么也能说打就打呢?既然何侍郎与我说孔孟之道,我怎么记得亚圣孟子还说过一句话,‘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何侍郎你看,孟子从未听说过有弑君这种事,只听说人们杀的是一个叫纣的匹夫。这龙如果不肯下雨,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鞭打了?反正打的也不是龙,而是一条懒惰无用的四脚蛇。” 六皇子笑眯眯地说,还故意看了刘澹一眼。 刘将军心里咯噔一跳,终于意识到六皇子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这位皇子好像总在惹事,看起来是顽劣,其实是心里有强烈的不满,压都压不住。 不知道这种尖锐的敌意是对朝臣,还是对他的父皇,总之六皇子像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因为不会下雨,莫名其妙被打成四脚蛇的墨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5.聊作此言 被六皇子这么一闹, 祈雨仪式自然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原本四脚蛇死了, 只是不吉利,道士们打个圆场再找一条来也就是了。结果六皇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孟子谈弑君的话都扔出来了, 谁还敢再“鞭龙”? 何侍郎下不来台, 恨恨地看着六皇子。 他确实拿六皇子没办法, 可是皇帝就不一样了!等回京他就去告一状! 六皇子施施然地走了, 何侍郎拂袖而去,几个道士你看我我看你, 叹口气开始收拾桌案跟香炉。 “诸位道长。”刘澹眼珠一转,把道士们喊住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等有礼了。” 道士们连忙停下手中的事,稽首行礼。 刘澹试探着问道:“我听几位道长的口音,不像雍州人?” 几个道士都说得一口官话, 闻言笑道:“将军说得没错, 吾等是太京来的, 乃是乾元观的道人,此次奉上令来协助何侍郎操持祭礼。” 屋顶上的孟戚饶有兴致地说:“没想到刘将军还帮了我们一把, 正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呢!” “你怎么不喊他钱袋了?”墨鲤侧目。 孟戚故作诧异地说:“他的钱袋不是在我们这里了吗?” “” 没了钱袋的刘将军成功恢复了本名, 然而这件事他本人并不知道。 刘澹每次进京都是匆匆来去,道观寺庙什么的他一概不知,于是客气地说:“贵观真人想必深得陛下信任, 这才领了皇陵的差事。” 道士们苦笑起来, 摆手道:“将军有所不知, 钦天监闹出了差池,吾等才受到陛下青睐,可是到皇陵这边来哎。” 后面的话,他们不敢继续说下去。 刘澹疑惑地问:“钦天监怎么了?” 道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陛下在上元那夜,见星孛行北,过紫微垣,乃不祥之兆。” 星孛就是扫帚星。 说到正月十五,墨鲤就有些儿不自在。 孟戚暗暗看了墨鲤一眼,心想他们当时在野集上度春哦不,度元宵呢。 墨鲤与孟戚都没见着那颗星孛,毕竟这要讲究地点,有些地方能看到,有些地方不能。星孛也有大有小,过了这日子就不明显了。如果不凑巧遇到天气不好,乌云密布,连月亮都瞧不见了哪里还能见着星辰。 “说来也玄乎,太京一连数日都没个晴的,偏巧那天夜里忽然出现圆月,陛下正在宫中设宴,见之大喜,下令移宴到露台上赏月,还命人作诗,正在气氛最热的时候,那颗星孛出现了,被饮宴的众臣与宫人看个正着。这星孛在天上,遮不住,挡不了的,除非一起装瞎。” 墨鲤沉默了。 这可以说是很倒霉了,星孛不常见,可也不罕见。 墨鲤长在歧懋山之中,常在夜里出门,有些喜阴的草药需要在晚上挖采跟移植,有时还要在夜里出诊,每年都要遇到那么一两次,也没被猫抓过。 扫帚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然而很多人信这一套,竹山县的百姓若是不慎看到了扫帚星,就会求神庇佑,至于是什么神就要看他们信什么了,跟身在何处也有关系。 在山里的就拜山神,在水边就拜河神。 用不着上香,只是跪下来叩几个头,准备一个火盆放在家门口,跨过去就算消了晦气。 家里有钱的,心里就不定了,不止要烧香还要拿出一笔香油钱,用来点长明灯,让僧人日夜念经庇佑。再折腾一点的,还要请和尚跟道士来家里做法事。 基本上想要看见星孛也不容易,夜里大家都在睡觉,基本天黑就不出门了。 而上元夜民间是有灯会的,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星孛。 皇帝更是恰好在饮宴群臣,人齐全得很,就算大家一起装瞎,可是事情发生了,难免要在心里嘀咕。陆璋得位不正,各类谣言本来就很多了,现在又添一条。 道士用手指了指头顶,叹口气说:“就迁怒了钦天监,说没有事先上报。” 刘澹还不觉得有什么,孟戚却笑了一声:“这齐朝的钦天监也是倒霉,星孛出没不定,如何上报?天狗食日倒还能算一算。” 孟戚在楚朝做国师,当时钦天监也由他掌管,对这些玄之又玄,容易被方士拿来做文章的事,他再了解不过。 甭管是星孛,还是日食月食,都可以是“君王无道”的象征。 少不得要下条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就是在大家乱说乱传之前,先把事情定性了,就是这个错误导致的。其他错都是瞎说,没有的。 荡寇将军刘澹知道皇帝发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平州秋陵县地动了。 这个消息很有可能还隐瞒着,寻常百姓甚至官员都不知道,星孛一出,朝野动荡,这件年前发生的天灾还不知道要被怎么议论。 墨鲤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皇陵。 “孟兄,你说青乌老祖会利用星孛的传言吗?” “自然,不止是他。江南的宁王c吴王c庆王,以及西南的天授王圣莲坛都会随之而动,就看陆璋能不能把朝野的非议都压下去。” 孟戚负手而行,四面无人,他用不着收敛气息,走得自在极了。 墨鲤从行囊里翻出地图,边走边说:“藏风观的位置跟去太京的方向不顺路,要绕行一程,要不要去看看?” “大夫不想去吧。”孟戚笑眯眯地说。 墨鲤的手一顿,头也不抬地问:“何以见得?” “先是在县城里看到道人观察一看,走到皇陵也不忘看一看,如果真的打算去藏风观,何必在路上费事,直接打上门不就好了?” “不错,我们的目标还是厉帝陵。” 墨鲤把地图放回行囊里,手掌忽然一顿,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暗紫色的软剑,原本是可以当做腰带使的,现在盘成了一团,倒像是什么驱虫的烟饼。 这柄剑是孟戚的,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交手比试的时候用了,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等到孟戚变成沙鼠,这柄剑就跟衣物一起被墨鲤收了起来。 现在墨鲤将软剑丢还给了孟戚。 “这是何必,大夫就替我收着吧!”孟戚一本正经地说。 “你还要变成沙鼠?”墨鲤疑惑不解。 人变成沙鼠之后,衣服可以随便丢,剑丢了就亏了。 这柄软剑一看就不是凡物,可能不比金丝甲的价值低。 听了墨鲤的话,孟戚神情有些异样,像是哭笑不得。 “大夫没有仔细看过我这柄剑?” “他人之物,我不会乱动。”墨鲤理所当然地回答。 武林高手对稀世兵刃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孟戚觉得这很匪夷所思了,可他再转念一想,墨鲤根本就不是一个武林中人他是大夫,可能对金针银针更感兴趣。 孟戚挫败地把软剑收了起来,墨鲤看着他,依稀觉得这柄剑上可能有什么花样。 剑的材质? 剑的模样? 如果不是为了炫耀兵器,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人硬把武器塞给另外一个人收着?难道是冒充前朝国师的时候? 孟戚可以恢复前朝国师的长相,墨鲤只要戴着斗笠穿上披风,手持这柄软剑,没准会被错认为孟戚。这种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吓人的主意,是从空空门的李空儿那里得到的启发。 墨鲤摇摇头,郑重地说:“孟兄,我不会用剑。虽说武功高到一定地步,什么兵器都可以上手使,可是在高手面前还是会露馅的,据说青乌老祖武功极高。” “啊?” 孟戚眼神茫然。 两人沉默地对望,迅速明白自己跟对方想岔了。 “大夫,我们如此没有默契吗?” “沙鼠跟鱼一个挖坑一个游水,能有什么默契?” “我们不是山灵吗?” “上云山在太京,歧懋山在平州,相隔多少里来着,我算算。”墨鲤作势要去拿地图,孟戚连忙把人拦住,抢过行囊背着就跑了。 墨鲤也不急着去追。 ——钱袋在自己身上,孟戚能跑到哪儿去? 墨鲤把刚才关于假扮国师的猜测全部扔掉,继续想那把剑有什么花样。 暗紫色的软剑 老师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把剑吗? 墨鲤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从史书上想起,把鱼肠c纯钧c泰阿c万仞通通捋了一遍。 “嗯?”墨鲤忽然心里一动,话说陈朝有位铸剑大师,喜好铸造不同一般形质的剑,曾经遵照古法铸过春秋诸侯的礼剑,奇长无比,很不实用。 铸过短得不能称作剑的匕首,也铸过半截儿的剑。 可谓奇思妙想,只满足铸剑师,完全不管用剑的人顺不顺手。 这位大师平生有两件杰作,一名“雁回楼”,说是短剑不如说是暗器,丢出去剑身划个半圈还能够自己回来。 另外一柄是软剑,其名为“衷情”。 据闻其剑又轻又薄,冷得像是秋日清晨结在帘幕上的薄霜,剑身上的纹路仿如女子画出眉黛,十分好看。出炉之日众人围观,有人脱口而出,像是当年教坊传唱的一首小令。 铸剑师欣然把曲令词牌名篆刻到了剑身上,故而剑名“诉衷情”,后世一般称作衷情剑。 剑虽好看,但经历十分坎坷,跟铸剑大师其他作品一样,没什么人喜欢用。后来流落到了江湖中,由天山派掌门所得,才发现这柄软剑非常适合内家高手使用,这位掌门很有侠义心肠,又是个闲不住的,他踏遍千山万水,遍访名山古迹,衷情剑也随之扬名。 然而他在乘船渡过青江的时候,有仇敌伏杀,他虽杀退了敌人,但右臂受到重创,佩剑落入江中,从此不见踪迹。 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江湖上不知所踪的武器多了去了,很多只有一个名字,长什么样已经没人知道了。 所谓“黄沙埋赤骨,青江葬衷情”,这句话不止说了两件名刃的下落,也是江湖人喜欢用来感伤跟自嘲的话。 难不成那柄剑就是—— 墨鲤抬头一看,孟戚正在前面等着他呢。 “你的剑是怎么来的?”墨鲤慢吞吞地问。 孟戚精神一振,仿佛有种终于问到了点上的愉悦。 “说来也巧,当年陈朝覆灭时,陈朝太子带了玉玺逃出京,这事吧不大不小。玉玺丢了再刻一个也没人知道,可是为了防着日后有陈朝后裔谋反,还带着玉玺说事,就去追了。哦,恰好就我没什么事。” 一来,李元泽觉得孟戚办事放心,他相信孟戚不会扣下玉玺。 再者大军刚入京城,百废待兴,臣子们都忙得要命,只有孟戚一个人闲着。 “那时我还不是国师呢,因为史书有载,曾经有个朝代也是这样,玉玺被带走了,皇帝派了个人去追,一追查就是七年,差点成了专职的追玺将军。我想这事绝不能拖泥带水,说什么都要速战速决。”孟戚摸着下巴,感叹道,“结果可能是看我逼得太紧,那陈朝太子以为我要赶尽杀绝,抱着玉玺投江自尽了。” “哪条江?”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青江,离太京最近的那条。” 孟戚暗示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了回来,继续道,“青江不算宽,可是一到汛期水流湍急,当时又是夏天,万一陈朝太子懂水性,不是投江,而是金蝉脱壳呢?而且我带了那么多人,众目睽睽的,只好捞了。如果不捞事情传出去只怕会有无数人跑到江上打捞,就为了找到玉玺,然后去朝廷领取赏金,当时朝廷可穷了,这笔赏金不能出,否则他们能骂我三年,说起吵架我在十四个人里面是垫底的,哎。还好当时武功还行,不怕被揍。” 墨鲤:“” 不对,话本里不是这么说的。 “可是传国玉玺不是秦朝传下来的吗?” “假的,这么多次政变,改朝换代,怎么可能一直是那块玉玺?也就陈朝的人特别迷信,可能他们的玉玺是从前朝抢来的吧,相信那就是天命了。” 孟戚哼了一声,又道,“而且皇帝有很多印章,只有那一块才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般只有大事才会用这块印,平常颁个圣旨压根用不着,都藏着收着。如果被人偷了,一时半会估计都发现不了,传国玉玺而已,怎么可能真的代表天命?” 话说陈朝太子投江之后,孟戚二话不说,命令手下去捞。 他的属下恰好是斥候营的,还是最特殊的那一群,可以翻城墙挖陷阱夜袭敌营,其中有一半是精通水性的,打水战的时候还能凿沉敌船。 水靠都是现成的,皮革做成的气囊也不缺,直接就下水了。 青江一点都不清澈,古时的青是一种略微浑浊的色,水流很急。 即使下水及时,也捞了整整三天。 “尸体很容易捞,但是玉玺沉入了江底的沙中,所以就在那一片区域翻来找去,我也下了水,结果玉玺没找到,倒是发现了这柄剑。”孟戚拍了拍腰,笑道,“也不知它在何年何月沉入江中,天长日久,也没有生出多少锈迹,确实是一柄难得的名剑。我将它带回太京,请铸剑师细细打磨,为它除去表面污浊,此剑才重见天日,虽说不如一般名剑锋利,我却十分喜爱。” 墨鲤心里好笑,因为他发现孟戚故意在“名剑”二字上咬重音。 他脸上不动声色,好像没有太大的兴趣,孟戚不得不再接再厉。 “如此好剑,它的前一位主人以及铸造者,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嗯。” “” 只有一个嗯? 孟戚不敢置信,青江葬衷情这么有名的一句话,墨大夫居然不知道?秦逯没有对墨鲤提起过?他已经透露了这么多线索,墨鲤还没能猜出这把剑的名字? “对了。”墨鲤忽然皱眉。 孟戚精神一振,期待地看墨鲤,当然他表现得不明显,只是眼睛忽然有神。 “你不是说玉玺吗?后来找到没有?”墨鲤一本正经地问。 “” 如果孟戚现在是沙鼠,估计毛都要炸起来了。 炸完可能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想让大夫注意到那柄剑,怎么这么难? “是我的属下捞到的,我带回太京交给李元泽了,现在齐朝用的应该还是那一块玉玺。”孟戚神情肃穆,衣袍随风轻扬,显得气度非凡。 然而墨鲤已经看透了他的本质。 “改日让我看看你那柄衷情罢。” 墨鲤说完加快速度,施展轻功跑了。 孟戚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 他这是被大夫耍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6.以贻知己 孟戚发现自己对墨鲤还不够了解, 他愈发地想要去竹山县看看了。 歧懋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那里的百姓又是什么模样?山灵的形成会受到这些因素影响吗?还是说, 其实都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功劳? 孟戚想了许多,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天外。 一个气质超脱的人, 神情淡漠, 目光仿佛凝注于九天之上。足不沾地, 袍角下摆没有半点尘污,好像下一秒就要羽化成仙了。 “啪。” 孟戚漫不经心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见一个上了年纪,做宫人打扮的女子震惊地望向这边, 她手里的箩筐已经落了地。 “余姑姑, 你这是怎么了?”坡下有人高声问,他们与那女子只有六七步的距离, 等到这些人爬上来的时候, 却只看到孟戚的背影。 众人都吃了一惊, 差点以为是妖物出没,又以为是做梦, 不然这荒郊野岭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的神仙人物? 皇陵里历来不止有驻军,还有发配过来的囚犯。 他们有的是失势获罪的权贵族人,有的是犯了大错的宗室, 甚至有前朝与本朝的宫人。 齐朝宗室现在单薄得很,除了皇帝就是皇子,陆家完全没有宗室的待遇,但是被圈禁在皇陵这点倒是很符合了。 至于宫人, 情况就要复杂很多。 