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金羽陌上尘》 序章 李敬忠 李敬忠抬手擦了擦从锁甲头巾下渗出的水滴,却忘了手中还提了解首刀。 噗通!短刃跌进了石板路上厚厚的苔藓里,沉闷的异响在丑时静谧的屯堡小径间显得煞是突兀,但转瞬便被黔地铺天盖地的湿气所吞没…… 紧接着,一片窸窸窣窣的响动冲破夜幕的包裹,从距他不远的几处所在次第传出,其间更有人憋不住气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李敬忠狠狠掐了一下大腿,他晓得,自己那三个于暗处隐伏的伙伴定然是被这声“惊雷”吓到了。 他慢慢伏下身子,摸索着将刀从苔藓中拾起,用肘弯把刀背紧紧地夹了,腾出潮湿的手,在同样潮湿的裤子上使劲地蹭了蹭,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握住刀柄。 做完这些,他再一次撅起嘴,吹散那些将要流进眼中的水滴,似乎这扰人的夜露,才是他今夜最难缠的劲敌。 即便这里地处黔贵腹地,即便此时正逢暮春深更,但如今夜这般的天气,也还是潮得有些过分了。 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湿气,是雨丝?是浓雾?还是被夜岚蛊惑的月光? 在这样的夜晚,人的某些欲望总是显得蠢蠢欲动,譬如情欲,譬如...... 此刻,肿胀的杀意在李敬忠体内熊熊燃烧,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这条小径,望眼欲穿地狩候着计划中那个正该情欲勃发的身影。 这段小径虽谈不上蜿蜒,但在流动的夜岚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七八步远,而那些沿锁甲头巾流下的......不知是雨水、雾气、汗水、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让他本来就模糊不清的视野越发迷乱,让他本来就躁动难耐的身体越发煎熬...... 李敬忠咬了咬牙,再一次夹好钢刀。这一次,他将已经佩戴了一个时辰的锁甲头巾摘下,仔细抚平、对折,小心地揣进了自己的怀中。 “那厮总不至于在偷婆姨时还随身带着长刀吧,那我还戴这劳什子东西作甚!” 这袭锁甲头巾,在李家已经传了三代,是其高祖在与北虏韦兀人作战时缴获的战利品。 李敬忠仍然记得,年少的自己躲在自家戍屋昏黄的灯影下,看着父亲将这片铁甲放进沙桶中,一点点用桶中的细沙在环锁之中反复打磨。日复一日,那种沙粒在铁环间跳跃时所发出的脆响,便逐渐融在了他儿时的记忆之中。 按大宁朝律法,私藏《武备志》中所载的官造十四式甲胄一领,便要受脊杖之刑,私藏二领流徙,私藏三领斩首,五领抄家。 但韦兀铁网衫、倭寇具足、弗朗机板甲、高鲜纸甲却不在大宁官造十四式甲胄之列。 因此,那些于九边要隘处世代驻守的军户人家,或多或少都储有一些番甲。开兵见仗时,他们会将私藏的番甲与官给铠甲混穿,用以弥补官甲上的一些漏洞。 李家祖上是驻防于宣镇的边兵,自从大宁开朝之日起,就在长城内外和北虏韦兀人常年对垒,打生打死。 那北虏曾经靠着弓马纵横天下,不仅夺了中原之地开朝立国,还曾沿着大漠草原一路席卷,直打到那弗朗机人的地盘处方才止住了铁蹄。 但马刀硬弓虽可以夺天下,但守江山时却着实不大好用。因此其国祚不过百年便在一夕之间风流云散了。 打本朝太祖扫清寰宇,将北虏远逐塞外时算起,大宁开国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在这二百多年中,虽然北虏一直都鲜有特别安分的时日,但它的势头已然眼见着一天颓似一天。 即使在景升年间以铁骑迫天子北狩,兵锋一度直指京城,最后也不过是在一阵劳而无功的喧嚣后又灰溜溜地跑回了沙漠之中。 沙漠与草原,也越发贫瘠了……隆祺朝,朝廷下恩旨开马市与北虏韦兀人进行贸易,又特设驣骧四卫,将愿意归化圣朝的韦兀人招抚整编,安置在辽东、卢龙、宣大、密云一线。 此后,虽仍然会有虏骑不时犯边,但上至朝廷中枢,下至边军将士都看得出来,这些昔年间不可一世的铁骑,已经从窃国巨盗彻底沦落成了鸡鸣狗盗之徒……至于北虏那曾经如雷霆一般的铁蹄声,也逐渐在宁人的噩梦中淡了,散了,远了…… 当年,李家先祖三驹公作为一名车营游骑,在宣镇外五十里的狼啸峪,与一伙入寇的北虏狭路相逢,三驹公催马舞刀,手刃敌方一员骁骑后,从对手尸体上剥下了包括这片头巾在内的一身上好环锁铁甲。 是役,李三驹斩首两级,赏银三十两官升一级至总旗官,随后隆祺帝归天,新帝年幼,内阁权相张文正执掌大权开革新之风,在西南蛮夷聚居的黔滇之地设置流官专管盐铁发放及财赋税收之事,激起西夷叛乱之势,西南守兵承平日久,与西夷杂处日长,且依赖向西夷走私盐铁而获得重利。因此不仅战力低下且缴贼时时时放水,致使中枢欲以“盐铁归流”至“改土归流”的策略进展缓慢。 张文正于此荆棘丛中调五千余宣大边兵至西南边地重镇——安平卫驻防,李三驹正是这南下官兵之中的一员。待叛乱渐熄后又长驻于安平卫城东南的云山屯堡,娶当地女子为妻,到李敬忠这儿已是第四代了。 八十余年间,四海咸平,边患渐熄,虽然有来自敷州国的倭寇在帝国东南沿海附近闹腾了一阵,但和曾经动辄以数万铁骑跳荡于长城内外频频叩关的北虏相比,那几船光着屁股的倭寇着实不值一提。 而在辽东关外的极北苦寒之地,大宁柱石、总兵蔺成栋一门10将守辽30年,将世居东北雪原的东奴粟鞨人及流窜至辽地的残余北虏掌控于股掌之中。 近年来,蔺成栋更是助其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鞨真金家族首领“野牛皮”一统咸州粟鞨诸部。“野牛皮”号令麾下部众学习汉化风俗,归并小部,拆解大部,严加统御。 从朝廷发下的邸报上看,自“野牛皮”掌权后,闲州粟鞨各部逐渐停止了诸如越界行猎、挖参、入寇掳掠之类的逆行,对大宁朝愈发恭顺,辽东边患亦一日少似一日。 西南边地自从宣大边兵进驻弹压,“盐铁归流”直至逐步“改土归流”后,苗民、瑶民、壮民、仡佬民普受教化,世袭土司在受封加衔的同时,也逐步将实权交给了朝廷派来的“流官”同知。 始闻儒圣沐化的黔滇两省诸夷不仅鲜有造反作乱之行,更是在作为主力兵员参加了天朝征讨西南属国的重大战役,并一路高歌猛进攻入了临番的陪都。 “生错世道了!”在那些弥漫着青烟薄雾的晨晨昏昏,一些和李敬忠出身相同的北地边军后裔,常常会望着堡外叠嶂的山峦,一边擦拭着祖传的诸般军械,一边不住地发出长吁短叹。 对于这些人,李敬忠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驻扎在安平卫的北地边兵后人分两种。 一些人,日夜憧憬着其祖辈所经历过的那些“奋长刀直入大漠孤烟、扬铁蹄踏碎长河落日”的豪壮岁月。 “这西南边陲有甚好处?山地纵横驰不得马,湿气逼人放不得铳!整日里做些巡山穿林的勾当,和黔灵山的猴子一个调调!” 而另一部分人,则爱死了这片虽地处西南,却堪比“山里江南”的温润乡土。柔和的空气、秀丽的山涧、魅惑的夷女。 虽然砍首级升官换赏银的机会不多,但是安平卫乃黔滇咽喉要地,和砍东奴北虏首级积功换银钱换官位相比,守在这条联通内地与西南的锁钥驿道上,只要脑子活分些......发财的机会反而更多,风险也更小! 这两种人在安平卫内所占的比例大概一半一半,李敬忠属于后者。 大宁朝天勤三年,与天朝隔海相望的弹丸岛国敷州国“关白”作乱,发倭兵7万侵略天朝属国高鲜,一月内高鲜全境八州便被倭兵攻占了七个,高鲜王于宁高边境之畔泣血上表请天兵助战。闻讯后,天朝迅疾发天兵数万翻山泛海往救。 高鲜乃北地多山之国,辽东边兵多为骑兵,不利山地攻城步战。蔺成栋义子,咸州左卫指挥使“野牛皮”主动请缨,派遣所部三千余粟鞨兵甲与大宁天兵一道进入高鲜助战。 “高鲜与粟鞨乃宿世之敌,高鲜人恶东奴,尤甚倭寇!加之粟鞨乃无常小人,此番允粟鞨兵随军助战,乃权宜之计,宜速调善山地步战之精兵丁三千人入高鲜弹压制衡。” 出身北地,曾与北虏血战多年,又久驻西南多山之地。中枢阁僚口中所谓的“善山地步战”之兵,指的正是这部驻扎于安平卫所的宣大边军后裔! 一纸调令随即从大宁国都传到了安平卫。 安平卫内群山竞秀,去往滇云的驿道在其治内随山势自然形成了一个马蹄形,马蹄形驿路将卫城环抱其中,沿路险要之地耸立着六处堡城,座座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入滇的调防军队、往来商旅沿安平最东侧的云山屯入境直至最西侧的云龙屯离境需耗时三天。安平卫城仅与云龙屯堡城有一险道相通。 若有来自内地的敌军想要攻占安平卫,需一座接一座地连续攻占六座险要山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自安平卫城直至滇云首府昆州,则再无其他雄关要隘。 因此,安平卫自来便有“滇锁咽喉”之称。但承平日久,安平卫内可战之兵其实已不足四千,六堡之中仍有成建制兵丁驻守的城池只有最东侧的云山、最西侧的云龙以及临近云龙的云坝三堡。 安平去高鲜七千余里,传闻中倭兵凶悍异常。此地兵丁距上一次大规模开兵出阵已足足过去了六十余载。卫内军兵对于此次驰援藩属的态度持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立场。 一半兵丁闻讯后便摩拳擦掌地想要砍些倭首以资晋身之阶,另一半兵丁则谈倭色变百般推诿甚至隐然有哗变之势! 安平卫指挥使为尽可能皆大欢喜地凑足逐倭援高之兵,只能发下榜文,征募卫内义士主动报名。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援高派”兵丁壮怀激烈地在书办处报上了姓名。一日之间便即凑齐了两千余丁。指挥使又恩威并济地动员了六百余“守土派”兵丁,将卫里能用的弗朗基炮、虎蹲跑、三眼铳尽数拨付给了出征的军队,兵部委任安平卫指挥同知为领军参将,赴援众军齐集云山屯堡待命。 出征当日,指挥使临阵赐酒,三声炮响后,援助高鲜的“三千”山地战兵缓缓离城远去。 总旗李敬忠与其他留守堡内的军兵肃立于校场,为“援高军”同袍践行。庄严肃穆之际,李敬忠听见本队百户白志刚在一旁幽幽地嘟囔起了不合时宜的话语。 “今与山鬼临,残兵哭辽水!哎,这群黄口小儿,岂不知在八百多年前的‘三征高鲜’之役中,中原朝廷先后在高鲜境内折兵近20万众? 如此咄咄信史,为何仍不奉之为前车之鉴?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从故纸堆中翻出那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向四下里悄悄传唱咯......” 云山屯堡编制兵丁1200人,实驻700余人,此役,云山屯近三百官兵“志愿”援高,原本就显得空旷的屯堡,瞬间变得更加寂寥。 日子该过还得过,大军北去后,云山堡的一切仍旧如常。 直到战报自前线次第传来之时。 援高天兵在辽镇总兵,蔺家大公子蔺如风的率领下,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战收复高鲜北部重镇陪都平骧。 是役,安平卫军兵驱三千粟鞨兵猛攻平骧城外第一制高点牡丹峰,最终在粟鞨兵付出一百余人伤亡的代价后占领该峰,辽东边兵在牡丹峰上架起弗朗机炮猛轰城头,大军乘势杀上城墙,平骧城自此光复。 接下来,因是步兵,安平卫军兵没有参与不久后在高鲜国都王京城外打响的“青羽馆之战”,该战系因援高军主帅蔺如风率两千辽东铁骑轻敌冒进,被三万余倭兵重重围困,虽然最终突围而出并乘势烧毁了倭军囤积于王京附近的大批粮草,但辽东铁骑的精锐却于此役中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盘踞于王京的倭兵在粮草被烧后仓皇撤军,安平卫援兵便随大军一道,一路高歌猛进横扫倭军,接战之时,前有粟鞨签军以供驱使,后又辽东铁骑引为强援,这仗打得也算是顺风顺水。 现在,天兵将倭寇尽数驱进了位于高鲜南部海岸线上的三座城池之中,并对三城日夜攻打,想必不日就能克城歼倭,铸就全功! 每当战报传回,堡内出征将士的家眷就会聚在一起欢天喜地庆祝一番。听着别人家中传出的袅袅凯歌,“乡土派”家眷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阵阵酸涩,有意无意地,也开始对自家当家人甩起了脸色。 “命运不济啊,这倭寇怎地就如此不经打?白白便宜了这群援高竖子!” 一日,正当留守堡内的同袍在闻听军报后发出叹息之际,坐在一旁的百户白志刚当头将一个陶茶壶砸向了说话之人。 “你们懂个屌!那敷州国已板荡百年,以咱们屯堡承平日久之卒,对敷州百战之兵,想要全须全尾地赢到最后,又谈何容易!” 李敬忠听后暗暗颔首,他和那些大头兵不同,他是总旗,还读过几年私塾,闲暇时分,偶尔也会翻翻书,四书五经看不进去,兵法战册也不对他胃口,但那历朝史书他还是能够兑付着读上几页的。 他晓得,历朝历代,南兵北伐往往都是先小胜再大败,赢着赢着就把命搭进去了!这像是一个魔咒,横亘千年困扰着一朝一朝的南兵,安平卫的援高军兵又如何? 和自己一样,打祖上三代起就没打过硬仗,平日里给私盐贩子保保驾倒是熟门熟路,这一次劳师千里去那苦寒北地和倭寇血战经年......在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梦里边的事情一样。 退一步讲,就算是此次援高注定大捷,他也不想去凑那热闹,媳妇这几年中已经先后给他生了三个娃崽儿,不当值时带着俩儿子去山里打打猎,回家再让女儿用小拳头给自己捶捶腰,等着浑家用干辣椒把打来的山鸡野兔炒香,喝着烧酒数着盐贩子烟贩子按时纳上的贡钱——和开兵见仗比起来,这才是他李敬忠最喜欢的生活。 更何况白志刚曾经私下里和他说过,大宁朝近年来的世道,寂静得有些瘆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在这种举国上下的沉寂中,保不齐就酝酿着大动乱。李敬忠信的人不多,但本队上官、百户白志刚却是头一个! 光阴如梭,李敬忠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独行时,堡内一条条青石曲径所发出的空寂回响。 黔贵群山每年除夕前的一段时间里,总会有那么几日里天气突然间变得极冷,萧索的冬雨淋着淋着,便会凝成漫天的碎雪飘然而下,将层峦中的各处屯堡无声地晕染成素淡的丹青水墨。 到了这个时候,地势最高的云龙屯烽燧山垭口必然会因大雪封山而驿路中断,商旅不行。整个卫所也会随之进入一片闲适之中。相熟的兵丁们围坐于火塘前,煮上一个锅子,就着折耳根和糊辣椒调制的蘸水,围炉把酒,品咂着冬夜的闲寂。 正是在腊月二十二这天,安平卫指挥使的传令亲兵叩开了云山堡的城门。亲兵从云坝踏雪而来,所穿的鸳鸯战袄上已经结了一层厚重的冰甲。 “护理云山堡千户、正百户白志刚听令!”——由于云山屯堡该管千户李星燃随援高军出征未归,堡内千户暂由白志刚护理担任。 “标下在” “指挥使大人有令,除留值星总旗严守关隘外,云山屯堡总旗以上军校即刻前往卫城议事!” 白志刚不敢怠慢,当下率堡内一名百户、一名试百户,九名总旗冒雪向卫城疾进。 奇了怪了,这年根下又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呢?西南方不太安分的属国在二十年前差点被滇云沐家灭国,世传其五十年内绝无再战之力;诸夷虽仍旧与汉人分地而居,但日受王道教化,且在盐铁上受汉官节制,非大变当无造反之心。难不成是...... 想到这节,李敬忠心中一凛,紧行几步来到白志刚身边,还未开口相问,便听白志刚说道:“也不知堡内蜡染铺子里的白坯布,存得够不够多......” “老白...真是援高军出了岔子?”白志刚比李敬忠大三岁,二人总角之交,经年投契,因此私下里,李敬忠对自己的这位直管上官以朋友之礼视之。 “两朝高事纪略你也看过吧,那高鲜乃狭长半岛,土地贫瘠,三面环海,我大军数万兵丁屯坚城之下算来已是一季有余,人吃马嚼,日耗万石。 援高大军有辽东铁骑、浙军鸳鸯兵、我黔军山地步卒、蓟镇车营、宣大炮营,更有几千粟鞨签军!互为派系,明争暗斗...... 如此久驻于倭军坚城之下,难保不出乱子!若是战况起了反复,那辽东铁骑、蓟镇车营乃是骑兵,来去从容,尚有生机,我黔军山地步卒......以后,等着我们的,也许是另一种日子咯......” 众人离堡之时在官给的鸳鸯战袄外又披了厚厚的兽皮大氅,皮大氅上还罩了蓑衣与斗笠,这一路虽霜雪纷飞,但大家的身上却还暖和。 此时,白志刚的这席话,却如一盆冰水般兜头浇在了李敬忠的身上,彻骨的寒意伴着刺痛一瞬间浸满了他的胸臆。 到卫城的百里驿路,怎地竟如此之长…… 第三日里,风雪渐歇,冰雨又起,众人与云龙卫官佐一并进入卫城。往日里御下宽仁温厚的卫指挥使破天荒地没有让原来的部属略作歇息就直接将众人召进了官衙之中。 朔风渐止,几缕阳光刺透沉郁的阴云,映得老旧的官厅忽明忽暗。 指挥使恹恹地缩在太师椅内,面无表情地环视着众人,嘴巴微张,旋即又闭紧,一声长叹后,将攥在手中的一封飞鸽密讯及案头的一本《两朝高事纪略》扔到了云龙堡副千户面前。 大宁朝历来靠信鸽与驿站传递军情。信鸽虽快,可靠性却差些。因此,往往是由信鸽携带简要加密讯息先行,正式公文则经驿站由陆路传送,这样一来,可以保证军情公文传递既迅捷又详实。 所谓飞鸽密讯,说来也简单。各卫所案牍库内十本作为鸽讯密本的官修经史案牍编号各不相同,且定期轮换。鸽讯中只载数字,用时需根据鸽讯上所载密码母本编号顺序找到正确的母本,再对照鸽讯上记载的文字序号即可译出简要的军情、命令。 云龙堡副千户逐字对照,提笔于宣纸之上徐徐誊写,在厅内众官的注视下,毛笔的速度越来越慢,继而笔尖开始微微颤抖,待译好鸽讯后,云龙堡副千户竟然呆呆地怔住了…… “念吧!”自众人来官衙议事后,指挥使第一次开了腔。和往日比起,那声音显得沙哑异常。 “天兵汇攻于蔚山城下,将克时,炮突炸,引燃药子。大军遂退,以安平军督粟鞨兵殿后。 粟鞨军叛,弹压之,两军皆没。 天兵军威遂壮,回攻倭城,一鼓而克。 现着安平驻防诸军即刻起整顿军马器械,以备征伐。另调镇远卫兵丁赴安平卫防守,粮草营寨,按律供给。” 短暂的凝滞后,众军校一齐从交椅上跳了起了,一缕缕尘灰从官衙的房梁上簌簌而落。 “没了?咱们的人全没了??” “千户大人也没了?朱百户、秦总旗他们都回不来了?” 众军校虽为宣镇世袭军户,但在这西南之地,自打其祖父那辈起,就一直无甚大乱。大家平日里在屯种戍田之余,每月会依例持军械操演两次。 所经历的实战,也不过就是偶尔去追缴一下不成气候的小股夷匪。当然,个别胆大心恶的军户,还会暗地里帮着相熟的商号做些假扮匪徒,截杀行商的勾当。 至于那种千军万马的大合战,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儿时长夜里听祖父所讲起的那些早已褪色的往事而已。此番突然间听闻自己朝夕相处且数辈比邻而居的同袍竟在这轻轻巧巧的几行字间就全军尽没了...... 众人一时间几欲发狂,却又恶寒上身通体无力…… “罢了,本官现在也无甚方寸,你等回堡后,立刻收拢流散兵丁,暗中点验一应军械,看样子要轮到我带儿郎们出征了,自开朝以来,这种几千兵丁疆场殉国之事不胜枚举,就是咱们的祖辈也经历过金木堡国殇。 大家都是军户!是大宁朝在编在册的正牌卫所驻军!千万别因为种了几年安生地,就真把自己当作寻常农夫了......军令难违,你们速速回去吧! 对了,此军情暂时保密,等驿站的正式廷寄来了再行对堡内援高军兵家属公布吧.....无论如何,这年,总还是得过啊!” 霏霏雨雪于大年二十九那天逐渐停歇,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几盏飘摇的彩灯在堡内幽暗的石板巷内没精打彩地泛着浮光。 一众军校虽一直严守着从卫城带回的秘密,但援高军的眷属们似乎仍然从他们皱紧的眉宇间读出了几分异样的讯息。 焦灼与凝重从人们的心头溢出,无声地漫过各家高耸的石墙,在曲径中交汇,给峰峦间的屯堡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新年,终究还是到了。 亥时过,众官于堡内官厅汇齐,默默相对,半晌无言。 “白大人,咱们真得去高鲜打倭寇?能不能想法子不去高鲜?” 试百户兰齐在与百户张自强交换了一个眼色后,闷闷地开了口。 “是啊,那些想去高鲜博军功的现在都殉国了,虽然惨了点,但好歹也算是求仁得仁。我们这些弟兄和他们可不一样,我打从下生起,就没动过上阵搏杀的心思!” 众官纷纷附和道。 “想不到这倭寇竟如此凶暴!留守的这些兄弟到底是啥斤两?咱们的心里可都清楚得很——还不如前一波的那些人呢!既然他们都全军覆没了,那咱们肯定也一样打不赢倭寇啊!!” “倭寇?你道上峰让咱们去高鲜当真是为了打倭寇吗?” 白志刚揪住一名总旗的话头,冷冷地说道。 “这次的战场在高鲜,不在咱大宁境内也不在敷洲国,这一役后,倭寇肯定也没有再战之力了。上峰调咱们出征,可能是要对付东奴!” “粟靺人?阿弥陀佛,粟鞨人可不好打!” 大宁军队向来以首级记军功,而敌军首级亦有高低贵贱之分,从开国起直至隆祺朝开设马市前后,北虏首级最值钱。砍一颗成年北虏男丁之级可换赏银30两或升官半级。而同期的一颗西南蛮夷首级只能换取赏银5两。 随后到了闹倭患时,一颗真倭首级可获赏银二十两,但倭寇中真倭的数量,却向来是稀少得紧。 近些年,大宁宇内最值钱的首级,则非东奴粟鞨之首莫属。而且,那行情也是一路看涨,由原来的十五两一级升到现在30两一级并升官半级。由此可见,这东奴粟鞨之首,并不好砍…… 厅内纷乱喧嚣,半晌不息…… “日他先人的,听说那关外到了冬天能冻死人,晓得什么叫滴水成冰不?人要是在野地里解个手,得拿一根棍子,一边解一边敲,不然没等你解完手,尿就冻成冰棍了!” “休要诓我们,照这么说来,那东奴岂不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冻成太监了?怎地这些年人丁一点都不见少呢?” “那粟鞨人其实就是大前朝时的女芝人,人丁打他们祖宗起就不多,古书上有云:女芝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也不知现在这粟鞨有多少丁口了?” “去年兵部上官来安平卫巡检时我随驾扈从了几天,上官儿说,近些年不少汉人要么是因为年景不好,要么是因为犯了案躲官,都跑到粟鞨地界去求活路,久而久之,也变成了粟鞨人,这类人的首级也能值30两呢!” “值30两50两有个屁用!你得有能耐砍还得有命花不是!这堡里能打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去援高了,现在呢,尸首在那高鲜的雪地里保不齐都被狼撕狗扯地啃散架子了!” “嘶......”此话一出,聒噪立止。众人心中均是一紧,刹时间,厅内阴冷的寒气仿佛又重了几分。 李敬忠在火塘上了烤了烤手,说道: “你们谁爱去谁去,反正老子不去!”这句话随着一串哈气出口,斩钉截铁。绵长的哈气在火光中渐渐消散,余音却仍旧绕梁不息。 “娘卖皮的,老子也不去!天下那么多卫所,凭什么只调咱们去闯那鬼门关!” “等开春了老子还要给二小子招亲呢,老子也不去辽东!” “老子媳妇比你家的漂亮,你都不去,老子更不能去送死!” “可是上峰的军令马上就要下来了,不去也得去啊,不去,就是哗变,是造反,要砍脑袋的!” “去了不也是让东奴砍脑袋吗?听说那粟鞨人穷的不成样,砍了咱大宁官兵的脑袋后舍不得扔,专取那天灵盖当酒碗用!” 厅内众人再次造出了阵阵声浪。 “都别聒噪了!大家伙说这些牢骚话有甚用,还不是一样去那苦寒之地当狼食?蛇无头不行,现下堡里这些人,有谁当得起人杰二字?”李敬忠站起身来大吼道。 众官一时间齐刷刷地看向了坐在主位上低头不语的白志刚。 “对,在咱云山屯,在这安平卫,就数白百户是人杰,我李敬忠就信白百户的!” “对,百户大人是人杰,现在必须要请百户大人担起担子,给全堡人做主!”众军校纷纷应道。 “白百户,老朽虽然也是百户,但这些年来凡事都是为你马首是瞻的,千户大人在时,大小诸事也都是与你商量后方才能拿定主意。 如今,你张大哥老了,也不想带着你侄子一起出关去当狼食,你就替全堡上下想个法子吧!”百户张自强沙哑的声音如钝刀一样缓缓响起,带着铁锈的刀锋,慢慢地划开了厅中军校们的心尖。 “对,白大人,你有大将之才,我们全堡老少都听您的,何去何从,你划下道,是哗变是造反,我兰齐眼睛都不眨一下!” “全凭大人做主!大人带咱哗变了散进山里落草吧,反正一时半会朝廷也腾不出兵来围剿咱们!“ “哗变是死,去辽东也是死,莫不如死在家门口舒服些!” 众人一时间热血沸腾,细细想来,连只会剿匪、扮匪的安平卫官兵都成了上峰心里挂了号的精锐,这西南之地的可战之兵,当真是不多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造反、哗变,是万万行不通的……咱们是大宁卫所官兵,当年祖上从宣镇移防至此,为的就是替朝廷以武力弹压西南诸夷,保大宁江山万世稳固。现如今,西夷都老实了,不生事,不造反,因此上峰才打起了调咱们去辽东的算盘。 飞鸟尽,良弓藏!咱们安平卫号称‘滇锁咽喉’,是真正的战略要地。可就是因为咱们的祖辈太过骁勇,三下两下就将西南蛮夷彻底收拾服帖了,这些年咱们这里才得以名副其实,又安又平...... 可是一但安平了,朝廷里那些只会写八股文的二杆子文官儿们就忘了咱们这里也是战略要地了……那天朝廷的鸽讯上说,要调镇远卫官兵来安顺协防……”白志刚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众人的话头。 “可不是嘛,这上峰也真昏聩,镇远卫乃黔贵卫所,和咱安平大山里的侗蛮互相砍杀了一百多年,好几代的世仇,让他们来安平协防,是嫌这世道太过......”兰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白大人,莫非……” 白志刚站起身,拿火钳捅了捅火塘里忽明忽暗的余炭, “这火还是不够旺啊!” 他随手又向火塘中扔了几块新炭,瞬间腾跃的火苗,映着白志刚嘴角处若有若无的笑意。 “咱们,得给这火塘里加点炭,然后,再捅上一捅!” 正月十七,一骑驿马冲破由春雨组成的幕帘——安平卫援高军全军尽没并调余下军兵赴辽东集结的正式公文终于到了。 安平卫留守军兵默默地准备着军马器械,同时,百户白志刚晋为副千户领千户事,正式成为云山屯堡的最高长官。 据挺寄所述——蔚山大捷后,残余倭寇全军登船,撤回敷州。 此时,迟来的大宁水军终于抵达战场,于海路对倭军进行截击,击溃倭兵船阵,击沉兵船若干,焚溺倭兵无算,生擒倭将二十三员,倭兵700余名…… 援高大军除留一部驻守高鲜遂行善后诸事外,其余各军陆续班师,但这些得胜之师却并没有回防原住地,而是于辽东宽田卫、寥月堡、开阳卫屯驻。 按照公文中的说法,此抗倭援高一役大宁天兵斩获全功。但圣上却仍旧下旨调延绥边军、桂西狼兵、浙军、黔军迅速往辽东集结,各中意味,不言而喻。 副千户白志刚觐见卫指挥使,主动承担了安平卫余下诸军出征时的善后诸事。指挥使以其精明干练、为人谦和之故,命白志刚于安平卫主力出征后,全权与换防而至的镇远卫官兵进行接洽。待换放完毕,再率云山屯军兵出征,在征途中与卫所主力汇合。 正月26,安平卫军兵放炮出征,与前次不同,此次出征的队伍中弥漫着浓浓的悲凉之情,在官道两旁盛开的油菜花丛中,千余人的队伍竟零落出了三里有余,指挥使直属的亲信军校穿着褪色的棉甲,骑在滇地小马上往来巡查,尽全力想让出征队伍变得紧凑些。 若是让兵丁中存着逃亡心术的人在路上都跑散了,恐怕还不到辽东,指挥使大人便会成为一员光杆将领了…… 二月初,第一批200名换防至此的镇远卫军兵进驻云龙,至月中,陆续又有镇远卫军兵及家眷经过云山屯堡。 “镇远真不赖,当真是水陆通衢,富得流油,你看这镇远来的黔贵土兵现如今竟然比咱宣镇出身的边兵装备还要好上一些!”李敬忠等云山屯堡军校一边默默感叹,一边准备着、等待着…… 终于,这一天来了,据探马回报,明天,最后一批镇远卫换放人马将通过屯堡,队伍大部分是换放诸军的家眷,仅有一哨军兵护送。 