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旺夫娘子》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一章 清梦 秋香地双矩纹锦帐流苏轻垂,遮住帘幕沉深,却遮不住窗棂外啾啾唧唧的燕语,徒扰清梦。 昨日宋太医又来号脉,照例臭着一张脸,责备骆四娘擅自省减药量,残毒祛拔不清,还活生生砸了他的招牌,“你若是仗着年轻就任性妄为,将来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怎么敢不听您的话,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 “你又去发动鸿商巨贾,捐纳米谷,赈济助饷了?”骆四娘乃是京城颇有盛名的砚芳斋主人,砚芳斋的墨锭嗅之清香,磨之无声,在制墨坊中独辟蹊径,深得名士大儒的青睐,所以在仕宦名流中尚有几分薄面,“那些个事情自然有朝廷大员们操心,你一介女流凑什么热闹。再说那些个富绅太太,对你可没什么好脸色,上回徐氏妇欺上门来,你都给忘了?” 骆四娘淡笑:“彭城乃我故土,只要能为治理水患出点绵薄之力,受点冷眼又有什么关系。” 宋太医默默叹息,这骆四娘身患怪病,热毒贯通幽门直抵胞宫,令中毒者颜若春桃,丰若多姿;寒毒横堵神阙盘桓气海,其实内里气血瘀滞,无孕早衰,连号称圣手的他都无法根治,可偏偏事主不闻不问,态度消极,宋太医也是无可奈何,“该说的我都说到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琼枝送走宋太医,转头便见骆四娘忍着腥苦一口口地吞药,几滴溢出齿间,残留在一点檀唇之上,忙取了汗巾子来拭,“不碍事,去把瑶草唤来。” “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骆四娘看见瑶草,立刻露出渴望的神色,自己筹集的几千两银子虽然不多,但也足够父亲以解燃眉之急,可瑶草却很是踧踖,吞吞吐吐道,“银票是送到了骆府,我也求见了侍郎大人,只是,只是……” “只是骆侍郎说,他与您早已断绝父女关系,不会再收您的一丝半缕。”明明看见琼枝不停地使眼色,瑶草还是坚持往下说,“他还说……您若是对彭城父老有心,大可向那徐阁老进言,让户部条陈政事,及早拨款。” “我……我如何向徐阁老进言,父亲怕不是糊涂了吧。” “老大人就是这般说的,徐阁老纵然老谋深算,却也是四娘的入幕之宾,如何劝得他回心转意,不正是你等风月女子的拿手好戏么。”即便是转述之言,也是字字诛心,骆四娘听得急火攻心,眼前顿时一黑。 砚芳斋一阵兵荒马乱,骆四娘已无从得知,她只想就这么沉沉的睡去,世间的人情冷暖,骆家的腾达没落再与自己无干。 日光落在她的眼皮子上,依旧困懒得不愿睁眼,不过这燕子似乎格外精神,鸣啭一声高过一声,真是应当让琼枝和瑶草好好清理一下屋檐了。 上次檐下结了冰棱子,敲都敲不动,浇了好几遍沸水才融化干净…… 倏地,骆四娘撑开紧闭的眸子,占得杏梁安稳处,唯有春燕衔新泥,冬日里头哪里会有燕子聒噪? 入目是黄花梨锼花架子床的门罩,一衾薄薄的蒲花芯锦布被子搭在腰上,而被子下的人儿只鼓起小小的一团,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分明就是稚童的身量。 骆四娘的心房砰砰砰乱跳起来,这绝对不是原先安寝所在,暖炕、炭盆、玉鸭薰炉统统都不见,倒更像是……更像是幼时居住过的雪筠坞,铜山骆家的老宅子就用的这种落地明造的透光槛窗,当日头正好时,能照得整个屋子暖烘烘的,而那个时候,她还是骆家的四小姐,闺名姮芳。 铜山虽然是个小地方,可也风调雨顺,物阜民丰,骆家又是本地的富户,家有薄产,衣食无忧,就算偶有烦恼,也都是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曾真的为生计出路犯过愁。 家有片瓦,遮风挡雨,外有广厦,难以立锥,姮芳对此深有体会,即便是偏心的祖母,刻薄的伯母也都尚有温情,远不似那些真正的蛇蝎之人,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转头就能将刀子捅进你的心窝。 可那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待父亲续弦、徙入工部、举家北迁,铜山骆家就成了斑驳窗影下的一枚笺纸,混混朦朦、看不真切。 “这会子去,也不晓得大奶奶怎样嘲哂,展鹏少爷还卧着床,不甩冷脸子就不错了。”脆生生的铜山口音里,夹杂着小丫头拎水桶时的硄硄声。 “那四小姐不也没醒?凭地长房就矜贵些,咱们二爷也是有功名的人。” 姮芳甚少遇到如此不守规矩的下人,就这么在墙根堂而皇之的议论主子,倒也觉得有趣,“上回二奶奶要请乐工来府上小唱,大奶奶不就硬卡着账房不支钱,谁掌事谁厉害呗。” “可最后不还是二奶奶拍了板,论斗嘴二奶奶还没有输过。” “嘘,有人来了。”霎时一切归于平静。 槅扇被推开,一位大丫头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对着床榻轻声唤道:“四小姐,可醒了?” 这是香蒲的声音,艾绿色的交领短袄,雪白的斓边一尘不染,她是唯一带去京城的大丫头,性子沉稳又机敏能干,也陪她熬过了那段最苦的时日。 那时候父亲刚刚续娶继母柳氏,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却性子倔强,非要和继母争个高下,结果动辄得咎,不是被罚跪就是罚抄经,还在父亲心里落了个诸般不是。幸好香蒲处处维护,才不至太过落魄,只是她鬼迷了心窍,妄图攀上高枝和炙手可热的陆都督之子双宿双飞,不仅被父亲责骂孽障种子,还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而香蒲也被继母以挑唆生事的理由随手发卖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她可真是傻到家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牺牲了一直忠心耿耿的香蒲,无怪于现在醉梦里见到她,还会心存歉疚。 只是这梦也太真实了,还能重现香蒲年轻时圆润饱满的样貌,和开朗舒顺的神情,连她的笑容都带着温度。 “四小姐?”香蒲又唤了一声,小主人是被陡然落下的横梁给吓晕的,真希望二奶奶能请来收惊的道婆子,总这么昏迷可不是事儿啊。 姮芳眨眨眼,俨然刚转醒的模样,“香蒲姐姐,我渴……” “当不得小姐抬举,我这就给你端水去。”醒来就好,说话也利索,那就是不妨事儿了,香蒲起身去了明间,就听见院子里一阵熙攘。 “我说二奶奶哟,您这着急忙慌的,也不容我老婆子缓一缓。” “找你来收惊自然是摧肝上火的事,哪里来的这许多说辞……难不成还怕二房给不出银子?” “唉哟,二奶奶饶了我吧,借我个胆儿也不敢怠慢您啊,这不是刚从长房过来,气还没喘匀么。” “哼!”中气十足的腔调,出自年轻女子之口,正是被唤作二奶奶的曲氏,骆姮芳的亲生母亲。 先头梦见香蒲还情有可原,毕竟在一块儿相处了许多年,可梦见生母就十分光怪陆离了,因为曲氏是一个因为失贞,被铜山骆家休弃的妇人,在姮芳年幼时就销声匿迹,从宗牒上除了名。 如今曲氏却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银红绣莲瓣缠枝纹的褙子,下露一截藕色挑线裙子,美目流转,顾盼生情,而她也丝毫不吝啬用饱满的艳色装扮自己,让这份美愈加夺目。 跟随曲氏进屋的老妪头戴冠巾、低眉顺眼,正是出入闺帷间打醮做法的道媪。 姮芳并不愿触碰这一段记忆,因为她悲剧的一生就起源于铜山,否则怎么一位堂堂的官家嫡小姐,会成了人人唾弃的狐媚女子,名声污秽,自甘堕落。 于是她狠狠地用指甲掐了一把胳膊,“嘶”痛得眼泪水夺眶而出,难道这一切不是梦! 曲氏眼角上挑,高傲地杵在门前,在她无声的命令下,道媪战战兢兢地取出一众糊口的物什,净水盅、小齐钹、符纸令牌若干,摆放停当了,就让丫头去取粟米花布,好好做一场法事。 香蒲几次想说小姐已经醒来了,都被曲氏严肃地打断,所以当她撩起幔帐,突兀地发觉闺女眼眶红红的望着自己,表情便显得有些滑稽。 “芳姐儿这是怎么了,好似连我都认不出……” 道婆子忙道:“这魂是回来了,但还没归位,待婆子我再炼一碗符水服下,扶正固本,包管灵验。” “唔。”符水难喝,但姮芳此时手脚皆软,还是被硬灌了下去,打了两个颤悸才压下作呕的感觉,却也终于定下了心神。 以前看《搜神记》,有李仲文女因情复生,就觉得十分玄乎,又有徐玄方女冤死还魂,还诞下了子嗣,更是匪夷所思,难道自己也是梦中还魂,抑或死后潆洄? “芳姐儿感觉如何?” “娘,我无事。”姮芳勉强喊出一声娘,心里却是抵触的。 “那就好,那就好。”曲氏一把搂住姮芳,跌声叫唤,“观世音大士保佑。” 听见的是浓浓关切,嗅到的是淡淡芬芳,姮芳整个儿埋在母亲的怀中,于是小小的身躯僵直着,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任由曲氏一遍遍揉捏着她的脸颊,同时脑中纷乱如麻。 事毕,香蒲噗通跪在地上:“都怪奴婢没有看顾好小姐,不该让小姐在上梁的时候跑去看热闹。” “……也怪不得你,展鹏那小子猴儿似的性子,他硬要拉着芳姐儿过去,谁能拦得住。”骆展鹏是长房嫡孙,骆老太太的心头肉,莫说他也不是有意吓着姮芳,就算那横梁是他推下来的,那也得捏着鼻子咽下这个亏。 “下回见他绕着路走,离这煞星远一些。” 送走了道婆子,曲氏身边的老人甘嬷嬷凑近了耳语,“刚才我打赏了那婆子二分银子,让她回去再替四小姐做做法事,今岁癸未是不是有什么冲撞。” “道婆子是贺氏请上门的,那么抬举她作甚。还是贺氏抠搜,这点银子都不垫上?” “老奴不是那个意思。”甘嬷嬷只得将话点透彻了,“老爷如今有了官身,二房今非昔比,您也得拿出几分官太太的做派来。人情往来得和长房分开来算,别人也才好承你的情,而不是感激那贺氏。再者说,这些道婆子向来嘴碎的很,打发点银子,也免在外头传些流言蜚语。” 这话可进可退,说得人心里也熨帖,姮芳实在不知道母亲身边原来还有这样一位能言善道的嬷嬷,只是话太多了,难免有僭越之感。 曲氏含糊嗯了一声,又嘱咐香蒲去厨房现做了补汤来用,自己守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姮芳的后背,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黑蛱蝶粘莲蕊, 红蜻蜓袅菱花。 鸳鸯一处两处, 舴艋三家五家……” 热腾腾的汤碗端上来,曲氏揭了团花填彩的盅盖,立刻飘出腊肉茨菰的香气,“快来尝尝,这是灶上媳妇刚炖的。”说着就举匙来送。 “不要……”姮芳不爱咸腌味儿,以前便是炖个崽鸡汤,也要搁进去人参鹿茸进补,枸杞黄芪更是要三熬三煎,端上来一点药味都没有。 曲氏愕然道:“芳姐儿不是最好这一口了么?咬了舌头都不丢开,这茨菰可是端月里头存下来的,往后可就没有了。” 她会喜好吃这个,还馋得咬了舌头?姮芳纳闷得很,可如今猛然改了口味,会被怀疑的吧!在曲氏灼灼的注视下,姮芳只得硬着头皮抿了一小口,茨菰青涩、腊肉浓香、汤头咸淡适中,居然很入得了口。 曲氏含笑点头,“我家芳姐儿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女娃娃都是要胖乎乎的才招人疼哩。” 她说这句话时,明艳的脸庞柔和了许多,姮芳不清楚为什么就鼻子一酸,眼底泛起湿意。 谁能料到这般和蔼的母亲会与外男有染,甚至干脆弃女私奔,一直到姮芳死前都没有得到过她的任何音讯。姮芳忍不住忖测,她会不会在夜阑人静时,想起自己有个爱吃茨菰的女儿,记得曾经为她哼唱过的调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章 安魂 姮芳最是浅眠,可今日却起了个大早,屋檐下的家燕仍在聒噪,有一只落在了窗前的玉兰枝丫上,偏着头在啄羽。 这场梦依旧没有醒,可能她那残破的身子终于没熬将过去,又或者急火攻心刺激了毒性,直接勾消了她的命,才让她回到景宣三年春,经历这段奇遇。骆姮芳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宿怨,也没有此情不渝的守候,所以不明白为什么人死了,魂魄还要继续在这三千俗世中流离转徙,再生苦恼,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灭了、散了,化为一抔黄土不好么…… 曲氏跨进屋里,就瞧见六岁的小人儿一脸严肃的样子,捂嘴轻笑,“芳姐儿又在琢墨什么事儿,小心脑门上长褶子。” 端着铜盆侍候洗漱的香蒲也在一边乐,“小姐被禁了足,外面那么些热闹都看不了,可不得在这儿犯愁。” “那芳姐儿更得听话了,否则啊赶庙会、舞狮子、叠罗汉、傀儡戏耍统统不带你去。”曲氏一副哄孩子的口吻,还用手指点了点姮芳的小鼻尖,“怕不怕?” 这样的举止在姮芳看来,实在算不得端庄,再者她又不是真的六岁稚童,哪里会惦记着什么赶庙会。铜山县的庙会再热闹,能赶上京城车马喧阗、人流如织? 可香蒲也是一脸向往的样子,轻快道:“听说越中的戏班子要来连唱七日,人祖庙那头都开始屯米面蒸烙馍了,大家伙都掰着指头数日子呢。” “到时候雇辆车,咱们都能跟着去。”瞧见姮芳头发还披散着,曲氏就信手取过篦梳,动作熟练,完全不假手他人。 姮芳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母亲柔软地捧着发丝,一遍遍从头顶往下篦,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女子头发细软生来伶俐,可是脾气太软,将来要受气。 母亲这一点可就猜错了,她是受了很多委屈,但都一一还回去了。 雪筠坞的早膳刚刚撤走,就来了位不速之客,长房贺氏带着大丫头巧莺拜访。 其实骆家的谱系也不复杂,骆老太爷过世的早,但也留下来不少子嗣,骆老太太生了二子一女,其余皆为庶出。骆德隆是长房嫡子,继承父业,肩挑整个家族的谷粮生意,长房贺氏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宗妇,主持铜山老宅的中馈,只是谁曾想默默无闻的庶子骆德昌,一朝蟾宫折桂,取了进士功名,于是沉寂的二房才变得重视起来。 同样是生过一胎孩子,贺氏的腰身比曲氏要粗壮许多,牡丹纹的樱色小袄略显局促,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矫饰:“芳姐儿可好些了,瞧我这担心了一宿,嘴上都燎起了泡。” “那你可得多吃点婆婆丁消火败毒。”曲氏漫不经心道,心头的火气未消,也懒得给贺氏什么好脸子。 姮芳注意到贺氏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愠怒,看来这光景的大伯母也还没有修炼成泰山压顶岿然不动的功力。 此时,丫头巧莺帮腔道,“展鹏少爷到现在还没有下床呢,大奶奶却先令了奴婢从库房中翻了一包龙牙百合出来,说是给四小姐安神。”言下之意,姮芳现在的状态可比大少爷好多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曲氏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梳头,直到两个漂亮的髻螺盘在姮芳脑侧,又用细细的西番莲俏簪点缀,才满意道:“瞧瞧镜里,芳姐儿可喜欢?” 湖州铜镜中的小人儿脸庞瘦削,眉目淡淡的没有什么神采,既不如曲母妩媚,也不及骆父儒俊,哪儿有半点名动京城的美貌。不过姮芳却更喜欢现在的样子,林花太艳了,容易凋零。 被冷落的贺氏一口气噎着,差点没憋过去,一直都知道这个弟媳性子浑蛮,却不想连起码的礼数都没有,展鹏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她这个长嫂都来赔罪了,还想要她怎样! “大嫂别枯坐着啊,雪筠坞的茶水不好喝吗?香蒲,去取些凉片糕来,免得大嫂说我们怠慢。” “弟妹也太见外了,说什么怠慢不怠慢的,难道怠慢我就不来了?” “可收到大嫂的赔礼还是第一次,哦,不对不对,大嫂还什么话都没说呢,未必就是来赔罪的。” 姮芳听这二人你来我往争锋相对的,差点笑出声来,难怪丫头们说曲氏斗嘴不输人,的确是张口就来,毫无顾忌,再看贺氏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委实气得不轻,喘了好几歇才接着道,“你以为这大梁落下来,我就不紧张?动土葺宅那都讲究个福旺,虽说咱们这宅基建在磨子山,可新建的偏院却占了峰巅,正对着云龙山山脊,我昨个儿问了道婆子,那是龙虎相斗的伏位,所以宅神不宁,镇厌不住。” 看屋里人都竖起了耳朵,贺氏接着道,“得亏我家展鹏是纯阳的童男身,己卯年生,属兔的,天干为寅、地支为申,纳音为木,罗汉伏虎的禄命才抵消了一劫,你看看这大的小的不都平安渡过去了么!” 听到这儿,姮芳几乎要抚掌击节了,分明是展鹏顽劣,影响了工匠师傅上梁,还惊吓到了妹妹,现在却被生生掰成了挡灾的福星,还真是人嘴两张皮,咋说都是理。 “哟,时辰不早了,前厅还等着我去核账。”贺氏礼也赔了,歉也倒了,再不久坐,施施然离去。 甘嬷嬷拾起贺氏坐过的椅垫,嫌弃地拍了拍,“不就是管着内宅的中馈么,来雪筠坞摆什么谱。” “她再得意,还不是乖乖来咱这儿道歉了么。” “要我说啊,今儿这个赔礼咱们就不该收。”甘嬷嬷嘀咕道,“贺氏这是怕老太太怪罪,现行封住咱们的口,等回头老太太问起来,就不好意思拆她的台了。” “挺好的东西,我干嘛不收。至于要不要拆台,我还没想好呢。” “唉哟,这在长房哪儿算什么好东西。”甘嬷嬷便将她听见的消息,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二奶奶您是不知道,展鹏少爷一收惊,畅风院的补品都堆成山了,结果到了咱们这儿,就捎带了一包干瘪瘪的百合来,这不是诚心寒碜人么!” 这么明显的挑唆,也就曲氏看不出来,还傻傻得吩咐香蒲,将那包龙牙百合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姮芳心底明镜似的,这甘嬷嬷八成有自己的一把算盘,才会如此不遗余力的捣鼓,但知道归知道,母亲如何调教下人是她的事,原也轮不到她插手。 晌午和风日丽,骆姮芳被允许出小院散散,人字青砖嵌了忍冬纹小瓦,旁边一溜儿天烛子高低参差,屋檐不高,廊庑狭窄,泥粉马头墙上因为长期淋雨而斑驳,确实需要一场休憩来令老宅重焕生机了。 穿过夹道再过一个洞门,就是大房的三进院子畅风院,占地最广,朝向也最好,姮芳在门口站定,情不自禁的往内张望。 “咦,是芳姐儿。”转角处走来两位女童,一位着茜红,一位着鹅黄,只看脸姮芳压根辨不出谁是谁,“你怎么傻站着?” “妹妹当然是和我们一样,去看展鹏哥哥咯。”茜红色衫裙以姐姐自居,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长房的庶女骆采芹和骆采芸,年岁相仿,经常同出同进。 “正是。”反正要在骆家生活,长房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姮芳便顺势应下。 展鹏住在畅风院的东北隅,硬山搏风造,两坡苏瓦顶,前植紫薇,后栽枇杷,外有长廊连通。若骆展鹏旨在苦读,那这一处房舍幽静雅致,相当适宜了,可这位骆小爷明显不是这个路数。 骆展鹏只比姮芳大两岁,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被母亲勒令在床上躺着,早都耐不住了,一听见响动就昂头道,“可是母亲来了?” 一看见是两位庶妹和隔房的姮芳,骆展鹏又重新耷拉了脑袋,“怎地是你们!” 采芹、采芸似乎很怕嫡兄,被一吼就噤了声,眼风都不敢乱扫,然后就在杌凳上端坐着,身子挺的板板直,一看就是时常被教导规矩。 姮芳原先和这位堂兄也不亲近,因为备受宠溺的缘故,骆展鹏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还总爱结交些纨绔的朋友,最后得罪了权贵,受了一顿笞刑而亡,生生毁了骆家的荫泽。 可这位兄长也曾经为她的去留,说过几句公道话,可惜那时骆家已经落败,他的话没有一点儿分量,姮芳还是被遣送进京,余生再也没回到过骆家。 “你好些了吗?”妹妹扬起小脸努力讨好的样子,让展鹏怎么也恶声不起来,男孩子大多不愿带着妹妹玩耍,所以那天上梁时,他的确是为了摆脱姮芳,狼奔豕突的一阵乱窜,才引发了上梁仪式的混乱。 现在妹妹不计前嫌来探望他,骆展鹏除了窘迫外还有一丝感动,“我可没那么娇弱。”骆展鹏原就是和衣躺下的,现在干脆下了床。 小堂兄的屋里凌乱,满墙都是竹剑弹弓之类器物,书籍则堆到了旮旯,几本还不慎落到了案桌下面,沾满了灰尘。不过到底是长房嫡孙,瞧着不起眼的插屏春瓶,都用青花矾红点缀,不是寻常铺子里的行货。 “那些都是挂着玩的,你瞧这柄如何?”看见姮芳打量的目光,骆展鹏炫耀起了自己的宝贝——镶着赤玉甸子的带鞘弯刀,一看就不像是中原的工艺。 “真沉啊!”姮芳接过来在手中把玩,以她的眼光品鉴,这绝对是出自东南夷的番货,的确值得珍藏,“东西是好,只是你用的恐怕不趁手。” “现在使是沉了些,不过四叔说等我再长两年,手里力气大了,就找工匠替它开锋。”骆家男丁是按隆昌兴盛排的班辈,四叔骆德盛坐贾贩货,主要负责徐城码头的生意,与大伯骆德隆俱是骆老太太亲生,关系自然亲厚。 实在坐着无趣,采芹和采芸也凑上来论长论短,三个指头捏着刀柄,挑首饰似的翻来覆去,看着展鹏一阵心疼,“行啦,有什么好看的……我乏了,你们都回去吧!” 对于展鹏的粗暴,两人也习以为常,采芸迅速撂下弯刀,拉着采芹小声道,“那……我们就先回屋了,哥哥好生将养……” 姮芳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便跟着两姊妹一道儿告辞了。 三人陆续出了畅风院,采芸才松了口气,露出一抹淡笑,“哥哥总是这样,一言不合就瞪人,眼睛鼓得跟金鱼似的。” 姮芳被她生动的比喻逗乐了,扑哧笑道,“你若是弄坏了他的宝刀,他不仅要瞪人,还要吃人哩!”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自然要矜贵些。你再胡言乱语的编排,小心姨娘打板子。”采芹嘴上严厉,眼角也是弯弯的。 这才是姊妹间该有的活泼生动,只不晓得嫡母平常是怎样管束庶女们的,才弄得二人怯怯懦懦,几个姨娘更是连个头都不敢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三章 眷宅 姮芳回到雪筠坞时,院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纳闷了好一阵子,才看见香蒲急匆匆的赶回来,后面还跟了个妇人搬抬东西。 “哎,好容易放晴,就去南边坪场晾晒箱笼,耽误了会子。”香蒲解释完,又对着那妇人道,“一时半会也晒不完,你去把库房的那几件褥子也搬出来吧。” “是。”那妇人力气很大,拍拍襟摆又去忙活了。 骆家商贾出身,没有那些世家做派,除了贴身的大丫头按照“巧”“香”排了等第,其余仆妇杂用都是外头采买的活契,并不归到各房名下,所以洒扫灶上的仆妇都是几个院子轮流当值,事毕召回。 可这个妇人明显感到很面善。“她是……” “她是瑛姑啊,小时候还奶过你,后来被二奶奶派到铺面去打杂,小姐不记得了?” “嗯……”这么一提,姮芳就完全想起来了,曾经有一段时间,父亲与新妇刚刚完婚,姮芳孤零零一个人留在雪筠坞,瑛姑买通了门房来探望自己,还带了外祖的消息来,据说她本来就是母亲出嫁时的陪房。 看她笨嘴拙舌的样子,似乎不讨主子欢心,不过以她奶娘的身份,说什么也不该沦落到打杂的地步啊,难道是有什么其它的隐情? 这么些旧人轮番登场,个个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姮芳如坠五里雾中,有种想抓又抓不住的感觉。 左右等不着曲氏,姮芳发问:“对了,娘亲呢?” “二奶奶她……去了铺子上吧。”香蒲的回答十分含糊,可若是曲氏去了铺子上,为什么单单将瑛姑遣回来做事,姮芳心里一凛,难道母亲是要去会什么人? 日入将暮,院子里已经笼上了一层昏黄,姮芳终于听到了轻推门扉的声音。 “这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回来了。”曲氏掀了斗篷露出略显疲乏的俏脸,“没有被人察觉吧?” “保常媳妇给院里送了框荠菜,明岚姑娘过来取花样子,都被我给打发了。”香蒲停了手上的针黹,起身接过斗篷,“可我心里战战兢兢的,生怕露了马脚。” “呵呵,又不是第一次了,哪儿那么容易出事。”曲氏的身上染了丝丝缕缕的沉速香,怪只怪姮芳鼻子灵验,只是那么微弱的气息也瞒不过。 姮芳没来由的揣测,她这样偷偷摸摸的出去是为了谁?父亲不在家,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的红杏出墙?微微攥紧的手心,出卖了姮芳心头的恨意。 曲氏刚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换了一身衫裙,由甘嬷嬷陪着去到骆老太太的延寿堂,既然姮芳大好了,自然也要跟着一同去。 骆老太太的作息与众不同,不似别的老人家爱起早,所以骆家的媳妇辈儿都得改在傍晚时分问安。 姮芳踩着细碎的步子,跟在曲氏后面,过了穿堂来到骆家的主院,甬道旁是低矮的琼花,正厅是挑高的五架梁,翘条几上供着粉彩花瓶一对,铜鎏金的三尊天官像。 家里的几位女眷都到场了,从偏厅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曲氏进去后拣了右首的圈椅坐下,正对着左首的贺氏,下首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姑明岚,以及各房的姨娘,将偌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姮芳犹豫了一下,挨在了采芹采芸旁边。 “芳姐儿,来啊,到祖母这儿来。”冲她招手的正是骆老太太骆尤氏,春天还捂着绀青色镶毛边的缂丝小袄,头上是卷荷纹的抹额,看着富态祥和。 众目睽睽之下,骆姮芳硬着头皮走过去,轻轻地依偎在骆老太太身旁,做出一副乖觉的小模样。骆老太太吩咐身边的保常媳妇端来精致的小碟松仁糖,外面裹着薄如蝉翼的饴糖纸,“你四叔孝敬我的,我老了牙口不行,还是给芳姐儿吃吧。” 保常媳妇笑道,“老太太就是最疼小辈儿。”采芹采芸隐含羡慕。 骆老太太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抬举姮芳,这边搂着外孙女,那边就凉凉道,“今儿是初几来着?” 