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胡沙》 小驹初踏 第一节 暗夜偷香(上) 晋建兴十年六月十六日,凉州武威郡姑臧城。 姑臧城古称盖臧,原为匈奴人所建。大汉武帝元狩二年,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北击匈奴,纳河西为大汉版图,始置武威、酒泉二郡,移民实边。后天下分置十三州,设凉州统辖河西诸郡,治所即在姑臧城。河西地处中西交通孔道,丝绸贸易兴起后,武威姑臧城为“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的战略要地,商使往来,无有停绝。汉魏之后,姑臧城遂为河西政治中心。 在姑臧城东北五里许,有一脉群山绵延逶迤,山中林木茂密,郁郁葱忽,偶有山石裸露之处,则石色如禇如火,艳丽夺目,此山便为当地人称红崖山。红崖山下,有一片跌宕铺展的庞大庄院。整个庄院占地千亩,楼宇鳞次栉比,气势磅礴,从山上流下的泉水经引渠注入宅内人工湖,湖中轩亭罗致,曲桥假山,一派园林风光。这处庄院的主人姓阴,祖上本是中原新野人氏,汉末因投军戍边而徙居武威。百余年来,阴氏子孙瓜瓞绵绵,而今族中已是人才云出,有阴澹、阴充、阴元、阴鉴、阴濬、阴预、阴琚等兄弟七个,均在现凉州刺史张茂麾下担纲要职,人称“阴氏七子”。 今日,恰逢武兴郡守阴元的长公子阴璜迎娶敦煌索縀的小女儿索氏的大喜之期,阴府上下张灯结彩,红笼高挂,热闹非凡。 《礼记》有云:“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然魏晋以降,婚仪节简之风渐为高张奢靡所取代。虽官府有禁,然民间却“嫁娶之辰,多举音乐”。这阴氏是姑臧大族,而索氏一族更是敦煌郡之煌煌冠姓。索氏自东汉西播,植根敦煌西域数百年,出了索頵、索劢、索靖、索綝、索袭等古今巨儒,与同郡之令狐氏并称为“河西双巨”。高门望族姻亲累世,河西索氏、令狐氏、氾氏、张氏、曹氏等累世冠族间皆有姻亲关系。今日阴索两姓联姻,宣告阴氏从此步出武威一隅之地,破蚕而出,挤身于河西士族之林。有鉴于此,其婚宴排场自然隆盛非凡,不仅各地望族头面悉数出席,连凉州牧、平西大将军张茂也亲来道贺。偌大的阴氏府邸门庭若市,贺喜宾客不下三千人。好在阴府中有仆役数百,事前也经过演练,因此招迎接引如此庞多的宾朋仍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阴元的长子阴璜,虚年二十岁,承家学,志骁勇,被荐为秘书从事,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今日又娶了冠姓之女,人逢喜事自然精神爽。阴璜与其父阴元立于前台接迎来宾,一身吉服衬托得英俊潇洒,意气风发。 六月盛夏,骄阳如火,虽是到了夜间,空气依然闷热。阴府便将席宴安置在了宽阔的湖滨,重要宾客则请进了湖中的轩亭,借着湖风山水,消减暑气。阴府洋洋洒洒三千宴,铺设了整个湖畔。案席间有丫鬟婢女承奉饮食果品,觥筹之间,姝丽幽兰袅婷,彩带扶风,若穿花玉蝶;水榭露台上更有乐伎歌舞助兴,丝竹声中,美人轻纱束玉,轻歌曼舞,若仙子凌波。众宾客饮醇酒,闻丝竹,品秀色,早已熏熏然乐陶陶,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夜里戌时许,庭中气氛正酣,其间有不少宾客已是醉眼朦胧,神情放诞。魏晋以来,士人多风流萧散,恣肆不拘。凉州虽处于西北边陲,然从中原迁徙而来的高门士第也带来了洛京特有的文士风度。这不,某位客人酒至酣处,竟站在了案几之上,踏着丝竹的节拍肆意起舞,左右的几个宾客有的拔了头上玉钗,有的则摘了腰间长剑,或是以钗叩案,或是以剑击节,口中大声呼唱,场中欢宴达到高潮。 一个四旬左右的肥胖客人酒至酣处,本就轻薄的麻衣半开半合,袒露出半个油光光的胸脯。这客抬手不稳,将案上的酒樽拨落于地。这客人也不见慌乱,双手撑地,身子缓缓向后仰倒,脑袋努力往后,直至弯成一个反马桥,用嘴从案下叼起了那枚酒樽,也不理会因衔樽而坠地的冠巾,悠然自婢女的托盘中取过一盅新酒,继续畅饮。 另一个面容清矍的客人一手执杯,一手却伸往身后,在路过奉酒婢女纤足上捏了一记,直吓得那婢女一声尖叫,手中托盘散落。那婢女脸色羞红,落荒而逃,惹得几个客人肆意大笑。那清矍客人眼光追着那婢女落荒而去的背影,久久不收。邻席的客人大着舌头道:“窦桓君……弱荓娇儿正如那雨后青梅,虽已含春,却酸涩难咽,桓君醉乎?……”那窦桓君摇头晃脑,也大着舌头道:“非也,美人摇臀兮,风摆碧荷!吾醉乎?非醉也?哈哈,哈哈……” ------------- 宾朋正在欢畅淋漓间,突听有人大声呼叫:“抓蟊贼,抓蟊贼了!”这喊声若乎晴空生惊雷,震耳发睧。随即府前院后,竹梆声“啌啌”疾响,阴府部曲呼号奔走,四处皆是捉贼之声。 府内宾主闻讯大惊,喜宴之乐也戛然而止。阴元上前唤住一个呼喊报讯的蓄买私奴,喝道:“何事如此惊惶?” 那个私奴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还印着一个清晰的履印,显然是经过一番搏斗后,气喘如牛地奔来报讯。闻言忙答道:“回告阿爷,刚前后府中闯入了一个蟊贼,打倒了几个同值,已自新少主母屋里逃出去了!” 一旁的阴璜听后脸色立变,忙接口道:“什么?有蟊贼闯入了少主母房内?!” 阴元向阴璜递了一个禁声的眼神,左右瞧了一眼宾客。此际庭中场面虽显混乱,但宾客们也只是四处张望,未曾有人离席。阴元忙一把揪起那私奴衣襟,拽带到离宾客稍远的花树之下,沉声道:“贼人是如何闯入新府的?内卫守值作甚去了?” 那私奴连连摇头,道:“卑奴不知!卑奴与几个同值正巡到少主母宅院左近,便听得楼中有呼喊打斗之声,卑奴几人刚赶至楼下,便见一人破窗而出。” 阴元询道:“可识得那贼模样?”那私奴摇头道:“那贼身著黑服,以方相驱魔面罩掩了本来面目。那贼子身手了得,一出手便击倒了些个卑奴同值,尔后便与赶到的护院武丁交上了手!” 阴璜听说这贼身手了得,心中隐隐升起一了丝不安,他突然省起近月来在姑臧城里尘嚣直上的“偷香贼”一案,脸色不禁变得苍白。 数月前,武威郡户曹参军常在府上三公子娶亲,便有贼借喜宴之机,潜入常府兰房,乔扮新倌人常守,盗取了新妇贞洁。因事发于众宾齐聚之时,常氏一门颜面无存,新妇也蒙羞自缢。常参军递名贴请案的同时上书氾郡守请求致仕,连捕捉此贼的结果都不愿等,举家夤夜便搬回枹罕老宅。武威郡府、姑臧令接案后连署下书,清查此案,至此这偷香贼事迹渐而浮出水面。 原来自一年之前,便有人家受其所害,然苦主碍于脸面而未能声张,自饮了苦酒。这贼一招得手,便频频而出,四处作案,一年下来,受害的苦主已不下二十余家! 案情一经公布,姑臧城内大哗,郡府连忙布网海捕,却因无人能识过此贼真面,因此海捕数月,此贼却如石入大海,杳无踪影。然而自公布案情后,当初自尝苦果的受害大户脸面无存,陆续搬出了姑臧城,而受辱女子大多羞愤自杀。至今,姑臧城内谈贼色变,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阴元面沉如水,寒声道:“尔等数人,竟制不住区区一个蟊贼,吾养尔等何用?” 那私奴一脸愧惧,竟不敢言。 阴氏家主阴澹得讯,已厅堂里步出,同时聚来的还有阴氏其余五兄弟,诸兄弟皆在低声询问下人。阴元见状,迅速对阴璜及左右跟随道:“尹管事,尔立即召集府中部曲,先护着府中宾客安危;璜儿,汝速赶至新房察看,若有异状,速来回报;郑管事,尔速请四郎调使护兵,务要擒了此贼!” 指令下发,诸人迅速执行下去,一队护兵一身戎甲,从左院匆匆而出,直往西北方向的宅院奔去。 阴元转出花树,缓布走上台基,先向庭中众宾客作了一个团揖,继而大声说道:“各位宾朋贵友请勿担心,适才敝府来了位不请之客,欲求乞索,却被几个不开眼的下人误认了梁上之君,现已由下人打发了出去。如此扰了各位嘉宾的兴致,尚请见谅!”说着又作了一圈团揖。 自古以来,自有了贫富差异,便有了靠乞讨为生的乞索儿。这乞索儿为了生存,也常有一套讨赏的“专业知识”。有的乞索儿便会选取宴客之家求讨,趁府上主人高兴,说兴逢迎话儿。宴客家主为了颜面,也为彰显与人为善,对上门的乞索儿往往都给予适量打赏,而这种打赏却比乞索儿的平日所讨要丰富得多,因此有些心眼的乞索儿便会等待这种机会。 但高门大户并不是说进便能进的,在院上还有道护院关卡,许多乞索儿跟本见不到主家便被轰赶出去。否得,那乞儿没有了阻拦,岂不是一窝蜂而至? 阴元口称来了乞索儿,借口很是牵强,阴氏门院高大,岂是说进就进得来的?但与会宾朋,哪个不是心窍玲珑的人物?有道是能看破不说破,既然主人这么说,那就姑且这么听罢。 此际“啌啌”告警之声也停了下来,想来是那“乞索儿”真的被打发出了府。在阴氏兄弟的刻意安排下,众宾客便又回到了席间,继续饮宴,席间气氛渐热。 阴元见局面复定,暗暗吁了一口气。 突然左侧屋面传出“喀喇”巨响,一人带着惨叫之声从屋顶上摔落下来,砸碎了一地的瓦片。 有人喝叫道:“看,在那儿!”阴氏七子及众宾朋受声响如引,皆转头瞧向屋顶。 西南屋宇之巅,不知何时已静静站立着一个头戴四眉四目驱魔面具的人影。 其时月已近西,一轮玉盘无巧不巧,刚好将那人的身影圈囊其内,那人便如从月宫中走出的方相神,居高临下,俯瞰众生。高空夜风习习,吹得那人的袍袂拂动不止,月、影相契,构成一幅华丽而诡异的画面。 院中众人随最初几人“啊”了一声,余者皆是错愕之色,仿若星空闪电,又若飞瀑倒流。在那一帧剪影之下,所有人的心魂被瞬间俘摄,阴府静谧一片,仿若时间也停止了流动。 那青白色面具人似乎很享受这种峙岳临渊的感觉,竟在屋脊上来回踱了几步,尔后方双臂一展,似大鸟掠空,隐没于阴府鳞次的建筑群中。 一名阴氏部曲最先反应过来,颤声喊道:“那贼……那贼子……逃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节 暗夜偷香(下) 呼声如一石击水,将趋于平静的庭院再起波澜。这一次,众宾朋均亲眼目睹面具人的现身,什么“乞索儿”的牵强借口轰然间被击得粉碎。 阴府以武传家,累世军功,向来御盗极严,今日值此盛事,不仅府中所有蓄养私奴、家丁部曲全体就班,还从武威郡借调了近百个郡守精兵巡视各处。如此严密的防范,可谓飞鸟难入,阴府上下对此也极有信心。却未料想此面具人却是神不知,鬼不觉,大庭广众之上突兀现身。这无疑是在阴氏众人的脸上重重抽了一个耳光,打得阴氏七子颜面扫地! 阴元只觉脸上热辣无比,脸孔几欲扭曲,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四郎何在?!” 其实不需阴元呼唤,四郎阴鉴已然来到跟前。这阴鉴年约四旬开外,长臂大手,宽额高颧,面容甚是威壮。这阴四郎行伍多年,现职司枹罕都护,脾气极为火爆。此时已是怒火中烧,大声道:“兄长放心,即便是将整个宅院翻覆过遍,也要将此小贼擒来!”说着脚上重重一顿,对身后几个戎甲亲卫喝道:“随我搜!” 且不言阴家四郎如何将宅邸翻转搜寻,那新倌儿阴璜听得贼子乃从新房而出,早已是心浮气动。与索氏结亲,一则因索家女芳名远播,二则乃索家以明经传节,家学蔚然,对以武传家,学识泛泛的阴氏而言,正可补其所短,再则索氏高门,如天山皓月,攀结姻亲得益非常。因而护全索家娘子的品节名声,便是阴氏的头等要事。 阴璜已然顾不了仪制,将外衣下摆往腰间一掖,大步便奔往新房。 阴璜的新房是后宅西厢中一栋独立小院,阴璜奔到院前,见楼上还透着灯光,院内却不见了那几个守值的兵士,进入屋内,伺候新娶娘子的几个健妇全都东倒西歪,昏睡不醒。阴璜心中焦急,蹬蹬蹬冲上二楼,刚到房门口,便听得有人娇喝。一道劲风破空而至,“啌”地一声,阴璜头被重击,瞬间鼓起了一个大包,直打得他眼冒金星,站立不住,赖葫芦般滚下楼来。 论阴璜的身手,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受袭,但他一意关注新婚娘子的安危,心绪不稳,失意之下吃了一棒。但阴璜反应也快,在陡直的楼梯上滚了一圈,身子倒转,右手随即抓住楼梯靠手,手上用力一撑,往外一跃,稳稳飘落于楼下。抬头望时,只见楼梯口站着一个著青衣,梳着双十髻,年约十三四岁小娘子,杏眼圆瞪,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根三尺许的木棒,娇喝道:“蟊贼,胆敢复还!再吃九娘一棒!” 阴璜见状忙叫道:“九娘住手,我乃阴璜,非是贼人!”那小娘子定睛一瞧,原来是真正的新郎倌,忙吐了吐舌头,将木棒藏于身后,眨眨眼睛道:“哦,原来是表姊夫,九娘还以为那蟊贼又去而复返了哩!真是对不住了,良时未至,表姊夫怎么来了?” ---------- 原来这个青衣女子非是随嫁丫鬟,而是新娘子的表妹兼闺中好友,凉州领军将军宋配的小女九儿。 宋配,字仲业,是凉州刺史张轨时的第一谋将。晋永兴二年,河西鲜卑首领若罗拔能率领部众进犯凉州,宋配领千军迎战,于姑臧城下击杀若罗拔能,俘获十万余鲜卑部众。自此,河西大定,胡夷之众再不敢犯境,张轨得以立基凉州,宋配也因此名扬西硾。晋永嘉六年,匈奴汉国皇帝刘聪进犯洛阳,张轨遣其长子--西中郎将张寔领步骑兵三万,前锋护军宋配领步兵二万入洛勤王,在秦州境内被秦州刺史裴苞和东羌酋帅贯与伏击,宋配以二万步兵击败拥兵五万、据险而守的裴苞与贯与。永嘉七年,西平太守曹祛叛乱,宋配与尹平率三万步骑伐曹祛,平“湟中之乱”,继而转任西平太守。宋配征战沙场未曾有败,于建兴七年,被张茂封为领军将军。 宋配生子有宋孝、宋悌、宋节、宋恕、宋勇五人,而女儿却仅有一个。这九娘,排行第九,小名九儿,现年十三岁,深得宋将军喜爱,被视若掌珠。宋九娘随父兄学得一些武艺,又疾恶如仇,常仗剑行侠,人称宋九娘。新娘子索氏,闺名索菡。出身于经学传家的索氏高门,棋琴书画皆精,而手无缚鸡之力,因是弱不禁风。近来偷香贼事传得沸沸扬扬,索菡自然心中忧虑,这宋九娘便自告奋勇,瞒了父兄,到索府扮作陪嫁丫头,贴身保护表姊。 今夜戌时,宋九娘正在新房内陪着新娘子说着话,突听得屋外两下轻响。索娘子倒浑然未觉,但宋九娘觉识灵敏。当下示意索菡噤声不动,她悄然执起木棒闪在帘后屏息以待。 未几,只听那珠帘轻响,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声吉服,身材颀长,双目之下罩以玄布,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眼大而黑白分明。 却说这贼人也是不凡之辈,深知姑臧掌故。阴氏非比一般大宅,此行风险极大。但此贼却也心性高傲,越是如此越是刺激,因此专拣有难度的下手。他见屋外守值的不是一般家臣仆役,而是姑臧府的职兵,这难度更是上升了一层。但他采花事多,经验颇丰,先是放出迷烟,逐次放倒院子内外的兵士健妇,继而悄悄入内。这贼也颇识情趣,最喜享用移花接木的“洞房花烛”奇趣感觉,今日阴璜成婚,他也将自己乔扮得与新郎官一般无二,趁府中欢宴正浓之机,先于正牌新郎一步,入内“洞房”欲拔头筹。这贼以为新房内仅是待榻新娘,因此未对内施放迷烟,再则若是施用新娘子,那等待他的只是一个毫无觉识的新娘子,他的“洞房”就无趣之极了。入洞房来,但见红烛高照,卧榻上端坐着一身喜服的新娘,以喜帕遮面,虽不见面容,但见那身姿修长绰约,交叠置于膝上的一双小手晶莹如玉。这贼心中大动,低声唤道:“娘子,夫君我来了!”便欲去掀那新娘喜帕。 突觉脑后生风,这贼也是反应快捷,身子往右一闪,宋九娘那敲头一棒便打偏了,砸在那贼左肩。那贼吃痛,转头却见是个梳着双十髻,若及笄之年的小丫头正怒目圆瞪,像是一头小雌豹,娇喝道:“蟊贼,九娘等你多时了!” 宋九娘见那贼穿着新郎吉服,身材健壮,黑布罩面,浓眉入鬓,一双眼睛倒是大而分明。原来宋九娘臆想中的偷香淫贼定然是长得獐头鼠目,面目可憎。虽两相对照相去甚远,但在宋九娘眼里,这贼人专污女子清白,自然也是讨厌无比。见对方撞在了自己手上,也不客气,使出父兄所授的棍法,劈头盖脸向那贼人打去。而索娘子却是吓得惊叫一声,昏于木榻。 那贼人见这小丫头使出棒来颇有几分武技,顿觉别有情趣。虽然这小丫头全未长开,但也有几丝英武之气,甚合他的胃口。这贼也是年岁不大,少年心性,出身也极为高贵,因在府中觉得压抑,出外窃玉偷香多是寻求快感,加之从未失手,因而胆壮无比。今晚在这新房内先斗斗小雌豹,再偷偷美娇*娘,真乃人生一大乐事,因此哈哈大笑,拍掌道:“好玩啊好玩,小娘子,本公子就陪你玩玩罢!”不再去管那吓晕了的索娘子,在新房里与宋九娘游斗起来。 新房内空间较阔,那贼又身手敏捷,在房内蹿上跳下,一味地斗引着宋九娘玩。宋九娘虽有些武艺,却远不是他的对手,虽然棍棒舞得虎虎生风,除第一次偷袭得手,之后对斗却是次次落空,倒将房内摆设捣烂了不少。 两人的打斗声终于惊动了屋外巡视的下人,几个阴府部曲发现有后宅健妇被放倒后,便四下嚷叫起来。那贼见事已败露,便不再与九娘游斗,今夜虽采花未成,但于洞房之中与这小丫头游斗半晌,心中也有一丝快意,口中叫道:“小娘子,本公子有事先走一步了,下次再陪你玩!”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方四眉四目的方相驱魔面具迅速遮了脸面。“嘿”了一声,闪身一跃,撞破窗格逃往屋外。楼外虽有几个下人欲阻住去路,却被他三下两下拾缀了事,转眼便消失在宅院的暗影中。 阴璜被宋九娘敲了一棒,心神倒定了不少,见宋九娘还守在门口,心里略略放心,提袍登上木楼,说道:“九娘,索家娘子可安好?” 宋九娘忙将门帘扯住,闪在帘后道:“姊夫,良时未到不得入内,请谨守君子之礼!”她是怕阴璜进屋看见自己砸坏了的物事,因此将他堵在屋外。 阴璜忙后退一步,在帘外叫道:“索家娘子,你可安好!小生失礼了,唐突了娘子,尚请娘子勿怪!” 索菡悠悠醒转,坐立起来。宋九娘偷瞧了瞧门帘外的一脸急切新郎倌,又看了看襟坐喜榻的新娘子,扑哧一笑道:“新郎倌放心好拉,有我九娘在此,定还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娇*娘子!” 阴璜得知新娘子没事,放心下来,隔帘向宋九娘深作了揖,道:“幸得九娘看顾,小生在此多谢了!”这阴氏虽重武,然河西学风浓厚,阴氏长辈要求子弟必尊儒业,以弥不足,因此这阴璜也学了不少文士礼节。宋九娘嘻嘻笑道:“恁多酸礼了,还是用你的酸礼去招呼客人吧!” 阴璜终于放心离开,索家娘子自揭了喜帕,道:“妹妹,那贼人可走了么?这次可多谢你了!” “那贼被打跑了!”宋九娘说着脸上微微发涨,见索家娘子在打量屋内被砸得破烂不堪物事,赧脸对道:“姊姊,妹妹这次可丢了大丑了,砸坏了这么多物事,也不知道姊夫看到新房被捣成这样,会不会怪我?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爹和大哥,否则九娘定要被责难了!” 索娘子轻轻摇头,微笑道:“好妹妹,你救姊姊出狼口,我夫郎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宋九娘知这索家表姊是宽慰自己,但也觉得好受了许多,转头察看被那贼撞破的窗棱,望向着那黑乎乎的破洞,心里暗暗起誓:“蟊贼,切莫让九娘再遇见你,否则定要拆了你骨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节 密林杀机(上) 阴宅闯进了偷香贼,令阴氏家主阴澹大为光火。这阴澹年过五旬,国字脸,宽额,朗目,身材高大,虬须漆黑,容貌威严。但是失了一只右耳,破坏了整张脸的协调,略显狰狞。对于这只右耳,却不得不说一个令阴氏引以为豪的故事。 永嘉二年,前凉州刺史张轨大人突然中风,面瘫、口不能言。晋昌人张越便联合武威贾龛、西平麹晁、大晋驸马当阳侯杜预第三子杜耽、西平郡守曹祛等上书南阳王司马模,欲取而代之。这晋昌张氏为凉州世族,枝叶繁茂,多亲属子弟在国中州郡担任要职。张轨乃祖籍雍州安定,属入凉流官,根基浅簿。张轨不得已打算避位,回宜阳老家养老。幸亏现在的阴氏家主,彼时还是治中从事的阴澹,带一干人马飞奔长安,在南阳王司马模面前痛陈张轨深得人心,虽然生病但不至于不能政事。就在司马模疑惑犹豫间,阴澹将自己耳朵割下掷于盘内呈上,说道:“主公如不信,此耳亦不足再闻民间风声。”司马模大惊,优容称谢,仍以张轨为凉州刺史。阴澹从此被张轨晋封为军司马,进入凉州权力核心,参与机密。阴氏家族从此更加昌盛。 阴府宅院各地都有家仆巡视,那个罩面偷香贼刚使探爪翻院过院墙,便发现院外也有人看守,于是便向阴府后面的红崖山密林深处逃去。 当晚闹出了这挡子事,阴府上下已是颜面扫尽。阴澹缺失右耳的地方,青紫色疤痕突突直跳,怒斥道:“阴索,你是如何安排主事的?竟让小小蟊贼于我府中来去自如了?” 阴索是阴府大总管,五旬左右年纪,是阴家的疏亲,因做事机敏而受阴澹赏识。今晚阴三爷大公子大婚,他使人将阴府内外皆作了巡查,未想还是出了纰漏。阴索受到斥责,一张老脸直发涨,忙道:“是小人布置不妥,让这贼子有机可乘。小人这便使人,将这贼子追擒回来,交由大爷处置!” 阴澹怒道:“此端祸出你手,勿得指使他人,由你亲自去办!” 阴澹威势之下,阴索连连应诺,忙带着几十个府中护卫,急急追踪而去。 阴府内的这场喜宴的气氛自然冷淡了下来,贺喜宾客也没有了继续留待府中宴饮的兴致,于是络绎告辞离去。凉州刺史张茂在阴澹和阴元、阴濬三兄弟的陪送下出了阴宅大门,在凉州大将军府精卫护送下上了马车。阴澹目送马车渐渐远去,转过脸来,一脸冷青地对阴濬说道:“处和,今晚之贼你如何看?” 那阴濬在阴氏兄弟中排行第五,字处和,年近四十,颔下五柳长须,容貌儒雅。他是阴府七子中最多谋者,闻言答道:“今日七弟于宅外广布耳目,若是贼人从宅外逾墙而入,定然无所遁形。依小弟看来,此人定是混在了宾朋之中,借机潜入!” 阴元点点头,道:“五弟之言在理。然则宾客之中,又有何人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阴澹道:“你们二人有无发现,刚才离去宾客之中,是否缺少了某人?” 阴元忙将六弟阴预唤来,这阴预一直在阴府前门迎送宾客,经阴元一说,阴预忙仔细回忆,良久说道:“小弟在今日晚时,曾见元公少公子张骏单独前来道贺,如今未见张公子离府,莫非还在府中?” 阴澹不动声色,唤来在后堂的四弟阴鉴,吩咐下人对府中上下密密查探,若有蛛丝马迹,即刻上报。 过了不久,便有下人来报,在阴璜新房不远的墙头,发现了一柄飞爪,并拾到了一方丝布。阴濬考证墙头的探爪痕迹,发现受力点在墙外一侧,证明那贼是从内往外逃去留下的,由于走得匆忙,不慎将作案器械和罩面丝布遗落在了墙头。 阴澹细细摩挲着那方丝布,此布细腻光滑,是用上等蚕丝织成,做工考究,丝布正中以青丝绣着一匹奔腾的骏马,栩栩如生。阴澹道:“只有权贵之家,方能用此上等丝布。而以骏马刺绣为身份标志之人,姑臧城上下屈指可数矣。青马,青马,莫非此贼便是那霸城侯张青马?” 阴元听罢大惊,道:“兄长,元公少公子身份何等高贵,岂能做如此下作之事?” 阴澹冷冷一笑道:“这张青马可不是普通人,幼而奇伟,十岁属文,卓越不羁。此子最崇拜魏武帝和周平西,曾言:‘曹阿瞒少年荒唐,终成一世人杰。周子隐任意使气,故后皆称英雄!’此为学古人之事啊!” 诸位兄弟对这位前凉州刺史张寔之子、现凉州刺史张茂之侄张骏平日的所为,亦是有所耳闻,却不想已荒唐到此等地步。听了大哥此话,不禁愕然。 阴澹将那方丝布收于怀中,向诸位兄弟脸上瞧了一眼,道:“诸位弟弟,今晚贼之身份,时下只是愚兄猜测而已,未到水落石出,各位务必守口如瓶。府中上下禁止任何人谈论此事,违者重治!” ------------ 张茂的马车缓缓而行,沿着官道驰向姑臧城。十六个精卫持枪执戟,护卫左右。 这张茂今年四十六岁,身材瘦削,颔下一缕清须,脸略长而苍白,鬃角已生白发,双眼却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 马车驰入大昌门,径往西北角的弘臧山张氏府邸。张轨刺凉后,在姑臧城西北角的弘臧山下营建庭院,仿洛阳宫而建,占地千余亩,庭院内树木荫繁,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辅以假山流水,构筑成气势恢宏的张氏府邸。 府中的老仆执着灯笼,前来迎接,欣喜道:“是二郎回来了!”这个老仆是以前跟随父亲的仆人,名叫张福,六十多岁了,头发已然全白,从张茂幼年时起就一直称他二郎,即便如今他贵为凉州之主,这个称谓也一直未改。张茂看着这个老仆,心中泛起一丝温暖,点点头,道:“福叔,青马回来了没?” 张福道:“小郎君今日出府较晚,今次估计回府更要晚了些!”张茂点头“哦”了声,下车先去了内堂,拜见了母亲辛老夫人,与辛老夫人叙了会话,尔后才转回到西厢居处。 夫人王氏迎了出来,这王氏四十出头,容貌不算美丽,但是气质雍容,见到张茂,眼内满是欣喜,她接过张茂递过的披裘,又跪下身去给他卸了聚云履,换上一双在室内穿的木屐。虽然张府仆从众多,但夫妻相处之时,王氏很少使唤丫环仆人,因此夫妻二人恩爱甚笃,张茂也没有续娶妾室。只不过成婚多年膝下无子,王氏深以为憾。 张氏府中,老夫人年岁已高,不问世事。张寔遗孀贾夫人自其夫死后,便成了海藏寺居士,张府中一应诸事,均交由王夫人打理。 自六月起,张茂便巡察了凉州境内的张掖、武兴、广武、武威诸郡,至今日阴氏娶亲方才赶回。张茂看着妻子略带憔悴的面容,心里泛起一股柔情,轻轻抚摸着王夫人的鬓角,道:“夫人,成逊多日不归,真苦了你了!” 王夫人捧起张茂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闭目感受着夫君的温存,轻轻摇了摇头:“奴家不苦!”睁开眼时,已蕴满了一汪水雾,“倒是夫君日见消瘦了。” 张茂叹了口气,道:“今天下分争,四海倾覆。凉州孤悬于外,我父兄呕心沥血数十载,方得保境安民。现今父兄留下的这片基业,重逾千钧啊!茂暂摄凉州,无一日不战战競競,如履薄冰。” 王夫人对张茂道:“如今凉州人才会聚,夫君你也不要太过操劳,需得爱护身子要紧!” 张茂道:“夫人不知,为夫接任凉州日短,虽表面波平浪静,暗下却潜流乍起。这凉州重任终要交给青马。只是这孩子年少失怙,母又少恃,如今任气使行,不能理事。我这当叔叔的需将基奠筑实,因而不得不诸事明断……” 两人正说话间,突听得房外张福唤道:“二郎,叱卢护卫请见!” 张茂心中一动,对王夫人道:“夫人稍待,我去去便回!”推开门,让张福将叱卢护卫唤到西厢他日常小憩的静思堂。 这叱卢护卫一身黑衣,身材高壮,高鼻深目,黄发蓝眸,英气勃勃。其名叱卢万载,乃张茂二十年前随父张轨西来凉州时,在金城附近拾到的异族弃子,今年刚二十三岁。这叱卢万载对张茂极为忠心,自十五岁起便成了他的扈从侍卫。张茂视之如若心腹,私务之事,大都托付与他。这叱卢万载甫见张茂,便深深一躬,口中道:“大人!” 张茂问道:“此事你查探的结果如何?” 叱卢万载道:“据仆遣出的属下回报,此事极可能与小公子相关!” 张茂脸色微微一动,道:“彼方有何行止?” 叱卢万载道:“其府中已遣出多人,沿路搜索,现下已抵至毂水河岸的红崖山下。一俟小公子入林前截住去路,恐是很难脱身!” 张茂沉吟道:“万载,你速领十几名敏捷府卫即刻出城,务必将此事查探清楚,若路遇青马,立即刻将之遣制回来!若遇他人阻滞,可予击杀!……记住,此事不可动用牧府州兵!” 那叱卢万载深深应诺,旋即大步走出张府,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张茂伫立窗前,注目府外深深的黑幕,陷入浓浓的沉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节 密林杀机(下) 月已西沉,姑臧城东北红崖山黑黝黝一片,山林氤氲在雾气中,像一群蛰伏的巨兽。 红崖山下火光闪烁,数十个黑服劲装的阴家护卫举着火把,在这片山林细细搜寻。那偷香贼虽从阴府逃出,但一路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以阴家的大总管阴索领头,阴府护卫便沿着这点点滴滴的蛛迹一路追踪而来。 红崖山横亘数十里,北面是浩瀚的大流沙,南面是滔滔的毂水河。山虽不高,但山中树木莽密,在其内藏匿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夜间搜寻更是不容易。但阴索受了族主阴澹的斥责,胸中积了一股怒气,誓将这个恶贼生擒活捉,再抽筋剥皮,以洗阴家之耻。因此喝令护卫采用蓖梳式搜查,弄得红崖山上下野兽惶窜,夜鸟惊飞。 阴府护卫们三人一组,人手一长刀一火炬,呈品字型同时向三个方位搜索,快速向山中推进。有一组护卫沿着灌木林搜索到了山边河岸,身畔河风呼啸,脚下河水滔滔。同是夜晚,姑臧城里暑气未消,但红崖山中却寒风习习,加之汇集祁连山积雪融水而成的毂水河更是寒澈刺骨,河风冰凉。三护卫身着夏裳,被河风吹拂晓,不禁打了个寒战。 河风越来越大,吹得护卫手中火把明灭不定,三护卫忙转过山嘴,走向背风的一侧。 突从三护卫身前不远的背风斜坡林中,骤然窜起一个黑影,也不知此黑影是人是兽,似乎受了些惊,呼地钻入密林更深处。 这组护卫向前追了几步,但见前方密林黑森森一片,似乎暗藏危机,不由齐齐止步。其时三护卫离护卫大队相距约十余丈,彼此间火光相映,话声可闻。因应于此,三护卫胆气稍壮,最前面的护卫口中轻“噫”了声,伸出长刀,用尖刀从前方枝桠间挑下一方物事。三人定睛细看,那是一片被树枝钩挂留下的布片。联想刚才黑影,显然是那黑影所遗,三护卫对视一眼,突然发喊了声:“有贼在此!”便向那黑影逃匿的方向追去。 那黑影慌不择路,在密林间胡乱奔走,这组护卫自后紧追不懈,两者间距离越来越近,三护卫已然看出此人面孔上罩了一方玄布,一身黑袍已被莽林树枝钩挂得破烂不堪,其身形与府中描述的蟊贼极为相似,心中狂喜,皆大声喊道:“贼子休走!” 这组护卫的叫喊声惊动了附近搜索的同伴,遁声陆续奔来,很快便集中到了这一处背风的山林。 追在最前的护卫脚下加速,欺近那人,长刀前挥,猛然斩向对方颈脖,眼看那贼子就要身首异处,左侧刀光一闪,一柄长刀迎向而至,重重磕在刀身上,将这护卫刀锋断开。却是另一个同伴挥刀挡住了这护卫的斩首之势。那黑影趁机前窜几步,钻入山坡上的林中。 这护卫诧怒道:“朱亮,你……” 那护卫朱亮道:“徐明,大总管有令,须得活擒此贼!” 这护卫徐明这才想起阴索之令,心中的诧怒顿时消散,眼见贼子又逃,又发了声喊,提刀追了上去。后面两护卫紧跟追上。 在林中穿行数步,突然眼前林木一空,一阵山风迷眼,那黑影正站在前方风眼处,身上黑袍在风中如同一张破损不已的蛛网。见三人追来,眼中闪过一丝惶惧之色,脚下不由向往退了一步。 那护卫朱亮叫了声:“贼子!还不束手就擒!”舍了火炬,伸手便去抓那人,徐明也空出一手,去揭那贼子面罩。 那贼子似乎更注重自身面目的隐秘,伸手便格挡徐明伸出的手臂。而朱亮则一手抓住了贼子那件黑袍。 徐明右手一翻一卷,从那贼子双臂之间伸入。那贼子慌忙往后一跳,突然“啊呀”一声怪叫,似乎踏在了虚空。那贼拖着长长的怪叫往下坠落,片刻间便没了踪影。 徐明、朱亮等人这才发现,原来已追到到山崖绝壁边,离他们的脚边不过一两步远,山崖下雾气氤氲,也不知渊深几许。那贼子刚才一跳,脚下踏空,竟落入了悬崖深处。 阴府护卫已陆续赶至,数十支火把将这个山嘴照得透亮,但悬崖之下却是黑云翻覆,消散不去。阴索听闻贼子已然落崖,不禁有些意兴索然。 ---------- 突然林中“啾啾”破空之声骤起,数十道锐锋激射而至。异变骤起,多数阴府护卫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少量护卫因有林木遮挡,避过了第一泼箭雨。 阴索大喝一声,道:“丛林有伏,速速退回!”手中长刀挥舞如风,将射来的箭矢一一格档,同时脚步不停,迅速奔转至崖边的一方大石下。林中皆是破空之声,只有临渊一隅稍许安全。 阴府护卫大多训练有素,听到阴索呼喝,在短暂的慌乱后迅速反应过来,立即以周围的木石作掩护,躲避危险。然林中皆是破空之声,只有临渊一隅稍许安全。阴府护卫只为索贼而来,除了人手一柄长刀外,并没有防身护盾和铠甲,而手中燃烧的火把,却又为敌人提供了良好的目标。林中第一泼箭雨过后,便是更精准的点射,阴府护卫在对方精准射击下,伤亡惨重。 眼看身边同袍一个个被暗处的敌人射杀,阴索恨得目眦欲裂,但敌暗我明,莽林中似乎有无数双噬人的眼睛正盯着阴府护卫的一举一动,稍有露头便被射中。阴索高声叫道:“灭炬!灭炬!”长刀一挥,将一枝大石边上的火炬斩落崖间。与之同时,一支箭矢从密林中飞出,直向阴索面目而来,阴索刀势不老,反转手腕往箭身一磕,刀箭相碰“当”地磕出火花。那箭被折了方向,擦着阴索的发际飞出,箭矢带出的锐风刺得头皮生疼。阴索直觉手臂微微发麻,显然对方的箭矢力度既猛且利。 好精准的箭法!阴索背心涌过一阵寒意,他突然意识到今夜之事恐难善了。 虽然有反应迅速的护卫扔掉了手中火炬,但当密林重新融入黑幕中时,阴府护卫仅剩下了阴索一人。黑暗之中箭雨止息,但黑暗带来的气息让阴索更觉危险。 阴索大声吼道:“尔等何人?与我阴族有何仇隙,竟胆暗箭杀伤人!” 只有山风呜咽,林木沙沙而响,却无人所应。 阴索怒声嘶吼道:“何人欲杀我阴族?何人欲杀我阴族?!” 嘶吼声在山中回荡,长久不息。 黑暗中充斥危险,然黑暗中也易于深思。阴索靠在大石下坐了下来,于黑暗中突然冷静下来,今夜的周遭事故从其脑中一一闪过。 从贼潜阴府,大胆示众,再到山林现身,杀机骤起,这一系列事故似乎早已设定。 阴氏立足河西百余年,从边关戊卒到姑臧望姓,其崛起过程中当然有些见不得世人的秘辛,河西之地自然有仇家。难道今夜所为,便是阴氏的仇家设好的一个局? 阴索为阴族庶支,又身为阴氏大总管,对阴氏的历史典故知晓甚深,骤遇此变,由不得他多想。 阴索突然燃起火矩,上前两步跃上大石,扬声狂笑道:“无胆鼠类!仅会偷袭伎俩,今夜你阴爷在此,有种便现身一见!” 一支利箭穿林而出,直刺阴索前胸,阴索对来箭视而不见,直待来箭离身不过一尺之时,方才身形闪动,那箭卟地刺入阴索的左肩。 但阴索此际便如一只林间猎犳,猛然跃起,迅雷般奔出数步。刀光闪过,密林一处草丛内飞起一道血箭,一颗头颅飞天而起。 热腾腾的鲜血浸了阴索一头一脸,阴索受鲜血所染,整张脸充满了戾气。左近林木一动之间,阴索长刀连环劈出,将暗处敌人边头带臂砍了下来。滚身血淋淋的他状如疯魔,仰天狂笑道:“肖小鼠辈!不过尔尔!” 丛林火光一闪,突从林中奔出数十个蒙面人。这群蒙面人浑身黑服,仅露出双眼,手持刀剑,杀气森森,直将阴索围在了核心。 其中一个身材高壮的蒙面大汉越众而出,此人手持一把约五尺长的粗重的铁剑,此人一身紧身劲装,绷勒出虬结的筋肉,显得孔武有力,从蒙布眼洞,隐约可见其淡黄眸子熠熠生光。阴索脸上狂笑不止,但双眼瞳孔却微微一缩,问道:“尔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壮汉道:“不知阁下是阴家几爷?” 阴索冷笑道:“虫鼠之辈,有眼无珠,连爷爷乃堂堂阴族总管都不识得么?” 那壮汉注视了阴索一阵,口气中似有丝惋惜,道:“原来是阴族大总管,幸会了!” 阴索一双通红的眸子深深刺入那个眼中,冷声道:“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却是波澜不惊,道:“某家名姓,不足挂齿。某虽未遇阴氏七子,但若获阴总管项上人头,想必东主也会满意的。”谈话语气仿佛在选择一件货品时,没有选到最好的货品,稍次货品在手时的自我安慰。 阴索脸容不变,但心中却是大惊,对方果是有备而来。脑中念头电转,但口中却道:“尔等杀我族人,所为何来?手段如此卑劣,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人淡然笑道:“阴总管斥之有理,某等本非英雄好汉,只是一群受雇于东主,收人钱帛,为人消灾的乞食末流而已。阴总管大名威名遐迩,某等为少许伤亡,只得使些末流手段了!” 阴索心中一动,道:“买凶之主何人,支与尔等价码几何?我阴氏因何与之结罪,竟指使诸位行凶?只需你说请缘由,我阴氏可以双倍钱帛付与诸位,且保证日后不因今晚之事为难诸位!“ 那人微微摇头,笑道:“多谢阴大总管好意,不过某家也有立世规矩:凡恨了东主酬金,便与东主达成契约,需成全主家之愿,即便他人支付数倍之酬。某家也概不能受,否则便是坏了某家立下的规矩!” 阴索道:“看来今晚我阴某是难逃一劫了!未想到将会死得不明不白。” 那人道:“非也,若阴总管胜了某家,某等兄弟自不会再为难你。如此,阴总管日后也可探明真相,雪今夜之耻矣!” 阴索虽不知道对方身份来历,但听其意有可能是一个隐秘的刺客组织,受人指使以加害阴氏。见对方如此自信托大,知道非是泛泛之辈,论武力修为极可能在他之上。此际对方已然邀战,也不容不得阴索细想其他,因而挺身道:“也罢,阴某便与你会会!” 那蒙面大汉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以剑遥指阴索。那一刻阴索突然感到了股冷寒之气从对方剑尖传出,虽隔着虚空,却似乎已渗入骨髓。阴索猛然暴喝一声,跃身而起,长刀如劈山斩岳,一掼而下。这阴氏一族多供凉州职军中,阴索的身手也自然不凡,这一刀无任何技巧成份,却是威力巨大,乃实打实的杀招,即便劈中巨石,也会裂成碎粉。那蒙面大汉淡黄色瞳孔猛地收缩,大剑前突,猛击在阴索刀锋上。刀剑“吭”的一声相击,四周木叶纷纷而落,那蒙面大汉身站下风,两腿受力微弓,将地面踩出两个大坑,硬生生地接了阴索这一击之力。而阴索的身子却猛地向外翻转,后背撞断了一棵碗口粗的树木,在地面上连续数个翻滚,滚落到坡林之下。 那蒙面大汉一技得手,却丝毫不敢大意,侧身贴臂,在林中敏捷穿行,俟近阴索三尺之处,阴索突然暴起,刀举过顶,人刀合如陀螺,挟一大团枯枝落叶翻滚而击。那蒙面壮汉铁剑舞如风轮,将迎面枯叶绞成粉尘。阴索单刀直入,自剑风中直取蒙面壮汉中门,刀剑相击后,两人径后退数步。 那蒙面壮汉胸前黑衣划开了一道血口,露出坚实的胸肌。阴索刚才一击在他意料之中,却也在他意料之外。看来刚才的第一击,阴索未竞全功,此番施为,方是全力以赴。 阴索经刚才一击,身已负创,两臂衣袖已失,,加之先前所受箭创,两肩血染。他自知不是蒙面壮汉对手,狂喝一声,手中长刀尽力向好蒙面壮汉掼出,尔后一个翻身,直落山外的毂水中。 一支利箭呼啸而出,刺入水中。须臾水中涌出一串血泡,一缕鲜红随着涟漪扩展开来,渐而消失不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节 天之异兆(上) 阴索与蒙面壮汉的决战蓦然而起,嘎然而止。阴索第一击未使全力,滚下山坡,只为第二击逃身做准备,他做到了。然而他却忘记了这群来历不明的敌人之中,有大量箭术精绝的箭手,阴氏护卫均亡于箭矢之下。或许他没有忘记,但在最后关头却没有了选择。 一个持弓蒙面人从林中缓步走出,此人双腿较短,然双臂过膝,胳膊粗壮,与身躯全不成比例,活像一只生活在山中的长臂猿,双眼睛外凸出,精光闪闪。方才入水的那一箭,正是由他射出。 毂水边,持弓人与壮汉皆目注渐渐扩展而去的涟漪,各有所思。持弓人对自己的箭术引有自信,此际见证的成果,眼中有一丝得色。而那壮汉却轻叹了一口气。 持弓人道:“头领放心,此阴氏总管前番已被创,此番纵了再高本事,也避不了我这支后羿箭!” 壮汉道:“飞象,吾疑非此也。” 飞象微诧道:“不知头领缘何叹息?” 壮汉道:“东主此举,乃选择与阴族为敌矣!” 飞象道:“东主乃神策世家,算几无失。定然胸中早已有了决计,否则不会使我等出面击杀阴氏。” 那壮汉道:“阴氏崛起于河西,已逾百载,如今又与索氏联姻,制霸姑臧几成定局。所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东主还是急了些啊!” 飞象哂笑道:“头领多想了,此乃东主当计较之事,我们只是一支刺客,与他人无恩无怨,取人钱帛,当达人之愿,如今一击竞功,可以交差了。” 那壮汉呵呵大笑了声,道:“飞象所言在理,我不知为何,今夜倒有些患得患失了。” 飞象道:“是头领与东主相交日久,不知不觉间,已将自身视为与东主一体了。然这与我们当初定下的规矩相背了。” 那壮汉悚然一惊。 这飞象虽名为下属,实乃其组织的肇始者之一,权柄极大。以组织规矩,是不会允许有人参与恩怨双方的纷争之中的,否则下场极为可怖。若首领所为有损组织利益,也必将被其余肇始者取而代之。这壮汉的思想,不知不觉间已偏离了原有的立场,飞相只是淡淡一说,但这壮汉心中却如响起了一道惊雷。 壮汉双眼一冷,立刻恢复了常态。对同伴令道:“此处距城不过十余里,官署惊动已是必然。下一刻,彼方将会大举搜山,各位即刻需清点物品,撤出山林!” --------- 夜风呜咽,群山密林复入黑幕。太白金星垂挂东南,一尾大白鱼游入黛青,天快亮了! 然则姑臧大地上几支长长的火龙队伍却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一队队士兵持戈执盾,正往山中挺进。 红崖山中那一场密林伏杀,阴氏护卫五十七人全数丧命,迅速被随后接续的阴氏部曲知悉。此变不仅使对阴氏打击沉痛,同时也震惊了武威郡僚属。建兴十年,晋室已南渡江左,一隅继祚,匈奴屠各窃据关中,沐冠称尊,胡羯石赵盘踞青、豫、并诸州,妄称天王。中原大地群胡并立,瘴气嚣尘直上。惟有陇右河西关山隔绝,虽偶有野盗作案,然事态不大,还算是政通人和。 阴氏为姑臧著豪,影响极大,被知悉噩耗,夤夜便赴牧府节堂拜贴请案。因此天未见亮,姑臧城便西门大开,一队队凉州军士便从西苑玄武圃起营开拔,目标直指红崖山。 滔滔毂水河自南而来,在红崖山嘴下转了个弯,带着祁连山雪水的凉意,扑向东北。 山崖脚下芦苇丛丛,生长正茂。一处芦苇荡中,突然哗啦一声水响,一个脑袋悄然浮出水面。这人年约十五六岁,长得浓眉大眼,相貌不俗,只是此刻脸色苍白,嘴唇被冻得乌青,一副惊惶之态。冰凉的河水使得他身上热量在快速地降低。这少年两臂紧紧抱住双肩不停搓擦,藉以存留一丝暖意,颤抖着慢慢地从水中站起,双眼四肆,正欲趟水上岸。突然似发现了什么,如一只受惊的青蛙,复又缩入水中。 须臾,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在离水面三五尺的河岸边经过,士兵手中的长戟不断扎入苇林水底,搜索一切可能的踪迹。 这少年憋着一口气,蜷附在河底的一块大石之下,从河面上看去,黑黝黝的与河底遍布的乱石融为了一体。那队士兵只用戟尖在乱石上拨拉而过,便将搜索的重心移向了附近的几簇芦丛。待搜索士兵离去片刻,水面下伸出了一枝苇管,快速移动着,穿过丛生的芦林,游向河之彼岸。 这少年双脚踏上彼岸,便低着身子,如狸猫在芦林边疾行。武威郡的士兵在毂水右岸举炬搜索,这少年在毂水左岸躲藏,双方虽隔了一条水道,但武威士兵却从始至终,未将河彼岸当作搜寻目标。这少年便借着黎明前的黑暗,发足狂奔。 奔出了两三里路,一道霞光破晓而出,金光万丈,耀花了少年的眼。少年盯着双眼,感受着金乌的热力,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这少年,便是阴氏口中所谓的“偷香贼”! 这一夜他偷香不成,成了受惊之鸟,彻夜奔亡逃命,在红崖山嘴,被朱亮那一队护卫追索,被逼落山崖。幸好山崖下便是一处与毂水相通的水泡,拣到了一条小命。但毂水的冰凉也让他吃尽了苦头,躲过官兵的追索后,已然离城十数里,这小贼浑身又冷又痛,疲惫不堪。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他失足落崖,才因祸袪难,躲过了一场杀机。 这少年选掼阳坡一处草甸上坐了下来,他素喜夜游,但像今夜此般尚不多遇,如今急需蓄养精力了。精神一旦舒缓,倦意便压过了冷与痛阵阵袭来。这少年只觉脑袋眩晕,眼皮不住打架,几下打熬不住,就此昏睡过去。 -------- 这一觉却是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 梦境先自他前几年的一遭变故开始。他梦见父亲浑身淋漓的鲜血,几个看不清面目的敌人的狂笑和亲人们的哭喊。随后他便开始逃亡,一次次地逃命,但敌人却是处处紧逼,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最后,他梦峥自己正站在一处巍峨的城池中,城中筑有五座大殿,正中一座以金玉饰砌,匾额隶书“谦光”二字,东南西北四周另起了四座大殿,分饰以青、红、白、黑四色,四殿将谦光殿捧为核心。五殿金戺玉阶,彤庭辉煌。此际大殿内外却是一片混乱,一队队士兵骑跨高头大马从宫门外冲入,见人便杀,宫殿内到处是逃命的宫婢和侍人,陛阶上血流如溪。他被一个黑马骑士逼到了墙角,手脚似乎被制,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将一柄长剑刺入自己胸口…… “救……救命……啊!……” 这少年一声大叫,猛然惊坐过来,浑身湿涔涔如被水中捞起一般。其时已日上三竿,六月的太阳照在身上热辣辣的,他却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感觉脑中迷迷糊糊,原来是那来自祁连山融雪的毂水刺激,又加上昏沉沉的睡了半晌,年轻强壮的身子也经受不住,竟然染了风寒。 突听身侧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恶贼,醒来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节 天之异兆(下) 这少年听到这声音,如被蜂蜇,猛然跳了起来。却站立不稳,又跌倒在地,这才发现他的手脚竟被人用细绳缚住了。 只见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女孩儿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这小女孩儿年约十三四岁,正是他在阴璜的新房中与他游斗的小姑娘宋九娘。今日宋九娘一身紧身劲服,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在他眼前比比划划。 少年怒道:“你因何缚我?赶紧解开!” 宋九娘道:“你这恶贼,倒是逃得恁远,以为跳出本姑娘的手心了?没想到天网恢恢,本姑娘神机妙算,终又逮着你了!” 原来自偷香少年从阴璜的新房内逃走了后,宋九娘陪着表姊索菡说了会私房话,不久便听闻阴家总管阴索率追索的护卫在红崖山受到了神秘敌人的伏杀。阴澹听后大为震惊,立即将此事禀之了凉州刺史。阴澹身为军司马,品阶极高,又有功于张氏,张茂张使君自然重视,即下兵符,遣军搜山。 这宋九娘虽说年少,胆子却极大,竟然在阴府护卫和官兵进山之后悄悄尾随而来。这宋九娘自小受父兄溺爱,沾染了些游侠习性,爱舞枪弄棒。自与这偷香少年照面后,便发誓要亲手擒他,为受辱的女子讨回公道。她怕被阴氏发觉后送回宋府,便没有跟着进山,反是沿着河左岸一路往北。没想到歪打正着,居然在这毂水下游的小土坡上发现了一路潜逃的恶贼。发现这贼正在昏沉大睡,心中大为兴奋。宋九娘知道若两人明枪对仗,她不是这贼的对手,便趁机将他手脚捆住,然后押解回城,交由官府处置。 宋九娘刚将其手脚缚住,这贼便一阵惊叫醒来,大汗淋漓,形貌狼狈不堪。宋九娘暗暗啐了声:“枉生了一副臭皮囊,外强中干!” 这贼奋力挣扎,不过那宋九娘缚得紧,将他手腕上勒出了几道血印,却是挣脱不出。这贼怒道:“小娘皮,快给我松绑。否则本公子要你好看!” 宋九娘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和本姑娘斗斗?本姑娘可不怕你!” 那贼傲然道:“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谁?知晓本公子叔叔是谁?” 宋九娘道:“本姑娘懒得知道。你若呆了傻了记不得了,就回家问你阿母去!” 那贼高叫道:“小娘皮,你给我听好了:我叔叔便是当今凉州……”说到一半,那贼似想起了什么,突然生生截口,换了一副嬉笑脸孔,道:“小妹妹,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宋九娘见那贼一副嘴脸说不出的可恶,别过脸去,哼道:“本姑娘才懒得知道你猫姓狗名呢!” 那贼半坐起来,道:“小妹妹,你放开我,哥哥手脚都麻了!” 宋九娘没有吱声,反而转过身后,在山坡土壁上折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虚空抽了几下,然后转过脸来,歪着脑袋笑盈盈地看向他。那贼觉得这宋九娘的笑意极为不善,喉咙抖动一下,道:“噫?你取根荆条做什么?” 宋九娘娇笑道:“本姑娘手痒了,要抽抽那不听话的臭白羊!” 那贼四处打望,这里除了蒿草便是杂树,哪来的黑羊,瞟到自己只一身贴身的内衫。顿时了然,原来他就是“白羊”! 他忙双足一跳,远离宋九娘,道:“小妹妹,你可不要这么凶,否则以后嫁不了人的!” 宋九娘听他说话轻佻,含有轻薄之意,脸上飞红,想到他就是那淫贼,更觉得可恶,持荆条便劈头盖脸地向这贼抽来。这贼连连跳闪躲避,突然脚下踩空,便如那滚地葫芦,从土坡上滚落下去。这土坡平缓,小贼内衫被荆丛挂破道道,脸上也添了几道伤痕,不过没有大碍。宋九娘见他自己讨吃了苦头,心中恶气稍出,哼道:“恶贼,活该如此!” 那贼落到坡底,感觉脚踝缚绳有些松动,原来那宋九娘先是缚他手腕,绑得极紧,因他脚上鞋子湿答答的全是泥浆,心里厌恶,便缚得马虎了许多。这贼一路滚下,双脚不住挣扎,竟将脚上绳子挣脱开来。 那贼双足恢复自由,忙拔腿便逃。宋九娘没料这贼竟然趁机开溜,如何能答允,当下便呼喊着追了下去。这贼身躯高壮,脚步极快,而宋九娘则手脚自如,两人奔跑的速度竟相差不多。那贼一路向北,径往河汊处逃去。在这河汊处有一个小小的野渡,芦苇林内还躺着两只小舟,这小舟已废弃日久,也不知还能否使用,小舟上横着一根长蒿。那贼此时也顾不及多想,跳上一只小舟,双手抱住长蒿狠力一撑,便往河中荡去。小舟嘎吱乱响,似不堪重负,好在舱底没有渗水,摇摇摆摆地顺水而下。宋九娘紧跟其后,跳上另一只小舟追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在毂水下游的茫如蛛网的河汊中穿行。 ------- 这毂水发端于南面祁连雪山,东北奔流注入百亭海,在百亭海边形成了蛛网状的内河三角洲,泥沙堆积出一道道沙洲,蔟生着翠绿的芦苇,形成了一片茫茫的湿地苇林。这小贼一心逃跑,这宋九娘狠命追逐,两人顺流而下,入了其中,犹如进了迷宫,全然不知方位远近。 天空中乌云四起,逐次向中央聚集,那一轮骄阳渐渐失去了初出的光芒,变得黯淡起来。 在二人小舟左侧约百十丈遥的一处苇丛之上,一道白衣人影在苇梢上轻轻一点,如蜻蜓点水,翩然而起,掠身飞往远处。离这白衣人身后约五十余步,又有一道黑影大袖一翻,如鹰隼翔空,紧追而去。这一白一黑两道人影高来高去,翩若飞鸿,转眼间便消失在河洲之外。 两高人与两小人一南一北,一天一地,一追一逃,同一时空,各行其事。 -------- 那贼自昨晚入室作盗后,便未曾进食,如今已是饥肠辘辘,受凉后脑中也有些昏沉迷糊,在一水流涡流之处挥蒿失当,小舟径撞向一处渚岸,竟然四散裂开了。那贼慌忙跳上河渚,钻入芦苇丛中。紧随其后的宋九娘本就不会使蒿,只在水中乱拨,舟儿倒是须着水流一路跟了上来。遇到了这股潜流,也步了那贼的后尘。 宋九娘突然发现天色暗了下来,眼下虽是正午,但四景却如日暮时分般黑暗,不禁抬头仰望,只见上空太阳渐被一颗异星挡住,仅边缘露出白光。宋九娘心中突地一跳,脱口叫道:“日蚀!” 那贼却是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密实的苇林,胡乱前行。宋九娘眼看越来越漆黑的天空,心里升起一股惧意,却是不敢跟着往里走了。 那贼在苇林中走了良久,不觉间奔走到了芦苇丛内空旷之处。只见天光一闪,眼前出现了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 这大湖远处天水相接,无边无际。 天上的异星完全吞噬了太阳,一大团锅底似的黑云聚成圆盘,越压越低,黑云正中一束云团不断下沉,如同龙首探入湖中,卷起了一股巨大的湖水,似要将这满湖之水都吸纳到天上去。乌龙四周无数道闪电在不停耀动,轰鸣声声,似乎上天投下的一道道锁链,要将那乌龙缚住。乌龙在闪电中咆哮翻滚,与之殊死搏斗。 那贼被这个诡异的场景惊呆了,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突然一道长长的闪电划破长空,犹如一把巨斧,将那条乌龙劈裂开来,被卷起的水柱失去了上升之力,轰然跌泻,将湖中的芦苇冲塌了一大片。 接着又是一个闪电,如同烈焰炸出,轰然一声炸响,天下皆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节 绝境重生(上) 宋九娘眼看芦苇深处电闪雷鸣,憾天动地,吓得她心胆欲裂,偏偏身子如被定住了的桩子,挪不动脚步。 她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否则也不会一人连夜奔出十数里来追擒恶贼。但在这天生日蚀、黑云压山中有种巨熊,通体棕黑,巨掌如斗,能一掌将巨石拍成粉末,可口啖数人,她深怕从苇林中爬出的便那食人巨熊,几欲昏厥,却偏偏神志异常清醒,那种感觉极难熬抑。 突然苇林中传出一阵悲呛的吼叫,似乎遇到了极其骇异的场景,宋九娘吓得紧紧闭住了眼睛,心脏剧烈颤动,呼吸几停。那声音带着三分惊惧,三分悲愤,三分绝望,还有一分却是如何也想象不出,恍若一只被押上砧板的困兽,濒死前的挣扎。 宋九娘眼皮突然一动,她听出了那正是先前钻入苇林的恶贼的叫喊声,绷紧的神经突然便放松下来,就像死神收回了它那只掐着脖子的巨手。这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这恶贼的声音并不是那么难听,相反,动听之极。这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岸上递来的藜杖,虽然平素极恨那扎手的挂刺,但这时却能救了自己的性命,所有的顾忌一扫而光。 宋九娘爬将起来,往那小贼奔近了几步。突然站立,脸上闪过奇怪的神色。 那小贼在倒伏的苇杆中央大跳大叫,一头乱发鸟窝般凌乱,原来白色的内衫已被淤泥沾染得难辨本色,原来被缚住双手的细绳已然不见,乌爪般的双手箕张,指开戟地,而口中所言,却是一种宋九娘从未听过的语言。 那小贼大花脸上满是悲恨和绝望,如疯如魔,令人不敢接近。 宋九娘突然觉得,这个小贼似乎与先前大不相同,然而不同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可能……或许……这小贼已然疯了…… 宋九娘心中涌出一种难明的感觉,那是一种惋惜,对美好事物的惋惜。虽然她不认为这小贼是个好人,她一直对毁人清白的淫贼深恶痛绝,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当这个痛恨之人在自己面前突然疯了,那种从正常人变成非正常人的转变,还是让她感到惋惜。 那疯贼依然在大吼大叫,有几句话宋九娘还是依稀辨听出来了,是那恶贼大声嚷道:“怎么会这样?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宋九娘的心绪突然平静下来,看着那疯贼的可怜模样,一股母性的光辉油然而生,心底自语道:“你放心,不管你过去做过多少坏事,我都将你送还姑臧,你如果有亲人在,我便将你送还亲人身边……” 那疯贼仍在嘶吼:“贼老天,你好死不死,把老子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瞎了眼了哇你!” 宋九娘在旁听得心惊:“这人真疯魔得不可救药了,竟然骂起了上天……” 那疯贼吼得声嘶力竭,音量沉闷下来:“王铮、崔瀚,你们都死哪儿了,听到了应一声啊!爸、妈,安儿,你们在哪儿啊……”说着竟然放声大哭。 宋九娘的眼泪也不禁涌了出来,她不仅为这疯贼悲伤,同时也想到了自已的亲人,鼻子一酸,也跟着哭出声来,竟比那贼的哭声还要响亮。 那贼听觉极为灵敏,迅速转过身来,喝道:“是谁?!” 宋九娘见疯贼眼神瞬间由绝望无神转为精光熠熠,悚然一惊:“这恶剧贼原来没疯,他是在做戏骗我……” 一念及此,对方的形象立刻从弱小惹人怜悯切换到凶狠邪恶,宋九娘连忙将短剑护在身前,颤声道:“恶贼,你……你别过来……” 那贼子一脸的欣喜:“太好了,终于见到了有活人了……”拔腿便奔了过来,宋九娘连忙将短剑在身前挥舞,身子不断后退,声音更颤抖了:“别……别过来……” 那贼子已奔到宋九娘身前尺许远,这才瞥见她身前不断闪着寒光的短剑,硬生硬地止住脚步,一脸诧异的神色:“小姑娘,你……” 宋九娘不断后退,脚下突然被芦枝拌住,身子便往后栽倒,那贼子忙伸手去扶,宋九娘紧急之中短剑向前一划,那贼子口中“啊呀”一声痛叫,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捂住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股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宋九娘迅速站起,用短剑指着那贼子,口中道:“你这淫贼,害得我好苦……” 那贼子双眼盯着剑尖,恨然道:“小小年纪,下手就这么狠!哎哟……你想杀死我啊!”突然意识到对方所言,便迅速石化,瞪大了双眼,直直望着宋九娘,半天方道,“你说什么?淫……淫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节 绝境重生(下) 宋九娘恨声道:“你这个恶贼,毁人清白,害我追了这么远的路,流落到这荒洲野渚上……你装疯作癫,诱骗于我,我……我定要将你押回姑臧城,将你的恶行公示天下……”想到刚才自己还生出了一番同情心,更觉得这恶贼罪无可恕,宋九娘强忍住欲哭的冲动,手中短剑挥舞,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出数个、数十个透明窟窿来。 那恶贼看着宋九娘一副凶巴巴,似与之有着莫大深仇的样子,脸上闪过惊疑不定的神色,似坠云雾之中,又如丈二尺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避着小姑娘的剑尖,小心翼翼地道:“姑娘,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宋九娘道:“决计错不了!你这恶状,便是化成了灰烬本姑娘也识得出!昨晚行恶被我识破,你仓皇逃窜,路上除了衣冠面罩,我便认你不出了?你那破喉咙只需冒出一个字来,本姑娘便能听得出来!还是乖乖就范,随本姑娘回姑臧城官署听候发落,否则一旦阴家抓获了你,以阴家手段,定叫你下场难看!” 那恶贼听宋九娘说得言之凿凿,斩钉截铁,心中的疑虑更盛,然而他对这小姑娘所说之事一无所知。又听得这姑娘口中不时蹦出几个古词,遣词用句与他过去接触的有极大的差别,口音更是奇怪之极,偏偏他却能完全听懂,真是奇哉怪也! 这恶贼忙问道:“什么阴家?什么姑臧城?你说的是些什么,我怎么都不知道?” 宋九娘听他说话古里古怪,以为这恶贼还是在装傻充愣,哼了一声,道:“除了凉州姑臧城,你莫非还在他处做过恶事?着哇!原来是个江洋惯犯!……”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一副你死定了的表情! 这恶贼道:“什么凉州姑臧城,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等等!”这贼双眼一亮,似忘记了脖子上的痛楚,大声说道:“你说的中‘凉州姑臧城’?!!” 这恶贼突然一惊乍,倒将宋九娘吓了一跳。小姑娘吭哧倒坐在铺了一地的芦枝上,大声道:“你住了,不许动!” 这恶贼完全没有理会宋九娘惊怕不已的表情,口中兀自喃喃自语:“凉州姑臧城,武威凉州区……是了,龚教授曾说过,历史上甘肃曾是凉州的一部分……” 这恶贼突然脑中轰然一声巨响,联想到那个当前“流行词”:“天!难道是这样?!”一时间千念百转,脸上表情变化多端,极为生动。 宋九娘见对方神神叨叨,言形无状,心中也在乱想:“难道他……真的疯魔了?……” 为证实自己的猜测,这恶贼学着宋九娘的语调,斟酌道:“姑娘,你别怕。我只是想问问,凉州姑臧城,是不是甘肃省武威市?” 宋九娘对“甘肃省”所谓何物全然不明,但“武威”二字却是常念嘴边的,顺口回道:“谬也,是凉州武威郡姑臧城!” 那恶贼自语道:“凉州……武威郡……姑臧城……唐朝?宋朝?元明清?哦不对,元朝设行省制度,已没有凉州了……”又问道,“小妹妹,现在是什么时代?” 小姑娘也不知道“时代”为何物,一脸的茫然。与这贼子说了会话,也觉得这恶人虽然疯魔了点,但也并不是那个邪狠。因此,她的回应也就逐渐自然了。当然嘛,这恶人说不定还是扮作狼外婆的大灰儿郎,小姑娘手中的短剑仍然是握得紧紧的。 那贼子打量着小姑娘,梳着双环髻儿,曲裾深衣,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模样儿精灵可爱,脸上带着淡淡的馨香,觉得极像邻家的小妹妹,忍不住想去摸摸她的小脑袋。但瞧着小姑娘一脸的警惕,手中闪着寒光的短剑,脖子上伤口仍在痛,他可不敢造次,这种想法只好搁在心里头。 那贼子道:“那你总知道当今年号是什么?皇帝陛下是谁吧?” 宋九娘道:“现在是大晋建兴十年,可惜圣天子愍皇帝陛下已被胡虏所杀。原来的大丞相五年前便南渡建康登极为帝,改元建武……淫贼,你问此典故,有何企图?” 那贼子喃喃道:“建兴十年,愍皇帝?……西晋?……南渡建康,东晋?天啦,两晋南北朝!”这恶贼一激动,便跳将起来,全然忘记了宋九娘手上的短剑。宋九娘见这贼子又疯魔了,手上又是一挥…… 那贼子又是一声惨叫,再次捂住脖子。 宋九娘虽然讨厌这恶贼,但两人在荒郊野地,人烟隔绝,有这人陪她说说话自然最好。见贼子两次为她所伤,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小声道:“你……伤势重否?我有言在前,你偏是不听,活该如此!”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还是从怀中取出一方手绢,替他包扎。 这恶贼嗅着宋九娘身上馨香,觉得这小女孩较之过去所接触的女性,别有一番姝色。在给他包扎伤口时,一股淡淡的温馨在他心中缓缓升腾。 宋九娘感觉到了这贼子的目光,脸上一烫,幸好在夜色中看不出来,口中嘟哝道:“看什么看,再看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贼子笑道:“好,我不看不看,你是姑奶奶,我怕了你了!” 宋九娘扑哧一笑,道:“本姑娘有那么老么……好了,你自己不要动,待伤口结了痂,复愈便快了快了!” 那恶贼摸摸脖子上的手绢,感觉小姑娘包扎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但伤口倒是掩住了,道:“谢谢了,小妹妹。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宋九娘啐了一口,道:“你这恶贼,又想打什么坏主意?是否还需本姑娘再往你脖子上补一刀!” 那贼子忙道:“我什么主意都不打,小妹妹要是不信,就用绳子将我绑起来得了!” 宋九娘道:“这荒郊野地,哪里去找绳子?再则,若是……若是你趁机发难,本姑娘岂非遭你的道了?”那贼子笑道:“不会,不会,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是大侠你的对手?” 宋九娘眨着双眼,道:“你叫我大侠?” 那贼子一看有门,道:“是啊,小妹妹是姑臧城里鼎鼎有名的侠女,仗剑一出,恶人伏诛,我可是早有所闻了!” 宋九娘傲然道:“那是当然,在姑臧城有谁不知我宋九娘大名,本姑娘仗剑行千里,除暴安良,专门对付你这等恶人!”说着脸上便觉微微发红,她长这么大,去得最远的地方只不过是姑臧城东南的仓松县,彼处距姑臧城也不过几十里地,这话可就说得有些大了,幸好在夜色中,那恶贼看不出来她红脸。 那贼子连忙附应道:“是啊,宋九娘的侠名我早就如雷贯耳了,却不知道原来就是你啊,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你就是恶人的克星!幸会!幸会!”他倒全然没有将自己归于恶人一类的自觉性。 宋九娘突然道:“不对!” 那贼子疑道:“有什么不对?” 宋九娘道:“刚才你说你‘手无缚鸡之力’,你可是打伤了阴府几个府丁,又跑了这么远的路。岂无缚鸡之力,莫非你又想诳我?” 那贼子见宋九娘年纪虽然小,却极是精明,戒心也重,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他见机得快,忙说道:“我说的可是大实话,可不敢诳宋女侠你,现在我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脚发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是什么?”恰在这时,肚子里适时传出一阵咕噜声,宋九娘道:“油嘴滑舌的淫贼,饿死活该!”不过对他的戒心也松了些,收起了短剑。 那贼子拍了拍心口,暗叹一声:“这古时的女子,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过了半晌,宋九娘才发觉自己被他诳取了名字。在古代,女儿家的名字是不能轻易告诉陌生男子的,虽然宋九娘平素大大咧咧,但终究还是一个女孩子,脸上不禁阵阵发烧。被对方占了这么大个便宜,不讨回来便真对不住自己了。 于是,她鼓足勇气道:“你姓甚名谁,还没有告诉我呢!” 那贼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黑幕中浮现的繁星,声音有些落寞:“我嘛,我原来名字叫张骏,如今……却不知我自己姓甚名谁了……” 原来这贼子已非原来的偷香淫贼,而是在正午的日蚀异兆时,天雷地龙炸响间穿越而来,不知何故附身到那偷香淫贼身上的现代人张骏! 后世的张骏是中国xx地质学院的学生,专门从事地质物理研究,本来是随导师和同学前往甘肃民勤腹地的大沙漠中进行地质科考,在巴丹吉林沙漠与腾云格里沙漠之间的雅布赖山附近遭遇了龙卷风暴。正是这一场风暴将他和两个同学----王铮和崔瀚先后卷走,风暴过后,他发现自己已脱离了原来的空间,竟然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大晋朝,附身在这个被宋九娘称为“淫贼”的不明少年身上。 “穿越”一词极为时髦,在他的那个时代,流行“生穿”、“死穿”、“各种穿”,对此他是不屑一顾的,网文穿越只是觉得好玩,满足世人读者的好奇心而已。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穿,这种天地雷神各种劈的“死穿”,够惊世骇俗的了。如果现在说出来,别人定会将他当成“妖人”给生生剁了。 没想到宋九娘也是一脸的惊讶:“你叫张骏?凉州府君的少公子张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节 河渚荒野 这一下轮到张骏讶异了:“你……你认识我?……” 宋九娘道:“果真如此,果真如此!原来你便是姑臧城的小霸王张骏!以阴族之势,等闲之辈岂敢入室行恶,也只有你身份显殊,方敢行此惊世之事,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张骏对宋九娘一下便指出他的身份,还有些迷糊,犹自疑惑地道:“同名同姓者多了去了,你有没有弄错?” 姓,人所生也。名,物之谓也。 姓名即为人类个体所特有的名称符号。古人取名,极为讲究,承干支,尚风学,崇僧入道,追雅求彦,又有诸多避讳。因人口增长,同姓分播各地,因而便逐渐产生了同样的名字。张骏后世的那个时代,人口呈爆炸式增长,某一个城市,同名同姓者可能就成千上万。 张骏,取自“良驹”之意,在后世极为常见。宋九娘闻之惊异,对张骏而言却是不已为然,一者宋九年纪太小,说话可能不靠谱,再则他刚附身而来,从心理上还接受不了一个与自己同名或者同音名的身份。因此才对宋九娘的话产生了怀疑。 宋九娘道:“决计不会错,昔时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对你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你是武公嫡孙,元公嗣子,当今凉州张使君亲侄,建兴四年封霸城侯,建兴八年封西平公的张骏!” 张骏知识所学是地质考古,不可避免地需接触不同时代的历史知识。此前深入民勤大漠,在武威市停留了三日,期间曾与同学一同参观了海藏寺,雷台博物馆,对武威的历史还是有一些了解。 听宋九娘这么一讲,脑中立即闪过在博物馆看到过的一节简介: “张骏,字公庭,幼而奇伟,十岁能属文,封霸城侯,卓越不羁,而淫*纵过度,常夜微行于邑里……” 这一刻他的嘴里,可以塞下一枚鸡蛋! “不会有这么巧吧,这个肉身与我的名字一模一样?”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一场沙漠中常见有龙卷风暴,将他刮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古凉州,附身上这个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凉州之主张骏身上。 他,就是张骏! -------- 张骏一跤躺倒在芦苇铺就的垫子上,眼望着满天星空,心中思潮起伏。命运的奇特转折,真令人感慨万端,他从一个普通的地质学院学生,转而变成了将来的凉州之主,这副肉身的传奇,从此便由他书写? 他感觉到自己一下子成为了天之骄子,时代的宠儿,四野苍茫无极,任由骏马长嘶,大鹏飞天……呃,是什么声音? 肚子的抗议将他从yy中拉回了现实,圣人也是人,也要用东西祭五脏庙不是?何况他还不是圣人。 然而这荒洲水渚,除了被气墙压塌了一地的芦苇外,就是不停流淌的河水,有什么东西能吃? 苇尖,那玩意是可以吃,但尝尝鲜可以,吃多了嘴里就发涩,过去那个时代倒是吃过这东西,那只是觉得好玩来着。 鱼? 对了,有水便有鱼,除非是死海。张骏地拍大脚,呼地站了起来。右手一伸,对小姑娘道:“拿来!” 宋九娘见他又呼乍乍地疯魔了,心里一紧,忙握紧了手中短剑,道:“你欲何为?” 张骏对小姑娘文绉绉的语调还是不很习惯,但这是在古代社会,入乡便得随俗。 “你饿不饿?” 宋九娘打量了他几眼,疑惑道:“你有吃食?” 张骏歪头一笑,道:“想不想吃鱼?” 宋九娘看了看四周的河汊,顿时欣然道:“你会捕鱼?” 张骏笑道:“不是捕鱼,我可没有鱼网,要制一个工具叉鱼吃,借你短剑一用,你负责在此地生火。” 宋九娘追了张骏一整天,肚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她女孩儿面皮儿薄,不好意思说出口。在这荒野里只有她和张骏二人,在饥饿与敌意面前,前者占了上风。虽然她不很情愿,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短剑递给了张骏。 张骏砍了一枝精壮的苇枝,削尖了一头,轻手轻脚地走入水中。黑暗中叉鱼可讲究手段。但这大河汊刚经历了一场气爆,很多鱼儿被震得仰肚儿浮在水面上。张骏倒没有费多少力气便将三尾大鱼串成一串。 呼拉拉跑上岸来,却见宋九娘正愣愣地望着一地的芦苇,无可适从。 原来,她不会生火! 肉身的张骏,虚年十六,比宋九娘大了三岁,而前世的张骏,已年满二十三,后世人类的知识面却非这个时代的小姑娘可以比拟的。 张骏剖开一枝苇管,划成篾条,从河渚头寻到了一截小舟的碎片,又采集了一大捧苇花的绒衣,一大捆干枯的苇叶。不理会宋九娘满脸的惊奇,两脚踏住木片,两手扣住篾条来回拉动,如此进行了数十下,木片受热,渐渐升起了青烟。 张骏一鼓作气,直到磨出了火星,引着了苇绒。张骏小心翼翼地将火星吹成明火,引燃了苇叶,一堆篝火腾腾而起,照亮了他如大花猫儿的脸庞。 宋九娘突然发现,这个恶名远播的姑臧小霸王,此刻竟不再是那么令人憎恶了。 这一顿烤鱼,是张骏附身古人以来的第一餐,虽无盐醋,却吃得挺香。宋九娘也从未如见过鱼儿还有此等吃法,也吃得津津有味。 晚餐之后,张骏已是疲倦之极,倒头便在芦苇上沉沉睡去,宋九娘虽也困顿,但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地却是平生第一遭。趁张骏熟睡后,又悄悄取回了自己的那柄短剑,一个人坐在火堆旁默默出神。 然而,再大的抵抗力也无法与睡魔相抗,宋九娘自己不知,她这一小坐,便直接梦到了周公。直到后半夜天气转冷,寒气入侵。她一个激棱,突然坐起。 弦月初升,天地间一层淡淡的薄雾,四野里虫蛙的啾鸣,显得格外清冷。她发现张骏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水边的一块石头上,眼望东南夜空默默出神,手中正握着她那柄短剑。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宋九娘对张骏的敌意消减了很多,此刻张骏的背影显得孤单而落寂。小姑娘幼小的心里,直觉地感到他并不像坊间的传言那么的凶恶。 张骏取了一节苇管,在管茎上挖出几个小孔,制成一支简单的笛子。这河渚月影,勾起了他对故乡的思念,但心中的那个故乡,此生难达。 张骏将短笛举至唇边,找准音符,一曲《春江花月夜》缓缓流泻,虽然新做的笛子与张骏前世惯用的乐器无法比拟,曲调也差了许多,但真情所至,心灵触发。张骏不禁想到了他乡的双亲,两行思乡之泪冉冉垂挂。 宋九娘也被那月下水乡,微波荡漾,宁静清远,还有那淡淡的思乡情怀所打动,不知不觉间也淌下了两行泪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节 孤悬一线(上) 翌晨,金乌破晓,百亭海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霭,几只水鸟低低地掠过湖面,发出“啾啾”的鸣叫,长喙轻轻入水,叨起一尾尾鲜嫩的鱼儿。 宋九娘从沉睡中醒来,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惬意的伸了个懒腰。突然低低地惊呼了声,急忙捂住了脸。沙洲不远处,张骏赤裸著上身,披着一头湿湿漉漉的长发,仅穿着一条犊鼻裤,手持苇茎制成的鱼叉,站在齐膝深的河水中。晨曦闪耀着鱼鳞般的波光,映在他黝黑而健壮的身躯上,双臂纤毫毕现。 宋九娘第一次看到男子如此暴露着身躯,小脸儿登时羞成了一块红布,心脏不停起伏,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冰凉的水流从腿边淌过,但张骏并没有感到寒冷,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附近的游鱼身上。经历一夜的休养,原来被震昏的鱼儿又恢复了活力,四处游动着。对他这种理论丰富、实践浅薄的人来说,河中叉鱼就变成了一道难题。 昨夜从宋九娘口中得知,这一片浩渺的大湖,名叫百亭海,来自南方祁连雪山的八条支流,在姑臧附近汇合,最终注入这一片广阔的水域。十里一亭,百亭阔达千里,此湖方圆上万之广,称为海也算名副其实。然后张骏后世所识,这一片烟波浩渺的巨大水域,却在数百年时间内急剧萎缩,到了他那个年代的六十年前,由于上游一个水库的修建,百亭海终于消亡于茫茫沙海之中,留下一个巨大的盐壳,成为沙尘肆虐的策源地! 张骏突然右手一抖,苇尖猛地扎入水中,一尾尺许长的大白鱼走了背运,被苇尖扎中,串在苇茎上不住挣扎。张骏“啊啊”大笑,提着大白鱼跑上沙洲,身上水珠金光滚动。他用短剑剖去白鱼内腑,清洗干净,在荷叶上切成一片片薄薄的鱼片,向宋九娘呶呶嘴道:“饿了吧,来尝尝我做的生鱼丝!” 宋九娘这时候小心肝嗵嗵乱跳,哪敢去看他,口中慌乱叫道:“你……你别过来!”张骏问道:“咋了?”宋九娘连脖根都红了,颤声道,“你……你穿衣裳……”将他的破衣衫扔了过来,张骏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好像有些不妥,嘿嘿一笑,胡乱把内衫罩上,说道,“等下我们便出发寻路,先吃点东西补充点体力!”宋九娘看着鲜红的生鱼肉,惊诧道,“这也能吃?”张骏笑道,“生鱼丝,可好吃着哩!”用手拎起一块鱼片,咀嚼得津津有味,末了道,“好吃是好吃,要是有点芥末就好了!” 宋九娘见他吃得有滋有味,尝试着吃了一块,还未入口就觉腥膻无比,熏得她差点呕吐,赶紧扔下避得远远的。张骏却不管不顾,一个人犹自吃过不停。 张骏吃得略饱,便去截取了两根粗大的苇茎,将其中一根交与宋九娘,道:“小妹妹,我们现在出发咯!” 昨夜,他趁着月色用芦苇扎好了一支五尺许的筏子,二人合力将苇筏推到水中,然后爬上苇筏,新鲜的苇茎重重一沉,几乎没入水面,好在张骏将筏面扎得宽大,承载了不少浮力。张宋二人一前一后,撑着苇筏向上游行去。 宋九娘立在张骏身后,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发呆,浑忘了撑蒿,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一片河汊密如蛛网,芦苇森森,张骏找准水流方向,逆流而行。两人大约划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出河汊,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大河。 这条大河名叫毂水,就是后世的石羊河,其水量之充沛非其后世所能比拟。毂水河沿岸森林密布,道路难行,现在这里还是一片未开发的湿地。他们划过一个河湾,终于发现了一个遗弃的渡口,两人弃筏上岸,沿着河滨野径前行。 张骏和宋九娘走走停停,途中打了几次野果充饥,越往南走地势越高,大约走了两个时辰,绕过一个山嘴,惊喜地看到前方半山之处有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这几个时辰走来,张骏肚中的那点能量早已消耗得干干净净,五脏庙又唱起了空城计。只是沿途人烟罕至,无处打尖乞食。看这有了炊烟就意味着有人家,张骏精神一振,忙催促宋九娘打起精神,往那山中炊烟之处寻去。 ----------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炊烟虽然远远可见,但实际距离却是很远,通往山上的仅有一条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 宋九娘犯了愁,苦着脸道:“我走不动了!”这日她不敢吃生鱼,路上仅吃了两个野果,时下全身虚软,实在是无力再走了。 张骏道:“走不动也要走,否则咱俩谁也讨不到东西吃!” 宋九娘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骄蛮脾气上来了,说道:“我便在此处等待,你且去弄些吃食来!” 张骏瞪了她一眼,道,“你是娇贵小姐,倒使起佣人来了,也不怕我趁机跑了?”宋九娘道,“你愿跑就跑,我也无力抓你,只求你给我送些吃食就成!”张骏笑道,“我都跑了,还会给你送吃的?小妹妹你太天真了!”说着走过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宋九娘极为不悦,挣扎道:“你欲如何?” 张骏恶狠狠地道:“说不得那山中之人是要吃人的,你年纪小,又浑身白白嫩嫩的,正好可以交换点食物呢!” 宋九娘怒道,“只有虎狼吃人,哪有人吃人的事,你这恶人没一句好话!”突然想到他说自己“浑身白白嫩嫩”,突然脸色一变,定是想到它处去了,看向张骏的眼色也不善起来。 这一遭张骏倒没有察觉,将宋九娘背在背上,沿着山中小道往上走。宋九娘越想越气,狠狠张口咬住张骏的脖子,张骏痛得大叫一声,将宋九娘甩落在地,怒道:“你属狗的呀,竟然咬人!” 宋九娘眼眶通红,痛哭道:“你这淫贼!坏蛋!昨晚你定是对我作了恶事了,我……我饶不了你!”扑将上来,狠狠掐住张骏脖子,完全是一副拼命的势头,张骏急忙将她两手扯开。宋九娘饿久了手上无力,饶是如此,也在他脖子上挠出几道血痕。 这次张骏是真怒了!娘的,这是哪门子事嘛,穿越过来就遇到这个凶巴巴的小女人,几次对自己下狠手,再不修理一下,还真把老虎当病猫了。张骏恶狠狠的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我淫贼、恶霸。那好,现在我就做一回淫贼恶霸给你看看,今日不修理修理你这小娘皮,还真当我好欺负了!”挽起衣袖,狠狠一巴掌打在宋九娘屁屁上。 臀部可是女孩子隐密、最羞人之处,宋九娘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受到此等屈辱,这可比杀了她还难受,呛声道,“恶贼,我不活了!”扑上来,完全就像只负伤的雌虎,一副以命相搏的架式。好在她的短剑在早上便被张骏征用了,否则恐怕要在张骏身上捅上无数个窟窿才甘心。 张骏也被她这架式给震住了,话说在前世的女人虽然凶悍,但他却没有亲身经历过。他成年未婚,河东狮吼也是个传说而已。来到这古代竟第一次领教了雌虎的凶狠,一时竟忘了去反抗,被宋九娘狠狠扑倒在地。宋九娘也收势不及,跟着跌倒在他身上,两人就像扭在一起的麻花,从山道上滚落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一节 孤悬一线(下) 这条山道下方便是一处断崖,断崖下云雾缭绕,也不知这崖下的沟谷究竟有多深。两人越滚越快,突然觉得身下一空,身子垂直下坠,张宋二人皆不禁发出一阵惊叫,幸好在下坠不久,便感觉有物承住了下落之势。 原来在离崖着嘤嘤而哭。 张骏最见不得女人哭泣,听了她话,更是奇道,“这是哪跟哪的事啊,我又什么时候欺负你了?!”宋九娘道,“若你没欺侮我,怎么说……说我浑身白白嫩嫩……”这些话实在是太过羞人,话未说完,从脸到脖子根全红了。 张骏恍然道:“原来是这事啊,那是在夸奖你呢,定是你想歪了,莫非你要我说你粗粗*黑黑的炭条才成!” 宋九娘听张骏这么一说,再联想到昨夜这人似乎还算君子,自己身上也没有异样,想来真是自己想差了,心底略宽。听张骏在挤兑自己,不由呸道:“你才粗粗*黑黑的呢!”突想起今晨看到张骏那黝黑健壮的胴*体,顿时羞不可抑。 此时两人相叠交缠,宋九娘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长期练武,娇躯柔软而富有弹性,张骏鼻中闻到一股少女特有的馨香,不禁心旌动荡,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宋九娘长到这么大,还未和陌生的男子说过这么多话语,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身体相触,张骏衣衫破碎,擦伤的身上红黑相间,男性特有的强烈气息拂面而来。宋九娘感到心慌意乱,一颗心哧嗵乱跳。两人四目对视,都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空气中弥漫着绮旎的味道。 张骏空悬的右腿在半空左右扭晃,不经意间突然碰到一物,心中一动。原来他右腿正碰到那条卡仍垂胿在树缝间的束带,暗道:“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张骏忙试着坐起身来,不想却把宋九娘给压得更重了。宋九娘心儿发慌,颤声道:“你……你做什么?” 张骏道:“你拉好我,刚才救我们的束带上好像有东西,我把这条它捞上来!”说着慢慢支起身来。宋九娘也看到那条束带似吊着某物,只是树下云雾太浓看不真切,也顾不得脸上发烧,抽手抓住张骏的左臂。张骏扭身到树后,发现那条束带上端有一个系扣,因卡扣较大,卡在了树缝中,这才得以将下面之物吊在半空。 张骏慢慢扭转身子,先是用右腿顶住一截树干,然后再探出右手去捞束带,整个身子向外扭曲,全靠单手使力。触手感觉出下端之物可能有几十斤重。他将那束带一圈圈绕在右臂上,缓缓地往上收提。待得束带渐渐回收,赫然发现,束带的尾端垂吊的竟是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如雪,长发披垂至臀间,悬于半空中一动不动,生死未知。 宋九娘吓得大叫一声,立马松开了抓住张骏的手臂,张骏的身子不由一歪,幸好他的左腿是卡压在宋九娘身下,右腿顶在树干上,否则非摔落深渊不可。 吊死鬼!这是张骏在将那缚吊之人拉上云端的一瞬脑中闪过的词汇。若是常人见到此女之状,恐怕早已甩避不及,但他张骏已两世为人,前世又从事考古,曾经参与过几次古墓的发掘工作,胆量自然比宋九娘大得多,而且好奇心极大。正是这一刻的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感,才没有松手。稳了稳身子才道:“你怎么松开手了,想摔死我啊?” 宋九娘颤声道:“那是死……死人,你……你快……快放了!” 张骏怒道:“你又没见到细看,怎么知道是死人,快拉我上来!” 宋九娘虽然极度恐惧,但此时与张骏是同在一棵树上的蚂蚱,对张骏的命令还是选择了听从,闭着眼睛抱住了张骏腰间。张骏两手交换,一寸寸提缠束带,终于将那人拉到树桠间来。 这人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如瀑,长发下是一张精致而雪白的脸,看模样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那束带从她两腋间穿过,在背上扣了死结,这才一端卡在树缝,一端悬垂半空。 张宋二人不知这少女缘何被人悬吊在深渊浓雾之中,若不是他们二人机缘巧遇,也不知这少女能否被外人发现。但见她双目紧闭,意识全无,纵然不死,但孤悬绝壁一线,呼救不应,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张骏甫触碰到那女子身子,似遇寒冰,冷得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如此冰冷,也只有置于冻库才能如此,而这女子只是吊在深渊云雾中,莫非下面便是一个冰雪世界? 他又探试了一下这少女颈动脉,却发觉还有微弱的脉动,心中大感奇怪,忙对宋九娘道:“这人还活着呢!” 宋九娘的脸色之惨白较之这昏迷少女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拼命闭目摇头。张骏道:“你不信自己听听,还有心跳呢!”说着将宋九娘的头按向那少女的胸口。 女人的胆色转变有时就如同小孩的脸,待得宋九娘听出这少女微弱的心跳。一俟发现对方并不是死人,胆儿顿时膨胀。睁眼看到对方还是一个精致美貌的女子,立即对张骏斥道:“淫贼,别想趁机作坏啊,这位姊姊现在就由我看顾了!”伸臂便将那陌生少女抱在怀里。 张骏苦笑不已,这一刻他又恢复成了占人便宜的大坏蛋了。 宋九娘刚一接触就发出一声惊呼:“这姊姊身子怎么这么冷?坏了坏了,恐怕凶多吉少了!恶贼,赶快设法救救她啊!” 人自然是要救的!张骏环顾四周,发现自身的情况很不乐观,加上这昏迷少女,如今已是三人卡在这怪松枝桠之间不上不下了,怎么爬上山崖都是件难事,更遑论救这个姑娘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二节 搏虎巨人 山嘴外突然传来一阵虎啸,震得二人耳膜发痛。随后,虎啸之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竟是向着困住张骏三人的绝壁之处。 张骏听到虎啸之声,心中大惊,暗道:“这下可糟了!” 宋九娘紧紧抓住张骏的手避,颤声道:“是……是何物来……?” 随后山大王喉间的痰鸣之声也是清晰可辨,一只吊睛白额斑纹虎终于缓缓从山嘴边转了过来。这山大王长近一丈,浑身为黄黑相间的斑纹,两股肋骨凸出,干瘪瘪的肚囊几乎拖垂到地上。这是一支成年的雌虎,但它――太饿了。 张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宋九娘的短剑刺中的创口本已结痂,但自从山道上滚落山崖后,伤口已重新裂开,浑身上下又新增了多处擦伤,受创最深处到此时还在淌着鲜血。看来这只山大王大概是嗅到了山风中飘浮的轻微血腥味,径追踪到了三人受困之处的崖顶来。 宋九娘吓得小脸雪白,伸手紧紧抓着张骏的手臂,颤声道:“糟了,真的有老虎,这下我们都跑不掉了!“ 张骏恨不得搧自己几大耳光,还真是流年不利,说是什么来什么,今天从自己的口里说了不下三次老虎。这畜牲还真有感应,一呼便应来了,这么一来三个人又多了一种死法:做老虎的口中餐! 那山大王嘴角流着涎液,在崖顶的巨石边缘不住转悠。这棵古松突生在悬崖中部的石缝中,距悬崖边的巨石约有三米远。在山大王眼里,卡在树杈间的三人就是挂在下方的三块鲜肉,它正在寻找着获取鲜肉的最佳地点。山大王喉中发出低沉的咆哮,不时伸出前肢向下抓捞,嘴角的涎液甚至滴到了三人的脸上。 这种等死的滋味最是难熬,宋九娘倒好,刚闻到虎涎的腥臊气味,两眼一翻便被熏昏了过去。而张骏就没那么幸运了,那股腥臊气味熏得他头晕欲呕,可偏偏意识清醒得很。在穿越众中,大概只有他最背运,一天之内事故不断,说不得下一刻就成了史上最短命的穿越男了。 就在张骏等待着时间的判决时,那山大王突然巨吼一声,竟弃下了三人,转身跳上一侧稍高的巨石。就在与此巨石相距约五米的左侧石顶上,不知何时竟蹲着一只体形硕大的黑熊!这黑熊盯视着这只母虎,熊心勃勃,大概它已将老虎视为了猎物。一熊一虎在两块巨石上隔空对峙,看来马上就要上演一场熊虎大战了。 那黑熊猛然人立而起,形如半截黑塔。与之同时,那山大王也张嘴咆哮,声如雷动。山大王率先出招,迅猛前扑,崖顶上如同刮起一阵狂风。 那黑熊微微一顿,从岩石上向前一纵,径扑向更右侧三米开外的巨石之顶。山大王虎扑落了个空。 山大王一击失的,迅速调转虎躯,匍匐下身子,前爪刨得石屑飞溅。黑铁塔在巨石上纵跃如飞,口中哇哇怪叫,双掌将胸脯拍得噼啪乱响,做出诸般挑衅姿态。那熊似乎精通游斗之术,山大王使出的扑、抓、抽、剪等诸般虎技,都被它敏捷地闪过。一熊一虎你来我往,一路飞沙走石,崖顶树木撞断无数。 熊虎邀斗了大半时辰,那山大王本就饥饿之极,这数番回合下来,体力消耗甚大。两眼血红,蹲在巨石上呼呼喘气。 黑熊见时机一到,猛然暴吼一声,飞跃而起,前掌挥动,如泰山压顶般狠狠拍击虎头。那山大王身子在巨石上猛地打横,左前足利爪挥动,也向熊前胸狠狠抓去。 黑熊敏捷地在空中一闪一扭,倏地闪身虎后,一双巨手猛地抓住虎的后肢,狂吼一声,如春雷炸响,将那只老虎拉离地面,近丈虎躯竟被扯得笔直!那虎口中咆哮着,用后肢蹬向猛蹬黑熊肚子,此蹬若是竞功,那熊纵然是皮糙如墙,也必然是开膛破肚的下场! 然而黑熊却力大无匹,两只铁铸般的前肢发力一挥,犹如怒目金刚狂甩流星锤,粗巨的身躯像急速旋转的陀螺,将虎躯如风车般轮转。 张骏从未见过熊虎相斗,更觉得此黑熊的格斗方式怪异之极。眼看着那山大王在剧烈旋转中身躯拉得笔直,在离心力作用下,被抡甩成了一团虚影,口中只能发出呜咽之声,虎涎被甩飞老远。 那巨人将山大王抡甩了足足有百十来圈,暴喝声中突然脱手,那虎躯犹如一颗出膛的炮弹,径直撞向五米开外的巨石,“砰”然巨响中,地动山摇。山大王头颅破碎,脑浆迸裂。虎躯抽搐数下,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因视角所限,张骏只能看到一鳞半爪,然就是这管中窥豹,仍足令之呼吸几停。从那黑熊抓住虎尾,并将之摔死,几乎是在两三分钟内完成,但其情势之惊险,场面之震撼,无法以笔墨来述。 黑熊杀死山大王后,仰天狂吼数声,继而转身向张骏三人所困处走来。张骏稍微回落的心脏又不停蹦跃起来,嗓子一阵阵发干:“这黑瞎子要对付我们了?” 那黑熊走到悬崖边缘,突然抓住头皮往上一揭,出现了令张骏毕生难忘的一幕:熊皮被缓缓揭开,下面竟然露出了一张人脸! 这原来是一个将身躯藏在熊皮下的人。此人通体漆黑如墨,赤着双足,几乎与熊皮着色融为一体。其人身躯至少两米以上,豹眼巨口,环须戟张,胸口肌肉如两块铁板,两臂筋肉虬突,魁梧健壮,随意那么一站,强大的气息便宣赫而出。 这巨人向张骏招呼道:“你们没事吧?”原来他早发现了张骏几个身处绝境,只不过为了收拾这只猛虎,才没有现身相救。 张骏忙叫道:“好汉!我们上不来了!” 那人向张骏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后抓着崖顶巨石滑溜下来,双足站在松树根上。这巨人手长足长,站在树根上双手高举,竟与崖顶齐平。 张骏将那昏迷少女用布带缚在身上,又拍醒了宋九娘,借着那巨人的手一一攀上崖顶。到了崖顶平地,方才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有了重出生天的感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三节 隐世神医(上) 三米高的崖壁对张骏宋二人而言,那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而那巨人手脚粗长,双手抓着巨石边缘只轻轻一跃,便跃上了崖着拎起死虎甩在肩上,脚步咚咚声中,径向山林中去了。 宋九娘虽然上了崖顶平台,但到这时还两脚虚软,脸色苍白,神志也有些迷糊,这种险象生还的经历实在太刺激了,小脑袋中还有些承受不住。半晌方幽幽地道:“我们这是在何处?是否被大虫吃了?” 张骏笑道:“本来大虫要吃我们的,但一闻到你身上都是腌脏味儿,它便倒了胃口,所以被熏跑了!” 宋九娘听出他口中的戏谑味道,轻轻揍了张骏一拳,脸上有些着恼:“你才腌脏呢,臭死了!”不过经过这一打诨,宋九娘总算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张骏这才正经地道:“我们本来必死无疑的,但幸好福大命大,为山中的壮士搭救,把命捡回来了” 宋九娘道:“那位壮士呢?” 张骏道:“人家救了咱们,对我们有大恩,恐是长住山中,清静惯了,不喜外人打扰。此处离我们先前看到的木屋还有很远,你还走得动么?” 宋九娘双手掩住衣服破损处,满脸通红道:“我……我不走了。” 张骏道:“小姑奶奶,你站着不走,莫不是还等着第二只老虎过来么?” 宋九娘低着头,嗫嚅道:“我……我真不走了……要不你……你还是背我……”说到最后,声音已像暗蚊般细不可闻。 张骏叹了口气,道:“我已背了一人了,怎么还有力气背你,只能搀着你走了!” 宋九娘刚走了两步,突然哎哟一声坐倒在地,使劲揉着脚踝,原来她在从山崖上摔下时便崴了脚,初时在树上浑身疼痛,脚踝痛感倒不强烈,这一挪步便痛彻入骨。 张骏大为头痛,暗怨自己生了个苦命,道:“你待要怎样?” 宋九娘道:“你……你……我……我……”“你、我”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张骏有些不耐,伸臂一把抄起将她抱了起来,寻着山路往山间小屋走去。 宋九娘惊叫一声,脸色通红。从今晨到现在,她也记不清在这个恶贼面前脸红了多少次了。见这恶贼动作鲁莽,心里又羞又气,却是无力反抗。随着张骏往山中走去,宋九娘贴身感受着他身上的强烈气息,心儿咚咚乱蹦。这一刻她竟将所有的恐惧都忘去了,只觉恶贼怀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 那是一间以粗巨的圆木搭建成歇山式的小小木屋,临渊贴壁,四面高脚,房门离地约五六尺许,门槛下悬挂着一架绳梯。概因山中野兽时常出没,这种高脚吊楼可以免受其扰,保证屋内人的安全。 屋内正传出阵阵肉香,张骏贪婪地吸了几口飘浮于空气中肉糜味道,腹中饥饿感更强烈了。他忙放下宋九娘,拍着柱子喊道:“屋里有人否?晚辈兄妹因走失了路途,误入山中,可否行个方便!” 待了一会,那道厚木门吱呀呀打开,屋内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这老者身材高大,广颐隆鼻,然脸上不知被何种利物所伤,从右眉直到左唇边抓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虽伤口早已结痂,但右目已眇,伤处紫红色痕瘤外翻,显得狰狞可怖。 宋九娘见状惊叫一声,紧紧抓住张骏手臂躲在身后。 张骏忙道:“舍妹无状,望老丈莫怪。晚辈兄妹误入深山,遭遇恶虎,幸得山中壮士相救,方得脱离虎吻,而今饥疲不堪,尚请老丈行个方便!” 那老者审视了二人片刻,独目精光一闪而隐,道:“山野荒鄙,少与外界往来,今来外客,也算有缘,二位进来吧!”说着放下了绳梯。这老者因鼻梁受创,说话言语颇为不清。 张宋二人抓住他放下的绳梯,攀进了那悬空小屋,这小屋仅临渊一侧开着一叶尺余见方的小窗,小屋内未设隔间,临渊一侧墙壁上皆挂着兽皮,靠山一侧却多是猛兽的头骨,数量极多,兽皮头骨挂满了两壁。室内收拾得较为整洁。屋子正中设有一张矮几,摆着竹箸木碗,墙角有几个陶罐和一个小小的藤箱,东侧有只小炉,小铁锅中正煮着一锅野味,一股肉香扑鼻而来。 那老者取下一张虎皮平铺于地,示意张骏将那昏迷不醒的女子平放其上。 宋九娘右腿崴了后,不住地雪雪呼痛。那老者让宋九娘掀起裙袜,查看了一下痛处,见她脚踝处已肿得发亮。那老者便去墙角陶罐里取了一小盏乌黑黏稠的物事,那物事药腥味道甚浓,似是熬制好的药膏。那老者扯下一片布巾,将药膏涂抹其上,轻敷于宋九娘脚踝。 宋九娘顿觉一丝清凉透肤而入,那痛楚立时轻减了许多。 那老者道:“小娘子一个时辰内不可动作使力,一个时辰之后,便能恢复如初了!”宋九娘痛楚消减,连连称谢。 张骏见那老者似懂医术,便请他诊看一下他背过来的姑娘。 那老者翻看这位姑娘眼睑,又伸手探视了她的脉搏,脸色微微一变,问道:“这娘子是你何人?” 张骏便又将他二人不幸坠落山崖,无意间发现这个昏迷不醒的姑娘的经过说了一遍。 那老者皱眉道:“这位姑娘体质如冰,脉象缓弱,且时止时复,止无定数,此乃身受重击,体内五脏皆伤之兆。” 张骏忙道:“老丈,那么这位姑娘还能救否?” 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老朽仅会治疗些个跌打破损皮外之伤,这位姑娘伤在内腑,恕老朽无能为力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四节 隐世神医(下) 突听蹬蹬蹬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那道厚重木门豁然开启,一个身材高壮的漆黑大汉走进屋来,大声说道:“杜大兄,小弟回来也!”声若洪钟,正是那位在山崖间徒手搏虎,后来又救了张骏与宋九娘的巨人。 原来这个独目老者姓杜,正是巨人的“大兄”。二人隐居山林,以打猎为生。这杜大兄颇懂得些医术,山中之人隔绝于世,却也过得自在安宁。 张骏向那巨人深深一躹,道:“在下见过恩公!” 那黑巨人看了那昏迷不醒的陌生少女一眼,道:“杜大兄,这位娘子尚可救否?” 那独目老人连忙摇头道:“泰罗小兄,这位娘子之伤极为怪异,若愚兄所料不错,此乃人为所致,且创处深在内腑,愚兄恐是无能为力了!” 那巨人泰罗听言心有不豫,道:“此处偏鄙,距县城少说也有六十余里,这外客兄妹身单力薄,即便抵至县城。恐这姑娘命已休矣!” 那老者独目闪过一丝异色,张口似言,却没有说出口,转而走向墙角,从藤箱处取出两套兽皮制成的短衣和围膝,递与张宋二人换上。又取来两个盛着食物的竹筒,道:“二位外客,此娘子伤情甚重,还请二位尽快下山,至山外之祖厉县城延请良医!山中无物,仅余粗鄙野食,以供路途充饥。事不疑迟,二位外客请速速动身!” 张骏见这老者说得如此紧急严重,心里也着急起来,忙道:“是在下叼扰老丈了,在下这便下山去!”他本性急,一面说一面动手那女子缚于背上,全然没看到巨人张口欲言,独目老者却以示之以目的情景。 宋九娘道:“我也去!”说着掂起一只脚,扶墙站立,跳过来搀着张骏手臂,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向门口。 独目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闭上了眼睛。 泰罗突然道:“二位且慢,这位姑娘或许还可救之!” 那老者忙道:“泰罗小兄,不可……” 泰罗道:“大兄顾虑之心小弟明白,然皇甫先生曾言:医者需胸有仁义,自当救死扶伤,岂有遇患不治的道理?大兄且看二位外客不顾自身饥疲困顿,足伤未愈,也要倾力相救。足见其心质热忱,我们岂能坐而视之,作袖旁观?小弟这便求先生去!” 