而在这一天午夜,那个人也会一如既往地来到云山屯中寨的那条小巷子,一扇蓬门将为他打开,里面,有一团炙热的火焰在等待着将他吞没,与他一起燃烧…… 如烟的雨幕中,李敬忠带着手下隐伏在阴影下,紧握解首刀,刀背朝外,静候着他的到来…… 此刻,他已经带人在这里守了快两个时辰,李敬忠藏身于一处断塌的石墙旁,手下的三名小旗官分别躲在路边的柴垛后、茅厕内和沟渠中。 最初的亢奋正悄然从他们的身体中飘散,残旧的战袄已然被水气浸湿,二月的黔贵花红柳绿,春意融融,但此刻更深露重,间或一阵冷风吹过,李敬忠不由得微微颤抖。 “想解手……”他再次放下手中的短刀,轻轻脱下外裤,对着石墙方便起来。“也没多少啊,怎地刚刚如此着急?” 就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小径深处传来,恍惚的月色中,一名男子的身影依稀可辨。 “来了!”李敬忠慌忙提上裤子,此时若是再俯身从黑暗中去摸索方才放下的解首刀定然是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地随手从石墙上抠下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率先一跃而出! 奈何脚下的石板路实在太滑,这一次在脑海中酝酿了无数遍的腾跃,最终却变成了扑跌……虽有碍观瞻,但实际效果却似乎更好些---脚下一滑的李敬忠刚好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李敬忠运起手中的石块猛地砸向眼前的汉子,汉子本已拔刀在手准备捅刺李敬忠的小腹,但这一砸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只听那汉子的肩胛处发出一声脆响,右手的力道也随之卸了。 “小三子,老谷,罗烟杆,你们他娘地快上啊!” 李敬忠一边喊着,一边继续挥舞着手中的石块。 埋伏于他处的手下们终于回过了神,先后加入了战团,众人如叠罗汉一般滚倒在地…… “手,手,抓住他的手!” “老谷别掐他脖子,千户要咱抓活的!” “小三子,你绑的是我的手!” 一阵喧嚣后,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来人已被五花大绑,此刻正被小三子坐于身下。 “你们几个兔崽子反应真他娘的慢!我和他打了那么长时间,你们才上!” 李敬忠躺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数落着手下们:“小三子,你轻点坐他,别让那厮死球了!还有老谷,千户要捉活的,你方才还使那么大力气掐他脖子,掐死那厮咱们怎么交差?哎,老谷?老谷呢!老谷怎么没了!” 蓦地,李敬忠发现属下的三个小旗此刻只剩两人,他慌忙起身,却感觉小腹间一阵刺痛。 “老子受伤了?老子受伤了!”一阵惊惧排山倒海般地朝李敬忠袭来,他战栗着想从青石板上爬起,却发觉力气正一点一点地沿小腹处的伤口朝体外溢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2 敏敏 驿路随山势蜿蜒而上,云雾中,六十余匹滇云小马细碎的马蹄声隐约可闻。一队人马从白云深处走出,迎着迷蒙的碎雨,隐没在淡黄的油菜花丛中。春风从山峦间升起,吹皱层层云幕,不远处,一座绿色的屯堡摇摇可望。 “哇!这就是云门屯了!”陈綦敏拍了拍驯良的坐骑,看着越来越近的云门屯堡,由衷地惊叹道。 云门屯乃是安平卫六堡中自东向西的第二座堡城,虎踞于云山之巅,颇有些坐望河山的雄关气象。 西南边势日趋平稳,在一个甲子的岁月中,安平卫足额的7000余战兵逐年流失,以至于援高前全卫兵丁只剩下了4000余人。 这4000余兵分别屯驻于云山、云龙、云坝及卫城四地。随着兵丁的撤防,云门等其它三座堡城自然便日渐荒废了。 黔地多雨,云门屯堡年复一年地独立于流云之间,终日与潮湿的雨雾为伴,耳鬓厮磨间,青苔和藤蔓逐渐爬上了青石筑成的堡墙,最后终于变成了一座通体翠绿的关隘。远远望去,竟不似人间之所在。 陈綦敏自幼随父兄调防于蜀黔各地,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幻的屯堡。 “咳咳咳”身侧传来一阵浮夸的咳声。“敏儿,注意点,你带着这个呢!”闺中密友林清指了指鬓角,轻声絮语道。 陈綦敏翻了翻白眼,作势要将别在鬓角处的白色绢花摘掉。直吓得林清连连摆手,她方才在浅笑中收了手。 “三国演义里讲,蜀国丞相在南征时,遇见了一股身披藤甲的蛮兵。那藤甲刀枪不入,坚固异常。清儿,你看这座屯堡,像不像书中的藤甲兵?”敏敏又一次被自己的联想逗得笑出了声。 “陈幺妹!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半年内在外人面前不能大笑!不能大笑!本来指挥同知家的老太太看你就‘青眼有加’,这时节,可千万别再额外给自己找麻烦了!好不好!” 这一笑,直气得平日里素来温婉端庄的林清也顾不上了矜持,擎起手中的马鞭,作势要向陈綦敏抽去。哪知这一次突如起来的扬鞭,却着实将她的坐骑吓了一跳,小马用一次不高不低的腾跃朝主人还以颜色。就在骑术不精的林清即将被颠下马背之际,陈綦敏一把拽住了小马的缰绳,勒停了闺蜜惊厥的坐骑。 “哎呀呀!都是你不乖!害我差点被甩下了马!告诉你,我这个月的月事已经推迟了整整一天了!说不准我肚子里现在已经怀上宝宝了!”眼看屯堡就在眼前,惊魂未定的林清干脆舍了坐骑,徒步跟在敏敏的马旁。 “乖,舟车劳顿之际,月事定然会稍显紊乱。相信我,该来的终将会来,最多不出后日......哈哈哈!”看着身下一脸怒气的闺密,敏敏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笑声。 一阵浮夸的叹息,也随之从前方的小轿之中传来...... 陈家乃是川蜀渝州路军户,敏敏的父母均已年过六旬,近年来一直在渝州老家颐养天年。陈家有三儿两女,世袭的千户官衔,由大哥陈知勇担当,二哥在大哥手下当了一名总旗,三哥则是播州卫指挥使麾下的一名亲兵,大姐则嫁给了本乡一名乡绅家中的独子。 前些年,湘西侗民小乱,陈知勇奉调率本部军兵移防至镇远卫,以阻断叛乱西延之势。大军开拔之日,12岁的小敏敏藏身于粮草车中,直至一百余里后方被大哥麾下的军卒发现。 大哥看着满头稻壳的幺妹,便猜出了幺妹这次离家出走的原因——不久前,小敏敏因打破了“娃娃亲未婚夫婿”的额头,而被娘亲重重地责罚了一番...... “哎,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之事,都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你就随我一起去镇远吧!还能和你大嫂作个伴。”大哥苦笑着蹲下身,细心地将稻壳从幺妹的乱发中一一摘除。 大宁朝卫所兵丁调防,按惯例需携带家眷一同随行。这个小大哥10岁的陈家幺妹儿,就这样被兄嫂带在了身边,随军继续前往镇远。 侗民叛乱平息后,小敏敏继续赖在大哥家里不肯回川蜀。镇远卫连接湘黔,水路陆路四通八达,碧绿色的舞阳河从城中穿过,河道两岸商贾繁华,河道内舟船往来如穿梭一般。比起蜀地边陲的渝州路,生性灵动的敏敏感觉这里要更投她的脾气一些。 老父老母虽觉无奈,但转念一想,幺妹儿自幼在渝州山林中野蛮生长,而大嫂生性端良贤淑,深得长辈众人喜爱,与其让幺妹回渝州继续满山疯跑,不如在大嫂跟前学学德言容功……而且渝州与镇远两地间往来颇为便利,敏敏每年都可随卫所间的军驿回乡省亲。 流光易把良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11年的时间倏然而过,一转眼,敏敏已经23岁了。 二老发现,虽然幺女在女红方面长进了不少,但脾气秉性和少女时相比,却并没有太多改变。倒是长子在寄回家书中隐隐约约地提到,这些年间,自己原本温婉的媳妇,在脾气上倒是越来越像陈家幺妹了...... 军户家的女子向来晚婚,父母亲准备等敏敏24岁时,再将她从兄嫂处召回,以便与结了娃娃亲的夫婿完婚。 敏敏“偷渡”镇远的第二年,长她五岁的娃娃亲未婚夫婿赵霆就袭了家中的金羽卫的世职。陈赵两家乃是三代世交,因此敏敏出生之时便与远在滇云锦江州的赵霆订了娃娃亲。赵霆是家中独子,双亲早没,陈母私下认为,这样一来倒也不错,省去了敏敏孝敬公婆的环节。不然顽劣的陈家幺妹,定然讨不得夫家的欢心! 这些年来,任职于滇云西北部锦江州金羽卫屯所的赵霆则时常与陈家二老书信往来,天勤三年春,赵霆修书一封告知陈家二老,锦江州金羽卫屯所的67名金羽卫将奉诏随安平卫援高军出征。 “想我天朝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跳梁者虽远必诛,金羽卫乃大宁羽林之才,此番出征,定能作为天兵之锋镝,以摧古拉朽之势荡平宇内之凶顽。 待大军凯旋之日,小婿必定返回渝州,与小姐结成百年之好。” 按朝廷惯例,滇黔蜀三行省乃是一盘棋局,三省金羽卫屯所均由金羽卫西南镇抚司统属。遇有战事,上峰视具体军情随机着锦江金羽卫负责安平卫军兵的情报哨探保障诸事在西南司的运筹调拨中属寻常操作。当然,金羽卫随军出征,最大的作用乃是作监军之用。 两年后,在天兵凯旋的赞歌声中,安平卫援军全军尽没的军报在滇黔蜀各地却好似一声惊雷…… 军报中虽然没有单独提及锦江州金羽卫的部分,但既然是“全军尽没”,想来那67名从征的金羽卫也一定逃不脱在兵火之中玉石俱焚的结局。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在敏敏心中,对赵霆这仅在幼时见过一面的小娃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不过在听闻军报之时,她还是不由得幽幽地吟出了这句唐诗。 在她眼中,大哥麾下的800余军兵乃是世间的无双精兵,但坊间公认,黔贵最精锐的部队还要数安平卫的这几千宣镇边兵之后。然而,到了战场上,如此享誉西南的精锐步兵竟然一夕之间就全部化为了齑粉。 “如果这次出征的是大哥他们…….” 想到这里,敏敏赶紧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阻断了这个可怕的假设。 “那赵霆……算了,虽说幼时惹人厌烦,但现在怎么说也算是国之英烈,我还是遵从礼法,这几天着素服、带绢花吧……” 听敏敏这样说,颇有些大家闺秀气质的林清顿感欣慰,赶忙帮她买来了素服和白绢花。 一纸调令,让两千镇远驻军移防安平。此次军情紧急,为保安平卫军兵及时出征,陈知勇等镇压将校接令后即率正兵迅速开拔,朝安平卫方向倍道兼程而行。 调防官兵的一应家眷行李则分批随在大军之后徐徐而行。敏敏这一行百余人,是最后一批启程的镇远卫官兵家眷。 敏敏的大嫂携侄儿侄女已先期抵达云龙屯堡,长敏敏三岁的林清早已嫁为人妇,搬迁诸事从里到外均需亲力操持。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敏敏主动推迟了行期,留下来助她一臂之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二人终于赶在出发前将行李细软收纳齐整捆上了马背。 此番调动后,安平卫实有兵力只够分驻云龙、云坝及卫城三地,一行人昨日路过的云山屯军兵两日后也将启程开赴关外辽东,也许用不了多久,云山屯也会如这云门屯一般苔痕侵阶了…… 细雨渐歇,夕阳穿破云层,往天际线处蹒跚而去。敏敏等人踩着金色的余晖隐入了云门屯堡的碧波之中。 “这里真的真的真的很美!” 黔贵诸屯堡的规制大体相似,依山而建的关隘往往均由相隔不远的上中下三寨组成,众人宿在中寨宽敞的四方街旁,这一批家眷虽人数不多,却包含了指挥同知的老母、夫人、两二位小公子。护卫的两伍兵士在小旗官的指挥下搭灶埋锅,众家眷则在四方街周围寻屋而宿,按大宁律法,行人商旅不得私宿军堡,哪怕是荒废的军堡也不行。供普通客商歇脚的集市,还要出了屯堡向西再行六里方到。 晚霞悠然地从屯堡上空踱过,为满街的藤蔓绿萝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剪影,敏敏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皮质小包,悄悄放入怀中,小口喝了一碗刚沸的茶汤,拿了一块腊肉。起身慢慢往下寨走去。 “陈幺妹儿,你又要去搞么子事情噻!”身后,传来了林清的呼唤。 “今夜定然月朗星稀,我去堡门那里,把云门堡临摹下来,以后给你的宝宝看。”敏敏从青石路上流散的碎光中转过身子,朝林清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要是那帮人问起”敏敏向指挥同知家眷的方向努了努嘴,“就说我相思成疾,去堡门那对月伤神去了!” 金乌西坠,玉壶当空,云门堡残破的女墙上,敏敏皓腕微悬、素手轻舞,采撷着流动的月色,描绘下满纸皎洁。 敏敏自幼喜丹青,平日里习惯将铅条与宣纸装入了一个小皮包中,以备外出临摹速记之用。世间擅长笔墨丹青的女子中,读书破万卷之人并不鲜见,但是像她这样在过书之余,又行过万里路的,却着实并不多见——时常“动如脱兔”的敏敏,也不乏静若处子之时。她对诗词歌赋笔记杂谈均有涉猎,虽不甚精,但比之整日枯坐书斋从文字里了解俗世的寻常女子,敏敏的绘画中更多了一些鲜活的感悟。 突然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踏破了这份空灵。 月光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正快步向云门屯的堡门处奔来。敏敏定睛细看,人数怕是不下一百。众人步履迅捷,顷刻间便来到了堡前的空地上。 若想悄无声息地逸去,已然是来不及了,好在敏敏身形娇小,足以藏进女墙后的藤蔓之中。 借着月光,她发现来人均做侗蛮打扮,但说的确是北方官话。 “罗三儿,先给项老秋宰了,你和罗四儿一会专管在撤退之时悄悄把尸首弃在显眼的所在,别的不用干,这事一定要给本官干明白了!”为首之人说的。 “得令!”那个叫罗三儿的一边低声唱了声诺,一边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矮小汉子踹跪于地,人群中,早有两人健步上前左右拧住了矮子的臂膀,矮子并不想就这样引颈就戮,他奋力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停!别从后面捅!从正面!”为首之人抱着臂膀指挥道。 刚要举刀的罗三儿当即收了势,转到跪地之人的正面,双手擎刀,白光一闪搠进了矮子的胸口,紧接着手腕一转将刀拔出,一片血雾随即从矮子的胸前喷涌而出! “兰百户在黄昏之时就已探明,镇远卫家眷在中寨四方街周围宿营,守护兵丁仅十余人,全部集中在街口处,同知的家眷宿在东南角第三间房内,陈千户的妹子在东北角第一间,一会摸上去按照预先布置好的干,罗总旗你带人把护兵牵制住,剩下的家眷该杀谁、该抓谁、该放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吧!进了堡就把石头都含上,切记不可因口音而露了像……” “这群歹人欲对我等不利!我要赶紧回去示警!想来这堡门处一定也有‘千户暗道’,就从那里走!” 敏敏缓缓起身,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走下堡门,“千户暗道”入口应该就在堡门内的石马槽处,只需要再悄悄前行20余丈,就能够抵达了! 呼吸不能乱,一步一步地走,踩实了,慢慢抬脚,不要慌,稳住……还有几步台阶就下完了!啊…… 不想,她的脚步声恰好惊起了一只栖息于堡门处的夜禽,黑暗中,大鸟拍打着翅膀朝闯入者袭来,敏敏陡然一惊,步调登时乱了,一脚踩空,跌在台阶下厚厚的青苔之中。 “完蛋了!快跑!”敏敏一跃而起跑向马槽旁千户暗道的入口,拨开藤蔓,果然,暗道入口就在这里! “有细作!”与此同时,堡门外的众人也察觉出了异常。 “罗总旗,你带几个人赶紧把细作抓回来,咱们刚才说的话要是让人听了去,万事皆休!我一会亲自带人牵制守兵,弟兄们,咱们开干,今夜所做之事干系重大,干好了,咱们继续过安生日子,干不好,就只能当狼食了!” 为首之人刷地一声拔出了腰刀,月光从锋刃间流过,将他苍老的脸庞上映在了寒水般的刀身上。 “别看这张百户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但到了关键时刻,也自有一番威严的仪态!”此时,看着云山堡百户军官张自强那张绝决的老脸,很多人的心头都闪出了这个想法。 “日拉坟!开干!”众黑影齐声低啸,随在张自强的身后,朝堡内奔去。 “快点!再快点!” 敏敏跌跌撞撞地在千户暗道中摸索前行,暗道内虽有一股霉味,但由于设计合理,倒也有空气在其间流通。白日进堡时,她曾下意识地做过判断,认为下寨的暗道入口,就应在马槽附近。 大宁西南屯堡规制皆同,这千户暗道乃是屯堡内一处不传之秘。蜿蜒的暗道于地底将堡内上中下三寨及堡外后山要道连为一体,出入口处的设置均十分隐秘,上寨、中寨的出入口处,均配置有千钧之重的断龙巨石。 遇有战事,如果屯堡堡门被敌军攻破,下寨失陷,守兵除正面坚守外,还可沿暗道潜至下寨,对敌军进行袭扰。围歼。战事不利时,堡内要人也可从暗道出堡直至后山。即使暗道被敌方得知,因中上寨出口均设置断龙巨石,敌军也无法利用暗道对上下寨进行包抄。 这密道入口设置的十分巧妙,外人就算是光天化日下与之近在咫尺,也无法窥其门径。加之此堡的密道口又被藤萝覆盖,追兵更是难觅其踪。进入密道后,敏敏晓得自己已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林清等人的性命却仍旧危在旦夕。 “剩下的家眷该杀谁、该抓谁、该放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吧!” 一想到歹人头领刚刚所说之话,敏敏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此时她的双眼已渐渐适应了密道内的黑暗,借着从道壁通气孔中透进的月光,敏敏感觉密道已隐隐有上升之势。 “中寨与下寨相隔100余丈,现在一定是在爬中寨了!我应该可以比他们更快!” 然而,当她抵达中寨出口时,却发现巨大的断龙石不知在何年何月已然被人放下,而继续通往上寨的密道,也已经坍塌。敏敏从塌方处捡起一块碎石猛烈地敲击着头话,你还不得被我吓疯了啊! 现在你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吃也吃了,该发泄的都发泄了,肚子也饱了,我才敢现身,啊不对,是现声! 人嘛,就是这个样子咯。一念起,霎时间便会感觉脑中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念落,又觉眼前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其中关键,就是将体内吹起那个念头的风释放出去。”隔着石墙,男人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道。 “哼!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的也是北地官话!和那帮歹人一样!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呸!那群歹人所说的也配叫官话?口音北不北,南不南的。 不是和你这个小丫头吹牛,能把官话说得像我这样的标准的人,普天之下也寻不出几个来! 对了,你方才不是念叨着口渴吗,快把那竹筒捡起来看看。” “此人即便也是歹人,隔着厚厚的“石墙”,也奈何不了我,我怕他作甚!”如此想着,敏敏的胆气也壮了。 随即蹲下身子,依言拾起了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竹筒,旋开竹封,一股清冽之气登时从桶中跳跃而出。 “呀,是竹酒!”敏敏开心地惊叹道。 黔贵一带,素来有在自然生长的竹干内酿酒之习俗,所得佳酿虽不甚烈,却清香爽口,男女皆宜。 “哎呀,好怕好纠结啊,竹酒好香,本姑娘吃腊肉吃得也好渴,真想一口气全喝掉,可是,隔壁那人身份不明,也不晓得对本姑娘有什么企图,这酒里会不会有什么古怪的门道呢?”隔壁那人捏起嗓子,模仿着敏敏的口气贱贱地说道。 “告诉你,本姑娘现在正在朝你翻大白眼!” 敏敏果真翻了个大白眼,然后悄悄地将头上的银钗摘下,探入酒中,她依稀想起,在哪本不知名的笔记杂谈中似乎有这样的记载,说银子可以试毒。借着偷来的月光,敏敏发现放入酒中的银钗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变化。 “傻妞懂得倒是挺多,想用银钗试毒?没用的,这世间毒药何止百种,银子只对几种毒药有反应。不喝的话盖好盖子再给我推回来,我的存货也不多了!哎,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怕什么,反正有石墙呢,没等那人说完,敏敏就已经横下了心,她双手捧起竹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竹酒。 清冽的酒香直透肺腑,好爽! “嘿嘿,在下没有看错,姑娘果然......那个够馋。我也喝一口,今天不错,明月佳人,春山对酌。此等风雅之境,人生几何?” 咕咚一声,一壁之隔外,那人似乎也喝了一大口。 “明月,只有透进来的这些许微光;佳人,和你隔着一堵石墙;春山里满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嘿嘿,此等风雅之境,的确是世所罕有。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佳人了,告诉你,我其实是个丑姑娘。又老又丑,嘴歪眼斜的那种。” 不知不觉间,敏敏已经走到了塌方跟前,背靠石壁,抱膝而坐。那男人的声音里有种奇妙的东西,只凭这几句话,便让她不似刚才那般惶恐无依,一种莫名的踏实之感,在敏敏的心中时隐时现。 “嗯……那样的话就更加了不起了!这又哭又闹吃东西还特别香的老太婆,更是世所罕见的妙人!今日却和在下这区区一介凡夫俗子不期而遇了,啧啧,这叫造化呢,还是叫缘法呢?” 哎….都被他听见了……好羞…… “说正事,你为何也在这密道之中呢?”敏敏干咳一声,岔开了话头。 “我是能掐会算的登徒浪子啊,专门来此等候佳婆。” “啪”地一声,敏敏朝石壁上砸了一块石头。 “别饶舌,你就当本姑娘现在是掌御驾、查缉、刑狱的金羽卫!你这个宵小之徒还不一五一十地将本官所问之事统统招来!方才你说自己是登徒浪子,我看这句话你便说得足够坦白!” “本浪子现在饿了,没有力气说,要吃了腊肉方才有力气交代!”说话间,一根刀鞘从石壁处的缝隙中探了出来。 “哎~这人……”敏敏莞尔一笑,伸手把刀鞘从石缝中拽出,用随身的帕子把剩下的小半块腊肉包好放在石缝口,再用刀鞘汉话,口音很像北方人,但是和你的口音还不完全一样……” “既像北方话,又带点南方味,对吧?我来考考你,一群口音不南不北的人聚在一起,又会使兵器,又听号令…在你们黔贵,哪些人具备这些特点?你是军户家的女儿,连这千户密道都能找到,这个问题应该也难不倒你!” “你是说,这群歹人是安平驻军假扮的?”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敏敏当然没有回答不出的理由。 “可是,安平卫驻军与我们镇远卫军兵无怨无仇,为何又要穿上侗蛮的衣服来找我们行凶呢?” “安平卫驻军和你们没有仇怨,可是这侗蛮和你们却有着血海深仇啊!云山屯外五十里,就有好几个侗蛮的寨子,宅子里的侗蛮和你们在镇远卫前些年平乱时镇压的侗蛮,同属一部。不少当年在镇远暴乱的侗蛮侥幸逃脱围捕后,都悄悄地投到了云山屯周边的侗寨里。” “那就算他们冒充侗蛮挑起了镇远兵和真侗蛮之间的冲突,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安平卫军兵不是全都奉调去往北地平倭乱了吗?现在满安平卫就只剩下云山堡一处,还剩几百军兵没有开拨了吧。” “是啊,问题是,剩下的这四百军兵,他们不想走……” “啊!”敏敏突然间恍然大悟!“他们想让镇远兵逼侗蛮叛乱!然后,安平卫一乱,他们就可以借口留下剿匪平乱,不用万里迢迢地去往东北赴援了!” 那人啪地拍了一下手。 “好聪明的姑娘!看来方才是在下把你看扁了,恕罪恕罪,请受在下一拜!” “这算什么?本姑娘可是看过《三国》的!”那人的夸赞听起来诚挚无比,敏敏不禁微微得意,但马上意识到,这句话貌似并不单纯是夸奖。 “你刚刚是不是一直认为我傻乎乎的?” “一点都不‘傻夫夫’的。”那人模仿敏敏的蜀地口音说道。“姑娘既熟读《三国》,在东奴粟鞨,便已经可以领兵为将了!” “读了三国就能领兵?哈哈哈!既然粟鞨兵如此不堪,安平卫守军为何如此畏之如虎?不对,不仅是安平卫,我听我大哥和同袍闲聊时也说过,粟鞨兵,似乎特别特别厉害!” 那人稍一沉默,轻叹一声后说道: “这两国两军对阵疆场,往往比的不是谁更‘腻害’......” (敏敏并没有意识到这人在时不时地学自己说话) “决定胜负的,往往是谁更烂一些……粟鞨兵如果对上大宁开国时的金戈铁马,即使像现在一般占尽天时地利,也会被一往无前的大宁铁骑碾成齑粉。 但是现在,大宁的卫所从里到外已经烂透了,像安平卫驻军这般,又如何能够上阵厮杀?” “嗯……”敏敏手托下巴,沉思了一下。“安平卫驻军的阴谋,你又是怎生知晓的?” “我和几名同伴在赶路途中经过云山堡,发现整个屯堡气氛怪异,不似大军出征前的感觉,倒好像是要密谋兵变一般。因此我的伙伴秘密查访,发现几名军校在凌晨时分伏击一名侗蛮,这事就越发地显得蹊跷了。 他们便悄无声息地捉了一名参与伏击的军校。严加拷问后,那人供述说,他们伏击的侗蛮,是一个侗寨的小头人,在云山堡内有一相好的暗娼,他们让暗娼假意约该人于当夜幽会,然后再将其活捉……” “啊!我刚刚在城门处,看见乱兵杀了一个人,就是这个侗蛮小头人吗?” “对,杀掉之后再去袭击你们,然后把尸首遗落在现场,就是如山铁证啊……乱兵原计划在你们明日行经十六里铺时动手,那里商旅多些,侗蛮造反的消息传得也就快些,然而现在行动却提前了,看来,是乱兵因我们出手掠人而察觉到了异常,才临时改变了计划。” 好歹毒!敏敏心头泛起了阵阵寒意……这让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对面那人若是普通的差旅行商,为何又会对军兵叛乱之事如此感兴趣呢? “我听他们说,要抓住几个人,放走一些,然后…还要杀掉几个人……” “这个,我就不晓得咯……” 在这个问题上,他撒了谎, “掳走指挥同知的家眷,杀掉陈千户的幺妹及几个倒霉蛋,余下的人放掉。”被擒获的军官详细地招出了云山堡乱军的整个计划。 “兄弟,无巧不成书啊!这镇远援兵陈千户的幺妹,和你有莫大干系!弄不好,那小丫头日后会坏了你的大事……看他们这怂样,这么机密的事情够呛能办好,要不要我暗中帮他们一把,把这柄悬在你头上的“项上之刃”除了?”他的同伴一边说,一边用手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一切自有定数,能否脱险,看她自己的造化吧,和我无关。至于她能不能坏了我的事,那就要看我的造化了......你也知道,这么多年在我身上,凡是认真算计的事情最后反而都走样了。这次,就随缘吧……” 但是,他当时也不会想到,这个未曾谋面却与他干系重大的女人,此刻竟然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身边……真真的造化弄人啊…… “一切看造化吧……不过,你应该不用担心,这帮叛乱的兵丁本事稀松平常,我估计这些人在平日里连血都没见过,你看,连你这样的小婆婆都抓不住,在这深夜里杀人,掳人,又谈何容易?