保常媳妇便提醒,“前儿还捐了香会,今儿可不正是二十。” “原本偏院上了梁,一家子正好聚聚,院中赏花,亭内饮酒,多么喜庆,偏偏出了这等事。”骆老太太兀自叹气,“可见这平安香也不灵验……” “唉哟,这话可说不得,观音娘娘怪罪。” “你看,我这可真是气糊涂了。”骆老太太一世精明,又怎么会糊涂,只是落梁的事还有人欠她一个交代。 该来的躲不过去,贺氏揪紧了绣帕,忙道,“这事也是展鹏顽皮,我已经责罚过他了,母亲可别气坏了身体。” “许是那天师道行不够,请神的时候还没成礼就抛了梁,难为没有伤着两个孩子。”明岚想打个圆场,可骆老太太低眉垂目,盘了两圈手中的串珠并不搭腔,显然对这个解释不满意,于是一屋子鸦雀无声,静谧的怪异,只有曲氏事不关己,还端着新采的阳羡茶小口抿着。 贺氏硬着头皮道:“都是媳妇管家疏漏,原是应该更稳当些的。” “你还能怎么稳当?上梁的工匠、作醮的天师都是咱们铜山头一份的,前前后后光置办酒脯、饼饵就花去了二十几两,你也算尽到心了。至于孩子们受惊,那都是他们自个儿的命数,谁也不能怪到你头上,总没有母亲害自己儿子的道理!”骆老太太没一个字在责怪贺氏,却又句句在戳她的心窝子,贺氏脸色煞白,勉强咧着的唇角都有些抽搐。 在场再没眼色的人也明白了,落梁的事可大可小,但是贺氏推诿塞责的态度令骆老太太很不满,况且贺氏管家这么些年,挪用公中开支贴补大房私库的事情也没少干,骆老太太这是要借故敲打她呢! 在外人来看,骆老太太儿女双全,媳妇儿孙也都算和睦,平时从不责罚仆妇,肯定是个菩萨低眉的慈善人。可这些人都忘了骆老太太三十岁上下丧夫,一个人将骆家的产业支撑到长子成年而不倒,仅靠心慈手软怎么可能办到。 贺氏心里不恨吗?自己接手中馈五六年了,从最早的榨油坊到现在的米铺南货,无不恪尽职守,不遗余力,可老太太那厢就是不放权,管事们都知道铺子对账有两道,贺氏只把第一道关,最后交盘、入库、支领,拍板的还是骆老太太——她这个骆家宗妇有名无实,当的实在窝囊。 可贺氏纵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造次,老老实实地承认过失:“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跟着母亲学了那么久的管家却没学到半分皮毛,尽是兵荒马乱的出岔子,更不该仗着母亲体恤,将上梁的大事敷衍应付,险些酿成大祸。” 又朝曲氏福身道,“再怎么说芳姐儿也比展鹏年幼,就算是无心之过,我这个做伯母的也理应道歉,上次的百合若是吃完了,我这边还有。” 贺氏姿态倒是放得很低,可她非要提那包龙牙百合,可把曲氏恶心坏了,鼻尖轻哼了一声,“嫂嫂客气,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吃一包就够了,多的还是留给展鹏吧。” 骆姮芳此刻还在老太太怀里,明显感觉到手臂被箍紧,那种微妙的心思变化没有逃过姮芳的眼睛。 骆老太太果然话锋一转,对贺氏软和起来,“我看你呀就是毛手毛脚,做事没个章程。”又低头询问姮芳,“芳姐儿,你看大伯母也道过歉了,你可还和展鹏哥哥置气?” 姮芳当然不能回答是,尽管她很想看看骆老太太讶异的表情,而不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坦然。“芳姐儿没置气,昨儿还去找堂兄玩哩。” “乖。”孩子有时就是比大人懂事,“一家人在一起求个什么?还不是和气兴家。” 骆老太太这么一说,顿时气氛又缓和过来,身边的老人季嬷嬷又给各位添了茶水,“这掌家就是这样,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反正有您坐镇,这道也歪不到哪儿去。” 要论揣摩骆老太太的心理,还是这季嬷嬷厉害,贺氏做得再不好,也是她骆家的嫡长媳,阖府上下只有她能说得,别人说就是打她的老脸。 “要我说咱们骆家门楣这么高,个个禄命不凡,这一般的道行根本伏不住。”见骆老太太很感兴趣的样子,季嬷嬷继续道,“骆二爷书读得好自是不提,这展鹏少爷也是打小就有勇毅,鹰扬之校,螭虎之士,将来保不齐还要再出个武曲星哩。” 一大串五行生论、四柱胎身说得神乎其神,就季嬷嬷肚里那点墨水,哪里说得出这么漂亮的话,但骆老太太心里舒坦,也就乐得装糊涂,“多大年岁了还贫嘴,天下的好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尽了。” “老奴也是有一说一,您为着府中上下操持多年,可不就盼着子孙贻福,代代相承。” “如今年岁大了,也不知道还能再烦几年。”骆老太太脸色更霁,如沐春风。 “您好不容易将二弟栽培出来,可不能立时撂开手去,今后展鹏还得靠您指点呢。”贺氏这马屁更是拍得山响,至于其中的诚意有几分,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媳妇有做的不到之处,您尽管发落,若是不闻不问反而是媳妇的不是。” “唔,你能这样想才好。”这北风刮了一阵,终于化作春雨消残冻,一个个媳妇姨娘围着老太太可劲儿恭维,老太太也笑得见眉不见眼,落梁的事彻底揭过不提。 甘嬷嬷打了灯笼在前引路,还是忍不住道,“恕老奴直言,老太太和贺氏斗法,你且让他们斗去,反正又不伤你半根毫毛,您何必和她挣个口舌高低。” “我心里知道,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再者骆老太太处处只记挂着嫡孙,明明姮芳才是那个受着惊吓晕厥的可怜儿,指着别人都看不出来呢。 “罢了,说都说了,反正经此一事,贺氏得收敛好一阵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四章 来信 回到雪筠坞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姮芳眼皮耷拉着快要撑不住了,曲氏一摸她的手也不热乎,便破例将女儿安置在次间的罗汉榻上,屋里另留了香蒲照应。 香蒲点了豆油灯搁在台几上,回头一瞅曲氏摸出布包袱,揭了书皮在看,“这是瞿山书斋手抄的戏文,花了我五分银子才抢到。” “看来看去不都是《荆钗记》,四十八出都倒背如流啦。” “那不一样,《见娘》和《祭江》已经改了尺谱,行腔板眼都要细致琢磨。”曲氏小心翼翼的翻开手抄本,黄绢纸上飘出淡淡的沉速香。 姮芳假寐的睫毛抖动,原来……母亲只是出去偷买戏文,并不是私会相好。 书页飒飒翻动,香蒲凑在油灯前缝制夏袜,“今儿瑛姑过来,说要给我们纳几双鞋底,我看她脸上手上都皴得不行,开春都没缓回来,便说不用了,家里飞花布正多,我还自作主张给了她一匹做衫裙。” “唔……”曲氏漫不经心的应道。 “我记得瑛姑还比甘嬷嬷小几岁,现在倒显得一般大了,瞧着铺子事情也不多,也不知道她这日子怎么过的。” 曲氏终于阖上书页,“当初遣她去铺子上帮衬,她也是点了头的。甘嬷嬷说的不错,人懒些蠢些都能治,可要是一心二主,两头讨好,就别怨主家不留情面。” 姮芳掐了掐胳膊内侧,强打起精神竖耳,“也不是多要紧的事,瑛姑嘴巴是快,但也是给老翁家传话不是,也没传到老太太那头去。” “传给爹爹也不行,她那没头没脑的一通话,说什么我在骆家坐月子,连道糟鲞都吃不上,结果爹爹专门把二爷喊过去训斥了半晌。可这不过是我嘴馋罢了,奶孩子的时候可不就得忌嘴么……” 姮芳是听懂了,敢情香蒲和瑛姑都是外祖父给母亲的陪嫁仆妇,只不过瑛姑还记着老东家嘱托,有事没事传个信回去,却惹了曲氏不快。 姮芳的外祖父曲九畴莽夫出身,早年在岷江拉过纤,拈花寺学过艺,蜀王叛乱时入了行伍,后来升了小旗、百户,如今擢龙江右卫千总,并没有什么实权。 因为外祖母过世的早,曲氏基本都由外祖拉拔长大,照理说相依为命的感情应该很好,可曲氏不这么认为,“当初迎聘时,爹爹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说骆郎庶子出身,难成大器,后来骆郎中了举子,爹爹也认定他是侥幸,翁婿两人关系本来就僵,瑛姑还在中间捣鼓,这不是……这不是诚心让我和骆郎生分么!” 香蒲无法反驳,若是说多了,岂不是也成了离间他们夫妇的罪魁祸首。 油灯慢慢燃尽,“噗”一下熄了,姮芳却望着回字纹黄檀挂落,迟迟无法入睡,原来外祖父并不看好这段姻缘,反倒是母亲表现的对父亲一往情深,与前世的传闻并不相符…… 姮芳的前世过得十分坎坷,因为母亲的不贞,才岁懵懂年纪,就被人指指戳戳,骂一句小娼妇,姮芳扑上去咬掉了那人一截小指头,成全了泼辣名声。 父亲续娶柳氏后,她这个长女的身份嫡不嫡,庶不庶,既不甘与小户闺秀为伍,又挤不进京城的上流淑媛,还生生荒废了学业。继母勒令她跟着饶玉姑姑学规矩,贤良淑德半分也无,却学到了一身妩媚风流,侍候男人的本事,容颜极盛时,羞时桃靥染云,愁时翠眉笼烟,年逾花甲的文坛泰斗,朝阁清流徐大人,都为之倾倒。 这哪里是学规矩,分明就是养雏儿,也只有她那顽冥愚钝的父亲不辨是非,还褒赞继母持家有道、一视同仁。 她本以为一切都是命定,她就是娼妇的女儿天生低贱,可如果一开始就是错的呢?曲氏没有不守妇道,而是与父亲鹣鲽情深的过下去,岂不是她的一切都能从头来过? 姮芳在细微处观察母亲的举动,曲氏也在默默关切女儿的变化。“你有没有发现姮芳最近话很少?” “四小姐性子本就文静,平日话也不多。”香蒲顿了顿道,“奴婢倒是觉着四小姐往畅风院跑得勤了些,和展鹏少爷关系很好的样子。” “原先不都是和采芹采芸耍吗?可是闹了别扭?” “不曾,许是两位姐儿要开蒙了,没工夫往一道儿凑。”骆家女儿也是要识文断字的,但主要是为了看懂账本,另择些女德闺范教习,能够通晓大义足以。 姮芳才满六岁,还不到年龄,“开蒙找别的女塾师,哪里及得二爷亲自传授。”让堂堂进士给女儿开蒙,也亏曲氏想得出。 “您可真是八仙桌子盖酒坛——大材小用。” “你瞧着吧,我自个儿去跟他说,他一准答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曲氏陷入一个人的甜蜜。 “那也得等二爷回来啊。”香蒲揶揄,“我晓得了,奶奶这是戏文里说的,‘鱼雁杳,信音稀,使人日夜思想’了。” “让你浑说!”曲氏作势扑打,被香蒲敏捷地躲过,将绣绷子挡在面前,“说不得,说不得,奴婢不敢说大实话了。” 这玩笑话也有应验的时候,晡时刚过照例在延寿堂聚首,就有管事的传话说京城的二爷骆德昌来信了,厅里众人都抻着脖子,迫不及待的探听虚实。 “二爷如今正在筹备馆选,他在信中说应是十拿九稳。”本朝的进士除了头甲三名直接入翰林院,其余都要经过馆选考得庶吉士资格,以三年为限继续学习,学成后再定去留。 庶吉士散馆之后,多半可以继续留在翰林院,或是在各部内阁中书行走,可谓志得意满,一步登天。 骆老太太布满褶子的脸上绽开了笑意,扶着季嬷嬷的手站起来,“书信可到了?快取给我瞧瞧。” “好好……”骆老太太连说了几个好,在铜山县这样的小地方,能出一个两榜进士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骆家将一跃成为官宦之家,与那些真正的士大夫家族来往而不露怯。可她自行忽略了这“十拿九稳”中剩余的一二分,吩咐邢管事再次筹银,送于骆二爷京中打点。 骆老太太心里头舒坦,一扫落梁后的晦气,嘱咐明儿个灶上要炖羊席,各院都分了羊角蜜等点心,外院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暂且不表。 曲氏没盼着别的,只盼来了夫君的亲笔书信,手札是随着明信一道儿来的,自然也写不了什么卿卿燕语,只是一再嘱咐她遵母命,敬长嫂,勿擅自做主,遇事多与甘嬷嬷商议。 末了又定了与几位同窗一同回南京,拜访书院恩师,“若是馆选得中,三年内难有归期,便趁着放榜前告假探亲,途经铜山时也在端午前后。” “陈词滥调,也没点新鲜的。”曲氏将手札撂下,讪讪道,“回来就回来呗,还不忘数落我脾气不好,絮絮叨叨个没完。” “那还不是怕奶奶您和长房杠上,糊里糊涂又受闲气。” “二爷的前程就是二房的前程。”甘嬷嬷也难得眉舒目展,“再加上大奶奶这段时日不招老太太待见,您可得卯足劲邀宠,假以时日定能将管家权夺过来。” “她喜欢管家,且让她管去,作甚么要与她争。” “唉,我的奶奶哎!不掌家的官太太算什么官太太,说出去都要被人家笑死。”甘嬷嬷简直恨铁不成钢,骆德昌录馆选是多好的机会,就算不能接手中馈,也能分一杯羹,可曲氏一门心思扑在手札上,哪里能理会其它。 雪筠坞的东厢原就是书斋,曲氏闭门谢客,为了回信绞尽脑汁,“至君抵京,已有数月,别来良久,殊深驰系……” 反反复复,字斟句酌,曲氏肚里那点墨水都倒腾完了才罢休,只等着托人将回信带往京城。 “听邢管事说,小半个月内骆家都没有人上京,若是奶奶着急,不如找四爷捎带,埠头上车马辐辏,总能找到几个可托付的行商。” 曲氏却摇头道:“还是托邢管事吧,我等得了。” 自从得了准信,曲氏就在殷切期盼二爷的归期,仿佛一个待嫁的少女,那一封薄薄的手札也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书斋,洒扫掸尘时经常翻出来看看。 姮芳前世没有嫁过人,但也觉得世间所谓恩爱夫妇,大抵不过如此。 曲氏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本《女小儿语》,文字倒还浅显,墨迹却很不清晰,只让姮芳自己学着辨字,有不懂的再去问她。 “一切言动,都要安详,十差九错,只为慌张……”姮芳潦草翻过几页,就读不下去了。 她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以前文满天下的邵大人亲自教习,也常常扼腕叹息,“灵动有余,韧性不足,以后休要说我做过你夫子。” 自邵大人擢升礼部侍郎后,也确实有不少人以其门生自居,这其中自然不包括骆姮芳,毕竟美人儿一颦一笑皆可入画,诗书才学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现下,姮芳却深深感到知书达理的重要性,毕竟那些个名门闺秀不正是用所谓胸无点墨,将她排斥在外么! 正收敛心神努力继续往下读,槛窗外传来一阵悉索,过了一会儿冒出一张红扑扑的面孔,“快出来,我给你瞧好东西。” 姮芳立刻坐不住了,“你不是禁足吗,怎么跑我屋来了?” 展鹏神采飞扬道:“爹爹的货舡回来了,娘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 说来展鹏的父亲——骆大爷也是终日奔波劳碌不得闲,徐州地处运河之要冲,南北船货多以水路输挽,而河讯有丰水枯水之期,闸洪有拥塞冲激之苦,常常数月不能回铜山一趟,也难怪贺氏如此殷殷期盼。 “好啊,你等我一下。”姮芳提着裙摆,迈过门坎时不小心绊了一下,腰肢款款一扭勉强稳住身形,却引来香蒲捂嘴偷笑。 其实姮芳的仪态姿形是受过严格调教的,最苛刻的教习嬷嬷也挑不出毛病来,只是如今身量还未长开,软软糯糯的模样,偏效仿那闺秀女子的举止,可不就分外滑稽起来。 姮芳咬了咬下唇,决心不跟香蒲计较,迈着两条小短腿去找展鹏玩儿去了。 到了畅风院洞门,就见一身穿靛蓝杭绸直裰的高大男子立在廊庑下,侧面看去还十分年轻,姮芳还来不及揣测他的身份,就看见此人缓步离去,脚下行走踯躅不十分稳当,立刻就明白这就是展鹏一直提到的四叔——骆德盛。 四叔幼年患病,病愈后就一直不良于行,逢到家宴聚会都甚少出现,算是个独来独往的异类。 不过他对这个侄儿倒是真不错,从他带给展鹏的一堆玩具可见一斑。轮盘儿、战车、脸谱棒槌看似不起眼,都是各地收罗的匠人精品,髹漆剔红,做工考究。 “看,这青铜小人胳膊会动,还能从战车上下来。”展鹏爱不释手,哪里舍得让别人碰一下,喊姮芳来不过是为了显摆而已,仿照战车样式的小人身披盔甲,手里还有一把绣花针大小的佩剑,“我要给它起个名儿,叫什么好呢?” “叫飞蓬将军吧,多神气。” “唔……”装模作样地思索一番,骆展鹏也觉得这个名字比自己起的什么来旺、招福好,“走,我们带飞蓬将军出去迎战!” 战车木轮发出哒哒哒的声响,骆展鹏雀跃着奔出院子,又将那铜人将军举高举低,如同指挥着千军万马。 而骆四叔此时竟然还没走,见着展鹏便上前摸了摸侄儿的脑袋,“你爹要过几日才能回来,东西先由我捎给你,可千万不要再闯祸了哦,否则四叔也帮不了你。” “四叔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骆姮芳自觉的退后一步,留给叔侄二人空间,但骆四叔将她的行为理解成了怯怯,清瘦的面庞带着温和转向她,“芳姐儿也是,有事可去徐城码头找我。” “唔,好。”有些话没必要当真,当做善意的安抚就好,况且她也没有什么必要往码头上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五章 阔绰 骆大爷比船货推后了数日才风尘仆仆的抵达铜山,晚膳时分与众家眷见了一面。 “你怎么迟了这么些时日,真是让人心焦。”骆老太太拉着长子嘘寒问暖,尽显慈母本色。 骆大爷是标准的骆家儿郎,白净温文,身材挺拔,只是在生意场上奔波数载,难免有一股子险诈劲儿,他拍了拍骆老太太的手,道,“本来是应该早些回来的,可遇见了一位贵人,便耽搁了会子。” “哦,何方贵人?” “南京司礼监的常奉御常来辅,您可听说过?”提到此人骆大爷隐含得色,内宫太监专运贡品军需,豪横跋扈,权利极大,虽然常奉御只有从六品衔,但因负责御膳时鲜,可以调拨江淮、济川二卫及南京锦衣卫快船以备水军征进,枇杷鲥鱼等贡物用冰储存,急如星火,不可稍怠,在漕河之上简直可以横着走。 骆大爷这次正是借了贡舡的便利,才将一舱船货顺利通过沿途钞关而没有征税,看着是占了个大便宜。“是嘛,那常奉御就平白无故帮你这个忙?” 骆大爷一捏鼻子道,“自然也是打点过的,只进不出那不成了貔貅。” “来日方长,先把这条路铺好了再慢慢经营。”骆老太太满意的点头,对这个嫡长子是绝对的放心。 在场的女眷不一定听懂深浅,可姮芳却知道本朝钞关税,不税货,只税船,也就是说一舱船货无论装什么,课税约在六十贯左右。骆大爷主要经营南货,其中食果器皿伞纸等小件居多,当然并不是骆家不愿涉及丝、茶、瓷、盐贩卖,实在是这些厚利行当都被徽晋浙闽等大商行会馆垄断,很难再分一杯羹。即便如此,骆家的南货商铺也是获利颇丰,六十贯这个数目对于骆家商船来说并不算高,而打点常奉御的银两不码足了一盘,恐怕都难入眼。 骆大爷不是傻子,这么舍近求远攀上常奉御,必然是另有所图,只是景宣三年出了什么变动,姮芳是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 贺氏也有同样的疑问,侍候夫君歇息时便问道:“我记得原来过钞关,一直是有监收甄主事照应的,怎么如今行不通了?” 骆德隆看妇人蹲在脚踏,帮自己脱鞋净足,神情坦淡,“你也不看如今是谁主政,自从寿宁侯出任漕运总兵官,上上下下都换了个底儿掉,甄主事都不知道逐到哪个埠头去了,还能指望的上他!” “想不到寿宁侯如此雷厉风行,也不怕得罪一箩筐人。” “妇人之见!寿宁侯乃太后胞弟,官家钦差,他还怕得罪人?” 贺氏微微脸赩,又抬高手去解衣领盘扣,却被一下子挡住了,“我自己来……” “嗯……”贺氏收回手,看着夫君掀开被角躺了下去,也在外侧歇下,但翻了个身还是忍不住道,“你这段时日不在家,我这里里外外的操持,不晓得费了多少神,可一个不小心落了梁,母亲就逮着不放,得,都是我犯错在先,我也认了。可二弟才刚刚入了馆选,家中那些心思活络的就生生往上贴,雪筠坞的脚都要插不进了,现在我畅风院想摸个叶子牌,人也凑不齐活,真真看不过眼。” 闷沉的声音从骆德昌喉咙里发出,“这家还是你在当,该怎么收拾人还用我教你?” 贺氏略感宽慰,往他身边紧了紧,“这人都是踩高捧低的,母亲想给曲氏长脸,还问我要不要分点内院的事情给她,不是我门缝里看人,那曲氏出身军伍之家,能识几个字已是万幸,真把账本给她瞧,还能瞧出个窟窿来?” 骆德隆没吱声,贺氏便接着道,“你一年在外奔波,供养这一大家子,攒下的银两还要给二弟铺路,可千万要留个心眼,别被二房的人掏空了家事。” “你又在胡诌什么!二弟入仕是整个骆家的大事,岂容你一个人搅合。”若不是提及家中有人今科考取同进士,只怕那常来辅还未必肯收他的孝敬,商贾再豪奢,在权贵面前依旧沦为底层。 贺氏嗫喏起来:“这怎么能是搅合呢,如今家里已经没了我说话的余地,将来是不是谁都能踩我头上了……。” “呼噜……”贺氏还准备向夫君倒倒苦水,鼾声响起,骆德隆已然入眠了。 骆德隆回来后,长房立刻多了主心骨,畅风院连开了几日席,又是派礼又是赠食,收拢了不少人心。贺氏一套金雁衔梅嵌蓝宝石的头面带了三次,终于有人问她何处购得,她漫不经心的回答,“这是大爷在松江府月沁楼捎回来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就是这颗锡兰山国的蓝宝石稀罕点罢了。” “哇,锡兰山国是多远的地儿啊,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倒是听过吕宋、安南的名儿,这锡兰山国怕不是比满刺加还要远些。” 贺氏脸阴着,谁让她们讨论地名了,到底是铜山县的土旮旯,没一个见过世面,还是巧莺在旁边生硬地插道,“这么大的蓝宝石还是在府同知夫人头上瞧见过一回,奶奶戴着真是人比花娇。” “原来胡夫人也戴过,难怪看着富贵逼人。” “我都这般年纪了,也不讲究什么娇什么贵了,只要大爷出门在外还惦记着家里就行。” “骆大爷看着不声不响,可是个会疼人的,你还担心什么。” “就是,不像我们当家的,眼里只有那几个小骚娘们。” 贺氏好歹是在众人面前显了恩爱,又得了满场羡慕,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除此之外,贺氏还积极修复和骆老太太的关系,择了良辰吉日重新上梁。 “贺氏真下本钱啊,原先的松木统统弃之不用,换了更坚韧的高丽木做梁,檩枋还加了彩绘,花里花俏的,都是自掏的钱囊。”贺氏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连老太太那里都没得挑剔。 “骆大爷回来了,能不帮衬着自家媳妇?有这尊财神爷在,贺氏什么场面操办不起来啊!” 那天姮芳也去了,端的是热闹非凡,请了乡贤族老坐镇,锣鼓队伍唱吉利辞: “抛梁西,绿满禅房万竹齐,就里数竿须好护,先生亲自有留题。 抛梁北。小池长洗笺余墨,草色尤为书带青,墨痕肯减蛟蟠黑。” 前头是门厅、轿厅,过了天井就是硬山顶的主厅堂,脊兽,斗拱都符合规制,梁檩彩绘“笔锭胜”粉青色正是贺氏得意之作,寓意“必中三元”。往东则是不规整的一处园子,以湖石为屏障,池塘在中央,格局所限没有筑桥,但依山墙修了飞亭,下面垂援着薜荔、蔷薇等花木,侧面连着花厅和后楼,整个偏院玲珑有致,可圈可点。 展鹏远远的站在花台之上,看见姮芳想靠拢却又脚下迟疑,最后将视线转到一丛白玉堂上,父母的间隙还是在稚童心中留下了阴翳。 偏院落成后,骆老太太格外满意,看贺氏也顺眼了许多,于是将接下来操办庙会的事宜交到她手中,让她务必尽心。 按照惯例,铜山庙会一向是骆家资馈的,骆老太太出大头,其余各房均摊,今年喜事盈门,骆老太太又带头出了一百两,长房是五十两,未出阁的可以少些。 “合着贺氏出多少,我就出多少?” “那也是必须的,难道让别人看咱们的笑话,说二房矮人家一头?”甘嬷嬷的意思,二房怎么地也得照着长房的尺度,否则就太落脸了。“乡里耆老都会前来捧场。您不是最爱看《荆钗记》么,头排的位置还给您留着呢。” “这哪里是看戏,分明是割肉喂鹰。”曲氏一下子还真拿不出五十两来,至多只有二十两,不由得心焦烦躁。 香蒲想到时常看见管事仆妇一贯两贯的筹钱,然后寄到埠头上收息,“会不会四爷那里有生财的法子?” “他?”拜托那个沉默寡言还有些阴鸷的男人,曲氏还没想就赶紧否定了,“我还是去铺子上看看,能不能先支点银子。” “唉,咱们那两间铺子能有什么进项,打发花子都嫌少。” 姮芳的第一反应是母亲居然有两间铺子,而前世却不知道;第二个反应就是开了两间铺子,却从账上支不出三十两银子,那这生意也未免太差了。 甘嬷嬷却在此时提议,“要老奴说,干脆将铺子盘出去,折了现银比什么都强。” “那不成,日后芳姐儿的嫁妆还指着这鸡笼下蛋呢。” “可我看这鸡笼里不仅没蛋,还得倒贴蜀黍谷子,再说二爷日后做了大官,留在铜山的家当还不是都得盘出去!” “这……让我再想想。”银子的好处谁都知道,看长房天天有鱼鲊,顿顿有熝肉,就能体会其中的差距。曲氏虽则琼姿花貌,但在钗裙女饰上差了贺氏不是一节半截,通常用的不过锤揲的金银簪环,杭绢的襕裙,不可能时时以新裳示人,更别提采芹采芸两个庶女都能时时换带珠花,她这个做二奶奶,却连打赏仆人都捉襟见肘。 可是骆德昌入崇正派书院修学,骆家是出了巨资打点的,里里外外能用到的关系都用到了,才又拜入杨稹吉阁老门下,得到座师指点,顺利考中三甲。当时水路起了乱子,赀货周转不及,各房都是缩紧了腰带,连骆老太太房里都停了燕窝,所以骆德昌这个庶吉士,是倾骆氏合族之力供出来的,是以让曲氏也无法再厚着脸,开口增加月钱。 察觉到母亲的动摇,姮芳不打算继续沉默下去了,她努力爬到母亲膝上,揪住前襟摇晃,“娘,铺子里是卖什么的呀?” “就是一些菹酱小菜,怎么,芳姐儿嘴馋了?” “好想去尝尝呵。”短短的一句话就说出了欲语还休的效果,再加上一双杏眼圆楞楞的,含着期盼的神色,软嫩嫩的,任谁都觉得难以拒绝,曲氏也不例外,“只此一次,快去换鞋吧。” “好。”素缎的白绫绣鞋在屋里还行,出门还是得换上毡底的云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六章 拮据 姮芳终于第一次踏出了骆家门,坐的还是临时遮了布蓬的牛车,卯正出门颠簸了两个时辰才抵达徐州府,实在毫无舒适可言,但郊外宜人的春风阵阵掀起车帘,花萼暖香,莺啼鸟啭,真是万物生长时节,勃勃生机令人沉醉。 牛车穿过半座府城,停在一条后巷,还没下车就能嗅到扑鼻的腌臭,其味一言难尽。 穿过破旧柴门进去,院子里搁着七八口加盖封泥的菹菜缸,墙头瓦脊下还支着一溜儿竹竿晒青,坛坛罐罐的一堆堆都没了下脚的地方。 “瑛姑可在?”掀了帘子往里走才是铺面的过厅,不大的斗室里全是当季的蕌头、萝卜和姜块,瑛姑打里面的厨房出来,往汗巾上抹了抹手,“锦娘,四小姐,过来咋也不说一声。” 曲氏闺名桑锦,如今唤她“锦娘”的怕只有瑛姑了,她也不懂寒暄,回身沏了茶端过来,就默默地守在一旁。 姮芳看那茶叶条索紧秀显毫,居然是采摘自陕州的碧涧明月茶,论茶味品第见仁见智,但陕州深入四川腹地外运艰辛,才使得此茶殊为难得。瑛姑如果不是精于茶道,那就只能是因为曲氏有此喜好。 于菹菜铺子中品茗也算是暴殄天物的异类了,奈何曲氏相当怡然,“最近铺子生意可好?” “今春照例出了四大缸萝卜子姜,都是托了何娘子贩卖,银子是当即付清的,也不清楚卖得如何。”瑛姑说话时发音有别于本地腔调,但是条理清晰,不似她的相貌那般木讷。 曲氏也不问收了多少银钱,略一点头吩咐,“还是储两坛最嫩的醋姜给阿爹留着,另外装两坛甜蕌头带回铜山。” “好勒。”