那老者道:“皇甫先生早已绝世多年,且这娘子伤情来历不明,如若不慎,恐难善了……” 泰罗摆手道:“大兄不必多言,皇甫先生非是畏事之人。若先生便在此处,定然伸手相助。大兄请守好家门,小弟这便去了!”招呼张骏道,“你且随我来吧!”说着以手推动附壁之墙,只听咔咔声响,那墙壁上赫然露出了一道小门。 原来这堵墙上设有机关,那道暗门也做得与墙体一模一样,外来之人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察觉。暗门一开,泰罗从门后取出一支火把,照亮在前领路。 只见里处曲折幽深,豁然是一个隐秘的山洞。原来这木屋是建在山洞口之外,以高脚吊楼方式将洞口掩蔽起来,从外面看仅见一孤零小屋,根本不知内里玄机。 张骏不禁对这隐居山林的二人好奇起来,从两人居所和对话,处处透着神秘。此屋之设计,似乎为了掩藏此洞不为外人所知,却不知洞中藏有何种秘密。 张骏自附身以后,一日之内所遇,迭宕起伏,惊险万端。相对于前世,一路充满了惊奇。也不知有多少神秘的事情在正在等待着他呢。 宋九娘本欲一起跟去,但她脚伤未愈,张骏便要她留待小屋,自己背着这女子与泰罗走入洞中。 山洞曲折通幽,不知终在何处。两人在洞中走了半晌,来到了一间宽阔的洞室。先前走过的那一程状若天成,至此石室时,发现显然经过人工修饰。洞室正中赫然放着一个巨大的石棺,前庭设着台龛,燃着长明灯,龛中竖着一方一米高的石碑,以阴篆刻写着“慈父北宫讳纯大人之灵位”。 张骏只觉灵龛主神名似若相识,但这时他更多的关注是在见到泰罗所说的皇甫先生,一时也没有去深究。 巨人泰罗在石棺前恭敬地行了三个跪礼,然后伸手握住长明灯盏往左扭动。“咔咔”机括旋动声中,洞室震动不已,那巨大的石棺竟缓缓向内移动,露出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地洞,显露出一段段通下地府深处的石阶。长明灯火焰闪烁不止,似有外风透入,看来那石阶通往另一处神秘所在。 屋隐洞门,棺封地府,神秘设置一个接着一个。张骏早已目瞪口呆,若非是巨人的块头一直如泰山一般震慑着他,恐怕早已大声尖叫了。 二人沿着石级逐步向下,走入一个地下空间,泰罗在地下空间的某个机巧处一触,那头完便闭目不语。 两个老者皆闭目入定,似下了逐客令。张骏连忙将衣裳胡乱裹在姑娘身上,恭敬行了一礼,默默退出石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五节 无妄之灾(上) 泰罗一直在石台之外的云道间静候,等到张骏走出石台,便隔空拜别二老,与张骏一同返回山洞。 刚启开石棺通道,泰罗身子便微微一紧。他低声对张骏道:“你且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说完长身而起,高大的身子一纵一跃,敏捷如灵猿,张骏只见到人影一闪,泰罗便消失在洞道的尽头。 附身而来的张骏继承了肉身的优秀身体素质,听觉敏锐,视觉良好,但与泰罗相比还是存在不小的差异。泰罗多年山林狩猎的生活,已养成了如狼豹般超凡的觉察能力。张骏只是隐约感觉到洞外似有些异常的声响,但泰罗已清晰地听到风声、火舌焚舔竹木的劈啪声及兵刃相击的锵然声。 张骏背着个尚未醒转的少女,停留在那停放石棺的洞室。一缕山风泄入,那盏长明灯火焰微微闪跃,将碑文映得忽明忽暗。 方才与泰罗初至石室,他虽觉得这碑文中“北宫讳纯”这位神主似曾相识,然其历史所知必竟有限,对两晋递嬗时的凉州人物更是知之若寥。若不是在附身前几日刚好游览过海藏寺和雷台博物馆,见过“灵钧台”遗址碑石,他也不会清楚地记得凉州张氏的生平简介。但此刻石室静候,仔细谒读碑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仿佛可呼知而出,却偏偏缺了豁然开郎的一线。 洞外轰然声响,似为重物塌裂之声,一阵夹带热气的山风刮入,那盏长明灯倏地熄灭。张骏的脑中突如电光一闪,神龛的神主影像便如数万张碎片聚合,组成一副清晰的图画。 他终于知道神主是谁了! 洞外噼啪之声乱响不绝,令之好奇心起。张骏立即将那女子倚放在棺壁左侧,自己则往洞外奔去。 这山洞虽然曲折幽长,好在没有岔路,张骏摸索着走了一程,便见火光大盛,洞外处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在洞口处形成一道火帘,将整个洞门都堵住了。 张骏记得洞口之外便是那间高脚吊屋,难道?…… 他慌忙外冲,又听得轰然声响,那燃烧着的洞口似被外力重击,腾起一大团火星,几根燃烧的木柱竟飞入洞内三四丈远。张骏吃了一惊,急忙后退数步,突见一道黑影冲入洞内,其势甚速,猛地撞在张骏身上,两人同声“啊哎”大叫,同时跌地。 那人慌忙从地上爬起,脚上吃痛,又跌坐在地。张骏听出是宋九娘的声音,只见她的衣裳也被火星灼出了数个孔洞,脸儿被烟火熏得漆黑,只有一双大眼睛还算黑白分明。 张骏见她一脸惊惶,忙问发生何事。宋九娘这时也认出了张骏,忙道:“快走,有贼杀进来了!” 张骏大为惊疑,这泰罗与杜大兄长居山林,与世隔绝,贼子从何而来?但看宋九娘一脸的惊惶,却是由不得他不信。 ------------- 原来张骏与泰罗背着那昏迷女子进入山洞之后,宋九娘便在小屋内等候。正就过食,突听到屋外传入一阵喧嚣之声。 这小屋建在山嘴,山下不远处便是縠水河谷,因此偶尔也有翻山过客因错过宿头而敲门借宿。初时杜大兄不已为意,但听得屋外打墙拍柱声乒乒乓乓,极为粗暴,只得前去打开屋门。 屋下空地间站立着三四十个衣着各异的彪悍壮汉,有黄毛绿眼者,有鹰鼻深目者,皆黄麻裹裤,髡发结辫,与汉人迥异,似是从北边大漠腹地而来的异族人。 这群异族人满是风尘之色,衣衫破损,一个个饥肠辘辘,似是远道跋涉而来,也不知路途上走了多少时日,穿过了浩渺的大流沙,来到这毂水河畔的大山之中。 众汉见开门者是一个面相铮狞丑陋的独眼老头,初时一愣,随即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放声嘲弄。 那领头之人面相粗豪,辫发脑后,左耳戴着一个硕大耳环,一柄阔背大刀扛在肩上,粗声粗气地对杜大兄说道:“呔!那老货,爷爷们饿了,快快弄些吃食过来!” 杜大兄见这群人来意不善,且人数甚多,不似打尖借宿的旅者,倒像是一群打家劫舍的顽贼,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各位外客,山野之中荒鄙无物。恐是无法供各位果腹,还请另寻他处吧!” 壮汉中有人吼道:“你这老货,本爷今到你家借食,算是瞧得是你了,休得啰嗦。有何吃食一并弄来,手脚快些,否则本爷便将你煮着吃了!” 那头领道:“你看这老货肤如鸡皮,发如蓬草,只剩一把老骨头了,煮着吃也不怕咯着你的牙!”众人听罢,顿时发出一阵狂笑。 杜大兄见这些人说话粗蛮,僵持下去恐怕无法善了,只得说道:“各位外客稍待,老朽这便去准备!” 这群恶汉中有一人鼻子甚尖,嗅到了空气中飘浮的淡淡肉香,使劲吸了几下鼻子,大声道:“这老货家里藏有肉糜呢,大伙儿都进去拾掇一顿!”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拼命嗅着空气中的肉糜味道。原来泰罗与张骏入洞之后,杜大兄便在屋子里煮了一锅虎肉,自宋九娘用食,他便将剩余的肉羹盛在了陶罐里,盖得严严实实,只是还有两个木碗尚未来得及洗涮,没想到就这点疏漏,便让这人嗅出了味道来。 那头领骂道:“你这老货讨死,居然藏着肉糜。本爷这些天来,口里都淡出鸟儿来了。还不把肉糜呈上来?” 恶汉中又有人道:“使唤这老货端出来,瞧他那丑样,岂非是要了他那条贱命?我们还是自己动手罢!”这人身材瘦高,长得像是旱地拔獭,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说着便越众而出,抓着了门下的悬梯。这人身手矫捷,够住绳梯轻轻一荡便飘身上去,转眼便抓着了门框。 杜大兄急忙道:“老朽寒舍太小,进不了各位大神,使不得……”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推那人,那人旱地拔獭伸手一捞,便想将杜大兄从门口纠出,却不料杜大兄右手轻轻一动,旱地拔獭顿时云里雾里,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跌下地来。 众壮汉见状齐声鼓噪:“土獭,你是否饿飘了,居然在这老货前栽了跟头?” 土獭平日自诩身手不赖,未想竟然在这个丑陋的老头面前栽了跟头,直摔得脑袋嗡嗡作响,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地爬起身来。一时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头领却微“噫”了声,众壮汉只看笑场,他却将其间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土獭在抓向那独眼老头的瞬间,老儿右手食指在他的肋间闪电般地擢了一下。心里暗道:“有点意思……” 这头领横行大漠多年,历战无数,就在刚才那瞬间,他已看出这个老头不显山不露水,恐怕还是一个硬茬。 原来这伙壮汉本是盘踞于百亭海以北的大漠中的沙匪,这领头人叫土狼,专门袭击往来西域和漠北的行商和草原上的零星部落,麾下有三百来人,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但就在去年,从大漠东边来了一群厉害角色,侵入了土狼的地盘,这伙人的领头人叫沙里虎。 这沙里虎人如其名,身材健硕如虎,兼之骑射不俗,据说原是东部鲜卑大部里面的一个小落酋帅的儿子,其父亲不知何故不得罪了部落大人,便带着两个儿子和百十个部众远徙西北大漠和溪谷间,同样做着狩猎和劫掠的生意。这沙里虎是其幼子,到漠北后便离开了父兄,带着自己的部属闯入了土狼的地界。 这土狼原有部属三百余人,极为自视,见沙里虎是个人才,本想收之麾下。不想对方并不领情,相反极为傲据地要求土狼对他俯首称臣。于是双贼刀戈相向,土狼虽有三百来人,却敌不过沙里虎区区六十余个部属,竟然连战连败,一年之内损丁折将,最终所部大都倒向了沙里虎。 按说大漠草原向来都是强者为尊,这土狼连番受挫,应该接受现实,但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称尊多年,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于是土狼带着忠于他的最后三十几个部属渡沙南下,欲在大漠南缘的大山中找到一处立身之所。重振雄风,待兵马强壮时再与那沙里虎一决雌雄。 大流沙南至百亭海,数百余里路渺无人烟,一路上这群沙匪只打了十余只黄羊。数日奔波,这土狼和他部下口里早淡出鸟来了,直到走入了这毂水河畔的大山。见山势险峻,山林莽密,易守难攻,实在是一个据山称雄的好去处,于是众人精神大振,立即奔上山来。见这山中小屋还冒着炊烟,以沙匪的脾性,不来找茬才怪呢! 然而这小屋虽小,里中的老头还软硬不吃,方才一出手还隐隐看出是个硬茬。 土狼早前听说过在南方,有些汉人还点本事,敢与强大的匈奴人交战,还迫使匈奴分为两部,一部西迁,一部南附。但这二十来年,从邻近部落中传来的消息,中原的汉人早失去了当年的雄风,南附的匈奴人又重新崛起,一直打得汉人节节败退,连汉人的皇帝都被匈奴人俘杀了两个。 因此沙狼便觉得南渡到这河西汉人地界上来重整旗鼓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独目老头虽然看起来有些本事,但土狼自视以他之力,对付这老头起来定然绰绰有余。这老头多番犟直推逶,得给他点厉害瞧瞧才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六节 无妄之灾(下) 土狼握刀在手,目视杜大兄道:“你这老货还欲逞能?本爷今日便让你瞧瞧厉害!”说着阔背刀猛然一掀,刀光闪过,将支撑木屋的一角支柱砍去一截。这间小屋离地六尺高,全靠四角粗大的木柱支撑,这土狼一刀下去,便将四者去其一,木屋一角承载悬空,发出嘎吱声响,稍稍有些歪斜了。 杜大兄脸色微变,以手撑着门框,连忙说道:“壮士有话好说,千万不可拆了房子!” 土狼冷冷一笑,径直走到另一处立柱下,挥刀欲砍,只要这一刀下去,那四根立柱便去其二,整间屋子便有坍塌的可能。大刀刚举,突见一奇形物事破空而来,土狼连忙用刀磕击,一刀便将那物劈成了两半。那物事在地上滚了两滚,原来是一个鹿头骨架。 其余沙匪见头领已然动手,岂甘落后?纷纷呐喊着动手。 杜大兄独目闪过一丝精芒,身子突然一动,纵身跃出,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气破空,刷刷两式便将挡在面前的两个壮汉手臂斩落,随而闪身,切到了土狼对面。 土狼突见杜大兄暴起,身形飘忽如飞,微微一惊:此粗鄙老货竟有如此身手! 不过土狼行匪大漠,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那思惊诧只是一闪而逝。随而不惧反喜,胸中好战的血液被激发出来,鼻子朝天喷了口气,粗声道:“老货有些本事,本爷倒真小瞧了你,有何手段尽使出来吧!” 这木屋依山面崖,仅在木屋东北一侧有一块方圆几近一丈的小小平台。这杜大兄便在离土狼不到五尺之距缓缓住步,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剑身,似重逢多年不见的老友,自语道:“青冥啊青冥,我杜弢已七年不曾使你出鞘,今日又要使你饱饮鲜血了!” 任那土狼何等聪明,也不会想到在他面前的这个鸡皮鹤发,还眇了一目的荒野老叟,竟是七年前横扫荆湘的一方雄霸!当年杜大兄统帅流民,挺进荆湘,杀荀眺,败王澄,天下震动。后因遇陶侃及周访,棋逢敌手。长沙一战,杜军元气大伤,临贺一战,杜大兄身受重创,浮槎于桂水,幸为云游四海的王真人所救,又从皇甫先生处学得了些许医技,从此隐居山林,不再涉足世事。不想今日却被土贼上门滋事,毁家灭室。杜大兄虽埋名隐世,但为家舍,也不得不挺身应战。 执剑在手的杜大兄已不复初时的苍老憔悴之气,突然之间宛若变了一个人,独目精光如电,身上充满了浓烈的杀气,当年那位挥斥千军的豪帅仿佛又回来! 这土狼甫一接触杜大兄如电眼神,突然心生一颤。他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草原匪霸,手上的亡魂也不知凡几,但面对杜大兄的威凌之势,也不禁从心底涌起了一股惧意! 土狼的那帮手下匪徒皆是跟随多年,久经战阵且心黑手辣。这群匪徒心中可没有道德准绳,往往是一拥而上,以群力殴敌。眼见杜大兄与大头领对阵,便有几个匪徒扑将上来,欲合力对付于他,另有几匪徒距离稍远,也是是跃跃欲试,伺机加入战团。余者更受肉香吸引,从各处攀上木屋。 杜大兄急退几步,身转如电,刷刷几剑刺死两个匪徒。土狼见杜大兄出手便折了自己两个属下,心底一怒,大刀暴起,如劈山之电破空而来。杜大兄剑锋回旋,磕击在对方刀锋之上。 杜大兄剑术在精,土狼却胜在力大,随即二人你来过往,刀剑交鸣,打得难解难分。那群恶徒便如附谷之蝗,纷纷攀在房上。这木屋支柱本就缺了其一,陡增重压更显动荡,各处咔咯乱响,摇晃不止。 屋内的宋九娘感受到屋舍动荡不止,房中物什胡乱滑动,她自己也是四处磕碰,顿吓得惊声尖叫。 土獭听得屋内有女子惊叫,顿时如充血般精神振奋,嗷嗷叫喊道:“屋内有女人!哈哈,今日好运至也,快快弄将出来,玩个通透!” 那群蝗附的匪徒也是兴发如潮,挥刀劈开木墙,欺身屋内。 宋九娘突见从两个匪徒破墙而入,连忙滚避至墙根。那两个壮汉腰裹羊皮,身上散发出长年不洗的腥臭气息,熏得九娘翻涌欲呕。那两个匪徒隐约见屋角坐着一个身穿兽皮,但模样娇嫩的小女人,眼睛不禁大亮。 这匪徒跟随土狼横行多年,手中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但那大都是草原部落的女人,像这种娇滴滴的汉人女子还是第一次见过,眼放绿光,喉结耸动,如饿狼见到了羔羊。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抓向宋九娘左右臂膀。 宋九娘手中寒光倏闪,嗖嗖两剑刺出,那两个匪徒只觉喉头一凉,紧接着痛感袭来,呼吸中带着自己的血液涌入肺泡。两匪呼吸阻滞,急忙用手掩住喉部,双足纷乱后退,从木墙破洞处跌出屋外。 又有两个匪徒从天而降,未想坠力甚猛,竟将木屋地板砸出了两个大洞。二匪半截身子卡在洞内,一时挣脱不出。宋九娘趁机刺出两剑,直将二匪送上西天。 闯屋匪徒越来越多,宋九娘虽随父兄学了一手剑术,但仅适于捉单,不适用群战。四面受敌下,剑术顿显破绽。她突然娇*啼一声,一跤跌坐于地。原来是不小心触动了尚未消肿的足踝,一下痛彻钻心。 一个匪徒趁机欺身而上。宋九娘情急之下,短剑疾刺。木屋之内本就狭小,左右皆是滑离原处的物什,在狭小空间内,短刃恰好派上了用场。这几剑本是刺敌胸口,但因她只跌坐地上,那几剑便都刺在了匪徒的大腿上,恶匪吃痛,忙喊道:“小娘皮有些扎手,速速来援……”话音未落,宋九娘又是两剑刺出,这一次却刺到了匪徒肋下。那恶匪再次受创,急忙退出。 土獭眼见连有几个同伴吃了暗亏,心下怒火腾腾起,喝道:“甭管那娘们了,放把火烧了她!” 匪徒杀人放火最是拿手,有几个匪徒立时取出火熠,也不管屋内的同伴,四处放火。 这木屋本就干燥,着火即燃,不多时便火光大盛。 宋九娘见四处火起,吓得尖叫不止,目见屋舍四处起火,屋外群贼肆意鼓噪,她不知道该从何处逃身。刚站起来跳走了步,便撞上了横在身前案几,一跤又跌坐在地板上,情急之下,放声大哭。 突听得一声巨响,一个高巨的黑影破墙而入,一把便抄起了宋九娘夹在左腋之下,闪身便往山壁一侧疾走。刚走出两步,木屋咔喇一下便坍塌了半边,腾起了大股浓烟,那火势更加大了。原来是那屋外的匪徒挥刀砍折了另一根木柱,木屋半边悬空,轰然坍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七节 力战群匪 那黑影正是泰罗,他奔出洞口时正看到木屋浓烟滚滚,听到屋内宋九娘悲声哭叫,当下顾不得多想,立刻破墙而入。 泰罗转至山洞口前,此时屋道:“杜大兄,你要挺住,小弟这就带你去见皇甫先生。先生医术高明,一定会治好你的!” 杜大兄轻轻摇头,说道:“小兄,愚兄曾随先生习医数年……知晓这次我将去矣……我……我杜景文先是二十五载折节读书……后有二十载执令醴陵……又有五载称霸荆湘……今隐匿西北,又多活了七年……此生足矣……” 泰罗拼命摇头,大声道:“大兄你先别说了,小弟一定要救活你!” 杜大兄抓住泰罗的手道:“小兄……愚兄是不行了……当年……当年你我长安相遇,王真人便要我们一路往西。筑……筑此屋时,王真人曾言:‘洞府启,地府收,一生一灭。’今……今日愚兄之去,此乃命也……你乃英雄之后,不可埋没山野……” 泰罗听言心中大恸,原来自他开启了洞府暗门,请皇甫先生施救于白衣女子,便注定了有一人将要死亡,没想到这人便是与他共同生活了四年之久的杜大兄!泰罗痛哭失声:“大兄,是小弟害了你啊……” 杜大兄微微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片笑容:“小兄不可自责,生死自有天意。那……那少年郎英华内蕴,将来非是凡人……青冥剑当世名*器,当赠英雄……北宫将军未竟之志,你定要完成……凉……凉州……”话未说完,头一歪,独目渐渐失去了光彩。 泰罗将杜大兄紧抱怀里,良久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凄厉的啸声在山林回响,久久不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八节 英雄儿女(上) 杜大兄之死,令泰罗悲痛万分。这几年来他与杜大兄隐居山野,往昔的生活点滴,不断从脑中闪过。泰罗抱着杜大兄已渐冰冷的躯体,久久不动。其时天已近黄昏,山风呼啸,林间鸟兽呜咽,也似为杜大兄悲泣。 洞内传出一声尖叫,以极高的分贝穿透洞腹,也惊醒了洞外的沉溺于悲痛之中的泰罗。泰罗听得洞内似有金铁之声传出,通红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厉光,他轻轻将杜大兄放在一块尚算完好的木板上,拔脚往洞内冲去。 洞内一团漆黑,不见景况,但泰罗对洞内一景一物极为熟悉,不需灯火便能行走。刚才那金铁之声仅响了几下便已停息,泰罗不知内中场景,只有靠自己的听觉来察看境况。他放慢脚步,摄脚轻进,悄无声息来到洞室之中,敏锐听出了除他外有四个人的呼吸之声。 有一短促且极不规则的呼吸声,似被人卡住了脖子,致使呼吸极不均匀; 有一粗重但极为压抑的呼吸声,这声音与前者几乎重叠,两人似乎紧贴在一起,靠在洞室右侧的石墙上; 有一带着惊惶而急促的喘息声,这声音在神龛附近; 有一微弱细不可闻的呼吸声,这声音在石棺左近。 泰罗几乎可以确定,那个喘息粗重之人正将一人挟为了人盾,而喘息惊惶急促之人似欲相救,但心中却极为忌惮,此人极可能是张宋二人之一。如此可以断定,敌人便在洞室右侧。 然而,那在石棺左近,呼吸声细不可闻者又是何人? 泰罗突然亮出火熠,在甩亮之间便将洞室照得通明。洞中场景瞬间收归眼底:洞室右侧石壁上,那个沙匪头领土狼一手持刀,一手捏住了宋九娘的脖子,粗声喘气,双臂上鲜血淋漓;张骏手持短剑,站在离土狼有三尺之距神龛之前,一脸惊惶,但身体前倾,摆出了一副时刻准备出手相救的姿式。那个被皇甫先生和王真人救治的陌生姑娘此时已然醒来,半倚在石棺前,双目半睁半闭。 泰罗手中火熠一闪即灭,既已看清了目前形势,那么对个中原因也就一清二楚了。原来土狼见到杜大兄和泰罗拥有强横武力,特别是泰罗,其惊人的力量更是超出了他的认知。土狼深知今日他的这帮属下难逃厄运,因此便生出了“走为上”的念头。 生活在大漠草原中的胡人因环境严酷,大多野蛮凶狠,漠视生命。但这并非所有的胡人都悍不畏死。土狼于大漠中作威享多年,奢糜日久,却是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极为重要。因此趁部下使“困虎”锁住杜大兄,自己一刀得手后便悄然脱身,竟跟着逃进洞来,趁机制住了宋九娘,将之挟为人质,欲借机逃得一命。 土狼在狂叫道:“别过来,否则本爷便将这娘门捏死!” 泰罗火熠熄灭的同时,身子便动了,他高大的身躯猛然前扑,快如阵风,双拳所击正是土狼头颅。土狼身子粗壮,将娇小的宋九娘挟在身前,但自身的目标仍很明显。泰罗这双拳之击,快如闪电,务必一击得手。人在从光明陷入黑暗时,会有短暂的适应过程,泰罗便要利用对方这短暂的适应时间,击倒土狼,将宋九娘解救出来! 然他拳风还尚未触及到土狼,便听得对言已然发出了惨号,惨叫声音还刚吐出半节音符,泰罗的巨拳已然砸到,直接将土狼的后半截音符硬生生打了回去。 土狼的头颅就像个坠地寒瓜,“噗呯”一声脆裂开来。他左手一松,右手的阔背刀铛啷落地。 泰罗一击得手,再次亮起了火熠。宋九娘原被土狼掐住了脖子,此刻土狼毙命,她从松了左手的土狼身上跌落坐地,头脸全是从土狼头上溅射而出的血沫。待她清醒过来,看到土狼的惨相,不禁哇哇一阵大吐。 泰罗上前轻拍宋九娘的肩头,轻声道:“没事了,快起来罢!” 目睹此间惨相,张骏心中也是一阵翻涌,但后世媒界发达,他接触甚多,因而表现得还算是镇定,见宋九娘惊吓得脸无人钯,忙走过来,轻声安慰几句。 泰罗将神龛中的长明灯燃起,这才去查看那土狼的尸体。 那土狼左边头颅如破西瓜般脑浆四溅,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右半个头颅还算完整,在那张残缺的脸上,右眼被利物击出了一个血洞! 泰罗注目土狼右眼眶被利物洞穿的血洞,心中微微起疑。他翻过土狼碎裂的头颅,在其后脑丸处发现了一颗椭圆的小小石弹。正是这颗小石弹在他双拳击中土狼之前,已将土狼的右眼击穿,径直穿过脑球直入后丸。这石弹之击与泰罗的双拳命中前后只在一发间,但效果却全然不同。应该说土狼受石弹击穿的那一刻便已死了!泰罗所打中的只是一个死亡后的躯壳而已。这一击之功既精又利,以泰罗之能在黑暗之中也难以做到。到底是谁在间发之际施予援手,击毙了土狼呢? 此时洞室中活着的加上他自己共有四人,宋九娘一脸惊惶自不必说,张骏冷汗涔涔也强不到哪儿去,二人也没有那种以石伤人的本事,那么剩下的帮手,便只有那个背靠石棺似睁似闭的陌生女子了。 那女子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珠,似乎耗尽了体力,身子歪斜着倒卧于地。左手微微摊开,从掌心缓缓滚落出一颗沾满汗液的小石弹。 泰罗恍然大悟,原来就在宋九娘被挟制之时,那位白衣女子已然醒来。这女子本就身怀武艺,只因之前伤势过重,虽得皇甫先生和王真人救治,然而身体异常虚弱。她有心救宋九娘出魔掌,但黑暗之中又不分不出敌我,因此攥了两颗石弹在掌心,默默聚集精力等待着时机。泰罗亮出火煯后,那姑娘便探准了敌人所在方位。火熠熄灭的那一瞬间,这女子右手石弹电射而出,准确地穿透土狼的右眼,并深深嵌入其脑内。但这一出击已然耗尽了她所有体力,此时复又昏厥过去。 自泰罗明白刚才援手乃这位女子聚全身力气而为后,暗暗感动,忙唤张骏留在洞室内代为照顾。他将土狼的尸体拖出洞外。这洞室乃北宫纯的安歇之地,若将匪徒的尸身留在洞室,对洞室主人就是渎犯。 洞外木屋早已是荡然无存,只有一片焦黑的废墟还诉说着它的过去。有几根未燃尽的木柱横七竖八的斜卧着,冒着缕缕青烟,同样横七竖八的还有那些匪徒的尸身,有几个匪徒的尸身更是被大火烤得散发着一股焦糊的味道。 杜大兄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片木板上,满身的血迹,但脸上没有死亡的痛苦,相反是一种解脱般的安详,满头的白发在微风中拂动。泰罗默默上前,拂开粘附在杜大兄脸上的乱发,又用布片轻轻擦试着他的遗容,这一过程做得庄重而细致。突然心里又是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十九节 英雄儿女(下) 宋九娘突然觉得四下里安静下来,偷偷抬头张望。洞室中长明灯火摇曳,泰罗早已出洞去了,而张骏脸上则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呼吸可闻之处看着她。 宋九娘唬了一吓,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扑在了张骏的怀中,急忙从他怀中跳脱开来,心儿砰砰乱蹦,脸儿羞得像一张大红布。 张骏轻轻咳嗽一声,道:“你还害怕么?” 宋九娘抹不开脸面,违心道:“我哪有那么胆小?你恁地小看人了!”说着目光四处的躲闪。张骏见她心口不一,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张骏的这副表情更使宋九娘难堪,懊恼道:“难得理你了!” 此时,那昏迷不醒的白衣女子“嘤咛”一声,幽幽醒转。宋九娘闻声急忙奔过去,欣喜地道:“姊姊,你醒啦!” 张骏见得这女子醒转,心里也是高兴,正欲上前,却被宋九娘往外一推,气呼呼地道:“恶贼走开……” 原来这女子自皇甫先生疗治后,张骏仅是将其衣裳草草裹上,刚才她助泰罗击杀土狼,外裳草已散乱不堪,露出部分雪白的肌肤。 宋九娘对张骏的印象一直在坏人与恶贼之间徘徊,加之“张骏”的过往,所以形象更加不堪。见这女子衣不蔽体,转头便对他恶吼道:“恶贼,淫贼,快滚出去!” 宋九娘这次动了真怒,张骏觉得心里冤枉,但真正讲起来宋九娘也不算错怪了他。他抱着“好男不与女斗”的态度,自动避退到了洞壁。 宋九娘将那女子扶坐起来,让她的身子靠在自己怀里,见张骏远远的躲在了阴暗处,心里的怒气才稍微消减。她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用张骏刚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休怕,休怕,有我九娘在,就不许那恶人欺负你!”说话语气竟像一个大姐姐安慰比自己年幼的弟弟或妹妹。 那少女缓缓睁开双眼,打量四周,最后目光停注在九娘脸上,幽幽道:“我这是在哪儿?小妹妹,我这是死了么?” 此处洞室阴暗寒冷,只有神龛的长明灯火苗在微微闪动。这女子突然注意到了神龛中的篆刻神牌,微微吃了一惊,道:“此处难道是地府冥殿?北宫将军也在这里么?”又看着宋九娘,叹了口气,“多好的小妹妹,你怎么也来了……” 这女子因襄助泰罗击杀土狼而昏迷,此番虽然醒转,但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洞室之景,使她误以为已至幽冥地府,“生前”一幕幕纷至沓来。 她“看到了”他父亲与越石公闻鸡舞剑,大江中流击楫而誓,筚路蓝缕,冶兵募流,艰难北伐。雍丘抚豪,谯城拒羯,慢慢奠下一块抗胡的基石;她“看到”他父亲营缮虎牢,秣马厉兵,非但不为朝廷所用,反受猜疑排挤,最终忧愤而死。 她“看到”她叔父恃势乱阶,任意擢抑僚属,将父亲辛苦创立的基业糟蹋得一干二净,北伐的努力付诸流水。她故土难回,不得已隐姓埋名,西流一隅。 她“看到”亡去的父亲,“看到”在尸山血海中拼命挣扎,乞求搏出一条生路的部将们;她“看到”姑臧城东凉州府卫乔妆而行,搜寻少主;她看到姑臧豪强暗募刺客,欲行嫁祸,“看到”一场误会即将发生;她“看到”自己挺身而出,“看到”被黑衣人一路追杀,“看到”自己受伤坠崖; 她看到了冥府北宫纯将军的神位,想到即将看到离别一年之久的父亲,眼中热泪滂沱,悲声道:“阿爷,云儿就来陪你了……” 突然脑中若有白光闪过,她突然想起她曾经看到了一道亮光。那是一道一闪即熄,如电光火石悠然一现的亮光。她挣扎着从宋九娘怀中坐立起来,在洞室地面上搜索,终于发现了一团发黑的血迹。 这一次她想起了很多事,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打斗,好像看到那个挟人为质的凶徒那双血红的眼睛。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那面石棺,冰冷的质感沁入皮肤。她看见了那个在阴暗的角落默然站立的少年男子。此间的情景竟然是那么的清晰,这一刻她也说不出来究竟魂在何处了。 宋九娘不知道这女子在那眨眼间脑中浮过了这么多的世事,上前搀扶说道:“姊姊,你醒来便好了,洞内阴寒,我这就扶你出去!” 这女子感受着宋九娘身上带来鲜活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原来她并没有死,而是逃过了一劫,仍在人间。 那女子感激地摇了摇头,“小妹妹,姊姊真谢谢你了。若非有你相救,恐怕姊姊便喂了山中豺豹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俏丽体贴,不由从心底生出亲切感来。 宋九娘羞赧道:“姊姊切莫谢我,九娘最没用了,是那个坏人救的你!”他伸手一指张骏道,“不过姊姊也不用谢他,他可是个大恶贼哩!” 张骏听到宋九娘的话暗觉好笑,听前半句还行,这九娘一点都不贪功,后半句却又尽说他的坏话,与他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不过张骏自认为男儿当有雅量,不屑与这小女子一般见识。 那女子听了宋九娘的话,噗哧一笑,道:“原来是九娘妹妹!姊姊叫紫云烟,以后妹妹便叫我云烟姊姊罢!那个坏人啊,姊姊也不去谢他。谁让他是大坏蛋呢!” 宋九娘觉得这紫云烟话语温和,性情通达,极是高兴。 紫云烟目注碑文,缓缓地跪下,脆声道:“小女紫云烟,未知北宫将军安息于此,今有冒犯,失瞻休罪。北宫将军忠心为国,家父生前曾多次赞誉,只因天各他方,生前未得晤见。今日小女便代先父见过将军!”说着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宋九娘这才注意到神龛中的碑文,一脸的惊异,连忙跪倒,口中说道:“北宫叔叔!原来是北宫叔叔安息于此,九儿冒犯了。北宫叔叔,听娘亲说九儿在幼小之时,还曾见过步步呢。今日冒犯,请叔叔休怪……” ------------- 只听得“咚”的一声重响,洞外的泰罗不知何时已走进洞来,在二女身后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说道:“泰罗代先父感谢两位小娘子……” 紫云烟和宋九娘忙转过身来,见那壮汉虎目垂泪,向自己磕头不已,吃了一惊。紫云烟率先反应过来,道:“原来壮士是?” 那宋九娘疑惑道:“九儿记得阿爷讲过,北宫叔叔未有子嗣,这位恩公是?……” 泰罗道:“小人泰罗,乃先父生前所养子。三年前长安历遭大变,先父不幸难。泰罗承先父遗训,携父遗骨在此隐世。不想两位小娘子乃先父旧人……” 宋九娘暗道:“原来壮士是北宫叔叔收养的,难怪阿爷不知晓,若是阿爷知悉北宫叔叔尚有亲人在凉州,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哩!” 紫云烟道:“原来泰罗恩公乃英雄之后,请受小女子紫云烟一拜!” 泰罗忙道:“先父生前奈何从贼,以至不能全始全终,遭天下人垢病,不敢谓名英雄。小娘子言重了!” 紫云烟道:“当年圣驾遘危,诸王倾轧,北宫将军率军勤王赴难,力抗胡虏,败刘聪、杀呼延颢,护京都经年。后长安城内士众离叛、仓库虚竭,百姓易子相食,秦凉归途断绝,奈何从贼。此乃天道沦丧,非北宫将军之错矣!” 泰罗听了紫云烟之言,感动得热泪盈眶,说不出言语,只有深深拜谢。 宋九娘也道:“小女家父曾言,北宫将军多次勤王赴难,勇武旷世,忠心不贰,天人可表。泰罗恩公缘何将北宫将军英魂葬于深洞之内呢?” 泰罗道:“先父曾遗训小人,故土难离,落叶需归根,若死后务须将遗骨带回故土。然家父又言,晚节不保,必遭乡老唾弃,当荒冢以葬之。小人不欲先父死后无名,也不欲先父受人唾骂,因此藏葬于洞。” 突听得有人大声说道:“谁人胆敢唾言北宫将军,我第一个便与他过不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节 猛士悲歌 说话之人正是张骏。 张骏庄重而恭敬地在北宫纯神位前跪下,朗声说道:“北宫将军忠心向晋,天地可鉴之,羁身敌营而心念故国,不为敌谋,不损晋利,乃汉之李少卿也。北宫将军英魂在上,请受凉州张骏一拜!” 泰罗听张骏将他义父比作汉之李陵,心中感慨万端。当年李少卿主动请缨,率所部北出居延,行军一月,与匈奴且鞮侯单于在浚稽山遭遇。李陵以五千卒敌三万骑,且战且胜,每战斩获即有数千。然终因深入敌腹,以寡敌众,且有部属变节投敌,终在鞮汗山附近山谷战亡殆尽。李陵轻骑数十突围时,又受数千匈奴骑兵围截,塵战终存李将军一人,突围无望,无奈投降。 李陵以五千步卒战三万骑兵,杀敌万余,战功显赫。然战无后援,实力悬殊。败则众人皆言有罪,唯太史公一人敢于直谏,然众口铄金,汉武帝因此夷杀李陵三族。时至今日,李陵之功过仍在纷争。 泰罗向张骏咚咚咚地拜了三拜,道:“张郎语评如清流涤荡,先父在天有灵,当含笑九泉也。小人万分感激……” 张骏叹了口气,上前扶住泰罗,说道:“恩公不必如此。昔日淮阴侯曾受胯下之辱,汉高皇帝也有白登之困。北宫将军心系部属而自失晚节,此乃形势所迫,非将军本意也。建兴六年伪汉靳准之乱,将军率晋人于东宫奋起,欲重归故国。若有心之人,自当不敢遗忘这段故事。奈何苍天无眼,令将军遗憾九泉矣。” 后汉末年,因黄巾之乱,烽烟四起,以至天下分崩离析。群雄你方唱罢我登场,诸方征伐,民不聊生。赤壁战后,魏蜀吴三国鼎立,直至晋武帝咸宁六年,三国终归一统。 司马*晋代魏后,晋武帝司马炎有感于魏皇苛制宗室,禁防壅隔,以至皇帝孤立,士大夫权力膨胀,给了司马氏可乘之机。殷鉴不远,故而司马炎在即位后便大肆分封宗室,司马氏诸王镇藩各地,拥有军政大权,司马炎本拟司马宗亲为屏藩。然而诸王手握重兵,渐成尾大不掉水势。司马炎子司马衷即位,史称孝惠帝,惠帝人本昏聩,即位之始权柄便为外戚“三杨”把持。皇后贾南风为使贾氏执柄,联合楚王司马琚诛杀“三杨”及汝南王司马亮,后又矫诏诛杀司马琚,于是司马诸王中赵王伦、齐王冏、长沙王乂、成都王颖、河间王颙、东海王越相继叛乱,相互征讨达十六年,史称“八王之乱”。八王之乱后晋国国力消耗殆尽,加之天灾连年,胡汉矛盾深重,北方归附诸胡相继叛乱,割据自立。 永安元年屠各匈奴酋主刘渊于左国城起兵叛晋,自称大单于。永兴元年自称“大汉皇帝”,羯胡石勒、青州巨寇王弥等遥相呼应,乱兵迅速波及青冀并雍诸州,晋军纷纷溃败,京洛危在旦夕,远在凉州的刺史张轨急遣都护北宫纯等领兵勤王。 永嘉二年五月,王弥叛军进入轩辕,于伊水之北大败晋军,兵临京师洛阳城下。京师城门宫门白昼紧闭,洛阳城内人心惶惶。五月下旬,王弥兵逼城东津阳门,在城门外构筑攻城工事,就在此时,一件令王弥大军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多日密闭的津阳门却在此时徐徐开启,自城内走出一队百余人的军士。这队军士躯体高壮,身披重甲,左手持大盾,右手执大剑。领队之将高过八尺,膀大腰圆。宽额隆目,不怒自威。百人之军出城之后,津阳城复又关闭。这百人之军,便是北宫纯麾下的凉州勇士,今日背城而战,以死捍卫京师! 青州王弥早年为寇长广山,每次掳略均谋定而后动,从无有失。且臂力过人,骑射*精湛,被州人称为“飞豹”! 飞豹王弥鏖战无数,屡败晋军,如今眼前这区区百人之军夹门而阵,居然敢面对战他麾下数万大军,这无疑是对他王弥的挑衅和侮辱! 王弥即令骑步兵共举放箭。霎时箭如飞蝗,天地为之一黯,然而飞驰的箭矢却穿不透凉州勇士的重铠和大盾,百名勇士如亘于叛军之前的一座大山,巍然峙立。王弥之骑兵蜂拥而上,刚刚接近凉州勇士军阵,北宫纯一声令下,全军如猛虎下山,直杀得叛军尸横遍野,落荒而逃。西凉勇士第一次在敌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锐锋! 初战告捷,京师守军乘胜追击,大败叛军。北宫纯率西凉铁骑紧尾其后,渡黄河,进军河东,大败匈奴抚军将军刘聪。 永嘉三年十月,匈奴汉国楚王刘聪进逼洛阳西明门,北宫纯将军再率一千西凉勇士乘夜进攻。一千名敢死之士在敌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匈奴大将呼延颢当场被北宫纯当斩杀,匈奴司空呼延翼被乱军踩死。刘汉大军军心大乱,北宫纯所领凉州勇士趁乱而击,只杀得敌军全军溃败!刘聪只得收拾残兵,远避洛水。 北宫纯和凉州勇士屡败寇京之敌,使得凉州大马之名传震天下。时有歌谣:“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凉州鸱苕,寇贼消;鸱苕翩翩,怖杀人!” 然晋室内部早已分崩离析,诸王不顾大义,或勾心斗角,或作壁上观,终至洛阳城破,怀帝出逃被俘,愍帝困守长安。匈奴诸路大军合围关中,会攻长安,城内士众离叛,仓库虚竭,百姓易子而食。北宫纯及所属凉州兵士远隔关山故土,归路阻绝。北宫纯等人走投无路,无奈降敌。 北宫将军之投敌,令晋人惊谔,高门士弟皆责其叛敌失节。然而士人皆恨北宫纯变节,却不知正是高门手持国家神器,却整日空谈玄奇,无益国邦。 天道沉沦,回天乏力,北宫将军为形势所逼,为属下千余凉州男儿免遭屠戮,不惜毁却半生名节,苟屈保全。妄而嗤之,可悲可恨! 张骏来自于后世,对这段充满华丽而血腥,浪漫而残酷的历史了解不多。但五胡乱华的历史惨剧,早已在脑海中刻印下了深深的痕迹。 张骏不是民族主义者,也不是大同主义者。但对英雄猛士,对热血与铁骨,仍然心存敬意。 在张骏心里,北宫将军的一生,就如一段猛士谱写的悲歌,曲意高亢至巅峰之时,蓦然弦断,空余一段留白憾存人间。张骏突地想到一句话:“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望万里,故人长绝……” [ps:李陵、北宫纯都是历史上有争议的名将猛士,其一生华丽而令人扼腕叹息。但我们没有经历过那段历史,不知道卷册之外的微末细节。是非功过,尚得任由评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一节 兄弟结义 泰罗深知其父生前受人垢病的污点,为此中因由也使他时时自卑。杜大兄临终言语也是劝他放下心中包袱,完成父亲未竟之业。他见张骏等人如此深明大义,异常感慨。然后张骏接着说的另一句话,更令他感动至极。 张骏说道:“张骏不才,久慕北宫将军英名。今愿求与泰罗壮士结为异姓兄弟,日后兄弟二人相互扶持,共济危难!北宫将军英魂在上,请予成全!” 泰罗听得张骏愿与自己结为兄弟,初时极不敢相信。但看到张骏满是热烈的眼神,不由感到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对方屈节下交,他岂敢不从,当下两人就在北宫纯棺前对拜。张骏尊他为兄,结为金兰之义。 紫云烟目睹了二人结拜的全程,眼中异彩连连,心中暗暗道:“这张骏公子心胸如此宽博,又有如此手段得此良将,今后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山洞外的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残柱焦橼早已被泰罗清理得干干净净,在原址上起了一座新坟,坟前立着一块无字石碑。 张骏与泰罗、紫云烟、宋九娘四人在新坟前默默伫立。良久张骏方道:“杜大兄,也是该留下名的!” 泰罗道:“杜大兄英雄一世,名贯荆湘,至于后来遗落深山,早已淡泊了人生名利。杜大兄身前就对愚兄说过‘往昔事已矣,过后勿留痕’。愚兄答应过大兄,不能违意。” 张骏叹了口气,道:“青山处处留忠骨,浩然正气留人间。小弟虽然不清楚杜大兄的过往,但相信他也如北宫将军般是了不起的英雄!” 泰罗也叹了口气,道:“杜大兄当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斯时天下分崩,百姓颠沛留离,杜大兄以书生之力,挽流民于危难。然而时运不济功败垂成,几乎惨死。幸得王真人和皇甫先生圣手回春,不过杜大兄也去了大争天下的雄心,陪着愚兄隐此深山。英雄不死于病榻,杜大兄走时神色安详,想来他的心愿已了!” 泰罗说着取出那柄宝剑,递给张骏,道:“贤弟,杜大兄临行前嘱咐愚兄将此宝剑赠予英雄。今日愚兄便将之赠与你,你且收好了!” 张骏惶恐道:“大哥,小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也做不出英雄事迹。这柄宝剑给了我,恐将辱没了它!” 泰罗不悦道:“兄弟休要推辞,愚兄从你勇救紫娘子时已然看出,你有一颗赤诚之心。仗剑杀敌,饱饮敌血者只算一时雄豪,匡济天下,才是真正的英雄!” 张骏见泰罗如此看重自己,心中激荡道:“泰罗大哥,我……” 泰罗道:“愚兄相信自己的眼睛,否则,也不会与你结拜为兄弟。若是将来贤弟真做出肖小之事,愚兄自然可以将剑取回!若你以此剑荼毒苍生,愚兄便以此剑取你性命……” 这句话泰罗说得坦坦荡荡,张骏却听得胆战心惊。 --------------- 祁连山北麓冰川雪水潺潺而下,聚水成溪,汇大靖河、古浪河、黄羊河等八条支流,于姑臧城东北集为毂水,浩荡向北。以姑臧城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皆是由八河冲刷而成的平原。原野上沟渠网布,阡陌纵横,桑林稠密,村坞如棋,炊烟袅舞,鸡犬相闻。 建兴十年六月二十四日,雨后方晴,夕阳澄霁,云卷云舒。 一叶小舟自毂水下游溯水而上,缓缓行进在河汊芦苇间,持蒿人是个身材极为魁伟的黑大汉,一脸严肃,舟头站着一个穿着兽皮裋褐的健壮少年,口衔一节芦管,正摇晃着脑袋四处张望,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极感兴趣。小舟中部蓬舱内,坐着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约双十年华,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娇容妍妍,秋波盈盈,另一个女子约十三四岁年纪,布衣围襦,著丫鬟梳扮,却是浓眉大眼,英气勃勃。 那小姑娘看舟头少年举目四望,神情如痴似呆,脸上偷偷一笑,折了一根水中的苇枝,倒过苇梢来在河中吸饱了水,然后兜头甩向那少年,随即闪身躲在那白衣女子身后,背向那少年,装作毫无干系的模样。那芦梢饱醮的河水将少年淋了个半湿,那少年慌慌地在舟头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水珠,却将整个小舟晃得上下颠簸。 那少女吓得脸儿发白,紧紧抓着白衣女子的胳膊,高声喊道:“恶贼作死啊,想将船儿晃沉不是?” 那白衣女子却是一点也不惧怕,轻轻圈住那少女双肩,抬眼瞧着那一对横眉怒眼的少男少女,满眼的笑意。那撑舟大汉一脸严肃,仿若刚才的一切都未曾瞧见,但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那少年转过头来,说道:“小丫头片子,我就知道是你作怪!我还真想把你扔到河里去喂王八哩!”一面说,一面用手抹脸上的河水。 那少女哼了一声,转身扭着白衣女子的胳膊,道:“紫姊姊,此人便是一个大坏蛋,专门欺负我们!” 那白衣女子笑道:“你俩简直便是一对冤家,一路上也没有个消停。姊姊有你俩相伴,已然很长时日没有这般高兴过!”说着不禁抬眼看了看东南方向,仿若勾起了往日的回忆,沉默良久,轻轻一叹。 那少女小声道:“都是那恶贼惹事,我又没有惹他!”说着脸儿微微一红。 那少年却没有过多理她,兀自抹着脸上的水珠。这时小舟绕过河右的绵连青山,突的眼前一阔,一大片平坦的原野出现在眼前。在那原野的尽头,是一片皑皑雪峰,山下一座雄伟的大城在夕阳下巍峨耸立。那少年大叫一声,说道:“快看,前方有一座城!”那黑壮汉也看到了那座大城,手上不自觉地加快了撑蒿的频率。小舟的速度加快,朝着那座上游的城池驰去。离之越近,那城池在四人眼中越发高大。这座城东西宽约三里,南北长约六里,如苍龙卧于毂水之滨,除毂水外,其东南与西北皆有一条河流绕城而过,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城河。城墙高耸,门楼巍峨,城楼下商旅络绎往来,胡汉服饰各异,间杂其见,驼铃声远近声闻。 那少女见到眼前的熟悉的大城,兴奋得从船中跳起来,说道:“姊姊,凉州姑臧城到了!我们终于回来了!” 那短褐少年目视这座卧龙之城,也是胸怀激荡:“姑臧,我终于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二节 大城姑臧 小舟上诸人,正是那从莽莽青山中前往姑臧城的张骏、泰罗、紫云烟和宋九娘。 那日泰罗安葬了杜大兄后,便决定下山到姑臧城投军,完成先父的未竟之志。当天夜里,泰罗便在渡口边打造了这只小舟,又准备了路途所需饮食。第二天一早,四人便驾舟起程,由于紫云烟伤势初愈,身体尚弱,所以这一路上缓缓而行,若观风景。四人又在祖厉县城停歇了半日,如此走走停停了两个整日,直到今天黄昏,才赶到姑臧城下。 姑臧城地处中西交通要道,河西咽喉,陆路交通素来发达,但水路却差了许多。这个时代的毂水水量虽较后世充沛,但因深处内陆,河流尽头的百亭海还是人烟罕至的一片荒野,因而水运素不看重。从泰罗隐居的大山到红崖山近八十里路程,沿途舟楫渡口寥寥可数。只到临近姑臧城,方看到几个河津渡口和平底的小舟。 张骏四人在姑臧城东北的一个小河湾找到了一个土台,四人便弃舟登岸。西天那轮红日慢慢没入了远山峰口,余晖在城楼上洒下一片金黄。就在众人登岸之时,从城北传来一阵悠长钟声。 宋九娘对姑臧城极为熟悉,当先领路,四人走上通往姑臧城北门的通衢大道。距姑臧城北门东北三里左右有一处台地,密林馀清,红墙金瓦如隐似现,墙内钟声悠悠,香烟缭绕,似是一处佛院丛林。紧临其侧的是新起的高台,尽以巨大的青石夯筑,却是尚未完工,但已颇具规模,周轮达八十余堵,基高九仞,又引山中清泉环台而过,流水潺潺,气派极为恢宏! 甫到高台之下,远远便看见一队马车正从佛院山门内缓缓驰出,车帘上绣着个“宋”字徽标。宋九娘见状雀跃喊道:“阿母!阿母!”便径向马车拔腿奔去,边跑边呼,喊声中逐渐带着一丝因激动而起的哭腔。 从马车中走下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慈爱地将宋九娘搂在怀里,嗔道:“疯丫头,这几日又疯到何处去了?害你阿爷和兄长们一番好找!” 宋九娘见到母亲,似受到万般委屈,扑倒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宋夫人爱怜地抚摸着九娘的头发,轻柔道:“回家便好了!今后可别这么任性……”宋九娘哭得抽抽噎噎,兀自抱着母亲的身子不放,宋夫人轻轻将她抱上马车,吩咐车夫催动马匹,缓缓向城内而去。 张骏对前世的武威城记忆犹新,但那个世界的武威除了南门和钟楼古迹尚存外,余者皆成了钢筋水泥的森林和越来越干渴的世界。千余年来的风雨沧桑,大姑臧城的残影只存于古籍的只言片语中了。但这个时代的姑臧城却是水域环绕,林木森森,巨大的青石墙砖和巍峨的门楼箭跺,无不宣赫着这座河西名城的威凌之气。 姑臧古称盖臧,原是匈奴休屠王城。大汉纳河西归版图后便为郡所,曹魏置凉州,始为州治。东汉窦融大将军据河西时,曾对在原城址南北新建了两城,张轨刺凉后,又在老三城的基础上大建“大姑臧城”。张轨构筑了北城,接着其子张寔摄位时又在城之东西新筑二城,东苑叫讲武场,西苑叫玄武圃。“大姑臧城”城址面积比盖臧原城增大了六倍不止。 泰罗见到这座巍巍雄城,口中满是赞叹与感慨。当年他随父离开姑臧前往洛京时,尚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今日回返,已是饱含沧桑的青年,而姑臧城之英伟却更胜往昔,重回故地,颇有沧海桑田的感慨。 雄镇在前,张骏与泰罗各自感慨,只有那紫云烟神色平淡如怡。也只有她,对这座不断拓展的城池最为熟悉了。 眼见天色已晚,出城百姓正络绎不绝地赶回城来,张骏三人也跟着入城的人流,慢慢往城内走去。进了大昌门楼,眼前便是一条南北通衢的宽阔大街。街道两侧楼宇鳞次栉比,酒肆客栈林立。此际华灯初上,红楼楚馆逦迤如昼,胡汉各服百姓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箫鼓喧阗,兰麝飘香,羌乐、胡声、汉音在此间交互起伏。张骏看着繁华的市景,心里感叹道:“姑臧城不愧为四冲之地,河西咽喉,繁华盛景,名不虚传!” 泰罗离姑臧日久,此城与少时记忆悬殊极大,他也是满目惊奇,张口结舌,四顾不已。三人在街市中走走停停,渐渐走到南街的十字街口。 ------------- 泰武门,是姑臧城中老三城的南门,城外便是滔滔毂水,南面天梯山青峰雪顶遥遥相望。从泰武门出,沿着毂水谷地,一条大道通向远方,无数商贾带着东南关中的物货,络绎而来,或是带着西域的方物,络绎而去。 此时城南官道上烟尘腾起,一阵马蹄隆隆而起,一支六人骑队挥鞭策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身材颀长,衣着华贵,年约二十许,脸庞生得极白,剑眉朗目,只是嘴唇稍薄,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显得冷酷而自信。这六人策马直冲到离泰武门约五百米处,那青年猛收马缰,胯下坐骑“咴津津”发出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原地转了个圈,终于稳住身子。 那青年手中鞭梢朝城门一指,大声道:“姑臧城,本公子回来了!” 身后骑士齐齐勒马,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那青年身后一个年约三十许的黝黑大汉激动道:“郎少,我等终于回来了!” 那青年长吁一口气,道:“是啊,三年蛰伏,九死一生,今日终于回来了!别家日久,这姑臧城池变化颇巨,不知城中风物,更胜往昔否?” 那黑汉道:“郎少,是否进城一观?” 那青年唇角微微一翘,道:“尔等可欲进城否?” 众骑士高声大喊,道:“进城!进城!” 那青年挥鞭一抽,一马当先,五个骑士也是催动坐骑。六骑便在黄土路面刮起了一阵狂风,向那泰武门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三节 贾家郎少 泰武门口放着一对拒马,其后是数个持戟士兵,凡过往商旅行者,均要在拒马前经过检查方可出入。这一队骑士卷尘而来,惊得城外行人纷纷闪避。守门士兵均惊谔得抬眼远望。 但见此队骑士一身素黑,身上既无标徽,马上也无令旗。一路冲撞,城门士兵急忙抬出拒马,长戟前指,口中大声喝道:“来者止步!” 那青年马速不减,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待得马身仅离拒马三尺之距,方才收缰,那马儿痛得前蹄腾空,人立而起。青年手中马鞭如卷云一般,“叭”地甩出,直将一个拒马之后的士兵抽了个筋斗,口中喝道:“瞎了尔等狗眼了,不识得本公子否?” 身后诸骑也是转瞬便至,手中马鞭挥出,缠住士兵的长戟一卷一收,便将几个城口守兵的兵器夺去。五坐骑口中“咴儿咴儿”作响,身后的卷尘弥漫而至。 泰武门城门吏眼见属下无端被抽,心中大怒,张口欲喝,然而话未出口,一股狂风已夹带黄沙灌口而入,“何人如此大胆……咳咳咳……胆敢冲撞……咳咳咳……咳咳咳……” 沙尘过后,这城门吏才看到拒马之外的青年骑士一身华服,肤色白皙,脸上一副据傲之气,身上散出一股贵族子弟独有的孤傲矜持之气,其后几人魁梧健壮,一脸凶悍。这几个壮汉将青骑士护在核心,主属身份极为明显。 这姑臧城汇聚中西,自神州颠覆后,豪姓名门多遗落于此。虽失之山河,但高门子弟的嚣狂之气依旧不减,铩羽的凤皇,却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城门吏见这青年似乎极有来头,忙道:“恕小人眼拙,不知郎君高名。小人甲胄在身,职现责所在,尚请郎君相告。”那青年身后的黑壮汉大声道:“此乃酒泉公府贾郎少,敢不放行?!” 那城门吏听说对方是是西河贾氏,心头一震:“西河酒泉公府贾郎少?莫不是‘姑臧小凶神’贾琚?!” 这贾郎少名头极响。当年耍勇斗狠,曾为争夺一朱楼小娘而大闹姑臧城,将段家的二郎段焱双腿打折。 这段氏也曾是河西豪族,祖上是称为“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不过自汉以降家业渐衰,被其他豪族抢去了风头。即便如此,这段氏家业也极为厚实,段焱受此之辱,段氏自然不甘。于是段贾两姓之隙演变成了家族火并,最后便是这贾琚贾郎少率众闯入段府,将段氏一门三十余口全部杀光,并将段府付之一炬,从此落下了“姑臧小凶神”的恶名。 贾琚作恶如此,坊间大哗。 然而西河贾氏势力庞大,自祖上贾诩起便在姑臧繁衍生息,族中出了如贾龛、贾胤、贾疋等名动天下的权豪,这贾琚便是故骠骑将军、雍州刺史、酒泉公贾疋贾彦度的少子,当今贾氏族主贾摹的族侄。而贾摹,则是前凉州刺史张寔的妻兄!故此贾琚其恶虽巨,但姑臧城中诸吏无人敢于处置。反而为之周旋掩饰,此事最终便不了了之。 而今日,这个“姑臧小凶神”又回来了!城口百姓有不少人是听过他的凶名的,闻言纷纷闪避。那城门吏得知贾琚驾临,将原有的那股怒气转换成了一股惧意,忙命士兵移去拒马,放之入城。 姑臧城比之昔时,繁荣更甚,街市上熙来熙攘往,热闹非凡。这贾琚策马行于街中,冷峻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惊奇之色。 那黑汉催马跟近,道:“郎少,现下将去何处?” 贾琚道:“多日不见,这城中风物远甚往昔,眼中繁花似锦,且四处走走,先瞧瞧昔年本公子游玩之地,都有何种变化。”贾琚因其父爵位是酒泉公,故而以公子自谓。 那黑汉也道:“是啊,姑臧城殊变极大,一路行来全不复当年旧景。光此南城的朱楼,也比那时增业近倍,再看那街口,原是个斗鸡苑,如今也改置成了临松楼,也不知北城变故如何?” 后面一个骑士打趣接口道:“硎兄,想来你还念着那北城玉楼春的小娘润儿罢?” 那黑汉贾硎道:“那润儿小娘当年不过十三岁年纪,刚刚由我梳笼,转眼间已去了三载,也不知接待了多少男宾,恐是已不识得当年的硎郎君了!”说着神情颇为失落。 贾琚心中却是一动,道:“说起玉堂春,本公子倒识起昔年锦华堂刚卖入楼中的几个小娘,彼时此小娘年岁不过才八九岁,却也长得楚楚动人,于今也不过十二三岁,也不知被人梳笼了没?” 众人自然没有贾琚“见多识广”,听其一说,皆双眼生光,心中大动,显然对那锦华堂极为向往,皆拿眼去瞧贾琚。 贾琚见五个部从一副热急神情,焉能不知其意。然这几年为雪父仇,贾琚与其部属于他乡蛰伏,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如今回到姑臧城,家门在望,原来紧绷的精神也需要放松放松,加之他对那锦华堂也念念不忘,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尔等是否想去锦华堂快意一番?” 众人听罢脸上大喜,正欲催动坐骑。却听一声“且慢!”,却是被那黑汉贾硎喝住,到底还是那贾硎年长,虽也是心动,但还是忍耐道:“郎少,家门在望,若未拜见家主便留连府外,恐有不妥!” 贾琚傲然道:“无妨!家叔处本少早晚参拜便是,也不差这一两时辰。你若顾忌,便先回府通传一声,本公子延后便回!” 说完朝马臀抽了一鞭,道:“愿随我往者,速速跟上!”策马便向前冲去。那几骑士见贾琚已心急如此,自是不甘落后,轰笑声中,忙不失迭地跟随而去。贾琚也只是稍稍停留片刻,心中那丝顾忌便被热火焚灭,也急急策马跟上。 六骑便在街市上横冲直撞,引得南城街市一阵慌乱,行人纷纷闪避,沿街器物撞落满地。这六人却不管不顾,熟视无睹,径向位于城北的锦华堂方向驰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四节 长街激斗 街市中男人惊呼声、女人尖叫声、小儿啼哭声响成一片。满处混乱的街景竟使那贾琚产生了时空错觉,不禁神游到十年前那个夏夜: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他的父亲贾疋率两千戎晋军与胡蛮大战于于都卢山下,双方士卒拼死搏杀,刀光剑影,人马相践,肉如泥,骨成粉。敌人据地之利,以数倍之众,合围了戎晋军。父亲所部奋勇搏杀,多次组织死士冲阵,父亲也一连砍卷了五把利刃,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似乎杀之不尽,最终戎晋军死伤殆尽,父亲也失足堕入涧中,复为仇寇所杀。那年他才十岁年纪,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冲入别府,将母亲兄姊亲从等三十余口尽数屠灭,亲人临死之际哭声震天,而他本人幸得贾族亲卫拼死藏于石缝之中,方拾得一命。这贾琚想起昔时惨景,双眼充血,胸中郁堵,恨不得大吼大叫,荡平眼前一切阻碍心里才能舒畅。 突见马蹄下出现一个抱着小孩的青年妇人,这妇人另一手还挎着一个藤编小篮,一面走一面引逗着臂中孩儿,那孩儿在母亲的怀里咯咯欢笑,母濡子稚,其乐歆然,浑然未察觉前方街市已然一片混乱! 那贾琚座下烈马前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将母子二人践踏蹄下,那妇人这才惊觉。她被突然而至的危情惊呆了,脸色霎时雪白如纸,左手藤篮无声跌落,篮中野菜撒了一地,惊惧间竟然不知该挪动脚步。眼见那马蹄便要落在母子二人身上,前番躲过一劫的街坊百姓心脏都提到嗓子眼上,四下里一下子竟鸦雀无声! 突听一声暴喝,如雷炸响,那妇人之后的一个巨大黑影腾然而起,从妇人头上越过,如箭而至,瞬间便至马前。贾琚只觉马身似扑到了巨墙之上,紧接着反弹而起,他便如巨浪抛起的船儿般随之反折。那烈马口中发出一阵惨嘶,径撞上了后面紧追而来的马头,两马收势不住,一齐跌倒。贾琚坐骑口鼻中鲜血汩汩溢出,四蹄抽搐不止,却是再也起不来了。贾琚骑术精湛,一个板桥翻身,竟在马儿滚地之前甩鞍脱身,跃立地面。第二匹马上武士却没有这么好的身段,在这巨力冲撞之下收缰不及,自马背上栽落下来,头部首先触地,身躯抽搐不止,死活不知。 就在那黑影出手之际,又从其后飞奔出二条人影,其中一人将那妇人母子推往一侧,另有一白影飘然而起,自半空中接过从妇人手中脱飞出的小孩,然后飘落街旁石阶上。 这一切发生就在眨眼之间,众街坊还以为那妇人母子即血溅马下时,一切便已结束,骑者中第三至第六人突见前面两骑倒下,连忙紧勒缰绳,硬生生扭过马头,马儿在负痛中转了个圈,终于停了下来。 贾琚这才发现适才出手之人面容如墨,身躯高巨,胸如铁板,两臂肌肉虬突,如一尊铁铸的黑塔,散发出无穷的力量。在那黑汉左侧,站立着一个健壮的兽皮裋褐少年,右侧则是一个青年女子,一身白衣如雪。 那小孩受此惊吓,哇哇大哭。那妇人惊魂未定,却是孺子情深,一把从白衣女子手中接过孩儿,母子俩逃过一劫后,瘫软无力,倚坐在墙根。 街舍观望之众张口结舌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看向黑壮汉等人的眼神中满是敬意。 贾硎自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箭步奔至贾琚身侧,急切道:“郎少,可有碍否?”贾琚微微摇了摇头,隆鼻下刀锋般的薄唇双紧紧抿起,显是心中怒极。贾琚又奔到那倒地骑士面前,但见那人头下溢出一大滩鲜血,双目已然涣散,显然已死,他悲叫了声“贾砳”,已是眼中含泪,另三名武士“呛”地拔刀出鞘,策马向三人逼来。 贾琚眼见对方一出手便伤自己一人两马,心中怒极。他生平至今,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不想快到自家门口时却被一个莽汉阻住了去路,怒极反笑,道:“匹夫!胆敢当街伤人!” 那黑壮汉朗声道:“路见纷乱,当击斩之。” 那贾硎也吼道:“山野蛮夫,胆敢惹恼我家少主,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那黑壮汉抱臂晒笑道:“尔等纵马行凶,践踏无辜,却又颠倒黑白,信品雌黄。姑臧城煌煌盛地,天理昭炯,岂容尔等胡作非为!某倒想看看,尔等意欲为何?” 贾琚冷笑道:“很好,本公子手中之刃已多日未尝鲜血,今日就让尔不知轻厚的凶徒试度其锋!”说着缓缓拨出长剑。长剑在晚霞中流光溢动,熠炀生辉。贾琚低头在剑锋上轻轻一吹,显得对手中宝刃极为珍视。 那贾硎道:“此等山野莽汉,何劳郎少动手,待属下会他一会!” 贾琚也想看看这人到底有多少本事,沉吟下便道:“也好!你便代我会会此獠!其身上有些蛮劲,小心应付!”说罢纵身跃上了贾硎的坐骑,袖手观战。 贾硎点头道:“属下识得!”说着走向那黑壮汉,道:“匹夫敢与我一战么?” 那黑壮汉傲然道:“你有何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贾硎见对方狂妄如斯,勃然大怒,道:“匹夫找死!”双手握刀,猛然发力拔刀。 刀未出鞘,却见黑影一闪,一股大力击在刀柄,将抽出一半的长刀又撞回鞘内。贾硎受对方大力所迫,猛退数步方定。心中大为惊疑,暗着:“此莽汉动作好快!” 那黑影冷冷道:“凭你那点身手,也敢在我面前拨刀!” 贾硎大吼一声,右足迈前一步,地面青砖瞬间如珠丝般裂隙开来,贾硎“呛”然拔出长刀,左手将刀鞘一抛,双手执柄,卷起一片银花,向黑壮汉罩去。 那黑壮汉两臂筋肉鼓鼓而起,低喝了声:“来得好!”巨拳如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贾硎刀身,贾硎只觉虎口撕裂般疼痛,双臂似折,手中长刀当街飞出,不知所踪。他胸中血气剧裂翻腾,一张黑脸涨成紫酱色。 那个裋褐少年见黑壮汉仅仅一个回合,便击飞了敌人的长刀,兴奋地跳脚大声喊道:“大哥好样的,你真行!” 端坐马背的贾琚双目微微眯起,眼前的这个黑壮汉外表粗豪,出手迅猛,身手全然在贾硎之上。贾硎是贾氏子弟中少有的勇健之士,有三军之中取敌首级的本事,当年都卢山一役,其凭一柄大刀,连斩三名落帅,死于刀下兵卒更不是数不胜数,却在这黑壮汉手下走不过一个回合,足见这黑汉之强横,因此收起了轻视之意。 贾硎长刀已失,稍喘了半刻,一直以来他自恃勇健过人,眼界甚高。今天却吃了大亏,引为巨辱,待气血稍平,从同袍手中抢过一把弯刀,厉吼道:“匹夫纳命来吧!”再次冲向黑壮汉,一侧观战的贾琚见状忙喝道:“贾硎速回,你不是他的对手!”一面说着,手中的马鞭一挥一扫,兜头向那黑壮汉抽去。 那黑汉右臂筋肉暴起,大手箕张,猛然抓住鞭身。那鞭尾如毒蛇卷尾,猛然缠在黑汉臂上。那黑汉感觉右臂一阵剧痛。细看原来是这贾琚的马鞭之中夹了铁线,戟须刺入肉中,留下了一道血痕。 黑汉沉声喝道:“拿来!”右手发力,将马鞭扯得笔直,贾琚只觉大力牵扯,身不由已向前倾侧,幸得他马背功夫了得,双腿紧夹马腹,迫使马儿前行几步,终于没有滚下马来。不过这么一来,狼狈立现。 贾琚部下的几个劲装武士见少主吃亏,齐发了声喊,不约而同地挥动弯刀,策马冲将过来,使的竟是以众对寡的方式。 那短褐少年见此,大喊了声“泰罗大哥小心”,也拔出长剑,抢将上来助阵。 那黑汉以一敌众,力道稍分,贾琚收回了长鞭,在马背上坐直身子,余光瞥见那少年手中剑青辉流动,心中一动。 这贾琚学剑十数年,造诣颇高,又素喜名剑,一眼就瞧出少年手中之剑不是凡品。但看少年举动姿式笨拙,却是一个十足的花架子。花架子竟能拥有此等名剑,心中极为不平,顿时生了夺为已有之念,道:“贾碥速去,将那小子手中剑拿来!” 一个劲装武士应了声诺,从战团中分出,策马向那少年冲来。见少年双脚顿地,腿弯微曲,摆了一个下蹲不像下蹲,马步不像马步的丑陋姿式,口中嘲笑道:“臭小子,杀人的本事待爷爷来教尔吧!”弯刀挥出,直削其颈。 那少年突然长剑一挺,向贾碥的弯刀猛砍,哪知对方变招其快,改削为切,划向少年执剑之手。那少年感觉对方力道沉猛,吃消不住,手中长剑脱手飞出。贾碥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左手一抄,将那柄长剑接住,嘲笑道:“臭小子,剑都使不好,这柄好剑该是易主了……” 话未说完,却见白影一晃,一道白光席卷而来。贾碥感到手中一空,那刚到手的长剑已脱手而出。却是被街边的白衣女子以一条布束卷了过去。他刚从敌手中夺剑,立时又被他人夺去,真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归于“剑都拿不好”一类。这贾碥心中一惊,待瞧见刚才出手之人,便是那弱不禁风的白女女子时,那丝惊怒便成了惊异。 这贾碥砸了砸嘴,道:“小娘皮身手不错,爷爷我喜欢!”撇了少年,策马向那女子冲去。 那白衣女子左手一动,一道锐风疾射而至,贾碥弯刀一挥,“铛”地一声,那道疾射锐风迎刃爆开成一团灰雾,却是一颗被拍碎的石弹。那女子左手连弹,数道石弹电矢而来,皆被贾碥以刀身击落。贾碥虽将那女子风击出的石弹连连击落,心中也暗讶这女子身手不凡,催动坐骑疾踏而去。 白衣女子改用双手交迭而弹,数道锐风袭向贾碥,数道锐风袭向马腿,那马儿的反应远不如贾碥灵敏,前腿关节被一颗石弹击中,前蹄一软,马儿长嘶一声跪倒,将贾碥从马背上摔出。那马儿受前冲的惯性所制,马首触地,登时折颈而亡。 贾碥身手丝毫不乱,在马儿扑地时离鞍而起,借力发力,以刀为锋,以身为柄,似陀螺般旋转,刀锋唳啸,破空而出。 白衣女子连连后退数步,手中布束幻如灵蛇,在贾碥身前织成一片白影。贾碥连连呼喝,弯刀似电,在白影中横冲直撞,将那条布束切成了四五截。 那白衣女子举起夺回的长剑,娇喝一声,剑光舞动,却是丝毫不亚于那贾碥的刀式。 叮铛之声不绝中,贾碥与之连过数回合,突觉手上一轻,连忙跃开。低头发现手中弯刀被对方长剑削断了一截,手中半截锋刃上也是缺口密布。他的弯刀乃用精铁锻造,仍是敌不过对方的长剑。贾碥在兵器上吃了大亏,这更加强了他要为贾琚夺到宝剑的念头。 那白衣女子与贾碥以力对力,战了几个回合,失力过甚,脸色苍白,浑身已是香汗淋淋。那少年虽是菜鸟,却也看出以力相拼,白衣女子全然不是对方敌手,关切问道:“云烟姑娘,你没事吧!” 白衣女子微微摇摇头。 ------------- 原来这黑汉、裋褐少年与白衣女子,正是泰罗、张骏与紫云烟三人。三人自大昌门入城后,一路走走停停,徐徐而观。刚到北昌大街口,便听得前面一阵喧嚷,街口烟尘腾起,有数骑从南街飞马奔出。前方的街市人流一阵慌乱,纷纷闪避,随身器物遗落满地。纵马之人却不管不顾,犹自抽鞭催马疾奔,撞塌货架蓬盖无数,一路冲街践踏而来。 在三人身前有个妇人正抱着个牙牙学语之子,一路行来自顾引逗其乐,对前方变故浑然不知,眼见母子俩就要血溅马下,泰罗毅然出手,猛然前踏一步,双拳闪电般挥出,猛砸在那烈马脖子上,直将那马打得后退跌倒,救了母子一命。 贾琚几个非是良善之辈,见泰罗三人杀人伤马,一言不合,立下杀机。而泰罗性格刚毅,也是浑然不惧。张骏有泰罗在畔,犹如有一座高山可峙,胆气也壮,双方登时便在长街动手。 紫云烟旧伤初愈,身子本就虚弱,为助张骏,与贾碥力战数回,已是娇*喘吁吁。那贾碥听到张骏呼喊,猛一旋身,一把掀住他的衣领,冷笑道:“臭小子,找死么?”手上用劲,锁住张骏的脖子。张骏呼吸阻滞,脸涨得通红,但他颇为硬气,任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紫云烟见贾碥挟制了张骏,顾不得自己气息紊乱,立即拔剑来救。那贾碥却将张骏推到身前,冷笑道:“小娘皮,若想让这小子活命,就给本爷乖乖住手!”紫云烟投鼠忌器,心中大为焦急。 贾碥心知真正的敌人,非是手中的张骏,而是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紫云烟,但有张骏作为人质,也不怕紫云烟不会乖乖就范。他推着张骏,一步步逼向紫云烟。见紫云烟果然不敢妄动,心中暗暗得意。 贾碥挟持张骏,一步步将紫云烟逼到墙角,紫云烟退无可退,脸上汗出如浆,眼中露出彷徨无助的神色。贾碥冷冷一笑,道:“小娘皮,与本爷斗,你还嫩……” 紫云烟突然喷出一口血箭,直入贾碥喉间。张骏感觉捏住自己脖子的那手一松,那贾碥接连后退数步,双手抓住自己的脖子,双眼瞪如铜铃,弱不禁风的紫云烟在他眼中变得如似蛇蝎般右可怕。 张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连连咳嗽。紫云烟血箭喷出,已然耗尽全力,身子一歪,软倒在地。 贾碥松开一手,拾起地上的断刀,口中嗬嗬有声,双眼充血,神情扭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欲在自己死前先杀了张骏与紫云烟二人。 张骏也不知从哪借来的胆气,拾起紫云烟遗落地上的青冥剑向贾碥猛然刺入。那贾碥胸背一凉,低头难以至信地看了半晌,一柄长剑已然自胸前刺入,直至末柄。贾碥瞪着一双牛眼,狠狠地盯视了张骏半晌,终于心有不甘地颓然倒地。 张骏杀敌之后,胆气全失。他曾在北宫纯墓室中看到过被击碎了脑袋的土狼的惨状,但那时他虽然心里发憷,但还算镇定,反过来还安慰哇哇大吐的宋九娘。然而这是他亲手杀人,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自己亲手夺去,这种心理上的冲击力要比看到一个惨怖的尸身震撼得多。他只觉手脚乏力,大脑一片空白,良久意识才有所回复,看着自己的右手喃喃自语:“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了……”形若癫狂,张口便呕。 身边伸来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右手上,那手上传出的凉意让张骏慢慢冷静下来。紫云烟轻轻握着张骏的右手,轻声安慰道:“张公子无需自责,此人当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五节 误入囹圄(上) 那贾琚见泰罗稳如泰山,鞭尾被其牢牢握住,收鞭不得,索性便弃了马鞭。身躯一动,自马背上离鞍而起,长剑挥动,一弧淡淡的青光流溢。 贾琚气宇不俗,一眼便知是诸骑头领,泰罗在与贾硎等人激斗之时,也未放松对其的戒备。泰罗见贾琚终于出手,双眼微微眯起,瞳孔中精光如矩。、这贾琚起手剑式极为平淡,但泰罗却不敢等闲视之。此时天下多游侠,伏如龙潜渊底,起如鲲鹏翔天。像起兵叛晋的屠各匈奴酋首刘渊父子,当年也曾游侠洛阳,结交名士。 这贾琚好剑,幼年曾得游侠指点。起剑间如流水行云,不带丝毫生硬之感。此等修为,非天姿聪慧,且浸淫耗十数年之功,不臻此境。 贾琚十数年习剑不缀,对自已的剑术有有极大信心。他是贾疋幼子,其父死后,被亲丁辗转送回姑臧从叔贾摹府中寄养。贾琚长大后矢志报仇,于三年前潜入安定,寻机刺杀他的杀父仇人彭天护。那彭天护本为卢水酋帅,又为被屠各胡酋刘曜遥封为凉州刺史,地位尊崇,守卫严密。这贾琚三年如一日地潜探蛰伏,终于刺出了复仇之剑。不过从那时起,便陷入了卢水胡人的无穷追杀。贾琚及其部属从此无日不战,刀口舐血,从陇山一路向西突围,追随他的二百部属仅剩五人,终于杀回了河西。 贾琚等人回到姑臧,自感如龙回大海,即便卢水胡人矢志追杀,也不敢到凉州城来。因此贾琚等人心弦松懈之下,便想到了昔年横行姑臧时的各个去处,于是纵马冲街,到了这街口,却遇到了强出头的泰罗。自己不但折了马儿,跟在最前的亲丁贾砳也当场殒命。 贾硎出手不敌,逼得贾琚不得不亲自动手。这贾琚也对泰罗收起了轻视之心,出手自然冷静沉稳。起手剑后,一大片剑花如水银流泻,席卷而来。泰罗双眼微眯,如岳峙渊,这贾琚此番剑术,还只有当年长安城中,匈奴汉国之卫将军靳康可比。口中不禁喝了声采,一时间精气神提升到极致。 与此同时,贾琚属下之贾碪与贾硡策马从左右掩至,弯刀并举,攻杀而来。泰罗大喝一声,若春雷炸响,双手猛出,抓住贾碪与贾硡之马首相对一碰,将两马撞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就在双刀即将切肤之际,泰罗双手箕张,抓住二人手腕,沉喝了声“去罢”,将二人抛向贾琚。 贾碪与贾硡身不由已,被泰罗的大力所击,身子如纸鸢般离鞍飞起,撞向贾琚剑尖。这一切发生于眨眼之间,那贾琚剑式疾收,改刺为拍,忽忽两剑,拍在两人后背。贾碪与贾硡身子骤然左右分开,空出中间道来。 泰罗等的就是这种效果,趁贾琚剑气消减之机,拾起贾碪遗落的马鞭,大踏步而进,鞭身疾扫如风,刚强猛烈,抽向贾琚。 贾琚剑式又变,出剑也极为刚猛,直来直去,每式皆与鞭身相触,场中鞭风剑气绵绵不绝。泰罗身材高壮,每一出手皆有雷霆之钧,所缺的是一副趁手的兵器,若他手中所执乃丈八蛇矛,或是重锺长槊,这贾琚纵然剑术高绝,也不是他的对手。贾琚借身形灵动,剑式诡变,在泰罗周遭游走,一番打斗下来,泰罗也无法伤他。两人相斗多时,未能分出胜负。 贾硎、贾碪、贾硡诸人见贾琚与泰罗斗得天昏地暗,幻影迭连,他们却插不了手,只得在一旁观战。 二人在场中斗得盏茶时许,贾琚呼吸渐浊,而泰罗却是气定神闲,显示耐力十足。贾琚见泰罗韧毅如钢,再如此相斗下去恐怕累也得将自己累趴下了。此处大街距锦华堂不过百丈之距,都是这莽汉无端挠了自己的兴致! 贾琚心念转恶,剑芒倏闪,剑气突变,这一次剑气变得极为阴鸷,如毒蛇魂附,啄、咬、缠、粘变幻无常,虚实难辨,却是招招不离泰罗要害。泰罗赞了声:“来得好!”鞭柄一磕,击向剑身,左手箕抓,避虚变实,直取贾琚手腕。 突然对方剑芒大炽,一道寒光破剑而出,竟从贾琚的长剑之中飞出一支短剑,这一变故太过突然,而两人又近在咫尺,泰罗避无可避,身子急侧,只挡过紧要处,那剑身入肉至牙柄。幸得泰罗生得粗巨,这一剑虽然入体极深,但未伤着要害之处。 原来贾琚这柄三尺长剑实是由长短两支剑组成,短剑嵌于长剑之中,以机簧发力,这种双剑乃由贾氏的“姑射驭剑术”演化而来。原本是双剑合体,以细可不察的金线相连,剑术修至精深处,便可以一剑为镇,一剑为驱,以剑驭剑。据说是当年晋国大夫贾佗所创,但贾族子弟真正精熟者寥寥无几,贾琚在成年后便取去其间丝线,改以机簧,使原本极具剑术精华与美感的驭剑术变成了一门独门暗器。不过这样一来,修习的难度便大大降低了。 泰罗只觉胸前一麻痛交叠,已知被对方暗箭所伤,且对方短剑是还抹了未名之药,骂了声“卑鄙”,抓住贾琚右腕之手发力一捏。原来他只觉对方狂妄自傲,只想教训一下阻其风头,因此出手未使全力。此刻受创之下,心激起胸中心火,当下出手便再不顾忌,在贾琚的惨叫声中,将其右手齐腕捏碎。右手猛拳挥出,暴击在贾琚胸口,贾琚被击得倒飞数尺,落地后又往后滚了几滚方才止住去势。 贾琚落地后衣裳散乱,从怀中滚落出一块精铁铸就的护心镜,护心镜已赫然下凹,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若非有此镜护身,恐已胸骨内陷而亡了。贾琚挣扎着站起,右手紧紧护住断手,其脾性极为孤傲,虽然痛得冷汗涔涔,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贾碪与贾砿见少主受创,嚎叫一声亡命杀出。这一次泰罗出手毫不留情,双脚连环踢出,将二人踢飞丈余,未待落地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那贾硎见泰罗胸前鲜血淋漓,犹自强悍如斯,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禁心中发冷。 贾琚平生以剑术为傲,如今右手已残,今生恐怕再使不得剑了。这种羞辱实比杀之更甚急,怒之下冷傲之色被戾气所替,嘶声高吼道:“贾硎,快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贾硎头上冷汗涔涔,泰罗在众人围攻之下皆游刃有余,他单刀匹马上前也只有送命的份。然贾氏家制森严,若违主命不从者,皆以家法处置,而贾氏家法之严酷比官署监牢更甚!想到贾府地牢中的种种刑具,贾硎钢牙一咬,狂吼道:“蛮子,纳命来!”猛然冲出。 泰罗眼中闪过一丝不豫,微微摇了摇头。在贾硎欺身的瞬间,一拳将之击倒在地。贾硎原以为此刻必死,但泰罗这一拳却只出了五分力,只是将他打得胸闷气堵。泰罗沉声喝道:“留尔一条性命,滚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六节 误入囹圄(中) 贾硎目光软化下来,连滚带爬地往北奔去。 泰罗胸前血液如注,双脚却如生了根,牢牢站定,若临渊峙岳,昂然不可侵犯。 张骏见泰罗胸前一片血迹,忙奔前去扶住泰罗,关切道:“大哥,你受伤了?……” 紫云烟也挣扎着过来,看到那至柄的一剑,芳心一痛,眼泪零落,颤声道:“泰罗公子,你……你不妨事吧!” 泰罗微微摇头,将短剑拔出,创口酥麻,一股黑血汩汩而出,紫云烟大惊道:“此剑有毒?!” 泰罗将那柄小剑举到鼻端,轻嗅了一下,道:“是砒石散!”他跟杜大兄师从皇甫先生学医理数载,也知晓了部份药石,因而一下就嗅出了对方剑上所淬之药。 他此番出山,也带了一些解药,忙从身上取出一个小木盒,从中拈出一些粉末洒于创口,须臾之后,黑血流尽。紫云烟忙撕下一片衣摆,上前为他裹伤。 泰罗瞥见到紫云烟胸前衣裳上血迹斑斑,艳若梅花,关切道:“紫姑娘,你也受伤了?” 紫云烟道:“我不妨事的。”她见泰罗目光满含关切,心中突地一跳,脸上不禁飞起两片酡红。 贾琚右手已残,痛得脸色发白,他原想到城中锦华堂肆意一回,却不想碰到如此克星,几个从尸山血海拣回命来的部属死伤殆尽。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从心底生出了恐怖,他咬牙忍着疼痛,悄悄爬起,往外溜去。 张骏见贾琚要开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拽住了他的衣领。若在平时,张骏决不是贾琚对手,然而贾琚被泰罗击溃了身心,胆心俱丧,变成了一滩死狗,被张骏抓住也不敢挣扎。张骏一把将之拖到泰罗跟前,道:“大哥,这小子想逃,我们怎么处置他?” 泰罗见贾琚全失了刚才的傲琚之势,惶惶如丧家之犬,浑身发抖,道:“此人心胸太过歹恶,将来恐会危害世人!然姑臧城乾坤朗朗,还是将之交由官衙处置吧!” ---------- 突听街垒“铛啷”大响,十余个身着衙门号服的捕役冲扑过来。那领头之人瘦尖脸,颔下蓄着几根黄须,双眼精光四射。这役头率人冲到街口,喝道:“何人在此喧嚷?”役头突然发现那贾琚腰带上的标徽,吃了一惊,道:“噫?是贾……贾府公子……” 贾琚见来者是一群捕役,似乎打了鸡血般重新振作起来,从张骏手中挣脱,大声道:“我是公子贾琚,来人,将这几个胡蛮细作给锁了!” 紫云烟道:“贾公子好一张利口,哪里来的胡蛮细作?” 贾琚左手一举,指向泰罗道:“此人正是胡蛮细作,潜入姑臧城中意图不轨,更伤我数人,尔等府署公捕,还不给擒了?!”这贾公子此际恢复了初时的气势,言辞威严。不过动作间牵动了残手,痛得他直吸冷气。 贾族是姑臧冠族,一时无匹,哪个捕头役首不争相巴结?那役头对贾琚又是点头又是作揖,道:“遵公子钧命!”对属下道:“来人,将这几个细作给我锁了!” 原来冲突初起时,街坊诸人便走了七七八八,仅有几个胆大好事者在旁远观。待听得那人是贾公子,竟一下走得干干净净,就连那被泰罗几人从马蹄下救出的妇人母子也趁机逃了。偌大的街口仅余泰罗三人、贾琚及死活不知的部属和一干捕役。 众役卒“呛”地抽出佩刀,口中直喝:“绑了绑了!”却未有一人胆敢上前。 泰罗虽受了伤,但神情彪悍,冷冷地打量着这群宵小之众,脸上全是不屑之色。他的个子本来就比众人要高,这个役头又生得瘦小,简直比他长了大半截。那役头小腿不住打闪,虽然拔刀示威,也不敢上前一步。 这役头原是城中一个破落子弟,整日游手好闲,几乎败光了祖上的所有家业。好不容易被北门城守赵大人看上了自家妹妹,攀上了一门亲,又将家底彻底典了,换了些铢帛多方孝敬,方在县府谋得了这份公务,今日是其第一天上任。身穿公门制服,腰悬佩刀,自然是威风八面。 其实在街口,他已看到了是那个贾公子纵马行凶。但这役头对当地典故极为熟悉,知晓敢纵马冲街之人,即便不是豪姓也是高门望第。而他小小一个役头,是招惹不起这些高门大姓子弟的。于是制止欲上前喝止的手下,一直在远处旁观,静待事情进展。待成两败俱伤之势,这役头才带人冲了上来。 这役头眼力极尖,仅凭标徽便一眼识出对方是本郡贾族公子。这贾氏是元逊公的妻族,乡邑田亩数万,为武威郡第一大户,更有不少当地小姓依附于它。在姑臧城内,贾族子弟多不为仕,但威名却比某些官署府令还管用。 今见这贾公子吃了亏,役头心中却是大喜,此时正是他巴结贾氏的机会,焉不利用?想到此,役头胆气壮了三分,喝道:“兄弟们,给我将这凶徒拿下,押署门论罪!”那十几个捕役齐喝一声,拔出佩刀。 张骏迎前一步,青冥宝剑横在身前,喝道:“谁敢?!” 那贾琚刚才被张骏拽住衣领,尊严全失,恨声道:“此人也是奸细,也要拿下!” 张骏冷笑道:“大千世界,真是无其不有,你刚才还怂包一个,现在又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做人无常,几近属妖了!” 那贾琚恨不得冲将上将,搧张骏几个大耳刮子,将这些令他羞辱的话通通打回他肚子里去。但他知道自己斗不过眼前几人,只有借势先将这几个人锁住了,后面再慢慢折磨,出出口中的恶气。厉声道:“尔等还在等待什么,是否等本公子知会姑臧令周大人才动手拿人?” 那役头心中不悦,心说我给噌脸,你还真窜上去了!但面对贾琚时脸上无丝毫不悦之色,转而对役从喝道:“听到没,统统拿下!” 役从将手中铁链抖得哗哗乱响,几个胆壮的一拥而前,拿链条便往三人头上套。张骏挥剑逼退几个役从,但其他几个役从看出这小子只是个货架子,便左右发力勒住两胁,先将他锁了,手中青冥剑也被夺了去。张骏不住挣扎,怒而喝道:“肖小敢尔,还不放我……” 泰罗刚才与贾氏相斗,耗力颇巨,又受暗剑所伤,失血较多,全靠一股毅力支撑。眼见张骏被锁,奋力冲前,将几个役卒一一提拎起扔出老远,大声道:“小兄别慌,愚兄断不让别人伤你分毫。” 众役见泰罗强悍,只得远远的围了个圈,再无一人敢上前拿人,场中暂时处于相持状态。 贾琚见这十几个役卒都对不付了受伤的泰罗,心中发急,恨然道:“一群废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七节 误入囹圄(下) 忽听有人喝道:“何人当街喧哗?!” 随着话声,从街口走来一个四十许的壮年男子,此人面容四方,虬须丛生,面相威武,腰间悬着一柄长剑,身着黑丝衣袍,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那役头见状忙跑到那人面前道:“原来是隗西曹!禀报西曹,城中混入了几个奸细,贾府琚公子帮忙缉拿,只是此贼凶暴异常,当街杀了数人……” 那隗西曹在大手一挥,止住了役头的话头,大步走到泰罗跟前,沉声问道:“此地诸人都为你所杀?” 泰罗昂然不惧,大声道:“不错,都是我杀的!” 那隗大人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道:“敢做敢当,很好!当街杀人,当按大晋朝刑律缉拿入狱,秋后论决,你惧之否?” 泰罗道:“鄙人听闻张凉州德政高远,姑臧城朗朗乾坤,相信自有公理区处,鄙人何惧之有?!”说着摊出双手。 隗西曹又走向张骏,眸光一亮,道:“你也当街杀了人,同样当秋后论决,你心中是否惧怕?” 张骏瞧了泰罗一眼,这几日相处下来,泰罗在他心中便似高山雄岳,成了他的倚靠。泰罗一脸的坚毅,也使他心中安稳,想道:“既有泰罗大哥在,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将心一横,慨然道:“所畏何来?!” 那隗西曹听了张骏所言,嘴角浮起一丝戏谑的笑容,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走向紫云烟,却是先向她深深一揖,恭声道:“云烟姑娘,久违了,未想到在此处却有幸识得姑娘芳容,隗某三生有幸矣!” 紫云烟微微惊诧,道:“恕奴家眼拙,不知大人是……” 那隗西曹微微一笑,道:“令尊英名远播,某崇望日久,当日在灵渊池与云烟姑娘惊鸿一瞥,姑娘不识得某,也是情理之中……” 贾琚见这隗西曹上前并不拿人,而是与紫云烟叙交情,发急高叫道:“隗西曹,此人也受异族指使,休要放走了……” 隗西曹倏地转身,道:“你又是何人?” 贾琚大声道:“我乃西河贾氏,先酒泉公少子贾琚,西曹大人莫连我都不认识?” 隗西曹笑道:“原来是酒泉公少子,很好!”说着猛然抽了他一耳刮子。 这一声脆响打得极为意外,将所有人都惊住了。贾琚用左手捂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颊,怒道:“你竟胆敢打我……” 隗西曹喝道:“尔率众纵马行凶,冲踏街市,当我不知么?信不信我将尔也拿了?” 贾琚三年未回姑臧城,已不再像昔日那般熟络,如今不知这隗西曹是何来头,见之面容威势,竟然在记忆中想不起凉州还有这么一个官员来。吃了其一个耳光,却不敢再高声嚣叫,今天两番挨打,高傲如他,也被打得还口之力都没了。只有将这股恨意深埋心底,暗自起誓道:“此仇不报,决不罢休!” ---------- 红崖山下,阴氏府邸。 光烈堂内,七盏星灯巨焰高炽,堂内一片通明。汉光烈皇后巨幅画相在灯火中端庄贤淑,母仪天下。 阴氏为春秋名相管夷吾后裔,世居新野。这阴族西迁姑臧后,仍以中原新野人自居。阴氏之丽华为汉光武帝之妻,恭俭矜慈,荣宠不惊,被封为后,死后谥为光烈皇后。阴澹为光烈皇后族裔,遂以光烈堂号显荣。 阴氏家主阴澹静坐于堂内,一双细长的双手轻轻摩挲着一支黝黑的箭羽。 铲形箭头,削成三棱形的硬木,尾端三片雁羽。这是一支极为普通的箭矢,稍有不同之处,便是箭身硬木后三分之一处镌刻了一个茎须外卷的奇怪花纹。 十八日夜,阴府护卫在红崖山密林被人伏杀,无一幸还。待得州郡官军赶至出事地点,敌人已将所有的痕迹全部抹去,密林中所遗下的全是阴府护卫的尸身。 阴府大总管阴索,跳河而逃,死在了芦苇林中,只有他后心所中的这支箭羽未被敌人收去。这便是那红崖山神秘之敌所遗下的唯一线索。 这支箭矢在阴澹的手中已摩挲了三日。这三日内,阴氏诸子通过各方渠道,查找所有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阴氏植根多年,明暗势力庞杂。这一查之下,也查探出了部分端倪。 七星灯焰尖微微闪动,一个黑影闪身而入。阴澹浓眉微微一动,那黑影在阴澹身后恭敬拜地,膝行上前,呈上一方信筒。 阴澹自信筒内取出一节信简,匆匆一阅后,便将之在灯前付于灰烬。对那黑影道:“速速转告大郎,‘掘堤引流’!” 那黑影低低应了声诺,膝头轻轻后移,出光烈堂后,消失于楼宇之间。 阴澹将手中之箭往内弯曲,“啪”地一声折断箭杆,随即掷于地面。脸上笑意中带着一丝阴寒:“尔欲祸引吾处,吾便助尔一臂之力,掘堤引流。阴某倒要知道,谁人笑在最后……” ------------- 姑臧县署内监深入地下,四壁及顶壁皆以大青石彻成,内又用粗木隔成了十数小牢笼,仅从顶壁正中的格栅处透下一线灯光,既为狱牢呼吸透气,也为一丝不可多得的亮光。地牢里黑里咕隆,充斥着一股酸臭气息,闻之欲呕。 张骏和泰罗被关押入最里间的一处深牢,此牢房内胡乱扔着一层污秽不堪的枯草。二人入牢笼时,里间早已有了一位住客。贴壁石台上朝里躺着的那位囚犯乱发纠结,衣衫破烂污损,也不知被关了多少时日。 张骏从宋九娘口中得悉自己穿越附身之躯是凉州刺史张茂亲侄张骏,“名显”于姑臧。他虽无肉身之记忆,但想到姑臧城内识得“他”的人应大有人在。然而自入城来,却未有人相识招呼。这姑臧县署的役头更是清白不分,上来便锁人。那隗西曹,似乎也不认识“自己”,还是的眼神中,难道是宋九娘认错了人,这副肉身根本就不是凉州的少主张骏? 张骏初到姑臧城,便沦为了阶下囚。想到前世今生皆有不平之事,今日这不白之冤便落到了自己头上了,不由感念世事枉曲,微微一叹。 泰罗也叹息对张骏道:“小兄,对不住了,今日之事,愚兄将小兄也连累了!” 张骏摇头道:“大哥此话差矣!小弟与大哥结拜为兄弟,当忧泰同之!小弟只是叹息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不平之事,何日方有朗朗青天?” 泰罗倒是看得开,道:“兄弟勿需多虑,公道自在人心。今日那隗西曹也说姑臧城内卧虎藏龙,我们兄弟也只是委屈片时,量来这帮恶徒猖狂不了多时!” 原来在长街口,二人被指当街杀人,多人目睹,铁证如山,被役卒锁拿。那隗西曹适逢其会,观其行止颇为正直,对泰罗和张骏二人较为和善,对紫云烟似乎极为尊重。因此,那役头也不敢锁拿紫云烟,任由其去。紫云烟离去之前,大有深意地看了张骏一眼。 贾琚纵马踏街,显是极恶,然贾族势大,那隗西曹也不敢拿他。隗西曹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暗中交待泰罗姑臧城内卧虎藏龙,二人需在狱中静候,自有出头之日,临行前再三交待那役头对张泰二人要优容款待,不得漫使无礼。 张骏正在牢笼内胡乱思想,突听身后有人漫声道:“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苍天青眼犹未启,沉冤得雪尚需时。当年孔丘嫉杀少正卯,事历千年无从昭雪。再看此处牢处处住客,有几人是杀人越货,作恶犯科之徒?皆是世道枉曲,豺狼当道,公道已不在世间!入得此中来,休想抽身去,且是看开些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八节 地狱之噩(上) 却是那向壁而卧的囚犯翻了个身,一手支头,斜躺着向外。张骏见那人五短身材,却是头大如斗,颧骨高耸,须如野草,大嘴厚唇,面容丑恶,双眼浮凸于脸外,却被厚厚的眼睑盖得只剩一丝细缝,似睁似闭的一幅慒懂不醒的神态,不知是自说梦呓还是对张泰二人而言。 但张骏觉得此囚之言似有深意,忙作礼道:“这位前辈,在下有礼了,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囚却不回应,复又翻了个身子,仰躺在石台上,左腿高翘着搭在右膝之上,嘴里吧嗒几下,显是不想多言。张骏见之叹了口气,与泰罗在牢房一角寻了个地方坐下来。 此时大约是戌亥之交,两人肚中已是饥肠辘辘。想起白日一路行来,也仅在祖厉县郊进了一餐,傍晚大街上大战一场,积存早已消化完毕。二人都盼着天色早亮,能有一份牢饭充饥。 有道是心想事成,却未等到天亮,便有狱卒送来饭食。这是用木碗盛着的麦饭,上面铺了两片菜叶。虽是如此,但饥饿之中的张泰二人早已食指大动,皆迫不及待的取过木碗,正欲大快朵颐。突听那老囚低声喝道:“且慢!” 二人不禁抬脸看他,那老囚翻身过来,脸上已不复迷朦不醒之态,一双外凸的大眼圆睁,在暗牢中熠熠生辉。低声道:“两位老弟,这餐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你等先得作好准备才行!” 泰罗忙放下碗,向那老囚行了一礼,道:“晚辈与兄弟初入囹圄,混沌无知,尚请前辈指教。” 那老囚却不悦道:“乌哑哑的乱嚷甚么,如此唤我,岂不是要我为老不尊?” 世上只有争做他人老辈的,却没人自愿甘心屈尊。而这老囚竟然因此而不悦,大出二人所料,泰罗顿时语塞,还是张骏机灵,忙道:“若不嫌弃,兄弟便称你一声老哥如何!” 那老囚脸上一喜,从石台上跳将下来,道:“这个称谓好,小兄弟,老哥瞧你涉世未深,却是小有机灵,我很喜欢!听老哥讲啊,这内监之中,两餐牢饭都是定时的送来的,吾等牢友谓之曰‘午馌酉宵’。意即过了这午、酉这两个时辰,便得等到明日再送了。” 张骏奇道:“怎么今晚这么晚了还又给我们送来牢饭了呢?莫不是初进牢时的特例?” 那老哥摇头笑道:“刚才还夸你机灵,怎么一下就愚钝了呢。凡事都有一个例外,牢中的‘酉后饭,午前酒’,通常还有一个名目,叫‘行路饭’!” 张骏还欲张口问何谓“行路饭”,却见泰罗将木碗重重磕在地上,怒道:“原来此处果然是冤狱,要杀便杀,枉费此番周折,这种饭,不吃也罢!” 张骏一下省起前世看过的诸多影视,那断头前牢中的一幕幕胶片镜头从牢中闪过,顿觉胃口全无,吓得他将木碗抛出老远,那木碗直滚到石台下的黑洞中,颤声道:“大哥,原来这是断头饭哇……” 黑洞中传出一阵吱吱鼠叫,悉悉索索声中一群老鼠争食张骏失手抛落的牢饭,片刻间便分食一空。更有几只老鼠未能捞到食物,嗅着饭香从洞中爬出,往泰罗扔掉的木碗处爬来,纷纷争食。张泰二人看着群鼠竞食,一时间心中百念交陈。 张骏自穿越以来,寄身古人,便开始经历一系列惊险刺激的生活,一切就像是大海扬舟,步步惊心,使他对古人的生存环境的认识加深了一层。 泰罗则想起了刚逝去的杜大兄。当年杜大兄饱读诗书,出仕为官,若不是世道枉屈,人命如草,他又怎能揭竿而起,率民抗争?难道父亲屡次热血守护的大晋朝,真是没有一块人间乐土了么? 突听老哥讶异了一声,只见刚才还在争食的老鼠,此时已一个个仰肚躺在地上。那老哥取了一截草棍,戳了戳一只老鼠的肚子,那老鼠口中吱吱有声,却无力挣扎。那老哥道:“鼠弟啊鼠弟,你等与我相伴多年,原以为诸位早已习惯了此间际遇,不想还是赖不住性子,被这贪欲所乘了!”他又取了一块饭团在鼻端轻嗅了一下,道,“原来这牢饭里面掺有酥骨散!” 泰罗道:“莫非是用西域曼陀罗花秘制的酥骨散?” 那老哥道:“正是。这种酥骨散食后手足酥软无力,偏又神志极为清醒。用药之人定是想将二位先行酥软,待失去抵抗之力后,再慢慢折磨。不知二位老弟在外间惹恼了何方人物,竟要如此待你?” 二人看后吸了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贾琚,心里皆骂道:“这个贾琚,恁歹毒的心肠!”二人忙将今日傍晚发生之事告之那老哥。 那老哥听后略作思索,对二人低声道:“你二人且将计就计,如此这般……” 那老哥正在向二人低声献计,却听得地牢上面有铁链拖曳之声。那老哥闻声立即收住话头,转而微叹一声道:“多事之秋,也不知又是哪路冤魂,沦落此间了!”只听那铁链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沿着通往地底的石阶走了进来。地牢道口处灯火一亮,一个狱卒提着风灯在前引路,另有两个狱卒将一个头戴板枷,脚拖着粗大铁链的高个犯人被缓缓押进牢来。 那老哥作了个手势,张骏和泰罗二人便各寻了一个角落,背靠石壁假眛。那人被送进了张骏等人所在的牢门前,取了枷锁,一个狱卒在他腿上踢了一脚,用力将之推进牢房。 张骏微微眯眼,见那人黄发隆额,高鼻深目,身材之高壮几与泰罗不相上下。这人似乎受了严刑拷问,脸上身上皆是斑斑血迹,不过其浑身上下仍充溢着一股浓浓的杀气。 那人入得牢来,双目在三人脸上扫了一遍,见到张骏时淡黄的眼眸微微一亮,随即走到石台一侧,侧身便躺了下去。那老哥见此人面相凶悍,忙给他挪了一处地方。不多时,那人便在石台上呼呼大睡。 --------------- 受狱卒送来断头饭的影响,张骏一直提心吊胆,久不成眛。一直到下半夜丑时许,倦意一阵阵袭来,恍恍惚惚,似入梦境之中。 张骏梦见自己仍在前世初至武威市之时,与同学王铮及崔瀚同游大云寺,只见寺内古木参天,钟楼高耸,楼台刁斗,挺拔俊秀。在钟楼壁下有一巨大石龛,内置弧顶方底大石碑,镌刻了密密麻麻的碑文,文字刚硬瘦直,隐露金芒,似曾相识却又一个不识。他一人好奇上前,欲仔细辨认碑文。突然从碑中伸出两只巨手,猝然锁住他的脖子。他拼命挣扎呼喊,偏又脱身不得,渐感呼吸急促。 张骏猛然从窒息的噩梦中惊醒,却真实地发现脖子上被人缠上了一条粗大的锁链,背后正有人用手将铁链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张骏此时身子半坐,喉头被锁,无法呼吸,双腿在地上乱蹬乱踢不止,背后那人将铁链越收越紧,直勒得张骏颈项欲折,双眼浮凸,脸皮涨得通红。 张骏感觉脑内似有千万只蜂蛹在攒动,接着便如数百面铜鼓迸响,随后升起一团白雾,双脚踢动的频率也迟缓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二十九节 地狱之噩(下) 就在张骏的意识逐渐空白之际,脚下突然踢翻了置于石壁一角的便桶。那便桶轰地一下滚倒,粪汁四溅。 这一夜泰罗因“行路饭”事件,强打精神熬坐。但傍晚与贾琚诸人打斗,精力损耗甚巨,又受伤失血,身上剑毒虽消,但副作用却未全消,自入地牢,意识便有些恍惚,到丑时分身子也打熬不住,昏昏欲睡。但张骏踢翻便桶的声响还是惊醒了他,这泰罗鲤鱼打挺跳立而起,却被拌了一跤。原来就在是他昏昏欲睡之中,右脚踝上竟被人绑上了一条铁链! 泰罗从地面子翻身腾起,借着从顶壁格栅透入的微光,赫然看见那个最后进牢的壮囚正用链条死死勒住张骏的脖子。张骏嘴巴大张,喉间发出嗬嗬的呼声,脖子上青筋凸现,双眼外凸,脸色呈青紫之色,手脚胡乱抓蹬,显示已快到死亡的最后关头。 这个牢笼两角之间有丈许长,泰罗右脚被绑,另一端铁链便系在粗大的木柱上,即便脚上铁链被扯得笔直,他的双手也根本够不着张骏。 泰罗口中暴吼道:“住手!”强大的声浪震得牢间灰尘簌簌而落。 那老哥也被泰罗的这一声暴吼惊醒,他被囚禁此中多年,早已适应了牢内光线,一眼就看出了其间情景。这老哥虽然枯瘦,但还是气血刚猛,大叫一声“贼子”,便向那壮囚扑身而去,欲解救生死交间的张骏。 那壮囚飞起一脚便将老哥踢回石台,老哥挣扎了几下却爬不起来,口中连声高叫道:“来人哪!杀人了!杀人了!”叫喊声惊醒了隔壁牢笼中的牢友,众狱囚都挤在牢栏边观望。但没有人能撞开牢门,多人齐声大叫,地牢内喊声震天。 泰罗猛然大吼一声,声浪压过了群响,他转身抱住系着铁链的粗柱,双臂用力一拔。泰罗胸前的裹伤布被他的强劲力道一震,竟碎裂开来,鲜血迸注。那上撑顶壁、下插地底的粗柱竟被他瞬间的暴发力拔出了地面,上端直接顶破了地牢之顶,一大片砖石塌落下来,砸得烟尘四起。泰罗一鼓作气,横转木柱,如撞钟般朝那壮囚当头撞去。 那壮囚被泰罗雷神般的气势所慑,在那瞬间竟忘记闪避。木柱一端直将这壮囚的脑袋撞向牢房石壁,地牢中的所有囚徒皆听到一起清脆如陶罐碎裂声。那壮囚手中铁链无力垂落,随后便是轰然声响,无头之躯若推山倒柱般,重重落地。 牢房内沉静了片刻,接着便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喊叫声。被压抑了诸多时日的难友们神情亢奋,不断敲打着牢笼各处,竭力狂呼。 泰罗扔下粗木,一把抱起张骏,道:“小兄,你没事吧!” 张骏半晌才意识回复,连连咳嗽。突然间神情激荡,竟像小孩般扑在泰罗怀里,哇哇大哭。 那老哥揉着被撞得生痛的尾椎骨,看着痛哭流涕的张骏,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待得他情绪稍平,那老哥咳嗽一声道:“小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此际却非激动之时,敌人此番动作未能竟功,想来二位还有更大的危难,还得早做区处才是!” 泰罗心中警惕立生,忙拍了拍张骏的后背。