楚朝覆亡之后, 太京百姓死伤许多, 加上各处动荡,许多到了年纪可以出宫的宫人有家不能回。如果没有品级,还想留在宫里,需要有能耐会钻营,否则就得往最苦最累的地方塞。 皇陵就不是个好去处,有的宫人来的时候是戴罪之身,据说惹怒了某位妃嫔,还有的纯粹就是被排挤过来的,领的是有名号的差事,然而过得跟囚犯差不多。 俸禄见不着,人也出不去。 他们的生活很苦,平日里要干活打扫,还得耕种织布,供皇陵这边的人开销。 朝廷拨下来的钱,是修陵以及修缮宗庙用的,剩下的那些钱能吞的也早被皇陵这边的管事人扣了,其余人不能活活饿死,于是就得自个养活自个。 宫人们还好,倒是那些蒙获恩赐,不用发配到苦寒或湿热之地的囚犯完全受不了,养尊处优的人,现在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往往在这里熬个两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皇陵里逐渐就剩下了这些逐渐老去的宫人。 有齐朝的宫人,也有楚朝的宫人。这个姓余的宫女,恰好就是后者。 余姑姑愣了半天,脸色白得吓人。 “听说太京那边来了人在祭祀,刚才还有驻军在找京城来的贵人,会不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余姑姑却矢口否认:“不可能。” 眼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余姑姑慌忙道:“那人穿的衣服很是普通,贵人哪个不是锦衣华服,绫罗绸缎?” 这说得也有道理,可惜那人走得极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余姑姑蹲在地上收拾箩筐,她心神不定,几次差点绊倒。 因为众人都在议论那个非同寻常的人,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余姑姑的反常。 他们抱着箩筐继续往前走。 皇陵里的宫殿屋宇显然不是他们能住的,就算进去打扫都要专门换衣,作为奴仆他们居住的地方有些偏,位置恰好跟陆家庄相对。一个在皇陵的西面,一个在东面。 结果路走了没几步,前方就传来一声巨响。 只见烟尘飞舞,隐约有怒喝之声。 宫人们惊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皇陵附近的驻军,没一会就有许多兵丁向这边赶过来。 这动静不是墨鲤闹出来,也不是孟戚。 孟戚赶上墨鲤之后,顺势带着人躲到一棵树后,看着前方声势骇人的打斗,疑惑地问先到一步的墨鲤怎么回事。 “好像是两个江湖人,不知怎么打到皇陵这边来了。” 墨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半吊子武功。” 这时眼前沙石乱飞,打得几乎看不到人影了,场面令人咋舌。 听起来跟孟戚出手差不多,实则不然,同样是外放内力,孟戚大部分内劲都集中在对手的方向,就像他追着春山派松崖长老那次,谁都看到他的手掐向松崖的脖颈,松崖自己也知道,然而极力后退却怎么又避不开。 地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途径处土石崩落。 眼前这两人呢,简直分不清是在打斗还是在破坏地貌,摧毁皇陵附近的建筑。 怒喝是一声接着一声,战得旗鼓相当,外泄的内劲呈扇形排开,往往两人的招数还没有互相挨上,就先把周围打得七零八落了。 想当初孟戚与墨鲤豁出力拼斗的时候,院落被毁去是因为他们内力对撞的余波,还有石头扛不住孟戚的剑气余势,断得整整齐齐,或者直接碎成了细小的颗粒。 墨鲤说这两人是半吊子,正是因为他们十分力气,有八分都浪费了。 石头保持着完整被掀得到处滚,同时漫天飞沙,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其实这样的武林‘高手’,还是不要招惹得好。”孟戚抱着手臂,由衷地说,“跟他们打起来,单单赔钱就要赔到囊空如洗。” 真正的高手,内力能收能放,都是可控的。 可以不破坏周围物件也不伤及他人,比如他们在秋陵县外遇到宁长渊,即使交手过招也什么都没发生,还及时阻了落石,救下不少山道上的百姓呢。 说到赔钱,墨鲤看了看那边的房舍,里面没有人。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一片空屋子?” “可能是皇陵里的仆役住的。”孟戚想都不想地说。 他说完之后微微一愣,他做国师的时候从来很少去楚朝的皇陵,他怎么对皇陵的布局这么了解?难道是—— 孟戚的神情沉了下来,从本心说,他不喜欢在山里挖来挖去的人。 可是太京上云山的历朝皇陵,一点儿都不少。 如果不是像样的风水宝地都被占用了,后世的帝王没准还要继续在太京修陵。 “你的气息乱了。”墨鲤提醒道,如果孟戚不对他就立刻动手。 孟戚深深吐了口气,摇头说:“我无事。” 那边打架的人似乎也累了,动静小了不少,逐渐可以看清里面的人。 都是满脸皱纹的老者,精神气十足,看到皇陵的驻军来了,非但不退,反而长笑一声。 “金剑牛鼻子,你敢不敢与我在此地一决高下。” “笑话,区区春山派,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这两个老头的容貌并不分明,因为他们满身是土,胡子头发都变成了黄色。 可是当着朝廷官军,这么肆无忌惮的把名号扔了出来,不怕门派日后遇到麻烦?或许本来想坑对方,只不过自己也被拽下了水。 那个持剑的老者挥剑又战,嘴里骂道:“岁寒三友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我当是如何了得,结果这番下山,却听说贵派实力最高的松崖长老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面?” 另外一人大怒,讽刺道:“金剑牛鼻子,说话之前先看看自己家里什么模样!我怎么听说你的俗家后辈,同时也是你的得意弟子骆彬,在平州遇到了圣莲坛,还被人废了武功?” 他们互相揭短,拼得咬牙切齿,墨鲤却在旁边恍然道:“难怪我觉得骆彬这名字有点熟悉,原来是青湖镇遇到的那个青城派‘侠客’。” 嚷嚷着要为枉死的青湖镇商户报仇,带着人冲进镇子,结果被圣莲坛香主拿个正着。 “青城派c春山派真是巧了。”墨鲤自言自语。 孟戚挑眉,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巧,而是厉帝陵的流言越传越广,惊动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遇上。” 墨鲤点了点头,他抬眼一看,发现远处有隐隐绰绰的身影,像是江湖人在看热闹。 有些江湖人避让官兵,有些自恃武功高强根本不理。 皇陵周边的营地乱成一团,孟戚心中一动,轻飘飘地抬掌虚空抓向一处围栏。 只见深深钉入土中的木条连着土石一起横飞出去,围栏齐刷刷倒了一排,还牵连了皇陵驻军的营地,房舍摇晃,瓦片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 “孟兄?” “给想要离开的人一条生路。”孟戚看着尘土遍布的四周,很是满意。 控制得恰到好处,烟尘也能遮盖住人的踪迹。 墨鲤目力过人,依稀看到有几个人飞快地跑向了那处,趁乱走得不见踪影。 “这是?” “皇陵里的仆役,基本没有直接犯罪的,不是连坐罪,就是年老的宫人。”孟戚解释道。 墨鲤顺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发现还有更多人缩在那里不敢动。 “他们不肯走?” “有人想走,有人不想。如果没有亲属,或者家乡遥远,没有户籍c没有路引,就算成功逃走也很难生活下去。” 孟戚取出斗笠戴在头上,然后对墨鲤说,“大夫,我们到这边来。” 以他二人的轻功,轻而易举就混进了看热闹的江湖人之中。 “春山派的应掌门内功又深厚了,隔着这么远还能把围栏破坏成这样?”围观的江湖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完全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应掌门震惊地看着那块区域。 不是他动的手,也不是金剑老道。 应掌门与金剑老道对视一眼,心想有高手潜伏在侧,不可再战。 于是双方虚晃一招,丢了两句狠话,悻悻地离去。 围观的江湖人都发出惋惜的叹息,这样的拼斗可遇不可求,至于打进了皇陵?笑话,皇陵怎么了?齐朝的皇陵现在还是空的,开国皇帝都没死,再说了,天下人谁不知道这皇帝是篡位的,有什么要紧? 墨鲤与孟戚跟在陆续离开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凑到墨鲤身边。 “老兄,春山派松崖长老死的事你怎么看?”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孟戚抢先一步接过话茬。 那人眼睛一亮,心想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必定不是寻常之辈。 奇怪,他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还未请教两位兄台的万儿,在下祖籍太京,有个诨号叫震山虎。” 万儿就是江湖绰号,算是切口,俗话说得扬名立万讲的就是这个。 墨鲤哪来的绰号? 即使是孟戚,也没有这玩意,墨鲤以为孟戚要编造,谁想他干脆地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推到了旁边。 “哪里哪里,我二人籍籍无名,都是恰逢此会。” 那震山虎见他们打扮,心想估计是隐瞒身份的宗派弟子,愈发想要从孟戚这里打探点消息,在此之前少不得抛砖引玉一番。 “青城派近些年没落了,金剑老道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倒霉。”震山虎索性转到孟戚身边,滔滔不绝地说,“原本一个泱泱大派,结果时运不佳,他大徒弟走火入魔猝死,二徒弟行走江湖时候撞见了春山派松崖长老,被废了一条手臂,这几年就靠家里有钱的三徒弟撑门面。哦,还有个天赋不错的小徒弟,据说还是金剑老道的俗家侄孙。” “侄孙也能收为徒弟?”墨鲤忍不住问,世人不是很看重辈分吗? 震山虎摆手道:“怎么不能,天山派掌门跟他的大徒弟还是亲兄弟呢!” “” 墨鲤对江湖人不拘小节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话说天山派,两百年前在青江丢了衷情剑的那个人好像也是天山派掌门。 “原本金剑老道的日子吧,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结果他那三徒弟在年节时回家,你猜怎么着,他是平州秋陵县人,那边地龙翻身了听说了没有?” 墨鲤与孟戚两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震山虎一拍大腿,感慨道,“金剑老道的三徒弟就这么死啦,他那小徒弟骆彬呢,原本跟着三师兄来平州游玩,听说圣莲坛为恶一方就去行侠仗义,结果栽了大跟头,武功废了!你说倒不倒霉?金剑老道的掌门之位,怕是传不了徒弟,只能让给同门师弟了,气都要气死了。” 孟戚若有所思地说:“青城派远在益州,金剑道人来得这么快,想必不是为厉帝陵宝藏,而是为弟子?” “可不是!” 震山虎左顾右盼,然后压低声音道,“松崖长老的死,据说还牵扯到了前朝的国师,有人说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根本就不是玄葫神医秦逯,而是隐于朝廷之中那位孟国师!” 墨鲤:“” 孟戚看到墨鲤复杂的表情,他果断地说:“纯属无稽之谈!秦神医武功之高,吾辈江湖人有目共睹,楚朝国师是哪处山洞里钻出来?从未听说过!” “没错!”震山虎面露喜色,“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 说实话,就凭这个江湖绰号,山灵/龙脉就不想跟你所见略同。 孟戚干咳一声,试图扭转话题,顺带放出一些传言,他郑重其事地说:“厉帝陵宝藏之事,也有蹊跷。藏风观知道了这件事,为何不悄悄发掘,要传至天下。” “着呀!”震山虎更高兴了,他小声道,“青乌老祖也是天下第一高手,现在江湖传闻胡诌出一个楚朝国师做天下第一高手,说不定是有人跟藏风观过不去呢!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宝藏是假,阴谋是真。”孟戚索性往青乌老祖头上扣了个黑锅。 “听兄台一句话,真是获益匪浅。”震山虎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总往墨鲤身上溜。 孟戚心里微有不悦,于是推脱道,“事情未有定论,还需再看,我二人这便告辞了。” 震山虎也没纠缠,居然拱拱手,拿出一张名帖。 “实不相瞒,吾乃风行阁中人,两位想要打听消息或者找人,可前往太京牡丹坊。持这张名帖,可以减免费用。实是与兄台一见如故,看法相同,故赠名帖,还望不弃。” 说着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我觉得他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那个与金凤公子冲突,后来又治好许多江湖人痼疾的神秘医者。”墨鲤纠结地说。 因为靠近闻,两人身上都有些许药味。 “大夫无需担心,有药味也许是有伤在身。”孟戚随手把帖子收了,宽慰道,“他只是怀疑,正在人群中寻找知道厉帝陵宝藏c松崖长老之死c以及神秘医者身份的人。论起打探消息,他们都是小辈。” “那他为何给名帖?”墨鲤问,总不能真的觉得刚才那番交谈投机吧! “觉得我非凡俗之辈,然后顺带做生意?” 孟戚理所当然地吹完了自己,把帖子丢给了墨鲤,一本正经地说,“再者,他可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了大夫的不凡之处,眼力不错,值得赞许。” 墨鲤:“” 虽然被病患夸过无数次,但唯有眼前这个,吹嘘的方式令他浑身都不自在,以前是想握刀,现在想拿竹筒杯扣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7.———— 正如震山虎说的那般, 松崖之死,已经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松崖这人虽然可憎, 但是武功很高。 而且松崖老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向来只有他坑人, 没有别人坑他的。玩背后偷袭以及忽然翻脸动手那一套,显然对付不了这个老狐狸。 可松崖还是死了,就像那些无名小卒一般, 死得十分憋屈。 ——只要有点江湖经验的人, 都能从尸体上看出松崖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因经脉脏腑碎裂, 最终一命呜呼。 “举凡天下, 能做到这种事的有几人?” 春山派应掌门站在棺木边, 愤怒地注视着周围。 那些闻讯赶来的江湖大人物, 脸色都很难看,他们忍不住想着自己是否能够在正面交锋时, 以雷霆万钧之力强杀松崖老人。 答案自然是不行,内力不够。 春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声一言难尽,都快沦为邪道了, 可是松崖是站在武林顶端的那一小簇人, 他的横死让其他高手不寒而栗。 他们中有些人的武功还没有松崖高,如果运气不好, 今天躺在棺材里的人没准就是他们。 “应掌门, 你冷静一些。”说话的是衡长寺的方丈, 亦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的人物, 武林盟主不是每代都有,可是衡长寺与天山派是江湖上不变的两座高峰。 衡长寺都是僧人,天山派多出剑客。 这位方丈已是六旬老人,长长的眉毛拖挂在额边,披着一件紫斓袈裟,拨着手里的念珠沉声道:“松崖死前留了遗言。” “那是胡说八道!”应掌门怒发冲冠,显然对前朝国师之说半个字都不信。 这年头消息都靠口传,又不能把当时的情形保存下来回放,除了当时在场的人,谁都不能肯定自己听到的松崖遗言是真是假。 衡长寺方丈叹道:“应掌门,贵派长老是在官道附近咽气的。” 那地方人来人往,而且有很多江湖人。 ——就是位置好,才有两位江湖少侠在那里作戏。 “当时听见话的人,除了无名无身份的江湖后辈,还包括两个镖局c四个小门派的弟子,以及邪宗罗天教分舵的低层教众。就算有人想要捏造胡话,也没有能耐收买这么多江湖势力,控制他们的嘴。应掌门太把自己c还有春山派当回事了。”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枯瘦的中年人,生得一脸苦相,结果一开口却尽是讽刺。 