瑛姑到院子选了坛子,麻溜的用木勺舀了装满,然后就这么一轮胳膊轻松使力,坛子转了两转便被麻绳系紧,结结实实的捆成了两头缚。 这一手功夫不是光有力气就行了,隐约有几分缠丝劲的架势。 姮芳暗暗咂舌,又若有所思。“怎么只看见瑛姑,娘,这铺子里没有掌柜吗?” “嗯,邱掌柜呢?”“去隔壁酒铺子收账了。” 原来曲氏当年陪嫁的压箱底也有几百两,便由骆二爷介绍在绿竹巷尾买了两间铺子经营,一间成了酸菜作坊,多半是曲氏所好,也不图能有多少进项;另一间凭租给外人,一年出息至少也有百十两,算是曲氏傍身的置产。 这邱掌柜回来见主家,又是跌声抱歉,“老方掌柜今日是要付租金的,可是还有好多货积压在码头,跑了几趟都没催着款,便想着能宽限些时日。” “不是说惠泉酒远近闻名,码头上的脚夫漕丁,客商游宦无人不喜饮,怎么老方掌柜的生意也如此冷淡?” “二奶奶有所不知,寿宁侯前些时候颁了新令,严惩漕运稽迟,期间漕丁携带置买私货,在沿途贩卖,严重耽误了新粮按期抵仓。”大舆朝的漕粮运输都由卫所军户负责,淮安漕运司总辖运军,分为南京、江西、湖广等十二总,总数约十二万人。如此庞大的运粮部队,在途经长江、淮河、黄河全线河段时,还要经过一系列的闸口、钞关、激流、险滩,一旦滞留堵塞必将引起大规模的粮赋延误,这是总漕军务官最不愿看到的。 于是寿宁侯采取了严刑峻法,凡漕军携带私货、漕粮掺沙浥烂、未按时限过淮抵通,不仅要扣押罚没,还要予以流刑。 “这漕丁被整的鸡飞狗跳,沽酒的生意就不好做啦!”或许是因为外祖父曲九畴也出身军户,曲氏对漕丁颇为同情,一不留神又想说出“宽限几日也可”的话来。 姮芳却不是那等容易糊弄的,什么叫屯货积压?不过是米酒没有卖出去罢了,货卖的不好,也没有拖欠铺租的道理,尤其邱掌柜一张嘴就透出阵阵酒气来,明显就干了吃里扒外的勾当。 姮芳再次祭出无知稚童的招数:“娘亲,这店家若是一直没有收益,恐怕是不能继续做下去了吧,我听管事的说过,做生意若是不赚银子就会越赔越多,最后连身家本都赔进去,只能喝西北风了。” “是啊,老方头若真是入不敷出,这铺面还是不要租了,回头找个别的营生做,大不了这几月的租金我不与他计较,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曲氏这话句句在理,做不下去可不就得收锣歇业,哪能一直干耗着。 邱掌柜诧异的瞥了四小姐一眼,如果不是她年纪小,真要怀疑她是不是来拆台的,“二奶奶心善,这话我会带给老方的,看他是否有余力继续经营下去。”毕恭毕敬回了话,邱掌柜退到了一边。 姮芳的目的达到了,那酒铺掌柜肯定很快就会将租金奉上,而不是找些拙劣的借口拖延,只是这邱掌柜心思活络,搁在母亲的铺子里总让人不大放心。 曲氏在自家铺子没有盘到收益,只得腆着脸去往裕香阁找何娘子。 鹅胆心髻上一支点翠卷荷的大簪,上身褐子夹袄,袖口处还镶了梭布宽斓,下着白纱线秋罗膝裤挽边,——何娘子不似个商贾,倒像是在锅炕边打转的寻常妇人,朴素有余,精明不足。 “您可真是不经念叨,我刚才还想着什么时候去看你,你倒自个儿来了。”何娘子亲亲热热拉着曲氏,明明看出曲氏有事相求,却不让人感到半分难堪,这就是掌柜的功力了。 骆姮芳也是做过女掌柜的人,对何娘子自然充满好感。 “你不念叨我,我也是要来的。”曲氏命香蒲取了一碟子酢菜毛豆,说是铺子里新出的菜品,让她先尝尝,“哟,这不是桂皮茴香煮的毛豆啊,难道是你们老家的做法?” “你还真说着了,这可是地道的峡州风味,做法用料颇有讲究。”曲九畴早年在黔中清剿苗夷,与身为土司苗女的曲母结识,互许终身。曲氏的一手腌菜手艺就是传自母亲,油辣绵香,入口甘爽。 曲母病逝时,膝下除了曲桑锦并无其他子女,“令尊一个人在南京可还安好?” “欸,家父早年在王贲总戎手下任守备,历经大大小小十余次战役了,行兵布阵,少有败绩,也算颇受器重。可惜家父的性子……比我还要执拗几分,开罪同僚无数,如今任一个龙江右卫千总,已是贬降三级了。”说道自己的父亲,曲氏真是一言难尽,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会顽冥到底,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比如巡江指挥缉捕盐徒,纳贿而纵之,曲九畴看不过眼要直言几句;又如操江军卫演练怠惰,互殴生事,曲九畴也要向上谘禀,几乎成了中军都督府下出了名的爆竹筒子。 何娘子便劝她想开些,老人家能精心颐养也是一桩好事。 少焉,曲氏觍颜将来意告知,因为铺子里的渍菜一直都是在裕香阁寄售的,便想提前预支一些银子以备亟需。 何娘子略微怔了一下,便点头笑道,“自然无碍,我一会儿便让管事去账房点数。” 曲氏长吁口气,求人的事她向来是不屑做的,但裕香阁的腌菜销量一直不错,这才犹豫着向何娘子开口。 两人都有一个女儿,做娘的心情是一样的,从胭脂水粉聊到了家长里短,喋喋不休。 何娘子的夫家是徽州巨贾孟家,自从朝廷采纳“开中之制”,以米粮换盐引,这两淮盐场就几乎全为徽商专揽,而徽商之间梓里互助,为了能垄断整个交易链,盐商也逐渐分化为报中的边商,守支的内商,和市易的水商。 孟家就是水商的一支,负责将盐运到指定的销区售卖,也是极为依赖漕河水运的营生。 幸得夫家开明,何娘子才能在守寡后,继续抛头露面操持裕香阁的生意,只是她的女儿孟皎月是个比采芹采芸更腼腆的姑娘,和人大声说话都会脸红,便希望她能和姮芳做个伴儿,可姮芳原本也喜静,和孟皎月在一起像是两个小哑巴,俱是相顾无话,长辈也是勉强不来。 可这一次两个小家伙似乎看对了眼,居然头挨着头在后院喂起了羊羔,“你确定它吃这个么?” “吃啊,羊羔都是要舔盐粒的,不吃容易生病。”孟皎月认真地将盐包悬在羊栈上,那羊羔果然伸头来啖。 羊羔咩咩的很可爱,但羊栈周围都是碎草黑豆和糟水,委实不适合女孩子戏耍,何娘子赶忙唤来女儿,略带责备道,“前前后后哪儿不能去,非带芳姐儿来羊栈,弄得浑身脏兮兮。” 姮芳却表示是自己要来看羊羔的,千万不要怪皎月,“骆宅后院也养牲畜,但是没有这么讨喜的羊羔哩。” 何娘子看孩子们这么喜欢,忍着没说出这羊羔也就养个几日就要宰了上席,又让后厨取了两包炸麻叶给姮芳吃着顽。 原来炸麻叶里面并没有芝麻叶子,只是撒上了芝麻的菱形面点,“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 “你可以尝一尝,咱们家的炸麻叶裹了霜糖,很甜。”孟皎月粉肌圆腮,杏眼菱唇,捧着东西往姮芳嘴边送。 姮芳忍住捏一捏她脸颊的冲动,柔柔的侧头笑着:“好呀。” 孟皎月不亏是酒楼掌柜的女儿,对珍馐佳肴如数家珍,“你说的那种芝麻叶子也是能吃的,但要到暑天采摘,用香油一拌就能上桌。” “那可不成了,我一吃香油就会闹肚子。” “难怪你这么瘦,我娘说过这是枵枵肠子不聚油。”说话时尾音拖得很长,眼睛瞪得浑圆,生怕别人不相信她似的,众人都被她逗乐了。 曲氏看两个孩子相处融洽,便主动邀请对方来铜山看庙会,何娘子自是无不答应。 回去的路上曲氏颇为得意,一是解决了凑借银子的难题,二是为芳姐儿再觅一良伴,可见内宅事务自己完全可以信手拈来。 “都说古之贤媛淑女,无有不娴于中馈者,我这一手腌渍的本领也很是拿得出手嘛。” 看母亲轻快地哼着小调,姮芳的眸子一敛:“娘亲,您今儿让瑛姑搬运的坛罐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铺子里腌的咸菜啊,出缸后都运到裕香阁寄卖。”还以为女儿好奇,曲氏详细解释了一下其间的运作,入货、出货、结算,清账,反正骆家的子女早晚都要接触到这一块的。 “我怎么看见后厨堆了满满的好几坛咱家铺子的腌菜,后来进来一位管事伯伯,对着杂役小哥说,‘这些都清出去吧,待会儿还要搬新的进来’。”姮芳仿佛没看见母亲脸色一僵,接着比划道,“那杂役小哥便说,‘还要搬新的来么?这些陈的都卖不出去,腌菜都要长白毛了。’那管事伯伯就训斥他,‘你怎么这么多话,让你搬你就搬’。” 曲氏被这段活灵活现的表演惊呆了,听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人家裕香阁压根卖不出多少腌菜,却碍于情面一再为其销货,这一次她来预支货款,不外是让何娘子继续垫付罢了,偏她还无知无觉,以为这银子来得轻巧,丝毫没有占人便宜的意识,思及此曲氏的脸颊泛热,一直红到脖子根。 骆姮芳故意揭破这一层底细,实是不愿母亲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先前在铺子里,姮芳只觉得母亲不善经营,绿竹巷的位置不错,只要换个可靠的掌柜,照样能做的有声有色,可后来到了裕香阁,才发现母亲的最大问题是识人不清。 对于甘嬷嬷、邱掌柜这样偷奸耍滑的人,应该予以告诫惩治,可曲氏选择了容忍放纵,而对于何娘子这样慷慨解囊的朋友,曲氏却显得理所应当,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 如此脾性待人,实在糊涂,勿怪上辈子曲氏被扣上不贞的罪名,竟没有人站出来为其洗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七章 庙会 铜山庙会的时候,姮芳邀了皎月过来,稀疏的丱发平垂眉檐,粉色夹桃枝的八幅湘裙如莲蓬撑着,整个人好像又胖了些。 “我说皎月啊,你又去后厨偷嘴了吧。” “是啊。”孟皎月很认真地点头,厨子烧了炉焙鸡香味那么浓,她哪里忍得住。 身后的采芹佩戴了簇新的蜜蜡珠花,走路连裙摆都不敢大幅摆动,闻言也只是抿了抿嘴。采芸也换了时兴的珍珠响铃簪,轻视地抛出一句:“这个妹妹食欲这么好,以后再想窈窕便难了呢。” “我瞧着娇憨的紧。”采芹怕二房的客人不快,赶紧出来圆场,“采芸也是心直口快,妹妹别往心里去。” 姮芳注意到这两姐妹脸上竟然抹了淡淡的铅粉,说话的腔调客套疏离,便暗暗皱了眉。还没等开口,孟皎月抢先答了,“我娘说我是奶胖,将来会瘦的。”娘亲说她不胖,那肯定就是不胖。 “对,我们家皎月比福禄团子还可爱。” “哟,福禄团子,汆水的还是油炸的。”循声而来的骆展鹏透着几分流气,姮芳狠狠剜他一眼,“铸铁精钢的丸子,专弹你的脑门。” 骆展鹏下意识的护住脑门,“哎呦喂,脑袋要破了。”这还没动手呢,就他叫得欢实,引得众姐妹发噱。 难得家中长辈不拘着,小辈们是卯足劲儿地撒欢,而瑛姑拘谨的守在一旁,她是临时护送孟皎月来铜山的。曲氏特许她全程跟随。 头一天的迎神是庙会的重头戏,迎神队伍将人祖庙中佛像抬出,放于亭轿中,香灯引路,乐队开道,旗、锣、伞、铳等各式仪仗在前,后有十字莲花、八洞仙、打花鼓、大头舞等杂耍,最后还有狮子班、罗汉班压阵,很是热闹。 骆展鹏生怕错过场子,便和几位妹妹坐了一辆马车,让车夫麻溜地开道,他骆小爷要去挑第一道阵。“快看快看,那红鬃狮子多威风。” “在哪儿?在哪儿?”几个孩子身量不足,就算踮起脚尖也不过看到乌泱泱一片人头,“什么也看不见啊,咱们去那边的鼓楼上,站得高看得远!” 尽管骆家在铜山可以横着走,但人多的地方难免引起冲撞,小厮丫鬟们小心地劝着,让他们别跟着队伍瞎转悠。 “左右绕一大圈,还是要回来社庙的,到时候骆大爷要领着乡亲们祭酒,你们跑得太远,只怕要错过了时辰。” 骆展鹏还是很怵他爹的,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候,直到隅中七里八乡的人群涌过来,将社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供台上五谷三牲,盐醯果蔬,乃是求个风调雨顺、六畜兴旺的寓意。骆德隆一袭天青缎吉祥纹盘领衫,代表乡贤上香祝文,焚帛烧钱,酹酒祭拜。 这些孩子们觉得最无趣的流程,在姮芳看来却十分有趣,洋洋洒洒的一席话看似祭祀社稷,通篇都在彰示骆家对铜山的贡献。年年为了疏浚河道出钱出力,修堤筑坝又捐纳了数百两,今春小旱挖渠引水也是骆家雇的挑夫,总之趁着这个机会大大露了一回脸。 骆姮芳很欣赏大伯的做法,惩恶必先扬善,骆家既然出了银子,就该大力宣扬,最好再挣个旌表牌坊,光耀门楣。 只是这样能干的大伯,也没能抵御那一场搅动风云的变局,骆家最后还是没落了。姮芳心底唏嘘,即使能预知将来,有些命运也非人力所能干预,比如天灾、比如战事。 迎神之后就是连续几日的集市,从大东门到观音阁绵延数里,食货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原本和展鹏约了一起去吃糖人,但曲氏是地地道道的戏迷,当然扯拉着姮芳、皎月往那戏台去听戏,“刚开锣的戏最是讲究,副末插科打诨笑死个人。” “香蒲给咱们留了位置,否则远远的根本看不清。”戏台那边咿咿呀呀的,流水板的滚白急唱急念,引得孟皎月频频抻头,可姮芳记挂着和展鹏的约定,便有些魂不守舍。 瑛姑看见了,不声不响地钻出人堆,不消片刻回来,手中便多了两个吹糖人,一个是渔翁钓鱼的,一个是猴子偷桃的,生动有趣,“四小姐,孟小姐,给。” “呀……”孟皎月迫不及待的接过来,囫囵嚼入腹中,“我吃得太快了,都没尝出味道来。” 骆姮芳则朝瑛姑感激的一笑,捏在手中偶尔舔一舔,糖人的味道如何?总归是甜的吧。 乡野戏台高筑,里外三层都围了人,但伶人音嗓极亮,能将气声送出好远,百丈外亦能清晰可闻,这是姮芳以前在名府家班都不曾感受过的。 “唉哟,弟妹在这儿躲清闲,倒是让我一阵好找。”贺氏的出现总是这么不合时宜,这几日跟着骆大爷风头出尽,乡贤族老各个夸赞,庙会筹办的热闹喜庆,如果不在曲氏面前抖搂,那还有什么意思。 台上末角正唱着:“愁哽咽,情惨切,萱堂苦逼中道绝,暮忆朝思难诉说。”曲氏以掌合拍,情绪投入,对于横插进来的贺氏且懒得搭理。 班主认出骆家大房的主妇,挪了脚凳给贺氏看座,她也就赖着不走,巧莺在旁边替她捏腿,直抱怨累得不休,“庄稼也得一轮耕一轮休呢,我这儿倒好,轱辘井似的转,一刻都不得闲。” “大奶奶是劳瘁人,咱们做下人的想分担却也是武大郎捉奸——有心无力。” “听戏休得喧哗。”台上旦角耍着身段,手作兰花指,虚置腮侧,右搭鬓蹋左脚,又使用腕劲,抡起巾梢各成圆形于两胁前方,比拟蜂蝶鼓动的双翅。曲氏随着看客们一道儿大声喝彩,再次将贺氏晾在了一边。 贺氏哪儿是能受怠慢的人,嘴角一瓢隐含愠色,不过碍于乡邻在场不便发作,待班主过来斟茶时,她便趁机提出了要求,“好日子里头听这调子也忒丧气了,不如换一出《金印记》喜庆。” “这……”班主夹在其中着了难。 这看戏正瞧到一波三折的紧要处,眼看着玉莲马上就要被钱大人救起,却生生被拦腰截了,那可正比死了还要难受。贺氏的挑衅终于惹恼了曲氏,她倏地起身定定儿的瞅着贺氏,逐字逐句地吐出警告:“你且试试!” “哟,这就生气啦,不过一出戏罢了。要我说啊,这穷书生中状元,抛妻弃子的多,不厌糟糠的少,如此一节王十朋就比不得蔡伯喈实在。”一个是拒绝万俟丞相逼婚,一个是顺势取了牛丞相之女,如此比较究竟是在戳谁的心,看着曲氏怫然变色,贺氏心情愉悦,笑靥如花,“我这心直口快的,若是话不中听,弟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给曲氏添了堵,贺氏便笑吟吟地离去了,留下曲氏一个人胸膛起伏,肺气郁结。 “弃糟糠,娶贵女”可不就是骆二爷的真实写照么!——曲氏被宗牒除名后,骆德昌正是续娶了刑部侍郎之女柳氏,好风借力更上层楼,所以贺氏这一番无心的话,姮芳实无法一笑了之。 莫看曲氏平时张牙舞爪,那也就是一个纸糊的老虎,在骆家上下全无威信,如果大伯母就是设计陷害母亲之人,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只是现阶段两人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姮芳如是想。 曲氏受了闲气,连带着社戏都不大入眼,日头一烈就转到了凉棚内饮茶。茶棚不大,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但有一位说书人在檀板说书,吸引了好些人驻足。 张口说的一段正是太后的胞弟寿宁侯出任漕运总兵官,引起了整个江南官场的震动。 “本朝以农立国,定都北京,保障京师和边军的粮秣饷银供给,一直是关乎社稷的头等大事,相较于车马运输,水运便利安全,输挽量大,优势明显。直到济州河、会通河、通惠河贯通,岁运漕粮四百万石,金花银、盐课等税钞两百万两有奇,木料织造更是数不胜数,运河真正成为连接南北的中枢命脉。 徐州府作为黄淮流域的水陆要咽,苏、淞、湖、嘉的布帛盐铁必经吕梁洪方可转运,而本地也依赖漕运的商船贩贾而繁荣。 漕运总兵官一职多由勋贵仕宦,总督漕运操练水军,此番却花落寿宁侯,虽说是国舅爷也难平人心。”这些个稗官野史,也只有在闾巷草野才能肆无忌惮的谈论。 说书人娓娓道来,哪怕是无知妇孺都明白,一个漕运总兵官的任免会给运河两岸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难怪缫丝涨了两钱银子,杭绢的汗巾子都买不起了。”保常媳妇煞有介事道。 “是啊,连埠头上的巡吏都换了一茬,小贩都被赶跑了,想吃盐豆只能托人从乡下庄子带。” 邢管事看不过眼道:“寿宁侯那真是闲得慌,管你吃盐豆还是用汗巾子的破事!” “你怎么知道寿宁侯不用汗巾子,不吃盐豆?你是登过侯府的门,还是上过侯府的席?”上了年岁的妇人就是泼蛮,愣是把邢管事逼得无法,“行行,你们说的都对,我还有要忙,先走了。” 连曲氏都被逗笑了,“咯咯,难得看见邢管事那张脸,皱的跟包子褶似的。” 姮芳立刻就忆起,曾有人毫不留情的评价过寿宁侯,贪鄙庸懦,惟有媚上一途不倦,恐为外戚擅权之复燃。 当时姮芳是这么问的,“那就没有人向圣上进言?” “他要是不合圣意,又怎么会派往漕运?”当时姮芳不太听得懂这番言论,但从寿宁侯十年屹立不倒来看,只要圣上属意于他,别人怎么劝谏是不重要的。 姮芳正想着,又听那说书人一拍醒木,扬声道,“这寿宁侯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整饬胥吏、选补旗甲,也不是疏浚漕河、修葺闸坝,侯爷到底做了什么,各位请猜!” “不知道,这如何猜得。” “别卖关子了,快点朝下讲啊。” 说书人抿一口茶,慢条斯理道:“这寿宁侯虽是初来乍到,但出京前太后有交代,江南官场波云诡谲,势力盘根错节,有两大世家须得亲往拜会,其一便是从太祖时起就功勋彪炳,授印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府,其二便是衣冠诗书的望族,文坛领袖的太仓邵府。” 姮芳猛地抬头,这个她一直避免忆起的名字从说书人嘴里吐出来,分外的遥远不真实,“太仓邵家那可了不得,崇正学派创立者,燕子双双四尚书,真正的吴中名门。” “谁说不是呢,有了这文武两门的认可,寿宁侯才算真正站稳脚跟……” 是呵,太仓邵氏,她的启蒙先生正是邵家侪辈中的天才人物邵长陵邵大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八章 意外 虽然只传了半本《毛诗》、几本法帖,邵大人却能在她前世最无助、最卑贱时伸出援手,不问缘由的收留她,“你父亲那边我自会规劝,总不至真的断绝来往。” “我没脸回去,也不想回去……” 他没料到姮芳会这么固执,却也没拿什么父为子纲、人伦亲孝来压她,在确认她的意志后,拿出私藏的墨方交给她,“骆家也算富商大贾,你自幼亦有熏陶,我如今只出配料的方子,如何和胶、如何制墨、如何雇人、如何售卖,俱由你一人担当。” “您让我经营墨坊,自己做掌柜?”姮芳伸手接过墨方,颤声问。 邵大人点头,“我非善施之人,不过看在师生情分上拉你一把,成与不成,还要凭你自己的能耐。” 那时她不愿被继母送入掖庭采选,做那寂寞宫花红,幽怨哀切了此一生,才会义无反顾的攀上陆家公子,事发后不仅声名狼藉,也为骆家所不容,邵大人还能待她一如往昔,已经令她感激涕零了…… 姮芳的思绪没来得及飘远,就听一阵吵嚷挟脚步声而来,领头的竟然骆展鹏身边小厮万招,后面数名仆役护院皆持着烧火短棍,来势汹汹。 “这是怎么了?”甘嬷嬷费解道。 万招答道:“适才小人被人流挤散,结果回头发现小少爷不见了。” “啊,这还了得,还不赶紧去找。”甘嬷嬷的语气中可听不出多少着急。 姮芳也觉着乡社方圆不过数里,人人都知道骆家小少爷的威名,恐怕不一会儿就会在哪个旮旯找到他。可两个时辰过去了,金乌已经西斜,依旧没有骆展鹏的消息,这下子连贺氏和邢大管事都给惊动了。 大伯和四叔也闻讯而至,一齐聚在人祖庙前的老槐树下,神情很是严肃。听下人交代,骆展鹏当时正准备去找姮芳、皎月玩耍,所以追寻的方向正是听书的小茶棚,这下子连二房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贺氏眼芒似刀,狠狠地剐向曲氏,颇有责怪的意味。姮芳毫不怀疑,如果展鹏没有及时找到,曲氏定不会与二房善罢甘休。 接连几拨人的回报都是查无踪迹,贺氏不由得呜咽起来,“展鹏会不会……会不会被拍花子拐走了……” 铜山治安一向不错,很少有拍花子出没,但很快就有家丁打探得知,有人见到骆家孙少爷被几个男子挟持而去,且都是生面孔,骆大爷旋即大发雷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立刻将衙门班头请来,沿着河岸一寸寸的搜。” 骆四叔沉吟片刻,对邢管事道:“近日里头可有外乡人在此逗留?” “铜山庙会如此热闹,集市上的南北商贩、人祖庙的杂耍戏班,那是数都数不过来啊……”邢管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里长为了挖渠引水雇了几个外乡的挑夫,上回瞧过一眼,个个孔武有力,不像是普通的百姓。” “最近漕运上不太平,周围犯事的旗丁特别多,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骆四叔的嗓子低沉,思路清晰且不容置疑,难怪不声不响却能将码头生意打理的井井有条。 持着长棍短棒的家丁气势汹汹、来往不绝,好好的庙会变了调,一下子风声鹤唳起来。 听说有拍花子出没,孟皎月紧紧地攥着姮芳的衣摆,采芹和采芸也被吓得脸色发白,曲氏便要求安排人手,先送孩子们回宅院休息,总不能让其他人都赔大房在这儿耗着。 可贺氏是不会这样想的,在骆展鹏下落不明之际,谁都是可疑之人,谁都没有资格置身事外。所以当邢管事用眼神征询贺氏的意见时,她压根不予理睬,一副老娘正烦着,谁也别来触我霉头的架势,曲氏甩给她的冷脸,她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行了,我们就在这候着,等大少奶奶腾出手了,再用八人大轿给咱们抬回去。”不候着又能如何,曲氏搂着女儿心思郁晦,长亭枯坐。 只怕只有在这种时候,曲氏才能看清,掌家的权利是多么的重要。 想比瑟瑟然的女眷,姮芳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反而撑着小脑袋思忖:“前世展鹏没有遭过什么罪,所以现在也应该平安无事。只是不清楚对方的长相,想找到展鹏恐要费些功夫。” 瑛姑低声道:“四小姐莫怕,瑛姑定能护你和夫人周全。”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带有几分军帐擒将的士气,骆姮芳不止一次怀疑过瑛姑的身手,此时愈发明显,“瑛姑,你上过战场么?” “我十一二岁就跟着抚司长官出生入死,后来被剿夷军所降,就一直归在曲千总麾下。”女子从军自古艰难,姮芳对瑛姑的崇敬油然而生,可惜母亲只将她支派到腌菜铺子里缸。 瑛姑又接着道:“那几个人看似精干,却不是正宗的练家子,骆家多派些人手,展鹏小少爷应不会有大碍。” “咦?你难道见过那伙人?”姮芳敏锐地捕捉到瑛姑的隐喻。 “先前买糖人时,无意与几名男子碰了个照面,脚下没留神撞在了一处,如此冲撞之下还能保持下盘稳健,我当时就留了个心,现在想想只觉着形色可疑,是不是这伙人尚不能肯定。” 旗丁多在河道行船,除了良好的水性外,下盘的稳健尤为重要,以瑛姑的警觉性,定是感觉十分不妥才会令她生疑,姮芳觉着这是一个不容错失的机会,“瑛姑,我有一事相求,你可愿替我去办。” 在瑛姑心中,曲家的子孙仅剩姮芳一人,又是小时候自己亲手奶过的,自然恭恭敬敬的听令于她。只见她身影一晃,人已掠出老远,丝毫没有惊动周围的人,看得姮芳暗暗咂舌。 骆德盛不顾跛脚,于青石路上来回踱步,从耿老大第一次在码头找上自己时,他就猜到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伙人虽是漕运军户,但常年水路押解银粮,时有盗贼生发,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是他委实没有料到耿老大竟会选择向展鹏出手。 那是自己的侄儿,骆家的嫡长孙,万万不容有失,如果这趟展鹏能获救,他愿意委曲求全,答应耿老大的全部要求。 “四弟,你可是有了头绪?” “不,我只是在想,今晚之前没有消息,母亲那边该如何瞒得。” 骆德隆一叹,“适才邢管事回去通禀,母亲怕是已经赶到了。” 骆老太太那是甚少外出的,如今由季嬷嬷搀扶着颤巍巍的走下软轿,除了外面一件青缎披袄外,里头还是家常的鸦青杭绸对衿袄子,可见出门之匆忙。 “展鹏呢,我的展鹏找着了么?”骆老太太是真的慌神了,连数落贺氏的功夫都没有,直对着长子擿问。 骆德隆不过微微摇了摇头,骆老太太便脸色青灰着作势撅了过去。 季嬷嬷又是掐又是扇的,好容易才让骆老太太苏醒,“我的老祖宗唉,您可千万保重,展鹏少爷还等着你搭救呢!” “对,对,我不能倒,这一个个的干吃白饭,哪儿会把我金孙放在心上。”这话可诛心得厉害,合着在场的各位都成了白眼狼。骆大伯、骆四叔可以不将此话记在心上,贺氏可不能任由婆婆搓火,赶紧将这一整天的行程交代清楚,直言不是自己没尽到心,实在是俗务缠身,造成疏忽。 骆老太太也没应她,只让人拿住了贴身小厮万招,大有找不着孙儿就拿他抵命的架势。万招只有向骆大爷讨饶,骆大爷只说下人的责罚由邢管事发落,万招又巴巴去求邢管事,真是好一通鸡飞狗跳。 可这时谁都没有看戏的心思,若不是相约一起去吃糖人,展鹏也不会觑空去找姮芳等人,也就不会无端端走失,若骆老太太迁怒,这二房的境遇,和可怜的万招又有多大分别。 好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嘈杂声又起,骆四叔的人终于传来了好消息,“那几个直娘贼带着小少爷出了集马坡,往利国驿奔,好在小的们抢先一步拦了下来。” 骆大爷和贺氏直勾勾望去,却见小展鹏浑身湿漉漉的,正被一位同样衣衫浸透的女子提抱着,发髻散乱,鞋履倒趿,正是去而复返的瑛姑。 贺氏一时敌我难辨,惊呼道:“快将我儿交出来。” “贼人惊走时,将小少爷随手往桥下一掷,是这位瑛姑仗义出手,于湍流中救下了人。”好在有人从旁解释,才知道瑛姑那纵身一跳是多么难得,泗水激流浪险,若是水性稍逊者,别说救人了,自己不溺死已是万幸。 “小少爷只是晕过去了,料无大碍。”瑛姑不多言语,将小展鹏交到贺氏手中,淡然的神色很有侠女之风,“多谢恩人。”