张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因此心神激荡有些失控。清醒过后,也听出了老哥的话意,急忙全神戒备地退到地牢一角。 ----------- 突然火光大盛,从地牢外冲入十数个手执佩刀的狱卒。这群狱卒一拥而入,其狱头对自顾高呼的囚徒喝喊道:“住了!想作反哇!尔等若不束手,当场格杀!” 其中几个狱卒便举着火把向张泰几人所居的地牢走来,蓦然见到地牢中横躺的无头尸身,再看泰罗身后石壁上陷入一个大洞,里面红色、白色的物事正顺着石壁流淌下来,不用想便知是地面尸身那颗早已看不出形貌的脑袋。牢笼内粪便的臭味、腐酸味和血腥味交杂浓烈,那几个狱卒捏着鼻子高叫道:“有人在牢中杀人了!来人哪,给我将其锁牢了!” 随着这几个狱卒的叫喊,一众狱卒全奔了过来。 那狱头用刀尖指着泰罗,喝问道:“此人是不是被你所杀?” 泰罗尚未回答,那老哥阖着眼在旁插了一句:“这位牢头,怎么觉得面生得紧哪!” 那狱头冷哼道:“本吏如何面生了?” 那老哥道:“小人在此间住了二十余载,各位牢头小人全都认识,你莫是新调来的吧?噫,小人怎么没听到前几位牢头说起过呢?” 那狱头喝斥道:“本吏来此已有了几日,前番早已知会过了,是你这老犯老眼昏花,神志不清了?” 那老哥仍旧阖着双目,一副迷朦的样子,道:“牢狱中新换了牢头,原本并不需知会牢囚的,是小人说错了!” 张骏听后微觉不妙,瞧了一眼泰罗,见泰罗也是一脸凝重。这伙狱卒在当初众囚高声呼喊“杀人”之时全不现身,直到地牢中战斗平息数晌,方才一涌而入。狱卒本守在地牢内外,任何动静均能立即发觉,迅速做出反应。否则囚徒作反,怎么控制得了? 张泰二人经老哥这么一讲,马上反应过来。看来这伙狱卒,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两人心中顿时暗骂那贾琚心肠残毒,竟使出诸般伎俩来算计他们。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道:“胡言乱语,一并带走!” 几个胆大狱卒用刀砍开牢锁,蜂拥而入,挥刀便向泰罗身上招呼。泰罗长身而起,双拳挥出,将拥入之敌打得滚成一团。牢门外狱卒见其彪悍凶狠,齐发了声喊,群冲而来。泰罗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之钧,大步踏出,双拳如电,“咚咚咚咚”数拳直将牢内所在狱卒全部打翻在地。已有几个囚犯趁乱抢来狱卒散落通道上的佩刀,将牢门锁扣砍开,大声呼喊到:“弟兄们,着紧逃啊!” 张骏在前跑得几步,见那老哥复又回到石台上,翘腿仰躺着假昧,道:“老哥,你不走么?” 那老哥微微摇头,道:“时缘未至,出狱无期。老哥我还是待机缘所至再离此地吧!” 张骏见老哥如此,也顾不上再理会,随一众囚徒蜂拥而出。 西北凉州昼夜温差较大,六月盛夏时节,白天酷热只能穿轻纱,但到了晚间便是冷风阵阵,需穿褂孺了。泰罗和张骏等冲出地牢,闯过地面上低低矮矮七拐八折的普囚监房。眼前突然大亮,一阵夜风刮过,张骏不禁打了个冷战。 ------------- 监房之外是县署大堂与二堂之间前院,长宽约十来丈。此时院内已是灯火通明,数十个县署护兵堵在正南方署衙门口,张弓引箭,杀气森森。门檐下方站立着一个三十许的黑衣尉官,其人身材健硕,满脸虬须,手持一柄刀身约三尺、柄长约四尺的大刀。那尉官冷笑一声道:“好哇,尔等凶犯果真作反了!” 泰罗等人见势不对,忙率众牢友撤往二堂,未想二堂大门突然洞开,又从内冲出数十个县署护兵,阻住了众人退路。泰罗发现这群县署护兵严阵以待后,便知今晚已是危机重重,恐怕是敌人已设下了连环计,忙叫张骏等人向通往内监的甬道退避。 二堂门檐台阶上也站立着一个黑衣尉官,此人年约二十许,身材颀长,面庞白净如玉,长得眉目清秀,手持一支丈八长枪,火光映射之下,清亮的眸子如两道寒箭,冷冷注视着张骏的一举一动。 那署衙门口尉官大声笑道:“赵县尉料事如神,这伙凶徒自其主犯被锁入内,便果真作反了!” 那白脸尉官嘴角微微一动,道:“滕兄,今晚主犯从犯一并于此,南山之匪已尽入囊中,根除匪患就在此际了!” 那虬须滕县尉豪笑道:“多谢赵兄报讯,滕某若因此竞功,定不会忘赵兄之义!”说完对县署护兵下令道,“兄弟们放箭!灭此凶顽,每人赏一贯五铢钱!” 这姑臧县为凉州府驻地,户名上万,按大晋官制于县令之下设有两个县尉,属下有县署护兵约一百二十人,负责县域的安危。今晚,这两个县尉便召集了所有的护兵,在监房出口处严阵以待。 滕县尉一声令下,顿时箭矢纷飞,破空而至。刚从牢中冲出的囚徒腹背受敌,全然没有应对之策,在箭雨下四处乱窜,场面杂乱无序,纷纷沦为箭下亡魂。 泰罗见大堂与二堂南北出口都被堵住,整个庭院空空荡荡,根本无处可避,不需时便会尽墨于此。唯一的退路便是撤向内监的通道,以低窄的甬道和监房作为阻隔,尚能抵得一时,于是大声喊道:“大家快退回通道!” 众囚听到泰罗呼喊,复又纷纷往甬道奔去,与拥出通道的难友们在道口中挤成一团,进退不得,再次成了县署护兵的活靶子。这些囚徒尚未获得自由,便已遭敌毒手,可悲可叹! 赵县尉眼见众囚在甬道前死伤枕籍,哀声阵阵,脸上浮现一丝冷酷笑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节 前庭绝杀(上) 这一晚自被捕役押回内监后,可谓是处处危机,步步惊心。先是被人在饭食中下药,尔后又有人扮作囚犯,混入同牢,趁夜欲取张骏性命,接下来又有人假扮狱卒入内击杀,此番到这县署大堂与二堂之间的的庭院,又有县署护兵持刀挂弦,列阵格杀。张骏和泰罗心中皆是惊怒:这贾府公子到底是何来头,竟起用如此之多的力量对自己下毒手?! 泰罗见情势危急,怆然大喝,身子猛*撞在甬道口的巨大木门上,这道木门为了防止牢囚越狱而设,使用了纹路密实的祁连雪杉,又在门板外镶包了铁皮,端是厚实无比。泰罗巨力猛*撞之下,那大门坚实无虞,但门板与门框连接处的户枢却被大力崩裂,大门顿时向外倾斜了一半。泰罗大手操起门面向外猛力一拽,将之自门框内拔出。 经此使力,其胸前伤口再次迸裂,血出如浆,但泰罗却顾不得这么多,大声呼道:“小兄,速到愚兄身后!”竟以门为盾,向前院逼近。 腾县尉见此黑壮汉竟生猛如此,脸色微变,大喝道:“主犯要逃,兄弟们,速速放箭将之阻住!” 如蝗之箭呼啸而来,但这包了铁皮的木门异堂坚实,大多箭矢碰到铁皮后纷纷落地,少数几只箭矢能穿透铁皮,却穿不过坚硬的祁连雪杉。泰罗和张骏在大门的掩护下,逐渐逼近到署衙大堂门口。泰罗的计划是伺机贴近敌人,以近身搏击杀出一条血路。只要他与县署护兵近身鏖战,其余护兵投鼠忌器,定然不敢放箭。而前庭大堂之外便是姑臧城大街,只要二人冲出前庭,便能逃出生天。 这滕县尉名叫滕礨,现年三十二岁,乃敦煌渊泉人氏,祖上自汉时西徙戎边,驻地渊泉,因有家焉。然其家道一直平淡无奇,祖上几辈最显赫者也只不过是县乡小吏。这滕礨少时孔武有力,因缘际会结识武威阴氏,从此官运亨通,现已做到县左尉一职。而那青年县尉名叫赵景,原是仓松县署捕头,三年前擢升为姑臧县右尉。这赵县尉虽然年轻,但极为老成,平素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与人相交甚少。但此人的能力不凡,调至姑臧县署不多久便擒获了几大要犯,做事干净利落,令人刮目相看。初时滕礨对于这样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岁却官阶却比自己高半级的赵县尉心有芥蒂,因此常常消极怠工,流连于姑臧城中红楼楚馆,凡事皆不管不问。好在这赵县尉颇有气度,这滕礨怠工多时不予揭发,反而给予遮掩,又不贪功,还时时予以关照。因此两人虽没有多大的交集,但感情却并不僵。 滕礨今晚本在玉堂春喝酒,其间得赵县尉使人传讯,原来是海捕多年的南山首犯已被其擒获,并关进了内监。这南山首犯名唤南山狐,作恶多年,一直是姑臧令乃至武威郡守的一块心病。然而其行迹诡异,深藏不露,武威郡虽多次下了海捕文书,却一无所获。今晚南山狐被擒,实是姑臧城的一件大事,首犯部属肯定会掩夜前来劫狱,因此请滕县尉领其部属协做防备。 这一百二十县署护兵赵滕二尉各领其半,两尉需同心协力这南山之匪首今晚若布置得宜,说不得会将之余孽一网荡尽!如此千载之机,正是滕县尉立功之时,因此他舍了玉堂春的清红姑娘,急急回县署召集部下部署。 眼见这黑汉以木为盾,转眼便冲至护兵之处。县署护兵忙拔出单刀,潮涌而来。泰罗以门为盾,左右格挡,他身大力壮,将一扇门板舞得如旋风般,将冲上前的几个护兵全都弹撞开去。张骏也趁乱拾起一柄单刀,胡挥乱舞,有泰罗旋风般的气势在前开路,二人暂时也让护兵近不了身。混乱之中,已离那大堂正门越来越近了。 眼见这黑壮汉竟有万夫不挡之势,数十个护兵竟近不了身,滕礨忙大喝一声,挥起七尺长刀飞身而起,劈山斩岳般向泰罗击来。他一刀斩落,泰罗感觉门板往下重重一顿,震得他两臂微酸。 泰罗心中暗赞了声“好大力”,守住重心,抓牢门板。这滕礨的七尺长刀砍中了门板后,真将门外那层铁皮砍开了一大豁口,刀刃深深嵌入了杉木内。若非雪杉质地韧密,恐已被滕礨大刀砍成两段! 泰罗双手抡起门板左右腾挪,欲迫使对手长刀脱手。那滕礨也是力道充沛,紧握刀柄发了声喊,猛然拔出深嵌的长刀,并再次劈砍出。若单论力气大小他自是不如泰罗,但泰罗自昨日白天便经历数起鏖战,身上挂彩,且未曾进食,体力消耗甚多。如今不仅要对付不断涌至的县署护兵,还要保护张骏的周全,因此只能全力防备,却不敢主动出击。 两人在须臾间已交手了七八回合,滕礨的长刀数击之后卷刃,随手又取过部下递来的佩刀,再次挥动。那门板上的铁皮已被滕礨劈得七零八落,正中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隙。如此下去,门板终有被砍开之时。泰罗忙举着门板作蛇行规避,逐渐游走到了正门左侧的卷耳石柱之下。 那年轻的赵县尉一直在侧冷眼旁观,眼见黑壮汉已露出疲态,身后的张骏缩首畏足,战战競競。赵县尉眼中闪现一道冷芒。等到这一刻,赵县尉出手了!长枪尾柄在青石地面上一磕,身躯借力凌空,如苍鹰隼搏兔般投射而出。长枪前端的红缨络舞动如风,尖如蛇芒,流星赶月,转瞬即至。 赵景攻击的焦点,非是与滕礨对峙的泰罗,而是身处其后的张骏。张骏虽然年轻健壮,所寄肉身也曾习过武技,然张骏附身后对肉身的记忆全无,空有一副好皮囊,临战经验几为空白。若非如此,昨傍在长街激斗时,也不至于被贾碥逼得手忙脚乱。 赵景的长枪如毒蛇吐信,破空而来。张骏在这千钧一发之机又失神当机,目瞪口呆,浑不知该如何规避,敌人的枪尖在他瞳孔中迅速越大! 泰罗眼角瞥见赵县尉趁机出手,心中大急,以张骏的身手定然避不了这凌厉一击。而滕礨的刀锋也紧随已至,形成前后共击之势! 紧急之下泰罗暴吼一声,直震得众人耳膜发痛。他双手拼力一绞,那扇已被砍出裂纹的大门竟被他从中生生折为两半!泰罗左手将半爿门板猛力挥出,击向赵景的枪尖,泰罗右手举起另半爿门板格档滕礨下劈的刀势。滕礨离泰罗最近,刀锋如电,首先便将泰罗右手中的半爿门板砍得粉碎! 赵景出手袭击张骏之机,正取于泰罗无暇多顾之时,意求一击必中。未想到在这紧要关手,泰罗竟还能分力来阻挡。凌空之际的枪尖已来不及变势,径直迎上半爿门板,长枪锐锋洞穿铁皮后,顶着残门如大墙般击在张骏身上。张骏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凌空飞出,后背撞在署衙正门下的卷耳石柱,嘴角鲜血溢出,已然昏厥过去。 赵景一击不中,枪身抖动,将穿挂枪身的残门荡飞,枪尖再次喙向张骏。泰罗横向跨出一大步,左手挥出,一拳击中枪身,嗡声巨响中,赵景的长枪枪身向左摆荡,如蛇腰曲形起伏,枪尖偏离所的,紧贴擦着张骏的耳畔刺入入石柱之中,深入盈尺! 泰罗刚以拳击中赵景枪身,滕礨的长刀便从右旋风般劈到,至此关头,泰罗已再无躲闪之机,右手箕张,毅然以肉掌迎向滕礨凌厉的刀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一节 前庭绝杀(下) 滕礨仿觉对方原本便魁巨的身躯似乎又暴长了数尺,他这长柄大刀一挥之力重若千斤,竟被这黑大汉徒手捏住了刀身,硬生生地以肉掌接了他的一刀!泰罗掌中鲜血喷涌,犹不松手。滕礨以双手之力敌其单臂,竟然再也压不下分毫!这黑壮汉神勇如神,实乃起平生所罕见,滕礨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敬意。 泰罗再次暴吼一声,血手将滕县尉长柄刀往外猛拽。滕礨见对方已如血人,不曾想到还有如果耐力,在此猛拽之下滕礨双臂骨节咔地一响,虎口暴裂,七尺长刀脱手而飞,带着泰罗的鲜血凌空飞出,深深插入大堂门檐中,仅长柄露于檐外,兀自颤动不已! 泰罗挥拳急救张骏,徒手接刀,再到夺刀扔出,已耗尽了他全身力气。此时血汗如瀑,几尽虚脱,巨足也是后退数步,直到撞上了南墙方才止住。他只觉胸中气浪翻涌,气喘如牛,若非有一股钢铁般的意志在支撑着他,恐是早已倒地不起了。 众县署护兵见泰罗身前空门大开,齐齐张弓欲射。 滕县尉突然大喝住手,止住属下。眼前这个黑壮汉忠心护弱,悍勇如神,已让他心中升起了一份敬意。人便是很奇怪的动物,前一刻他还满怀杀意欲将出牢之囚斩尽杀绝,以捞取功绩,但转眼间却对这黑壮汉生出了相惜之心,竟然不忍他死于乱箭之下了。 然而赵景却对张骏追杀不止。其时泰罗心力耗尽,连脚都抬不起来之时,正是毙杀张骏的最好时机。赵景再次抖动长枪,口中狂吼道:“纳命来吧!” 这赵景双眼血火如火,下唇咬出了鲜血,似乎要将无穷的仇恨都集此枪之尖,猛力向张骏前胸贯入! ------------- 眼看张骏就要丧生赵景枪下,突从衙门门楼上跃下一个巨大黑影,此黑影左袖一翻,如一团黑云卷住杜景的枪身,硬是在赵景枪尖距张骏胸前仅有寸许时止住杀势!赵景狠力拔动长枪,却觉枪身如入磐石之中,进退不得。 众护兵这才看清此人一身黑袍,头戴斗篷,面罩玄巾,仅露出眉眼。此人双眉已然全白,双眼却清亮有神,俨然是一位高龄老者。 门口传来一阵巨响,大地为之震动,似有人用擂木撞击县署大门。未撞得几下,那扇镶满铜钉的厚木门轰然碎裂,其中一扇门板裂成了数片,飞散了数丈远近的空间。大门洞开之际,一大群持刀执盾的玄甲士兵蜂拥而入,迅速列成一个弧阵,火光将庭院照得雪亮。这玄甲士兵约六七十人,皆身躯高壮,进退有序,虽数十人同进退,给人感觉便如千军列阵般森严。每一面大盾上赫然雕着一只张着血口的虎头,数十盾垒叠成墙,似有数十只猛虎张口以待! 其中一个年轻小校踏前一步,举起一柄金鞘短刀,大声喝道:“大将府钧令,箭下留人。今夜姑臧县署暂由本尉统束,所有人等不得抗命,违者当场格杀!” 滕县尉见从大门口一下涌进了众多精悍甲士,脸色一惊,暗道:“老天,怎么惊动大将军府卫了?” 原来,滕县尉根据大盾纹饰,已识得对方乃张凉州大将军府下之亲卫---虎威营!而那个领头小校正是虎威营尉副宋节,同时也是大将军府领军将军宋配大人的第三子。宋节高举的短刀,便是当年张寔大人在任时所铸之霸文*刀,专司将军府钧令。此刀通身由西域精铁所铸,距柄一寸刀身处镌刻篆文“霸”字,故谓之“霸文*刀”。火光映照,霸文*刀熠熠生辉。 虎威营甲士得宋节号令,迅速出动,将泰罗等与县署护兵隔离开来,并将一众护兵统统缴了械。 这县署护兵的职司是缉贼索盗,在对付贼囚时威风凌然,但在充满杀气的百战老兵面前胆气一下就弱了许多,又见对方领大将府钧令前来,纷纷束手听命。 滕县尉眼见张凉州亲卫到此,瞬间将县署护军缴了械,他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这滕县尉向宋节作了一礼,道:“宋尉副,夤夜前至鄙处,辛苦了。不知在下有何效劳之处?”根据大晋朝律令,军政分离,虽宋节持大将军府钧令而来统束,但滕县尉也只是暂时听命,而非其下属,所以自称“在下”,以示谦让。 宋节冷声道:“尔等胆大妄为,未经刑司审理便以私刑屠杀囚徒,已触犯刑律。来人,给我拿下!” 两个虎威营士兵听令前来,便要拿滕县尉,滕县尉忙道:“宋尉副误会了,今夜凶徒暴*乱,冲击县署,在下与赵县尉此乃镇压暴*乱,非是滥用私刑……” 宋节冷笑道:“凶徒暴*动?!可知被尔等诛杀的是何人?”他用手一指此时已被虎威营甲士护在核心的兽皮短褐少年:“此乃成逊公亲侄----张骏小公爷!尔等可是犯下滔天之罪了!” 滕县尉听言心里咯噔一声,脸色惨白,失声道:“怎么可能?!!”到此刻原有的不安升华成了恐惧,张骏小公爷是何人?他身为姑臧县署县尉,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再见那个一身短褐的少年,方才忆起张骏昔时模样,一颗心不禁沉到了心底。 今夜接到报讯,说是有南山狐部属欲前往劫狱,当滕县尉赶到县署时,这伙人不仅杀了狱卒,而且还冲出了内监,眼看就要演变成不可收拾之势。他先入为主,自然便认为这是凶徒作反,而将泰罗想当然地以为便是那凶名赫赫的贼首南山狐,立即下令镇压。当泰罗一心掩护张骏往外冲时,他也没有将一身短褐打扮的张骏与昔日那位名扬姑臧城的锦衣少年联系起来。此时听宋节一说,这才省起这夜之事恐非凶徒作反那么简单! 怪不得这个巨汉勇不可挡,原来他是西平公府张骏的贴身护卫!张小公爷怎么会被囚入内监之中?为何有人报讯是南山狐欲在今夜作反?滕县尉脑中升起无数个疑问,突然间他脑中念头一闪:今夜之事,莫非是由人布下的圈套?! 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么,究竟是什么人胆大如斯,欲借他之手加害堂堂张凉州之侄――西平公张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二节 落魄野庙(上) 滕礨高声呼道:“魏雍何在?” 滕礨口中之魏雍,正是事发前到锦华堂报讯的县署护兵队正。既然明白了这是有人设下的布局,那么滕礨便要问个青红皂白。滕县尉连呼数遍,方有一县署护兵小心应道:“回滕县尉,魏……魏队正昔才已被乱囚所杀……” 滕礨一把拎起那队兵的衣领,颤声道:“什么?魏雍他居然死了?……” 两个护兵小心翼翼地抬出一具尸身,死者嘴巴大张,口鼻间还有血沫在汩汩溢出,整个胸腔已然内陷,显然是刚死不久,正是那个队正魏雍。 滕原想从魏雍口中问出些端倪,如今魏雍一死,线索却是无从查起了。 滕礨脸色灰白,任由虎威营甲士绑了自己,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赵景,见他也是一脸的灰败,牙梆紧咬,嘴角筋肉微微抽动,显是愤恨之极,暗暗想道:“原来赵县尉也与我一样,受了他人蒙弊了!” 滕礨心中升起悲凉之感,这几年来,缉贼索盗全由赵县尉理置,自己过得自在如意,为什么偏偏还要牵挂着功利,趟这道浑水?此遭为人算计,加害凉州少主,已然罪不可恕。张凉州将如何处置于已,滕礨不用猜想也能得到结论。 两个县尉又成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滕礨苦笑一声,怆然道:“赵兄,我等皆被人所歁也!究竟是何人要如此算计于我等,欲至于死地?” 那赵景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 只听那黑袍人淡淡说道:“事之缘由,确是有人设计。曹县尉,看来滕县尉尚蒙之鼓内,便请曹县尉告知滕县尉来龙去脉吧!” 滕礨诧道:“曹县尉?哪个曹县尉?!” 那赵景脸色微微一变,不作言语。 黑袍老者又道:“曹县尉一手曹氏枪术颇具形貌,然终是练习时短,空有形而未有实,在高人面前经不起考究!”说着左袖如风而鼓,也不知他袖中手使了何手段,咔地一声便将对方的枪头连红缨折了下来。 那黑袍人手力一振,赵景便连人带枪退了数步,眼见大枪变成了木杆,心中大震,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黑袍人微微一叹,道:“昔年曹西平之叛武公,虽失道义,但却做得光明,即便失败身死,亦无人贬低其人格。想当年索巨秀为报兄仇,手刃三十七人,世人壮之。今曹县尉效法古人,本亦无可厚非。然曹县尉黑白不分,屡使阴计,手段颇为不齿。若曹西平泉下有知,不知当该何想?” 那赵景突然大吼一声:“住了!张轨老儿施以诡计,引先父入毂。以至我曹氏家破人亡,今日我曹某复仇无望,时也命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以言语羞辱于我!” 滕礨听言大吃一惊,道:“原来你非是赵景兄,而是姓曹?原之赵景兄去何处了?” 曹景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道:“赵景也是我,曹景也是我。滕兄,今晚是小弟诱你入局,对不住了!” 原来这个赵县尉就是当年曹祛之幼子曹景。十四年前凉州刺史张轨不幸中风面瘫,口不能言,暗使次子张茂代理政事,又秘密修书于在洛京任议郞的长子张寔回凉。张茂署政,井井有条,外间不知张轨已然染疾。然而世上终究无不透风之墙,酒泉太守张镇知悉后便告之其兄张越。此前张掖临松山上忽现奇石,石上有古字,人磨不灭,文中“张”字更是分明;后来又有人在山中石上看见奇文:“初祚天下,西方安万年。”姑臧县山中也出玄石,白点成二十八宿。凉州吏民大奇,更有好事者占卦说当有“张氏称霸凉州”。此消息不胫而走。此时陇西内史、晋昌人张越便心怀异志,升梁州刺史后闻听天下术士之语,暗合其身,将承天命,因而生出图凉之志。 晋昌张氏乃西州大族,子弟入仕众多,张越便联络凉州境内外一干人马欲取而代之:让秦州刺史贾龛代凉州刺史、又请尚书郎曹祛为西平太守,图辅车之势。凉州别驾麹晁、军司马杜耽等也暗自活动,欲改立刺史! 然而张轨刺凉十余载,在凉州境内已深入民心,深受拥戴,先有长史王融、参军孟畅脚踏折张越废轨檄册;又有治中阴澹带一干人马亲赴长安,面陈南阳王司马模,割耳诉枉;武威太守张琠也遣子张坦急赴洛阳面圣陈情,力保张轨。于是晋怀帝优诏犒劳张轨,又依司马模所表,命诛曹祛。张轨便以长子张寔为中督护,领军讨伐境内叛敌。 张寔制定先伐酒泉张镇,再伐西平曹祛之策。伐镇之前,张寔先遣张镇外甥、太府主簿令狐亚游说。张镇被令狐亚说动,于是委罪于酒泉功曹鲁连,杀之。尔后随令狐亚见张寔归罪。 张镇伏罪,张寔便率军南击西平,曹祛大败,逃出凉境。不久,张寔又遣从事田迥、王丰率骑兵八万攻据长宁,张寔本人则暗集军力包围破羌城。曹祛慌乱应战,其长子曹暠、次子曹晧被阵前斩杀,曹祛兵溃被擒,被张轨斩杀于姑臧闹市。而十岁幼子曹景却侥幸逃脱,被人收养后易名为赵景,十年之后,竟做了姑臧县尉! 滕礨听说此事乃赵景一手设计,如今即便自己百口申辩,但听信谣言,酿成大祸,已无法挽回了。他一脸惨然道:“曹县尉,你可将我害苦了!” 宋节也是一脸惊异道:“原来阁下便是昔年西平太守曹祛大人小公子曹景兄!小弟宋节幼年曾与曹景兄有一面之缘,今日却是见面而不识。当年之事,大家皆以为曹景兄死于兵火,未想到却是隐姓埋名,化名赵景,如今身居姑臧县尉重职。原来所谋者大啊!” 曹景冷冷一笑,道:“十四年前曹某大难不死,于乱军中逃过一劫,活到了今日,宋尉副是否很是失望?不错,当年张轨老贼杀我父兄,致我家破人亡。自那日起曹某便起誓复仇。哪知张轨老贼和张寔却是如此短命,张茂老儿又深居简出,戒卫严密,只有这张骏小儿不知轻厚,今日沦入我手。我本欲在监牢内便结果了他,未想他却有个异人做帮手,连坏我两计,到此场院又逃过此劫,看来是苍天尚不收此贼矣!罢了罢了!曹某落入你们手中,无话可说耳!任杀任剐,悉听尊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三节 落魄野庙(下) 黑袍老者叹了一声,道:“曹县尉矢志雪父之仇,孝心可嘉。老夫昔年亦听闻曹氏枪术刁钻圆滑,乃百兵之贼。念你与宋尉副相识一场,今日便由你曹氏枪术对阵宋氏刀术,若你胜得了宋尉副,老夫便放你一条生路!” 宋节急道:“湫渊先生……” 曹景冷笑道:“安有此等好事,你们就不怕放虎归山……?” 黑袍老者淡淡笑道:“曹县尉若真是猛虎,自然归山遗患。然以你今日之能,仅是一只失爪之虎崽。老夫倒愿等到曹县尉大展虎威的一日!” 曹景恼羞成怒,道:“好,你既如此托大。我曹某来日定报此仇,将来毋悔今晚的决定!” 黑袍老者道:“小子,你且振作精神,逃身出去再说罢!”又对宋节道:“善维[宋节字],当看你了!” 宋节幼时与这曹景曾有一面之缘,当年西平太守曹祛叛乱,宋节之父宋配将军曾参与平叛,并随后继任西平太守,如今双方已成了死敌。这宋节耿忠,对出手暗害张骏的曹景自然不会徇私,但对曹景多少还有些少年知交之情。 黑袍老者之言,似有放任曹景之意,他不知此有何意,但先前张茂大将军曾有令:“诸事皆托于湫渊先生!”想来湫渊先生心中之想必然长远。因此他倒转长柄刀,作了一礼,大声道:“曹兄,今日小弟职责在身,受命与曹兄讨教一二,请!” 曹景也不答话,提枪便搠,他枪身一挺,末端嗡嗡有声。他这枪身乃是从祁连山中挑选生长最直的白腊树制成,笔直如削,韧性极佳,经他多年手使磨擦,原有的节疤早已磨平,枪身圆滑如玉。先前黑袍老者讽他练习时短,但实际上他练习枪术已有十四载,未缀一日,只不过入不得黑袍老者之眼罢了! 曹景将枪术运得娴熟,点、崩、挑、拨,疾突如飞。痛喝一声,使枪猛抽,枪身力量贯注,如蛟龙摆尾,虽未有枪头,但威力不减。 宋节双手执刀,凝神以对,他也是自小练习宋氏刀术,又得父兄指点,自然比只会些花架子的宋九娘高差不止一筹。两人都是长形兵器,皆是大开大阖,只见刀枪如电相迎,两人在场中瞬间便斗了七八回合。 曹景枪头猛跳,如潜龙出水,直入宋节面门。宋节使力格档,阻住对手一击,随即刀身贴杆前削。曹景枪身一扫,如弹簧般往左一弹,重击在刀身上。铛地一声,宋节只觉其枪上力道极大,震得他手臂发麻。凡用枪者,不仅需要雄厚地臂力、腰力及腿法,而且需要懂得使力借力,利用枪身的震荡将力道扩充,借以打击对手。使枪越是娴熟,越是知道在扫枪之时借力打力。这曹景使枪十数载,许多技法已然熟识,因此以一支白腊杆与宋节的大刀打成了平局。 曹景与宋节缠斗须时,心渐烦躁。今夜不仅复仇无望,自己也被困在此地,虽说黑袍老者扬言胜了宋节便放他生路,但敌人言语,他却不敢侥幸信从。这曹景多年来一直生活于复仇意念之中,善使阴谋,以已度人,自然认为黑袍老者先前所言必有图谋,说不得到最后时刻出手制之。想到此处,他便卖了一个破绽,枪身在宋节大刀斫击之下向外偏折,致中门大开。宋节见长刀递出,直取中门。曹景扭身便走,变成以背对敌,两人相差了三步远。 宋节喝了一声:“曹兄休走!“紧随而至,曹景突然摆了个一字马,身子矮了一截,宋节挥出的刀锋便落了空,紧贴曹景的头面扫过。 突觉眼前一花,对方的枪身已从下而上,速抵喉间。原来是曹景先以佯奔引诱,尔后突然回身,使了一招回马枪! 宋节也是见机极快,瞬间止身,长刀回护喉间,堪堪挡住了枪尖。若是对方白腊杆上装有枪头,此刻定是喉穿身亡了。 宋节面现羞愧之色,说道:“小弟败了!” 曹景并不收枪,却是拿眼去瞧那蒙面老者湫渊先生。湫渊先生微微摇头一叹,虽看不见他神情,但想来是失望之极:“曹县尉胸襟比之你父,却是相差太远了。老夫说话算话,你且去吧……”喝令虎威营士卒让出一条道,放任曹景离去。 曹景弃枪挺身,急速从大门口奔出。 ------------------- 清冷的残月挂在天际,昏黄的月光在几株老树下投下朦胧的阴影。老树之后是一幢荒废日久的老屋,在山野中孤寂伫立。这是一处小小的山神庙,简简单单的二重小院,位于姑臧城西南郊野。由于年已久远,早已无人问津,此庙中已是门庭零落,蒿草丛生。 一个脸色灰白的黑衣青年脚步踉跄,从远处踯躅而来。这人衣衫不整,双目无神,似曾经受极大波折,如游神般来到屋前,神情恍惚,被斜搭在门槛上的断梁一绊,猛然摔倒于地,一群宿鸦仓惶惊飞,扑愣愣地逃了出去。这青年也顾不得地上的鸟粪残羽,扑到庙内的山神泥像前。突然双手掩面,呜呜大哭。 突听得有人轻轻一叹,那声音离此极近,似乎就在身边耳畔。那青年吃了一惊,急忙抬头,只见那泥塑山神一身戎甲,脚踏猛虎,手持斧钺,双目如铃,虬须戟张,大嘴微翘,似是带着三分嘲弄,七分鄙夷! 那青年心中怒起,大声吼道:“我曹景十年磨枪,矢志雪仇。苍天不意,害我前功尽失!你这泥塑的山鬼,也来嘲笑我么?”说着操起地上的断木向那山神塑像砸去,顿将泥塑山神连头带半边胳膊砸落在地!那山神手中斧钺似用真铁铸就,落地砰的一声。山神断头在地上滚了两滚,剥露出了多处泥胎,但那脸上的嘲弄气息似乎更浓了。 原来这青年便是那被湫渊先生识破身份,最终功亏一篑,后来又被放逃一条生路的曹祛之子曹景! 这曹景一路狂奔到姑臧城西门口。西门守城哨见他夤夜孤身出城,行径怪异,忙上前相询,却受他一番厮吼。这守哨自知赵县尉身份,也不敢强行阻拦,只得放任离开。曹景出了姑臧城,末路前行,越走越觉胸中郁气难以挥发。自十四年前父兄被杀,他由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哥变成了隐姓埋名的寄养之子,其中苦难旁人难诉。身份的转变使他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随着年岁的增长,越燃越烈。十年前的一段不堪之事又使他增添新恨,自此从养父家中出走,隐姓埋名到仓松县署买了一个小小的捕卒,从此开始编织复仇之网。赵景步步为营,终于从仓松县迁至姑臧县署,距仇家已是咫尺之遥。然而就在此际张寔却被亲随侍卫阎沙所杀。仇人之死,他非但没有欣喜,反因未能手拭凶仇而深深失望。从此他将复仇的目光投向了张氏仍存的张茂和张骏叔侄。张茂警卫森严,生人难近,而张骏却轻闲漫散,常常昼伏夜出,肆意行止。按说曹景也有大把机会,但他却欲将张氏一网除尽,因此一直在等待最好时机。今夜张骏与贾琚于大街冲突,并被贾琚使令投入大狱,正是一次嫁祸之机。一切均如他先前所谋,对方渐渐陷入了其编织的死亡之网。不想却有一个异于常人的黑汉拼死相护,最后一刻仍然功败垂成! 曹景心中落寞,不觉间来到了这处荒废日久的山神庙中。在山神像前大哭一阵以泄胸中苦闷,却不料此间听到了一声叹息。 曹景经此发泄,心智渐回,暗自打量四周,此时残月偏西,东方发白。在神庙壁上,映露出一个淡淡的人影。曹景猛然转身,转眼便见庙门正中站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此影通身漆黑,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了山神庙中。 曹景一向极为警觉,刚才心智稍分,便有敌伺机而近,焉能不惊?!瞧那黑影身形与今晚县署场院阻止他的湫渊先生略似,心中暗道:“这老杀才口中说得冠冕堂皇,却原来是在此荒郊野庙暗下杀手!” 他一直以来以阴谋度人,自然想到的都是不堪。口中喝道:“老鬼出尔反尔,想在此间结果小爷性命么?”说着身随意动,竟然先行下手,断木猛然挥动,挟一股劲风猛然砸向那黑影。 那黑影不知使了何手法,身形倏忽一闪,曹景断木砸到了庙门上,将左爿大门打塌。飞扬尘土簌簌而落中,那人已伸手抓住了曹景手中的断木。曹景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虎口一震,那断木被黑影徒手夺去。那黑影手臂微振,那断木脱手而出,在晨空中翻卷着,“卟”地插入庙前在大树中。 曹景见黑衣人随手一扔,便有如此惊人效果,论身手远在自己之上,更令他惊异的是对方之出手方式极为熟悉,不禁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黑影轻轻一叹,道:“景儿!你我父子相逢,竟要以死相搏么?” 那青年身子一震,脸色大变,叫道:“原来是你!”他似乎对此人极为惧怕,脸上不禁抽搐了一下,道:“你真是阴魂不散,我隐姓埋名多年,还是让你找到了!” 那黑影道:“我是你义父,当年为父从万蹄之中救下你兄妹二人,这十几年来也无一刻不关照你们。为父知晓你矢志复仇,定然隐匿于姑臧左近,伺机而动。未想到你已青云直上,成为县署右尉了!” 曹景怒吼道:“从今夜起,我的诸般努力,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那黑影道:“那张氏一门二代三世,经略西州二十余载,势力早已根深蒂固,以你一己之力,焉能拔除?缘何不听为父劝告,请父为你臂助?” 曹景双目通红,直着脖子怒道:“血海深仇,我曹景不需假他人之手!当年你救我兄妹出虎口,还不是存了虎狼之心?!曹族的血仇不用你管!” 那黑影叹道:“景儿,当年你一言不发便离家出走,为父接连数日食不知味,担心你的安危,缘何这几年来,你却越来越憎恨了为父?”说着走上前,缓缓伸出手来,欲出手抚慰。曹景如被蜂蜇般,连连后退,道:“你……你别过来!” 那黑影双目中精芒一闪,随即倏没,叹息道:“你我父子几年不见,竟变得如此生份!想当年你十二三岁年纪,娇娇丽质,貌比朝霞,承欢为父之膝,今朝何缘于此……”说完似忆起了往日时光,双目异彩连连。 曹景背靠墙壁,那黑影的话如万箭攒心,苦痛不堪。此值六月初晨,曹景如置冰窟般浑身打颤,十年前那一段不堪之忆又重现在脑中,如板枷铁扣,再也松解之不去,那一幕给他带来的羞辱比之父兄之仇尤甚。曹景双目中怒恨交集,几欲喷出火来,颤声道:“你走你走……” 那黑影冷冷一笑,道:“景儿,你如此执拗,为父也不勉强……你若哪日想通了,便回来求为父罢……但你需记住,姑臧城风云变幻,你亲手雪仇之机瞬息即逝,为父给你的期限仅有十日,十日之后,即便你求着为父,也是无望了……哈哈哈……” 那黑影扬声长笑,缓缓步出山神野庙。 曹景看着黑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晨雾中,他那崩紧的身躯才缓缓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庙内污秽中,浑身上下流了一通冷汗。突然想到那人走时留话的十日之期,胃中一阵翻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四节 再入牢笼(上) 张骏感觉自己很飘,很轻,在一个黑暗虚无的空间游荡,没有冷暖,也没有苦痛,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也没有触手,仿佛灵魂已逸出体外,化为一缕透明的空气,有一只无形的力量,托着他在一条漆黑幽长的隧道里前行。隧道的尽头有一丁点微弱的光亮,这点光亮仿若大海遥远之极的灯塔,虽极目可见,却遥不可及。 但正是有这一个隧道之极的灯塔,指引着他的意识在一步步向其靠近。他不知道自己飘荡了多久,那个光亮终于一点点放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突然闪过一道眩目的白光,隧道消失了,霍然开朗,隧道之外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他依旧是飘浮在半空,在身子下方正展示出一帧帧画面,就像在银幕上放映一无声电影,画面中,他看到了自己。 没错,那是附身之前那个世界的张骏。他看到了自己背着背包,正欲远行,双亲在门前频频挥手;他看到正端坐教室内,龚学忠教授正在讲《孢子花粉与古地理气候》;“他”穿着长袖衬衫,戴着风镜,与教授、王铮、崔瀚等正骑在骆驼上,身后是抛锚的大切诺基。远处大漠落日,一道沙柱扶摇上天,夕阳的余晕将人与骆驼拉出长长的倒影,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缓慢滑动。 镜头突然切换,他看到一个身着古装的健壮少年,悄悄翻越一道青砖彻就的院墙,墙外一个瘦小的少年牵着一匹小马,正在张目等待。一个身穿青袍的老者手持戒尺,从院内匆匆追出。院内一群与之年纪相若的少年正在观望。 镜头又回到原来的世界,这却是一场风沙漫天的世界,一道道沙龙连天接地,将所过之处的沙层席卷而起,快速向他所在的驼队席卷而来。 镜头又切,却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那个古装少年头罩玄布,手持钩束,正翻*墙潜入一处居所。 随后镜头切换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幕幕场景的光亮炫得张骏头昏眼胀,他想闭目不视,他想张口呼喊,然而他只是一缕飘浮在半空中的游魂,口不能言,目不能合,所有的光幕场景如洪水般纷至沓来,在大脑中汇集成一处漩涡,飞快旋转着,挤压着,搅拌着,融汇着。张骏头痛欲裂,却偏偏无法阻止。那道漩涡旋转成了一片虚影,终于轰地一声,炸裂开来。 这一次,他听到了声音,也有了知觉。 他就像一个多年沉疴多年的病人,突然之间转醒,沉睡前的经历又重新回来了。这是一段肉身的记忆,从他从双泉学馆习文,到家逢巨变,再到后来的诸般荒唐之事,全然历历在目。同时,头脑中还多了一段另外的记忆,一这段记忆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经历。 两个世界的经历非常奇怪,却又非常紧密地契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共同铸进了他的思想之中。 张骏霍然睁眼,双目在夜光中熠熠发亮,身子在轻微地颠动,耳边是车轮辘辘之声,外有火光从两侧格窗透入,他正躺在一辆行进的牛车中。 张骏蓦地坐立,掀开了车帘。 牛车正行驰在空空荡荡的姑臧城大街上,马车外有两队玄甲武士,持刀举火,护卫左右。天色渐亮,东南方向渐有几丝鱼肚白,远处隐约传出鸡鸣之声。 张骏突然拥有了两世的记忆,不复过往的浑噩无知,彷徨踌躇,对这个古人世界他充满了清晰的认识。 他想起了昨日傍晚长街之上与之冲突的贾琚的生平过往,他想起了姑臧城部分僚属的品秩官阶,他想起了内监那一场几欲置之于死地的暗杀。他想到了前庭之中在他昏厥之前那一个勇悍而亲切的身影。 “停驾!” 牛车御夫喝了声“止”,收紧缰绳。两队护卫脚下一顿,甲叶“锵当”一声静止。一个年轻的玄甲校尉倒转脚步,大步行到车前。张骏识得他便是平西大将军府麾下的虎威营副尉、领军将军宋配的第三子宋节。 这宋节身子微倾,恭身道:“小公子醒了?” 张骏道:“宋尉副,现在是什么辰?” 宋节看看夜色,道:“回小公子,眼下是丑时下刻!” 张骏道:“鸡鸣朝盈,百官画卯,该是周县令上堂理案的时候了。昨夜大狱凶起,左右县尉伙同狱卒公然残杀狱囚。本公也险些……宋尉副,你们是什么时候赶到的?” 宋节道:“属下接人秘信,知悉小公子微服巡城,却与西河贾郎少起了纷执。姑臧役头扬贵皂白不分,误将小公子锁回牢狱,大将军便令属下前去县署,查探事由。却不意原是永嘉二年西平曹氏之余孽潜伏作乱,勾连左县尉滕礨及一干狱卒残害小公子。幸有湫渊先生及时相助,小公子方化险为夷……” 张骏眉梢微微一挑,道:“西平曹氏余孽?” 宋节点点头,便将其间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骏听说泰罗尚在牢中,微一思索,道:“我便先不回弘臧山了,调转车头,去姑臧县署!”言毕放下了车帘。 宋节不敢违张骏之命,忙令护卫原地转身,护着牛车,向原路返回。 张骏仰躺于牛车之中,眼望车顶,默默沉思。 昔日西平之乱时,他还是尚在襁褓的婴儿,但对这段发生在凉州境内的大事,他所知之详比凉境百僚更多。这曹氏也是敦煌大族,不过自近几年来日渐衰落,经西平之乱,更是几近消匿,没想到还有其余孽隐姓深藏,图谋作乱! 即便曹氏野火不尽,终是日薄西山,倒是贾氏,却让他心生警惕。 凉境著族大多是自汉以来累播西陲逐步发展而起的家族,在当地有极深厚的根植。敦煌大族且先不言,端是姑臧大族,便有贾、阴、李、氾诸姓。这贾姓为曹魏肃侯文和公后裔,近年来渐有凌于他族,势倾西土之意,却是大意不得。单单这旁族贾琚,便可残杀段氏一门三十余口,百僚却不敢制。昨日又纵马冲街,暴起杀人,长此下去,那还了得。 昨夜若非有泰罗这尊巨汉神力相助,张骏已然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想到临昏厥前泰罗那竭力一呼,以一敌二,硬生生地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他心中便有一股浓浓的暖流在涌动。 张骏嘴角浮起一缕微笑。这一次,他要再进牢笼,不仅要将泰罗从牢狱中请出来,还要看看姑臧城的众僚将如何审理此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五节 再入牢笼(中) 县署内依旧是灯火通明。一干署令典卒早早便起来,在前前后后的忙碌。前院中的尸体已清理一空,地面上也用清水洒扫了一遍。然而被刀矢留下痕迹的残门断柱,以及那仍深入门楼至柄的长刀,无一不诉说着不久前此间发生的生死搏杀。 署堂内有一人身穿紫色官袍,约四十岁年纪,束发结髻,别了一枝碧玉簪。但长发苟乱,玉簪也是摇摇欲坠,显是在极其慌乱中匆忙更衣赶来。这人圆圆的脸庞呈苍白之色,眼眶留着一圈青乌,眉目中带着憔悴及忧惧神色。此际他如没头苍蝇般在署堂内来回踱步,显是局促不安。 但见张骏自马车中扶将出来,此人猛然扑倒在地,纳头便拜,颤声道:“小令周全,见……见过小公爷……”自晋一代,下官向上官多行拱拜之礼。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这县令周全眼见张骏纳头便拜,显是心中惶恐之极。 姑臧县署发生县尉袭杀堂堂凉州西平公之事,传扬开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虽说首犯是西平之乱的曹氏余孽,但这曹景在姑臧令下做治安长官整整三年,身为堂堂姑臧令,周全可难保周全了!他焉能不惧? 张骏对周全全然无视,抬脚便往内监走去,宋节及一众护卫在后紧紧跟上。那周全见张骏对他不理不踩,冷汗顿然浸出,口中道:“属下有眼无珠,察识不明,奸邪入堂,致小公爷误入囹圄,小令死罪!死罪!”见张骏直往内监黑暗处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与宋节隔了三五步远,躬身坠在后边。另有一个机灵的狱卒忙取了一盏风灯,紧随其后。 内监内仍是满地脏乱,县署狱吏仅对监牢中的尸体作了清理,内里充溢着浓烈的腐臭、血腥,以及其他难明的味道。张骏踩着满地污秽,终于在原来关押他们二人的牢笼隔壁找到了泰罗。 此时泰罗被重新锁上了粗大的铁链,一端吊在牢顶,满身血污,呈半蹲半坐姿势靠在墙角,因失血耗力过甚,精神委靡,双目半阖。而那蓬头垢面的老哥却适应力极强,竟躺在石台上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张骏见泰罗此般形貌,眼中顿地一酸,喊了声“大哥”,喉间哽咽,便再也说不出话来。泰罗听得声响,缓缓睁眼瞧来,看见站在眼前的张骏,眼中露出一丝欣喜,口中道:“小兄,是你哪!”复又闭上了眼睛。 湫渊先生及威虎营甲士赶到姑臧县署营救张骏时,张骏已然昏厥过去。而那一刻泰罗已力尽虚脱,因而宋节能等人无从探得泰罗与张骏的关系。为安全起见,便将泰罗及一干得幸未死的囚徒重新押回了内监。而泰罗虚脱后也不知张骏是否获救,在狱中稍微缓劲,便向左右打听张骏消息。然在那时的混乱场面,内监狱囚一个个仓皇保命,哪个还去了解情势变化,故而一问三不知。泰罗关系张骏安危,对自身疲累受创全然不顾,一直咬牙坚持,此刻看到张骏无碍,顿时身心放松,无边的倦意袭来,当即睡了过去。 张骏以为泰罗昏倒,忙使使护卫上前,将他身上的锁链解开。张骏托着泰罗的头,慢慢移至墙角的石台上,愧然道:“大哥,都是小弟无能,让大哥受苦了……” 泰罗浑身皆是伤,浑身上下便如一个血人,有多处创口存在滴血,张骏一伸手便红了一片,热泪不禁汩汩而出,大声吼道:“疡医,疡医呢?快找疡医过来!” 周全忙道:“小公爷请放心,小令这便去叫疡医!”正说着便听得牢门口一阵脚步声响,从外急急走入几个人来。 当先一人白白胖胖,年约二十许,之后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个青袍中年男子提着小药箱跟在其后,最后又跟着役头和几个狱卒。 那年轻胖子甫入牢内,张口便嚎丧似的叫:“青马吾弟,青马吾弟在何处?”突然见到一身兽皮短褐,头发纷乱,倚坐在牢内石台上的张骏,脸上一惊,似难能相信似的眨了眨小眼睛,半晌方道:“青马吾弟,真……真是你么?” 宋节见到那人,微微欠身,道:“在下宋节,见过贾大郎君!” 张骏脸如寒冰,坐在石台上一动不动,对来人视若无睹。 那年轻胖子看着张骏,突然滚落泪来,嚎嚎哭道:“青马吾弟,愚兄寻得你好苦,不想吾弟却蒙尘至此,是谁欺侮了你,随愚兄一道出去,咱们去折下那浑人下半截来!” 跟在胖子之后的白发老人也是眼中含泪,道:“小郎君,这多日不见,老太夫人和大夫人都想得急了。小郎君怎么玩到这腌杂之处来了,此处非是小郎君立地之所,请随老奴回府去吧……” 跟在最后面的役头和狱卒几人更是伏跪在地面上,也不管地面的腌脏,脑袋深深埋下,浑身瑟瑟发抖。 张骏冷声道:“你等是何人?” 那胖子脸色微微一变,哭声顿止,诧道:“青马吾弟,此话怎讲?可别吓煞愚兄也……” 那老头急道:“小郎君,此处乃非人之所,请勿再嬉玩了……” 张骏突然怒起,吼道:“嬉玩?!你当这皂白不分的大狱是随意嬉玩之地么?”他指向牢墙上深陷壁内的大洞,以及那淋漓的血迹,冷笑道:“福总管,你是我府中的老人了,自大父刺凉,你便跟随左右,骏平素视你便如大父一般。骏虽平日所为放骇无迹,然骏自知还不曾命硬如此,焉敢留连这冤屈之地?” 张骏先前受了些撞伤,这几句话说下来,感觉血气翻腾,忍不住咳嗽出声。 那白发老人乃张府大总管张福,年逾花甲,自张轨年轻时起便跟随左右,在府内地位崇高,即便张茂等人也以福伯相称。此番张骏的言,可谓是如针攒入心。张福脸色灰白,身子深深弯下,几与地面平行,颤声道:“小郎君,老奴……老奴错了……” 张骏的突然暴起,吓得那个疡医失手打翻了药箱。听他咳得不轻,忙弃了泰罗,上前诊脉。 张骏甩手不受,斥道:“如今我义兄浑身负创,受困于此,你不为他诊视,来此作甚?”那疡医见这小公爷在盛怒之中,吓得连连应诺,赶忙回头察看泰罗伤情。 那县令听张骏说出了“冤屈之地”,吓得脸上冷汗直落,情知眼前之事不易善了。颤抖道:“小公爷息怒,此事乃小令属下有眼无珠,不识小公爷尊容。小令这便将孟浪犯上之徒交由小公爷严厉处治,以出这口恶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六节 再入牢笼(下) 张骏见姑臧令周全、大总管张福,白胖子贾琀,宋节及一干护卫,以及伏于地面待受处置的役头扬贵,皆紧张地看着自己,仿佛生杀大权握于已手,随便吐出一个字,说出一句话便能决定诸人的命运。 张骏两世为人,对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极不自在,然而他也知道,身份决定地位,如今他是荫封的西平公,身份显赫。今朝贾琀与张福同时到县署探视,竟与自己重回内监仅前后脚之间,不得不说贾氏的耳目众多,反应迅速。这张福也必是受其利所诱,自恃身份来充当间人。贾氏以软压方式逼自己大事化小,实令张骏心中不悦。 近年来贾氏势大,已遭人所忌,面对贾氏的软压,张骏作为西平公,自然要进行反击。而是否需要责罚扬贵出气,却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张骏虽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但因身份地位,对贾族的忌惮,泰罗所遭的苦难,这个梁子说什么都得讨回来! 此间那疡医替泰罗查看了一遍伤势,泰罗身上除被贾琚短剑所刺的创口外,其余伤口倒是不重,只是因失血过多而身子疲惫,将息得几日便可恢复如初。张骏听言稍稍宽心,那疡医取出一盒乌黑的药膏敷在泰罗创口,又细细包裹了一番。一阵下来,额头见汗。张骏听得泰罗鼻息细密匀长,心中略宽,原来板着的脸也缓和下来。 那捕头扬贵虽被反缚,但其泼皮出身,同样善于察言观色,见张骏脸色稍霁,忙“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直将额头磕得渗出血来,口中大声道:“小人扬贵,不知小公爷微服巡行,皂白不分,以致小公爷受难于此,小人该死!请小公爷治罪!” 张骏听这扬贵居然敢坦然承责任,不禁微微一动,暗道:“这泼皮赖子,原来还有些骨气!” 周全听得扬贵之言,低垂向地的脸上,嘴角不禁一抽,滑过一丝了然的表情。 其实这个扬贵,其人品性与周全大致相仿。他同样熟悉各个坊间典故,过去也听过眼前这小公爷的种种传闻,大致知晓这种高门子弟的脾性。昨日他以衣冠度人,只顾巴结贾琚,没有留意到那个一身兽皮短褐的山野小子身份却更加显赫,故而酿下大祸。此实是他咎由自取,这顿皮肉之苦必不可免,怨不得他人。若他一味哀求讨饶,定惹讨嫌,后果更差,还不如表现得有骨气些! 张骏瞧了眼那捕头扬贵,冷笑道:“你这个小人狐假虎威,巴权结贵,活当有今日之噩!” 张骏看向贾琀,道:“贾郎君,临日那位纵马践市,威风八面的贾郎少现在何处?” 贾胖子的脸色顿变尴尬起来,支唔道:“青马吾弟,此事说来话长了。于今姑母大人正急急盼着你回府呢,这些事回府再说!”又用手肘顶了一下身后的张福。 张福道:“小郎君,古人言:‘白龙鱼服,方有豫且之虞。’这牢中腌臟污臭,您千金之躯不可久留。张贾二族姻亲一体,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也,还请小郎君稍消气,先随老奴回府去吧!” 张骏眼中寒光一闪,见二人避而不谈昨夜之正主儿,反而极力劝使自己打道回府。哈哈一笑,大马金刀地往石台上一坐,道:“且慢,我与义兄是昨晚被贾郎少使人送进了牢笼,若无贾郎少答允,我等岂敢私自出狱?有劳诸位费心了,皆请回吧!”转向周全道:“周县令,法制乃国之经纶,不分高低贵贱,人人皆需遵循。本人虽身为西平公,也不敢厚此薄彼而置法不顾。既因罪入狱,便请按大晋朝律令,升堂问案吧!” 贾琚白胖的脸上抽动一下,忽而怒道:“一切祸端皆因这小人而起,令吾弟心有不爽。来人,给本公子好好招呼了!” 当下涌入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各持一根杀威棒,二话不说,便往扬贵身上招呼,那扬贵没想到张骏没有处治他,却让这贾胖子下令招呼了,当下一切骨气都化着泡沫,痛得杀猪似的惨叫,口口声声喊着饶命,倒让张骏看不过去了。古往今来,替罪背屈的人皆有,这役头虽然可恶,但哪比得了纵马行凶的贾郎少。张骏冷冷道:“这等小人,别在此丢人现眼。拖出去吧!这牢门,我就暂不出去了。我有义兄在此,需待得他尽得痊愈,此案审得清清白白了再出去!” 那贾琚见张骏铁了心,软硬不吃,脸色数变,道:“吾弟,我的小爷,你就别为难愚兄了,若是让姑母知晓你受此委屈,还不将愚兄我责骂死?!算是愚兄求你,一起回府去罢!” 说着便伸手来拉他,被泰罗一掌将之推开,道:“我们兄弟欲在此长住不走了,你请回吧!” 原来那疡医给泰罗敷了药,宽慰下来刚睡了会,便扬贵被杖责时杀猪般的嚎叫声惊醒。便在一旁静听。贾琀与之对话一一听入耳中,不禁使之暗暗心惊。 原来与之在养父神位前结义兄弟的少年郎,便是武公的嫡孙、元公的长子,今凉州西平公张骏! 泰罗突然想到杜大兄临终前所言“少年郎英华内蕴,将来恐是不凡”,原来对方身份如此显赫。而他却是遭万民唾骂的变节将军北宫纯的养子,身份悬异之大,实令他惶恐不安。 此听张骏之言,一口一个“义兄”,泰罗又不禁心生温暖。如今张骏不意不承贾琀所求,他便自然而然当了那推客。 贾琀被泰罗推跌一跤,非但不生气,反而笑着在牢中坐起来,道:“吾弟既觉牢中舒坦,愚兄也想体会体会!这便陪兄弟你在此住上一阵子罢!”又对那县令道,“周大人,你且遣人到府上呈告一声,就说本公子陪青马吾弟在贵县牢内聚得几日。待青马吾弟哪日在此住腻了,本公子便陪他一道回府!” 周全被吓得手足无措,哭丧着脸道:“两位郎君可使不得,这可要了下官的小命了!求求两位郎君且放过小人罢!”又赶紧求助那老人,“福总管,二位公子爷今日是耗上了,求福总管救救小人……” 张福知道这二位主子的脾性,今日之事看来很是棘手。这姑臧令周全在平日里对他也没少孝敬,当下也碍不下脸面,也道:“小郎君,贾表郎君。两位且听老奴一句,都是打折骨头连着皮肉的亲戚,此次权当误会,且算了罢……” 张骏听了张福言语,沉吟一下,装作愕然地道:“难道昨晚那个神气飞扬的贾公子你们都认识?” 姑臧令周全和张福面面相觑,脸色尴尬,贾琀又何尝没有听出张骏话语中的讥讽,一张圆脸变成了苦瓜,半晌方道:“不瞒青马吾弟,昨日惹恼你的,便是愚兄的从祖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七节 疑窦丛生 张骏要的就是贾胖子亲口说出其与贾琚的关系。先前贾琀与张福你言我语,左右讽兑,却对贾琀其人避而不谈。张骏心中大为不悦,暗道:“你二人一味玩着太极推手,那末大家便这么耗着吧!”只要贾琀亲口说出此来的真正目的,那么后面双方便要揭开天窗说亮话了。 张骏懒洋洋地道:“不知贾公子如今又在何处逍遥呢?” 贾琀道:“琚兄不知昨日遇上的便是青马吾弟,真是对面相逢不相识!如今大家都知晓此乃一场误会,姻亲兄弟间凡事皆易商酌。愚兄知晓吾弟胸襟广博,且饶了我那琚兄吧!” 张骏听贾琀此话一说,心中疑窦顿起,问道:“那位贾公子怎么了?” 贾胖子见张骏一脸惊异,微异道:“我那琚兄,不是被青马吾弟使人抓走了么?” 张骏讶异道:“你何出此言?自昨夜起我便被锁在这不见青天的地牢内,还险些丢了性命!如何使人去拿那贾公子?” 贾胖子以为张骏在推说,苦着脸道:“青马吾弟,大人大量,勿与琚兄一般见识,过了这节头,我便让琚兄亲自上门至歉……” 张骏不悦道:“你连我说的话都不信?” 贾胖子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丝绢,上用青丝绣有一匹奋蹄青马,绢面上却用鲜血写着“侮公子者,折手断足”八个字,血迹淋淋,触目惊心。贾琀道:“青马之言,愚兄自然相信。然这……” 张骏察看那方丝绢良久,摇头道:“看来此事定有蹊跷!从昨夜起,我便与义兄被锁于此牢中,其间被奸人多番加害,若非有牢友和泰罗大哥出手相助,恐早已身首两处。我本人已然泥牛入水,自身难保,哪还顾得及你那从祖兄?” 贾胖子犹自不信,续道:“我那琚兄已被壮士折了右手,此生算是废了。回府后方知长街所遇乃青马吾弟,自知理屈。本欲立刻折回向表弟赔罪,然家父见他负伤颇重,便令其于府将养一夜,今日一早再来面见表弟。却不想一夜一之间发生如此大事。青马吾弟,愚兄知你受此枉屈,顺不了这口浊气,愚兄这便答应你,自出了这牢狱,愚兄便让琚兄向你低头认错!” 张福也道:“表郎君此言在理,如今贾家郎少已知其错失,舅阿爷也欲勒令其禁足思过呢。张贾两族乃姻亲,本来便是亲密无间,不可因此伤了和气……” 张骏道:“仅凭这一方丝帕,你们便断定贾琚公子是我使人掳走了?真是太臆断了!” 那贾胖子道:“青马吾弟可是与愚兄从小长大的,去年城东的何府那小子惹恼了吾弟,吾弟何不是留信一封,次日何府发现那小子已手足尽断,躺在何府门外了?” 张骏脸上一阵发烧,他自肉身苏醒之后,因环境相关,肉身的记忆占了主导。然而自从新融合了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以后,思维价值,俗称三观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往昔的行止变成了羞于启齿的不堪,如何不使他脸红。 张骏为转化窘意,转而再次打量着手中那方丝帕,这一看之下,心中却是疑窦丛生。 首先,这方丝帕上的字迹与自己平素字迹便相去甚远;其次,即便是他张骏使人所为,按其往昔脾性,直接明火执仗地将贾琚的手足打折,如此耗费周章,大可不必。 眼下疑点重重,张骏不得不仔细思量自昨日来发生的一切。从昨夜起,县署内外便杀机重重,他宛如做了一个恶梦。虽然有曹景的身份被人揭穿,但如今看来事情远未完结。暗中还有一双无形之手仍在编织着阴谋之网,等待着张骏等人一网成擒! 张骏两道浓眉深深锁起,却一时半刻理不出头绪来,他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和疲惫感,这一刻他只想将自己蜷缩起来,藏匿在世人不可瞧见的角落,将自己封闭起来。 贾琀见他眉聚成川,闭目不语。此番照面,他发现这个年纪小了自己三岁的青马表弟脾性大异往昔,在他身上流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他觉得在此刻间,这个自小便几乎形影不离的小表弟,几乎已不再熟悉了。 眼见张骏冷面相拒,他再留待牢中,也难见转机,于是讪讪而起,道:“青马吾弟,愚兄是真心请你出狱回府!既然表弟欲在此间歇息,愚兄便先行一步,稍待再来看你!”说着慢慢挪出牢门。 贾琀出牢之后,牢内突然变得极为安静,过了许久,张骏睁眼却见那总管张福犹自深深躬身静立。这张福年老身弱,保持深躬的姿式久了,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便道:“福总管,你怎的还在此地?” 张福忙道:“老奴愚钝,不明是非曲直,偏听偏信,致使小郎君生怒,老奴请小郎君责罚!”说着竟淌下了两行浊泪。 张骏看他满头白发,想起他的孙子张裬自小便是自己的跟随,与已也是亲密无间。在后世,他这个做爷爷的人该当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然在这个时代居然向他这样一个少年毕恭毕敬。虽然是这个世界等级所制,但他两世为人,觉得于心不忍,叹了口气道:“你且先回府去。此处有我义兄相伴,无人敢欺侮于我。至于祖母婶母那里,便说我乃出城会会旧友,三五日便回,请勿牵怀……” 张福哭道:“小郎君……”却见张骏扭过头去,张福一时不知该如何诉言,踌躇半晌站直,却不敢离得太远,而是在那牢门口寻了一方胡凳,径自坐在上面,与张骏遥遥相望。张骏见他如此,微微一叹,也懒得理睬。 那姑臧县令周全今日一大早,便如大冬天里洗了个冰水澡,从头冷到脚。心里暗暗叫苦,这小公爷火头极盛,眼下对府中总管的态度尚且如此,对他有何脸色便可想而知了。此间他的身份最卑,在这牢里最无出言之理,眼见这公子爷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觉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恰好那牢头凑上来道:“周府君,如今可如何是好?” 这周全一个大耳光甩了过去,低声喝道:“你这有眼无珠的忘八端,昨夜榆木勺烧迷糊了,也不看看进来的是何方神圣。这可是本府张凉州大人府上的西平公爷!你给本府听好了,多使些人来服侍几位公子爷,否则小心本府取了你这条贱命!” 那牢头浑身打颤,心说自己无端端地,触这霉头作甚?然而心里虽有埋怨,却不敢说出口,迭声应诺。 这周全同时也恨上了那个惹事的役头扬贵,心说自己怎么就招了这么个泼皮赖货进来,一上任就惹了两个天大的凶神。于是将一番怒火皆撒到了那扬贵身上。一出牢门,便吩咐左右动手,这一出手便将那扬贵打得半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三十九节 重回张府 随着话音,牢房内火光大盛,几个牢役拎着风灯在前引路,将本来就亮堂的牢房映照得更加明亮。在那胖子贾琀的陪同下,一个年近四旬,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走进牢房来。 这妇人一身玄衣,肤色极白,眉目间与贾琀依稀相似,只是双眉微蹙,带着一丝淡淡的忧色,两鬓各贴了一朵白花。众人见之,皆拱拜道:“见过贾夫人!” 张骏见到这位妇人,立即从石台上滑下,恭恭敬敬地拜伏于地,口中道:“孩儿见过阿母!” 这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便是前凉州刺史张寔的夫人,张骏的生母,贾琀的姑母贾氏! 贾夫人一脸愠怒,道:“你这小泼赖,还认得我这阿母?”说便从眼中滚落两颗泪珠。 张骏忙道:“孩儿不敢!”抬头看到贾夫人眼中闪亮的泪花,心中最柔软处似被某物触动。张骏忙膝行于牢门前,执着贾夫人的手,道:“阿母……” 贾夫人伸出另一只手,爱怜地在他的头上轻轻滑过,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自贾琀陪同贾夫人入内,张骏便猜出了前因后果。他这个表兄看到无法说服自己放弃对贾琚的追责,竟然请动了常在海藏寺做居士的姑母,亲来监牢中“请”张骏出狱! 张骏心中对贾琀的不满更盛,但在母亲面前却装着极为惊惑,一脸诧异,道:“母亲大人,你怎么到这此间来了?” 贾夫人道:“听你表兄讲,你已然将这县署监牢当成居所,欲在此长赖不去。为娘便来看看,这县署大狱里有什么稀罕物事,竟能留得住你!”说着便欲跨过牢门,走进牢笼来。 张骏和张福忙拦住贾夫人,皆道:“阿母(主母)使不得!” 这内监牢笼之内虽经过精心清扫,但因深处地底,空气流动不畅,内中酸腐味道依然明显,贾夫人明显嗅到了这股难闻的气息,眉尖一锁,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牢门外县令周全见贾夫人也要进此牢门,吓心胆欲裂,暗道今日这大牢邪魔了,姑臧城的贵人都一个个往里钻,这不是想要了他的小命么? 贾夫人道:“怎么?你在此间住得,为娘的便住不得么?我倒要看看,这姑臧县的大牢真比府上的宅院住着还舒心?” 张骏心中暗暗叫苦,心说贾琀还好对付,自己尚可使冷脸轰走。但现在贾夫人摆明了要为贾琀出头,如此一来,他却有些手足无措了。 贾琀在旁帮衬道:“青马吾弟啊,这内监即便布设可比弘臧山,你也不能在此长住。如果此事惊动了老太夫人。不光是这监牢,恐怕连这县署都将被拆了!” 张骏讶异道:“怎么……?” 贾夫人红着眼眶道:“明日便是你亡父大祥忌日,你这不孝子却只顾与他人怄气撒泼……真真气杀我也……” 张骏听后大吃一惊。他这才省起今日已是建兴十年六月二十五日,明日便是他父亲,元公张寔的两年忌日。对于两年前那个酷夏之夜发生的事情,张骏至今记忆犹新,便如打上了烙印般挥之不去。 古人注重德操,以孝为先。自汉以来,州官宗正,察举天下贤良,举荐入仕,称“举孝廉”。魏晋高门望族摄居高位,更是注重孝行。琅琊王祥王休征“卧冰求鲤”,以孝继母,孝感天地,为世人惊叹。这王祥因孝名而得朝廷器重,逐步青云直上,为后来之王氏冠绝江东奠定了基础。 礼制与仪轨如此,决定这个时代人的价值取向。张骏拥有后世记忆,“孝”义千年传承,不可轻漫,这便是“百行孝为先”。若他一味追究贾琚之失,固执己见,置亡父之祥忌而不顾,定然会背上个不孝的恶名,真正有过失的便是他自己了。 那贾琀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能请动贾夫人,也算是时机恰巧了。 张骏暗暗叹了一口气,忙道:“阿母,孩儿知错了,孩儿这便陪阿母回府去……” 贾夫人听张骏软了口气,脸色稍霁,也叹了口气,道:“看你多日未归,黑瘦多了!”又指着他刚刚换过的衣裳,“你这番装扮成何体统,着紧换了!”召过跟随的丫鬟,取过一套张骏的常服换了。 张骏本邀请泰罗同他一道同府,然而明日便是张骏亡父忌辰,泰罗自觉同去很是不妥。 那日于北宫纯将军神位前,宋九娘转述了宋配的赞誉之辞,今日又有宋配老将军使宋悌亲来邀约,泰罗便有意至宋配将军麾下从军,因此便拒了张骏,承了宋悌所请。 张骏虽然不舍,但知道了泰罗的顾忌与打算,也不好勉强,兄弟俩约好来日再会。于是众人在县衙门口分道而别,仍由宋节一路护送回府。 张骏吩咐县令周全,要求县衙颁布告文,严禁任何人纵马踏街,违者一律重处,并对昨晚冲撞受损的姑臧南街口街坊百姓按例赔偿。这些事对周全来说,远比将这小公爷支走容易多了,当下答应得痛痛快快。 张骏没奈何,这事便这样草草了之,微微一叹,坐了回府的牛车。 -------------- 两头角如圆月的健壮青牛,大蹄“哒哒”地踏着青石铺就的大街直往西行,约行了两里,转而驰进一处大庄院。只见这庄院占地近千亩,庭院内树木荫繁,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辅以假山流水,气势恢宏。宅门左右两侧挂有白纱灯笼,灯笼上大书有“张府”二字,宅门匾额上书有“武穆泰观”四个墨绿色隶体大字。 车未停稳,便有这院的府丁入内通报,张府内丫鬟仆妇、跟役随从众多,在府院中进进出出。前庭台阶上众丫鬟仆妇拥着一个老年妇人。那老妇人精神矍铄,满头银发,在脑后挽了个重云鬓,身著玄色杂裾双襦裙,拄着一根乌木拐杖。众丫鬟仆妇皆以其为核心,张骏婶母王夫人也恭恭敬敬垂首身后。 那老妇人甫见张骏,便频频招手,唤道:“青马,你快过来!” 张骏急赶上前几步,伏拜道:“大母……” 这位老年妇人便是张轨之遗孀,张骏的祖母辛老太夫人。辛老夫人娘家为陇西辛氏,辛门武贤公曾为汉破羌将军,与壮侯赵充国平羌镇乱,远征乌孙。辛氏一门以武传家,名将众多。这辛老太夫人年轻时也是一位巾帼英雄,虽年岁已高,但精神矍铄,脸上自带一方威仪。 老太夫人伸手将张骏从头到手,仔仔细细地摸了个遍,张氏一门仅有他这么一个嫡孙,老太夫人的宠溺之情溢于言表。良久老太夫人才道:“黑了,也瘦了,精神头也足了。回府便好,此事之后,你当长了些许见识了罢?昔年你先父和你一般年纪,已然简在帝枢了,你也当成人理事才对,懂得么?”身侧的贾夫人听到老妇人提及张骏父亲,眼眶不禁一红。 张骏在老太夫人面前便是一个乖宝宝,连连点头。老太夫人看他表现恭顺,心里颇为满意,虽然这孙儿多日离府不归,也未太过留难于他,嘘寒问暖了一番,便挥手放他离去。 小厮张裬急匆匆奔跑过来,口中叫了声“小郎君”,便洒下泪来。 这张裬骏便是张福的孙子,自小便跟随着张骏,两人虽是主仆,但情同兄弟。张骏多日不见音讯,张裬也着实担惊受怕了几日,眼见张骏回府,不禁喜而落泪。 张骏在张裬肩膀上轻轻一拍,微微点头,算是对张裬的赞许。 主仆俩勾肩搭背,缓缓向内宅而走,浑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丫环仆妇纷纷四处躲闪,似乎在躲避什么骇人的物事。 突然听得“嗷”的一声犬吠,吼声如雷,一只头大如狮,黄褐毛发,阔躯粗尾,体型威猛的巨犬从屋后冲将出来。这巨犬脖子上还拖着一根粗长的锁链,奔如闪电,往张骏立身之处奔来。那巨犬一出,顿将吓得众丫鬟仆从高声尖叫。 张骏初时一惊,随即大喜道:“龙……”话未说完,便被那巨犬一个前扑将他扑倒在地,湿漉漉的大舌在他脸上狂舔,直他舔得脸上全是涎水。 张骏口中呵呵大笑,手脚乱挠乱蹬,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巨犬的“欺凌”。 老太夫人见张骏与巨犬玩得不亦乐乎,微微摇了摇头。她这孙儿虽然长成了个大人,但更多时候还是小孩心性。见张骏与巨犬滚作一团,浑身上下皆是灰土,轻轻皱了皱银眉,唤道:“龙敖,过来!” 那巨犬听得老主人呼唤,抬头望了一眼,却是神情冷漠。府院上下,似乎只有张骏一人才可与之亲近。 原来这只巨犬名叫龙敖,是羌塘雪域罕见的品种。是张骏年幼时,白兰山鲜卑部落少主吐延作为方物将龙敖进献凉州刺史张寔,后来他父亲张寔便将龙敖转送给了他。其实这只“龙敖”,便是后世所称的“藏獒”,也不知是千年前的环境水土不同还是品种更为纯正,眼前这“龙敖”要比后世的成年藏獒还要大上许多。藏獒是一种极为忠诚的巨犬,一旦认主,便终身不贰。这次张骏回府,龙敖一嗅到小主人身上的气息,便挣断了铁链前来迎主。 张骏召唤了一声,那只龙敖又回复热情,用它那狮子般的毛绒大头在在他腿间钻来拱去,流涎的大舌不停地舐舔张骏的双手,喉部发出狗儿特有的呜咽声,对他极为亲热。 老太夫人虽然年岁大,但心细如发,她突然发现这孙儿与往昔的神情做派大抵有异,便问贾夫人缘由。那贾夫人与张骏一路回来,却注意到这些枝节,经老太夫人提醒后她才觉得这儿子与往昔行止似有不同。 石阶下的张福闻言忙道:“回老主母、大主母,老奴在县府监……见到小郎君时,也觉得小郎君与昔时有些不同。后来便听得小郎君亲口述说,此番出府有几日是失忆了……” 这张福差点说出“县府监牢”,被贾夫人使了个眼色,赶紧圆过话来。幸好老夫人眼下的注意力都投注在张骏身上,没有听出紪漏。 老太夫人听闻张骏曾经失忆,身子一阵摇晃,手中的乌木拐失手落地。这孙儿是她的心尖肉,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岂愿他有半点闪失?当下被吓得不轻,旁边贾夫人慌忙扶住,呼道:“阿母……” 老太夫人半晌才缓过来,向贾夫人斥责道:“如今你是诸事皆不关心,整日沉溺于西土浮屠教。青马缺你关顾,与贾家那小子日日厮混,污了名声,这也便罢了!如今青马有疾你也察识不出,你这做娘的是如何当的?!” 贾夫人被辛老夫人训斥了一阵,眼眶通红,嘤嘤哭了起来。 老太夫人叹了口气,道:“琺儿,非是阿母怨你。青马是我儿元逊遗留这世间的唯一骨血,失意不得。若有何闪失,阿母百年后有何颜面去见你阿翁与夫君哪!” 贾夫人哭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忙使人去唤城内医士来府诊视,又安排府中丫鬟妇人前来服侍。 张家小少爷出府几日,却失忆了一回,顿使张府上下如临大敌。虽然他现在记忆完全恢复,又向众人证明自己已然全愈,但张府上下的长辈哪个敢信?一众丫鬟妇人也是慌成一团,众人手忙脚乱,急急将张骏扶入东厢他的房内。 东厢房内雕镂画栋,古色古香。红木铺就的地板,紫檀案,叠扇通景山水屏,桃木围床,四方榻,无处不见张府之殷实,一切陈设放之后世,均是无价之宝。众人将张骏放置榻上,又有人用白铜盘打来清水为他净面。当一切收拾干净时,门外有人唱了声诺。有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屋来。 ***** 呃,这几节是有些平淡,难怪点击与收藏都几近为零。然而这几节乃第一卷故事的过渡环节,舍之则不能承接前后。尚请各位读者朋友多多支持、收藏!本书已建读者朋友群298286432,恭候各位大驾光临! 江汉拱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节 母子之情 当前一男子年约四旬,高而瘦削,宽袍大袖,袖袪处描着金丝云雀,头罩紫绶笼冠,鬓角已见斑白,颔下一缕清须,脸略长而显苍白,双眼却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威势。 身后那人提着一个檀木小药箱,约花甲年纪,白发银须,大袖飘飘,颇具仙风。 那中年男子甫进房内,先向贾夫人行了一礼,随后瞧向榻上的张骏,眉梢轻轻一收,脸上带着几分关切,道:“嫂嫂,青马怎么了?” 贾夫人道:“二叔,青马出府几日,不知遭遇了何种变故,竟失忆了……” 张骏被府中上下当病号侍候,自觉极不自在,见这男子进来,便从榻上坐起,分辨道:“叔父,侄儿无恙。” 中年男子在张骏肩上轻轻一拍,将之按躺榻上,不悦道:“休得讳疾忌医,是否无恙,需由叶上医诊视方做论断!”说着便招唤身后的老者上前诊视。 晋时,医者按其诊类分食医、疡医、疾医和带下医。食医近乎于后世的营养保健医师,疡医主治外伤创伤,疾医则为内科,而带下医因诊视范围在脐带以下,患者多为妇人,后来便专指妇科医生。而医者又按医术水平分为上医、中医和下医,古有“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之说。 这风貌高古的医者,本是晋廷皇室御用医官,因永嘉之乱避居河西,随后便在姑臧城内开了一处医所,悬壶济世。因其医术高明,便成为姑臧城中高门士弟问诊的首选,被尊称为叶上医。 而这位中年男子,则是张轨次子,张骏的叔父,现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西平大将军张茂张成逊! 史载张茂虚靖好学,能断大事,起初官拜平西将军、秦州刺史。张轨中风之时,其兄张寔远在长安,张茂便代父亲署政凉州。张茂处理政事井井有条,外间皆不知其中内情。三年前张寔死于刺杀,时张骏年仅十三岁,未及成年,凉州百僚便推举张茂摄政凉州。 这张茂没有子嗣,膝下仅有一女,张骏便是张氏一脉的唯一承继,张茂视之如出。但张骏自其父死后,母贾夫人心灰意冷,皈依了西域传入的浮屠教,而老太夫人对之又太过宠溺,这张骏便缺失管束,与贾琀、游氏等西河著姓子弟厮混,恣肆行止,渐有凶名。 几日前阴府大婚之夜,正是这张骏夜潜入府,欲行不轨,被阴府护院追捕,仓皇逃入红崖山中。张茂密遣一干扈从出城寻找,却在东门附近被一支来意不明的神秘人物阻挠不前,至此张骏便下落不明。尔后不久,红崖山中便传出阴府护卫被全部伏杀的消息,此事在姑臧城中掀起不小了风浪,也令张茂疑虑重重。 平素张骏出府留连,三两日便回,只是这一段时日城中风气颇不同过往,张茂随后继续遣出的扈从护卫多方寻找,张骏便如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直至昨日傍晚,张骏以一身山野村夫装扮,与一黑壮汉子出现于姑臧城内,接着便碰上了回返姑臧的贾琚,双方一语不合便在长街上拔刀相向。张茂在第一时间便获禀报,遣出西曹隗瑾暗中备助,尔后泰罗力战贾氏诸人,其勇武豪强超出了他的意料。而在这长街之战中,张骏也显得颇有血气与正义。 张轨初刺凉时,抚渥本地豪强,重用地方大姓,擢拔大族子弟入仕为官。这贾氏乃曹魏毒士贾诩一族,更使长子与贾女结为姻亲。近年贾氏一族势倾武威,与众僚明暗相结,代府行令,已成张茂心中隐忧。此次张骏与贾琚长街械斗,可谓激讽贾氏的良机,于是张茂静观其效,任由姑臧役头将张骏等人押入县署内监。待得双方激变之时,顺势而为。 岂料县署内监突让变故,姑臧右尉赵景竟然是永嘉二年西平之乱的曹氏余孽,竟然内外设计,伏杀张骏,幸好张骏有泰罗左右相助,后又有湫渊先生出手,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过如此一来,风头转向,张茂心中暗定的计划须得调整。他正于牧府节堂与隗瑾等僚属商议,忽闻报张骏已被贾夫人接出了县狱,府上正遣人延请医官入府,吃了一惊。这张茂便退了堂,急急赶回府宅。在府门外正好碰上请来诊视的叶上医,于是二人前后脚赶到东厢。 那叶上医上前诊视,见张骏双目内聚,皮相紧实,呼吸均匀,唇舌红润,不似染恙之身。只是神情有些委顿,显是疲劳所致。便道:“小郎君英华内蕴,目有神光,身安体泰也。睑藏红丝,此休眠不足也,小人便写一副静心宁神汤,小郎君服食后静养三五时辰,即身清气爽,精神奕奕耳!” 在医士看来,每一个眼前人都是病患,即便是宫廷御医出身的叶上医也不例外。张氏地位显赫,能请他延医问诊,荣焉之极,因此极为热心。当下便运笔如飞,开出了一副安神养气的汤药。贾夫人接过方笺,格外重视,连连吩咐下人妥当准备。 张茂见张骏身无大碍,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摄政凉州,日理万机,口中温言了几句,又急匆匆地赶回了牧府。 昨夜险象环生,凶险迭起,张骏至此也委实困顿之极,服了静心宁神汤后,不须时便熟睡过去。待得醒来时已是中夜。 ------------ 夜色清冷,万籁寂静。屋中亮着一盏青铜飞鹤长喙衔盘灯,燃着的灯蕊偶尔哔剥轻响一声,更增添了这夜晚的宁静。 窗外透着微微的光亮,似乎已有了月色,张骏正欲披衫起床,忽听到旁边有人轻声唤道:“青马……” 却贾夫人一手支颐,半依在床围上,双眼微闭,原来是说了一句梦话。这贾夫人眼皮红肿,腮上还带着泪痕,想来这半夜她一直守在身畔,也不知几时在睡去。 张骏见她神形憔悴,心中升起了一丝愧意。原来的张骏对贾夫人沉迷浮屠教,心里有诸多怨怼,平素问安不多,母子俩几同陌人。如今有后世的思想融合,另一个记忆使他自然而然地参照后世的感悟去思考问题。比照思亲,他忆及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母亲。他母亲与贾夫人年岁相当,但因累日在田间劳作,头发早已灰白,相较却是苍老了许多。自从他离奇附身到了古代,母子俩从此便永绝殊途。也不知在那个世界,他的母亲知道了他遇难的消息,该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贾夫人与张寔成亲于永宁二年。然自成亲之后,张寔便赴长安,任骁骑将军。夫妇二人聚少离多,直至永嘉二年张越图凉,西平曹袪叛乱,张寔方请归凉州。此后数年间,诸胡乱起,屡攻京洛,张寔受父命多次遣军勤王。直至建兴二年承继凉州牧守,夫妇二人终能聚首。然而苍天不意,六年之后,有京兆人刘弘盘踞天梯山,于山洞内燃灯悬镜,以妖术惑众,张寔属下护卫阎沙,牙门赵仰等皆被迷惑。刘弘妄称“将王凉州”,阎沙、赵仰等人竟深信不疑。与张寔左右密谋刺杀,奉刘弘为主。于是在张寔捕杀刘弘之时,阎沙等人也骤起发难,夜杀张寔。 贾氏与张寔之姻亲,虽为两族权谋相集,然夫妇二人恩爱甚笃。张寔遇害,贾氏深感生活无意,遂心灰意冷,恰逢城西北之海藏寺来了位西域高僧,佛法精深。弘扬世间因果善恶,佛道轮回。贾夫人本心中寥苦,不觉便沉迷入境。渐渐地不问家事,对他这儿子也疏远了不少。张骏对贾夫人心生怨怼,也因此而始。 张骏的换位思之,感悟颇深。见母亲憔惫,既愧又痛,不禁怔怔的流下泪来。 贾夫似有感应般,竟在此刻醒了过来,见儿子正望向她默默垂泪,不禁紧张道:“儿哪?你因何落泪?是否心中藏有委屈,且说与你阿母知晓,阿母为你做主!” 张骏终于感受被贾夫人浓浓的母爱,突然低低叫了声“娘亲!” 贾夫人微微讶异。这“娘亲”之称谓,自元而始,二字含情,与阿母同重。贾夫人已很长时时未感受到儿子对自己的依恋,听到这一声呼喊,似乎看到多年前那个在牙牙学语的小青马,禁不住喜从心来,一把将张骏搂抱怀里,激动得热泪零落。 张骏握着贾夫人的手,轻轻而言:“娘亲,孩儿这出外几日,似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梦醒时分,惟先思及的,便是阿娘哪!孩儿不孝,使母亲担心了!” 贾夫人听了张骏轻声细语,心中极为高兴,紧搂着自己儿子,生怕一松手就放跑了。 贾夫人与张骏细说了回话,夜更深了。她这一日尽陪守儿子,身心俱疲,见张骏精神饱满,这会儿终于宽心下来,不禁打了几个哈欠。 因明日是张寔祥忌之典,需得打点精神,张骏忙劝说母亲歇息。贾夫人听儿子说了一段过去从未听到过的体贴言语,母子间的隔漠消减。也不到里间围床,而是靠着张骏的床榻,小心地睡下了。 *************** 这一节,更新较晚。因此节之中,也满含了鄙人诸多感怀。 少而离家,毕业工作,长年在外,至今已近二十年也,家中父母日渐衰老,记忆,体力皆在减弱。每思之,愧然也! 做人难,为人父母者更难。如今鄙人也为人父,出外奔波,妻儿远隔千里,思念与牵挂,仅靠手中几寸手机,换角思考,亦然。 吐嘈几句,在此啰嗦了。 ----------- 因拙作中涉及诸多帝皇年号,在此备注一二: 西晋皇帝年号频换,特别是昏馈的晋惠帝司马衷, 永熙(290-291年) 永平(291年,这一年还有一个年号:元康) 元康(291-300) *(300-301) 永宁(301-302) 太安(303-304) 永安(这一年还有三个年号:建武、永安、永兴) 永兴(304-306) 光熙(306) 晋怀帝司马炽年号: 永嘉(307-313) 晋愍帝司马邺年号: 建兴(313-318)注:凉州奉西晋为正朔,建兴年号一直沿用到公元376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一节 元公祭典 亥时许,张骏之父,元公张寔的祥忌祭典即将开始。云板敲响,几个身材高壮的健妇从屋外涌入,众人七手八脚,先抬来一个大浴桶,将张骏剥得赤条条地投入桶中,用天罗瓤将他洗成一只红通通的大虾,接着给他焚香静手,再给他换了一身自头而下的玄冕,并套上首致、腰致、敝膝、裹得严严实实。 古人极重礼仪,相传先古之周公旦,以人法天,大行封建,制礼作乐,约定尊卑,史称《周礼》。由汉至晋,上至国君诸侯,下至百官士门,莫不遵制。晋武帝泰始十年之后,凶礼制度确立:虞祭哭丧,周年小祥,丧服不除;两年大祥,去致除杖;禫服之后,方着常服。此礼通行上至国君,下至士子高门,有一套严格的规制,族人子弟不得逾制,轻则重责,重则逐族除籍。 张氏本为安定大族,又经略凉州二十余载,自是家风俨俨,斋戒仪轨,谨守礼制。那贾夫人也是通身玄衣重服,围致执杖。待得张骏穿戴妥当,又从屋外招入一名巫觋,将大祭仪程细细讲与张骏。 是夜,张府上下灯火通明,庭堂轩阁满罩黑纱,与参祭宾客玄筠之服相衬,如同一片黑色的海洋。黑色缨络在夜风中呼呼而起,一派凝重肃穆。 因为祥祭之灵主为前凉州刺史张寔,其生前身份显赫,故此姑臧城内百官僚属、豪门名望,以及张氏宗亲,皆来参祭,张府上下人流如织,却又次秩井然。人人神情凝重,偶尔三两相熟之人,相互间也只是颔首示意,阖府内外未闻嘈杂之音。 张骏作为亡灵之嫡子,乃主祭之人,言谈举止皆在众目之下,心底不禁忐忑。大祥之仪,六年前其祖父张轨祭典时,他作为长孙也参与祭祀,然而昔时年岁太小,印象已不太深刻,所幸有巫觋在一旁指引。张骏便在小厮张衭的搀扶下,手捧茅沙,缓缓走向设在庭院东南方位的灵坛。 此灵坛高约两丈,乃以金丝楠木搭建成牌楼式样,正中挂着一幅张寔生前画像。画像上张寔年约四旬许,国字脸庞,英风锐气,比之张茂更显威严。画像之下为一木制灵牌,上书“张府元昭公安逊讳寔大人之神位”。灵坛前早已排好献祭活三牲,及时珍果蔬。 张骏随母贾夫人居中,叔父张茂立其左。更左侧的是一位近四旬,方额阔面的中年汉子,是张轨的第三子,张骏的三叔父,临羌校尉张素。张骏右侧则是老太夫人,正由一个圆衫素服的中年女子紧紧搀扶。这女子一脸贵气,容貌与辛老夫人略似,乃镇西校尉唐熙之妻,张骏的姑母张氏。诸人皆著一身重服,又因礼制所定,诸人与亡灵亲疏不同,服饰稍微有别。 张茂及辛老夫人之后,则是张氏宗亲张坦、张阆、张信等,再后为则凉州府官僚豪强,张府之中丫鬟仆役,着素色布衣,随在最后。 子时一至,随着击钲之声响起,百余个头插翎羽,身披熊皮,玄衣朱裳,持戈执盾,脸罩四眼鱼须虎耳面具的傩隶从左右两侧奔上高台。由于祥祭属于凶祭,需请方相神驱凶逐恶,那傩隶身姿狂舞,戈盾相击,口中嗬嗬有声,念着神秘的驱凶咒语。张骏族人仆从皆在这一声鸣金中缓缓跪于灵坛之前。此际夜风骤急,吹得白纱灯笼起伏不定,高台铜盘碳火随风摇摆。张骏偷眼窃看,只觉这些傩隶在午夜骤风中诡异可怖,真似无数凶神附身,择人而噬,身临其境,直觉心寒胆颤,身子不由微微颤抖。 突觉有人在肩头轻轻一拍,却是张茂见他神色慌乱,轻轻出手安抚。 张骏转头迎上张茂深邃的目光,不知何故,心中的慌乱竟渐渐稍减。 那些傩隶身如着魔,不知疲倦般在高台与鬼神相斗,夜风渐急,这百余傩隶的舞动犹为剧烈,甚至有傩隶竟如飞鸢,在众人上空来回旋舞。突然“喀喇”巨响,庭院内竟有一根合抱老树的枝桠被狂风所折。那面罩黄金面具的傩公大叫一声,举剑在自己左手掌心猛然拉下,一缕鲜血随剑迸出。那傩公握掌成拳,将掌中鲜血淋入火盘之中。也是知火盘之中加了何种物料,一遇鲜血,碳火嘭然升腾盈丈,那傩公口中念念有词,长剑挥舞,在升腾火焰中如龙蛇疾走,火光映照下,黄金面具明熠熠生辉,恍如方相神出世。 未几那剑尖便被火焰燎得赤红,傩公猛喝一声,挥剑如电,依次刺入三牲,青烟袅袅之中,三牲均被放血,而骤起之风竟在瞬间停息下来。 那些疯狂舞动的傩隶奔上前来,抬起三牲往府外疾走,端公操起酒尊,一路紧跟,酹酒于地,一干傩仪在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须臾,数个头戴百色高帽的巫觋缓缓走上灵台,这些巫觋或奏素琴,或唱輓歌,其素琴之音低缓哀哀,沉闷悲怆,輓歌四字一句,四句一回,字句生涩,声调倏忽飘渺,如诉如泣,极尽哀婉之意。 挽歌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执笏板走上灵台,此人年约五旬,须发斑白,身穿紫色官袍。这人一登上祭台,参祭宾朋便纷纷拜倒。 这紫袍长者在张寔遗像前缓缓跪地,展开笏板,高声唱诵: “维公挺生之期,帝室多难。学尚明毫,敬贤爱士,躬随帝枢,顾问差遣。武公遇疾,西州不平,挂印归家,毅扶危难,西定河湟,北服龙渊。束威著德,群僚畏从。圣驾流沼,率众驰援。京师沦陷,天子托孤。秦川浴血,凉州顷持。阐弘先绪,俾屏王室,忠魂英气,昭映古今。……天心不察,宵邪窃伺。吁嗟乎!惟公所罹,目击神伤,胡沙未涤,暗室星陨。板荡中庭,痛失柱石。……幸哉大祚不绝,成公承摄,署政清明,隽劭英毅,西土廓清。公之虎子,威武咸通,聪慧机敏,博学多能。待之以期,定可追矣。不才黄门郎史淑猥以末学,职典斯文,虔诚沥酒,大祥澹安,冀鉴冀歆……” 原来这人便是寓留凉州的晋黄门郎史淑。就在史淑颂祭之时,张骏听到有人在轻轻抽泣,发现是贾夫人身躯微微抖动,想来是触景情伤,忆起了当年亡夫横死卧榻的惨烈的场景。老太夫人虽性情坚毅,但老来失子,双目也是泪光涟涟。 张寔过世两年,众人心中仍悲痛如昔,但祥祭必竟不同于丧祭,不能发声而哭,众人都在竭力抑忍。 张骏见张茂面目如肃,沉稳如水,却不知道他叔叔此时双手紧捏成拳,十指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早已是鲜血淋淋。 史淑唱诵甫毕,张茂跪在张寔灵前,展开了一段祭文: “呜呼!昨暮同手足,今旦隔三泉。音容尚萦绕,魂魄不知依。稚儿哭思父,阿母悲失儿。时羞盈于案,亲旧齐恸哭。欲言口无语,欲视眼无光。……侄儿幼失怙,心苦不知诉。季弟愚且钝,空叹发苍苍。枉承千钧业,惶恐不知措……”念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 夜风呜咽,那渊渟岳峙的张寔遗像,在风中微微曵动,画像中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一直注视着眼前的爱子家人,眼中似乎流露出几分不舍,几分孺爱。 不知何时,祭典上突然静了下来,那抚琴唱輓的巫觋已悄然退下,张氏长者皆对张骏目光所视。 张骏忆起了巫觋所述的仪程,忙膝行几步,在遗像前展开一道玉匣,从中抽出一方祝文,沉声念道: “维岁次丙午六月丁未子,孤子骏敢昭告于: 显考安逊公谥元昭府君日月不居,奄及大祥,夙兴夜处,小心畏忌,谨以清酌庶羞,哀荐祥事,尚飧……” 祝文很短,低笺也轻,但张骏却觉重逾千近,念祝声中,亡父生前的点滴影像如浮光掠影,一幕幕过映。胸腹中渐而升涌出一股悲怆之气,眼前视界逐次模糊,热泪如瀑,滚滚而下。继而口中一甜,张骏叫了声“爷啊”,一口血箭喷涌而出,就此昏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二节 杜耽风度 西平公府张骏张青马的名头再一次传遍姑臧。 人的名,树的影。有令名,有孝名,有贤名,有壮名,有威名,有凶名。 王祥王休征竭孝继母,“卧冰上求鲤”,孝名世人称颂;索綝索巨秀为雪父仇,手刃仇家三十七口,世人壮之;周处周子隐少时纵情肆欲,为祸乡里,时有凶名。…… 张骏幼而奇伟,十岁属文,世人奇之,时有智名;肆恣行止,曾打折何氏子弟四肢,人称“姑臧小霸王”,时有凶名;在其父元公祥忌祭典上,痛思亡父,颂祝文时伤怀呕血,当场昏厥。祭典场间来宾数百,人人为其孝心震动。张骏竟被称为当世“阮步兵”。 阮步兵者,阮籍阮嗣宗也,“建安七子”之阮瑀之子,“竹林七贤”之一。志气宏放,任性不羁,嗜饮酒,酒量不输于刘伶,哪里有佳酿,便趋而往之。早年时,曾听闻上林苑厨营人善酿,贮有美酒数百斛,便求为步兵校尉,待贮酒告罄,便称病辞归,故后人称为阮步兵。邻家有一美艳少妇,当垆沽酒,阮籍每尝饮醉,便卧于美女之侧。他既不觉惭愧,美妇之夫也不生疑。有日,他与友人饮酒下棋,忽有人来报,其母已逝。友人要去掉酒杯,停止下棋,他却要友人“终此局。”下完棋后,又饮酒两升,随即失声而恸,呕血数升,当场昏厥,原本硬朗的身体毁瘠骨立,几乎需要扶杖才能站起。 自永嘉乱后,中原板荡,大量中州子弟迁播河西,魏晋风流也随之西渐。魏晋之风流,清峻脱俗,雅而不群,风流自赏,又率真怪涏。张骏有智名,有凶名,也有孝名,正是中州子弟追赏的风度。故此,他这番呕血昏厥,孝名便传遍姑臧城。 建兴十年六月二十八日午后,在张骏昏厥两日之后,终于悠悠醒来。 六月盛夏,酷热难消,螽斯嘶鸣不休。东厢张骏病卧之榻,左右各置了两个大白铜盆,盛满了从地下窖室取来的贮冰消署。又轩窗全启,空气流动,因而东厢之内一片清爽。 自张骏昏厥之后,急坏了张府上下,前往探视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但多数未待张骏醒来,复又络绎而去。此刻他苏醒过来,喜坏了随侍榻侧的丫鬟环儿,忙欣喜地出外传报喜讯。 未几便有两人由张茂陪同,从外室走入。当先一人须发如银,身上松散地套着一件葛麻衣,袒胸露乳,仅腰间用一条宽面的布条轻轻束系。这老者肌肤极为白晳,纹理筋脉清晰可见。这客人概是先前饮了些酒,脸色酡红,微熏眯着双目,直视张骏。 张茂便道:“青马醒啦!快快拜见天祜先生!” 张骏虽然前忆已复,但眼前这个天祜先生却未有印象。但见其精骨风貌,卓而不群,忙坐榻上坐起。那丫鬟环儿忙上前搀助其臂,下榻来向老者行了一个大大的拱拜之礼。 天祜先生行止极为洒脱,随随便便地在榻上箕踞,直视着张骏,极为坦然地受了张骏大礼。 张茂续道:“天祜先生乃武库贵胄,皇亲血胤,以花甲之齡幸驾寒舍,义隆似海。青马,日后你需多向老先生请教!” 张骏听说眼前这老者是“武库贵胄,皇亲血胤”,心中微微一动。脱口道:“前辈莫非是当阳侯杜武库府上的天祜先生?” 那老者轻轻颔首,对张骏识出他的身份,显是颇为满意。 魏晋时,可谓称“武库”者,不外钟会钟士季、裴頠裴逸民、杜预杜元凯三人而已。 钟会自幼才华横溢,被比作张良再世,深得君臣赏识,征讨毌丘俭、诸葛诞时,屡出奇谋。后与邓艾灭蜀后野心自傲,欲据蜀自立,与姜维密谋,却因部下反叛而死于兵变。钟会一族被司马昭灭门,仅其兄钟毓一家得以幸免。 裴頠,河东闻喜裴秀之子,弘雅而有远识,博学稽古,自少知名。当时御史中丞吉弼见之而感叹:“頠若武库,五兵纵横,一时之杰也。”因征伐杨骏有功,封武昌侯,后为越王司马伦所杀。裴頠有三子:裴憬、裴嵩、裴该。裴憬不惠,为智障人士,荫封为高阳亭侯;裴嵩任中书郎,早卒;裴该永嘉之后南渡江东。 杜预,京兆杜恕之子,自幼博览群书,勤于著述,经、史、工、法等皆有建树,世称杜武库。曾三陈平吴,攻克江陵,终使三国归晋。杜预妻乃司马师姊高陵宣公主。永嘉乱时,其长子杜锡为尚书左丞,承侍惠帝,子孙迁播南渡;次子杜尹为弘农太守,在洛阳坞泉为乱兵所杀;三子杜跻为新平太守,淹留北方;而少子杜耽滞留河西,为凉州军司马。 眼前的这位老者,便是杜武库的少子,杜耽杜天祜了。 杜耽虽是流难西土,但身份之尊,凉州无人能及,百官豪强,无不尊崇。张茂虽为凉州首政,对其也极为谦敬。 当年张轨中风,世人便推举他为凉州刺史,后来因阴澹、张坦等人奔赴长安,极力护轨,方不得为之。此后杜耽便自言年岁已高,致仕归家,研习经玄,颐养天年。杜耽长子杜顾,永嘉乱时南渡江东,次子杜谋留待凉州,现为西海郡守,孙辈杜谦、杜让,皆已成人,在州郡任职。 杜耽年轻时常闻金谷二十四友逸闻,父兄皆是经世巨儒,其本人也是玄学高手,然西州文儒,皆习正统经史,殊异过大,老来却是心中寂落。赋闲于家时,常闻张骏种种逸闻,其时官宦少年,多有游侠之气,世人称之。然张骏行止似乎承自曹阿瞒、袁本初。杜耽尚老庄,蔑视礼法,素喜肆意酣畅,自觉可引为同类中人。张寔祭典,他本无心驾幸,但听说了张骏呕血昏厥,却不顾高龄,顶酷暑而来探望。其为人心性,可见一斑。 张骏自知晓了其身份,当下愈加谦恭,道:“晚生张骏,拜见老先生!天祜先生鹤发童颜,出世如仙,晚辈祝老先生健康永驻,青松不老!” 杜耽来前刚服过五石散,又饮了热酒,当下正是发散之时,神游天地之际,听了张骏之言,醉眼一亮,“小郎君出口成辞,意藻新颖,虽是恭维之言,但老朽闻之如饮淳酒也!来来来,且陪老朽出外一叙!” 随杜耽入内的另一个中年男子身宽体胖,须发如墨,圆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容,显得极为亲和。闻言笑道:“天祜先生学究天人,青马这小子,幸先生青眼,还不快拜谢!” 这男子体貌与贾琀酷肖,正是张骏的亲舅,贾琀之父,贾族的家主贾摹! 那老者摆摆手道:“彦道君此言谬矣,老朽与小郎君情性相合,欲结忘年之义呢,何谓青眼?人若事事皆守仪制,便失了生趣,拘束得紧了。想那金谷二十四友,不受覊绊,幕天席地,曲水流觞,赋诗述怀,是何等快哉……”说着,神色悠然,似乎极为向往。 张茂听了贾摹之言,眼中精芒一闪即逝。 那杜耽也不再与众人言语,也不管张骏身体是否痊愈,拉着张骏衣袖,熏陶陶便往外走。 杜耽刚拉着张骏出外片刻,张茂又听得下人来报,又有一拨宾客前来拜访,这次一客人却是祭典上主颂祭文的黄门郎史淑。史淑乃晋愍皇帝意降匈奴刘聪前,奉司马邺密令前到凉州宣诏的亲使,持天子使切,代表着朝廷中枢、皇帝意志。即使如今愍皇帝已被胡人所害,晋室已南渡江东,改元称尊,但愍天子使节犹在,凉州上下仍是以愍帝为尊,续建兴年号。听闻来访,张茂格外重视,顾不得与贾摹寒暄,匆匆出迎,东厢中便剩下了贾摹一人。 贾摹白胖的脸上寒气慢慢集结,微眯的双眼倏睁,闪过一抹摄人的光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三节 涟漪渐生 姑臧城西南祁连山北麓,贾氏府邸。 巍巍祁连山在毂水河南向北箕出两峰,如同巨人伸出的两臂,这贾府便坐落在两臂之间,背倚雪山,俯视河谷平原,占地千余亩,楼台轩榭皆依地势铺展,远远望去,如同一张硕大的围床,巍峨雄浑。贾氏为河西巨族,其祖可上溯到春秋时晋国大夫贾佗,汉有名士贾谊,一篇《过秦论》名动天下,但要说对姑臧贾氏影响深远者,莫过于汉末之贾诩贾文和了。 这贾诩智计百出,官渡之战败袁绍,潼关大战破马超,皆出其谋。其算无遗策,被世人称为毒士。姑臧贾氏因有贾诩,声势显赫,与平阳贾氏并称“双贾”。魏晋以来,贾氏名望显赫,冠冕不绝。如贾龛、贾模、贾胤、贾疋等,均在朝中摄居高位。 一辆珮饰豪华的牛车辘辘而行,沿着宽阔的官道行至贾府大院门前。 凉州地处西陲,祁连山下便是大片的草场,虽盛产马驹,然受中原文化影响,仍大多以牛车代步,仅有少量高门大姓使用马车。这贾族子弟多有入仕中枢,自然传承了以牛车代步的习惯。 那赶车御者急忙上前,掀开车帘,另有一小厮跑到车前,深深弯腰。车人中钻出牛车,抬脚便踏在小厮背上,那小厮忙将身子伏得更低,以方便车中人走下地来。 车中人白白胖胖,正是张骏的舅舅贾摹。 贾府内有仆役排成两列,手提红纱灯笼,将照壁至正堂间的通道照得雪亮,贾摹踏入府门,两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快速迎上前来,身子深深躬下,大声道:“恭迎家主回府!”那提笼仆役也跟着山呼,气势如虹。 贾摹双目淡淡一扫,向其中一个男子道:“贾矾,诚总管何在?” 左侧那男子答道:“诚总管现下正在提审逃逆。” 贾摹微微不悦,道:“一个被外人吓碎心胆的潜逆,却要我数十部从追缉几个日夜,此事传将出去,定当沦为他族笑柄!著令下去,此番所有参与追缉的部从,纷纷罚酬三月,以儆效尤!” 二人听罢,脸上微微变色。那人虽说已被人吓破心胆,但当年也是豪勇之士,都卢山大战中奋力救主,斩敌无算,今日落到此等境遇,他二人与之同为贾族部曲,有同袍之情,今彼方受难,二人心有栗栗自危之感。 贾摹见二人脸色不豫,微微一叹,道:“我也知贾硎昔时出力甚巨,然本座生平最恨抗命不遵之人,如此贪生怕死之徒,不配做贾氏子孙!贾矾贾破,你二人乃我自幼抚育成人,我视你二人当如亲子一般,可不能给我丢脸!” 那二人忙齐齐躬身,道了声“喏”。 贾摹似乎心有不耐,摆手道:“你二人速去唤诚总管至神策堂来!” 贾矾与贾破已看出家主今日从张府回来,脸色阴郁。深知此时稍不留意,便要触及其逆鳞,心下早想走得远远的,只是身为属下,不得不全神应对,此际闻言如蒙大赫,忙唱了个肥喏,急急而去。 神策堂建在府庭高台之上,约有三层之高,居高临下,巍然俯视。其之得名,因先祖贾诩生前算无遗策,如有神助。因此神策堂大有彰显祖上荣光之意。 贾府庭院东北角落处有一座不起眼的宅子,低低矮矮的一层小屋,平淡无奇。但相对于通火灯明的其他宅院,这里黑漆漆的不见一丝生气。 走入这宅院正屋,方发现其外置门窗,内里却是经砖石封死,一道台阶开在正堂,逶迤向下,深入地底。地底建筑被隔成了数个小间,门窗以杯口粗细的铁条夯死,其中一个房间略大,墙上挂着数不清的各类刑具,屋正间碳盘内,几把铬铁烧得通红。 一个身躯高壮的汉子被穿透了琵琶骨,锁在墙上,满身褛滥,头颅无力在耷拉在肩上,胸前已是焦糊一片,显是受刑多时,已然晕厥过去。 一个膀大腰圆,胸前长着一撮胸毛的壮汉向那汉子兜头泼了一瓢冷水。那汉子受水所激,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口中发出弱不可闻的声音:“饶了我吧,我全都招了……” 那壮汉喝道:“说,郎少被你们掳到何处了?” 那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壮汉狞笑道:“看来你骨头还很硬实,不吃些苦头是不说实话的。”说着从碳盘里捞起一块通红的铬铁,狠狠印在那人胸口。地牢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号,一股焦糊肉味伴着青烟而出。 这壮汉身后有一个四旬左右的伟壮男子负手而立,对这壮汉施刑过程,看得津津有味。 突有一人从地面走下,来到牢中,对那中年男子揖礼道:“诚总管,家主有请!” 诚总管脸上微微一动,对施刑壮汉道:“继续用刑,直到此人将所有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为止!”说完抖抖衣袖,随那传令之人出了地牢。 神策堂内燃起七星蟠螭灯,贾摹端端长跪于先灵画像之下,面壁静思,一动不动。诚总管急匆匆赶至神策堂前,恭敬下拜道:“仆贾诚,叩见家主!”见家主未发一言,他也不敢稍动,伏地长跪不起。 良久,贾摹方自地上缓缓而起,转身走到堂前,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道:“诚总管来了,等久了罢?” 诚总管道:“仆刚到片刻!” 贾摹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你呀!与我还如此生份!起来说话!”诚总管这才站起身来。 贾摹闻见诚总管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眉头微皱。诚总管知贾族家主素有洁癖,连忙道:“禀家主,贾硎全然招了,据其所述,并佐当日街坊证言,概因郎少一时兴起,与回城之张骏猝然相遇,双方言语不合,方起纷争。” 贾摹道:“凡事皆需反复思虑,料敌先机谋定后作。那张青马脾性乖张,然此番竟舍身救弱,实在匪夷所思!尔后贾琚又被人自府中掳走,并留书示警,此事极不寻常……” 诚总管道:“据悉,那夜张骏在县署大牢,也曾遭人次番算计,全仗他的跟随壮士舍身相救,方保无虞,虽后来查出算计之人乃曹氏余孤,然不能保郎少被掳一事与此无关!” 贾摹道:“然也!近几日发生之事端处处诡异,定然在我等身后,有敌暗中窥伺,欲图火中取栗。”他恨然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算计到贾族头上。一旦查实幕后之人,定将之碎尸万段!” 诚总管道:“仆无能,未察事之真相,请家主责罚!” 贾摹叹了口气,道:“此事不全怪你。我贾族家业庞大,这些年来树敌甚多,有外人从中挑拨也是常情。你传令下去,阖族子弟小心戒备,勿让暗敌有机可乘!” 诚总管道了声诺,恭顺退下。 ------------ 朝阳东升,姑臧城西北一处,山崖如削,笔立千仞。 在这高高的山中,有一小小平台,台上隐隐约约路出一石屋一角,此处孤立崖中,上不及天,下不及地,也不知这石屋是何人所筑,如何而筑。 一匹烈马驮着一个黑衣骑士穿林越溪,飞奔而行,直到了这山之脚方才止住。那骑士右臂一甩,一支响箭更带着尖啸飞上半空。未几,从山腰上缓缓垂下一个吊篮,那骑士跨入吊篮,扯动几下绳索,那吊篮便徐徐上升,原来出入半山石屋靠这吊篮接送。在石屋外面,铸有一个巨大的绞盘,有两个苍老佝偻的仆役负责转动绞盘,控制吊篮上下。 那骑士攀上平台,口中说了一句什么。其中一老仆歪头睁着没有眼仁的双目,在另一人背上不住指画,另一仆人也睁着肓眼,抖抖索索地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来。原来这两个老仆一人肓聋,一人肓哑,皆不能自立,但二人合力,却是最能守密,便被安排在此守屋。 那骑士用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门,石屋内赫然是一处坚固的地牢,墙角蜷缩着一个黑影,阳光射入,那人忙伸手遮住强光。这人右手以丝布层层包扎,打了个吊臂挂在胸前,待看清来人时,一脸的惊异之色:“诚总管?” 那骑士掀掉头罩,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道,正是贾府那年约四旬的总管贾诚。 