应掌门震怒地指着他说:“梅居士,吾辈松崖长老跟你在江湖上并称岁寒三友,现在他已经死了,你竟是这般态度?” “梅某向来耻于与这等不要脸面的家伙相提并论。”梅居士嗤之以鼻,还客气地说,“这江湖上的绰号,自己起的也就罢了,偏有那等好事之人,把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联系起来。我以为应掌门当年也吃过这个苦头,要不然怎么一直跟青城派的金剑道人过不去呢,想当年你二人也是一时俊杰,并称金剑银刀。” 应掌门面容扭曲,看起来像是要喷火了。 众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做起了和事佬。 其实他们心里知道应掌门要说什么,能杀松崖的人,恐怕就只有藏风观的青乌老祖了。可是这里的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会轻易说出怀疑的话,除非准备结仇。 应掌门也不想真的跟梅居士打起来,烂摊子一堆还没有解决,不能再给宗派惹回来一个大敌。 “合棺罢!”应掌门颓然道。 有两个春山派的弟子领命上前,取钉子彻底封死了棺木。 现在天气还不热,尸体放了两三天也还能看,再过几日恐怕就不行了,既然苦主跟江湖上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看过了,自然就准备下葬了。 “挑块好点儿的地方。”应掌门垂在袖中的手捏紧了,想到坟地的风水,就想到了藏风观,他已经认定这事跟青乌老祖有关。 金丝甲c厉帝陵宝藏c前朝国师这里面一定有联系,有人策划了这一切,让事态逐步发展!现在还不知道幕后之人有什么目的,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必定发生在太京。 应掌门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元慧方丈,还有诸位同道,有没有知道这个楚朝国师是何等人的?” 众人互相看了看,有的是一无所知,有的则是因为师门有些记载,然而知道得不够详细。 最后还是衡长寺方丈率先开口道:“此人姓孟名戚,前朝时我寺曾有高僧入京宣讲佛经,在太京的报国寺挂单,恰好听到了一些传闻。” 说着就把当时楚朝传闻孟国师擅长御鬼之术,能知晓诸多隐秘的事娓娓道来。 权贵们跑到报国寺求法器请菩萨,恨不得再挂上《钟馗捉鬼》图。 见到孟国师,也不敢跟他四目相对,唯恐被鬼怪盯上。 “听着跟锦衣卫似的,难道这国师是执掌皇帝暗卫的人?” “据我所知,楚朝没有锦衣卫,至于暗卫就不得而知了。”梅居士冷声道,他受够了这群江湖同道,一半人不识字,另外一半人也没有好好读过书。 官制都搞不清楚。 梅居士继续道:“孟戚此人,于史有载,乃是楚元帝李元泽的心腹旧臣,随李元泽一起征战天下,参与过凉津之战c太京外的青江大战,还曾经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将东临关要塞守了整整六个月,期间陈朝无数次攻城,还有西凉兵南下,都被孟戚逐一打退了。东临关存着楚军粮草,而且关系着后方粮道安危,当时李元泽大军被困在韩泽一带,军中疫病流行,还腹背受敌,差点儿就要全军覆没。世人只记得这一战中出谋划策的军师与猛将,忽略了守在粮道上的孟戚,连史书上也只是零散记了几笔,实是不该。此人名望不高,却着实是一位大才。” 谈到家国天下,在座的江湖人表情都有点儿复杂。 无他,陈朝末年群雄并起,许多江湖门派也跟着参了一脚。 其中最好的是衡长寺的一位俗家弟子,楚朝开国之后得了一个三品的武将官职,镇守地方去了。因为朝廷忌讳官员结交乱法的游侠,所以那位将军后来跟衡长寺也没什么联系。 别的门派就更别提了,铁骑滚滚之下,基本都死于乱军之中。 武功高的就被派去做杀手,互相争斗不休,等到楚朝立时,江湖门派十不存一,堪称一场浩劫。许多武功秘籍丢失,许多门派断了传承,时至今日,整个江湖的武功比起百年前差之甚远,早就没有话本里那种仗剑江湖处处豪情的盛况。 很多江湖宗派对楚朝都颇有微词,也没别的,就是压错了宝,损失惨重然后对最终胜利者看不顺眼。 尤其楚朝还颁布了苛刻的法令,不准百姓随身携带武器入城,除非有官职在身,导致底层江湖人纷纷放弃刀枪学起了拳脚,而大宗派弟子就到处求购软剑,学判官笔c铁骨扇这种冷门兵器。有些人要带几个弟子寻访朋友,就只能伪装成卖艺耍杂技的。 楚朝没了,齐朝虽然沿用旧制,但是朝廷管得不严,执行起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家把兵器用布裹一裹,不露出来就行。 这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 当然这话众人都不会说出来,不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楚朝盛世之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天下大乱,齐朝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及楚朝。 “咳,听梅居士这么说,这人应该是个武职?怎么会做了国师?” 国师是做什么的,大家还是知道的,毕竟江湖上有藏风观跟太极观两群方士。 如果孟戚真的有什么装神弄鬼的本事,为何在战场上不用?吓唬敌人,自称天命之师的多了去了。 “奇特的地方就在这里,楚元帝定都太京,立国号c年号,大封功臣。孟戚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职位,听着显赫,却无权势,他在军中威名也不够招帝王忌讳。而且不止是封赏的时候把他落下了,就连猜忌功臣的时候也把他给撇下了,两次大事里都没有他,所以世人对这位国师知之甚少。”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越说越玄乎了。 应掌门憋着气,怒笑道:“很有意思啊,幕后黑手能从史书里把这个人挖出来,怕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此刻蹲在房梁上的沙鼠:“” 用不着九头牛两只老虎,就胖鼠灵机一动,把自己压上去而已。 孟戚几乎要对这位梅居士刮目相看了,他就那点儿事迹,还被史官记得七零八落的,能流传在外的就更少了,难为有人能把这些零碎拼凑出来。 李元泽可不是几百年前的某朝皇帝,还为自己的功臣搞过凌烟阁画像,让后世之人如数家珍,事实上能准确地报出孟戚的名字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孟戚虽然很自负,但他不傻,他就没指望过一群连论语都没读过的江湖人能够很快挖出他的老底。 底层江湖人的看法,他跟大夫随便在道旁茶摊上听听就知道了,可是像春山派青城派这样的武林上层人物怎么想的,他还真不知道。 于是很熟练地变成了沙鼠,溜达过来听壁角。 孟戚记下了梅居士的名字,继续打量下面的人。 衡长寺方丈合掌宣了声佛号,叹道:“无论如何,按照报国寺的记载,这位孟国师都快要一百岁了,失踪多年,如何会出来杀人?” 沙鼠:“” 胡说,按照“孟国师”的年纪,明明只有八十七岁! 是八十七!不是九十七! 可是沙鼠不能跑出来给自己辩解,只能忍下这个百岁高龄的诽谤。 幸好大夫不在。 “要说宝藏,我这里倒有一条消息。”这次说话的人是金凤公子,他玩着手里的折扇,诡异地一笑,“事情跟传国玉玺有关。” “什么?”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据说齐朝皇帝陆璋没有拿到传国玉玺,它的下落也是众说纷纭,其中有一条就跟孟国师有关。” “这不可能。”梅居士断然道,“楚灵帝在位时,孟国师已经失踪了,待得陆璋篡位,孟戚更是消失多年,事情怎么会跟他有关?” 金凤公子笑道:“因为我有一个消息,据说在五十五年前,陈朝太子抱着传国玉玺出逃,当时奉令去追的人就是孟戚。后来陈朝太子投江自尽,楚军在青江打捞了整整三日,这才宣布找回了玉玺,带回太京。如果楚朝得到的玉玺也是假的,真品被孟国师从那时候起就掉了包呢?” 众人目瞪口呆。 房梁上的沙鼠也目瞪口呆。 “他掉包这个做什么?”梅居士发问。 沙鼠忍不住点头,没错,玉玺硬梆梆的又不能吃不能喝,他要来做什么?当枕头吗? “也许跟孟国师无关,可是我们现在面对的困境跟这个有关。”金凤公子意味深长地说,“恕在下才智有限,想不出别的可能,厉帝陵宝藏是个扔出来的诱饵,幕后之人真正要的可能是传国玉玺。如今想当皇帝的人特别多,那块玉玺可是受命于天。” 众人凛然,想起了青乌老祖有个徒弟投奔了天授王。 又想到不少江湖人为南方的吴王c宁王效力。 “阿弥陀佛。”衡长寺方丈垂眼。 如今江湖门派势微,如他们这等大派,万万不能再牵扯进这种浑水之中了。 “老衲明日就带寺中僧人回山。” “不错,我也一样。” 众人纷纷表态,只剩下想看热闹的金凤公子与仇怨在身的春山派应掌门。 应掌门心有不甘,半晌才道:“我不登上云山,就在外面查看情况。” 沙鼠听到这里,就悄悄溜了。 虽然出了意外,但是这群声名显赫的江湖前辈一走,剩下的江湖人也要犹豫不决了吧。 青乌老祖想把人们骗到厉帝陵的计划,可以说是已经失败了一半。 哼。 作为前朝国师,今天也不露面就达成了目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8.灵源青江 江水滔滔, 江上雾雨迷朦。 远岸似眉黛勾勒, 临着这一汪诉不尽衷情的青江水。 春来冰雪消融,水位稍微上涨了一些。 饶是如此, 依旧能看到江堤下面露出的大片泥土,雍州三年大旱也影响了这边。 有些泥土上已经被种了作物, 面积都很小,一块一块的,青碧的绿芽看着十分喜人,几个农夫正赤着脚在那里忙着除草。 “老丈, 这水要是上来了怎么办?”墨鲤忍不住靠近问。 他用了秦中方言,有农夫看了看他, 又望向江岸上那些提着兵器的江湖人,神色有些害怕。那个年纪最大的老者,头也不抬地回答:“都是菜苗,一两个月的工夫,夏汛之前能收, 这里的地肥,长得好。” 说完拿起旁边的旱烟杆子, 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 “后生,哪个乡的?你这口音有点怪。” 墨鲤笑了笑, 取下斗笠说自己只是路过这里,因为认识这边的人, 学了几句话。 老丈见他年轻, 却又透着一股稳重劲儿, 不由得就多说了几句。 “后生,你可知道这附近发生了什么事,浑都是些舞刀弄枪的外来人?” 老丈年纪大,见得多,他知道这些是跑江湖,只是心里纳闷。 加上这些江湖人总喜欢闹出是非,误伤或者砸坏物件,百姓都绕着他们走。 “他们要过江,不会在这边停留。”墨鲤宽慰道。 “过江?” 几个农夫面面相觑,然后说:“过不了江的,渡船都没了。” “后生你也要过江?哎呀,你还是去下个渡口看看吧。” “这边已经没船了!” 他们都在说话,声音混在一起乱得厉害,即使墨鲤耳力过人,也只听出了以上三句。其他人说的也差不多,意思就是这里过不了江。 孟戚去打探消息了,不在墨鲤身边。 墨鲤有些惊讶,不解地问:“没有渡船?怎会如此?” 他们是沿着官道走的,刚才还路过了一个驿站,按理说渡口就在不远处。 “是官府的人,前天刚贴的告示呢!不许一根木头下江,渡口暂时封锁。”老丈犹豫了一下,终究因为墨鲤没带兵器只背着个行囊,像走亲戚的年轻人多过像江湖人,他才解释道,“事情好像跟这些江湖人有关,肯定是他们惹了什么麻烦。” 墨鲤道了谢,继续往前走。 因为这一路上的江湖人越来越多,熟人见了互相寒暄,仇敌见了拔刀就砍,所以经常有一小群人围成个圈子大喇喇地拦在路中央。等到看热闹的人挤进去,发现不是打斗,就是做戏,前者还能叫个好,后者随便听听也就罢了。 很多独行客连看都不看一眼,径自走过。 慢慢的,这些独行客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了,路上圈成堆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通往渡口的路已经水泄不通。 果然没了船。 或者说,船都不知道驶到哪儿去了,江面上空空荡荡,连个渔船都见不着。 “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休渔?” “渔船没了,渡船总有吧?搞什么名堂?” 许多江湖人骂骂咧咧,有些不耐烦了。 墨鲤默默地想,如果没有行囊,没有孟戚,青江能拦得住一条鱼吗? 显然不能。 这是他离开竹山县之后,也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开阔水域,水流湍急,游起来一定十分有劲。 墨鲤已经很久没有变成原形了。 在竹山县的时候,墨鲤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去灵泉潭里泡一泡。 不为别的,那里灵气充沛。 他熟悉水潭里的每一块石头,那里就像是他的家。 墨鲤看着江水走神了,连孟戚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发现。 “大夫?” 孟戚看到墨鲤的表情,立即猜出了大夫的想法,化为原形的时候他看到柔软干净的沙粒都会忍不住过去滚一滚,水对鱼的诱惑应该差不多。 “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孟戚提议。 墨鲤回过神,忍不住瞪了孟国师一眼。 ——这跟叫他脱衣服有什么两样?话还说得这么暧昧,好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孟戚一脸坦然,变为原形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他是沙鼠,不算的。 “孟兄再这般,下次沙鼠出门的时候,我就不会为它保管衣服跟剑了。” “咳,暂时不用。”孟戚装作听不懂墨鲤话里的意思,语气诚恳地说,“最近两次出去,我都没有脱衣服。” 说起这件事,墨鲤神情一动。 因为那次沙鼠回来的时候,直接变为人形站在他床前,还吃起了桌上的糖炒栗子。 没c穿c衣c服! 春日夜里寒凉,尽管知道孟戚内功深厚应该不会伤风冒寒,但是墨大夫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沙鼠连着打喷嚏的画面。 四肢绷直,浑身的毛发都能蓬起来。 如果病恹恹地跑不动,窝在自己怀里不停打喷嚏,那岂不是揣了一个会弹跳的软球,按都按不住。 墨鲤只照顾过伤风的狐狸,沙鼠这么小,要如何灌药? 不,关键是灌得进去吗? 当时墨鲤越想越多,神游方外了,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孟戚已经默默地穿上了衣服,好像有点儿沮丧。再然后孟戚就整整齐齐地穿着衣服出去打探消息了,本来也是,有什么消息需要它变成胖鼠去偷听的?用轻功岂不是更方便? “这里没有渡船,是怎么回事?”墨鲤重新望向江面。 孟戚无奈地说:“是皇陵的事闹的。” 侠以武犯禁,这里的侠,说的是游侠。 所谓江湖,以前都是游侠儿,好勇斗狠,非常讲义气,常常为了一句承诺,就慨然赴死。游侠儿有好也有坏。时至今日,重诺的江湖人依然存在,可惜他们继承的不止是重诺,还有不把律法跟他人性命当回事的毛病。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血溅五步。 江湖人跟江湖人斗起来也就算了,麻烦的是他们祸及百姓。 大宗派会约束门下弟子,不许对寻常百姓动手,翻个城墙都要遮掩一番,邪道的那些人就难说了。故而每次江湖人聚成堆的时候,官府都会特别注意。 这次从雍州往太京的江湖人,在中途闹出了一件大事。 闯入皇陵! 打塌了皇陵驻军的营帐跟房舍。 幸好宗庙跟享殿都没有波及到(江湖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把朝廷往死里得罪),即使如此,闻知此事的雍州府君还是惊怒不已,发快马急报太京。 正巧管着京城街面治安的巡城衙门也发现有过多的江湖人涌入,张宰相姜宰相不敢有丝毫拖延,还在为星孛一事生气的陆璋闻言大怒,就下了这么一条命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尽管这话对齐朝来说只有北方好使,可也是皇帝认定的道理。 踩着齐朝的地,走着齐朝的路,还斗殴斗到莽撞地闯入皇陵?现在还想进京?船都不给你们留下,有本事就走一百里路,到上游或者下游去找渡船。 “我从这边的县衙来,据说是陛下震怒,封锁了青江沿岸上百里的江面。”孟戚摸着鼻子说。 这事听起来很胡闹,不许渡船甚至渔船下水,是断了一些百姓的生路。 虽然目前说只封锁月余,但到底有碍民生,按理说就算是皇帝下令,文武百官也不是吃素的,命令没有那么快通过并执行。 可谁让这次犯事的是江湖人呢? 而且出事的还是皇陵,这也太目无法纪了,换成谁被人冲到祠堂砸了坟,都得震怒。