大房夫妇跌声道谢,又吩咐人来替展鹏少爷更衣,随便再请个郎中给瞧瞧可是憋过气去,结果骆展鹏呜咽一声,却是自己醒了。 贺氏自然喜出望外,吩咐季嬷嬷等人将小少爷好生抬回府上安顿,骆大爷却还有许多未了之事,须得好生盘诘清楚,面上并没有多少喜色。 “母亲,展鹏已经无恙,您老也先回去歇着吧。”骆老太太却望一眼瑛姑,悠悠道,“这姑子以前在二房当过差吧?” 曲氏也便过来回话,“瑛姑是芳姐儿的乳娘,在雪筠坞待过两年。” “哦,我想起来了,当初和你一道儿从应天府接进的门,据说得亲家翁亲自教习过,很是有一把力气。”骆老太太记得门儿清,只不过以前没放在眼里罢了,现在瑛姑救了她金孙,那就不能拿普通下人来看待了,“今儿事多,我这头顾不上,明儿让季嬷嬷领着她过来,我再亲自答谢。” “原就是一家人,何来答谢一说。”曲氏嘴上谦着,心里也是一头雾水,她可没有吩咐过瑛姑什么。 姮芳轩然舒眉,一是为展鹏高兴,误打误撞之下瑛姑还真的救下了堂兄,二是为了母亲,从此以后,但凡贺氏还有一丝良心,也该干不出诬蔑母亲偷人的事来了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九章 息争 当晚,骆大爷与四爷秉烛夜谈,究竟聊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骆家上下多了许多的壮丁护院,出入也不如以往随意。 延寿堂里,骆老太太搬出苎胎黑漆檀木箱奁,赏了瑛姑八两重的赤金嵌翡翠镯子,看瑛姑想拒绝,抬手一挥道,“东西不值当什么,随你戴着还是收着,但这份体面是你应得的。” 贺氏不能越过老太太,遂赏了两件鎏金点翠的银簪,又做主给瑛姑调了月钱,看得出是诚心实意的感激。 东西是赏给瑛姑的,但谁不夸一声二房慷慨仗义,曲氏被捧的晕乎乎的,也忘了追究瑛姑当时为何会去追捕劫匪。 倒是香蒲心思细腻些:“这展鹏少爷是救回来了,可流寇却没有缉捕归案,还是觉得心里头发悸。” “这些歹人不过见财起意,如今事情败露,哪里还敢再来。” “似乎不是这么简单,那伙人原先在漕河上运粮,隶属湖广都司卫所,不知怎么过了淮安就不行舟了,乌泱泱的驻在徐城码头附近,后头又潜到咱们铜山来,也不知道……手里有没有犯过命案。” 曲氏吓得一激灵,“唉哟,你这丫头都是哪儿听来的,乌七八糟脏了耳朵。” 这些负责漕运的旗甲兵丁虽属军户编制,但专职挽运,已经不再参与军事和屯田活动,地位不比劳役高多少,平时的月粮和行粮养活自己都不易,更别说身后还有一大家子,遇上盘剥的闸关漕吏,简直毫无活路。成德和正泰年间,朝廷也整顿过,但因牵扯到都司军力、六部职权,所以收效甚微,这些漕丁也愈发逼得暴戾凶强,成了河运之祸,甚至索性逃军遁籍,沦为流寇。 姮芳倒是相信香蒲的能力,前世就十分擅长打探消息,这会儿正好牵了母亲的手,轻轻摇晃,“娘亲,外面的坏人还没有抓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回来,不若让瑛姑陪着我,就算有坏人来了也能打跑。” “这……”“娘亲,你就答应了呗。”瑛姑现在替二房长了脸,又涨了月钱,确实不能像从前那样处置了,安排她贴身保护芳姐儿,也算折中之法。曲氏被女儿一缠,很快就松了口,“那行,就先依着你,铺子那边我再招人手。” 姮芳轻轻松松得偿所愿,难免志得意满起来,即便刚满六岁人微言轻,但一身察言观色、谋定而动的本事倒也没拉下。原本横亘于心头的难题,就这么春风化雨似的解决了,不日父亲返乡,二房地位更稳,曲氏就算再糊涂,有她、有香蒲、有瑛姑、有何娘子几个人在,也不至于被陷害至那般田地。 人有祸福旦夕,亦可谋而趋避之,姮芳对此信心十足。 连日雨濛,杨柳烟锁,姮芳也无别的去处,只好翻出字帖,继续扮作乖囡,前世一直按着《停云馆帖》临摹,算是小有心得,如今手指稚嫩、腕节乏力,写出来的字就很不能观了。 姮芳跟自己较劲,发奋练了几张,弄的满手墨迹,只好将练坏的纸叠起来,塞进了纸篓。 “哟,芳姐儿这是效仿卫夫人,以后要做个才女哩。”明岚姑姑过来串门,作甚么非要拿自己打趣,姮芳朝她屈身行礼,却不是那么恭敬,“姑姑安好。” “好,好,在屋里闲着无聊,绣了些物什过来,给嫂子过过目。”明岚十分长于绣活,这次绣了两件精巧的主腰过来,一件是桃红生绢喜鹊登梅纹的,一件是素白海波暗纹锁金扣的,应时应景,心思巧妙,曲氏恋恋不舍道,“你给我过目,我还真就丢不开眼了。” “正是想送给你的,二嫂可别嫌我料子差,翻遍了箱笥也没翻出缎子来,还是去布庄扯的布匹。” “就当这样的绢布舒服,细密娟秀,栩栩如生,外面的绣工都远不如。”曲氏欢喜地收下,又命香蒲取了白果蜜糕分食。 明岚没有动手,挑了话头道:“上回在嫂子吃过桂花糖芋苗,至今还惦记着呢!” “最近真是太忙了,铺子里倒是有腌渍的桂花蜜,可惜一直没有去取。” “我也听说了,嫂子往码头哪儿寄了银子,隔月就有五分收息,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明岚切入正题,“您也知道,我体己银子不丰,姨娘也没什么积攒,若是将来出了阁,总得替自己留点余地。” 作为骆家最小的庶女,骆明岚如今也不过十六岁,按照本地习俗,“留嫁迟婚”是娘家疼女儿、不贪财的体现,所以骆老太太也依照旧俗,没有着急让明岚出嫁。但骆明岚不会傻乎乎的以为骆家会为她准备丰厚的陪嫁,万事还是得靠自己,她与骆四叔并不亲厚,只得拐着弯子来求曲氏了。 对于这位小姑姑的能耐,姮芳是相当佩服的,惯会以柔克刚,以屈求伸,前世骆明岚许配给了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曹劼作妾,却能管着府外兼营的生意,还和姮芳一起做过几笔买卖,内外配合相当默契。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曲氏不忍拒绝,但这段时日的经历让她有所顾忌,于是话在嘴边溜了一圈又憋了回去,只含糊答应帮着问一问。明岚也未见失望,又笑着和曲氏聊了几套针法,还说等姮芳拿得稳绣针时,愿意倾囊相授,包管她在姐妹中的绣技拔俗。这话就更扯着远了,明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嫁人,哪里还管得了侄女的绣活好坏,不过是继续加大自己的筹码罢了。 曲氏居然没有劈口应下,想来骆四叔那头也是叮嘱过的,凭她前世的经验,高达五分利的分成除了官营的盐铁茶马外,也只有丝绸瓷器番货这类生意了,且都被大商贾大士族严格把控着,非其宗枝不能染指。 骆四叔的生意是什么来路,姮芳并不关心,但母亲能学会慎重总是件好事,没有随随便便就被明岚唬住了。 雪筠坞唯一不开心的当属甘嬷嬷了,总是阴阳怪气的说二房如此行事,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大房未必领情。好在曲氏现在也学会了遇事冷静,有事没事都喜欢向何娘子讨个主意,甘嬷嬷的话不似以前那么管用了。 曲氏这次出门乘的是蓝绸罩棚的骡车,据说还是贺氏吩咐门房备下的,厢板上裹了软垫,上徐州城轻快了许多。 只不过出发时,又多了一条小尾巴,骆展鹏大言不惭说什么,见识江河风貌,有益于身心舒畅,一下子就挤到了姮芳身边。 曲氏再三确认:“你娘那边可知会过了?” “二婶只管放心,我娘点了头我才敢出来的,再说码头上有四叔照看,还能出什么岔子。”听说能去徐城码头逛逛,姮芳内心也是向往的。 父亲入工部后,一直在为疏浚漕河而殚精竭虑,曾立志开凿新河,避黄河冲淤之害,可惜当时朝纲为北派仕林把持,工部的折子屡屡被驳,银两也无法筹集,拖延了很久都没有完工。 一到了码头,那真是帆樯林立,人头攒动,撑船的篙师、卸货的脚头、贸易的商贾、收税的稽考……将偌大的河岸挤得水泄不通。 商船靠岸后,各行均有相熟的牙人往来联系,当客商不能及时找到购买者,往往就需要当地的牙行来贮存货物、穿针引线、促成交易;又或者干脆寄售给牙行,牙行先垫付货款,等联系到买家后,再行转售。不管是何种方式,牙行都要从中抽取佣金,可谓坐收渔利。 正因为骆家有牙行支撑,骆大爷的船货只需运进城埠,而不愁销路,“四叔在哪儿?我想去看看咱们家的生意。” “都是些乌七八糟的,能有什么好看。”骆展鹏向来不关心这等杂事,只领着她进了一间六陈铺儿,抬手一指道:“这是骆家的铺子,里头的掌柜就是季嬷嬷的儿子赵炳生。” 赵掌柜停下手中活计,小心从旁侍候:“大少爷、四小姐,铺子里面乱的很,可别磕着碰着了。”骆家铺子虽则以粜米为主,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内间还堆放了胡椒、白蜡、水银、沉香等物,不乏海运市舶的番货。 “四妹,你可是想取些花椒回去,送给那福禄丸子做菜吃。” “你可留点口德吧,人家皎月怎么得罪你了,尽给人家起诨号。” “嘿嘿,上回要不是惦记着给你们买糖人,小爷我至于被人劫走,搞得了灰头土脸么。”姮芳懒得跟他歪缠,吃了苦头也不长记性,活该。 赵掌柜只当小孩子们瞎厮闹,从货箱中取了两枚玻瓈小泡,“这玩意里面可以养活鱼,给两位小主子带回去戏耍。” 玻瓈器皿于《格物要论》中记载来源自南蕃,属榜葛剌国贡品,本朝贡船入户部戊字库,少部分在南京广积库收贮,能在一个普通的杂货铺子里寻见,可见骆家的生意涉猎极广,又或者说自太祖皇帝起施行的海禁并不彻底。 原先一直想不透骆四叔在做什么暴利的营生,现在心里便有了数,骆家怕是在市舶司里打通了关系,姮芳到底是见多识广的,有些事情只要瞄一眼,也能猜到个不离十。 外面突然乱哄哄的闯进来几位官差,垂垂耷耷的皂青长衣腰系一条红褡膊,嚷嚷着说有漕运军丁撞翻官船船后逃逸,漕运把总责令缉捕,“都闪开,官府拿人。” 姮芳和展鹏都吓了一跳,倒是那赵掌柜不慌不忙的从柜台后走出来,朝官差拱手道:“咱们骆家的牙行铺子,生意最是干净,怎么可能容留刑犯之人。” “骆家?好像听说过。” “可不是麽,前些时候咱们骆四爷还和你们班头一起在三槐园听过小曲呢!”赵掌柜不仅搬出衙门里的靠山,还伺机往领头的官差手里塞了碎银,“几位官爷辛苦,这个给你们拿去沽酒。” “嘿嘿,懂事儿。”那官差用水火棍顶了顶头上的插翎方巾,朝其他人一使眼色,居然就这般无功而返。 “瞧,我四叔的面子多大啊!”展鹏收了玻瓈小泡,就闹着要去钓鱼,他鬼点子多,硬要去船上扒鱼篓,姮芳前世有晕船的毛病,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又吩咐瑛姑跟着他,千万别再出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章 枝节 当展鹏在码头附近嬉戏奔跑时,骆姮芳却独自沿着河岸徘徊,徐城洪尽到淮头,月里山河见泗州,正因为水路的通畅,布帛菽粟皮革才能南通江淮,北达京畿,甚至远徼海外。 难怪邵大人曾言,海运漕运一脉相承,割舍不得,其中总河、总漕职位乃重中之重,须能者而居之。而寿宁侯来了之后明显管理混乱,听说这次又是为了争闸引起的冲突……近日里忆起邵大人的次数太多了些,姮芳抿着唇,一言不发。 “原来你找我是为了此事……”咦?这声音怎么如此熟稔?姮芳四下里搜寻,却在深巷的僻静处看见一片桐花繁垂,树下两人宛在依诉衷肠。 那一瞬,姮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两个比肩而立的人,不正是母亲与骆四叔么! 不可自控地轻踩着苔痕凑近,只听见曲氏沉吟:“这事本来就是随口一说,你若是为难也不用勉强。” “不是为难不为难的问题。”骆四叔苦笑道,绨袍上的盘纹隐隐闪动,“明岚年末就将出阁,许的还是萧县崔家之子,崔家与骆家虽有合作,私底下的生意却各有渠道,不得不有所避讳,所以你的银子能收,她的却不行。” 明岚许的是萧县崔家?姮芳猛然意识到,寿宁侯才刚刚走马上任,曹劼也还没坐上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位置,骆老太太不可能未卜先知,这么早就攀上这层关系。 再看曲氏哑口无言的样子,显然也没想到明岚在骆四叔眼中,还不如这个二嫂亲近,还没出嫁就视为了外人,“……那这事就当我没提过。” “对了,锦娘。”骆四叔有意弥补,便上前一步道,“你在裕香阁的腌菜一直滞销,不如搁到咱们码头上来卖。漕丁行船烹炊不便,脯醢菜羹反而受欢迎。” “什么?”骆四叔以为她不愿意,急急强调,“银两的话月结也行,预支也行……定不会叫你吃亏。” 可这么优渥的条件,曲氏反而犹豫了,“我与何娘子相熟多年,彼此也合作惯了,若裕香阁真的不收腌菜,再来劳烦叔叔不迟。” “……也好。”声音戛然而止,除了空气中淡淡的桐花香,一切似乎从未发生过。 可惜骆姮芳并非无知少女,偷听到的这段内容包涵了太多隐晦情愫,不足为外人道也。 骆四叔的正妻早逝,一直没有续娶,只有一位打小侍候的老姨娘,在骆老太太身边尽孝。虽然骆四叔有腿疾,但不细看依旧丰仪伟岸,大可不必如此熬清守淡地过日子。 等到回了雪筠坞,姮芳还一直魂不守舍的,连喊了几声才回神。 “芳姐儿,芳姐儿,看娘给你带了什么!”曲氏变戏法似的取出几朵假花,“这可是通草花做的,是不是比普通绢花还要逼真。” 曲氏拣了一支分枝粉桃插在姮芳鬓上,明明只多了一支假花,却觉得女儿的神态平添妩媚,柔枝嫩条似的纤婉,愈发爱怜道,“我儿以后也是个招人疼的。” “我才不要别人疼。”姮芳任性道,那一幕还是深深刺激了她,“我就要娘亲。” 曲氏愕然,旋即抚摸着姮芳的脑袋,柔声道:“傻丫头,将来总会有人替代父母,与你朝夕相伴,携手白头。那个人不一定满腹才华,也不一定富贵显荣,但必定视你若珍宝,疼在心坎上。” 姮芳还小,曲氏也不指望她能听懂,只是给予一个美好的期许,但女儿却仿佛明白了似的,扬起小脸粲然一笑,“我知道,娘有爹爹疼就够了。” “瞧这孩子伶俐的。” “这花真好看。”姮芳其实也是爱美的性子,就算病重卧床也从不以素面示人,“娘,你戴这朵。” 曲氏的那朵荼蘼重瓣馥白,素净的花样更衬出俏丽的颜色,母女二人在铜镜中言笑晏晏,堪比花娇。 过了小满,天气愈加燠暖,姮芳褪了夹袄,胸前佩了富贵长命锁,身子轻便,活动自如,便想出门走走。 路经明岚的颐静斋,姮芳心血来潮的登门而至,对于这个小姑姑很有必要重新认识。 进门时,明岚正在绣一座插屏,丝线劈的极细平铺在绣地上面,再以丝线短针扎上回旋填满,忍冬莲纹样便跃然布上。 明岚模样娟秀婉约,音律书画金石样样不通,便一直在针黹女红上下功夫,手艺不亚于专业绣娘,“芳姐儿来啦,哟,这一身小袄可真好看。” “三姑姑,您又在绣花哩。”姮芳也亲亲热热的回答。 先头少了几支金线,便罢了手,后来找曲氏要了库料才重新理线卷绷,“可是想跟三姑姑学绣活?” 姮芳连连摆手,“这千丝万缕的,看着就好难,姮芳怕是学不会。” 明岚笑笑也不勉强,只当她是闲得无聊过来串门子,让底下的小丫头巧鸢端了一小箩桑葚,“四哥送来的一筐都熬了蜜膏,这是还有多的,就便宜你这个小馋嘴吧。” 桑葚好吃,汁液难洗,姮芳一手用汗巾子垫着下巴,另一手捏着蒂儿送到嘴边,吃相很是秀气,惹得明岚调侃,“贵人嚼蕈如嚼鲍,贱民吃参如吃姜,这小模样以后肯定好命。” 姮芳眨眨眼,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三姑姑伶牙俐齿她是知道的,没想到眼光也如此慧黠。 再看明岚屋里一水儿的鸡翅木案几、光面的镜台、铜面盆锡灯台,在骆家也属于寒酸的了,可能崔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晾着。 巧鸢给主子续了茶水,便在一旁说,“姑娘还是歇歇吧,这早也绣晚也绣,恐伤了眼。” “不碍事,就绣一幅葡萄松鼠图,寓意多子多福,端午节呈上去,老太太一定喜欢。” 端午节临近了,按照习俗出嫁的姑姑们也要归宁,再加上骆二爷人在途中,各房兴师动众在所难免,连明岚姑姑都开始准备节礼了,二房却毫无准备,也太漫不经心了。 祖母的喜好不外是翡翠玉石、妆花织锦,这类俗物大多价值不菲,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从京城带些珍玩回来,聊表寸心。 姮芳满怀心思的回到雪筠坞,在二门前再次见到了四叔的身影,鞋底做成一边厚一边薄的式样,几乎看不出跛足的样子,还有几框时令鲜果堆在门廊下。 “就堆在那儿,等甘嬷嬷来了就分下去。”曲氏抄手立着,神情冷漠。 “这又是作甚么,白白糟蹋好东西。”个头饱满的杏子、桃李红润油亮,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胜在新鲜。 “不爱吃这些,涩得慌。”曲氏扭头走了,这还没吃,哪里知道涩不涩嘴,明显是经过上次的交谈,开始可以与骆四爷保持距离。 姮芳上前朝四叔福了身,童言天真道:“我刚在明岚姑姑那里吃了好多桑葚,还没有尝到杏李呢,四叔应该按类均分,那大家就都有得吃了。” “对,是四叔想得不周到。”骆四叔和颜悦色道,转身前还朝曲氏投去一瞥,“嫂嫂告辞。” 原先是防着贺氏,现在是防着四叔,姮芳上辈子都没操过的心,一下子全齐活了。 长房对端午节也很期待,贺氏对着拣妆整理云鬓,将金雁衔梅嵌蓝宝石的簪子仔细收好,“等明惠回来,我想拜托她给展鹏延请名师,这样八月暑退后展鹏就能入儒学读书了。” “你又想的哪一出?”谁都知道展鹏尚武好勇,能静下心来写两篇大字已经要烧高香了。 “我看母亲的意思,是想让展鹏下校场,可本朝武将见文官如“门下走狗”,没有半点地位,趁着他年岁还小,赶紧收了心,未尝不能谋个出身。” “你这是又想走二弟的老路。”当初骆德昌就是靠明惠夫家引荐,才入了应天府瞿山书院,骆大爷却不认为自家长子有这个资质,“读书明理是可以,想再出个秀才,难。” 贺氏嗔怒:“有你这么做爹的么!一点儿不瞧着儿子好!” 骆大爷却心情愉悦地将一盒红玉膏递给贺氏,不无得意道:“我怎么就不瞧他好了?不几日,胡夫人来府上做客,到时候我直接给他捐个监生,岂非一劳永逸。” “胡夫人?是我知道的那位胡夫人么?”贺氏猛地扭头,眼棱圆睁。 “正是徐州府同知的内眷胡夫人。”胡夫人出身诸城窦氏,深得胡大人倚重,人人皆知胡同知“惧内”,因此窦氏又被称为“窦三尹”,即床头风之盛可以左右府同知决断。 “那……那……”这回轮到贺氏激动了,“你是怎么结识胡夫人的?我得准备些什么?她是喜欢听曲啊,还是喜欢赏花啊?” 骆大爷原是想对付耿老大等人,才去拜托常奉御,又一来二去的结识了胡夫人,“胡夫人喜欢什么不重要,她愿意屈尊降贵来骆府做客,已然是天大的面子。公中拨的银子不够,只管找我拿,只管将家宴办得体体面面。” 为了长子的前程,贺氏忙得是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公中拨了六十两银子出来支用,贺氏全然看不上眼,“猪肉一斤才两分银子,荔枝一斤才四分银子,这胡夫人能咽下多少块肉,啖下多少颗果,六十两应该足足的了。”巧莺也没有多少见识,比照着铜山的水准来看,这笔钱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想来接待府同知夫人也不失体面。 贺氏算盘拨的噼啪响,“城里筳宴讲究个水陆珍馐,菜肴数十品,山水八珍,三汤五割,都用木漆铙碗盛放,好多菜没动几筷子,就原样撤下去,才显得待客大方。” “那得费多少银子啊?这般铺排怕不是能招待皇亲国戚了。”巧莺给大太太端了百合莲子羹,“兴许胡夫人不重口腹之欲……清淡爽口就行。” “即便如此,戏班子还是得请的,徐州府的赵家班唱三出至少也得十五两。” “三槐园的傀儡戏也不错,后台也是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半日下来至多五两银子。” “那哪儿成啊,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别污了贵人的耳朵。”傀儡戏的唱词浅白,俚语秽腔也不是没有,图的就是一个热闹调谑。 季嬷嬷过来送银子,看着贺氏兵荒马乱的样子,遂道:“城里的裕香阁筹办筵席人人竖大拇指,掌柜何娘子又与二太太交好,这样的关系不用白不用。” “那行,不就是向曲氏讨个情,我亲自去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一章 修睦 贺氏一改往昔做派,主动向曲氏握手言和,惊掉了多少双眼睛。 “弟妹,你看我带什么来了。”贺氏取出一条白底斓边叠云肩,上头还有缂丝的卷草葫芦纹,“燕京那边传来的花式,都是给宫里的贵人用的。” “好东西你自个儿留着,我也不缺这些。” “我这膀大腰粗的,穿着也不美,就做主给你拿来了。”贺氏怎么会让送出去的礼给退回来,忙拦着她的手道,“弟妹,往日我性子急,脾气冲,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嫂嫂你言重了。”送礼、道歉、套近乎,贺氏这三板斧施出来,别管有几成真心实意,在曲氏这儿还是很受用的。她想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今儿收下了这份礼,也就答应了与贺氏的和解。 贺氏这时便提到了府同知夫人的来访,“胡夫人的筵席本来是交给我操办的,奈何这边端午节宴也不能撂下,明秀、明惠要是回来,那还不定得多热闹呢!偏院的两间厢房全都得收拾出来,屋里人手也得重新调派,我这是实在分身乏术,所以家里的事情还得弟妹搭把手,帮我分担分担。” 提到这两位高嫁的小姑,那可都不是一般人物,至于有多厉害,同样做媳妇的曲氏恐怕深有体会。“嫂嫂既然开口,那锦娘自然义不容辞。” 贺氏夸张地抚了抚胸口:“那就好,我这心口的大石头可算落地了。” 贺氏不是凭白让二房出力的,这次也让出了部分中馈,比如厨房的采买、泔水的处理等等,都是很有油水的部分。 能沾手这些中馈,身边的甘嬷嬷自然最是殷勤,根本压抑不住内心的跃跃欲试,“老奴看啊,也不必舍近求远了,这些事就交给邱掌柜去办。” “邱掌柜?”曲氏是有些犹豫的,自从瑛姑调回雪筠坞后,腌菜铺子的帐就更加乱糟糟的。 姮芳只好再次扮作无辜状:“娘亲,什么是近什么是远啊?为什么邱掌柜很近呢?” “邱掌柜是甘嬷嬷的远房外甥,都是自己人。”邱掌柜竟然是甘嬷嬷的亲戚,真是举贤不避亲啊,在铺子上捞的还不够,还想将手伸到中馈这边来,姮芳充满鄙夷的想。 不过手伸得越长,也越容易寻到错处,想滴水不漏的蒙骗主子,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 对于胡夫人的到访,延寿堂也拿出了从未有过的郑重,骆老太太特意将几个孙辈叫到跟前,说要考校他们的规矩,让几个女孩子排成一溜,莲步、矜立、端坐、蹲安等等演示一遍,也是怕她们在胡夫人面前丢脸。 采芹、采芸几个是请了嬷嬷教习过的,基本拿不住大错,就是转身、跨阶时显得比较僵硬罢了。骆老太太最不放心的反而是姮芳,跟在曲氏身边大大咧咧惯了,举止实在称不上端庄。 “芳姐儿,你来。”一声令下,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到了姮芳身上。 “是。”姮芳就在这股灼热的视线中,慢慢的起身,退出了厅堂,站到了庭院的柿子树下,然后整一整裙裾,等待传唤。 季嬷嬷朝她点头示意,姮芳才慢条斯理的迈开步伐,随着她的趋步前行,绢纱银挑线的裙子几乎未见摆动,只在上台阶儿时看见白梅粉锁线的绣鞋露出浅浅的一道儿山牙缉,呼吸功夫,人已经俏生生的站在了门槛外。 “进来。”骆老太太开口,只见姮芳双手外前一拢,压着前摆最末一粒金蜂赶菊的纽袢扣,膝盖一抬便越过了门槛,众人忽然就能领会为什么会用分花拂柳来形容女子的步态,当真是赏心悦目。 一圈下来,骆老太太和季嬷嬷都很满意,互望一眼道:“胡夫人到访时,你们都得拿出看家本事来,别给骆家抹了面子。” “那有同龄的姊妹来咱们家吗?”采芹壮着胆问。 “胡大人的嫡女静贞只比展鹏少爷大一岁,你们肯定能玩到一处。”骆老太太语重心长的嘱咐,其实这话只是说与姮芳一个人听的,以胡静贞的身份也只有二房嫡女勉强能够匹敌,至于姮芳能不能攥住机会,就要看她自己的能耐了。 回头却发现一天没见着孙子,骆老太太不由蹙眉道,“展鹏那小子太滑溜,整日不见人影,非得我亲自拘在眼前才能消停。” 保常媳妇便道:“今儿不是老贺家来亲戚,大奶奶带着少爷回家省亲去了。” 骆老太太立刻就板起脸来,“她要回娘家省亲,我还能拦着不成?这般一声不吭的回去,算是什么意思。” “可不是回趟娘家这么简单。”看出保常媳妇又在上眼药,季嬷嬷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大奶奶的亲眷是来自亳州的老秀才,正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大奶奶便寻思着如果相貌品行皆顺眼,倒是可以为四爷张罗张罗。自从四奶奶病故,这些年四爷的日子也忒清苦了些。” 骆老太太一听便红了眼眶,“对,对,还是老大媳妇想得周到。那孩子也是命里多舛,幼时撞折了腿疼得钻心,连接骨的郎中都下不去手,就这么瘸着瘸着长大了,本想找一门好亲事,能热汤热炕的侍候着,却又是个命薄的……”说到情深处,周围人又是好一通劝。 姮芳不清楚这保常媳妇和季嬷嬷之间有什么龌龊,但贺氏的这一举动,正解决了目前最大的隐患。骆四叔纠缠于母亲,多半是男人那点无聊的念想,一旦有了新婶婶,一切都迎刃而解。 受了长房态度的影响,采芹、采芸也过来雪筠坞走动,连连夸赞姮芳的仪态不俗,“妹妹这步子迈得,我学了几次就算是学不会。” “我也觉得比嬷嬷们教得好。” “是么,我当时也很紧张,都不记得做过些什么了。”姮芳又如何不懂女孩子间的暗暗较劲,当下谦道,“我也没找嬷嬷教过,半吊子水平哪能和姐姐们相比。” “嘻嘻,瞧你这嘴甜的。”采芸立刻轻松起来,在姮芳的案桌前打量了一番,“你已经开始临帖了?‘窈窕淑女,巧笑倩兮。宜其室家,在洽之陽’我读得对吗?” 采芹看了一眼,临的是《曹娥碑》,“妹妹这字很是不错,正可以送一幅给祖母。” 在端午节前,各房儿女都会呈上节礼,即是尽孝敬也是对才艺的考校,小辈们都不敢怠慢。 “我还没有想好呢,送礼本就是各凭心意,东西好赖倒在其次!”姮芳一直没来得及琢磨,反正只是一份心意,不失礼数就好。 香蒲帮着招待两位小女客,教她们用盘长结和团锦结打了个漂亮的香袋络子,不知怎么又聊到了骆展鹏,“我今儿怎么听说畅风院又进人了。” “祖母拨来的几个小厮,原想留着展鹏少爷身边,多加几双眼睛盯着也好,结果却被他一股脑哄走了。”骆采芸一面说着一面低笑,“回头就被父亲好一顿揍,打得他哇哇直叫,围着畅风院就跑,连喊着‘母亲救我’,结果嫡母没赶到,却被父亲摁住,打得更欢实了。” “大伯做得对,就该对他这么管束。”所谓严父出孝子,一味溺爱只会害了他。 采芹便道:“可嫡母见着心疼的不行,回头还是去祖母那儿告了罪,说这几个小厮,瞧着都不大合意,就别往展鹏那儿送了。” 庶女总归是庶女,采芹那份羡慕,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姮芳有那么一瞬,想到前世的自己,是不是也曾经这样的羡慕过父亲的第二个女儿婵英。 