诚总管点头道:“郎少,别来无恙罢?” 那人突然高叫道:“你好大胆子,竟敢将本公子掳禁于此。若是识趣便将本公子放了,否则我定禀知叔父,将你剥皮抽筋……” 诚总管显得波澜不惊,脸上仍是一派谦和,道:“郎少稍安勿躁,小人此番前来,便是请郎少归家的。” 那人扶墙站立,脸上一派傲据之色,赫然便是那日长街之上与张骏泰罗等人械斗激战的贾琚。这贾琚冷哼声道:“快着些!” 诚总管缓缓走近那人,道:“郎少,借仆胆也不敢将你幽禁与此啊,仆乃受家主之令,遵令而已!” 贾琚诧道:“你说是叔父下令将我囚闭与此?!怎么可能?!我乃贾氏子弟,叔父焉下此荒悖之令?!”贾琚脸上一片惊怒,左手指着贾诚道:“定然是你假传钧令,图谋不轨……”说着一步步往后退去。 诚总管微微笑道:“郎少,无需你是否相信,此令确由家主而发。家主有令:贾族男儿立地撑天,无蝼蚁贪生之辈。郎少,贾氏需要你龙潜大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四节 惊闻有秘 深夜,月似吴钩,懒洋洋地挂在东南,几颗星星孤寂寂地嵌在天穹。张府内外四下静寂,连那聒噪半宿的蛙儿也歇息了。只有廊前的白纱灯笼还亮着灯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曵。 有一道黑影从屋后闪出,穿廊转柱,如夜猫子般往后宅而去。走过到通往后宅的月亮门时,忽然惊起了一只蹲在墙头假寐的夜猫儿,那猫儿“喵”地一声从他肩侧跃下,飞身窜入黑暗之中。把那黑影吓得一跳,左右看看无人,自言自语道:“张骏啊张骏,此处可是你家,不必惊慌,不必惊慌。” 张骏揉着肚子,自嘲地道:“五脏庙的大神真得罪不起啊,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弄吃的呢?”白日间,那杜耽如顽童般将张骏拉到毂水畔,彼处已聚焦了好几位上逾花甲,下不及弱冠的少年,竟欲效仿当年中朝八士洛水戏。直到日落西山,才尽兴而还。 张骏回府早已饿极,但早已错过食时。张府规制严格,对进餐时辰有详细规定:日出而朝食,日中而午晡,日落而夕食。朝食精,午晡满,夕食微,过时不食。 到了深夜,张骏终于忍受不住五脏庙的抗议,悄悄起身,潜往厨间。 然他过去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了十六岁,竟然不知厨间在何处,于是如没头苍蝇般在群宅间兜转了半晌,方见前面有一排长溜房子,屋外堆放了不少柴禾。急忙猛嗅了几下,果然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油烟气味。张骏心中一喜,忙疾步上前,推门入内。 这里正是张府的伙房,长厢房内设有七八个火灶,灶台之后是一些备放碗什盘罐的竹篓子,灶台上收拾得颇为整洁。他吞咽了几口唾沫,展开地毯式搜索,一个个锅盖揭开,却不由埋怨张府的伙工都很勤奋,连锅儿都洗涮得干净干净,直到最后检查竹篓时,终于发现反扣的几个小碗内,盛着一些汤水和几个麦饼。张骏饥不可耐,一手叉起三个麦饼,连珠介塞入口中,像只贪嘴的猴儿般塞得腮帮鼓起,刚嚼得几口便被噎着了,忙探手去取那碗汤水。 突听得屋外有脚步声传入,似有人朝伙房走来,这小子一方面做“贼”心虚,另一方面怕被人发现,抹不下脸面,顾不得取那碗汤水,忙四处找地方躲藏。 只听屋外有人道:“你饿了吧,我特意为你备了些麦饼汤水,快随我来。”随即房门吱嘎一声,屋中一亮,一人已举着油灯走进屋来。这小子慌乱之下,急急钻进了一个盖着布笘的竹篓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举着灯火径直走到张骏藏身之侧,隔着布笘,张骏隐约可见两个窈窕的身影走到近前,当前那人将灯盏放在灶台上,便去竹篓里取汤水麦饼,突然“噫”了一声。 另一人道:“怎么了?” 那人道:“我晚间放在这里的麦饼,怎么端端少了三个,还有这汤水,怎么也撒了大半了?” 另一人似有些心慌,道:“会不会?会不会有人来过了?” 那人道:“不会的,我是等吴嬷嬷收拾妥帖了才将汤水饵饼放在篓子里的,莫非是有贪吃的猫儿来过?” 张骏听那人声音清脆,似曾相识。但藏在布笘暗处,屏息静听。 那人取了一个麦饼递给同伴,道:“珮儿姊姊,我不明白,自从小郎君回府后,你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里一躲三藏,缘何惧怕他成这副模样了?” 那同伴道:“环儿妹妹,你不明白。姊姊非是惧怕小郎君,却是……却是不知晓该如何面对他!” 原来这人便是刚刚从贾夫人处调来服侍张骏起居的环儿,难怪声音似曾相识。这环儿奇道:“你什么不好面对的,先前你不是一直都伺候小郎君起居的么?怎么前些日子向主母告假回乡,却又偷偷回来打探小郎君的消息?” 那叫珮儿的女子“我,我”了两声,答对得吞吞吐吐。 张骏心中一动,悄悄将布笘扯起一角,从暗处窥视这柴房中的两个女子。 距张骏最近的便是那丫头环儿,正背靠灶台长坐地上。另一个女子年纪稍长,面容娟丽,只是脸色苍白,眼眶微肿,身上衣衫单薄,她靠墙而坐,一手拿着麦饼,一手不自觉地轻抚小腹,脸上似喜似啧。 那丫鬟环儿从灶台上取下一块饵饼,递给那女子,口中道:“珮儿姊姊,你这样整日东躲西藏,非是长久之计啊!唔,且先食些饵饼罢!” 那女子接过麦饼,张开小口细细咀嚼,昏黄的灯影下,这女子的侧脸呈现出一道柔美的光晕。 环儿道:“莫不是你前些日子惹恼了小郎君,害怕受责打,所以才告假,却又舍不得离开张府,便偷偷打探小郎君是否气消。姊姊,如今那小郎君走失了几日回来,前番往恼想来也消了,你回来便是啦!” 那女子微微摇头道:“环儿妹妹,非是如此,我……我听闻小郎君因伤情呕血昏厥,心里便如刀剜疼痛,然……然又恐小郎君见我着恼……我……我该如何是好!”说着脸上垂泫欲滴。 环儿道:“这倒奇了,你既非前番惹恼了他,自不需胆怯,缘何还这般为难?这环儿说着便有些怒意,道,“你这柔弱脾性,总是苦楚自受。那人成日逍遥自在,不知有多快活呢,哪能想到还有你在这暗处为他担心?!” 那女子道:“妹妹你有所不知,小郎君并非逍遥快乐,他也是悲苦自抑。当年大爷去后,小郎君很长时间惧怕黑暗,每晚房内需得灯火通明,却总是安稳不定,常常被噩梦纠缠,汗出如浆,醒来便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可是那段时间主母一心向佛,老太夫人又不问世事,二爷日理万机,小郎君无人看顾,着实可怜……” 张骏听这女子此番话,心中微微发痛,仿若心尖上被针扎了一下。 那女子又道:“妹妹,你原是跟在主母身边,对小郎君自是知晓甚少。姊姊却是从小郎君五岁时起,便到了张府为婢,一直服侍他至今。姊姊对小郎君的脾性,恐是比主母还要熟悉。小郎君自小便聪慧,十岁时便著论文章。渐及成长,又习骑射,样样精通。若是大爷健在,小郎君绝非今番模样……” 环儿入张府时短,至今不到一年光景,所触皆是后来张骏的恶事劣迹,自然认为张骏就是一个恶少。如今听那女子将张骏夸上了天,也一时好奇起来。 又听那女子道:“那是两年前的前夜,天气躁热难当,小郎君房中放了两盆冰镇,依然是汗落如雨。小郎君便要姊姊陪他出门纳凉,后来便走至大爷居处,却看见大爷的亲卫阎沙提着一柄血剑急匆匆从房中出来。小郎君见阎沙神色惊惶,又见其剑上有斑斑血痕,便上前征问,不想那阎沙却一言不发,拔剑便刺向小郎君。幸得小郎君见机得早,又身段灵活,连忙闪避。阎沙那一剑却刺透了郎君的左肩……” 那女子将当日场景娓娓道出,那环儿却听得胆战心惊。张骏下意识用手触摸左肩,抚摸着了一道寸余长的伤疤。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便如潮水般涌入。 “那阎沙见刺伤了小郎君,急忙逃走,即后被追出的护卫阻拦擒住。小郎君忍痛奔入大爷房中,却见大爷只著单衣,一动不动的伏在榻边,鲜血流了一地。小郎君上前抱住大爷,口中大叫一声,登时昏了过去……” “后来大爷大行,小郎君便病了一月,之后便性情大异,府中奴婢稍有不慎,便要受责打,又极畏黑,到了晚间必须灯火通明,初时主母还看顾一二,至后来主母做了海藏寺居士,也对小郎君渐渐疏远。此后小郎君便常常夜不归宿,坊间也在传言郎君的诸般不是,可姊姊知晓,郎君心底不是那样的人……” 环儿见那女子说了一会,有点口渴,便去竹篓里取了那半碗汤来,递给那女子道:“珮儿姊姊,你先歇歇,喝口汤吧!” 岂料那女子闻到汤中膻味,胃中便是一阵翻腾,忙趴在墙边一阵干呕,呕出一口清水,脸色更加苍白,一头栽倒在地。 环儿惊呼失声,忙上前将那女子扶将起来,暗处的张骏也是大为惊急,本欲揭笘而起,突然想到自己如此贸然而出,怕更会惊吓到二人,便又忐忑伏匿。环儿抱着那女子的身子倚坐在墙根,急切唤道:“珮儿姊姊,你怎么了,可别吓妹妹啊!” 幸好那女子只是暂时昏厥,稍时便缓缓醒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微微摇头,道:“姊姊没事,是……是……” 环儿见珮儿欲言又止,焦急道:“姊姊有什么话,快快说罢!” 珮儿缓缓坐直身子,双眼注视了环儿良久,方道:“环儿妹妹,此话姊姊只讲与你一人听,你切勿转告他人,否则姊姊没法活了……” 环儿见她说得严重,虽不知所道何事,但还是郑重点头道:“妹妹这条命都是姊姊救的,姊姊所言,妹妹决不吐泄半字出去!” 珮儿脸上飞起两片红霞,在豆膏灯下闪现出动人的神采,羞怯地道:“姊姊……姊姊怕是有了小郎君的骨肉……” 环儿闻言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可塞下个鸡蛋,瞪眼在珮儿肚子上打量了半晌,半天方才反应过来:“佩儿姊姊,你……你……” 珮儿怕环儿大声引来他人,忙掩住她的嘴巴,急切地道:“这个秘密,妹妹你定要守口如瓶……” 张骏大惊,脑中如有万马在奔腾,其他一切都听不去了了,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轰响:“她……她已然有了身孕!是我的骨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五节 舟中问道 张骏慒慒懂懂,潜伏在布笘下的阴影里,连环儿与佩儿何时从伙房离开也未曾察觉。佩儿的那句“姊姊怕是有了小郎君的骨肉了”,一直在耳边徘徊回荡,萦绕不去。 他虽有两世记忆,但后一世活了二十三岁,依然单纯,与女友间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拥抱接吻。而这一世,居然便这样有了自己的骨肉! 有两世记忆的张骏对过往的行为很是排斥,很有羞耻的感觉,很不愿意再去忆及那段不堪。然而,佩儿有孕的事实,却如风鸢的绳线,牵绊着他,使之无从逃逸。 一个未及十六岁的少年,突然有一天便有了自己的孩子! 虽说这个时代十五六岁年纪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但他不自觉地用后世的价值观来评判,便觉得不可思议。 伙房内重陷黑暗之中,张骏也不知自己潜匿了多久,方如行尸走肉般挪步而行,不慎间脚下拌蒜,扑倒在另一个篓子的碗碟上,发出“咣铛”巨响。 突听环儿低喝了声:“是谁!”竟然一手举着灯盏,一手执了根柴棒,踢门奔了进来。 原来这环儿极为心细,自发现碗碟被人挪动,麦饼也少了三只,便暗暗留了心眼。原来她藏麦饼和汤水的碗是两两相扣,与珮儿进伙房时发现已被动过。她怕珮儿受惊,便慌称是贪吃的猫儿所为,然而以猫儿之力,是不可能将整只碗都揭走的,定然是有人为之。她送佩儿出伙房之后,并未回东厢歇下,而是悄悄潜回到伙房之外,守株待兔。 果然,那个偷食贼还在伙房内!这动静一响,环儿便执着柴棒奔了进来。 张骏也被碰出的声响惊醒过来,见环儿奔入,忙将布笘裹在身上,遮住了耳鼻,趁环儿初入屋内,拔脚便逃。 环儿甫入屋来,看到一个黑影正欲逃逸,娇喝了声:“贼子,哪里逃!”抡棒便打。张骏急急闪开,一个拐肘将环儿推往一旁,环儿手中油灯落地,倏然熄灭,趁此良机,张骏夺门而逃。 耳后只听环儿高声呼喊:“有贼子了,捉贼啊!”尖厉的声音吹裂了一池死水,片刻间张府上下灯火大盛,铜盘呼喊声四处群响,真似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 伙房东侧的别院假山处,一道黑影突然跃上墙头,双袖一卷一抛,如夜枭凌空。 这弘臧山张氏府邸极为宽阔,那黑影大鹏如展翅,在一幢幢屋宇刁角斗檐上如蜻蜓点水,浮空掠影,眼看就要逸出府外。突听从泰观门楼上传出一声轻啸,一道寒光破空而至,与那黑影在虚空中相触。那黑影身形一滞,接着便像一只折羽之雁,倏地坠地。 灯火大亮,一队张府亲卫披甲而出,直趋黑影落地之处。待到了出事之地。只见地上遗了点点滴滴地鲜血,那黑影却杳杳无踪了。 -------------- 张骏急急忙忙,在自家府院内四处乱钻。身后呼喊敲击之声不绝,他是哪里有黑暗,便往哪里钻。幸好张府占地极广,到处林木森森,楼堂廊亭迂回百折。一时半会还不虞被人捉住。 身后追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骏慌不择路,瞧见前方有一片茂盛的丛林,如地老鼠般钻了进去,林中的枝条挂去了他裹身的布笘,脸上也割出了几道口子,他此时也顾不上讲究,一味潜往林中深处,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追击呼喊声终于弱了下来。 张骏停下歇了半晌,突然一拍脑袋。这事给闹得,在自家府院里还当起贼子来了!伙房内听到那惊天消息,他的心头忐忑不已。这个消息他需要花时间去消化,需要他从长计议,再决定如何去面对佩儿,因此他不想让环儿过早地知道自己已听闻了一切,但愿刚才打照面时环儿没有认出自己来!唉,就环儿眼尖认出了自己,但夜里无他人作证,事后只需万般皆否,谁也不能拿他怎样,干嘛非要做贼心虚?! 想到这里便觉好笑,心绪也渐渐安定下来,便打算就此折回东厢。 突听到一阵潺潺水声,似就在前方不远之处。拨开一层花树,果见一条盈丈之宽的溪流从府院地势高处潺潺而下。沿溪两岸花草茵茵,似为人工修剪。张骏好奇心起,便沿溪而下,未走得多远,眼前突然开阔,林间出现了一个达十数亩之巨,微波荡漾的小湖。 有三道清泉,分别从府院东、北、西地势高处引入,注入这个小湖。其时天已近亮,西天穹“王庾桓谢”,那么…… 张骏见其乘舟欲去,忙急急的喊了声:“前辈,请稍等!” 那黑影止住小舟,缓缓转过头来,虽人在斗篷之内,但眼中光华闪耀,如精芒间直入,似乎将张骏身上的秘密在瞬间洞察无遗。 其时月升挂东南,天地间蒙上一屋白晕,一线白肚已至其下拱浮,天快亮了! 这黑影慢慢揭去头上头篷罩,露出长眉白须的一张脸来。这人面部略长,头上挽了个道髻,一副仙骨,似有出尘之像。张骏连忙长长一揖,大声道:“在下张骏,拜见道仙!” 那老道微微一笑道:“张郎君认识贫道?” 张骏却是不答。 那老道说道:“贫道既与张郎君夤夜相逢,其缘天定。张郎君可否迂尊降贵,至贫道舟中一叙?” 张骏欣然应诺,连忙登上那老道的小舟。 那老道打量了张骏几眼,微微点头,眼神中竟有一丝欣然之色。脚力催舟,缓缓行至湖心。 张骏问道:“敢问道仙,从何处仙乡而来?” 那道人道:“贫道凝真子,本居东南霍山,七日前因梦得乩,有破天星降临百亭海畔。故与河西道友一路寻来,始于今日得见张郎君矣!” 张骏听后,脸上之惊惧比刚才听老道的偈颂更甚,心想这人究竟是仙是妖,竟然如此高深,勘破了天机。七日前他刚穿越到这个时代,这老道便乩出异相,并一路寻来了。在这老道面前,他的一切秘密无所遁形。 古人常说:“事及反常必为妖”,穿越放之后世,也属虚妄之说。先不说别人,若是张茂知道他具有两个不同时代的思想,对他恐怕就不是关心宠爱了。是剜心献祭,还是烹鼎敬天? 张骏不敢再想,脸上冷汗滚滚而下。 凝真子见张骏神色惊惧,微微笑道:“张骏郎君不必惊慌,贫道对你并无恶意!因七日前河西单老道友也夜观天图,竟与贫道卦乩符录不谋而合。故而贫道与单老道友打赌,赌谁先寻得郎君。看来是贫道运佳,拔了头筹!” 张骏惊闻还有一位道人也勘破了天机,暗叹这道学果然玄妙高深,竟有通天之境。 道学之名,缘自老子的《道德经》,书中说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也就是存在是道,不存在也是道,存与不存之间也是道。道是先天地生、亘古不变、运转不息、包容天地万物,不可名状。可以解释宇宙万物起源、生长、成熟与衰变,最后死亡的过程。 上古时代有人开始学仙,战国时神仙信仰相当广泛,道教即源于鬼神崇拜。秦汉诸帝,都有寻仙问道,祈求长生不老之愿。秦始皇遣三千童男童女东渡出海,以求不死之药;汉武帝也曾派方士到海山三神山求长生药。道教在历代帝王的鼓动下发展迅速。魏晋之时玄学兴起,道教更是渗透到各个阶层。如“竹林七贤”的行式风格,就与道家行与一辙。 张骏在后世,也曾在成都青城山见过道场,但他只是个尘世俗人,对玄而上学,又博大精深的道法之理一概不懂,惟有好奇而已。今夜无意间闯入这片天地,遇见凝真子,也算是结了道缘,因而向凝真子寻教何谓“道”? 凝真子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像鱼儿于水,鸟儿于天,世间人伦,道法自然。有法固有破,破而后立,道也。破而不立,非道也。张郎君为破天星降世,立道与非道。在与一念矣!” 张骏问道:“何谓立道与非道?” 凝真子道:“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夫天地不分,混沌不清,为非道也。周天子铸九鼎以匡礼乐、汉高祖斩蛇以抗暴秦,是维道也;王莽篡汉自立,八王觊觎帝权,非道也。今群胡魔乱,衣冠南渡,大道消弭,非道之世。世界呈不破不立之境。破天星者,当破而后立,立人道,存天道也!” 张骏听得似懂非懂,如坠云雾。 ****** 今日醒来,突然得悉拙作已进入强推,实感意外! 这是江汉第一次大胆地在纵横将自己的点滴字句传上来,羞于见人,成绩表现也不理想,心底实是忐忑。但自始,便得铁手柔情兄、蟹的心大大、花开了么嫂嫂、以及一干朋友的支持与鼓励,在此致谢,万分感谢! 日后尽力码字,以报读者朋友们的知遇之恩! 江汉在此,深深拱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六节 风声渐起 同夜,姑臧城西北郊野,群山一脉。 六月旬末的深夜,天地间蒙上一层淡淡的雾色,莽莽群山,如兽蛰伏。 红崖山密林深处,一灯如豆,在黑森森的密林深处时隐时现。 突然一声暴响,白光一闪,数十支火把顷刻而起,将方圆两三里的区域内照得如同白昼,也照亮了那火把核心处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原来茅屋中那盏若隐似现的灯火,在强光之下倏地熄灭。数十个潜伏于茅屋之外的黑衣黑裤黑布罩面的劲装武士手擎长刀,呼啸而起,如鸷鸟般向山间茅屋扑去。 突然铮铮弓弦之声不绝,无数箭矢自小屋之内激射出,挟风带雨,疾速而至,十几个身手敏捷的黑衣武士手中长刀转舞如轮,将来矢纷纷格档,也有动作不及之人,在“卟卟”入肉之声中,甚至来不及惨哼一声,便被刺成了刺猬! 屋外的黑衣武士悍不畏死,迎着箭雨亡命冲入。终于迫近了屋墙,几个黑衣武士抡刀对着木墙一阵劈砍,俄尔便破墙而入,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自屋内而起,不时有几个黑衣武士被砍跌出屋外,却有更多的武士连绵涌入。片刻之后,屋内外的打斗之声停歇下来。小小茅屋已然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几个武士兵拥着两个身躯高大的黑衣人走入屋内。茅屋窗后摆放着十数张张着机头的强弩,弩上箭矢已尽,屋内躺下了十余具尸体,皆作黑衣,其中有几具在乱刀斫击之下,几乎不成人形。 这人进屋后便四处搜寻,然屋内除了几张小几和一个灶台,一个灯盏,除此外几乎徒有四壁。这人在屋内搜寻了一阵,未发现端倪,微微摇了摇头。看来这屋内没有他所寻找的东西。 有个黑衣人疑道:“五兄,莫非讯息有误,那人被藏往他处了?” 另有一人摇摇头道:“不然,此处极为机密,若无确凿情报,我等也搜寻不着,七弟,你再搜搜!” 那被称“七弟”的黑衣人仔细查看了各处墙体地板。这茅屋墙体乃以用泥土、草筋混杂着茅茎所筑,墙体单薄,而地面全赖红土夯实,周遭无夹层或隐洞的迹象。那“七弟”与“五兄”相对一望,摇摇头。二人不发一言,转身走向屋外。 突有一黑衣武士道:“五郎七郎,这里有些怪!”这武士兵走在最后,当所有人都走到屋外后,整间屋子的景致他看得最是全面。 那“五兄”抬起的左脚停在半空,随即便折转回来,问道:“何故?” 那人道:“此屋有几有灶,却无碗碟,似乎缺了烟火气!”又指着灶台上边的屋出口。 那贾弇疑窦丛生,暗:“莫非那张茂已先发制人,欲施雷霆一击了么?”正思虑中,听那贾摹喝道:“抬上来!” 两个健仆抬着一个盖有白布的扇木板走到厅内,贾摹揭开白布,那木板上横躺着一人,浑身血迹斑斑。贾弇等人看得仔细,这人已手足尽折,被弯成个诡异的姿式蜷成一团,眼舌皆被剜割,惨不忍睹。然其衣饰,大致能看出其为族中贵轶之士。 那贾弇也是一脸惊怒,道:“此子是谁,缘何遭此毒手?” 贾摹道:“此是彦度兄之爱子贾琚,前两日才刚刚回府!” 贾氏诸人听说此人乃贾疋贾彥度之孤贾琚,见其遭此等残害,纷纷义愤填膺。这贾疋乃贾族子弟中佼佼者,少年时便志向高远,以匡复晋室为已任,见到他的人无不心悦诚服。贾疋特别受到武将瞻仰,纷纷投麾效命。永嘉丧乱,贾疋被愍帝司马邺拜为骠骑大将军、雍州刺史、封酒泉公。其时匈奴已据河洛,建立伪汉,其河内王刘粲荡寇关中,贾疋率二万残军兵伐长安,将刘粲麾下之刘曜、刘雅、赵染等悍将打得大败,刘曜也在乱军中中箭逃走。后因贾疋于渭桥杀彭荡仲,遭其子之子彭天护寻仇。彭天护集结卢水胡众围攻戎晋军,贾疋兵败逃走,在晚间不慎堕落山涧而亡。 贾摹悲痛道:“彦度兄一生公忠体国,都卢山一役,兄一门三十余口惨遭灭杀,仅余此子逃过一劫。今日却被人惨害如此,我当如何告慰彦度兄泉下之灵?” 当日长街械斗之事,贾族子弟人人皆知,贾琚与张骏两方碰面而不相识,最终酿成贾族子弟四死一伤,其后张骏被关入大牢,贾琚却被人从府中掳走。未想到才隔了两日,这贾琚便遭此残害! 贾张两族之隙由来已久,早在当年张轨中风,贾龛欲夺张轨凉州之位时,两家便结下了仇怨。虽然后来还结成了儿女亲家,大姑贾琺嫁与张寔并诞下了张骏,但贾张二族关系并未得到改善,仍是面热心冷。 那临松支房首望贾蒽怒道:“这张氏欺人太甚!区区外来流官,莫认为主政凉州二十年,便站稳脚跟了?这凉州之事,还得由西土豪姓说了算。我贾族为西州名门,振臂一呼,百家景从,不若……” 众人心中对张氏不满由来已久,顿时贾族诸子七嘴八舌,群起呼应。 那贾琀望着贾琚的尸身,心底一片茫然。贾族与张氏素来不睦,阖族之中,也只有他与张骏相善。他与青马乃血表姻亲,自心底不希望上一辈的仇怨再延续下去。但贾琚惨不忍睹的死状又在提醒他,这青马表弟或许非他这般如想。一时心底矛盾纠结,左右为难。 突听有人喝道:“住了!在祖宗灵前妄言喧哗,成何体统!” 喝斥之人是与贾弇年岁相仿的东宗宗老贾鄶,这贾鄶老成持重,虑事全面,此大堂内所聚虽说都是贾族重要人物,但难保人人都不藏私心,有些言语却不能明说。这一声低喝如闷雷炸响,那些纷纷呼应的贾族子弟顿时闭口。 虽然贾张两族不睦,但贾鄶对贾摹被害之事心存疑窦,道:“家主,兹事体大,老夫心中尚有不明之处,请家主释疑。” 贾摹虽然威恃刚愎,但对贾鄶此等长辈宗老还是比较礼遇,道:“鄶叔请讲。” 贾鄶道:“那日琚郎少与张家小子长街械斗,后被隗西曹投入县署大牢,据闻那晚张家小子在大牢之中差点丧命,而琚郎也在那晚也被人掳走。此事想来十分蹊跷,老夫总觉得乃有人在暗处搧风点火,欲将我贾族引上危途!” 贾摹道:“鄶叔所疑,也是我先前所虑。经多方查实,当夜琚郎少与张青马生隙之事纯属偶然,张青马于牢中遇险,则是一个意外,曹氏后人矢志复仇,盯上了那张家小子,与我贾族之事并无直接关联。及至琚郎之被掳,并留书示威,其也乃下作之法,当是有人从中兴风作浪,欲加深贾张两族仇恨。” 贾鄶道:“既然家主已查实此事与张氏无关,缘何如今却又如此肯定琚郎少之死,乃张氏所为?” 贾摹眼中精芒一闪,道:“此际张家小子在牢中接连遇险,张氏对此顾救不及才对,根本不会分出精力,立时报复琚郎。我贾族以计谋盛名,如此拙劣的嫁祸之计,岂不一眼识破?明面上张氏是最大嫌疑,然则最大的嫌疑往往不是作案的真凶。初时我对隐暗之敌此番所为嗤之以鼻,然则……” 贾摹语气一顿,道:“然则真正的凶顽浮出水面,却令我将之前的推论全然颠覆。”言及于此,贾摹高喝一声,道:“抬将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七节 典藏书屋 十数个健硕的族中武士抬着五六片木板走上堂来,每片木板上皆盛着一具尸体,这些尸首死相极其惨烈,皆以乱刀砍斫后又拼接成人的形状。死者都很年轻,高大伟健,其中一个死者年约三十许,国字脸庞,眉毛浓黑,俨然一个赳赳武夫。如铃双目全睁,显是死不瞑目。 贾族诸人见了如此多的死者,皆不禁噫了声,那武威支房首望贾蔚不禁惊呼了声:“此人莫不是凉州骕騻营佐卫焦嵩?!” 贾摹冷笑道:“此人正是焦嵩,乃与张家病夫收养的胡虏弃孤叱卢万载同为其心腹扈从。” 当下众人不禁恍然,张茂职任平西将军行都督凉州诸军事,护羌校尉,凉州牧,麾下除了平西将军府精锐之威虎营外,还有护羌校尉府的骕騻营,骕騻营职司索闻、侦缉、守镇等职,相当于张茂内卫! 这焦嵩祖籍雍州安定,与张氏一族是同乡,自其祖焦信起便累受张氏重用,引为腹心,其代表了张氏在凉州的利益。 贾鄶心中仍存有一丝疑虑,道:“家主,据老夫所知,凉州骕騻营卫通常不离大将军府左右,这焦佐卫等人的尸身因何而来?” 不仅仅贾鄶有所怀疑,贾族诸子中有思虑周全者也有此虑,这焦嵩虽然代表着张氏的利益,然而只要无人亲眼目睹其杀害贾琚,那么贾摹断定张氏杀人的理由依然不够充分。贾张两族双方暗下剑拔弩张已久,但明面上却仍是姻亲旧交,眼下非是翻脸的时候。这贾琚虽然是彦度公贾疋的后嗣,但对于贾族整体利益而言,贾氏任何一个子弟都是可随时牺牲的角色。 贾摹道:“此事便请诚总管为鄶叔释疑。” 诚总管上前一度,道:“回宗老问话。自郎少被掳,小人遣人四处侦查,终于在昨夜丑时,于姑臧城东北的红崖山中发现踪迹。张氏在红崖山建有一处隐秘居所,秘密关押要犯,郎少便被关押其中。小人得讯后速领族中贾矾、贾磟等勇健之士秘密潜伏,发起骤然之击,当场格杀其内卫数名,这内卫佐领焦嵩极为勇悍,连杀了贾族十三位勇士,贾矾、贾磟等士也不幸遇难。幸得我方人众,敌终被乱刀所剐。 虽是如此,然小人等还是晚了一步,郎少已在小人发起骤击之前遭其残酷杀害……”说话间,诚总管左掌不经意地抚摸了一下右肩,脸上也闪过一丝痛楚。 贾摹叹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将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对方却简单了当,直接将郎少杀害,真狠狠地折了我贾氏的脸面哪!” 众人心中也不禁惨然,贾琚之死,加在贾氏一族的羞辱,在场诸人感怀激烈。眼下有诚总管证言,又有张茂心腹的尸首作证,已坐实了张氏所为,当下顾虑便少了许多。连老成持重的贾弇贾鄶脸上也浮现怒色。 当年夺凉风波以贾氏退却告终,概因昔日贾族势力还不够强大,而张轨在凉州深具名望,诸豪拥戴之故。如今贾族已成武威冠族,攀附杂姓不胜枚举,而张茂的才能也逊于父兄。今朝如果再次振臂,也许结果将与上次大不相同。 起义夺位,尚需一个理由,张氏歁凌土著,擅杀烈臣遗孤,有这些尸体作证,便是最好的起义理由。贾氏诸雄眼望家主,目光不由热切起来。 西宗宗老贾弇道:“家主,你可否已有了决断?” 贾摹轻轻点了下头。 东宗宗老贾鄶道:“家主,诸事业已备妥?” 贾摹道:“万事具备,只欠西风东来矣!” 东西两宗宗老双拳一击,道:“好!待得西风东渐之日,便诛杀张氏,取回凉州!” -------------- 张骏自秋雅湖回来后,由环儿服侍更衣梳洗。其间,西府张茂遣下人张祝前来传话,要张骏用过朝食后,至书房面见。 对于习惯了古代生活的人来说,每日饮食是一个正常不过的流程,但如果以后世的眼光来看,晋时的饮食有极多的不同和讲穷。 朝食是将麦面饼子泡在热汤里,汤里加了些切碎的羊肉,就像后世张骏吃到的羊肉泡馍,另外有两碟腌菜。这个时代可用的调料很少,大致就只盐、椒、姜、葱、蒜等几种。但张骏的的祖上曾在大晋朝做太官令,主管宫廷膳食,所以张氏后人也善厨,仅是这几样佐样,这羊肉泡馍味道也鲜美无比,腌菜还带了丝微微的甜味。 早点过后是饮茶,说到茶,晋时的茶和后世所指是两回事,名字也不叫“茶”而是叫“荼”,而且有早晚之分。这是一种将茶叶碾碎后和着油膏在锅里煎炒后,注入开水、葱、姜等煮沸后饮用的糊糊。大晋朝这会,早上饮的叫“荼”,晚上饮的叫“茗”。区别是“荼”的用料是较老一些的叶子,而“茗”的用料却是嫩芽。 饭后就是漱口,大晋朝也没有牙刷,而是取了一些产自西平郡的青盐,就着冷开水在口里含了一会,鼓动腮帮,将口中的残渣清除出去。环儿倒是递过来一支黄铜做的剔牙签,但张骏嫌这支牙签太过粗大,恐怕会将牙都挤松。再说他的牙齿还算是整齐密实,也就弃之不用了。 饭后还有一道程序,就是去家庙,向祖、父灵位上香叩首;去上房,向祖母、母亲早请问安。 当这一切流程完毕,已耗了近一个时辰,其后张骏才匆匆往书房而去。 张府书房位于东西两厢之间,为一幢独立的建筑。古之书房与后世楼盘所谓书房差异极大,“书房”即为“陈书之房”。 书房外间,置有一榻一案,几个垫席。一尊小泥炉上,正煎着药石,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张茂跪坐案前,手捧一卷竹简正在阅读。他眼窝内陷,脸色呈青白之色,偶尔还有一丝轻咳。张骏看到叔叔此番病况,心中一痛,忙向张茂请安,接着道:“凉州之百姓生计冷暖,全系叔父身上,叔父还需爱惜身子,千万不要过于劳累才是!” 张茂微微一笑,放下书简,道:“为叔身况历来如此,熬夜一两次而已,不妨事的。” 张骏诚恳道:“叔父切不莫不可大意,身体才是工作的本钱嘛!侄儿年岁尚幼,无力担纲,还全赖叔父为侄儿遮风挡雨呢!若是累坏了叔父,侄儿在哪里去找遮风挡雨的大树呢!” 张茂哈哈一笑,道:“你这惫懒小子,倒想偷奸耍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有趣,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张骏道:“侄儿回府之前,在山中曾遇到一个智者,学了一些知识,此话便是从他处听来的!” 张茂道:“言之有理,想来此智者恐是隐世不出高人,哪日有缘,为叔倒想当面请教。”张骏心道,这位智者可是千余年以后杰出的伟人,想见面那是没有任何机会了。 张茂转过话题,目光炯炯看向张骏,道:“青马,如今你已然成长,论个头已高过了为叔。前些时日荒废颇多,功课落下了不少,终将一日,这凉州的重担,都将交你继承。为叔今日要你前来,便是要你重拾书卷,将往日遗忘的知识再补回来!”说着站起身来,将他带入书房。 张府书房藏籍之多,可用“汗牛充栋”,魏晋之时,纸张初兴,纸罕弥足珍贵,尚未全面铺展开来,大量书籍皆以竹木简刻写。这书房应该是传承多代的藏书,只见高低罗列着捆匝的书简,大宗书籍除《四五》、《五经》、《论语》《孟子》外,还有先秦的《老子》、《庄子》、《楚辞》、《吕氏春秋》、,《左传》、《国语》、《战国策》;汉朝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曹丕的《典论》,大晋朝陈寿著作的《三国志》、裴秀的《禹贡地域图》、山涛的《启事》、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陆机的《文赋》、皇甫谧的《玄晏春秋》、《针灸甲乙经》等,还有更多的是收录时人的杂闻佚事如《穆天子游行记》、《逸周书》、《山海经》等。 书房里设置了数个极为宏大的书架,书籍摆放也极为规范,一部竹简史记,已占据了一个书架。为分清卷目,便在书架内划分了若干个小格,在一个小方格内将已分卷的书简按序摆放,书简上系着一块红绸小木牌,上面写着如“史记之第五辑”字样。 整个陈设就如后世冰柜陈列,一开柜门,里面的陈品一目了然。张氏书房的藏书之巨,比之大学图书馆不遑多让!想来安定张氏已将所有典藏都搬到凉州来了。 张茂道:“此书房内典藏,皆是你祖、父多年来收集的典册,你前日伤怀昏厥,身子未复,这两日便在书房随性选读罢。但从七月起便需到双泉学馆,师从严教习习策问玄易,经史之学了。” 张骏听罢,不禁大为头痛。那双泉学馆严教习授课之严,他早有体会。曾吃过数次严教习的戒尺,否则当年也不会时时逾墙而出,逃之夭夭了。 张茂见其脸上一副苦恼之色,想到这侄儿往昔的学教经历,心底轻轻一叹。他这侄儿聪明是聪明,就是不学习不严肃,惹得严教习多次上门诉状。 如今长大些了,希望能通理晓事罢,叹息声中。张茂不再多言,轻轻走至外间,留待张骏于书房内一人选读。 魏晋时,高门勋贵不仅垄断了官职,也垄断了学业的途径,寒士百姓几无读书的机会。而高门士弟的古房对内也是一处禁地,非经家主族老允许不得入内。这张府书房极大,张骏读书不勤,张茂又日理万机,久之诸多竹简上便积了一层灰尘。 张骏此番进入书房,心中还是有些惊奇的。吹去浮尘,选取的第一部典籍,便是裴秀裴季彦公的《禹贡地域图》。这是一部用黄麻纸绘制的大张辑。张骏因后世专业所向,对季彦公略也有所知。这季彦公出身名门,曾在曹魏和晋朝为官,泰始四年至七年主持编绘了《禹贡地域图》十八集,呈书于晋武帝司马炎,藏之于秘府。但是这本地图集,却没有在历史长河中传承下来,所幸的是这部地图集的序言却因为《晋书裴秀传》而流传至今。他在序言中提出的“制图六体”,讲究制图需掌握比例尺度、方位、距离、山川高差、地形起伏以及因山川、地形因素而计算的实际距离,开创了中国古代地图绘制学,为中国传统地图绘制奠定了基础,明代以前都是地图绘制都受其影响,因此被称为中国传统地图学的奠基人。 此代无印刷技术,书籍流传全靠誊写,工程十分浩大。通常只有高门大族才能有专人抄录,因此大晋朝的知识传授基本都是家学。寒门子弟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接触到知识,也就没有入仕为官的机会。寒门与高门分界名显,因此在当时的社会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士族。 《禹贡地域图》十八集,是裴秀在详细考证古今地名、山川形势和疆域沿革的基础上,以《禹贡》作基础并结合当时晋初的”十六州”而并吴、蜀国各一,分州绘制的大型地图集。 张骏在书房里意外地发现了这本典籍,欣喜万分。由于这本书典藏于宫廷秘府,非一般人能抄录,必须在朝廷做官,并接触到典藏的人才行,后来,他在《禹贡地域图》第一页右下角看到一行小隶:“……感于时势无常,官僚奸险,朝政混乱,既至三杨遭诛,心甚惊惧,欲外放凉州求安,今得钜鹿郡公[禹贡地域图],山川形势,集于方寸,为称制一域之器矣,张士彦辑录。*元年三月”旁边还加盖了一个征西军司印。 张骏心中惊叹道:“此书竟是由大父辑录而来,犹当珍贵!” 张骏翻过扉页,见书序写道:“制图之体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广轮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体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数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险之异也。有图像而无分率,则无以审远近之差;有分率而无准望,虽得之于一隅,必失之于他方;有准望而无道里,则施于山海绝隔之地,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无高下、方邪、迂直之校,则径路之数必与远近之实相违,失准望之正矣,故以此六者参而考之。然远近之实定于分率,彼此之实定于准望,径路之实定于道里,度数之实定于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故虽有峻山钜海之隔,绝域殊方之迥,登降诡曲之因,皆可得举而定者。准望之法既正,则曲直远近无所隐其形也。” 古之沧海,今为桑田,《禹贡地域图》的山川地名又经一千七百年的历史更迭,至后世又是另一番模样。又因当时人力,技术所限,《禹贡》虽为图祖,但谬误却不可免。幸好后世张骏精通地理地质,他可以根据后世的记忆在《禹贡地域图》的基础上再绘制出一幅完整的古今对照图来。这部失传的奇书,或将为他在晋之北国,揭开新的一页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八节 路见不平 “闻鸡起舞奏晨曲,悬梁刺股伴灯黄”,形容古人勤学研读,刻苦磨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则是说古人治学专心认真,心无旁鹜。师学古人,张茂对张骏的要求也是如此。 这两日张茂特意减少了刺史府政事,每日午后便回来检查他的学习进度。在叔叔的监督下,张骏也不敢偷奸耍滑,老老实实地呆在书房。幸好之前张茂允许他“选修”课程,他便在“图书馆”里专搜地理之类的典籍,有两世的知识相济,阅读起来也不算吃力,与张茂应对也还算马马虎虎。张茂见他真的静心读书,略略安慰。 然而,这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比拼毅力的读书方法,如果真能运用到张骏身上,那太阳都得从西边出来了!张骏在书房不过两日,便是“一心只想窗外事,身在枯坐神飞天”了。屁股上仿佛生了刺,心中被毛挠似的难受。 建兴十年七月一日,本是张骏至双泉学馆续读的日子,但因牧府有事,张茂顾不得督促张骏入学。张骏也心无所向,这一入学之事便蒙了过去,张骏依旧留在书房内“苦读”。 这日午后,天气异常闷热,张骏斜躺榻上,将一本线装的《穆天子游行记》抛来抛去,这是书房中较少见的纸抄书之一,以厚实的黄麻纸合页装订,书中除文字描述外,另绘了插图,插图绘制精美,似出自名家手笔,然而那些插图却被人为地加了些黑线,将山川人物描得面目全非,正是昔日张骏的杰作。 正百无聊赖之际,突见门外人影一闪。张骏一个激灵,从榻上弹跳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书房外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少年鬼鬼祟祟,正探头探脑地往内窥视。见张骏已察觉,忙嘻嘻一笑道:“小郎君!” 张骏道:“张裬,你鬼鬼祟祟地在外干嘛?” 这个少年便是张骏的自小的跟班张裬。这日张骏在书房百无聊赖,便使指使张裬打探准备,寻机出府游玩一番。 张裬忙低声道:“小郎君,可以出去了!” 张骏脸上一喜,道:“都查探清楚了?” 张裬道:“太主母在上房静修,大主母去了海藏寺礼佛,二主母也回东城外爷家了!” 张骏听言大喜,老太夫人不问世事,母亲去了海藏寺,婶母又回娘家探亲,正是他“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绝好机会。当下便道:“走!” 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赶紧折回东厢,去房里换了套裋褐来。这套裋褐还是前些日子,托指佩儿去请衣工订制,虽是粗布衣裤,但线工细密,又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特别舒爽。 穿上裋褐,不由便想到了那夜在伙房偷听到佩儿有孕的秘密,心中便一番烦乱。张骏摇了摇头,急忙将思绪引开,快步走出厢房。 张裬见张骏出来,忙跟上前,低声道:“小郎君,是否将‘龙敖’也一并带上?” 张骏在张裬头上凿了个大爆栗,笑骂道:“我都这番打扮了,带‘龙敖’出什么风头?低调!低调你懂不懂?”又看了这小子的衣着比自己还要好,又给了他一个爆栗,“去去去,换一着粗布衣衫过来!” 张裬头上吃了两个爆栗,痛得呲牙咧嘴,忙用手捂着脑瓜揉啊揉的,极不情愿地回下房换衣衫了。 那边厢环儿正捧着一盘冰镇寒瓜从后房而来。这几日张骏吃在书房,饮食皆由环儿负责。曾有几次环儿欲向他提起珮儿之事,但又怕这小主人闻讯后反应过于激烈,做出对珮儿不利之事,只得强压在心头。这日天气闷热,她便去取了冻在冰窖的敦煌寒瓜,打算给小郎君解解暑气,刚走到转角,便见张骏乔装打扮,带着张裬朝府门走去。不禁心中恼怒:“住了几日书房,我还以为这小郎君从此转了性呢,这才装了几天,便恶性复萌了!哼,亏得珮儿姊姊还时时道他的好!”将盘中的一瓢寒瓜恶狠狠的举起来,一口便咬了个大月牙,似乎将手中的寒瓜,当成了那个当事小霸王。 ----------------- 山开地关结雄州,万派寒泉日夜流。峰向南来皆有雪,城当西面独无楼。 市廛人语殊方杂,道路车声百贷稠。塞北江南称此地,河西千里尽荒陬。 姑臧城地处东西交通锁钥,既是边城,又是商城,同时又是刺治重镇,正中旧城是匈奴所筑盖臧城,汉置凉州后,历经窦融、张轨、张寔三次扩建,如今已形成五里六城十九门。永嘉乱后,雍州、并州难民迁入甚众,姑臧城积六万余户,成了当世屈指可数的大城。 六城分为一纵三横四条大街,成简字“丰”字型。纵向大街从北至南贯穿全城,名为安昌街;三条横街东西走向,最北名为北关街,当中名为兴佑街,最南名为建福街。安昌街从北至南,沿途酒舍客栈林立,街市上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碗花门口”。北方好酒,这酒馆在姑臧城内比比皆是,行在街市,当如“酒香熏得游子醉,直把武威当洛阳”了。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青衣小帽,一个裋衣布巾,各执了一把蒲扇,一面沿街溜跶,一面东张西望。 街市上人影绰绰,车流如水,闷热的天气外加嘈杂的吆喝声,让人觉得更加燥热。那青衣小厮热得松了几次腰带,蒲扇儿还是扇不出一丝凉风,心中暗自后悔不该这大热天出府闲逛。而那裋衣少年却是蒲扇轻摇,对街市是一景一物都充满好奇,东摸摸西瞧瞧,如王姥姥进了大观园。 二人走过一片酒馆,忽觉有一阵清风,身上感到一丝凉气。眼前豁然间开朗,一个大湖出现在二人眼前。 此湖占地数十亩。时下正是盛夏时节,荷叶田田花儿开,清香阵阵拂面来。池畔绿树成荫,几间亭榭隐约其间。湖滨有不少前来消暑的男女,或撑伞或坐荫,桥畔廊端,几处莺声燕语。 二少也走入湖滨林荫之下,那街市上的酷热遇时消退,享受着缕缕清风,顿觉心旷神怡。 耳中突然传入一阵悠悠丝竹之声,碧波滟滟中驰来一方画船,粉色纱笼迎风拂展。轩窗处,船中端坐着一个青年公子,折扇轻摇,神色极为悠闲。两个女子轻抚瑶琴,款款轻唱,一个女子伸出纤纤玉指,将采自湖中的莲子一颗颗剥出,剔去青皮,盛于绿玉盘之中。新剥出的莲子,玉珠尖儿一点红,衬着一泓清水,如瑙如玉。 张骏见那剥莲女子皓腕胜雪,肌肤如脂,不禁看呆了眼。 那女子似有所觉,抬眼飞快的朝岸边瞟了一眼,见湖岸上有一个黑脸哥儿正呆眼瞧她,口中差点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不禁双颊红飞,如嗔似喜地低下头去,轻轻拨动着绿玉盏中的莲子。端的是“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 “小娘子,一人出门啊?陪大爷们玩玩!” 张骏正心旌神驰地看着着画船缓缓而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嚷声。 几个地痞无赖,正在使流氓手段调戏孤身出门的少年女子。那女子一身月白色绕襟深衣,被那几人围在中间。面对几双禄山之手,那女子拼命躲闪,脸上羞中带怒,急得眼眶中泪珠儿盈盈。 有一个泼皮抓住那女子的衣袖便往自己怀里拉,那女子发出惊声尖叫,拼命挣扎,不意将衣袖撕下了一截。夏天衣着轻薄,这女子只著一层薄衫,顿时露出雪藕般的嫩臂。 一个泼皮淫笑道:“小娘子好嫩,瞧这身子骨儿,肯定一捏便出水儿……” 另一个泼皮道:“能出水的妞儿,六郎最是喜欢了,将这娘们送到府上去,六郎定会夸我等会办事。说不得事后六郎还赏我等享用一番呢,哈哈……” 那女子连呼救命,然而估计这几个泼皮有些来头,左近几个男子见其当众调戏良家女,脸上虽有不豫,却无人敢上前相救。 突有一泼皮“哎哟”一声,被那女子情急下咬了一口,痛得急忙缩手。另一个泼皮笑道:“小娘子有点儿扎手,不过我就喜欢带刺儿的,哈哈……”伸手一捞,便将那女子的头簪夺了去。那少年女子一头秀发如瀑而坠,遮住了脸儿。另一人伸手捉住了那女子的脚腕,几人连拖带拽,便要将那女子往停在街边的牛车上拉。 操!一时兴起出一趟府,这么狗血的桥段竟被他遇上了!后世看过不少网文的张骏忍不住爆了声粗口。 这种场合,似乎也该有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哥们站出来打抱不平了吧?但这人呢?这人呢? 张骏眼见左近那几个敢怒而不敢言的男子,不禁勃然大怒。 他怒这几个泼皮胆大包天,竟敢当街掳拐良家女,又怒这世道能挺身而出的人少之又少。一时王八之气膨胀,大喝一声:“住手!”呼声出口,不仅那几个泼皮,连那挣扎不已的女子也静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四十九节 挺身而出 那几个泼皮闻声齐齐向这边看来,初以为是什么人如此胆大,见只是两个衣饰清寒的少年男子,大概是某个府上的部曲私奴,心中大为不屑。 一个泼皮拎着一根短棒缓缓走过来,喝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管本爷闲事。活得不耐烦了?”另几个泼皮也是斜吊着眼,似乎等着看一场好戏。 张骏王八之气上身,可没被这几个泼皮吓倒,喝道:“尔等胆大妄为,青天白日之下强抢良家女,不知这世间有王法么?” 那泼皮冷笑道:“王法,你爷爷我便是王法!”说话间,前突一步,抡棒便要往张骏身上招呼。 张裬见状大叫道:“谁敢动我家郎君?!”抢先挡到张骏身前。 那泼皮冷冷一笑,道:“哟,这青皮小子尚未长全,也想来保驾?爷们便将你二人一块儿办了!” 张骏人高马大,仗有技在身,也未将这几个泼皮放在眼里。今天既然出头做了那打抱不平之人,这一场架,便要奉陪到底了。 张骏伸出右臂将张裬拔到身后,道:“你且散开,这几个泼皮还奈何不了我!”左手箕张,猛然抓住泼皮挥下的短棒。那泼皮只觉眼前一花,手中的短棒便被张骏夺了去。 那泼皮不禁一愣,未想这个裋褐小子出手这么快,口中叫了声:“小子,讨死!”左手成拳,便要揍向张骏面门。 张骏哂笑一声,短棒一抖,随即舞出一朵棒花,“乒乒乓乓”,将那泼皮打得满头长包,毫无还手之力。另有三个泼皮见同伴在须臾之间便被对方一个少年打得四下躲闪,忙收起看戏的心态,各执了一条木棒冲了上来。 张骏来者不惧,对冲面之敌便是一阵狂揍。他有习武的根底,近身搏斗,讲究快、准、狠。在这方面,“姑臧小霸王”打起群架来也颇有经验。以一敌四,竟然稳稳占了上风。 小厮张裬见张骏大发神威,欣然大叫:“小郎君神勇”,小孩心性发作,也加入了战团。 剩下两个捉押那少年女子的泼皮见势不对,便舍了那女子,嚎喊着冲将上前助阵。张骏一棒挥出,正打在一个泼皮腮帮上,只打得对方口中一甜,几颗后槽牙登时崩坏,半个脸腮都青紫起来。左腿一个侧踢,将身后一个欲行偷袭的泼皮踢了个滚地葫芦。 张骏在敌群中如鱼戏水,但小厮张裬的境况却大不一样。这张裬因身高不够,被两个泼皮围殴,接连挨了几下棒拳,脸上已被打得青紫。但这小子年纪虽小,却与张骏厮混日久,耍起狠来也是一个不要命的角儿。干脆将后背留给敌人,只认准一个敌人就不放,使出搏命的本事,又踢又咬,又抓又挠。人最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在张裬这种舍命缠斗下,被他死死纠着的泼皮虽比大高大了不少,非但占不了多少便宜,相反身上还被挠伤了数处。 那泼皮突然惨叫一声,身子似虾一样弓了下去,却是被张裬狠命之下的一个“仙人摘桃”,捏住了要货。那泼皮疼痛难当,身子打摆子似的抖,口中颤声连叫:“疼……疼……放手……放手……”。但这张裬一旦得逞,哪还会放手?兀自狠拽不松,直痛得连翻白眼,几欲昏死过去。 --------- 突听得有人大喊:“有人落水了!” 张骏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往水面落下。他来不及细想,转身欲救,但那几个泼皮虽然在他手上吃了大亏,却不会就此告输,反而缠得更紧。张骏在四人围斗之下,肩背上也吃痛了几下。这样一来小霸王便发了狠,火从心起,挥棒便往要害处暴打,直将那几个泼皮打得抱头鼠窜。末了,几个泼皮在逃窜之际,还不忘摞下狠话:“小子且等着,爷爷等乃马主簿府上的,下一刻便寻你算帐!” “遭也,那小娘子沉下去了!”又有人大叫,那落水者正是方才被泼皮羞辱调戏的女子,湖滨上已黑压压地围了一群人,但北方人习水性者极少,有几个青壮汉子见落水少女在水面上挣动了几下便沉入水底,却不敢贸然下水,急得在岸上直跳脚。 张骏先跑边脱去裋褐,拨开人群,一个猛子便扎入湖中。他后世在川南江边长大,水性极佳,潜水要领如数家珍。在水底稍微摸索,便发现前方有一个模糊的白影,急忙近前一把捞住。那落水女子在水中半浮半沉,黑发如水草般铺散,已是没了知觉。 岸上诸人等了片刻,终见水花一分,那个仗义少年托着落水少女浮出水面,盛夏时节那少女衣裳本就单薄,湿透后便紧紧贴裹在身上,便如未着衣裳般曼妙毕现,肚子已然鼓胀而起。 有人见此,不禁摇头道:“端端的一个小娘子,可惜了……” 有几人寻来了竹竿,伸向张骏。张骏一手抓着竹竿,一手托在那落水女子腋下,三下两下爬上岸来。随后将之倒放斜坡上,翻动少女眼睑,见眼仁上翻,幸好瞳孔尚未扩散,看来还有得救。 张骏伸手使劲压其胸腹,如此反复,那少女口中只溢出几口清水,却不见苏醒。有个中年妇人见张骏动作粗蛮,忙阻止道:“这位小郎君切莫冒失。小娘子已然含羞自尽,便不要再折辱她了罢!”另也有人叹息道:“也不知是谁家的苦命娘子,花儿般的年纪,便魂归了黄泉。” 张骏自不同此类人所想,他将人命看得极为珍贵,当救必救。他知道救溺水者还有一招,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做“人工呼吸”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来。 人命关天,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另一个法子,忙将那少女脚腕倒提而起,倒挂在背上,在湖滨来回奔跑。众人见他此番动作,极为不解,心道这小娘子真是命苦,被那伙泼皮无赖折辱自尽不说,死了还要被这少年折辱一回。 张骏沿场跑了几圈,那女子腹中清水终于呕尽,连连咳嗽出声。张骏心里一松,忙将她放下来。过了片刻,那女子终于幽幽睁眼,发现正被一个赤身的少年抱在怀里,顿时又羞又怒,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张骏用手捂着发热的面颊,有些着恼道:“我好心好意救你,你怎地还打我?” 那女子嘤嘤哭道:“我被羞辱至此,早便不想活了,你还……还要折辱我一次?” 张骏道:“那几个羞辱你的泼皮无赖,已被我打跑了,你仍是清清白白的,干嘛还要寻死觅活的?” 那女子道:“我被恶人瞧了身子,已无颜面见人,你……你让我一死了之了吧……” 张骏道:“你受点羞侮,岂能便一死而了之?小娘子可否想过,你就这样死了,你家亲人怎能受之?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们痛失亲人,每天以泪洗面?” 那些围观之众见状渐渐围了上来,见少女醒转,众人心中也是一松。而这姑娘全身湿透,而张骏也是只穿着一条窦鼻短裤,两人身躯紧紧相贴。有个年轻丰腴,打扮招摇的妇人对张骏说道:“小郎君,古来妇人家最重名节,舍命事小,失节事大,如今这小娘子与小郎君这番亲密,恐日后无法嫁人啦。唉……” 另几个妇人也是一阵摇头叹息。 那女子听到妇人此言,只是一味嘤嘤直哭。 这个妇人又道:“嗳,依奴家看来,这也是好事一桩!这么个标致的小娘子,便若就此死了,岂不可惜?瞧小郎君之年岁,尚未婚配吧?这小娘子也是云英未嫁,如今二位已是肌肤相亲,干脆便禀告府上长辈,择个良辰吉日,结成夫妻吧!” 旁边一个妇人笑道:“我说大花娘子,你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忘了撮媒说合哪!” 那丰腴妇人扭了下腰肢,乜了那妇人一眼,手中香帕的轻轻一甩,道:“奴家这不是看二位郎才女貌么?说不得小郎君心底早就有此想了呢!” 张骏听后又急又好笑,道:“大娘子,哪有救人就要与之结为夫妻的道理?!” 大花娘子道:“你二人,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怎不能婚配?小郎君请想想,这小娘子被人欺侮,为何独你挺身解围;这小娘子含羞自尽,又是你跳水相救?依我大花嫂说啊,这正是上天要搓合二位啦。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合当结为夫妻!” “成亲之后,小娘子再给你生下几个大胖小子……”当下叽叽呱呱,描绘了一大通二人日后的美好愿景。 另几个妇人听罢,连连点头,显然对大花娘子的言语甚是赞同。 张骏毫不怀疑,这位大花娘子定然是那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讲了张家道李家,无风可话三尺浪,有风便成浪滔天,与人说合的伐柯。当即头大如斗,不禁道:“大娘子,岂有你这番说理的,若我每救一位娘子便要娶之入门,那……那岂不是家中要妻妾成群了!” 那大花娘子道:“那有何不可?你看世间英雄豪杰,那一位不是红颜无数?我看小郎君明额光洁鼻如锥,此后当有大作为,合当是妻妾如云,儿孙满堂的命呐。有这么周致的小娘子为你扫榻烹羹,叠被扶枕,你就不要推脱啦!” 另几个妇人也跟着抽风,道:“是啦是啦!小郎君就非要推脱啦!”仿若这桩亲事便由她们做主了。 那少女本来哭得抽抽噎噎,听旁边的妇人一味作合,顿时大羞,竟止了哭泣,羞得不敢瞧任何人,将头深深地勾了下去。 突听有人大吼大叫:“阿妹,阿妹在哪里!哪个天杀的恶混欺侮俺阿妹……”其声如闷雷炸响,直震得人耳膜发痛。“阿妹,雅儿,你在哪儿?!” 一个面目狰狞,身材雄壮之极的男子抡着一个大铁锤疾步奔来,围观之众不由为他分开了一条道。这人走入人群,一眼便看见正抱着那落水少女的张骏,勃然大怒,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叉住张骏的脖子,吼道:“是你!天杀的恶混,胆敢欺侮我阿妹,爷爷我活劈了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节 攀听墙根 一个面目狰狞,身材雄壮之极的男子抡着一个大铁锤疾步奔来,围观之众不由为他分开了一条通道。这人走入人群,一眼便看见正抱着那落水少女的张骏,勃然大怒,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叉住张骏的脖子,吼道:“原来是你!你这天杀的恶混,胆敢欺侮俺阿妹,俺活劈了你!” 张骏在同龄人中也算身躯高壮,但那人的身躯之伟巨竟丝毫不亚于泰罗,力道也奇大,在对方探手之下,竟无还手之力,被他如小鸡般提拎起来。 张骏顿感呼吸阻滞,一张脸涨得通红,双脚乱蹬,却够不着那人的身子,双手在对方铁铸一般的手臂上乱抓乱挠,也不能松动那铁箍般的手掌分豪。而那个落水的女子,似乎被这如奔雷而至的壮汉的凶行惊呆了,张目结舌,直愣愣地盯着被悬吊半空的张骏,久久未回过神来。 那小厮张裬适才在打斗中,虽然抓狠了一个泼皮的要害,但自己也被另一泼皮打得够惨,现下正靠在树根下喘息呢。但见张骏被人掐住了脖子,忙跌跌撞撞地爬将起来,猛抱住那巨汉的熊腰摇晃喊道:“放开我家郎君!” 那巨汉一个倒肘,便将张裬击倒在地,喝骂道:“恶混,若俺阿妹有个三长两短,俺定将撕碎了你等!” 张骏心里这个冤啊,简直比窦娥还冤,偏偏又说不出话来,忙用一手指指自己的嘴巴,另一手指向那个落水少女,动作有说不完的丰富。 那大花娘子见巨汉这番凶相,先是唬了一跳,继而喊道:“嗳嗳嗳!你这蛮汉好不晓理,怎地动手打起你妹婿来了?!”又推了推那落水女子,“我说小娘子哪,快劝劝你兄长住手,否则你那未过门的郎君被他叉死,你就成了望门寡了!” 那落水女子这才神魂归位,看清了眼前景况,小声地道:“大兄住手,他们是好人!” “什么?!”那巨汉左手一松,张骏便如那皮球般坠落地上。那巨汉伸手将少女拉将起来,瞪着一双牛眼问道:“他们是好人?那伙歁侮你的恶混呢?” 那少女恼道:“是二位恩公将恶混赶走了,救了小雅。你怎地还是这般鲁莽,也不先问个明白便动手打人呢!” 这巨汉似乎有些惧怕他这小妹,忙将张骏和张祾从地上拉起来,极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二位恩公,俺是个粗人,不知道二位是小雅的恩人。方才出手之前,恩公也不先说一声,闹了个误会!二位恩公都不妨事吧?” 张骏一手捂着被掐得发青的脖子,一手使劲揉着屁股蛋儿,连咳了几声,心说你一个夯货,一冲上来就动武,哪有让人说话的机会啊? 大花娘子忙叽叽呱呱,将张骏勇战泼皮,又跳水救人的事说了一遍。至于张骏手触肌肤,与落水女子相接无间,更是说得详细入微。直把那少女羞得脸红到脖子根,恨不得将脑袋缩到肚子里去。 那巨汉倒也直爽,闻言后“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恩公大德,请受俺一拜!” 张骏见这人鲁莽是鲁莽,倒也粗豪得可爱,忙伸手将他扶起来,道:“莫要如此,你且起来吧!” 那巨汉却摇头道:“俺阿母曾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请恩公留下尊名,俺庆薄宁塔来日定报!” 张骏摇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令妹今日受惊不小,以后你要好好看顾了!”见落水女子的兄长已然赶来,后面的事便不虞他再操心了。 张骏看看天色,时辰已然不早,恐怕再等一会,张茂也当回府了,便拉着张裬便走。 那巨汉在后面大声道:“恩公,请教贵府何处,请告诉俺,俺来日一定登门拜谢!” 那大花娘子也没忘记职业操守,也大声道:“嗳,那小郎君别急着走啊,说说你现居何处,奴家明日也登门拜访,你与小娘子郎才女貌,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呐……嗳嗳……小娘子面皮儿嫩,你汉子家的也皮薄么?” 张骏拔腿便跑,那巨汉又在后面大吼道:“恩公,俺庆薄宁塔,在安宁巷里锻铁,恩公有用得着俺的时候,尽管来寻俺……” ------------ 这日黄昏,姑臧城出现了新闻性的一幕:两个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少年袒赤着上身,掩面疾走,身后追着几个五六岁的小孩,一面看热闹,一面唱道:“光叉叉,卖葫瓜,光肜肜,卖伽种……” 那身材高壮黝黑的少年一面俺面疾走,一面对身后跟着的少年责备道:“张裬啊张裬,你出府怎不捎带一贯五铢钱?羞煞人也!” 那相较瘦小的少年一脸的委屈:“小郎君,小公爷,小人出门可是带了吊铢钱,却是打那几个泼皮时失了,小人的衣裳可都给你了……” 那黝黑少年道:“你的衣裳太小了,只能做围膝。如此这般,如何能回府去?快些想个法子,弄一套衣裳来!” 小跟班心底嘀咕:“是你被那伐柯娘子臊得衣裳都不敢取,反来剥我的衣裳,现在小人也丢脸得很啊!”但小主人的话却不敢不听,忙四处打探,期冀从某处地方“顺”一套衣服来。 街市上人流如织,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一群小孩追逐打闹,即便脸厚如墙的人也经受不住。于是二人专择行人较少的小巷逃走。在姑臧城小巷中七拐八绕,终于摆脱了那群好事的顽童。在经过一处小院时,张骏眼前一亮。 这是一处独立的小院,院门深锁,屋前用石头彻了齐人高的围墙,墙上长满了绿油油的藤蔓。院中横着一根竹竿,一端搭在墙头,一端抵在屋子窗沿上,竹竿上挂着几套锭青色的衣裳,上半截已然风干,颜色比下半截浅了许多,想来刚刚浆洗不久。张骏便给小跟班张裬打了个手势,令其把风,他则顿足一纵,翻身便跃过院墙。张裬在其后看得暗暗啧舌:“小郎君逾墙入屋的本事,越发熟稔了也!” 古人晾衣,是用竹竿穿过两袖,若要取衣,先得取下竹竿;若要取下竹竿,就先得把住窗沿的一端,慢慢往外抽离。 张骏蹑手蹑足走到屋前,刚触及竹竿一端,突听得屋内有话声传出,手一震,忙缩了回来。 只听屋内有人娇声道:“啊哟你个夯人,每次都粗手重脚的,捏得奴家好痛!敷些伤药都不安生!” 另一人喘息道:“卿卿,郎君这番还不是想煞你了么。这几日来没曾疼过你,郎君这心里跟生毛似的难受。如今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今次便好好疼你一番罢!” 那妇人嘤咛一声,随着拍的一声响。那男子一声哎哟,恼道:“你怎地又打我痛处?” 妇人低低娇笑道:“你不是说好得差不多了么,怎地还呼痛?等你这个烂腿股完全痊愈了,再……” 男子道:“等我这伤痊愈,那周令长也处置完了县署之事,郎君却不知晓何时方能再与你相见了!” 那妇人吃吃笑道:“你这个无胆鬼,那老鬼又不是时时都回来,他在县署处理公务时,你就不能来么?难道你怕他再打你一顿板子?” 那男子怒道:“那老家伙,知晓监牢内暂押的是使君家小公爷,便拿劲献媚,没得到小公爷理睬,便把火发在我身上……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那妇人笑道:“这仇如今你不就报了么?早早就送他了一顶绿油油的大帽子……” 那男子道:“那老家伙中看不中用,早晚都要当绿头乌龟。” 那妇人佯怒道:“你是说我水性杨花么?” 那男子嬉笑道:“吾卿卿不是水性杨花,只是索求太甚,那老鬼在家里又被大娘看管得死死的,难得到此处一次。我家卿卿定然饥渴难奈,只有郎君我才喂得饱……哎哟,你又打我痛处!看我不收拾你……”随即屋内传来一阵嬉闹声,不久变成了有节奏的律动及喘息声。 张骏听到这里,似有所悟。屋内男子所说的周令长,便是姑臧令周全。然周全的宅院在姑臧城东,而此处小院,概是周全私养小妾的别院。 可怜那周令长的藏娇别院,竟成了私养小妾偷腥的处所! 张骏不是鲁男子,这一番傍听墙根,身体某部竟无耻地发生了变化,倏在触到了墙面。那处一生痛,他这才想起逾墙入院的目的,忙伸手拿取衣物。情急之下,拽着衣摆便往下拉,那竹竿啪地一声折为两截。不料这一声响,却惊动了屋里人。 屋中男人裸着上身,一手拿着帽子,提着衣衫,开窗便往外逃。刚跳到院中,却发现墙根下正站着一个同样赤身的少年男子,不禁吃了一惊。待看清对方的面容后,惊容更甚,颤抖着叫了声:“是你……” 张骏看清了这男子模样,也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是你!” --------- 张府门口,那丫头环儿正探头探脑地张望,脸上写满了焦急之色。等了良久,才在暮色中看到张骏主仆踢跶而回。张骏与张裬身上各穿着一套锭青色袍子,尺寸与身材极不相称,特别是那张裬,穿的衣服简直大了几号。环儿心中大感奇怪,待两人近前,又发现二人皆是鼻青脸肿,显是打架回来,不禁恼道:“小郎君,你莫不是又出去生事了?这么晚才回来,二郎可回府有一个多时辰了!” 张骏微微一惊,今日他没去双泉学院续学,却瞒着叔叔逛了次姑臧城,不知张茂回府后是怎番恼怒呢!但脸上却笑嘻嘻地道:“是叔父回来了么?唔,我这便去见他!” 环儿见张骏脸上一副惫懒模样,心里便是来气。珮儿多次嘱咐她代为照顾这位小郎君,然这位小郎君却仍是恣肆行使,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恼道:“你这番样子,可任何人都保不了你了!”说着便拉着张骏,往东厢疾走。回到住房,她先是找来了一罐王八蛤蟆跌打药膏,仔细给张骏在淤青处抹了,又给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边平展衣裳边说道:“二郎回府时,我原是禀报你暂时出府,一时半刻便回,如今这伤却怎么也掩不了,见了二郎你可千万别顶撞,忍着受骂几句,待二郎气消了便好了。” 张骏听那环儿在一旁絮絮而言,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温馨,笑道:“好啦,你现在就跟吴老嬷嬷似的,以后长大了还得了?叔父那边,我自有分寸。” 环儿气道:“好心好意提醒你,竟将好心当驴肝肺!”将未展开的衣掌一扔,负气而去。 张骏暗自好笑:“阿母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脾气竟这么倔,也不知阿母喜欢她哪一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一节 青马凭吊 书房内,张茂面东跪坐,张骏向北跪坐,二人脸上神色凝重,良久未说一言,只有那盏五蠄琉璃灯火将二人的影子长长投射到墙上。 张骏并未因白天未去双泉学馆续学而被叔父斥责,或是说,张茂还来不及斥责于他,因为有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比批评任性自由的张骏更为重要! 贾琚死了! 据悉贾琚是被人先折断了手足,再挖眼拔舌后残杀,死状极为凄惨。 然则这贾琚之死却成了张贾两族矛盾激化的诱因,张茂得悉,如今贾琚之死的矛头所指,正是他这个如今还浑浑噩噩的侄儿张骏! 张茂知晓他这侄儿过往的名声颇恶,然则知侄莫如张茂也,挖眼拔舌,酷烈残杀,此番凶行,张骏决不能做得出来。他这侄儿虽然乖张,然品性还不至于凶残如斯。除了今日未经允许私游出府外,这几日还算乖觉,府中除了跟班小厮张裬外,尚无别人受了张骏指使。而张裬一黄毛小儿,仅十二三岁年纪,承不了大事。故此,这其间必然有蹊跷! 很显然,有一场针对张贾二氏的阴谋正张网以待。只是不知是贾氏欲借机而为,还是另有他人于暗处结网,静候张贾二族两败俱伤后,坐收渔利。 贾琚出外三年,回复贾府前,仅与张骏打过照面,而这个照面却是双方大打出手,最终以贾氏的四死一伤而告终。贾琚回府当日便被人掳走,并留书示威,最终横遭惨杀。 无论任何人,对贾琚之死的第一怀疑对象便是张骏!以张骏的家业势力,最有能力立即进行报复,而且大胆留书,这与昔日报复何家二公子同出一辙! 当然这其间疑点众多,如张骏那晚在监牢之中险些丧命。然而此事在有心人眼里,若说曹氏复仇是顺势而生的偶然,更可说成是张氏设置的一场布局,更像是欲盖弥彰。否则,那晚既知凶手乃曹氏余孽,为何还要放任其逃,给予一条生路?! 张茂主政凉州,原本不屑为这种小事花费精力,然而贾氏为武姑冠族,贾琚又是前雍州刺史贾疋贾彦度之遗子,其死影响颇大。如今正值关键时刻,张茂便不得不谨慎待之。这也是今日他提早回府,急欲召见张骏的原因。 张骏听罢胸中有些惨然。虽说那贾琚浪荡不覊,且与他张骏生隙,然突闻其惨死,心中也不免戚戚焉。 贾府已于午后送来讣告文信,姑臧城中名望皆要前往吊唁。张茂是凉州首官,张氏又与贾氏为姻亲,自然要登门吊唁。然风波所指,却让张茂颇觉为难。 张骏细细思索,尔后方道:“叔父,贾氏既有文信相告,张贾二氏又为姻亲。贾公子与侄儿也算相识一场,如今他不幸殁没,侄儿打算去一趟贾府,登门吊唁!” 张茂眉梢轻轻一扬,道:“青马,你可知当前矛头所指,你就不怕贾氏诘难,于你不利?” 张骏微微一笑,眼神清明,徐徐道:“侄儿与贾公子有隙,初时侄儿也欲使贾琚吃些苦头,刹刹西河著姓的锐气,然背后杀人之事,侄儿还不屑为之!” “舅父大人乃文和公裔孙,策算深得家传,侄儿相信舅父大人已然察识出其中蹊跷!诘难只怕难免,但侄儿心中坦坦荡荡,贾族之中也不乏深明事理之辈。若有诘责,侄儿便当面辨驳便是!” “贾族为侄儿母族,贾琚乃侄儿表兄,于情于理,侄儿自当前往,凭吊一番。” 张茂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缓缓点头,“你能有此想,为叔甚心慰矣!你乃我族嫡子,由你登门凭吊自是最佳。然有几项要务,需你仔细留心。” 张茂于是与侄儿徐徐而谈,张骏则屏息静听,当晚书房内灯火几度明灭,直到天色微明,张骏才从书房内匆匆而出。 辰时许,一辆牛车缓缓驰出了张府,直往姑臧城西北的贾府而去。 --------- 祁连山下,贾府内外素挂如雪。 家主贾摹,一身袨袍,手执竹杖,静立灵堂之中,圆圆的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忧痛。然则是忧是伤,非洞察如烛者,是看不出端倪来的。东西两宗宗老也是一身袨筠,如两尊塑像,立于灵堂左右两侧。再下则是四房首望,以及与贾琚平辈及后辈男丁,皆著大功、小功丧服,跪于堂外。总管贾诚,腰系缌麻,统领贾府中部曲私奴,于府前府后,招徕接迎。 张骏的牛车刚驰到大门口,诚总管便得到消息,脸上微微一怔,随即一路小跑,前来向贾摹禀告。 贾摹听闻是张骏前来,也是脸色微动。 武威房首望贾蔚一脸怒容,高声道:“这个杀人凶手,竟胆敢前来惺惺作态,著人轰走!” 那贾蒑更是口出狂言:“此子来得正好,欺我贾氏俱其势乎?我等正可当场杀之,以其鲜血,奠琚郎少之灵!” 贾蒽、贾葵等也是满胸愤懑,出言激烈。 贾鄶低喝道:“住了!尔等身为族中长辈,郎少尸骨未寒,祭堂之上如此喧嚷,成何体统?”这贾鄶身为东宗宗老,辈分高显,四支首望被其喝斥,不禁脸上一热,堂内顿然静了下来。 贾鄶转脸对贾摹道:“家主,这张家小儿已到门口,是否接引,尚请家主定夺。”他虽是宗老,但贾摹才是家主,断事之权,还需请示于他。 贾摹缓缓道:“张青马既已登门,贾族哪有闭门不待之礼?诚总管,大开中门迎客!” 府门开处,张骏也是一身素服,出现在门口。通往灵堂的大道两侧站满了身着素服的贾族部曲,如仪而列,远远延伸到灵堂之处。这些贾氏部曲衔枚缄口,屏声敛息,贾府上下魁櫑悲音,回荡不绝。 张骏深吸一口气,一甩衫袖,目不斜视,不徐不疾地从仪间而过。健士叱卢万载则手举祭案齐眉,紧跟身后。 灵堂前贾族子弟见张骏前来,一个个站起身来,将之围得严严实实。 概因有两种思维作祟,很多时候张骏感觉自己就是两个矛盾结合体,时而清醒,时而懵懂;时而幼稚、时而冷静。就像此刻,面对贾氏诸子的恶意围观,张骏毫无怯意,竟有一种奉我为央,俾睨众生之感。 张骏清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迎面而来的莫不是仇视的目光。张骏脸上微微一凝,道:“诸位表从兄弟子侄,琚表兄新丧,青马前来凭吊,你们便是这般对待客人的么?” 贾破咬牙森然道:“凶贼来得正好!今日便取你项上人头,祭奠郎少冤死之灵!”贾琚横死,他的胞兄贾矾又在红崖山中被杀,所以新仇旧恨叠加,对张骏是恨之入骨。猛然拔出短匕,前冲一步,直刺张骏胸膛。 张骏眼中冷芒一闪,身子往侧面轻轻一让。身后叱卢万载将祭案上空中抛出,猛然出手。抛案、出手、夺匕、接案一气呵成,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柄短匕便到了叱卢万载手中而案上缇酒竟未洒一滴。叱卢万载虎目生威,环视众人一眼,贾氏子弟被其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张骏一接进袍袂,昂然走向灵堂。 贾琀迎上前来,道了声“青马表弟”,却不知该如何续话。这贾琀虽然不学无术,但心眼并不坏。贾氏子弟中,又当数他与张骏最熟,两人是亲表兄弟,自小一块长大,应说张骏的脾性他最为了解。 然而近日来张骏在他眼中却变得陌生了,贾琚之死,众人皆将矛头指向张骏。但贾琀心底的直感却不相信其乃张骏所为,因此他对张骏没有其族中兄弟那般的仇恨。现在他这一帮堂兄弟侄群情激奋,他又担心张骏的安危来,一时心中好不矛盾。 贾弇适时出现在灵堂门口,说道:“张公子,请随我来!” 随着宾相的长长宣号,张骏缓缓步入灵堂。正中摆放着一副厚重的生漆棺椁,椁前立着贾琚的长生牌位。堂中跪了一个著粗麻孝衣的孩童,六七个年长者立于左右上首,皆面无表情,冷然注目着张骏。灵堂四壁挂满了凭吊宾朋献上的輓词。 张骏一脸庄肃,默默走到灵前,从叱卢万载手举的祭案中取出一尊缇酒,撩衣一拜,在贾琚灵位之前,心底默默而言:“贾郎少,你我本来素无交集,却因冲撞而遇。你出自贵胄,高傲俊杰,自然不意布衣之苦。我张骏却是心同草根。彼此心念不同,冲突在所难免。然则彼此被人设计,我在监牢险些丧命,你惨遭毒手命赴黄泉。如今阴阳两隔,凶手杳杳。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知道你死不甘心。张骏在你灵前郑重起誓,将全力侦查凶手,为你雪仇。贾郎少精魂在上,助我一臂之力!”将缇酒举案齐眉,然后缓缓酹洒于灵前。 那粗孝孩童向张骏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这孩童叫贾碀,年约五六岁,本是贾氏偏房贾玏的幼子,因贾琚殁而无后,便紧急过继承其香火。孝亲回礼,张骏忙上前执其手,以示慰哀。 贾疋死时追赐酒泉公,贾琚为其遗孤,当承其爵。按仪制,王公之殇,当著《薤露》,多由凭吊宾客书写輓歌,发引执绋时,由輓僮齐唱。孝亲回仪后,候在一侧的宾相便呈上一方白帛,张骏略一思索,便泼墨挥毫,写下“千里雪亲仇欣仰巨秀英名,一朝辞长世悲叹雁分棣萼”两列行颜大字。 贾摹双眼如矩,自张骏步入灵堂起,他便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张骏脸上看不出畏怯,也看不出忧伤。从始至终,张骏脸色都平静如水,眼神清朗而不飘忽,整个凭吊过程,不傲据,不谦卑,进退如仪。 吊完贾琚,张骏面向贾摹,恭恭敬敬地拜倒:“甥儿拜见舅父大人!” 贾摹脸上不见喜怒,待张骏三叩完毕,方双手虚扶,张骏随即恭顺站起。 张骏道:“逝者已矣,舅舅请节哀顺变! 俗语说“外甥似舅”。张骏肖母,眼角眉梢与贾摹有些略似。贾摹深深打量着张骏,似乎在看着自己少时的样子。他心中某条丝弦突然松了一扣,脸容终于波动了一下。 贾氏宗老、四去房首望正欲出言诘难张骏,却被贾摹的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青马有心了!远来相吊,情义殊隆。琀儿,你亲陪表弟至客房歇息!” --------------- 张骏方走,灵堂中紧张气氛稍稍一松。 西宗宗老贾弇道:“家主,张氏小儿在前,家主缘何阻我等当面质问?” 贾摹轻轻摇头,并不回答贾弇之问,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张家的小马驹,已然长成了黄骠少年了……” 贾鄶则目注张骏漫步而出的背影,迷惑道:“这张氏小儿,似与往昔不同了!” 贾蒽有些不解道:“鄶叔,这张骏形貌无异,只是脸上淤伤未消,有何不同了?” 贾鄶摇头道:“老夫也说不出,心中总觉这张家小子如脱胎换骨,不落窠臼,与旧日大相径庭了!” 贾弇也有同感,道:“老夫也有同感,初时尚觉其乃一时收敛,然气度之易却非一日之功。总之是让老夫迷惑了!” 贾鄶转向贾摹,道:“不知家主对张骏有何看法?” 贾摹却不答话,而将那副輓词递与贾鄶,贾鄶看后脸上吃惊,叹道:“这张家小子才华仪表,卓尔不群,单这一手书体,似隶非隶,似草非草,字形却是从未有见,奇哉!奇哉!” 那贾弇也接过輓词,看罢叹道:“奇哉!其文对格,古今未见,这一手书法,虽不能与张伯英,索幼安、卫伯玉比肩,然已自成一脉,稍加时日,开宗立派也是大有可能!” 贾摹瞧了一眼灵堂诸人,突然道:“琚郎少之死,非是张氏所为矣!” 两宗及四宗皆是一惊,不知贾摹缘何又推翻了自己先前论断。直听贾摹续道:“琚郎少被掳,所指皆因一方青马丝帕所书,然今日所观其书,差歧甚远矣……” 在堂诸人莫不是智睿之辈,从贾摹的简单数语中,已然听出了话中深意。那贾弇声音有些发颤:“何人有如此手笔,诱使我贾族也?” 而贾鄶却表现得有些云淡风清,道:“想必家主胸中,已有所权谋了!” 贾摹轻轻颔首,脸上荡漾出一丝笑纹,在这灵堂之上显得极不和谐:“我族欲借势而为,便有他人坐收渔利。如今西风将至,彼人欲袖手而观,难也!” ******* 江汉初涉写作,文笔拙劣,人物、场景勾勒不尽人意,自是褒贬不一。 这两日细看书评,对针贬的朋友虚心求教。关于主角性格特点,本人不欲伊始便入他人窠臼,树高大全像。 期冀读者朋友继续包容指正。 感谢铁手兄、感谢玉倌兄一如既往的支持与鼓励!感谢吾爱之huanghuacd、感谢《魏晋南北朝历史文化圈》群友及读者朋友的关注与支持! 江汉在此拜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二节 风雨欲来 本来张骏尚以为到贾府凭吊,将面对群情汹涌的诘责大潮,他也做好了“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准备。然而事实上除了刚入府时贾破欲行行刺,却被叱卢万载轻松对付外,后面却沉寂如水,无一人出面诘问。没有预想中的场景,张骏心底反倒有些失落。 张骏并未在贾府停留太久,毕竟他身份特殊,贾氏子弟虽未诘难,但心中的仇恨却丝以毫未减。举丧期间,留滞无益。午后时分,他便告别了舅父贾摹。贾摹也未作挽留,倒是贾琀一直将他送到府门外,直到张骏登上了牛车,方挥手告别。 一路上,叱卢万载未发一言,从出府到吊灵,继而回府,他就像张骏的影子,除了那空手入白刃,从贾破手中夺刃的惊鸿一现。正是因为叱卢万载的陪伴,张骏才心有所恃,表现得从容冷静。 叱卢万载冷静寡言,不喜不怒,张骏与之搭话,也是有问才答,而且惜字如金。而张骏也不爱絮叨,片刻便冷了场,牛车上二人冷默不语,一路静听牛蹄声声。 车行到承佑门左近的北关大街与建福巷的转角处时,突地横向里奔出一列马车,这马儿跑得甚急,与张骏之牛车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撞在了一起。叱卢万载浑身筋肉便如上了发条般绷紧,一手紧握刀柄,一手将张骏护在了身后。 只听对方马车上有个妇人骂道:“哪处不长眼的狗才,竟撞我家娘子的车驾……噫,是姑爷家的牛车?” 经此动静,双方驭者都止住牛马,停了车来。 张骏掀起车帘,只见对方马车前站了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那马车珮饰豪华,车辙车辕上却是沙尘满布,显是跑了很远的路。车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麹”字。 那中年妇人看了一眼张骏,初时一惊,随即双眼一亮,道:“原来是表公子!” 车中一个娇濡的声音道:“秦阿母,发生何事了?” 那中年妇人道:“回阿女话,御师一个不察,我们撞上了琺姑奶奶家表公子车驾了!” 那车里人欣喜道:“是我大姑母府上的青马表弟么?”马车帘儿掀起,露出一张明媚的脸儿来。张骏见这人花信年华,作少妇装扮,散发着一股贵气,欣喜道:“原来是贾家二姊姊!” 原来,对面马车上的少女乃贾摹的次女贾融。贾摹有三女,长女贾欣,远嫁成纪李氏,次女贾融,嫁入西平麹氏,三女贾贺,尚待字闺中。 张骏认出对方身份,忙跳下牛车,叱卢万载也飞身跃下,与之形影不离。 那中年妇人姓秦,乃贾融的乳母,因贾融出嫁而随至西平,做了贾融的贴身嬷嬷。见张骏等人下车,忙道了万福。那贾融怀抱一个小孩儿,也下了马车。笑道:“果真是青马表弟,数载不见,比昔时又高壮许多也!尚订亲了否?”见张骏脸色微红,轻轻一笑,转过话题道,“姑母大人近来可好?” 张骏道:“承姊姊托问,母亲大人安好。前些时日还念着几位姊姊呢!” 贾融听后大为高兴,她生母早逝,昔日待字闺中时,与之最亲的便是这个嫁入张府的姑母。从心底便将贾夫人当成了生母一般,道:“请青马表弟转禀姑母大人,姊姊此番归宁,过得两三日便去拜望她老人家!” 在张骏与贾氏娘子攀谈之际,叱卢万载的眼如鹰隼,从对方诸人面目及服饰细节上一一扫过。 贾融的马车上共有五人,除贾融及怀抱孩儿,秦嬷嬷和一个随侍丫鬟外,还有一个赶车的驭者。 那驭夫是一个长得极为敦实的汉子,左颈处有一块淡淡的红斑,目光极为锐利,在叱卢万载鹰眼扫描的同时也在仔细观察着张骏等几人。目光与叱卢万载一碰,立即收敛眼神,余光微微飘忽了一下。叱卢万载心中一动,立即牢牢锁住对方,一瞬也不稍离。 那贾融身材尚高,依后世而言,约有一米七五左右,仔细一看,眉目间隐与贾琀有些相似。说起来,张骏的相貌酷肖其母,而贾夫人与贾摹相貌相似,而贾琀与贾融又酷肖其父,张骏与贾融走在一起,姐弟之相比之贾琀更为明显。 贾融怀中还抱的那孩儿尚不足一岁,那孩子白白胖胖,天庭饱满。现在正醒着,却一点也是怕生,大概是对张骏脸上未消散的青紫吸引了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直往他脸上瞧。 张骏在后世很喜欢小孩,少年时在家里,堂哥家的几个小孩子与他最亲,常像尾巴一样在他身后跑来跑去,被叔伯婶娘们称为“孩子王”。现在见这小孩长得可爱,便起了亲近之心,便道:“贾姊姊,可否让我来抱抱?” 贾融道:“我这镐儿可认生得紧呐,别人抱抱他便又蹬又哭,你可得小心了!”又轻声哄那小孩道,“麹镐儿,你表舅要抱抱你了,可得乖觉哦……”说着将孩子递交在他怀中,那小子居然不哭,伸出小胖手便去抓他被打肿的脸。 张骏侧脸闪了一下,笑道:“这小子,一点都不安分!”麹镐以为这个青花脸的人在跟他说话,不由格格大笑起来,那双小手抓闹得更欢了。 贾融微笑道:“镐儿与表弟挺有缘呢,日后你们舅甥多亲近亲近!” 旁边赶车的驭夫道:“少主母,时辰不早了,琚表舅新丧,莫误了时辰!”贾融随口说道:“休得急躁,我与自家表弟多日不见,说会子私话,能误得了几个时辰?” 那驭夫眼中精芒一闪,随后低顺着眉头,道:“少主母,亲家翁府上的规矩不可违,上车请走吧?” 贾融脸上怒起,但随即又忍了下来,道:“好罢!这姑臧城我自小长大,街头巷尾,隐道捷径稔熟得很,等下选一条捷径回去,误不了时辰的!” 张骏见那驭夫面色不豫,言语生硬,似乎没有做下人的恭卑姿态,心中颇觉奇怪。但他作为外人,对麹氏主仆姿态如何也不好理论,便道:“姊姊,琚郎少新丧,误不得时辰,改日请到敝府做客。” 贾融道:“青马表弟,真对不住了。改日姊姊再到贵府,看望姑母大人!”说罢抱过麹镐上了马车。在马车上,贾融轻轻掀起窗帘看着张骏,嘴角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不知何故,却是轻轻一叹,默然垂下了帘布。 张骏目注着贾家表姊的马车汽渐渐远去,忽觉这贾融的举止颇为奇怪。但奇在何处,却一时不得要领,待那马车消失于巷陌深处,方醒过神来,却见叱卢万载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贾家姊姊(驭夫)有些奇(古)怪!” 张骏和叱卢万载不约而同,说了这一句话,不过张骏所指是贾融,而叱卢万载言及的对象是那驭夫。两人对望一眼,心中皆是一突。 叱卢万载猛然跳上车辕,急切说道:“小郎君快上车,去牧府节堂!”夺过驭者缰绳亲自驾车。扬鞭一抽,那健壮青牛便甩开四蹄,急急往前奔去。 ------- 姑臧承安门北,安昌北大街、,凉州州牧府邸。 一骑激跃奔腾,自泰武门穿街奔入。那骑者一身戎甲,背插三面小旗,策马连声高呼:“枹罕急报,闻者闪避!”街坊百姓闻声莫不向两旁闪避。信使策马直冲到牧府前的台陛之下,犹不收缰。府前守值双戟交错,“铿”然声响,将信使连人带马阻于阶前:“牧府节堂当前,不得擅闯!” 那信使这才猛收缰强,胯下座骑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待得后蹄连退数步后方才紧贴戟尖落地。那信使滚鞍落地,从怀中递出一封信函,急急道:“枹罕军情急报,请速呈大将军览阅!”言毕便昏了过去。 守值哨长从骑者手中接过信函,见火漆封口处贴有三支鸟羽,信函封面写着“马上飞递”四个朱砂大字,便顾不上昏厥倒地的信使,忙疾步奔入府内。 凉州牧府官邸为两厢格局,左厢为刺史节堂,右厢为大将军府,护羌校尉府与大将军合署理事。那哨长急匆匆冲到大将军府前,正碰上走出府来的参军陈珍,忙高叫道:“陈参军,枹罕急报!” 陈珍接过信函,匆匆验看了一下火漆真伪,旋即一路小跑至左厢刺史府节堂,交与左长史氾祎。 牧府节堂内,张茂正与别驾吴绍、主簿马鲂等牧府属僚商议张掖等郡旱饥之事。 别驾吴绍四十许,中等身材,头戴白色笼冠,蓄三络长须,显得清秀儒雅,徐徐道:“自四月始,张掖郡之永平、删丹诸县滴露未降,少有收成;六月中,武兴郡之宣威县境遭遇风灾,如龙卷野,房舍塌溃、牛蓄刮佚无算。永平县令宗庆、删丹县令王骘皆上表求平利贷民粮粟二万石,又请以工代赈,修缮沟渠以引水;宣威县令田斌上表租育牲蓄,拨以棉粮一万五千石,以备冬时……” 张茂道:“凉州寒凉,天灾交侵,百姓逢不遇之患,殆由庶事有缺,茂之过矣!宗庆、王骘、田斌体恤民情,察识民苦,当作褒奖。所呈之表,一应批复!” 马主簿道:“明公洞察苍生疾苦,乃凉州百姓之福矣!然凉州存粮本为河湟兵戊所需,若挪作他用,兵需不足,恐将引起激变,明公当三思啊!”这马主簿脸庞略长,双眉下撇,时时给人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 张茂摇头道:“武公曾告诫我等,当务安百姓,上思报国,下以宁家。茂摄政凉州,当以民情为重,解民以倒悬为摄政之本,此事就此定了,无需再议!” 张茂雅能断事,一旦定论,断无反覆之理。吴绍、马鲂听罢,微微一叹。但还是立即动手起草钧令。 正在此时,氾祎疾步跨入牧府节堂,大声说道:“明公,枹罕军情急报!!” 张茂接过这封粘了三支鸟羽的急件,拆信一览,脸色立变,猛然站立,急令道:“著令司马、长史、军咨祭酒、参军等掾官曹佐即刻至府堂参议!” 张茂每说一句,马鲂便在文案上记录一句,随着钧令下达,牧府令官策骑四出,奔向姑臧城各处属官府邸。 建兴十年七月初二日未时下刻,姑臧城牧府节堂内僚属齐聚。凉州刺史张茂跪坐主位、别驾吴绍、太府主簿马鲂、少府司马阴澹、左长史氾祎、右长史马谟、军咨祭酒索孚、参军马岌、扬烈将军宋辑、中护军阴充、武威郡太守傅敞等一班文武属僚分坐两行,人人脸色凝重,节堂内沉寂如水。 枹罕驿卒送抵的军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窃据关中的屠各匈奴赵国酋首刘曜,攻陷了陇西重镇南安后,兵锋西指。刘曜军连克凉州河东的七处戍所,前锋已兵临洮水,与凉州之河东重镇临洮、狄道一线隔水相峙! 枹罕以西,是凉州重镇金城,而金城西北,越过洪池岭,便是凉州治所姑臧城!凉州,已是风雨欲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三节 纷纷挠挠 西晋孝惠帝时诸王之乱,致大权旁落,国力衰瞆,天下生灵荼炭,民不聊生。北部诸胡趁机揭竿而起,相继反晋,中原大地遍布狼烟。 永兴元年,屠各匈奴人刘渊自左国城起兵叛晋,累寇并、雍、河、洛诸州,窃国称汉,山东巨寇王弥、河东羯胡石勒相继附应之;巴蜀之境,賓氐人李雄等领流民叛晋;永嘉之乱,建兴之丧,秦关中州血流遍地,白骨盈野。 此时天下已分崩,群胡林立。屠匈奴汉国历刘渊、刘和、刘聪、刘粲等几位国主,传至刘曜,占雍州及并州一部,豫州大部,改元称赵;河东石勒据并、青、冀、幽诸州,与刘曜交恶,也称大赵天王;賓氐人李雄据梁益二州之地,立国为成;朔方、阴山南北,有鲜卑拓跋氏;燕山以北,有鲜卑宇文氏、鲜卑段氏;辽东有鲜卑慕容氏;余者如河陇以西山林,羌、氐、鲜卑等杂胡称豪任帅者,数不胜数;唯有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建康,偏安一隅,承继华夏衣冠。 屠各匈奴人自立国之始,便以灭晋为首务,刘渊、刘聪、刘曜几代国主,数度攻掠洛阳、关中,掳杀不止。建兴四年,中山王刘曜攻陷长安,掳愍皇帝。秦州天水、陇西、南安、安定、阴平、汉阳诸郡,尚在晋之宗室南阳王司马保之手。司马保驻镇天水上邽城,自称晋王,置百官,摄政抗胡。刘曜即帝位后,先是以车骑大将军游子远出兵陇右,平定巴氐句氏,粗定了关中。如今更是亲率大军西征,一路攻伐,如入无人之境,仇池国百顷酋主杨难敌兵败逃避,南安司马保旧将杨滔、陇西太守梁勋等望风而逃。赵军威压凉境,大有旦夕平凉之势!! 急报传至,凉州上下诸官莫不惊怖。凉州虽远硾西境,然与中原之变,却是休戚相关。当年诸胡寇京,前凉州刺史武穆公张轨、元公张寔曾先后令北宫纯、张敷、宋配等率军勤王。如今节堂之中,当年曾征师勤王,浴风沥血,与寇绝死鏖战者,又或远避兵祸,流难河西者,十有六七。遥想当年风雨,犹在眼前,今闻敌寇逼临,危机高涨,焉不动容?! 张茂当先发问:“胡虏来势汹汹,大有进犯河西之势。我州虽东西纵横千里,然人丁稀薄,诸郡分域遥远,如今兵祸如泰山压卵,如之奈何?” 军咨祭酒索孚率先出列,这索祭酒年约三十许,相貌儒雅俊美,缓缓说道:“明公,我凉州自建兴五年之后,便息兵以养民。昔之凉州大马,今成屯田民夫,境内几无可战之兵,屠各胡来势汹猛,非凉州能抗。属下素闻刘曜好美色,当年攻陷洛都,收罗宫女,强娶孝惠帝羊皇后。即伪帝位后,虽宫室美女充盈犹未知足,更诏令国中臣民之女未经其御览不得出嫁。凉州素来物产丰饶,属下以为可使凉州马羊金帛、女妓方物以贿之,攻其所好,消其衅战雄心!如此,凉州之危可解矣!” 索氏为敦煌巨族,族中子弟多人在凉州各地为官,索孚作为族中翘楚,在河西影响力颇大,张寔接任凉州刺史时,便官拜要职。故索孚此言一出,竟有几个僚属出言附应。 张茂求问,当是抛砖引玉,取获御侮之策。没想到这索祭酒,一上来便出了个贡物乞和的馊主意,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左长史氾祎猛然站起,指着索孚鼻子骂道:“懦夫!屠各胡虏兵锋西指,此已存了亡我之心,岂是为了美女方物?想想昔年武公、元公在世,屡屡遣军勤王,‘凉州大马’横行天下,诸胡莫不丧胆。今凉州上下当同心如一,共御外侮!尔却欲贡之以财,摇尾乞和,存何居心?!” 这氾氏也为敦煌大姓,素出勇智之辈,氾祎之从叔氾瑗,有将相之才,张轨任时便引为肱股,拜为中都军,辅以军政。永兴二年,氾瑗以一纸书信降东羌校尉韩稚,被传为美谈。氾祎有从叔之风,刚铮直谏,常与张茂据理力争,是个有名的直臣。因此索孚提出贡物乞和之策,登时大怒,立即站出来斥责。 索孚脸上一阵青白,他的一番言语正指出目前凉州软肋,不想一出口便被氾袆抢白,立即出言反驳,与氾祎吵成一团。参军马岌见状忙上前圆场,拉住索孚衣袖,示之以目,对氾祎道:“氾左史请勿生怒,今凉州紧急,明公相召诸位同僚,意为解除危厄,索祭酒所言亦为一策,定夺予决,全赖明公,诸君请勿伤了和气!” 张茂轻咳一声,道:“茂请诸君升堂,意请救凉之策,各位尽可自抒己见,切勿伤了和气!”张茂善于纳谏,可听各种谏言。氾祎听张茂已发话,怒气冲冲回列。 别驾吴绍道:“明公,敌军压境,当奋而起之。凉州诸郡虽隔殊远,然安民保境,责无旁贷。明公当钧令全州郡县抽师集旅,东赴河洮,驱敌于凉州之外!” 右长史马谟也道:“氾左史之有理。自武公刺凉以来,河西男儿从无畏战之辈,敌军压境,焉有不战之理?凉州军虽然解甲,烈火雄心犹在,只需明公钧令一出,即可重拾戈甲,东赴沙场。属下也以为,明公当传檄河西,重建突骑,保我凉州!” 参军马岌,扬烈将军宋辑等均表态主战。其时北方民风彪悍,多尚武之辈,凉州地处西硾,诸胡环伺,加之删丹龙首山一域水草丰茂,盛产良马,因而西凉铁骑闻名天下。在场诸官,多是随张轨、张寔等参与勤王之辈,风骨倔强。 因有刚才氾祎与索孚的争吵,出谋求和者少了许多,多了几个闭目神游,如老僧入定的僚官。 今日之凉州,各级官僚并非紧密成团。就其身份构成,分为了流官与土官,流官乃由中枢任命,赴地上任的异地官僚。而土官则是由当地中正举荐,士子中的高杰威望者。 汉晋以来,高门士第垄断官场,各地州郡,莫不如此。 以西北凉州为例,当地豪右著望的根基已深植壤内,与邻近大姓联姻后,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土豪集团。其拥有大量的部曲府丁,附民无数,势力之膨*大,足可屏蔽一方,不遵中枢行令。当年东汉草创,陇右隗嚣便纠集当地土豪,与光武皇帝对抗,汉末又有权柄在握的董卓西凉集团。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朝廷中枢,对地方豪强,莫不以优抚为主。晋有伐蜀名将杨欣刺凉,不以土著子弟为仕,竟惹得敦煌豪姓便公然违命,杀其命官,自设郡守,引发凉州之乱。 张轨刺凉时,汲取昔日杨欣之故事,上任伊始,便遍访当地名贤,引宋配、阴充、氾瑗、阴澹为肱股谋主,又重建双泉学馆,引土著子弟入学,春闱秋射,择优者举荐为仕,方取得河西土著的支持。张氏之行政,才得以顺利施行。 如今大敌压境,若说是凉州之危,还不如说是凉州的流官之危。土著豪强根基深厚,不论风雷闪电,适时依附于强权,皆可安保家族利益无虞。而流官如浮萍漂泊,无根无托,一旦凉州被灭,但断无生存之理了。 张茂将堂内诸般景况皆看在眼里,思索良久,心中已隐然有了决论,道:“列位诸君,我州诸郡可抽取人丁几何,组织劲旅突骑?组建军旅耗时几何?挥师东进,军马粮草当耗几何?” 主簿马鲂上前道:“回明公,牧府檄令传达,至最西之敦煌郡,尚需五到七日,各郡组建保境之师,需三至五日,依郡属人丁,抽丁建旅多则七千人,如武威郡;少则一千人,如西海郡,筹备军马粮草,最短也需半月之期!如此计算,全州可抽丁建旅三万众,耗时足月,若加东征路途,则需二月之久!” 马岌、宋辑等职涉军务,乃知兵之人,知战事之起,非一日之能,对马鲂所言深以为然。 二月时间,对凉州而言太过漫长,刘赵大军,正陆续从关中而来,也许不消一月,便突破黄河天险,据振武、古浪一线,到那时,姑臧真正危矣! 张茂眉尖跳动一下,道:“若以武威郡筹措粮秣,各郡分期发兵,以络绎接继支援河洮,当耗时几何?” 马鲂道:“若省去筹备粮秣之事,各郡出兵时间可缩短半月!” 张茂听罢,微微一叹,道:“如此,时不待我矣!” 马鲂想了想,又道:“明公,军情紧急,今永平、删丹、宣威诸县所求,可否暂缓?” 张茂道:“军情紧急,然民危亦如火,诸县之表一应所求,军粮筹备,可再作商榷。” 中护军阴充道:“明公,为今之策,当作多手准备。一、明公当即刻号令全州,抽丁建旅,各郡每建一旅,每卒携五日之粮,即刻挥师起征,不得稍误;二、武威、广武、西平诸郡即刻筹集军需,押送金城屯集;三、令洪池岭一线巩固坞堡关隘,以防不测……” 张茂对阴充之策深以为然。他身为凉州主政,思虑须得全面顾及。刘赵大军带来前所未有之危难,其结果均需在胸中打下腹案才行。 张茂将诸人所言在脑中一一过滤,又闭目沉思半晌,复睁眼望向右侧如老僧入定的阴瞻,满怀殷切道:“不知处建兄有何良策?” ---------- 一辆牛车急急忙忙,如飞般奔来。车未停当,驾车汉子便跳下车来,几步冲到台阶前,守值甲士立即双戈交叉,喝道:“来者止步!” 那汉子将手中腰牌一亮,大声道:“我乃护羌校尉骕騻营佐领叱卢万载,有要事禀报大将军,请通传!” 那甲士中一个伍长上前察验了一下腰牌,道:“原来是叱卢佐领,对不住,大将军急召诸位明堂在牧府相商要事,未得通传者概莫入内。请叱卢佐领在外稍待!” 叱卢万载微微一愣,道:“因何事如此紧迫?” 那伍长道:“听闻前方有军报送达,详情小人也不知晓……” 叱卢万载但见堂前台陛戒备森严,守值甲士较之往日增逾一倍,料来是有紧急要事。便对跳下车来的张骏道:“小郎君,明公正在府内商议军情,恐一时半刻无瑕接见我等。” 张骏道:“军情紧急,耽搁不得,我们便寻一个地方稍候罢。叱卢大哥,牧府左近可有供人歇脚之处?” 叱卢万载指向牧府对面的一处恢宏建筑,道:“彼处有一家怡情居,乃来往姑臧的高门名望歇息之所。属下这便去为小公爷寻一个客座。” 张骏摇头道:“此地距牧府太远,我们有要事禀告叔叔,岂可悠闲如若,还是寻一近处罢!” 叱卢原想张骏公子哥儿,落脚之处必然是俨俨风雅之居,所以才指向怡情居,听张骏此说,忙转而指向牧府偏院,道:“倒是牧府偏厢之内,也设有供人坐息之寅宾馆,属下以为其陈设粗陋,恐小郎君住不惯,因而不敢相告。” 张骏道:“高堂华宅,陋室寒窗,安身立命,不过三尺之地也,役役而求何益?便去寅兵馆罢。”指使跟来的驭夫将牛车驱回张府,便与叱卢万载走向寅兵馆。 刚走得几步,却听得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地喊道:“前面……可是叱卢将军?” 二人转头,却见一个穿着染成青蓝色粗布衣裳的女子正小心地跟过来,这女子头发散乱,鞋帮衣摆也带着不少黄泥,双眼红肿,一脸焦灼之态。 叱卢万载微微一怔:“小雅?” 那女子脸上一喜,叫道:“叱卢将军,我终将你等来了!”随即两行泪水簌簌而落。 叱卢万载见那女子出现在牧府堂前,料想定然发生了变故,忙道:“小雅,发生了何事?” 那少女道:“叱卢将军,我兄长被人抓走了……”说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四节 论否亲征 张骏认得这个女子正是昨日他从湖中救起的小雅,忙问道:“你兄长庆薄宁塔怎么了?” 小雅一心想着向叱卢万载求助,居然没留意到他身边还有一人,听张骏相问,这才抬起头来。她先是一惊,随即一团红晕爬上了双颊,脸儿不由自主地埋了下去。 叱卢万载道:“这位是张使君侄公子张骏小公爷,你有何难事,可告与小公爷做主。” 张骏见之泪眼涟涟,也动了测隐之心,柔声道:“小娘子莫急,发生了什么事,你先与我们说说。” 小雅听说对方是张府的小公爷,眼睛一亮,她住在姑臧城,自然听说过张骏的名头,如今听说对方答应相助,心中一定,忙断断续续地道出事情经过。 原来这事还得从昨日张骏救出小雅之后说起,那日庆薄宁塔从大花娘子口中听说了事情经过,气得七窍生烟。这庆薄宁塔原是昌黎郡乌侯部人,幼年时父母双亡,被人拐到幽州为奴,十岁时从主家逃脱,一路行乞,到燕门郡时遭遇白灾,几乎冻毙,幸被山中一樵户救回。庆薄宁塔少时便异于常人,力大无穷,深受樵户所喜,被收为养子。未几年,雁门乱起,养父母死于羯胡乱军践踏之中,他只好带着养父母遗女小雅逃亡。因雁门以南兵灾无数,二人不敢往南走,便沿着雁门以北之长城沿线一路往西,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颠沛留达离数年之久,终于逃离了纷乱之地,来到了相对安宁的凉州。 庆薄宁塔粗豪耿直,性烈如火,小妹受辱,岂能咽下这一口气?得知那几个泼皮乃少府主簿马鲂的六公子马符的属下,哪管对方身份殊异。当即问明了马府的所在,便拎着大锤,冲上门去,任谁也阻挡不住。 彼时马府,六公子马符因几个属下灰头土脸,狼狈而回。顿觉颜面大失,正在府中大发雷霆,执鞭子将五个属下抽得皮开肉绽。当听说庆薄宁塔找上门来,心道来者不知死活,胆敢上门讨打,便纠集部曲,要在庆薄宁塔身上出这口恶气。却不想这庆薄宁塔力大无穷,又懑怒而来,十数个府丁部曲片刻间便在他的重手下被打死了七八个!吓得马符公子仓皇躲到假山石缝之中,久久不敢露面。 这庆薄宁塔头脑中没有弯弯绕,一心为小妹雪耻,这口恶气倒是出了。但对方高门大户,又有官身,如今这个祸事却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事后一想也是后怕,便想回家接了小妹后,再次逃亡。哪知小雅在他上门雪耻之前没挡住他,便一路缀在其后。耳听院内打斗之声不绝,担心得她差点将下唇咬掉,待见庆薄宁塔浑身是血地冲出马府,便直接将她吓昏了过去。 庆薄宁塔逃回住所,没见到妹妹,复又返回寻找,他一身是血,自然引路人侧目,未几便被马府遣出的部曲寻获,一般激斗下来,他终因寡不敌众,被马府家丁部曲擒了回去。 小雅苏醒过来,方从街坊口中得知兄长已被一众马府家丁缉拿入了府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小雅兄妹在姑臧城举目无亲,仔细一想能想到的人物,除了昨日救了她的少年公子,便只有昔日间因锻造兵器而与庆薄宁塔相识的叱卢万载了。这小雅依稀记得叱卢万载在牧府有公职,也许能救得了兄长,便一路寻到牧府。然而牧府中官衙大人的名姓焉能随意打听?若非守值甲士看在她是一介弱女,怕是一番乱棒打将出来。小雅进不了府,却不敢走远,便在牧府左近焦急等待,这一等便从昨夜等到现在。 叱卢万载听罢长叹一口气,那庆薄宁塔性情忠耿,是他在姑臧城难得的朋友之一,如今友人有难,他焉能袖手旁观?