皇帝是天子,这通怒火发得有理有据,还牵扯到朝廷权威跟帝王尊严,谁也不敢拦。 “据说是前天晚上贴的告示,昨天船只就陆陆续续开往下游,不挪走的一律判罚。” 过了青江,再走半天就到太京。 如果要绕行,按照普通人的脚程,等于多出了两三天的路。 有轻功的倒是不愁,只是在青江朝廷只是拦一拦,到了太京,估计就是锦衣卫动手抓人了。那些带着兵器的江湖人,估计都别想进城。 墨鲤半晌才说:“我还以为陆璋会去找青城派与春山派的麻烦。” “暂时找不了,之前我们是不知道,刚才我特意找别人打听了。青城派已经靠近天授王的地盘,而春山派则是接近南边。虽然说起来都在齐朝的统辖范围内,可是要对付这样的宗门,非得调动军队不可。” 那些地方出现大军,就是要打仗的架势,对面作何反应就不可预料了。 陆璋昔年手下多是北人,齐朝也多是北军,去南边作战有一半都会水土不服。 天授王那边就更别说了,民心被圣莲坛笼络,大军深入可能会断水断粮,孤立无援,齐朝想要镇压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因为面对的不止是反军,还有当地的百姓。 雍州年年大旱,朝廷估计没有钱打仗。 孟戚替齐朝想了想,都觉得有点头痛。 倘若没有善于治国的良臣,齐朝再过五年都解决不了这些隐患。 “怎么回事?衡长寺的和尚呢?” “没错,之前不是有人看到了天山派的梅居士吗?” 渡口附近的江湖人越等越不耐烦,高声抱怨起来,墨鲤这才明白他们停留在这里是等什么。 ——等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出来拿主意。 “乌合之众。” 孟戚低声道,然后望了望江面,估算着自己的轻功能不能过去。 一苇渡江做不到,抱着十根木头,走一路扔一路顺带借力过个江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抱这么多木头的模样太傻了。 “大夫,你的原身有多大?”孟戚突发奇想。 墨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9.气承嵏山 且说金凤公子到了江边, 听说是官府不让船下水, 大手一挥,直接命令手下去买船, 出三倍的价钱。 重金开路,自然有解决办法的途径。 附近渔村里有数条小木船, 每条船小得只能容纳两三个人,而且没有顶,不是可以遮风挡雨的乌篷船。这种船非常轻,两个大汉就能抬着走。 官府下令的时候, 渔民慌了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江上大船都被开走,小船则被烧了。渔民自然舍不得,趁乱将一些小船抬了藏进家里。 现在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他们十分心动。 也有人害怕官府追责,不敢说家里有船, 等看到同村的人捧着碎银喜滋滋地回来了,又看到江边越聚越多的人。心想不卖出去, 恐怕也会被抢走,到时候落得人船两空, 多不值得?于是纷纷跑回家,把船抬了出来。 船是有了, 然而问题却没有解决。 “这船能用?”金凤公子瞪着这几条小木船, 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青江水急, 这样的木船能顺利渡过江心吗?这根本是在江岸附近捕鱼的船吧! 金凤山庄的属下扛住了自己少主的质问,无奈地说:“公子,是你要说要买船的,还说什么船都行,反正你今天必须要见到船!” “” 这些属下衷心希望金凤公子收敛一下脾气,虽然自家山庄有的是钱,庄主武功很高,少主也不是真的不讲道理的人,但是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撞铁板?许多事都跟想的不一样,说话做人都要留一线,给人退路就是给己退路。 “行了,我去看看江上的风势。” 金凤公子烦躁地挥了挥折扇,踱步到江边。 青江春日风大,水浪又急。 金凤公子不懂水性,看到这情形心里就止不住的发虚。 渡口附近的江湖人七嘴八舌地说:“难道附近的渔村里没有操舟好手了吗?” “就是,原本渡船上的船工呢?” 换了平日,金凤公子必定扔出钱,船工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这世上还有钱办不到的事儿?过个江而已,又不是要登天摘月。 现在他沉着脸不说话,心想去太京不过是看热闹,厉帝陵宝藏虽然新奇他也很有兴趣,但是金凤山庄有的是钱,喜欢什么买就是了。 他急什么? “拖船入水!”金凤公子发号施令。 “公子!” “再去附近渔村买点鱼叉c钓竿c渔网什么的,还有炉子跟炭,咱们就坐着船先在江边飘着。”金凤公子把折扇展开,好整以暇地说,“恰好本公子饿了。” 众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金凤山庄的人去买东西了。 金凤公子靠在船舷边,惬意地吹着风,似乎真的不准备过江了。 面对群情激奋,忍不住破口大骂的江湖人,金凤公子爱答不理,冷笑:“本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现在觉得太京也没什么可去的,还不如到江南画舫上听曲子吃西湖醋鱼!至于帝陵宝藏,不还是没有出现吗,急什么?” 众人为之气结,先是等不到各大宗派的长老掌门,接着又过不了江,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在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居然坐在船上钓鱼了? “你们说,会不会那些人都得到了消息,抛下我们先走了?” “不会吧,这是雍州去太京最近的路了!” “万一不是去太京呢?虽然都说厉帝陵在太京上云山,但是这么说的人都没有找到宝藏嘛!我看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糊弄了我们这些没门没派的人,他们先发财去了。” 这说法让众人开始动摇,心中惊疑不定。 而金凤山庄的人因为带着不少马,现在没有大船,马过不了河,这些马又都是良种,贱卖在当地太亏。所以一部分人带了马往下游赶去,想在百里外找渡口。 结果被人看差了,以为厉帝陵真的不在太京,一窝蜂地跟着去了。 小船上的金凤公子:“” 正在他哭笑不得,想要感慨一二的时候,船身突然一抖,原地打了个飘。 金凤公子稳住身形,正要斥责属下,却看到操桨的人急忙回头道:“公子你看,江上有人。” 在开阔的江面上,一个人的身影很小。 可是只要被人看到了,大家都不会移开眼睛。 因为这个人是在江面上行走,风吹得袍袖鼓起。 按理说这么大的风,长发会被吹得乱成一团,袖子也有可能被风扇到自己脸上,然而这个人偏偏能够维持自身的仪表,头发与衣服只是随风轻动,飘逸似仙。 隔得太远,不止看不清这人的容貌,连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都无法分辨。 但是谁会关心这个呢?行于江面,犹如平地,武功能达到这种地步吗? “啪。” 金凤公子的扇子掉了,随后他迅速回神,明白船为什么原地打转了,因为划桨的人像他一样震惊,手里的东西都抓不住。 岸上众人也差不多。 先是一个人看到,紧跟着他叫起来,更多的人朝着江面望去,嘴张得一个比一个大。 他们大多数没有金凤山庄的人那么震惊,因为自身实力有限,对绝顶高手没有太深的概念,所以还是本能地认为这是个武功登峰造极的神秘人物。 “河神显灵了!” 江边劳作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敬畏地磕头。 金凤公子捞起扇子,站起来死死盯着那人脚下。 轻功可以踏雪无痕,可是草上飞水上漂那就是个形容了,因为身法快到极致,看起来跟飞一样。要过河的时候,通常都会踢起大片的水花,提起的一口真气耗尽,人就会落入水中。 可是这人走得不紧不慢,气度非凡,真跟那些百姓喊的一样,就像神仙似的。 青江风大浪急。 孟戚的靴子完全湿了,他目不斜视,也不低头,继续往前走。 半扇门板大小的木头在浪花里载沉载浮。 孟戚看似缓步而行,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他的本事就是蹬踏水面时不会溅起过大的水花,而且上半身可以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加上他已经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了,别人看不出他的把戏。 孟戚会在一口内息用尽前,踏木板借力。 这时木板就会重重地往下一沉,然后随着水流的方向飘去。 江水里适时浮出一条黑色鲤鱼,飞快地将木板击向对岸。 如果没有鱼,孟戚估计只能顺水往下游“走”,渡江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黑鳞鱼极快地在水中游着,青江水是有灵气的,而它很久都没有畅快地游过水了。即使再沉稳,下水也会暴露一些天性。 孟戚眯眼看浪花里掠过的黑影。 大夫的真身,比他想象中要小一些,对渔民来说算是一条大鱼了,有手臂粗细,身形灵活矫健,鳞片亮得几乎可以映出自己的影子。 要是人们在水里见了,只会惊喜地叫几声,喊人来看,而不是把这条鱼当成妖怪。 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一种鲤鱼,连体型大小也是常见的模样。 然而这条鱼的力气大得有点不可思议。 它不需要用鱼尾击打木板,也不需要去顶木板,凭着极快游过后带起的水浪,就能短暂地改变木板漂浮的方向。 这是一条江,水势很急,小到木板大到船只都被推着往下游走,渡船也得花力气操船跟水势对抗,技术差力气差的船夫是掌不了青江渡船的。 作为一条鱼,不被水流带走已经不错了。 孟戚对大夫刮目相看,浑然不觉自己变成原形时,也不是一般的沙鼠。 ——普通沙鼠跑得没有孟国师那么快,更没有它灵巧。 其实墨鲤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天赋,他“出生”的潭水太小了,歧懋山中的溪流虽多,可是最深处也淹不死人,河宽不足一丈。 没有大湖,只有积雪融化后形成的池塘。 地方小了,鱼游的速度自然上不去,要如何发现? 墨鲤边游边想,假如自己力气不够,当年被山洪冲出来的时候,或许早就没命了,哪里还能在山洪里挣扎,化出人形抱住了一棵树呢? 青江水再急,也比不上山洪爆发。 墨鲤在水里瞄着孟戚,不得不承认,即使有些人背着行囊,谨慎地踏着木板过江,偏就能走出超然出尘,遗世独立的姿态。 “” 无奈地吐了个水泡。 墨鲤被孟戚说服,正因为孟戚有这样的能耐。 ——流言终究是流言,真正的孟国师出现,别人也会当做假的,索性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一出庞然效仿不来的戏。 现在到了江心处,墨鲤忽然察觉到一股浩瀚的灵气。 它跃出水面,向北面张望,那是太京的方向。 孟戚也在同时抬头,深深凝视着极远处的山脉轮廓。 “我感觉到了灵气,一种特别奇妙的滋味。”孟戚握了握手指,神情莫测。 地脉与灵气交相呼应,这是属于他的气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0.得天之运 就像疲惫的旅人在黑夜里走了很久, 忽然看到了一栋无比熟悉的房子。 虽然离家再久,记忆都模糊了, 但是房子出现的那一刻,悸动的感觉便直击心底。 ——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它,推开屋门, 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床上, 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孟戚的情绪有些失控,周身气息也开始起伏不定。 不好。 墨鲤想都不想, 直接在水里变成人形。 孟戚意识恍惚,甚至错过了飘来的木板,江水立刻将木板冲向下游。 落点缺失,这一脚就会踏入水中,孟戚提起的一口气刚刚耗尽, 新的内息还没有接上。然而现在最坏的问题不是落水,而是孟戚再次发病。 墨鲤没有想到回“家”会刺激到孟戚。 他反手一掌,以内力把木板吸了回来, 恰到好处地送到孟戚脚下。 作为一条黑鳞鱼, 只能掌控木板的方向,变成人之后能做的事更多, 譬如在木板上施加内力。孟戚感觉到脚下传来一股推力,他下意识地借助了这股力, 稳住了身形。 “大夫?” 孟戚回过神, 发现水里的鱼已经不见了。 浪涛起伏之间, 矫健灵活的身姿与白皙的肤色隐约可见, 看得出大夫作为人的时候,水性也是一流。 清江水为何这般浑浊?! 墨鲤浮出水面换了口气,顺带又推了一把木板,又很快沉了下去。 他觉得孟戚心不在焉,他以为这是太京数处灵穴对于龙脉的影响,说实话墨鲤也十分惊讶,灵气的纯度远远超过了他所想。 即使隔了这么远,仍然让人感到震撼。 歧懋山灵气最足的地方就是山洞里那处潭水了,每逢日升月落之际,地脉灵气交融,才会有短暂的时间有这样浓厚的感觉。 结果呢? 难道太京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吗? 墨鲤想到那条金色的巨龙,心中了然,看来龙脉的体型不是山势大小决定的,而是那个地方的灵气多寡。 太京的灵气这样浓厚,少不得有人们眼里的“异象”出现,或是天生祥云,或是地涌甘泉,而方士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天子所在的缘故。 身为龙脉,即将踏入另外一条龙脉的地盘,其实是有点儿不自在的。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大体上就像是冒失地进了别人的卧房,不知道该往哪儿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坐,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立刻退出去,才是君子之道。 可他是来治病的,给房子的主人治病,上门给病患看诊再平常不过了,墨鲤从来没有因此不自在,偏偏这次不同。 大约是病患身份的缘故吧。 墨鲤目光微变,把心里的想法压了下去,就在他重新变回原形时,孟戚的动作骤然一变,他从慢吞吞地散步变为急速掠过江面。 黑鳞鱼一惊,好在原形的时候游速很快,及时跟上了。 可怜的木板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受到水流急推狠撞,木板上已经出现了裂缝,很快就碎成了两半。 墨鲤丢弃了较小的一块。 以上过程一再重复,快要靠近岸边的时候,原本的半扇门板已经只剩下碗口大小,如果不是岸边风浪较小,早被冲走了。 孟戚上岸之后也不停留,施展轻功,迅速消失了。 使得江岸这边看热闹的人完全没有看清他的面孔。 “水里有东西!” 有人叫了一声。 在水浅处,墨鳞映出了反光。 “是一条大鱼!” 人们争相涌到江堤下方张望,只能看到鱼尾划出的一道波纹,顷刻间就消失在江水之中。 “河神踏着神鱼来了。” 有人跪地磕头,也有人追着孟戚消失的方向跑去。 至于对岸的江湖人,他们只是看到孟戚动作一顿,随后就由踱步改为飞身而起,倒有了两分施展轻功的模样,心里随之大定。果然不是什么神仙,就是一个轻功绝顶高手而已。 江面太开阔,目力再好的人也看不到江对岸的情况。 事实上孟戚显眼,那是因为他走在空无一物的江面上,就算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大家照样可以紧盯着不放。 “究竟是什么人?”金凤公子喃喃自语。 他在心里把江湖上的出名人物想了个遍,也没得到答案。 衡长寺武学多样,可是这一代的方丈与长老并不是什么杰出之辈,只能说无功无过,对得起衡长寺的名头罢了。 天山派轻功高绝,更擅剑术,然而他们远在关外,门派里的弟子数量很少。虽然是个悠久的名门大派,实际人数可能还比不过江湖上的一个镖局。这种靠传承跟自身悟性的练剑门派,很容易让人领悟一个道理:勤奋是成不了高手,但不勤奋练剑连做高手的机会都没有。 天山派地处偏僻,门中都是一心练剑的疯子,然而武功高的那是极高,武功差的连江湖三流水准都没有。 这一代的天山派剑客出色也是屈指可数,正在行走江湖的就更少了,梅居士已经回去了,按理说不可能有两个人了。 除非—— 金凤公子还没想完,他的属下就低声说:“会不会是我们上次遇到的那个郎中?” 高手毕竟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要多少有多少,先是一个搞不清来历的郎中,再来一个渡江而行的神秘高手,是人都会思考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金凤公子霍然站起,吩咐道,“靠岸!我们骑马赶往下游,寻找渡口尽快抵达太京。” 同一时刻,墨鲤已经找到了一处没人的江岸。 他心里有点担心,孟戚刚才有些不对,尽管后来似乎恢复了,可还是让鱼焦虑。 