不过,也不怪他们,寻常军兵,当然不知晓这密道的存在,不过,你大哥也是,这般的机密事宜,也敢告诉自家女眷!” “不许你说我大哥坏话!” “事实如此嘛~不然你是怎么晓得的……” “哎,反正和你也不熟,就告诉你吧,那是我很小的时候……” “嗯,很小很小的时候~先别急着说,喝点竹酒润润喉,你嗓子都哑了。” “哦,我嗓子本来就容易哑嘛……”敏敏喝了一口竹酒,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我妈妈特别特别凶,家里有一个木盆,里面全是那种又小又圆的石子,这是她特意捡回来惩罚我三个哥哥用的,哥哥们谁要是犯了错,她就让他们去石子上跪着,总之,那些石子在我家是特别特别恐怖的存在……但是,可能是因为我比较乖巧的原因,我妈妈从来没让我去跪过…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小男娃儿的脸给打坏了,差点伤到他的眼睛……” “哦…特别特别乖巧的幺妹儿,把男娃儿的脸给打坏了啊……”那人低声笑道…… 敏敏轻叹一声,其实那个被她打破脸的男娃儿,就是她的“未婚夫婿”——赵霆,那日赵霆在父亲的带领下来陈家认亲,宴席上,两家人团团围坐把酒言欢,敏敏却与内室中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始终低头猛啃着一支猪脚,赵霆几次想与敏敏搭话而不得后,讪讪地说了一句赵家门风严谨,女人不能没有吃相。敏敏听后大怒,随手拿起酒杯掷去,刚好砸坏了赵霆的眼角。 “我妈妈特别特别生气,哗啦一声把石子全都倒在了地上,让我去跪。我一害怕,撒腿就跑了。 到了晚上,我想悄悄地从猫洞钻回家,以往我离家出走,都是晚上悄悄从猫洞钻回去的......但是那天,妈妈把猫洞也栓住了。到了亥时,天上又飘起了小雪,我冻得浑身发抖,只能钻进谷草堆里取暖。 过了一会,大哥悄悄地来了,给我带了吃的,然后又把我带到这密道里取暖。从此以后,我每次离家出走就都到这千户密道中待着。” “活该!你给人家小男娃儿破了相,叫人家日后怎生娶媳妇。” “那个小男娃儿,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高鲜殉国了……” “哦...原来是他啊......”那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沉默良久,那人方才幽幽地吟了一句诗。“你,喜欢他?” “呵呵,就见过一面的人,怎么能称得上喜欢?但是,他现在变成忠魂了,作为军户家的女儿,我敬重他!” “哦~~~~~”那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或者,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形容更为恰当…… “听我哥说,在高鲜是粟鞨兵临阵变节,才导致咱黔贵军全军覆没的?这粟鞨人当真可恶,朝廷这次调集重兵到东北,是为了征讨东奴,给死难的黔军将士报仇吧?” “在粟鞨人看来,真正可恶的恰恰是关内的大宁朝廷!开国近二百年来,朝廷在东北的政策历来就是拉一部,打一部,那关外之地,有二十余个黔贵那么大,大大小小的部落根本数不过来,但名义上,他们全都受大宁的管辖。 离辽东比较近的,有三个部落联盟,闲州粟鞨、野鹤粟鞨、还有宁公特粟鞨。 历任东北边将看哪个部落壮大了,就带领其他部落寻个由头去给他打弱了,看哪个部落太弱了,就进忙着再赏赐点贸易敕书扶持一下。这样一来,不仅这三大部落联盟之间战和不定,每个联盟内部也是时聚时散。在辽镇边军的挑唆下,这些部落之间互相征伐,抢敕书,抢人口,抢地盘......总之,在朝廷看来,粟鞨各部之间的关系越乱、仇恨越大,大宁的东北边疆也就越稳固! 但是,这个把戏已经连续玩了快二百年,粟鞨人就算再不开化,也能从中窥得端倪。各部以往积累的那些仇恨,渐渐地,已经全都转移到了大宁的身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嘛…武人吧…很颠沛的那种!” “哦,原来是家丁啊。” 大宁朝承平日久,卫所兵制渐渐废弛,各卫所丁数普遍缺额,为了多吃空饷,卫所官长对缺额一事普遍听之任之。即使是在籍军兵,平日里或耕田、或经商,早已与寻常百姓无异。偶尔出征之时,根本不堪一战。 为此,边地各级军官为了提升麾下军队战斗力,率先开创了私蓄家丁之策——用所吃空饷所得的银钱,重金募集强悍的敢战之士作为私兵。这些家丁不在兵籍战策之中,平日专精武事,战时作为全军的锋矢,引领卫所军兵冲锋陷阵。 刚开始,各级边将对私蓄家丁一事往往还要想方设法地遮掩一番。可是到了近几十年,家丁已经渐渐成为了边军中的标准配置,从而得到了朝廷的默许。就连圣旨之中,对“家丁”二字也时有提及。传说中,家丁尽是些穷凶极恶、冷血强悍之徒,那粟鞨之首“野牛皮”年轻之时就是辽东总兵蔺成栋麾下的一员亲信家丁。 当世时,评判一支军队战斗力高下的标准就是将领麾下家丁的多寡及勇悍程度,如此一来,各级将官空饷吃得越发凶狠,而卫所兵的战斗力也就越发低下……不过,私蓄家丁之风在西南驻军之中倒不似北地那般繁盛,或者说,因为西南无战事,家丁也就少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可是,塌方后的那个人,虽然未曾见面,但无论如何敏敏也不会将他与家丁那种刀头舔血的敢死之士联系在一起…想到这里,敏敏心中充满了好奇。 “你……去过辽东?” “去过。”简简单单的两字,却似乎包含着难以名状的惆怅与追忆。 “哦……”敏敏不想继续追问,一时间,密道内一阵沉寂。 良久,石缝之中又传来了窸窣声,这次刀鞘推过来的,是一件卷成一卷的披风。 “夜深了,早点睡吧……想听边关外东北的事情?我明天再给你慢慢讲吧!”那人轻轻地说道。 “有点睡不着…但是,还是睡吧…” 披风好大,足够将敏敏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想必,那人的身材也一定很高吧。披风上似乎还留有那人的余温,想到这里,敏敏的小脸微微地红了——还好有这堵塌方形成的石壁…… “睡不着,就听我唱首歌吧!” 那人好像又一次猜到了敏敏的心思......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首本该清扬婉转的越人歌,却被那人唱得疏阔苍凉。低沉悠远的声音将敏敏周身包裹,从毛孔中钻进了她的身体,让她的心里有些热、有些痒。 余悸慢慢退去,莫名的安稳重回心头。敏敏的脑海中出现了幼时的画面——夏夜,小敏敏从邻居老婆婆那里听了“老变婆”的故事后心惊胆颤地逃回家中,看见四个哥哥正围坐在通红的火塘旁,心中的惊恐瞬间消散……敏敏走近四哥的身边坐下,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却怎么也无法如愿。嗯?我不是只有三个哥哥吗?这四哥又是从哪里来的?哦,原来,这已经是在梦里了…… “看来,老天待我还不错,余生……哎,想那么远干什么……” ——石墙另一端,在敏敏轻轻打起的小呼噜声中。那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阳光从密道的缝隙间照进,洒在敏敏的脸上,暖暖地拂去了清宵的残梦。 “还有两夜,就能出去了!”清晨被阳光叫醒,这一天都会有不错的运气!她这样想着。 “姑娘可算醒了……” “嗯?” “劳姑娘莲步轻移,在下要出恭……” “嗨……你这人真是!” 敏敏站起身往下寨方向走了十余丈,其实,她也刚好想出恭呢。 “好了!姑娘请回吧!”那人遥遥地呼喊着! 敏敏微微一笑,又走回了石壁旁。 “有劳姑娘了,在下身上有点小伤,断骨处打着夹板,移动起来有些费力。这伤再过得几天便可以痊愈了,哎,我已经打了将近二百天夹板了!” “昨天夜里听你说话,很有些登徒浪子的味道,怎么只隔了一夜,就变成谦谦君子了呢?”敏敏饶有兴致地调侃着对方。 “当时你初逢大变,心绪难平,我若是摆起一副道学先生的嘴脸,你这只小小的惊弓之鸟必定会整夜惊惧,扰我春睡。所以,才不得不做出一副登徒浪子的样子逗你开心。不过......昨夜虽逃过了哭声,却终是没能躲得过鼾声......到头来,我还是失算了,……嗯,不愧是军户家的女儿!哈哈哈” “人家是淑女,淑女睡觉才不打鼾呢!你一定是做梦梦见有人打鼾了!”关于自己这个打鼾的毛病敏敏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但越是这样,她便越是要赖上一赖。 “说到做梦,你昨天夜里说梦话了,具体说什么我没听清,仿佛呢喃着什么四哥之类的……你有这么多哥哥?” 此时,昨晚的梦境仍旧依稀可忆,听到“四哥”二字,敏敏的心弦不禁又是微微一乱。好在那人对于此事只是偶然一提,并没有继续说起。 “虽然这密道之中晦暗难辨,但早膳还是要按时吃的。”随着他的话音,各种包裹着油纸的食物被狭长的刀鞘推着,沿石壁上的缝隙源源不断地掉到敏敏身边。 “竹筒给我,我给你兑些水,酒就只剩下一竹筒了,留到咱俩离开密道后月下对酌一番如何?” “呵呵。怕是要扫公子的雅兴了,我的容貌,就如我这嗓音一般粗陋。”敏敏的嗓子特别容易哑,这点一直让她很是不爽——自己虽然谈不上闭月羞花,但每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之时,也总会感觉镜中之人明眸皓齿,肌如霜雪,眼波流转之下,颇有几分顾盼生辉之媚。 虽然,嘴巴看起来似乎有一点点大......但每当笑容从她的嘴角处绽开时,这张“蟠桃小口”反而让她越发妩媚!虽然,他的脸颊上微微有些棱角,但是作为千户的女儿,不就是应该比寻常女子再多几分英气吗? 唯独这嗓音…… “嘿嘿,嗓音可当不得真!就像我,嗓音还说得过去,但是我的这副尊容,可就说不过去了!再者说,什么眼耳鼻舌身意、什么色声香味触法,全都是空,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哈哈哈,你还会背佛经?也好,像你这样的人,闲时多念念佛,也许真能够消解一下身上的杀孽。” 敏敏依言将刀鞘从石缝中拽出,准备用它把自己身边的那段竹筒推还给男人。 “你这刀鞘长得好奇怪啊!” 这是一把黑陈陈的木鞘,上面并没有包裹用作点缀的鲨鱼皮。刀鞘在用料上看起来也是朴实无华,其真正的怪异之处,全在于刀鞘的形制。 “把你的刀推过来给我看看!”敏敏边说边用刀鞘将竹筒推了回去。她自幼见惯了刀枪一类的兵刃,但是实在想不出这怪异的刀鞘中,究竟装着一把什么样的刀。 “刀很锋利,小心别划伤自己哦!” 敏敏取下推回来的竹筒,再次伸手握住了刀鞘,这一次从石缝中拽出的,是一把完整的刀。 从细长的刀柄上看,这是一把需用双手握持的砍刀,刀的护手也很小,仅仅是一个椭圆形的铁片。 “出鞘时要小心!”那人殷殷地叮嘱道,他似乎总是担心敏敏被这把狭长的刀划伤。 敏敏握住刀柄,却只将刀拔出一半——这刀对于她来说有点长,她把拔出一半的刀横放在身前,左手缓缓将刀鞘从刀身上褪下。 “哇!”看到这把刀的全貌后,敏敏不由得惊叹了一声。这把刀与平日里常见的雁翎刀、手刀、牛尾刀均不类似。窄窄的刀身上密布着雪花一样的斑点,刀背宽厚,刀刃处则散发着阵阵寒气。与其说是刀,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把带着弧度的单刃剑。大哥常说,武器也有自己的性子,端详了半晌后,敏敏方才在心中给这把刀下出了考语——朴素中带着几分傲骨、磊落中又透着些许阴寒…… “这刀是……” “倭刀!” 敏敏曾听二哥说过,大约在五十年前,闽浙一代的渔民与敷州国的匪兵互相勾结,在漫长的海岸线上专寻官军防守薄弱之处登陆,时时冲州过县,四处劫掠。朝廷募兵与其苦战多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这些被时人冠以“倭寇”之名的凶徒渐次荡平。 “你这人好怪,堂堂大宁子民,竟然使用倭寇的器物!” “姑娘此言差矣!‘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降妖凶’!历朝的风雅之士,向来就有佩用倭刀的传统。昔年间,大文豪欧阳文忠公还专门为倭刀写过一首诗呢! 依我看,倭刀刀身轻利,不堪破甲,却善切肉。两军对阵时虽不好用,但在行路时却不妨带上一把防防身!” “刀柄这么长,用起来怪怪的!你能用好吗?”敏敏试着轻轻挥砍了几下,虽觉柄长碍事,但刀刃破空之声却甚是悦耳,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使倭刀,有专门的倭刀术,和大宁的刀法相比,的确有些差异。” “你懂倭刀术?” “幼时,我家邻居的家仆中,有一个怪人,身材不高,沉默寡言,说话口音语调都很奇怪,我家附近的小孩儿都喜欢欺负他,远远看见他,就往他身上扔石子。见他来了,还会唱一些奇怪的童谣讽刺他。有一次,我和家父偶有纷争,便一个人中夜外出,踏月游荡……” “哈哈,原来你也离家出走过!” “切,我那叫身沐月色,聊以遣怀!和某人被母亲责罚后离家出走钻猫洞完全是两回事!咳咳,那夜,我在一条小溪边,看见这个人在捕鱼剖鱼,他把鱼肉切成薄薄的肉片,然后用米醋之类的调料蘸着直接生吃,当时我肚子也饿了,看他吃生鱼片吃得特别香,就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他吃……” “哎呦~本小姐素闻雅士高人喜用月色佐酒,公子你月下抒怀却依旧感到肚饿难耐,啧啧,真是笑死人了~~” “本公子当时年少,正在长身体,所以饭量有些大嘛!那人见我在旁边看着,就邀我过去一起吃,我试着一尝,味道果然还不错!当下就坐在青石上和他一起吃了一会。 他说,这生鱼片要和酒配在一起味道才更好,我那时正是‘年少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看书中写文人雅士都喜饮善饮,以为只有饮酒之后方能将世间万种风情化为诗书中的种种情思。因此也时常会饮些酒。听他这么说,便和那人定了约。第二日也是在那条小溪边,我带着酒,他则继续做生鱼片,二人又是饕餮了一番。连续几次后,我便与他渐渐熟络了起来,闲坐无聊,他就将自己之前的经历,全都告诉了我。” “嗯,你当时就想着,要好好将这些故事记下,日后若是在机缘巧合之间遇见了惊惶失措的小女孩,便可以用这些故事哄她开心。然后,给小女孩讲故事的经历,慢慢地也会变成新的故事,可以留着再讲给新的小女孩听……” 不知为何,敏敏本来只打算说一句打趣的玩笑话,可是说出口后,却透出了一丝幽怨之情......这种变化,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猜,这个沉默的老人是什么身份?算了,你肯定猜不出,告诉你吧,他曾经就是一名倭寇!”那人这次罕见地没有借着话头和敏敏调笑。 “他告诉我,他曾是敷州国一名有名的武士,但性子刚烈,在与少主失和后当了浪人,而后又作为倭寇到闽浙一带抢掠。后来在攻城时被城头的红夷炮震晕,再醒来时就成了官军的俘虏。之后他被送到浙地的煤矿出了十几年苦力,后来让落石砸断了腿,矿监就着人将他到野地里等死,这时,正巧赶上我家邻居宦游之中途经此地,见他仪表不凡,就亲手救了他的性命,而后又收了他当家仆。 说起在敷州国的种种得意时,这人就会拧下树枝当刀,即兴挥舞一番。那时,我在读书之余已经跟着武馆里的师傅学了一段时间的刀法。 初时,我还嘲笑他舞的毫无章法,就如愚氓街头斗殴一般,但是,看了一会后,我便郑重地拜倒在地,求他传我倭刀之术……因为我意识到,如果将他手中的树枝换成刀,我连一招都接不下……于是,在那之后我便时时带着酒去找他学刀,倭刀术的招式特别简单,那人,啊,他的名字叫作岛森繁,他不仅让我用他削的木刀练习招式,还让我做各种看似与刀术风马牛不相及的练习,比如点茶……” 听到这里,敏敏笑得几乎将一口刚刚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 “竟然让你学点茶!哈哈哈,你这个倭寇师父怕不会得了癔症吧!” “还有更怪的呢,他还让我在盯着蚂蚁窝数里面的蚂蚁……” “哈哈哈哈!”听到这里敏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声地笑了起来。 “别笑…就刀法来说,无论招式再花哨,其目的都是为了砍中对手。发现对手的破绽,顺着破绽沿最短的距离、用最快的速度攻击对手,就是所谓倭刀术的奥义! 岛森繁告诉我,只要假以时日,每个人都能把招数练熟,那么对战之时决定生死的关键又是什么呢?就在于人能否做到‘无我’! 按照倭国的观点,只要排除头脑中对眼下所做之事的干扰,把身体的指挥权交给自己的内心,那么这件事肯定就能做成!而想要让脑子将大权禅让给内心,则需要日复一日的修炼…… 两人在生死相搏时,必须隔绝脑海之中的种种杂念,比如恐怖、比如牵挂、比如怜悯、比如嗜杀,如果存着这些念头去和人打,手会软,腿会抖,刀会颤……因此,他让我点茶、让我数蚂蚁,其实就是为了让我的内心更加专注、笃定,以便进入‘无我’之境,其实,与其说是武道,倭刀术更像是修习一种禅境……” “说了这么多,你的功夫究竟如何呢?一次能打几个人?”对于他所说的这些,敏敏有些不以为然,听哥哥们说,江湖高手之间过招,要么是凭武功招数巧妙高超,要么是靠内功深厚精纯,而这人所说的倭刀术,与其说是一种武术,不如说更像是庙中和尚们的日常所做的打作参禅…… “这个不好说,要分好多种情况呢,我刚刚说了,军阵之中,这倭刀术就用不上,丛枪戳来,箭雨落下,躲无处躲,避无处避,任你刀术修为再高,在那人海之中与寻常兵丁也无甚分别…… 要是与人私斗,那么既要看对手是谁,也要看我当时的气势如何。还有诸如风的吹向、太阳的高度、黄昏还是白昼、山峦抑或是泥沼等等......能够影响打斗胜负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我能打几个人’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答案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要是对上外面那样的乱兵,我随随便便还是打得了五七人的!” “略略略~”敏敏暗自做了个鬼脸。“好啊,你竟敢瞧不起我们黔贵的驻军!” “事实如此,黔贵驻军没见过大阵仗,手上也没沾过血……” “你呢?你手上沾过很多血吗?”敏敏打断了他的话。 “还好,战场冤魂不索命,所以我偶然间一个人在黑夜里听见有人嚎啕大哭,心里也不会感到特别害怕~~” 敏敏听他此言,思及昨夜的狼狈惶恐,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此刻,沉浸在这个尚未谋面的男人所发出的声音和气息中,她感觉内心十分笃定。 虽然此人与自己其实相隔甚远,虽然此人现下受伤无法动弹……“在他身边,似乎什么都用不着怕了吧!” “你之前说,我们还要继续在这里待好久?”敏敏急匆匆地用一句废话打断了萦绕在自己胸臆之中的心猿意马。 “三四天吧!” “好快啊……”敏敏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们一起来的伙伴之中,有一人前晚就连夜去往云龙报讯了,有一人去十六里铺等候,准备暗中助你们脱险,我则在这密道中养伤。这件事其实挺棘手,现在云山驻军并没有公开举旗造反、哗变,如果他们得知自己的计划全盘泄露,难保不会狗急跳墙。那样一来也麻烦得很。所以既要让他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又不能让他们的奸谋得逞......这个分寸,不好拿捏噻! 但此刻,想必我的伙伴已经带着你们镇远军眷继续西行了,云龙驻军也应该很快就会知晓事态,向此地开拨平叛,郎中曾叮嘱我夹板需带满两百天,否则容易落下残疾,我现下虽然感觉已经快要痊愈了,但终究还差几天才满两百日。 所以,姑娘再等等看吧。等一切都结束后,我要在滇云待上一阵,与姑娘相距并不遥远,想来后会还是有期的…… 所以姑娘不用感到失落,对月把酒之约,也不急在这一时!只是,日后姑娘会听说一些事,到那时是否还如现在这般对我青眼有加,可就难说了……” “呸!”被说中心事的敏敏小脸通红……“你说对了!我就是着急见你,你不是动不了吗?那我就去找你,现在就去!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东鬼!” “万万不可!怀不可告人之秘者,最怕奸谋被旁人知晓,此刻,想必云山堡那帮家伙正在地面上逐屋逐户地搜捕你呢,你老老实实在这地道内待着吧,你要是贸然出去被他们抓住,我还得去和他们打杀,保不齐往后余生就变成残废了……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大半夜的不老老实实睡觉,跑到那下寨堡门处作甚?” “我去画画啊,像云门堡这样通体绿色的城寨,即使在黔贵也并不多见,我想把它画下来嘛!”敏敏往怀中摸了摸……“可惜,画本在逃跑时弄丢了,不然还能让你欣赏下本小姐的丹青之技!” “既然这样,就权且先凑活着看看本公子的涂鸦之作吧!” “你也会丹青?” “会与不会,待姑娘品鉴后自行判定吧!” 不一会,一卷小皮本从石缝中掉了出来。敏敏伸手拿起。 “呀!这画……”借着透下的阳光,她发现此人的画技何止一个“会”字得了——着墨并不繁多,寥寥数划后,意蕴含而微露,初看时画风疏阔辽远,细品下又有蔚然深邃之境。画作之中既有山川景致,亦有风物人情,凡其所绘,皆不类黔贵风物。 有些画作旁还题有小字,但这些书法与画作相比,却不禁让人莞尔——字的间构,竟比镇远城里刚开蒙的小童生还差些。 “露华云倦沐夕烟 风流影落漫雪岚 轻解霓裳为君舞 一别入梦复经年” 敏敏轻轻地吟诵着这些潦草的诗句,画中,莽荒的冻原之上,一丛丛春花破雪绽放,苍凉与柔媚想依相伴,却并没有显出丝毫的突兀之感。 “世间竟有如此之地?”敏敏轻声问道。 “北地之北,辽东之东......岩浆在霜雪上沉睡了上万年,春日里,金达莱花穿过坚硬的熔岩,一直开往天际……”石壁那侧,他的声音如浓雾一般沉郁。 “这些,又是什么人?骑着不剪鬃毛的大马,臂膀上架着鹰,踏雪而行。” “粟鞨人,宁公特粟鞨……他们骑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率滨之马,近千年前就是东夷上贡给中原天子的名马,那鹰,名曰海东青,是出名的猎禽……” “啊!这个我晓得!猛禽从冰海中腾跃而起,翼下升出飓风,将镔铁之国吹得灰飞烟灭?” “当年,镔铁之国要求女芝人进贡此鹰,女芝人不堪重负揭竿而起,一举灭了镔铁之国......这镔铁之国,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亡在了‘海东青’的翼下!行啊,小姑娘还挺渊博呢!” “那是,本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这些粟鞨人,和史书中的女芝人,是同一种人吗?” “女芝人所建之国四百年前被北虏韦兀人所灭,当年的女芝人,在这四百年间也一点点地都变成了宁人,只有一小部分仍然生活在东北边疆之外。 而现在我们所说的粟鞨人包含了很多人种,除了四百年前的女芝人外,还有通古斯人、索伦人、达斡尔人,这达斡尔人就是当年镔铁之国的后裔,当然,也有很多胡化的宁人。所谓的粟鞨人,其实就是朝廷对帝国东北边境外所有居民的统称……” “镔铁人、女芝人,才不过四百余年,当年不共戴天的仇敌,就变成了同一种人......世事轮回,倒也有趣得很……不过,你画中的这些武士,看起来真彪悍啊……” “北地苦寒,一切柔软的东西最终都会被漫长的严冬吞噬殆尽,只余下刚冷的那部分和冰雪融为一体。 那幅画,画的是粟鞨人‘打冬围’时的场景——几个小部落共同联手,将选定的山地围得水泄不通,然后骑马放犬将整座山的动物一起往预设的‘死地’中驱赶,在那里等待着它们的,是遮天蔽日的箭雨,不论是老虎还是兔子,只要进了围场,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天!好残忍的围猎……这简直是打仗嘛!” “对啊,所有的粟鞨男丁都是战士,因为他们的日常生活本来就和打仗无异。这样打猎也不是残忍,东北的冬天,足有六个月长,若是没有这些兽皮、油脂、兽肉,人们定然熬不过这漫长的严冬……” “可是,那里的冬季好美啊!”敏敏翻开另一幅画,由衷地赞叹道!画中,夕阳下的雪松层峦叠嶂,团团地簇拥着一座浩瀚巍峨的白头雪山。 “我特别喜欢雪,虽然镇远、渝州也偶尔会飘起雪花,但是没看见这幅画前,我真不敢想象人间竟还有如此壮美的雪山!” “哦,那张画中的山,名唤‘盖马大山’,山头终年积雪、洁白耀眼,山腰的森林苔原则和蓝天融为一体,所以整座山看起来就像漂浮在云端上一般。” 敏敏一边听他讲解,一边继续翻看着皮本中的画作。一张人物速写引起了她的注意,画中人,是一名粟鞨 女子,只见她手执硬弓向前眺望,长发似乎被林间的轻风所吹起,拂过她微翘的鼻尖。让她的侧颜看起来既冷艳,又倔强。 “她......是谁?”敏敏原打算这样开口询问,不过当这句话从嘴边飞出时,却变成了“这画纸好奇怪……” 皮本中的画纸,轻薄坚韧,非纸非绢,着实让人猜不出它的质地。 “哦,那是青桦树树干与树皮间的一层薄膜,粟鞨人喜欢就将它剥下来当纸用。” “哼,粟鞨粟鞨,你对粟鞨的好感很深嘛!还你,没什么好看的!” 敏敏将画本卷成一圈,推还回了对面。 那人接过画本后一时间也不说话,整个密道里静静的,只有笔尖与画纸间若即若离的摩擦声——他似乎在画着什么。不一会,落笔声也停息了下来。 “你画了什么?”敏敏发觉,这种静谧会让时间变慢,在缓慢的时间里,心脏扑通扑通的跳跃声听起来似乎在一点点加速……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尴尬…… 那人什么也没说,把皮本又传了过来。敏敏翻开皮本,发现最后一页上多了一幅新画——如水的月光倾泻在爬满藤萝的关隘上,一只圆滚滚的小猫蹲坐在城头,静静地望月出神。 “这小猫好可爱!”一阵暖意从敏敏的心头泛起,这男人……好有趣!既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哄我开心,算了,难得他如此费心,我姑且不追究他偷画番婆一事了…… 这一天,二人又是在聊天中度过的。敏敏感到,在这个男人的心中,似乎有着一把由他自己锻出的标尺。所言所行,也一直都没有超出自己设定的尺度。因此,虽然他的口中时不时就会蹦出一些“非礼勿听之言”,但却并不招厌,反而给人一种洒脱不羁之感。 当然,他送来的板鸭和红糖糌粑也都很好吃……敏敏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似乎第一次对一个家人外的男人产生了好感! “俗话说画如其人,你的画作颇有些俊逸出尘之风;可俗话又说,字如其人,你的字嘛,却又如此幼稚颓唐,你说,你的人究竟是如画一般,还是如字一般呢?”在临睡前,敏敏终于对他道出了这个让她纠结了一天的难题。 “嘿嘿,这个字嘛,我小时候写的还可以,但是后来手指上的老茧渐渐多了,手筋也受过伤,因此在握笔时就拿捏不好分寸与轻重了!” “强词夺理!你手上的老茧,为何只会影响到你写字,而不会影响到你作画呢?” “切,丹青靠的是天赋!我画画,从来都是用心去执笔!”听他这么说,敏敏一时间也有些语塞了。 “我原本也有一卷画本,可是在前夜奔逃时却遗失了……” “哈哈哈,真想从某人的画作中去窥探一番某人的少女之心!我决定了,明日再养一天,后日早晨就把夹板卸了,然后从下寨进密道和你会和,这样日日思君不见君,时乃人世间最煎熬的情境无二!睡吧,今夜早点睡,骨折处也就恢复得好些!” 不一会,石壁一侧传来了低沉的鼾声,敏敏微微一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一夜无梦,当她第二天醒来时,那人似乎仍在沉睡。 “应该去找找我的画本,都两天了,想必追我的人早都撤走了。有人必定欲杀我而后快云云,八成是他瞎编的......嗯,他其实是不想我一个人去云龙求援,留他自己孤零零地待在这阴森的密道里......” 敏敏思虑已定,就蹑手蹑脚地朝密道外走去,那画本,想必是掉在自己跌跤的台阶处了! 