然而此时手中却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办,却是片刻也拖延不得。直叫他左右为难! 小雅见叱卢万载一脸为难,忙将希望转向张骏,“扑通”一声跪在张骏面前,抱着他的右腿哭诉道:“求张公子爷施援救救我哥哥,奴家愿三生为婢,回报公子之恩!” 自那天小雅被张骏救起后,又从多嘴的大花娘子口中得知了这位恩公救他的种种手法,顿将她羞得无地自容,娇羞之余,心中却隐隐生出了一丝令其心跳加速的期待。然而今日重逢,方知对方身份地位与自己高差甚远,那一丝期待也变得极为渺茫。不过自从见到张骏与叱卢万载,她却发现从心底深处对张骏竟比熟识更长久的叱卢万载更觉亲近,这种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一来心理感觉与张骏亲近,二者求助心切,便许下三生为婢相报的誓言。 张骏最见不得女人眼泪,忙将小雅从地上扶起,道:“小娘子莫急,待我与叱卢大哥想想办法!” ----------- 阴澹身子微微前顷,道:“胡赵大军压境,咄咄逼人,如今临境郡县吏民已是人心惶惶。明公当统驭军民,领军亲征,戮抗暴胡。阻敌于凉境之外!” “领军亲征?”张茂听罢心中一动。 “不可!”参军马岌跳出来道,“姑臧与枹罕远隔千里,沿途尚有黄河、洪池岭等险河雄关隔绝,其路漫漫。即若明公移驾亲征,非短时日可御边境。亲征与否,予战机无益。” 阴澹轻轻摇头,道:“马参军所言,某不敢苟同。今胡赵挟得胜之威,汹汹而来,我军惊怖,我州各郡属军互不统属,士气不聚,易受胡赵各个击破。只有明公亲征,方可统驭全局矣!” 武威郡守傅敞接言道:“明公统军亲征,自可统驭全局,如臂使指。然姑臧城却不能一日无主,更需明公坐镇节制,以绝内患哪!阴司马,岂忘了‘湟中之乱’乎?” 节堂诸公听傅敞提及“湟中之乱”,脸色皆变! “湟中之乱”是指永嘉四年武公张轨中风,晋昌张越、张镇兄弟欲图凉州之后衍发的事件。张轨因受凉州豪族拥戴,张越、张镇兄弟被人规劝,图谋作罢。然而西平郡守曹怯却因此事欲割立自据,张轨上报晋愍帝,受命讨伐曹怯。于是张轨遣张寔、尹员、宋配等领军三万,从大斗拔谷入,过浩亹河,进逼湟中,又命田迥、王丰率八百轻骑,从姑臧西南绕道而出,据长宁,截其后路。曹怯使部下麹晁与王迥、王丰拒战于黄阪,自己则向东面突围,然张寔已率凉州主力据浩亹县,阵斩曹怯牙门将田嚣,曹怯也被生擒。此后曹怯余党麹儒趁张轨遣军东赴关中勤王,秘密勾联秦州刺史裴苞、东羌校尉贯与,又强令福禄县令麹恪绑架酒泉太守赵彝,欲东西策应,颠覆张轨。张轨急令领军将军宋配,左都护阴预讨伐裴苞,另命张寔回师湟中,讨伐麹儒。永嘉五年二月,张寔斩杀麹儒,而宋配、阴预也于陇西击败裴苞、贯与。张轨徙麹氏元凶首恶等六百余户于西域长史府,湟中之乱粗平。 “湟中之乱”历时二年,影响深远,湟中谷地几为白地,张轨又命领军将军宋配转任西平太守。经宋配数年休生养息,西平终于复苏。经此之乱,西州豪族之势,便成为张氏的一块心病。 马岌是扶风茂陵人,永嘉乱后避难河西,被张茂父兄辟为掾属。晋时,天下诸官分为本土荐举和朝廷委任两种,即土官和流官。地方州牧守、郡太守等五品以上官职,皆由朝廷委任,定期调任;土官由各地中正察举本郡名望,向朝廷举荐。河西豪族势大,名士云集,荐官充盈诸郡。自刘赵据关中,西晋消亡,东晋南渡江东,与河西道途隔绝,再无委任流官之举。凉州土著荐官日盛,张实张茂兄弟为均衡势力,特意从西归流民中择士以充掾属。 凉州的土官与流官,泾渭分明,马岌虽说得隐晦,然场中诸人皆是明悟之辈,此话便如一块石头扔入平静的水潭。节堂内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张茂道:“处建兄与马参军、傅郡守之言,俱各有理,委实令本牧取舍不下矣!” 此时参军陈珍突然上前,躬身道:“明公,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珍乃天水上邽人,南阳王司马保被杀后,随族人流徙凉州,被张寔辟为功曹参军,其时年纪不过三旬,在节堂众僚之中地位卑下,因此一直不曾多言。陇西山川纵横,诸胡混杂,少年时他便有意考究诸胡习性及历史典故,十余年来颇有心得。自接枹罕急报,便在苦思应对之策,至此心中有了一份初步的构想,见场中土流双派争论不休,张茂委实难决之际上前相告,打破了场中乱局。 张茂眼睛一亮,道:“陈参军但说无妨!” 陈珍却没有直接说出答案,反而向阴充相询:“敢问阴护军,单以金城郡论,可用之卒几何?” 阴充道:“金城广武诸郡皆与胡接境,士卒长年征伐,皆为我州之精锐,单以金城为计,尚有三千可战之兵!” 陈珍道:“若金城郡有三千可战之兵,则胡赵兵逼可势可破矣!” 陈珍此话一出,场中顿时哗然,不论是牧府文官,抑或是平西将军府武帅都觉得不可思议。如今胡赵前锋临洮之数已不下三万,后军正随刘曜之亲征,源源而来,总计不下二十万之数。陈珍竟敢以三千之卒破其二十万之众,无异于痴人说梦。众官皆认为这小小参军不但不知兵,简直是异想天开! 阴充当即斥道:“非是某长敌人之势,胡赵之军一路征伐,势如破竹,其将士多为善战之辈,我金城之众虽然骁勇,然无一敌百之能。陈参军此言,恐是哗众取宠罢了。” ---------- 牧府偏院的寅宾馆陈设简单,一案一壶一盏,一套刀笔砚墨,一张床榻和一套被褥,墙角放着两个取水用的铜盆。虽然简陋,但相对于往来姑臧城公干却身份普通的公人来讲已是足够了。 张骏二人在牧府前碰到小雅,她自庆薄宁塔被掳后相当于无家可归,于是张骏将她领到了寅宾馆。张骏与叱卢有万载略作商议,决定将街口所见告之张茂后,便设法营救庆薄宁塔。刚刚将小雅安顿下来,便听得馆外马蹄喧嚣,但见府前广场上数十个黑衣甲士兵策马列阵,皆腰悬弯弓箭筒,背负粮秣水壶,一副远行的装束。众甲士兵皆含枚噤声,背挺如松,只有马儿不停打着响鼻,前蹄刨地,跃跃欲动。 一个中等身材的队尉策马阵前,大声道:“诸位同袍,此番受命传檄诸郡,事关凉州安危,诸位务必克服万难,亲送诸郡府君手中,能做到否?!” 众甲士齐声大吼:“人在檄在,檄没人亡!” 那队尉扬鞭一指,大声喝道:“出发!” 众甲士同时扭转马首,挥鞭策马,从东西南北四处城门狂奔而出。 张骏见甲士行止如一,威风凛凛,感叹道:“这是哪一营的甲士,如此威武!” 叱卢万载道:“此乃大将军麾下之越骑营,与威虎营、锐騝营并称为凉州三大精骑。”叱卢万载又道,“此三营精骑,乃宋配老将军及北宫将军亲手操训多年,方有今日之威。三营将士曾多次赴京勤王,‘凉州大马’的威名,便是他们浴血奋战搏来的!” 张骏听罢感叹道:“果然是威武之师!” 他听叱卢万载提到北宫将军,自然想到结拜大哥北宫泰罗,也不知泰罗大哥近来如何了。心下便打算这边事情一旦了结,便去宋府看望泰罗大哥。 此际叔叔张茂由一干僚属陪同,步出牧府节堂,二人见状,忙迎上前去。叱卢万载道:“明公,属下有要事禀告!”说着双目扫了张茂周围诸公一遍。 众僚属莫不是见机之辈,见叱卢万载神色,便纷纷向张茂请辞。 张茂脸色沉肃如水,向二人摆摆手,转身走入内堂。 内堂中置有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中将凉州诸郡山川形貌一一标注,在河东沿黄河及洮水一线,插了数枚黑色抑或红色的小旗。说起沙盘,早在汉光武帝征伐秦州豪强隗嚣时,大将军马援便聚米为山,指画形势,使光武帝顿有“虏在吾目中矣”的感叹,从此这种将山川城池微缩于眼的沙盘在军中流传开来。想来之前张茂与诸僚论势时,已进行兵棋推演。 张茂先不问叱卢万载禀告之事,而是手指堂内沙盘,凝重道:“枹罕急报,胡赵大军已倾巢而出,挟二十余万之众,攻陷秦州诸郡后,前军已破我河洮多处戊所,威胁河西。前锋韩璞将军兵马深陷重围,抽身不得,今日之危厄,堪比当年秃发之乱,凉州危矣!”此二人一个是他的心腹,一个是他的侄儿,他也没有丝毫隐瞒,直接将焦虑写在了脸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五节 沙盘议策 张骏与叱卢万载皆是吃了一惊,道:“刘赵出兵河西了?!” 叱卢万载初时在堂前只听说枹罕急报,不知形势已严峻到此般地步!深知张茂当前要务,定是如何解决目前的凉州之危,余外之事都得暂缓。于是不再禀报建福巷所见,凝神听张茂宣讲。 只听张茂道:“胡赵欲图凉州,已非一日。若不是其内部攻讦不止,且青豫诸州乞活军累相抗挠,被缚住了手脚,恐早已拿下秦陇,兵临河西了。此番刘曜平定了羌渠之乱,又攻克了陇西重镇南安。对其而言,一鼓作气侵并凉州,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叱卢万载道:“我凉州洪池岭以东山川萦绕,不但有大河雄关,还有赫赫威名之凉州铁骑,胡赵欲取凉州,亦非易事!” 张茂摇头道:“凉州人丁单薄,全军精锐不过三营,敌却有二十余万,敌众我寡,切切不可大意!屠各匈奴自叛晋以来,夺雍并诸州,残害士民,累杀怀、愍二帝,与大晋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虽偏隅西北荒郊,然身为大晋臣子,家国有难,理当共赴国难。昔年父兄多次勤王护驾,屡败胡骑。今之虏首刘曜,昔年也曾败于凉州铁骑之下。此次汹汹而来,不光要侵并河西,恐还有雪昔日之耻的意图在内!” “昔仲治公曾言:‘天下方乱,避难之国,其唯凉土乎!’我州偏西一隅,乃中州士难避居之所,晋人有居,大属不易。能不使刀兵而消弥干戈,方为善矣!”话语中似乎透露出有不愿动武,委曲求全的意思。 张骏依稀记得,历史上自刘曜即位以来,前赵国大军便多次西侵凉州,其中有一次其大军不仅攻陷了凉州重镇金城,还沿庄浪河谷北上,一直打到了洪池岭下的振武城,令凉州大震。迫于形势,张茂不得已低头称臣,从此成为张氏心中的耻辱。但张骏历史知识有限,却不知这一次敌人的西侵,是否便是张茂屈辱称臣的那一次? 凉州是晋人在北国的最后一方据地,一旦臣服,大江之北,便尽没于胡。从此北方晋人全部沦为胡虏爪下瑟瑟发抖的鹌鹑,任予宰杀。 拥有两世记忆的张骏,对落后民族奴役先进民族的后果比当前任何人都有更清醒的认知。其结果不仅是对生产力的严重破坏,而是造成对先进道德思想的扼杀与禁锢!五胡乱华,割裂华夏三百余年,至使夷狄竟以中国自居;五代混战,契丹数度掳掠中原,北国汉人已失汉心;蒙古兴起,席卷华夏,崖山之后再无中国;满洲入关,剃发易服,打折了汉人的最后一根脊骨。从此以后八端尽失,阿谀盛行,金钱至上,道德沉沦,妄评历史,抹黑英烈。官以刮民膏为诣,师以育奴才为宗,医以取暴利为业。民生凋敝,多疑、诡论、虚伪、麻木,蝇营狗苟,勾心斗角…… 刘赵大军汹汹而来,若迫降了凉州,从此凉雍之地便是刘赵的大后方,前赵可东与石赵一决雌雄,南而虎视江东了! 难道叔叔张茂,为保凉州之安宁,欲降刘赵? 凉州有关山重障,若主动请降,刘赵极可能以羁縻之策以待凉州,安宁可保,但自张轨以来累二代三世忠勤为晋,国之干臣的英名将付诸一旦。对视名节重逾生命的士人而言,屈节事胡,其污重逾泰山! 两世重生,张骏决不意张氏从此便背上污名。他有多出千余年的知识,知晓历史的走向,且身居显要,凉州与未来休戚相关,无论如何,必须抗争到底! 想及于此,张骏慨然道:“胡虏早有亡我之心,干戈相持,无从避免,我等堂堂大晋男儿,唯决一死战耳!” 张茂深深地看了张骏一眼,道:“青马有何良策?” 张骏此番空有满腔热血,御敌之策却一时半会想不出来,连连摇头。 张茂轻轻一叹,道:“青马有此刚烈之志,为叔甚慰!今日节堂之上,也有多数属官主张戮力同心,主战御敌。我已令洪池岭以西七郡,各抽调二千郡兵以援河洮;洪池岭以东,金城、广武、西平、晋兴四郡即刻征发民壮修关复隘,务必不使敌寇越过河水,威胁姑臧!” 叱卢万载道:“若敌下定决心,全力攻伐,我凉州终究是势单力薄。不知我州诸位府君有何良策?” 张茂道:“今日节堂之上投献之策,不外是以重山叠障,层层阻御的中庸之策而已!不过……有一计却极为大胆,然而风险也是极大,委实令我取舍不下……唉,于今我倒想听听你二人有何应对之策。” 叱卢万载语气坚定:“属下愚钝,胸无破敌良策,但请明公令下,属下便领骕騻营健儿,驱除来寇!” 张茂深知叱卢万载品性,此人天资中等,悟性不足,但贵在为人忠耿,办事雷厉风行,一直以来对他是忠心不贰,因此对他有什么妙策也不报希望。但是叱卢万载如此直接地说出来,张茂心里还是有些失望。微微一叹,心底不禁对今日节堂之上那个大胆之计隐隐期待起来。 突见张骏双手一拍,大声叫道:“是了!” 张茂眼睛一亮,道:“青马想出良策了?” 张骏却像未听见般,双眼仍死死地在沙盘上的黄河沿线巡睨,这个沙盘展示区域极为宽阔,除了凉州之境外,还将部份秦雍梁益山川地势也包含其内,脸上神色也是变幻不定,忽而皱眉摇首,忽而展颜微笑,如痴如醉。 张茂暗道:“莫非青马想到什么了?”便不做声打挠,静等张骏回过神来。 盏茶之后,张骏终于长舒一口气,抬眼见叔叔与叱卢万载二人一眼不眨地盯自己,微微一愣,抓了抓后勺道:“叔父,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张茂顿时哭笑不得,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臭小子,为叔还以为你已想出了什么破敌良计,原来却在神游方外呢!” 张骏问道:“叔父,侄儿听说这陇山诸地,自古便是胡汉混居之地?” 张茂点头道:“陇山不但是赤帝诞生之所,先秦衍发之源,古之西戎,羌、氐也出于陇,洮水以东、陇山以西方圆约五万余里,秦陇诸郡群峰林立,山间河谷多分布草场。自汉以来,氏、羌、休屠、卢水胡、鲜卑等诸部在此混杂繁衍,形成大小渠落。朝廷在此设州立郡,辖理诸地,然诸部桀骜不驯,与中原朝廷时服时叛,其间历史,决非寥寥数语所能说清。” 张骏微微一笑,道:“如此,侄儿倒有一个不成熟的看法!” 张茂双眼微眯,道:“青马且说说看!” 张骏组织了一下语言,细细道:“刘赵来势汹汹,粗粗一看,其众达二十七八万,然其军大部,恐怕都是攻掠关西后挟裹而来陇山杂胡。诸胡慑于其威而归附其中,不过徒壮声势而已。胡人桀骜难驯,自然短期内无法生聚合力,料来刘赵对凉州用兵,决不能使此新附之众,而是以本部兵马为主,除去羁縻新附及筹送粮秣,真正可战之兵不过三五万人。若是一路顺风顺水便罢,若其攻伐受挫,则新附诸部便有异变之势,如此,我凉州方有反击的机会!” 张茂嘴角微微一哂,道:“青马如何断定敌人多为新附之众,可战之兵不过三五之众呢?” 张骏道:“匈奴屠各自起兵叛晋以来,因其本部人丁太少,不得以才假托汉帝之甥以笼络汉人。每次大战,均大量挟裹民夫,移民迁户,充为已用。然而揉合的部众也并非心甘情愿,即便是其匈奴本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五年前的靳准之乱,已使其元气大伤,刘曜之本部人马,至多不过十余万。十万之军,南需防守武关、陈仓,东需戒备石赵,随其亲征人马至多不过七八万,粗定关中后还得留守各郡,因此能有三五万作前锋,已是极限了!” 张茂道:“胡赵本部兵马,皆是攻掠关中及平定靳准之乱的久战之卒,训练有素,此股力量合力一处,威势也是不小。我凉州大多关隘卫卒太少,军力有限,不知道青马如何能使敌攻伐受挫呢?” 张骏微微一怔,沉思半晌方道:“这个……侄儿还没有完全想好,容侄儿再细细想想!”其实他心里也想到了一个法子,但太过于冒险,而且需得一位智勇双全的能人率军施战,方能竞功。他本想一口气说出来,但又怕张茂认为太过于理想化,反而不妥。思虑再三,还是再仔细琢磨一下再说。 张茂也不催促,微微一笑道:“青马能对敌情有如此分析,足见你昔时功课没有落下,为叔甚慰。为叔为你引见一人,此君之言,或许对你大有裨益!”说着两掌轻拍,道,“请陈参军入内!” -------- 从堂外走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这人身材不高,但极显精壮,面庞白晳,颔下刚刚蓄须,双目清亮,神采奕奕。 此人对张茂微微欠身后,转而对张骏深深一揖,道:“属下陈珍,方才在堂外听得小公爷分析敌势,精辟入理,属下深感佩服!” 张茂笑道:此乃功曹参军陈珍。先前于节堂之中,陈参军曾言以三千兵马退敌!初时堂中诸君大哗,皆以为陈参军之策太过虚妄。然陈参军所析敌情明朗,破敌之策大胆又不失缜密。青马你需多多请教!” 张骏听说眼前这个青年人已想出了以弱胜强的破敌之法,大为好奇,忙合手向陈珍一礼,道:“愿向陈参军请教!” 陈珍连称不敢。 节堂议政结束之后,张茂将陈珍单独留下来,令之将破敌之策再详加修正。因此陈珍刚才在节堂外的偏房之中,将张骏堂中对答听得清清楚楚,发现张骏对敌势之分析竟与自己节堂所述极为相近,登时惊异非常。听得张茂传令,忙紧步而入。 陈珍先前也听闻这位小公爷性情乖张,行事出人意表,大凡高门子弟,多半有此习性,心中也不觉得惊异。待听了张骏分析敌势后,对这位小公爷便格外看重起来。见对方以礼求教,连忙将心中所想,再次复述一遍。 陈珍道:“胡赵劳师远征,必不能久。所行定然是雷霆一击,消我凉军有生之力,继而施威,迫压明公委屈而已。其先前向杂胡用兵,虽挟胜利之威胁裹甚众,然恩德未深结于下,真正臣服者仅十之一二,余者心存惶恐,委曲求全罢了。正如小公爷所言,其众必存二心。陇山诸胡与我凉州境素有商贸往来,我境之布匹粮盐,素来为其所需。其处于胡赵与凉州两境之界,虽说东西受制,但未尝也不是左右逢源。若凉州消亡,则必将真正伏于胡赵淫威之下,任其奴役,因而维持现状,方是其大小部落心中所愿。属下以为可使精军三千,沿大流沙南缘,从媪围县之索口秘渡河水,潜入秦川,知会诸部大人,晓以利害,招其为我所用。我军以诸胡对秦中之地形熟悉,请其为导。使疲敌之计,战之则走,累日侵扰,使敌不能合力。久之则胡赵军徒耗粮草,进退受制,军心必然不稳。若我军再设伏断其粮道,敌则进退失据,必然大乱矣!”说到此,陈珍声音高昂激越:“胡赵若屯兵河洮二十日不退,属下愿使三千卒,为明公生擒刘曜耳!” 张骏抚掌大笑,道:“‘潜入敌后,伺机而动,敌疲我扰,敌退我打’,果是好计!” 陈珍此番言语,又比在节堂之中献策时深入得多,也正是张骏想说却又觉得过于理想化的战法。一千年前的古人便有此等智谋,使张骏不得不刮目相看!张茂听罢也是重重点头。 陈珍听了张骏的“敌疲我挠,敌退我打”之语,眼睛一亮,忙道:“西平小公爷玑珠在握,属下远远不及啊!” 张茂也大笑道:“欣闻陈参军之策,茂顿觉茅塞顿开!破敌之战,全委托陈君了!” 陈珍当前不过三十岁年纪,正是男儿欲立功名时,见张凉州如此看重,心中大喜,道:“明公之令,属下莫敢不从!” 张茂道:“好!本麾暂封你为平虏护军,领威虎营一千二百众秘渡河水,余者陈护军可在金城诸地,自行征集。待凯旋归日,本麾再为你记功!” 陈珍见张茂当即给他封官,激动躬身:“属下定不辱钧命!” 张茂当即启用平西将军大印,命陈珍为平虏护军,领威虎营人马整顿物资,从媪围县境秘密渡河,潜入敌后。陈珍得令,欣然而去。 张茂沉吟微时,复又下令,命张阆为平虏将军、阴琚为步兵校尉、宋悌为屯骑校尉,共统军两万从姑臧东赴河洮,从正面战场支援抗敌。 一番军事调配完毕,张茂长舒一口气,方想起张骏二人前来的初衷,便问道:“你们二人,急匆匆赶来节堂,有何要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六节 张茂赠字 于是张骏便将在建福巷子偶遇贾融之事说了一遍。张茂听后,不以为然道:“那贾氏女因事急迫,欲语还休,此乃人之常情矣!” 张骏仔细想来也有可能,但心底直感觉得贾融对他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出口来,听张茂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多疑了。 张茂转而向叱卢万载问道:“万载,也是觉得怪异是么?” 叱卢万载道:“贾家小姐言语神情,并无怪异之处。属下只是觉得其驭夫决非一般人物!” 张茂眉毛一扬,道:“细细说来!” 叱卢万载道:“此人孔武有力,双目如隼,麹家为保主人安危,以勇武之士作驭守卫也无不可。只是此人神情口气,非同于家丁部曲……另,属下隐约觉得曾几何时,见过此人一面!” 张骏插口道:“侄儿记得,那人当时还对贾表姊说:‘琚表舅新丧,莫误了时辰’。” 张茂反复咀嚼着“琚表舅新丧,莫误了时辰”这句话,眉尖紧锁,突然双眉一展,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西平与姑臧远隔千里,本府昨晚方接到讣文,彼西平麹氏便在今日午间赶至姑臧奔丧,果然怪异!” 张骏道:“莫非是贾琚早已身死,贾家先是知会了亲翁麹家,然后隔了时日再向我们传告讣文?” 张茂摇头道:“若说贾府凭道途远近报丧,则西平麹氏、成纪李氏、敦煌曹氏、索氏、令狐氏等姻亲也当同时抵达才对。然而此举有悖五礼之制,如今只有西平麹氏一族抵达,其间恐有隐情!” 这么一说,张骏初时觉得自己多疑的感慨已然淡去。他背负杀贾恶名,值此关键时刻,他不得不多想,细细想来,果然觉得怪异。 叱卢万载突然道:“那个驭夫,属下已忆起其是何人了,此人左颈有一块铢钱大小的红斑,若属下没有记错,此人便是当年湟中之乱时落网潜逃的曹怯余党麹盖!” 张茂脸色一变,道:“原来是他!” 忙从案后转出,对二人道:“即刻备车,随我去宋将军府上一趟!” ------- 张茂的座驾是一辆佩饰豪华的马车,叔侄俩登入车轿,便快速向宋府方向行进,叱卢万载率二十余骕騻营精卫劲装策马紧随左右。 因张骏在内堂分析敌情,条理尚清,令张茂另眼相看。因此在马车之上,张茂侧目注视这个身高已超过自己的侄儿,但见其眼神清澈,少了昔日之浮浪之气,双眉如峰,英气内蕴,两唇紧抿,冷静而自信,眉宇间颇有乃父当年的神采。张茂突然意识到,这小子是真的长大成人了。 张茂似随意一问:“青马,今年你满十五岁了罢?” 张骏回道:“侄儿虚年十六了!” 张茂轻叹道:“时光荏冉,如白驹过隙,当年你还是一个垂髫小儿,转眼你已十六岁,远超为叔矣!当年你父亲如你这般年纪时,便荐茂才为郎中,入仕洛京。如今你已成人,该承继践祚,担当事业了。为叔这几日为你择了一表字,就叫‘公庭’罢。‘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我家青马巍巍如雄师,僴僴胜猛虎,恪职勤政,匡济天下。” 张寔被杀,张茂只是暂摄凉州,大部分爵位仍由张骏荫继,因此凉州之主政,终当交还于他。两年前时,张茂便想培植这个侄儿,但一来张骏这小子太过顽劣,二来年纪也小,恐不能恃。随着张骏渐长,特别是此番出府归来,已渐省事,张茂便有了移交权柄的意思。然而移交权柄的前提,也得张骏行成人之礼才行。 古谓之成人,年二十已笄醴者也。当行冠礼,称表字,始婚娶,方能荐举入仕,建功立业。也有身份特殊者,未及弱冠便行成人之礼,皇家贵胄,王侯世家,通常男子十五岁起便视为成人。若自幼便聪悟敏达,或是勇猛无比异于常人者,冠字也当提前,如曹冲曹仓舒、凌统凌公积。张骏生于仕宦,且幼而奇伟,十岁属文,可从后者。于是这几日终于决定,对其成礼称字了。 张骏一脸的愕然。他虽然知道自己未来的表字,但受表却在这行走的马车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张茂轻轻一叹,道:“称字冠礼,人生大事,本当由长尊名望隆盛操礼,然凉州风云变幻,姑且从权,委屈你了。” 如今凉州外宼入侵,情势非常,当行非常之举。想来张茂所为,其间有深意,也是为他作想,张骏心中感动,道:“有劳叔父挂心了,叔父教诲,侄儿不敢有忘。” 张茂赞许一笑,轻拍他的肩膀:“既已成人,也当考虑终身之事了,前日你叔母归宁回舅府,已替你相了一门亲事,待明年春日便将亲事结了。” 张骏一惊,受表之后,马上就谈论到他的终身大事了,这其间的过渡也太快了吧?而且女方何人也不曾知晓,张茂便把事情全定下来了,心中颇有些不悦,道:“叔父,婚姻大事,怎地不征问一下侄儿的意见啊?” 张茂严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犯之?!彼方娘子乃书门世家,容止端严,学问通览,与你乃天作之合。此事叔叔已定下了,不可兴废!” 这一番话说得张骏郁闷之极,自己的婚姻大事,终身幸福都被大包大揽了,生活还有何乐趣可言?但他生在高门府第,终身大事往往考虑到家庭利益。因此家族长辈对子侄后代的婚姻具有决定权力,相反当事人却不能自己择选,一旦决定,便不容更改。 张骏虽然桀骜,却颇惧这位上位多年的叔父张茂。见叔叔面色严肃,便也不敢多言,在一旁暗生闷气。但一想到泰罗大哥便在宋府,心中顿时热切起来。过不了多时,便听得车外有人道:“使君,宋府到了!” 张骏当先下了马车,侧身弯腰,将张茂扶下车来。 宋将军府依山而建,占地极阔,整个宅邸比张府还要大上一分。屋宇错列绵延,气派非凡,从山上流下的泉水经引渠注入宅内人工湖,湖中亭台轩榭,小桥流水,一派园林风光。 宋氏为敦煌大户,以武功立族。宋桷、宋质曾盛名西域,自宋配被张轨委为肱股谋将以来,宋氏一族将经略重心逐步迁往姑臧城。永嘉元年,宋氏也在弘臧山下大兴土木,兴建了如今的府邸。宋氏一族杰士甚多,单指宋配一脉,便有宋孝、宋悌、宋节等六子,如今已有四子长大成人,供职于军中。 前庭上已有两列卫士分立道旁,皆白衣箭袖,威风凛凛。正前有一老一少正翘首以待。那老者白发皓首,著一身紫袍,身材瘦小,而少者却比老者高出一头,浓眉大眼,英气勃勃。 老者见张茂叔侄下车,忙迎上前来,欠身道:“明公忝驾,宋配迎驾来迟,有罪!” 张茂迎上前执着那老者的双手,笑道:“茂贸然来访,突兀之极,仲业兄客气了。” 原来这枯瘦老者居然便是威震河西的领军将军宋配!宋配将军平定若罗拔能之乱,后又多次领军勤王,败陇雍羌乱,威名远播。张骏已接触过宋九娘与宋孝、宋节兄弟,宋九娘年未及笄也就罢了,那宋氏兄弟身材魁梧,俨然是赳赳武夫。原以为宋老将军应该是身长八尺,美须浓眉,虎背熊腰,顾盼之际,风从云合。全没料到本人与想象相去甚远,倒令他起了探奇之心,细看宋老将军,虽身材瘦小,但那双眼睛却精亮如电,睥睨间如若有质。 建兴二年平定湟中之乱后,宋配改任西平太守,然河西士民仍尊称他为宋老将军。两年前宋老将军以年老请求致仕,张茂多次挽留而不果,便遂从其愿,但仍按四品将军官阶付与俸禄。视宋配为顾问,如遇军政未决之事,便登门请教。张宋两族倒是极为和睦。 张茂指着宋配身边的少年,微笑道:“这位小公子精意神扬,雄姿英发,不是知仲业兄府上哪一位栋梁啊?” 宋配答道:“蒙明公谬赞了,此为老夫犬子宋恕,排行第四,最不成器,做看家护院仅可!”说着招使宋恕上前见礼。那少年长揖一礼,大声道:“小人宋恕,拜见使君!”声若洪钟。张茂见状大为欣喜,道:“仲业兄五位公子,已有四子良木成才,可喜可贺!这四公子一表人才,可承仲业兄衣钵矣,不知可有表字?” 宋配微笑道:“犬子虚年十六,未得表字耳!” 张茂也招呼张骏上前,道:“愚侄张骏虚年也是十六,茂刚为之取字公庭。四公子与愚侄年岁相仿,成逊不才,妄为四公子取字公耀,如何?” 宋配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慌忙唤宋恕上前谢拜,这一次宋恕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道:“晚辈宋公耀,谢大人赐表之恩!” 张茂连声道好,从腰上解下一方古玉,赠与宋恕,道:“为叔贸然,不具成礼,这一方温玉,为叔珮饰多载,权当见面之礼。”又对张骏说道:“张宋两族世交,和睦相近,公庭,你要与公耀多多亲近!” 宋配对张茂向宋恕亲善之举,心如明镜。宋氏一族多供军职,俨然是凉州的一大势力,然而与姑臧本土的阴氏相较,根基稍弱。如今阴氏又与索氏结亲,其势力俨然跃上了新的台阶。宋氏也需寻求外力相助,以达分庭之势。张茂借为宋恕以字,表达了其倚重宋氏力量的愿望,宋配心中自然乐意。 张氏二代三世治理河西,靠的是宋、索、阴、氾、曹、贾、令狐等河西望族的支持,同时在也在诸族之间采取平衡之术,不使一方坐大。当年张轨在位,正是因为晋昌张氏势力过大,意欲篡夺凉州之位。张茂自然不愿昔日故事重演。今日登门造访,必有其因。而眼下宋氏的势力虽然东移,但重心仍在敦煌,与索氏暗中角力。姑臧之地财势以贾氏为首,军功却以阴氏为冠。宋氏子弟虽有多人掌握兵权,但多是校尉营队一级小官,散于军中,目前还无法与阴氏相较。阴充最近已拜为中护军,加之阴元的广武太守,如今军政皆握,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势,因此需扶植他族,以平其锋。宋氏自入姑臧,对张氏忠心不贰,自然是最佳之选,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宋配当下便恭恭敬敬地邀请张茂于前堂落座,宾主间开始了深层次的交流。 张骏年小,对姑臧城各宗族势力理解不深。对于张茂与宋配之间的座谈也觉得枯燥乏味,宋恕自幼好武,不喜读书,也是挠头搔痒。张宋二人的神貌皆被张茂看在眼里,见二人如坐针毡,便笑道:“公庭、公耀,你两兄弟间既然在此坐立不得,便到外面去走走吧!” 张骏如蒙大赫,宋恕也是大喜,宋配知道二人定有一番私谈,虽是子侄,在旁也是不妥,于是吩咐宋恕好生看顾张骏安全。 张宋二人跑出前堂,沿着庭中小湖巡游。两人年岁相仿,倒也投机,没多久便打成一片。二人同庚,又互拜了兄弟,宋恕尊张骏为兄。其实较年岁张骏比宋恕还小了两月,但因身分显于宋恕,对方刻意示小,也就应承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七节 再遇九娘 宋府宅院小湖之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湖岸绿树成荫,暑气随之立去,在小湖北面绿树丛中隐现一栋画楼,画楼前竖着一架高大的秋千。两个垂髯粉衣女郎正在秋千上荡来荡去,长长的垂髯随风而舞,宛若飞天,娇笑声远远传来,如黄莺初啼,清脆悦耳。 张骏睹目丽影,突然忆起一道诗,不禁唱道:“二女娇娥美少年,绿扬影里戏秋千。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共玉酥肩。” 张骏的声音不大,却还是惊动了那两个荡秋千的两个女孩,绿荫林中的欢笑声停止了。一个娇声叱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在此聒燥?”张骏隐隐听得此女子声音较为熟识,正思忆是何人时,便见宋恕脸色一变,道:“公庭兄,这下可惹麻烦了,小老虎要来兴师问罪了!”忙拉起张骏欲走。 张骏奇道:“什么小老虎?” 宋恕正欲作答,只听得一个声音道:“阿兄,有你这么在外人前说妹妹的坏话么?”只见一个小女孩从秋千上高高荡起,竟隔着湖面,如一只彩燕翩飞而至。见到张骏时,脸色大变,指着他道,“是你!” 张骏看清来人面目,也是一惊,道:“原来是你!” 原来此人正是阴府假扮丫鬟,与张骏在新房中游斗,后又只身索贼,在百亭海边不打不相识的宋九娘! 今日宋九娘一身粉衣,垂髯飘展,眉目如画,比那日初见时要亮丽了许多。宋九娘见到张骏,初时双眼一亮,随即那一丝欣喜变成了怒气,凤眼圆睁,一副凶悍小雌虎的模样。 宋九娘凶巴巴地道:“你这登徒子,忘恩负义的恶人,今日怎地潜到我家来了?”转头又对宋恕道,“四兄,你怎地善恶不分,随意将外人带入府来,若被阿爷知晓,定有你好看!” 宋恕苦笑道:“九儿啊九儿,你可别冤枉了好人,公庭兄乃张使君亲侄,今日与使君大人驾幸本府,乃我们的尊客哪!” 张骏与宋九娘之间经历了几番磨难,算是同生共死了几回,原想两人的误会已然消减,没想到还是被对方当头一阵怒斥,心中颇有些不解,这小女子的心思还真不可猜测,道:“宋女侠,张某何时又成忘恩负义恶人了?!” 宋恕吃惊道:“公庭兄,你认识舍妹?” 张骏笑道:“公耀有所不知,令妹侠名远播,在下曾与令妹尚有数面之缘。昔日在下蒙难,幸得令妹相助,在下才得以解危脱厄,说来还得好好酬谢令妹才是!” 宋九娘听他满口胡柴,轻哼了一声,但不可否认这登徒子的话确实动听,嘴角儿微微一翘,却见张骏略带戏谑的眼神,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别过脸去。 宋恕叹道:“我这个小妹,自小便养成男儿习性,任好游侠,也不知道在外招惹了多少是非!” 宋九娘气道:“阿兄,你竟说得九儿如此的不堪么?” 这宋九娘是宋府的掌珠,宋恕一辈,就只有她一个女丁,自然受父兄万般的宠溺,因而也养成了刁钻慧黠的脾气。宋恕对这个刁蛮的小妹颇为无奈,用手指着她,爱怜道:“你呀……” 张骏抬眼看向湖岸,但见秋千上空空如野,空气中隐隐飘浮着一股奇特的馨香,与荷之清香大为不同,刚才与宋九娘共荡秋千的少年女子,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宋九娘见他东顾西盼,神情极为讨厌,讥笑道:“还说不是登徒子,瞧你那贼眉鼠眼,心中定没想着好事,我那位严姊姊,你是见不着啦!”宋九娘虽是讥笑,却浑没注意到自己脱口便将闺中好友的贵姓,泄露给了这个“登徒子”了。 张骏自然矢口否认:“你可误会我了,我是在找泰罗大哥!那日狱中一别,泰罗大哥与宋节兄一同离去,可否在贵府之中?能否引与我一见?” 宋九娘一听这个便来气,道:“你这忘恩负义之徒,还有颜面去见泰罗兄长?那日泰罗兄长为你身负重创,你却享锦食玉,弃而不顾!你如何对得起泰罗兄长对你的恩情?若非……”突然想到一事,道:“对了,今日平西将军府钧令,屯骑营将即刻东赴河洮,泰罗兄长要与我二位阿兄一同拔营出征,或许现在已然出发了!” 张骏吃了一惊,道:“啊?!” “你不是要见泰罗兄长么?就随我来!”宋九娘伸手一拽,道:“我们即刻去讲武场,兴许还来得及!” 宋恕见状忙阻止道:“九妹,你要出府么?这可使不得,阿爷勒令你禁足三月,这才几日,你又想往外面跑,我……” 宋九娘挤了个鬼脸,道:“阿兄,你便与阿爷说一声,我去西山别院教小玄和小安两小子诗书去了!”一面说,一面已拉着张骏奔到马厩处,二人各取了一匹坐骑,跃身策马,登时便往府外走。 宋恕微微一叹,这个妹妹真是不好管束。府中上下,谁人不知这宋女侠不好书文,竟然想出了去西山别院给两个小侄教书的借口!然而父亲大人嘱托他照顾张骏周全,他可不能像妹妹一样没有责任心。 宋恕无赖地摇摇头,忙奔上前去,也牵了一匹马儿,一路追了过去。 宋九娘初时以为宋恕是来截他们,便催马快走。但她的骑术远不如自小弓马娴熟的宋恕,张骏骑术虽善,但比之终日苦喜爱的宋恕而言,还是差了一大截。二人未几便被宋恕追上。宋恕越过二人,在前路上横转马身,道:“九妹,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宋九娘怒道:“阿兄,你……”脸儿随即一变,满怀委屈地道:“阿爷时常告诫我们要兄贤弟悌,上下和睦,今日二位阿兄出征,妹妹心里想着二位阿兄,欲去送阿兄一程,阿兄你就这般无情么……” 宋恕见她搬出这个理来,顿时哑然。此次大将军府钧令屯骑营兵马出征,二兄宋孝、三兄宋悌随军出征。早在张骏叔侄来前,宋府已与二人送别。现在宋九娘欲再送兄长一程,于情于理,宋恕也不能阻挠,否则便真是那无情无义的人了。苦笑一声,道:“罢了,愚兄便陪你们走一遭吧!” 宋九娘眼角还噙着泪花,但嘴角已然弯了起来,这一出门便如鱼儿入水,自由自在了,心中如何不喜。张骏旁观宋九娘暗自得意的模样,颇觉有趣。宋恕装着不知,扬鞭一抽,道:“我们得赶紧走,讲武场兵马已然开拔了!” 果然,城西有大片烟尘腾起,直升不散。三骑刚到讲武场口,但见场内黄沙漫漫,遮云蔽日。讲武场内除了守值的哨卫外,全营兵马刚刚拔营东去。三人还是来晚了一步,那漫天烟尘,乃是人马走过后尚未消去的遗痕。 忙一路往东,吃着灰尘直奔青阳门,却被城守所阻,不得已三人弃马登楼,但见城外旌旗招展,一队队人马已渡过毂水,滚滚东去。 张骏合掌嘴边,大声喊道:“泰—罗—大—哥!小--弟--来--送--你--了,等--你--凯--旋--归--来!” 宋恕兄妹也学着张骏,将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喊道:“阿兄,等你凯旋!” 东去人流中似乎有人扭转马首,往城墙上望了一眼,俄尔挥鞭策马,又融入滚滚人流之中。 其时夕阳欲坠,晚霞如织,在城下投射出三道长长的黑影。张骏眼望滚滚而去的东征大军,想到其中便有那恩重义隆的泰罗大哥,眼中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 回城路上,张骏兴致不高,原想着今日到宋府上能与泰罗见上一面,叙叙别情,没不知他已随军出征,二人连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泰罗在他心中地位极为重要,此番错过,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宋九娘也比昔时也文静了许多,于她而言,出征的队伍中也有他的阿兄宋孝与宋悌,心中同样不舍。 宋恕策马错了半个身子,随在其后,于他而言,兄长出征固然不舍,但男儿建功立业,理所当然。在他心中,更盼望着早日像二位兄长一样,有一天能扬鞭策马,沙场杀敌! 三人各有心事,回程那速度便放慢了三倍不止,宋九娘更是走走停停,十分不愿这么早就回府去,继续“享受”那禁足之苦。 夜风徐徐,消减了些许的暑气,也慢慢将张骏心里的郁气消减下来。 三骑拖拖踏踏,漫绕长街,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庄严的宅院前。 那宅院蓝瓦青墙,自大门两侧次第延展,门口一对石狮子怒目圆瞪,为大门增添了几多威严和冷漠,两只大红灯笼在黄昏的微风中轻轻摇曵,灯笼上“马府”两个红底黑字分外夺目。 张骏心中闪过一念,勒住马首。左边厢宋九娘神不守舍地迎了上来,两人差点就在马上撞头,惊得宋九娘一跳,道:“坏人,你作死啊……” 却见张骏脸上闪过一丝诡异地笑容,探身凑到她面前,低声道:“宋女侠,今晚可否有兴,行侠仗义一次?…… ****** 突见拙作挂了“精品”,心底小激动了一把。 感谢编辑长河兄的支持,昨日听君一席话,受益颇多啊! 感谢铁手兄一如既往的支持;感谢玉倌兄支持,恭喜《相国》再次强推;感谢孙策伯符兄支持!感谢群友们的支持! 江汉拜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八节 夜探马府 夜黑风高,姑臧城的夜风比白天要猛烈得多,从祁连雪峰拂来的阵阵凉风,驱走了白天的暑气,送来了一个清爽之夜。这正是入睡的好时辰,大多宅邸的主人都进入了梦乡,偶尔传出一两声犬吠,却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然而宁静也要分地方,对于城东北的马主簿府上来说,却是另一番光景。马府这一夜晚注定要被几个不速之客扰得鸡犬不宁。 庄院内的树木迎风,沙沙作响,门檐上的灯笼摇晃不止,林间光影斑驳,忽明忽暗。 几道探爪从墙外飞起,越过墙头,牢牢地扣在滴水檐下缘,随即三个黑衣黑裤,黑巾罩面的黑影攀绳而上,翻过墙头,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院中。 一只大狗双耳猛然一竖,突然立身,刚张开大嘴,一道寒光便破空而入,从其口中刺入,那大狗呜呜几声,倒地挣扎数下,渐渐僵直。 三个黑影背贴墙根,避过灯光及巡守护院,悄悄潜入马府内院。马府内宅只有门檐上的灯笼亮着,灯光之外漆黑一片,廊楼阁院迂回往复,林木森森,暗夜之中形如迷宫。在这种景况下,三人被发现的机率极低,有利也有弊,庭院建筑太过迂曲,对建筑不熟悉者极易迷路。这不,三人一线如衔尾相继,穿廊绕柱,逡巡往复,在其间耗了大半时辰,终于在一处迴廊下止住了。 中间那黑衣人身材娇小,一直踩着前人的脚步潜行。当前者止步时,他仍下意识前行,冷不丁便撞在前人身上,低声责怪道:“怎么不走了?” 前者下意识挠挠头道:“这处地方,怎么与昔时不一样了……” 中间那人又急又气,用手中爪柄在他脑上轻敲一记,道:“你初时不是讲都来过了几回么?怎地还找不到方位了呢?” 前者道:“昔时都是白日经过,现下夜黑风高的,再说了,白日里岂能在别人的府上什么地方都走个遍?迷路了也很正常嘛!” 中间那人气呼呼地道:“早知你如此不济,我就不该与你同行。你在此等着,我自己去探路!”说着便要离队,最后面那人忙拉住他,低声道:“九儿不可莽撞!这毕竟是在别人府上,大家须得行动一致,相互间照应着……” 正说着,便听得前面传来脚步声,这人忙将前面二人推入回廊外的树丛中。三人刚藏好身子,两个提着灯笼拎着哨棒的护院巡值便从三人身前慢慢走过。 待得待巡值走远,前者心中一动,忙对同伴道:“着哇!抓一个舌头回来问问不就知道地牢在哪里了么,我刚才怎么想不到呢?” 话刚说完,最后那人已离了藏身之处,潜行如风,扑向左边厢的一排房屋,未几便拎着一人奔了回来。那人将俘虏扔在地上,道:“舌头抓到了。”前者见他动作如此敏捷,暗暗乍舌道:“幸好邀了公耀一起前来,否则以我的身手,还办不成这事!” 原来这三个夜行邑里的黑衣人,便是张骏和宋恕兄妹。黄昏路过马府门前时,张骏便笑问宋九娘愿否再行侠一次,将庆薄宁塔被马府抓押一事的因由讲了一遍。宋九娘一听同情心登时爆棚,加之她又多日未行此等好玩刺激之事,连忙答应。她怕宋恕回去告诉阿爷,又积极怂恿张骏说服宋恕加入。 按宋恕的本意,认为要救庆薄宁塔自可以通传姑臧县署,由官署出面解决,而深夜潜入别人府上的行为实是下策,若被发现将有损宋氏名声。然而一来他与张骏年纪相仿,也有好奇之心,又架不住张骏与宋九娘的轮番诱劝,于是报着保护妹妹及张骏的驼鸟心态,也参加了穿堂入户的侦察小组。 被掳来的舌头是马府中的一个青衣小厮,此番睡意甚浓,被宋恕掼在地上,居然未醒,动了几下眼皮也没有睁开眼,口中嘟哝道:“阿花别闹了,爷明儿再弄!”翻了个身,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宋九娘便折了两根草茎,插到那人的鼻孔里,轻轻挠动,那个鼻孔发痒,终于打了两个喷嚏,双手往前一抱,差点便将宋九娘抱在怀里,吓得宋九娘往后跳了一步,朝他胸口踢了一脚,那人如落地葫芦打了两滚,后背撞到回廊木柱上,身上吃痛,终于清醒过来。 这马府小厮前半夜在相好阿花身上闹腾了一阵,回来后身子正乏。正梦见阿花扭着雪白的身子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见他不为所动,又用发丝挠他的痒痒。他开始还假装不受,后来忍受不住出手,却被阿花踢了一脚,正恼阿花怎么踢他。睁眼却见自己并非在阿花的温柔乡里,而是靠在硬冰冰的回廊石台上,眼前正站着三个只露出眼睛的蒙面人。 这小厮吓了一跳,正欲呼喊,宋恕忙用手捂住那小厮的嘴巴,用探爪柄端抵在他的后心,低声喝道:“别出声,否则要了你的小命!” 小厮见府中来了窃贼,虽是惊惧无比,但受制于人,焉敢不从,求生的愿望使他连连点头。 张骏蹲下身来,低声问道:“昨夜至你府上闹事的汉子,现被关在何处?” 宋恕松开捂住他嘴巴的左手,右手的探爪柄在他后心轻捅了一下,那小厮眼睛睁得大大的,颤抖着道:“死……死……” 张骏以为庆薄宁塔已然被害,惊道:“你们已经杀了他?!” 那小厮连连点头,继而又连连摇头,张骏逼问道:“那人到底是死是活?” 那小厮道:“各位大爷好汉饶命,小人不知!” 宋九娘恼道:“你既不知,怎么说又他已死了?老实交待!” 那小厮哆嗦道:“汉子……没死……落在六郎手里,要死……” 宋恕道:“你只需说出现下那汉子被关在哪里了,我们便饶你一条小命!” 那小厮颤抖着抬手指着东边的另一排厢房,道:“关……关……房中地牢里……” 三人见问出了所在,忙将他拎了起来,这小厮以为这伙强人就要灭口,吓得下身一湿,竟然昏了过去。 三人见这小厮如此胆小,不过也省了不少麻烦,于是将之拖进树丛中藏好,便潜往东厢一大排房子的地牢。 ----- 这是一处貌似马府府丁部曲居住的偏厢下房,房内鼾声正此起彼伏。依那小厮所供,那地牢正是在厢房之内的地底,若要从一众家丁所居之处救人而不被人发觉,还真有些棘手。 宋氏兄妹正思索如何行动,却见张骏从怀中取出一支吹管,将迷烟吹入。这吹管和迷烟,还是他在自家府上张罗收拾时,从百宝箱里找到的一柄“利器”,这一刻又派上了用场。 宋九娘看到他此番动作麻利无比,复又想起了那晚在阴府别院内与他的初次相遇,心中不由地对他鄙夷了一番。 稍待了片刻,确信迷倒了厢房府丁,三人便用浸湿了的布条掩起了口鼻,蹑足潜入房中,这厢房呈通条状,横着许多草席。马府的府丁部曲大半裸着身子,睡得正香。宋九娘甫见,“啊”了一声,不敢再看。宋恕忙一手遮着她的眼睛,一手拉着他的手臂穿过通堂。 通堂正中间突兀地砌着一间砖石小屋,铁栅门上加了一道铜锁,想来便是那地牢的入口。宋恕抓住锁环发力一拧,将铜锁拧变了形,打开了铁栅门,内中出现一条通向地底的石阶。 宋九娘到了地牢口,方敢睁眼。三人各自抖开了火熠,沿着石阶向下,虽隔着湿布,但内中的一股霉变气息仍很浓烈,闻之欲呕。地牢中用大青砖分隔成了八九个隔间,每一个隔间都用草帘子隔了起来,那草帘子上都结了一层白白的霉菌,可见地牢中环境之恶劣。掀起一道草帘,里间用铁链吊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耷拉着脑袋,一头乱发遮住了脸庞,也不知是死是活。 三人将草帘一个个揭开,心中越来越惊。 这马府的地牢,每一个隔间内都用铁链吊着一个生死不知的男女,整个地牢渗透着一股阴测测的气息。 堂堂凉州少府主簿的府邸,为何要修这么一个地牢作为禁锢之所?这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女,又是什么人? 但现在却容不得三人多想,马府地牢阴森诡异,不宜多留,还是先将庆薄宁塔救出要紧! 终于在倒数第二个隔间内发现了被倒吊在横梁上的庆薄宁塔。这庆薄宁塔已近赤裸,遍体鳞伤,胸口更是用铁铬烫得焦糊一片。张骏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脉搏,发现还在微微脉动,心中松了口气,忙与宋恕将之放下来。 宋九娘却举着火熠一直走到最后一处隔间,发现这隔间的草帘却是新挂的。掀开草帘,内中并无囚禁之人,两堵泛着青光的石砖墙上方各钉挂着一盏油灯。 这时张骏与宋恕已将庆薄宁塔扶到隔间外的通道上。这庆薄宁塔被马家六郎施了大半夜的酷刑,若换了一般人早便被折磨死了,但庆薄宁塔皮糙肉厚,受刑时还一直怒骂不休。同样,若是换成一般的刽子手早已恼羞成怒,要么一刀结果了庆薄宁塔,要么使出更多的手段来折磨。偏偏这马家六郎是个变态的主,越是受骂心中越是畅快,用了七八种型具后,见到这庆薄宁塔还经受得住。知道下人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施虐对象,心情极为不错,若不是马主簿召人相唤,恐怕到现在还在地牢中对庆薄宁塔用刑呢! 庆薄宁塔被通道中的冷风一吹,又被二人相继掐其人中,不多时清醒过来,又要张口怒骂。张骏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巴,低声道:“噤声,我们来救你了!” 见庆薄宁塔睁着一双牛眼不敢相信,张骏忙揭开头罩,道:“是我!昨日接你妹妹报讯,知你被马府捉了来,这便和几个朋友来救你出去。” 庆薄宁塔认出这人便是那日救他妹妹的恩公,心里一宽,激动道:“多谢恩公相救,俺这一条命,以后便是恩公的了!” 张骏笑道:“先不说这些,我们出去再说!”又拉回面罩,与宋恕将庆薄宁塔搀扶起来。二人刚走得几步,忽然意识到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还是宋恕反应较快,低声问道:“九儿到哪儿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五十九节 勇战马卒 于是二人又扶着庆薄宁塔折了回来,张宋二人清楚记得刚才地牢内只有最后一个隔间未予察视,莫非宋九娘奔最后一间去了? 忙走至其处,却发现里面也是空空如也,不禁大为失望。 宋恕道:“公庭兄且稍待,我再寻一次!”他又从头开始,一间间地仔细查看,到最后还是没有发现宋九娘的身影,心中疑窦:“九儿走哪去了?” 宋九娘虽然有些刁蛮任性,但决不会在这时使性,若非是出了意外? 张宋二人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些发急。 张骏疑道:“难道这地牢里还有妖异不成?” 宋恕忙道:“公庭兄休要乱讲……”他心中焦急,怕真应了言语,忙阻止张骏说下去。在马府的地牢里不宜留待长久,马府府丁部曲随时都可能发觉,如果来一次瓮中捉鳖,恐是无法善了!但宋九娘在此际失踪,几人又不肯就此抛之离去,两人急得似蚂蚁上了热锅,在地牢内四处乱闯,口不不断低呼着宋九娘的名字。 张骏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他在姑臧县署大狱中的一夜,内监中各类刑具应有尽有,而这庆薄宁塔满身伤痕……脱口道:“这地牢里怎么没有刑具?” 依常例,马府既设有私牢关押囚徒,并动用私刑,那么地牢内自然有与之配备刑具,然而这地牢中除了七八个暗格关押着几个生死不明的男女外,真还连一根针都没有找到,这也有些太奇怪了! 张骏忙摇动庆薄宁塔的臂膀,道:“马六郎对你施刑,刑具是从哪里取来的?” 庆薄宁塔虽已醒转,但此际脑子还有些浑沌,嘟哝道:“狗贼恁毒,欲拷杀俺……” 张骏听的可不是这些,忙用手拍打庆薄宁塔的脸,数下之后,这巨汉终于清醒了些。张骏又问了一遍,这巨汉道:“狗贼将俺缚于横梁上,从左间取了热铁饼、透骨钉、鸳鸯扣等腌臜物什招呼俺……狗贼拷杀不了俺,俺回去便将这些货什全锻造出来,让狗贼也尝尝滋味……” “左间?”张骏心里微微一动,指向第八间隔间,道:“马六郎是将你里面朝通堂缚着拷杀你的么?”庆薄宁塔点头回应。 张骏仔细观察这地牢,如果从地牢入口算起,最后一间隔间正发在缚拷庆薄宁塔的左首! 于是指向最后一间,道:“刑具都是从此间里拿出来的?” 庆薄宁塔肯定道:“俺那时被缚,听得咂咂声响,便有几个狗贼从内取出一套套腌臜物什来。” 张宋二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惊:“原来这最后一个隔间里藏有暗道机关!” 这最后一间隔间里面设有机关,那宋九娘定然是无意间触动了消息,被关在其内了! 二人忙在那隔间里细索,以冀能触发消息,救九娘出来。突听得地牢入口处一阵嘈杂,地牢内瞬间便火光大亮,数十个马府府丁鱼涌而入,有人兴奋地高叫道:“来了多少个自投罗网的小贼?都给本爷逮着了!” 被发现了!张宋二人皆是一惊,忙从里间奔出,扶了庆薄宁塔,寻了处倚靠之所。 原来泄露他们行踪的正是入府时被抓当舌头的那小厮。那小厮当时以为要被灭口,当场便吓昏了过去。张宋三人救人心切,未对其捆缚。正是这一大意,导致了行迹暴露。 这小厮被夜风一吹醒过来,便大叫示警,将整个马府都惊动起来。这小厮在马六郎面前大肆吹擂自己如何英勇与盗寇周旋,又设计使盗贼自入牢中,说得口沫横飞。 马六郎得悉到府中来了盗贼,极为兴奋。往日都是他带着部曲下人至别人府做梁上君子,盗寇潜到自己府上还是头一遭,于是召集家丁部曲直奔地牢而来。 马六郎,真名马符,坊间音讹而称马户。这马户乃姑臧五霸之一,年不及弱冠,但在他手中被拷虐而死已近百人,被人称为恶驴六郎。 ------ 恶驴六郎长相不赖,只是一副吊梢眉破坏了面部的形象,予人阴狠悲观而不可信赖。身着一套灰袍,背负双手,两脚一前一后随意站立,前腿节奏抖动,双目微微眯起,一副猎人在欣赏笼中猎物的神貌。数十个部从手持刀棒,散布左近,犹如一群待令的猎犬。十几簇火把在有限的空间里哔剥作响,将地牢照得雪亮。 张骏身子微微颤抖,但奇怪的是他心里并不惧怕,反而有一丝跃跃欲动的兴奋。身边的宋恕因头罩遮住了脸庞,看不出脸上神情,但双眼之中也透出一股坚韧。庆薄宁塔虽然受了大半夜的折磨,但他身子骨素来强壮,经这么一歇已恢复了小半元气。三人皆知今夜一番恶战已在所难免,便背倚石墙,互为犄角,各自寻了一件工具备用。 恶驴六郎见潜入牢中的盗贼只有两人,略略有些失望,懒洋洋地道:“原就尔两只小贼么?真让本爷枉召了如此多部从。尔等既然喜欢我这牢子,那么就在此长住罢!”说着打了一个哈欠。 张骏冷笑道:“不必了,这个地方还是你马六郎自己受用罢!”他与宋恕、庆薄宁塔暗暗交会了一下眼神,两人会意地点了点头。 三人齐发了声喊,挺身便往敌群内冲,今夜要想出牢报讯,只有以命相搏了。趁现下体力未作消耗,一鼓作气,杀出重围去! 以寡敌众,只有攻敌之弱。 当下敌之所弱,便是那恶驴六郎,只需冲破马府部曲在恶驴六郎前方组成的刀阵,擒了恶驴六郎,迫敌投鼠忌器,方能脱身。 张骏持着宋恕递来的短铁棒,蓄着一口真气,将铁棒舞得虎虎生风。他身高健壮,力气颇大,如今又是全力而为,铁棒之威也是可观,遭遇者轻的被打得青紫,重者立即披挂出彩。宋恕的一身武艺得自宋氏家传,他空手从敌人手中夺过一把单刀,出手便大开大阖,颇具名家风范,劈、撩、扎、挂,运势如风,火光下但见寒芒翻卷,如银屑飞射。二人如两支利箭长驱直入,割裂了挡在马苻身前的部从。庆薄宁塔一身蛮劲,手中武器是取自暗格上方一棵碗口粗细的木梁,他身形一动,便如卷起了狂风,冲入敌群后将眼前之敌一一扫飞。地牢通道狭长窄仄,在他的蛮力之下,被硬生生地截为两段。庆薄宁塔横梁当道而立。犹如一夫当关的断路神,将恶驴六郎及十余个马府部从与大部隔离开来。 恶驴六郎见自己反被三人所围,脸色立变,再也没有狩猎的心思,忙拔出单刀全神戒备,口中高喊道:“都给本爷冲将上前,阻住贼子!铁锤铁胆,速给给本爷滚将出来!” 有庆薄宁塔设关守卡,宋恕便以单刀开路,张骏辅以铁棒驱扫,专门清理隔在后半部的马府部从。马府部从多是乌合之众,打顺风仗倒是凶狠,但遇到了真正的强手时便惊慌立现。张骏是个半调子,但宋恕却是使兵器的行家,加上两人都是悍不畏死,挥刀使棒之下,竟将这十几个部从打得抱头鼠窜。片刻之间,二人已扫翻了马六公子身前的部从,仅留下马六公子孤家寡人一个。 马六公子背抵石墙,举刀前指,执刀之手不住颤抖。他虽为五霸之一,但一向都是以众凌弱,此刻敌强已弱,心中惊怖非常,厉叫道:“铁锤铁胆,婢母种,快救本爷出去!” 突见通道上方风声作响,一道黑影迅捷如豹,沿着暗格上方的横梁疾奔而来。庆薄宁塔忙将木梁横举,向空中抛出,碗口粗大的横木带着旋风,呼呼生响,挟砸向黑影。那道黑影身形微微一顿,顷尔竟分成了两道,其一道黑影伸手抓举,将那截木梁扣住,一个立身旋转卸去力道,反手复向庆薄宁塔扔来。另一道黑影双手往石墙上一磕,竟如壁虎游墙,绕过庆薄宁塔,向张宋二人扑来。 宋恕见状忙道:“此人厉害,公庭你快制住马六郎!”说完独自提刀,迎向来者。张骏知情势危急,稍有不慎,刚取得的优势便失,当下将铁棒一个猛虎扫尾,扑向马六郎。 恶驴六郎见救兵已至,胆气立壮,也发了声喊,挥刀向张骏猛砍,刀棒相磕,激起一团火星。张骏力气要比马六公子大,架住刀势,双臂贯力,逼使恶驴六郎刀锋偏转,在石墙上划出一道深痕。 此时双方皆是关键时刻,二人皆不敢有须毫松懈,马六郎额头汗浆迸落,握刀的双手已然发白。时间仿佛就在瞬间停滞不前。 庆薄宁塔左手拍出,将飞来的木梁磕飞,右拳挥出,与那黑影对了一拳,对方从上掼下,势能十足,这一拳之力非同凡可,直打得庆薄宁塔后退两步方才立定,庆簿宁塔心中大异:“好大力!” 宋恕与扑来的黑影近身缠斗,宋恕刀花怒放,将一手宋氏刀法挥洒到极致。那黑影以一双铁拳应战宋恕单刀,不住闪腾挪跃,仗着身手矫健,堪堪避过对方锐利刀锋,双方缠斗了七八回合,不分胜负。 那与庆薄相斗的黑影见巨汉力道甚猛,如以力敌敌不是对手,便卖了个破绽,引庆薄来攻。庆薄宁塔与敌相斗,皆是仗着身强力壮,出手便是拳拳到肉的实招,投机取巧的经验却极为欠缺,见对方中门大开,果然中计,一记掏心拳,猛然捣进。那黑影相对庆薄宁塔硕大的块头来说,身手矫健得多,身形一晃,竟从庆薄的腋下穿过,回身一脚,踢在了他的膝弯关节。庆簿宁塔粗重的身子往前一栽,半跪于地。那人趁机越位,来与宋恕缠斗的黑影相合。 宋恕只觉眼前一花,对方一人突变成了两人,无论身高、肤色、面容皆无法找出差异来,心中微微一愣。对方即趁宋恕片息愣神之机,断然出手,四拳齐出,同时击在他身上,宋恕吃痛,蹬蹬蹬连退数步,胸中血气翻涌,几乎按捺不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节 身陷绝地 原来这两人便是铁锤与铁胆,是一对双生兄弟,自小便未分离,心有灵犀,二人合战之力,更是翻了两倍不止,宋恕虽然刀法甚精,但比铁锤铁胆兄弟合力,还是差了一筹。 二人一击竞功,再次越过宋恕,扑向张骏,却听到张骏厉声喝道:“住手,否则我废了他!” 只见张骏一手持棒,一手五指箕张,牢牢扣着马苻的喉咙,双眼湛然生光,大声道:“若不想你家六郎立死,即刻给我撒手!”这一喝果然奏效,铁锤兄弟投鼠忌器,身形立止。 宋恕也缓过劲来,移步到张骏身侧,庆薄宁塔也站了起来,重新拾起了粗木。此间情势为马府部从在外,庆薄宁塔隔断,铁锤铁胆兄弟在内,张骏与宋恕又制住马六郎,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一时之间地牢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情势依然险峻,虽有马六郎在质,但铁锤铁胆兄弟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立马翻盘,双方都在等待着时机。 -------- 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响,铿锵有力,其间夹着甲叶子抖动的声音。最外间的马府部从听得动静,立即往暗格里一避,让出一条道来。须臾间便有二十几个背负长弓箭筒,腰悬珮刀的戎甲士兵鱼贯而入,分占了石阶各处,接着两个高大护卫拥着一个五旬左右的男子走至地牢入口。那中年男子年近五旬,脸略显长,双眉下撇,三绺青须,一件紫色衣袍,在地牢口石阶上随意一站,便有一股凛凛之威。 这人便是凉州刺史部少府主簿马鲂,职司全州财赋文书,会参机要,总领府事,位高权重。 马主簿道:“大晋刑律:‘盗贼来劫,窃其财特及家人者,当杀之无罪!’尔等夜潜入我府,挟制我儿,可知已触死路?” 不愧是少府主簿,一来便引经据典,搬出了“大晋刑律”。其实,“入室格杀无罪”这一条最早出现于《汉律》,原文是:“无故入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意即潜闯府宅,行窃掳人,主家当场便可击杀,而不需担罪。晋代刑律以汉魏旧律为纲,殊异较小。这马主簿见马六郎已然受制,便以晋律示之,务使其知难而退。 然这张骏昔日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哪会将这番恐吓放在心里,说到大晋律,他也略知一二。当下晒然一笑,道:“马主簿,某之友被贵府六郎掳至府上,肆以私刑加身,按大晋律,又当如何论罪?” 马主簿淡然笑之:“此莽汉肆闯我府,故意杀人。杀人者,人恒杀之,至于杀伐手段,自有多种多样!这位小友,看来你不甚通晓大晋律之精义也!” 张骏轻轻摇头,道:“事有因果,某之友闯入贵府,乃马六郎先使人‘牵引人欲犯法’也!马主簿,又当如何论罪呢?” 马主簿捊了捊胡须,道:“小友对友有情有义,老夫佩服。不若如此,你且放了我儿,将你朋友带走。今夜之事,老夫可不作追究!” 张宋二人见马主簿如此通达,不禁有些发愣。那马六郎挣扎道:“快放开我,否则要你等死得难看……”张骏棒柄在他肚子上重重一磕,低喝道:“现下你还在我手中,放老实点!” 那马六郎痛得直欲弯下腰去,又被张骏提蹓起来,脸上冷汗涔涔。 马主簿看在眼里,脸色一肃,道:“老夫有意放尔一条生路,尔等以为老夫戏言否?” 张骏道:“马主簿身份显贵,言出必践,我们兄弟自然相信。然我等还有一个兄弟现下正陷入此牢机关之中,脱身不得。马主簿深明大义,就请将我这兄弟也一并放了吧!” 马鲂脸上微微动容,转眼扫了马六郎一眼,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六郎带人赶到地牢时,宋九娘已陷入机关,故他全不知还有此事。 马鲂眼中闪过一丝异芒,摇头道:“只怪你那兄弟在此间胡乱行走,以致误入机关,老夫无能为力矣!尔等好自为知!” 宋恕关心妹妹安危,忙插话道:“私设牢狱,乃忤逆之罪!马主簿这地牢之中,莫非还有见不得光的物事?我们与兄弟同生共死,若见不着她,即便拼得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马鲂冷哼道:“笑话!老夫身为凉州主簿,私相藏匿尔一个兄弟何用?老夫本欲放尔等一条生路,如此不识抬举,休怪老夫无情!” 张骏道:“马主簿,既无转寰之地,在下便得罪了!” 马鲂冷冷一笑,道:“尔等以为制住我儿,便能威胁到老夫么?既知老夫身份,便当知道老夫共有六个儿子,少了这个劣子,我还有五个儿子!” 马六郎心中大慌,忙唤道:“阿爷,我也是你儿子,阿爷欲忍心看我死于贼子刀下么?” 马鲂怒斥道:“竖子!我不在府中,你便捣弄这些腌臟货什,我这马家终有一天要败在你手里!你死了,我眼里也落得干净!” 马苻听得父亲之语,一颗心落到谷底,原来自己在父亲眼里自己竟是如此不堪,不禁放声大哭。张骏又用铁棒在他腰眼上一捅,低喝道:“住口,惹恼了我现在便杀了你!”马六郎被其所弃,无所倚告,还真怕将张骏惹恼了,立即住口。 马鲂叹了一口气,道:“不若你等三人带着犬子先行离去,明日一早老夫再放出你那走失的兄弟,从你等手中换回我儿,如何?老夫一生,从未如此善待几个贼子,趁老夫未失悔之前,滚出我府!” 宋恕自然不能答应,大声道:“不行,要走便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又对张骏道:“公庭兄,连累你了!” 张骏知道即便以马六郎为质,也不能确保能安然脱身。马鲂子嗣众多,每个儿子得到的宠爱各不相同。这马六郎性子玩劣,不甚得喜。若马鲂真要舍了这个儿子,那么他们几人的性命也交待在这儿了。此际心中也暗自失悔将宋氏兄妹牵涉其中,听到宋恕的歉辞,更觉难过。 张骏摇头道:“公耀莫说了,是我连累了你们!罢了,今天要死便死在一块吧!” 马鲂见二人坚决如斯,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冷声连说了两个“好”字,双袖一拂,扭头便走。随他而来的甲士兵张弓引弦,箭簇遥遥指向三人。 就在此时,地牢最里间发出隆隆声响,伴着轧轧之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此间响起:“阿兄、坏人,快来看啊,这里面有好多兵器!” ------- 宋九娘面上的头罩也不知何时没了,她抱着两支带鞘长剑奔出第九间暗格,一张小脸上全是得意之色。陡然发现牢房通道内密密匝匝地站满了人,全是一派萧杀之气,登时愕然。 马主簿刚走出几步,闻声突地旋身而回,见到刚刚奔出的宋九娘,眼中精芒大盛。 张骏见马鲂目露凶光,情知大事不妙,忙喊了声“快走”,押着马六郎向内退避。果然马鲂大袖一挥,厉声道:“弓箭手,将牢里的人都给灭了!” 左侧一个马府甲士忙道:“主公不可,六郎还在盗贼手里呢,不能……”话未说完,突觉胸口一阵剧痛,低头见马鲂手执一柄短剑,将之贯胸而入,“主公,你为何杀我……”这个甲士满脸的不解,缓缓倒地,在意识消失之前,听到马鲂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内中之人全部格杀,一个不留……” 马府甲士见马鲂突然间暴起杀了一个部属,无不恻然,再也无人敢于违命,登时箭雨纷纷。 马府甲士本来就占据了地牢高处,这一通箭雨居高临下,不仅通道中的马府护卫,就连一些暗格里避位的护卫也在猎杀范围之内。 庆薄宁塔将手中横木舞动如风,将来箭一一格档。铁锤铁胆兄弟也各自抓了一个同袍充作挡箭牌,边挡连退。张骏扣着马六郎、宋恕掩着宋九娘,逐次后退。四人幸好有庆薄宁塔及铁锤铁胆兄弟在前,挡住了箭矢,居然有惊无险地退入暗格之中。 一波箭雨过后,原牢中部从死伤大半,庆薄宁塔左腿上中了一箭,所幸未伤及要害,铁锤铁胆兄弟因有人肉盾牌,暂时无虞。马府甲士拔出珮刀,疾步走入牢中。对犹自抵抗的护卫如切滚刀菜般一一砍杀。对躺在地上的护卫,不论死活,统统补刺。 铁锤铁胆兄弟与先前随马六郎冲入牢中的部从一样,都是马六郎在昔日间从各处搜罗来的打手私属。全然不明白马主簿缘何突然之间,要将他们统统灭口。今夜横竖是死,还不如奋力一搏。两兄弟心灵相通,各拣了一柄单刀,身形齐动,如两只豹子冲入敌群。二人长刀蛇突长撩,在敌群中一阵猛砍,登时放倒了三四个甲士。但匹夫之勇焉能与训练有素之军中甲士相抗衡?军士讲究的是团队配合,一人不敌,其他袍泽立即补上。铁锤铁胆兄弟刚刚掀开一个小缺,顷刻间便有七八个甲士围上前将缺口堵住。铁胆一刀刚砍入正前方甲士的胸膛,身后便有三柄单刀从后心、两肋插入。 铁锤只觉胸中一阵刺痛,这种刺痛并非他身上受创,而是与兄弟间的灵犀感应,转头瞥见铁胆被几个甲士举刀架了起来,一个甲士一刀劈出,登时便将之枭首。铁锤痛叫一声“小兄”,手中狂刀乱舞,接连劈翻了几个甲士,抢身奔到铁胆跟前,抱起弟弟的无头尸身,痛哭道:“弟弟,是阿兄害了你啊,不该使你随阿兄同入狼窝……”正在嚎哭中,他也被一个甲士一刀枭首! 庆薄宁塔目睹此间,登时想起了雁门郡养父母被乱兵蹂躏的惨况,目眦裂眶,暴喝声道:“畜牲,俺同你拼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一节 地下兵库 突然地牢屋道:“你忍着些,我拉你出来!”往里一拽,那马六郎痛得悲叫一声,晕死过去。 张骏突觉得手上一轻,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后跌倒,马六郎半个身子覆在了他身上,热腾腾的鲜血淋洒了他一身。 这马六郎双腿至膝盖以下,已被那石门齐齐轧断了。 ------- 大地颤动不已,张宋等人在秘道内滚作一团,直至盏茶之后震动方息。几人抖索着甩亮了火熠,照亮了前方一处下行的石阶。 眼下马六郎嘴唇发青,已成血人,断腿之处仍在汩汩冒血。张骏忙撕下衣袍,为其止血。那马六郎又痛得醒了过来,指着下方某处,虚弱的声音道:“下方有伤药……快……快背我下去。” 张骏忙将马六郎背着向前下了数步,突然眼前一亮,闪现出一个硕大的地下空间。 但见石室空间内刀戈剑戟,枪矛斧盾无数,堆码得整整齐齐,在火光下琳琅满目。几人便如同走入了一个兵器库! 张骏看着满地甲胄,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马六郎用颤抖的手指着某处,道:“去……去取金疮药来……” 张骏忙依马六郎指向,去一处放铁盾的下方找到了一个药箱,取出金疮药,替马六郎包扎。但马六郎血流太急,刚一敷上便被血水冲散,因失血过多,马六郎已濒于生死边缘。 突然,马六郎似回光返照,半坐而起,推开正为他包扎的张骏,道:“张公子……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我告诉你逃生通道……” 原来张骏在滚跌石阶时,脸上的罩布已然掉落,露出了本来面目。张氏马氏素有来往,马六郎自然认识张骏。 张骏忙道:“你别说话,养蓄-精力,我们一并逃出去!” 那马六郎制止张骏,道:“张公子……我已是这番模样,逃出去又有何用……生不如死,还不如一死了之……”突然眼中迸出两道火花,“他怕泄露秘室机密,竟连我这个儿子也要杀!既是如此,我也豁将出去了……” 马六郎对其父为守机密,杀人灭口时连他也不放过,耿耿于心,在这生死交濒之际,逆反心作祟,决定将这个秘密暴露出来,“张公子,你可知为何这里有一个地下兵库?” 张骏连连摇头,这地下兵库是他们今晚闯入马府地牢后的意外发现。马主簿府上缘何要建这么一个兵库,私藏甲胄,意欲何为,也是他急切想知道的。 那马六郎道:“此处兵库,是专为贾族起事夺凉所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二节 地狱烈火 张骏听了马六郎之语,吓得差点没闪着腰:“贾族起事夺凉?!……” 不只是他,宋恕听后也是心中狂震,这成长于凉州刺史部权力核心周围的高门子弟,敏感神经异常发达。推开正在为他包扎臂上伤口的妹妹,奔到马六郎近前,道:“你说的可是西河贾氏?” 马六郎喘了口气,道:“正是张公子之母舅……” 张骏只觉呼吸几停,道:“我舅……” 马六郎道:“贾族势冠武威,族中子弟虽在乡野,然姑臧的官宦势力,却有不少受其驱使……我那六亲不顾的父亲大人马主簿,也是其中之一……”马六郎微微抬手,指着这室内满布的兵甲,道,“此兵器库,十年之前便开始筹集矣……” 随着马六郎断断续续的述说,张骏感觉阴寒阵阵,背上冷汗涔涔。仿佛看到一只隐在暗处的大手,正掐在张氏一族的脖子上,慢慢收紧。待得他们发觉了那只大手时,对方已做出了致命的一掐! 贾族势大,图霸凉州由来久也。永嘉二年张骏的祖父武穆公张轨中风,不能理政,贾摹的父亲贾龛便与晋昌人张越、西平大族麹氏、西平太守曹怯、军司马杜耽等排挤张氏,图占凉州。后因有治中从事阴澹、武威太守张琠、长史王融、参军孟畅等力挺张轨,阴澹更是奔走千里,面见南阳王司马模,割耳诉枉,终使张轨保固凉州之位。虽然贾族与凉州土著的挤张行动失败,表面尊张氏为主,但暗下的经营却从未停息,仍为夺凉筹划。 马鲂,字云霑,忝为凉州少府主簿,掌管全州账册,常参机要,总府理事。然从建兴元年起,马鲂便被贾族收买,利用手中权势,将匠作监呈交的兵械数目挪移了一部份,私藏于地下兵库。为掩人耳目,马主簿在这十年来更换了十六位计掾,而被换掉的计掾,大多死在了马府的地牢之中…… 这十年来马主簿篡改账目,瞒天过海,所挪移的兵械甲胄足可组建两个骁骑营,此消息怎么不令人大感吃惊? 原来初时马鲂对张宋二人较为和善,后来宋九娘走出秘道后便凶相毕露,却是为了保证这地牢之下的秘密! 张骏暗道一声“好险”,若不是这次自作主张,邀约宋氏兄妹来救庆薄宁塔,宋九娘又误打误撞,触动机关进了秘道,使之机秘外泄。这个地下兵库将成为贾氏设于张氏身边的炸弹,给张骏一族带来无尽的灾难!他虽在昔时也知贾族势冠武威,子弟多肆恣无忌,叔父张茂颇有顾忌,张贾两族明面上相安无事,暗下却针锋相对。这水下峥嵘已逐渐浮出水面,当他窥其冰山一角时,不禁胆战心惊。 张茂叔侄面临的危机,比当年其祖父在位时更为严峻! 凉州土豪之横,野心之盛,从此便深深植入张骏的脑中。以至在他摄政凉州之后,多次针对土豪的打击,也是因缘于此。 张骏惊问:“马主簿位高权重,深受我父叔倚任,却甘心事贾,甘此下作,有何得益?” 马六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道:“别人眼中,他职司主簿总管府事,位尊名望,但他心中所做,乃效汉窦大将军故事……昨夜,贾府西宗借送讣文之机,与他至书房秘会,商约‘事成之日,奉霑公为凉主’……恰巧被我听去……”马六郎眼中闪耀着仇恨之火,“若非他边我也要杀,你们岂能知道这个秘密……” 张骏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马鲂事贾,也是包藏了祸心,他不甘居于人下,欲在乱世之中图霸一方,成为一隅之主!凡成大事者,皆行事果决,马鲂为守机密,欲杀人灭口,为不放过一个活口,竟连亲生儿子都不顾了,其心肠之冷,手段之烈,可见一斑! 然而马鲂却没有想到,正是他这种果决手段,致使恶名盛远的小儿子马符,临死之前心生报复,不惜将他准备了十年的秘密告知外人。 这马六郎为恶一方,报复其父,乃生性所然。但他眼中的仇恨,也让张骏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 这马六郎道出了其父的秘密,神情一松,似乎放下了心里的一道枷锁,他挣扎着爬向摆放着铁盾的石台,对张骏道:“张公子……你且过来,我告诉你兵库出口的通道在哪里……” 张骏听言连忙靠向马六郎。 那马六郎伸出左手,搂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欲杀本爷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包括本爷那心肠似铁的父亲……张公子,你三番五次折辱本爷,又害我没了两腿……那通道的秘密,嘿嘿,等我们一起到了黄泉,本爷才告诉你……” 马六郎口中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右手伸入盾下石台,抓起嵌于石面的铁印环扣向上一拉…… -------- 马府上下,火光冲天。 这一夜马府突然失火,火舌首先从下人居住的偏厢而起,随后便迅速燎原开来,冲宵的火苗映得半个姑臧城皆可看见。周遭街坊里舍纷纷前来救火,却被分列于马府之外的黑衣健士阻于府外。 在马府西北角不远的小巷中,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院内一两厢青瓦房,墙上爬满了壁藤,院内站着数十个黑衣大汉,个个腰跨刀剑,杀气森森。。叱卢万载与几个武卫入了院门,走到院中厢房门前,微微躬身,道:“主公……!” 房门应声而开,堂屋中心的胡椅上端坐着一个身披斗篷,面相威严的中年男子。屋内没有灯盏,但屋外的火光映在其略显青白的脸庞上,两鬓的白发清晰可见。 叱卢万载道:“主簿府上全被清理,除马主簿及其幼子马符逃脱外,余者已全数擒拿……” 中年男子道:“可有张骏及宋氏兄妹的消息?” 叱卢万载道:“属下等人攻入马府地牢时,其牢顶已然坍塌,小公爷与宋氏兄妹已不知去向,属下正使骕騻营武卫全力以赴,收寻小公爷与宋氏兄妹的足迹!” 中年男子自胡椅上站起,缓缓走到窗前,目注着那漫天的大火,道:“马鲂引为贾氏犬马,营营役役十年,行事周密,若非此次有张公庭与宋氏兄妹大闹马府,尚无引武卫出动之机。此钉之除,殊为不易啊!” 突听得马府宅内传出“轰”的一声巨响,那升腾的火焰似乎又膨升了数丈,汹涌的热浪在这小屋之处似乎也能感受得到。马府中的某处地域,在这一声巨响中,迅速地沉陷了下去。 ------ 马府后门不远的树林之内,一处废弃日久枯井之中,突然从内扬出一个飞抓,抓手“锵”地抓住了井檐,不久便从枯井之内钻出了一个黑炭般的脑袋。随后第二个,第三个脑袋也钻了出来,最后,三人合力拉动绞索,将一个大块头拖出了井底。 四人到了地面,便横七竖八地躺在了井沿口,如四条刚钻出淤泥的泥鳅。 这四人正是张骏、宋氏兄妹及庆薄宁塔。在地下兵库,那恶驴六郎临死之前,也不忘仇恨,竟摆了张骏一道,欲拉着四人陪葬。 马六郎拉动石台上的环扣,启动了地下兵库自塌的机关。在他肆恣的狂笑声中,地下空间内震荡不止,巨石坠落。 张骏怒骂了声:“混账王八蛋!”一脚将马六郎踢翻在了铁盾上。他顾不得与这阴险的小人理论,操起一面大盾遮了脑袋,搀了宋恕避到了石壁。 马府私藏兵械的地下空间呈穹顶形,首先塌陷的是最上方的穹顶,随后才是四壁。所幸宋九娘与庆薄宁塔也未处于地下兵库的最中心,在巨石坠落的第一时间避到了边角。随着穹顶的塌陷,地面建筑的大量砖石瓦木挟带火星簌簌而下,随后紧靠地牢的那一面石壁除那扇石门外率先向内倒塌。 张骏等人本欲沿着他们闯入地牢地通道出逃,赶到牢时却发现先前地牢顶壁的坍塌已将来路封死,里面充溢着大量的烟尘,不得已又退回了地下空间。随着四壁的倒塌,砖石木瓦掉落而使这地下空间也成为了一片火海。张骏等人被烟火熏得面如黑漆,肺如火烧,如闯入丹炉的老鼠,喘息等死。 或许是苍天怜悯,那地牢与兵库相结的石门最后倒塌,露出了为牵制石门启合的粗巨铁链,一端连着石门,一端控制着地下兵库的各个关键部位,在铁链的下方有一处三尺许高的空槽,这四人还真如老鼠一般,没命爬入这空槽之内。 空槽之内全是淤泥,虽腐臭难闻,却好过那灼烧肺叶的空气,四人便在这空槽内缓缓爬行,也不知爬了多久,方滑入一处废弃已久的枯井。张骏取出探爪扣住井檐,率先爬出地面,随后接应宋氏兄妹出井,最后三人合力,将大块头庆薄宁塔拉出井底。 四人到得地面,已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仰躺井沿,呼吸着夜风中带着灼烧的空气,耳听着哔剥不断,燃烧不止的声音。想到了今夜地诸般遭遇,恍若梦境一般。 ******* 《静胡沙》从3月13日上传,到今日刚好一月,字数近20万字。 可能题材小众,可能文笔拙劣,可能故事过于平淡,吸引不住读者朋友。一月来收藏、点击率均不高。 书就是作者的儿女,不论其是否漂亮,引人夸耀,作为父母皆应使其善始全终。因此本书不会太监,我将一直持续,直至完本。 读者朋友们如认为文字还读得下去,不是毒草,过眼而不伤眼,便请支持与收藏。 感谢铁手诸兄弟一始既往的支持,感谢玉倌兄、感谢关心本人的读者朋友的支持。 江汉拜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三节 玄石天谶 几人兀自唏嘘不已时,几个身影从林外疾奔而至。其中一人走至四人跟前,先行揭下了自己的头罩,道:“四弟,九儿,可找着你们了!噫,小公爷也在此处?” 宋氏兄妹跳将起来,一下抱着那人的手臂,欣喜叫道:“阿兄,你怎么来了?!” 原来来人正是宋氏第三子,威虎营尉副宋节。 宋节见诸人安然无恙,松了口气,道:“今夜马府失火,阿爷又见你们深夜不归,便令为兄前来寻你……没事就好了!”又对张骏道:“小公爷,如今骕騻营武卫已然出动,正在四处寻你,叱卢佐领正在前方巷口,小公爷快随我去吧!” 张骏听闻骕騻营已然出动,心中微微了悟,想来并非只是来寻他这么简单,道:“有劳宋兄了,不过我这大友庆薄宁塔伤情颇重,还烦请宋兄请医延治了!” 宋节忙道:“谨遵公爷之命!”吩咐跟随而来的军士,扶起庆薄宁塔。 宋节陪张骏从旱井密林中走出,在平虏巷口便遇到了几个骕騻营的军士,众人忙将张骏请到了马府西北不远处的那处独立小院。 张骏甫入院门,便发现张茂正站在院中,忙道:“见过叔父!” 张茂冷目扫了他一眼,愠怒道:“公庭你好莽撞,未经允许擅闯马府,私下放火毁人屋宅,可知犯下滔天大祸?!” 张骏忙道:“叔叔误会了,马主簿府私设刑狱,擅囚百姓,以致民声载怨。昨日侄儿昔时之交庆薄宁塔被马府私囚,侄儿这才深入虎穴。这一遭幸有公耀兄妹襄助,算是有惊无险,不仅将人救出来了,而且还从马符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然而张茂并不愿意听他的辩解,喝斥道:“住了!一个安宁巷的锻铁工匠,也是了你的‘昔时之交’?!你屡次不遵仪轨,肆意妄为,整个姑臧城恶名远扬,此番还将宋氏兄妹牵拖其内,更是越发放肆了!万载,著人将张公庭押至宣威营中正公府上,打入禁闭,此后七日不许出府半步!” 中正公府,是张骏的叔祖张肃之子张固张中正的府邸。张固掌控宣威军,为人刚正严肃,说一不二,威望极高,自小张骏天不怕地不怕,却极怕这个从不见笑容的从叔。在其府上入住,便真如入牢一般难受! 在张骏记忆中,叔叔张茂还从未向他如此疾言厉色,发过这么大的火,满脸惊愕地道:“叔父,我……”叱卢万载忙上前低声说道:“小公爷别再说了,明公正值气头之上,小公爷且先委屈几日,待得明公气消了,自然一切风波都过去了……” 叱卢万载又向张茂求情道:“明公息怒,小公爷年少无知,且此番潜越马府也是惩善扬恶,明公稍微训试一番便是了……” 未想到张茂将火也发到了他的头上,大声道:“住了!你既知张公庭胡性非为,却不作制止,反而听之任之。现下还为之开脱,当论同罪,罚你与其同关禁闭七日!” 叱卢万载见张茂发了雷霆之威,急忙垂首应诺。 轻拉了一下张骏衣袖,道:“小公爷,请随属下走吧!” 张骏今夜虽然鲁莽,但正如叱卢万载所言,所行目的也是惩恶扬善。但张茂久居上位,积威之下无人再敢出言相劝。张骏心中虽有诸般委屈,却也不敢再辩,只得黯然随着叱卢万载上了马车,等待他的是禁足七日的命运。 张茂目注着张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脸上的盛怒渐渐消散,对身边的亲随下了一连串的指令: “张祥,着令全体骕騻营将士枕戈以待…… 张祁,着人将马府私藏兵械清点收缴,运回大将军府…… 张祜,着令虎威营武卫守戒弘臧山府邸,务保安危……” 张茂之亲随纷纷领命而去。 天上的乌云渐从四面合围,遮住了寥寥几颗寒星。张茂抬头望天,一脸的凝重,自语了一句:“风云起矣……” ------ 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地有肥沃贫瘠之别,古来如是。一个城池也是如此,既有豪华的庄园宅邸,也有肮脏苦困的贫民区。姑臧城北府南市的格局,城北居住的都是达官权贵,而城南住的便大多是贩夫走卒。 春平巷,是老三城东南永安门内的一处窄小巷子,巷道两侧都是低低矮矮的土坯房,住的是城南最底层的脚夫,房内圈养了些鸡鸭牛羊等各类禽畜。因巷道之下未铺设阴路,污水便横溢在路中,蚊蝇乱飞,臭气熏天。 春平巷西北最里,有一处塌了半边的屋子,里面住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破落闲汉,邻舍都叫他曹老六。据说这曹老六原是城外的大户,家境还算殷实,但年轻时好赌,嗜喜斗鸡,将一副家业生生败了个精光。父母不久便气病升天,娘子也跟别人跑了。这曹老六便沦落到这春平巷中,却旧习不改,养了一栏雄鸡,专做斗鸡的营生,盼想着某日时来运转,捞它个万贯家财,把失去房子赎回来,再娶上几房美貌小妾,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 近几日这曹老六似乎真的时来运转了,去了城南斗鸡坊赌了几回,好像赢了不少。回家时能带回些酒肉,衣帽也光鲜起来。这春平巷左近住的大抵都是些无赖闲汉,见曹老六发了迹,聚在他身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都奉他作大兄。 这曹老六也是个有点浮财便飘飘然的主,真的摆起了当大佬的派头来。这不,建兴十年七月三日,选了个良时,便指挥着那帮靠过来的兄弟,将原来自己住的房子,连带隔壁的几间已塌掉的无主之屋一并拆了,欲搭建个通梁,做成一间大堂来。 这老三城南城一带的土坯房,原是东汉窦融大将军主凉州之时建造的,有近三百年的历史了。曹老六这帮兄弟吃饱喝足,便光着膀子使木柱钁凿将残墙一一推倒。待推倒了第三堵土墙,这帮闲汉发出一阵惊呼。原来在这堵土墙根下,竟埋着一块青色的石碑,上面有无数的白点聚成两列,形似几个大字。这帮闲汉大字不识几个,倒是那曹老六小时读过几年家学,依稀辨得是“手莫头,图凉州”六个字! 曹老六吓得蹼哧一中跤跌坐在地,口里喃喃地念叨:“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春平巷奇石出土的消息不胫而走,“手莫头,图凉州”六字讖语,随着百姓悠悠之口,瞬间传遍了整个姑臧城。姑臧城内有鸿儒之士,根据“手莫头”字义,结合起来得一个“摹”字。于是得出一个结论:有一个叫“摹”的人,欲图霸为凉州。而这个叫“摹”的人,却是呼之欲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四节 姑臧风雨(一) 是夜,姑臧贾氏府邸黑沉沉一片,仅有神策堂中有微许灯火透出,贾氏几千子弟被勒令禁足,府中上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姑臧城突见玄石谶语,“手莫头,图凉州”,矛头所指,正是如今的贾氏家主---贾摹! 神策堂内,贾摹白胖的脸庞略呈青白,神色变幻不定,一人在空阔的堂内来回踱步,显是心中决断不下。贾氏一族武威经营多年,渐成武威冠姓。本地大豪,除阴氏外无一以贾马首是瞻。因此贾氏的一举一动,倍受世人瞩目。 张氏一族,历来文武兼备,手腕高明。张轨自不必说,单身匹马立基凉州,文武兼备,魄力非凡;长子张寔,也是能力卓杰,在张轨病重时挑起大梁,败张镇、杀曹怯,平定“湟中之乱”,靠着阴、宋两族的支持,生生将“众豪排张”的局面扳了过来。现在的张茂虽逊于父兄许多,且身患痼疾,但也能识大体,断大事,敦煌、酒泉望族皆支持他。 贾张两族之间的积怨,可谓是由来已久,两姓虽然结了姻亲,贾摹之姊贾琺下嫁张寔并诞下了张骏,但明里暗里两族之间的纷争一直便存在。张寔在时,碍于妻面,未予施动,但张茂便不同了。在贾摹看来,张茂迟早会有一日,会向当年曾经排斥张氏的凉州土豪动手! 张茂痼疾缠身,张骏又年幼玩劣,少不更事,这正是贾氏反击的机会。十数年来,贾摹为重现昔时荣光,努力耕耘,终于有了如今只盼西风东来,便振臂一呼,诸姓景从的局面。然而张茂却选择在此时出手了,先是连夜端了马鲂十年私藏而成的兵械库,接着又使奇石出土,利用玄石谶语在世人心中的神秘感,向贾氏下了战书! 玄石谶语,犹如天命,天命所指,令贾摹百口莫辩。关于玄石天命的谣传,历来上位者皆对此深信不疑:始皇嬴政曾得蓬莱玄石,曰“亡秦者胡”,秦皇更是杀尽天下胡姓者人,并派蒙恬率三十万秦卒戍守河套,万里长城也因此言而建。然而暴秦非是亡于胡人或是胡姓之手,而是亡于他的小儿胡亥。暴秦二世二亡,在后人看来,“亡秦者胡”第一次印证了天命,只是始皇帝解读失误而已。 后来又有“宝文出,刘季握”,汉高祖刘邦获取了天下;“鬼在山、禾女运”,曹魏代汉。谶语能应达天命,真命天子便受百姓庶民拥戴。 张茂的这一击,如突然暴起,正打在贾摹西风未至,蓄力未出之时。若需再等上两日,贾摹便可从容应付,但就这么早了两日,便打中了他的关节所在,使之莫能招架! 该当如何? 是奋力一击?但张茂坐镇凉州,兵马精壮,又拥有坚城固地。贾氏布局尚未全面便贸然起义,胜算几何? 是委曲求全?谶文可应天命,也可杀人!凭此天谶命篆,张茂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夺他性命,贾氏一族从此将一厥不振,渐而为他族所驱并,多年的经营也将化作流水! 该当如何…… ------ 贾摹有神策堂内思虑重重,诚总管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禀报家主,穆先生来了!” 贾摹脸容一动,道:“有请穆先生……哦不,还是本主亲自去迎穆先生!”贾摹长身而起,认真整理了一番衣襟仪表,快步走出大堂。 堂外台基上伫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那人一身斗篷,将整个面庞都藏在斗篷下的阴影中,贾摹疾步迎接上去,欣喜道:“穆先生,你可来了……” 那黑影道:“老夫仓猝间闻得此事,感知将有大事发生,特来面晤贾家主!” 贾摹道:“穆先生夤夜而来,摹不胜感激,先生请进!”在贾摹恭迎之下,那穆先生缓步走进神策堂,在堂中立定。偌大的神策堂中,只有这个神秘的穆先生、贾摹及总管贾诚三人,七星琉璃灯将三人的身影长长映照在地面的大青砖上。 贾摹庄重一拜,道:“张茂伪造天谶命篆,意在亡摹,求先生救我!” 穆先生低沉的声音响起:“贾家主请起。老夫昔年曾受彦真公大恩,无以回报,今家主临危,老夫当助以绵力。” 贾摹道:“还请先生教我!” 那穆先生道:“张凉州忌虑本地贵族,老夫早有所闻。如今外敌当前,刘赵虎视河西,张凉州不思抵御仇寇,反而选在此际对贾家主拔剑,实为不智。稍有不慎,内乱暴起,外敌趁虚而入,其将腹背受敌,落得万劫不复之地!世人皆以为不可为而为之,张茂此举,所恃何来?” 贾摹道:“张茂欲杀摹,起意甚早,昔日表面云淡风清,暗下却波涛汹涌。就在前日午后,张茂叔侄曾驾幸宋配府邸,私相秘议,如今看来,张氏定得得河西宋氏之诺,方敢见匕操戈!” 穆先生摇头道:“宋氏军功卓勋,当年灭蜀名将杨欣刺凉,宋氏便胆敢驱据敦煌太守梁澄,立自郡守。如今宋氏更据敦煌及武威两地,子弟遍布军中,张茂得此臂助,实力定然大增。然而老夫得知,宋老将军之子宋孝、宋悌皆于前日黄昏,领屯骑营军出东门,赴洮水前线御寇。武威宋氏之力去之大半,如何能襄助张茂?莫非宋氏子弟领军拔营是假,针对贵族是真?” 贾摹道:“摹在军中尚有耳目,张茂遣军东赴河洮之举不假。凉州精骑提前出征,究其原因,乃张茂察觉了凉州布防中,榆中县境之东北、芦阳大沙河一线防守空白,刘赵军极易由此引兵从东北直趋凉州。就在两个时辰前,摹已得飞鸽传讯,宋营骑兵已抵达媪围县境,远离姑臧城五百里了。” 穆先生道:“既然如此,张茂此举,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矣!” 贾摹脸上一片忧虑,道:“张茂老儿虚虚实实,神秘莫测,摹未探明原因,不敢贸然起义。这可如何是好?” 穆先生轻轻一叹,道:“强壮的对手并不可怕,可怕的便是潜匿于暗的敌人。前夜西城马主簿府上突然失火,阖府上下三十余口全部失踪。隔日便有天谶命篆昭告天下,这是否是催激张氏拔剑之诱因?贾家主是否对老夫仍心存忌讳,未能实言相告呢!” 贾摹的心思被穆先生看破,脸上微微一窘,尔后长叹道:“穆先生此言,令摹羞愧。非是摹不敢言,实在是……罢了,在穆先生面前,摹无何事可隐。这马主簿,实乃先父在时,置于张氏身侧的一枚暗子!摹多年来未曾启用,自张寔摄掌凉州,刚愎独断,打麹亡曹,著人齿冷。摹不得已令马主簿集藏兵械,以备需时。万不料前夜竟毁于黄口小儿之手,数年心血毁于一旦……”说到此处,右拳在左掌重重一击,显是痛心不已。 穆先生释然道:“贾家主如此说来,老夫对张茂此举,倒是隐约猜测出一二。贵族枝繁叶茂,耕耘河西多年,武威诸族景望云从。张茂虽有谋计贵族之心,但不知贾家主暗中力量有几何,终不敢动手。自前夜破缴马主簿私藏兵械,将家主的一处重要根基夺去。到如今,张茂定然以为其实力已不再输于贵族,又怕夜长梦多,因此使出奇石出土的伎俩,将所有阴谋浮之水面,行雷霆之击!” 说着轻轻一叹,道,“贾家主与马主簿有如此秘辛,实令老夫震撼不已!” 贾摹道:“听先生一席话,摹茅塞顿开矣!然摹胸中尚无应奕之策,还请先生教我!” 那穆先生道:“老夫愚以为,贾家主当前有三策为之!其一:贾家主明日便在城内张榜公示,宣扬贾氏为河西著姓,有扶助庶民之责,自即日起当散尽家财,布福于地方;对于当前凉州之危局,贾氏一族更是全力支持张凉州,族中子弟部曲,悉数付之调遣!贾家主行一切阳谋,示悠悠众生,以阻张茂杀心。” 贾摹连连摇头道:“不妥,此乃断臂自残之策,虽侥幸得以保身,然祖上之基业却在贾摹之手生生断送,摹有何颜面告慰祖宗之灵?还请穆先生赐告他策。” 那穆先生轻笑一声,道:“其二:贾家主以雷霆之势,先发制人,聚贾族部曲强攻内城,先控制张府,以挟制张凉州,檄令河西诸姓附从,以复天命!” 贾摹眼中闪过一丝异芒,随即倏灭,摇头道:“不可,单以我族之力,焉能撼动张茂?还请穆先生赐告上策!” 那穆先生道:“此其三嘛:贾家主借天谶图篆,顺势而为,联合武威诸豪,废黜张茂!以贾族如今实力,如得姑臧豪望,特别是阴族襄助,与张凉州胜负之局,则大有可望。若一役竞功,贾家主便是天命所归,河西诸地,尽在掌握!” 贾摹身躯微微一震,继而还是摇头,道:“张茂坐拥河西九郡,兵强马壮,武威阴族素来忠于张氏,又与我族旗鼓相当,暗自交锋已久,纵然他族皆与贾族联合起义,阴族也断无襄助之理,摹何能奈何?” 穆先生道:“那也未必,阴氏之忠者,乃与其家族利益攸关好。昔日阴氏虽为河西著姓,然强势不显,尚需借势而起。张轨乃外来流官,根基不固,需倚重于土著。晋昌望族张氏欲图凉州,阴澹选取时机,于南阳王前割身诉枉,保固张轨,此即借势也! 阴澹保固功成,被擢为肱股,短短几年来便成为仅次贵族之姑臧强姓,如今又与索氏结为姻亲,大有与贵主夺冠之志。张茂摄政河西,重倚名望,不外沿袭平衡节制之术,阴氏势大如此,已如中天之月,张凉州断不可使其一家独大,故而阴氏欲更进一层,难矣!贾家主若能说服阴氏,使之不能安身事外,与家主共进同退,则事可成矣!” 那穆先生上前两步,道:“如今姑臧形势为:以张茂之岳父王博将军所领之宣威军三千驻毂水以东、其从弟张固所领之襄武军三千驻宏臧山以西、阴琚所领之步军三千驻讲武场、城中只有张茂亲领之骕騻营八百精卫进驻刺史府及张府。若此三军受制,张茂之八百精卫不足为惧!张府及牧府尽在北城承昌门内,此门一破,张茂一门尽在彀中矣!” 穆先生见贾摹沉吟不语,问道:“贾家主何以仍思虑不决?” 贾摹道:“摹尚有部分布局未置妥当,后路未留,心中终是忐忑不安!” 穆先生道:“贵族不愧乃策计传家,设谋布局,天下比肩者稀!老夫有一句不敬之辞,贾家主现下是为策计覊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背水一战者,何尝败绩?昔时项籍若非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焉能属楚?贾家主,敌已亮剑,时不我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耳!” 贾摹道:“穆先生训诫极是,良言警语,振耳发聩。罢了罢了,此局生死,自有天命,摹便与张茂老儿拼个鱼死网破!” 贾摹脸上一肃,上前一步,下定决定道:“摹与军中也颇交情,北城之城门校尉,与摹私交甚笃,大昌城门守哨,早年多受摹之周济。至于宣威军与襄武军,摹已有所浸润,关键之时可摧激变故……只是阴氏控军极严,无法深入,说服阴氏共击张茂不易,但说服阴氏隔岸观火,两不相帮,摹倒有七成把握……” 那穆先生拳掌相击,昂声道:“甚好!贵族不愧为武威强族,贾家主手中已控三军,昔日之窦安丰侯亦不外如是,胜局定矣!老夫愿使‘破风’与贾家主合力,共擒张茂叔侄!” 贾摹喜道:“有穆先生相助,摹如虎添翼矣,事成之日,摹定不忘先生今日之恩!” 那穆先生道:“好!你我便约以升灯为号!”说着一掀斗篷,阔步而出。 ------ 贾摹在堂内高悬的曾祖文和公贾诩、祖父衍德公贾穆等人画像前恭敬而拜,默念道:“先祖在上,不肖子孙贾摹烛心祈告。张氏悬剑三尺,意在除我。祈告祖上神灵护佑我贾门后嗣,克难攻坚,遂成心愿!” 礼拜之后,舒气长身,对一直垂手肃立一侧的贾诚道:“诚总管,立召东西二宗宗老、四堂首望及麹盖先生入堂议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五节 姑臧风雨(二) 祁连山。 一脉雪峰呈西北----东南走向,东西横亘两千余里,由多条平行的山脉组成,山脉间多水草丰饶的河谷草场,自古以来便是氐羌各部族游牧生息之地。祁连山峰高千屻,终年积雪,为羌塘高原与河西走廊的自然分界线。 羌塘高原与河西走廊有东、中、西三条交通孔道,东线为祁连山南麓的湟水谷地,顺湟水而入黄河,抵至金城,再溯庄浪河谷北上至武威。汉昭帝、宣帝年间湟中羌乱,后将军赵充国之平叛大军便从金城巧渡黄河,逆湟水而上,直抵西平;西线为西海以北出金雁山之独山口,过漫漫无人区,至玉门关再折向东南;中线则是从临羌北上,沿浩门河谷溯行,翻越祁连山中部的大斗拔谷,直达张掖郡之氐池。此道路途最短,沿途河谷草场分布,为丝绸之路南线的必经之路,汉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西击匈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均走此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时间回到建兴十年七月二日,是夜。 大斗拔谷以南的袁川,一径凿于绝屻,贴壁临深,双峰夹峙相对,中如一线天出。一长列商队催赶着驮着货品的马驴,在蜿蜒曲折的关道中夜行。到了绝壁之处,便排成一条细线,火光映耀,远远望去,如一条长长的火龙在山谷岩隙间游动。 这队商旅阵容庞大,约有千人,看似赶了漫长的路,队员脸上皆风尘疲惫。每处山道转角,有一高壮的护卫策马反向,用马鞭不停抽打在边走路边瞌睡的队员身上,大声喝道:“快着些,快着些,此离前方关口已然不远,都给拾起精神来,入了关口,再作歇息!” 此时虽是六月盛夏,但祁连山口濒近雪线,气温极低,晚间更是寒风凛冽,身上流出的热汗被寒风一吹,化为冷流浃背而下,和衣紧贴,既寒又硬。离关口越近,寒风更盛,穿谷狂风吹得人马东倒西歪,燃起的火把没多时悉被刮灭。古人因饮食原因,夜盲症多,到夜间便成了睁眼瞎。山道本就难行,火把既灭,只有两侧峰来也奇怪,我们平羌军在境内行军,为何要扮作商旅,伪装起来呢?” 身前那人道:“司马督大人胸中谋画,岂能随意告之我等军士?还是安心些,盯着脚下的路要紧,切莫摔下去了……” 监督的护卫听到有人言语,吼道:“噤声,如再有人窃窃私语,吃三十军棍!” 这支“商旅”借着雪线反光,贴壁缓行,不断有人马不慎踏空,落入深渊,幸者皆两股战战,栗栗自危。校尉、护军等低声喝令军士捉住马尾,贴身相继。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一段崎路,转过一道山嘴,前面终于出现一处小小的谷地。 谷前约两里处,山坳间耸立着一处黑压压的关墙,如一只巨兽俯视着山川河谷,穿谷狂风至此也弱了下来。尉官终于下令全军止步,集于谷中稍事歇息。 ----------- 狮崖关隶属张掖郡氐池县,自古为交通要道,自汉起,张掖太守便命人在谷口两端各筑起一道关墙,围成一个小小的关城,关城共置五十二人的守军,设有戊值关尉及尉副各一人。关城内筑有两厢石头墙屋,作为守关士卒饮食起居之所。 自张轨刺凉后,祁连山麓的诸胡多半已被臣服,大斗拔谷久无战事,戊关将士警惕性较低。是夜,关口外寒风呼号,守哨士卒裹着厚厚的棉褥,在石头筑就的墙屋里呼呼入睡。 关城南厢石屋内却温暖如春,屋子正中,地*塘炭火熊熊,火舌尽情舔舐-着高吊的锡壶,壶嘴泚泚地喷着热气。火塘不远处桌案上,盛满了烤熟的牛羊肉,一个中年男子正端着海碗开怀畅饮。 酒是产自张掖本郡的涌曲烧,入味甘绵,然而后劲猛烈。这中年男子乃好酒之人,桌案上两个酒罐已然见底。这男子身材粗壮,豹眼阔口,络腮胡子浓密。因酒发热,脸上泛着酡红,衣甲早已解去,袒露着一身结实的筋肉,双腿大分着坐在杌扎上,显得惬意粗豪。 这中年男子将第三罐酒满注了一碗,一饮而尽时,房门开启,屋外寒气挟裹而入,吹得塘中炭火呼呼摇摆,一个身瘦高身材的年轻甲胄男子捧着一坛封着泥胎的酒罐缓步走入。 那中男年子眼睛盯着酒罐,双眼放光,大笑道:“曹老弟够意思,知道你老兄我喜欢吃酒,把你私藏多年的酒也拿来了!” 那青年甲士微笑道:“美酒配英雄,耿戊尉威名远播,属下有幸与耿戊尉为一壕袍泽,荣幸之至。这酒,正好可以孝敬耿戊尉啦!” 耿戊尉哈哈大笑,取过酒罐,拍开封泥满饮一口,大赞了声,伸出油腻的手掌在青年甲士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大声道:“好酒!久闻酒泉郡的醴泉春浓香醇厚,润喉暖胃,老兄今日有口福啦!曹老弟的情谊,我记下了。来来来,陪老兄聊聊活事!” 那青年甲士看那耿戊尉的油腻大手,眉头轻皱了一下,轻侧过身,自取了一个杌扎坐下,脸上堆着笑纹道:“耿戊尉吩咐,属下幸胜之至!” 耿戊尉这回将酒盛了两碗,取一碗递给青年甲士,道:“曹老弟,你我一见如故,从此大家便不再是外人,有些话老兄也就直说了。曹老弟真是好眼力,这狮崖关啊,可真是个财水关,虽说山高路陡,但必竟是中通西域的交通孔要,从今而后,曹老弟你吃穿用度,皆不用愁啦!哈哈!” 狮崖关处于丝绸南路的关卡,过往商旅频繁,设关卡要,商旅为保道路通畅,自然要孝敬关城戊卫。这便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大多进入了戊关首领的腰包。耿戊尉镇关多年,收入殷厚,不然哪能天天大酒大肉,惬意快活? 青年甲士陪着笑,道:“耿戊尉大人说得极是,属下虽是行伍出身,但哪个当兵的不是为了吃粮……不过请耿戊尉放心,属下该做的工作尽力做好,该孝敬的菲仪也一个不落!” 耿戊尉道:“好说!老兄我也看得通透,这人活一辈子嘛,便要对得起自己。曹老弟虽新来不久,但老兄也看出得你是利落之人,今后便跟着我,包不亏待你!” 青年甲士急忙站立,对耿戊尉深深一揖,道:“多谢耿戊尉栽培,从今以后,属下便为耿戊尉举鞍鞯坠马蹬,也在所不辞!” 耿戊尉笑道:“曹老弟多礼了,你我职任正副戊尉,亲密无间是当然的。客套的东西便不必多说。来,吃酒……” ---------------- 曹尉副带来的那坛醴泉春不久也见了底,耿戊尉喝得醉意熏熏,站起来步伐有些虚浮,曹尉副忙前去扶住,道:“耿戊尉小心些!” 耿戊尉在曹尉副手上轻轻一握,道:“老兄我没事,不过有些困了。夜了,也适当就寢了,曹老弟,陪老兄我……”豹眼朦胧,在曹尉副的脸庞上游走。 曹尉副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这耿戊尉有分桃断袖之癖,关内暗相传说。他虽来此未有几日,却也有所耳闻,轻轻将耿戊尉的大手拿去,道:“耿戊尉醉了,属下还需巡关一次,明日再陪耿戊尉吃酒……” 耿戊尉呼着酒气,口中模糊不清地道:“老兄我是实诚人,与老弟一见如故……老兄可真不当老弟成外人……” 曹尉副将耿戊尉扶至胡床上躺好,强笑道:“耿戊尉醉了,属下便去唤双顺过来给你铺床整褥!”顺手取下炭火上的锡壶,置于案上。 这双顺是随侍耿戊尉的勤杂亲兵,长得清秀文弱。耿戊尉的断袖之癖,泰半与之有关。耿戊尉见曹尉副推脱,也不强求,口中打着哈哈,道:“也好,便唤双顺这小子来,呃……” 突然从屋外闯入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兵,差点撞入曹尉副怀里,正是亲兵双顺。