如果孟戚发病了,会不会狂奔进城,拧掉齐朝皇帝陆璋的脑袋? 大夫对陆璋的生死毫不在意,然而皇帝一死,北方就会迎来新一波动荡。再说行囊还在孟戚背上呢,墨鲤不怕没钱,可他现在没有衣服穿啊! 如果孟戚就这么跑了,不到天黑,墨鲤都没法上岸,没准还要潜入渔民家偷一身衣服。 泡在含有灵气的青江水里,墨大夫后悔自己经不起诱惑游水,后悔听了孟戚的花言巧语说的那套国师必须出现的理由,后悔 还没想到第三件后悔的事,某个熟悉的人影就出现了。 “大夫?”孟戚左右看了看没人,就开始从水里找鱼。 一路走一路找,他们只商量了在最近的c没有人的岸边碰面,可那具体是什么地方,没过江之前的他们是不清楚的。 当那条通体黑鳞的鱼浮出水面的时候,孟戚忽然有了一种荒唐的感觉,他好像身处在某个志怪小说里,比如一个人坐船过江的时候,不小心把剑掉进了水里,然后故作镇定地在船身上刻个印记,准备到岸边就下水捞,然后掌管这片水域的神灵忽然出现,问他掉的是一把金剑还是一把银剑 孟戚想,那他一定回答自己没有丢剑,就丢了一条黑色鳞片的鱼。 “大夫?”孟戚又试着喊了一声。 黑鳞鱼不自觉地用鱼尾拍了下水面,给了孟戚一个嫌弃的目光。 从一条闭不上眼睛的鱼双眼里看到嫌弃的情绪,这感觉真是十分新奇——孟戚一边新奇,一边确认这就是墨鲤,毕竟普通的鱼做不到。 “大夫,我把你的衣服放在这里了。” 孟戚老老实实地从行囊里取出衣物,然后找了块石头拂拭干净,再把衣服放上去。 然后他就背过身,往江岸附近的林子里走去。 ——倒不是孟戚不愿意留下来,而是他知道什么样的做法能赢得大夫的好感。 没等一会,孟戚就看到了墨鲤施施然地走来。 头发一丝不乱,衣裳整齐,完全看不出他刚才游过了一整条青江。 “孟兄想说什么?”墨鲤接过行囊,率先把钱袋揣进了自己怀里。 孟戚欲言又止,盯着墨鲤的头发,心想这是内力蒸干的,还是变成人形之后,头发自然就干了?鱼不长毛,可头发属于大夫原身的什么部位呢? 这难道不是个谜? 想归想,孟戚却不打算说出来,他随口道,“途中出了点小差错,是我的不是。” 墨鲤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到了孟戚当时的失常上。 “当时我能感觉到太京地脉灵气的波动,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入京城。”孟戚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像离家很久的人,急着把房子里转悠一圈,看看家当有没有被偷,然后窝在家里大吃大喝再睡个天昏地暗。” “” 听得出你归家心切了。 天子龙气c天命所在的太京,被孟戚说得跟个破草屋似的。 出门不上锁的房子,不是破草屋是什么? “那么,你又是如何清醒过来的呢?”墨鲤尽职地询问病患。 孟戚目光一闪,不能说因为看到大夫没穿衣服。 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到了大夫,想到自己是山灵,所以那种吃饭睡觉检查屋子的想法都是错觉,我不需要做那些,除非太京被另外的山灵霸占了。” “不可能。”墨鲤断然道,“你生于此处,是地脉的一部分,就算上云山重新生出一个山灵,也不可能将你拒之门外。” “如此说来,吾等山灵,算是得天之运,集地之灵?”孟戚若有所思。 其实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在那一瞬间,他想要变成原形。 这是一个很离谱的想法,沙鼠不会游水,掉进江里岂不是要淹死? 然而那种迫切地c想要脱离“人”的形态想法又过于强烈,至今孟戚心里仍旧有个模糊的念头,他不应该游不过青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1.谓曰太京 太京南有青江, 北倚群山。 渭水穿城而过,有千棵柳c百里亭。 官道驿站繁忙不休, 路上人来人忙,随处可见车辆与马匹。除了商队,还有游学的士子, 出来踏青的贵介子弟。 杨絮似雪, 飘飘荡荡。 春梅已谢,满枝翠芽, 土发新绿。 车辙的印痕一道压着一道,渭水两岸是一片片的花林,还可以看到织锦围成的步障,从里面传来动人的笑声,天上飞着一两只纸鸢。 “太京快到了?” 墨鲤看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 猜测这些都是要赶着入城的。 虽然天色还早,但是人们不敢贪看春色,都怕耽误了行程。 “不错, 你我能用轻功的路已经结束, 这里距离太京已经不足二十里,到处都是人。”孟戚笑了笑, 他看着附近的景色,觉得每一处都能跟自己的记忆对照上。 “大夫, 你看这些柳树。”孟戚走近道旁。 墨鲤早就注意到了, 这些柳树很奇特, 主干有大半是焦黑的, 只有小半焕发着新嫩的绿色。这种只在临水的半边生有枝条的情况,像是遭遇过什么劫难。 “当年楚军与陈军在青江展开水战,炮声隆隆,江面上一片浓烟,甚至两艘战船不靠近都无法辨别敌我。” 墨鲤一愣,因为这不是孟戚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书生站在前方,对着同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这一战,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当时楚军有四十万,陈军有八十万,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青江水飘满了战船的残骸。虽然没有凉津之战尸横遍野的惨状,然而这一战死去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都沉入了水底。哎,尸骨成沙,青江水冷!” “” 刚游过青江的墨大夫有话想说。 不冷,真的。 “两军有一百二十万?”墨鲤问孟戚。 他倒不是很在意青江里有多少尸骨,因为那已经是将近一甲子前的事了,天下哪有不死人的地方?如果什么都要避讳,估计只能待在自己家里,别想出门了。 墨鲤在意的是孟戚当时的情况。 四郎山的矿坑里埋了几千人,对四郎山龙脉造成的影响就很大,墨鲤曾经以为青江不属于太京龙脉的地盘,现在根据灵气看来并不是这样,至少青江这一段跟地脉灵气是有联系的。一百二十万人,就算只阵亡十分之一,也是一个骇人的数字。 “当然不是,这是北方,哪儿来的这么多水军?陈朝没有,楚军也没有!” 孟戚皱眉,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可以倾诉,抱怨道,“行军打仗都是这样的,要吹嘘自己的兵力,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毛病,基本上都这么干。即使不用来吓唬敌人,也得安慰自己人,鼓足自己的士气。否则听说对面有八十万人,还没打呢,底层兵丁就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那书生讲古被打断了,面现怒色。 “这位兄台,楚军四十万,陈军八十万,史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 “可那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还有‘号称’二字。”旁边车队里有个公子哥儿也来凑热闹。 书生脸色涨得通红,他忽略那两个字,是为了令听者更加感慨,然后他借势抒发一通再做首诗。夸大其词怎么了,诗篇里面的千啊百的,也不是个具体数目。 “陈朝当时背水一战,楚军迫不及待要攻下太京,双方都压上了全部兵马,这场大战没有一百二十万人,也有八十万人参与!” 面对书生的振振有词,孟戚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辩驳? 书生把他的无奈当做词穷,便义正辞严地说:“如此惨烈之战,难道因为死得不够多,就不值得叹惋了吗?八十万与一百万有何区别?战火连天,逐鹿权柄,而后家家举丧,岂不痛哉?” 有墨鲤在旁边,孟戚觉得这次不开口不行了。 ——他不想跟这个书生一般见识,可是对方不依不饶。 “你可知青江宽几许?一艘战船长几许,可载几人?八十万大军乘上战船,在江上一字排开,能延绵多少里?如果仅限太京这一段水域,陈军与楚军陈列完毕,两军能相隔多远?” 那书生瞪圆了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实在找不出话。 “这世上有人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安邦定国,然而有人就只会背背书本上的数字。”公子哥哈哈大笑,还叫了附近不少人也过来看热闹。 书生顶不住压力,黑着脸说:“阁下说得这般头头是道,想来是知道答案了,我愿洗耳恭听。” “不敢。”孟戚没揭露答案,只是说,“有心人去查,想得出答案并不难。青江不是长江,它没有那么宽,如果八十万水军登上战船。这场大战就要从水战变成了陆战,因为这段江面已经被挤满了,船挨着船,不分彼此。” “阁下如何确定船只大小与长短?”书生极力挣扎,强辩道,“难不成当时你在不成?” “我自然不在。” 孟戚这话出乎墨鲤预料。 然而孟戚说的是实话,青江之战他没有参与。 “但世人都知道一件事,大军行进,需要携带辎重与粮草,遇山开道遇河架桥。一路大军,人数实打实地超过五万,然而真正能上阵打仗的可能连一万都没有。楚军昔年号称四十万大军,实则只有二十万人,精锐更是只五万。这五万大军不仅仅是水军,还有骑兵步卒在岸边扎营。陈军数量可能多一些,然而参战人数也不会超过两万,陈朝气数已尽,还要留有守城之军,去哪儿找那么多人?” 孟戚作为打过仗的人,他可以摸着良心说,号称四十万大军的,全军上下连伙房厨子都算上能有二十万人就算很老实不瞎吹的了。 想当年孟戚守城的时候,几千人愣是被他吹成了几万。 那可是十倍地吹。 陈军八十万大军,楚军四十万,这两方乍听差距悬殊,实际上两军之间可能就差那么十个人吧,差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书生被挤兑得面无人色,他的同伴没说话,可也嫌丢人。 一行人灰头土脸地走了。 那公子乐够了之后,冲着孟戚看了几眼,拱手道:“吾家乃城东穆氏,我观阁下有才学在身,非凡俗之辈,若有难处,可到穆府来寻。” 说着扔出一块玉佩作为信物,也笑着上了马车离去。 墨鲤看了看玉佩,不由得问:“这人倒也奇怪,不知你名姓,不知来历,就敢随意结交?” “穆氏是太京首富,也是秦中首富。”孟戚心想,哪里是什么才学打动人,分明是看了自己的脸,就想结交了。 楚朝虽亡,楚朝的风气至今难改。 不分男女老少,太京人人爱美色。 倒不是说长得丑就寸步难行了,而是生得好看的,去买东西都要便宜几分银子。 孟戚不能说这个穆公子可能是看脸给玉佩,他镇定地说:“有钱人总有几分怪癖。” “” 墨鲤想说孟戚没钱,性格也没好到哪儿去。 可见怪癖与否,不是钱的问题。 “被那书生一搅合,倒忘了原本的话题。”墨鲤看着一半焦黑的柳树,问道,“这些树难不成是陈军败退之后,放火所焚?” “不错,为了阻挡大军,太京城外的良田房舍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柳树生在水边,看似焦黑枯死,第二年居然发出了新芽。 楚朝重整帝都,清理到这边的时候,众人不住地称奇。 “当年有传言,说是真龙天子坐镇,万物回春,山河复苏。”孟戚边走边说。 千柳道就成了焦柳道,有楚一朝,没人敢挖走这些柳树重种新树。 “没想到陆璋把这些保留了下来。” 墨鲤以为齐朝皇帝一定会把这些柳树刨掉,毕竟是楚朝气运的象征物。 “谁得了太京,谁就是真龙天子,柳树究竟是谁的还说不清呢!”孟戚唇边泛起嘲讽的笑意,他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罢,青乌老祖估计早就到太京了,我们不能落后太多。” 沿着焦柳道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了高大的城郭。 城墙延绵出去很远,墙身由坚固的灰石垒造。 这就是五百年以来的天下皇城,太京。 墨鲤遥望的不是这座大城,而是远处隐隐绰绰的山脉轮廓。 数座高峰并起,高低错落有致,透着一种古朴苍浑的美,侧看仿佛一条昂首巨龙盘踞在太京后方。 上云山,古称嵏山。 嵏,是形容数峰并立的模样。 嵏山共有十九峰,水源充足,最不缺的就是飞瀑清泉。 据说每到晴日,入山中便能看到天挂虹光,分作七彩之色,衬着漫山浓翠,美不胜收。 历朝文人墨客,留下诸多诗篇称颂,其山之美,纵然远观,也可见一斑。 墨鲤情不自禁地抬步,想要往山的方向走去。 “哎,那小郎,进城要排队的!”旁边有人叫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2.麟成望龙之势 太京共有十八座城门, 其中百姓可用的大约十座。 麟成门是南城三座城门之一,也是最大的一座, 城外就是著名的焦柳道百里亭。 车队排成一列, 另外一个门洞是达官贵人们的通道。 来到城门下,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墨鲤的视线,他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转头就对上了孟戚若有所思的脸。 “” 难以形容的尴尬。 尤其墨鲤发现远处行来的车队里, 有很多人都这般仰着头眺望。 事实上,伫立此处远望山势还有个说法,叫做观龙。 还有好事者喜欢跑到不同的城门看山,太京城内望山的效果远远不及旷野,而身在山中, 又不得见龙。陈朝曾有狂士, 仗着一身好剑法,居然闯到了皇城, 爬上承天阁想要观龙,结果地方高是高,离山也近了,龙形反倒没那么逼真。 很少有人第一次进城时,不被上云山吸引。 “果然是龙气所在, 太京历经数朝不衰,原因在这里。” “不错, 久闻上云山之名, 今日一见, 当真非同凡响。” 身边的旅人一句接一句的称赞着,墨鲤与孟戚互相望着,气氛更尴尬了。 最后还是孟戚率先打破僵局,干咳一声道:“说起来我都已经到了平州麻县,明明再往前翻一座山就是竹山县,结果却错过了一睹大夫” “孟兄!” 墨鲤本能地打断了孟戚的话,神情微妙。 如果他不阻拦,孟戚想说什么? 一睹歧懋山的真容?可是歧懋山看起来十分普通,除了有灵气,跟别的山没什么分别。 墨鲤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歧懋山是个古称,其实应该叫鸡毛山来着,之前跟孟戚谈论的时候,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不是人,也不知道龙脉是什么,提了一次也就过去了。 如果孟戚到了竹山县,就会发现鸡毛山是竹山县灵气最盛的山,那他是鸡毛山龙脉的事根本瞒不住! 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忘了,还想着日后带孟戚回去见秦老先生? 真是太过大意,墨鲤暗恼。 墨鲤不擅长掩饰眼神的变化,孟戚一眼就看了出来。 然而孟戚把这份懊恼的情绪误会成另外一个意思,心想大夫真有趣,看一看诞生出山灵那座山有什么要紧?按照平州府志,那附近的山还不少,麻县的鸡冠山,竹山县的鸡毛山等等,还有玄石峰这样的荒山 难不成就是那座黑漆漆光秃秃的荒山,才让大夫这样紧张? 呃? 大夫原身是鱼,通体漆黑,还没有毛发这么说来 满山都是黑色石头,草木不生,山中唯有一片湖水还有生机? 话说原形的毛发,跟树木茂盛到底有没有关系?孟戚努力回忆自己冬天变成沙鼠的时候,毛是不是短一些,然而沙鼠的形态照镜子很困难,站在水边又看不清楚,这还真没个准。 一想到墨鲤诞生的那座山是秃的,孟戚就有点心疼。 不不,他不该在意这些。 大夫这么好,怎么能用有毛没毛来衡量呢?他喜欢的是墨鲤,不管墨鲤是何处的山灵,他都一样喜欢。别说秃山了,就是半截儿山,或者一个小土坡也没问题! 其实毛也不是特别重要,鳞片也很好啊。 乌黑发亮,光泽很美对了,如果是金色的,那就更好看了。 孟戚有些恍惚。 两个人同时神游方外,只听身后一声大喊:“喂,你们还进不进城了?站着不动挡路做甚,两个大男人好端端的,互相看着发什么呆?难不成没带路引?” 这一嗓子嚷得四周的人齐刷刷扭过头。 众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如果不是看在孟戚长得不坏,他们很有可能就要招呼城卫过来了。 “抱歉,我与兄长出门办事,心里发愁,一时失神了。”墨鲤回过神,无奈地向着四面拱手示意,还专门给身后的人道了歉,这才拽着孟戚继续排队。 按照律法,出门忘记带路引的人,抓到了同样要受罚,有原籍的发还原籍,严重的还会有牢狱之灾。 孟戚手里那份路引,是宁长渊给他们准备行囊的时候送的。 路引分为很多种,最简单的一种便是“某县某乡某人欲往何处办何事”,时间地点都会写得非常明白,然而路引是有期限的,短的一个月,长的一两年。 