仍然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敏敏小心翼翼地走在下寨的小巷中。当她转过第一道石墙后却猛然发现,逼仄的巷弄里,一小队兵丁正百无聊赖地靠墙晒着太阳! 那些兵丁也发现了她,双方一时间都是一愣,呆呆地互相看着...... “这些人不是镇远的兵!”还是敏敏率先反应了过来,她一转身,就向密道处跑去。众叛军一愣后,也发了一声喊呼啦啦地追了过来。 “那小女娃从那里钻进去了!” “哈哈哈,原来有地道啊!入口就在这里,这小女娃跑不了了!” 这一次天光大好,以至于敏敏搬动机扩逃进密道的过程被追兵看得一清二楚,几名叛军紧随在她身后,依样进入了密道。 “救我!” 敏敏拼命地奔跑着,马上就要到中寨的塌陷处了......身后脚步声越发嘈杂、喊声也逐渐逼进,敏敏情急之下不由得大声呼喊,可是密道内却并没有传来她想听见的回应……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敏敏背靠塌方,声音中带着颤抖,可是塌方的那一侧,此刻却全然了无生息。 这真切的呼救声,着实将正在朝她步步逼来的叛军吓了一跳。但是当众人发现不管敏敏如何呼救,这密道之中却仍旧不见余人回应时,便一齐放松了警惕,笑嘻嘻地围拢了过来。 “小女娃儿!喊破喉咙也没人能来救你!老子们这两天可是好一番把你翻找!没想到你竟藏在这样一个隐秘之所!”为首一人身高五尺不到,年纪似乎在三十上下,一把不轻的雁翎刀斜扛在他的肩头。 “对啊,对啊,还好这小女娃儿自投罗网了,不然要咱们如何向千户大人交差啊。”众人纷纷附和道。 “小女娃儿长得还不赖呢!”一名四十多岁的叛军笑嘻嘻地将手伸向了敏敏的脸蛋。 敏敏啪地打开了这只油腻的小手,对为首之人说道:“我是黔贵驻军的家眷,我的父兄与各位有同袍之谊,如今虽然双方战线不同,但往昔却并无仇怨,在我看来,你们依然与我的父兄无异。谁人家中没有妻女妹子,你们为了所谋大事抓我、杀我,我都认!但是,却不许欺凌我!” 这样一番义正言辞的陈述,让乱兵中为首的那人频频点头。 “你放心,黔贵军兵绝不会欺凌友军的家眷。但是,你知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我们要把你带回屯堡听副千户大人的处置!你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我们不绑你!也不为难你!如何?” 那个为首的,正是云山堡总旗官兰齐,眼前女娃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自家的妹子,的确,同为黔贵驻军,即使刀柄相见,彼此间也应存有几分香火之情…… 在返回云山堡的路上,兰齐不仅没有绑缚敏敏,还匀出了一匹马来供她骑乘,与来时的绵绵细雨不同,这一刻,春日的暖阳温和地抚慰着驿路旁的群山,和风中,众叛军一边赶路一边悠然地唱起了山歌。驿路间空空如也,想来云龙那边也一定知晓了这里的异动,和作乱的云山堡一样,派兵截断了往来的商旅。 敏敏呆呆地坐在马背上,心中越发觉得栓塞。 “哎,终究是萍水相逢之人,而且隔着墙壁他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这样开解着自己,但绵软的无力感却依然向敏敏袭来,她晓得,这种让人绝望的泄气与委屈,并非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大意被俘。 她并没有指望那人就应该拼上性命前来救她,但是,对于他刚刚表现出来的沉默与冷淡,敏敏却仍旧无法释怀,有那么厚的一堵石墙隔着,他竟然还是连声都不敢发!而自己在这两日间,竟然还对他渐渐…… “啊!!!!”想到这里,敏敏不由得懊恼地大喊了一声。惹得押送她的六名叛军面面相觑…… “女娃儿,你不要怪我们!我们要是不这么做,就得去关外的大雪里喂狼,我们实在是不想让我们的家人孤零零地在这世间受人欺凌……”与敏敏并辔而行的兰齐心下涌起一丝不忍。然而关于兰齐所说的话,敏敏却并未留意。此刻在她的脑中转来转去的,仍然是那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剪影…… 沿驿路再行三里,就应该是堡外的密道出口了……他现在,在干嘛呢?怕不会是怕我供出他来,已经悄悄拆掉夹板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吧…… 哼,你也太小瞧本姑娘了! 不甘、不舍、幽怨、委屈、失落……这些情绪一股脑地充斥在敏敏不大的身体里,搅得她心乱如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见王子…… 耳边似乎又出现了他的歌声,敏敏发现,最让她不愿面对的,其实是在自己的心中,已经暗暗地将他当成了歌中的那个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哎呦,摔死老子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人喊马嘶终结了敏敏混乱的思绪。抬眼看去,队伍前打头的一骑,此刻已连人带马滚倒在驿路中央,队伍随之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混乱。 众叛军纷纷下马,七手八脚地将被坐骑压住了腿的兵丁从马腹下拽出,那匹摔倒的滇云小马发出阵阵悲鸣,兀自在路中不住地腾挪着,但却是再也没法站起身了——马的左前腿上夹着一个生了锈的大铁夹子,是侗人捕猎野猪时常用的。但是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驿道上呢? “这帮侗蛮越来越不像话了!竟敢在官道上下猎夹!这云山堡要是没咱们驻守,用不了几天,侗蛮必反无疑!这马的马腿已折,没球用了,扔这别管了!小林子,你去和那女娃儿骑一匹马!”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说小林子这一跤摔得值,要不然像他这般的粗鄙军兵,一辈子也别想和千户家的小姐粘上边!在众人的笑声中,小林子红着脸向敏敏走去。 就在此时,小林子感觉一阵劲风从耳边划过,紧接着一些湿湿的东西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正要抬手去擦,却发现半步之外的兰齐正在没来由地平平向后飞出,小林子懵懵地站在原地,与站在身边的宋三川面面相觑,任由那粘稠的液体流进嘴里,好腥…… 此时,在小林懵懂的瞳孔中,宋三川的模样也在突然间改变了——这次他看清了,一只类似小铲子的箭头蛮横地撕裂了宋三川的眼角,斩开他眼角后的头骨,撞飞了他的小半个脸庞…… “敌袭!敌……”一个乱兵扯着嗓子大喊起来。但是没等第四个字出口,一枝羽箭就从他的口中钻入,将他牢牢地钉在了身后的银杏树干上,喷涌的鲜血,染红了箭尾处颤动不休的翎毛。 “好机会,逃!”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敏敏就被因受惊而人立起来的坐骑掀下了马背,她爬起,刚巧与呆若木鸡的小林子四目相对,一瞬间,小林子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了一抹凶光。他一把将敏敏拽进怀中,用匕首抵住敏敏的咽喉,继而又将整个身体蜷缩在了敏敏的身后。 余下的两个乱军并排躲在横卧在驿路中央的瘸马身后,驿路间又恢复了平静,除了伤马的悲鸣,便只有阵阵松涛声穿行于林间。 良久,一名乱军摸索着从瘸马马鞍处拽下了一张弓及一壶箭,他伏在瘸马身后,胡乱地朝前攒射着,直射得前方得山林飒飒作响。射出几箭后,此人胆气渐盛,渐渐探出身体,试图找寻敌人的踪迹,然而,一枝不识趣的飞箭迅速地插进了他咽喉,终结了只在他体内存留了短短数息的勇武…… “小林子,快他妈砍那小娘们一刀!”瘸马后余下的那名幸存者,说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奸贼,日拉坟地赶紧自己走出来,不然我兄弟就一刀刀活剐了那女娃!”那兵丁仰天大喊道,然而,拿在小林子手中的钢刀,却似有千钧之重——颤颤巍巍的刀刃始终在敏敏颈前乱晃,却始终无法向前再移动哪怕是半分的距离。 弓弦之声再次响起,两枝铲箭气势汹汹地打断了幸存者的叫嚣,箭刃贴着瘸马的马背平平飞过,如剔骨尖刀一般从马背上连皮带肉地切下了两块薄薄的肉皮,瘸马吃痛之下猛地向前一窜,竟然靠着剩下的三条腿顽强地站了起来! 原本伏在马后的乱兵就此失去了遮挡,裸露在空气之中......追命利箭旋即如影而至! 六名乱兵,瞬息之间就只剩下了蜷在敏敏身后的小林子一人…… 林中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猛兽捕猎时低沉的咆哮,时高时低,忽远忽近,小林子如筛糠般颤抖起来,终于,他哇地一声抛了匕首,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两枝羽箭先后飞来,第一箭斩断了小林子的左小腿,第二箭又切下了他的右臂。小林子滚倒在地,无声地抽搐着…… 驿路再次平静了下来,敏敏惊愕地站在原地,不久,右前方的密林中响起一阵窸窣,一个人影慢慢地走出林际,春日的暖阳浓烈而明艳,迎着阳光,敏敏的视线有些模糊,即便是眯起眼,也还是没法看清来人的样貌。 那人行走的极其缓慢,似乎还拄着一根拐杖,哦,那不是拐杖,是一根大树枝……他在敏敏身前十步停下,敏敏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在满地疮痍之间,一丝浅笑从她的嘴边绽出…… “能不能听点话!不让你乱跑你偏要乱跑!哎,你还笑?傻夫夫的……”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敏敏轻轻一跳,扑进了他的怀里……好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3 轩子佩 轩子佩端坐于云山屯堡逼仄的官厅内,面沉似水。 一名瑟缩如鼠的总旗官跪伏在他的脚下,小心翼翼地汇报着堡内原驻军伍的整编情况——原副千户白志刚、百户张自强、总旗李敬忠等军校已被悉数捕拿,解往金羽卫西南镇抚司定罪发落。百户兰齐则在叛乱中被金羽卫当场击毙。 现堡内总旗衔以下官弁俱被一免到底,革为戍兵,就只剩眼前这么一位还在戴罪办差的老总旗。 以兵变未遂的400余云山驻军为基干,署理安顺卫指挥使在辖地内掘地三尺,征发出150余名老弱闲丁、300余侗蛮土兵,复又将换防兵丁中不受上官待见的百余名刺头强行抽出,又凑出了一支将近千人的军队,由一名来自镇远的副千户统带,日夜编练,不日就将启程奔赴辽东应援。 而他,金羽卫东北镇抚司试百户轩子佩,因在前往西南公干途中偶然识破了叛军的奸谋,并以客将身份全程协助当地驻军将叛乱一举荡平。 而被金羽卫西南镇抚司“强行”委他军监之任,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权。西南司的如意算盘是,反正这名来自东北的同仁已经顺利地办完了差事,刚好可以在回程之时与这支新军同行,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己方兄弟省去那万里奔波之苦。 戴罪在身的总旗膝行而前呈上文书若干,轩子佩扫视几眼后轻描淡写地在文末署上了姓名。总旗诚惶诚恐地接过文书,复又膝行离去。 “无趣......”轩子佩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破败的屯堡、破败的官厅,大晴天屋内也这么潮湿,到哪都是一股子霉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南国烟瘴吗?我还是赶紧出去晒晒太阳吧!” 世传黔贵“天无三日晴,地无半里平。”但轩子佩方一出官厅便即发现,在他斜上方的一块场院里,有个人正半靠在藤椅上,安闲地躺在阳光中闭目小憩。 此人的椅边,放着一个坐有木炭的小陶炉,炭火上,斑驳的铁壶正在幽幽地发出着叹息。那人随手拎起壶把,将沸水注入矮几上的茶碗,白色的水汽四下游走,在盖碗旁的时鲜水果间氤氲缭绕。 那人一边喝茶,一边将大腿高高抬起,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这老崽子!好得真快!不久前,骨头还折得像开春时的冰溜子一般,当时看他那样子,我还以为他今后多半是废了......可现在,还真让他缓过来了!而且,这厮在拄着拐杖的情况下,竟单枪匹马地伏杀了一小队叛军!难道,这便是粟鞨军中‘白摆牙喇’的实力吗?” 看着头道。 “好!好!好!轩老弟果敢勇毅却又不居功自傲,果然是我金羽卫中数得着的青年俊才!日后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啊......这帐中所坐的,都是咱金羽卫中的袍泽弟兄,老哥我也就不讲那些客套话了……此役头功,原本应该是给轩老弟你的,但这次叛乱事起我司辖区,又差点酿成大祸…… 如果给轩老弟报了头功,于我西南司面子上的确不大好看……原本,这恳请老弟让出头功的口,老夫是万万不会开的!但既然老弟这般顾大局,识大体......啊,这个,老弟的美意,我西南镇抚司就却之不恭了!” “哈哈哈,大人言重了!全国金羽是一家嘛!大家都是圣上的亲兵,分什么东北还是西南,总之,只要这头功是咱金羽卫的就行! 次功也不用给我报了,下官在东北时就晓得,西南司的弟兄们日夜操劳,防大风起于青萍、防溃堤始于蚁穴,将西南三省保得得是井井有条啊!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西南司弟兄立功的机会就不如我们东北那片修罗场多。这次既然有了这样一桩小富贵,就全都给大人麾下的儿郎们分润吧!” “啊?哈哈哈!这让本官如何是好啊?过意不去……过意不去……老弟,日后有什么用得着老夫的,你尽管开口!”听轩子佩竟然连次功都不要,这名副千户越发感到惊讶了。 “承蒙大人不弃,下官也就斗胆想请大人帮我们东北司一个小忙......在下这次南下公干,其实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轩子佩凑到副千户身边,以袖掩口,悄悄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待他说完,副千户之前一颗一直悬于半空中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我知道他!此人可是我西南司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啊!日后司里面定然是要提拔重用的!” 虽然副千户大人之前从未听说过该“翘楚”的名字,但作为久历仕途的官道老狐,他在转瞬之间就将一副如丧考妣的苦脸挂在了自己脸上…… “不过......咱东北司既然这么想要他,那我们西南司就只好忍痛割爱了!如你所说,此人与东北司的确有缘,而且此番在战阵之中大难不死,调转东北司后定可委之以重任。 老弟,你将调人的文书拿来吧,老夫这就在上面签押!就像方才老弟你所说的那样——全国金羽是一家!咱东北司、西南司不都是圣上的亲兵嘛!” 一想起西南司副千户那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嘴脸,轩子佩的心里就有些不爽。 “娘的,老子最近几年在官运上一直都不算太顺畅,要不是为了你,我怎肯轻易就舍了此番平叛的大功!” 此刻,看见那人竟如此惬意地在自己眼前浮生偷闲,几日来忙得头晕脑胀的轩子佩不由得又气又恼,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朝那人砸去,哪知那人的反应更快,未等轩子佩动手,便率先居高临下地抛下了一串杨梅。 作为土生土长的辽人,打从轩子佩第一次尝到杨梅的滋味起,他就被这种南国水果酸中带甜的味道迷得神魂颠倒,此刻见有此“尤物”从天而降,轩子佩慌忙舍了石块,紧跑几步将杨梅接在手中。 “百户大人,要注意官仪啊!” 那厮的脸上,再一次泛起了没心没肺的坏笑。这笑容,瞬间将轩子佩带回了8年前的辽东镇抚奴城,彼时,轩子佩等袍泽给这厮取了个“举人”的诨号,叫着叫着,诨号就逐渐取代了他的大名…… 所以,不论他现在在司里的名册中改叫了什么名字,对于轩子佩这样的金羽卫老兄弟而言都不重要。 有些年份,注定会成为分水岭,很多事情,都会在那一年中悄然改变。而“举人”消失的那一年,就是这样的年份。 现在想来,那一年中其实只发生了一件大事,而那件事,又与轩子佩和“举人”等金羽卫息息相关…… 时光回溯到8年前的那个秋日,似火的骄阳沿着高尔山的山脊一路攻略而下,炙烤着孤零零的抚奴城。轩子佩小跑着从“秋老虎”的兵锋下逃出,矮着身子钻进了“戊”字堡火头伍的炊棚,高挺的身躯,冲乱了棚内缭绕的烟火与飘满尘埃的光柱。 他径直晃到灶台前,伸手抓起一坨刚刚出锅的锅盔,囫囵个塞进嘴里,旋即被锅盔内四溢的肉汁烫得龇牙咧嘴。轩子佩对此毫不介怀,一边嘶嘶哈哈地吐着口中的热气,一边在笸箩里继续翻找着肉馅相对饱满的锅盔。 一名年轻的“炊爷”惊愕地看着这双在笸箩内上下腾挪的大手——大手上布满了老茧与裂缝,来自于火铳的油泥顽固地盘踞在这些裂缝当中,一些坚硬的黑毛复又冲破了油泥的遮挡,桀骜地“破茧”而出。让这一双“爪子”更加令人几欲作呕。 然而,这双手和他主人的长相却极为不符——只要将双手背在身后,轩子佩看起来就像是一名簪缨世家的翩翩公子…… 年轻的“炊爷”本想当场发飙,但他却发现,其余几名老“炊爷”均对这一幕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不约而同地低头干着自己手中的活计。 孤掌难鸣......年轻“炊爷”终究还是强压住了自己的怒火,但胸间的那口恶气却终须喷吐而出。于是,他斜了这名莽夫一眼,有意无意地往该人的脚下吐了口唾沫,随即恨恨地转身继续在大灶上烙起了锅盔。 还没等他的唾沫刚刚落到轩子佩的铁网靴前,轩子佩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见怪、见笑,这两天鼻子不舒服,闻见烟火就他娘的想打喷嚏。”轩子佩一只手将自己挑出来的几个大个锅盔揣进兜里,另一只手则在笸箩中余下的大小锅盔上抹了又抹,直到将随着自己的喷嚏掉落在锅盔上的口水鼻涕全都涂匀抹净后,方才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矮小的炊棚。 “你小子真是吃饱了撑的!闲来无事惹那金羽卫作甚?!幸好这位轩大人不是心地狭隘之人,换了其他金羽卫,随便找个由头,捏死你就和捏死一只小鸡一般无异!”见轩子佩走远,伙长恨恨地瞪了这名年轻的火头军一眼。 其他炊爷则继续悠悠然地翻烙着铁鏊子上的锅盔,伙头军都是在灶台上吃饱的,而当兵的才不管自己的锅盔上沾了唾沫还是沾了屎尿呢,抚奴城的大兵一天就两顿,一个月除了四次锅盔外难得荤腥…… 轩子佩贴着墙根处的阴凉从一伍伍排队等候领饭的士兵旁走过。这他娘的天咋这么热!都八月初十了,中午时分的太阳还是这么烤人! 夏季越发燥热干旱,冬季则更显漫长酷寒,最近几年,似乎都是这样的怪天气。 再过俩时辰就要出发去“办大事”了。得抓紧时间回去磨磨腰刀,再给火铳上遍油。哎,热糊涂了,今天这桩“买卖”是不能带火铳的…… 轩子佩一哈腰钻进自己半埋入地下的窝棚中,窝棚由三尺深的地穴和四尺高的棚壁组成,原木搭的架子,四周用黑土坯做成墙壁,窝棚边拿起锅盔,带着一脸没心没肺的坏笑……哦,那个人就是“举人”,彼时,若是细细观瞧,从他的眉宇之间,还能找到几分残存的青涩...... 轩子佩一屁股坐上了炕沿,用力地拽下脚上的铁网战靴,扬手扔到墙脚,一只老鼠随即吱的一声向外逃开。 他没有去管逃离的老鼠——而是从铁皮箱子里翻出了自己的牛皮靰鞡和牛皮护腿,这地窝子就他娘的耗子太多,即便你是让人谈之色变的金羽卫,此时也只能选择对其视而不见…… 铁箱子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些他比较珍视的家伙什——有火铳上的弹簧机扩,官造铁罩甲、环臂甲、牛皮靰鞡、铁网战靴等等。 “别写那些没用的了,有时间整理整理装备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咱们就要出发了!”“举人”来辽东不过三年半,相对于生长于斯的轩子佩,多少还是显得嫩了一些。 东北边疆是时人闻之色变的修罗地狱,但对他金羽卫东北镇抚司的总旗轩子佩来说,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入死,则是他自出生伊始就被赋予的宿命。 金羽卫乃是天子亲兵,其职责不仅限于天子的宿卫,其余如重大奸恶的侦缉捕拿,对文武百官言行的监察、军事情报的搜集研判,也均是金羽卫的分内之责。 但在大宁开朝之初,金羽卫的职责却只有天子宿卫一项,随着职责逐年加重,世袭金羽卫的兵力也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因此,朝廷在金羽卫内,又增设了“推恩金羽卫”的编制。推恩金羽卫多由贵族良臣之子弟充任,其职位仅此一代并不世袭。 但他们也与世袭金羽卫一样,享受诸多特权——按照大宁律法,擅杀金羽卫者等同造反,本人凌迟、家人满门抄斩!金羽卫办差之时,各有司需全力协助;亲属犯罪,金羽卫如自身清白,亦可不受株连…… 轩子佩家先祖随大宁开国皇帝白身起事,血战多年后在光复滇云之役中力战殉国,作为功臣忠烈之后,轩家蒙沐天恩被圣上授予金羽亲军世袭总旗之职。 金羽卫增设东北镇抚司时,轩子佩的先祖携家带口从京师来到了这片苦寒之地,至今已历有五世。 作为世袭金羽卫,轩子佩伴着金羽卫的荣誉与风骨而生,16岁那年就补了世职。从此,他便一直在这东北边地上刀头舔血。 与大宁其他镇抚司的金羽卫相比,东北金羽卫所干的勾当要更加凶险——他们不仅要监察凶神恶煞般的辽东边将,还必须时不时地深入大宁治外的蛮荒雪原去“搞搞事情”。 辽东以东,北地之北......这里,是一片由苍莽密林所组成的辽阔海洋。 冬天,“白毛风大烟炮”卷起的风雪能在一夕之间填平一座小山谷,形成几丈深的雪窝子,人要是陷进去了必将被活活憋死。 想救?痴人说梦!只有先记下位置,待到第二年夏天雪化之后再去附近搜搜,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够找到一具被野牲口祸害得不成样子的尸首。 夏天,几场冷雨后,森林就会变得密不透风起来,置身其中,让人分不清时间与空间,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亦不过如此! 若是迷失了道路,便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老林子里一个劲地兜圈子,即便是运气好,遇不见山洪和野牲口,单单凭着那无边的绝望与压抑,就能将人的求生欲望迅速耗光,轩子佩曾不止一次地在森林边缘看见过那些因崩溃而自我了断的迷路之人,殊不知,他们只要坚持着向外再走上几百步,就可以逃离这片绿色的寂静之海了…… 还有像虱子一样多的野狼;铁浮图般横冲直撞的野猪群;喜欢虐杀行人的黑熊、棕熊;以及一巴掌就能扇倒一骑甲骑具装的大虫。 然而比这些更让人恐惧的,则是嗜血凶蛮不受王化来无影去无踪的肃鞨东奴! 说来也怪,这肃鞨野人在老林子里活的咋就那么自在呢!那些让大宁军民感到恐惧的事物,在肃鞨野人面前,就会完全换上一副俯首帖耳的媚像。 因此,辽东镇抚司金羽卫的折损率在全国来说一直都是最高的……每年都有新鲜的推恩金羽卫被补到辽东前沿,其中,有些人甚至连一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就被这关外的雪原所吞噬,草草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不,应该说他们原本就没有给人们留下过任何值得回忆的东西...... 平心而论,像“举人”这样与轩子佩并肩熬过三冬的推恩金羽卫,就已然算是老手了…… 轩子佩的目光扫过铁箱内的武具,胸甲、火铳、环臂甲……这次都不能带……他微微有些失落,从箱子最底层,拿起了一柄不起眼的腰刀,缓缓抽刀出鞘,平庸的刀装下,刀刃如同一泓沉郁的秋水! 凌空虚劈,略带弧度的刀身铮然有声,他用刀锋小心翼翼地划过手指上的老茧,一道细缝随即在老茧处绽开,嗯,这刀还好,不用再磨了。 还刀入鞘后,轩子佩又将一个小司南揣进了怀中。其余的,也不需要再多带了。东北金羽卫正是如此,越“脏”的活,所用的家伙什就越简单,如果堂而皇之地穿好铁甲扛起火铳配上绣春刀...... 以这样一番打扮进入荒原,等于像粟鞨人宣告,我们便是传说中双手沾满尔等族人鲜血的大宁金羽卫...... 在轩子佩收拾行装的当口,举人已经将锅盔几口吞进肚中,匆匆抹了抹嘴,继续笔走龙蛇起来。 轩子佩并没有再行催促,他晓得举人写的是什么,这次的“买卖”凶险万分,却又隐秘异常。未来十数天内,能够给他们提供支援的,或许也就只有各人的运气了。 但是,这趟九死一生的活,对参与者来说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即使是充满传奇的金羽卫,一辈子又能遇见几次名垂青史的机会呢?当然,青史留名的是这个活,而非他们本人…… “写好了!”举人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折好,扔进了轩子佩的武具箱,“这封信是写给家父的……” “行,晓得了……但是这次咱们应该是一条线上拴着的蚂蚱,你要是出不来,我也够呛……” “你的字比较讨口彩!所以还是放在你那里比较稳妥些。” “我的字…怎么了?” “你名子佩字瑾瑜,瑾瑜瑾瑜,仅剩的漏网之鱼嘛!” 轩子佩笑骂一声,躺在炕上小憩起来。 堡内小校场上的日冕无声地鞭打着时间,待到日影西斜之时,二人默默穿上了牛皮靰鞡与寻常兵丁的鸳鸯战袄,用腰刀挑着酒葫芦,相跟着走出了窝棚。两条狭长的身影无声地映在堡子的夯土外墙上,间或穿过一队懒散疏落的兵丁,朝堡门处走去…… 随着呜咽的号角声,残阳恹恹地坠入了金色的林海。借着最后一抹逆光,一小队人马于堡门前的空地上稀疏地排成了一列横队,6名军汉,10匹马,蚊蝇在抽动的马尾间上下翻飞。 四名士兵将短矛搭在肩上,挨在一起一边分抽着一口小烟袋锅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其余两人则带着长矛,马匹上均携有弓箭与腰刀——形制均为粟鞨人所惯用的长梢弓与牛尾刀。 轩子佩与举人默默地走进队伍之中,与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支小队人数虽少,确是从金羽卫东北镇抚司寅字队100余人中精选而来,人人都是老手,连其中最嫩的“举人”都挂有小旗官衔。 轩子佩是寅字队的副长,此刻,大家正在一起等待着小队的指挥,寅字队队正——百户吕砚凝。 轩子佩将一个鸡蛋仔细剥好,用手托着喂给坐骑吃下。在坐骑享用美食时,他轻轻地挥起了腰间的牛皮手套,驱赶着萦绕在马匹周围的蚊蝇。 一列在堡外屯田归来的士兵被残阳追赶着挤进了狭小的堡门,随行的几驾牛车装载着苞米和小麦。牛车缓慢的步伐阻慢了这些归心似箭的军汉,一时间堡门处稍稍显得有些混乱。 在这片小小的聒噪中,吕砚凝不声不响地走近了自己的小队,一名使短矛的金羽卫赶紧牵起一匹青马迎上前去,一边将手中的缰绳递上,一边接过吕砚凝挑着狼皮卷的腰刀,他将腰刀挂在青马的马鞍桥上,狼皮则绑在了马鞍后部。 其余金羽卫则立正站直,羊群般的军卒在从这支静默的小队面前经过时,纷纷自觉地收敛起了喧哗。 吕砚凝三十出头,中等身材,彪悍之势被风尘裹挟,很好地掩盖住了体内与金羽卫并不相符的书卷气。此刻,他朝肃立的部属微微颔首,便即翻身上马,率众策马奔进余晖之中。 