如果这一次母亲能度过此劫,再生下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定然活泼又可爱,会甜甜的叫她“阿姐”,不像婵英总是轻慢的称她“四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二章 端倪 曲氏为了请客的事无暇分身,节礼什么的都交给了香蒲操办。 香蒲虽然也是一团子笑脸,却比香蒲稳重许多,祖母那边是几坛惠泉酒并碧涧明月茶,应天府外祖父那边是几坛子腌菜并粽子海鲜,都安排得很妥帖。 “我想着应天府山遥水迢,还是得麻烦瑛姑走一趟。” 曲氏不吭声,“就怕她见着爹爹,又要犯那嘴碎的毛病。” “她如今领过罚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总是有数的。再说姑爷都不在家里,能让她编排出什么来?” “行,那就把差事交给她吧。”曲氏终于松了口,却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偶尔还干咳几声。 香蒲盘算着,二奶奶最近忙于筵席很是辛苦,得煮些清润之物滋补滋补。 正说着,贺氏摇曳着茜草石榴裙过来,手上还捧着一吊瓜子儿,直往曲氏怀里塞:“来尝尝,甘梅味儿的。” “嗑多了嘴干,你自己用就好。” 贺氏也不勉强,自己往杌子上坐下,继续嗑她的瓜子,“这段时日府城里乱哄哄的。就是上次绑了展鹏的那伙人,领头的叫做耿老大,你知道吧?” 这事大房瞒得密不透风,外人怎么会知道,贺氏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对曲氏神秘道,“押运漕船的耿老大原本来自湖广总司,却专门在漕河上兴风作浪,故意撞毁商船、民船,讹诈搜刮财货,可以说是恶贯满盈。” “哦!”曲氏翻礼单的手顿了顿,才接着问道,“这样的人作甚么要对鹏哥儿下手,难道丧心病狂了么?” “谁说不是呢,耿老大想要勒索我们骆家,才不惜以展鹏为饵,真当我们好欺负。幸亏那次瑛姑搭救,大郎又找到常奉御出面施压,府内全力缉捕,终于将这恶人绳之以法,关进了大牢。” “那就好,那就好。”香蒲看着一瓣瓣的瓜子壳飘落,眉头拧起了疙瘩,却没有注意到曲氏的眼神飘忽着,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可事情却没完,那耿老大藐视王法,四处为祸,却也闯出了名声,居然还引得不少漕丁旗甲纷纷效仿于他,在这河道上横行无忌。”贺氏窥着曲氏的脸色,愈发语重心长道,“所以啊,没事的时候还是少往码头哪儿跑,万一遇上这些亡命徒,就真是无妄之灾了。” 香蒲一听,立刻就决定让瑛姑暂且留下来,“二奶奶,您这城里城外经常走动,不怕一万就怕个万一,还是让瑛姑跟着你吧。” “对,有瑛姑跟着是最好,等二弟回来,我可得完完整整地把你交付出去。”曲氏讪然一笑,末了两人又为筳宴上用蛏干还是鲜蛏商量了一番,当真是融洽之极。 左右无事,姮芳跟着曲氏整理五色丝线做蛋兜,“娘亲,你知道么?裕香阁的羊羔被宰了烹食,皎月哭得可伤心了,逼得何姨又买了一只回来。皎月左想右想都不放心,干脆将羊羔拴到自己屋里养着,谁来都不给牵走。” 听着皎月的趣事,曲氏却心不在焉的样子,良久才回道,“是么,那可真是鸡飞狗跳,够你何姨受的了。” “皎月还带了几个秸秆编的蝈蝈、螃蟹给我,结果在二门遇见展鹏,一下子就全被他抢了,真是气死人了。” “唔……你去和他讨了么?” “怎么没去讨要,他只说赔我一只老虎枕头,可我又睡不惯软枕头,要回来做甚么!”娇憨的抱怨了几句,姮芳看见曲氏还在楞神,手里的丝线打了死疙瘩都不知道。 “娘,你是不是不舒服?”作为一个体贴的小棉袄,姮芳立刻扑倒曲氏旁边,替她捶捶背揉揉肩。 “我只是有些乏了,不碍事。”曲氏终于露出一丝柔情,拉着女儿诉说,“以往只盯着雪筠坞这一亩三分地,旁的事情俱不沾手,现在只管了厨房这一小块,竟然觉得左右支拙起来。” “万事开头难,娘,实在不行还有我帮你呐。”曲氏只当她人小鬼大,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贺氏和曲氏如此尽心尽力的筹备,延寿堂却传来一个令整个骆家所有人都感到猝不及防的消息——胡夫人因故无法出席原定的筵席,并派身边的大丫鬟来告了罪。 至于其中的缘由,据说是胡窦氏的父亲不慎摔伤,需要人照料,“你说这窦老太公早不摔跤晚不摔跤,偏生来做客前就摔着了,未免也太巧了些。” “谁会拿自家翁的身子骨来开玩笑啊!”这件事丫头们想不通,主子们也想不通,骆老太太还派人去向窦老太公探病,得到的回复也是头裹白帛,磕破了额头,确实摔的不轻。 胡夫人真是因为娘家的一点意外而终止了行程么?依着姮芳的判断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这种出尔反尔的行为在社交圈内极为失礼,除非是同知府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又或许和贺氏透露的缉捕案有关?姮芳按按太阳穴,猜不透便不要猜了吧。 不过如此一来,曲氏的压力骤减,也免得日夜恍惚,熬出病来。 但骆老太太和贺氏恐怕要失望透了,期待了这么久的贵人应到未到,偏还不能发牢骚,该是如何堵得慌。 翌日,贺氏再出现在雪筠坞时,果然气色憔悴,眼底有遮不住的黑影,滔滔不绝的抱怨胡窦氏做人傲慢,不值一交。“前儿天还说着好好的呢,拣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一准儿来骆家作客。这可倒好,山水八珍,大鼓戏班能请的、能邀的都呼喇进来,她那头却黄了。” “不是说老太公摔着了么,这也是没法预料的事。” “我晓得她有缘由,照料老父亲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我前头递进同知府的珠钗首饰,她拿得可不手软啊,弄得我现在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贺氏这是心疼银子了,若是胡夫人拒不到访,付出了心血就全打了水瓢。 曲氏不会安慰人,只能拿起绣了半拉儿手帕,继续勾着兰草图纹。 “我也想定下心来做一做绣活,展鹏这几年的贴身小物都是巧莺的手艺,我这个做娘的也太不称职了。”贺氏复又叹气,“不过小叔的事情我也是放心不下,他也真是个挑剔的,连着相看了几家都不合意,我只好把主意打到娘家表妹身上。你还别说,小姑娘刚及笄,嫩葱似的水灵,不信小叔啊看不上眼。” 曲氏对骆四叔的事情毫不关心,依旧在绣她的帕子,只是觉得图样单调了些,似乎该添两只蝴蝶。 “对了,我上次送你的云肩似乎不怎么见你穿啊?可是不合身?” “啪啦”水溅声起,银帽的绣针顶歪了,曲氏的手指立时涌出一颗血珠。 “怎地了?心不在焉的。”贺氏执起曲氏的手,想用汗巾子擦擦,曲氏却陡然抽了回来,放在嘴里吮了吮,尝到了淡腥味,“就是惊着了。” 贺氏一看,原来是玻瓈小泡里养着的金鱼在甩尾,“你这胆量也忒小了点。要么还是将这尾鱼移到东厢去,免得时不时顽皮。” “贺氏今儿是吹的什么邪风,坐在这一盏茶功夫,就提了骆四叔七八回。”甘嬷嬷的话一出口,屋里顿时阒然无声,“怎么了?我说的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她说话一向神神叨叨的,何必理会许多。”甘嬷嬷得了厨房的差事后,便与雪筠坞渐行渐远,听她们说话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一阵大风卷着尘沙打在瓦檐上,香蒲起身将门窗关严实,人没走到窗前,雨滴已经噼里啪啦的淋落了,还真是六月天,孩儿面,平地起妖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三章 仓猝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依旧窒闷,憋得人周身不通畅。 香蒲却一反常态的整理起了衣箧,似乎在翻找着什么,“奇怪,那件云肩真的不见了?” “就是大伯母送的那条吗?如何会不见了?”姮芳迫不及待的追问,香蒲否认得很牵强,“没有的事,我就是信手理理。这里灰扑扑的,四小姐还是去前院玩吧。” 姮芳心里开始噗通通的乱跳,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像以前毒药发作时,身体乍暖还凉的震颤。 姮芳回想起那一晚,曲氏带着瑛姑一块儿回来,先去延寿堂问了安,汇报了筵席的事项,又转回了雪筠坞休憩,鬓角丝毫不乱,神色也还自然,可要说不寻常的就是曲氏出门前披了贺氏刚送的那件葫芦纹云肩,保暖遮尘样式很新,曲氏一直很喜欢,隔三差五才取出来穿戴,回来的时候却离奇失踪了。 当时只以为拉在哪儿了,现在回忆起贺氏的那番话,怎么想怎么觉得心惊。 姮芳第一个怀疑的是骆四叔,那几次他看曲氏的眼神虽然压抑着,却遮不住满满的关切,尤其是那句“锦娘”彻底暴露了他的妄念,“瑛姑,初八那天母亲有没有去码头上?” “初八?”瑛姑摇头,“我不清楚啊,二奶奶就让我在裕香阁搬东西。” “你又在裕香阁搬东西?搬到哪里去?” “说是搬上骡车,交给一个姓赵的掌柜。” “赵掌柜……徐城码头的赵掌柜。”他应该就是四叔的人,姮芳追问,“那后来呢?我娘没跟着一起去?” “我光顾着闷头干活了,二奶奶有没有出去,我也没注意……约莫是和何娘子一起叙话,唠些家长里短什么的吧。” 姮芳定下心来,却没有注意到瑛姑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 月寂人初定,雪筠坞正房屋子里,香蒲的声音若有若无:“你真的把人救下了?那可是官府上了榜文的人啊!” “都是黔中的老乡,能帮一把是一把。” “我的奶奶,您的好心肠怎么偏使到那种人身上去!那是流窜的逃犯,杀人越货的极恶之徒,讲什么老乡情义!”香蒲一着急,声音也就拔了上去。 “如果不是那些漕吏逼人太甚,把人往绝路上逼,又怎么会造出这些孽来。”曲氏也不甘示弱的回答。 这些个丝丝蔓蔓的事情,平头百姓也略有耳闻,寿宁侯最是贪财,刚上任不久,就对着属僚一顿搜刮,上头孝敬不起,就得向下级索贿,一级剥一级,最底层的漕丁自然被殃害得最惨。 暴民作乱和官逼民反本来就只有一线之隔,站在不同的立场就有不同的界定。 只听香蒲愈发焦灼:“可现在贺氏知道了啊,否则怎会专挑云肩说事,那一天兵荒马乱的,东西是不是就拉到了码头上?” 曲氏摇头,“我将人藏好之后就发现云肩不见了,急急忙忙回头去寻,正好被骆四叔瞧见……他把东西还给我了。” “那是不是骆四叔找贺氏告状了?展鹏可是刚从那伙人手里抢回来的,贺氏能不找你茬子!” “他和耿老大不是一伙儿的,就算巡吏将他们携带的土宜都扣下了,他也没反抗,后来是对方不依不饶,打伤了运粮船上的兄弟,他才不得已下令撞毁了官船。”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当这是话本子里头的梁山好汉,全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怎么不说他们就是那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盖世豪杰!” 曲氏却十分赞同的点头,“正是如此,我若不施救,就是要把好人往绝路上逼了。” 香蒲气得个仰倒,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之仪,扯着袖子嚷道,“二奶奶啊,你,你可真是糊涂!” “哐当”一声闷雷响,豆大的雨滴争前恐后的落下来,仓促间打落了满树的槐花山杏,粉粉白白碾了一地。 姮芳从颐静斋回来,只看见急得团团转的甘嬷嬷,嘴里嚷着:“咱们得找老太太评理去啊!这种事儿不能单凭一面之词吧!” 而香蒲坐在绣墩上发愣,被问急了才回一句:“就算嚷得全铜山听见也是无济于事,二奶奶这次是真的……” 姮芳猛地推开槅扇,“我娘怎么了?” 姮芳怀疑过大伯母贺氏,怀疑过四叔骆德盛,千算万算也料不到,曲氏是自己在外面招揽的祸端! 只因为那旗甲也出身黔中一带,便将对方视为梓里乡亲,义无反顾的违反官府禁令,将人藏匿在了自己的腌菜铺子里——关键是这事还做得不干净,连骆老太太都给惊动了,那个旗甲被搜了出来,关押在骆家废弃的一间榨油坊里,而曲氏是百口莫辩——谁会相信她是出于义气,才救了一位缉捕令上的陌生男子呢! “到底是谁告诉祖母的?”姮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不能解决问题。 甘嬷嬷一口咬定:“肯定是贺氏。” “不能是她。”如果是贺氏的话,她犯不着转弯抹角的过来吹火筒,吹的就是曲氏这闷不开的水铫子,香蒲别过脸去擦擦眼角,“都怪我手脚慢,尽顾着在家缝补洗浆,没有不错眼珠地跟着二奶奶。” “现在岂是说这些话的时候。”香蒲此时也不过十五六岁,遇事还很不老练,甘嬷嬷又是个靠不住的,雪筠坞正缺个主心骨。姮芳也不管会不会被人视为妖孽,此刻必须要站出来,顶上这个位置。,“前前后后的事情,你们都得给我交代详尽咯。” 姮芳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发当日的情形——先是有人密告官府绿竹巷铺子藏匿逃犯,但当差的衙役与骆四爷熟稔,便事先漏了口信给码头上的骆四爷,拖延了半日才晃晃悠悠的去走了个过场。“所以是骆四叔带了家丁去铺子上抓的人?” “正是!”香蒲斩钉截铁道,“思来想去只能是老方掌柜告的密,二奶奶收回租赁的铺子时,他可是一肚子牢骚。” “是不是老方掌柜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一点,骆四叔去铺子拿人时,我娘亲在何处?”姮芳凌厉地望着瑛姑,她应该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曲氏身边的,“事已至此,各位切莫再存了隐瞒的心思,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瑛姑只得吞吞吐吐道:“当时二奶奶就在铺子里,骆四爷的人闯进来时,我还动手喂了几招……后来二奶奶让我住手,我才看清来人是骆四爷,他当时眼瞋着,瞧着真是吓人……” 擒贼擒赃,捉奸捉双,两人一同入彀,的确是最坏的结果。姮芳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瑛姑啊瑛姑,你当时拼了命也应该将娘亲接出去的,现在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四章 事发 延寿堂这厢也不轻松,骆老太太守着小佛龛,敬了好几趟消灾解难香,外头雨帘子泷泷的,却比不得心里头的那份缭乱。 曲氏这个媳妇,说她蠢吧,也能和贺氏斗得旗鼓相当,可要说她机灵吧,又总能干出点四六不着的事儿来。 “当初将曲氏迎进门,也没指望她能旺夫兴家,可从铺子里搜出一个大活人来,还是官府的缉犯,她是嫌我老太婆活得太命长么。” “所以说根不正苗不正,结个葫芦歪歪腚。”保常媳妇一直觉得,曲九畴那种莽夫的女儿,就配不上骆二爷,配不上他们骆家。 骆老太太心揪揪地疼:“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老大在榨油坊里审出什么来没有?” “那个旗甲姓罗,黔中武陵人氏,祖上就是九溪卫的百户……”罗六这个名字貌似是个化名,但也无关紧要了,此人只招认了如何躲避追捕,如何溜上腌菜牛车,如何藏匿在铺子里,并不承认识得曲氏。 “六道众生,皆因淫丨欲,而正性命,是以缠缚生死……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者。”骆老太太拨着手腕上的佛珠,默念了一句楞严经,“他既然咬定了,就别松口,让老大去料理吧。” 骆大爷会怎么料理这个窝藏在腌菜铺子里的罗六?一开始确实想着和擒获耿老大一样,绑了这厮向官府邀功,可眼前的男子却给了他不一样的观感——饱含风霜的肌肤,侵蚀出了蜡珀的色泽,销瘦的脸颊上一双狭长的眼梢,合起来时相貌平平,一睁眼时精光湛湛,让人难以忽视。 罗六淡笑着说:“也不用上什么枷啊镣的了,那玩意儿对我没用,在骆家铺子里伏了几日纯属无奈之举,六爷我从哪儿来打哪儿去,不劳你们招呼。” “哼,你还想打哪儿去!耿老大已经收押在牢房了,你很快就要进去会他!”骆德隆犀利的目光锁着他。 “耿老大是漕船上的老把势,他在沅江上逞威时,我还是半大点儿的孩子,后来归了漕军也都是各奔各道,不是一路人挨轧不到一块儿去。”罗六身上也有匪气,但一看就不是耿老大那样的亡命徒,如今耐着性子和骆大爷答话,自然不是因为怵了他,“今儿罗六我遭了难,也不想牵连无辜,我船上的兄弟不日就会到埠头来接我,你骆大爷只要抬抬手,咱俩的恩怨就勾销了。” 骆大爷也是旱路水路闯荡过来的,不会被一两句话给唬住,但他也在考虑这罗六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身后还有一伙胆敢撞毁官船的逃丁,而他拖家带口世居铜山,若真是得罪了这帮流匪,挟持展鹏的一幕恐怕又将重演。 骆大爷略一迟疑,高涨的气势便灭了许多,瞪着罗六的目光少了咄咄逼人的狠劲,心里不禁咒道:“这寿宁侯整顿河务,都整出些什么魑魅魍魉的角色,尽给老骆家添麻烦了。” 眼看骆大爷的立场已经松动,一向宽厚的骆四叔却陡然出现,森冷着道:“此人不能放。” 罗六抬起头,与他眼神交汇处,暗暗较出一股狠劲。 甘嬷嬷在庭院甬道不停徘徊,而香蒲则反复的折腾手中的鞋面,拆了续续了拆,坐立不安。可待到昏暮时分,曲氏还迟迟不露面,依着骆家女眷的精明程度,四下打听一番,事情很快就兜不住了。 “祖母到底在想什么!”无论曲氏犯了什么错,她现在也是骆家二爷的正室,正正经经的进士嫡妻。关起门来训斥几句也就罢了,难道真要闹得人人皆知么。 “老太太一向最信赖季嬷嬷,也许她哪儿能知道些什么。” 这是找季嬷嬷说项能解决的么?姮芳不赞成多余的举动,也不信任甘嬷嬷的忠诚,“不用多此一举,我相信祖母自有公道。” 甘嬷嬷很是羞恼,转头对香蒲、瑛姑道,“你们不会也跟着四小姐胡搅吧,在咱们铜山不守妇道的人家可是要沉湖的。” 甘嬷嬷的话戳到了姮芳的痛处,她决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的母亲,如果不是这副身体年轻太小,姮芳真想让瑛姑撕了她的嘴。“甘嬷嬷,我父亲敬重你,我母亲信赖你,不是让你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的。祖母现在不过是留母亲聊聊天,很快就会回来。” “我说的可是实话……”甘嬷嬷将后面半句咽了下去,因为四小姐的表情实在太过狠厉,像是龇牙嘶吼的小兽。 甘嬷嬷冷着脸掀开帘子走了出去,香蒲和瑛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由自主选择了沉默。 姮芳虽然打发了甘嬷嬷,却又迎来一向爱扯闲话的明岚姑姑,她四下打量了一阵,才堆砌了一抹浅笑,“二嫂也真是的,帮母亲抄经就抄经呗,还非要搬到延寿堂去,这孝心感天动地的,把我等晚辈准备的节礼都贬成了草灰。” 香蒲干巴巴的回应着,“……没什么别的拿得出手,也只能靠些水磨功夫了。” 说曲氏为他抄经,亏骆老太太想得出来,她用这等拙劣的借口,只为了将曲氏拘在身边,但好歹是骗过了明岚这几个不知情的。 “我看这边也不缺什么,二嫂不在的期间,芳姐儿可以多去我那边走动。” “是,姑姑。”姮芳没有拒绝,“我想找四叔,问问爹爹什么时候能到家。” “四爷难道回来了?他应该还在码头上吧。”幸亏明岚只是过来串门,却将二房的人吓得个半死,几乎是哆哆嗦嗦才将明岚送走。 得知是骆四叔去抓的逃犯时,姮芳还存了一小点侥幸,到底是家丑没有外扬,祖母自诩菩萨性子,大可不必因此发作,非扣个不贞不洁的帽子给曲氏。再者说,父亲的归期已经临近,按着脚程来算,也就是这二三日的功夫,只要父亲一回来,谁还敢欺负二房无人。 想到这里,姮芳定下心来,为今之计就是一个“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五章 失望 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月初一,姮芳的父亲,新科的三甲进士骆德昌荣归,相比之前的喧嚣,这次的迎接显得收敛了许多,只在门廊房檐下挂了一溜红灯笼以示庆贺。 骆德昌素来克己复礼,也没有稍事休息,就先往延寿堂拜见母亲,这一年多在京城备考、拜师,再到会试、发榜、殿试、馆选,整个人显得消瘦了许多,却也增添了几分官场气势。 “母亲,孩儿给您磕头了。”骆德昌二话不说,先给母亲行了大礼,骆老太太双手扶住骆二爷的肩膀,拉他起身,“老二啊,你可回来了。我这夙夜不眠的,就是担心你在外头吃不好穿不暖,过的不习惯,现在看见你健健康康的,也就放心了。” 骆德昌又连说自己不辛苦,虽说京城开销很大,但也不至于节衣缩食度日。“好,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寒窗苦读也算是有了回报。” “全靠母亲平日殷殷教导,孩儿方能不负众望,金榜题名。”骆德昌的生母故去的早,对骆老太太的养育之恩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但凡是骆老太太的嘱咐,他是绝无不从的,这也是最令骆老太太欣慰和得意之处。 这一出母慈子孝倒是情真意切,就差两眼垂泪,抱头痛哭了,众人纷纷祝贺骆二爷,又提到刚刚建好的偏院还没缺一块匾额,合该由新榜的进士爷提笔亲书。“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看叫余庆堂极好。” 骆德昌笑吟吟的应下了,“不知两位姐姐何时归宁?若是赶巧的话,我还能和她们见上一见。” “邹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家大业大杂事多,明秀嫁过去之后就少有得闲的时候,唉……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章丘邹家的确是家大业大,老太爷出任过礼部侍郎,授通议大夫,只可惜牵扯到科举舞弊一案,声望和权势都一落千丈,不然也不会和名不见经传的骆家长女议亲。骆明秀嫁的是邹家最不成器的幺子,虽然荫袭了监生,诗书礼乐却一窍不通,好在此人除了懒散些,也没有太大的恶习,否则也是有得罪受。 骆明秀倒是打发人送来了一筐杨梅,可余姚杨梅分明是江南贡物,东西寻常又不易保存,便是送两个蜜瓜也妥帖些,骆老太太吃到嘴里,只怕是酸涩大过甜蜜。 骆德昌对此毫不介意,毕竟两位姐姐中只有骆明惠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从小到大骆明惠给予他的帮助也更多。骆明惠嫁入的慈溪严氏一门,只不过是藩司小吏,家风比较宽松,想要回一趟娘家的自由总是有的。 待姮芳见到父亲时,骆德昌薄饮了几杯,脚步踉跄着回到雪筠坞,一看垂门下立着的小人儿,罗縠单衣脸色涂白,直愣愣地注视着他。 “芳姐儿,你没看见为父回来了么?怎么如此傻站着!”离开铜山时,姮芳还是豆芽菜似的小丫头,会时不时地奔过来投入自己的怀中,轻飘飘地就能举起来,举过头顶再转上一圈。 可姮芳毕竟不是那个会和父亲撒娇的小姑娘了,她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她希望父亲回来后能把母亲完完整整的带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爹爹,你就自个儿回来了?” “你母亲现在陪着祖母吃斋抄经……并未受什么委屈。”怕父亲被人灌输了什么错误的想法,姮芳赶紧抢白着说,“娘亲她一直都在家念叨你,盼着你早点回来,信都写了好几封。”又怕父亲不明白,“娘亲绝对没有和外面人私下来往,我……我和瑛姑都能作证。” “小孩子家,你懂什么……”骆德昌说完这句话,周身弥漫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峭。 父亲的形象一向是忧国爱民,恪勤不懈的,除了在对待继母的问题上偏听偏信外,人品称得上白璧无瑕,姮芳前世如此孺慕于他,临死前还想着能博得父亲的原谅,让她重回骆家。 可母亲如今身陷囹圄,父亲还能保持一派淡然的模样,此举深深灼疼了姮芳的心。 姮芳由香蒲服侍着梳头洗漱,准备歇下,忽而槅扇外传来一声轻咳,“甘嬷嬷……” “爹爹这么晚找甘嬷嬷作甚么?”姮芳努力朝外张望,但院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觑不见。 “小姐你快别望了,赶紧睡吧。” “不行,我得去看看。”姮芳直觉一定是和母亲有关,她让香蒲守着屋子,胡乱披了一件小衣就跟了出去。 延寿堂的后罩房内,辟了一间清净的居室,家具也摆放齐整,只是屋子如何舒适,也不能抹杀堂堂二少奶奶被强行拘禁的事实。 前面的院门有婆子值守,姮芳也溜不进去,不过瑛姑察觉到动静也跟了过来,随后帮助姮芳窬过了一人多高的围墙。正因为这一刻耽搁,等姮芳从后面翻墙进去后,只来得及听见父母没头没脑的对白。 “我让你凡事多听甘嬷嬷的,遇事莫逞强莫冲动,你可有半个字记在心间。” 被关了这许久,曲氏的气息都弱了许多,“我做的事无愧良心,我没有错。” “你还嘴犟,那贼人被逮住时,衣衫不整上身,你还跟我说无愧良心!啊?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难不成你亲眼看见了?空口白话就来诬我。” “这还需要亲眼所见么?平日里就一味的在外抛头露面,否则怎会惹上这样的官司,端庄贞静,不浮不躁,才是女子的法度!”骆德昌搬出纲常礼法来说教,愈发勾起了曲氏的不满,“你现在嫌我不端庄不贞静,当初为何要娶我?我原先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就一直是这般模样。” 姮芳听得着急,当务之急是消除误会,互相埋怨有何益处。都说少年夫妻,恩爱不疑,为什么见了面只会争吵? “我日盼夜盼你回来能给我做主,却没想也是个铁石心肠……”然后就是曲氏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惹人爱怜,骆德昌也不例外,他收敛了脾气:“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信你的。” 