这双顺脸色有些苍白,神色慌张,怯声道:“报戊尉大人,有好多商旅……” 耿戊尉迷迷糊糊,闭着眼道:“胡说,大半夜的怎么有商旅经过……”突然豹眼一张,脸上大喜道:“有商旅来了?!” 曹尉副脸色微变,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有商旅经过?” 双顺怯怯道:“小人肚子有些不适,去了关口大解,便看到关下谷地人影绰绰,似有无数马匹驮着货品,真是好大一支商队……” 商旅便意味着税收,耿戊尉哪能不喜,那酒意也消了小半,立时从胡床上坐了起来。却惊见曹尉副双手正扣住双顺的脖子,双臂使力一扭,“咔喀”一声脆响,双顺的脖子呈一个离奇的角度向后软耷垂下,双眼圆睁,口大张着,带着迷茫与惊怖黯然归了黄泉。 “曹老弟你……”耿戊尉见此异变,脸上一惊,从胡床上站起,但酒意正浓,脚下打了几个踉跄,复又坐倒在了胡床上。 曹尉副缓缓转过身来,面容狰狞,手上多了一柄牛耳尖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六节 姑臧风雨(三) 耿戊尉怵然一惊,他也是老行伍,巨变之下自然反应,反手一伸,摘下了挂于壁上的缳首刀。 但曹尉副比他更快,身动如风,双足连环,将熊熊燃烧的木炭从火塘中踢出,火星四绽,如天火流光,洒往耿戊尉。 耿戊尉赤袒上身,缳首刀在身前舞成一团光影,将这团乱窜的火星挡于身前。曹尉副趁势冲到案前,操起吊钩上的锡壶,顿身一跃,猛然砸向耿戊尉头说,此贼当诛否?” 众军士齐声大喝:“唐崧当诛……”声震山谷,山顶积雪簌簌而落。 麹司马督鞭指东南,大声道:“诸位,我等脚下,便是张掖郡之狮崖关,平羌军已然踏上了河西的土地,关东便是一马平川。诸位,我平羌军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诸位可愿破敌杀贼,重铸凉州精骑的威名?!” 诸军士齐声大喊:“愿随麹司马督杀敌破贼,建功立业!” 麹沫扬鞭一挥,大声道:“好,诸位便随本督一鼓而下,踏破居兰城,擒杀唐崧!出发……”一抽马臀,当先拔马出关,平羌军骑卒如风卷残云,自雄关之上隆隆而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七节 姑臧风雨(四) 建兴十年七月四日晚,凉州姑臧城。 姑臧城六城十九道城门全部紧闭。由于两日前河洮军情急报,姑臧城便实行了宵禁,禁止百姓在街上行走,否则以“犯夜”之罪捉拿,轻则处以拶刑,重则当奸细论处。戌时一过,四街九衢已是冷冷清清,城内家家户户农牧民闭大门,莫敢外出。 位于老三城北城西北一隅的李氏府邸大门紧锁,仅有府前的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灯火忽明忽暗,但府内却是一片嘈杂。这李氏并非姑臧望族,乃寻常康裕之家,以替豪门租佃田亩,对外包揽劳作为业。李府的当家人名叫李欢,字佐命,四十余岁,手中常有雇工五十来人,算是一个小小的工头。他手中这伙雇工白日在城内各处揽活,到了夜晚再回到李府南房歇息。近几日来因前线军情紧急,凉州承危,这帮工人的活也少了许多,大多时间闲聚李府,或是猜枚行令,或是投骰赌钱。至于吃住李府,李欢倒是乐见其成,他便能从其工钱中扣下一大笔宿钱饭钱。但这帮工人闲来无事,常常因赌钱输赢不忿而起纠葛,弄得李府鸡犬不宁,上下怨声载道。李欢的大娘子劝他将工人安置在府外。但李欢一心念着这伙工人给他带来财富,常常是当面答应爽快,过后便将劝诫抛在九霄云外。 这晚南房中似乎又有几个输了钱铢的工人心中不服,与庄家起了纷争,双方言语不合,便在房中大打出手。将李府的瓦楞陶罐打烂了几个,心痛得李家大娘子直掉泪,便奔到李欢歇息的小妾房内哭吵。见李欢还是犹豫摇摆,这一次李大娘子便动了真格,不仅让使唤丫鬟立即收拾了衣物细软,同时也将府中钱帛装了两个箱笼,一并儿搬了出来。扬言若是李欢仍留这帮工人在府中胡闹,她便带着衣物银马上归宁娘家,这李府李欢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去。 李欢这大娘子娘家里颇有些势力,小舅子在姑臧县署任了个小官。她掌管着府中钥匙账册,一旦离家出走,便等于封了他的银库。李欢又有些惧内,见大娘子动了真火,顿时慌了手脚。他那小妾也知晓大娘若离府归宁,她的日子也就难过了,于是也跟着大娘子帮腔哭闹。这一番屋里上下闹腾得更欢了。 李欢窝了一肚子火,终于决定舍了从工人身上捞取的小钱,保住府中银库要紧。于是带了小厮李二,急急赶往南房。心中寻思着今夜先得将雇工们约束下来,明日一早统统赶出府去,再寻一个所在安置。 走到南房门外,便听得屋内山响地动,好不热闹。李欢恼得大喝一声:“都住嘴,瞎嚷嚷乌哑哑吵闹恁事?休怪本老爷将尔等通通辞了!”猛地一脚踢开房门。 待李德和李二踢门而入,看到大通房内的场景时,皆吃了一惊。 ------- 南厢房内只有五六人在大声猜枚行令,将动静闹得极大。房中案几物什全被推在一角,地板上露出一个黑森森的大洞,一人从地洞中冒出头来,将一筐黄土举推上来,地面上便有一人接住,倾倒于山墙之下,两侧山墙下黄土已堆成了小山。 那几个装模作样猜枚行令的雇工见东主和李二闯进屋来,也是吃了一惊,屋子在瞬间便静了下来。双方你看我,我看你,惊诧异常。 李德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伙雇工闲来起意,要打他家银库的主意,当即命李二前去报官。那李二刚挪动脚尖,一个雇工便跃身过来,一把揪住李二的衣领,一提一摔,直将李二掼在石墙上,“砰”的一声,摔得李二双眼发白,不知死活。 李欢强压住胸中怯意,戟指大喝道:“好哇,尔等强贼竟敢在我府上掘道行窃!来人哇,给我将强贼制了!” 一个雇工双臂交叉环抱胸前,讥道:“李东主,莫再吼叫了,你单身一人怎地制我?再说了,贵府上下有多少跟使仆役,我等心底都清楚,即便全部聚集也不过十五六人,又能赖我等如何呢?” 李欢也知对方势众,咽了一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尔等休想谋盗我家财帛!趁官署尚未惊动,本爷便放尔等一条生路,着紧滚罢!” 地道中雇工听得上面动静,陆续从内钻了出来,几十人从南厢房陆续奔出,不多时便将李府上下妻儿老母,小厮丫鬟都擒了过来,顿时李府上下哭成一团。 雇工中有一人身材伟硕,方额高鼻,眼眶微陷,内中淡黄色眸子精光闪烁。这人在刚才雇工打闹时一直箕坐几上,纹丝未动,即便李欢二人进来,也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显得极为镇定。此番听到李欢家眷哭泣不住,腾然身起,一脚将眼前桌案踢飞。那桌案在半空中不断翻滚,最终撞上墙面,碰得粉碎。这人脸上暴起一股暴戾之气,低喝道:“李东主,你的家眷们闹得实在心烦,可莫将我南山狐惹恼了!” 李欢的家眷见此人暴戾如斯,心中皆唬了一跳,齐齐住口,李欢闻言吓得脸色发白,再也装不起镇定来,颤声道:“南……南山狐?你便是那官署海捕的南山强人?” 南山狐鼻孔一掀,傲然道:“凭官署那几只软足虫,要擒本爷,再得过几十年罢!” 南山盗寇为祸一方,官署屡捕不尽,姑臧城内谈狐色变,李欢未料到他操雇工捞活赚钱,竟然引狼入室了,只觉一股热意从下身涌出。 李大娘子急忙道:“诸位南山大王,欲谋财便罢,我府中财帛尽数与你,休伤了我家郎君啊!” 李欢连忙喝斥道:“住嘴,妇道人家知晓什么?!南山大王义博云天,劫富济贫,我们这等苦寒之家,大王根本就不会碰的。”又转向南山狐祈求道,“大王,念在小人昔时不曾得罪您老,请放过我家老小吧……” 这伙寇贼哄然大笑,其一人道:“李东主,你家苦寒是假,但你府上那点财帛,我们还真未看在眼里呢!放过你家老小可以,但李东主得配合我们做一桩买卖才成!” 李欢连连摇头,忙不失迭道:“小人愚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配合各位大王,肯定要出岔子的……” 那南山狐大手一操,将李欢拎提离地,喝道:“少说废话,再多嘴聒噪,本爷连你家也一并劫了!” 李欢忙道:“是……是……不知大王要小人如何配合?” 南山狐将之放下地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李东主,你虽是小富之家,但你这居处的四方邻里嘛,却都是豪阔之府。李东主请想想,紧邻你府上的是哪一家呢?” 这李府东面是裴府,西面是周府,北面是段府,从段府再往北行三百丈,则是赫赫凉州牧府节堂。周府乃姑臧令周全的府邸,而裴府,家主裴乔则是凉州功曹,随便哪一家都比他府上要豪阔得多。 这离之最近的段府,原是汉太尉段颎的府邸。这段颎字纪明,乃西域都护段会宗曾孙,少时折节好学,因平羌有功而封列侯、侍中、御史中丞,又因镇洛京太学游生之乱而封太尉,位列三公。后受人陷害,蒙屈自杀。段纪明“追索两狄,束马县锋。纷纭腾突,谷静山空”,威播西胡,名显京师,故与隶籍凉州的皇甫嵩、张奂合称“凉州三明”。段颎死后,其从弟段煨曾随董卓平黄巾之乱,也是宣赫一时。但段氏子孙却是不济,魏晋之时几乎沉寂下来,如今的姑臧县署,段氏未有一人充职,三年前段氏其中一支房因此贾琚争一个朱楼小娘,一门三十余口中被杀了个精光。!即便如此,段府家底的殷实,亦远非李欢所能比拟。柿子择软的捏,盗寇不敢动职官的府邸,但段府这种有钱无权的大肥羊,却正是寇贼们下手的理想对象。 李欢道道:“你们莫非看中了段府……” 南山狐赞赏道:“李东主好眼力。本爷听闻段府先祖曾积下了丰厚财帛,苦愁无机施手,正好李东主招收雇工,于是顺势寄身贵府。如今既被东主识破,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通道即将大功告成,若李东主不做声张,严守机密,事成之后,自有一笔重酬相送。若李东主不识抬举,哼哼,休怪我心狠手辣……” 李欢直觉天旋地转,这伙盗寇从自家挖地道通往段府,事后官署来查,必然会查到自家头上,如何脱得了干系?双眼一翻,竟就此昏了过去。 群贼见李欢昏厥,顿觉无趣。于是群贼将李府家眷等人全部绑缚,塞了嘴巴,锁于厢房之内。 南山狐一声令下,群寇重入地道,继续开挖,他则支起一张小案,取了李府的窖酒,一个人自斟自饮。约莫半个时辰后,有小喽啰出道来报,地道终于挖通。 南山狐抛下酒碗,长身而起,对属下道:“辛劳三日,是见真章的时候到了!唤兄弟们先行歇息一番,换一身行头,半个时辰后行动!” ------ 老三城北城的承昌门左近约一百米之处,有一个生猪活羊屠宰场,白天屠户当街宰杀一些猪羊,供左近府上购买。这屠宰场生意还算不错,这不,今儿白天又从城外购进了一大批猪羊圈养在围栏里,待明日清早再行宰杀。 屠宰场的屠户姓胡,叫什么名儿没几人知道,因为身体肥硕,街坊都叫他胡胖屠。这胡胖屠招收了三五个年轻的学徒,却当苦役般使用,不仅白天日要打杂,晚间还得看管未宰的猪羊,还没有例钱,仅供两顿糙饭。这几日学徒们累得够呛,到晚上便在猪羊圈隔壁铺了几块木板,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这晚睡到亥时下半刻,城中万籁寂静,城门士兵也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打起了瞌睡。突然传来一阵猪羊的嚎叫,打破了这半夜的静谧。那胡胖屠的猪羊圈不知何故被掀翻了,两栏的猪羊惊惶而出,在城墙根下四处乱窜。胡胖屠的几个学徒惊惶失措,早顾不得了“犯夜”的大罪,都跑出来追捕猪羊。没想到这群畜牲却是越赶越野,四下瞎闯,将守城的士兵也惊动了。 城门重地,半夜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瞌睡的守哨皆被惊醒,待看着胡胖屠的几个学徒心急火燎地追捉猪羊,笑料百出,皆不禁莞尔。这些守城士兵离屠宰场近,平日里与胡胖屠的学徒也有过照面,见事出有因,于是警戒心慢慢回落,站在城门下看起了热闹。而那些牲畜越逃越慌,见空就钻,有两头猪竟然撞过两个守兵,冲到承昌门下。 这畜牲都冲到城门下了,守值的军士便不能等闲旁观了,都动作起来帮忙。那几个学徒也慌忙的奔过来,在混乱间欺近守卫,突然亮出了杀猪刀便往守值士兵的脖子上招呼。那几个守值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人割断了喉咙。 屠宰场圈养猪羊的围栏下有一块青石板突然一动,接着被人从下掀起,露出了石板下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几十个通身漆黑的人影从青石板下的地道中鱼贯涌出。 这些黑影长刀贴背反执,双脚横向交替,快而无声地疾行,迅速贴到城墙根下,趁着承昌门下的混乱快速切入,将城门洞中的十来个守城军士一一捂杀。 城楼上的军士三三两两,都伏在墙跺边看热闹,承昌门洞处于阴影之内,城上军士根本不知已然发生了变故。这些黑影解决了城门兵士,立即换了他们的衣甲,多出来的人便留在城门洞中,乔扮一番的黑影掩在墙根阴影内,顺着城边石阶,悄悄往城楼上摸去。 墙跺上的军士以为是同袍,还开玩笑道:“你们怎么上墙来了?胡胖屠家的猪羊未窜上来哩!” 墙下阴影中一人含糊不清地答话道:“墙下太黑了,看不真切,上来拿几个灯笼!” 城跺军士不虞有他,放任其登上城楼。城楼上数只灯笼轻轻摇曳,照着墙跺忽明忽暗。 这些个乔装之敌上得楼来,却不拿灯笼照明,而是有意无意地穿插挤入城楼军士之中,暗暗将之分隔开来。 城下人畜追逐之战仍在继续,城楼上的军士也没有觉得出了异常,继续俯身看着好戏。 乔扮之敌各自暗暗欺近墙跺边的军士,拔出利刃,捂嘴顶背,或是贯胸,或是割喉,或是刺肋,整个过程极为顺利,将趴在墙跺上的军士片刻间解决了大半。 其实也不怪这些军士粗心大意,姑臧城老三城皆属内城,外围还有新筑的三个城池,守卫远不如外城精锐。再者姑臧城承平已久,这些敌人身着同袍衣甲,又是从城门下而来,大伙儿自然没太过注意与昔日同袍有多少不同,警惕性不高,于是白白做了刀下亡魂。 这乔扮之敌将死去的军士按府观好戏的姿势放好,又不动声色,摸向门楼。 门楼上的六七个士兵,也在居高临下看着门洞前的好戏。然门楼属城池镇守要地,职司城门启闭,檐下风灯要比墙跺上多且亮堂,乔扮之敌列队而来,自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一个军士看清来者面孔陌生,轻咦了声,道:“你们是……” 乔扮之敌突而暴起,挥动长刀便是一阵砍杀。仓促之间发难,门楼士兵猝不及防,尚不及抽刀执戟,便死于有备之敌刀下。至此,连通老三城与新北城的承昌门,便落入了这群神秘之敌手中。 敌之头领夺得了门楼,并不开启城门,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只压扁的纸质灯笼在城砖地面上展开。随后取火点燃笼中膏油,灯笼中空气受热膨胀,缓缓升起至城楼之顶三丈余处。 这人轻舒口气,眼望黑漆漆的北城,自语道:“承昌门已得,贾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八节 姑臧风雨(五) 子时分。 新北城内,突然出现数处火情。这新北城为张轨刺凉时新筑,府宅密集,户丁众多。凉州权贵名望,多选在此城建宅,包括刺凉的张氏府邸,也在新北城西北的弘藏山下。深夜里北风甚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迅速蔓延开来。 当先发现火情的是大昌门楼上的军士,立即敲响铜鼓,呼叫告警。新北城内的巡城军马闻讯也组织水龙队,开往火情之处。相反被火焚屋的百姓却先是被铜鼓之声惊醒,尔后才发觉房屋子失火,纷纷惊惶万端。或为呼号救火,或是清仓避难,或欲舍宅逃命。于是救火的、呼号的、逃命的,纷乱乱乱;妇人悲、孩儿啼,牲畜嚎,喧嚣如沸。 随着火情的加重,巡城军马已不敷使用,不得已一面紧急向守城军请援,一面分出部分人马将死守屋舍的百姓从内强行驱赶出来,以避火魔。百姓初时尚不愿意就此看着房屋被大火吞噬,顽固不去,但随着火点的增加,达臻无可扑灭之势,这才紧抱着能抢出来的钱帛细软,弃家逃命,新城大街上便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逃难百姓。这些百姓大多衣冠不整,披发覆面,拖儿带母,痛哭流涕。 混乱之中,有一群衣冠齐整的黑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混入逃难的人流。这些黑衣一入人流,便开始煽风点火,制造惊噩,夸大凶险。有其从中推波助澜,逃难百姓不多时便不受控制,开始一波波冲击着巡城军马和守城军的阵营,城楼守兵不得不再次分拨部份兵力,加入城中维持城中秩序。 慌乱人流中似一股打得旋涡的激流,不断往大昌门方向涌动,出了大昌门便是城外郊野。大昌门守值守兵不敢消怠,忙持盾结队,严阵以待。城楼上的军士也大声喝止,将百姓往回驱赶。那些造谣生事者趁机在人群中大肆厮打,拼命喊叫:“阴琚军作反啦,有奸细混进来了,大家要逃命就要往城外逃啊!”在难民中造出更大的混乱,又将百姓驱赶向大昌门。 大昌门侯赵姚,见乱民来势汹汹,吓得脸色苍白,两腿战战,慌乱不已地迭声大喊:“止步!止步!休得乱走,否则便要放箭了!” 好事者们却在人群中喊:“快逃啊,打开城门,出了城就安全了!” 城中百姓本就心惶惶然,早已分不辩清是非黑白,但听得有人说城外安全,便如沙丁鱼般去冲击大昌门,那势头便似要以血肉之躯,将城门挤破。 大昌门侯赵姚见城门下几十个士兵控制不住局势,不得不再从门楼上分兵设阻。然而这种慌乱的情绪极易传染,原来有部份还算镇定的百姓受氛围感染,也渐渐迷失了真我,以为真要冲破了城门,便能逃脱生天,于是纷纷加入了冲击城门的队伍。乱哄哄的人流迅速集于一处,如飞蛾扑火撞向城门士兵。城门军士面对同城汹汹百姓,只有不断后退,直至退到了城墙根下,身后再无退路。 赵姚不得已喝令军士结成戟队,背墙而阻。数十支长戟组成一道刺林,将十几个冲扑而来的百姓穿成了人肉葫芦。但是更多的百姓如奔潮涌浪,更加疯狂地扑压上来,践踏着前者的躯体,越过戟阵,直至将守城军士扑倒在地。乱脚践踏之后,墙下军民血肉难辨。 赵姚见无法压制急乱哄哄的百姓,忙令士兵放箭,一时间飞蝗乱窜,百姓死伤无算。 大昌门下,混乱纷呈,有的百姓猫在街垒的棚架下,躲避箭雨,有的百姓受后人推攘,如赶羊般往城口驱动,也有百姓顶着飞蝗,沿上城石阶攀援,冲向城楼。城楼军士急忙堵在城跺口,挥动长戟,将登城百姓或搠或刺,一一挑落城下。然而城楼军士已多次分兵,早已不敷使用。面对群蚁攀援般的百姓,往往长戟刚拨落一个百姓,便有数个百姓伸出手来,或是抓臂,或是拖腿,直将城楼士兵拽落城下,很快便淹没于人海之中。赵姚见情况紧急,却又无计可施,急得他嗓子冒烟,嘴上都起了水泡。 突听一阵铜锣声响,从西段城墙上奔来百余个军士,领头者穿着黑色胸甲,髯须飘飘,显得魁伟威武。赵姚待看清来人,心中一喜,操着沙哑的嗓子叫了声:“汤城尉……” 来人正是北城校尉汤显,这百余军士手执大盾,冲入百姓丛中,如一条巨鲸游动,攀城百姓如浪头遇到了舰艏,纷纷挤落城下。这汤城尉嗓门极大,声若惊雷,震得城楼军士百姓耳膜隐隐发痛:“城门重地,百姓速速退回,胆敢冲撞城楼者,格杀勿论!” 汤城尉的吼声使城楼下百姓的涌动之势停滞了一下,但场中也只是停滞了一下而已。门洞下已没有了守值的军士,逃难百姓已奔涌到了门下,纷纷用血肉之躯撞击城门,直震得城墙都在微微颤动。 赵姚焦急万端:“汤城尉,城中百姓已无法受制,该当如何?” 汤城尉神色凝重,半晌方道:“城中失火,殃及池鱼,如今北城军马已然无法约束,堵不如疏,为不使混乱祸及他城,只能开启城门,任其出城了!” 赵姚连忙阻止,道:“汤城尉切切不可,大将军府严令宵禁,不得夜开城门,引奸细入城。否则我们皆以通敌论处!” 汤显怫然不悦,大声道:“百姓为求一命,不惜以血肉身躯相践踏,身为北城父母官,你就没有丝毫恻隐之心?某乃北城校尉,此处当由本尉说了算,若有闪失,本尉一概应着!军士们,开启城门!” 赵姚身为大昌门侯,职位比汤显低了两级,上峰既然愿担当责任,他还有什么话说?只得指令军士绞动转盘,将重逾千斤的大昌门吊起,复又放下吊桥,连接了通往城外的大道。 -------- 大昌门外,便是护城河,护城河以北是一大片蜀黍地。蜀黍即后世的高粱,凉州主要用之于喂养军马。六月的蜀黍出穗不久,茎叶繁茂,形成了大片的青纱帐。当北城内一片混乱时,在几近漆黑的夜幕下,整个青纱帐都在涌动,随着吊桥被放下,那高粱地中突然涌出数千个黑色服饰的人影,这些人显然是早已埋伏到了北城的护城河边青纱帐中。趁城门开启之机,抬着云梯,纷乱呐喊着直往城内冲来。 赵姚等人见状大吃一惊,忙大声呼喊“敌袭”,急令收起吊桥,重闭城门。然城楼下百姓实在太多,从城门到吊桥上拥成一团,哪有那么容易收起的? 城中乱民仓惶外涌,在吊桥上遇到从青纱帐中涌出的敌人,便如江潮遇上了海浪,又生生给堵了回来。不少百姓立身不稳,便如下饺子般纷纷跌入护城河中。更多的百姓又被城外之敌裹挟着卷回了北城。承佑门、建昌门、裕昌门闻讯而来的北城军通过城楼,赶至大昌门左近,见情况危急,急令城楼士兵向城外进行无差别攒射,务必阻止更多的敌人入城。 城楼军士向城下放箭,城外之敌对此也是早有准备,其首领大喝声“起”,群敌中突然擎出一面面厚重的木板,这些木板为双层嵌合,中间夹了一床厚实的棉褥,数十面木板镶合起来,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木制龟壳,城楼上的箭矢穿透了第一层木板,势能便被棉褥的弹力消化,再也穿不透下一层木板。 城下之敌举着被射成刺猬般的木板冲到城下,汤城尉见状,大喝道:“放猛火油!” 北城乃城防重地,滚石、火油、弓矢等各种守城器械也较为完备。十数个军士抬着油桶奔到城楼,将一桶桶火油扔到吊桥上,油桶碎裂,一股股漆黑如膏的油液流出,将吊桥及敌人的“龟壳”都淋了个遍。弓箭手随即射出火箭,引燃火油。这猛火油取自张掖龙首山,乃大地所孕,遇火即燃,极难扑灭。城下瞬间便成了森罗地狱,敌人在火舌中尖叫嘶喊,惨不堪睹,敌人之攻势为之一滞。 青纱帐中敌人也有弓箭手,人数虽是不多,但箭术极精,见城楼放火箭,便与之对射,往往城楼士兵刚冒出头,便被射杀。短时之间内竟压下了城楼的箭阵。城下敌人趁机扛着沙袋,掩灭吊桥上的大火。敌人人多势众,虽死伤颇多,但无伤筋骨,反倒是城楼士兵,人数本就不够,随着先期混入城内的敌人与乱民再次冲上城楼,双方便再次展开了城楼争夺战,很快便混战成一团! 北城局势危在旦夕! 北城军不断鸣锣告警,城楼上射出一支支响箭,传讯四方。 如今姑臧城的格局为六城十九门,每一城都有单独的城墙,形成一个个独立的防御单元。然而新北城除南面外,三面皆面向郊野,虽城高墙厚,然而防御面却最为广大。城中又集了众多豪绅勋贵,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弘藏山上张固之襄武军闻讯,急遣其三千将士尽数拔营,一路浩荡,往大昌门开来。 东城讲武场王博之宣威军,除留一千人固守东城,余者由其长子王朗统领,急急驰援北城。 西城玄武圃阴琚之步军闻讯,也持戈执盾,整装待发。 ***** 快到五一了,工作量加大,倍觉压力山大!江汉坚持每日一更,以敬读者。 感谢铁手诸兄弟的支持,glz565兄的打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六十九节 姑臧风雨(六) 丑时正,大昌门终于被敌人攻破。 按说自承佑门、建昌门、裕昌门附件赶来的北城军驰援大昌门后,守城军马已有三百余人,又加上大昌门楼城防齐备,即便起初有敌混入难民,趁势乱起,这姑臧北大门也不易攻破。然而事实却是出乎意外,承佑门侯富昌、裕昌门侯令铁突然反戈,杀了守城军马一个措手不及。建昌门侯蒲建被当场格杀,北城尉汤显怒急交加,当场连杀叛军十数人,但叛敌众多,寡不敌众,力战而亡,大昌门侯赵姚后心被捅了一刀,被摔于墙跺之下,生死不明。 大昌门被敌攻取,竖起了一面硕大的“贾”字大旗,迎风猎猎。攻城之敌终于打出了反字大旗,赫赫奔入城内。 当先入城的乃贾氏青壮一代的佼佼杰者贾破,此人年约二十七八岁,健硕高大,浓眉大眼,薄薄的嘴唇紧紧抿起,显得很是镇定,只是双眼中跳动的火花掩至不住心中的狂喜。 是啊,被视为姑臧城第一重地的大昌门已被攻破,而承昌门早在攻取大昌门前便已掌握在了自己人手中,新北城及老三城已然洞开,张氏府邸及象征着凉州最高权力的刺史节堂已然在望。即便张茂有宣威军、襄武军驰救,一旦大昌门落锁,此两军欲复克城门,便极为困难。即便宣威军与襄武军侥幸攻破了城门,城中恐怕已尘埃落定,一切已成定局。 承佑门?嗯,这道城门还在西城玄武圃阴琚手中,启门也可直通牧府节堂。但贾破相信,家主贾摹自有策计可制阴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一刻,贾破踌躇满志。 ------ 贾府神策堂。 贾摹静坐于祖宗画像之下,双手交叠于膝上,双目微闭,如老僧入定。 自从姑臧城内乱起,他便没有离开过神策堂,一直保持着现在的跪坐之姿。贾摹承继家学,精于谋策,凡事皆谋定而动。虽然此番起事,未能策计周全,但一方面因时间不容稍待,另一面受了穆先生的点拨,他终于决定放手一搏。如今箭已离弦,再无回头,剩下的一切便是等待回讯,静待天命。他长长跪坐在文和公画像的阴影之下,如一尊黑铁铸就的雕塑,纹丝未动。 府中部曲陆续将城中境况报回: 孔明灯起,“破风”智克承昌门,他只是眼皮微微一动; 北城起火,引发百姓骚乱,他嘴角轻轻一翘; 大昌门被冲破,城外部曲顺利入城,他右手食指在膝上轻轻一磕; 弘藏山之张固襄武军、讲武场之王博宣威军闻讯相继驰援,他双肩轻轻一耸; 玄武圃阴琚之步军被坚执锐,整装待发,贾摹双眼豁然一睁,两道犀利之光穿透画像下的黑暗,投射到堂壁宽大光滑的墙砖之上。 贾府总管贾诚也陪坐在神策堂内,距贾摹身侧三尺,双目未曾从家主身上离开分毫,贾摹的举动历历在目。见贾摹双目慕扬,他连忙收合眼睑,目光定格在膝前的大方砖上。 贾摹缓缓从堂壁上收回目光,漫声道:“诚总管!” 贾诚急忙回应。 贾摹两肩微微松缓,换了相对舒适的坐资,声音也变得慵懒随意,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淡淡说道:“诚总管,你随侍本座左右,也有些年头了罢?” 贾诚恭敬答道:“仆自元康二年酉子,便追随家主,如今已有三十年了!” 贾摹口中发出一声轻叹,道:“光荫荏苒,当年你我青骢年少,如今已是年近半百,老矣!” 贾诚道:“家主夙兴夜寐,兴我贾族,方有今日之搏。如今姑臧北城将入我手,张氏败亡已成定局。家主春秋鼎盛,正值统制西州,成就大业之时也!” 贾摹轻轻摇头,道:“不然,我族虽突入北城,然张茂却是以静待之,八百精卫未动,变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我族全力而发,已全无退路,事成则罢,败则阖族上下将无生望。诚总管,你可否后悔?” 贾诚恭恭敬敬地道:“仆有幸追随家主,此生便与家主身系一线,不论荣辱祸福,皆相随之!家主不必悲观,张茂援军尚在城外,大昌门、承昌门又控制在我族手中,集我族三千部曲,又有穆先生之‘破风’襄助,胜负已然在握了!” 贾摹道:“虽眼下时局于我族有利,然张氏根植凉州二十余年,西州诸豪如宋氏、令狐氏等著望已然臣服。即若我族攻灭张氏,有宣威军、武襄军尚在城外,终将祸乱不平。外敌当前,凉州已不能再乱,本座准备邀请武威望族出面共治之,如何?” 贾诚道:“家主智谋深远,乃我西州黎民之福!不知家主欲邀集哪几方大姓呢?” 贾摹缓舒口气,道:“当下武威各姓,除阴、氾两望外,余者或已受我驱使,或已有了归附之意。那氾氏一望对张氏死忠,不知进退,愚不可及。而阴氏……” 贾摹说到此处,上身坐立,微微俯首,两道目光从贾诚身上扫过,意味深长地道:“汉武烈皇后的后裔,果非凡俗,耕耘西州百余载,树渐丰茂,近与我族并驾也!” “如今阴氏掌握承佑门,其奥援张茂也罢,坐收渔利也罢,承佑门一旦开启,北城瞬息可达……诚总管!”贾摹忽然站起,双目如鹰隼般直视于他,道:“今本座令你前至阴府,说服阴氏与我结盟,共取张茂,你可否办到?!” 贾诚身躯微微一震,忙道:“家主,仆……” 贾摹脸上浮现一丝冷笑,道:“此事若使他人去做,阴司马必会矫拒推诿。然诚总管却不同了,本座相信你定能胜担此任,说服处佑先生!” 贾诚心中没来由地一惊,但口中还是说道:“阴氏素为张氏肱股,一门七贤皆身居要职,家族之根本已与张氏息息相关,即便仆有苏秦张仪之能,也不敢保证能促成此事啊!” 贾摹阴冷的目光落在贾诚身上,直将贾诚看得寒意四起,才缓缓收回目光,道:“诚总管且慢推却,待本座与你看过一物,你自然相信本座所言非妄。” 贾摹对堂内唤道:“琀儿,且取那物来!” 贾琀手捧一个紫藤封装的长匣,从神策堂后缓步走出,恭恭敬敬地递与父亲。 贾诚心中突然升起一个不安的感觉,随着贾摹探手将长匣打开,贾诚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 匣内乃一柄无鞘长剑,长匣启动,匣内三尺青光跃动,宛如有一条青龙欲从匣内奔腾而出。 “青冥剑!……”贾诚看到匣中长剑,脸上顿失血色,一滴冷汗从额头溢出,滑到眉间。 这正是那柄泰罗赠与张骏,却在姑臧长街被贾琚恃势掳去的昔东吴大帝孙权御用六剑之一的青冥剑!贾琚喜剑,即便其右手被泰罗捏废后,也未舍了此剑,一并携回了贾府。但自其横死,青冥剑便杳无踪迹,如今却又突然出现在了贾摹手上! 贾诚记得清清楚楚,当日是他在西山石屋杀了贾琚,便将这柄青冥剑赠与一位尊崇之人,这贾摹能将青冥剑复取而来,焉不令他心惊! 良久,贾诚咽下一口唾沫,缓缓道:“贾族家主是在何时,识破了在下身份?”这一刻,他不再自称‘仆’而称‘在下’,俨然是外族人的自称。 贾摹道:“诚总管,我是该称你为贾诚呢?还是称你为阴瑔呢?” 贾诚的惊惶也只是暂时而已,随着青冥剑现身,他的真实身份已然败露,他反而冷静下来。长身而起,淡然道:“无论贾诚或阴瑔,不过是一个称谓而已。贾家主既已识破了在下身份,予宰予割,悉由尊便!” 贾摹叹道:“阴瑔,三十年前,你乔扮死去的贾诚,潜居我府,受先君赏识,后擢为本座亲随。从始至终,本座居然未能察识出端倪。你将贾琚自别院掳出,残杀于西山石屋,并设计捕杀张茂之骕騻营佐卫焦嵩,本座方才初时只怀疑你嫁祸的动机,却未想到你真正的身份。直至你将张骏之青冥剑秘献于阴族家主处佑先生时,本座方恍然大悟……你原来便是三十五年前处佑先生宣称早夭的长子阴瑔!……难怪阴族能迅速崛起,与我贾族呈并举之势,单论青壮一辈的才干见识,贾族子弟便差之远也……” 阴瑔这三十年来潜居贾族,渐为贾摹倚重,贵为一族总管。然隐匿身份,与人周旋,似生活在黑暗之间,心中之惶恐总是挥之不去,常常半夜被噩梦惊起,心理倍受煎熬。 这一次被揭破身份,仿佛将黑幕一下撕裂,阳光倾洒而出。他再也不用刻意伪装,可以堂堂正正地以阴氏长子的身份做人了,精神面貌顿然为之一新。 此刻阴瑔心里已然明了贾摹点破其身份之意,挺了挺脊梁,微微笑道:“贾家主与在下这番言语,恐怕不只是为了揭破在下身份这么简单吧?” 贾摹道:“然也!阴氏虽对我不义,但本座却非睚眦必报之人。阴大郎,本座今日便与你做一桩交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节 姑臧风雨(七) 自贾氏部曲冲破了大昌门,其四千部曲便分拨成两路,其一路由贾砀贾破统领,直攻新北城的张府,另一路则由贾砽贾碇统领,沿着南北贯通四城的安昌大街冲向承昌门,在承昌门细作的接应之下,迅速接近了牧府节堂,随即将老城北门四门紧锁,城内混战就此展开。 贾砽的两千部曲全是步卒,刚刚奔涌至牧府前的广场,突见广场上排列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战阵。此阵军士共四百人,为清一色为高鼻深目异族人,身躯比凉州军士还要高出一头,皆戴冲冠护颊头盔,身著青色链甲,将颈部直到下腹裹得密密实实。战阵最外层乃举着七尺许巨盾的盾牌手,往内是执着数丈长枪的枪兵,最里层则是端举着连弩的箭手。虽只有区区四百人,但盾如墙,枪如林,赫赫森森。 那战阵突然抛出一片飞蝗,如流星袭地。连弩之威在短射程内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往往一发弩箭洞穿一人的躯体后,余势未消,继续穿透下一个躯体。贾矾的两千部曲多是身着布衣的青壮,在这一轮箭雨的洗礼下,一下子就损失了五分之一,逼得贾砽不得不喝令部曲后撤到弓箭射程之外。 箭雨之后,那方阵轰然而动,军士口中喊着贾氏部曲皆听不懂的口令,戟兵长枪夹腋平胸,一座移动的堡垒开始缓缓加速,渐成雷鸣之势,如泰山扑压般向贾氏部曲席卷而去,瞬间便将敌群凿穿。贾氏部曲虽个个悍勇,但在这一座移动大山的冲击下,毫无反手之机。数丈的长枪如飞梭般在敌群中穿突,将敌人一个个串成了血肉葫芦。 贾氏部曲中终于有人承受不住对方巨浪般的轰击,发出撕心裂肺般的骇叫,许多部曲抛下兵器,狼狈逃窜。那个奇怪的战阵一路追击,直追至牧府校场前方的街巷前方才止步。于是以盾牌手为护,方阵缓缓回退,地上留下一长串敌人的残躯和淋漓的鲜血。 那个战阵奔雷而来,骤雨而去。这一轮杀伤要了贾氏部曲近千人的性命,而敌人却毫发无伤。贾氏幸存者无不脸色发白,两股栗栗。贾砽被部从裹挟着逃入街巷之中,良久仍是惊魂未定。 此际张固的襄武军已赶至大昌门外,城门落锁,面对据城而守的依附贾氏的姑臧周、李、姚、方、郑氏五族联军,襄武军不得不使出全力猛攻城门。投石机、砲车、望楼箭齐齐而上,那攻势惊天动地,似乎将大昌门城楼都给掀了下来,若不是守城的五族联军仗着墙高门厚,恐怕早已攻了进来。 五族联军乃姑臧土著,与贾氏部曲相比实力素养差了不止一筹,面对城下襄武军雷霆般的攻势,犹如狂涛下的礁石,不禁腿肚打颤,摇摇欲坠,若非有指挥五族联军的贾氏子弟喝令压制,恐早已弃阵而逃了。 而被阻在东南承兴门外的王朗宣威军所部,也在猛力攻打城门。贾砽仅存的一千余人面临着腹背受敌之局,情势开始不利起来。 贾碇左臂上插着一支羽箭,他是在一次轮战中为刺史府精卫的流矢所伤,刺史府前攻势不畅。多次进攻均不奏效,他心里越发焦急起来,将一个试图上前替他包扎的亲随一脚踢开,对贾矾道:“三郎,这他娘的是什么怪阵,竟如斯强横,再这样下去,恐……” 贾砽心中也有些惶恐,但脸上强自镇定,道:“这是凉州的重甲步营,当年北宫将军于洛京大战青州顽寇王弥之时呈启用过,自长安沦陷后,凉州重甲步营已不复存在。这张茂老儿竟然私下了保留了一支,委实小看了他!“” 贾砽安慰贾碇道:“五郎莫急,重甲步营再强,也只能在空阔之地施威,北城房舍毗连,强攻不行,我们智取便是。我贾族大军人多势强,还怕攻不下来么?再说了,只要北城贾破夺了张府,擒了那一帮老姑婆子,张茂老儿也得乖乖束手!” 贾碇噗地一声扯出深入臂肉的箭杆,往远处一扔,剧烈的疼痛令他脸上肌肉扭曲,在火光下极为狰狞,他顾不得血溢如泉,大声说道:“倒不如放一把火,将这牧府烧了,让张茂老儿做个火乌龟!” 贾砽啪地给了贾碇一个耳刮,怒斥道:“胡闹,这里未来便是我族家主的摄政之堂,焉能焚毁?!给我拿出些真本事来,引开这个怪阵再说!” 贾碇恨恨地应了一声,带了一队人马,匆匆便走。 贾砽突然想起今日临行前,贾氏家主给他的一个锦囊,其时家主贾摹曾言,如果进攻刺史府不畅,而北城城楼尚在已手,即可取出锦囊,按内中所示遵照执行。 贾砽忙从怀中取出锦囊,借着火光粗粗阅了一遍,大喜道:“兄弟们休急,我们的援军即将抵至,现下我等固守待援,援军一至,即刻攻入刺史府!” ----- 新北城西北之弘臧山,张府。 张府内外早已戒备森严,除张茂向老宅预留的三百虎威营精卫外,由张固之子、宁安校尉张觉统领的一百名襄武军劲旅也加入了保卫张府的队伍。府内,由老太夫人亲自挂帅,所有丫鬟仆妇皆全身披挂,组成了护府娘子军。 老太夫人身上流淌着陇西辛氏尚武的血液,二十余年前她随夫君张轨刺凉,经历了诸多风雨,破鲜卑若罗拔能,压夺凉风波,平湟中之乱,在张氏得胜的背后,都有老太夫人的一份功勋。三年前其长子张寔遇害,此种惨痛也未能将之击倒,如今逢贾氏叛乱,老太夫人不仅不见慌乱,反而清气神头还旺盛了几分。 仇寇来之,自驱逐之!贾氏胆敢攻击张府,老太夫人自然挺身以对。 老太夫人白发皓首,身披战甲,昔时的乌木拐杖也换成了一柄红缨长枪,昂立于武穆大堂之中,身边站着的,是她的长媳贾夫人。 贾夫人面无血色,一脸凄容。两年前夫君张寔被害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今混乱又起。而此番敌对双方,皆是她的至亲,于她而言这更是一场心理上的煎熬。无论哪一方胜出,她都将面临痛失亲人之境。人生最大的悲苦,莫过于此了。 大堂之中,还有两人,却是贾夫人的娘家侄女贾融和她刚刚满岁的孩儿麹镐。这贾融自幼与贾夫人亲近,贾张两族从暗处交锋到如今兵戈相见,均非其所愿。但贾融只是一介弱女,无力阻止家族之间的恩怨纠葛。自玄石出土,天谶所指,贾张两族已是不死不休,这贾融不愿姑母及表弟丧身于族人之手,竟自作主张,偷偷潜出贾府,自愿到张府为质,以期贾族叔伯从兄弟们能有所顾忌,减少流血牺牲。 堂下张觉一身甲胄,气宇轩昂。张觉祖父张肃与张轨是亲兄弟,两家是表亲。这次是张觉第一次统兵对敌,紧张之余,还有一丝激奋。 自承昌门乱起,张府院前便驻守着两百持刀执盾的卫兵,府院女墙之后,更有一百弓箭手埋伏于暗处,监视着张府内外的动静。张觉的一百宣威军精卫,则护在观泰大堂周围。随着大昌门陷入敌手,城外叛兵挟难民如涌潮般奔入,张府的气氛愈发紧张了。 一股贾族叛逆舞动火把,驱赶着难民纷纷向张府涌来。威虎营尉官张植使两百部属在府门前竖盾结营,严阵以待。这股难民刚冲至跟阵前三百步,从女墙之内便飞出一轮箭雨,当先的难民便如被镰刀割后的黍蜀,齐刷刷地倒下了一大片。乱世之中,命贱如草,遭难的首先是黔首百姓,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幸存的流民又被迫冲击了几次,依然寸步未进,空留了一大片的尸体,暴露其后的,便是真正的贾族叛逆了。 张府精卫几轮箭雨过后,射杀了大量的难民,所存箭矢已没其半。于是张植下令擂鼓,随着急促的鼓点咚咚响起,府外二百精卫猛提虎纹大盾,在地面上重重一磕,发出“铿锵”声响,直摄心魄。随后大盾平举胸前,二百虎威营精卫口中发出“咄、咄”的吼声,排着整齐的步伐,开始一步步向贾族叛逆威压过去。清一色三尺长的刀身和四尺长的刀柄,组合成七尺长的杀人利刃,在火光下散发出噬人的冷辉。 这一拨贾族叛逆乃由贾破所领,这贾破自夺了大昌门后,信心满溢,欲一鼓而下张府,擒获张氏一门家小,捞取大功。因此不待与贾砀商量全力,便先率五百部曲,驱赶着新北城中的流民席卷而来。 战鼓的咚咚声,威虎营精卫的呼喝声呈节奏响起,二百官军杀气腾腾,刀盾组成的大墙一步步缩短着两者之间的距离。威压之中,贾族叛逆有胆小者开始呼吸急促,喉咙发涩,两腿发软,冷汗滚滚而下,更有的人已抬起了腿脚,悄悄向后挪步。 贾破双目怒瞪,大声吼道:“稳住!稳住!官军人少,胜不了我们。弓箭手,放箭,射杀他们!” 贾族叛逆中稀疏的箭矢响起,但大多射到了精卫的大盾之上,被弹了开去,少部分箭矢从盾隙射中了精卫,但只要未射中要害,精卫们也只是轻哼一声,拨了箭矢,继续前进。 仓皇的难民,胆怯的叛逆,在这一堵刀墙之下皆如涌浪遇到了巨礁,一碰便成齑粉。两百柄长刀整齐举起,又整齐落下,所过之处,血肉如泥。 贾破也是心胆欲裂,嘴唇咬破犹不自知,眼看着威虎营精卫越走越近,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陌刀过后,流民尽殃,贾族叛逆也所剩无几,幸者中终于有人心理承消不住,凄叫声中,弃了兵械,撒腿便跑。溃退的气氛如同瘟疫传染,迅速在部曲中蔓延开来,终于形成了一股逆流,决堤而下。贾破也被几个亲随拖着一路溃退。 二百凉州精卫并不理会逃离的叛逆,而是缓缓回退到张府门前,他们的任务不是进攻,而是保护张府不受侵犯。 ----- 弘臧山顶,高树之下,站着一黑一白两个男子。 那黑衣人一件漆黑斗篷,将眉眼皆隐藏在阴影之下,只露出鹰隼般的鼻头和棱角分明的唇线,以及一绺漆黑的美髯;那白衣人白衣似雪,面庞如玉,一袭黑发用玄巾松松一束,垂在后心,显得雅尔不群。但双目之中,隐隐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目之所在,正是风口浪尖的姑臧城。 虽距战场遥远,但白衣男子目力惊人,将刺史府及张府门前的战事看得清清楚楚,贾砽及贾破两支部曲在凉州精卫下双双落败,贾族的部曲更是被两百虎威营精卫的阵斩得一路溃散,心犹诧异地道:“贾氏就这么败了?” 黑衣人轻轻摇头,右手自然而然的搂住那白衣男子的腰肢,道:“论其成败,为时尚早矣!贾氏耕耘西州数十载,势力雄厚。这贾砽是遇到了重甲步营,踢到了铁板上,首轮落败自是必然。而贾破不与大部会师,擅先攻击张府,是吃了心急的亏啊!” 那白衣男子被黑衣人搂住腰肢,身子微微一僵,神情极不自在,声音僵硬道:“你……欲在何时,方杀了那张茂老儿?” 黑衣男子轻轻一叹,道:“张茂有重甲步营防护,为父若此际出手,定无胜算。贾氏一击不胜,必有后手,只待双方僵持,为父自为你带回张茂首级!只是景儿你许应为父之事……” 那白衣男子脸色不豫,心中有一股呕意升腾,强压着不适,道:“我曹景许应之事,从不反悔,只要你杀了张茂老儿,我便做你的娈宠……” 曹景原本清澈的双眼变得血红,冷冷盯注着张氏府邸,心底暗暗起誓道:“赵穆老贼,且由你张狂几日,待杀了张茂叔侄,我曹某定取你狗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一节 姑臧风雨(八) 就在贾砽看过锦囊欣喜不已之时,承兴门下发出一阵呐喊,声势如雷,那道铜皮包裹的厚重城门被官军撞破,轰然倒塌声中,王朗的二千宣威军骑着高头大马奔雷涌入,往刺史府冲来。 北城南门已被官军攻破! 刺史府前的重甲步营军士见援军来到,绷紧的神经为之一松。这一夜四百军士的神经就如上了发条,一刻都不曾松懈。虽然击退了贾族叛逆的数轮进攻并给予以大量杀伤,但已方只有四百人,而叛逆逾两千之众,采用车轮战术,精卫不得不强力应对,长枪巨盾,重荷极大,几轮下来,体力消耗甚巨。援兵既至,当可歇一口气了。 宣威军中有一校尉策马而出,此人白面无须,年约四旬,身被细鳞甲,端着一柄长矛。他来到精卫面前,道:“尔等谁是统兵校尉?” 精卫中有一面相宽阔的小校应声出列,道:“卑职乃骁勇军统兵校尉沮渠熏育,阁下是谁?” 那人微微一诧,暗道:“凉州何时增设了骁勇军的军号?”不过这一丝诧异也只是闪念而过,此人道:“我乃宣威军越骑校尉王朗,奉大将军令,前来接管牧府营防,你等退下罢!” 那沮渠熏育早前曾听说过越骑营王朗之名,知道他是虎翼将军王博次子、当今大将军张茂之妻舅,但只闻其名,却从未谋面。眼下情势分外紧张,敌我难辨,沮渠校尉不敢大意,因此道:“请王校尉出示大将军府令符!” 王朗道:“军情紧急,本校尉乃接大将军府飞箭传书,着宣威军放府护卫,你胆敢抗命不成?” 沮渠校尉道:“卑职奉命守卫牧府,非见大将军府令符,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王朗怒道:“岂有此理!张凉州乃本尉姊夫,我岂会害他不成?如今大敌当前,你却在此宥于陈规,迂腐之极!战局瞬息万变,若张凉州有何闪失,你可担当得起?”说着长矛一举,大喝道:“宣威军士听令,将此人架起来!” 两千宣威军骑卒闻令蜂涌而上,沮渠熏育忙大声喝道:“骁勇军,列阵!” 王朗怒笑道:“大敌当前,我看谁敢动我堂堂宣威军?儿郎们,给我上,将这支来历不明的骁勇军都缴械了!”说着一夹马腹,当前冲向沮渠熏育。 王朗居高临下,手中长矛如毒蛇吐信,刺向身前的沮渠熏育。那沮渠校尉也是反应灵活,翻身便在地上打了几滚,避过矛锋,随即长枪如劲鞭横扫,直掀马腿,直接将王朗坐骑前蹄打折。王朗仗着势能十足,自马背上飞身而起,欺近其敌,而沮渠虽与敌几近肉搏,但也身壮力浑,双方一时分不出胜负。 由于宣威军与骁勇军列阵之距仅差丈余,轮战之后的骁勇军精神疲惫,且两军相距太近,当沮渠熏育喝令列阵时,虽四百精卫均马上做出了反应,但宣威军已然发难,大多骁勇军的竖直的长枪还未平执下来,烈马冲踏,顿将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战阵踏出了几道裂口。 然这支以卢水胡人为主的骁勇军,又岂是浪得虚名之辈,虽被宣威军骑卒冲踏,但其人人高壮,往往宣威军数支长矛刺到,双手一探一抓,直接抓住长矛,将敌自马背上拖拽下来。骁勇军与宣威军乱战成了一团。 远处的贾砽见状大喜,喊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都给我冲进府去,活捉张茂老儿!”说着身先士卒,往刺史府冲去。 刺史府外成了一番乱战,沮渠熏育的骁勇军与王朗的宣威军、贾氏的部曲混战成一团。即便如此,骁勇军的战力也是可圈可点,这一支不知张茂何时组建的劲旅,其勇悍程度竟不亚于赫赫威名的骕騻营,每每都能给敌人惨烈的杀伤。但碍于已方人少,王朗又是骤起发难,冲入了府中的宣威军及贾氏部曲有近千人,驻守府内的骕騻劳校尉隗寇大惊失色,口中连呼:“宣威军反了!” 一面率府内的三百精卫与之相抗,一面遣人入内急报张茂大人。 大堂中灯火通明,将之照得雪亮,凉州僚属多聚堂内,除前锋将军韩璞已领命出征外,别驾吴绍、军咨祭酒索孚、叁军马岌、武威太守氾祎等济济一堂。众僚皆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张茂得知急报,仰头喷出一口鲜血,脸如金纸,身子摇摇欲坠。旁边的吴绍、马岌忙抢上前,将之扶住。 吴绍道:“明公,情势危急,还请早寻退路吧!” 张茂喃喃道:“如今连王朗也反了,我张茂还能退往何处?莫非是天要亡我?” 刚刚接替马鲂,擢升牧府主簿的索浦大声道:“天无绝人之路!明公勤政爱民,凉州素有贤名,贾氏素怀异心,图谋不轨,苍天在头顶看着呢!如今王朗竟不顾公义,与敌寇沉疴一气。我索某这便去将此贼的黑心挖出来!”说罢拔出三尺长剑,奔出了节堂。 马岌道:“明公,情势危难,还请明公与家眷先行离府,留待青山在,来日方能东山再起啊!” 张茂道:“贾氏犯乱,意图凉州,茂身为一州牧守,岂有逃避之理?” 马岌道:“明公,快走吧!”说着指挥堂中侍卫上前,扶起张茂欲走。 他挣开左右的扶持,站直身躯,大声道:“闪开!父兄创下的基业,岂能在我手被人所夺?我张茂便在此静候贾摹,某倒要看看,贾氏是否真具侵吞凉州之能!” ------ 张府门前的二百威虎营精卫,如同一座移动的城墙,在贾破率部第一次围攻时,其杀人的麻利手法给叛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府门前遍地的碎尸,便是这二百精卫的煌煌战绩。 然而自贾砀的千五部曲接应了贾破的溃部后,惊惶的军心终于安定下来,重振旗鼓,此次进攻,战况便发生了极大的转折。 威虎营二百精卫长刀大盾,如墙而立,攻之不破,但这是针对向其正面冲击而言。这一次,贾破贾砀并不与这五百精卫正面交战,而是留五百部曲吸引对方精卫,再从余部中先取精于武技的精锐组成冲锋队,从张府院墙多处逾墙而攻。 威虎营精卫虽然强悍,但人数太少,所谓双拳不敌四手,且张府建于平阔之地,不具地势之利,迎御对方近二千之众,自然是顾此失彼。数里之长的张府女墙内外,处处皆演变成了大混战。 女墙之后的弓箭手及襄武军一百部卒,对来犯之敌予以大量杀伤,但随着贾族叛逆的悍不畏死,越来越多的敌人攻入了院宅,襄武军的防御阵线不断退缩,张府内部变成了修罗地狱。贾族叛逆中,有三十余个武艺高强的黑衣武士,在张府护卫中左冲右突,如毒蛇般专攻防卫最密之处,并将之击破,紧随其后的贾氏部曲侧从趁虚而入,抢占各处。 此战直至卬时分,贾砀贾破近两千部曲伤亡达八成,张府内外四百护卫团死伤殆尽,仅余张觉与几名亲卫,逐次退守到武穆堂的台陛之前。 贾砀年三十许,身材修长,颔下微髭,是贾摹的堂侄,深得其重。见张氏已然退守一隅,狂喜道:“张氏败了!我族儿郎们,杀上去!” 贾氏部曲轰然响应,七手八脚,便往台阶上冲锋。 突然武穆大堂厚重的大门嘎吱吱作响,由人从内缓缓开启,随着启门之声,贾氏部曲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府院中竟出现了难得的宁静。 大门启处,两列娘子军手持各式武器鱼贯而出,分左右列阵,尔后从堂内走出一位白发皓首,甲胄裹身的巾帼女英来,贾夫人与贾融则分立其左右两侧。 老太夫人神情威壮,双目凌然,咄道:“逆贼,出去!”那贾砀竟被她身上散发而出的威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个台阶。待他省起自己亲率大军包围了张府,已为刀俎,彼为鱼肉,胆色顿时一壮,脸上浮出几分笑容:“原来是老太夫人,晚辈贾砀,给老太夫人见礼了!”说罢假惺惺地作了一礼。 老太夫人喝道:“此乃大晋孝怀皇帝钦封之武穆堂,武公大人西平公居所,岂容尔等鼠辈在此撒野,都给老身滚出去!” 贾破轻轻摇头,满脸的不屑:“老太夫人,尔张氏驾摄凉州,享誉尊崇二十余载,若无我方豪望襄助,岂有今日之威?然张氏恃势施淫,妄言害我本土豪望,从今日之始,张氏的一切荣宠都将化作尘土。凉州乃本望之凉州,外民摄政的历史,结束了!” 贾夫人怒斥道:“贾砀,你好大的胆子,竟在此处胡言妄语,还不给我滚出去!” 贾砀道:“姑母大人,小侄今日可对不住了,张茂老儿欲害我家主,使行玄石天谶的卑劣手段。然正是天命所归,我家家主振臂一呼,景从如云。从今日始,我家家主便顺就天命,荣任凉州刺史!姑母大人,您是贾凉州的亲姊,日后您的身份地位,可以做张家妇强多了!” 贾夫人见贾砀言状极为无礼,气得浑身哆嗦,脸色发白,戟指他道:“畜牲!你给我看清了,武公大人英魂在上,尔等多行不义,必将自毙!” 贾砀道:“姑母大人,请你记住。你是贾家之后,身上流的是我贾氏的血脉,矫助外族,如何对得起贾族的列祖列宗?!” 贾夫人哭道:“我贾琺自出生起,贾族何时将我视作后人?只因缓和张贾之隙,方将我嫁入张氏。幸得寔郎对我恩爱礼遇,方有做人之乐。可寔郎为奸人所害,我贾琺便成了守门之寡。贾族之中,又有何人曾想过我仍是贾氏之女?贾砀,我今日在此告诉你,自我贾入了张府,便只有一个张贾氏,与贾族再无干系!” 贾夫人此言也令贾融想到自己的遭遇,她嫁入麹氏,同样是贾麹两族寻求利益联合的结果,而且贾迕对她何尝恩爱可言?贾氏两女皆是悲苦的命运,姑侄俩不禁哭抱成一团。 老太夫人道:“琺儿!我张氏宁折不弯,都给我挺起脊梁来!” 贾砀只觉心里烦燥,喝道:“住了!”提向贾氏姑侄,道,“此二人绑将起来,余者尽数杀了!” 张觉猛然跳到教老太夫人前,长刀遥指贾氏众人,喝道:“看谁敢尔!” -------- 突听得一阵桀桀怪笑,一道黑影如大鸟入林般自堂外扑入。此人大袖一收一卷之际,已将张觉手中的长刀卷起,直插檐额。张觉只觉胸口如重杵所击,接连向后退了数步,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这人一身青灰道袍,身材枯瘦,面容枯稿,一双细眼却精光闪烁,年约五十余岁,头上挽了个道髻。 贾砀忙向此人行礼道:“晚辈见过刘道仙!” 贾夫人听得这怪笑之声,脸色惨白,颤声道:“我认得你……认得你的声间……你……你就是害我寔郎的凶徒……” 老太夫人颤声问道:“琺人,你是说,我那寔儿,便是被这妖道所害?……” 贾夫人强力挺住,不使自己极度悲愤而昏厥,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落下来:“寔郎被害当晚,我便听到这个声音在屋梁上,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现在终于明白,真正害我夫郎的,不是天梯山的妖道,也不是阎沙,而是我那策算无匹的兄弟贾摹……好……好恶毒的心肠,三年前害死了我夫郎,三年后又欲害我婆叔亲儿。果然是‘手莫天,图凉州’!他为了谋夺凉州大位,不惜使尽一切手段。贾族祖上出了个毒士,如今又出了一个毒人……好……好……” 贾砀冷笑道:“你们知晓了真相却是如何?晚矣!今晚张氏姑婆老小,都下黄泉陪伴张氏老儿罢!” 老太夫人咬牙切齿道:“好!好啊!果然是神算无策的贾族,从我张氏刺凉之始,便开始步步算计。但尔等给老身记住了:只要我张氏还有一丝血脉存于世间,今日之仇,必将报之!” ******* 今晨惊闻雅安强震,家乡父老兄弟伤亡惨重,心底极度煎熬。多番周折,终知父母妻儿有惊无险,总算稳下心来。 愿死者安息,生者脱噩。地震无情,人有血肉。川人不倒,屹立弥坚!有四方支持,也自救互助,国人同心,共度难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二节 姑臧风雨(九) 冷龙岭,是祁连山东南部的长条山脉,山体高大厚重,峰峦叠嶂,长近千里,山脉西麓是晋兴郡之左南县,东麓是武威郡之骊轩县,两县之间直线距离仅三百里,然而山峰雄奇,关山难度。两县之间的交通孔道,要么是沿湟水河东下,从湟水河、庄浪河、河水三流交汇处之四望峡登岸,再沿庄浪河谷溯流北山,此路里程长达一千余里,足足多了七百余里;要么沿浩亹河谷走大斗拔谷,此去武威更是远了千里不止! 建兴十年七月三日子夜,天仅微光,冷龙岭南麓的怪滩险谷中,一条火把长龙迤逦而行。这是一支衣着花哨的队伍,约有两千余人。领头人为一个黄毛大汉,衣裳左衽,袒露着右胸,脑门正中剃了个精光,仅在前额及太阳穴外留下了几绺长发,右耳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环,双眼前凸,精光四射。这两千人前进的方向,却是冷龙岭中,古羌人称为“闷摩黎山”的雪峰。 “闷摩黎山”,意为众山之神,是羌人的主神山。山高千仞,积了万年冰雪,山势陡峭,极难攀登,只有传说中王母娘娘的大青鸟方能飞越。山下河谷中的羌族勇士,也只有在一年一度的祭山仪式中,才会深入此山中平台,升放王母的坐骑大青鸟,祈求风调雨顺,六畜平安。而今夜,这两千人,却是冒犯山神,翻越那闷摩黎山。 那黄毛大汉对身边一人道:“唐长史,此处是我羌人之神山,自古以来,只有瑶池王母的大青鸟可飞越,你确信神山之中有路可通河西?!” 被称为“唐长史”的是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衣着同样左衽,但仔细一看,其头饰却不相同。这人头裹笼巾,却梳着汉人的发髻。只听这人道:“姜头领请放心,在下少时曾读过《大荒经》,传说这神山之中有一个冷龙洞,可直通西天王母的瑶池仙境。沿我们脚下之浩亹门支流一路上溯,只需找到冰川下的冷龙嘴,便可穿过龙腹直抵瑶池。瑶池之下便是河西地界了,只不过这冷龙洞时隐时现,通道艰险,也只有姜头领所部的羌人勇士,历来受神山护佑,方能入山寻路。” 那姜头领道:“族中传说,亘古洪荒,大地全是汪洋,我族之大禹王为救天下之人,率羌人劈山取路,疏淤浚水,途中曾得冷龙相助,才使百川归大海,救了天下之人。冷龙功成之后便回到闷摩黎山归隐,被我族人尊为山神,受我羌人永世祭拜。今夜我族勇士擅闯神山,便是触怒神邸。唐长史,你们汉人之间勾心斗角,却要我羌人勇士抛洒鲜血,我羌人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那唐长史道:“在下深知羌人重诺,姜头领更是一诺千钧。我唐熙也非无信之人,白羊滩歃誓,唐羌两族世为兄弟。此番借贵部之力驰援凉州,事成之后,我唐家便是倾家荡产,以报姜头领之恩情!” 姜头领道:“那好,唐长史不忘承诺,我姜聪便全力以赴,助你达成心愿!” 高高的闷摩岭山雪峰皑皑,在惨淡的星光下散着一丝白光,山体陡峭,落石遍布。姜聪的羌族勇士常年在冰川雪峰下的草甸丛林游牧狩猎,个个都是攀山高手。但要攀爬神山,都是心生敬畏,羌人勇士们举着火把,不敢高声言语,沿着险滩默默上行,生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山神。 唐熙仰望着直播夜幕的高山雪峰,心中焦虑重重。他本是西平郡长史,三日前,西平郡司马督麹沫趁临羌校尉张素领军东赴河洮之机,突然袭杀了郡守吴虞及西羌校尉马都,褫夺了兵权,将西平郡的两千骑卒带往大斗拔谷,而唐熙也被其囚禁于地牢。若非西平城内空虚,且有一位牢役拼死相救,唐熙还很难脱身。 唐熙脱险之后,手无兵符,无法调动余下的守城步卒,即便他能说服主官调动兵卒,也不可能追上已先行出发的两千骑卒。无奈之下,唐熙便想到了在西平郡西北,浩亹河谷内游牧的羌人头领姜聪。 姜聪的羌人部落原有万余人,游牧于白兰山一带,后来被从东北而来的鲜卑慕容吐谷浑部落打败,不得已迁徙到浩亹河谷。羌人与鲜卑人之间以湍急的湟水河为界,而姜聪原有的万余部族东只剩下三千落,不到八千人,而且伤病者居多,缺医少食。 唐家本是江东大族,唐熙之天祖唐翔,曾任汉之丹阳太守,高祖唐固,曾任吴国尚书仆射,其父唐彬任晋镇西校尉、上庸襄候,并与安定张氏交好。张轨之女便嫁与了唐彬次子唐熙。张轨刺凉后,唐彬一族便迁到了河西,长子唐崧任张掖太守,次子唐熙则为西平长史。 同时,这唐家还经营着一个庞大的商队,自中原沦陷,唐家商队的重心便移到了凉州。张轨刺凉后,河西商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唐家的商队便跨过了祈连山,深入到了湟水谷地。唐家将河西的盐麦布帛、药村等物带到了浩亹,就在姜聪的部落最需要救助的时候带去了争需的医药和粮食,使这支羌人部落度过了难关。如今,唐家的商队脚步更是跨过了巍巍昆仑山,深入到了羌塘高原。 唐熙求助于姜聪,向其借兵驰援凉州,两人在白羊滩歃血盟誓。唐熙对羌人许以重利,事成之后,不仅羌汉大族永世交好,还为羌人提供药石衣物,助羌人逐步强大。于是姜聪便从部族中选取了两千勇士,准备翻越这座被羌人视若神邸的冷龙岭,驰援凉州。 冷龙岭气候素来多变,常常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倏忽之间便是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大雨倾盆。越接近雪线,气候越是诡异多变。也幸得羌人自古以来便生活在这冷龙岭下,通晓它的性子,若换了别人,还真是无从应对。即便如此,黑夜登山,素来是大忌,若非唐家对姜总部落有大恩,且姜聪素来最重承诺,否则才不会拿自己部族勇士的生命来冒险。 姜聪的羌人勇士刚刚攀上冷龙岭下方的祭祀平台,谷内便狂风大作,暴雨夹杂着冰雹倾洒而下。此等恶劣天气,想要翻越却是再不可能了。 羌族勇士皆以为山神已然发怒,正对羌人施以惩诫,慌得都跪下来虔诚祈告。唐熙心急如焚,偏偏催促不得。 待祈告结束,姜聪道:“唐长史,历年我族祭祀山神,皆是到此便止步,今夜山神知我部欲意图,已发了雷霆之怒,我们不能再走了!” 唐熙看看天色,冰雹暴雨未有停歇的迹象,若今夜不能登山,暴雨过后,上山通道更是难行。羌人若今夜打了退堂鼓,明日一早,必然会折转回返,但凉州危急,片刻也不能耽误,心中一急,神情激荡之际,大声喝道:“冷龙!羌族男儿敬你为神,年年祭祀,祈望部族兴盛,牲畜众多。今日观你,便是一条瞎了眼的困龙!鲜卑部落自北南来,残杀敬你的儿女,吞食他们领地。你的子民已失去了白兰山,再过须时,这片河谷也将被其所占,将时还有谁为你祭祀三牲?冷龙,你若显圣,助我凉州,我唐熙在此起誓,将年年献你三牲,你若不灵,将天崩地裂,永无栖身之所……” 众羌人勇士听到康熙言语,顿时怒目相向。姜聪被唐熙的话震得心惊肉跳,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喝斥道:“唐长史,休得对山神无礼……” 唐熙心情激荡之下,怒骂了山神,此下醒悟过来,也是吓得冷汗滚滚。 说来奇怪,经过唐熙这一通怒骂,暴雨竟然弱了下来,渐有停歇的迹象。唐熙趁机道:“冷龙已然显灵!姜头领,快快召集你部勇士,立即登山!” 山中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场冰雹暴雨停歇了片刻,便雾开云散,星光燦然。 姜聪忙召唤族中大祭师,在这祭祀平台上升起了一圈篝火,斩杀了一只白羊,升起了用树枝和兽皮扎成的青鸟,唱着一种神秘的神咒,跳起了奇怪的舞蹈。两千羌族勇士跟随着祭师的脚步,围着祭台奔走,举行着羌人的祭山仪式。这祭山仪式进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山谷中升起了一股淡淡的雾气。 姜聪兴奋地振臂高呼:“闷摩黎山神显圣了!” 羌人部族勇士跟着齐声高呼,两千人的齐声呐喊,声势巨大,大地都仿佛为之震动。 ------ 唐熙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得山顶“喀拉拉”一阵脆响,似乎某物崩裂,声音虽轻,却如一只巨手掐住了羌人勇士的脖子,两千羌人的呐喊声生生中断,四千双眼睛皆惊惶地瞪视着声响之处。片刻间,“喀拉拉”的声响此起彼伏,大地震动,只见冷龙岭雪峰晃动,一大片冰川似被巨手拍落,如巨瀑奔泄,声势惊天动地,所过之处,巨石、森林纷纷摧折。 姜聪及两千羌人勇士,仓皇奔躲,然而冰山积雪夹杂着森林巨石来势汹急,如山神咆哮,瞬间便吞噬一切。雪崩过后,大地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沟谷。 唐熙、姜聪及少部分幸存的部族勇士在深谷之前,两腿战战,脸上的惊怖显而易见,半个时辰之后方才恢复过来,清点人数,包括族中大祭师在内的一千四百余名勇士皆被这一场剧烈的雪崩夺去了性命,入目处满是疮痍景色。 姜聪满脸惨白,他的羌人部族本就不到八千人,这两千勇士已是族中能抽调的极限,这一场雪崩便去了十分之七,饶是他是铁铸般的汉子,也不禁大哭失声。 此时约近辰时,天色将明,待雾气消散,唐熙发现方才冰雪坍塌之处,出现了一个黑森森的洞口,犹台巨龙张开的阔嘴。唐熙大喜道:“快看,冷龙洞出现了,就在那冰川之下!” 不仅是唐熙,包括姜聪在内的六百名幸存者都看到了,这条传说中时隐时现的巨龙终于现出了真身,不过这真身的出现却让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见姜聪及幸存勇士还在目瞪口呆,唐熙又道:“姜头领,你们有山神显圣,但它被冰雪覆压了太久,不得以才抖掉了覆压其躯的束缚。山神带走的,均是对其不敬,对姜头领存有贰心之人。剩下的羌人勇士兵,与姜头领共乎一心。今后有我凉州相助,姜头领何愁不能振兴?” 这姜聪自被鲜卑吐谷浑击败后,有部族中威信大减,若不是有唐家的资助,可能其酋首之位已被他人抢夺。这一遭强令族中勇士入河西助凉,也打定了借此清算贰臣之意,因此决意之时乾纲独断,不惜杀了几个势弱的渠帅立威,只不过这山神的清算也太惨重了些。 但羌人对神邸的尊崇已是无以复加,听唐熙说是山神之怒,却没有人敢于反驳。 姜聪及羌人勇士又在巨龙口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一场祭祀,不仅是为了祭告山神,也为了刚才罹难的族人。 ----- 巨龙腹中是一条坎坷不平的水道,冰山雪水融化后渗入洞内,寒冷彻骨,诸人冻得牙关打颤,强举着火把向洞腹深处行去。随着地势渐渐降低,水流变得湍急,洞壁被常年的流水冲刷成一道道深槽,也不知这山腹中的暗河通往何处。 唐熙突然跌了一跤,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滑去,手中的火把也落水淹灭了。这一滑犹如推翻了多米诺骨牌,唐熙前滑的身子将行走在前的羌人勇士一一撞倒,而在他身后的姜聪慌忙来拉时,也被前冲之势倒跌水中,几百个羌人如放漂的浮木,径直向暗河深处冲去。 也不知被冲漂了多久,就在诸人感觉快到冻僵之时,水道突断,诸人齐齐落入一处深潭之中。但此处潭水并不寒冷,相反还冒着丝丝热气,未多久身上的寒气尽被驱除。待众人浮出水面,发现天色已明,潭中热气升腾,周围是一片平缓的坡地,绿草如茵,奇花异放。 唐熙等人从水潭中爬将起来,走到山坡高处,但见山势平缓,山顶积雪皑皑,山下玉带缠绕,再远处更是一马平川。原来他们已穿过了山腹通道,到了祁连山之东麓,山下便是那宽阔的河西走廊了! 唐熙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欣喜道:“此处便是当年周穆王与王母相会的瑶池仙境!姜头领,我们成功了,河西之地,便在我们的脚下!” 姜聪和羌人勇士也是欢呼雀跃,这一路行来,族中勇士死伤无数,但终于还是挺了过来,穿过了传说之中的冷龙腹,来到了瑶池仙境。闷摩黎山神依然还眷顾着羌人,羌人的振兴大有希望! 诸人再次拜过山神,沿着瑶池水注出之后形成的小河谷往下走去,沿途鲜花绿树,景致优美,东方晨光如缎。 六百来人在河谷中走了近一个时辰,忽见前方河谷猛然收拢,谷颈处用巨木搭建了一座木桥,两岸各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堡垒。外以重木为栅,内用整齐的白色巨石堆砌成石头城堡,城堡中留有若干射口及瞭望口。有数个头戴鸡冠式头盔,身穿板式皮胸甲,却光着一双粗毛大腿,躯材高大,高鼻深目的卫兵在城堡跺口处来回巡逡。 这几个卫兵见到唐熙及诸羌人勇士,口中叽哩呱啦地大叫了一通,顿时城堡各处,冒出了无数同样装束的巡逻卫兵,冷森森的箭锋对准了诸人。 唐熙细看卫兵装扮,吃了一惊,道:“是骊靬戎!” ******* 为家乡人民祈祷,逝者安息,生者否极泰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三节 姑臧风雨(十) 突听刺史府方向响箭呼啸而起,两只孔明灯也冉冉升上了夜空。贾破见状大喜道:“三郎四郎已然得手,二郎,这群姑老婆子已留之无用,即可除了!” 贾砀看了一眼升起的孔明灯,道:“兄弟们,该是清算旧债的时候了!”说着从一名部曲手里夺过长刀,率先砍向老太夫人。 老太夫人看到孔明灯起,不禁老泪纵横,她虽不知刺史府的战况,但见贾族叛逆神色,知晓此非好兆头,见贾砀抡刀劈至,便报了决死人心,怒声喝道:“贼子,来得正好!”手中长枪一抖,迎向刀锋。老太夫人虽然刚烈不屈,但必竟已年过六旬的老人,年老血衰,刀枪相磕,她双臂酥麻,虎口迸裂,手中长枪再也提不起来,后退几步,连声气喘不已。 贾砀脸上大是不屑,心道:“老不死的,安敢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前行一步,提刀直刺。 突从右侧冲出一个身影,便挡在了老太夫人身前,急道:“阿母快走!”却是贾夫人。 贾夫人两眼直视贾砀,斥道:“贾砀,你欲屠尽张氏,便从我尸身上踏过去吧!” 贾砀看清是贾夫人,怒道:“你走开……”这贾夫人是他的族姑,也是家主的亲姊,他虽有胆骂其遗忘贾族根本,但终是不敢提刀相向,执刀之手微微后收,显是心存顾忌。 正犹豫间,突听一人道:“贾砀你不敢动手,便让我来!” 却见一个白衣人影一闪,快若流星般越过重重叠障的贾氏部曲,他手里寒芒大盛,迅雷般刺入贾夫人腹部。 其所来之疾,其下手之快,连贾砀也未反应过来。仿佛这人就是伺伏在他身侧的毒蛇,觅得了机会,便施以毒吻。 贾夫人闷哼一声,仰面便倒。贾融忙上前扶住,哭叫道:“姑母……”经此动荡,怀中的麹镐也是哇哇大哭。 贾砀看清刺客面目,惊怒道:“曹景,是你……” 那曹景一身白衣,轻束于后心的黑亮长发临风飘举,面如冠玉,然手中短刃鲜血淋淋,与他红色的眸子混色如一,浑身散发出妖魅的气息。 曹景道:“你恨极张氏,无时不想除之而快,却又怕背上不孝之名,我曹某便替你出手除之,岂不更好?”说话间,手中短刃洒落了几滴鲜血,溅于白衣之上,触目惊心。这曹景素有洁癖,见状眉头微微一皱,伸手便将沾了血污的衣袂扯去。短刃指向老太夫人,道,“老姑婆子,张骏那小畜藏于何处?” 老太夫人悲呼一声:“琺儿……”手中枪柄在地上重重一顿,抬眼从贾氏诸人脸上一一看过,“贾氏堂堂姑臧大族,竟欺凌到一门老弱妇孺头上了,可笑!可笑……” 周围的丫鬟仆妇齐喊了声“大母”,也围将上来,人人义愤填膺,同抱了与张府共存亡之心,将老夫人等围在核心。 贾砀见曹景出手便杀了贾夫人,心下惊怒,但事已至此,已无从回避。但他转念想到贾夫人非亡于他手,心下的顾忌顿时全消,大声道:“将余人全数杀了!” 众贾氏部曲与贾砀的思虑大致相符,听了贾砀之令,登时汹汹而动。 就在这时,忽听得府门外一个清朗激越的声音响起:“恶贼敢尔!” 众贾族部曲只见张府大门轰然巨响中,粗阔的门杠从中崩裂,两爿门扇瞬间大张左右,一骑青马旋风般闯入。哦,不是一骑,而是一骑当先,两骑并列紧随其后,从府外疾风卷进。三骑过后,那两爿门扇方因受力衰没,复又回弹紧闭。 那当先一骑白甲青骑,兜鍪将头脸大部罩于其中,手执三尺青锋,高桥马鞍左右各横插了一柄青虹大刀,如马生双翼,呼啸而来。其后左右两骑则是两个如山巨汉,虽骑跨马上,双腿大张,然巨足几于触地。左巨汉赤着上身,通身漆黑,豹眼环须,手持丈余长枪;右巨汉胸前缚以十字型皮甲,双眼外凸,面目狰狞,一手一柄巨锤。 三骑如巨楔般破入敌阵,直直在重重叠障的贾氏部曲中冲出几道血槽。那白甲青骑之青虹双刃,如螳张双臂,锐不可挡,冲骑之后,所遇者无不齐胸而裂。 漆黑巨汉力大无穷,以长枪为鞭,如蛟龙击水,于敌群之内,肆意狂扫,一扫便拨飞一大片,落地时皆眼耳口鼻七窍溢血,显是被巨汉的枪身力道震碎了五脏六腑; 那狰狞巨汉双锤虎虎生风,抡落之间,如电光火石,所击之处,无不似陶碎瓦裂,血骨飞溅,其景惨不忍睹。 贾氏部曲且不言,单论贾砀、贾破及曹景等一时俊杰,无不是从尸路血河中趟过之人,在此恐怖如斯的摧折之下,也不禁胆碎心裂,眼睁睁地看着三骑如猛虎出闸,将数百部曲如羔羊般摧残蹂躏。 自三骑冲入,张府武穆大堂前情势立变。三骑中,特别是那两巨汉便如两尊杀神,势不可挡,真杀得贾氏部曲几无还手之力。 武穆堂前武装起来的丫鬟仆妇见状大喜,胆气立壮,齐齐动手,将贾砀贾破及白衣曹景赶下了台陛。 那一袭黑衣的枯瘦老道双目异彩连连,暗叹道:“果是两条难得巨汉,可追新莽之巨毋霸也。张氏之能,果然不容小觑……”他本为贾氏助战而来,却又始终将自己置之战外,除了出手击退张觉外,便将自己当成了一位旁观者,静观事变。如今战势已变,贾氏败局已定。这老道轻轻摇了摇头,双袖一挥,便如一只大鸟般掠出了府外。 那白甲青骑直冲到台陛之上,大声喊道:“大母,孙儿来也!” 老太夫人诧道:“青马?!你怎地来了?可否是我官军已复克了城门?!” 那白甲少年大声道:“是的大母,不仅是大昌门,承兴门也被我官军攻破,从叔与叔岳翁正领军于城内平叛,孙儿心急,便先赶来了!” 老太夫人长声大笑道:“好!好!能以三骑突阵!这才是我张氏的千里驹!青马,将这群逆贼通通扫出我府,别让腌臜之物污了你大母的老眼!” 原来这白甲青骑,赫然便是被张茂勒令禁足于张固府上的张骏! ----- 那晚张骏自马鲂府上的地下兵库逃出后,却被张茂厉言喝斥了一顿,转而被关了禁闭。 初时张骏心犹不服,迫于张茂之威不敢抗拒,但随着玄石谶文的出土,他立时便明白了叔父之用意。 张固之府乃军中重地,叔父所为,明面是惩诫他嚣狂无忌,实则是将他置于襄武军的重重护卫之下,在事至最恶劣的情况下,能留得张氏一丝余脉,其用意之良苦啊! 自想通了其叔父的良苦用心,张骏便暗恨自己平时太过顽劣,看不清时局险恶。谶言一出,他舅舅贾摹必不愿束手自缚,定会与叔父拼死一搏。而当前外敌压境,凉州军大部已东赴御敌,贾族豪强,锋势极锐,张贾两族相斗,凉州城留备的军马能否阻挡贾氏部曲的疯狂一击,任谁也不敢妄作定论。 张骏自想通了这些关节,心底便焦急起来,他虽被禁足,但两府下人仆役皆可随意使唤,张茂甚至将从小跟随的小厮张裬也拨到张固府上,以供驱使。于是在玄石谶文出土的当日,张骏支使张裬,回返城中打探消息。 那小厮张裬从襄武军驻地赶至大昌门时,全城已然戒严,张裬入城不得,急急折回张固府上,回报张骏。 随着这一夜晚新北城内各处失火,贾氏部曲内应外合,已然在混乱间控制了新北城与老三城的通道大昌门与承昌门,继而控制了承兴门与裕昌门,襄武军与宣威军反被阻在了城外,屡攻不克。 张骏急得焦头烂额,官军不能入城,城内精卫又不敷使用,若被贾氏控制了刺史府和弘臧山府邸,即便官军最终克了城池,恐怕贾氏攻灭他张氏的第一步已然达到,日后凉州将陷入无尽的内乱。更有可能的是,胡赵之军将趁乱强渡河水,一举而吞凉州! 无奈之下,张骏只想到了红崖山下的宋氏兄妹,宋老将军与张氏素来亲密,而宋恕又与他结为了兄弟,若能求得宋氏部曲相助,获许能实现转折。 于是张骏不顾禁足之令,找到叱卢万载,从张固府上取了坐骑,二人直奔宋府搬救兵。 所幸一切顺利,在宋府不仅得了宋老将军许诺,借了五百部曲,更意外地见到了留在宋府养伤的泰罗和庆薄宁塔。那日张茂携张骏至宋府拜会宋配,宋九娘因泰罗负伤一事,对张骏颇有成见,便诳说泰罗已随军出征,将之蒙于鼓内。自此兄弟意外相逢,自然惊喜交加。 贾氏叛乱,危及张氏,泰罗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庆薄宁塔为报相救之恩,也殷切倾力襄助。张骏与叱卢万载自宋府借得宋氏部曲五百人,沿毂水南上,至城东南之津口,突然脑门一亮,他忆起了不久前经历的一件事来: 那日张骏主仆于灵泉池勇救小雅,却被以伐柯合媒为业的大花娘子的热情言语羞得狼狈而逃,后与张裬在小巷因盗取衣物,偶然截获了与周全小妾幽会的役头扬贵。那扬贵因长街之上误锁张骏入狱,摊上了大罪,被姑臧令周全打得个半死。未想在与周全小妾偷情时又碰上了这个小魔头,登时三魂吓出了俩,慌得钻了一处地道逃匿。那扬贵本是暗地使了财帛贡献才谋了役头一职的泼皮无赖,对姑臧城池各处秘辛极为熟稔,所入地道正是当年窦融大将军筑南北二城时,修筑的一条通往城外的秘道。张骏与张裬少年心性,也尾随着扬贵一并潜入秘道,直至追到地道的另一端。 如今张骏等人赶到毂水津口,突想起那地道的出口便在此附近一处废弃的砖窑之中,背山面水,相当隐蔽。当下便与宋氏五百部曲遁地道入城。至新北城后,叱卢万载指挥宋氏援军由内城直攻大昌门及承昌门,接应城外官军,而自己则与泰罗和庆薄宁塔赶回张府,前来报讯。刚好赶上了贾氏大动杀机的关键一刻! ****** 不想关注雅安新闻,因为伤亡数字使人揪心。 又不得不关注新闻,因为想知道家乡人民的近况。 虽相隔千里,但心在四川。 五年前的大难没有压垮我们,五年后同样不能。 因为我们四川人永远都是雄起在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四节 姑臧风雨(十一) 建兴十年七月五日凌晨,凉州刺史府署。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血战,王朗和贾砽的三千余联军终于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击破了刺史府大门内外七百精卫的防卫,撞开仪门,攻入了刺史前庭。 贾砽身上多处受创,然情绪高炽。虽然他的两千部曲已所余无几,同胞兄弟贾碇也死于精卫的乱刃之下,但刺史节堂这座象征着河西最高权力的建筑,终于向他敞开了大门。 一只响箭从刺史府前校场上激射上空,孔明灯也随之冉冉而升,只等须时,远在祁连山脚的贾族家主即可知讯。凉州,也许从今夜始,便迎来了贾氏的时代。 半个时辰前,他获知消息,北城弘臧山的张氏府邸已被五郎贾砀的部曲攻破,想来张茂的一干亲眷已然被擒。这贾砽立即传扬张府已破的消息,欲迫使张茂放弃抵抗,但却迎来了刺史府精卫更为激烈的反击。贾碇,便在此时被沮渠熏育的骁勇军精卫踩踏成了一团肉泥。 在这半个时辰中,刺史精卫损失殆尽,贾砽所领部曲所剩不到二百人,王朗的宣威军也所剩不足五百人。从刺史府前校场直至大门口的三十六级台阶上陈尸枕籍,鲜血汇成几道小溪,潺潺淌下。 虽然贾砽是惨胜,但张茂终于败了,不是吗?刺史府已然唾手可得!这一刻,贾砽没有理由不兴奋。 ------- 新北城承佑门外,讲武场。 三千屯营步军衣甲锵铿,刀枪雪亮。 这是一只以阴氏部曲为主的屯营军,原驻守城姑臧城西的黄羊溪,自姑臧城乱起,这支劲旅便轰然而动,一举而夺了曾陷贾氏之手的承佑门,打开了前往新北城要地的通道,进可驰援刺史府,退可撤出姑臧城,据险而守。 然而,屯营步军就在这关键之处,持枪执戈,止步不前了。 随着城内讯息一波波回传,屯营军都护阴鉴在账中来回度步,左拳无意识地敲击着右掌心,显得犹豫不绝。 至接报刺史府上空升起孔明灯传讯,阴护军眼中闪过一道精芒,旋即转身,掀开大帐门帘。 帐外,夜风呼呼,吹得城楼“陰”字大旗猎猎作响,三千屯营步军如标枪般站立,屏息无声。 阴鉴大手一挥,下令道:“启门,全军东向,目标,牧……” 阴鉴话声未尽,便被场外的大声喝呼打断:“四郎,家主急报!”随着呼声,一骑疾风奔来,在离阴鉴三尺许之处方紧勒马缰,随即滚身下马,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方书笺。 接过方笺匆匆一阅,阴鉴脸上阴晴不定,思虑了半晌方道:“全军所有,回营黄羊溪……” ------ 贾砽提着滴血长刀,领着剩余的部曲跨过仪门高高的门槛,冲入刺史府前庭大院。王朗的五百宣武军则在大门至仪门间的中轴线两侧设了仪阵。只待擒了张茂后,迎接新一任的凉州刺史的到来。 刺史府节堂前庭长五十步,宽四十步,除中轴线以紫青色巨型条石镶砌外,余者以禇红方砖铺就,大晋朝以紫为尊,紫青色象征着刺史府的高贵与严穆。 贾砽立于仪门之下,对面刺史节堂遥遥在望,彼处六扇红漆朱门洞开,一干凉州官僚赫然在内,除左右长史及功曹佐吏外,凉州刺史张茂稳稳端坐于案后,炯炯双目,正冷然注视着闯入府署的这群不速之客。 贾砽碰上张茂的目光,突觉到心胸一阵压抑,他感受之压抑与自贾摹身上发散而出的大不相同。他昔年曾追随彦度公贾疋,知道这是久居上位者身上自然散发的威压之气,代表着高贵和傲气,使之不能抬眼直视。而贾族家主贾摹,其身上的威压却是多年对部属的酷烈杀伐所铸,只能使人感到深深的畏惧。 贾砽深深吐了口气,欲将这种不适感从胸腔里排挤出来,然而只要想到张茂仍端坐于节堂之内,这种不适感便永远驱散不去。忙对同样在仪门下方止步不前的部曲门喝令道:“冲将上去,擒了张茂!” 突然从刺史节堂内奔出十六七个身着劲装的白衣女郎,这十余个女郎个个面容娇美,肌肤胜雪,在节堂门前的台阶上组成了一个半月形剑阵。居中一人双十年华,不加修饰,却娇容妍妍,秋波盈盈,一身白色劲装,勾勒出曼妙轮廓,在妍丽中增添了几分英气。 贾氏部曲无一不是从刺史府的尸山血海中幸存下来的精悍之徒。见对方区区十余个女子,自以为这是张茂将刺史府中的丫鬟使女全组织起来,作最后的抵抗,只需一个冲锋便可将这些女子尽踩脚下。因此贾砽感觉那种压抑感似乎衰弱了几分,抬手一挥,道:“兄弟们,瞧这张茂老儿,连丫鬟使女都支使出来,已然垂死挣扎耳!快快冲将上去,只需擒了张茂,这些个娘们便与赏你们了!” 众部曲闻之兴发如狂,几十个贾氏子弟顿时推攘而上。不料这些女子个个身怀绝技,又相互间引为倚角,但见丽人如飞鸟翩跹,出招如行云流水,剑光舞动中,直杀得冲前的几十贾氏部曲惨号连连,纷乱后退。 贾砽一时大意,未料到这十余个白衣女郎个个皆是身怀绝技的剑士,眼见对方剑花流动,招招致命,大声吼道:“此为张茂老儿蓄养之死士,兄弟们莫要怜香惜玉,尽数除了!” 近二百部曲齐发一声喊,一起往刺史节堂冲往,这一次全使出了夺人性命的手段,那十几个白衣女子虽然剑术精湛,但双拳难敌四手,节堂前庭门阶宽阔,十几人又如何阻堵得不住? 有十几个贾氏部曲避过这个女子剑阵,眼见就要冲入节堂之内,突听到房顶之上有人宣号一声:“福生无上天尊!”但见一个葛衣老道飘飘而下,落在众人之前。这老道白眉垂肩,手执一柄云扫,身材高大,一副仙风道骨。老道一双大袖一挥,贾族部曲似觉有一股气浪席卷而来,尽皆身不由已,被撞飞滚落阶下。 那老道单手作稽,唱道:“功名权利,虚无飘渺。诸位为浮名所累,不分是非曲直,妄加杀念,已沦为邪癔妖魔,贫道凝真子今日便降妖除魔,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贾砽见突然跳出个老道,挡住诸人去路,喝道:“何方来的妖道,出在五行之外,却管上了十方俗世,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么?!” 那凝真子老道微微一笑,道:“阁下之家主既邀天梯山因屠道长助阵,插足于淤浊,贫道又缘何不能再入五行?”说着自台阶缓缓走下。 那贾砽怒道:“妖道作死!”左手一挥,一队贾族部曲冲前向之挥刀便砍。那老道手中云扫一洒,数十根洁白的尘须如触手般卷住诸人的刀身,随即云扫一收,诸人只觉似有大力拉拽,虎口登时震裂,刀叉叮当坠了一地。 那老道缓缓走至贾砽身前,微微俯身,道:“贾氏诸雄皆是西州豪杰,昔年随彦道公辗转关中,戮力抗胡,今朝为伪名虚荣,同室操戈,实为大不智矣!邪魔之外不出杀人之刃,福生无上天尊!”手上云扫轻轻一抖,便如一头鹤发纷扬而坠,垂落在贾砽刀上,轻轻一卷。贾砽手中那柄带血长刀竟脱手而出,穿过仪门,直插刺史前院的王朗马前,入青石地面近一尺之深。惊得王朗坐骑惊慌啸叫,前蹄高高扬起,两只后蹄边边退步,差点将他从马背上掀落下来。 王朗也被飞来之刃惊吓出一通冷汗,待他稳住坐骑,突听亲卫惊惶相报:虎翼将军王博,已亲率宣威军,破了承兴门,直往刺史府来了! 这个消息比这飞来之刃更令王朗惊怖,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似坠入了黑暗泥潭,再也挣扎不出了。 刺史府前广场上马蹄之声如雷激响,千军万马蜂涌而入,迅速将前院及节堂前庭的宣威军叛逆及贾族部曲团团包围。 那贾砽及部曲胜利在望,情势却突然急转直下,心中自是万般不甘,领着百余生者向救援而来的宣威军发出决死冲锋。然而百部曲安能与数千被甲执戟的宣威军抗衡,在宣威军的雷霆重击之下,只挣扎了片刻便尽数殒没。那贾砽身上被戟兵刺出了数十个血洞,如一块破麻片般被扔掷于仪门的枨楔之下,双眼大睁,死不瞑目。 宣威军如风卷残云,迅速清理掉节堂前庭院满地的狼籍后,接管了刺史府防务。 对于随王朗叛乱的宣威军近五百人同袍,平叛大军也毫不手软,对负隅顽抗者一律当场格杀,对束手就擒者全数扒去衣甲,反锁双手,押出刺史府,倒吊于刺史府前的旗杆之上。片刻间,刺史府前校场上旗杆林立,倒吊者积积攘攘,如成片的草垛。 只有那王朗还端坐马上,无一名平叛军士上前缚之,其手上还紧紧地握着血迹斑斑的长枪,但王朗脸上却全无血色,握枪之手如痉痉挛般抖个不停。 一名白眉白须将军越阵而出,这名老将宽额隆鼻,国字脸庞,身着一件麻衣白袍,手执一支玉柄马鞭,却杀气凌然,腾腾生威。 王朗甫见此人,原本便苍白的脸上冷汗滚滚,颤声道:“阿爷……” 那白须将军怒斥道:“孽畜,还不下马就擒!” 王朗被白须将军这一声巨喝,吓得身躯一颤,手中长矛脱手坠地,四个宣威军精卫从白须将军身侧策马奔出,四柄长戟往前一架,将王朗自马上抽架凌空。四骑架举着王朗至白须将军马前,道:“叛首王朗已擒,请王将军处置!” 那白须将军手中鞭梢一扬,啪地一声在王朗脸上结结实实地抽了一记,直抽得王朗半面脸庞登时浮肿。白须将军犹不解气,连抽了四鞭,直将王朗打成了一个大花脸,血珠从青紫的鞭痕中浸透而出。这王朗倒也还硬气,脸上全然肿胀,剧痛钻心,犹自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白须将军怒意未消,道:“将之去甲袒身,以藜荆缚了,押往节堂,交由牧府大人处置!” ------ 有幸今日首页图推,激动之余,犹觉压力山大。 目前收藏及点击均不理想,尚请诸位读友,多多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五节 姑臧风雨(完) 建兴十年七月五日晨。弘臧山、刺史府两地,随着襄武军和宣威军的入城,贾氏的叛乱被迅速平定。 老三城及新北城部分区域,尚有零星的战斗在持续,少量侥幸的贾氏及依附贾氏的姑臧五族部曲仍在负隅顽抗,然这些反抗已不足心改变贾氏落败的命运,只会给自身带来更大的伤亡。 弘臧山之张府,先有张骏得泰罗、庆薄宁塔两个如山巨汉的相助,在千钧之际以变态般的战力,挽救了张氏眷属被屠戮的命运。随后一支襄武军千人队进驻府内,如秋风扫落叶般将贾砀及其残余清扫的干干净净。 偌大的张府,最后仍与平叛大军对峙的,只有那一身白衣如雪,白得得妖魅的复仇者曹景。 曹景狠狠盯视着张骏,一双通红的眸子似要滴出血来。今夜一战,贾氏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从张骏那明亮而犀利的目光中,他惊诧地发现这个十日之前尚是看见杀戮便吓得手足无措的胆怯少年,十日之后竟能领双骑突阵,挽狂澜于千钧之间。目睹了这少年短时间内的蜕变,曹景知道,欲扼杀此人,过了今夜便再无机会了。 曹景弃了短刃,从地上拾起了一支长枪。十日前的夜晚,他在姑臧县署的前庭,差一点便令张骏丧命于枪下。十日之后,他同样使用自己最擅长的兵械,这一次,他欲一鼓作气,将张骏刺杀于枪下。 然而前提是,在上千人的襄武军队面前,刺杀张骏,他能否有三军之中夺帅的本事? 曹景枪尖微微斜指,遥遥朝向张骏,大声吼道:“某乃西平曹景!” 张骏手执青虹刀,卓立于武穆大堂前的台地,双目凝注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显是已知晓了对方身份。 曹景又道:“张家小儿,可否与某一战乎?” 张骏眉头轻轻一收,道:“西平曹景,我知你欲报十年前我祖、我父杀你父兄之仇,你若有胆,便放马过来吧!” “就在昔才,我杀了你母亲贾夫人!”曹景道,他欲借此激起这少年滔天的恨意,“你若欲手刃亲仇,便与我一战;你若胆弱怕死,便可使令这麾下军马击杀于我。张家小儿,当年索巨秀灭杀仇寇一门三十七口,世人壮之,你安有此胆乎?” 张骏双瞳猛然一缩,眼角向武穆大堂前微微一瞥。彼处,贾融正紧紧抱着已陷入昏迷的贾夫人,地下遗了一大滩的鲜血。 曹景原以为这个少年会怒火焚身,不顾一切地冲将上来,与之搏命。却没有想到这少年只是向其母亲所在轻轻一瞥,随后眼神又恢复了清明。曹景心中不禁诧异,换作是自己目睹亲人如此惨景,决定不会如此平静。 是的,他父兄之死,仇恨的火焰一直灼烧着他,以至于为了雪仇,使其丧失了应有的节操,最终沦为他人的娈宠。 张骏突然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极为惊异,却令曹景窃喜不已的决定。他令所有襄武军军士散布两侧,在武穆堂前留下了一片空间,他要与曹景单独对战。 是的,这个虚年十七岁少年,要与使运枪术已熟稔无比的西平曹景来了场一对一的决战! 泰罗担心张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忙上前相劝。刚走前两步,正对上张骏那清亮的眼神,他与张骏相识至今,已然从其眼中读出了冷静与自信。于是泰罗不再相劝,退回两步,为之掠阵。 这一次轮到了曹景满脸的诧异,道:“张家小儿,你不惧我?” 张骏轻轻摇头,一字一句地道:“我会将你的头颅割下来,悬挂于大昌门楼,上书‘西平曹氏’四个大字!” 曹景怪吼一声,终于变色,长枪缨络舞出一轮红晕,枪芒如毒蛇之信,瞬间暴出。张骏立于原处,昂然不动,双瞳之中,枪芒的光点越来越大。 曹景眼见张骏目光冰寒,对其所击竟毫不躲避,大诧之余,心底不禁生出了一丝寒意。这少年要么便是傻了,要么便是疯了。只有疯狂之人,才会心无所惧,才会以命相搏。惊诧之际,枪身微微一颤,直至枪尖入肉发出“卟”的声响,曹景居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然刺中了张骏。 张骏在曹景枪身入肉的那一刻,他的青虹刀也划出了一道光华,从曹景颈脖间切过。 曹景的枪尖刺入张骏的左肩,几乎将他的肩胛洞穿,一大股鲜血喷涌而出,打湿了火红的缨络,呈现出妖异的深红色。曹景左颈动脉已被切开,血雾先是向上喷出了数尺之高,随后汩汩如泉,将那通身雪白的衣衫瞬间染红,这一次曹景没有因为血污而发呕,他的洁癖终于在这一刻被克服。在他将要丧失意识之时,看到张骏眼中淌下了两行泪水。 张骏用右手指着自己左肩处的创口,轻声说道:“两年前仇寇害我阿爷,伤在我此处,今日你害我阿母,我也用此处来承受失母之痛……” 听了张骏的言语,曹景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瞬,他终于明白,原来张骏心中也有仇恨与痛苦,却是表达的方式不同。 ------- 刺史节堂内,王朗赤袒着上身,背缚着满是藜刺的荆条,长跪于大方砖上。节堂中除凉州刺史张茂外,别驾吴绍、军谘祭酒索孚、参军马岌、武威太守氾祎等凉州僚属济济一堂。众人皆齐望着这位张凉州之妻弟,今夜与贾氏部曲共叛起反的王氏二郎,诸人眼神冷漠,没有仇恨,也没有怜悯。 张茂脸色苍白中透出一丝青色,显然是睡眠与焦虑影响了他本就病瘦的身躯,原本斑白的两鬓在这一夜间已然全白,但他的双目,依然炯炯有神。 王朗挣扎着抬起头来,正迎上张茂那神若有质的目光,心脏不禁一跳。那种深藏在心底的恐惧感又浮了上来。王朗孔武强健,张茂却几无缚鸡之力,但王朗素来对之又惧又怕。每次面对张茂,对方那种上位者的威势便令他压抑得慌。虽然张茂是他姊夫,但他却认为王氏一族并未得到张茂一丝一毫的眷顾,相反还常常受到张氏的打压,若非如此,他父亲王博缘何权职不升反降,以他王朗个人的才能,缘何如今四十来岁还是一个小小的校尉? 心中的压抑与不满,使之怨念渐生,积蓄日久,便转化为仇恨,这种仇恨迫使其去之而快,所以才会与贾氏一拍即合,结盟攻夺刺史府署。 张茂轻轻叹了口气,问道:“王朗,你因何也叛我?” 王朗咬了咬牙,终于敢抬头对视,道:“张茂,我因何反你,你心中最是清楚。多年以来,你张氏便忌惮西州诸豪,甚至包括我王氏一族。我原以为你是我姊夫,待你手执凉州大权,牧守河西之后,会顾及姻亲之情,善待王氏。然而你却比你死去的兄长更为无情,上位之后,便三次贬削我父亲大人的兵权。今日你举刀对付你嫂族贾氏,来日便是我王氏了。我王朗为了我族的将来,焉能不反?” 张茂脸色微微一动,复又叹了口气,道:“原来我张茂在你心中,便是这般薄情寡意。王朗,你因我未予提携王氏而嫉恨于我,茂尚能理解。然堂堂宣威军竟有两千余人随你作反,茂于西州百姓心中,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么?……” 张茂突然一阵强烈咳嗽,一股腥甜从喉间涌出,染红了脚下的方砖。 巨咳之后,张茂脸上呈现出两片酡红,眼前一虚,不禁仰身便倒。众僚属见之,大唤“明公”,急急上前扶住。 半响张茂方苏醒过来,看了一眼堂中诸僚,道:“茂自兄长故去,承先人余德,假摄此凉州,然官非王命,位由私议,茂无德福,以致境内扰攘,境外大敌相侵。茂自认不可再摄凉州大制。吴别绍,你便手书牧府钧令,檄传西土,择贤良而继之……” 诸僚听罢,忙齐齐跪地,吴绍大声道:“明公,万万不可,自泰武建元,屡受四邻侵扰,先有武公及元公垂制,方使境内清平,明公威德并重,承摄大位,乃西州士民所举,张凉州切不能因偶有癣疥,而自揽有失……” 诸僚也是齐声相劝。 白须将军咚声跪于张茂身前,大声道:“明公,王博无能,以致家生孽障,涂炭苍生,王博愧对诸公……”说着泣泪齐流,淌污了白须。 张茂挣扎着将王博扶起,道:“泰岳大人切莫如此,小婿假摄凉州以全性命,上不欲负晋室,下欲保完百姓。为权衡西州,小婿曾多次削减泰岳大人权职,于泰岳大人及王氏一族有失公允。王朗,正语中小婿昔时之失啊!” 虎翼将军王博哭道:“明公……” 王郎高叫道:“阿爷,你怎地如此糊涂,他一个外子便比我这个亲子更重要么?”他瞪视张茂,道,“张茂,我那父亲大人素来视你重比已出,一直帮顾着你,即便你屡削他权职也无怨无尤。即至昨夜,他还为你能否敌得了贾氏而忧心如焚,辗转不眠。我不能眼看父亲大人将来追悔莫急,所以只能由我出手,我要让王族在我辈繁荣兴盛!” 张茂道:“所以,你便起了反我之心,勾结贾氏。昨夜便将我岳翁捆缚起来,私窃兵符,调兵来杀我?” 王朗道:“有你张氏一日,我王氏便累受打压。何况,小子张骏非是我阿姊之嗣,若来日其执了大位,我王氏便如今日之贾氏,以天谶为诱,引刀斧加身……” 张茂心中大痛,他原来在王朗的眼中,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后嗣是谁。如果张茂有后,王朗作为其舅,不一定会反他,但张茂无后,继任者只能是其侄张骏,王朗却不得不反了! 他刚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上复又变得青白,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王博喝道:“不肖之子,竟出此等恶毒之语,我王博白生养你了!”继又痛斥道,“我王某失德何此,竟养了你这种白眼狼来!” 王朗被父亲责问,呛声道:“凭什么反不得?他张茂没有子嗣,即便是传位于张骏,我王家能有何益处?如今贾氏枝叶繁茂,景从如云,王家今日助其上位,功不可没,来日定能青云直上!” 王博气得须发怒张,呛然拔出三尺长剑,吼道:“逆子,老子今日便斩了你!” 王朗见父亲拔剑来刺,慌忙一滚,后背藜刺入肉,痛得他条件反射般跳起,直撞在其父小腹,一下便将王博撞跌到地砖之上,头上磕破了一个大口,鲜血直流。 那王朗虽然对张茂有反心,但对其父孝心仍存,见王博受伤,连忙滚上前去,急切道:“阿爷,你可安好?” 王博反手一剑,刺中王朗胸口,怒道:“孽畜,我王博无此等孽子,用不着你惺惺作态!”王博虽刺了王朗一剑,便对方终究是他儿子,那一剑入体寸余,终究刺不进去了。 王朗心中一凉,没有想到,自己一意为兴盛王氏而努力,却没有得到他人的理解,最终连父亲都要杀他,一时心灰意冷,黯然道:“儿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王氏的将来!原来阿爷却要如此待我。也罢,今日儿子便遂了阿爷之愿,将命交还您了!”说完身体前挺,主动迎上剑锋,让那三尺长剑刺了个洞穿。 王博见儿子撞死在自己剑上,心里悲痛,但却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复跪到张茂面前:“刺史大人,卑职王博教子无方,令刺史大人受此蒙难。王博有罪!” 张茂慌忙扶起王博,道:“泰岳大人,小婿有失,未能顾及朗弟之心,以至朗弟对我心灰意冷,酿成今日苦酒,小婿愧对王家!”说罢流下了两行眼泪。 王博道:“逆子倒行逆施,此乃他咎由自取!”但丧子之痛,还是令他两行浊泪凄然滚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六节 枭雄末日(上) 张掖郡,取自“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原为匈奴人驻地,骠骑将军霍去病凿空西域后,汉武帝元鼎六年置郡。最初是河西四郡之一(另三郡是武威郡、酒泉郡、敦煌郡),在武威郡之西北。 七月二日晚张茂檄令下达后,信使以驿站快马投送,于七月三日午时将檄令送抵张掖郡永平城。张掖太守唐崧、永平校尉令狐春等紧急整军,集郡骑兵一千、步兵两千人,连夜开拔。 从永平城到姑臧城约五百里,路途需经屋兰、删丹、番禾、显美四县,这一条线是河西走廊中最为狭窄之处,西南是横亘数千里的巍巍祁连山,北面是三百里呈西北-东南走向的合黎山和龙首山,南北山脉如同两钳,将河西走廊突然捏紧,形成丝绸之路的最紧要之地。而这个咽喉之中的最紧窄处,则在张掖郡东南的删丹县境。只需占据删丹,便相当于点了河西走廊的死穴,丝绸之路便成了死路。 当张掖郡兵在当晚急急往东南开拔时,麹沫的两千平羌军骑兵,也越过了祁连山的大拔斗谷,经氐池县境秘密折向东南。麹沫平羌军的战略意图,便是攻下删丹县这个卡口,将张掖、酒泉、敦煌诸郡援兵截断,以策应贾氏,减轻贾氏攻夺凉州的压力。 建兴十年七月四日清晨,两军终于在删丹县东南的霍城营相遇,一场大战瞬间爆发。 霍城营,相传是汉将军霍云病西取西域时扎营屯兵之所,是祁连山、龙首山、焉支山三山之中的一小块盆地,地面平坦,适于骑兵冲锋。麹沫的两千骑兵对阵令狐春的三千步骑,人数虽然比对方少了三分之一,但实力仍占上风。令狐春在本郡内行军,原本就没有派出斥侯,而麹沫军为强调攻击的突然性,也是有意隐匿痕迹,因此两军在匆遽之间猛然相撞。 令狐春尚不知道麹沫已经反了,突见从霍城营西南冲出一支不着旗号,但装扮相似的骑兵,心中疑惑,出于临战经验,他一方面结营戒备,一方面派了个队正打马上前询问。然回应永平军的却是一阵箭雨,那名队正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令狐春见来者不善,忙命尉副仇嚣和周冁率领两千步兵后撤到身后五百米外的一个小土丘上,竖立大盾结成圆桶阵,他本人则率领一千骑兵,迎向敌军。 应该说令狐春麾下之永平军骑兵是勇敢的,在面对多出一倍的敌人骑兵,匆促应战之下也不见慌乱,毫不畏惧。但敌人也不示弱,使左右两军以钳击之势,将永平军骑兵包裹其内。在晨光之中,双方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令狐春使一杆长枪,如蛟龙入海,将迎面之敌一一挑落马下,永平骑兵紧跟其后,向两侧扩展攻击。以令狐春为楔尖,身后的骑兵便是楔身,整支骑兵就像一个巨大楔子,狠狠在扎进敌群之中。两千之众的平羌军钳形阵,差点被永平骑兵一举凿穿。关健时刻,麹沫左右冲出十余个躯体高壮,敛发袭冠的异族骑兵,使用甪端弓珠箭连发,既快且狠,迅速射杀了几十名永平骑兵。令狐春将手中长枪舞得密不透风,虽然挡住了纷飞而至的箭簇,但自身攻势自然缓了下来。敌群左右骑兵迅速聚拢过来,护住后翼。 令狐春眼见后翼敌军之中,有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相貌极为熟悉,再看其身后簇拥着几个异族壮汉的衣饰发型。心中一惊,暗道:“原来是他!” 令狐春见无法凿穿敌军,两钳的敌人正在往中间挤压,时间一长己方便会陷入分段包围,极易被敌断为数截。眼见形势不利,令狐春忙下令退兵。永平骑兵前锋变后翼,扭转马头向小土丘方向撤退。 麹迕忙命人追击,他父亲麹沫左手一扬,阻止道:“不必追了!不愧是令狐世家的儿郎,临危不乱,实为一员良将!其治军严谨,我军若衔后追击,正是敌方步兵箭手发力之时,得不偿失啊!” 似乎为了印证麹沫之言,永平兵刚一脱离敌军,永平步兵便射出一阵箭雨,将两军之间的空隙插了个密密实实。麹迕脸色发白,叹道:“果然如阿爷所言,这令狐春治兵有方,永平军不容小觑啊!” 麹迕问道:“阿爷,今与今永平军有了一战,此后彼方必有防备,过不多时,张、武两郡便会收到我军已起反的讯息。诸县援兵便会陆续而来,我军该当如何?” 麹沫捊须微笑道:“昔日为父与你岳翁商议,我平羌军奇兵所出,乃制造声势,以引南北诸郡官军来攻,以减轻其攻取姑臧城之压力。迕儿你看,此霍城营南至平坡山一线,乃河西走廊东西之要钥,南北突出奇山,居高临下,进而可攻,退而可守,实为凉州屯兵之首地。眼下我军只需于此制造出更大的动静,以吸引姑臧郡官军来此。只待贾氏夺了姑臧城,再以其部曲会同我军南北夹击来援官兵,凉州霸业成矣。传令下去,我军即刻东移至平坡山,占领山中关口,断路而守,令永平军不得通过,然后在山上安营扎寨,静候贾族佳音!” 若按与贾氏既定之策,麹沫的做法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当初贾麹两族商议的结果,便是由麹沫在七月三日,出奇兵阻住删丹关卡,掐住凉州的七寸,制造动静吸引武威郡兵来攻。贾族趁姑臧城空虚,于七月五日以诸姓部曲强攻姑臧城,夺取刺史府,随后再大军反出,逐一镇服各郡官军。 然而,张茂于七月三日以玄石天谶打乱了贾氏的布署,迫其不得不提早发难。在古时通讯不畅的情况下。除了姑臧城左近诸县,就连张掖郡太守唐崧也不知姑臧有变,更遑论一直在行军途中的麹沫骑兵了。因此,麹沫还是按照既定计策进行布署,坐等姑臧传讯。 令狐春没有想到,西平郡守麹沫居然反了,而且越过祁连山,千里迢迢来攻删丹县,所图不谓不大。撤回到阵营,立即遣人快马回永平城,向唐崧太守求援,并派人向姑臧城方向传讯。 麹沫为造出动静,放过了令狐春的传讯兵。他相信凭自己拥有近三分之一鲜卑吐谷浑人的两千骑兵,据险而守,单凭张掖的永平军自非能敌,即便南北诸郡县官军来援,他也自信能坚持到贾氏事成之时。 随着平羌军的东移,永平军也随之东移到距其有七八里之遥的王信堡,牢牢缀于其后。 麹沫在将令狐春的传讯兵放出后,将东西两条出口扎住,在其不远老军山安营扎寨,遥遥困住永平军。他命人埋锅造饭,自己则带了麹迕和几十个亲卫,策马缓缓行到离永平军两里路远的一个小山岗上,派人特请令狐春前来一叙。 麹沫今年五十有二,精神矍铄,远看就像一个饱学儒士。事实上也是他不仅精儒,而且武略也很出众。 麹氏本姓鞠,其先祖乃汉尚书令鞠谭,因东平王刘云“瓠山立石”一案被削职为民,于是避难湟中,因居西平,改鞠为麹。现麹氏有两分支,一支留居西平,一支徙居金城,本姓族中出了麹允这样的国之栋梁,历任尚书仆射、录尚书事、骠骑将军、雍州刺史,与愍皇帝被刘曜俘后,愤而自杀。 这麹沫任职西平郡太守以来,将西平四县治理得井井有条,郡治清明,民众殷实,实力强盛,周边如羌、氏、吐谷浑部落相继归服。