一轮金乌寂挂于静穆的夜空当中,月光穿过针叶阔叶杂处的林梢,为人、马、树木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晕,与一入夜就两眼一黑如同瞎子的寻常士兵不同,金羽卫中这一队号称“夜不收”的精骑自入夏以来,每人每天都会吞服一碗蝌蚪,此乃辽东古法——为的是在夜晚中也能借着月夜、星光隐约视物。 虎啸狼嚎不时在林间响起,时稀时密,但众人所骑的马匹却并不慌乱,依旧保持着长途行军时不疾不徐的步伐,到了天际泛白之时,小队已经来到了离堡四十里外的一处石剌子(石壁)旁。 一名长矛兵首先下马,走进石壁的凹陷中,从一个不起眼的石缝里拽出了几个硕大的油纸包。 他随手将纸包拆开,内中包裹的,竟是一套套粟鞨衣装,大家脱下鸳鸯战袄,复又摘下斗笠,露出一排齐整的光头,有人的光头后,还拖着一小根细小的鼠尾发辫。 众人换好粟鞨衣装后,其中一人长声呼哨,不多时,天空中鹰啸肃朗,一只身型壮硕的“海东青”盘旋而下,停在那人的小臂上,桀骜地四下盼顾。这些刚刚看起来还是大宁官兵的金羽卫,霎那间已变成了一支精悍的粟鞨猎队。 金羽卫们分头而动,轩子佩拢起篝火,有人将从崖边流下的山泉一桶桶提来倒入架在火上的铁锅之中,有人攀上石崖隐入林中布设岗哨,举人和刚刚唤鹰的年轻汉子则将十匹马的马鞍一一卸下,用毛刷分别将马身上的汗水刷干,再给马匹饮用了已经烧温的山水,虽说众人所骑的率滨马以忍饥耐劳,皮实扛造而闻名于世,但吕砚凝却仍然要求部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给坐骑以最好的照顾。 轩子佩忙完手中活计,拎着一袋燕麦前来帮二人喂马。 “田利常,你这海东青又快要换了吧!” “是啊,到今年冬天,这只鹰就该放了,到时候还要再向吕大人告几天假,重新熬一只新鹰出来!” “好,到时我争取陪你一起去,再带上举人,近两千里的路,三个人去稳妥些。”轩子佩言毕,下意识地举头望了望更北的天空。 自此处往东北方向再行两千余里,就会看见一泓横无际涯的冰海,冰海之中有一种大天鹅最是名贵,中原历朝历代皇后所佩的凤冠之上都镶有这种天鹅的翎毛。 因此,无论朝代如何更迭,这大天鹅都是东北边民雷打不动的贡品。而捕获这种珍禽的唯一途径,就是放这种名唤海东青的珍贵猛禽升空猎取。 千年中,中原王朝与东北边民因这“海东青”爆发过数次冲突,甚至有国祚二百余年的宏伟帝国因之倾覆灭亡…… “海东青”极为桀骜,猎人将其捕获后要与其连续对峙三个昼夜,不可中断,亦不可换人。直至将鹰身上的野性彻底熬干,这只冰海上空的王者方能对战胜它的猎人俯首称臣。 不过,“海东青”与人相处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年,一旦超出时限,鹰身上的桀骜与神骏必将一同消失殆尽,油尽灯枯…… 田利常的家族世居东北,其祖上从粟鞨人处学得捕鹰熬鹰之法,于家中代代相传。这只海东青是金羽卫们行走关外的护身之宝——带着神鹰的猎队,必然是粟鞨人中的“三音哈哈”(好儿郎)!在粟鞨人心中,宁人是无法捕获并驾驭海东青的。 待战马饮罢温水又饱食燕麦与干苜蓿后,众人将兽皮铺在地上,围绕营火团团而坐,轩子佩将大家事先捣碎的肉砖与炒米混在一起,投进铁锅之中慢慢炖煮。 小队粟鞨人外出行猎之时向来不用炭火炙烤食物,只吃这种坚如顽石的肉砖以及便于保存的炒米。 要知道,人类并不是这片莽山之中唯一的主宰者,肉类经炙烤后发出的香味朝四外弥散后,往往会引来一些难以招待的不速之客,棕熊虎狼之属还好说,最怕的是—— 田利常与举人等几个年纪小的,此刻正盯着一名面貌相对英俊的金羽卫发出坏笑,举人笑着笑着,突然夸张地伸出双臂朝坐在身边的田利常抱去,田利常则拿起一小块未煮的肉干顺势塞进了举人的口中……见此情景,金羽卫们纷纷大笑了起来。 “关鹏举,你说你当时若是从了该有多好!” “是啊,在这东北地界难得见个女人,既然是母的,你还管它是人还是人熊作甚?” “那之后你小子肯定夜夜后悔吧!” “你们就会说这些风凉话!若不是本大少英俊,能引来母人熊吗?人熊皮孝敬给千户大人后,千户大人赏赐的银钱大家伙可是均分的,你们既已花了本少爷的钱,便不能再这样嘲笑我了!” 被众人打趣的那名金羽卫名叫关鹏举,在去年暮春的一次巡哨中,关鹏举离队下马出恭,一只发情的母人熊悄悄从背后摸来,紧紧抱住关鹏举欲将其掳走,这人熊一物,八分像人,两分像熊,身高八尺,长毛覆身。粟鞨人称之为“阿尔犸斯”,意为迷失之人。 此物诡谲残忍,力大无穷,在山中连大虫都对其避让三分,但其数量却极为稀少,即使是生活在密林深处的粟鞨人,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鲜有睹其真容的机会。 但是关于发情人熊掳人的传说,却同时在大宁边军和粟鞨营寨之中广为流传。 据关大少回忆,当时自己被一双毛绒绒的臂膀从身后紧紧抱住,直冲口鼻的腥臭之气熏得他几欲昏厥,慌乱之中,他从腰囊中随便抓起一物向身后喷吐腥臭的源头怼去,哪知这一怼之下,身后竟传出了一声惨叫,环抱自己的臂膀也立时松脱,他趁此机会方能得空大声呼救。 众人闻讯而来后用火铳将人熊击毙。勘验尸首时大家发现,原来那个在危机时刻拯救了关大少贞洁的物件,乃是一块肉砖......坚硬的肉砖崩坏了人熊的一嘴尖牙。关鹏举方能得以脱险。 自此,关鹏举便有了一个诨号——“金羽肉砖将”。。。 肉砖在翻滚的泉水中渐渐软化,众人用贴身的粟鞨顺刀(短砍刀)将其在岩石上进一步砸松,方才慢慢地放进口中咀嚼,味同嚼蜡的一餐后,篝火旁逐渐响起了低沉的鼾声。 “还行,都睡着了,没一个怂的。”轩子佩待众人熟睡后,轻轻起身来到石壁道。 “好,放在这就行,就算是一处上给粟鞨人的眼药!”轩子佩将腰牌重又塞回了尸体怀中。 “你看,这些家伙够不够你们在主寨处使用,配这玩意太麻烦了!我这一天从早干到晚,也没做出来多少......”田利常将一个小皮包递了过来。 “够了,主寨内有松明火把,我用不了多少,一会给萧关客他们多带些吧!”轩子佩掂了掂皮包,小心地背在了肩上。 “一会我们在主寨得手后,你俩要先等一下,听见城外乱了,再去动马厩!这样效果会更好些!”轩子佩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两位小将一句,方才转身朝外走去,经过举人身边时,二人轻轻地击了下手掌。 深秋的黄昏转瞬而逝,几步的功夫,轩子佩就从夕阳跨进了黑夜。 主寨就在前方,和低矮的地窨子不同,这里却是一处高大的所在,三丈多高的红松一根接一根围成寨墙,比城墙还要高出一丈有余,遇有战事,这主寨就是一座压制周边的高大箭塔。据鹏举得到的情报,这座寨子平时并不住人,主要被粟鞨人用作宴饮议事之用。 “寨墙上值班的听着!贝勒爷有令,今夜开恩,不用你等值守了。贝勒爷说了,今天全粟鞨的勇士都在咱们城内外守卫,任谁也攻不下咱们的城寨!你们也一起下去喝酒吧,莫要让咸州人、宁公特人把咱们瞧扁了!” 轩子佩沿红松寨墙上的便梯攀上寨道:“世间最名贵的酒盏,就藏在此人兄长的义父,大宁朝故辽镇总兵蔺成栋的家宅之中,那酒盏由人头制成,昌安与野牛皮二人亲手从那人的头盖骨上剥下血肉,再镶以金边,快马送至蔺李太师的衙署。 听闻蔺太师得到这人头酒盏后欢喜得合不拢嘴,当场就给朝廷写奏折,给昌安要了一个正四品龙虎将军的官衔!” 鸿溪所说的这件旧事,厅内众人多有所闻,当年,蔺成栋因专权跋扈被言官弹劾,不得不卸去了辽镇总兵之职,继任的张总兵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野鹤粟鞨便率先揭竿造反,包括部分咸州粟鞨部落在内的粟鞨各部纷纷举兵响应。 一时间,烽烟在东北大地上处处燃烧。野鹤乱兵一举攻陷了大宁朝辽东重镇开阳城,开阳守将、蔺成栋之二子蔺如云在城破之后率军继续巷战,最后终是死在了乱军之中,连尸首都没有寻到。 辽东局势一度危如累卵,新任总兵既无退敌之能,又无安抚之策...... 无奈之下,朝廷只得重新起复70岁的蔺成栋总领辽东军务。蔺成栋出山后,与艾森阙洛·昌安那名曾在帅府当过家丁的长子,艾森阙洛·“野牛皮”暗通款曲,几日后,参与叛乱的咸州众部在真金部的率领下于阵前突然倒戈,突袭野鹤大营,大败野鹤骑兵。 有辽镇边军为后援的咸州兵连续追袭五百里,一路扫荡野鹤诸部,最终在盖马山天池畔将鸿溪的阿玛,即当时的野鹤诸部首领布昂森斩杀,随后将其头盖骨取下做成酒盏,送至蔺成栋手中。 第二次出山后,此前曾经对粟鞨各部基本保持一视同仁,既拉且打,时拉时打的蔺成栋开始一意偏袒扶持咸州粟鞨真金家族,促使真金家族一步步坐大,在被咸州各部公推为盟主后,又与同宗同源的宁公特粟鞨订立了盟约。 此后,真金家族恩威并施,对百余年来一直与其势均力敌的野鹤粟鞨步步紧逼,导致野鹤诸部最终四分五裂,渐渐支撑不住的野鹤诸部首领野鹤·纳兰只得主动向老对手纳妹求和,这才有了今日这段城下联姻。 但是在这些年间,虽然咸州在粟鞨诸部中一家独大,但对大宁朝廷却愈加恭顺。 各部有组织的入寇基本停歇,作为回报,大宁发到咸州粟鞨手中的贸易敕书亦越发丰厚。各部部众饮酒时在痛骂咸州粟鞨的同时,心下对这些年所过的相对安生的日子也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舒坦之感。 眼看着这种安生日子似乎会随着咸州与野鹤的进一步联姻而继续长久地持续下去,这次联姻的主角之一,鸿溪格格却在这个喜气盈盈的场合里,当着众人之面又刻意地提起了这段被尘封多年的血色旧事...... “昌安大叔,你的指甲里,是不是还残留有我阿玛头骨上的血肉呢? 这些年来夜不能寐时我一直在想,你们把我阿玛的头盖骨做成酒盏献给了宁人,那我阿玛头上的皮肉又作何用途了? 听闻你咸州真金家最喜猎犬,平素抓到与你部作对之人,往往会让猎犬将他活活咬死吃掉。也不晓得这厅内的众人是否有亲朋故旧和我阿玛一样,也给你真金家当了狗食。 我野鹤虽然日渐式微,但这在野鹤城内我一直是都格格,因此脾气坏的很。昌安大叔,如果我嫁到真金家族后不小心惹到了你们,你会把我也推进狗圈当作狗食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野牛再也忍受不住,举起拳头作势要向鸿溪脸上打去,哪知鸿溪速度更快,抢在小野牛铁拳之前率先抓起面前的酒盏,将碗中的烧酒全部泼在了小野牛的脸上。 “出去!滚出去!|”纳兰抓起鸿溪向后一推,鸿溪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上。 “我自己会走!”鸿溪施施然穿过众人惊愕的目光和一团团炖菜发出的香气,来到厅门前。 “纳兰,别忘了你阿玛是靠娶了我额娘方才坐上野鹤首领之位的!纳兰、纳若,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说罢这句没来由的话,鸿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寨厅。 寨厅内一片死寂,有些胆小的部族首领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的一声,轩子佩伏于寨顶的天窗后,将手中的汗水在衣服上抹了抹,暗暗将一支阙月箭搭在弓弦之上...... “纳兰,你衣服里穿的是什么!”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此前一直未说话的昌觉突然抓住纳兰的外套猛地一拽。外套脱落,一袭锁子甲从中显露了出来! “宴会中披甲,你想干什么!”来自真金家族的三条汉子瞬间一齐发出了惊呼。 咸州粟鞨的野牛皮因年轻时因给蔺成栋当过几年家丁,因此会读写汉文,他对汉地通俗小说《三国演义》推崇备至,常常给部内诸人讲说其中内容。 此刻,看着野鹤首领身上的锁子甲,昌安等人不由得下意识地想起了野牛皮曾经反复给他们讲过的三国演义中的桥段,这种场面若是放在书中,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通常都是主人掷杯为号,帐下杀出数百刀斧手!因此,三名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竟在一瞬间同时失了声色。 “我....我.....至于为何在今夜暗披了一件锁子甲,纳兰心中自有其难言之隐...... 野鹤部众的身材较之咸州部众普遍要瘦小一些,真金家族的三人都是咸州有名的壮汉,纳兰、纳若如与其同坐一席,相较之下难免会显得有些羸弱。这种主弱客强的场面,在到场诸部首领眼中定然会有碍观瞻。 因此二人便听从了鸿溪的建议,在外套内又多披了一层锁子甲,以此来给自己的身材增加一些维度。哪成想在此刻这件壮门面用的锁子甲,却刚好引发了真金家族的误会。 看纳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小野牛”一个健步跳上桌子,而后居高临下将纳兰扑到在身下,拔出随身携带的顺刀抵住纳兰的脖颈,歇斯底里地吼道:“野鹤狗贼,你们想干什么?” 纳兰作为野鹤首领,在自己的居城内又岂能示弱,左手抓住颈上之刃,右手顶住小野牛的下巴向外猛推,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渗出,被对手口中呼出的腥臭之气吹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从余光中看到,欲救兄长的纳若正与真金家族的昌安、昌觉人二人战作一团,厅内众人乱哄哄地朝首席的方向涌来,有人试图将扭打在一起的纳若等人分开,有人试图上前助拳,亦有人试图阻止助拳之人上前...... 旋即,这些方才还团团围坐把酒言欢的汉子亦如首席诸人一样乱战了起来。仓啷啷,不大的厅堂内,四处回响着顺刀出鞘时的狞响。 混乱中,有人抱住了小野牛的后腰,更有人扑上来抠戳纳兰的眼眶。 这一阵突发的变故让一直以肉身与白刃相抗衡的纳兰再也聚不起胸中的精气。彻骨的疼痛从手指间升起,直插入他的脑海之中。 刀刃,一毫一毫地朝他迫近。 “罢了......正当纳兰万念俱灰准备引颈就戮之时,忽然感觉压在他身上的“小野牛”没来由地突然抽搐起来,手中的尖刀也无力地滑向了地面。 死里逃生的纳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还勇猛无比的小野牛此刻已经趴伏在了他的怀中,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纳兰定睛看去,只见小野牛的肩膀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硕大的阙月箭,伤口处,狰狞的筋骨与鲜艳的血肉互相交织,恰如一朵怒放的花蕊。 “这一箭莫不是屋顶上的岗哨所发?”头昏脑胀的纳兰摇晃着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颈间的皮肉已经被割出了血痕,只要那支箭再迟上几息,皮肉下的血管便会被小野牛的刀锋所切断。 “眼下这场大乱,莫不是萨满大神赐给我的建功良机?”望着在自己脚边蜷成一团的粟鞨第一勇士,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纳兰的心底浮出——此刻,咸州诸部的一众首领,有大半正聚集在自家的厅寨之中。只要自己能想办法把散在城中的部众召集起来...... 纳兰的胸中,瞬间燃起了熊熊的求生之火。火苗在他的眼前跳动着,旋转着,竟是如此的炙热与真切......不对,胸中的烈火哪里会这样的灼人?这......这分明是真火!不好!厅寨里起火了! 从幻梦中惊醒的纳兰,眼看着两只拳头大小的圆球从天而降,刚好砸在昌安、昌觉与那若的身侧,烈焰从圆球的空洞中喷出,将正在混战的三人同时吞没...... 这些火球,正是轩子佩从天窗上抛下的。早在众人挤向首席之时,吕砚凝与关鹏举就已经闪出了厅寨。此刻,二人拔刀在手,一左一右地守在厅门外,接连砍翻了几个想要逃出火场的部族首领。 轩子佩几下就扔光了田利常交给他的火球,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厅寨内,现下已变成了一座浓烟滚滚的“砖窑”。 “昌安......昌觉......”虽然视线已被烟火遮挡,但轩子佩仍然朝两人最后现身的位置接连射出三枝羽箭,不待确认战果,他又一一射灭了厅内的灯火松明。旋即又向浓烟中随手速射。 守在厅门处的吕砚凝与关鹏举频频挥起长刀,那些凭着侥幸方才逃出火海的粟鞨酋首还未来得及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刀下亡魂。 “敌袭!敌袭!这是野鹤的圈套!” “真金家带着官军来杀咱们了!” 手上忙着砍人,嘴巴却也没有得着空闲。二人拉长声音,不住地朝厅内散播着恐慌与疑惧。 轩子佩射光了身边的箭矢,又从后腰处摸出了一个皮囊,拔下囊塞,将盛放其中的液体凌空洒下,厅内的大火,烧得更加旺盛了...... 粟鞨各部常用松树做墙,遇火后极易燃烧。田利常多次试验后改良了金羽卫历来所用的火球配方,使其配置更加简易,燃烧更为猛烈。为此,东北司千户还特意赏了田利常一百两银子。 烈焰中,参加宴饮的粟鞨诸酋互相之间很多人原本并不熟识,此刻大变陡生,众人互不统属,加之主寨出口窄小,一些人为夺路而逃不惜挥刀相向。一时间厅寨内哀嚎与怒吼交织,刀刃伴烈焰相交。 主寨寨墙此时也被大火引燃,轩子佩几步从寨顶溜下,来到吕关二人身边。 三人互换了一个眼色,便分头向三个方向逸去。 此时,城外围篝火宴饮的各部部众已经觉察到了主寨的异常,有人呆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冲天的火焰,有人慌忙拔刀朝城内跑去,有些此前曾互相攻击的部落则各自结成战阵,警惕地看着对方。 此刻,城内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马蹄声。。 “敌袭!真金家把官军的铁骑引来了!” “是野鹤,野鹤部反水了!要诱杀咱们当粟鞨之王!” 随着马蹄声的逐渐逼近,人群中有人如此高喊道。 “大家上啊,先砍了真金家的猪崽子!” “野鹤!你想要爷的命,爷先整死你!” “辽东铁骑来了,快逃啊!” 在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中,几名野鹤部众决定先发制人,结成小阵并肩怪叫着冲向了刚刚还与之推杯换盏的咸州真金家部众。 此举恰如投向火药堆的一根火把,瞬间引爆了河畔的平原...... 事后,每当听人提起修罗地狱,轩子佩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晚的野鹤城,大火中,红着眼的粟鞨人互相乱砍,人们被火焰舔噬,被钢刀劈碎,被马蹄践踏。据说,第二天清晨,清河河畔升起了血色的晨雾...... “举人,举人没回来...... 天星峡内,少了举人的金羽卫小队仍旧是十个人,鸿溪默默地跟在关鹏举的身边,惊惶与兴奋,期待与不安写满了一张俏脸。 “撤吧,举人已经尽忠了!”吕砚凝面色萧索,昨夜虽然可以说已成全功,但后来发生的一连串惊变,让他此刻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意兴阑珊之感...... “都是命......”回到抚奴城的轩子佩打开了自己的武具箱,举人的书信静静地躺在他的环臂甲上。 轩自佩心中一酸,当年,正是他为年少的“举人”办理了加入金羽卫的各种文书告身,此后二人又一直秤不离砣。 二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级,其实更类似于师徒与兄弟。 “赵凝......”轩子佩抚摸着书信上举人的本名...... “看看吧,这样你就可以在我的记忆中多存留些时日,也算是给你延寿了......轩自佩打开了那封举人遗下的家信。 “啊!!!他竟然是...... 短短的一页纸,轩子佩不多时便读完了。 “兄弟啊,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七年后,在高鲜一处遗弃的民居中,轩子佩与举人盘腿对坐于大炕之上,二人一边将晒干的明太鱼撕成小条慢慢咀嚼,一边浅酌着一小坛烧酒。 “你这人不讲究,竟然偷看我遗书!”举人笑着回道,当然,彼时他已经不能再叫作“赵凝”了...... “怪得很,你消失后没多久,你家老爷子那一党的政敌就被从朝堂之上连根拔起铲除干净了,但是挟大胜之危,你家老爷子不但没有随党中同僚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反而自那时起便从朝堂的邸报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嘿嘿,他和我不一样,高深得很,也可以说是老奸巨猾,说实话,我不太担心他......说到这,举人一脸的云淡风轻。 “我看你也高深得紧,已经在金羽卫忠烈祠中吃了多年香火的人,现在竟然变成了...... 给我讲讲,那一夜后,在你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4 暮雨 “姐姐欸,您悠着点!咱家这大黑马上坡时本来就比别的马跑得快些,您现在就别再使劲夹它肚子了!” 他的唠叨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她却丝毫没做理会,继续策马向前疾奔。 “你的名字若是译成汉语,着实别有一番风情!雅沐齐嘎——夜晚的雨......‘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这些年来,在内心里,我一直都悄悄地唤你为‘暮雨’......” 那一晚,他第一次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自说自话着,粗糙的嘴唇,不时划过她的耳廓...... 忆起当夜的那些轻语呢喃,她的耳垂再一次开始发烫了...... 二月的遮根采岭寒冷依旧,朔风从貂裘的缝隙钻入,游丝般侵蚀着骑手的脸颊。但地气却已经开始变暖了,大黑马在齐腹的积雪中奋力前行,强壮的马胸犁开坚硬的雪壳,雪壳下的积雪已经渐渐消融,粘腻的雪沫四散翻飞,荡起一道涟漪的雪波。 黑马趟开的雪波延伸至山脊处,旋即又扎入一片平缓的开阔地,此时黑貂黑马的章琥塔·雅沐齐嘎,或者换一种说法——章琥塔·暮雨,已超过了其他的骑手,成为了散骑线上突起的箭锋。 “主子啊,你是真犟!得.....赶紧把弓抄起来吧!别用阙月箭,用锐箭!别的不怕,小心别让野猪返回身给你宁人正调兵往关外赶呢,宁公特贝勒这次要带咱宁公特两固山全军南下助战,大熊是咱们中头一个......往后......咱们哥几个说不准什么时候也就...... 喝!今晚敞开了喝!我韦赫达在战场上死就死了,反正家人有你们这群没死的关照!要是没死,就继续挣前程!”穿狼皮大氅的高壮汉子大声说道。 “呼呵!”众人大声呼应,一阵剑雨射进兽群之中。 被众人驱赶至山坳的兽群中,狍鹿之属在哀鸣中纷纷中箭跪倒雪窝;狼群与野猪结成兽阵几次冲锋试图突围,却都被山上的粟鞨猎手硬生生地射退,不久便彻底沦为了笼中的困兽,继而与狍、鹿一样被一一射倒。最后,包围圈中的活物,就只剩下了一只咆哮的斑斓猛虎。 “大神保佑!”带队的牛录厄真,也就是暮雨的阿玛一声低吟。三十余名已批上重甲的汉子排成一个半月形的散兵线慢慢踏步上前。他们之中,半数人手持一丈多长的“虎枪”,半数人举着近一人高的大盾,他们身后则是二十余名骑在马上的弓箭手。 粟鞨人平日里对称霸雪原的鞔州虎异常尊敬,进山之时甚至不允许直言“老虎”二字。而是尊称其为“山神爷爷”,但是这种尊敬与日常的围猎却并不冲突。 鞔州虎独行荒野,寻常难觅其踪,并不是每次围猎都能猎获,因此虎皮、虎骨均十分珍贵。昔年时,一张完好的虎皮凭大宁官衙发放的贸易敕书可换熟铁300斤。因此,为了在狩猎时不伤老虎毛皮,粟鞨人猎虎的方式自与猎杀狼鹿之属时有所不同。 猎手们趟着积雪走下山坳,慢慢向老虎退守的石壁处逼近,猎手们每前行一步,身上都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此时都披挂着双层重甲,贴身一层,是织得极密的锁子甲,锁子甲外,还罩着一件铁片棉甲——十几层棉花层层相叠加,包裹着一片片铁质甲片,最外层又嵌以排排铜钉。 众人所穿的铁棉甲新旧不一,但形制上和大宁边军所穿之甲胄并无分别——这些铠甲的出处不言自明,至于是贸易所得还是从战阵上掳获而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早春的粘雪润湿了众人的铠甲,寒风一吹,又在甲胄外结成了一层“冰甲”。随着猎手们沉重的脚步,冰甲不断折断、剥落、再重新凝结,在响成一片的噼啪声与铿锵声中,老虎愤怒地低声咆哮,几次想扑向人群,但都被步阵后的马弓手用居高临下的剑雨射了回去。几番徒劳后,老虎被囚在了半径七八丈的半圆之内,面前是密密麻麻的枪尖,身后是刀削般的高耸石壁。 老虎咆哮着、怒吼着,时而挥起虎爪,时而张开大口,或低伏身姿做搏人之势,或腾跃而起做猛扑之状,但在盾墙与枪丛的威逼下,几番试探均是徒劳无功。 此时这头猛虎想必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后悔自己为何没有在合围尚未完成前奋起勇力一鼓作气地跳荡而出,而是随着群兽,被这条渐渐形成的绞索一点点榨干了勇力与气势...... 老虎一边低吼一边用锐利的双眼一一扫过盾墙后猎手的眼睛,它希望从中找出最软弱的那道目光,继而以那里为突破口拼死一搏,但是,它发现面对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一般的笃定与冰冷...... 突然,一枝羽箭无声地透过枪丛,迎着老虎的视线穿透了它铜铃般的眼睛,锐利的箭头没入虎脑之中。老虎一声哀嚎,翻倒在了雪尘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暮雨阿玛拂了拂马蹄袖,将弓弦兀自颤抖的硬弓利索地收入了弓囊。 冰封的牡丹(弯曲)乌拉(江)在雪原中蜿蜒前行,经过雄奇的忽汗海后河道愈加舒展写意,唯一一段笔直的江面,如匕首般直插入老爷岭与遮根采岭双峰相夹的盆地之中,此刻,温暖的夕阳抚过遮根采岭静默的山巅,照进江面上突起的冰棱中,将驰骋其上的归人映得绚烂明朗。 满载而归的猎队排成一列纵队小跑着穿过冰面,几挂由双马拖曳的爬犁载满猎获走在队伍最中间。 一条窄窄的冰河在前方不远处汇入牡丹乌拉,河湾处,几缕炊烟袅袅而升。炊烟下,就是宁公特粟鞨章琥塔部的屯落所在。 “蛤蟆河子,太难听,依我看,若是叫‘蟾鸣水’则更有意境!” 暮雨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调侃中带着三分郑重,不羁里含了几丝坚毅。 这里,地处宁公特粟鞨腹地,大宁立国初期,曾设置了名为“忽汗海卫”的卫所对这片广袤的土地进行管辖。与闲州卫一样,忽汗海卫的长官亦由粟鞨土官兼任。 从“章琥塔屯”向南朔江而上180里就是宁公特第一圣水忽汗海,自忽汗海再向南行400里,人们便可以眺望盖马大山云雾缭绕终年积雪的主峰。 当年,粟鞨宁公特六部中的真金部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越过山海抵达辽东,在夹缝中创立了闲州粟鞨,又缔造了如今的粟鞨联盟——鞔州。 顺江而下400里,牡丹乌拉汇入阿勒锦乌拉,宁公特人与零散的窝集粟鞨部落世居于河道两岸,以渔猎为生。 阿勒锦乌拉继续北下汇入额虏尔河,烟波浩渺的额虏尔河最终又注入波涛汹涌的北冰海,那里的气候更加恶劣,只有少量的窝集粟鞨部落沿海岸而居,用骨制与石制的长矛猎获冰海中的海兽。 8年前野鹤城的那场大火,让闲州与野鹤之间看似就要就要弥合的裂痕再一次加深。艾森阙洛·昌安、昌觉两兄弟葬身火海,粟鞨第一勇士“小野牛”虽侥幸逃得了一条性命,却因此而丢失了一条臂膀。在城内外宴饮的闲州、野鹤、宁公特诸部首领十去其七...... 闲州联盟首领与真金家族族长之位,最终落于艾森阙洛·昌安长子,蔺成栋早年间的亲信——艾森阙洛·野牛皮手中。 