楚朝立国之后,对路引稍微放宽了几分,除了允许商队走得更远,在异乡停留的时间增加,还加上了书院学子出门游学的路引,以及方便医者在附近两三个县城行医的路引。 这两种路引发放条件非常严苛,每年衙门都有限额。 想要游学用的路引,须得有秀才的功名。医者路引,则要衙门与乡绅担保,可以说得到这样的路引,跟名医招牌也没什么分别。 薛令君给墨鲤伪造的那张是游学路引,时限三年。 宁长渊通常给人伪造的是探亲路引,也就是最简单的一种。 想好去什么地方,拿着路引出发就行。虽然到了那个地方没有户籍仍是黑户,但是天下大乱久矣,北方天灾连连南边打仗不休,到处都是流民。只要人老实能干活,被乡民接纳了,到时候缴纳个三十文钱,就能顺利地把户籍报上去。 尽管历朝历代的管制都十分严格,然而被约束在土地上的,始终只有普通百姓。 只要有钱打点衙门,得个路引并不难。 墨鲤一边等着进城,一边低声问孟戚:“那些江湖人难道个个有路引?” “那些门派在当地很有势力,自然有办法,至于别的人无非就是偷抢或者买。” 孟戚刚说完,就看到前面城门官带着人盘问一个小商队。 “你们路引上写了从邯郸到去魏城采购布匹,怎么跑到太京来了?根本不在一条路上,来人啊,把他们拿下!” 那商队的管事连声告饶,然后塞了一些铜钱过去。 “魏城物价大涨,我们回乡实在赚不到钱,只能到太京贩卖。这位官爷,还请高抬贵手。从前我们也是这样” “从前是从前,现在国号是齐,你以为还是楚朝吗?”城门官掂了掂手里的钱,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最近官府发了告示,有江洋大盗试图潜入太京,所以管制非常严格。你们也就是犯在了我手上,不然把你们当做江洋大盗的同伙抓起来!还不速速离去?” 商队的人走南闯北,十分会看眼色。 听了这番话,又见那城门官一努嘴,神情带有几分催促之意,顿时了然。 匆匆谢过一声,带着车队掉头跑了。 “还有你,你们路引上写着陈麻子c王四牛等十六人运货入京,怎么队伍里多出来一个人?” “这,这是我们在路上捡的人,快饿死了,只求一口吃的。” 城门官驱赶道:“我不管这个人从哪儿来的,反正只许十六个人进城,你们也想得一个勾结江洋大盗的罪名吗?” 那十六个挑夫吓得连连摇头,只得抛下那个路上认识的人,独自进城去了。 那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立刻有门卒过来把人押了就走。 墨鲤神情微变,这不是什么江湖人,可能是逃出雍州的流民。 那些太京户籍的百姓,取出了出城领的路条,便从容地进去了。 墨鲤分明看到其中有两个江湖人,他们的路条是怎么来的?这会儿是不是有两个太京百姓被困在城外回不去?还是已经被门卒暂时关押起来了? 孟戚忽然从行囊里取出斗笠戴在头上,还给墨鲤也扣上了。 “孟兄?” “感觉会不顺利,以防万一。”孟戚解释道。 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当队伍轮到他们,孟戚先取出路引。 负责查验的门卒先是命令他取下斗笠,跟挂在城门上的通缉犯画像对照,结果自然不是,门卒被孟戚的脸晃了下神,浑浑噩噩地正要把路引递过去,那城门官忽然上前一步。 “你是太京人士?” 城门官之前查核的时候,除了没路引的,基本都放了别人一码。 可是现在他目光厉然,像是要看穿孟戚,身体紧绷手掌按在右侧佩刀的位置上。 孟戚一见他这个姿态,心想这个城门官难道不是真正守门的,而是早就守在这里的锦衣卫?他有些惊讶,皇陵之事惊动陆璋,还能说情有可原,难道“前朝国师”出现的江湖传闻陆璋也听说了? 城门官扫了一眼门卒递上来的路引。 ——孟戚之前要求宁长渊伪造一份太京的路引,宁长渊最初拒绝了,因为京城人无论到哪里都要被人多看几眼,觉得不够安全,最后看在墨鲤为野集众人治病的份上,还是给了。 “太京安平坊孟学文这是你从何处盗来的路引?” “这就是我的。”孟戚不动声色地说。 “我看不是,要不要去安平坊查一查有没有孟学文这个人?”城门官厉声呵斥。 从他的态度上,孟戚觉得这人可能不是找“孟国师”,否则没胆子在他面前咆哮。 “我看你就是近日试图潜入京城的江洋大盗之一!”城门官冷哼道,“老实交代罢,你是什么来历?青城派?春山派?天子脚下,尔等江湖人何敢放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下一直居住在太京。”孟戚还想从这个城门官那里打听消息,不得不继续跟他周旋,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太京户籍。 墨鲤既是担心,又觉得这一幕荒诞。 太京龙脉竟然被拦在城门外? “胡说八道,太京之中如你这般容貌的人,哪里有我们门卒不知道的?你根本就不是太京人士,除非你活到现在从来没出过城!再一个,城中的美男子根本没有一个姓孟,美貌女子也没有!”城门官得意地说,“所以这路引一定不是你的!” 墨鲤:“” 孟戚:“” 不对,他出城的,只是可能没走城门直接翻墙了。 又或者外表看起来有八十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3.云横秦岭之间 即使被揭穿身份, 孟戚也不担心被抓。 ——轻功高手还怕跑不掉吗? 他只是有些发懵,万万没想到“不祥预感”是因为这个应验的。 墨鲤同样有点懵。 据说太京东西城郭长三千丈, 南北则是两千六百丈。 楚朝鼎盛时期有民三十万, 加上内城勋贵官员以及家眷家仆,皇城内宫人侍婢禁卫军等等,以及南来北往的商队旅者, 总数可达七十万人。 齐朝大不如前,城池所在, 人口锐减。 现在可能就四十来万人,然而那也是实打实的四十万。门卒不可能认识城里每个人, 再说太京有那么多城门可供出入,就算有人冒充京城人, 也不应该立刻就被发现。 说到底, 墨鲤与孟戚都对容貌这件事没有太深的感觉。 孟戚虽然知道太京的风气,可是楚朝兴盛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小了, 规规矩矩以本来面目走城门更是一次都没有过。 在大街上被人追着看,莫名接到一堆示好,他还能根据经验知道为什么,可是城门官因为这样的风气能做到何等的程度, 他是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眼看城门官高喊着让门卒来抓人了, 孟戚只能转身跑。 还不是往城里跑, 而是往外面。 ——门卒追不上估计也就算了, 如果冲进城, 事情性质就严重了,估计要惊动巡城的执卫,甚至可能来个全城搜捕。 现在城门口已经加紧盘查,估计城内的情况也不轻松。 想进城,办法多得是。 没必要让一群城卫挨骂,百姓再受惊扰。 墨鲤原本可以不跑的,他确定自己手里的没问题,薛知县伪造他是青州人,不是太京。可是孟戚跑了,其他人又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尤其身后排队的人更是知道自己跟孟戚是一起来的。 墨鲤有两个选择,捏造谎言装作不知道孟戚身份有假,以及跟着孟戚逃走c 他还没想清楚呢,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跟着孟戚跑了。 “” 算了,跑就跑吧。 作为大夫,总不能丢下病患。 “怎么回事?” “是江洋大盗想混进城!” 墨鲤闻声,脚下一踉跄。 偏偏耳力还好,把人们的叫嚷都听得一清二楚。 “哇,这莫不是传说中的草上飞?呼地一下就从我身边过去了!” “是话本里的高手,公子快出来看!” 城门前乱成一团,众人呼朋唤友,还有叫爹娘抱儿女的,都望着掠过的两道人影,兴奋得议论个不停。城门官气喘吁吁地带着人在后面追,看到人影越来越远,他恼道:“算了,回去吧,这等江洋大盗就算追上了我们也打不过。” “这”城门官手下的门卒犹豫着问,“或许不是江洋大盗呢?” 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去做江洋大盗?难道现在江洋大盗得要看长相了? 城门官按个敲他们的脑袋,气哼哼地说:“刚才要不是我多看了一眼,你们就把人放进去了!一个个脑子都不会动吗?把事情报上去,其他不归我们管。” 门卒不敢反驳,诺诺地应了。 且说墨鲤觉得孟戚抢先递了路引实在太对了,否则他自己那张路引上的消息被记下来,下次他拿出来用的时候同样要被抓。宁长渊远在雍州,上哪儿再找个伪造路引的人? “孟兄,可以停了。” 墨鲤说着,慢慢放缓了步伐。 想想也是好笑,前朝国师试图冒充平民混入京城,被当成江洋大盗捉拿!连齐朝皇帝陆璋都找不到的人,却被一个城门官当场揭穿路引是假!镇太京气运,象征天子的上云山龙脉,被生生拦在了京城门口,还被城门卫追得跑了好远。 墨鲤想归想,还是尽力抚平唇边的笑意。 他不应该嘲笑孟戚,毕竟孟戚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噗。 不行,还是很想笑。 墨鲤深呼吸,孟戚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愿说话。 “孟兄,你不用发愁,等我换件衣服去另外一个城门,然后带你进城。” “” 孟戚拒绝变成沙鼠,躲在墨鲤怀里蒙混过关。 太京是他的地盘,他兴冲冲地带着大夫回来,结果连城门都进不了,这算怎么回事? “要不然,我们先进山?”墨鲤提议。 墨鲤生在竹山县,长在那个小地方,他去过最繁华的城市就是平州秋陵县跟雍州筇县了。太京胜过它们何止百倍,说不好奇是假的。 然而再想进城,再想看太京的真实风貌,厉帝陵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青乌老祖有能力进京城,那些江湖人就不同了,估计都得绕城进山。”墨鲤不由自主地望向上云山,迫不及待地说,“孟兄,带路罢。” 孟戚莫名地心生喜悦。 太京城外也不像是别的地方,除了城门跟道路之外,就特别荒凉。 太京外面有一个个村庄,到处都是良田。 这些多是京城权贵名下的田庄,正值农忙时节,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劳作的佃户。 墨鲤有几次停下来看那些水渠跟自动抽水上来的水车,这是平州没有见过的东西,他问水车的构造,孟戚对这些知道得也不算多,只能说个大概。 饶是如此,墨鲤也觉得眼界大开。 权贵的田庄不似普通村庄,不会缺钱打井,各种好用的灌溉用具跟农具,也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墨鲤一路行来,看了许多东西。 “农书我读得很少,我老师也不太懂,薛令君知道得倒是多一些。”墨鲤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弄到图纸,最好能买到书册,带回去送给薛知县。 “总听你说薛庭。”孟戚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了锦衣卫查的消息,知道他在竹山县做了二十多年的知县,难不成他还要教乡民种田?” “不止如此,有时候还帮着一起收粮,可能是他的兴趣。”墨鲤想了想,然后说,“春日则喜欢四处走一走,因为冬眠刚醒的蛇毒性最强,他练的是毒功。秋天的时候就为蛇准备好巢穴,好像偷偷地养了十来条,我还从他那里学过一些。” 孟戚想起锦衣卫密报上说,幽魂毒鹫薛庭当时是太京美名盛传的男子,还让京城行首对他念念不忘。 说起太京之中美名盛传的男女,这些年下来,五十个总是有的。 而且个个名副其实,各有神韵风采。 空有外表别想获得众人交口称赞,反之亦然。 想他曾经身为国师,纵然气度非凡,举止飘逸若仙,奈何“年纪一把”,于是没人传他的名字,可见要求之高。 那京城行首烟花出身,在太京这样风气里的阅人无数,居然会被薛庭迷倒 “孟兄,这些田庄引来的水,都是上云山流出的?” 墨鲤纳闷,这人的气息怎么又开始浮动了,难道是接近上云山,再次受到影响? 孟戚回过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大夫感觉到里面的灵气了?” “有,但是不多。” 墨鲤走到河道旁边,将手放了进去。 水很凉,几丝灵气顽皮地从他指尖穿过。 跟歧懋山的灵气不同,很四郎山石磨山的灵气也不同,这里的灵气活跃度很高,而且非常纯粹。它们更像顺着水流到处乱窜,而不会停留一处。 “会流入青江?” “还有渭水。” 原来如此,所以青江受灵气影响,与上云山气息应和。 他们在有人的时候就放慢脚步,离开田庄就施展轻功,还没到傍晚,已经接近上云山了。 树抽新芽,绿意满山。 墨鲤越是靠近,心神越放松。 如果四郎山让他看了龙脉衰竭濒死的模样,上云山就让墨鲤感受到了龙脉得天之运,集地之灵的面貌。 就算没有孟戚,只是为了看到这一幕,墨鲤都会心甘情愿地跋涉而来。 “我觉得你病得没那么严重。”墨鲤认真地说。 上云山没有丝毫颓势,浑厚的灵气像是风,又像水流,就这样扑面而来。 孟戚喃喃道:“我也觉得身体好多了。” 他开始怀疑,如果自己不离开太京,说不定不会失忆。 不对,不去平州就没法遇到大夫了! 孟戚坚定地认为病得再厉害,都是值得的!不然天下之大,两个山灵要怎么相遇?可能大夫就远远地看上一眼,不愿意踏足别的山灵地盘,转身就走了呢! “这边靠近第六峰龙爪峰,它的高度最低,远看是龙形搭在地上的前爪。” “” 看来其他十九峰可能是按照龙形依次命名的。 行吧,鸡毛山龙脉不想说话。 由于太京人很喜欢进山游览,山路被粗粗地修过,石阶坡度不高。这边虽不能行车,但是数人抬的轿子跟两人抬的滑竿都没问题。 墨鲤率先走了上去,孟戚跟在后面。 第一段百级台阶走完,墨鲤就感到有些不对了。 “起雾了?” 前方山道一片模糊,好似从林间泉上缓缓生出烟雾,凝聚成云。 “这——” 灵气,全是灵气。 像不要钱似的融进了水雾之中,欢欣着像是过来迎接。 墨鲤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被灵气淹得窒息,这些云雾绕着他打转,然后转着转着就到了孟戚身边,转眼孟戚被它们埋得脸都快看不到了。 孟戚不得不努力挣脱这些快要化为实质的灵气,云雾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然而满山生烟,运气缭绕的景象还是被京城中人发现了。 纷纷以为是天现异象,从钦天监到民间方士全部开始掐算占卜。 “吉兆!这一定是吉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4.霞光照城阙 二月初十, 傍晚。 云雾忽起, 自太京上云山西南隅缓缓扩散, 只用了半柱香的工夫,两座峰头就被笼罩在内。城内有多座酒楼恰好能看到这一奇观, 众人争相涌到窗前, 远眺山峦。 只见其云极轻,其雾似纱,飘飘荡荡,就似巨龙爪下生出的瑞气,映着橙红晚霞,仿佛仙境瑶池忽落凡间,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恰逢晚来群鸟归巢,便见空中无数雀莺翩然入林, 投身云雾之下, 为胜景更添几分妙处。 众人啧啧称奇。 还有人冲下楼阁,急切地寻找着空旷的地方观景。 结果地方没找到, 却发现已经有百姓爬上了屋顶。 云雾停留了大约一刻钟, 这时上云山十九峰已经有一半被雾气吞没, 只剩下修长的“龙尾”与高耸的“龙首”。当得是龙行于天, 能隐能现, 窥不到全貌。 天光渐渐消失,只剩一缕残霞。 云雾也像是沉入了山林之中, 缓缓消失了。 京城的市井坊间陆续亮起了烛火灯笼, 人们兀自回味着刚才看到的奇景, 兴奋地与别人攀谈起来。 太京自古多异象。 然而这十几年以来,脍炙人口的吉兆奇景日益减少,老人嘴里还在念叨,年轻一辈则是完全不信。 嘉禾白鹿这等吉兆倒是年年都有,可是听得多了,便心生疑惑。如果齐朝代楚乃是天命,雍州为何三年大旱,还闹了蝗灾?为何南方久久不能平定? 陆璋篡位夺权另立新朝,谋逆之日令太京百姓死伤无数。这民心向背,本就不是齐朝说几句承天命改朝换代,为枉死的三公九侯报仇就能轻易蒙混过去的,只能骗骗那些没有切肤之痛的c最近十余年才搬入太京的人。 百姓想过安稳和乐的生活,只要能活下去,怨言跟痛苦就会被他们吞进肚子,顺从新的王朝,新的天下之主。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身在太京,就已经比世间许多地方的人好过多了。 这十六年来,京城也在逐渐恢复,只是比起楚朝还差得远。 有些地方勉强能看到昔年的繁华缩影。譬如每个坊间建有的酒楼,以及勾栏瓦舍。 所谓勾栏,顾名思义是曲折的栏杆,是戏台子也是棚子。 大的瓦舍有十几座勾栏,付钱就能进棚子。 不仅有唱曲的,还有杂耍c说书c皮影戏c木偶戏c口技c敲花鼓等等,加上南来北往的各地舞者,各种戏班子。瓦舍没有门,基本可以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揽客。 以太京的格局来说,坊间是以高墙隔开,宵禁只在坊外执行,到了时间,就把大门锁上。人们依旧可以去坊中的酒楼茶肆c去瓦舍勾栏玩乐。 现在除了权贵住的北城与富户所在的东城,其他地方的瓦舍都败落了,只有一两个唱曲跟杂耍班子偶尔出现。 