然而因其权力之欲,使他与贾氏联合,走上了反叛张茂之路。 令狐春得到邀请,心里却犯了难,令狐家与麹家同为世交大族,两姓人丁兴盛,还多少有些姻亲关系。如今麹沫作反,在霍城营与自己大战了一场。战后又来相邀,却不知所为何故。 尉副仇嚣道:“令狐校尉,如今麹沫老贼叛乱河西,与我军已成仇敌。今邀校尉出营,必无善意,校尉不必理会,只待援兵一到,将之杀个片甲不留!” 另一个尉副周冁却道:“属下认为令狐校尉可与之一叙。如今我军不知麹氏因何叛乱,正好趁此机会,打听得一些端由来!” 麹沫见令狐春久久未出,便派人在阵前喊道:“令狐贤侄,缘何不出营前来一叙?莫非有惧于我乎?” 令狐春思虑片刻,认为麹沫在阵前相邀,若对自己不利,有损其名声。何况麹家也是大家世族,视声望重逾生命,因此不会向自己发难。他也打算当面质问麹沫,缘何叛乱。所以,令狐春也不带一兵一卒,单身匹马出营来见麹沫。 麹沫见令狐春竟有如此胆色,心里赞许,暗存了收之麾下的心思。 令狐春向麹沫行了晚辈之礼,道:“原来是处平(麹沫字)世叔,小侄自问往日未曾得罪世叔,却不知叔叔缘何对小侄以刀戈相向?” 麹沫笑道:“老夫与令狐贤侄素无怨怼,今日交兵,不过乃因公而为罢了。如今各为其主,不得而为之。” 令狐春道:“如今张凉州牧守凉州,境内咸宁,百姓拥戴,皆奉其为尊,不知世叔所奉何人为主呢?” 麹沫道:“张茂摄凉州以来,虽有些薄德,然而其对我河西诸族又是如何?贤侄是令狐世族俊杰后生,应该有所闻。姑臧贾族,乃张凉州之嫂兄,其族内尽出杰士,只因当年张轨中风,彦真公受众人推举,暂代武公,虽彦真公避而不受,然而从此却受张氏一族猜忌。如今贾摹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奋而抗争,而我麹族又与贾族累为姻亲。若贾族被害,麹族岂有幸存之地?再若贾麹两族没落,河西诸族便会相继蹈其复辙也! 自中州板荡,外民陆续迁入河西,借地以保全性命。然外民欲反客为主,凌驾于我西州士民之上,却是万万不能!凉州乃河西士民之凉州,不需由外人摄制。我凉州诸族可挑举贤明之人,牧守河西,诸族荣辱与共,如此方能保四境清明,外敌不侵! 令狐贤侄,麹族与贵族,向为唇齿之交。老夫今日邀你一叙,乃有一桩富贵相送。姑臧贾族已拟定起事夺凉,其锋一出,必天下震动。此正为贵我两族争搏功业之时,令狐贤侄何不与老夫合兵一处,共谋大业?” 令狐春听了麹沫的话,叹道:“原来如此!然不知事成之后,小侄能阶升几品呢?” 麹沫道:“令狐世家乃敦煌世豪,经武传家,若事成之后,前程必不可称量呢!” 令狐春纵声长笑,尔后脸色一肃,严正地道:“处平世叔,小侄忝任张掖永平校尉,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安敢存有二心。张凉州二代三世牧守凉州,勤修庶政,四境归服。岂不言处平世叔意欲何为,即便我令狐一族有起乱心者,小侄也不会念及亲情。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如今尚未酿成大错,小侄奉劝世叔就此罢手吧。若等到四境驱兵围剿,麹叔叔恐难善了!” 麹沫见令狐春严辞拒绝,脸色一变,道:“若令狐贤侄一意孤行,助纣为虐,老夫也无他法。从今以后你我只有在沙场相见,可休怪刀剑无眼了!” 令狐春也道:“麹世叔请好自为知,小侄告退!”说完打马回营。 麹迕道:“这令狐春不识抬举,父亲怎么不将其强留下来?” 麹沫摇摇头道:“人各有志,令狐春一心忠于张茂,气节可嘉,不愧为令狐世家的儿郎。张茂如今尚有几大世族相助,也不是轻易撼动的,我们麹氏此番乃拼了鱼死网破之心,全力相助贾氏,若成事则矣,若败于河西便再无立足之地了!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固守此地,阻其一时,姑臧之事,便看你岳翁的能力手段了。” 令狐春回营后,整兵以平麹氏。两军在老军山下展开了几场恶战,双方各有胜负,然而步兵对骑兵的最大劣势在于机动性差,不能远战。由于麹沫的军力人数上处于劣势,永平军的圆桶阵也一时半刻攻克不下。双方鏖战了几回,各有损伤,不谋而合地偃旗息鼓,远远对峙起来。 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屋兰、氐池的驻军接讯后相继开拔,胜负的天平似乎逐渐倾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七节 枭雄末日(下) 七月五日上午,姑臧城西北之贾府,神策堂。 自贾氏部曲起事,贾摹便静坐其内,随着战局的起伏,他脸上始终表现得波澜不惊。待知悉会攻弘臧山和刺史府的部曲全军覆没后,他便挥退了左右侍从,自己一人留待了诺大的神策堂。 西河贾族数百年的沉淀,数十年的生聚,世代努力均为使贾族重望一方,名显朝堂。昔年文和公贾诩身具张良,陈平之才,奇谋百出,算无遗策,深得曹操重用,使姑臧贾族成为名显天下之大族,其后之贾氏子弟,如贾玑、贾模、贾龛、贾胤等,无不以光显祖上荣光为毕生之义。如今贾摹集祖上根底,振臂而呼,姑臧诸姓景从而役,眼望已至顶峰,却如失足踏空,直落万丈深渊!要说贾摹心中不见波动,那绝对是假话! 贾氏偌大之家族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后,他反而变得轻松起来。祖、父、兄们数十年来的野望,他已然尽力了,不是么? 从今而后,姑臧贾氏将不复存在,他这个贾氏家主,也不再为浮名所累了。 贾摹仰视神策堂中贾诩的画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老祖宗,您身怀奇谋,阅历繁复,志节深沉,遥想当年所算无遗,方有曹魏代汉。您可曾算及您的子孙有今日之局?我贾族植根西州数百年,却敌不过初来二十载的张氏!时也?命也?我贾摹真是不肖子孙,所有筹算被一一破解,可真是没了您的英名哪!” 突见贾琀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突然跌倒在地,又急忙爬行几步,带着哭腔喊道:“阿……阿爷,官……官军已将我府团团包围了……!” 在贾氏的青壮一辈中,贾矾、贾砽、贾砀、贾破、贾碇、贾矴等,哪个不是一时之英杰,唯有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贾琀,除了身宽体胖,面容酷肖自己外,几无一处具有贾氏大族的风范。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贾家有子如此,也着实堕落了。贾摹冷哼一声,脸色不悦,道:“休要惊惶!着紧站起来,把眼泪抹净了,我贾氏乃姑臧煌煌大族,作你乃贾氏子弟,要有自己的气度!” 贾琀被父亲斥责,止住了哭腔,然面临家破人亡之境,惊惧总是挥之不去,惕惕然如人将捕。贾摹见儿子懦弱如此,心里烦闷,遂一甩衣袖,大步走出了神策堂。 贾府当前所存,加上家仆部曲,尚有五百来人。这五百人在贾砆的号令下集结成军,严守在贾府各处。 看见贾摹出堂而来,那贾砆忙上前禀报:“禀家主,府外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官军,已将我府密密围住了!” 贾摹诧道:“奇怪的官军?” 贾砆道:“是的,彼方持刺史旄节,但节下军马全为身躯高巨的山中野胡,已列了两个方阵,堵在了我府门口!” 贾摹道:“随本座前去看看!” 走到贾府大门口,只见一支旄尾节杖高高挚立,府前聚着一群高鼻深目的异族步卒,皆头戴大红鸡冠式头盔,胸部及两肩披挂皮质胸甲,足裹兽皮靴,却裸露着一双毛绒绒的粗腿。这些异族步卒年龄从白须老卒到青涩童军不等,但两个方阵却排得齐齐整整。每个方阵约三百余人,数丈的巨矛斜指贾府大门,杀气森森。贾摹看罢心中一惊,道:“原来是是骊靬戎!” 传闻中骊靬戎是从遥远的西域大秦国而来,渡过瀚海大漠后,在河西山中筑石头城而居。这骊轩戎茹毛饮血,个个骁勇无比,向来不服王化。如今却公然持刺史旄节来攻贾府,显然是已受了张茂的节制。贾摹胸中惊惧顿起:“这张茂老儿真是好手腕,不动声色间,竟将自古以来便野驯难服的骊靬戎收于麾下,我贾某此仗败得不冤啊!” 只听一声号角,两个方阵如分波析浪般从相邻处裂开一条通道,一大队异装军士疾步奔前。原来在骊轩戎的两阵后方,还有一群异族军士。这群军士约有五百来人,服饰花里胡哨,虽呈散兵之势,然人人显得精悍之极。 从这群军士群中,策马步出三人,左首一人似乎是骊轩戎首领,满脸雪白的绺腮胡须,鹰勾鼻,深蓝目,手执一柄巨铖,虎甲外罩以火风披风,显得威风凛凛;右首一人左衽,袒露右胸,头顶上剃了个精光,仅脑门和太阳穴上各留下了一撮黄发,右耳挂着一个硕大金环,手持九环大刀,臂上筋脉虬凸,双目精光四射;中间一人束发笼巾,博带深衣,俨然晋人士族装扮。这人贾摹却是认识,正是西平郡长史唐熙! 原来这骊轩戎,却是和羌人勇士一样,都是唐熙借来的援兵。 七月四日晨,唐熙和姜聪的羌人勇士沿瑶池下的河谷向姑臧城挺进,在河谷收缩处突遇在此结寨的骊靬戎。这骊靬戎极为骠悍,性情火热,几乎与外界隔缘,初遇唐熙等人时,误以为是前来侵掠的土著,双方差一点就大动兵戈。幸好唐熙少年时随商队走过各地,见多识广,知道这骊靬戎是从不远万里的西域大秦国而来,因迷途而寄居河西的番客。这大秦国幅员广袤,臣民百姓不可胜数,是一个可以和昔年大汉帝国匹敌的强国,这群骊靬戎为开疆拓土,随主将东来,误入西域大流沙而不得归。汉将军陈汤讨伐西域时,曾与之大战于郅支单于城,双方势均力敌。自汉以后,骊靬戎便不断东徙,最后定居在了武威郡西南的祁连山雪峰之下,靠游牧狩猎为生。骊靬戎在山中结寨建堡,既不与汉人敌对,也不受汉人册封,自成王国。唐熙见羌人与骊靬戎剑拔弩张,忙只身而出,要求面见骊靬戎大头领。骊靬戎虽不服王化,然对中原汉人比较礼遇,见唐熙与昔日行商所遇汉人略似,又说得一口流利汉化,故特允其一人入堡面见大头领罗梯斯。 概因唐熙相对熟悉骊靬人的习俗,双方不久便结为朋友。经过深入的交流,最后唐熙居然说服了骊靬戎大头领罗梯斯助其出兵平叛。 罗梯斯将族中六百余健全男丁尽数派出,与羌族勇士组成平叛联军,待来到毂水河谷平原时,姑臧城内叛逆已被肃清,于是骊羌联军受了刺史节杖,直接冲到贾府,来擒拿贾摹。 贾摹见唐熙居然领兵在此,心里便知此刻即便是麹沫的奇兵降临姑臧城,也是回天乏术了。贾摹遥遥向唐熙作了一揖,道:“原来是唐长史,数月不见了,幸会!幸会!” 唐熙念在曾与贾摹相交多年,于是先礼后兵,道:“贾兄,事已至此,请随小弟走一趟吧!” 贾摹见大势已去,也不作无谓挣扎,命令贾砆等家仆部曲放下武器,封锁贾府。他自己面向贾府拜了三拜,也不理府中哭哭啼啼的家眷,任由骊羌联军将之押回姑臧城。 ------ 建兴十年七月六日,占据老军山的麹沫接到了贾摹已被生擒,贾氏部曲损失殆尽的消息,不禁大惊失色。贾氏居然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提前反了,虽曾一度攻入张府和刺史府,最终却功亏一篑!而且,给予贾氏最后一击的,正是自己关押在西平郡府的长史唐熙! 唐熙以一人之力,先向羌人借兵,连夜翻越冷龙岭后,又向骊轩戎借兵,赶在姑臧城刚刚肃清之时,将贾摹一举而擒。如今,骊羌联军已经过番禾县,离平坡山不过三五十里了! 麹沫万万没有想到麹贾两族数年的精心筹划,最终因通讯不畅的情况下各自为战。麹氏的骑兵已失去了策应的作用,反而成了一只孤军!西北面,远至酒泉、近从屋兰而来的援兵越集越多;东南,骊羌联军已和武威郡兵一前一后,向此地集结。平坡山下的,是令狐春的永平军,唯一可走的一条路,便是撤入茫茫祁连山中沦落为寇,以待日后卷土重来。 然而以麹沫高傲的身份个性,决不容许自己就此撤入山中,落草为寇。在得知姑臧城消息后,麹沫组织全部骑兵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自杀式反击。然而永平军在得到屋兰、氐池各县官兵的增援后,兵力大盛,加之姑臧已平叛的利好消息传来,士气大振。永平军骑步紧密配合,牢守阵地,死死顶住了叛军的骑兵冲击,待唐熙之骊羌联军赶至平坡山下时,南北官军开始反攻。 在镇压叛军的过程中,骊靬戎之投枪兵大发雄威。巨-枪飞掷,往往一枪刺穿数人,或是连人带马串钉于地,中者无一生还。而羌人之适于山地丛林作战,平坡山南北两侧尽是山障,为羌人表现个人勇武提供了最好的舞台。 骊靬戎的正面冲击,羌人的两翼会攻,外有永平军攻其后翼。平羌军四面受敌,困于一隅。此役平羌军死伤殆尽,仅少数幸存者弃械投降,麹迕在混战中被部将所杀,麹沫拔剑自刎。 至此,西平乱军被全部平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八节 衣冠为重 随着贾氏和西平叛军的平复,姑臧之乱落下了帷幕。 此乱,波及张、贾、麹三氏及附于贾氏的姑臧诸姓逾万之众,乱后幸者十不存一。贾氏一门两宗四望数千部曲几被夷灭,西平麹氏精锐尽丧,附贾之姑臧五姓至此不存。 姑臧城之乱,张氏也是损失惨重:张骏母亲贾夫人被曹景刺杀当场;威虎营及骕騻营折损过半,张茂秘创之骁勇军仅沮渠熏育等少数几人幸免。姑臧城中,新北城房舍避火幸留者寥然独立,受失火、裹胁及袭杀之无辜百姓死伤近万…… 七月五日及此后数日里,姑臧城十九门内外铭旌如林,巾幡如雪,命赴致奠賵窆者不绝于野,披麻斩衰招魂声凄輓不绝。 贾氏叛乱留给生者的,是一个疮痍满目的姑臧城,以及需要长久时日方能弥愈的伤痛。 ------ 建兴十年七月十日晚,弘臧山张府东厢房内。 张骏一身燕居常服,长跪于一尊泥炉之前。其左肩受创未愈,左臂便深垂于膝。他右手使一柄木勺,仔细搅拌着砂锅内的一方汤药。炉火及砂壶内热力蒸腾,熏得他额上出了一通细汗。 这是为他母亲贾夫人熬制的一剂内服药汤。贾夫人自被曹景刺伤后,失血过多,虽经过叶上医的精心治疗,然身体损耗过甚,创口感染引发了并发症,致其高烧多日,人形消瘦。 这六日来,张骏亲自煎汤熬鬻,昼夜不离母亲左右,他自己也消瘦了一大圈,两腮下陷,颊骨高-凸,双眼红丝满布。 张骏自幼失怙,母亲遇刺,使之差一点沦为孤儿。然姑臧之乱酷烈的杀伐,恐怖的景况,也使其心智成熟了许多。少了寻常的跳脱,多了一丝稳重。 有一人轻轻走入,立于其侧,静静地看着他将一壶煎开的药汤盛入铺有滤布的陶碗之内。张骏轻轻提起绦丝滤布的四角,将药渣取出,倾倒在盛满清水的铜盘之中。 那人静静地看着张骏默默的动作,伸手轻轻抚了下他的右肩,口中轻轻一叹。 张骏听闻叹息,知是其叔张茂,这几日张茂政事极为繁复,大乱初平,恩威赏罚,善后抚恤,皆不能假于他手。张茂连轴转的时同,还每日抽出时来,向老太夫人问安及探看贾夫人伤情,几无歇息。张骏微微转头,那张茂形毁瘠立,从侧面视之,厚重的眼袋深垂而下,眼中尽是血丝,几缕华发已然爬上了插了竹钗的束冠之上。 张茂长叹一声,说道:“权力相诱,生死而搏,察敌之机,听而任之,养贼而壮,以至杀敌一千而自损八百。我如此做,对否?错否?”似在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张骏听。 张骏不敢答话,又听张茂说道:“公庭,如若你知有人将欲以加害,你是即刻出手除之,还是装作无视,暗下拟定对策,待彼方发难之时予以反击?” 张骏知道张茂在自省对待贾氏叛乱的处理方式,特别是贾夫人遇刺之后,张茂深深地自责了几日。为此,张骏也深思了半晌,答道:“侄儿年少历浅,但想来叔父此为必有其理,侄儿不敢妄言。” 张茂知道他这侄儿还陷入其母遇刺的悲痛之中,然终究其因,与他纵容贾氏不无关联,为此他暗下深深自责。但为政者成大事者不虑小节,行事须具果决手段。张骏乃凉州少主,将来必将承其祖父衣钵,必须懂得运用施政手腕,因此这一日,张茂便决定与侄儿开诚布公地谈谈施政要领。 他清咳了声,道:“若草木之中,藏匿伤人蛇虫,然其潜匿于深洞,打草不惊,即便将草木尽数刈除,也难能除尽;只能诱之出洞,暴于野,方能一举去之。 贾氏乃武威世族,名望声势冠盖姑臧,自你祖你父牧守凉州始,便存了谋夺之心。当年你父亲碍于姻亲之情,听之任之,反而遭其所害。为叔代摄凉州刺史,自认文治武略均不及你祖、父,而且身疾羸虚。为叔在任一日,尚需诸族扶持,在你未成年之前,也不欲与贾族交恶。 然而贾族已根繁叶茂,武威豪强纷纷依附,篡夺之心日渐炽长。为叔不意贾氏从汉霍光、梁冀之事,故谋应弈之策,以期渐而削弱其焰,然数日前为叔获悉西平郡守麹沫与贾氏图谋夺凉的密报后,方决定震慑贾族。恰巧此际南城出现玄石谶文,你舅舅贾摹以为我已做出翦除其族的准备,故而铤而走险,骤起发难。 为叔尚不知道随其反叛的有多少世家大族,故而示之以弱,故意放弃北城防卫,引贼入城,果然引出了姑臧五姓和王朗。对于王朗之叛,却全在为叔意料之外。” 王朗的反叛,其理由之一便是认为张茂对王氏的疏远,还有一个理由是张茂没有子嗣,若张茂死后王氏没有可以依附的根本,这也是张茂心中永远的痛。 张茂说着语调转为低沉,显出无限的惋惜:“无论贾摹,还是麹沫,都是当世人杰,却因与权力贪欲,致使凉州陷于内乱之中;此次叛乱,无论是叛逆部曲还是各营军卫,损失的都是凉州的之人力。当今大敌虎视之下,凉州自折羽翼,真是得不偿失啊!” 张骏也有同感,道:“大敌当前,叔父不欲凉州内乱,只为敲打敲打贾氏而已,然最终之局非是叔父所愿吧?” 张茂道:“是啊,凉州如今外敌入侵。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不论内乱如何结局,终归是晋人之凉州,而外敌却是要灭我衣冠!所以在此危急之下,为叔仍将宋孝宋悌之屯骑兵调往大沙河一线,不欲使凉州陷于内乱而助敌人可乘之机。” 说到此处,张茂深叹一口气,道:“公庭,你需记住,我张氏乃大晋之臣子,专在一方,职在斧銊,上需保国,下以宁家。首以晋人之衣冠为重,切不可为胡虏所夺!” 张骏听罢,心中一震。 在古代中国能够想到民族-矛盾才是首要矛盾的人,着实不多。这张茂无疑便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对于民族内部他的生死敌人,张茂并不是仇恨,虽然在这一场动乱中,张家也几乎伤筋动骨,损失惨重,但他还是肯定了敌人的能力,也站在了应有的高度作了评价。听了张茂这番言语,张骏不禁对他这位叔叔大为敬佩。 今日的叔侄对话,在以后的岁月里深深影响着张骏。 ----- 次日午后,凉州刺史府对参与暴-乱的诸姓张榜公示,并传檄河西:贾族家主贾摹为首犯,被判腰斩,枭首示众,其族没籍,充配西域;周氏、李氏、姚氏、方氏、郑氏家主为主犯,斩立决,其家眷部曲没入奴籍;麹氏因麹沫、麹迕协从作反,其西平一族没入奴籍,一并发配西域。榜文中对王朗的反叛只字未提,也算是对张茂岳父王博老年丧子的一种安慰。 同时对凉州各地军政人事进行了调整: 原西平长史唐熙擢任凉州护羌长史;原张掖郡守唐崧改任西平郡守;原永平令宗庆擢升张掖郡守。原安宁校尉张瑁迁任宣威军越骑校尉;原水衡校尉皇甫该迁任西平校尉;张肃长子张瑻任宁平校尉,原屯营督护阴鉴调任宁羌护军,驻守桑壁。 张茂责令以张固的襄武军为基础重建凉州威虎营、骕騻营及骁勇营,随张骏三骑冲阵的泰罗和庆薄宁塔,分别拨入骁勇营和威虎营麾下,各领一队,听任调遣;对平叛中有功人员如永平校尉令狐春、宋氏等予以褒奖。 对姜聪的羌人部落、罗梯斯的骊靬部落各赠粟五百车、金三百两、绢二百匹。允其在凉州境内自由放牧,与汉人通商免交赋税。 ---- 建兴十年七月十五日酉时许,姑臧城西北之十里亭。 一队士兵正押解着一群老弱妇孺沿官道西行,这群老弱在官军的皮鞭哨棒下,走走停停,不时回首,脸容愁淡,而眷妇孺子们则哭声震天。 这正是姑臧贾氏所余部曲,在此次叛乱中,贾府精壮几于殆尽,所余老弱家眷全部充配西域。张茂念其为长嫂舅族,特宽宥于七月十五日徙程。在官军的监押之下,所有人如失考妣,极为凄然地离开生长于斯的家园。他们将被一直押解去蒲昌海畔之海头城,屯田戊边,直至终老。 一辆马车正四骑踏踏,疾奔于驰向姑臧城西北之十里亭的官道上。马车两侧跟着四个侍从,车辕上镌刻着“张”字徽标,这是从弘臧山驰出的马车。赶车人是张骏的跟班小厮张裬,车内坐着张骏和丫鬟环儿,以及环儿抱着的小家伙麹镐。 张骏表姊贾融,既是贾氏一族,也为麹氏一族,自是此次充配流徙之列,然鉴于其曾欲助张氏,特予赦免。然贾融经此巨变,已然心灰意冷,意与她姑母一道,入了海藏寺做了居士。而这个小家伙麹镐,便自然而然需张氏扶育,成了张骏的“儿子”。 张骏此来贾府的目的,是应其母亲贾夫人之命,赶于道口,向贾氏送别。张贾两氏虽然生死相搏,仇恨深重,贾夫人虽然痛恨其舅族毒恶无情,但她身为贾氏女,从心底却不愿贾族便从此没落,湮灭于西域茫茫大漠之中。 然律法无情,不以个人意愿而易。因此,贾夫人所能做之事,便是使张骏代为送别,必竟张骏身上流淌着一半贾族的血液,其个人身份前往最是合适不过。 ******* 雅安头七,望逝世安息,望生者弥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七十九节 天梯妖道 “啪”的一声鞭响,一个罗衣男童的衣袖被官兵一鞭抽裂,露出内中白嫩的肌肤。那男童年约十岁左右,双眼含怒,咬紧着牙关一声不吭。那官兵见之骄傲桀骜,心中火起,又重重地抽了一鞭,直将之抽跌倒地。那男童身染红土,相貌狼狈,却又复站起来,双眼愤火,狠狠瞪视着执鞭的官兵,若目中火能焚烧一切,眼前的官兵肯定草被烧成了灰烬。 那官兵冷笑一声:“阿哟,小青皮猴儿,还犟劲不是?信不信本爷抽死你!” 一个白发老妪慌忙上前,用身子护住男童,哀求道:“军爷,小郎少不更事,尚请军爷手下留情!” 那官军呸地将一口浓痰唾于老妪脸上,喝道:“西河贾氏,恃盛凌弱,当年本爷从兄只因大意挡了你贾氏的牛车,便被使人打折了双腿,你等嚣狂之时,可曾想到奄有今日?”想来这官兵对贾氏愤慨已久,这才趁押解的机会,捉机报复。 那老妪任痰覆面,道:“军爷,先前是我等不是,求军爷看在老身面上,放过小郎罢!” 那官兵抬腿一脚,直将老妪踢了个跟斗,道:“你个老儿不死的虔婆,还有何脸面,啊哟……”突地大叫一声,却是那男童抱住他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官军探手抓住男童,怒道:“臭小子,作死!”提臂将之横甩,便欲之摔将出去。 恰于此时,突听一声:“住手!” 一列马车疾驰在前,驭夫吁了一声,勒住缰绳,一少年从车中跳将出来,大声道:“住了,放过那孩童!” 那官兵见马车上醒目的标徽,再看出语喝止的少年一身贵气,立时便猜到了对方身份来历,忙放下那少年,躬身几步上前,陪着笑脸道:“原来是小郎君,小人是监押司队正易广,见过小郎君!” 张骏左肩伤处虽愈,但伸缩使臂仍不大自然,使右臂轻托着左肩。举目西望,一队数百人的充配队伍被粗绳系着手臂,逶迤向西,道途上哭声不绝。 那贾氏男童上前扶住被易广踢倒的老妪,口中唤道:“太阿母……”张骏见了这老妪,脸色微微一动。这老妪乃他母亲的婶母仇氏,而那十岁左右的男童,大概是她的重孙。张骏几步上前,欲扶住那老妪,却被男童往入狠狠一推,待见那仇氏看向他的眼色,也是大为不善。 张骏深深一叹,张贾两氏仇隙已深,已然根植到下一代的血液中,可以想象到将来,年幼的贾氏子弟长大成人后,对张氏的仇恨也必然延续然。他身负两族血脉,此间最是难受。 转过身来,对易广道:“易队正,贾氏已落难如此,得饶人处且饶人罢!”那易广自然连连应诺。张骏领着张裬等沿着充配的队侧走了约里许,便见贾琀正扶着其母曹氏踉跄前行。他几乎瘦了一大圈,原来紧身的衣衫已然松松城垮垮挂在身上,背上露出几处被官兵鞭抽过后的裂口,蓬头垢面,显得狼狈不堪。 而在此时,贾琀也发现了张骏,眼睛一亮后又黯然垂落,当年二人总角相昵,如今身份地位已然千差万别,已不能再复从前。 张骏指使跟随而至的易广,上前解开二人的绳索,将母子二人请到道旁的土台之上。 兄弟二人相对良久,却是有话不知该如何说起,还是曹氏当先开的口:“青……小郎君,有心了……”说着眼泪滚滚而下。 张骏忙道:“舅母,勿要悲怀,甥儿……”此时此刻,他也说不出安慰之语。突然想到一事,忙唤环儿将麹镐抱上前来,道:“舅母,融表姊嘱托甥儿,带镐儿前来与舅母送别!” 贾琀咚地一声跪在张骏面前,泣道:“小郎君相送之德,贾琀永生不忘!” 张骏忙上前扶住贾琀,道:“琀阿兄,你我从小自大,几乎形影相随,相信阿兄也不欲看到两族相争,然事已至此。小弟也无能为力,然小弟心中,阿兄永远都是阿兄!” 贾琀握住张骏的右手,身子微微发抖,道:“小郎君有此心,贾琀心中足矣!”贾氏经此大变,他人形消瘦,心智也比往昔成熟了许多。擦去腮边泪水,强笑道:“听闻海头城胡风殊异,胡女妖娆,贾琀尚未娶亲,此番一去,定娶数个胡女,夜夜笙歌……” 张骏知道他是强作欢颜,也是淡淡一笑。两家已然如此,他虽心愿与贾琀亲近,但身份殊异,凉州士民皆着眼旁观,太过亲近反而不妥。贾琀也深知其理,二人匆匆聊过数语,便起身道别。 十里亭之别,二人之异已然生成。待得张贾复见之时,已然风从云合,悬殊万里了。 ---- 张骏的马车离了十里亭,沿着西营河漫无目的地缓缓而行,直至天色已晚,彩霞斑斓,然而张骏却没有观看风景的兴致。张氏与西河大族之间的利益矛盾从来有之,张贾干戈,决不是个例,那贾氏孩童充满仇视的目光一直在脑中萦绕不去,不禁心烦意乱,连麹镐的牙牙学语声也觉得有些刺耳。 车行至胡马山下,西营河在此绕了个弯,从由南至北折往东北,留下了一汪水泡,河风吹拂,使人为之一清。张骏便令张裬停了马车,下车信步游走。 姑臧平原位于河西走廊之东南,由祁连山积雪融水冲积涵养而成,数条河流从山谷冲出,在平原上汇成了毂水河,绕姑臧城而过,注入百亭海。这西营河便是其中一条支流。张骏及张裬走至河滨,四个侍卫跟缀其后,正欲掬起一捧清水清醒头脑,却听到留待马车的环儿一声尖叫。 张骏等人急忙回顾,却见马车旁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身罩黑色道袍,身躯瘦小,面容枯槁的老道。他正单手高高托举起麹镐,麹镐离了环儿,吓得哇哇直哭。车帘启处,环儿如木偶般僵坐厢壁,无法稍动。 众人见之大惊,四侍从皆是从骕騻营幸者之中精选出来的精悍之士,见此不约而同,从四个方位如风而动,将张骏隐隐护在了核心。 那老道口中“桀桀”一阵怪笑,道:“小郎君,别来无恙!” 张骏见其不怀好意,喝道:“你是何人,快放开那孩儿!” 三个侍从拔出长刀,挺身而上,从三个方位攻向那老道,另一个侍卫寸步不离,牢牢守在张骏身侧。那老道单手大袖一挥一扫,一股阴寒之风瞬间席卷,三名侍卫不禁打了个寒战,前挺身躯不由自主往后一退。仍护着张骏的侍从见状一惊,忙道:“此贼猛恶,小郎君快走……” 说着拉着张骏欲走,但张骏见麹稿已入其手,哪能自己独身逃离,吼道:“勿需管我,先将镐儿救下来。” 场中“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老道大袖之中突射出三道寒茫,将三位侍中的佩刀击落,随后老道脚下一动,快如鬼魅,越过三卫,瞬间便欺身到了张骏等人面前。 这妖道便如从冰窟中爬出来的怪物,散发出的森森寒意令周遭人等如坠寒冬。那护卫侍从闪身在张骏身前,吐气喝声,驱退寒意,挥刀劈击。妖道右袖一收,牢牢卷住刀身,随后袖中掌往前一推,立将那侍从击飞老远,大袖再次一掀,一只似乌爪般的枯手已然抓在了张骏肩头。 其出手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张骏感觉一阵冰凉彻骨,血液似乎已凝,头部以下已然动弹不得。 小厮张裬大声叫道:“放开我家郎君……”正要上前扑救,却被那老道一个寒冰般的眼神吓得身子一阵哆嗦,刚提起来了勇气便如刺破了的水泡噗噗瘪了下去。 那老道擒了张骏,对欲上前扑救的四个侍从喝道:“住了,本座非欲为难你家主人,但若各位不自量力,那本座便不客气了!” 张骏身冻如冰,然牙关紧咬,道:“妖道,你欲如何?” 那妖道诡异一笑,道:“小郎君,本座乃天梯山首座刘弼,欲邀你前往道场盘桓几日,如何?”原来这妖道,就是那晚与贾氏部曲攻入张府,却负手壁观的“刘道仙”! 张骏听这老道自报家门,心中一惊。天梯山妖道妖言惑众,引阎沙赵仰暗杀其父,虽然犯首刘弘已伏诛,然尚有部分天梯山余孽却未能刈尽,张骏对天梯山妖道,自是恨之入骨。不由怒道:“原来你就是天梯山的妖道余孽!” 这天梯山妖道凶悍至极,他及四个骕騻营侍从均非其一合之敌。他自知落入其手,定无幸事,当下也不报希望。转头对那侍从道:“勿需管我,请速回城请报张凉州,将天梯山夷为平地!” 那老道嘿嘿笑道:“贾氏之乱,张凉州运筹帷幄,以静制动,后发而制人,终将贾氏及其党羽一举擒灭,深具枭雄之资。小郎君领二汉三骑突阵,力挽狂澜,武公家后继有人矣!小郎君之刚烈,本座犹是钦服,然小郎君乃张氏唯一后嗣,张凉州素视小郎君如已出,重逾生命,如今小郎君落在本座之手,那张凉州便会……嘿嘿……” 张骏心中一凛,道:“你欲使我以质以挟我叔父,休想!” 那妖道道:“谬矣谬矣!本座岂敢质挟张凉州,只是有信函相告,张凉州阅后,说不得正合其意呢!” 那妖道刘弼说了声“得罪”,右臂轻轻一抛,便将那麹镐轻轻飘飘地抛送到了马车厢顶。麹镐那小小孩儿听得风声呼呼,还以为是大人在与之嬉玩,轻落厢顶后竟格格格地笑了起来。妖道轻喝一声,拔身而起,足尖地胡马山山腰的突石上轻一点,便如老鹰般展翅凌空,破空而行。 张裬等人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阵大笑:“尔等回去告知张凉州,三日之内遣人至天梯山回复本道,否则,后果他自知晓!哈哈哈……” 过了良久,张裬及几个侍卫方觉周遭的寒气散去,急忙动作起来。那丫鬟环儿也自车厢内苏醒过来,爬上厢顶抱回麹镐,却发现麹镐怀中藏着一方淡黄色书信,封皮大书“张凉州启阅”! 张裬等人高声呼喊,然而鸿飞冥冥,那刘弼妖道早已远去多时,只得收下妖道所遗书信,急急赶往姑臧刺史府。张茂接信阅后,脸色剧变,原来信中只有区区六个大字:“臣大赵,封凉王!”这一刻,张茂方知天梯山竟然与刘赵私通!当年费尽心机,攻上天梯山灭了刘弘妖道,这个刘弼竟然逃脱无踪,现在又现身凉州,不仅串通外敌,更与贾族沉瀣一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节 彼道非道 张骏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被刘弼妖道挟持行了一大段路,来到毂水边上的一个河津渡口,只见芦苇丛中停泊着一只小船,一个头戴苇帽的船夫正端坐船首默默垂钓。 刘弼挟之落向船头,船身在水面上剧烈地晃动了几下,那船夫的身子却似牢牢钉在了船头,纹丝未动,依然专注如一,双眼目注着落钩之处。仿佛他的身份不是摆渡船工,而一个虔诚的钓者。 刘弼喝道:“船翁,行船!”突觉周遭有异,猛将张骏扔至舱篷,黑袍膨膨而鼓,作全神戒备之状。 那船翁依然我行若素,两缕雪白如丝的发须随风飘拂,对刘弼的话充耳未闻。 他双目如隼,细看那船夫,心中登然一惊,原来那船翁虽静坐垂钓,然钓丝无钩无卡,且钓丝尾离水尚有三寸之距。这船翁分明不是在钓在水之鱼,而是稳坐钓鱼台,静等鱼儿自上钩! 刘弼双袖一摆,一股寒阴之气如浪推扑,冲抵船翁躯体尺许远时,便如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复弹而回,暗暗心惊:此人好强的罡气! 只听一个如鹤清音朗朗传来:“浊世自有浊中意,方外岂能手通天,须知此道非彼道,踏破虚空也枉然!” 张骏经妖道刘弼此摔,直跌了七荤八素,手足难动,甫听得朗朗鹤音,心中大喜,忙竭力喊道:“凝真大仙,救我!” 那船翁缓缓站立,取去头上苇帽,正是那长眉白须,一派仙风道骨的凝真子! 刘弼大笑道:“凝真子老道,你不在东南雁荡山辟谷清修,缘何入世,插手西北方内之事来了?” 凝真子道:“因屠道长尘根未净,插足于浊世。贫道自然也舍了道根,来与道长一叙了!” 刘弼道:“原来凝真子也看不破三界,这张氏小儿当真被你如此看重?” 凝真人道:“福生无上天尊!破天星出世,当人道革鼎。贫道因梦得乩,自然要参悟根源!只是因屠道长逆行而施,误入虚妄之境,破了道法自然,好不可惜!” 刘弼大笑道:“成事在人,如今我族兵马强盛,河西指日可取,本座不欲苍生血流漂杵,助我子侄以智取之,乃本座参机悟道之法也!若老道非要横加阻拦,休怪本座不客气!” 凝真道人道:“共入于道,此道非道。既然如此,贫道今日便与因屠道长舟中论道了!” 刘弼道:“甚好!本座倒想看看,是老道的正一心法精深,还是本座的长生道义高拔!”, 这天梯山刘弼道传师从于周人尹喜,讲究长生,自恃得老子真义,因与凝真子二人便在甲板上对峙。张骏虽然脱了妖道魔掌,但仍是浑身麻木,动弹不得,耳目却是聪敏,只见舱外无风起浪,凝真子与刘弼道袍大鼓,罡气横溢,在刘弼催生的真气拂动下,凝真子头上的苇帽早已化作碎屑,四外飘散,凝真子的银须长眉向后不断拂动。两人的气场之下,小船几乎无力承受,咔吱乱响。 凝真子突然道了声:“临!”手中钓竿受力催动,绷得笔直,透明的钓丝抖直如枪,击向刘弼。刘弼大喝一声,双袖前拍,身子凌空而起,那钓丝受刘弼之力,击向身后张骏落身之船舱,其力扫过,竟将舱蓬击得粉碎!张骏只觉舱篷大亮,碎屑纷飞,打在脸上生疼,慌忙闭住了眼。 只听得舱外风声不绝,也不知两人斗了多少回合。突听得咔啦一声巨响,小船竟然寸寸裂开,张骏身不由已,直往水中坠落。 就在张骏入水之际,衣领已被人提住,同时后脑上遭到某物拍击,双眼一黑,顿时意识全无了。 ------ 待得张骏醒来,发现正躺在一堆干草上,四周是凹凸不平的岩壁,似乎是一处幽深的山洞。 此时已然入夜,一轮圆月白碧如洗,正与洞口齐平。 侵袭其身的寒气已然消退,只是浑身上下酸痛鼓胀,尚是不适。张骏站立身来,巡视左右,洞室内仅他一人,也不知是凝真子道长还是那妖道刘弼将之扔在了这处洞室中。他靠着洞壁缓缓走向洞口,洞外哗哗地流水声渐次明响,离洞口越近,水声越是响亮。 脚下突然一松,蹬落了几块岩石,哗啦啦滚落了半晌,方落入洞室下方的水中。张骏忙扶住洞壁,眼前一阔,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轮明月。放眼望去烟波浩渺,水波涟漪,将水中那轮明月托举得变幻不定,再往远处,方可见水天尽头,有一脉青岱如淡描水彩。 张骏想起凝真子与刘弼妖道在船上相斗的一幕,直至自己落水昏迷。他全然不知今夕何日,此为何方。如此大的一方水域,除了刚刚与后世张骏灵魂相附的百亭海,他还真想不出还有何处来。 此洞离水数十丈,洞口下方陡峭直立,如使刀削,无径可循,也不知对方是如何将之送抵此处。但想到那两人都是高来高往的世外道家,有超乎常人之力,心中也就释然了。但洞中只他一人,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出路无寻,在这清寂的月夜,心底也不禁升起了几分惶恐之意。 “有人在否?可有人在?”张骏嘶喊了几声,不闻回应,倒是他自己的声音如水鸟之翼,在空阔的水域上空,扑愣愣地传扬开去。 正当他有些心意灰败时,洞口上方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过了须时,一根藤蔓从上方垂下。张骏连忙抓住,上方便有人扯动树藤,将其拉了上去。 此山洞之顶,乃一处约丈余见方的小小平台,余外放眼,依旧是一大片水域,原来这洞这山,便如从水中伸出的一根手指,高近百丈,直擎天地。平台正中端坐着一个白眉白须的老者,正是凝真子道长,旁边还站着一个眉清目秀,肤白如玉的青衣小道童。 “凝真道仙,真是你啊,这真太好了!”张骏欣喜之下,显得有些语无论次,旁边那小道童忙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骏见那凝真子盘膝静坐,双手捏了个“老君倒骑青牛”印,头上正升起一股淡淡的白烟,似在运功调息。张骏再不敢吭声,与小道童一起静立在旁。过了良久,凝真子长长吁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道童欣喜道:“师尊,你可醒来了!” 凝真子道:“清吟,现在几时了?” 小道童清吟道:“现在已是三日后的寅时分了!” 凝真子叹羡道:“已然三日了!那因屠道长功力深厚,为师竟吃了些许暗亏!运行了三周天,体内的郁气方能消解。天梯山的大手印法,大异于中土之道,实不容小觑啊!” 张骏悚然一惊,原来自那日舟上一战,已过了三日,也就是说今天已是七月十八日了,自己竟然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 在这石峰之顶,眺望四处,与先前所想之百亭海又全然不同,这一下,他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凝真子似乎知道了张骏心中所想,道:“张公子,此处乃四望峡,三河汇流之所,乃本道西来清修之所。 当日贫道与因屠道长论道,双方都不落下风,后来因屠竟使出西域大手印。本道一时不察,竟被坏了罡气,不得以逼出种道心法,致使两败俱伤。这才带着张公子顺庄浪河南下,来此峡中疗伤。” 小道童清吟问道:“师尊,何谓大手印?” 凝真道人道:“西域大手印,入体阴寒,致人血脉凝结,人冻成冰。此乃是身毒国之屠浮教大和尚修习的一种心法,并不常见于中土,为师也不甚了知。只知当今中土惟有寄身于羯胡石赵的佛图澄大和尚精通此法。不想天梯山道场居然也研习此法,倒让为师不解了!” 张骏突然想起那日深渊所救的紫云烟,便是触体如冰。当日在地下洞府请皇甫先生求治时,那王真人所言便与凝真子相差无几,而他自己被刘弼掳后,便如坠寒冰,与紫云烟所受雷同,于是说道:“这大手印,莫非便是王真人所说的寒阴功?” 凝真子眼帘一动,道:“张公子见过王道兄?” 张骏便将那日之事一一道来。凝真子听罢,道:“原来是王道兄救了我那记名弟子,真乃幸事!那天梯山与大羌原昆仑峰大雪谷不过几百里,因屠道人师学于嘉绒大-法师,也不无可能。看来,张凉州三年前刈除刘弘后,非但使天梯一派实力削弱,反而有盛涨之势了。” 凝真子又道:“张公子可知这天梯山首座因屠道长是何来历?又缘何要掳你前往?” 张骏只知刘弼擒掳他为质以要挟张茂,却不知刘弼欲使他叔父答应何种条件。凝真子见他一脸茫然,于是说道:“那天梯山因屠道长本姓刘,当今天下,姓刘者不知凡几,但致中原板荡,圣驾遘危的,又是哪一家之刘呢?” 张骏脑中电光一闪,道:“莫非是诳称汉帝之甥,窃符称汉的匈奴屠各?” 凝真子道:“此四望峡距金城关不过百余里,如今刘赵大军陈于洮水和雷坛河之间,距此咫尺之遥矣!那因屠道人,乃屠各主刘曜之从叔,前左贤王刘豹之子,可说是当今刘赵宗室。而张公子乃张凉州子侄,其所为不外乎迫使张凉州臣服于赵,不费兵戈吞并凉州罢了!” 张骏心中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恍悟之际,他又想起历史上张茂曾被迫向刘赵称臣,受封于凉王一事,此事遂成张氏抹擦不去的污点。他被刘弼所擒时,曾留言与张裬等人。那么,叔父定然已知刘弼挟令所求,若是叔叔因担心自身安危而臣服于赵,那他岂不成了导致张氏染墨的罪人?! 想及此处,张骏暗道:“不会的!我叔父摄制凉州,力保晋人衣冠,决不会屈从于妖道要挟!” 但他又想到张茂先前所做一的切,均是为他日后承继凉州的铺垫,再想到历史上曾出现人事件,心底又不禁忐忑起来…… ***** 祝各位读友五一快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一节 否泰卦爻 张骏不敢存侥幸之心,思前想后,需得想个办法,将自己已安危脱险的消息传递到姑臧城,了消叔父担忧之心,以免节外生枝。 然这四望峡孤峰四面临水,河水、湟水、庄浪水三水汇流,山高水深,野兽难至,清修倒是一个绝佳之地,但离外界太远,要将消息传递出去,却是极难。何况,此处离姑臧城三百余里,而他眼下所识之人,只有这个出世如仙的凝真子了。 然凝真子将阴寒之气驱出体外,消耗了大量的精力,说过此话后,又复打坐冥想。张骏又不敢开口惊动凝真子,便在平台上往复度步,直接将焦虑写在了脸上。 过了许久,突听凝真子言道:“张公子因何而焦虑?” 张骏见凝真子一直双目未启,却知他焦虑之心。当下不敢保留,忙将自己的心中顾虑一一相告。 凝真子微微沉吟,俄尔缓启双目,道:“张公子莫急,且由本道筮爻一二。” 说罢伸手从身边石缝中摘了几支蓍草,往身前地面轻轻一抛,那青长蓍叶随风落地,六支蓍草在膝前摆三长六短,上通下阻的格象。 凝真子眉锋微微一蹙,道:“乾阳在天,坤阴于地,阴阳离绝,背道而离,行之渐远矣。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道童清吟道:“师尊,此可谓上阳下阴之否卦,六十四卦爻中之凶爻?” 凝真子道:“然也,天地不交曰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以荣以禄。此爻中乾坤相背,阴阳不生,各为其事。正是张公子受人所挟,与张凉州音讯不达。按卦象所意,当境为凶矣!” 张骏之祖父张轨,早年还在洛阳卫将军杨珧麾下任散骑常侍、征西司马时,曾从驸马杜当阳县候学习易数筮爻之术。后因八王倾轧,时世多难,诸多高公重臣死于非命,张轨便图谋外放以保全性命。他以蓍草筮爻以示凶吉,竟得观、泰二卦相合,故而请命刺治凉州。张骏因家学渊源,对六爻八卦也有所涉猎。故听得凝真子所说受人所制,音讯不达,就知道此卦象极凶。不禁焦急道:“道仙可有破解之法?” 凝真子道:“此卦于天下大势,则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胡赵之西来,气势汹急,欲一举而下河西,君子需退而隐之,当需节吝收敛,以保留元气。” 张骏心底一沉,暗道:“莫不是真如史书所述,叔父为僻其锋,迫而降之,以保全凉州?” 又听凝真子道:“此卦还有一象:大人之吉,位正当也。乾居中正位,‘中’则无不适宜,‘正’则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对公子而言,亲君子,远小人,乃由凶转吉。故否去而安也。卦象所指,张公子勿须心虑,且静观其变。” 忽有一阵河风刮起,越过山顶石台,将那几支蓍草拂动,待河风过后,卦象又随之一变。这一次那几支长叶与短叶位置相易,变成了六短三长。凝真子眉锋又是一动,道:“乾阳下注,坤阴上升,天地相交,万物通达,果是否去而泰来矣!” 张骏也见那卦象与刚才的否卦倒了个个,已呈截然相反之爻,正所谓反则自消,阴阳交泰。于是喜道:“凝真道仙,此卦又有何解?” 凝真子道:“天地交感,由小而大,由微而盛,此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之象。张公子脱困魔手,已避凶入吉,合卦爻之理。张凉州雅有大量,素能断大事,即若天梯山因屠道长遗书相挟,然公子已不在天梯山,因屠无质,张凉州定会绝其所愿。张公子忧挂之心,当可放下了!” 这凝真子乃世外高人,张骏对凝真子占爻问卦所得深信不疑。既知叔叔张茂不会因之而受动,自然就放下心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凝真子道:“此距姑臧城三百余里,回途山河重障,需有数日可达,不知张公子打算何时起程?” 张骏细思片刻,道:“方才听道仙言及此处已距金城关仅百余里。胡赵已兵临洮水,而我季父为临羌校尉,正于前线御敌,小子暂不想回姑臧城了,打算前往榆中或是枹罕,与季父相合。” 凝真子道:“如今强敌环伺,天下不平,虽卦爻由否去而泰来,然乐极生悲之事,古来有之。胡赵大军来势如虎,张公子可得三思谨慎哪!” 张骏道:“小子身为大晋良家子,汉家郎,自当尽一体之力静胡沙。只是小子不学无术,不能沙场杀敌,便到城垣阵前摇旗呐喊,簸土扬沙吧!” 凝真子微微一笑,道:“张公子勿须妄自菲薄,你身份殊异,若亲临阵前,必能振奋三军。刚才卦象之易,乃因东风而生,张公子趋东而吉也!河陇之地民风彪悍,此乃风从云合之地,公子倚天辅地,引而导之,必有一番成就!” 张骏见凝真子对已期望极高,心中激荡,道:“幸蒙道仙青眼。小子自当谨记!” 凝真子道:“张公子乃破天星出世,人道革鼎之才,只需依循天道,顺之自然,自有功成一日。本道与张公子面晤两际,颇有缘分。今观你天目未启,心性浮动,因而前知渺茫。本道便传赠你一套正一心法。你只需早晚勤加修习,对开启天目大有裨益!” 凝真子当下便将正一心法一一口授与张骏,并让小道童清吟在一旁打坐示范。张骏初学心法,深感得晦涩难懂,几番下来也不得要领,不禁心绪起伏。 凝真子见状微微一叹,将右手轻轻按其天庭。 张骏感觉有一股暖流自天庭缓缓注入体内,在浑身经脉内往复循走,似有春风过境之感,浮动的心绪渐而平息下来。 于是学着清吟的姿势静坐,手结老君印,眼观鼻,鼻观心,气入丹田,缓缓呼吸。渐渐觉得心神大松,直至进入望我之境。 待张骏打坐完毕,只见天色已然大亮,一轮红日从东边水面喷薄而出,光芒万丈。他感觉到浑身清爽,精神充沛,目力也似乎更佳。 山顶小平台上早已不见了凝真子身影,只有小道童清吟在一旁含笑视之。见到张骏醒来,清吟道:“师尊已离去多时也!我师尊临行时,著令小道陪同张公子一道先取道金城,以防不测!小道跟从师尊多年,还未见过他老人家对化外之人如此恩眷呢!” 张骏知晓凝真子对他寄予厚望,一方面是因他为凉州少主,另一方面以为他就是破天星的缘故,为此心底也是非常感激,道:“是啊,道仙对小子关爱有加,张骏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呢!” 清吟道:“师尊此番作为,必有其因,勿需张公子报答。只需你日后莫负了师尊所愿才是。如今是日出时分,我们还是下山赶路吧?” 张骏看了看这千仞孤峰,四面绝壁,无路可走,问道:“我们该如何下山?” ----- 清吟抓住平台边上的树藤,这树藤有二十来丈,清吟的身子上轻轻一荡,如猿猴般灵巧地飘落。这座孤峰之下水边泊系着一只小船,但距树藤末梢尚有一段距离。清吟下滑到树藤末梢,双足在岩石上轻轻一点,在空中连续翻滚了数圈,然后双手平伸,竟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落在小船舰板上。 其小小年纪,便轻功卓越,姿态自然优扬,深得其师三昧,直将张骏看得两眼发直。 清吟在船上招了招手,要张骏也学他的样子下去,然而张骏看着高高的落差,双腿不禁发软。最后在清吟的再三催促之下,他才将心一横,将树藤一圈圈盘缠在腰间,附着岩壁缓缓往下挪动,待到了树藤末梢,发现距水面尚有二十来丈之远。饶是他习水性,然观之四望峡数水交流,漩涡处处,安知水面之下藏有多少隐石暗礁?胆儿顿时便又怯了。他双手紧抓着藤梢,像只攀山小猴儿在风中晃荡,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急得他满头大汗。 清吟道:“张公子,你且按师尊所授的口诀,默诵几遍,尔后放缓呼吸自然松手,小道在下面接着你!”张骏忙依法而为,待到心气平和时松手一落。人在危急关头往往会有下意识动作,张骏的姿式远非清吟那般轻盈飘逸,而是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头蜷缩怀内,拼力抱住自己的双腿,如团球一般往下翻滚。但翻滚之中,令之奇异的是有一股暖热气流在丹田小腹间来回循环,如热气球加热而出的气体,使之身体越来越轻,下坠的速度也似乎逐渐变慢,悠悠而下,直到最后身子一震,原来是清吟在小船上伸手接住了他。 清吟道:“张公子,你还是太过紧张,体内浊气过多,小道差点都没有没能接住你呢!” 张骏自然不能与幼时便开始修习道家心法的清吟相比,只是赧然一笑。但有此际遇,心底也是窃喜非常。 清吟操起木蒿,将小船划到四望峡中心,这里三流汇聚,水量猛增。从四望峡出口直到东北的新城川,两岸雄峰峙立,峰顶台塬上植被茂盛,不时有小猴从树桠之间窜过。偶尔群峰中间杂着一小块平缓坡地,点缀着一两户人家,如果不是战争逼近,这里倒是一个桃花源式的仙境。 张骏叹道:“四望峡真是个好地方啊!” 清吟接口道:“是啊,当日师尊前来西北,路过四望峡,见这里清山碧水,颇具道家真境,是一处绝佳的清修之地,于是师尊便选取了此处的食指山作为驻跸之所。 张骏这才知道他们下来的那座孤峰叫食指山。如今站在船头,远望奇峰出水,正像道家的五品莲花印,那食指山立在西侧,孤峰绝立,峰腰处指节纹路清晰可辨,极似人的指头,不禁暗赞大自然的造化神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二节 激水中流 突然船身一震,张骏及清吟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前倾倒,那船在水面上打了个旋,改为船尾斜斜向前,摇摇摆摆地向下游滑去。清吟道了声“糟也”。原来两人在远观山景时,忘了躲避潜流,小船不慎撞上了水中暗礁,舱底被撞破了一个大洞,河水正汩汩不断地涌注进来。 此时船正行在四望峡口下方的鸣雀峡,两山突然紧缩,水流比之四望峡内更为湍急,水下更是暗礁密布,无数的漩涡喷吐着白沫奔腾卷涌,形成一个又一个浪峰。如果从鸣雀峡上方观之,这一段河道便如烧开了的沸水般涌动。那小小船儿便如一片茶叶,在汤锅里左右打横。船舱内注水越来越多,已漫上了二人足踝! 小道童清吟虽然自幼便随凝真子修道习武,但他如今年岁不过十一二岁,加之其水性不好,眼看船舱注水已漫上了小腿,心中顿时慌了,急得眼泪在眶内打转,慌乱喊道:“张公子,船将沉了,船将沉了!” 张骏之后世生长于大江之边,颇识水性,此时还比较镇定。他知道在这种漩涡密布的激流中,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淌得过去,一个潜流便可将之卷入水底。他手里抓着竹篙,大声道:“清吟道兄勿慌,先稳住船不下沉,把舱内灌水舀出去!” 张骏一面撑篙使小船艰难地避过水下暗礁,一面四处寻找可供落脚之处。鸣雀峡这一段河道之内暗礁处处,但凡有一处露出水面可供落脚,二人便有生望之机。清吟则蹲下身来,双手不停,拼命往处泼水。然而河水灌注的速度远远大于外泼的速度,清吟眼见舀泼无力,突然脸儿一烫,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舱底洞口,这一下,灌入的河水流量倒是小了下来。 一个浪头卷来,那船儿便如附叶的蜗牛,高高地抛起,随后从那个浪峰之顶摔落而下,张骏突见前方有黑物一闪,瞬间而不见。随着第二个浪头袭来,将船抛举而上,这才发现,浪头下方,有两块青黛色的礁石随着浪头,忽隐忽现。 张骏忙道道:“发现露礁了!清吟道兄小心抓住船舷,我将船儿靠过去!” 那清吟坐堵舱底破洞,随船身起伏,也看到了前方的两块礁石,闻言忙死死扣住两舷。其随船身颠簸,浮沉之下,脸已煞白,显是身体有些吃消不住。 前方,那两块出水礁石相隔近丈,两石之间,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水道。张骏努力操纵着船身,在涌浪中前行,他的打算是使船行进至两礁之中,然后各自攀上其中一块礁石,借以立足。 然后激水行舟,岂是那么容易操控的?小船驰距两礁数尺之时,因水下礁石改变了潜流流向,船头一掀,船身再次打横,直直地撞向左侧的露礁,“喀喇”一声,船身从中部裂开,整只小船变成数十块木片,解体而随激流而下。 张骏与清吟身不由己,被那船体摆动的惯性如陀螺般甩出,一前一后,落入两礁之间的水道之中。幸得此处水道较浅,虽水流湍急,但冲力并不是很强。张骏手中竹篙卡在了水面之下的暗礁之间,消减了前冲之势,随后又挡住了随其落入水道的清吟,两人便如沸水中的虾虫,任水烹熬。 一根竹篙受两人之力,在激流之中渐渐弯曲,随时会有折断之势,而那解体的船木,也有部分从此水道上方冲撞而下。个人再好的武力修为,在大自然面前,也是无能为力。清吟在落水时猛呛了几口水,已然七荤八素了。 张骏忙将清吟拖拉过来,一脚骑跨在竹篙之上,一脚蹬在水下礁石的凹槽处,解下身上腰带,将清吟系于背上。水道上方破碎的船木纷纷而下,其一块较大的船片从头顶直下,正撞中横于暗礁之间的竹篙,轰轰的水流中,那竹篙连声响也无,便被船木撞折,张骏顿失阻力,随即便被这片船木冲撞而下,落入礁石之外的滚滚大浪中。也幸得他遇变不乱,在船木冲折竹篙之际,便两手扣在了船木两棱,扑压其上,随之滚入大流之中。 张骏背着清吟,在奔浪之间不断沉浮,如此下冲了三五里路远,河水在此处折了个弯,向东而流,在河东形成了一片相对平缓的冲击坡地。抱着船木的张骏,终于脱离了大浪的洗礼,随着河水内侧减缓的流速,踏上了这一片土地。 足踏实地,张骏已然身心疲惫,全身酸痛无力,如抽骨般软躺在湿漉漉的河滨沙洲上。任由艳阳高照,炙烤着这两个被河水泡得发白,大难不死的少年。 ---- 一挨地面,张骏便欲昏昏而睡,迷糊中似有一只小猫儿不断用爪子挠着他的后背,使之好不自在。张骏嘟囔一声,伸手便捉住那猫儿一爪,没想到那猫儿反应更是强烈,竟在他手背上狠狠抓了一记。张骏吃痛之下,清醒过来。自他背着清吟踏上这沙洲,倒地便睡,系缚二人的腰带尚未解去,此刻他斜躺在清吟的小腹上,一手正抓着清吟的右手。那清吟经过大浪洗礼,已是头发披发,概因骄阳炙烤,脸儿通红,其年尚幼,眉清目秀,肌白似玉,长得似女孩儿一般,竟将张骏看得呆了一呆。 清吟道:“张公子,你压着小道了,快起来!” 张骏这才收回眼光,才意识到两人还紧缚在一起,忙解开腰带。清吟也急急起来整理衣裳,找了一处干燥之地,盘膝而坐。 张骏饥肠辘辘,好像自那日被天梯山妖道掳走,便至今未曾过食,此际五脏庙已进行了大游行。而清吟存放于船中的盘缠早已随着小船的散架而失落水中,如今身无分文,需得尽快寻户人家,先讨些食物填填肚子再说。 清吟行功完毕,将乱发重挽了个道髻,站立身来,道:“张公子,我们起程走吧,争取日落之时抵达金城关!” 张骏见清吟行功之后,神采奕奕,道:“清吟道兄,你不觉肚饿么?我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清吟露齿一笑,道:“师尊曾授我辟谷之法,小道可在三日内只进清水而不觉有饥。” 张骏暗赞道:“凝真道仙果是方外高人,连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徒儿也是非凡,我要哪天也能不吃不喝不觉得饿就好了!” 清吟似乎猜想到张骏心中所想,道:“张公子,你虽初遇我师尊,然师尊所授之心法,若修习到三重境界,也可辟谷三日而不饥呢!” 张骏一听心中大喜,道:“真的么?那需要多少时日方可达三重之境?” 清吟道:“小道资质愚钝,随师尊习法,至今已有八九年了,方有今日之效。张公子乃破天星出,异于常人,若早晚不缀,每轮修习一个时辰,再辅以动作,概需五年时日!” 若依张骏后世记忆,对这玄之又玄的道家之术自不能信,但其穿越附身,与原身记忆融为一体,对魏晋以来的道家方士又有了一番不同的了解。 自先秦之后,方士道学蓬勃发展,汉武帝独尊儒术前,汉初数帝均奉黄老之说,以无为而治。汉末汉中张鲁,被尊为五斗米教师君,广收门徒。后又有庐江方士左慈,精五经,尚“奇门遁术”,据传其善幻术,曾与曹操共宴,曹操想吃松江鲈鱼,左慈便用铜盘盛水,自盘中钓来鲈鱼。后来又在郊外野宴时以幻术取曹操的酒肉以待其客,被曹操追杀,化为山羊隐入羊群之中,令曹操分辨不得。至曹丕篡汉建魏,更是以心礼道,直接以“黄初”作为了开国年号。 如今的张骏已身受正一心法,心有所得,对道玄之术颇为信服,听闻清吟所说五年之期,不由心中激荡。暗下决心,勤习苦练,早日功成。 这清吟在激流之中自救乏力,但到了地面,便生机勃勃。运功过后精气充盈,拉了张骏便走。 二人沿着坡地上行了大越三五里,翻过一道山梁,前方出现了一道溪谷,其水自东南而来,在一处峰脚注入大河之中。二人沿着溪谷上溯,绕过几重沟谷,终于发现坡间有一土屋。 张骏与清吟大为振奋,快步奔往。清吟虽能辟谷,但此去金城百余里,路途需耗精力,若能寻得食物果腹,岂不更好?然结果却让二人大失所望。由于胡赵大军陈于洮水,此处已近前线,本地乡民早已逃去多时,土屋内除了用土坯搭建的灶台外空空如也,更别说有粮食了。这一下二人无精打采,背倚着土墙坐倒,脸上皆是无奈神色。 在土屋内枯坐半晌,张骏越发觉得饥饿了,这样枯坐无济于事,只会徒损精力。于是站起对清吟道:“清吟道兄,我好像看到这坡脚溪边长了些莲蓬,我们且去摘取些来,暂且果腹充饥。” 清吟想想也是,取些莲子来充充饥也好,不然二人还没有走到金城,他倒还撑了了,恐张骏早就饿倒了。便道:“张公子稍待,我出去取些回来!” 清吟出了土屋,便见屋外坡下齐腰深的水中果然生长着许多莲蓬,不知是野生的,还是由这土屋的主人栽种,现在是盛夏七月,已然结了不少莲子。清吟采了不少莲子先自食用,入口甘甜,解了不少饥渴。随后又摘了几支插在腰间。 肚子里稍有所填,两人便继续赶路。由于此处地处河陇山地,沿河至金城峡谷重重,无路可通,只有绕过这一片峡谷,寻道迂回往北,方能抵达金城关。 ******** 祝各位读友五一快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三节 匈奴斥候(上) 午后时分,天气骤热起来,张骏和清吟二人各自了一段匈奴话来。几个正在弯弓搭箭的部属顿时轰然大笑,松了弓弦,提缰控马,跃跃欲试。 草原上有一种骑马游戏,叫做“叼羊”,一般选取两岁左右的青褐山羊,割去头颅,扒掉内脏,捆住四蹄,扔于地上,然后一群骑手随号令声响起,飞箭冲入,领先的骑手冲到目标近前,双手松缰,俯身抓起羊尸,落后的骑走奋起直追,使劲挣夺,你叼我抢,直到将褐羊身上的皮毛剥尽…… 在这十几个匈奴斥候的眼中,那两个逃生的少年童便是两只活着的两脚羊。当然,叼夺活着的两脚羊要比捆了四蹄的羊尸更刺激得多…… 这十几个匈奴斥候口中发出一声唿哨,马儿喷着响鼻,后蹄直立,猛然向开阔地中扑去,十余骑呼啦啦策马狂奔,片刻间便越过了张骏二人,为首两骑向内一拨马首,与后骑瞬间便围成了一个圆阵,直将二人围在圆心。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四节 匈奴斥候(下) 十余个斥候高声大呼,手中短矛脱手投出,一阵嗡嗡之声从四围逼近。张骏顿感头皮发紧,十来支短矛如标枪飞注,紧贴着二人脚下刺入地面,十余支短矛插地而立,形成一个以短矛编就的牢笼,将张骏与清吟囚禁其内。这匈奴斥候如此做,显然“叨羊”的游戏即将开始了。 果然,这支斥候小队口中唿哨连响,发出各种怪叫,忽而提缰纵马,在这沙场之上展示出其精湛的骑术,十余骑看似杂乱无章,然策马所向,各有所的且泾渭分明,恰似《动物世界》中群狮猎杀角马的场面。这支斥候小队绕场环行一周后,齐齐咬缰于口,来了个蹬里藏身。其一骑破群而出,当先伸手,便从那“矛笼”之中来叼“两脚羊”。 张骏心中怒火顿起,若说先前他在路边草丛骤起出袭,要以区区二人徒手之力,便想使这十几个装备精良的匈奴斥候改变初衷,不复西进,想法极为天真幼稚,想当然尔!但如今被这群匈奴人如羊戏谑,羞辱加身,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男儿的血性顿时激发,大吼道:“胡虏,胆欺小爷太甚!”双脚连踢,拔了一支短矛,破“笼”而出。 张骏执短矛在手,激怒之下,身上的潜能被激发出来,矛尖一挺,如牛撞山,狠狠搠向一个悬鞍错马的斥候,那斥候也反应极快,矫健的身子在马身一磕,随即飞身落鞍,手中鞭梢在空中甩了声脆响,便向张骏兜头抽来。 张骏不闪不避,迎面冲近,任由鞭鞘尾抽在胸口火辣辣的发痛,手中矛锋去势未消,“卟”的一声刺入那斥候小腿。那斥候惨号一声,腿上一颤,伸手抽出铁剑,疾风般砍下。 清吟也执了一支短矛从“笼”中抢出,清叱一声,银亮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华,后起而先至,挡住了那斥候劈下的一剑。张骏趁势拔出短矛,欲再行一击,但那马儿尚在奔走之中,这一击便刺在了马臀上狠。 这斥候同袍见两只“两脚羊”竟然胆敢还击,脸上微微动容,有谔然,有兴奋,皆催动坐骑,夹骑而上。 被张骏刺中的那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后蹄猛蹬,往前乱奔,那斥候头领啪地一鞭,抽在起马首,那马儿再次吃痛,又转过身来,直向二人践踏。 张骏将手中短矛舞得呼呼生风,心血激涌之下,突觉丹田之中升起了一股热流,自神阙、中庭、玉堂直达璇玑,初时尚是涓涓脉流,随即汇流如河,源源而升,那股热力也越来越盛。 那负痛马儿前蹄高高昂起,碗口般大的铁蹄狠狠踏下,张骏提气收身,向外一跃,没想到这一跃竟然比之平时的跳跃高出了一倍不止,竟贴着马首一跃而起。同时手中短矛下意识地向前一送,矛借下落之势,狠狠地刺向方才那被伤了小腿的斥候。 那斥候一手控制着烈马,一手挥剑来挡,锵然声中击中了矛身,那矛尖往左一偏,自其左肋刺了个洞穿,直将那斥候冲撞下马。 如此之效,连张骏也不敢相信,随着那斥候和下落,他也随之滚落入马下。 有几名斥候双腿一夹,坐骑阵风般卷入,其人在马上做出各种突刺动作,舞动如轮,反耀出一大片日光,随后数支短矛如雨点般在张骏落身之处搂刺。张骏人在马下,又要避过乱蹄,还要躲开矛尖,在地上闪转腾挪,颇为狼狈。 随着剧烈的躲闪动作,张骏胸中热流越来越旺,似有一股火焰正在升腾,直烧其五脏六腑,好不难受。张骏狂呼一声,似欲宣泄出胸中这一股难忍的热气,手中短矛向前挥扫,“当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他这一暴力横扫,顿将数支下刺的矛尖荡开。 马上诸斥候无不感觉虎口陈陈发麻,浑未料到这只“两脚羊”爆发起来,竟力大如此。然草原上骄子,苍狼之裔,岂能败给这群软脚羊?!齐齐发了声喊,再次扑压上来。 若论骑术,匈奴人终其一生,除睡觉外几乎便在马上度过,骑术冠盖天下。这十几个斥候与坐骑合二为一,如同掌控自身躯体一般。提纵之下,数蹄狂踏,数次踏破了张骏的衣裤,未几张骏衣裳已是破烂不堪,裸露出几处健实的肌肤。 突然一声轰响,张骏如泥龙出土,旋身直上,从乱蹄之中冲宵而起,手中长矛挥舞如风,如风扫落叶,片刻间将数个斥候横扫下马。 那道童清吟在外围,见张骏暴力膨胀,心中一惊:张公子受种道心法后,潜能已被激发出来了?! 清吟在外围与几个斥候相斗,虽以一敌数,但仗着身灵轻巧,数次避过匈奴斥候的砍杀,身上只受了些小伤。见张骏被激发了潜能,虽自惊异,但心知这种潜能尚不稳定,只稍真气不顺,便会力度全消,忙大声喊道:“张公子,夺马快走!” 清吟这一声喊,惊醒了敌群之中的张骏,张骏一个马前旋身,在一匹马首上重重一顿,随即扑出,将右边一马上斥候扑撞马下,随即短矛狠刺马臀,这马儿便如方才那负创之同类一般,长嗷一声,冲撞开去。 清吟清啸一声,身子在空中倏忽飘扬,越过众斥候头顶,稳稳站在张骏鞍后,一手抓在其肩,一手挥矛格档身后的敌击,大声道:“张公子,快走!” 那负创的马儿冲撞甚疾,转眼间便从骑众中突围而出,朝着沙场之外的密林奔去。 众斥候眼见对方要逃,拍马便追,几个斥候取下弓箭,张弓便射,瞬间羽箭连珠,呼啸而出。匈奴人天生就是马上射手,儿时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则射狐兔。虽然五部匈奴内附已久,大多匈奴部众已与中原汉人一样,由放牧转为了农耕,但骨子里依然流淌着草原纵马提缰,弯弓射箭民族的血液。 张骏与清吟与之近战,其射术派不上用场,如今夺骑奔出,自然给对方的射术提供的表演的机会。 数箭嗡嗡有声,破空而至,清吟侧身马后,将短矛使得如风车一般,将来箭一一拨落。匈奴人见射人不中,转而射马,数箭而至,极为精准地刺中马之后腿膝弯,那马儿哀鸣一声,后蹄一折,马身一矮,便滚倒于地。 所幸这马儿此番痛奔,已接近了沙场边缘,这沙场与密林相界之处,天生峙立一方褚红大石,上用*画了一张奇怪的人脸。那沙场几无植被,而密林却严严实实,分界如此明显,似是人为一般。但从马背上跌出的张骏二人无暇细观,几下翻滚便钻入密林之内。 那匈奴斥候已然策马追至,对着林内连发数箭,跟在张骏身后的清吟突然闷哼一声,大腿上中了一箭,顿时血染衣衫。 张骏忙伸出手,托着他的腰,两人跌跌撞撞,扑到在林间地上。 此际从密林之外的沙场边缘,尚可看见二人倒地之处,清吟腿上的那一箭入肉极深,草地上遗了一滩血迹。那数个斥候料之不能走远,控马便入。 张骏夺马狂奔后,精气一泄,丹田之中那股热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浑身淤伤处酸痛不已。清吟已然受伤,奔走不得,敌骑已至头顶,这一下定是凶多吉少了! ------ 突然从张骏二人头顶上方仅尺余处飞出一支羽箭,一个匈奴斥侯应声跌倒,那箭羽竟直插其喉,其准且狠。余下斥侯见林中有变,纷纷提马避身,往张骏二人身后不远放箭。张骏忙死死按住清吟的脑袋扎在草丛中,两人如鸵鸟般恨不得将头都埋在土里。只听到“夺夺”之声不绝于耳,斥侯射出的箭矢在二人头上纷飞。但方才那箭似乎是虚空而来,众多的箭矢均未射中敌人。 突然有箭从三面飞出,箭矢过后,必有匈奴斥侯应声落马。此时刘赵军斥侯不知林中究竟埋伏了多少敌人,仿佛身前、背后、头顶上都有伏敌,一下子又折损了六七个,他们再也顾不得了这两只两脚羊。侥幸的斥侯便利用草木掩护,慢慢往林外退去。 在张骏两人伏地不远处一个匈奴斥侯立马之处,草丛突然一翻,一张大花脸猛地闪现,手中弯刀猛然划出,砍向面前那斥侯马腿,刀锋过后,那坐骑前腿便二分为为,鲜血如泉而出,马儿嘶鸣着前身一屈,往前便扑。那匈奴斥侯反应极快,一甩马蹬便往外跳开,但那大花脸速度更快,欺身直上,寒光一闪,那斥候颈上鲜血如喷泉激射,一颗大好头颅飞扬而起,带着淋漓的鲜血飞起数尺之高后,余劲已消,方才颓然落下。那大花脸左手一探,抓住那颗下落的脑袋,也不顾滴滴哒哒的鲜血,揪其乱发麻利地在腰间兽裙上一挂,便当作战利品系在了身上。 张骏这时才看清这张大花脸是以褚红作底,以*在脸上画了奇怪图案的人脸,最奇怪的是在额头面皮已然割开,内中嵌装了一颗黑珠,犹如道藏传说中阙庭竖眼的二郎真君,配以褚红*,整张脸显得狰狞可怖。这人上身裸露,仅在腰间围了一块兽皮,身子上也涂绘了一系列相似的图案。 这个半裸的壮汉将匈奴斥候的脑袋系在腰间后,继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所剩不多的三五个斥候急急退到林边,突见林外沙场中,距其不足五十步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然站立着数十个同样描有褚红*的大花脸,皆箭已在弦,有几人腰间悬系的头颅还在嗒嗒地滴着余血,显然是其留在沙场中的同袍已然遭了毒手。血浸红尘,只在沙壤上留下了个湿湿的痕迹,转而便在骄阳的炙烤下挥发不见。 明知寡不敌众,然匈奴人的悍不畏死的血性决定了他们不甘就此坐而待毙,那斥候头领大喝一声,铁剑一挥,率先策马向敌群冲入。其后所剩的三骑也紧随而上,一面策骑冲锋,一面弯弓放箭。当匈奴人的箭矢射中几个褚红*的大花脸后,对方也作出了反击,数十支长箭组成了箭雨扑面而来,在不足五十步的距离之内根本无从闪避,瞬间便将这四个匈奴斥候射成了刺猬。 这种血肉翻飞的场景,张骏自经姑臧之乱后,已然有了心理准备。然清吟自小追随师尊,哪见过如此酷烈的场面,深烈的血腥味顿使其将上午吃的莲子吐了个一干二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五节 巴山獠人(上) 倏忽之间,那十余个以汉人为猎的匈奴斥候便被这数十个浑身涂抹得花里胡哨的山林怪人斩杀殆尽。山林怪人的杀伐手段极为酷烈,无一例外地刺死枭首,取人头颅悬挂腰间作为战利品,浑然不顾那滴溚的鲜血洇湿了仅作遮羞的兽裙。 杀尽匈奴斥候后,其有两个腰间悬挂了多个人头的怪人复入林中,那头颅随着其步伐前后晃动,未及二人身前,那一股浓烈至极的血腥味已冲鼻而来。此二人大步走至张骏二人身前,大手一探,分别将二人从草丛内提出。 其二人力道奇大,将张骏二人提拎出后,扔于那沙场与密林交界之处的巨型石像脚下。张骏倒也罢了,那清吟大腿中箭,箭矢尚未拔出,这一摔之下因箭触及到了伤处,痛得汗出如浆,但清吟小小年纪,性格便很刚倔,生忍此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张骏这才注意到这褚红沙场与密林交界处那块禇石,乃牛首人身的巨像,用粉在眼、鼻、口等处勾勒出云雷纹,使之显得威严猛壮。巨像头出一串言语,张骏虽听不懂其族语,只觉其嗓音如出谷黄莺般,婉转动听。 那托举张骏与清吟而来的山中怪人也叽哩咕噜地回了一通,又用手指指道童清吟,又指了指张骏。那女子听后,启动了屋间的一处轱辘,两道粗绳从水中升起,带出了一架绳桥,从潭边直通泥屋。那牛头面具的女子向张骏二人招手示意,意要二人走过浮桥,入其泥屋。 此际已是午后未时分,此间泥屋四壁无窗,仅开启的草门透入一道天光入得屋,光线其为昏晦。待得张骏才适应了室内阴暗,辨清屋中之特,心下赫然一惊。 只见泥屋极为狭仄,四壁清光,仅屋正中有一副粗木做成的担架,担架上半躺着一个身着道袍,头发蓬乱花白,面容黄瘦枯稿的老者。此老者已然重度残疾,双腿自大腿根处其没,道袍折掖,垫于臀后,而且其右手受了创伤,仅余下大拇指和小指,只有左手还算完好。 那老者见到搀扶而进的张骏二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点光亮,双臂撑在担架两侧,挣扎着半坐起来。那戴着牛头面具的女子忙取了一个充斥着絮草的布团,垫在其颈下。那老道张开无牙的嘴巴,声音极为苍老虚弱:“本道寂关多年,终见着同道中人了!” 清吟见这老者衣扮乃道门中人,忙行了个道稽。张骏虽未入门,但得凝真子所授种道心法,也算是道门善信,也忙作了一揖,道:“见过道长!” 那老道概因寂关时长,久不开言,一口汉话也不地道,加之其口中无齿,说话漏风,如不仔细倾听,还真听不真切。 那老道目视二人,道:“后生可是东南雁荡山郑道兄座下子弟?缘何出落于此?” 那凝真子道仙本名郑隐,师从于天师葛玄,清吟自不敢妄称师尊本名,因此张骏也未能得知。听老道所言后,方知凝真子本姓郑。 那清吟听这老道对师尊以道兄相称,想来昔年定与师尊相熟,忙恭恭敬敬地道:“小道清吟,正是师尊座下末名弟子,未请教师伯道名。” 那老道道:“本道寂关多年,已忘记了道名本姓,巴山獠人皆称本道为度度师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六节 巴山獠人(下) 清吟讶异道:“师伯是山中獠人的上奉师君?!” 张骏微微点了点头,暗道:“果然如此!” 虽然这位老道双腿全无,右手残疾,面容枯稿,行将就木,但其自居山巅泥屋,衣着装扮与山中野人迥然不同。鹤立鸡群,殊异者贵之。山中獠人对其恭敬笃信,由此可见,这老道身份地位颇为不凡。原来他就是这山林部落上奉如神的度度师君! 度度师君微微唅首,对那头罩牛首面具的女子道:“度娘,你且带这位道侄至峰下裹伤,本道有些话欲与这位郎君一叙。” 度度师君与那牛首面具的女子对话,说的是汉语,那女子似乎也懂得汉话,道了声“诺”,便带着清吟出了泥屋。 张骏回想起山林外沙场巨像之前累累的京观,以及这泥屋之中见到的牛首面具的女子,似乎那牛首人身的怪物才是这山中怪人的主神。但又看到山中怪人对他又视作神祇,,倒令张骏奇了:“此山林健士勇武强横,个个能以一敌众,屠各匈奴人凶怖强悍,皆非其一合之众。此族又幽居密林,偏于荒鄙,危厄从何而来?此地距金城郡也不过百里,居然有远隔千里的巴山獠人出于此而无人所识,实在匪夷所思,尚请道长解惑。” 度度师君道:“这巴山獠人,旧居于巴西宕渠国境,武王伐纣、汉高皇帝奋抗暴秦,成就霸业,便有巴山獠人之襄助!大汉肇兴伊始,有獠人七姓受高皇帝册封,永世不收税赋。后汉天下三分,蜀国丞相诸葛武侯北伐祁山,七姓獠人先后随师北伐。至蜀国国灭,獠人之中便有度姓一支未回故里,留衍于陇山丛林。这巴山獠人不与外结,历经数代,渐而亡失汉话,又累受陇山巴氐争侵河谷,迭连西迁,直至归居于本道所居之水月山下。其时度姓獠人多生疾疫,部落丁口次第亡故,衰灭在即,本道不意生灵涂炭,便施以符水,化解其族疫情,方受之敬重。” 张骏道:“原来如此!”这才知道陇西山地巴山獠人的来历。这巴山獠人,世称賨人,原居于巴西,自汉以来。累相迁播于巴蜀东、北山林,今保据蜀中,自称“大成”的成国国主李雄,便是賨人的支脉。 度度师君道:“巴山獠人虽迁居水月山,但因峰下林前炎赤神乃天然所生,羌人奉之若神,此水月山也被羌人奉为圣地,山南之枹罕羌人头领彭受那觊觎水月峰日久,久相侵挠。巴山獠人尽其部不足五百之数,而彭受那部有千余之落。本道昔日曾予彭受那部有些薄恩,本道所在一日,枹罕羌人不敢明火执仗前来攻夺。然本道长居水月池数十载矣,自知道轮将限,即将寂化羽升。若本道羽化,便是巴山獠人苦厄之始矣!” 度度师君双眼突然迸发出两点光亮,如矩般注视着张骏,道:“能化解巴山獠人之危厄者,便是朗君你了!” 张骏忙道:“道长,小子年少懵懂,行事又常着差错,焉能堪当重任?小子恐怕无法达成道长之愿了!” 度度师君摇头道:“能得郑道兄青眼垂顾的善信,必是一代之俊杰。虽然郎君天眼未启,然天庭饱满,英华内蕴,将来定然是显贵之人。月前,水月池突蕴异相,有凤皇奋举六翤,高翔于西北,彰示凉州将兴。今观郎君面相,定是勃兴凉州之主也!巴山獠人之危厄,本道无从解消,然郎君既与我道宗结善,又为天尊钦择之显贵之人,又适遇其事,上天冥冥,已注定三界轮道,解厄之主,非郎君莫属了!” 张骏听得瞠目结舌,久不能言。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道,竟然又是一位占卜古今,似仙非仙的世外高人!当日凝真子说他是“破天星出,当人道革鼎”,今日度度师君又说他是“凤皇举六翤,当振兴凉州”。难道他张骏,真的便是那应天而生,当革鼎下天的破天星,凤呜凉州的显达之人?! 众师所云,令张骏惕惕不已。 度度师君道:“郎君既是天尊钦选,一饮一喙,莫非前定,今日既能解救度姓獠人于危厄,他日反哺,其自能成郎君之臂助。” 张骏听罢,微一沉吟,道:“承幸道长青眼,张骏便竭尽所能,助此部落绵薄之力了。但该如何行使,还请道长赐教!” 度度师君道:“你且坐下!本道寂化之前,以道力助你开启开眼!” 张骏依言,跪坐于度度师君担架之侧。那度度师君靠坐起来,自担架下取出一支手杖,长约三尺,杖分九节,似竹非竹,通体漆黑莹光。那老道用杖节虚点张骏眉间,口中呢喃有声,张骏似觉有一道红光自杖体透出,直入眉心,宛如有一缕春风吹入了张骏五腑六脉,流走于百骸,身体极为受用,随后便似嗜睡之人寻着了软枕,身心松懈,悠悠入梦。 ----- 待张骏醒来,天已全黑,但他却发现在黑暗之中,不仅目能视物,而且泥屋之内的种种物什,竟比他初入房间时更为清晰。那度度师君半坐于担架之上,面含微笑,却已寂然不动。张骏伸出一手轻探其腕脉,入手温润如生,但脉息已止。度度大师,已然寂化了。 张骏对这个初见不过几个时辰,却要他解救巴山獠人危厄的度度师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方面这度度师君洞悉了古今,所为必有所因;另一方面,度度师君要他解救巴山獠人,悯怜苍生,甚至羽化前不惜将毕生道力相赠,对之又充满了感激之情。 张骏对羽化的度度师君恭敬数拜后方站立起身。这一站立,浑身骨节发生一阵炒豆般的暴响,其身体似正在生长的竹笋一般,竟然在这站立之际增长了几分,原来宽博的衣裳竟有些紧身。一股暖流在张骏体内盈流周转,他觉得深身轻盈,手脚挥使之间,充满了力量,比之凝真子注入种道心法之时更胜了一筹。 就在这时,突听峰下鸣镝声起,一支响箭呼啸着飞上了峰顶。张骏微微一动,拾起度度师君遗下的九节杖,拔腿便往吊桥外奔去。 张骏脚尖轻触桥面,几于盈踏虚空,片息之间便越过浮桥,奔到了天梯之顶。 只见峰下松明无数,将之映照得如同白昼,数百个身穿青衣,头发髡剃,仅前额和太阳穴外各留一绺头发的羌人武士正与巴山獠人部落刀戈相向,双方激战在一起。 巴山獠人中,除青壮男子外,凡高过四尺的男童与白发皓首的老叟皆手持武器,与羌人血战。这巴山獠人一手执板榍,一手执刀剑,纵歌肆舞。虽敌众我寡,然气势如虹。特别是那浑身涂沫着褚红*的部落健士,刀剑所向,披靡无敌。这巴山獠人虽然人少,但个个轻生好死,手中刀剑锻造水平也比那羌人部落精良,刀戈相磕时,羌人手中的铁剑铜刀往往一击便被斫折,近百人的巴山獠人对战数百人的的羌人武士,竟隐隐还占了上风! 清吟与那头戴牛头盔的度娘正立于峰下潭边的石屋之顶观战。清吟那沾染了鲜血的道袍已不知去向,如今身上穿的,乃獠人的兽裙,大腿上以褐色道袍的衣袂包裹。概因日间獠人有对匈奴斥候和杀伐作铺垫,如今已没有那种观血腥而呕的心理作用。而那度娘概是这獠人部落中的某个头领,其手所指向,必有数个挥举着板榍的族中武士应指而动,以阵风之势冲击着累聚之敌。 张骏站在峰顶,居高临下,对峰下战场形势看得一清二楚。眼看巴山獠人以寡敌众,却掌握了战场主动,惊异之余,也不由暗赞。这獠人的攻击方式虽然形如舞蹈,但内中并无花架子,每一击皆是其族人千百年锤炼而来的精华,而且其纵声放歌,从气势上达到了阻吓敌人的目的,果然是襄助汉高皇帝肇兴天下的勇锐之师! 战场彼端一小土丘顶,一个头大臂长,上身显然比下肢长出了一大截的羌人也在注目观战。这羌人头戴青羊头盔,身着皮甲,目如铜玲,眼神极为冷毅。其身后站立着数位精壮的族中男子,或手执牛弩,或手执铁斧,跃跃欲试。一个浑身涂沫得似大斑马的羌人巫觋正在火塘前如魔狂舞,正祈求神祇请赐神力,襄助羌族勇士,以胜獠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七节 獠人之歌 这个头大臂长的羌人,正是那居于嵻山河谷的枹罕羌头领彭受那。彭受那今年四十五岁,身材不高,但两臂粗壮有力,年轻时曾生撕过一头野生黑牦牛。枹罕羌曾经游牧于洮水下游与扶水之间宽阔的枹罕谷地。晋武帝泰始初,河西鲜卑兴盛时,其祖父彭越吉曾归附于秃发树机能,参与阵斩秦州刺史胡烈的万斛堆之战。咸宁五年,武威太守马隆统军平虏,大败秃发鲜卑及其归附之众,至秃发树机能被鲜卑部众所杀,枹罕羌几乎覆灭,彭越吉不得不率部逃离枹罕河谷,潜入其北之嵻山。如今,枹罕羌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部民渐增,其部又有了复兴之势。 陇山以西,河水以东之雍凉区域,自古便是氐、羌诸戎的生息之地,汉魏之际鲜卑诸部迁入,更使其地各族部民犬牙交错。羌人部落众多,分居广袤又各不统束。其部落与周边他族间,时因相互争夺草场牲口而大动干戈。 枹罕羌部落渐兴,复有扩拓地域之心,但如今从枹罕向东直至苑川河谷,汉、羌、氏、鲜卑及卢水胡诸落犬牙交错。枹罕羌原居之洮水河谷已辟为晋凉州之河东重镇,汉人兵马强壮,城高墙厚,枹罕羌不得复;往北之薄寒山乃白氐保据;往东至苑川,依次为榆中蚺氐及苑川莫侯鲜卑,其中以拥有部民两万余落的莫侯鲜卑最为强盛。枹罕羌头领彭受那便先将往外扩拓牧地的目光瞄向了居于其北的白氐部落,而这巴山獠人所居的水月山,正横亘于枹罕羌与白氐部落之间! 彭受那欲侵白氐,必先灭獠人。且獠人所居之水月山,原本为枹罕羌所据,至枹罕羌反晋落败,这水月山便被西迁而至的巴山獠人占有,彭受那之父彭邻各为部落头领时,屡次与巴山獠人争夺水月山。然獠人所居之水月峰顶,住着一位出世道人,据闻其道行高深,能呼风唤雨,又能化符水以解百疴。三十年前,枹罕羌部落染了疫病,族中大量妇人及小孩相继受疫病亡,部落消亡在即,彭邻各不得已使人前求水月山老道解厄,并亲自许下了三十年内不得伐獠的誓言,方得这水月山道人以符水施助,止住了瘟疫。 时至今年,誓限已满,彭受那自年初便遣其部前来收复水月山,但獠人部众虽少,却极凶悍,双方数轮接战,各有死伤。獠人更是将羌人的头颅制作成京观,盛于林前的炎赤神像前,以警敌人。 这一次,彭受那大军并举,以超过巴山獠人全部之数的羌人士兵前来攻夺,意图一劳永逸,消灭獠人之患。 獠人纵歌而战,状极勇猛,枹罕羌战士已由进攻转而防御之势。彭受那犹在冷眼观战,其胞弟彭涉咄首先沉不住气,向参战武士大声喝骂道:“可恶,你们难道都是一群软脚羊吗,连这区区南蛮子都敌不住!”又对彭受那道,“头人,让我前去,杀杀南蛮子的锐气!”说着向左右侍立的羌人勇士招呼道,“随我前去,杀光獠人!” 彭受那眼眸微微一动,扫了彭涉咄一眼,道:“休急,再等等看!” 彭涉咄大刀一劈,将身前一棵海碗粗大的树干一劈两段,道:“头人,换上我族勇士上场吧,再此下去,这群软脚羊抵消不住了!” 彭受那斥道:“你知晓什么,没有经历过战火杀伐锤炼,我族儿郎怎么能成长起来?只有每个人手上都沾有敌人的鲜血,软脚羊才会变成真正的虎狼!南蛮子是很凶悍,但其部民太少了!你有没有看到场中,除少部分胆怯如鼠的废物外,其他的儿郎都渐渐适应了南蛮子的战法,胜局已向我族倾斜了!” 这彭涉咄比其胞兄高出了小半截身子,但彭受那多年头领的积威,令之心生惧意,不敢反驳,闷哼一声,悻悻而退。 果然,场中局势已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巴山獠人虽然勇悍,但羌人士兵太多了,且枹罕羌作为进攻一方,只要羌人武士不退,巴山獠人便需竭尽全力,浴血奋战。人的精力体能是有限的,在高强度的入阵冲杀中,体力被快速地消耗,首先表现出体力不继的,但是冲上战场的老叟和少年。 一个高健的白发獠人被数个羌人士兵围攻,手中铁剑上撩,荡开了面前三支敌人的弯刀,但随后身后寒光闪现。这个獠人也是经历多年与敌血战的老者,经验丰富,铁剑反手一磕,将身后袭来的弯刀撞开。但随即又有几柄弯刀砍至,这獠人老者以一敌数,逐渐左支右绌,气吁乏力。 这数百上阵的羌人士兵都是从族中挑出的未经战胜的新丁,真正经历过沙场血沥的羌人勇士,此际正在斜坡上观战。正如彭兴那所言,这次向獠人用兵,主要是借此练兵,将挥舞锄钁的部民锤炼成虎狼来。枹罕羌要北伐势与其平白氐部落,必须要有一支久历血火的精锐之旅。羌人尚武勇,轻生好死,但既勇武又经验丰富的战士,才是部落称雄的基石。 经历了战火洗礼,羌人的团队精神逐渐在血水中凝结起来。那獠人老者一剑刺入当面一名年轻羌人士兵的胸口,那羌人士兵口中发出一声惨叫,却双手死死扣住那獠人挥动铁剑手臂,如藤蔓缠柱,一刻不松,左右两个羌人士兵两刀并举,瞬间便将那獠人的头颅劈飞上天。 这种战况在场中各处可见,不到半个时辰,战场老少几被屠没,而作为备用支援的獠人小队也被羌人死死围困,再也无从作别动队进行冲锋。度娘不得已吹响了口中芦笛,所剩不多的獠人奋力酣战,然羌人越聚越多,再也突围不得。 彭受那嘴角渐渐晕开了一团笑意,这支战场上剩下的羌人,可以初步成军了。 ---- 头戴牛首面具的度娘右手虚指,指尖发白,其指向之处,早已没有活着的族人,满地羌人尸体中,间杂着数十个獠人遗体,其身上的涂沫的*已被鲜血浸透,成了一片殷红之色。 清吟看不到面具之下的度娘神色,但咫尺之处,仍感到其身躯在微微发抖,想来面对族人死亡,心中极度痛楚。 水月山岩穴-洞口,妇人及孩童皆默默站立,看着场中流血牺牲的父兄夫儿,战场上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夜风呼啸,吹得羌人手中的火把摇摆不定。彭受那右手弯刀缓缓举起,在他周围,彭涉咄及百余侍立的羌人勇士皆身子前倾,土坡上弓箭手牛弩已然满弦。接下来,便要屠戮巴山獠人所剩下的老弱妇孺了! 突然之间。一阵清越的歌声从度娘口出传出,这歌声如同清泉,穿越林地,在远山山谷间回荡。俄尔,洞口妇人及孩童也齐声呼唱,獠人妇孺边唱边走,竟自洞穴之内走到峰下石屋之前,在度娘身前组合成一支合唱团队。数百个妇孺齐唱,歌声如从水月山奔泻而下的飞瀑,浑厚而激荡。 巴山獠人妇孺满目含泪,似乎遥想到其先辈们在神的指引下,辟创巴国。当年的部落首领夕仲与天女度灵相约渠江,共谱爱曲。作为巴国度姓的后人,一生都在纵情歌唱,即便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只要生气不绝,歌声不止…… 彭受那弯刀向前方虚空狠狠一劈,彭涉咄口中率先发出一声呐喊,当头奔了出去,他奔出数步,发现左右除了其几个亲卫部从外,其余羌人士兵却未挪脚步,脸上皆如痴如醉,已然陷入巴山獠人的歌声之中。 賨人好歌舞,陇山羌人也然如是,羌人半耕半种,逢春种、夏渔、秋收、冬狩,同样升起火塘,载歌载舞。歌舞无界,让这些刚里放下钁凿的羌人,如何能对一群老弱妇孺刀剑相向? 彭涉咄冲出几步后,心下突地怯然,仰首回看了一眼彭受那,不敢再往前冲,却也不敢折返归队。 彭受那脸色一变,一丝惧意在眼中闪动,这种惧意非是来自那群以歌声如武器的巴山獠人,而是眼下的这一群刚刚沾了血腥之气的部民。气可鼓而不可泄,刚有变作虎狼迹象的部民被敌人的歌声打动,复又变成了软脚羊,而且,这支软脚羊竟有不受其制的迹象! 彭受那一脚踢开脚下的大石,率领亲卫冲上前去,怒喝道:“上前,杀了这群南蛮子!” 队营边角上有个羌人士兵脸上露出不豫之色,这名士兵在刚才与獠人激战中,身中了三刀。但他也以一人之力,杀死了一个强健的獠人。在敌人杀他之时,他未感到痛楚;他杀敌人之际,也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但在这獠人妇孺的歌声中,他却再也提不起了刀剑。 彭受那怒斥道:“无胆鼠类,软脚羊!”一刀便劈去了这个羌人士兵的头颅,对于不能再拿武器的部从,就像那河滨坡地上的蒿草,只任牛羊践踏。在他的眼中,这种草芥早已失去了可用的价值。 彭受那接连砍死几个缩步不前的羌人士兵,目射凶光,狂吼道:“上前!上前!杀了南蛮子,否则你等统统斩首!” 彭受那的凶残终于令羌人士兵变色,原止步不前的人流开始稀稀疏疏地运动起来,随后跟从者越来越多,数百个羌人士兵口中终于发出了呐喊之声腔,压过了獠人妇孺的歌声,手执刀剑,疾步冲前。 彭受那又命弓箭手放箭,一阵牛弩铮弦声响,一片箭矢自羌人头顶越过,扑压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八节 木石之雨 取成年壮牛前后腿之板筋八道,设前中后三弓,以绞轴绊紧索引钩以牵动弓弦,伐高寒山坡桦木制作箭身,锻雁形铁头作矢锋,取雁翅羽为箭翼,这就是一套威力强大的牛弩所必备的材料。此弩击可发如短矛般的大箭,射程可达三百步,乃攻城掠地之杀伤性武器。 枹罕羌前头领彭越吉随秃发鲜卑叛晋时,曾于金城关下见识过马隆军蹶张弩的威力,亡归嵻山后,凭记忆制作出了与之相似的八筋牛弩,并秘传其子孙。 水月山奇峰峙立,形如麦垛,巴山獠人凿穴而居,易守难攻,彭受那为一劳永逸永占水月山,便将族中仅有二十副八筋牛弩全部带来,由其最亲信的侍从护卫掌管。如今獠人青壮已然尽灭,仅余下其族老弱,按说已用不上了八筋牛弩。但獠人舍生忘死,竟放歌以消减羌人意志,令彭受那极为震怒。为报复獠人的垂死之争,更为了震慑族中心志不坚之辈,彭受那下令八筋牛弩一轮齐放。煞时间,二十支长如短矛的大箭发出嗡嗡之声,呼啸而前。 弩箭冲势短疾,三百步内,可射入城墙墙砖深达尺许,若是碰上血肉之躯,人群聚集之处,往往能立时洞穿数人,掀起一阵血雨。如今枹罕羌之矛箭射向距之不过二百步,手无寸铁的獠人老弱,更像是刀劈朽木,剑刺淤泥。 就在矛弩离弦呼啸冲前之际,水月山顶发出一阵如雷巨响,如山崩地裂,那凿山插岩,凌空绝壁的天梯突然坍塌,数百棵腰-臀粗细的滚木挟着落石呼啸而下,如天上倾注着木石暴雨。其部分滚木落石,居高临下,直直砸向那呼啸飞驰的矛箭。任自飞驰的矛箭撞上了落木,狠狠地扎进了木身,但其去劲已被落木的势能大力消减,带着双重的重力颓然落地。 落木之雨在獠人老弱身前数十步远处砸出一大团浓尘,遮天蔽地。更多的滚木撞在了山岩突起之处,随之弹出,带着强大的势能,如流星泄地,狠狠的砸入羌人士兵之中。 变起骤然,枹罕羌的二十支矛箭尽失所的,上百个羌人士兵瞬间便被这一阵木雨砸得血肉模糊。更多的滚木还在落下,顺着峰前坡地向前碾压,继续肆虐着峰脚的羌人。彭受那大吼一声,弯刀猛挥,将一棵向他落至的断木劈飞,随后弯刀在身前乱劈,狂吼乱叫,似乎要将胸中的怒意宣泄出去。 然而当前情势却容不得他乱发怒气,滚木夹着落石在肆意翻腾,几个族中护卫急急上前,左右拥裹着他蛇曲狂奔,躲避着漫天飞溅的木石。 彭涉咄正领着羌人亲卫往前疾冲,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令之耳膜发痛的轰鸣,一大团尘土蓬蓬而落,遮天蔽地,左右护卫的松明随之熄灭。几截断木在他前后左右,砸碎了几个护卫的头颈,鲜血混合着沙尘形成了黏-湿的血泥,溅在他脸上一阵生痛。但幸运的是下坠的断木参差不齐,竟在他左右上方垒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其身上虽有几处擦伤,但大致无碍。黑暗之中,轰隆不绝,巴山獠人的歌声更为激昂。 獠人所建之石屋,在山脚深潭边,此处因山顶瀑布长年冲蚀,已形成了一个凹壁,部分落木飞旋着落入潭中,溅起冲天的水花。但因落水处距石屋较远,未有伤獠人分毫。这群遗下的獠人老弱,从不惧生死,面对着即将降临的屠戮,纵歌以待之,未想到福从天降,先辈们辛苦建造的天梯,竟成了他们的保护神,阻止了这一场劫难。有神灵护佑,众獠人老弱欣喜若狂,竟齐齐跳起了宕渠舞。 ------ 彭受那被几个侍卫携扶着直逃到其先前观战的土坡处,方才避过了这一场木石之雨。烟尘弥漫,五步之外已不能视物,但其部族濒死前的哀嚎声、痛哭声,声声不绝,刺痛耳膜。 待得烟尘散去,场中幸存者不过十之二三,如此大的损伤,对枹罕羌已是伤筋动骨。彭受那脸色灰败,几欲呕血,他那支刚刚沾染了敌人鲜血,身上初有些杀性的族人士兵全完了! 远处,獠人妇孺载歌载舞,庆贺劫后余生。强烈的反差令彭受那极怒攻心,对幸存的弩手喝令道:“放箭!快箭!统统射死南蛮子!” 羌人虽不惧死,但人人敬畏鬼神,此番天梯塌落,如天地崩裂,大部分幸存羌人皆以为巴山獠人受了天神护佑,此番杀伐已然触怒了上天,因此这一场木石之雨便是对他们施行的惩戒。然大头领又行使的是族人权威,莫敢不从。于是羌人弩手战战競競,抖抖索索地拉动弦筋,咬合索引钩,又心肝心扑腾着转动绞轴。 这么一来,其动作速度显然极令大头领不满,彭受那大声喝斥道:“快些快些!”抡起刀背,对着脚边那个抖索不止的绞轴手头上就是一敲。那弩手打了个激凌,手上一松,一支刚刚放上凹槽的矛弩应手而出,这一支矛弩明显还没有放妥位置,矢锋还在高昂的望山之上,脱弦之箭斜斜上飞了近数十步后,去力消减,受自重所制开始下坠,直往下方断木垒积之处斜斜而落。 彭涉咄在黑暗之中,听得外间轰鸣声已止,除了偶尔一两个濒死族人的发出惨号外,便剩下的是那始终萦绕不绝的獠人之歌。彭涉咄身长力大,沉喝一声,两臂使力一推,数支断木应声击飞。眼前光影一亮,远处松明火光映照过来,满目皆是断木乱石,以及血肉模糊的同族士兵,疮痍满目,不忍再睹。 这彭涉咄刚欲跨前一步,突听得头顶上方传来尖锐的啸叫。对于自幼便在山林之中长大的彭涉咄而言,对这种啸叫之声最是熟悉不过。彭涉咄没有抬头,凭感觉连连后退了三步,呼啸声中,一支粗大的矛箭挟着锐风,正朝向他疾速落下。 彭涉咄啊了一声,急急往后再退了一步,那矛箭紧贴着他身前落下,连续刺穿了三棵断木,箭尖深深地扎入了其下的红壤之中,尖锐的箭气,已然将他厚厚的牛皮胸甲割裂成两半,露出其毛发茂盛的胸腹。 远处,彭受那大声喝道:“放箭,放箭……” 彭涉咄咯噔一声,一阵寒气自脚下直冒头顶,“大头领,这是要借机杀我啊……” **** 敬呈各位读者朋友,江汉因有要事要回老家一趟,在接下来的一周到十天的时间内,估计无法实现更新,为此实在抱歉。《静胡沙》是一部小众作品,写的是东晋之初远在西北凉州张骏身上发生的故事,选择背景比较生僻,成绩也不算理想。但正是有了诸位读者朋友的支持,才一天天坚持写了下来。在这个时刻断更实不应该,再次抱歉。待江汉回来,努力为朋友们续写接下来的故事。 各位朋友,先说再见了,我们中旬再会! 感谢师出书虫大大的打赏,谢谢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八十九节 月下青鸟 犹在嫌部属动作太慢而大声喝斥的枹罕羌大头领彭受那尚不知道,刚才那脱弦射偏的一箭差点要了其胞弟彭涉咄的性命。但彭受那深知,今夜其部族中人大多被这场雷霆万钧的木石之雨震慑了心魄,若鼓动不起部族士兵的胆气,那么他的部落就真成了任予宰割的软脚羊了!于是执着蟒鞭,对犹在栗栗打颤的部民们狠狠抽去,大声喝训道:“起来!通通都给我站起来,瞧瞧你们现在成了什么模样?软脚羊!鼠兔豸虫!!我们可都是木比达阿爸的子民,受白石神阿渥儿护佑,有祁连雪峰一样强健的筋骨,有冷松一样刚劲的心魄,我们要做便做山林中的苍狼,草原上的白鹿,不惧强暴,放任自由!岂能被这区区几棵断木便吓住了?!狼崽子们,都给我站起来,挺起胸膛,像我们的先祖那般,奋起杀敌,将南蛮子们从我们的祖居之地驱逐出去……” 彭受那一面大吼,一面用蟒鞭抽打着部民,他嗓门粗大,声线浑厚,话语声极具感染力。在彭受那的怒喝及皮鞭鞭策之下,羌人士兵渐渐从恐慌中冷静下来,彭受那的左右亲卫立即上前,将散乱的部属组织起来,重新拾起了刀箭,在水月山下的斜坡上聚成了一个军阵。 其时已至戌时,原本漆黑的夜空渐渐染上了铅灰色的光晕,一轮椭圆的玉盘自水月山巅冉冉而起,青白的光辉自峰顶洒落下来。 彭受那看到部属们目光中的惧意渐去,心中微微一松,跳上斜坡上的一方大石,正欲趁热打铁,将这群部属鼓动成嗷嗷直叫的苍狼。突听得部属之中有人“啊”地一声惊呼。 众羌人士兵聚于峰下斜坡,面山而立,在仰视大石之上的大头领时,不经意间便可看到山巅景况,左右羌人士兵随着他的惊呼,不由自主抬眼观之,随后也惊呼出声。 彭受那背山而立,尚不知背后发生了何种状况。他承摄部落近二十年,极欲复兴祖上当年雄风,因此努力将其部落锻造成一支强盛之军。部落之规也尽仿汉军军例而建,出征入息,莫不遵制。其积威日久,向来杀伐果断,在部从之中威望较高,其训话间,部族士兵莫不是屏声静息,那几个士兵口中惊呼,在此间便显得异常刺耳。 彭受那蟒鞭一甩,在虚空中“啪”地爆响,喝斥道:“何人嘈杂,出列!” 其余羌兵目不敢斜视,但心中皆在为这几个兀自发声的同袍担心,在大头领训话间冒犯军纪,轻则八十笞杖,重则……重则便不好说了。 那几个羌兵显然未意识到自己所遭之祸,抬手指天,战战競競道:“大……大头领,看……看……” 随其所指,所有的羌人士兵终于也抬头望天,这一下眼观夜月,也不禁啊了一声。 彭受那背山而立于一大石之上,见部属皆是如此,也不禁转身仰观,目之所至,心脏不禁嗵地一跳: 那一轮椭圆之月已升至水月山瀑布之顶丈许之高,在月轮清辉之下,不知何时竟端立着一个漆黑如墨,踏在水练之上虚空的似人非人,似鸟非鸟的怪影。其时山顶夜风呼啸,那黑影双翼随风拂,似月中之鸟欲御空而行,又似临渊峙岳,睥睨大地。皓月清辉,墨黑之影,如练之瀑,一静一动,端地诡异无比。 羌人素仰山石天神,众羌兵见此异相,联想到方才那一场木石之雨,皆以为是瑶池王母之座驾大青鸟驾临于世,情不自禁,拜伏于地。 ----- 彭受那身为大头领,其心志坚韧无比,远比其部民清醒。因先前的天降木石,砸死砸伤部民无数,对这山中之神便极为忿怒。如今又见其现身挠其部民心神,将好不容易才提升起来的士气消弥得干干净净,心中勃然大怒。他素来刚愎,此番前来攻打水月山,乃为夺为祖居之地,自然不认为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触怒的天神。这凌虚瀑上的墨影绝对是巴山獠人请来的妖邪一类。 因此怒喝道:“何方妖邪来此惑众,狼崽儿们,使弩射之下来!” 但其部民皆拜伏于大青鸟脚下,此际哪还能听令于他这个大头领,包括紧随其左右的亲卫侍从也是一脸的敬畏。彭受那怒而将手中蟒鞭一扔,解下腰间的乌角弓,反手从箭筒中取出一支响箭来。彭受那两臂奇长,孔武有力,箭术极佳,这水月山虽高且陡,那墨影凌虚瀑布之上,似月中之鸟。但古有后羿射日,今夜为了消除部民心中的敬畏,纵然那是瑶池王母遨天之大青鸟,也要一箭射之下来。 彭受那为何不取一般弓矢利箭,而独取响箭作矢,则因从古至今,指令部属,皆以响箭为镝。镝者,锋锐令长也,有镇邪之意。彭受那张弦如满月,弦臂一松,那响箭便带着尖啸之声,破空而上,直射水月山顶之月下墨影。 响箭力道刚猛,去势甚急,这水月山虽然高峻,但以彭受那的臂力惊人,自信可一箭射至峰顶天池之中。直见那响箭扶摇直上,抵近那墨影之时,那墨影突然动了,右翼之中突出一杖,虚空中轻轻一点,便击在了那支响箭之上。响箭受其一击,去向转折,射入其下的水瀑之中,消失不见。随后那墨影双翼一挥,自水月山上飘忽而下,但见其翼间黑杖在岩间凸起的岩石上轻点,如大鸟儿一般几个起落,转眼间便到了羌人部落之前。 众羌兵这才看出,这个月下墨影乃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天庭饱满,英气勃勃,双目清湛,眼眸转动间似有电芒。这少年两只大袖随风拂动,极为飘逸。那失了天梯,陡直如壁的水月山绝岩在他足下便如履平地一般,足见其身手不凡。 那些羌兵因方才那一场天降之灾,震慑得心神难安,如今见这山顶青鸟又化作人形,飘举若仙,心神更为惶恐。羌人所奉神祇,除了青羊之外,还有白石雪山,闷摩黎山,大青鸟皆是其神迹,因此一见来人,包括彭受那的左右亲卫,皆把持不住,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瀑下潭边,放歌纵舞的獠人老弱见一影凌空而下,飘举若仙,也齐齐哑了口。 彭受那观其风姿,立时便想到了族中传说的那位长居水月山,能呼风唤雨的出世道人。当年部民染疫时,他还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那时度度师君已然头发花白,形如枯木,柱着一支通体黝黑的九节杖,但度度师君以九节杖轻点符箓,瞬间起火化水,将符箓之水交与羌人饮服后便瘟疫全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见着眼前此人,却是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只是手中的黑杖与当年度度师君寸步不离之九节杖一般无二。这彭受那少慕汉典,颇迷信仙道,见到九节杖首先便想到了度度师君,不禁吃了一惊,暗道:这道人莫非已修炼成仙,返老还童了?! 虽心中惊异,但他身为羌人头领,其上者风度绝不容失。彭受那双肩一挺,大声喝道:“来者何人?可是天池度度师君?” 那少年九节杖轻点于地,开口言道:“师君已然羽化飞升,某乃姑臧张骏。彭大头领,巴山獠人居此水月山已数十年,本与贵部秋毫不犯,大头领为何苦苦相逼?如今獠人青壮已然尽失,仅余一干老弱妇孺,又何至于赶尽杀绝?” ----- 那手持九节杖的少年正是张骏,当山脚鸣镝声起,他便奔出水月池,立于山岩之边观战。初时巴山獠人纵歌而战,其势壮勇,竟使数倍与已的羌人从进攻转入了被动防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獠人兵寡的劣势便显现了出来,在彭受那以战练兵的轮战攻击下,獠人终于寡不敌众。度度师君寂化前曾要他助獠人度过此劫,眼见獠人不敌,张骏正要下山相助,但力竭之獠人被羌人围歼的过程太过迅速,未等张骏冲下天梯,獠人青壮已被屠杀殆尽。 羌人杀尽獠人勇士后,竟欲对其老弱施以屠杀,至此张骏再也忍不住了。 张骏先是得凝真子授以种道心法,通络经脉,修凝心境,后又受度度师君以一身道力相济,如今其觉识反应,力道速度皆远胜往昔。然即便其身手远胜往昔,以一己之力以克群敌极不可能,只有以智御敌。好在其冲入天梯时,便发现这天梯经多年风雨侵蚀,已有松败之像,心中微微转念,想到了当年关云长水淹七军之典故,于是重回峰顶,推动山上一尊齐人高的巨石,砸断了蜿蜒而上的天梯,人为制造了一场木石之雨。 这一场木石之雨的后果连张骏自己都矫舌不下,轰鸣过后,虽然挽救了獠人仅存的老弱妇孺,但却砸死砸伤了数百个羌人,目睹数百羌人便被他这一推之力命赴黄泉,又不禁令之惶惶惕惕。 彭受那大声呼喝鼓动士气之时,张骏正立于浮桥之上观之,那水月池中浮桥堪堪没入水面,自峰下仰视,水雾升腾中便看不真切。其时又正当明月在天,因此峰下的羌兵误以为是凌虚而立,更将之视为了瑶池王母之大青鸟,众礼膜拜。 但彭受那显然不甘落败,竟以鸣镝相击,若被其再次唤起了士气,獠人老弱同样难覆灭之厄,因此张骏才自峰顶冲下,直落至羌人阵前。 彭受那冷声道:“岂有此理!此乃我部族世居之地,因度度师君与先头领有过三十年契约,方借与南蛮寄居三十年,如今期限已满,我部自当收回祖宗之地。然南蛮非但不还,反将我部索地使者斩杀制为京观。此岂为诚信之人所为?我部迫不得已,以武力强收,你却于山顶你摧动山石,杀我部民无数,却将之说得冠冕堂皇,真是岂有此理!” 张骏摇头道:“水月山周圆不过数十亩,山地贫瘠,几无所出,彭大头领得之如得鸡肋,若能赠与巴山獠人,两族约为修好,岂不为两全齐美之事?为何非得大动干戈,徒增伤亡?” **** 各位读者朋友,江汉回家数日终于回来了。但经此一中断,悲催地发现,原有的所构思也由此中断,怎么也接续不上,从昨天到现在,毫无灵感。即便是现在上传的这一节,也是尽不如意。每每看到其他作者大大下笔千言,如有神助,而我自己却才枯思渴,漫坐桌前一无所获,焦虑、懊恼,笔拙、辞不达意,各种感受纷至沓来。这写作之路,真是难!难!难! 万幸的是,在我中断更新的这一周时间里,仍有读者朋友在投红票,在打赏,在点击收藏,江汉在此非常感谢! 我相信,当前的颈瓶是能够克服的,努力+坚持+寻找灵感,会将这一难关来熬过去。 