野牛皮乘势将一众失去首领的闲州部落一一吞并,最终将原本松散的闲州联盟紧紧地归在了自己的战旗之下。而后又一改其父此前试图与野鹤、宁公特三家同时会盟的策略,一边加大了对野鹤诸部的打击力度,一边专一与同宗同源的宁公特人建立起全新的粟鞨联盟——鞔州。 联盟建立后,从闲州处获得了更多精良军械的宁公特人定期派出马队沿江阿勒锦乌拉北下,搜罗挟裹沿江而居的窝集粟鞨人南下定居——美其名曰“打生口”,再将虏获来的窝集人强行拆散混入原有的闲州、宁公特部落中,整编成新的军事组织——鞔州六旗。 每部落三百余披甲兵丁为一牛录,设牛录厄真一人统御。 每五个牛录为一甲喇,设甲喇额真一人、甲喇章京若干。 五甲喇又为一固山,即旗,设固山额真一人、固山章京若干。 一固山辖战兵近8000有余,战时再补充各部健硕阿哈(奴隶),兵员可达万人。粟鞨宁公特部整编后为两旗——正白、镶白。余下正黄镶黄正红镶红四旗则归属于闲州。 统帅宁公特两旗的宁公特贝勒由原宁公特诸部中实力最强的舒穆录氏担任。 而鞔州六旗的统帅,则当仁不让地被众望所归的原闲州首领、真金家族的艾森阙洛·野猪皮担当。暮雨所在的章琥塔部,隶属于輓州正白旗下。 一群孩童从夕阳中跑出,围绕着满载的猎队欢呼雀跃,猎手们一边笑着虚声呵斥,一边放慢了马速。韦赫达轻轻俯下身,将一名3、4岁的男童提上马背,用力亲了两亲,男童则抓住壮汉颌下浓密的胡子试图将他沉重的脑袋搬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看到这,暮雨的脸上绽出了两朵浅浅的梨涡,她轻提马缰,大黑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路旁嬉闹的孩童,脱离了欢快的猎队,驰向不远处的屯落。 由于这几年的“打生口”,现在的章琥塔屯与暮雨幼时记忆中的摸样早已大相径庭——进入一丈多高的夯土墙,曾经蛤蟆河畔那几堆杂乱的低矮窝棚已变成初具规模的纵横街路。 街道两旁是一座座大小不一的茅草房院套,颇具汉地风格。大黑马小跑着进入了屯东北角的一座大院套。一群人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到暮雨归来,一齐拥了上来。 一名十四五岁的“小半拉子”匍匐在大黑马下,暮雨甩镫离鞍踏着他的脊背下了马。马缰被一个四十多岁的高鲜汉子接过,牵往院门处的马棚内卸鞍刷毛,马棚内正在吃草料的五匹马对归来的同伴亲切地喷了个响鼻。 “主子累了吧,老奴才温的高粱烧酒,主子趁热喝了去去山里的寒气。”一名中年仆妇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递了过来。 暮雨将碗中热腾腾的烧酒饮下,腹中随即升起一股暖意。 “瑟茨克(麻雀)!一定要把主子的箭囊和马刀放到柜,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在出生之前就已经由萨满大神用海东青作笔在天幕上写好了的...... 你看我阿玛,这些年大仗小仗打了那么多场,连皮都没破过一次; 你再看青桦二叔的三小子,打围时就让“长虫”咬了一下,最后竟丢了命...... 依阿玛的话让小妹嫁过去吧,我打听过的,舒穆录那家小伙子不错,打完这一仗没准能挣个好前程。要是咱们现在不把小妹嫁过去,舒穆录家肯定会认为咱家瞧不起他家儿子的武运。 赌吧,赌舒穆录家的小伙子武运绵长。这就是咱粟鞨女人几百年来的宿命,谁也逃不脱......再说,这一仗和咱们对阵的兵都是从大宁南方调来的,现今不比往年,辽东边兵都不足为惧了,何况那些连雪都没见过的南方兵......” “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讷辛(大熊)!”朱唇微启,随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往昔的画面再一次在暮雨眼前浮现。 也是在这铺炕上,野猪油灯摇曳的萤光下,他用碳棒轻轻地勾勒了一个轮廓。 “你看,这就是宁人所说的舆图,周围的一圈细线就是大宁朝在辽东的实际疆界,你看,辽东这地方,对于大宁来说就好比是悬垂塞外的一座孤岛,正北正东是粟鞨,西北是韦兀,南面是高鲜,正是兵法上所讲的‘四战之地’。 因此几代辽东边将都拼命挑拨打压削弱粟鞨,抚慰高鲜,然后专心绞杀韦兀。这个战略虽然阴毒,但是效果却极好,因此一用就是200余年。“ “我们粟鞨人因此也苦难了200多年!” “哎~我家小主子真乃忧国忧民的侠之大者!” 他轻轻地用手指刮了刮暮雨微翘的鼻子,继续说道: “但是,前几年蔺成栋在经过了罢官丧子再次启复后,突然开始放任闲州粟鞨真金家族一家独大起来!虽然现在他人已经没了,但继任他职务的蔺家大公子依旧和乃父一样,一味地对闲州持放任之态。” “何止是放任,简直就是纵容!要钱给钱,要兵刃给兵刃,有时还直接发兵攻杀那些不听管束的部落!更不用说六年前野鹤城的那场大火!那天夜里我分明就看见......算了,不说了...... 如若不然,任他‘野牛皮’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统一了粟鞨各部!一百多年前真金家族的祖先因为犯错被咱宁公特诸部合力驱逐,现而今反而成了鞔州联盟的首领,想想就气!不过现在粟鞨人好歹是不内斗了,这点倒是不错! 蔺成栋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别告诉我他是因为看粟鞨人可怜才故意开恩的,我才不信他有这么好的良心!” 暮雨义愤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虽说宁公特人已经承认了闲州真金家族在輓州联盟中的首领地位,但对于艾森阙洛氏这个与自己同宗同源的“亲戚”部落,她却一直都看不大上眼。 “这事太复杂,涉及到汉地的世情以及宁人的政治韬略与野心,待我以后慢慢给你讲吧!总之,随着大宁朝延续二百多年政策的改变,关外的平衡已然被打破了!现在不论是粟鞨、韦兀、甚至是高鲜与大宁开战,大宁朝都必须调动关内的南方兵来关外主战,然后让辽东边兵守着城池,防备其余诸家趁乱坐收渔翁之利。 九镇的边兵都是宝贝,消耗不起......至于那些北上的南方客兵,损失再多都不会伤及大宁筋骨。” 随着暮雨的回忆,娘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放心吧,额娘,我早就看开了,大熊这次挣了俩前程,只要我不再嫁,他的俸禄还照常按“拖沙喇哈番”的前程发.....就算不靠你和阿玛,我们娘俩也照样能吃香的喝辣的!你看这一院子的‘阿哈’,我都不知道如何去使唤了!” 暮雨一边说,一边轻松地笑了。额娘赶紧陪着寡居的长女浮夸地大笑了几声。 “你阿玛现在应该已经在屯厅里和舒穆录家的人在商量日子了。” 舒穆录部的居城位于牡丹乌拉北岸,与章琥塔部相距40余里,作为宁公特贝勒的衙署,是宁公特属地中最大的一座城池。 准备迎娶章琥塔家二女儿的那名年轻“舒穆录”,身份颇为尊贵,其父与宁公特贝勒舒穆录·佛桑(明亮的光辉)乃是出自同一祖父枝下的兄弟。此刻暮雨阿玛接待的,就是这位贝勒爷的堂兄弟。 “要不你也去听听?看着点你阿玛,别让他说错了什么话。” “放心吧,我阿玛自有分寸。在山里蹲了一天一夜,现下困乏得紧,额娘,我想早点睡觉了。” “好,那小小熊今天仍旧跟我睡吧!” 说罢,额娘抱着外孙回到了隔壁的院套。 暮雨吹灭了忽明忽暗的猪油灯,借着透过窗棂的星光脱下衣衫,一块象牙牌从贴身小衣中滑落,掉在炕上的狍皮褥子里。暮雨俯身躺下后摸索着将其拾起,指尖沿着牙牌上突起的雕痕轻轻滑动。 “这块牙牌从哪来的?速速从从实招来!” “捡的!” “呵呵,你以为本主不识汉文?是不是,我的金羽卫小旗大人?” 此刻,再想起听到这句话后,那张杂糅着惊诧、无助、委屈、又带有一点点谄媚的脸,黑暗中,暮雨无声地笑了...... 打从他出现的那天起,他那看似无邪的笑容渐渐明媚了她的眼眸;清澈的声音一点一点蹂躏着她心中的褶皱;绵长的呼吸拂去了她少女时代的清寒......直至,他的一切,一点点地吞噬了她的整个世界,而现在,却又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所有的一切,都始于那个夜晚,很多人的人生,不约而同地在那个夜晚里悄悄地拐了个弯...... “阿玛,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扎营呢,真金家族不是说今晚要举行会盟吗?天还没黑,再抽几鞭子就可以到野鹤城了!” 8年前,20岁的暮雨站在山岗上遥望着野鹤城外一圈圈逐渐燃起的营火,她抽了抽微翘的鼻子,似乎闻道了一丝烤黄羊的焦香...... “今晚咱们先不去凑那热闹,粟鞨会盟之事既然早有定论,咱章琥塔部只要跟随众意即可。今夜先在此处休整一夜。”阿玛的视线穿过营火,停留在河湾处的野鹤城上。 闲州与野鹤厮杀了这么多年,说会盟就会盟了?他总感觉这事似乎有点太过顺利了。自真金国灭国后这五百年间,粟鞨人很少有这样顺顺利利的时候。 “最容易吃到的食物往往都在陷阱里。”来时的路上,他已逝阿玛的这句口头禅一直在他的耳边反复回荡着...... 先等等看吧,潜意识里,他总感觉今夜似乎不会如其他部族预想的那样顺利和美......再说,章琥塔部并不是宁公特粟鞨中举足轻重的部族,即使今晚不到,应该也不会惹人非议。待大事在今夜尘埃落地后,明日直接去参加婚礼也是一样的! 于是,在这座遥望野鹤城的山岗上,章琥塔部一行二十余人扎下了营帐,并在野鹤城方向看不见的山背处生起了营火。 “野鹤城的羊肯定已经烤好了,也许还会炖飞龙汤喝......” 暮雨一边嘟着嘴,一边嚼着如干柴般的肉砖,小队粟鞨人在野外露宿,向来不会烹制带有香气的食物。这次随队远行并非是她主动提出的,而是阿玛特意叫她同行。 “你阿玛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给你觅个真正的‘巴图鲁’当夫婿吧!”额娘笑着悄悄对她说。阿玛无子,因此一直希望寻一个出众的青年来家中当上门女婿。此次盛会粟鞨各部骐骥云集,端的是一次百年不遇的大好契机。 不过,相比自己那没影的夫婿,粟鞨第一美女野鹤·鸿溪则更加能够提起暮雨的兴致。 鸿溪到底有多美呢?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暮雨一边在火堆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犬吠声在她的耳边响起,营地的狗怎么叫了?睁开眼,她惊奇地发现,天空,怎么是红色的? 暮雨迅速起身,发现营火旁早已是空空如也。她一把抓起自己的弓和箭囊,借着天空中跳动着的红色光芒,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山岗。 章琥塔部的汉子们正在山岗上眺望着远方的野鹤城。野鹤城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冲天的火光点燃了深蓝色的天幕,人喊马嘶的喧杂声随着夜风从远处飘来,血红色的背景下,依稀可以看见城外一个个如蝼蚁般大小的人影或奔逃,或厮杀、或伏地抽搐。 突然,黑夜中传来滚雷般的闷响!是骑兵!大队的骑兵! 一团如黑云般的骑阵从林际线处冲出,伴着滚滚的声浪,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向了燃烧的孤城。 “阿玛,这是......” 暮雨已经将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隙,却仍旧辨不出这支驰骋于血空之下的骑兵的身份。 “别看了!你回营火那给大伙炖上一锅肉粥,再给马喂上苜蓿,我们在这里守着,天一亮咱们就回家!” 阿玛的眼中也写满了迷茫。于是暮雨没有多说话,返身回到了营火旁,将皮囊中盛放的山泉水倒入铁锅中烧煮,水撒了一些,暮雨发现自己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 她定了定神,又走向了不远处的系马处,马匹也感受到了四野中弥散的异常,一个劲地喷着响鼻,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面。 暮雨将装着干苜蓿的料袋打开,给马匹一一套上,不一会,马群逐渐安静了下来,有节奏的咀嚼声响成一片。一匹上了马绊的小黑马叼着马料袋,一蹦一蹦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将马料袋放在她脚下。 暮雨一笑,盘腿坐到地上,将马料袋抱在怀中,小黑马轻轻地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随即将头伸进料袋中咀嚼起来。暮雨强压住心中莫名的亢奋,轻轻拍了拍小黑马的脖颈。自己的这匹坐骑还不满两岁,却比同龄小马高出一截,这点和暮雨一样,她比屯落中的年轻姑娘都要高一些,尤其是一双长腿尤显修长。 阿玛真是神了!如果没有临时改变计划,章琥塔部现在也一定......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平日里,暮雨时常会感觉阿玛的行动过于谨小慎微,且不像大部分部族首领那样热衷于劫掠与征战。这一点和粟鞨人口口相传的那些“巴图鲁”(勇士)并不一样。 但是即便如此,章琥塔部近年来虽未经大阵,却也不曾被其他部族欺压、吞并。现在想来,这正是来源于阿玛骨子里的这种聪慧与果决。 借着营火,暮雨用顺刀将肉砖切成薄薄的肉片,再剁成肉丁,与炒米一起倒进滚沸的锅中。汉子们早已各自找到了掩体,箭在弦,刀出鞘,在山岗上形成了一条隐秘但紧实的防线。伴着铁锅中载浮载沉的肉丁,黎明前的浓雾渐渐笼罩了大地,十步之外,不辨人形。 对于章琥塔部的这一小队人马来说,晨雾是他们最好的友军,就算是再狂暴的威胁,此刻也挣不脱浓雾那绵软浑厚的束缚。 暮雨抱膝坐在营火旁静静地等候着,待天光再亮些,就可以踏上归途了吧。 突然,她听见迷雾中传出了一丝异常的声响,似乎是小黑马平日里不太高兴时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暮雨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将手边的骑弓轻轻抄起,搭上了一枝阙月箭,悄悄起身往马群处潜行而去。 借着微亮的天光,她依稀看见有一个黑影匍匐在小黑马的蹄下,那黑影似乎在解小黑马后蹄的马绊,小黑马摇头摆尾地闪躲着,几次回身咬去,却都被那人躲开了。 “犟种!你嘶鸣一声我不就听见了嘛,非要自己去咬那贼人!” 暮雨暗自笑骂了一句。她在那人身后七八步处停下了脚步。用力拗断了阙月箭的箭头,再重新缓慢地拉开了弓,弓弦却并未拉满。 粟鞨人视抢掠为男子之勇,但却极端反感偷窃。尤其是盗窃马匹与猎犬之行,在粟鞨人眼中更是大罪。偷盗者一旦失手,就将沦为将其抓获之人的“阿哈”(奴隶)。直至为主家立下功勋方能重获自由。 暮雨之所以在发箭前提前拗断箭头,是因为她准备将这个盗马贼生擒活捉,部族里还没听说过有哪个女孩子独自抓到过阿哈呢...... 哈哈哈!想到这,暮雨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骄傲。 “小贼!” 陡然间的一声大喝,在这片寂静的黎明中,就如同霹雳一般。那黑影一惊,猛地回过了头。 好,就趁现在! 暮雨拉弦右手向后舒展地挥出,没头的箭杆刺破夜空,正中“黑影”脑门,“咚”地一声响,那人挣了几挣慢慢地歪倒在了小黑马的蹄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4 暮雨02 暮雨一跃而至,借着幽暗的晨曦,检视着自己的战利品。那是一张年轻的脸,颇为清秀,从嘴角处并不十分繁茂的胡子看,他的年龄应该与自己相仿。 “嗯,没死,只是晕了!” 她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子。发现还有呼吸。看来自己这一箭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 这厮身上的衣服倒是不错,暮雨摸了摸,发现质地是小牛皮的。他的腰间垂着一个空空的箭囊,身上却没有弓,一把顺刀绑在宽牛皮腰带上,暮雨随手将之拔出。 “不错啊!”这刀的钢口非常好,一定是宁人工匠锻造的。怕是能值30张貂皮了。 腰带上还有一个小兜囊,里面装着用鹿皮包裹的火镰、火绒、弓弦、鱼钩、鱼线、还有一小瓶油脂。 一条细细的钢珠链在他的脖颈间若隐若现,暮雨伸手拽出,发现钢链上吊着一块白色的象牙小牌,象牙在粟鞨人看来乃是寻常之物,牡丹乌拉、忽汗海周围总能挖出长着长牙的巨大骨架。 “宁人管这些变成骨架的巨兽叫猛犸象,他们喜欢用它的牙做筷子、钗子、小牌这类东西。”每年夏天,阿玛都会带上族人去找找寻并挖掘这些巨大的骨架。 族人们会将挖出的长牙交给相熟的闲州部落,闲州人再凭宁人衙门发放的贸易敕书用这些长牙为宁公特粟鞨换来钢刀、铁犁、陶碗等日常用具。 真是神奇,这片土地竟然还曾生存过那么庞大的巨兽。但是那么强大的巨兽,为什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这个疑问曾经困扰了暮雨好一段时间...... 她仔细地端详着手中的牙牌,牙牌反正两面都刻着汉字,一面的字大而少,是阳刻,大概是正面;另一面的字小而多,是阴刻,想来是反面了。 “这小贼会不会是宁人?衣着是粟鞨样式的,头发是光头......对了!看看手指!” 暮雨又将他的右手拉了过来。 “嚯......拇指上有扳指!拇指、食指、中指上还有老茧!老娘亲手抓住的阿哈,怎么会是宁人!” 粟鞨人射箭时撒放的方式与宁人不同,宁人习惯用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扣弦放箭;粟鞨人则是借助拇指上的扳指用拇指、食指、中指捏箭撒放。 这种撒放比宁人的要难,但掌握后可以更容易地拉开硬功,骑射时也更方便。 虽然这么想,但暮雨还是将那块牙牌藏进了怀中,作为自己亲手抓住的第一个阿哈,她不允许他身上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这个阿哈,后来被绑在驮马的马背上拉回了牡丹乌拉与蛤蟆河子交汇处的章琥塔部屯落。 “你是谁?那晚野鹤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暮雨阿玛端坐在屯落正中的议事厅中,威严地问道。 “那晚我和族人在野鹤城外饮酒烤肉,突然发现城中主寨起火,然后城外众人中喊声四起,有人喊是野鹤为报世仇,设计要将闲州和宁公特聚歼于野鹤城外,也有人喊闲州勾结蔺成栋借娶亲为名要强夺野鹤城。 然后发现人群中有人中箭,还有人惨叫,然后刚刚还杂在一起喝酒唱歌的人就拔刀互砍。砍着砍着,我听见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多人喊“骑兵!辽东铁骑来了!”于是大家也不砍了,四散奔逃。我当时在最外圈,跑得也最早。 黑暗里不辨方向,稀里糊涂地就摸进了你们的营地,看见有马就想牵一匹逃命......至于我的身份......我已经犯下了偷盗的大罪,如果说出我的身份,会让我的祖先和部族蒙羞!” 此刻议事厅已经被部族的男女老幼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屏息凝神地听着,大厅上并不喧闹。 那阿哈跪在厅中。身上华贵的牛皮衣已经被剥下,赤裸着肌肉结实的上身。一番回答倒也不卑不亢。 “好,就允许你保留身世的秘密,你既然已经知晓了自己所犯的罪恶,那么就要老老实实地在章琥塔部当阿哈! 从现在起,你从前的一切,就像那天边的浮云一样远远散去了。今后你要勤恳劳作、忠心侍主、遇有战阵要冲锋在前。以此来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和罪恶! 如果为部族立功,就可以将功折罪,恢复你的自由,让你成为章琥塔部的勇士!你明白了吗?” “明白......”那人用牙咬了咬下嘴唇,痛苦地答道。 “好,现在当着大伙的面,叩拜你的新主子!” 阿玛话音未落,暮雨就骄傲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被我堂堂正正一箭射晕的,你是否心服口服?” “我服......” “什么我、我的,从今以后要自称奴才!快给本主子请安!” 那人无声地叩了下去,额头磕在石砌的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了围观众人一跳,他缓缓起身,鲜血从额头渗出,流过那双深邃的小眼睛。 除了瞬间暴起又迅速隐匿的寒光,暮雨发现,那双小眼睛里竟然藏着掩饰不住的幽怨...... 短暂的对视后,“阿哈”慢慢转过身,分开人丛向外走去,可是仅仅踉跄了三四步,就扑通一声栽倒在了地上——刚刚那自虐发泄成分居多的叩拜,让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族人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 “不愧是我的女儿!黑夜里悄悄潜行,然后又折下箭头,捕了这样一个有傲骨的阿哈,哈哈哈,有勇有谋!”阿玛也高兴得哈哈大笑。 两名汉子分开人群将暮雨的阿哈扛出了议事厅。 章琥塔部有部众1000余人,其中可以披甲的男丁有300多人,如遇危及时刻,另有100余健妇可上马开弓助战。屯落中还有200余名阿哈。大部分都是从高鲜虏获的边民,还有少部分宁人以及其他部落的粟鞨战俘。 阿哈们住在主家窝棚外的小窝棚里,平日里主要负责耕作南山坡上的庄稼地,在关内宁人的潜意识里,粟鞨人以渔猎为生,不事耕种,但翻开宁人浩如烟海的史籍仔细查找就会发现,其实粟鞨人种植高粱、东奴麦等农作物已有近千年的历史。 战时,精壮阿哈则要作为死兵身披双甲第一波冲击敌方的军阵、营寨。战后侥幸不死的阿哈将可能重获自由之身,但即使获得生理上的自由,政治上也必须仍旧依附于原来的主家...... 暮雨家原本已经有了五名阿哈,其中有两名高鲜女奴,两名宁人男奴,一名野鹤战俘。暮雨给新近捕获的阿哈取了个名字——讷辛(大熊)。 不仅是因为这人的肌肉像熊一样粗壮,更是因为在暮雨眼里,他时常像熊那样傻里傻气的,比如说,这人竟然不会耕地! “可怜的孩子,要是没被我抓到,他兴许还在某个部落里当少爷呢吧......”黄昏时分,看着收割完高粱的小熊拖着疲惫的身影从南山上慢慢走下,暮雨的心中竟然微微泛起了一丝酸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4 暮雨03 北国的秋天绚烂而短暂,悠然飞舞的新雪为窗棂外的远山勾勒出一层清寒的边际,与铺满山峦的五色落叶融为一体,在急促的马蹄下凌落成尘...... 一支猎队疾驰着向山外冲去,和以往不同,这一次猎队没有携带任何猎获,队中没有人谈笑,焦灼的情绪弥漫在汉子们的心头...... 暮雨骑着小黑马跑在队伍中间,多少带着些懵懂。 “那东西真就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她,几次想就此向阿玛询问,但是看到阿玛凝重的脸色,她乖乖地选择了沉默。 这本来是入冬以来的第一次打围,猎队于昨天傍晚抵达猎场,大家扎下营寨后早早休息,准备凌晨时分出发围猎。但是刚睡下没多大一会,暮雨就被身旁的喧闹声吵醒。 “我刚刚好像射中了一头熊!”轮值守夜的韦赫达大声喊道。 “好兆头啊!还没开始打围就能猎到熊!”几名猎手拿起虎枪和弓箭,和韦赫达一起进入林中。 不多时,几人抬着一个东西回到了营火旁。 “首领!首领!咋办啊?韦赫达好像惹麻烦了!” “莫慌!让我看看。”暮雨阿玛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一眼之下,竟也呆在了那里。 “究竟是什么东西?”暮雨也凑到了营火旁。“啊~~~这是......” 一张狰狞的人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但是这张脸的主人,身上却密布着棕红色的长毛......一枝羽箭插在它的眼角处,射塌了它的面骨......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 幼年时,每当暮雨乱跑乱闹或闯下祸端,额娘就会说:“再不听话,就拿你去喂‘阿尔犸斯’!”听大人这样说,大多数粟鞨婴孩都会被吓得连大气不敢出一声,但是暮雨却不以为然,阿尔犸斯,是什么东西?很可怕吗?我从来没见过啊! 但是老辈人却坚称,这阿尔犸斯,亦称人熊,是这大山中最恐怖的生物。即使再强悍的粟鞨战士,也会在一瞬间被人熊撕成碎片。 章琥塔部甚至有一个传说,在距离现在并不遥远的往昔,忽汗海旁的一个小部落在一夜间烟消云散,残肢断体于林间四下散落,帐中的炊烟却仍旧缕缕升腾...... “人熊的厉害之处,不仅仅在于性子狡猾、阴毒,而是它身上的那身皮毛!”在一个漫长的冬夜里,老玛法(爷爷)对围坐在自己身边的青年们这样讲道:“人熊的毛皮是最坚固的铠甲,寻常弓箭根本射不穿它的身体!” “您之前不是说,人熊的脸上没有皮毛吗?射人熊的脸不就可以了吗?”暮雨笑着说道。 “这娃儿聪明!”老玛法乐得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但是人熊也不傻啊,它也晓得自己的脸上没有保护,因此,人熊有一个办法...... 它会捕捉自己的同类,然后把同类的皮毛活剥了!做成一个面具,然后祸害人时带在脸上。活剥的皮毛仍旧可以防箭,不过却扛不住由铁胎硬功射出的重矢,因此,只要用硬弓在近距离对着它的面门处来上一箭,就可以取走它的性命。 而且,这种由同类皮毛做成的面具,几年之后就渐渐不那么灵光了,所以说,人熊要是想强大,就必须不断捕杀自己的同类...... 舒穆录部的首领就有一件人熊皮毛做成的软甲,就是年头有些长了,可防护力仍不比一般的锁子甲差。 虽然人熊这般强悍,但数量却因为这个自相残杀的痼疾而一直不多,千百年来,让咱粟鞨人打得越来越稀少了......”老玛法幽幽地叹了口气,凝视着窗户纸外无尽的夜色。 “咱粟鞨人不也是如此嘛,虽然善战,但这种善战却一直被大家用在部族间的自相残杀上。哎......自我记事起,忽汗海、牡丹乌拉边的这些部族,就一直互相打来打去的......”暮雨不屑地说道。 老玛法怔怔地看着暮雨,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巴...... “对,这就是传说中的阿尔犸斯!”阿玛的话印证了暮雨的推测。 “不过,这一头只有五尺多高,是未成年的小人熊,它要是长成年了,能有将近一丈高!” “我...我也不晓得是这东西啊,我守夜时看见林子里有个毛乎乎的影子一直盯着咱们看,以为是黑瞎子呢!就射了一箭......首领,我是不是闯大祸了?”18岁的韦赫达战战兢兢地问道。 暮雨阿玛拍了拍韦赫达的肩膀。 “不是你的错,你是守夜的哨兵,大家的性命安危都肩负在你身上,你射这一箭只不过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且,黑夜里一箭就能射中要害,韦赫达,你不愧是咱章琥塔部的青年‘巴图鲁’!” 见既是自家族叔,又是部族首领的暮雨阿玛并没有责怪自己,韦赫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次的围,咱们不打了,大家抓紧吃点东西,天亮就回屯子吧!” “喳!”众人一同领命。 “韦赫达,你把小人熊脸上的箭拔下来,而后用清水将它身上的血污洗净,再用树枝好好地把尸首盖住。大家把身上多余的食物都拿出来,放在小人熊身边......” “大哥,这么做有用吗?”众人散去后,暮雨听见青桦二叔拉着阿玛的胳膊,悄悄地问道。 “应该没用,老辈人讲,阿尔犸斯桀骜阴兀,有仇必报......” 