不仅仅是曲氏,偷听壁角的姮芳也大大的舒了口气,可紧接着骆德昌站直了起来,对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幽幽道,“但是岳父那边也实在是太过率性胡为,你做女儿的是应该好生归劝,免得到最后大家都不好收场。” “原来……你也是这般想的,我爹爹纵有千般不是,也是个光明磊落之人,绝不会像你们这样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曲氏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这番话来,姮芳因为太过费解,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了瓦砾,发出一声“哔剥”。 “谁?谁在哪儿?”骆德昌探头来看时,只见一丛南天竹中黑影一晃,“喵喵”窜出一只野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六章 真相 听完了父母的夜谈,姮芳整个人更迷糊了,翻来覆去一宿没阖眼,可她绝不是一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 次日,姮芳让瑛姑去延寿堂送几碟小菜,瑛姑救过展鹏,骆老太太对她印象一向是不错的,或许心下一软,就从轻处理了。 可当瑛姑提着八仙奉桃朱漆攒盒,一摇一晃地请见骆老太太时,保常媳妇出来挡了挡,皮笑肉不笑的回道,“二房有心了,老太太心里憋闷,这当口什么人都不想见!” “……”瑛姑也是个嘴拙的,一时竟不知如何周旋,突然脑中又想起四小姐的叮咛,当下定了定神,“二奶奶不回去,四小姐想得厉害,飧餐也咽不下几口,多让人揪心啊。” 保常媳妇干脆打断了她的话,“不过是几日看不见,有什么可揪心的,你们这几个大丫头都照顾不好一个四小姐,那也真是没什么用处了。” 而姮芳则徘徊在骆四叔的必经之路,这个温吞随和的男子如果真的对母亲有情,倒是可以利用一下。母亲是不是在场,逃犯是不是掩藏在腌菜铺,是是非非,曲曲折折,还不是只在他一句话之间。 可她想得似乎太简单了,兜转了一早上,只看见几个仆人进出,赵掌柜倒是惊鸿一瞥,姮芳上去拦了半天,终于扯住了他的衣角:“你有看见骆四叔吗?” “四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不可能,我卯初就出来了,一直守到现在。” 赵掌柜看着四小姐的眼睛亮若星辰闪动着渴望,嗫喏道,“……四爷是从后罩房边上的侧门出去的。” 这就是避而不见的意思了,姮芳和瑛姑齐齐吃了个瘪,悻悻的往回走。 路过畅风院时,却被巧莺一招手喊了去。贺氏在厅堂里等着她,和和气气地招呼瑛姑聊叙,可人一坐下,就恨铁不成钢的牢骚道:“你说二奶奶这人吧,满打满算也都过了二十五了,怎么办起事来就不过过脑子呢!” “……”姮芳张了嘴又合起来,乖乖垂头听训,“我连去了雪筠坞两三趟,该说的该讲的一句没拉下,可惜她偏偏过耳不过心。” 贺氏喋喋不休的说了好一气,大约还是惋惜大过埋怨,末了给瑛姑支了一招,“你不是经常往应天府送节礼么?这趟回去一定要好好劝劝亲家翁,做什么事都切勿冲动,多为儿女亲家想一想。” “这事……和我外祖家有什么干系?” 贺氏觉得和这半大孩子也咕叨不清楚,还是扭头对着瑛姑说,“你们家老爷子也真是个直炮筒子,居然和留守府那群不开眼的言官一起上了一道折子,攻讦漕运总兵官寿宁侯尸位素餐,放纵下属于河道中饱私囊。” “难怪胡同知夫人连我们骆家的门都不进了,这是避之如蛇蝎啊!也怨我们铜山闭塞,南京那边也没什么人脉,收到消息时已经迟了,这胡夫人不来往也还罢了,若是影响到二弟的官途,那罪过就大了。” 姮芳突然悟了,问题不在母亲收容了一名逃犯,也不在母亲是否与此人有私,而是外祖父曲九畴捅了个娄子,还是个捅破天的大娄子。依稀记得前世时,外祖父也是受了一场牢狱之灾,一直到姮芳去了京城也没和他老人家见上一面。 姮芳还知道,即使后来寿宁侯成为朝堂上人人憎恶的对象,但邵大人与徐阁老联手都没能搬倒他,才会人送诨号“不倒翁”。曲九畴此时与他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姮芳脑子乱哄哄的,情势的走向已经全然不在她的掌握,骆老太太、骆四叔、父亲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欺瞒,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姮芳一时不敢深想下去…… 骆德昌这次回乡,自然不是为了端午节拜见嫡母。以前在应天府瞿山书院修习时,骆德昌自问天资一般,因而勤学苦读不敢稍怠,经常挑灯夜读、日旰不食,这才能够在众生员中脱颖而出,可考录完馆选,在徐州会馆焦心等候结果的日子才真正让他明白,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达到的。 论当朝内阁势力,南派的杨稹吉与北派的袁春昶平分秋色,可号称六部之首的吏部由袁党把持,南方仕子即使入了翰林,也很难熬出头。比如上科的台州籍进士被点派为贵州提学,到任没几年就因水土不服病死了,吉安府的才子胡右汝,明明治蝗有功,却被诬抚民不力,冤死狱中,更别提三年一次的大计考核,杨党一系总是谪官无数。 骆德昌探听的越多,越是惶惶不安,好不容易才入了仕途,官服一天还没穿过,他委实不愿轻易折了前程。 可万万没想到,家中曲氏又给他出了这样的难题,那个人可是太后的胞弟寿宁侯啊,曲九畴凭地什么敢蚍蜉撼树! “爹爹,您又走神了。”身后传来姮芳的呼唤,令骆德昌身体一僵,他在书房偶尔看见临帖的字纸篓,便打算指导一下女儿习字,可练了半天也不见他说一句话,“可是女儿写得差了?” “女儿家能写成这样已是极好,比你母亲还要强上几分。”骆德昌自知失言,又补道,“外祖父只知习武,文墨上面便稀松了些。” 姮芳对他贬低外祖的行为不置可否,她在意的是其它,“那……外祖父对我娘可好?” “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也是疼爱的。”不然也不会将曲氏教养成这样鲁莽冒失,骆德昌如是想。 “爹爹,我想娘了。”次间飞罩下的花几空空如也,原本栽着曲氏最喜欢的凤仙花,一到初夏便可以摘几朵染指甲,就他和女儿两个人孤零零的,这种冷清让骆德昌心头一窒,“放心,我会带她回来的。” 少顷,身边小厮青荇过来耳语,“大爷的人……见了常奉御,亲家翁……翻供……” “行了,我自有分寸。”骆德昌心思本就不在这里,闻言立刻起身随着小厮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七章 无奈 延寿堂内闭了堂门,几位当家人在一块商议着骆家的大事,骆大爷面色尤为凝重,在面见了常侍奉后,对曲九畴惹出的祸端了解更为透彻。这是一件震动江南官场的大事,寿宁侯履任才数月功夫,南京守备与参赞文臣都还没有指责过半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千总倒是挑了个头,虽然目前各方的反应不一,但无一例外都不看好曲九畴的下场。 “要说这赃贪酷虐哪一任也不嫌见,岳父怕是受人挑唆,才做下这等糊涂事。”骆德昌除了懊恼还是懊恼,对曲九畴上了什么折子,里面写了什么并不关心。 骆大爷接触了这么些漕丁旗甲,包括耿老大、罗六一干人等,也多与河道船商打交道,对此的认识又不一样,这寿宁侯的暴敛害民怕是到了一定的程度,才会引发如此激愤。“唉,现在说这些已然迟了,常侍奉倒是指点我,若想避免引火烧身,一是要劝亲家翁及早回头,撤了这什么狗屁折子;二是要往寿宁侯身边的三大太保疏通疏通,或许还有机会化解这次危机。” “三大太保?”曹劼、丁厉、笪虎都是寿宁侯麾下的营守指挥,职级虽然不高,但都是寿宁侯从京城一路调任的心腹,若能在寿宁侯面前美言几句,比什么都管用。骆二爷苦笑,“这些个勋贵子弟走马金鞭、豪奢放逸,寻常的好处怕是不屑一顾。” “咳咳。”骆老太太从圈椅上微微直身,带着无可奈何的口气道,“恐怕你们一心一计想救亲家翁,可曲家却未必领情。大郎早就派人不知送了多少信笺,苦口婆心,痛陈利弊,却始终劝不了他回头。” 曲老统领就是这么个顽冥的人,骆老太太和他打了这些年的交道,也时常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每年的俸禄养个麻雀都养不活,还嫌骆家是商贾出身,满身市侩,不欲将曲氏嫁进门。 骆大爷望了庶弟一眼,替他做了决定,“既然老前辈糊涂,咱们做晚辈的就得帮他醒过来……现在弟妹收容逃犯人赃并获,只要适当做些文章……” “大哥所言极是。”一直沉默的骆四叔接着施压,“其实这本该是二房的家事,怎么善加诱导,还是得二哥亲自出马。” “现在这里也没有外人,二郎啊,我一直视你为已出,实在不愿看你被那曲家拖累,此时畏葸不前,往后就是万丈深渊啊。” 骆德昌没有反驳,纵然他心头翻江倒海似的痛苦,纵然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不齿,他也没有丝毫立场去反驳,他能枉顾自己和整个骆家的前程么,不能! 很快,延寿堂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骆老太太提起曲氏时,眼稍耷拉着,嘴角抿成一道沟,“抄经的事也用不着她,先养养性去去杂念比什么都好。” “二奶奶这是犯了错,还是失了宠?难怪连骆二爷回来了,都不见二人卿卿我我。” 连明岚的大丫鬟巧鸢都探听到后院的旧榨油坊里头关着一个男人,浑身被打得皮开肉绽,“什么男人?”“野男人呗!” 按照大舆律例,妇人犯了奸罪,必须“去衣受杖”,便是说脱掉中衣,直接用毛竹或木板击打臀部,公然羞辱之,到时候骆家二奶奶还有何面目苟活。 “管好你们的嘴。”姮芳气得咬碎银牙,提着葱白的湘裙边,一路奔到了余庆堂,恰巧骆德昌正在接待一位远客。 那人青绢直裰腰系衿带,手上捏着一顶缠棕帽,朝骆德昌行礼道,“老统领久不见家人,心中十分思念,若是有空,但请姑爷带妻女往南京一聚。”原来是曲九畴的手下来铜山送节礼,难怪那人身量不高不矮,貌不惊人,却有一种上过阵杀过敌的森肃感。 “……岳父大人有心了,恐怕小婿事务冗忙,未必能成行。”骆德昌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问,就淡淡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可……老统领还有一些东西想当面交给锦娘……” “不必,锦娘不守妇训,如今还在思过,不便相见。”那人被噎得不轻,额角青筋抽搐,倍感折辱,但仍卑恭道,“小姐一直与相公情深笃挚,如何来不守妇训一说。” “如此,便要问岳父大人了……” 姮芳默然转身离去,稚嫩的脸庞凝着寒霜,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将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是多么的愚蠢! 香蒲也在为瑛姑收拾行囊,“听说秦大哥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你此行前去总要劝一劝老统领,眼前分明就是那热泼滚油,能不沾就别沾了吧。” “我会尽力。”瑛姑在脚踝缠了几圈护带,又绑上了弯刀,她虽然不清楚二房将会发生什么,但也明白此趟南京之行的重要性非同小可。其实她心里是希望直接闯入延寿堂,救出锦娘直接交给老统领,不亦快哉! 骆德昌虽然阻挠了秦松面见曲氏,却也没有拦着瑛姑,不让她跟着回南京,在他看来曲氏的近况由瑛姑之口说出,更能戳中曲九畴的软肋,只要岳父的态度软化,他和曲氏才能真正的一家团聚、琴瑟和鸣。 秦松和瑛姑是驾着马车来的,回南京也照旧择了旱路,骆家来送行的寥寥无几,个个都心怀鬼胎,看热闹不嫌事大,让二人非常避之不及,匆匆上路。 “若是老统领固执己见,骆家难道还真会发落了锦娘?”秦松在前方赶车。 瑛姑想了想道,“姑爷怎么想我不知道,骆老太太倒不像是那等蛇蝎之人,但今后锦娘的日子不好过是肯定的。” 两人齐齐叹了气,勒住缰绳一口气奔出几十里地去,快到都仁时寻了一处茶寮歇息,猝然听得马车上有异常响动,秦松拔刀跃身上前,却见从箱箧堆里爬出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娃娃。 “四小姐!”瑛姑真是被吓得不轻,若是骆家发觉丢了人,怕是又要鸡飞狗跳了。 姮芳可怜巴巴的望着她:“我渴了。” “快,给四小姐买一碗凉茶。”都怪自己放松了警惕,竟然让四小姐在眼皮子底下溜出了门,瑛姑十分自责,虽然已是行了半日,但此时送回去应该还不晚。 秦松也是满脸诧异,他虽然极少见到芳姐儿,但也知道是娇惯细养出来的大户小姐,与他们这些寒门武夫是不同。现下看见姮芳捧着茶碗大口大口的酣饮,却又另有观感,到底是曲统领的血脉,骨子里还是藏了洒脱。 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姮芳一抹嘴巴,对二人道,“秦叔、瑛姑,你们不用费心送我回铜山,我是决计不会回去的,现在如果还有别人能劝得了外祖父,就只有一个我了。” 姮芳也不指望一句话就能说服对方,只瞪大了眼睛,展示自己不屈的信心,绝不会乖乖的跟着他们返回铜山的。 或许是那声“秦叔”触动了他的柔软,秦松只犹豫了一瞬,便在内心认可了这个法子,“骆家那边还是得留个口讯,免得以为四小姐出了意外。” “不用麻烦了,我出门前已经给爹爹留了信,可能现在已经看见了……”一来是给爹爹交代,二来也不希望他们误会到曲家头上。 因为秦松的职衔高,瑛姑一直以他马首是瞻,既然秦松默认了,那带着四小姐见一见外祖父,似乎也无不可。 姮芳以为要颇费一番口舌的事情,轻描淡写就解决了,她怀里抱着小包袱,乖巧的坐在马车后面。秦松他们只带了风消饼等干粮,怕姮芳吃不惯,又沿路买了杏酪白果糕等充饥,也因此耽误了不少功夫。 姮芳心里暗暗着急,她虽然留了信条给爹爹,但却没有得到允许,爹爹若是派人快马加鞭来追,夙夜不停追上他们这辆沉重的马车,实在易如反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八章 转机 带着这份惴惴,姮芳总是时不时的往马车后方偷瞟,每当一阵尘土滚涌,便整颗心拎起来,待对方绝尘而去,心才重新放下来。 如是又过了一日,姮芳的心弦蹦的极紧,简直立时就能崩裂,秦松却突然下令:“马车就先弃在附近,我们从睢阳驿码头转水路。”骆家如果派人追跟,应该发现了他们沿途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时候陡然变更路线,一定能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是。”瑛姑听令行事,带着姮芳拾捡一些轻便的行囊,而秦松却去了很久才回,说是河道从泗阳段就开始拥堵,民船商船都要暂缓通过,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变故。 姮芳咬紧了下唇,这时候她已没有退路,管他前面是刀山火海,都要闯一闯。“河道上不可能一艘船都没有吧!秦叔,咱们看看有没有人顺路的船愿意捎带我们一程,实在不行,拦也要拦下一艘来。” 幸运的是,还真有一艘在码头靠岸的船主,知道他们是去南京投奔亲戚,愿意接纳他们上船。这艘大座船七丈多长,前有主桅,后有中舱,青筀竹作蓬,川杉木雕銮,显得格外气派。 “这应该是艘官船。”秦松眼中不乏戒备,只想着对方来盘查什么时如何应对。 可船主人并未露面,只遣了一位护卫送上冷食,领他们去底舱休息,还告诫他们平时可在舷栈处透风,不要随便到舵楼和前甲板活动。 秦松尤不放心的四下警惕,防人之心不可无。“秦大哥还是去歇着吧。”瑛姑却将包袱随意一丢,“就算这是艘贼船,咱们也已经上来了。” 姮芳也是赞同,船主能调拨官船在河道畅行,又何必图谋他们丁点资财,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在今后的几日宁息度过。 这不是姮芳第一回坐船,但以往都是游山玩水的心态,一路繁花一路椒浆,旦宵饮宴,好不快活。如今却是提心吊胆,掰着指头数日子,因此在船上的每时每刻都分外难熬。 即使船行的非常稳当,船舱里也是待不住的,前方河面渐宽,船速却慢了下来,姮芳不禁探头问:“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淮安地界。”原来这里就是漕运咽喉淮安府,总督府和总兵府的文武二院所在地,姮芳远眺望去,只见河面上浩浩汤汤,泊了好些船只,绵延数里开外,“这又是为何?” 秦松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头舱里涌出几个人,往船艏方向而去,俱是书生模样,中间簇拥着的老者峨冠博带,须眉皓然,气度不凡。 “冯大人,前方便是淮安钞关,通行较慢,恐需候上半晌。”这位冯大人乃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冯隽,在崇正学派名望极高。 而他身后跟着的也都是资质出众的监生弟子,借着出门游历的机会,见识壮美河山,开拓视野胸襟,“所谓钞关,设之何益?” 弟子们知道这是先生在考校他们了,便逐一道:“钞关是为榷税所设,自然是敛收税粮,以充国库。” “舟船受雇装载者,计所载料多寡、路近远纳钞,也称为船料税。”倪弘古与丁恽博览群书,还能答上一二,其余人等则埋头儒典,在这方面的常识比较匮乏。 冯大人也未苛责,而是指着前方高高矗立的关楼,向弟子们详细讲解了钞关的运作。每天下午六时许,淮安大关便由石码头放出一排船只,联以篾缆,横截河身,所有过往船只都得在此抛锚,等待第二天验货交税。待放关时,“扦子手”、“钞户”以及武弁开始登船查验,“扦子手”负责测量,“钞户”将货物分类后按税率核算税额,武弁护卫。未办理通关手续的船只一律不得通关,至每日酉时封关,整个通关过程安排得有条不紊。 “如今钞关所收,正额税几何,余银几何?”冯大人又问。 “约莫上万两总是有的吧……”倪弘古结结巴巴道。 “那于货船商贾而言,这税额是高还是低呢?” “这……”众生员都露出了茫然和疲惫的神情,他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儒门学子,为何非要在毫厘锱铢上争长论短,岂不是有辱斯文。 冯先生见此情形也就不再多问,转而谈论起枚乘、枚皋父子的赋作,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评古论今才是他们擅长的部分。 点评了史上诸位淮安名士,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丁恽这才发觉少了一人:“咦,邵兄怎么还在舱里,难道外面的景色不值得一观么!” 冯先生闻言,也往舱室望了一眼,淡笑着说,“他啊,恐怕是昨夜贪了凉,肠胃不适着呢。” 众人会意哂笑,也有人注意到了船上似乎还搭乘了别客,不免心生好奇。姮芳记得护卫的交代,微微屈膝施礼,就领着秦松、瑛姑避到船尾。 “邵兄,你可真是身娇肉贵,一点风寒都禁不住。” “你倒是身体壮实,想必跟那船头的将军柱似的,罡风砭骨也自岿然不动。”一席话引得众人捧腹不已,倪弘古便道,“我说丁恽啊丁恽,你作甚么要与这厮这抬杠呢!你不知道邵长庚是出了名的三尺喙,不饶人!” 薄暝霞烘,钞关吏察看了关防印很快予以放行,舟船顺风扬帆,沿途清丽原田、旷衍庐舍,姮芳有一瞬几乎忘了眼前的困局,只愿徜徉青山绿水间。 姮芳三人取出囊中干粮,准备对付一顿,却忽听得有人叫门,那侍卫再次登门,送上了热烘烘的吃食,烹饪极为粗糙的白煨肉配馒头:“船上就一口灶,舵工桨手都是一个锅里用饭,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官爷客气,能捎带我们已是莫大恩惠,如今还能用上一口热饭,更是感激不尽。”彼此客气了一番,那侍卫撂下碗盆便走了,屋内顿时弥漫了一股饭香。 瑛姑早就腹中饥鸣,就着自带的甜蕌头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大馒头,一面吃还不忘夸赞:“这冯大人可真是宅心仁厚。” “凡事怎可单看外表。”论起外表骆二爷也是仪表堂堂,如今却唯唯诺诺,用不齿的手段来相要挟,只是这话不便在四小姐面前表露,他和瑛姑二人心里有数便是。 瑛姑也感慨,姑爷以前也不是这般薄情的人,书读得多了,反而心肠变硬了,莫怪世人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当晚,舟船没有继续夜航,而是宿在了板闸镇。秦松也是跑船的行家,一般除了采购必需品外,水路航行很少上上下下的折腾,后来一打探才知道是冯隽身体不适,所以必须要往医馆请大夫问诊。 “可知冯大人是如何不适吗?”姮芳也是久病成医的主儿,小疾小痛的症状多少了解一些。 秦松又拦了侍卫去问,说是腿脚久站乏力,眼睑浮肿,小便不利,听着倒像是脾胃湿热之症。姮芳对冯大人本就心存感激,闻言便想尽一份心,“咱们也上岸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些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十九章 故人 冯大人与近身的侍从宿在了镇上客栈,但请来的大夫只说静心调养,开不出特效的方子。 邵长庚一面替先生端水泡脚,一面对随从道:“传我令信,让人火速往淮安府,请山阳潘家派人出诊,切切。” 邵长庚身为邵家二房长子,在江南两道谁不给几分薄面。可冯隽不由分说的制止道,“不过区区小病,何必兴师动众。再者说,是药三分毒,本身可以静养的病,开了各种药方来吃,未必就对身体有益。” “可……怕就怕庸医误诊,贻误病情。”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能不知道?不过是在船上颠簸了点,脾胃有些失调,都不是大碍。”冯隽和蔼地注视着弟子,邵长庚系出名门且少年得志,难得的是性格沉稳有度,没有沾染那些骄肆浮躁之气。 “既然老师坚持,那就先行静养,不过药汤可免,食补不能废。”邵长庚板着脸,亲自去客栈厨间吩咐下人炖汤。 “什么!你们店内连一尾炖汤的鲫鱼都没有!” 那厨子也是无辜喊冤:“这鲜鱼都是早市上贩来的,现在这都麻黑天儿了,哪儿还有鲫鱼剩啊。” 邵长庚蹙着眉头,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楼下一阵嘈杂,“刚炖的鲫鱼,小心碰着。”说着就急匆匆的往天字号房而来。 邵长庚仔细一看,正是前日老师好心收留的那一行三人。 邵长庚曾经怀疑过那一男一女身负武艺,恐怕是拐了谁家小姑娘出门,可老师笑他草木皆兵,“老师我略通相面之术,这几个人绝不是邪佞之辈。” 现在这一碰面,才发觉这个娇怯孱弱的小姑娘,的确没有受人胁迫,而是从容自若地指派丫鬟、侍从端着瓦罐,自己在后头提着食盒,俨然是个能当家的。可如此稚气未脱的女童,家人也放心让其独自外出,父母行事当真是太过潦草。 “老先生可歇下了?听说他有湿热水肿之症,特地炖了鱼汤呈上。”姮芳说话有板有眼,规规矩矩,可邵长庚就觉着她是小人学大人做派,故作深沉,于是忍不住逗道,“这鱼汤你们从何而来?” “客栈里是没有鲫鱼了,我们便找了周围街坊询问,幸好还有人家留了几条养在池中,又借了厨房生灶烹煮,这才给老先生送来。”小姑娘微微抬头,鼻头红红的,双眸氤氲着湿意,似哭非哭的样子,让邵长庚一惊,“莫不是自己语气太凶,吓着人家了。” 其实从适才起,迷离恍惚就占据了姮芳的全部——邵大人,真的是邵大人,那个她依赖最多,也是辜负最多的人——见多了他的不苟言笑,面对异己的杀伐果决,平海寇、赈洪灾、斗阉党、除权戚,姮芳离世那年冬,他以不足四十岁的年纪入直文渊阁,离权利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 而眼前的邵大人月色素面细葛布直裰,束一竹节纹玉簪,没有殚精竭虑而霜白的鬓发,也没有焚膏继晷而锼刻的细纹,爽朗清举,萧萧肃肃,正是意气风发少年时。 明明是近在咫尺,却又恍如隔世,个中滋味竟然让姮芳鼻子发酸。 “好了,快送进去吧。我替老师谢过几位。”邵长庚不敢再惹姮芳,侧身放他们进屋。 姮芳给冯大人炖的补汤中加入了陈皮、草果、赤小豆等物,虽是匆忙中寻到的,也都讲究个显效对症。因为知道他脾胃未开,还特意从行礼中一碟子甘露子酱菜,解腥解腻。 考虑得如此周到,冯隽自然满满的喝上了一大碗,又与秦松攀谈了几句,知晓他们乃是龙江右卫千总曲九畴的亲眷,便随口提到了南京兵部尚书郑鏊,“我倒是和郑大人喝过几回酒,千杯不醉,让人难以招架。” 秦松回道,“曲公正是在郑大人麾下效命。” “那一腔孤勇应该不逊郑大人了。”冯隽捻须笑吟。 冯大人为何用“孤勇”二字评价外祖父?姮芳不认为这是个巧合。 这一宿过后,冯大人更衣数次,居然觉得身轻步健,恢复如常,不免对姮芳几人愈发感激。 于是再行船时,便邀请姮芳来主舱玩耍,以示亲厚。可姮芳一露面,就被丁恽等人围着打量,“老师,您和师娘难道又添了一位千金。” “胡说八道,我这都什么年纪了。”冯隽吹胡子瞪眼,对这个顽劣的弟子很是无奈。 丁恽便揪着姮芳问东问西,什么几岁了,家中几口人,可曾识文断字,看得出他很喜欢小孩子。可姮芳并不是真的小孩子,拉七扯八的问题让她无从答起,踧踖不安的样子显得很无助。 “丁白楞,你话也太多了。”邵长庚倚着门静静开口,身后朝霞映玉,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丁恽跳脚道:“好你个三尺喙,我不说你牙尖嘴利,你倒说我话多。你不是整日待在舱里酣眠么,现在跑出来作甚。” “君子动口莫动手。”邵长庚抬手一挡,不让丁恽这家伙近身,“而且,我也没有在舱里酣眠,只是眼睛有点畏光。”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的斗嘴,冯先生就在旁边观看,笑而不语,邵长庚这个学生不喜热闹,别人难免觉得他孤高冷傲,也只有丁恽敢时时招惹他。 官船离开板闸镇往南驶去,舳舻相属,万里连樯,北上的漕船前后相继、往来不绝。在一处码头附近,冯隽看见有漕船停泊,一名旗甲敞着硬浆白布衫,匾扎裤腰搭着艞板,便道,“有谁知道这旗甲为何上岸?” 冯先生总是心血来潮发问,一干学生往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只知这是一种四百料浅船,可载漕粮五百石。” “可你看这吃水的深度,绝对在八百石开外。” “学生知道,学生知道。”丁恽终于等到机会,跃跃欲试道,“漕粮核定只能载五百石,可漕丁往往私下携带置买货物土产,在沿途贩卖,既增加的负荷,又耽误了粮期,所以寿宁侯前些时候颁了新令,正是为了惩治此事。” “可你们又是否知道漕丁每月俸粮几何?”