瓦舍空空荡荡,有些棚子被附近的百姓当成了杂物放置处,堆得乱七八糟,都是用不了不怕偷可又觉得丢掉可惜的东西。 有破锅烂木头,也有坏掉的石舂跟捣米槌。 一些事先混入京城的江湖人,便藏身在这里。 “听说昨日开始搜查客栈了。” “别说了,今天出去买肉打酒的时候,遇到了执卫,看到那些说话不是京城口音的人,就上去索要路引查证,没带在身上的,还跟着到了客栈里!幸好我这口官话说得勉强,镇定不乱,没被瞧出破绽。” 这个说话的江湖人四十来岁,脸上生了一圈胡茬,他有些烦躁地继续说,“京城这么大,也不知道那些大派的掌门长老到了没有,住在什么地方。要我说,还不如先进山探个虚实呢!” “你疯了?这儿能遮风挡雨,有酒有肉,山里有什么?” “就是,如今奔着宝藏来的人这么多,我们兄弟更要谨慎行事,明天继续去麟成门附近守着”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人跑了进来,慌张地叫道:“出事了!上云山那边出事了!” 这几个江湖人一惊,连忙站起来追问:“怎么了?你不是在麟成门附近吗?” 他们轮流盯梢,就是为了确定那些大宗派长老掌门的落脚点,麟成门外是焦柳道,沿着那条路走到头就是青江,他们估摸着大部分江湖人都会从那条路来。 现在看看天色,也该是关城门的时候了。 “你刚才说什么?上云山出事了?” 那人气喘吁吁地答道:“没错,也不知道怎么的,山里忽然冒出了许多云雾,像是龙王显灵似的,外面都闹翻了你们一点都没听见?” “” 江湖人少有信鬼神的,龙王什么的就更别提了,自然不像别人那样只想到吉兆。 “难道帝陵宝藏已经被开启了?” 陈厉帝倾一国之力修建陵墓,为了防止日后墓葬被破坏,又在里面加设了许多机关。谁知道这会不会是机关开启之后冒出的蒸汽或者毒烟。 他们急忙踏出了棚子,溜出瓦舍查看情况。 然而太阳已经落山,天空暗沉,看不清上云山那边的情形。 倒是街道上的人十分兴奋,高声议论着方才所见的异状,几个江湖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侧耳倾听。 等到他们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坊门也被关上了,他们出不去,只能留在这里。一边焦躁地在人群里寻找江湖同道的身影,一边在心里琢磨是怎么回事。 “今天城门附近没出什么事吧?” “有一个拿了假路引的,被城门官拆穿,然后就跑了。” 蹲麟成门的那个人,为了不引起门卒的注意,只敢停留在城门附近的茶肆中,那已经是最接近城门的铺子了,可是跟城门仍然有一段距离。 所以他没看到孟戚的长相,听不到孟戚说了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城门官的叫喊,然后从城卫动静上判断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同伴们一脸不在意的模样,蹲麟成门的那个人忍不住补充道,“那人轻功很高,我一眨眼,连影都看不到了。” “哦?” 几个江湖人这才有了点兴趣,只是他们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危险程度,而是以为这等轻功的人是某个江湖上已成名的高手,马失前蹄被门卒追赶,传出去必定颜面大失。 “认不认识?倘若是熟人,日后相遇时嘲笑几句,如果是仇家” 众人哄笑起来。 唯有那个蹲麟成门的人耿耿于怀,犯愁道:“名姓不知道,脸也没有看清,可是我听那城门官的叫嚷,好像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才被揭穿的” 然后就把听到的几句话学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拼命想着江湖上有谁相貌出众,轻功还高。 老实说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很多,那些大门派收徒弟都不会找歪瓜裂枣,出身名门的江湖少侠们穿得也是像模像样,可不是他们这样随便。 然而这样打扮的白脸公子哥,在太京街上随便一走,就能撞到四五个。 所以这个好看,根本不是客套话,而是实打实的——可惜这群跑江湖的汉子,脑子里想不出这是什么模样,于是十分为难。 武林中只有第一剑客c第一高手c第一美人的说法。 绝对没有第一美男子c第一白面小生这种不伦不类的评比。 玉面郎君c鬼罗刹这种绰号倒是有的,可是这两种绰号只能证明比较俊,或者比较丑。在大多数底层江湖人都是胡子拉碴很不讲究的情况下,只要不是满身酒味,穿一件干净的c贵点儿的衣裳,五官端正,那厚着脸皮自称玉面郎君,也没有人会反驳。 “会不会是一个女扮男装的轻功高手?” “有可能算了,我们应该弄清楚上云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夜晚,太京暗流涌动。 互相遇到的江湖人窃窃私语,交换着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们有的决定天亮之后就出城赶赴上云山,有的坚持要在城里等衡长寺方丈或其他江湖大人物抵达。 京城钦天监,官吏们喜出望外。 之前星孛的事惹得皇帝很不高兴,迁怒他们,现在有了吉兆,他们就不用那么战战兢兢地过活。 更多的官员急忙铺开纸,写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恭贺天现吉兆。 还有一些人想得比较多:星孛冲撞紫微垣,这是帝位不稳的预兆!一个月后,如今上云山云雾笼罩,这个吉兆到底是谁的?齐朝?楚朝?还是即将出现的新朝? 于是大惊失色,竟在家中算是谁有可能谋反。 此刻上云山龙爪峰。 墨鲤看着那些化为实质灵气散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有那么一阵子,他以为灵气要把孟戚抬走了。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些灵气好像想把自己也卷裹了一起带走。 当云雾消失的时候,墨鲤又觉得再次看到的可能不是孟戚了,而是那条金色的龙。 现在孟戚没有当着大夫的面被灵气裹了就走。 也没有变成龙,或者沙鼠。 “现在你有什么感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墨鲤细细打量着孟戚,其实他最想知道孟戚有没有恢复记忆,是否知道他自己是条龙。 “神完气足。”孟戚无奈地说,“差点就想背着大夫一口气爬上龙角峰。” 那是上云山十九峰最高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5.春.色映山峦 墨鲤没有在意孟戚的话。 他看诊的时候, 经常要问病患的感觉如何,很多病患根本不识字, 这让他们在形容自身状况时用词千奇百怪。什么壮得像头牛, 虚得像几天没吃上鸡的狐狸, 掉头发掉得像隔壁家那只老黄狗等等。 有人只会一味地描述着自己能做什么事比如能把石磨推十圈,一口气给半亩地翻土。 爬山算是很常见的比喻了。 而且龙角峰嘛,顾名思义,墨鲤很容易想到那是上云山最高处。 “还能记得带上我, 看来你很清醒。”墨鲤很自然伸手号脉,随口道, “我怕你病情发作, 一头冲进山里, 让我白白地跟在后面追一夜。” “” 孟戚闻言手臂僵了僵。 墨鲤以为孟戚面子过不去了,也没多想。 天光已暗, 林间还残留着一些雾气,让人看不到较远的石阶。 孟戚深深地凝视着墨鲤, 他觉得自己的目力变得更好了, 在这座山中他似乎能看到许多东西, 根本不用太过接近。 大夫总是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除了脖颈跟手掌以外的地方绝对不会露出来,武林高手也没办法隔着冬天的厚衣服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忽然变得不同了,孟戚能感觉到眼前的人衣袍下修长的手臂, 还有腰部, 跟孟戚以前估侧的一样, 胸腹处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显得有些羸弱。 但那是错觉。 孟戚见识过这具躯体爆发出来的力量,还曾经变成沙鼠惬意地枕在墨鲤的怀里,墨鲤的身体没有那么柔软,肌肉是硬的,即使因为沙鼠的熟睡刻意放松。 那柔软的错觉,是因为温暖,像被太阳晒过一天的河滩。 明明墨鲤与他身高相差不了多少,孟戚却有种想要把对方捧起来,团进掌心,不让任何人发现的奇怪冲动。 大夫如果也是一只沙鼠就好了 然后他们两只沙鼠靠在一起,分享同一个洞穴,长长的毛发紧挨着,远看就像一个更大的扁圆团子。他一定会把最舒服的草叶跟最甘美的果子拖进洞里,然后他们哪里也不去,就这样把整个冬天睡过去。 导致正为孟戚诊脉的墨鲤神情古怪。 ——气走少阳,经脉内气血翻涌,精元下沉至丹田,这是很明显的情动之兆。 然后阳气缓缓散去了,心脉逐渐平稳,如果不是孟戚就站在眼前,墨鲤觉得这脉象是一个正在熟睡心无杂念的人。 这看破红尘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 虽然内家高手压住身体上的欲望,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但是孟戚之前的变化证明那些灵气对他产生了影响,墨鲤正要进一步诊脉然后开方子,无意间抬头对上了孟戚的眼睛。 “” 墨鲤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条金龙。 盘踞在太京上空的巨龙,遍体金鳞,光华璀璨。 龙原本隐于云雾之中,双眼半睁半闭,气息近似于无。忽然醒来,它凝视着来到自己地盘的外来者,身躯缓缓展开。 正如墨鲤在歧懋山时,被太京龙脉带着神游看到的一样。 龙的眼睛像是漆黑的夜里亮起的两个太阳,又仿佛世间万物尽在其中。 孟戚的眼睛自然不会发光,然而在墨鲤眼中,这一刻的孟戚与那条金龙重合了。 “孟孟戚?” “嗯。” “你看到了什么?” 孟戚眼睛眨都不眨,用和缓轻柔的语气说:“我想跟大夫”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猛然醒神,连忙住口。 “我想跟大夫度过每一日c每一刻c每一刹那。” “” 墨鲤被那极似金龙的目光迷惑,差点儿就答应了。 墨鲤知道孟戚心悦自己,所以他察觉到孟戚忽然情动时,并不惊讶。 比起第一次他茫然地想着龙脉怎么会对另外一条龙脉有欲念,以及龙脉与龙脉在一起没法生孩子的情况,墨鲤现在要好多了。 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墨鲤已经慢慢了解了孟戚的想法,试着从这个方向思索己身与将来,思索这世间的有情道。 孟戚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很多之前从未遇见的景色一一入目。 虽然对将来的事还不确定,但墨鲤已经不是离开竹山县时只想着找同伴的歧懋山龙脉了。他的心里多了一些东西,他的眼里增添了很多色彩,连同世间万事万物都跟着起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龙脉,生在人间,终究是要把自己变成“人”的。 墨鲤看着孟戚,低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它很高兴。” “它是谁?”孟戚反应极快,眉头皱了起来。 墨鲤借着抓着孟戚手腕的动作,让孟戚的手缓缓搭在自己左手上。 心脉的律动有些快。 隐藏在白皙肤色下,快速鼓动着,一次又一次。 孟戚愣住之后,索性两只手一起伸出,捂着墨鲤的左手。 墨鲤的手腕被他夹在手掌中心,他有些哭笑不得,只想让孟戚按住自己的脉门感觉一下,结果对方恨不得把他这只手都抱走了。 “松一点。” 墨鲤不得不提醒,手腕被合得这么紧,气血不通,手指都要麻了。 孟戚让手掌卸了一点力,仍然不肯放开,同时他的目光顺着墨鲤的手臂,一路到肩,最后停留在左边胸膛上。 “” 这就过分了,墨大夫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 “真气探入脉门还不够听得清楚?”墨鲤板着脸说。 “我又不是大夫,不会号脉。”孟戚神情无辜,按照话本,不是应该靠在胸口听吗? 墨鲤转身就走,头都不回。 孟戚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唇边笑意愈发明显。 龙爪峰是一条人们走得比较多的进山之路,上云山景色壮丽,怪峰奇石层出不穷,站在不同的方向看,山峰往往又会呈现出另一副形貌。除去几座皇家划为禁区建有帝陵的峰头,其他十来座山峰一年四季都有访客,人多了,路自然修得不错。 龙爪峰石阶平整,常人走着都不费劲,更别说内功在身的武林高手了。 轻轻松松爬上了半山腰。 期间过了五座凉亭,有的建在山道拐弯处,有的被扩建成短廊长亭,足足可以容纳二十多人。墨鲤估猜这些是按照普通人的体力建的歇脚处。 现在已经入夜,亭子里没有人,山道上也是一样。 不知不觉间,墨鲤越走越慢。 山道旁边都是树木,枝上花朵已经收拢,石阶上铺了浅浅一层的粉色与白色,都是花瓣。雀鸟各回巢穴,还在林间鸣叫,空谷回音幽幽。 “孟戚,你住在何处?” “距离这里很远,要翻九座山,以上云山十九峰的龙形看,正在接近龙尾的地方。”孟戚回答,他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爱宠。 记忆里那只小沙鼠的模样,已经慢慢淡去了。 只剩下刻骨的愤怒与悲恸,事情还像是发生在昨天。 墨鲤及时发现了身后孟戚的气息变化,他转身快步走去,然后一手按在孟戚后心,严肃地说:“静心定神。” 孟戚望着那个方向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想起那只小沙鼠是怎么出现的,那日他在山中闲游,意识忽然感觉到有部分灵气不听话地跑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就像家里来了贼,把上云山的财物偷走了一部分。 不,还要更夸张一点。 像家里“值钱的东西”自己跟着贼跑了。 作为山灵,他很生气。 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模糊不清,孟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查的,反正他迅速找到了“罪魁祸首”,就躲在他“家”门口。 大有赖着不走,长期偷下去的感觉。 他死死盯着那块地,也不知道盯了多久,终于那个灵穴里冒出了一个颤巍巍的白色圆团。 没有具体的形态,也没有自我意识,只是被“户主”的威压逼了出来,本能地发抖。 那种感觉十分特异,像是气息同源的东西,却又不太一样。孟戚记得自己当时可以把这个圆团远远地丢出去,反正好处它已经拿够了,出去也饿不死,一样能够化形生出意识。 然而他没有。 他在那里盖了一座房子,移栽了灵药,让灵穴更加容易沟通天地灵气。 每天日升月落之际,就强迫那个团子出来。 ——灵气,不喝也得喝。 不是要偷吗?现在给个够! 圆团慢慢有了清楚的形态,也是沙鼠。 最初很瘦,而且只是影子,没有实际的身体,孟戚怀疑它是刻意模仿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血脉相连。 圆团一天比一天胖,终于有一天它睁开了眼睛,满院子乱跑,抓坏了许多灵药叶片。孟戚以为能够教它学会规矩,结果它灵智仍然没有开启,呆呆的。 孟戚拒绝相信这是自己的孩子。 孩子这么傻还有救吗? 他转身就走,走了三天忍不住又回来了。 沙鼠跟他走的那一天完全一样,在院子的土坑里睡觉。 被戳醒了也不动弹,乖巧的时候特别乖巧,精力充沛的时候上房拆瓦下地挖坑。 那是同伴的感觉吗? 孟戚怅然若失。 他抬头看大夫,笃定地想,绝对不是,大夫这样的才算,傻呆呆的能做什么?要费心养就算了,还养不出个成果。 ——怎么养,都比自己的原身小一半。 怎么喂灵气,都只会哼哼唧唧,要不然就躺着装死。 养孩子又不是为了让窝里多个取暖的枕头!就算把它摊开来勉强当个被子,孟戚也不稀罕。 可是养着就养着呗,反正上云山的灵气多到用不完。 孟戚从未想过,有一天那只傻呆呆的小东西会没了。 它就那样躺在狼藉一片的院子里,身体凉透了,就像一个破掉的圆球,灵气缓缓地从它体内流出去,重新汇入灵穴之中。 很快,它就剩下一个影子。 然后影子也没了,重新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嘶。” 孟戚倒吸一口冷气,头痛欲裂。 墨鲤的手被激荡的真气震得脱离,他想要抓住孟戚,然而已经迟了,对方身影一展,迅速没入了夜色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6.是万千气象 墨鲤一边追一边后悔。 他不应该问出那句话, 孟戚的异常,很有可能是想起了上云山新生的小龙脉。 