自打猎队回来后,章琥塔部一直被一种怪异的氛围所笼罩,每天天光尚早,人们就会早早地回到家中,将圈里的狗全都放出来散在屯子里。 寨墙上的守卫较平日里足足增加了一倍有余。这还不算,入夜后,相熟的人家大多会聚在一起,男人们将硬弓放在身边,喝着煮开的热山葡萄酒,围坐在炉火旁轮流守夜,女人和孩子则挤在大炕上早早睡去。 暮雨感觉,面对着可能会到来的报复,大多数族人的期待要多于恐惧,在粟鞨人中,凡是能够成功猎杀人熊的部落,都将被周围的部族高看一眼,射出致命一箭的猎手,更将获得莫大的荣耀! 年轻的汉子们,人人都在跃跃欲试中等待着...... 与其他人不同,韦赫达的心中充满了忐忑,这件事怎么说都是他惹起来的,虽然首领事后并未对他有过一句责怪与埋怨,但他却一直担心那夜自己的鲁莽或许会给部落带来什么不必要的损失。 可是一连五天,屯落周边都没有丝毫的风吹草动,韦赫达渐渐地松了一口气,这天黄昏,他来到了自家的阿哈棚子,悄悄地对一名三十多岁的高鲜女阿哈泉氏耳语了几句。 这名高鲜女阿哈是韦赫达阿玛5年前入寇高鲜时劫掠而来的,自从第一眼看见她,韦赫达就感觉这个高鲜女人身上有种不同于粟鞨女人的风韵。 5年中,韦赫达渐渐从一个半大小子长成了章琥塔部最威武的青年战士,终于,在一个夏夜里,韦赫达将泉氏扛到蛤蟆河边的树林中,在她身上肆意驰骋了一番。 自此之后,二人便时常幽会。按粟鞨风俗,女阿哈如果成功为主家诞下子嗣,就可以免除贱籍。但是韦赫达心中暗想,即使她怀上了他的后代,自己也不打算将其收为侧室......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名高鲜女人足足比他大了十几岁。他更接受不了的是,自己后代的身上,流有高鲜人孱弱的血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4 暮雨04 这几日,韦赫达一直怀抱硬弓枕戈待旦,他平日所用的,正是那种传说中能够射穿人熊面皮的铁胎硬弓,能开这种弓的人,遍数整个章琥塔部,应该不会超过10人。 到了第五天晚上,他稍稍有些扛不住了。 “大人熊应该是不敢来寻仇了,毕竟章琥塔部并不是那种几十人的小部落。就算人熊再厉害,也不敢轻易前来招惹...... 趁现在天气还不算冷,再和泉氏去蛤蟆河边的茅草丛里整一下吧......” 朦胧的月色下,尚未封冻的蛤蟆河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韦赫达悄悄地走出屯落,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皮靰鞡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从脚趾尖到耳朵根,蓬勃的欲望在韦赫达的身体里横冲直闯,让他的心又麻又痒...... 终于,借着雪地上的月光,他依稀看见泉氏婀娜的背影斜靠在河边的一颗白桦树旁,韦赫达紧行几步跑上前去,一把从后面将泉氏搂在了怀中。长满老茧的大手迫不及待地撕开了泉氏的皮袄。 就在握住她双峰的一霎那,韦赫达查觉到了一丝异样,往日柔软丰腴的皮肤,现在为何这般的冰冷坚硬? 他急忙扳过了她的身子,瞬间,他被眼前所见到的影像惊呆了——平日里那张满是魅惑的俏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肉模糊空洞——泉氏的脸,不知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撕掉了...... 韦赫达猛地跳将起来,已变成尸身的泉氏从他怀中跌落,摔在了雪地上。 他想大声叫喊,可嗓子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卡住,只能发出嘶嘶般干涩的声音。此刻,仿佛全身的血液齐齐奔涌到了他的脑海中,一锅粥般沸腾了起来。而失去了血流的肢体,却硬僵僵的无法动弹...... 我要拔出我的刀! 韦赫达紧闭双目,努力从不停翻涌的脑海中抽离出了一丝冷静,再用那仅有的一丝冷静支撑着自己抬起右手,摸向腰间的顺刀。 刀把在哪?我怎么找不到刀把了?别慌,慢慢来,韦赫达,你是宁公特最年轻的巴图鲁,只要握住了刀把,这山林间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对手! 对,终于找到了,这就是刀把...... 刀柄上有配重球,刀把上柔软的防滑皮绳,这熟悉的握感让韦赫达精神一振,他一寸寸将顺刀拔出,双手握持横刀于眼前,背靠那株粗大的白桦树,扫视着黑暗中的未知。几个呼吸间,他感觉力量重又一丝丝聚拢了回来。 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的夜色中传来。 韦赫达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倚着白桦缓缓转过身,将刚刚那口气长长呼出后,方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刀尖所指处,一个旁大的身影正在一步步朝他逼近。 棕红色的长毛,越来越浓重的腥臊,沉重的呼吸......想来,这就是传说中,那凶悍的成年人熊了...... 韦赫达凝神聚气,不动如山...... 那人熊低着头一点点向他逼近,在离他七八步处止住了脚步。 “嗬嗬嗬嗬嗬........”人熊发出一连串苍凉而诡异的笑声,随即一点点抬起头。 韦赫达看见,在人熊脸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张惨白的人脸,那是......他曾无数次亲吻过的,泉氏的脸...... 人熊一边笑着,一边用大手将泉氏的脸向四下扯了扯,以便覆盖住自己斗大的面孔,紧接着慢慢蹲下身,一点点向韦赫达凑近......在泉氏扭曲变形的脸皮前,韦赫达刚刚聚拢的勇气于一瞬间消散无踪。 他的手掌无力地垂了下去,任由刚刚还紧握着的顺刀掉落进了新雪之中...... 雪花无声地飘向大地,将顺刀一层层掩盖,直到一双大手将它从厚厚的积雪中拾起。 “这是......韦赫达的刀......”青桦颤抖地说道。 此时,蛤蟆河边除了泉氏那具没有脸孔的尸身以及这把顺刀,还可以看见两串巨大的脚印,一来一回地延伸至远山深处...... “韦赫达被人熊扛走了!”这个消息让章琥塔部的汉子们惊愕不已。 “救人去!”大家迅速将弓箭马刀等军械佩戴整齐,从马厩中拉出了最快的猎马。 “双马!骑双马!”暮雨阿玛在人群中大声地喊道。传说中人熊的奔跑速度比马还快,因此要想追上人熊救回韦赫达,就必须趁着雪地上的脚印尚未被新雪覆盖,一人二骑一刻不停地疾行追赶。 半个月前,屯落中三分之一的男丁携带海东青出发前往400里外的北琴海捕捉大天鹅,至要一个月后方能返回。 章琥塔部余下的200余名披甲男丁集结完毕,屯落前的空地上一片喧嚣,猎犬在马腿间穿行着来回寻找自己的主人,率滨马兴奋地刨着雪地,不住地在原地来回地转着圈子。 最先出发的是10余骑带着猎犬的斥候队伍,然后是呈雁行之状的主阵。最后是一小队殿后的精骑。 老辈人讲,只有铁胎硬弓才能射穿人熊的皮毛。部落里能够开这种弓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两名硬功手正在北琴海边捕猎,一名硬弓手恰好是此刻生死不明的韦赫达,余下的五名硬弓手被暮雨阿玛分散在了诸队之中——斥候一人、中军三人、后卫一人。 待斥候追踪到人熊后,众人将对人熊展开合围,最后再由硬弓手在近距离以重矢射面取其性命。 在粟鞨人中,闲州诸部以重装步兵为傲,野鹤诸部则凭铁骑兵称雄。宁公特则是介于二者之间,骑兵与步卒均无明显之长处,同时也没有明显的软肋。 暮雨身披锁子甲,站在寨墙上目送着汉子们一路绝尘而去。章琥塔部的健妇们此时都已经披好了铁甲,在汉子们出征之时,她们将率领武装起来的阿哈守卫屯落的安全。 一阵嬉笑声将暮雨的目光从远去的猎队身上拉回。几名健妇指指点点地嬉笑着,顺着她们的目光,暮雨很快就找到了她们的笑点所在——自己新捉的阿哈,大熊,正半跪在地上,往一柄老旧的三眼铳内倒入黑褐色的粉末......看到这幕景象,暮雨也忍不住歪了歪嘴。屯落里人人都晓得,那注入铳口的黑褐色粉末,其实是...... 按照惯例,出屯进行耕作渔猎的阿哈也要配备军械,屯外的莽莽大山中,能要人性命的猛兽实在是太多了,阿哈的命虽然不值钱,但好歹也是命...... 可是,大熊在武库中翻捡了半晌后,却并没有选择弓箭、腰刀这样常见的组合,而是拎起了一杆生锈的三眼铳。这杆三眼铳应该是多年前章琥塔部和舒穆录部一起去高鲜抢掠时带回的战利品。 铳管安装在一根箍铁的木棒上,三根铳管呈“品”字结构并列,有一尺多长。每根铳管上还有一道突起的铁棱,以便发射之后立即转做狼牙棒进行搏杀。沉重的铳管再加上尖锐的铁棱,足可以砸破敌方的重甲。 暮雨依稀记得自己幼时大人们试射这杆三眼铳时的情景。先将用硝水浸泡过的火绳插入发射用的火门,再将黑色的火药倒入铳管之中捣实,接着放入铅制弹丸。最后点燃火绳,轰轰轰三声巨响后,二十步外的半截树桩上出现了三个狰狞的弹洞。 “威力倒是不小,但是射得太近,装填还麻烦......不如弓箭好用!”大家趁着新鲜劲轮着发射了几次后就将它扔在了武器库中。 多年来,这杆三眼铳一直自顾自地躺在角落里任灰尘落满铳身。随铳一起缴获的铅弹倒是还有不少,可击发用的火药却早就难觅其踪了。 “真看不出,我这个阿哈原来是一个喜欢用蛮力的莽汉子!”看大熊选了这样一杆现在只能当狼牙棒用的兵器。起初,暮雨的心中还微微涌起了一丝骄傲。 在粟鞨人的心中,被精明包裹的“莽”,是一名好汉子身上必不可少的优秀品质。但是,大熊接下来的举动,却成了章琥塔部人眼中十足的笑料。 在每天耕作的间隙,人们都会看见大熊壮硕的身躯趴在地上捕捉着什么。有好事者凑上去一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这阿哈莫不是被暮雨打傻了?他费力气捉的东西,竟然是些屎壳郎!” 在众人的嘲笑声中,大熊仍旧我行我素地四处捕捉着屎壳郎,几天后,他又在山间下套成功捕捉了一头梅花鹿。 “主子,能否赐给奴才一瓢鹿血?”小熊把鹿背回家后,对暮雨提出了请求。得到允许后,他端着鹿血走回了阿哈棚子...... “主子,大熊太恶心了,他把他捉的那些屎壳郎浸入您赏赐的鹿血里泡了一夜,现在又把那些屎壳郎放在阳光下晒呢!”宁人阿哈悄悄地对暮雨说道。 “大熊,你这是准备干什么?”暮雨不悦地问道,“弄这些恶心人的东西,可不要丢了我的脸面!” “回主子话,奴才是在制造武器,等这些浸了鹿血的屎壳郎晒干后,再细细地研磨成粉,塞入三眼铳中便可以代替火药击发铅弹了!主子要是不信,等奴才弄好了再演示给主子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4 暮雨05 此刻,在披甲健妇们的嘲笑声中,大熊正在朝铳口装填弹丸,想来,他的屎壳郎药引现在已经做好了...... “不对!咱们上当了!!大家快来看!”中午时分,蛤蟆河边传来了老玛法的喊声,暮雨等人闻声跑去,发现老玛法正蹲在雪地中研究着地上的两串人熊脚印。 “你们看,这两串脚印里有古怪!”老玛法皱着眉头说道。 “这一串从山里来的脚印,和那串回山里的脚印相比,要稍稍大一些,而且,回山里的那串脚印,脚掌上似乎缺了半个小脚趾......” “果然如此!”定睛细看后,暮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莫非昨夜袭击韦赫达的人熊,并非只有一只? 暮雨循着脚印细细查找,又发现了一处蹊跷之处。 “玛法,你看这里!” 在大脚印和小脚印交汇处的白桦树干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抓痕在一棵棵相邻的白桦树干上蔓延着,一直没入这片森林的深处...... 老玛法摩挲着树干上的抓痕,闭上眼睛开始沉思。 “难道这人熊真有这般狡猾?”良久,老玛法突然惊呼了一声。 “我听我玛法说,同性人熊没办法在一起和睦相处,这地上一大一小的两串足印,想来是一公一母两头人熊所留下的。出山时,公人熊将母人熊背负在背上,到了这里......” 玛法指了指有抓痕的树干。 “公人熊放下了母人熊,然后顺着一棵一棵的白桦‘走树道’藏进林子里。 让母人熊杀人生事,掳了韦赫达再明晃晃地逃回山里,引部内精壮前去追赶。这公的,此刻想必正躲藏在屯落外的什么地方,暗中窥伺着咱们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吹起凌乱的浮雪,不远处的屯落里冒起几缕寥落的炊烟,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罩着大地,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尚存有几片黄叶的树枝,在白桦林深处幽幽地闪烁着...... 一阵寒意从暮雨的脊背处升起,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角弓。 “别怕,人熊习惯夜行,从现在起到天黑,还有三个时辰,派两个阿哈骑快马去舒穆录部搬兵吧,现在屯子里除了阿哈,已经没有能拉弓披甲的汉子了,只要从舒穆录部搬来二三十个能驰马能披甲的汉子,人熊就不敢轻举妄动,这功夫,就先别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 粟鞨人中鲜有长寿之人,老玛法今年65岁,是章琥塔部年纪最大的老者,暮雨阿玛在遇到摸不准的抉择时,也会找他商量一下。 上一次野鹤城汇盟时章琥塔部晚一天出现,直接参加婚礼的计策也是阿玛在和老玛法商量后方才定下来的。 据最近陆续传来的消息看,章琥塔部是当晚野鹤城周边唯一全身而退的一支人马......部落里的汉子们都认为,老玛法60多年的智慧是咱章琥塔部的一宝,足足抵得上30名披甲战兵! “咱们发现的事情别和屯落里的妇孺们说,以免自乱了阵脚,要找年头长的可靠的阿哈前去搬兵,就让青桦家的塞斯黑和老金去吧!”玛法又细细地叮嘱了暮雨一句。 青桦家的两名老阿哈悄悄领命后,骑了快马朝着舒穆录部的方向狂奔而去。如果顺利的话,天黑前舒穆录部的铁骑就应该能够出现在暮雨的视野中了。 暮雨张罗着自家的几名阿哈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并亲自宰翻了一口肥猪,准备招待前来赴援的舒穆录骑兵,可惜这时节酸菜还没有腌渍好,所以猪肉就只能和土豆炖在一块了...... “你随我来!”看着一坨坨猪肉在铁锅中上下翻腾,暮雨轻轻地拽了一下大熊的胳膊,提起弓箭走出家门。阿哈没有多问,夹着大号三眼铳紧紧地跟在暮雨身后。 二人登上了屯落寨门处的瞭望木塔。暮雨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蹭向远处遮根采岭山顶起伏的雪线。天光就这样渐渐地暗了下去,一行迟行的雪雁鸣叫着飞过天际,为血红的夕阳镶上了人字形的剪影...... 空寂的山林已先屯落一步被幽暗吞噬,一阵轻缓的马蹄声恰好在此时传来。 “来了!舒穆录部的援兵来了!”但就在那颗悬在暮雨心头的巨石即将落地的瞬间,她又查觉出了一丝蹊跷。 “马蹄声不对!”粟鞨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对与马有关的一切都十分熟识。细听之下,暮雨发现,从马蹄声来看,徐徐而来的并非是行军的骑兵队,而是廖廖几骑无人驾驭的散骑...... 果然,两匹鞍鞯齐全的马出现在了屯落前的小路上,借着余晖,依稀可以辨别出就是两名阿哈去舒穆录部求援时所骑的快马...... “怎么只有马回来了?骑手呢?”暮雨跳下瞭望塔,在落地的瞬间,她知晓了骑手的命运,与此同时她的胃里一阵翻腾,双脚也软软的没有力气,一屁股坐倒在了雪地里。 她想歇斯底里地狂叫,想在这雪地上打滚,想钻进阿玛的怀里大哭。然而,似乎这些又都没办法分担她此刻的绝望和恐惧...... 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她,轻轻地把她从雪地上扶起。她把头埋进了来人的怀里无声地抽泣,她知道,这个厚重的怀抱来自于自己的阿哈。 大熊拍了拍她的后背,把她拦腰抱起,回到了寨门内。 “没事的,有我呢!”他将暮雨背靠寨墙放好后,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温热的气息吹散了她鬓边的碎雪。随即转身走出寨门。暮雨闭着双眼,耳边传来“撕拉”“撕拉”两声,她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大熊已经将那两张黏在马头上的人脸,一一扯掉了...... 暮雨再次被大熊抱了起来。 “所有人,马上到屯议事厅内集合,带上武器!所有人!” 大熊洪亮的声音在屯落里回荡,最后一抹夕阳给天际的流云染上了一层血色......他长长的剪影上有一个粗壮的突起,那突起来自于斜插在身后的大号三眼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4 暮雨06 议事厅内,跳动的炉火在人们的脸上闪烁。健妇与阿哈们手执弓箭长矛在厅内草草地结成了一个圆阵。将屯内妇孺悉数围在中间。 长长的嚎叫声再次响起,明显比上次更近了一些......这嚎叫与人们听惯了的狼嚎虎啸都不相同,似乎更像是人在悲哀愤怒时所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啸,这嚎叫声宛如一柄锉刀,一下下地消磨着防护在众人心头的铠甲。 防御圈最外围的长矛,开始出现了抖动...... 暮雨站在长矛后,弓上扣着一枝透甲锐箭。虽然据说只有铁胎硬弓才能射透人熊脸上最薄弱的皮面罩,但此刻厅内能开弓的人无一例外地全都拿起了弓,坐以待毙可不是粟鞨人的习惯...... 然而在越来越近的嚎叫声中,暮雨的手也开始颤抖了。那两张黏在马头上的人脸再一次浮现在了她的眼前,人脸因空洞与扭曲而显出的狰狞,缠绕在她的脑海中,越发的挥之不去...... “没事,告诉你个秘密啊...”暮雨耳边一阵酥麻,身后的大熊又在她耳边和她讲悄悄话了。 暮雨回过头,发现他的嘴角边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我杀过人熊,就是用的这玩意。”小熊拍了拍怀中的三眼铳。 虽然暮雨此时已经心如乱麻,但仍旧对这个搞不清是精是傻的阿哈撇了撇嘴。 “用屎壳郎粉末杀人熊?”她没好气地小声回了一句。 “呃......那时候铳里放的是真正的火药......” “火药?那是朝廷明令禁止输往粟鞨的物资,你的火药是从哪搞来的?” 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就被议事厅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 “咚咚咚......”脚步声在议事厅周边散乱地响着。 “嗬嗬嗬......”脚步声中,又响起了一连串低沉的狞笑...... “啊!”一名高鲜女阿哈扔掉了手中的长矛,跪倒在地上,双手堵耳嚎啕大哭起来。 “嗬嗬嗬!”笑声更加响亮了。 恐惧从每个人的头完,悄悄地吐了吐舌头。撒谎,可不是她的强项。 “孩子啊,你可知道这东西是什么?这是一块金羽卫的腰牌啊,某些时候,这小小的腰牌,关系着他主人的身家性命啊,嗯,你这腰牌的主人是金羽卫小旗官,名叫赵凝。” “您怎么知道呢?” 老婆婆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了一块一摸一样的腰牌...... 黑暗中,在将要入睡的瞬间,暮雨从回忆的缝隙中闪出,手指再一次抚过牙牌上那熟悉的名字...... “小熊,我的小熊......”她喃喃地梦呓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5 赵凝01 一片金色的桦叶随阵阵秋风翩然摇落。 “一定是被这战鼓声震落的!”我在沉闷的轰鸣中稍稍停下脚步,等待着这片秋叶从自己眼前掠过。 一支利箭悄然而至,挟裹着刺眼的光晕,撕开叶片上耀目的纹理,从我的脸上划过,沿着血痕钻进我身后一名舒穆录部锐兵的眼窝。 在粟靺同袍临死前发出的叹息声中,我缩了缩脖子,让铁盔的护颌尽量多给脸部增加一些防护。 “你小子命真大!走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停了一步呢?要不是这步停顿,刚刚那箭正好砸在你脸上!然后,暮雨就要哭鼻子了!”伊达浑(犬)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铁叶棉护颊,遥遥地传进我的耳中。 “再也不能靠命大而侥幸存活了!”我再次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步伐。前方不远处,百余名死兵推着沉重的盾车缓缓前行,我尽量将自己的身体藏进盾车的遮掩里。 “得活着啊,当初苏武要是熬不到重归汉土,死在了北海之滨,又哪能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呢?一定要小心!如果真的在这场只属于粟鞨人的战争中作为‘大熊’死掉了,那么我身上赵凝的魂灵又该往何处安放?” 对,没错,我就是赵凝!大宁朝金羽卫东北镇抚司“戍”字队小旗官赵凝! 当然,在粟鞨人的重重环绕之中,赵凝的命只怕比一只飞蛾还要短暂...... 所以,我现在是輓州正白旗第2甲喇第3牛录马甲兵章琥塔·讷辛,内心里,我一直称这个粟鞨名字为“大熊”......现在,大熊手持硬弓,于此战中充当第一阵先锋锐兵! 至于前面那些推盾车的死兵......正如他们的名字一样,是用来专门送死的!都是各家的奴隶阿哈,上阵前饱餐三天,顿顿大猪肘子大烙饼,然后才有力气披上双层甲胄,再推上由硬木、棉花、兽毛、铁皮等物压和而成的盾车。顶着满天的箭雨掩护锐兵接敌破寨。 如果侥幸当了五次死兵还没死,那么,幸存者就会重新获得自由。 曾经,我也是一名阿哈,不过此时我已经重新获得了“自由”。按照粟鞨人的新词,就是被主家“抬旗了”。不过被“抬旗”对于赵凝来说,似乎是更大的枷锁...... 就在一个月前,闲州粟鞨已经和宁公特粟鞨初步完成了整合,形成了一个横跨盖马大山的部落联盟,名曰:鞔州。 金羽卫在野鹤城所放的那场大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起到了一些效用——新的粟鞨联盟不仅整整推迟了3年才费劲周章地得已建立,更是让预期的三家联盟变成了现在的两家联盟,实力较真金家族最初的预期大大地打了折扣。 不过......在这宝贵的三年时光中,大宁朝那缓慢而又迟钝的官僚系统能够做出相应的调整,以应付东北边疆这些由暗流汇聚而成的汹涌波澜吗?多半还没有吧......也许,这就是子曾经所曰的:治大国如烹小鲜? 这样看来,那晚最大的受益人,应该是在大火中失去父、叔的现任輓州大汗——艾森阙洛·野牛皮...... 呵呵,真不想承认......我们在那晚的努力,似乎当真是在为他人裁剪着嫁衣...... 呸!怎么又开始分心乱想了?作为金羽卫的一员,能做的,不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现在,好好为你自己操心吧!对面营寨里,窝集粟鞨人的箭可不是吃素的! 现在,离窝集人的寨子只有五十多丈远了,箭雨愈发密集。还好有盾车替我们挡下了来自正前方的大部分威胁...... 咚!一枝从头顶上方抛射而来的箭矢砸在了我的肩上,还好,厚重的披膊将这支凌厉的“梏矢石弩”弹到了一旁。我身上穿的,是辽东边军的制式铠甲,崭新的布面内,层层相叠的棉花包裹着厚实的甲叶,足有近四十斤重。这种沉重带给我的,可不仅仅是只存在于心间的踏实。 我撑开手中的硬弓,朝寨墙垛口的方向盲射出一枝羽箭。即使在这场粟鞨人的战争中,我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被击中后若是不反击,我的心里就会憋下一口气...... 离弦的羽箭在飘零的黄叶中穿行,与南飞的雁群擦身而过,划着弧线飞向前方那座掩映在五色森林中的大寨子。“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河落日孤城闭......” 范文正公的词句初读虽略显苍凉寥落,细品却不乏雄浑豪壮之感。是啊,当年他老人家坐镇西北边关,麾下铁骑雄兵无算,以堂堂之阵与夷狄争锋,即使感怀悲秋之句也自然会流露出壮怀激烈之情。 而我此刻却身处夷狄之中,在一场原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争斗中披坚执锐身接锋矢,这疆场上的豪情,自然也就无从提起了...... 这已经是我第六次参加“打生口”了——在北地以北,打破阿勒锦江沿岸的窝集城寨,杀掉敢于反抗的战士,将剩余丁口迁回宁公特领界,或打散混编进各甲喇,或长途跋涉运往闲州。 有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奋进的屎壳郎,我眼前的粪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膨胀着...... 关外的土地虽然肥沃,但冬季漫长,加之粟鞨人耕作的效率并不甚高,根本无法集中供养如此众多的披甲丁口! 而粟鞨人,啊,现在他们有时也自称是“輓州”人了,仍旧这样疯狂地让自己的身形一天天膨胀,其狼子野心当真是昭然若揭!依我看,用不了五年,粟鞨的兵锋就会...... “嗷嗷嗷嗷~”远处的寨门开了,二百余名挥舞着铁斧与狼牙棒的窝集人怪叫着冲了出来。我们也随之快步向前,迅速和死兵们靠拢。 哎,我和我的同伴就像是甩在山水丹青上的一溜墨点,肆意地毁坏着这世间最浓重的秋色。 死兵们迅速将盾车拆解为一面面巨盾,组成了一道松散的盾墙,窝集人一边嚎叫着,一边将手中简陋的兵器砸向挡住了他们去路的盾墙。 盾墙后的死兵中,有很多人也曾经是窝集人,但此刻他们正高举着盾牌,默默地承受着来自昔日同胞的击打。如果那些正在攻击盾墙的窝集人于此役中侥幸存活,那么,下一次就该轮到他们站在盾牌后抵御攻击了。 盾墙不能太紧密,因为要给我们这些锐兵留出射箭的空隙。窝集人海兽皮重甲的坚固程度不输钢铁,紧紧包裹着他们的身体,只在眼前留有一线缝隙。 虽然此刻我手中的这张弓力道极大,大到足可以射穿“阿尔犸斯”的面孔,但是,在这个距离上却仍然难以洞穿窝集人的重甲。 我们的剑矢只有从那道缝隙中射入或者击中对方的腋窝脖颈等甲片薄弱之处,才能对敌人的性命造成威胁。 所以,我们尽可能地贴近对方,再在对方眼前,拉开硬弓,射出足以致命的箭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5 赵凝02 “哈哈哈”伊达浑在我身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盾墙外一名身材高大的窝集人轰然倒地。 脚下的草地枯黄而干燥,如果人死后仍然有知觉的话,那么他摔倒时肯定不会感觉到疼痛,或许还会生出一丝丝惬意。 死于伊达浑箭下的这缕亡魂,应该是窝集人中一名举足轻重的勇士,“将为军之胆”,在他轰然倒地后,窝集人的阵线中爆发出了一片小小的骚动。 “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人是我干死的!战后论功时都要给我作证啊!”伊达浑方才的那一箭,应该能够为他换来一口大肥猪,哈哈哈,又可以给他的五个孩子解馋了!哎,他窘迫的家境又怪谁呢?还不是他自己...... 把自家的女阿哈全都搞出了子嗣,家里一下子多了十张吃饭的嘴......