“不入流的文官月俸三石,漕丁怕是还要低些。” 姮芳没料到这些读书人也会关心漕运事宜,不免竖起耳朵谛听——原来漕丁的月俸竟然只有一石三斗,偶尔赏些布匹棉花,这普通人吃饭尚且不够,何况家中还有妻儿老小需要养活,真真称得上生计窘迫。若不私夹土产贩售换些银两,途中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只能等死了。 “这项新令一颁,漕河上屡出事端,不是旗甲打劫商船,就是漕丁撞翻官船,究其根本,还是不观民风,不达下情,将漕军逼上了绝路。”冯隽刚才还问这旗甲为何上岸,现在就看见那人提着两坛绿豆酒摇摇晃晃回来了。 “豆酒乃是淮安特酿,碧靛般清,其味深长,堪称绿醪,价钱也不便宜。”邵长庚笃定,“这酒自用未免奢侈,怕是用来打点闸头关长居多。” 冯隽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你们如今已有功名在身,将来秋闱折桂,少不得要在地方上出任官职。须知君子之德,睟面盎背,官吏之德,体察民情。昔日廉范治蜀的典故,值得各位深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章 游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意识到老师不仅是在教他们为官之道,也是在隐晦地批评寿宁侯的新令,“学生受教。”邵长庚抢先应诺,别个人才纷纷出声附和。 只是学子们虽然明白体察民情的道理,但推己及人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那些漕丁旗甲身份地位,如同草芥,比不得一轮新月、半江瑟瑟值得嗟咏。 只有邵长庚知道老师用意不止如此,果然到了四下无人时,冯隽再次点拨爱徒,“你的仕途应该不止于一方小吏,南榜出身的进士,在时务策论中漕运、盐法、税课必通其一,方能得圣上青眼。” “弟子如今不过童考秀才,不敢凭空妄想。”十六七岁的邵长庚还没有那么明确的鸿鹄大志,反而因为父亲早逝,心志颇为摇摆。 冯隽才想到,弟子虽然出身显贵,却也饱尝了寄人篱下之苦,孤儿寡母撑起一房,必然多思多虑,缺乏决断:“岁秋适逢乡试开科,你就真的不想下场应试?” 如今邵家乃是其伯父邵铎之当家,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边防地位超然,但邵家人丁不旺,于外难免感到独木不支。邵母便时常在邵长庚耳边唠叨,让他早入仕途,为伯父分忧,为家族争光,唠叨得久了,耳朵起了茧子,邵长庚的心理隐隐有了抵触。 这次随老师出外游历,随舟逐流,飘来荡去,恰是排遣郁闷的良方,至于老师说的下场应试,邵长庚不是没有想过,但他身上背负的盛名太多,反而容易裹足不前。 邵父给他讲过周易,履卦第二爻时说“履道坦坦,幽人反而难以自守”,还真是不无道理。 再次踱步到了舷侧,看见那个叫姮芳的小丫头,竟然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个年纪能有什么发愁的事儿呢,邵长庚不免关切道:“听说你要去南京寻你外祖父?” “是。”姮芳心里总归是有点怵他的,低垂着头声细如蚊呐。家里的那档子事即使不说,聪明如他也能猜出一二,丢脸暂且不说,还无端端觉得自个儿矮了一头。 邵长庚语气柔和,如春风拂面,“那也不过二三日船程,无须担心太多。到了南京西水关,如果顺路的话,可以再送你一程。” “你们的目的地也是南京?”这也未免太巧了吧,而且邵家族学的声望不逊于南京国子监,邵大人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我是冯先生的学生,自然是跟着他在南京国子监进学。不过之前我还拜过通议大夫李大人,习左传、史记和韩柳……”邵长庚细细道来,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听得懂。 小丫头又用那种清澈无辜的眼神望着自己,邵长庚整颗心软软的,手臂一抬就想捏一捏她的小脸,姮芳下意识的往旁边躲闪,恰巧船头一阵颠簸,迎头就是一兜子江浪,眼看就要浇在姮芳身上,邵长庚一个箭步上前,将小丫头护在胸口,浪花溅在他的脊背上,淋了个透湿。 姮芳愧疚道:“你……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就行了。倒是你,别在这船头待了,一回儿风浪更大。”短暂的一抱就放开,邵长庚也能感到小丫头瘦得有多厉害,也不晓得平时父母怎么苛待。 家中也有几位侄女辈的小女娃,平日里纨扇扑蝶,叽叽喳喳很是活泼,不似姮芳这样安安静静的,比他还要话少。 姮芳迟疑着,就这样让湿漉漉的邵大人回去,会不会太过分了!即便他看上去精气爽朗,但也免不了外感风邪,染上寒症。罢了,罢了,大不了今晚夜宿时也给他熬碗热汤,好人做到底吧。 正想着背后传来清亮的一声“阿嚏”,姮芳没忍住掩唇而笑。 初四,夜过高邮,歇在了界首镇上,邵长庚已经问清了炖汤的菜谱,预备再煮一次鲫鱼汤,这回他学乖了,先去问了店内小厮有无鲫鱼,如果没有重金悬赏。 “客官您这也太小题大做了,想吃鲫鱼的话,我现在替您去捕啊。” “你还会捕鱼?”面对姮芳质疑,小厮得意道,“咱们在高邮湖畔长大,捕个鱼有啥难的。” 小厮很快提了自制的鱼笼出来,但见那物长五六尺,宽二尺,口通尾塞,与河面上常见的罾网很是不同,“我这就去试试手气,客官您先候着。” “想不想一起去看看?”明明是自己跃跃欲试,偏还拉着姮芳一道,邵长庚起了兴致,也露出少年该有的狡黠来。 “好。” 湖塘边是一大片陂泽,菰蒲摇曳,水波澹澹,几只落单的白鹡鸰在草尖上蹦跶来蹦跶去,一会儿又消失的没影儿了。 “亏得今儿月色明朗,下鱼笼的地方也能瞧得分明。”小厮名唤小宝,真正是个渔钓的好手。他将鱼笼以山藤系好,在上流处选择好方位,噗通扔了下去,“行了,余下慢慢等就是了。” 鱼笼汩汩灌了水,就浸入了湖底,“等会,等会,我都没有看仔细呢!” “别把身子探这么远,小心跌下水。”邵长庚伸手拽了拽她的垂髫稍发,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姮芳扭转头,稍发随着摆动,羞涩地垂在了胸前。一想到邵先生以前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再看看眼前和展鹏一样顽皮的邵先生,姮芳就觉得极是诡诞。 也不知道这鱼什么时辰才能入笼,枯等着未免无趣,邵长庚顺着湖堤漫步,皎月流晖,晚风生烟,荇藻间还有点点蛙鸣,这样的景致可不是处处能见着的。 今我斯游,神怡心静,邵长庚便让小宝哼一曲小调来听听,小宝是生于湖浜的渔家子,山歌张嘴就来:“郎君摇船正出浜,姐儿窗下绣鸳鸯……” “曲不成调的,真是难以入耳。”这么粗俗的山歌,对于听惯了雅调的邵长庚来说,不啻是一种荼毒。 姮芳笑着说,“还是我来吧。 黑蛱蝶粘莲蕊, 红蜻蜓袅菱花。 鸳鸯一处两处, 舴艋三家五家……” 这首小调还是曲氏经常哼唱的,一想到这里,姮芳难免郁郁伤怀。 “欤,鱼笼在动!”小宝一喝,大家伙儿屏气敛息,又有些莫名的紧张,鱼笼被慢慢提出水面,浑浊中能看见几只乱蹦的大虾,“鱼哩?” “别急!”小宝将鱼笼扣了几下,在底部果然有一尾手掌大小的鲫鱼,罥缠在网上出不去了,“这……也未免太小了吧!” 回去时,连冯隽都笑话他们,只捕了这么小的鱼,哪里是用来孝敬先生,只是为了自个儿贪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夜泊 他们和小宝混熟了,便拿他打趣,以后可以去做个渔夫,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打渔运粮饿断肠,有女不嫁摇船郎……” 连小宝这样的半大孩子都知道最羡慕的是官老爷,最同情的是漕丁,离乡背井大半年什么都捞不着,杂税还多如牛毛,上下打点不说,漕船损毁漕米有失,下场更惨。 “你这才多大,就整日想着娶媳妇。”邵长庚嘲笑他,却没有轻视的意思,小厮蹲在灶旁看火,他就袖手站着,画面出奇的怪异。 姮芳不知怎么想到,邵大人似乎一直在为父亲守制,今岁才刚刚出孝,否则按他的年纪,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不过……无论邵大人如何一误再误,姚素年终究会等着他的。 小宝又自言自语道:“我现在虽然是个小厮,但东家除了给月钱还包食宿,侍候官爷偶尔能讨几个赏钱,攒积攒积以后也能去拜个师傅学门手艺。” “有志气,不比那些得过且过的,挺好。”邵长庚总被人夸天纵之才,将来的成就必在其父之上,可他自己却没有对任何事产生过孜孜以求的念头。这样无拘无束,偏又努力发奋的小宝,竟然令他有些羡慕。 不一会儿锅里水沸,小宝滴了两滴香醋,撒上一抹芫荽,鱼汤那特有的土腥立刻被遮盖住了,散发着犹如瓜蔓的清甜。 “小宝,你竟然厨艺也相当了得。”小宝嘿嘿一笑,“都是跟俺娘学的,可惜我识不得字,不然也印一本册子,把她的食单都写上去,肯定要被抢破了头。” 邵长庚和骆姮芳齐齐捧腹,莫说两京的大经堂,就是苏州一带的书坊也只会刊印经史子集之类的典籍。邵长庚拭着眼角笑出来的水痕,拍拍小宝的肩膀,“小宝,有志向是好事,可也要量力而行呢!” 冯大人喝了鱼汤,又将他们夸赞了一番,末了还说,“别嗅鼻子了,我看你馋虫都勾出来了,锅里还剩下的,你们都分食了吧。” 平日里谁还没喝过鱼汤啊,就算是对小宝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捕上来的鱼,滋味比较特别,几个人你一碗我一碗的,很快瓜分了个精光。 “可怜啊可怜,才细梭大小的鲫鱼,还没机会长大就进了咱们肚子。” “那你现在别咽下去了,赶紧吐出来是正经。” “不行,不行,我这是让它们死得其所。” 虽然在界首镇上停留很短暂,可邵长庚觉得这是近三年来,他过得最舒心,最畅快的一次。 离开高邮后,座船便要驶入扬州城内,船上的同窗争相吟诗作赋,有说“十年一觉扬州梦”的,立刻就有人回“扬州无梦铜华阙”。 “何须骑鹤下扬州,缑山修行已白首,云屿烟渚东风暮……”丁恽最后一句接不下去了,便连连朝邵长庚使眼色,让他救场。 邵长庚却琢磨着,和姮芳年纪一般大的小丫头,都喜欢那些扎纱豆娘之类的,若是有机会靠岸,倒可以给她带上一个。 丁恽见好友全无反应,气结道:“自古扬州出美人,邵兄可是想去那烟花之地流连一番?” “简直莫名其妙。”邵长庚不欲与这厮争辩,转而去问倪弘古,他是江都人士,应该很熟悉城内的街衢巷陌。 “我带你去。”倪弘古果然是张口就来,城北镇淮门入城后,开明桥、文津桥一带都是繁华若市的地方,也可以给家眷带些胭脂水粉、董糖方酥。 跟着倪弘古转了一圈,桥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选了一套手执莲叶莲花的泥童、会响的鹁鸽铃、还有一个好容易讨到的扎纱豆娘……差点买到手不能提。 不敢过多耽搁,邵长庚兴冲冲的回到船上,转来转去都找不到姮芳那小丫头,便去问丁恽,“骆家的小丫头呢?” 丁恽忿忿然道,“早先就听说骆家私宅不宁,逼着小丫头千里寻亲为母亲出头,谁料想那骆家的长辈竟然一路追到了广陵驿码头,三言两语将小丫头强带了回去。” “那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小丫头被带走?” “毕竟是嫡亲的叔叔,血脉至亲,咱们这些外人还能生拦着不曾!”冯先生亲自出来回答,看神色也是极为不虞的。 船上的学子也有打抱不平之心,但情是情,理是理,清官难断家务事。 邵长庚将手里的扎纱豆娘攥紧又松开,“走了……那就走了吧。” 丁恽一拍脑袋道:“对了,那丫头还给你留了封信。” 很秀气的小楷,落笔匆忙,大意是拜托他到南京后,抽空去一趟洪武坊,务必让曲九畴知道曲氏的处境,不要一意孤行,低估了骆家的无耻程度,生生毁了曲氏名节。 信笺上还附了一对儿摺丝珍珠银丁香,这是曲氏姑娘时的旧物,曲九畴一看便会认识,算是给邵长庚的信物。 过西水关入应天府,座船甫一靠岸,码头上便有各家的书僮小厮前来迎候,手上还拎着各色攒盒点心、披风外袍,兴师动众得厉害。 “少爷、少爷,醉仙楼的接风宴已经备好了。”“家中的紫蝶献金开了一轮,不如请了老师砚席一共赏花饮宴……” 冯隽摇摇头,正是知道这帮弟子个个出身富庶,吃不得苦,才特意命他们一切就简,不带随从,路上也尽量多体验百姓疾苦,谁知一回到家,就原形毕露了。 谢绝了宴请的邀请,冯隽对邵长庚说:“我听说芳丫头有事托付于你,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我是要去办……不过伯父正巧来了南京,此刻正在别院等我。” “邵御史来了南京,难道出了什么大事?”都御史纠劾百官,为天子耳目风纪,冯大人难免有所揣测。 “要等我见了伯父方可得知。” 邵家在南京的盅园也是巧夺天工之作,竹坞松岗流水生趣,绕了曲桥进了馆榭,邵铎之正坐在花梨藤心扶手椅上,对面的江南道御史颜有源垂手肃立,恭恭敬敬的回着话。 “郑大人立场非常坚决,我们还以为是杨阁老的授意,自然全力策应。” “杨阁老如今正为苏淞税赋一事与袁党争持不下,何必再与寿宁侯和太后为敌!罢了,这事我会亲自去与他商议。” 邵铎之与心腹密谈,向来都不避讳侄儿,邵长庚早晚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成长的越快才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二章 托付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两人才商谈完毕,看来如今杨阁老与袁首辅之间的矛盾,愈发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邵家深陷其中,想要置身事外,自然是难上加难。 “长庚回来了,坐。”邵铎之朝他一颔首,算是公务告一段落,“和冯先生出门游历,感受如何?” 邵铎之平日很少关心侄儿的学业,今日也不过随口一问,没料到邵长庚用心答道:“本以为不带伴读出来游历已算是磨砺,但一路接触到各行各色之人,才发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纵然是一船夫、一漕丁、一小厮,亦有为生之道,而区区离自食其力还差得远。” “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短短时日,贤侄便能有这样的见地,真是殊为难得。”邵铎之话锋一转,道,“我这次来南京也只能停留几日,关于你秋闱下场的事,我和你母亲都是一个主张——不考则已但考必中,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才配得上南派文魁的地位,才能维系邵家的累世显荣。邵长庚虽然已经取了秀才的资格,但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不过是太仓稊米,小小不言,他亟需一个更显耀的成绩来证明自己。 邵铎之望着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苦口相劝的准备,可邵长庚只微一错愕,就接受了,“我今岁已经除服,跟着冯先生也学完了《文献通考》和《大舆会典》,是该下场历练历练了,只知埋头苦读,不过闭门造车罢了。” “好,好!南直隶官员多为崇正学派,向来视邵家为文坛山斗,贤侄的秋闱必径情而直遂。” 此时,颜有源却露出沉思的表情,“今年秋闱本该是由本省督学任主考官,不过下官听闻,礼部似乎另有人选。” “竟有此事,我怎地不知!” 伯父转而去打探主考官的人选,邵长庚惦记着早前的托付,唤了车夫去往曲宅,洪武坊一带都是武将的宅子,本以为要摸上一时半刻才能找到,但谁知一提到曲九畴,人人都可以为他指路,“就是大槐树下的那家院子。” 曲九畴的小院不过前后两进,前院马厩草棚凌乱,看门的老苍头又聋又花,问了好几遍邵长庚的姓名也没有听清,虽然最后让他进了门,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道:“老爷认识的人里头,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俊俏的后生。” 邵长庚只能当做没听见,进屋后才发觉里头觥筹交错,好些哨官、营头捧着海碗划拳行令,好不欢腾。 “你是哪位?”当中一虬髯老将喝的满面红光,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形象过于不羁。 邵长庚尽量抬高嗓门,才令他听清“受人所托,来找曲老前辈。”那人浓眉一挑道,“我就是曲九畴,唤我何事?” 曲九畴虽然只是龙江右卫千总,但他早年剿夷几番出生入死,在水师中极有威望,且他豪爽好客家中又无女眷妨碍,宅院便成了下级军官们的聚集地,时常欢饮达旦、不醉不归。 邵长庚的到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而且听说是姮芳托付他而来,诧异地睁开了惺忪醉眼:“芳姐儿来找我?” 邵长庚觉得这外祖父实非可靠之人,但事到如今只能将经过全盘托出,并道:“骆家将人带走,恐怕愈发不能善了,望老前辈早作准备,莫让姮芳的一片纯孝付之东流。” “骆家的反应早在我预料之中,从锦娘嫁去骆家起,他们就以铜山首富自居,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哼,只当我曲某人一老迈匹夫耳。”他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大盆凉水,从头往下一浇,凉水在身上蒸腾出滋滋的热气,酒就醒了泰半。 邵长庚甚少接触这些武人,用条分缕析的方法似乎说服不通,他们只认自己的死理,哪怕明知寿宁侯背景强大,也绝不打算退缩。邵长庚纵有雄辩之才,对付曲九畴也是一筹莫展。 恰此时,院门外又有人来扣门,曲九畴听说是当初在黔中剿夷时的老部将,立刻将人引上坐席。 西南土司作乱时,用兵十余万,四年无战功,巡抚总兵相继折戟,一败涂地。后由王贲任钦差大臣,再征二十万兵马分八路进剿,曲九畴所领正是其中的一支,但因放纵属下劫掠,西南平藩有功却充抵军户,部将附属也多入漕军,而卢化栋正是其中的一员。 卢化栋一见到老统领,就双膝跪地,老泪纵横,痛陈境况,漕运行程环环相扣,不容有失,十月开仓十二月兑完,次年二月过淮,六月过通,如有延误押运官领运官都要罚俸,“湖南船帮本来就要避让其它漕船,现在商船打点了闸关后也能抢先通过……不是我们想惹事,是事儿先来惹我们,兄弟们能逃籍的都逃了,我虽然凭着一点老资历,按时过了淮安,等到了清江浦又被粮官一顿搜刮,哪儿还能留下半点家当。”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前段时日秦松来投我时,也是与你一般。当年与我厮杀战场的兄弟,皆四散流离,备受劳顿之苦,曲某有愧诸位。”曲九畴心情沉痛,他能收留秦松、卢化栋等人,却无法真正改变他们的命运,因为包括龙江右卫在内的南京锦衣总,也于近日划拨到了漕运大军之列。 “兄弟们一辈子戍守疆场,为国尽忠,死也无憾,可若是落在这般乌龟撮鸟手里,俺家也是恨不得一刀一个割了头去。” “南京兵部尚书郑鏊与我有知遇之恩,他正是担忧目前的情形,大量抽调军卫,势必会造成水师废弛、营寨空虚,连缉捕水盗都将无船可派,这才联合众位袍泽,谏,或是死;不谏,也是死,不如上书极谏。” 曲九畴与卢化栋英雄双泪眼,拭断更沾襟,邵长庚从这位老将领的身上,看到了武人的莽撞鲁直,也看到了义士的执言无畏,登时收起心底的轻视,转为由衷的钦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三章 端午 邵长庚离开时,手上提了两篓子黄鳝、石首鱼,实在是曲老前辈盛情难却。他大约是没能完成姮芳的托付,也只能再三叮嘱曲老不要竹木抽分、钞关课税之内情。 以前伯父曾经说过,弹劾的折子谁都有,能登上高位的都不会在意这些个蚊蝇。弹劾寿宁侯放纵下属,那也只是用人不当之过,但如果再加上侵贪榷税的罪名,那就触碰到了的他的底线,这或许是他能给曲九畴最后的忠告了。 冯隽在国子监外遛弯,一看见这左提右携的弟子,便打趣道,“这又是上哪儿捞鱼去啦?” “咳,先生不知,我这是刚从洪武坊曲宅回来。” “哦!事情可办妥了?”冯隽听完其中曲折,也是一番感慨,“长庚啊,子贡问政于夫子,对曰:‘足食,足兵,民信之’。不得已可去‘兵’,何解?” 邵长庚拧眉谨思,答,“此圣人言,余不敢妄加评论,但何时可去兵,怕是要待到一统,天下平定之时,今日北有鞑靼、瓦剌,南有佛朗机国、倭国,外夷难羁,民乱频仍,将营寨水师全都充为漕军恐怕不是万全之策。” “可京师之备,不能没有粮草,九边重镇,也不能没有粮饷,此所谓只能去‘兵’,不能去‘食’。” 师生二人从珍珠桥散散停停,不拘身份,畅所欲言,一直行到了国子监门口,冯隽才语重心长道,“我今日与你清谈非常欣慰,看得出你确已做好了下场的准备,这也是为师一直以来对你的期待。但我刚刚获悉一件事,恐怕需要你仔细斟酌。” “老师您说得是……”老师凝重的表情,让邵长庚预感不佳。 “秋闱京师点派的督学,乃是翰林院编修,此人风评非常正派,只是名字上与你颇有忌讳,这名主考官河南南阳府人,姓徐名长庚。” 邵长庚终于明白老师这一晚的欲言又止从何而来,旋即道,“我不过一小小茂才,见了大人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主考官出身翰林院自负清流,也犯不着与晚生斤斤计较,所以同名一事,学生只要小心应对,当不会造成任何冲撞。” “唔。”冯隽满意的点头,徐长庚乃袁党一系,此次钦点出任主考官,若说没有半点猫腻,只怕谁也不信。虽说在南直隶地界,他也翻不起多大风浪,但耽误了邵子前程,也是崇正学派极大的损失,邵长庚能主动避其锋芒,也是最佳的应对之法。 邵长庚回到盅园,伯父夤夜还未归家,直到小厮端上来一盆热腾腾的角黍,剥开层层箬叶,清甜的江米,肥精的火腿,色泽油亮,一看就是家乡的味道:“原来今日已是端午。” 小厮六英称是,“少爷拎回来的黄鳝、石首鱼可要一并做了?” “不用,吃不下那许多,等伯父回来再做吧。” 六英掩了门退出去,端午佳节谁家不是热热嘈嘈,悬艾虎挂艾叶,手巧的妇人家还会簪上五毒的符钗,少爷却离家求学,过得如此冷清,早知道还不如应了冯府邀请,师生同聚乐,其乐融融。 邵长庚却取出怀中一对儿摺丝珍珠银丁香,见曲九畴时太过匆忙,竟然忘了交给他,如今留在他手中,反而平添了几分惦念,云却静,月垂钩,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姮芳在仪真闸码头,见到守在那里的骆四叔时,也是瞬间吓得不轻,骆四叔从头至尾没有责备她一句,只说:“你任性离家,几日不归,你娘亲该着急了。” 不知怎地,姮芳的怒气就冲口而出,“我娘亲着急与你何干,你难道能见着她!” 骆四叔隐晦的一笑,道:“四叔是为了你好。” 姮芳四肢泛起无力感,四叔在运河沿岸人脉极广,就算今日借了冯先生的名义赖在船上,也不可能顺顺利利抵达外祖父家,还给冯先生增添许多麻烦,“行,那我就跟四叔回去吧。” 姮芳借祈福的名义走的,直到骆四叔将她寻回,都没有惊动到其它各房,只是回去后却发觉气氛压抑,无人追究她的不告而别,一切都怪怪的。 院里值扫的婆子一个不在,桌几布了薄薄的灰,书房里爹爹惯用的笔洗糊斗散落在地,芸香草盆景蔫头耷脑,不复青翠。“香蒲呢?甘嬷嬷呢?谁能告诉我二房发生了什么?” 香蒲颤抖着嘴唇,短短几日就愁得神思不属、眼下乌青,“小姐……四小姐……二奶奶她……” 香蒲不是个爱哭的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让她失态成这样。姮芳压住擂鼓般的心跳,追问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总得告诉我的。”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都说二奶奶和……那个关在榨油坊的逃犯私奔了……”就在姮芳离家隔日,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对于骆家来说,这个端午节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先是两个外嫁的女儿都没有回家“躲端午”,似乎在避讳和娘家扯上关系,偌大的桌子都坐不满席。 骆德昌鼓足勇气,对骆老太太要求先将锦娘放出来,一人家过个团圆节。可派人去一看,才发现拘在后罩房的曲氏不见了踪影,一阵乱哄哄后,才有人想起那榨油坊里的逃犯罗六,打开牢门一看,竟早就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副钳断的镣铐。 “此事爹爹竟不知?”心头猜测此事必有蹊跷,但父亲在家坐镇,万万不该任由事情发生。 “老爷与大爷在外搜寻,可又不敢四下声张,时至今日……也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是罗六那个旗甲,外面有人来接应,顺手把母亲救了出去?还是耿老大来寻仇,一不做二不休将母亲劫走? 不对!不对!姮芳满脑纠缠如麻,可她却敏锐的从这团麻中抽出了一根茧丝,如果初三那天,母亲离奇失踪,骆四叔作甚么不去给大伯、父亲做帮手,还要执意沿水路赶到仪真码头来逮她? 除非他非常清楚母亲的下落,甚至就是他掳走了母亲,所以才要处心积虑把姮芳带回来,以期获得母亲的认可——这是姮芳目前能推测出的最大可能。 “没关系,是不是猜对了,只要找到骆四叔当面对质,就什么都明白了。” 等到骆二爷疲惫的回到雪筠坞时,身后竟然跟着气定神闲的骆四叔,他的脚依旧跛着,让人看上去充满同情,可他的眼神又是那么深沉,藏着志在必得的癫狂。 “二哥,从今日找到的种种迹象来看,二嫂怕是与那贼人走的同一条途辙。” 骆二爷悲怆道,“什么同一条途辙,你也无须编什么瞎话来安慰我,你二嫂她,她……必是与那贼人夜奔了。” 骆四叔反过来拍着二哥的肩膀:“世事难料,二哥不必过于消沉,或许后面还有转机。” 此情此景,姮芳还能上前去质问四叔吗?只怕骆德昌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姮芳,还得赏她一个大耳刮子。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错估了骆四叔,而她最大的纰漏也就出在错估了这个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四章 骤变 秦松得知消息,哪里按捺得住,“老统领将我派往铜山,就是力保她们母女安全,现如今锦娘失踪,我们怎可坐以待毙。” “你说怎么办。”