他错误地以为孟戚一直隐居在山中, 因为孟戚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然而事情的真相未必是这样。孟戚不做国师之后, 他“人”是回到上云山了,可“隐居”不一定要有房子,也许是一处隐蔽的洞穴呢,适合沙鼠居住的那种。 当孟戚说住在上云山边缘时, 墨鲤心中便是一紧。 他意识到那栋屋子其实是孟戚发现小龙脉才建的。 ——那时的太京龙脉十分孤独,而且拒绝与人类往来。 没有房子, 就意味着不想以“人形”生活。 那时楚灵帝还在位, 天下仍有盛世之相, 京城里必定比现今热闹许多,车马川流不息, 人来如织。世间奇珍尽列此地,天下才子云集此处, 想来若是半城春花绿柳, 便有半城华章佳句, 点睛之笔书壁上, 天籁妙音传世间。 守着这样繁华的城池,却是心灰意冷。 那一番入世究竟是对是错?是得还是失? 墨鲤的心揪紧了。 他觉得透不过气,明明内力在经脉里运转畅通无阻, 可就是无端地感到窒闷。 天色太黑, 山路虽平整但孟戚根本不走, 他穿行在茂密的树木中间,快得就像一阵风。饶是墨鲤紧追不放,有两次也差点把人丢了。 月亮逐渐升起,攀到了山巅,这才勉强看见林中景象。 这些树木生得很密,又高高低低,什么树种都有。 墨鲤继续往前追了一阵,忽然看到远处隐隐有佛塔的轮廓。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墨鲤看到了这座塔的全貌,它只有三层,塔尖为圆珠形,四面均有佛陀浮雕。塔下面是一座寺庙,涂成赭黄的高墙在月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此时寺庙的晚课已散,余香缭绕。 一个小沙弥抓着扫帚,嘴里嘟嘟哝哝地扫着上山的石阶。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忽然感到一阵劲风吹过,小沙弥居然被带得原地转了半个圈,他大惊地抱着扫帚,还没有来得及揉眼睛,便又来了一阵风。 “哎呀。” 小沙弥跌跌撞撞地站稳了一看,已经变成了面向寺庙,随即眼睛一亮。 “师父罚我出庙扫到山门前再回转,现在小僧被风扫了回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说完高高兴兴地继续扫石阶,完全不理身后的山门。 这座寺庙并不大,除了正殿与两排厢房,就只剩下那座塔。 庙前挂着一块牌匾,名曰六合寺。 寺中和尚提着灯笼,把斋菜送入厢房,房内有人靠在窗前,盯着外面看。 “施主?” “哦,进来吧!”那人疑惑地问,“这附近有山魈野猿吗?” 送斋食的和尚吃了一惊,连忙道:“施主说笑了,野猿也就罢了,那山魈可是吃人的!此地乃是上云山,沐天子龙气,怎么会有这等妖物?” “怪了!我方才似乎看见有两个影子踩着树梢过去了。” 这个留宿六合寺的人嘀咕了两句,和尚没敢再听,合掌退下了。 他走到院中,便看到小沙弥兴高采烈地提着扫帚进来,急忙喝问:“你如何回来了?又在偷懒?” “师兄怎能胡言乱语。”小沙弥一板一眼地反驳道,“我佛真意,师兄是不会懂的。” 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沙弥的耳朵,推着他往正殿走,压低声音教训道:“师父让你扫地是磨练性情,最近寺里来了好几个带着兵器的施主,我看他们是江湖人,杀人都不眨眼的,你还不小心一些!” 小沙弥被拎得痛了,大声念着佛经。 墨鲤已经走得远了,却还能听到几句模糊的梵唱,那小沙弥显然有一个好嗓子。 山中已经有江湖人聚集了,墨鲤路过一片山谷的时候看到了火光。 龙爪峰的峰顶,距离龙鳞峰一座断崖很近,上下间距约莫有二十丈。 墨鲤没有来过上云山,他不知道龙爪峰顶是什么模样,当月光被上面一座山峰挡住的时候,墨鲤抬头赫然见到了平伸出来挡住龙爪峰上方的山崖。 孟戚意识混乱,他足不沾地,一跃数丈,然后抓住了山崖上垂落的藤蔓。 墨鲤仰头一看,身形顿住,同时心里大急。 ——他上不去。 孟戚的内力比墨鲤高,差距虽有但是如果他们不拼死搏杀,那么不打上一天一夜休想分出胜负,然而在极端的情况下,这点差距又能变得非常明显。 墨鲤目测他直接把轻功施展到极致,跃起的高度距离那根藤蔓就差三寸。 他不得不停下,运气丹田,中途还得借力踏石一次,这才勉强抓住了藤蔓。 这时孟戚已经上了山崖。 墨鲤急忙攀上,他一手撑住崖壁,翻身而起时发现眼前又是一片密林,孟戚已经不见踪影。 “” 半个时辰前说想要每一刹那都相守的人,跑得影都没了。 拼命追都追不上。 墨鲤无力地扶额,他觉得自己背上的行囊可能也影响了速度,一个武功高没负担,一个武功稍微差一线还带着行囊 最麻烦的是,他根本不认识山里的路。 山中尽是灵气,想循着气息追人也没辙。 墨鲤隐约觉得孟戚是奔着龙尾峰去的,然而身在此山中,想要找个正确的方向真是千难万难。就算爬到高处,视线也会被其他山峰挡,除非一直上到龙角峰。 墨鲤心里一动。 之前孟戚为什么想要上龙角峰? 墨鲤现在有两个选择,摸黑瞎走去龙尾峰,顺着山势往高走一直爬到龙角峰。 沉吟一阵,墨鲤觉得还是后者更加有把握。 他开始翻山,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峰远看根本分不清谁高谁低,墨鲤走了一个时辰,绕了不少原路之后终于看见了龙首的位置。 “龙”其实只有一只角,而且龙角峰与龙首峰并不在一起,它们甚至间隔了挺远一段距离,然而在太京麟成门遥望时,因为位置的缘故,位于龙首峰后方那座又高又细的山峰就成了龙角。 龙角峰山势奇险,峰顶不与山脚垂直。 这座山峰在快到山顶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坡度,远看像是被人削去了一块,通往山顶的窄道上又有巨石突起,生生将山顶这段变成了倾斜放置的笔架。 单看的话,其实应该叫笔架峰。 结果因为整体山势,恰到好处地形成了龙头上的角,还是一个像模像样的鹿角,实在让人叹服。 墨鲤一踏上龙角峰,就意识到自己没选错。 这里的灵气充沛到了即使在一片灵气的汪洋大海之中,它仍然能够一枝独秀,像海浪里岿然不动的岛屿。 山上树木稀疏,过了半山腰之后,连草都不怎么长了。 墨鲤愈发肯定这就是太京龙脉的“诞生”之处,就像歧懋山那座水潭一般,潭水里空无一物,除他之外没有半只鱼虾,甚至有潭水的洞窟里都没有其他生命存在。 地面寸草不生,被迫进洞的动物也会迅速离开。 龙角峰有一大半是光秃秃的,除了沙土只有石头。 最大的一块巨石,自然就是“笔架”形状中央的凸起。 巨石微斜,下方有一处极好的灵穴,然而空隙极小。 墨鲤神情复杂,他找到了孟戚。 衣服散落在地上,其中还有一柄紫色的软剑。 巨石受到风吹雨蚀,虽然内里坚固,但表层有了零散的孔洞,每一个都不足巴掌大,灵气充于其中,把石头变胖了一圈,在银色的月光下,像蒸笼里微微膨胀起来的炊饼。 “孟戚?” 墨鲤试着喊了一声。 夜幕漆黑,这里风大得普通人站都站不住。 即使是墨鲤,也不得不以内力稳住,半眯着眼睛一步步走向巨石。 一到了巨石前,风瞬间变小了许多。 巨石浑然一体,高十丈,横断了整条山道。 想要真正爬上龙角峰之顶,估计要用绳索捆住自己,然后倒挂着爬过这座拦路的巨石,才能继续前行——普通人根本做不到,连江湖高手都有点够呛。 墨鲤用手按住石头,下意识地找了个孔洞去听。 什么动静也没有。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一只圆滚胖乎的沙鼠蹲在头顶右侧的一个洞窟里。 “孟” 墨鲤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洞窟里飘出来一个朦胧发光的圆团。 墨鲤瞳孔收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 圆团轻飘飘地落入墨鲤掌中,随后就消失了。 墨鲤急忙低头,果然在地上发现了那个圆团。 狂风一吹,圆团就飘了起来,然后很快被一股灵气拽回了山石下方某处孔洞。 沙鼠抄起两块碎石,爪子左右开弓,麻利地把那个洞堵了起来。 墨鲤:“” 歧懋山有一只熊,它每次出门觅食就这么把孩子关在窝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7.时人有感 且说孟戚恢复意识的时候, 就发现身上的衣服没了,他又变成了沙鼠。 大夫就在旁边, 袍角挂了一些灌木丛上的刺条儿, 看起来风尘仆仆的, 好像一夜走了许多路。 这里是龙角峰? 孟戚下意识地确定了这个地方,他看着眼前的巨石,尘封的记忆进一步复苏。 没错,这就是上云山灵气最充裕的地方, 也是他最初的家。 有记忆起,他就住在这里。 这块山石虽然看起来很大, 但是能栖身的孔洞很狭窄, 说不上有多么舒服。 似乎从他意识到自己“存在”开始, 沙鼠就想离开石头,去别的地方溜达。 可惜龙角峰太高, 沙鼠太小,山石外面的风太大, 把他困在那里很多年。 除了充沛的灵气之外, 基本上没吃没喝, 很多年月是被沙鼠直接睡过去的。 ——既然不能出门, 就只能睡觉了。 孟戚捋着记忆里断断续续的画面。 上云山十九峰有很多景色宜人的幽静之地,偏偏龙角峰除了石头跟沙土什么都没有。 大夫那座山长什么样他还不知道,自己这边确定是光秃秃的。 这就很心塞了。 不对, 龙角峰只是个角, 而他是上云山的山灵, 不能忽略整体。 根本不秃! 都是巧合! 沙鼠释然了,然后用爪子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自以为举止优雅从容,旁边的墨鲤看着都替它急。 胖鼠爪子能伸到的范围有限,加上毛色纯白,沾了灰尘沙粒就有非常明显的偏黄变灰。 沙鼠认真拍了半天,结果只把身体两侧跟胸口部位的毛清理干净。 于是站在墨鲤面前的是一只身体中间白,脑袋跟肚子下面都是沙粒的胖鼠,爪子挠不到的背后就更别说了。 一动肉就抖,沙粒不停地往下掉。 墨鲤怀疑这时候把胖鼠塞进竹筒杯里上下晃动,然后把沙鼠放了,杯里可能留下一半沙子。 沙鼠踱步过来,满怀歉意地看着墨鲤。 还没有等它做什么,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有东西飞了起来。 沙鼠黑豆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想也不想,疾奔而去。 ——衣服! 孟戚之前虽然没有清楚的意识,但是本能地把衣服放在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避风的角落。结果墨鲤一来,伸手去接忽然掉出的朦胧发光圆球,不小心把衣服推得往旁边挪了一些。 这里地高风大,就那么几个能不被风吹到的地方,而且每块避风区域都很狭窄,即使只是稍稍越界,也立刻会被风卷走。 化为原形时,脱下的衣服因为意外没了,只能光着身子,这一直都是墨鲤最担心的事。 结果直到现在,这种意外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倒是被孟戚遇上了。 龙角峰上常年大风,这样的事该不会出现过很多次吧? 墨鲤脑中冒出数个念头,人却没有站着不动,帮着孟戚去追衣服了——衣服不值钱,可是里面还裹着一把软剑。 也正是由于这柄剑,衣服没有直接被风吹落山崖,而是在山道上磕磕绊绊地滚了起来,时而悬空,时而贴地。 “” 当软剑没有灌注内力,也没有缠在腰上时,就像材质较硬的卷尺。 它比一般长剑要轻很多,不过终究是一把剑,分量还是有的。 软剑变成了藏在衣服里的圆轮,被狂风吹得顺着山势往下滚,后面一只圆滚滚的沙鼠拼命地追,因为跑得太快看起来也像是在滚。 墨鲤想笑,又觉得这样不好,生生地忍住了。 他提气施展轻功,数息就超过了沙鼠,伸手抓向衣服。 “嘶拉——” 墨鲤手里多了半只袖子。 在市集上买的衣服,料子都比较普通,经不起这样连番的折腾。 墨鲤再次伸手,掌缘布满内力形成的真气,卷成一团的衣服顿时片片破碎,露出了软剑的轮廓。 而软剑被内力一激,剑身骤然绷直,砰地落在了地上。 沙鼠也及时赶到,后肢蹬踏地面,停在软剑之前。 衣服碎片洋洋洒洒地飘飞着,沙鼠仰头看了一眼,然后一块布从头而降把它罩在了里面。 同时软剑跟沙鼠的一路飞奔把山道上的散落碎石也带了下来,哗啦一下把沙鼠埋住了。 惊得墨鲤赶紧去挖。 孟戚丢开了盖住眼睛的碎布,心情沉重。 因为墨鲤在帮他拍掉身上的沙土,昨夜刚向意中人诉衷情,今天就为了追这柄衷情剑,风度也好气势也罢,统统没了。 更别说半夜忽然发狂,扔下大夫跑过了好几座山的事。 孟戚有些颓然,他以为自己的病症好多了,其实根本不是。 当他察觉到那个傻乎乎的圆团气息居然还存在,就像一根琴弦崩断了,如果刚才刘澹倒霉地出现在他面前,孟戚不敢确定自己这回能够收得住手。 看着坐在地上发呆的沙鼠,墨鲤干咳一声,他先是收起了软剑,然后把行囊放在地上。 “先找一件衣服穿上。” 说完就转过了身。 孟戚默默地变了回来,打开行囊找衣服。 他知道以墨鲤秉承君子之风的原则,是绝对不会回头偷看的,再说正面又不是没有看过,大夫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兴趣。 墨鲤分辨着身后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遥望远处那块巨大的山石,思索着那个没有实体的发亮圆球,那就是上云山生出的小龙脉? 墨鲤感觉不到那个圆球有自我意识。 身为一棵树的四郎山龙脉都比它有灵性。 “大夫。”孟戚出声打断了墨鲤的思绪。 这次孟戚老老实实地拿出了自己的衣服,没有动墨鲤的。 墨鲤看了他一眼,重新把行囊背了起来,没还剑。 孟戚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墨鲤“没收”剑是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还是因为那柄剑的名字。 ——收下“衷情”岂不是意味着接受了衷情? 孟戚想了想这一天发生的事,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是第二种呢? “大夫,我很抱歉,我没想到它还活着。” 不管多傻的山灵都是山灵,再嫌弃也没法打回去重新“生”一次。 孟戚想到自己曾经一本正经地跟墨鲤谈论同族要怎么生孩子,答案令人啼笑皆非。当时他怎么能想得到,其实山灵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根本不用生! “估计是受创严重,伤到了本源,居然躲到了这里养伤。” 提起这件事孟戚就很恼怒。 龙脉很有地盘意识,那处山石就是“沙鼠”诞生于世的地方。 最初上云山出现一个吞噬灵气的“贼”,太京龙脉都不高兴,这次更夸张,老家都被占了。 偏偏孟戚发作不得,怕圆团吓跑,还得把它堵回去。 孟戚对墨鲤说了一通那只小沙鼠有多么傻,世间竟有这样笨拙的山灵,没被方士抓走都是运气。 墨鲤摇头说:“方士笃信天下有龙脉,却不相信龙脉会自己长了脚到处跑,怎么会来抓呢?” 孟戚心生疑惑,虽然他认定山灵就是龙脉,但是每次大夫提到龙脉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被自己忘了。 奇怪,究竟是什么事呢? “上云山灵气充沛,支脉生出山灵是一件好事。”墨鲤感慨。 歧懋山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坐在家里不出门都能捞到一个胖娃娃。 没有胖娃娃,在山脚边缘捞到一条小鱼也行啊。 墨鲤想到自己在山里辛苦地种人参c养白狐c照顾巨蛇,眼巴巴地盼着它们能变成妖怪,结果全部做了无用功,而孟戚什么都没做,地里就长了一条小龙脉。 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龙比龙气哭。 “行了,就让它在灵穴自己长吧。”墨鲤叹道。 孟戚配合地伸出手给墨鲤诊脉,这好像是一天之内的第三次了。 墨鲤没有孟戚那么在意次数,他仔细地感受着孟戚的内力流动,塞过去一粒宁神丸。 “你想起来多少?” “不多,基本都是跟那个圆团有关。”孟戚没给小沙鼠起过名字。 因为沙鼠是他自己,所以他也不愿意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圆团。 墨鲤若有所思地问:“你能回忆起来最早的事,大约是多久之前?” “说不清,反正不是陈朝。”孟戚皱眉。 他在成为“孟戚”之前,以沙鼠的模样在龙尾峰一座书院房梁上蹲过好些年。 还有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有些地方直到今天还留存着,有的则败落了。 孟戚脱口道:“对了,我化为人形的那天,是在龙爪峰六合寺里看杨道之作画。” 杨道之是画圣,至今仍流传着他画的猛虎会从画卷上消失的故事。 画圣是三百年前的人,墨鲤推算完,随即发现孟戚心神不定。 墨鲤劝道:“你迟早会想起所有的事,用不着担心。” 孟戚看了看墨鲤,什么都没说。 他想,八十七岁的年龄保不住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