不过,如果刚刚被他射倒的这名窝集好汉泉下有知,晓得杀死自己的赏赐仅仅只有一口大肥猪的话,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两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打完生口后大家回到了章琥塔部的屯营,那次的收成也不错,年轻的人们在蛤蟆河子边点燃篝火,每人都拿出了一些上头赏赐的酒食,一起吃着喝着唱着跳着。 那晚,我仅仅浅酌了几下便即停了口,自从变成了“大熊”,我就不曾畅饮过劣酒,因为我害怕自己酒后会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坐在篝火的阴影中,我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发现人群中独独少了伊达浑,他是一个好酒好热闹的人,这种场合,他为何没有参加呢?带着这个疑问,我再一次仔细地找寻起来。 在远离篝火的河岸处,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静静地呆坐在那里,看身形,分明就是伊达浑......他为什么不来参加这次聚会呢?哦....可能是拿不出能够与大家分享的酒食...... 那一晚是满月,清冷的月光下,伊达浑抱膝而坐,默默地看着眼前奔流的河水。看着他,我的心里也突然泛起一阵孤独...... 我轻轻地碰了碰几人外的韦赫达,指了指远处伊达浑那凉寒的身影。这名曾经被人熊掳走的青年,现下已经是章琥塔部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好汉了!“石台山”——我早已经悄悄地译出了他的汉语名字。 韦赫达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疑惑地问:“我刚刚也看见了,以为他是在那拉屎呢,这都这么久了,他怎么还蹲在那里?看来不是在拉屎啊......那他蹲在那不过来是要干什么?” “可能是酒肉都给家里那五个婆姨和五个崽子吃干净了,然后不好意思再来吃咱们的吧,毕竟这次出战他的得到的赏赐最多......” 粟鞨人虽然在作战中狡猾多变,但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上,还保留着一丝耿直与淳朴。我不得不给韦赫达解释了一下伊达浑对月伤神的缘由。 “这小狗崽子!他哪次不是舔着脸来咱俩这蹭吃蹭喝?怎的今天突然给咱们整上这个‘景’了呢!”韦赫达笑骂了一句,在章琥塔部中,我们三人年龄相仿,因此上征战狩猎之时,总是在一起行动。久而久之,我开始下意识地感觉,他们与我金羽卫中的那些伙伴越来越像...... “可能是因为你今年娶了福晋的原因吧......” 韦赫达的新婚妻子忽汗雪是从忽汗海畔的忽汗部娶来的,干练爽利,却也有着粟鞨女子特有的精明。上次在韦赫达家吃酒时,忽汗雪似乎对伊达浑说过诸如什么时候你也能请大家喝一次酒之类的话。 “狗崽子原来是存了这种心思!”韦赫达腾地站起了身,朝伊达浑的方向奔去...... 我射出了此役的第11枝箭,两只胳膊开始感到酸胀。出击的窝集兵已经倒下了一小半,剩下的人也没有了最初的凶悍,看来,是时候给他们一个撤退的理由了。 我从挂在身体右侧的小箭囊里抽出了一枝缠绕着松明的箭矢,用随身携带的火种点燃,拉满弓,将燃烧的火箭射向窝集营寨。 几名射手见状,也依样随我射出了火箭。窝集人的寨子一般都用白桦原木搭建而成,极易点燃。一阵“天火”后,远处的寨子就冒出了冉冉的青烟。 出击的窝集勇士们更加混乱了,随着从盾墙内飞出的又一轮齐射,百余名窝集残兵发一声喊,一齐向寨子的方向逃去。 我们并没有追赶,因为在我们的身后,已经响起了隆隆的铁蹄声。三十余骑铁骑斜刺里朝窝集残兵溃退的方向包抄而去。他们就是所谓的“白摆牙喇”,即白甲护军之意。由固山中最精锐的200多名披甲人组成。 白摆牙喇们就像一只小小的铁铲,横扫过窝集溃兵的军阵,一阵践踏砍杀后透阵而出,在不远处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再次冲入窝集溃兵之中,几个轮回后,几十名仍然站着的窝集兵扔掉了兵刃,缓缓跪下...... 骑兵在金色的草原上雍容地驰骋着,重新在不远处的山岗上驻马结阵,继续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战机。征尘中,韦赫达身上那件由小人熊皮做成的胸甲格外显眼。 死兵们已经推进到了寨墙之下,头顶盾牌手持大斧吭哧吭哧地砍着木墙。我们在不远处竖起盾墙,遥遥地放着箭。寨中最精锐的窝集勇士刚刚已经在众人的注视下全军覆没,寨墙上吓破了胆的无甲弓箭手在我们的箭雨之下苟延残喘着,只敢盲目地射出一些毫无准头的箭矢。 寨墙终于被砍开了一道豁口,死兵们一声不响地撞向寨内如林的长矛阵,铁器对于窝集部落来说是仍是稀罕之物。他们的长矛大多是用硬木绑着黑曜石制成的简易组合。 饶是如此,也还是有几名死兵被矛丛戳翻在地。一时间,破墙附近呈现出焦灼之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5 赵凝03 伊达浑提着狼牙短棒怪叫着向战团中跑去,这人想赏赐想疯了,每次出阵都像极了红着眼的疯狗,倒也算是人如其名。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紧紧地随在他身后第二个冲向了前方的矛林,在我们的带动下,一小部分锐兵抛下弓箭,加入了肉搏的阵列。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厌烦眼前这种肉搏。丛枪戳来,乱刀砍去,混乱中,我自幼练就的倭刀术毫无用处,运气倒成了决定生死的关键。 我一直也搞不懂我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坏,自被家父送至金羽卫后,死里逃生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可如果因为这样就说自己运气好的话,为什么我现在会站在这样一群不伦不类的异族中间,在这样一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战争中搏命拼杀呢? 似乎,也不能说这一切就与我毫无关联,此刻我之所以愿意身接锋矢并不是为了粟鞨人所说的“前程”与赏赐,而是无法让伊达浑独自一人面对危险,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一个“义”字! 韦赫达、伊达浑、以及艾吐浑(公野猪)、兀斯哈(星星)吉砑浑(鹰)等部内的年轻汉子们,他们虽不曾读过圣贤之书,但平日里在与我相处之时却处处义字当头。 曾经,粟鞨人在我眼里只意味着报功时冷冰冰的首级,可是现在,他们却是时常让我热血沸腾的兄弟...... 伊达浑矮小却壮硕的身躯就像是一颗出膛的佛朗基炮子,狠狠地撞进了闪烁着黑暗光芒的长矛森林。不知是因为灵巧还是单靠运气,在这个过程中他躲过了大部分的曜石矛尖,而他身上的两层铁甲,则帮他抵御了剩下那一小部分长矛的侵袭。 “嗷呜,我就是章琥塔的疯狗!” 他一边抡着狼牙棒,一边喊道,声音中夹在着兴奋与狂躁,对,和疯狗的叫声如出一辙...... 他的身形似乎格外适合这种间不容发的乱斗,或者说,是临阵时这种亡命徒般的气势让他所向披靡!平心而论,虽然他没学过任何搏击之术,但如果当真让我和他一对一搏命......会有那么一天吗?感谢命运,让我们现在成了兄弟......不然的话,倒在地上的人多半会是我吧...... “大熊,这一次开兵打生口,我一定多赚些赏赐,也安排你们两个痛痛快快地喝一顿酒!”昨天夜里,站在能够遥望窝集木寨灯火的林际线处,伊达浑突然由衷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似乎就是他今天比往日更加亡命的原因......我跟在他的身后,咬着下嘴唇,浑浑噩噩地举刀,砍向眼前的一片迷茫...... 缺口终于打开了,锐兵们呐喊着冲向寨中,满身是血的伊达浑抛了狼牙棒,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 寨中的又升起了几缕青烟,烧吧!反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抓捕丁口,搜刮寨中的粮食物资,最后再将整个城寨付之一炬。 相比作为粟鞨人挥刀冲阵,这些事情则更加让我厌烦,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感觉自己是滋生于大宁帝国后背上快速膨胀的恶疮中的一滴脓血......呵......脓血最初不也都是由纯净的血液变化而成的吗? 不,我不是脓血!我不会是投降匈奴终老一生的李凌,也不是娶了辽国公主后整日愁苦的杨五郎!相信自己,只要守住内心,终究有一天我能成为苏武! 苏武不过就是一介书生,赵凝,你不仅是一个有举人功名的书生,还是一名堂堂的金羽卫!金羽卫的前辈勋烈中,也曾有过只身潜伏敌营十余载的传奇,赵凝,你就把这眼前的一切,当做是一次官派的差遣吧......坚持住! 我退到一旁,在离伊达浑不远处坐下,看着同伴们从眼前蜂拥而入。我随手从窝集人的尸首上割下了一块兽皮,擦拭着佩刀的刀刃,粟鞨人对这种刀头沉重的牛尾刀情有独钟,以便于劈砍破甲,可是这些年来,我越是使这牛尾刀,就越是怀念倭刀在手时的凌厉锋锐...... “韦赫达!这一仗打完我肯定也能当白摆牙喇了!”伊达浑冲着正在策马而来的摆牙喇骑兵们大声喊着。是啊,以他的实力,足以成为摆牙喇了...... 越来越近的韦赫达兴奋地向我俩挥了挥手,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一抹惊恐从他灿烂的笑脸上的划过。 “不好!有危险!”我沿着这抹惊恐回头望向身后。 在飘渺的烟雾中,一个身影从死尸堆中爬起,平端着长矛缓慢却坚决地刺向了伊达浑的后背......伊达浑恰好正处在我和刺客中间。 “伊达浑,趴下!”我一边大吼,一边向刺客掷出了手中的牛尾刀...... 面对突如其来的牛尾刀,伊达浑的兴奋的表情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恰在此时,我的头部受到了一记不知从何而来的重击,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突如其来的倭兵......暮雨的咆哮......高鲜的崇山......轩子佩久违的面孔......破烂木房中的妖冶春色......蔚山城下燃起的火球......黔贵兵粟鞨兵倭兵绝望的嘶吼...... 不对啊!为何这些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正在一件一件迅速地从我的眼前闪过?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我猛然睁开双眼,这些画面也随之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不,还有一个画面仍然固执地停留在我面前——是轩子佩那张蹉跎的方脸。我抬起手,想驱散这最后的余孽,却反而被这余孽一把抓住了手腕! “举人......求你不要再用粟鞨语说那么吓人的梦话了好不好?那条狗趴没趴下我不晓得,本官倒是差点被你这一声大喊吓趴下了......” 轩子佩一边拍着我的脸,一边低声用粟鞨语说道。 “你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快起来!陈小姐来找你啦!”这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大,用的却是汉语。 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由石头砌成的房子里。淅淅沥沥的雨声舒缓地敲打着窗外葱茏的草木,清新的气息在室内欢快地跳跃。 呵......方才的那些刀光剑影,原来不过是一个由回忆填充的梦境...... 我在哪?嗯,这里不是家乡,不是东北,而是黔中崇山中的一座小屯堡。 我是谁?哦,我再也不能是赵凝了,也不是章琥塔·大熊,我现在是刚刚从滇黔司调入东北司的金羽卫总旗赵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5 赵凝04 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袅袅而来。顺着香味,我看见一个娇小娉婷的身影站在门前,消瘦的脸庞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一双清澈的妙目穿过屋内昏暗的光线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个女人......敏敏......按道理,她是“我”的未婚妻...... “你们聊,我先回避了!”轩子佩转身闪出了石屋。 “原来大人还没起床,这样显得我的性子好急啊......”待脚步声远去,敏敏嘟囔了一句。这川黔方言,竟然这般动听。沙哑软糯的嗓音从我的毛孔钻进身体之中,抵在我心头的褶皱上轻轻摩擦,好痒...... 呵呵,是我想多了,只不过是一句平淡的对话而已...... “别发呆了,穿衣起床吧,再过几天我哥哥他们就要拔营回云龙屯堡驻防了,在这几天里,把你的故事给我讲完,我好决定是嫁给你,还是寻个由头把亲事退了,金羽卫小旗,章琥塔·大熊大人......” 如烟的雨雾弥漫在蔚然深秀的群山之间,敏敏撑着一把油纸伞,轻巧地走在我身前。翠绿的裙角在青苔纵横的石板路上摇曳,而我心里,翻腾的潮水一刻都未曾停歇......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素衣綦斤,聊乐我员。” 扪心自问,我并不是我粟鞨兄弟伊达浑那样的好色之徒,也并非如我高鲜朋友金七九那般的风雅之士。女人,在我的人生中,长久以来都处于一种缺失的状态...... 幼年时,我于青灯寒窗之畔埋首书案,一心想走科举正途,自是无暇风月。 然而造化弄人,在我取得举人功名后,正打算一鼓作气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再战春闱时,却不得不远赴辽东成为了读书人口中最不屑提起的帝国鹰犬中的一员...... 苦寒之地刀头舔血之暇,也曾想去烟花之地纵情堕落一番,但东北那些常年伴侍行伍之人的土娼,又哪里有丝毫“秦淮风月”之妙境呢?虽然我也晓得,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策马陌上诗酒风流的翩翩公子了,可那些读书人的臭毛病,我却一直无法完全改掉...... 再然后,我就变成了章琥塔·大熊......暮雨冷艳的容颜猛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啊......那个我不敢想却仍会时时忆起的女人。 那是个连我自己都搞不懂究竟是我亏欠了她,还是被她亏欠了的女人...... 苏武在重回汉地后,会不会时常想起那个陪他在北海之滨牧羊的匈奴女子呢?每当想起她时,他又会不会如我这般如芒在背而又欲说还休呢? 在粟鞨的岁月中,我曾时时以苏武自比,但想来圣贤的襟怀气度必定不会如我这般狭窄吧! 呵......我终究做不来名垂青史的苏武,她亦不是那个甘于逆来顺受的匈奴女人...... 不想了,在这距輓州万里之遥的黔中山地,该放下的东西,尽快放下吧...... 在一所建在山涧中的石亭下,敏敏收了纸伞,一面小瀑布从不远处的石壁上倾泻而下,汇入亭旁的小溪,欢快却不吵闹。 驿道远远地从前方经过,随一座斑驳的石桥渡过激流,延进层林深处。头顶的山峦一线如剑,这黔贵之地,处处都是打伏击的好地方...... 听闻我拖着骨折未愈的大腿,用一场伏击救下了这名可能让我身份暴露的女孩,轩子佩意味深长地冲我坏笑着...... 我明白他笑中的含义:按照金羽卫的行事风格,我当时的确需要拖着断腿翻山越岭布设伏击,但伏击的目标却不应该是区区几名黔军乱兵,我射出的第一支箭矢,便应该插进眼前这个让我颇有些心猿意马的女孩儿身上...... 毕竟,只要我那样做了,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避开很多未知的风险..... 在轩子佩眼中,8年中,本就于女色上无甚了了的我,应该在粟鞨的铁血熔炉中被锻造得更加冷酷刚硬。然而我却做出了一个在金羽卫战术体系中最差劲的选择。其原因只能是我多年未碰女人,色欲熏心了...... 诚然,眼前巧笑嫣然的陈知敏是迄今为止我遇到的最符合我审美观念的女人,哦,还是称她为女孩吧...... 虽然她说她已经23岁了,但看起来却好像只有15岁一般......在她小巧灵动的外表下,却蕴藏着军户女孩特有的坚韧与刚强。 可是在我决定救她之时,我却并不知晓她的样貌。我偶然于深宵之中听见了她绝望的痛哭,进而又和她相隔咫尺共同度过了地道之中的漫漫长夜。 我并不是一个口若悬河之人,甚至在近几年中,就连思考问题时,我也会强迫自己在脑海中用粟鞨语去自说自话...... 但是那一晚,我却突然有了一种想要聊天的冲动,特别是当我意识到她竟然是我冒充的那个“赵霆”的未婚妻后,我想把我这些年的经历一股脑地都讲给她听,当然,如果那时说起那些,她肯定会被我吓坏的...... 不过没关系,即使不说那些,我仍旧想和她聊天,聊什么都可以。于是,隔着一堵窄窄的墙壁,我们聊了两天两夜。 黑暗中,她沙哑而甜腻的嗓音犹如一条半绢半麻的丝带,一点点地将我缠紧,时而麻痒时而柔滑...... 当然,我清楚地晓得,她是我新身份中最大的一处隐患,既然上天阴差阳错地让她撞到了我的手里,最理智的选择就是趁此良机一举将她解决...... 只要在她放下戒心后将她引到塌陷处的缝隙旁......这些年来我手上沾染的血迹早已经洗不清了,有些豪壮之士常常自我标榜:我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但我却晓得这种话大多是用来吹牛的。 当金羽卫时,我和我的袍泽依照官命杀过妇孺;成了粟鞨兵后,我和我的族人在“打生口”时仍旧杀过妇孺。只要人身上溅上过血,这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自一开始,我就清楚地晓得——杀这个姑娘,我下不了手......不仅自己下不了手,我还不想让任何这世间的污浊伤到她哪怕一丝一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POV5 赵凝05 聊着聊着,我开始有了一种憧憬,如果能够作为“赵霆”——一名普通的金羽卫小旗在滇黔的锦绣山河之中与她生活一世,该是何等的自在快活...... 后来,她被乱兵掳走。“救我救我救我......”虽然她并没有说明,但那洞中她能够求援的对象就只有我一人,当石壁另一侧的我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时,她的心里该是何等的失望与落寞...... 敏敏啊,傻姑娘...擦掉你眼角的泪痕吧,我又怎么会将你一个人丢下不管呢? 于是,在她被乱兵掳走之后,我拄着拐杖潜入驿道旁的山林,虽然彼时我并不知晓她的摸样...... 被我从叛军手中夺回后,她一下子就扑进了我的怀里,放肆地嚎啕大哭起来,没有半点生疏之感。好像我们是相识多年的情侣,在经过了短暂的别离后终于又迎来了重逢。 不过以我现在借用着那具躯壳,倒也不负这个真挚的相拥。 “敏敏,你听我说,也许接下来你听到的事情对你来说有些太过匪夷所思,但请你一定要保持冷静,因为,这世间能帮我的人,只有你......” 我一边摩挲着她的脑后的秀发,一边在她耳边轻声低语。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赵霆。” “你才不是赵霆!”敏敏抽泣着说道。“虽然我只在幼时见过他一次,但是,我确信你绝对不是他!” “没错,曾经的我的确不是赵霆。但是因缘际会下,我现在必须借用他的躯壳,而你,现在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够拆穿这件事的人。所以,你会帮我吗?” “为什么要求我呢?刚刚只要再多射一箭,岂不是更安全,也更省事?” 敏敏从我怀中探出头,静静地看着我。 “哼,没错,你就是个登徒浪子!”没等我回答,她突然毫无来由地用膝盖踹了我的裆部一下......我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那个部为,此时正高高挺起,坚硬如铁......而藏身在我怀中的敏敏,自然能够感觉到他的异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厮杀搏命时,他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变硬......”我红着脸解释道。 真正的性命相搏中,那东西有时的确会不由自主地变硬,但是,料理这几个叛乱的屯军,又哪里称得上是性命相搏...... 然而不论我如何解释,敏敏却一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了然似笑非笑着,仿佛在说:“多说无益,原来这就是你不杀我的原因!啧啧啧......” 我一瘸一拐地将乱军的尸首推下山崖,然后指挥敏敏在一处可以观察驿路的山坡处草草地搭建了一处营地。 “你的故事很长吗?”敏敏熟练给我的伤腿换了药。 “很长,8年里发生的事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完的。” “那你就慢慢讲给我听吧......听完后,如果我不满意,你就要寻个由头把这门亲事退了,然后咱俩相忘江湖各自安好。如果我满意......那么,我或许会将错就错嫁给你当媳妇!总之,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这里!” 故事还未讲完,从云龙出发的平乱部队便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行伍中既有敏敏的大哥,又有轩子佩等护送我的金羽卫。 从辽东死里逃生的未婚夫偶然间救下了身陷乱军的未婚妻。这个颇具唐传奇小说色彩的故事让众人一时间无不拍手称奇。 两日后,云山堡这场密谋已久的叛乱被官军彻底平定。陈知勇率领麾下军马屯驻云山,协助金羽卫对叛乱军兵进行整编。轩子佩则趁此时机将我从滇云镇抚司调回了东北镇抚司。 期间,我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身世,以及在粟鞨发生的一些事情告诉了敏敏...... “待我先把茶烹好,你再开始讲你的故事吧!” 敏敏从一直背在身后的小布包里取出了一套小巧的茶具,用瓦罐在小溪边汲了些水,放在红泥小炉上烧开。一抹翠绿被芊芊素手投入罐中,于翻腾的水花中缓缓舒展,载沉载浮。 “这里的地势比平原高出许多,所以即使是沸腾的水也可以直接拿来煮茶。这是去年的茶叶,你将就喝吧。我家的茶山,要等两个月后才会有新茶下市,我娘年年都会托军驿将自己亲手采的鲜茶捎来,到时再请你尝鲜。 你上次说的人熊,和我家乡的‘老变婆’有些像,传说中,女人去世后,因太过思念丈夫和孩子,会变成浑身长毛的妖怪悄悄潜回家中窥望。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仍旧穿着入殓时的衣装,有时,还会趁人不注意,抱起孩子就跑,凡是被老变婆抱走的孩子,便没法子再重新寻回来了。 我小时候有时会不大乖,我娘就会用这个东西来吓唬我,只不过我们的‘老变婆’没有刀枪难入的皮毛,身高也和寻常人在伯仲之间,哪里像你们那里,一丈高的大毛人,真可怕......” “嘿嘿,那可不咋的,俺们东北那疙瘩什么东西都老鼻子大了!不像你们黔贵,啥啥都长得小么嘎达眼的......”我故意用辽东方言说道。 人和人之间的第一次对话真的很重要,彼时,为了安慰塌方另一侧那个嚎啕大哭的女孩儿,我不得不摆出一副登徒浪子的嘴脸和她插科打诨。 但是,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用君子的脸孔和敏敏相处了。不过,虽然和女人相处的经验不多,但我也能感觉到,敏敏内心里对我的好感,的确在与日俱增...... 我这样做对吗?明明知道不久之后就要重新回到那个早已用刚铁与鲜血刻进自己宿命的修罗地狱。现在却仍旧在这个本不该属于我的世界里流连,有意无意地,在敏敏的心湖中撩起一圈圈涟漪...... 或许不对吧,我曾经告诫过自己——赵凝,你那双已经沾染了太多血污的手,不配伸进她清澈见底的心湖之中,好好和人家姑娘说说,寻个由头把亲事退了吧......让她继续在这柔媚的黔地群山中,度过自己的青春年华。 但是每一次相处,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她明媚的笑颜之中。在她流动的眼波下,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 我的心中,其实早已经被一团团系紧的死结所堆满,而敏敏纤细的手指,或许可以帮我解开这些日益紧锢的缠绕。 然而,此去东北,万里关山就如同一幅巨大的帐幕,可以将那修罗地狱中发生的事情重重隔绝,我又凭什么将这幅帐幕在她眼前掀开,让那惨烈的景象搅碎她良宵的佳梦? 我又凭什么将自己那戴得太久的面具在她的眼前鲜血淋漓地揭下,让她告诉我,我现在最真实的模样又究竟是何等的狰狞恐怖抑或是颓丧迷茫? 算了,不想了,就像敏敏说的那样,将选择的主动权留在她手中吧。毕竟,这些年中,那些和我有关的处心积虑,最终都会变成镜花水月般的梦幻泡影。 当年,家父为了保住我这颗“完卵”,将年纪轻轻就已经考中举人功名的我送至金羽卫中躲避看似马上就要到来的倾巢之日。 然而,鸟巢在倾覆前却奇迹般地得以保全,而我这颗原本可以变成凤凰的完卵却被遗失在茫茫的东北雪原之中,最终被孵化成了一只沉郁的海东青...... 曾经,有人费尽心力想将这只海东青留在身边,但她却不晓得,她的怀抱,却终非这只海东青翱翔的天空...... 敏敏,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名字这东西仿佛有一种魔力,我单名一个凝字,字了宁,只有“了”了,才能“宁”,方能“凝”......曾经,我一直渴望这个由“了”至“宁”的境界。 但是,在我这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我却经历了同龄人无缘经历的种种际遇。在我得知自己考取举人功名那晚,我没有和同榜的考生们一起去花楼夜饮,而是默默地坐在书斋之中,为我的倭刀擦油打粉…… 现在想来,这可能就是一个有趣的预兆,因为,那之后没多久,我就不得不通过恩荫成了一名金羽卫……16岁就中举的小老爷却去当了恩荫的金羽卫,这种情况看似荒谬,但从开朝以来,做了同样选择的少年却多如恒河之沙。 为什么?呵呵,金羽卫名声虽臭,但是有一点对于官宦之家却极其难得——入金羽卫者,可不受本家政治上的牵连---即使你的父兄在朝堂之上失势获罪株连家人,只要你是金羽卫,那么你就不会受到牵扯。 因为你已经是圣上的亲卫了,与原来的家人再也没有丝毫干系!当然,造反谋逆之罪是不包括在内的。 说来也巧,家父当年给我谋的差使,原本和这赵霆一样,在金羽卫西南镇抚司锦江卫……那是金羽卫中最消停最安逸的一个卫所。 想必,以他当时的心境,肯定是想让我远离争斗,平稳安宁地度过一生吧……但是,他的政敌却也不傻,你以为将儿子送去安逸之地当金羽卫就万事大吉了?哼哼,却说这金羽卫中,有个叫东北镇抚司的所在!近几十年,那里就是金羽卫中的阎罗殿! 因此,还没等我抵达丽江,在你们黔贵的镇远,调令就追了上来——让我改往东北赴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