瑛姑应道,“上刀山下火海,我瑛姑当仁不让。” 秦松原先在水寨做过哨探,惯会探查蛛丝马迹,自然不相信有人可以不留丝毫痕迹地掠走一个大活人。他潜入延寿堂稍一察看,就明白此事只能是内宅熟人所为。 “前后院门一直有人值守,关押锦娘的后罩房横锁没有撬动的痕迹,而且锦娘失踪的当晚,骆家四爷曾经在偏院设宴,为季嬷嬷的儿子赵掌柜庆生,后院的丫头小厮都去讨了喜钱。” “我明白了,事出反常必有妖,骆四爷素来孤僻,作甚么偏偏在那晚为一个小小的掌柜庆生。”连瑛姑都看出来不对劲,秦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线索。 骆四爷一年中大半时候都宿在徐城码头,若要藏人的话,除了徐城码头不作他想,两人商议得当,不假思索的直捣老巢。 六陈铺儿、牙行榻房一圈搜索下来,终于在发现了廪库边上发现了一间不起眼的柴房,“这里有人开火做饭过的印迹。”秦松捻了一抹炭灰,认定了此处必有蹊跷。 瑛姑小心翼翼的贴近柴门朝内窥视,房里确有临时铺设的被褥,方桌上搁了一碗茶食,旁边墙根还有盥洗的水缸,但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锦娘不在里头。” “不在?”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外头传来赵掌柜声音,二人身影一动,立刻消失在廪库外。 骆二爷是找四弟拼酒来的,他与曲氏成婚七载,也算得上是举案齐眉。前些年还没生下姮芳时,骆老太太就几次暗示要给二房添人,骆二爷却没有点头。 “我对锦娘不好么?”骆二爷执起手边的锡壶,斟上满满一杯。 骆四爷不答,按着他的手道,“这可不是那等淡而无味的甜酒,兰溪的金盘露酒醇洌,二哥还是少饮些。” “就……就要烈的,我不怕。”骆二爷甩开他的手,呜呜咽咽起来,“当初在南京读书,我就不该去什么莫愁湖泛舟……莫愁、莫愁,愁白了头……” “你们不正是在莫愁湖一见定终生,成就了一段好姻缘么?” “是呵,锦娘至今都以为,那次她落湖溺水,救她的人是我……可我却根本不会游水。”碧玉年华的锦娘花容月貌,一片诚心感激恩人,骆德昌鬼迷了心窍,将错就错认了下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只灌下去半壶金盘露,骆德昌就趴到在了方桌上,冷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的确,救人的是我,可笑当时明明有两人在船上,只因我不良于行,就认定是你下水救了锦娘,你让我于心何甘!” 骆德盛步出房门,却被一把弯刀抵住了咽喉,“说,你把锦娘关在哪儿了?” 骆四爷大骇之后,迅速做出了判断,“是瑛姑吧!你先把刀挪开。” “不用耍滑头。”瑛姑反而将刀尖逼近了半寸,“后院那间柴房,总不是给你自个儿准备的吧。” “我的确想着和锦娘双宿双飞。”“呸!” “我帮她认清了二哥的真面目,看穿他不过是个为了一己私利就能抛弃妻子的负心汉,这有什么不对?”骆四爷的脖子上淌着血,表情却异常的满足,“我让锦娘跟我走,她却让我去找芳姐儿。我没有拒绝她,我是不会拒绝她的……可到头来,她还是不见了……” 骆四爷的话颠三倒四,可看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像是在撒谎,“骆四觊觎嫂嫂,寡廉鲜耻,他倒是半点没有否认。” “看来……锦娘确实不在他这里。”秦松本想趁机给骆四爷一点儿永生难忘的教训,可迟迟没有下手。骆家的两个二郎,一个是酒醉,一个是心醉,俱是浑浑噩噩,不堪造就。 曲氏真的不在骆四爷手中,事情反而变得麻烦了,因为隔了一段时日,很多痕迹都被抹去了,秦松的追踪本领再强,也不可能再撵上对方。 如是过了几日,连骆二爷都放弃了继续寻找,整日只是饮酒消沉,不发一言。 骆大爷来劝他,“大丈夫何患无妻,就算曲氏真个没了,凭你堂堂两榜进士,还会续不到弦么。” 骆大爷一直觉得曲氏是个灾星,他四弟那点儿糊涂心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他,所以他总是催促贺氏,为四弟张罗一门好亲事,断了他的念想。 “你不懂,曲氏现在生死未卜,每次和衣睡下时,我都能听到她在我耳边呼救。” 骆大爷不觉得曲氏那种泼悍的妇人,会是受人胁迫离开的,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心虚地说,“女子嫁人后,就该为夫家分忧解难。可曲氏呢?她可有以夫为天,可有贤良贞淑?你如今为她难过,难道是我们逼了她走吗?” 骆二爷不答,曲氏毕竟是他的枕边人,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若说心中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 骆大爷见状,便道,“如今秦松还在府上,该如何回复亲家翁那边,你还得及早拿个章程。” “章程?现在还用什么章程,反正曲氏也不会回来了……” 曲氏失踪的消息即使如何遮掩,也成了戳漏了的筛子怎么捂都捂不住,铜山本就是个小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都传骆家的二奶奶抛下考中进士的夫婿,和尚在髫年的女儿,跟一个无钱无势的旗甲私奔啦。 贺氏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看见空落落的厅堂竟然有了芝焚蕙叹之感:“曲氏是真狠,就这么抛下了一大家子。” “她是狠,咱们这些忠心耿耿跟着她的老仆,都被瞒得死死的,否则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拉住她的脚啊。”甘嬷嬷哭如号丧,她是真的悲从中来,厨房的采买刚捞了点油水,眼看账本还没填平,主母就不见了,以后骆家怕是也没了她说话的余地。 “不管怎样,芳姐儿还需要人照顾,二弟他现在……也是自顾不暇。” “大奶奶放心,我省得。”甘嬷嬷假惺惺的表忠心,恨不得贺氏看上她,立刻给调到大房去。 甘嬷嬷的丑态,姮芳现在管不了,她自己的人生正面临着巨大的险境,一步踏出,她就坠入深渊。 姮芳清楚的意识到,如果母亲还是以不贞的罪名,被钉上了耻辱柱,继而被骆家从宗牒上除名,那她重活一世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成了个笑话。 她换上了一袭月白对衿衫,头上插着分枝粉桃通草花,身后跟着香蒲、秦松和瑛姑,端起一往无前的气势,“走,咱们去延寿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五章 发丧 延寿堂里正在宣经,请了一位庵堂的女尼讲《杂譬喻经》里的佛典,骆老太太心里烦闷,也不太听得进去,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秦松也未通报,大脚一迈跨过门槛,保常媳妇想拦,却被骆老太太制止了。该来的总归要来,原先是骆家逼着曲九畴低头,现在恐怕是曲家来兴师问罪了。 秦松沉声道:“端午佳节本该是骨肉相聚c和乐融融,我曲家长女却在这当口无故失踪,生死不明,还望骆家给个说法。” 骆老太太又岂是好惹的,她劈头盖脸指着秦松好一通唾骂,“你曲家教养的好女儿,做出这种丑事,你还来跟我要说法!” “人是在老骆家丢的,还是在您的院子丢的,不该来找您么?况且来说,曲氏身为进士正妻,将来少不得要争个诰命,那就是朝廷分封的夫人。若是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骆家又没个说法,我们就得去官府按走失人口报官了。” “你你们,这等丑事难道还要去衙门击鼓鸣冤么!” “老太太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您一口一个丑事,到时候怕是要拿出人证物证来,当堂对证,方才不会有人说骆家陷人告奸,污了进士门第的名声。” 一般家宅里出了奸情,都恨不得关起门来不让别人知晓,可秦松偏偏要拼个鱼死网破,闹出一番动静来。就算衙门老爷被骆家买通,认定曲氏不贞,到时候骆家也成了铜山的笑柄,面子里子什么都没了。 曲家可是连寿宁侯都敢攻讦,还有什么他们不敢的,骆老太太可以不顾自己这张老脸,可她不能不顾及骆德昌的声誉,被人告一句家宅不宁,德行有失,他的仕途也基本完了。 就在骆老太太恼羞成怒之际,姮芳轻轻开口道,“秦叔,你能为我娘亲鸣不平,姮芳很是感激,但你对我的祖母怕是有些误会。” 齐眉小穗遮着眼帘,素白的衫裙衬得身形单薄可怜,姮芳着意的打扮,只为了在祖母面前扮演那个示弱的角色。“祖母在铜山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礼佛吃斋无不虔诚,就连新砌的偏院也起了‘余庆堂’的名字,这样的菩萨心肠又怎么会中伤我娘亲呢。” 谁人不爱听个吹捧,骆老太太面色稍霁,“我没有白疼这个孙女,到底还知道个好歹。” “秦松也是心直口快,他昨儿个还跟我说,如果一直找不到娘亲,要不要请南京兵部尚书郑大人出面,调派几个得力的人手。” “南京兵部尚书郑大人?” “对啊,就是郑鏊郑大人,他经常与外祖父饮酒,总是不醉不归。”从冯隽处听来的琐事,被姮芳机灵的移到了曲九畴身上。南京兵部尚书负责参赞机务,是南直隶六部中最有实权的位置了。 骆老太太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心道:难怪曲九畴那莽夫敢直谏寿宁侯,怕不就是郑大人在后头壮胆。她虽然猜的不中,亦不远矣。 秦松趁机帮腔道,“我曲公此次上疏弹劾寿宁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南京国子监祭酒冯隽冯大人,也是钦佩不已。”心里告一声,冯大人恕罪,又祭了您的大旗。 骆老太太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官场上的事她不懂,但戏文里都说过,那些台谏言官,铁骨铮铮,即便触怒了帝王,也能青史留名,为后人颂扬。莫非曲九畴也能效仿故人,博一个直言骨鲠的美名? 姮芳就是在等她这一瞬间的夷犹,“《杂譬喻经》中宣讲过宽恕能化解恩仇,不管我娘亲做过什么,祖母都不要怪她了,好不好?” “唔好。”骆老太太下意识说出了口,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捏起青瓷压手杯,嘬了一口香茗。差点被这两人一递一答的迷晕了神,“曲氏现在不见了,我也很担忧,若是平平安安能找回来,也是功德一件。” 片刻沉默之后,姮芳昂起秀颈,语出惊人道,“我娘亲不是染了时疫,送去山阳医病了么?” 姮芳筹谋了这么久,都没能改变曲氏的宿命,心里除了难过就是不甘。这一次她不为父亲,也不为母亲,只为自己谋一个出路。 当姮芳说出曲氏染病的时候,秦松也是大大吃了一惊,芳姐儿这是疯了不曾!可旋即,秦松意识到,在这虎狼之穴的骆家,再背上一个生母不贞的枷锁,芳姐儿如何能够有尊严的活下去,怕不是一人一口吐沫星子,就能将这可怜的丫头逼死了。 “骆家放不下这个脸面,咱们曲家也不背这个骂名,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就对外声称曲氏染了时疫吧。”秦松斩钉截铁的站在了姮芳这边,想必曲公知晓后,也能谅解他的所作所为。 “你的意思是说将曲氏失踪的消息瞒下,按照时疫不治下棺发丧?”曲家能不追究是最好,至于用什么理由骆老太太倒并不在意。 “正是如此一来,两家人都存了体面,日后生死富贵,再无怨怼。”秦松艰难的把话说完,竟有一种虚脱之感。他要用这一次的退让,换取芳姐儿的一世安稳。 骆老太太昏花的眼睛迸发出精光,拍板道:“好,从今儿起,曲桑锦既不是我骆家的媳妇,也不再是你曲家的女儿,这个世上再没了这个名姓。” 骆老太太如何说服骆二爷的,旁人无从得知,曲家二奶奶失踪七日后,终于对外宣称染了时疫,芳音辽绝。 丧事来的匆忙,因为没有尸身,小敛c大敛都省了,但骆家也置办了祭田,设了灵座c魂帛,五服之内皆来奔丧。 姮芳跪在空棺前守灵,看着堂前挽联上写的“春晖未报”“永记慈恩”只觉得格外讽刺,谁是她的春晖,谁给了她慈恩说什么如珠如玉,视若珍宝,转头就能全部抛下。 别人或许不知道曲氏的下落,但何娘子前来吊唁的那天,偷偷塞给她两张铺契,隔着众人耳目,不方便递话,只说是曲氏的遗物,让她好生收藏。 所以没人比她更了解真相,她娘亲过得好好的,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斩断了前缘,开始了她新的人生。 “娘亲有没有留什么话给我?” 何娘子不忍心欺骗她,只含糊答道:“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姮芳能理解她的不得已,却不能原谅她的绝情,待到朝夕哭奠那一天,姮芳从头至尾没有掉一滴泪。 人人都说芳姐儿是吓傻了,也有人说她是没心没肺,姮芳挺直了脊梁,任随别人指指戳戳去说,本来就没有奢望过的东西,现在丢了也不用难过,只是往后她再也不会去祈求那些薄如纸的骨肉亲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六章 去留 筮宅卜日之后就是下葬,骆二爷是被小厮青荇扶着前来,步履蹒跚满脸憔悴,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一看就是熬了几宿几夜,往事难思量,幽咽断人肠。 乡亲族老看到他这副模样,哪个不喟叹骆家二爷重情重义,曲氏真真白瞎了眼睛。 棺木入了土封,杏黄色的明旌长幡在风中打着旋儿,白色纸钱纷纷扬扬如雪片,昭示着这场人间闹剧。 曲氏坟冢在夕阳下孤零零矗立,甭管生前如何遭人非议,死后都能换来一声恸哭,悲悲切切念一句“锦娘,走好”。 曲氏下葬后,姮芳看出秦松的寝食难安:“秦叔,你还是回南京去吧,那边更需要你。” 秦松是要走的,曲公对他恩重如山,他却有负重托,回南京自要负荆请罚,“那小姐你多保重。” 为秦松践行之后,众人都在雪筠坞待令,她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认可了姮芳的当家地位,而不是那个至今窝在正房闭门不出的骆二爷。 姮芳齐榱的粗麻孝服还没有脱,只见她两颊消瘦,唇涩干裂,肩膀几乎撑不起衣服,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可当她一抬眼时,眸光中隐含着坚毅:“如今娘亲虽已下葬,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还是没有消停,逝者已矣,我得让娘亲清清白白的离开。” 甘嬷嬷揣摩着,“所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外头人传什么还不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不错。”曲氏失踪的内情本就模糊不清,只要散布流言善加引导,咬定曲家二奶奶是死于时疫,日子久了也就没人再记得当年的真相了,“甘嬷嬷,我想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来做。” “可是这收买人心的事,没有银子可办不成啊。” 姮芳朝香蒲一点头,香蒲便取出一囊袋来,“都准备好了,那些个三姑六婆你也熟稔得很,该怎么笼络想必不用我多说。” “正是,正是,这桩事交给我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包管办得妥妥帖帖。”四小姐到底年纪小,轻而易举就被说服。 甘嬷嬷一走,香蒲便道,“小姐的意思,可是甘嬷嬷不能再留?” 姮芳淡笑,果然经历了这一遭大劫,香蒲也迅速的成长起来了,她所说的正是她所想的,只不过甘嬷嬷这般心眼如针尖的人,即使赶了她走,也得做的漂漂亮亮,让她感恩戴德的离开。 “我记得甘嬷嬷有一本账册,总是鬼鬼祟祟的收在箱奁里,你去把它翻出来,递到大伯母那里去。” 贺氏此时对二房还有几分恻隐之心,看到甘嬷嬷如此欺上瞒下,便想敲打她一番,“这老婆子动手脚动到我面前来了,我从四岁开始看账本,至今还没人能糊弄过我。” 丫鬟巧莺疑惑:“这样人留在二房,早晚是个祸害,大奶奶作甚不干脆逐她出门?” “我手头没有她的卖身契,况且这曲氏刚死,我做嫂嫂的就越殂代疱,插手二房的人事,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还是奶奶想得周到。” 待甘嬷嬷从外头回来,便被贺氏单独叫到角院,让她把账目上克扣的银子吐出来。 甘嬷嬷自知败露,心里惴惴不安,回到屋里却又被香蒲当头棒喝:“甘嬷嬷,你要大祸临头了。” “什么大祸,什么临头?”甘嬷嬷的心咯噔一下。 香蒲诡秘道:“二奶奶下葬之后,我就隐约听保常媳妇提过要对二房的人封口,这心里正打着鼓呢,贺氏就来找你来了?” “什么封口?这无缘无故的封什么口?” 香蒲顿了顿,用那种瘆人的眼光看着她,“你说二奶奶明明没有死,他们往棺材里填的是什么?” “你你这青天白日的,你别吓人行不行!”越是手脚不干净的人,越是容易心虚,甘嬷嬷脑子里就蹦出了许多毛骨悚然的画面,好似有鬼来找她索命。 “我不是吓你,咱们这些下人啊,知道的太多了,就成了主子心里的一根刺,不然好端端的,贺氏作甚么要来找你麻烦?”要说以前的香蒲,未必能唬住老奸巨猾的甘嬷嬷,可她刚被贺氏敲打过,正在惊魂未定之时,对香蒲的挑拨已然信了六七分。 恰巧,骆德昌又在书房里发了一通火,责怪青荇擅自处理他的书信,其实不过就是曲氏收在匣子里的信笺被翻了出来,字里行间倾诉的都是惦念之情,还偷偷藏了几粒串好的相思子。 莫将红豆轻抛弃,学就晓风残月坠,事实如同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 骆德昌如今受不得半点刺激,吩咐青荇把信笺全给烧了。可青荇才烧了几张,骆德昌又发癫似的一把踹翻了火盆,将那些焦黄的纸片重又捡了起来。 青荇抱怨道,“老爷这样拿咱们撒气有什么用。” “老爷又发脾气了?”甘嬷嬷原先还是很得二爷赏识的,可现如今她也不敢随便往前凑。 “可不是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爷的脾气是愈发孤拐了。唉,这心里头一直憋闷下去,早晚得找个人发泄” 曲氏没了,她的责任最大,骆二爷要是想找个替罪羊,怎么算也该轮到自己头上。甘嬷嬷越想越觉得骆家不是久留之地,趁着事情还没有闹大,不如收拾细软回老家,置办几亩田产,安心颐养天年。 姮芳听了她的请辞,假意犹豫了半天,“您这一走,怕是屋里就没有可靠的人了。” “怎么会呢,大奶奶手里刚调教了几个小丫头,个顶个的灵巧。再不济,还可以从老太太屋里调几个得用的媳妇子过来,总归比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婆子强多了。”甘嬷嬷这还不足五十呢,就自称风烛残年,也不臊得慌。 姮芳无意再与她做戏,遂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再挽留,您好生回乡静养吧。” 姮芳给甘嬷嬷备了仪程,一路送到驿亭,也理所应当的从她手中收回了陪嫁单子和卖身契,彻彻底底将二房控制在了自己手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非典型旺夫娘子》正文 第二十七章 同窗 骆老太太得知甘嬷嬷回乡养老,便把庶子叫到跟前,“我知你对曲氏还耿耿于怀,可堂堂男儿岂可终日为情伤身,什么事都一概不闻不问!” 骆德昌“唔”了一声算是应了,“甘嬷嬷一走,你房里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我便做个主,将我院里的木槿派到你屋里服侍。” “谁?”骆德昌终于醒了神,“你说什么锦?” “我说的是木槿!”骆老太太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只好搬出古人来鞭策他,“你当年读书时,最是推崇班超,大丈夫当立功业c取富贵,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骆二爷被嫡母一通鞭策,好歹振奋了些精神,得悉同科好友,吉安府进士任邦伦途经铜山,立刻换了新袍子出门迎客。 任邦伦听闻骆德昌正妻新丧,也是唏嘘不已,这中年丧偶之痛,痛就痛在少了一位贤内助,内宅缺人打理不说,还拖累丈夫倦世。 “咱们这一科的进士,杨阁老座下门生,馆选大多没有通过,真是令人惋惜。” “早在为兄意料之中。”骆德昌装着风轻云淡的样子,心头却在滴血,没能入馆选的进士,会分发至各省排班候缺,多数时候只能在上级衙门打杂跑腿,运气好也要一年半载才能补上一个知县,和那些留在翰林院的庶吉士相比,待遇简直天壤之别。 雄飞无望,还谈什么效仿班超,骆德昌听闻任邦伦将赴湖广候缺,心里十分不屑。湖广遐方绝壤c民风彪悍,且宗藩棋布,僚属关系复杂,若是不小心得罪了权贵,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任邦伦又问:“骆兄今后有何打算?若有人能在朝中说得上话,你也不必和愚弟一般出任边官了。” “一切都尚未可知。”任邦伦不过出身寒门,玄酒瓠脯的日子过惯了。可骆德昌再不济,也是家有薄产的一方豪富,另有两位高嫁的姐姐左右逢源,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候缺苦熬的地步。 骆德昌虽然不大瞧得上此人,但他刚从京师外放,想必能带来一些最新的消息。两人在书斋聊了一阵,才知道袁c杨两派在黜免苏淞税赋上争得不可开交,但景宣帝以国库空虚为由,最终站在了袁首辅一边, “杨阁老占了下风不说,连此次南直隶的乡试,也被袁党觑了空子。” 骆德昌对乡试主考官不感兴趣,遂问道:“那寿宁侯在任上的风评可不怎么样,江淮河道频出意外,朝中大员就没有什么非议?” “能有什么非议,听闻端午节圣上在西苑射柳之后,亲自陪庄太后游湖泛舟,还赐了玉柱金罍,鲥鱼角黍,王公贵胄的日子不是吾等可以想象的。”寿宁侯丝毫没有受到弹劾的影响,自己的发妻却逋逃出走,这能到何处去喊冤。 两人各有各的痛处,便在一起饮酒排遣,“再来一壶温酒。” 一位年轻女子进了书房,穿的是银红色焦布褙子,头上一支衔丝金簪压着发鬓,低眉垂目地为二人斟酒,任邦伦还以为是新嫂嫂,差点起身行礼。 骆德昌见那女子泛泛姿容,举止亦畏畏缩缩,不悦道:“你是何人?” “二爷,奴家名唤木槿。”骆德昌脸含愠色,要不是顾忌着同窗在场,早就发怒了,“这里不用你侍候,去喊青荇过来。” “是。”木槿如蒙大赦的退下。 姮芳在和明岚姑姑叙话,见香蒲鬼鬼祟祟的,索性问她:“你是在瞧木槿么?” “我看她端了金盘露进去,不到一消会就出来了,老爷估计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姮芳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那木槿岂不是太可怜了。” “她有什么可怜的,本来就该安分做她的下人。”明岚姑姑把绣绷往临窗的月牙桌上一隔,拉着姮芳的手认真道,“芳姐儿,你要记住,别的女人再进雪筠坞,就是想做你的后娘,可千万不能让她们得逞。” “可木槿是祖母派来的啊,总不好把人赶回去。” “呵呵,不过是保常媳妇的侄女罢了,哪儿用这么抬举她,指使她做些杂事也就是了。”保常媳妇原先还想把木槿塞给季嬷嬷的儿子赵炳生,季嬷嬷气得和她结了怨,个中内情就不必向姮芳道了。 明岚以前是为了巴结曲氏,才总往雪筠坞跑,现在却是诚心实意想给姮芳以教导。明岚的姨娘虽然也不在了,但至少教过她绣鸳鸯c弹月琴,如何讨好主母,如何约束丫鬟,一直到十岁上头才得了咳症,吐血而亡。 “芳姐儿,你知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 “姮芳不知。” “你得多黏着你爹爹,没事就往他身边凑,烹饪女红不行,端茶倒水总会吧。”看姮芳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明岚语重心长道,“做个体贴的孝女,将来你爹爹才会把你带到京师去哩。” 京师?姮芳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继续上一世的老路,与继母柳氏斗,与京中贵女斗,斗来斗去身心俱疲,“现在爹爹都不太愿意见到我” “唉,二哥他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明岚是有些理解曲氏的,这男人若是表里不一,贪慕虚名,比那偷养外室的薄幸郎还不如。 姮芳眼见着木槿灰溜溜的回来,便将她安排到了瑛姑手下帮衬,平日里连骆二爷的后脑勺都看不到。 木槿顺服得很,让她去晒制枳壳陈皮,也就撸起袖子乖乖干活,半新的湘裙都脏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我爹原先在药堂管事,这些活儿我都是熟手。” 连瑛姑都夸赞木槿做事刷刮,一个人能抵两个人用。 香蒲便说:“若是她不再想着勾搭二爷,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姮芳暗忖,“祖母也是太操之过急了,若是物色个桃夭李艳的娇娘,或许还有一丝机会,现在算是白白给雪筠坞添了个粗使丫鬟。” 骆老太太听说人送过去了,却没个屋里动静,就知道这事没成,却也莫可奈何,“木槿这丫头啊,我本来就不看好,毕竟相貌上差曲氏太多了。” “是,我这侄女是不开窍,好比白膏的蜡烛,不点不亮。”保常媳妇心里头惋惜,这机会是她在老太太面前说尽了好话,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本以为木槿就算做不了续弦,至少也能收用在屋里作妾,偏这丫头木讷得很,天生是个没福气的。 这头任邦伦再上途程,骆家对他有些轻慢,只简单送了几双厚底鞋包金钱饼。姮芳好奇的是,骆家这般不会收拢人心,前世时,任邦伦怎么会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在都水清吏司一干就是好多年? 看来时命这个东西,确实玄之又玄,想要凭着一点小聪明逆天改命,根本就是徒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