另在此,还要感谢提出批评指正的caoyufh朋友,很多时候,批评比表扬更能促进成长,我相信!再次感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节 敬之若神 彭受那大声道:“我羌人所居,乃边隅荒鄙,狭仄贫陋,族人几无立足之地,即便有草木不生的方寸之间,也是安身立命之本,绝非多余!何况这水月山上下周圆数十亩地域,乃我族人祖上生息于斯,血洒汗播之故土,早已与之融浸一体!祖宗之栖所,岂让失却于我辈之手?我彭受那身为羌人头领,今日誓将收回失地,不死不休。尔若欲从我等手中强夺,也得先问问我等手中的刀剑答不答应!” 彭受那嗓音宽广雄浑,这话又说得掷地有声,激荡之下,声音直入诸人耳膜,摄人心魄,连张骏也是神情微动,颇受感染。正如彭受那所言,土地乃安身立命之所,一个民族部落想要发展壮大,必须得有充裕的土地予以拓展。这枹罕羌数度叛乱,除了其首领的野心外,莫不是为了获取更为宽阔的土地以供部族生息。陇邸多山,适合牧猎的草场河谷并不多,又加上诸胡杂居,枹罕羌实际拥有的土地并不宽阔,因此对土地的渴求在枹罕羌人的血液中一代代传承。受彭受那声音鼓动,拜伏于地的羌人部众陆续抬起头来,望向这个族中头领。原有对神邸的敬畏,也被头领的鼓动消减去了三五成。 彭受那的声音远远传递,那瀑布潭边的獠人部落老孺也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头戴牛头面具的度娘清越的声音远远传回:“我度氏族人幽居于此已近百年,先人生息数辈,已视为故土一般,焉能轻易舍弃?度族儿女素无懦弱之辈,尔若欲强夺,只能踩着我族人的尸体过去!” 张骏见状,暗叹要糟!他自水月山上一掠而下,看是飘举若仙,实则是借了水月池中浮桥索绳之助,趁月夜朦胧,荡落而来。此举,意在给羌人造成一种神秘的感觉,令之不敢妄动。 然而即便是天神也好,妖邪也罢,远没有土地来得实在。陇西山川,素为羌人所据,古往今来,虽羌人几番盛衰,但从未曾抛离故土,往往喘息之后,复又卷土重来。这彭受那虽然生性残暴,御下酷烈,但其性情坚毅,宁折不屈,倒也不失为刚勇之辈,对土地的执望也极为热烈。 而巴山獠人寄居此地数十年,也与土地融为一体,这也是两族之间生死相争的矛盾所在。 若在姑臧城附近,张骏尚有把握借汉人之势说服两族罢息纷争,但此处乃羌人之传统势力范围,唯有一方妥协,方可罢休。但眼下不论枹罕羌人,还是巴山獠人,都不愿妥协屈服,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羌强獠衰,而且在法理上,羌人是前来收复三十年前出借的土地,占有正当性。但度度师君羽化前要张骏助獠人避过此劫,獠人又死活不愿离开栖居数十年的水月山,这下,当真让张骏难办了。 彭受那见部民渐拾起雄心,心中暗喜,但也知道部民对神邸的膜拜根深蒂固,现下只有他亲手击杀或击败眼前的张骏,才能将水月山神邸的光环粉碎,以拾自己的权威。因此喝道:“尔妖人摧动木石,杀我部民,两手血腥,今晚须得血债血偿,纳命来吧!”长刀一举,当先向张骏劈去。 彭受那双臂力巨,长刀挥动,竟在夜空中发出刺耳的破空之声,刀前的夜幕如同实质般被其一刀割裂,转瞬间刀锋便到了张骏头顶。 张骏见彭受那拔刀所向,身子不由后退了半步,他自得了凝真子与度度师君的道力,眼力大胜往昔,彭受那的刀势在他眼里清晰无比,眼见刀锋近前,双手慌忙举起九节杖向前一挡。在张骏眼中,自己出手一如既往般凌乱不堪,但他却不知如今他的身手灵敏程度比昔时已快了一半,在彭受那刀锋距头顶仅尺许之遥时,九节杖尖如灵蛇之信,冒冒失失地点在了彭受那腕间大陵穴。 彭受那臂力甚巨,张骏受其反制之力冲击,不由自主又后退了两步,两臂酸麻,虎口欲裂,手中九节杖几乎脱手。而那彭受那的感受却更加明显,他顿觉五指指尖酥麻,紧接着心尖剧痛,胃中翻腾欲呕,手中刀再也拿捏不住,脱手而出,自张骏头顶贴发发而飞,刺入张骏身后数尺远的断木之中,大半截刀身入木,尾柄不住颤动,嗡嗡有声。 张骏全未想到自己凌乱一击,竟然将彭受那长刀击飞,眼见彭受那双目赤红,以手捧心,退后几步仍站立不稳,如遭重创般跌坐于地,顿觉不可思议之极,一时惊呆了。 彭受那先是满眼惊怖地看着张骏,口中挤出了几个字:“妖……妖邪……”随即腕关节疼痛难当,喉节一阵呕动,呕出几口黄水,胸胁间也如万针攒刺,脸上喜笑悲恐,变幻不定,似中邪魔,起了癫狂。跌跌撞撞地爬起,向其方才立身训话的大石间冲去。 眼见鼓受那就要撞向石棱,几个左右亲卫忙上前拉阻,然而彭受那此际力道似比方才更盛,竟将那几个亲卫冲撞飞出,他一头撞在了石棱之上,“砰”然大响,带着满额的鲜血直挺挺地躺在了沙场之上。 众羌人士兵先见威风凛凛的本族大头领彭受那只一合之间,便被张骏击败,顿时心中凛然。又见大头领此举,竟是自绝!更是人人惊惧,更加肯定了张骏乃高山神邸附体,大头领彭受那妄犯神灵,受神邸施惩戒而寻自绝!诸人对大青鸟消减的敬畏之意又重新升腾。不知哪一个羌人士兵口中呼了一声“闷摩黎”,复伏于地,一众羌人士兵齐声颤呼“闷摩黎”,五体投地,比初时更加虔诚。 张骏见彭受那突然之间发狂,又突然之间撞石自绝,惊得口眼大张,如坠云雾之间,全然未注意到众羌人的五体投拜。 良久,张骏方低头细看着手中的九节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张骏及众羌士兵皆不知道,彭受那突然之间发狂,既不是冒犯了神邸,也不是张骏有神功护体,而是彭受那自身的痼疾突发,一时之间极难忍受,因而自绝。 这彭受那双臂力巨,平素饮食量甚大,喜暴饮暴食。又性极刚猛,御下酷烈,平素极易动怒,因此心脏胸肋负荷极重,平素便有目赤、口臭、指麻、胃痛、心悸、便秘等症状。只是彭受那日常只觉身子偶有不适,自恃身健如牛,未加注意而已。而大陵穴又属十三鬼穴之一,本来施以金针刺穴,便可主治心悸心痛失眠诸症,但施针时病主须心平神宁,下针也须轻重适宜,不能有些许差池,否则后果截然相反。 彭受那暴力出击,牵引身体各项肌能作用,激发了病缘。而张骏这一凌乱回击,力道甚重,更是冒冒失失地击在了鬼穴之上,相当于触引了彭受那各项病症并发,瞬间指麻、心悸、胃呕,胸肋攒痛,难受之极。彭受那自以为被张骏施以了妖术,心神俱惧,这才跌撞奔冲,无意间撞向了石棱,酿成了这一令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结局。 ----- 彭受那胞弟鼓涉咄远远望见张骏自水月山巅而下,又在一合之间令胞兄毙命,吓得魂飞天外,不敢回营。这彭涉咄虽年轻孔武,但无论心智还是能力,较其兄相去甚远,做一名冲阵的武将尚可,倘若统领部族,却不能慑众。枹罕羌一时群龙无首,伏拜之后,眼望大头领的尸身恸身而哭,心惶惶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道童清吟不知何时,已一瘸一拐地奔至张骏身侧,大声道:“张公子好厉害,竟抬手间制服羌众,这下度氏獠人有救了!” 张骏心中呯然一动,他受度度师君点化,不是为了救獠人度此一劫的么?如今羌人部落中最强横的大头领已然身死,群龙无主,又对他视若神邸,这岂不正是化解两族纷争的大好良机?! 想及至此,张骏咳嗽一声,道:“各位尔玛儿郎们听好了,尔等本居于枹罕河原牧狩游猎,日出而歌,日落而息,缘何今天却为一隅之地,走上杀戮之路?” “羌人”乃外族人对其的称呼,意为“牧羊人”。而羌人自称为“尔玛”,意为“本地人”,远古之时,羌人所居之地极为广阔,东至河洛豫并,西至西域流沙,南至湔水,北至塞北大草原,皆有分属。羌人是构成中国华族的重要组成部分,后世华族自称为“炎黄子孙”,这其中的炎帝姜姓部落,便是羌人的一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也是羌人的首领禹所建立,史上称为“夏禹”。 在张骏心中,羌人与汉人一般无二,本为兄弟,只是隅居于西北太久,与中原汉人习俗渐行殊远,故羌汉分离。因此,他引述羌人自称“尔玛”,以示亲切。 外族人中,概无一人称羌人为“尔玛”,即便是部落之内,也多受外族影响,偶尔也自称为“羌”。因此听张骏称其为“尔玛儿郎”,更是心中激动,更将之肯定为本族神邸。 众羌人双手高举过顶,大声道:“敬请闷摩黎指引明道,引我等子民远离血火。”又呼啦啦地伏拜下去,如此数次。 张骏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视苍生为一体,世间本无汉羌胡獠之别。然尔等大头领一意孤行,妄施杀戮,以致两族陷于血火之中,尔大头领也身遭横死。此等惨痛教训,不可重生。从今往后,尔玛部族须与度氏賓族结为兄弟,和睦共生,耕牧同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一节 罕羌之变 枹罕羌与巴氐獠的冲突,在彭受那的横死之下终于消弭。然而接下来的情势,却是急转直下! 就在张骏立于大石之上,假以神邸之名“授训”时,一个衣甲破烂,神情狼狈的羌兵跌跌撞撞地闯入军阵。这羌兵脸上被烟火熏得墨黑,颊边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结痂的血块与皮肉翻出,狼狈之余,还有几分狰狞。这羌兵直奔至石下彭涉咄身前,方止步颤指南方,迭声道:“反……反了……” 彭涉咄见之神色惊惶,探手便锁住这羌兵的颈脖,暴喝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彭涉咄情急之下,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那羌兵脸色紫涨,口中嗬嗬嘎响,伸手掰抠彭受那锁其颈项的大手,但彭涉咄力气巨大,他如何能掰抠开来?眼看被掐得双眼浮凸,左近一个小头领忙道:“彭渠帅请住手,且让此人将话说完!” 彭涉咄才知道自己一时急躁,差点将这羌兵掐死,忙松了手。那羌兵跌坐地上,良久方吐出一口浊气,道:“研木迷吾……宋保太……反了……” 彭涉咄听罢,脸色大变,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吃了一个拌蒜:“什么?何人作反?快快道来……” 那羌兵瞧见彭涉咄意欲吃人的凶光,吓了一跳,忙道:“研木迷吾与宋太保聚众作反,自称“研侯”,已杀了族中几位长老,正领军数千,向水月山来了……” 众羌兵听罢,不由“啊”了一声,羌兵群中顿时一片嘈乱。众羌兵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在前方征伐水月山巴山獠人,抛头颅洒热血,为族人开拓疆土,研木迷吾与宋保太之流却在后方作乱。听说研木迷吾的叛军已然北上,往水月山而来,不消说将是为了对付他们。若彭受那大头领健在也罢,然彭受那已死,群龙无主。而彭涉咄空有一身蛮劲,有勇无谋,如何能敌前来的数千之众?于是羌兵中神情各异,义愤者有之,惶惧者有之,沉默者有之,目光飘忽者有之,暗下窃喜者也有之。 彭涉咄性格也极为暴躁,一听说研木迷吾竟然作反,顿时怒火中烧,呛地拔出长刀,猛地将身前大石斫去一角,大声吼道:“可恶,研木迷吾和宋保太胆敢趁虚作乱,良心都被猪狗吞了,儿郞们,且随我前去,灭了此贼!” 张骏见枹罕羌一夕之间竟然风波骤起,心中也大为惊异。这枹罕羌于此端出现叛乱,可知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然而那彭受却置内患于不顾,胆敢率部征伐他族,不知他是太过大意,还是太过刚愎时久,已察不出部中端倪,以至其刚刚出征,便后院失火,被人趁虚夺位! 其实,枹罕羌的内部矛盾,由来已久。 这枹罕羌,原称罕羌,是近千年来极负盛名的西羌大落,其远古首领叫“研”。传闻“研”甚为豪健,曾随秦孝公前往洛阳,朝见过周天子,被封为罕羌侯,为先秦时九十二诸侯国之一。罕羌素来尚武,不遵朝制,常与统辖其地的外族相抗。先是月氏,后是匈奴,再后来是中原的大汉王朝,汉武帝时赵充国将军平定湟中后,罕羌暂时归服。汉末黄巾大乱,罕羌又趁机作反。东汉灵帝中平元年冬,北地先零羌及枹罕、河关群胡起反,共湟中月氏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泠征,伙同金城人边章,韩遂杀金城太守陈懿,攻烧州郡。其后罕羌大头领宋建,学袁术寿春故事,于枹罕自称“河首平汉王”,建百官阶秩,称据陇右三十余年。至东汉献帝建安十九年冬十月,汉丞相曹操使族弟夏侯渊率诸将征讨,围困枹罕,花了月余时间方克,将宋建及其丞相以下数百人尽数阵斩。至晋武帝时,河西鲜卑秃发树机能反晋,罕羌又随鲜卑叛晋。可以说,罕羌部族的骨血之中,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基因。 从马隆平凉,枹罕羌几近灭绝,到今天其部北出嵻山,侵掠他部。罕羌在三十年间又重新崛起,与彭邻各与彭受那父子两代的辛苦耕耘分不开的。两任大首领皆有雄豪之志,御下刚烈严酷,罕羌部民无不生畏,然在恭畏之际,抵抗的因素也在暗处慢慢生长。 这叫研木迷吾的羌人部民,便是暗中与彭受那抗衡的敌对头领之一。研木迷吾自谓其乃罕羌侯研后人,他才是真正的罕羌大头领继承人,而彭氏一支不过是趁虚而篡得大位的无耻之徒。这研木迷吾明面上尊崇彭受那,但暗下却积极串联部落中受彭受那打压排挤之人。而另一位叫宋保太的部民,相传正是自封为“平汉王”的罕羌头领宋建之后。当年夏侯渊斩杀宋建一族时,这宋建有一子逃匿山中避过一劫,随后隐姓埋名,直到晋代魏后,方复本姓。正因这宋保太是宋建之后,自然累受彭受那排压,早在数年前便与研木迷吾秘密合盟,对抗彭部。 此次彭受那率部征讨水月山巴山獠人,带走了近半的羌兵,那研木迷吾意识到时机已至,便纠合亲信部从,宣称彭受那之罪状。当夜便攻克了彭受那所居之寨堡,将彭受那之妻子彭留泼等一干忠于彭受那的部落长老尽数收押,随后封宋保太为义渠帅,他则自封为“研侯”,复部名为罕羌,大有光复先秦罕羌侯荣光之意。 嵻山河谷至水月山,不过数十里之地,羌人世代生于山中,自有一套独特而快捷的传讯方式,彭受那刚死不久,这消息便传回了寨堡。研木迷吾听闻彭受那已死,大喜过望,立即在族中宣布彭受那已然授首的消息,并将关押的忠于彭受那的长老亲信一并斩杀,继尔点兵两千,直向水月山而来。 彭涉咄紧了紧身上的甲叶,长刀在手顶挥动,火把下闪耀着寒光,大声吼道:“儿郞们,随我回寨堡,灭了这些反贼!” 然水月山下羌人部民中,仅有义愤者慨然响应,余者大多裹足不前。研木迷吾拥数千之众,而眼下之羌兵与巴山獠人血战之后,生者不过七八百人,敌众我寡,敌又据了寨堡地势之利,如此前往,无异于找死。 张骏自水月峰顶飘然而下,雷霆之际彭受那身死,出辞便呼羌民为“尔玛”,羌民已将之视若了本族的神邸,眼下大乱已起,众人不由将期冀的目光望向了他,好像能带领他们走出灾祸的,便是那大石之上青鸟化身的张骏了! 但他们眼中的神邸,此刻却如铸注之像,纹丝不动,似乎神游方外了,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部民所面临的危机。 -------- 此时此刻,张骏的脑子在飞速地开动,他身上融入了先世与现在的意识,敏锐地意识到此刻有一个绝妙的机遇摆在了面前。 纵观整个陇右大地,便如一个纷乱的棋局,自刘曜西出南安,进逼河洮,威凌河西,这个棋盘上的棋局便又开始了运转。执棋的双方,是拥据关中的屠各胡赵和死守河西的凉州刺史部,而棋盘上的棋卒,却是这陇坻大地上相互间纷繁芜杂,矛盾重重的羌、氐、鲜卑及诸杂胡。胡赵占南安,连拔襄武、首阳、羌塬等城,挟十数万羌氐部众,手中已握有了大量的棋子,而凉州据金城、榆中、枹罕、狄道、临洮等高山险关,也有一定数量的义从胡。两者虽隔洮水遥遥相对,但都在积极争取着游离于其间的中间势力。但凡这一股中间势力为一方所用,势必增加其获胜的法码,在这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博弈中取得上风。因此,每一丝微小的力量,都需要争取! 相较于陇右大地上陈莫鲜卑、苑川蚺氐等大部落而言,罕羌的势力极其普通,但在枹罕附近,却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即便是眼下因研木迷吾的叛乱而导致其实力大损,但这一股势力在关键之时仍可使棋局发生变化。张骏适逢其内,被罕羌部众视若神邸,此时不作争取,又更待何时? 研木迷吾叛乱的借口是彭氏一族篡夺了大头领之位,对羌人而言,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羌人好武勇,很多时候看重的是武力,罕羌侯曾被封于九十二诸侯之一,虽然显赫,但时间已过去了数百年,在大多数羌人的心中早已淡陌,罕羌大头领也经历了研、木、姜、宋、彭诸姓。真正响应研木迷吾作反的因素,还是彭受那父子酷烈的威制手段。因此,只消揭穿研木迷吾叛乱的动机,重新扶植一个手段较为温和的人作其头领,定能争取到已跟随到研木迷吾旗下的底层部民。 若说陇右大地是一个大棋局,罕羌内部便是一个小棋局,每一丝微小的力量,同样重要。 想及于此,张骏轻松了一口气,迎着石下羌兵热切的目光,大声道:“研木迷吾犯上作乱,僭窃大头领之位,实为不齿。汉人有一句话:‘邪不压正!’研木迷吾之流妄以邪迫,注定必败。我张骏当与诸位尔玛儿郎,共击之!” ****** 久违了,我的朋友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二节 岘梁之伏 嵻山以北,薄寒山以西,水月山南约十里处,有一块小小的山间谷地,水月池溢出的瀑布汇成一道小溪,穿过谷地,蜿蜒向南,注入群山深处的洮水河中。 这一块谷地约三百来亩,谷地平坦,草木茂盛,然谷地北面,却被三条箕出的岘山隔为了四块,从高处俯瞰,就像一只巨兽伸出了利爪的三趾,踏在了这一小块山间谷地中。 三岘沟谷地南端,水月溪切入山谷之处,兀生生地东西横亘着一道山石黝黑的石梁,绝壁凌空,紧紧扼住了水月溪的咽喉。这里是嵻山通往薄寒山的必经之路,彭受那率部征伐巴山獠人时,便沿着这一条积水刚刚过膝的水月溪,穿过三条岘谷地,抵达水月山。 黎明之前,四野里黑幕深垂,石梁附近风声呼呼,将坡面上的树木枝桠搅动得躁动不安,树林下同样躁动不安的,是领着羌兵至此,抵御研木迷吾叛军的彭涉咄部。 彭涉咄近七百羌兵,惊闻研木迷吾与宋保太叛乱,着实混乱了一番。幸好有张骏这个“神”的存在,许以与羌兵共击叛贼,羌人出手对神的无条件笃信,这才逐渐稳下军心。 然敌众我寡,如何抵御数千之众的叛军,彭涉咄却犯了难。这水月山下虽树林茂密,獠人也布有一些机关,但其林宽阔,地形却平坦,处处都可作为冲破的防线,只要叛军认准一路,舍得付出些死伤,便可以突破机关,冲至山下,到那时彭涉咄部只有被叛军屠戮的份了。 以寡敌众,唯有借天时地利,设伏以御之。张骏想到与清吟初至山中,路遇匈奴斥候前,曾看到几处不错的设伏地点,但不知所过之处会否是叛军前来的必经之路。但一说设伏,彭涉咄突然想起与大头领初至三岘沟时,彭受那曾惊叹于彼处地形之险恶,所幸的是巴山獠人只一贯地孤守水月山,否则只需在这三岘沟石梁上埋伏几十个獠人,光攻占这三岘沟便是一番难事了! 这三岘沟又为罕羌北往的必经之路,张骏听罢大为意动,于是与彭受那等人亲自前来察看地形,这一看之下顿时惊喜不已,三岘沟绝佳的地形,正是心中最理想的伏地所在! 如今三岘沟终于设防,抵御的对象依然是罕羌部落,不过却是彭涉泏所部为了对付前来攻伐的叛军! ------- 石梁之顶,张骏口中含着一根草茎,手握着九节杖,依着岩缝边一棵横生的大树,眺望着南方。黎明之前,天幕最为漆黑,然而在南方极远的沟谷之中,有一抹淡淡的光亮正在跃动着,就像一丝飘渺的云雾,又或一条发着微光的透明长龙,正浮游在山谷之上。 立于张骏身边的,是一个高约四尺的半大少年,这少年年约十来岁,却长得极为健壮,他脸上以褚石*画着飞虎纹饰,一方布巾勒在额上,以使披乱的长发不至于遮挡住眼睛。即便是暗夜之中,两只清亮的眸子似乎仍熠熠生光,就像一只精力充沛的老虎崽。 这老虎崽姓度名翿,今年刚十一岁,是獠人首领度娘的亲弟。彭受那征杀巴人部落时,度翿本要与族人一道抗击羌人,但族中老孺因其是老族长遗子,不敢使之犯险,故死死将之拖住。后来獠人青壮尽失,族人面临屠灭之灾时,幸得张骏摧动山顶木石,挽危救亡,于是这度翿便崇拜上了张骏。但后来张骏却似乎又欲襄助羌人,又使度翿心底极为不爽。不论是眼下的羌人,还是即将到来的羌人叛军,在他眼里都是仇敌,小度翿心中巴不得这些杀灭其族的敌人全部死绝了才好。但张骏对其族有恩,度翿又不敢直接阻止他再助羌人,却又不甘心张骏所为,于是不顾其姊喝斥,一路跟来。心想我就一直跟着你,我看你还要帮不帮敌人? 此下,度翿正用手中铁棒,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树杆,将胸中的不爽发泄到大树身上。 “叛军来了,别出声!” 张骏“卟”地吐出口中的草茎,紧了紧手中的九节杖,低喝了一声。随着张骏的低喝,度翿轻哼了一声,虽是不满,但还是停止了敲击。随后从山梁之顶直到紧临溪谷的绝壁,均发出了悉悉的声响。埋伏其间的羌族战士,皆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刀已出鞘,箭已上弦,一场残存的正统势力与羌人叛军势力之间的殊死较量,即将展开! 彭涉咄与几个羌兵,匍匐于石梁最下端的绝壁之上,手指勾紧了铁胎顽角弓的弓弦,三枝利箭已架在悬臂之上,遥遥指向溪谷深处。 山谷中的光影越来越盛,溪谷前方渐渐明亮起来,伴着哗哗的踏水声,几个羌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当先的一个羌人身材魁梧,身穿皮革制成的甲冑,骑着一匹湟中马。左右是十几个骑马亲兵,执着明晃晃的松明,护着这个羌人踏溪而来,浑不将前面的沟谷绝壁放在眼里。 也不怪这羌人叛军托大,羌人终年生活在山中,视沟谷为平地,又得到可靠消息,彭受那已然生死,剩下的几百羌兵已是群龙无首,在他们看来,这次以数千之众,前来剿灭彭受那余部,还只当是狩猎一般。 这叛军头领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直到能清楚地看到其面容时,彭涉咄认出这人是宋保太族弟宋甲太,当下便手指一松,三箭从上往下分为三层,连袂破空,直奔宋甲太面门至胸腹一线。 这宋甲太虽在涉水行进之中,但其耳目聪敏,听得破空声响,忙提控马缰往左闪避。但他没有想到彭涉咄射出的是竖行三箭,射向面目的那一箭堪堪避过,但胸腹两箭却躲闪不及了。这宋甲太发出一声惨叫,登时便栽下马来。 宋甲太的惨叫声便是命令,石梁上下登时爆发出一阵杀敌声,山石之上,转角之隙,树木丛中,瞬间箭雨纷纷。将行进在溪谷中的羌人叛军,片刻间便放倒了一大片。 走在后面的羌人叛军听得前面喊杀声起,悚然一惊,登时明白进入了敌人的伏击圈。急忙转身后撤,但这水月溪入谷之后,道途并不宽阔,溪谷水面仅三五丈远,更窄之处仅容两马并行。这一转身回撤,后面的人又反应不及,登时前后相撞,堵在了一起。 羌人叛军手执松明,无疑又给彭涉咄提供了绝好的射击目标,当前军尽失之后,石梁上的彭涉咄部沿着山梁奔后中军,居高临下,以弓箭、石块纷纷招呼。溪谷中的羌人叛军进退两难,惨叫纷纷。 中军中有个头领听得部下惨呼连连,忙大声喝道:“松明全灭,后军回撤,中军攀岩上岗,前军奋力,冲入三岘沟去!” 这羌人头领嗓门甚大,吼声在溪谷间回荡不绝,左右的亲随跟着齐声大喊,不多时前、中、后军皆听到呼喊声,纷纷抛松明入水,沟谷间顿然黑暗下来。随后便听得整条溪谷均纷纷作响,想来羌人叛军已听令动作起来。石梁上的彭涉咄部失去了明显目标,只得听声辩位,箭雨下不时听得有叛军落水惨叫声。但攀山援木亦为羌人所长,虽其前中军死伤惨重,但也有有叛军趁夜攀上了山岗,黑暗中辨不清敌我,逢人便杀,终于彭涉咄部也出现了伤亡。 ****** 近其因单位人事变动,身上加码的杂事太多,本来打算在本月恢复正常更新,但因为这样那样的琐事烦扰,更新极不固定。但《静胡沙》是心中筹想多年才下笔的故事,是江汉心中的兴趣之作,不在乎成绩与红利,也不会出现太监的结局。所以,近期只要有时间,便会或多或少更新部分,不奢求红票与捧场,只愿朋友们不要忘记了。 感谢朋友们一如既往的支持,江汉在此深深拜谢! 在此推荐好友蟹的心的大作《扶风歌》,让我们回顾那一段不能忘却的暗黑历史,一段不被人提及却永远抹之不去的历史伤痕,一段男儿振作的奋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三节 各怀心思 彭涉咄部除百余个彭氏亲卫外,余者皆是彭受那报以沙场练兵征召而来的部民,而叛军中者大多为血火历练过的部族勇士。黑夜中两军鏖战,不仅需有勇武之力,而且要有应变之能。论及勇武,羌人素来尚武,彭涉咄部并不输于叛军,但战场经验,随机之变之能,却是大大不如了。 自有叛军攀上了山梁,刚从执锄持銇转化而来的彭涉咄部羌兵,便觉周遭都有叛军挤压而来,黑暗中已分不清敌我,胡乱挥砍,凡有近前者不论是谁都被狂砍一气,不少羌兵已是惊慌狂乱,草木皆兵,其间便有不少同袍遭了无妄之灾;而叛军自下仰攻,却知道凡在于高处的,都是其敌人,因此目标明确,再加上彭受那部羌兵一味狂喊乱叫,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在敌人眼下,因此不断有彭部羌兵负伤滚落,从山梁之顶到溪谷沟内,劈砍打斗及惨号落崖之声此起彼伏。 彭涉咄在黑暗中听得山上山下皆有战斗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叛军攻上了山梁,溪谷中踏水之声同样哗哗不绝,叛军的前军正在猛攻其所处之地的石梁。 彭涉咄大声喊道:“放箭!放箭!决不能让叛贼冲过来!”他听声辩位,连连发箭,也不知射倒了不少叛军,但溪谷中的声响越来越大,显示叛军已越来越近了! 就在此时,耳中听得张骏在梁顶大声喊道:“快放横木!” 彭涉咄心中一动,这才想起在设伏时,张骏曾要求羌兵从三岘沟中砍伐了二十几棵海碗盘粗细的树木,截成丈许长的横木经备用。现下正堆积在其身后不远的石台上。但叛军前军攻来,自己一味的放箭阻敌,竟将这事给忘了!经张骏提醒,忙下令道:“放下横木,塞住溪口!” 突听得尖啸声响,一道锐风破空而来,彭涉咄本能地向后一仰,一支利箭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彭涉咄暗道“好险”,叛军前军之中竟然藏有听声盲射的高手!他再也不敢大意,忙伏低身子,沉喝道:“快放横木!” 几个羌兵凭着印象,挥刀砍断葛藤,数十根失了束缚的横木滚滚而下,撞向悬崖石壁,横七竖八地滚入梁下溪谷之中。 横木一落,溪谷中叛军的攻势顿时一滞,数十根横七竖八的横木交错挤压在一起,将石梁下不仅丈宽的最窄处溪谷阻了个严严实实。叛军欲攀爬而上,但黑暗中攀爬乱木哪有那么容易?头顶上还有彭涉咄等人以弓箭和大石招呼,在付出了不少的伤亡后,终于退了。 山梁上仍在激战,但声势比最初接敌时弱了不少,也不知是叛军占了上风还是彭涉咄部压住了阵脚。张骏抬眼望去,东方天际已隐隐出现在一丝亮色,天已黎明了! 张骏并没有参与与叛军的搏杀,而是居高临下,指挥着全局,他更多的时候将自己当成了旁观者。他虽受度度师君临终以道力相授,如今身体肌能大胜于往,目力也敏锐极多。但在鏖战之中,四下纷乱,他一时也看不清战场战况。 天色渐渐发白,石梁上下景况逐渐显现,混战中幸存的彭涉咄部羌兵终于看见了眼前的敌人,论服饰,同为罕羌部落的两军服饰完全相同,只叛军在寨堡起事时,为区分敌我,在左臂上系了一条青色的布条,直到研木迷吾率兵前来水月山,这臂上青布条也没有取下,如今仍是明示敌我的标记。 黑暗中攀上山梁的叛军只三百来人,经过一场混战,目前幸存的也不及百人,彭涉咄见状,命亲卫一发而上,将这百人叛军统统赶下了山梁。 天色已明,水月溪被血水染着鲜红,整个沟梁溪谷,到处都是羌兵的躯体,尚有负伤未死的羌兵正在竭力挣扎,嘶声惨号,这条人际罕至的溪谷,如今却呈现了地狱一般的惨景。 研木迷吾的叛军首轮攻击受挫,已徐徐退出了这一段极为狭窄的溪谷,退至峡沟之外舐舔伤口,以便从头再来。而彭涉咄部战后清点,敌人伤亡六百余人,而己方七百余羌兵竟然仅剩下了不到三百人。也就是说,占有地势之利,预先设伏的彭涉咄部,在付出了近五百人的代价后,仅仅阻止了叛军的第一轮进攻。彭涉咄知悉战局如此,不禁神色灰败,心灰意冷。 -------- 峡沟之南的一处河滩漫坝,人影绰绰,从峁梁斜坡到溪边,正南北各聚集着两部羌兵,北部羌兵的旗帜是在一块青布上画了一只隼鸟,南部羌兵的旗帜则是白布上画了一只盘羊,显示两部不同的分属。 两部羌兵之间峁梁的台地上,搭有一个新鲜的草棚,数十个皮甲武士分列左右,执刀而立,此处,正是研木迷吾的营帐所在。 由于出发仓促,研木迷吾并未带上驻地营帐,眼下只是就地砍伐了一些草木,搭成了一个寮棚。研木迷吾与宋保太等一干罕羌头领落帅,正聚于寮棚之内,商议对策。 研木迷吾身材壮硕,脸庞方正,脸上最突出的特征便是长着一只尖长的鹰鼻,双眸熠熠,嘴唇稍薄,显得冷酷而精力充沛。 研木迷吾在竂棚之中来回踱步了数轮,双眼闪烁,眸中正升腾着一股怒意。他原本并未把跟随彭受那征伐巴山獠人的几百部民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彭受那已死,这七百残部已不足为虑。然而宋保太却以彭涉咄仍在,彭氏一落必定会卷土重来,极力唆使研木迷吾出兵,斩尽杀灭,以绝后患。要知道他研木迷吾举旗起反,便是利用昔时曾受彭受那挤压之人。罕羌部曲非彭氏一落之部曲,那七百羌兵何其无辜,若他夺位之后,便行斩灭手段,定要寒了部族之心。但研木迷吾起反,虽与宋保太合力,但二落之间同样在暗中角力,眼下宋保太虽然奉研木迷吾为主,但其心中何尝没有取而代之之心?研木迷吾自然不敢将罕羌兵权交与宋保太,用以征剿彭涉咄部,权衡之下亲自前来。于是,这一场征剿之战便在研木迷吾不情愿之中发生了。 然而三岘沟一战,其军折损六百余众,宋保太族弟宋甲太虽死于乱军,但其部伤亡仅有百十人,反而研木迷吾部折损太多,如此情势之下,研木迷吾焉能不怒? 在寮棚左下石台上箕踞而坐的,正是宋保太。这宋保太高而枯瘦,就像一根削去了枝桠的竹竿,一张马脸配上两只细小的眼睛,显得阴沉之极。 这宋保太看似弱不禁风,但熟识他人的都知道,这个竹竿一样的人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的力量,连研木迷吾也要忌惮三分。眼下宋保太箕坐石台,两只长腿却呈了一个丁字,像一只即将跃地而起的长颈鹿。 “可恶,两千健儿,居然冲不破区区七百软脚虫的阵地,无能,无能之极!”研木迷吾终于出声,但他在出口怒骂时,精亮的眸光却狠狠盯在宋保太的身上。 宋保太似乎未觉察到研木迷吾的剜肉般的目光,淡淡道:“研侯休急,彭涉咄一介武夫,如今只不过占地势之利罢了!其部远出深山,先与獠人为敌,如今又失根基,覆灭已定。我们又何须急于一时?” 研木迷吾道:“彭氏一落不灭,定将卷土重来,须得尽早斩尽杀灭,以绝后患!”研木迷吾此番话语,正是当初宋保太唆使他出兵之言,如今一字不差,全部还了回来。 宋保太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本帅愿领研宋两落兵马,一举而歼之!” 研木迷吾眼中精光一闪,道:“昨夜一战,相信彭氏一落已折损大半,余者不过三四百数,你落八百兵马,足可当之。本侯便在此处,静候义渠帅佳音!”研木迷吾也很干脆,想要调动我落兵马,门都没有,要去你带自己的部下去。 研木迷吾的话意宋保太如何听不出来,不过这宋保太养气功夫极佳,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道:“如此也好,不过彭涉咄据地势之利,恐怕本帅三五日内也攻不下来,研侯需得等了!” 研木迷吾道:“本侯深信义渠帅之能,你便放心去吧!” 宋保太微微点头,从石台上站起,他极高的身高差点将寮棚顶碰出个洞来。宋保太微微低头欠腰,一个长步便跨出了寮棚。 研木迷吾见宋保太低头而行,心中略感出了口气,他命人搭建此寮棚,便没有参考宋保太的身高来的,为的就想看到宋保太在自己面前低头哈腰的样子。 宋保太一出寮棚,北面的羌兵便随之而动,数十个亲卫也立即跟随而至。宋保太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寮棚的方向,口里嗤了一声。对其中一个亲卫道:“去,将彭溜泼押来,我等会会彭涉咄去!” ****** 多日未更,没想到初复一更便得朋友们的红票支持,太感谢各位朋友的厚爱了!江汉愧疚万分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四节 幸与不幸 水月溪。 初战之后,满目疮痍。石梁下,溪口内,原来簇水横生的灌木刺槐已被刀剑劈砍得七零八落;溪流中,乱石上,一具具罕羌叛军的尸骸横七竖八,他们大多还保留着初时的神态,脸上或是迷惘,或是惊惧,或是痛苦,大睁的双眼光泽尽失,显示着生命已经离体而去。殷殷鲜血淌过乱石,浸入溪流,将一长段溪水都浸得洇红。在溪口最窄之处,横木与尸骸间杂在一起,如同一道血肉筑成的堤坝,竟然阻住了水流,在石梁下方积成了一段洇红的水体,几具躯体浮仰其间,无主地随着水纹波动。溪边坡沿上,几个受伤未死的羌兵拖着残躯,拼命地爬动着,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哀嚎。 彭涉咄部的羌兵们趁着初战之后的间隙,正在就地休整。从晚夜水月山下与獠人血战始,至此设伏御敌,已过了整整一夜。数个时辰超负荷的运动,消耗了他们大量的体力,彭受那部的亲从护卫还好,然那些刚放下锄锲与牧鞭的部民,绷紧的神经一经放松,睡意便如缺堤的洪水汹涌灌注,现也没有一丁点的意识,身子随便挨碰上的物事,都是一副助睡的软枕。 格日鲁巴,羌人中的钢铁英雄。但这位名叫格日鲁巴的羌兵长得并不高壮,也没有钢铁般的意志。昨日之前,他还只是嵻山河谷的牧羊人,每日赶着家里的数百头牛羊放牧于属于自己的草场内,生活得平淡无忧,只是偶尔邻场的野利舍儿家牛羊越界,才会与之发生口角冲突,强壮的野利舍儿给他带来的饱拳,才给自己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丝波澜。 但昨日起,彭受那大头领的一声令下,格日鲁巴由一名手持牧鞭的牧民变成了手持杀人之刀的羌兵,连夜征伐水月山。于是他见识了浑身涂抹得红红白白的獠人的凶悍,目睹了大头领的猝死,惊闻了研木迷吾的叛变,参与了三岘沟石梁间与叛军的血战。 一夜的奔波动作,令格日鲁巴气力耗尽。初战之后,格日鲁巴斜倚在一棵伸出岩边的榆树上,就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浑然不知身外事。 浑浑噩噩的迷梦中,格日鲁巴回到了嵻山东麓的草场上,正枕在洁白柔软的羊绒上,眯眼看着河谷中一道白练蜿蜒如带,享受拂面河风带来浸人心脾的清凉。那一幕幕血肉横飞的场景似乎远去了,他又是一名平淡无忧的牧羊人了,似乎还看到了穿着盛装的呼日玛欢快地向着山坡上奔跑的倩影。山顶,如壮牛一般强壮,似凶神一般可怖的野利舍儿,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笑容,正看着那位欢呼奔致的少女。呼日玛,那个精灵般的美丽女郎,怎么会是野利舍儿的妹妹? 突然天地震动,草场消失了,野利舍儿消失了,连河谷坡地上的丽影也消失了。天崩地裂,黑烟焚起,格日鲁巴身下突然裂开了一个黑森森大口,裂口中全是如尖刀般的冰棱,散发着蓝幽幽的寒光。 格日鲁巴双手拼命乱抓,却没有抓到任何可阻他身坠之物,他身子不断翻滚着跌入裂口中,撞在了那一排排尖刀般的冰棱之上。数支棱尖透身而出,格日鲁巴却没有死,他眼看着血水像泉水般汩汩而出,身上又冷又痛,又痛又冷,一阵比一阵强烈。 “啊!”格日鲁巴痛叫一声,突然从迷梦中惊醒,直觉得天旋地转,良久才清醒过来。眼前景色还是那个初战之后的溪谷,只是原以倚靠的榆树长在头顶数尺高的岩缝上。他这才发觉自己是在睡梦中摔下了石梁,跌落在了溪谷乱石上,后背摔在乱石,一阵阵痛楚透彻心腑,双脚落在了冰凉的溪流中,透入了股股凉意。难怪他感觉到了痛,感觉到了冷。 而头上,头上…… 格日鲁巴摸摸麻木的后勺,竟是满手的鲜血,但后勺似乎并未有创口,他转动着脑袋,豁然发现,自己头正枕在一具乱石间尸骸之上,后脑勺上的鲜血,却是那具尸体上的。 格日鲁巴与这尸体紧挨,突然觉得这人的面容似乎非常熟悉,忙翻身退后几步,随着视界的清晰,发现眼中的面容豁然便是领近草场上的野利舍儿! 格日鲁巴被选为羌兵时,这只蛮牛却跑到了嵻山的狼窟之中捕狼去了。数日前野利舍儿的羊羔丢失,被认为是格日鲁巴记恨在心,悄悄偷走了他的羊崽,为此他没少受野利舍儿的老拳招待。但随着羊羔的不断丢失,野利舍儿也发现不是格日鲁巴所为,不久他也在草场不远的乱石堆中,不知何时来了一窝野狼,更下了一窝狼崽,野利舍儿的羊羔,成了这窝狼崽子的口中餐。于是,这一日格日鲁巴不幸地被大头领征为兵卒,而野利舍儿仍然逍遥地做他的一个牧民。 然而就一天之隔,这个幸运的野利舍儿便作为叛军的一员,很不幸地横躺在了乱石之间,胸口上直直的插着一支长箭。他两眼大睁,眼中带着恐怖和不甘,他身下积了一汪血潭,溢出了溪石上的冰臼坑,汇入溪流之中,一条血线逐渐混沌,最后变成一团洇红。 这个相邻草场的牧民野利舍儿,这个让他尝尽了老拳之苦的野利舍儿,那个他心中精灵般的少女呼日玛的那个野蛮牛般的阿兄野利舍儿,就这么死去了! “啊!啊!!啊!!!”格日鲁巴突然发出一阵撕天裂地的嚎叫,觉得心里发酸发慌发痛发苦,已然无法左右自己,他双拳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直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格日鲁巴再次醒转,身上还在隐隐作痛,但心口苦痛已消,野利舍儿的尸身已然不在,他自己也躺在了另一处的青草丛中。眼前是一片较为宽阔的谷地,三道山峁从北边的群山中伸出来,踏在了这片谷地中。 谷地间已用薪材搭建了十数个高台,那个从水月山中摧动木石,状如天神的少年正指挥着他的同袍们,将彭部阵亡战士的遗体以及叛军中的死亡之士一具具垒上高台,而叛军的伤兵已作了简单的包扎,被十几个同袍看守在谷地的一处。 眼前的同袍及叛军,都是罕羌的部民,本无分别,死后的遗体也未作分别,仅按距高台的远近,一具具整整齐齐地跌放在高台之上,一个高台放不下了,就转向另一个高台;而受伤的叛军也未受到苛待,看守他们的羌兵脸上并无愤恨决绝的神色,相反,似乎叛军中有某人与彭部的羌兵还很熟识,相互间还聊了几句,就像他与野利舍儿那般。 看到眼前的景况,格日鲁巴知道,那位少年要对死难之士举行火葬之仪了。 一只白羊在山石上被宰杀,成了死难者的引人羊,随后一个个堆满薪材的高台被逐次点燃,哔哔剥剥的焚烧声中,格日鲁巴与同袍一样双手*护胸,恭敬长拜,为死者送行。没有人注意到,一支手持兵戈箭矢,全副武装的羌兵,已在宋保太的带领下,趟水月溪而来,前队已跨过了石梁下的乱木,走进三岘沟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五节 祭场争锋(上) 一队青色的队伍突然从水月溪石梁下冒出头来,就像一条大青蛇破洞而出。这是一支长年生活于山林之中的羌人部落,上穿靛染成藏青的粗麻无袖短褂,前胸后背各缀一片青竹甲,下穿紧口缚裤,打着赤脚,身形瘦小而精干,往林中一站,几与周遭融为了一体。队伍中间杂着十数人的骑兵,当中一人骑着一匹毛发通黑的湟中马,身形奇高,足足比别人高了半个身子不止,如鹤立鸡群般随着马儿行走间的颠簸而前后摇摆。左右骑兵窄袍袖箭,背负双箭筒,腰跨弯刀角弓,雄武彪壮,颇为威武。 那个身材奇高的羌人,凡是罕羌部民,都能一眼识出。他便是与研木迷吾合力攻夺嵻山寨堡,自称为前“河首平汉王”宋建后裔的宋保太! 罕羌是陇右诸羌中不起眼的一个小部,但内中也有大大小小十数个小落,其中以彭落最大,研落居次,而宋落却在众落中并不突出。 彭落主宰罕羌百年,占据的是嵻山河谷最丰茂的草场和最富庶的土地;研落以研侯为号召,据有嵻山西坡,坡势较缓,也有大片的草场和耕地。“河首国”被夏侯渊大军攻灭后,宋建后人埋名山中,因此宋落所据之地在嵻山东南坡。此处山势褶皱起伏,山形几无走向,仿佛被上苍的巨手狠狠捏了一把。沟谷如麻,乱石重重,土地极为贫瘠。 宋落部民因地势所限,无从耕种,转以牧猎为生,因此宋落部民素穿无袖短褂,紧口缚裤,赤足行走于山石间,便如灵猿般敏捷。从峡沟之南的河滩漫坝到三岘沟,十数里的溪沟石滩对宋落部民而言,比本日里出门狩猎走的路还要平缓。 三岘沟内烟光冲天,葬祭仪式正在进行中。宋保太率众自石梁下长驱而入,七百余人的队伍转眼间便将彭落围了个严实。 正在火祭亡者的彭落部民突见身陷重围,不禁又怒又惊。 彭涉咄大吼一声,猛地自祭台上跳下来,前冲几步,戟指怒道:“宋保太,火祭亡灵之地,难道你胆敢加以兵戈不成?!” 宋保太尚未答话,倒是他左右的骑兵一提缰绳,勒住马身,其间一个骑手策马上前几步,这人探手一扬,瞬间便射出了一箭。这名骑手从探手取箭,到搭箭上弦,速度快若电光火石,就在彭涉咄话音还在谷间回响时,箭已电射而出,直往彭涉咄胸前刺来。 彭涉咄不想这宋保太部竟然胆敢在火祭场前向他放箭,急忙操刀格挡。但这支来箭来势极快,他的长刀还尚在鞘中。彭涉咄不得已忙将连鞘刀朝胸前一档,然刀未举至,箭端已抵胸口。 彭涉咄闷哼一声,蹬蹬蹬连退三步。他没有感觉到箭矢入体的钻心之痛,只觉得胸口处一阵发麻。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一下前胸,胸前皮甲上留下了一个拳手大小的凹印,对方射出之箭此时正斜躺在了地面沙土上,箭杆上未着箭镞,却是一支钝箭。 宋保太在马背上发出一阵大笑,看向彭涉咄的眼神似乎在看一场杂耍般。 彭涉咄明显受辱,急怒攻心,大吼道:“宋保太,你……”“呛”地拨刀出鞘,狂风般冲向宋保太。 宋保太左右的骑者纷纷搭箭张弓,瞄向彭涉咄,只等他冲至宋保太近前,便之射成马蜂窝。他则端坐马背,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还转头向刚才射出无镞之箭的骑者道:“辛家二郎真是好箭法,以无镞之箭破彭涉咄锐意,却不伤之分毫,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宋保佩服啊!” 那位箭手窄袍紫裤,与其他骑手打扮无二,只是长发未作拨散,而以平巾帻轻轻束起,看其脸色白净,眉目英挺,年约在二十许间。这箭手听得宋保太赞誉之辞,微微一笑道:“宋渠帅谬赞也!渠帅部下,个个都是善射雄鹰的神射,某这一箭,倒是班门弄斧了!” 宋保太摇头道:“你们汉家郎就是说话不诚直,高低优劣,我宋保太还是看得出来的!” 眼见彭涉咄冲近敌群,宋落箭手的弓弦越拉越满,就要松手放箭之际,突听彭落之中有人大声喝道:“彭涉咄回来!火祭亡灵之地,不得妄动刀兵!” 彭涉咄身子突然一顿,步伐停了下来,彭落中那人又说道:“彭涉咄,对方有意激怒于你,诱你先行犯忌呢,速回来!” 彭涉咄悚然一惊,登时也明白了宋落箭手以无镞之箭射他的原因。羌人火祭之所,若妄动刀兵,便是触怒亡灵,他人便可随意处置之。宋保太定是要逼他先行动手,犯了族中大忌,然后对方便有了围歼彭落的理由了!一想到此,顿时冷汗涔涔而下,感觉此间竟比刚才来箭及体还要凶险几分。 彭涉咄长喘一口气,恶狠狠地瞪视着宋保太,骂道:“宋保太,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这笔账我彭涉咄迟早要给你算算!”说完径自走回其渠落。 宋保太深知彭涉咄勇武有余而谋智不足,再者彭受那已死,彭落之中已无人可制于他。但高台火祭休兵戈,只要彭部在仪式完成前,宋保太便不敢动手。但若诱得这位莽汉热血冲脑,当先违了族忌,他便有了拿下彭落的理由。眼看计谋得成,没想到彭落之中居然还有人能镇得住彭涉咄,三言两语间,便始这个热血冲脑的莽汉速冷静了下来。 宋保太策马立于三岘沟南,极目向彭落望去。他据有高地,身子又奇高,彭落场景自然一览无余。 彭落之中,一个宽袍少年手执一根光亮的节杖,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彭涉咄身上。见彭涉咄走近,放低声音道:“对方有备而来,我们眼下时局凶险,切不可妄自冲动!” 宋保太见此人形貌,心下暗暗心惊:“彭落之中居然也有汉人?!此是何人,竟可使彭涉咄听令从之?有汉人插足其落,并吞彭涉咄这一渠落便有些棘手了!” ------ 宋保太从马背上轻轻一跃,或者说并不是一跃,他那两条长脚在马背上伸直时便已着地,腰杆微微一挺便下得马来。 宋保太几个大步便走到祭台之前,仔细打量了张骏一眼,随后面色一肃,双臂向空中高高举起,随后收臂于胸前,身子长跪,向亡者恭恭敬敬地献了一礼。 羗人崇尚火葬,焚浇亡者的遗体是一场隆重的哀荣。《太平御览》卷七引《庄子》佚文有载:“羌人死,燔而扬其灰。”在送走亡灵的过程中,所有活着的羌民都得停下手中所有的事务。宋保太与研木迷吾合力攻击彭落,三落之间已结下死仇,但在对待亡者之上,不论羌人中的哪一个部落,都不敢亵渎。因此彭受那要收集双方的遗体举行庄重的火葬仪式,宋保太也不敢有所不敬。 宋保太这一跪,宋落羌民也呼啦啦地长跪下来,所有的羌民不分敌我,恭送死者的亡灵回归白石之神的怀抱。 三岘沟谷地中,只有张骏和度翮,还有那位宋落中被称为辛二郎的汉人挺身而立。三人便如褪去潮水的礁石,显露于羌民之中。张骏在打量着这位昂立马上的汉人青年,而辛二郎也在打量着这位身穿宽袍,身形高大的少年,双方眼中皆闪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这是张骏在远离姑臧城后,在河东遇到的第一个汉人,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觉这青年眉宇神貌颇为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而那辛二郎突见避离汉人已久的彭落之中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少年来,也觉得颇为惊奇。二人远远相峙,四道目光在空中相触。那辛二郎打量良久,脑中突然光亮一闪,想起了一个人来,惊道:“原来是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六节 祭场争锋(中) 火祭仪式以将亡者的骨灰抛洒入溪流之中为结束。这里面又有一个讲究,按羌人习俗,非因病亡的都是凶灵,凶灵者不能入土亵渎神灵,而需化归流水,将凶气冲散。因此水月山及三岘沟阵亡的羌兵火化便直接将骨殖灰尘全数倾入水月溪中,流入河洮,终归湖海。 仪式结束,也就意味着宋落与彭落之间的战端重新开始。这就似擂台搏击一般,先前还是两个和好合作的朋友,在铃声敲响后,双方立即贴身肉搏。 彭落三百余羌众以祭台为核心,围成了一个小圈。所剩的十副八筋牛弩已箭置望山,待击而发,羌兵们手持刀盾,严阵以待。而宋落据了南面高地,七百个赤膊光脚的箭手纷纷搭箭上弦,居高临下。两落之间战云密布,箭拨弩张。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宋保太据地势之利,拥人数之优,已将彭涉咄三百余残部全面堵截,胜负已然没了悬念。唯有虑者,便是彭落之中那位手持节杖的神秘汉家少年。能使彭涉咄听命唯之的汉人,想来不是等闲之辈。 宋保太大马金刀地在谷南大石上箕踞一坐,大声道:“彭涉咄,今你已为我重重包围,难道你还想负隅顽抗,致你落部民枉丢性命么?” 彭涉咄怒声斥道:“乱贼!我们羌人在大头领统领之下,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你们却趁大头领北征獠人,竟然窝里作反,将我族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根底毁得干干净净!你们究竟有什么居心,难道要看到我们羌人全部灭亡了你们才甘心?!宋保太,你是我族的罪人!” 宋保太冷笑道:“彭涉咄,你厉害啊,几日不见,嘴上长功夫了哇!这种大话是谁教与你的?难道是你那个死于非命的大头领兄长?彭涉咄我告诉你,你彭氏一族窃取我宋落族主之位,横征暴虐,独断专行,宋落、研落、木落、姜落,哪一个渠落不受你们排挤打压?你彭落是建在我们的血泪之上强大起来了,但是你看到没有,所有坚固的塞堡从来都不是建在沙地之上的!你彭落欠下的这笔血债,今天也该清算清算了!” “彭涉咄,如果你识得时务,就快快束手投降,我宋保太可保你一条活命,如果你一意孤行,要将你所有的部民拖入泥潭,那么你死后,将成为嵻山河谷里机野狼的食物!” 彭涉咄吼道:“宋保太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彭落儿郎只有慷慨战死的人,没有负辱活着的狗。闷摩黎神邸在上,你若要触犯神灵,就放马过来吧!” 宋保太道:“既然你有如此骨气,那么我今日就成全你!儿郎们,准备……” 宋保太刚要下令放箭,突见辛二郎对他示之以目,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宋保太见辛二郎面色沉穆,似有言语,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低声问道:“二郎,有何不妥?” 辛二郎抬头望了一眼彭落之中张骏所立的方位,低声对宋保太道:“今日对付彭落,需谨慎为之,否则后果极难预料……” 宋保太疑道:“彭落之中,难道还有你辛氏还要惧怕的人物不成?难道那个汉人,便是二郎你日前提过的枹罕常家子弟?” 辛二郎轻轻一叹,道:“若是那常氏族人子弟插足于此,此事也不算难,但对方却是……”说到此处,辛二郎立即收口,道:“宋渠帅,你今日欲收复彭落,还是以攻心之计智取为上,切记谨慎动用兵戈……今日之事,我辛家已不能再插足其中,某告辞了!”这辛二郎说完,在马上抱了一拳,随后一提马缰,策马便走。 宋保太吃惊道:“辛家二郎,你这便要走了么?你说的话我还没有听明白呢!” 辛二郎头也不回,在马臀上猛抽一鞭,催动坐骑原路而回,仿佛他来三岘沟这一遭,便是走马观花一般。宋保太见辛二郎说走便走,一股怒意从胸中升腾而起,恨声说道:“辛岠,你别以为我宋保太离你了辛家便没有能力打败研木迷吾了?你给我走着瞧,终有一日你要为今日所为而后悔!” 宋保太眼中一丝厉芒闪动,俄尔长臂一挥,大声道:“将彭留泼带上来!” -------- 一个被缚住手脚的上少年被人从队伍之中带出。这少年大约十一二岁,长得虎头虎脑,脸型酷肖彭受那。此刻被人缚住手脚,堵了嘴巴。他披散着头发,口不能言,但脸上却没有惧怕和悲伤,而是双目含怒,充溢着不屈的桀骜之气。 见到彭留泼,彭涉咄又喜又怒,彭的是原以为研、宋联军攻上寨堡后,彭氏一族已然尽亡,没想到他的侄儿彭留泼居在还活着,怒的是宋保太居然以尚未成人的彭留泼为质,手段如此卑劣,令人发指。 彭涉咄高声叫道:“彭留泼,你还好吧!”见彭留泼点了点头,彭涉咄大声对宋保太斥道:“宋保太,亏你还是一落渠帅,居然以这种卑劣手段挟持黄口小儿,你还要不要脸了!快将我侄儿放了!” 宋保太冷冷笑道:“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落儿郎受他父祖欺凌了几十年,占了我渠落最好的土地,却把我们赶往最贫瘠的荒谷,住的都是最简陋的土屋,吃的是带泥的粗粮,过的是猪狗一样的日子。今日我要将失去的这一切都夺回来。彭涉咄,如果你今日不束手投降,率部臣服于与,我便先杀了这小儿,然后再一刀刀把你割了!” 彭涉咄恨恨地道:“宋保太,你……你猪狗都不如!”彭涉咄一个粗豪汉子,找不到骂人的语句,急得直跳脚,心中一味地想:“大头领就只剩下这一个侄儿了,千万不能死了!”怒然道:“宋保太,有种你就出来,我要与你决斗!” 就在彭涉咄与宋保太隔空骂战的时候,度翮轻轻扯了扯张骏的衣袖,嘴巴往后呶了呶。在张骏疑惑间,这度翮已趁人不察,消消翻动堆垒祭台的乱石板,竟然从中翻出一个黑漆漆的地道来。 这度翮纵身一跃,当先跳入地道中,然后对张骏招了招手,自己当先拔腿便往地道中行去。 三岘沟地处低洼之地,四面峁梁水脉汇入,此处地道时日已久,洞中积累了一层厚厚的淤泥,眼见度翮行走到齐膝深的淤泥中,张骏心中一动。急忙撕下两片衣摆,用高台外的积水浸湿后,方才跳入洞中。 未走多远,道中已是一团漆黑,地道中淤泥直没张骏小腿,走过之后,翻动着下层的腐泥,周遭立即散发出一阵腐败的恶臭。张骏忙将布片捂在鼻间,随即给度翮递了一片,道:“这里空气污浊,赶紧捂住口鼻。” 度翮却对张骏的话置之不理,一人吭噗吭噗地在前方爬动。张骏怕度翮在地道中受浊气侵蚀昏迷,忙疾步上前,一把将之挟于腋下。 张骏自得度度师君授功之后,气力大增,他一手挟住度翮,一手将湿布捂住他的口鼻,然后大步狂奔。虽然隔着湿布,但地道中的气味仍是闻之欲呕,越往前走,越是气闷。幸好这个地道不长,且无岔道,张骏行了半刻时间,感觉似已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外面传入潺潺的水声。 张骏猛力推压洞壁,那地道到了尽头似乎只有一层薄薄的洞壁,在张骏的一推之下,轰然出现了一个豁口。外面天光透入。此处出口,竟然是在那水月溪最窄的石梁之下。 清静风吹过,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的空气,张骏胸中的郁闷才得以消散。转头看度翮已有些昏迷的症状,忙用湿布汲水浸在他的鼻头,隔布度了几口气,那度翮才猛烈咳嗽几声,清醒过来。 张骏这才吁了口气,暗道:“幸好地道不长,否则这孩子便沼气中毒了!” 突然张骏心中一动,急忙捡了几块大石,又从溪底挖了几把污泥,将地道出口封得严严实实。 度翮突然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帮着这群恶贼?” 张骏微微一愣,道:“恶贼?这话怎么说?” 度翮气鼓鼓地道:“这群恶贼杀了我那么多族人,全都是该死的坏蛋,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张骏摸了摸度翮的脑袋,微笑道:“小鬼,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今日我帮这群羌人,日后便是帮我们自己!” 度翮倔强地避开了张骏摸他脑袋的大手,道:“别你以为我年纪小,我便不知道你的目的!我的族人被这帮恶贼杀死了那么多人,害得度方、度闰他们都失去了阿爷,现在和我一样都成了孤儿,我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光!全部都杀光!”度翮狠狠挥了挥拳头,道:“我阿姊说,你是度度师君派来帮我们族人打跑这群恶贼的上师,你是我们的恩人。但是为什么你现在还要帮这群该死的坏蛋,难道你两边都要做好人吗?!我阿姊说过,凡是想左右逢源的人,都是奸狡之辈。原来你就是这种人!” 度翮的话说得张骏脸上微微一红,他看了看左右,幸好此处离三岘沟较远,二人的谈话不虞听人听见。他轻轻地在度翮的肩上拍了拍,道:“度翮,这就是你要我跟你从地道里出来,远离羌人的目的?” 度翮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想请你救救彭留泼!” 方才度翮对羌人加于其族人的血仇耿耿于怀,现在却说要救羌人首领彭受那之子彭留泼,这下轮到张骏好奇了,道:“度翮,这又是为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七节 祭场争锋(下) “儿郎们,放箭……”宋保太长臂一挥,下达了攻击命令。 在张骏与度翮经行地道潜出三岘沟时,他与彭涉咄的口水战已然告一段落。彭受那死后,彭涉咄事实成了彭落是最高领袖,虽然威德不如彭受那,但在此艰难之时,彭落部民,无一例外,都紧紧以他为核心。彭落统领罕羌百年,为其部第一大落,如今却受到原不起眼的宋落的挑战,竟要使其臣服。这就像一个山里出来的莽夫突然要一个城里人叫他大爷,这城里人如何能应? 招降不成,只能毁灭之。这个时代的胜劣法则粗暴而简单,生活在山林中的羌人更是如此。 七百支飞蝗瞬间而起,如暴雨般扎向彭落的阵营,而彭落也在宋落放箭的瞬间启动了八筋弩的悬刀,十支茅箭如标枪般呼啸而出,奔向宋落。 战火之中没有仁慈,只有侥幸与不幸。宋落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虽大多被彭落羌兵的木盾所挡,但还是有少量箭只穿过木盾的空隙,刺中了盾后的羌兵,溅起了一篷篷血雨,被箭当场射死的羌兵带着痛苦和不甘,迅速变成一具无意识的躯体,而中箭未死的羌兵则在悲声痛叫,寻求救援。然而彭落羌兵本就以少敌众,早已无法分兵照顾不幸的同袍,只能任之自生自灭。彭落射出的八筋弩箭在短短的距离内威力发挥到了极致,那粗如投枪的弩箭带着巨大的动能,摧毁着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阻碍。一支弩箭往往洞穿一个宋落羌兵后,又再次洞穿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势能消失,十支弩箭过后,在宋落之中犁出了几条血槽,至少有四十个宋落的羌兵丧身在弩箭巨大的威力之下。 然而,弩箭的发射耗时太长,发射一支弩箭需要的时间,已足够一个娴熟的弓箭手射出四支利箭了。几个彭落弩兵刚刚拉起弩弦,便被宋落的箭手射杀在地。余下的弩兵再也顾不得了启动八筋弩,急急退到了木盾之后。 三百人与七百人对射比拼消耗,人少的一方肯定吃亏,彭涉咄不欲主动权总是握在宋保太手里,他一手持刀,一手执盾,大吼一声:“儿郎们,随我杀光乱贼,冲啊!”当先便冲入宋落军中, 随着彭涉咄的冲锋,其后的彭落羌兵立即随之应往。从彭涉所据的祭台到宋落所据的谷南高处,不过二百步之距。这三百余人的羌兵举盾冲往敌阵,在付出数十人的伤亡后,终于与敌短兵相接。彭落羌兵切入敌群后,直接对宋落的弓箭手下刀砍杀,一时之间宋落羌兵的箭阵大乱。宋落仗着人多,彭落仗着刀盾齐备,这一下两落纠缠厮杀,杀得难解难分。 羌人都知道彭涉咄勇武有余而谋智不足,那至少说明在武力方面,彭涉咄在枹罕羌中可谓是强者之一。在宋落阵中直见他长刀纷飞,寒光席卷,所过之处,宋落羌兵便如被镰刀割下的青稞,倒了一大片。宋落羌兵同样也是轻生好死之辈,见彭涉咄凶猛如此,非但不惧,反而积极迎上。宋落羌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杀了彭涉咄,他们便胜利了,因此,聚往彭涉咄周围的宋落羌兵越来越多。 一名宋落骑兵仗着马上优势,手执弯刀居高临下,向彭涉咄兜头劈砍而下,彭涉咄大吼一声,右手长刀向上发力格举,如兔拨苍鹰。那名宋落骑兵也是宋保太左右的得力之士,颇有勇名,但两刀相撞之下,立时便将其手中的弯刀磕飞。那骑兵惨叫一声,虎口已然撕裂,彭涉咄手中刀势不减,锋利的刀尖从左至右,从那骑兵的腹间划过后,那名羌兵上半截身子被热血冲空,腰斩落马。 这个被腰斩的骑兵一时未死,惊恐地看着自己的下半截身子还牢牢扣在马背之上,被失了驾驭的坐骑带出老远。这名骑兵拖着自己的上半截身子拼命爬向坐骑奔走的方向,直到他被下一个骑兵的乱蹄踩中背心,将胸间的心肺都踩裂出来…… 短距搏杀,弓箭已排不上了用场,两个宋落羌兵舍了角弓,各执了一支矛枪,一前一后,夹击攻向彭涉咄。这两个羌兵原是山中牧猎的好手,平常相伴狩猎,配合默契,曾经合力刺杀过一头壮年的野猪。两人相视一眼,在交换眼神间已对各自攻取的方向作了分工。前者口中嘿了一声,矛枪一个突刺,恶狠刁钻地扎向彭涉出的中裆。此处是人最为重要的部位,正彭涉咄手中木盾守护的核心,这个宋落羌兵如此一击,必然不能竞功。彭涉出左手木盾向下斜切,右手大刀挥出,啪地将这羌兵的矛枪格荡开去。因敌所攻乃其下盘,彭咄出作此一击后,身子不由微微一躬,将整个后臀显露出来。就在此时,身后已是锐风急驰,一道寒光突至,竟直奔彭涉咄脊骨尽处而来。 这人的攻向极为阴狠,脊骨尽处,谷道尽头,乃人畜极弱之处,想那山中野猪,青面獠牙,皮糙肉厚,唯有尻处最为薄软,猎野猪时一人在前引逗,一人在后突刺,破肛而入,绞穿肠腑,猪必死矣。这两个羌兵正将猎取野猪的那一套经验用到了彭涉咄身上。 彭涉咄格荡开前方矛枪后,力道已尽。但他必竟久经沙场,反应迅速,身子一个旋风般疾转,变成了与身后羌兵呈“丁”字相持。彭涉咄虽然避开了阴狠之击,但敌人的矛枪还是狠狠扎在了他的臀股之上,顿时暴起了一泓血光。 彭涉咄暴吼一声,左手木盾脱手甩出,木盾飞旋前行,坚硬的盾缘重重地砸在那背后袭击的羌兵胸口,直将那羌兵撞得飞出老远,落地时喷血连连,也不知能否成活。虽说战场不讲仁慈,但这两个宋落羌兵的手段也太过阴毒,激起了彭涉咄心中的忿愤,他手起刀落,将扎于臀股的矛枪自枪尖以下斩断,反起一脚,将矛杆踢向前方羌兵。那矛杆虽失了枪尖,但在彭涉咄大力踢出之下,便如鞭子狠狠甩出,将前方偷袭的宋落羌兵抽了个趔趄。 彭涉咄浑身浴血,激战正酣,满头披发飞舞,状如凶神一般。 宋保太见彭涉咄杀得凶狠,大声道:“左右,拿我旗来!” -------- 一面旗杆约两丈,布面绘有展翅隼鸟的大旗被左右侍从交于他手中。宋保太右手握住旗杆五分之一处,臂上使力一抖,旗杆末端呜呜呜地颤动不休,那片呼拉拉飘舞的旗面飞速缠动,瞬间便紧裹在了旗杆之上,变成了一支超长的旗枪。 宋保太执枪向前一指,一股杀意自枪尖源源而出,配以其奇高的身形,便如非洲荒原上奔走如飞的长脚蛇鸢。 宋保太挥动旗枪,左右撩拨,两丈长的旗枪如鞭抽甩,如蛟龙分水,将混战之中的彭落羌兵一一拍飞,他的长脚大跨一步,瞬间便到了彭涉咄身前,大声道:“彭涉咄,让我宋保太来会会你!” 宋保太人高枪长,擅远程攻击,将两丈长的旗枪舞得如臂使手,旗枪之末裹以旗布,虽是减慢了攻击速度,却加大了惯性的力度。他的每一拍击,都震得彭涉咄手臂酸麻。 这边宋保太大开大阖,彼端彭涉咄闪转腾挪,刀枪相磕,火花迸射。彭涉咄虽然豪勇,但他弱在手无长形兵器,因此只能被动招架,几个回合下来,隐有落于下风之势。 宋落羌后在经过短暂的混乱之后,逐步站稳的阵脚,其落人数的优势立即显露出来。如今各有死伤,宋落羌兵折损了百余人,而彭落羌兵仍在与之厮杀的已不足两百之数。如今变成了三四个宋落羌兵围着一个彭落羌兵搏斗。彭落羌兵且战且退,战场渐渐向谷地北方移动。 突然之间宋落阵后一阵大乱,羌兵之中不知何时冲入一个黑衣人来,这人手持一根短杖,在阵落之中飘忽迅疾,他手中短杖点、刺、攒、磕,灵动无比。短杖挥舞之下,竟带有一缕盈盈蓝光,似灵蛇吐信。宋落羌兵中者无一不在臂肘膝弯等各处关节,顿时手中兵器拿捏不住。这人几个快打,片刻间便冲到了阵后监押彭留泼之处。 看守彭留泼的四个宋落羌兵见大敌来临,不敢怠慢,紧执弯刀护于身前,全神戒备。 那黑衣人手中短杖在大石上一磕,身子受力拔地而起,一个虎跃便扑向这四个羌兵,其身未至,短杖已向前挥出,突然之间那道蓝芒似乎暴长了几分,变成了一根蓝色的长枪。枪端嗡嗡闪动,击在羌兵的弯刀之上,噹噹噹噹几声迭响,直震得这四个羌兵虎口发麻。这黑衣人得势不饶人,趁监押羌兵守阵已动,枪身化拍为挑,将四个羌兵一一挑飞。随即切身欺入,一把抓起被缚住手脚的彭留泼,口中喝了声“走”,如兔起鹘落,越过十来个羌兵,眼看便向南部石梁方向突围。 宋保太如鹤立鸡群,场中的战局自然逃不过他的双眼,眼见有一人从背后切入,竟然救走了彭留泼,不禁又惊又怒。旗枪一扫,荡开彭涉咄的刀锋,连跨数个大步,瞬间便横在那黑衣人的南面,冷声道:“想走,先过了我宋保太这一关再说!” 宋保太将旗枪交入左手,臂上发力抡动,紧裹旗杆的旗面呼啦啦一下展开,那只展翅老鹰随风曳动,便似挣翅凌空一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八节 赤焰炎龙 彭涉咄看到宋保太手执旗枪,阻住了黑衣人的去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喜。 彭涉咄大声道:“宋保太,你竟敢违背闷摩黎的神诣,今日你死期到了!” 原来这个黑衣人,正是那位与度翮从地道潜至石梁之下的张骏! 那个地道不知是何时所建,里面不仅有大量腐败的枯枝烂叶,还有些坠入其间,被沼气窒息的动物腐尸也充塞其内,简直如地底的坟场一般。张骏虽然在溪谷中将衣衫浸洗了一遍,但那股腐败的气味仍然挥之不去。 在宋保太眼里,眼前这个黑衣人衣裳尽湿,狼狈不堪,仔细看去,不就是刚才在祭台上喝止彭涉咄,使其不为宋保太的言行激怒的汉家少年么? 这彭涉咄居然说他便是“闷摩黎”的化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来彭涉咄已然急火攻心,语无论次,妄将胜利寄望于神祗了! 宋保太冷冷笑道:“哪里来的毛贼,竟在我罕羌装神弄鬼,本帅今日便将你的皮面揭下来!”说着左臂执旗枪向前一刺,直刺张骏前庭。 张骏左手一抛,将救下来的彭留泼抛与其叔,眼望宋保太,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张骏,既然凝真道长说你是‘破天星出’,度度师君又说你有‘凤皇奋举六翤’之相,此等关头,当显不凡不威,你何不便验证一下?” 张骏暗暗道:“好吧,既说我不凡,那我张骏就以自己的双手,打造出一片天地来!宋保太,你便是我的第一个试金石,来吧!” 张骏自溪谷石梁下,想通了诸多事,此刻间精神焕发,豪气干云,与昨日夜前日又有不同,劲随意动,那九节杖蓝芒迸发,极为灼目。 张骏口中喝了声“呔”,九节杖迅然向前一指,正点在宋保太旗枪枪尖之上。 宋保太人高马大,臂上力气甚巨,而张骏得两位道家宗师度力,力道也是不弱,枪杖相击,各自后退了一步。 宋保太暗暗心惊:“这汉家郎是彭涉咄从哪里请来的助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大力。刚才还真小觑了他!” 当下双臂握住旗枪,大声道:“好小子,力道不弱,再来!”双手挥动间,那一片乌云盖话口气语句,哪里像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俨然就是一个大人,还有他那一股子傲气,更是具有了作为一族之主的潜质!想自己两世为人,情绪抑郁,性格怯弱。哪里能够与身份匹配,更遑论将来担当大任?! 想起附身这十几日来的种种遭遇,当真是刀光剑影,危机重重。从贾氏叛乱到河东卷入的这场部落纷争,哪里不是尔虞我诈,烽火连连?黑暗乱世,若无勇胆豪情,无审度时机之智,便无生存之机。 空受了凝真子和度度师君的指点,原来到现在,自己还不如这个从小在强敌环伺的恶劣环境里生长起来的小童,张骏不禁脸上汗颜,同时心中涌升起一股豪气来:“张骏,你也该有所作为了!” 他拍了拍度翮的肩膀,长身而起,道:“好,我便助你去救彭留泼!” 度翮道:“我和你一块去!” 在这个时候,他的孩童心性却是表露无疑。张骏道:“你不用随我前去,就留在此处,我还得有事情要交你去做……” 张骏伏下身来,在度翮耳边低语了数句。度翮先是双眼大睁极不可思议地望了他老久,问道:“这样真的能行?你真能唤醒炎龙?!” 张骏道:“你都说我是度度师君派来助你的上师,我便有此驭龙的本事,到时你听我号令!” 石梁下,度翮听到张骏大声呼叫点火,顿时一个激棱。水月溪谷到处都是昨夜伏击研宋叛军时对方丢下的火把松明,度翮早已备好了两支。 听到张骏发令,度急忙点起松明,先将张骏先前以乱石和污泥封堵的道口刨开一个小口,然后将两支燃放得熊熊的松明用力扔入暗道。 突然之间地道内窜起了一股熊熊的烈焰,一道火舌挟冲霄之势呼啸而出,足足窜起了数丈之高,差点便将度翮吞噬其内。吓得他极为狼狈地跳入溪谷水中,深泅于水底,久久不敢冒头。 这是一条来自地底深处的炎龙,自经以松明引导呼唤,它便开始了破土挣扎,地底轰然巨响,大地为之颤动。从石梁处直到祭台间的一长条地面都在这声巨响中突然被冲破,数百块大石胡乱纷飞,随即一条火龙冲天而起,仿佛挣断了缚其身上多年的枷锁,如今得以自由,奔腾着咆哮着,将上百个躲闪不及的宋落羌兵吞噬其中。 乱石飞溅,火舌乱窜,三岘沟内便如换了人间。 数十个浑身是火的羌兵呼号挣扎着,拼命拍打着身上的火头,然这来自于地狱的烈火极其凶猛,即便是在地上翻滚扑打也是于事无补,许多被烈焰附着的羌兵在短短时间内便被烧得蜷曲一团,变成了一堆堆焦炭。 度翮终于憋不过气,从水底冒出头来,便看着这一条肆意喧嚣的巨龙不断吞噬着人的生命,不禁吓得再度缩入水底,心中对张骏充满了极度的敬畏:度度师君派使的上师,竟然真的能驭使炎龙! 彭涉咄浑身浴血,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眼中除了惊愕还是惊愕:“果然是闷摩黎的化身,不然怎么能够摧山折石,驭使地火?!幸好只是大头领一人触怒了真神,否则我彭落就全完了。” 宋保太一屁股坐在一汪积水中,浑然不觉屁股下的湿意,喃喃自语道:“难道彭落真受了闷摩黎护宥,命不该绝?!” 张骏也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地道内沼气瞬间爆发的威力如此之大,真是太可怕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九十九节 收复罕羌 虽说羌人轻生好死,面对敌人的刀枪剑戟,少有退却,甚至很多人连死都不会痛哼一声。但是,当面临着未知的事物,面对强大而无可抗拒的力量,他们心中同样充满了畏惧。 来自地底的火龙肆虐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带来的震撼却是极为巨大的。横飞的乱石砸得谷内坑洼不平,暴起的火焰仍在吞噬着一个个可怜的生命,直到将其肉体变成一团黑炭。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啊,人的力量,在它之前便如虫蚁般卑微,除了羌人的神主闷摩黎,谁还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唤醒地狱之火? 宋落羌兵幸者无不面如死灰,心中再无一丝斗志。 宋保太定定地望着那数十个在祭台之南拼命翻滚扑灭火,却似被火魔驱动而起舞的部民,他的目光几近呆滞,脑子里却如万雷轰响。 趁彭受那出征在外,他与研木迷吾密谋而攻入嵻山寨堡,夺了大头领之位。又趁彭受那横死水月山下,与研木迷吾合兵清剿彭落残部,以绝后患。 彭受那征兵的内应说什么彭受那在水月山下触怒了主神,因此被闷摩黎抛弃,因而暴死。彭涉咄又勇武有余而谋智不足,彭落,似乎已成为被尊神抛弃的部落了。 缺了彭受那的彭落就像是一条吸留下躯干的大蛇,虽然还拥有庞大的肉身,但不过是任由烹享的美味而已。宋保太很想享用这一份丰盛的蛇羹,这才极力北来。 水月溪一战,宋保太暗存实力,使得研宋联军功败垂成。宋保太有着他自己的私心,他想将彭落残留的力量为已所用。所以,在初战之后,单独从研宋联军中分离而出,奔至三岘沟,将彭落残存三百余众重重包围。 羌人奉闷摩黎为主神,相信他便是尔玛的守护者,时以鸟形,时以龙身。然而,除了族中几个耄耋老者声称见过闷摩黎显露神迹,羌人之中,哪个见识过? 而彭涉咄却声称得了闷摩黎神的眷顾,而且,主神已化身于年轻少年,正在他的渠落之中。笑话!彭涉咄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个汉家少年,提了根奇怪的手杖,冒充神祇的化身,竟然使得仅三百来的人彭落羌兵,在陷入重重包围后仍向已落发动反击,彭涉咄所为,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原来神迹果然存在!这汉家郎真是神祇的化身,唤醒了地底强大的力量,酿成肆虐的火焰,将宋落生生葬于火海之中! 可恨哪,原来一直资助自己渠落的临洮辛家,那个狡猾得像狐狸一样的辛二郎,也看出了那少年是神祇的化身,到最后关头弃已而去。那辛二郎却不将话说个明白。可恨哪自己到了最后还蒙在了鼓里,将整个渠落全部葬送在此!失于了自己的渠落,便如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隼鸟,再也没有能与研木迷吾角力的资本。宋落,才是真正被神祇抛弃的对象! 现在才知道这一切,全晚了! 彭落幸存的近百羌兵同样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谷中发生的一切,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良久,浑身浴血的彭涉咄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振臂高呼:“胜了,我们胜了!” 彭落羌兵这才中呆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脸上全是狂喜之色,彭落羌兵们奔走相告:“胜利啦!我们胜利啦!” 以三百受困之卒,以御七百人精悍的之敌,这一场胜利来得太不容易了! 张骏看着南面呆滞,北面狂喜的两落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此后,宋落羌兵再无战意,胜负已定。 张骏缓缓走向南方,他要去看看,助他完成点火任务的度翮,有没有被爆炸的沼气所伤。 张骏走在石梁上的身影,远远地显得神秘而高大,众羌兵不禁双膝一软,伏地拜喊:“闷摩黎万岁!” 这一刻,他们的崇拜与敬畏全然发自内心。是张骏让他们亲自见证了神迹,从今以后,张骏便真正成为了彭落羌人的神祇,即便是张骏使令他们赴刀山火海,也绝对心甘情愿。 接下来的事情极为简单,已被神迹镇摄的魄的近三百宋落羌兵,乖乖地做了不到百人的彭落羌兵的俘虏。只有最终清醒过来宋保太单骑潜逃。 水月河谷宋落羌兵的全军覆灭,带来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消失传到峡沟之南的研东驻地,研木迷吾惊得坐立不安,而那神祇之怒的传说,更令研落羌兵一落千丈!待消息传入嵻山河谷,暂时依附研木迷吾的木、姜、妫、仡、布甲等诸渠落再次起反,声称奉迎彭落回寨,集兵讨伐研木迷吾。 自封研侯的研木迷吾受彭涉咄落与嵻山诸落的前后夹击,再加上部民无心再战,顿时兵败如山倒。三日之后,研木迷吾被生擒,罕羌诸落依张骏之意,奉彭受那遗子彭留泼为大头领、彭涉咄为义渠帅,暂摄罕羌诸事。研落大部青壮被编入彭落,余部则被打散充入镇叛有功的诸落之中,至此,罕羌之乱平息。 ------ 黎明,水月山上升起第一抹晨曦之时,山下已是人影绰绰。 巴山獠人扶老携幼,走出岩穴,聚于瀑潭之畔石屋之前,为张骏与清吟送行。 数日前的那一场血战,使獠人青壮尽失,但是,经张骏的努力斡旋,从水月山真到三岘沟一带方圆上百里的区域,从今以后尽划为獠人所有。甚至,獠人的少主度翮与罕羌的少主彭留泼还约定盟誓,两族比邻而居,永不相争。水月山从此成为獠人的永久居所,不再被罕羌索回,而獠人的少年一代还在,或许十年之后,巴山獠人,将重新成为一手执刀剑,一手持板榍,纵歌而战部落。獠人与罕羌之间的战火得到消弭,张骏因此也被獠人视作恩人,所受礼遇近乎生前的度度师君。 因前番清吟腿部受创,在水月山养伤,张骏因此也在水月山中已逗留了数日时间,不知山外风云变幻,等到青吟青吟箭伤痊愈,他二人便要赶往金城。獠人留之不得,因此齐集于石屋之前相送。 度翮这几日与张骏形影不离,先前是心生敬畏,但几日下来,更多的时候是将他当为自己的兄长一般,没事的时候便缠着张骏给他讲山外的故事。张骏姑臧少年公爷,自然见多识广,再加上两世为人,因此讲起故事来便丰富多彩。昨夜听说张骏要离开,度翮心中自然不舍,便一直央求着阿姊,想要张骏留下。 但度娘从青吟口中,已得知张骏不凡的身份,自然知道他不可能在水月山中久留。反过来宽慰她这个小弟弟。 这个黎明,度娘已摘了头上的牛首面具,改而在鬓间插以两件亮晶晶的银饰,脸庞清秀而洁净。这度娘年纪不过二十许岁,但身为獠人首领之女,早早便接掌了族中大事,举手投足,极为干练。 度娘酹水酒一尊,双手呈与张骏,道:“张郎,此去路途艰险,万望珍重。” 张骏接过酒尊,将酒一饮而尽,道:“贵族居此山中,大为不易,不过如今山外战云密布,待得驱尽胡虏,我再请示叔父,为贵部请留一处膏腴之地安居。” 度娘摇头道:“张郎美意,度娘心领了,只我度族儿女早已习惯边山鄙野,如今能安居水月圣山,不敢复求。此水月圣山,永为张郎所留,他日张郎掌柄凉州,若有召唤我度族之日,度族儿女自当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张骏双手拱礼,道:“如此,多谢!张骏告辞!” 说完便与清吟联袂而出,度翮泪眼晶晶,大声道:“张郎,你一定要回来!” 张骏向后扬了扬手,大步而行,身后一道脆如黄莺的歌声响起,如一缕清泉流泻而出,直润心田。张骏虽不懂得獠人之语,但还是听出了歌声中饱含的留恋之意,随后歌声变为大合唱,数百个獠人妇孺纵声而歌,婉转幽越。 ------- 张骏与清吟此番行走的路线,是往北翻越薄寒山,直趋金城关。此番行程大约八十里,二人需走一日一夜。因此自出了水月山,便脚上加速,快步而行。及至中午时分,前方出现了一片植被葱郁的群峰,只见其间有一道山脉长达数里,就像一条蜿蜒的巨龙从三岔沟谷的山梁直抵沟底,似苍龙潜行,龙首之上,一棵茁壮的榆树铺天盖地,似龙之狰角。龙首两边各有一道山脉,左峰如虎,右峰如象,将龙首拱抱其间。一阵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二人身上的暑气顿时消减。 行到此处,清吟看得眼前山势,心中突然省起,这山叫太平山,乃薄寒山西脉,月前他与凝真道长曾在山中宿了一夜,此山形似潜龙,左右虎象围护,实为关风守气,景净尘清的洞天福地。便雀跃道:“张公子,此处便是金城郡南的太平山,直消我们翻过这道龙脊,北坡以下,便是金城关了!” 张骏听说此处已离金城关不远,便舒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在此暂作歇息,午后再走吧!” 二人便走到大榆树下,吃了些清水干粮,稍作歇息。张骏背告榆树,吹着清爽山风,渐渐地意入逍遥,神游太虚了。 他梦到一处黄土台塬上,烟尘正急,青黑两军你来我往,激战正酣,他身为黑军中一名统兵大将,正率部与敌厮杀,手中九节杖化为一道利剑,纵横驰聘间,锐不可档。突见前方敌军中一赤须大汉策马冲来,那人手执双槊,如风轮盘卷,同样锋芒毕露,转眼间便与他战成一团。张骏凭九节杖任意变化,忽枪忽剑,忽光忽电,与此劲敌足足战了数百个回合,终于将之迫下马来。他正欲将敌枭于马下,忽听得台塬土城雉碟之上有人焦急喊道:“张郎不可!张郎!” 张骏抬目细看,迷蒙的烟尘中幻化出一张女子的脸来,那面容似乎极为熟识,自己却一时想不起来,那女子双手扶堞,急切摇头道:“张郎不可!张郎!” 张骏坐骑突然发作,蹄蹶身摆,惊惶不安,他紧紧勒住缰绳,却是无济于事,身子被坐骑猛甩落,扑愣之间,他从迷梦之间惊醒过来。 只听得有人不断喊道:“张郎!张郎!”身子被清吟不住摇晃,张骏睁眼,发现前方平山峪口整整齐齐地立了三百来个羌人。但见这三百羌人黑衣皮甲,刀锋箭足,布囊鼓鼓,似乎已作了长途远征的准备,而为首者正是那暂摄罕羌诸事的彭涉咄。张骏见远在南面嵻山的彭涉咄居然率部到了平山峪,诧道:“原来是彭渠帅,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彭涉咄率其部三百余羌兵齐齐拜倒,道:“张郎,闷摩黎,我等蒙受您的恩佑,方保安宁。从今往后,罕羌儿郎愿毕生追随于您,听随驱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百节 狄道攻防(一) 当张骏与三百罕羌勇士兵终于走出大山,抵达金城关之时,河洮攻防,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建兴十年七月二十日,狄道东南二十里,陇门。 此处群山叠嶂,险峙峥嵘。源自东南高城岭的陇水滔滔浪卷,凿壁成川,在群山中冲积出一片狭长的河谷平原,平原上土地肥沃,水草丰茂,自古以来便是陇山诸胡的生息之所。然而陇水到了距狄道城东南二十里地时,便被陇水南北箕出两座巨峰紧紧锁住,仅留一线峡关。这一处峡关将陇水河谷与洮水河谷隔离开来,恰似一道天然而生的大门,擎天壁立,绝岸高耸,因之位于陇水之上,故称为陇门。凡从渭源西进河湟,必从陇门经过。 狄道乃湟中河西的通衢重镇,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而陇门群峰绝立,乃狄道之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山重隘。自秦时起,始皇便于狄道东西三十里处筑建长城,为秦长城西端起首;又于陇水之上筑陇门关城。秦长城、陇门关,雄关长城遥相呼应,共御陇西戎胡。 魏齐王曹芳正始二年七月,蜀卫将军姜维、督车骑将军夏侯霸、征西大将军张翼等数万人攻魏,越高城岭,过枹罕,围攻狄道城,后魏关西将军邓艾,征西将军陈泰绕故关,军抵陇门,于山中燃火击鼓,与城内守军联络,又扬言切断姜维军粮道,致蜀军震恐。姜维攻陇门不克,遂退走钟堤。鉴于陇门关天险,晋永兴二年,凉州刺史张轨遣狄道人李雍,重新修缮陇门,如今陇门关墙高达三丈,厚达两丈,倚崖临水,与山中长城守望呼应,使之成为守卫陇西的最后一道巍巍雄关! 胡赵帝国皇帝刘曜挟秦雍诸胡达十数万众,自关中西来。自南安分兵之后,刘曜亲率十万北军,自襄武溯渭源西进,越高城岭,下陇坂,连克庆坪关、上阳关、黑古关等多处陇坻关口,如陇水般浩荡西卷,但在陇门之前,却如巨浪拍打岸礁,被这个巍巍雄关,牢牢阻于山前。 因陇门关特殊的地形限制,不利于大军野战,且在关前一里之地,仅有一小片可供十马共进的河滩斜地,刘曜的十万大军如同臃肿不堪的贪吃之蛇,被困在狭长的陇谷之内,每日叩关,仅可上阵数百人与守军相攻,军中冲车云梯根本派不上用场,而妯动砲车,收效寥寥。胡赵军如同缚住了手脚的巨汉,有力施展不开,而陇门关凉州守军仗着厚墙高关,易守难攻,关城之中粮秣充裕,每每给敌大量杀伤。 ------- 陇门东南十里,陇崖河谷内,一大片营帐毗邻相接,连锦不绝,其间河谷台地上,有一处中军大帐,帐极宽阔高大,帐前竖有一面九尺大纛,迎风猎猎。此帐,正是匈奴皇帝刘曜的军中行辕。 刘曜,字永明,据传是匈奴单于於夫罗之苗裔,屠各贵种,今年四十八岁,身长九尺有余,双臂垂膝,双眉雪白,目有赤光,颔下百十根红毫长过三尺,垂拂于胸,形貌威猛不凡。这刘曜幼年丧父,由其族叔刘渊抚养,年幼聪慧,性格拓落高亮,与众不群。他箭术娴熟,铁厚一寸,能射而洞之,被称为“神箭”;又喜好读书,却志在广猎而非精读文句,熟读兵书,擅长工草,常自比乐毅萧何,当时世人皆不认同,唯有族兄刘聪知其才能,称之为“魏武之流”。刘曜年轻时好游侠,在京都洛阳游历时,因坐罪待诛,于是逃亡朝鲜,后遇朝廷大赦方得回故地。 永兴元年,其族叔刘渊召五部匈奴,于左国城初建匈奴汉国,刘曜已崭露头角,为建威将军,先后率军攻克泫氏、屯留、中都等地,为国夺得并州大部。永嘉五年,刘曜同羯人石勤、青州飞豹王弥会攻洛阳,其命部众烧毁洛阳坊市,杀诸王公及百官三万余人,并将怀帝司马炽、孝惠帝皇后羊献容及传国玉玺掳送平阳,刘曜以功拜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中山王。后来刘曜与河内王刘粲合攻关中司马模,陷长安,掳愍皇帝司马邺。至刘聪子刘粲即位,更封刘曜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坐镇长安。因刘粲即位后荒淫无道,沉溺于酒色,朝政遂为外戚靳准所控。建兴六年八月,靳准与从弟车骑将军靳明、弟卫将军靳康发动兵变,杀刘粲,弃尸于市,并尽屠平阳城所有刘氏宗室。远在长安的中山王刘曜听闻靳准之乱,遂率军由长安赴平阳,行至赤壁,遇出逃平阳的太保呼延晏及太傅朱纪、太尉范隆等,受其劝进而即皇帝位,改元光初,建立赵国。 此际大帐行辕内,刘曜正手捧酒坛,原来赤红的眼眸通红似血,他一张紫膛脸因酒精刺激而变得紫红。这位胡赵之主,今日,又喝醉了。 久攻陇门而不克,使刘曜心烦意乱。 当今天下时局,晋室司马睿避匿江左,倚大江天险而得以苟命,其势可不足为虑也;北部鲜卑杂胡癣疥之痒,行羁縻而可靖边,也不足虑也;西北凉州孤据河陇,乃帝国腰膂之刺,虽需防范,但非是帝国之大敌。刘曜心头真正的大敌,便是那位原为汉赵臣子,却叛出赵国,自封为大赵天王的羯奴石勒。石勒以一介贱奴,集三十六骑而附大冠大汲桑,趁天下大乱,竟能据冀并诸州,俨然实力雄傲江北,让人不得不防。 当年靳准之乱,刘曜受诸臣劝进而即皇帝位,便封石勒为大司马、大将军,与之相约会攻平阳。然则靳准初乱,他与石勒皆欲并吞靳准部众,因而暗起机心,勾心斗角。刘曜虽东出长安,驻跸赤壁,但刘曜的关中军力量不足,唯远远观战。当时真正参与平叛的大军,唯有石勒的襄国军而已。靳准欲降石勒而被刘曜所得,石勒陷平阳点而资财无获,最终刘曜捡了大便宜,石勒吃了哑巴亏。从此刘曜石勒剑拔弩张,遂成水火之势。 如今石勒据有冀州大部、司州一部、并州大部、幽州一部,并吞并了兖州、豫州部分地区,北国之中,兵力最盛。石勒以中山公石虎,兵临蒲坂,与胡赵军隔河相望,隐有侵掠关中之势。因此,刘曜此番率军亲征河西,为的是稳定后方,拔除腰膂之刺,拓扩疆土,终与石勒一决雌雄。 刘曜欲以雷霆之威而征服凉州,所行方式乃速战速决,底定河西后回师关东。 三路大军分路合击,如大浪涤尘。平西将军刘咸之南路大军,已攻破连麓关,兵抵洮水海甸关;征西将军刘贡之中路大军,已拿下官堡,沿漫坝河北进,兵出洮水黑屲关,与狄道城隔河相望;唯有自己所率的北路大军,被死死阻在了陇门关以东,不得寸进。 关后二十时便是河洮重镇狄道城,只要攻破陇门关,便可与刘贡之中军大路一个从东面,一个从南面,两面夹击凉州军。只要狄道城一下,胡赵大军军锋可长驱直至河湟,到那时还不怕凉州张茂老儿不伏地臣服?但就是这得九十九步而望百步不达,令刘曜心急如焚。 刘曜不是没有想过使军中精锐,绕过陇门关,取道狄道城,但陇门关南北山上皆是秦长城,凉州军守卫日夜戒备,与陇门关已牢牢连与一体。 刘曜好酒,动辄饮酒数升,军中常备其饮用酒水,此番心烦意躁之下,更是连饮了七八升烈酒,只喝得醉眼朦胧,但心中烦乱之气却未见消减。 刘曜饮酒之时,不喜被人所劝阻,凡胆敢谏劝阻其饮者,多为其当场毙杀。同时刘曜酒醉之后,脾性易变,属下侍从稍有碍眼,也要鞭抽杖杀。因此军中卫士眼今日主上因战事不利又喝得醉醉熏熏,不禁心寒胆战,生恐一不小心触怒的龙颜,惹来杀身之祸。 此际,刘曜左右的常侍内官樊播,此际在刘曜帐中便是战战競競,如履薄冰。这樊播是河内人氏,原本是晋孝惠皇帝的内宦官,后又为愍皇帝左右的常侍内官,及愍皇帝被刘曜掳,樊播便转归胡国,成为了刘曜左右的内官。这樊播侍奉过三主,算得上是经验丰富的内官老人,但在刘曜面前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今日刘曜在酒醉之后,已杀了两个军中侍卫和一个不开眼的小寺人,差点连累樊播也做刀下之鬼,幸得他聪明机敏,用言语生生将杀局扳转回来,这才得以逃脱生天。 “凉人可恶,区区一个小关,竟阻我天兵如此之久。张茂老儿不知朕雷霆之怒乎?可恶!待朕荡平狄道之后,定屠尽城中人畜,一个不留……呃……”刘曜像一只受困的疯虎,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复又拍开了一坛酒,咕咚咚一阵猛灌,溢洒的酒液淋得他胸甲缚裤全湿,地上也积了一汪酒水。这刘曜将喝了大半的酒坛往外扔出,呯然摔裂在帐间案几之上。 樊播双眉低垂,但眼角的微光却在注意着刘曜的一举一动,心中暗暗祷告道:“上苍啊,求陛下阔饮之后,立即寝安吧,奴婢再也受不了此间折磨了……” 就在此时,刘曜醉中嘟噜了声:“拿酒来!”声音虽是含混不清,但樊播却如狸猫一般反应敏捷,腾地跳将起来,那速度竟不亚于壮年男子,他飞快地从帐内取了一坛酒过来,弯腰低首,恭恭获获地将酒呈递上去。 刘曜接过酒坛,刚要拍开封泥,帐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道:“陛下,多饮无益。今日勿再阔饮了!” 刘曜赤红的眼睛猛然一睁,眼中红芒如利箭射出,喝道:“谁!胆敢阻朕饮酒!” 帐外一人健步而入,只见此人乃年约五旬的中年文士,著卷荷白高帽,青衫博袍,眉梢发鬓却漆黑如墨,颔下五柳长虚,高瘦却并不显单薄,颇有出尘之姿。 樊播见得此人入帐,心中大喜,暗道:“原来是游司徒来了,这下奴婢可以歇一口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一节 狄道攻防(二) 这位青袍博袍的中年文士,便是素有赵国智囊之称的大司徒、录尚书事游子远。 游子远,冯翊大荔人,少有才华,时为晋司空张华所赞,张华曾评价其“气度宽宏方正”。晋孝惠帝时,八宗室王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经致兵戈四起,民不聊生。游子远深感晋失道,便断了取仕之心,转而入商洛山隐居。及至刘曜平靳准之乱后,据关中称帝,深闻游子远之名,着令原与游子远同隐商洛山,现为刘曜辟为散骑常侍的董景道劝请出山,封为光禄大夫,为其顾问。 这游子远好明经,尊郑玄,熟《三礼》之义,博学明道,并深知秦陇典故。两年前曾仅以五千老弱而勘定关西大乱,为朝野所重。 游子远在大帐中央站定,向刘曜躬身长拱,大声道:“陛下,臣游子远拜见!” 刘曜乜着醉眼看了游子远半晌,这才将之认出来,大大地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地道:“原来是游、游卿,游卿来得正好,朕一人饮酒不欢,陪朕、朕共饮……” 游子远道:“陛下已然醉也,不宜再饮!臣此番回军。有条呈要禀告陛下……” 刘曜紫红脸膛登腾不悦之色,怫然打断游子远的话道:“朕每、每饮十升不醉,现、现清醒得很!游、游卿切莫、莫欺朕……有何条呈,陪朕饮、饮后再说……” 游子远脸色如仪,但心中却是微微一叹,眼前的这位胡赵之主,论才干可追开国世祖,且感恩重义,少年时坐罪落难,逃奔刘绥,刘绥将二人藏在旧书柜中,用牛车载送与晋阳太守王忠,并由王忠送至朝鲜。在朝鲜时刘曜与曹恂饥窘交迫,孤苦怜丁,甚至隐姓埋民,被迫出来做吏卒。幸遇朝鲜令崔岳,见刘曜形貌异于常人,便追问事由。刘曜只得自首,叩头哀求。崔岳叹道:“鸟兽投怀,要欲济之,而况君子乎!”给刘曜以衣服,资供书传。刘曜因此得以在朝鲜存活下去,后遇朝廷大赦,才回归故土。但到刘曜飞黄腾达,贵为一国之主时,他的几位恩人已然离世。因此有一次刘曜在与群臣在东堂共饮,回顾往事,不禁泫然落泪。于是下书使人去查找恩人的子孙,荫封厚渥,以报当年之恩。 然而眼前这位胡赵之主,同样刚愎自用,行事武断。两年前,其部将解虎与长水校尉尹车密谋作乱,暗结巴酋句徐库彭,事泄。刘曜震怒,斩车与虎,并将句徐库彭并巴氐酋帅五十余人押至长安,囚于阿房,意欲杀之。游子远得知消息,因而进谏道:“圣主用刑,惟诛元恶,不宜多杀。巴氐句徐库彭虽得罪,宜赦之,削其兵权;若杀之,其党必然谋反,关外之地,非复国家之有。”但刘曜不听,游子远因而叩头至流血苦谏,反令刘曜更怒,叱道:“莫非你也是乱贼同谋,因此来向我说教的?!”命左右武士将游子远投入大牢,令人将句徐库彭等五十人全部杀掉后,在闹市街巷曝尸十日,后投入渭水。 刘曜此举,导致关西巴氐尽叛,四山义渠诸部共推归善王句渠知为主,羌、氐、巴、羯响应者达三十余万人,至国境白天都不敢开启城门,长安震动。而深在狱中的游子远尚不知句徐库彭等已被杀,犹上书刘曜苦谏。而刘曜正为杀巴酋逼反诸胡,致使国境不宁而烦扰不已,因此心火正盛,竟叱左右速去狱中,杀游子远。幸有朝中重臣中山王刘雅、朱纪、呼延晏、郭汜等人苦谏,说:“子远幽狱尚谏,所谓忠于社稷,陛下纵弗能,奈何杀之?若子远朝诛,臣等亦暮死,以彰陛下过杀之愆!天下人皆当去陛下,蹈西海而死耳!陛下复与谁居乎?”一干朝政重臣不惜以死相谏,才让刘曜冷静下来,赦释游子远,封其为车骑大将军,都督雍秦征讨诸军事,大赦境内。 游子远以五千老弱,征讨巴酋氐人,至雍城,游子远并不直接与敌相接,而是以抚代剿,于是陆续有氐羌来降,短时间内降者便达十万余人。只有拥部十万余家的氐羌头领虚除权渠守险不服。这虚除权自号秦王,国号“平赵”,游子远率军进攻,与之接战,五战五胜。后又以计败虚除权渠子虚除伊余,虚除权渠披发毁面,出寨请降。西戎之中,以虚除权渠最为强大,虚除既为游子远所败,附近的其他杂胡都纷纷投降。旋以挟胜之军旅巡陇右。游子远谏呈刘曜任命虚除权渠为征西将军、西戎公;将伊余兄弟及其部落二十余万口尽迁往长安。 西戎既服,关西靖宁,刘曜喜出望外,擢游子远为大司徒、录尚书事。 更为重要的是,眼前这位胡赵之主嗜酒,喜悦时畅饮,烦躁时暴饮,而且饮无节制,每饮皆不醉不休。即便在行军作战,军中常备其专饮御酒便需要十数车,不仅增耗后勤,而且为行军作战带来不利的影响。 如今看刘曜神态,已然醉了。但他仍又拍开了一坛封泥,却不知这一坛御酒绝大部分都倒在了胸甲之上。尔后酒坛一松,落地摔得粉碎,他则直挺挺地躺在碎瓦酒泥之间鼾声大作,显得已醉睡了过去。 樊播见状,慌忙去扶,颤声道:“主上!主上!”但刘曜烂醉如泥,樊播根本扶不起来,而一干侍卫武士怕刘曜醉酒发狂,加害于已,早已避于帐外,樊播焦急地对游子远道:“游司徒,现下该当如何,尚请指教奴婢?” 游子远见刘曜醉态如此,轻轻一叹,道:“陛下已然安歇,你且唤人为陛下宽衣吧!” 樊播应了声诺,随即其特有的公鸭嗓音在大帐中回荡:“来人,快,快扶陛下入胡床安寝!” ---------- 距刘曜大帐行辕不远的一处主将营帐,此时却呈现另一番景色。 大帐门前一只高擎的旗竿,一面玄色苍狼大旗猎猎而舞。营帐内禆将武官进进出去,一片繁忙。大帐之中,一面巨大的沙盘中,粗粗地勾勒出秦陇的山川地图,在以白色线条代替河水的以东各处要镇,已插满了黑色的小旗,仅在河双与洮水相交的一小片区域,几个重镇上还是一片空白。金城、勇士、榆中、狄道、临洮、枹罕,显示这些城池尚在凉州军手中。 沙盘上作墨最多的,便是二十里外的狄道城,那个以朱砂红线标注如血一般的拦路虎,就是这个令胡赵军极为头痛的陇门关。一道险关,将如潮水般奔至的胡赵大军,永远隔在了关东,奋威将军呼延寔啪地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木杖,长叹一声,将目光从沙盘中收了回来。 匈奴贵族之中,地位最高的是挛鞮、呼延、须卜、兰、丘林五姓,其中挛鞮是匈奴单于姓氏,而呼延等四姓乃匈奴后族。汉赵建国以来,四姓朝中高官者逾半,其中呼延氏最为显赫。汉赵皇帝刘渊、刘聪父子的皇后均是呼延氏,有大宗正呼延攸、大司空呼延晏、卫将军呼延瑜、镇东将军呼延谟等。 呼延寔现年三十余岁,正当壮年,身材健硕,一脸紫红的胡须,鹰勾鼻梁,淡褐色眸子,孔武有力。在高峻群峰下的陇水河谷,就像一个坚固的樊笼,陇门战事不利,也逼得这个草原上的苍狼如笼中困兽,坐立不安。 刘曜这几日宿醉,作为皇帝左右的统兵大将,更感重责在身,呼延氏一族虽然地位显赫,但与光文帝、昭烈帝时期相比,已然没有那么优渥。如果呼延寔在战场之上不立得战功,那么就很难“帝简在心”了。 前方的关城,呼延安也不知登高遥望了多少次,那个在群山之中的关城,就像是一个坚固的乌壳一般,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就在今日,呼延寔率两千匈奴健儿狂攻了三次,但都被那该死的地形制约,草原男儿有武力施展不开,砲车只在关墙留下了十几个凹痕,而他的健儿们,则有三百余人丧生于守军的乱箭之下。呼延寔恨不得变成一只苍鹰,从群峰之上飞过去,抓起那些躲在龟壳中的南蛮子,将之狠狠的撕碎,碾成肉泥! 就在呼延寔在沙盘边上恨恨乱想,帘门一掀,一个身材高瘦的汉人男子走进帐来。此人一身青色博袍,斯文儒雅。呼延寔素来瞧不起汉人,他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南蛮子成日里只知道耍嘴皮子动心机,主上真正需要,还是他们这批草原苍狼的子孙。但主上自坐镇长安之后,便器用南蛮子,如郭汜、朱纪、刘均、等,后来更是将董景道等腐儒从终南山里刨出来,委以重任。一个个南蛮子写写文章,便爬到了为帝国抛洒热血的勇士之上,这令呼延寔心中很不爽快。 这身青衣博带的汉人男子在帐中站定,唤了声:“呼延将军!” 呼延寔心中一震,急忙回过头来。眼前这汉人男子清秀儒雅,颇有出尘之姿,正是现帝国的大司徒游子远。 刘曜宿醉,要到明日方醒,游子远便知今日无法向主上禀告条呈,但如今战事胶着,每拖一日,十万大军的粮秣军需便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因此他等不得刘曜醒转,转而来到了呼延寔的军营大帐。 呼延寔虽然瞧不起汉人,但这位游子远却是例外。游子远虽也是一介汉人文士,但两年前他凭五千老弱之卒平定关丁三十万诸胡叛逆,光此一举,朝中自认没有几人能办到。因此呼延寔心底还是极为佩服的。且胡赵官制取汉魏旧制,分上中下九品,游子远为一品秩,他呼延寔属于五品杂号将军,虽然屠各种在胡赵帝国地位颇高,但在几任皇帝的刻意要求之下,位阶尊卑不得逾越。 呼延寔慌忙抱拳一礼,恭声道:“末将呼延寔见过游大司徒!游司徒请坐!”令人立刻搬来了胡凳。 呼延寔对在胡凳上挺身端坐的游子远道:“不知游司徒今番到敝帐,有何事指教!” 游子远道:“呼延将军,眼下战况如何?” 呼延寔听游子远这么一问,心中登时有些恼意,这游司徒睁眼说瞎话,眼下的战事你自己不是看得很清楚么,怎么还来问我?但好在他在朝中已久,性子没有年轻时那么急躁,脸上微微一动,还是克制了语气道:“此处山形地势太险恶了,凉州蛮子又将陇门关经营得像龟壳一般,末将已攻了数日,未得寸功!” 游子远轻叹一口气道:“陇门自古便是关山锁钥,自然非同等闲关隘。凉人善战,闻名久矣,凉州军能在此坚守到今日,也在情理之中。然某也听闻征西将军已兵抵洮水之黑屲关,黑屲关以下便是狄道城。若征西将军攻克黑屲关,陇门天险再无用处,我军只需派一小旅,从西而入其背,断其粮草,陇门关便不攻自破矣!” 呼延寔见游子远当下所谈,也不是什么奇妙的计策,不禁大为失望。当日他随侍刘曜登高观察战场时,主上的说法与游子远的相较不远。但且不说黑屲关同样是一处难以攻破的险关,即便攻破了黑屲关,然后绕道对陇门关两面夹击,但主上御驾北军,怎么肯甘于堕后于中军?因此,唯有全力拔下此关,先行抵达狄道城下才是要务! 呼延寔有些轻屑地道:“这便是游司徒的良策了?” 游子远双眼洞烛万里,自然看得出呼延寔说此话时透出的失望之意,他微微一笑,道:“此当然算不得良策,凡胸中有些点墨的行军参军,也能看得出来。某现下也不良策,不过眼下却有一件小功,但某手无执戈之力,不知呼延将军可否愿意助某去取呢?” 呼延寔听罢睁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道:“莫非游司徒已有了克破陇门关的良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二节 狄道攻防(三) 游子远上躯笔挺,静立如松,一双清锐的眸子扫过呼延寔的脸膛。后者正听了他的话,又是欣喜,又是急切,欣闻有战功可觅,就像一只野猫儿守着了搁浅的鱼儿,虽美味就在眼前,却抓捞不及,心中搔痒不已。 游子远微微一笑,捋了捋颔下修剪得齐齐整整的美须,道:“呼延将军,可愿陪某在军中走走?” 呼延寔正想着将会有怎么样的一份功勋摆在自己面前呢,忽听得游司徒之语,先是一愣,随即一个激棱,游子远有一份功劳相赠,可不得怠慢了!当下便道:“末将愿陪司徒大人巡视左右!” 游子远哂然一笑,道:“如此,先谢谢呼延将军了。”当下从胡凳上长身而立,极为儒雅地抻了抻袍摆,双手随意地负于身后,洒然走出了呼延寔的军帐。 胡赵大军的营地顺河铺展,连绵数十里,陇水两岸旌旗如林,却是按不同的部落分成了好几处营落。匈奴屠各本部的营帐居于中后方,军士皆是随刘曜东西征讨的勋贵子弟,称为“亲御郎”。亲御郎兵士挑选极为严格,不仅要求是屠各本部贵族子弟,而且骑射、弓步必须有独到之处,可谓是精锐中的精锐。亲御郎将士共八千人,由刘曜亲自率领,其营盘扎实厚重,秩序井然,如众星拱月般拱卫刘曜的大帐行辕;亲御郎军帐之后,便是匈奴属落人马,也如棋盘下子,按次秩分布亲御郎军帐外围;再外便是从秦雍诸地征召而来的氏、羌、稽胡、羯戎等杂胡部落,此类部落营帐却随意得多了,安营扎帐未有定制,往往是择一处临水干燥之地扎帐,如流水落花般星散于河边沟谷斜地之间。很多部落甚至将这一次进军河西当成了一场长途游牧,部落中带来了大量的牛羊马匹,顺势在河谷间放牧,远远看去,河滨谷地中牛羊成群,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游子远在各处营地中信步而走,脸上平淡如一,然不管是匈奴部落军帐,还是诸边杂胡,知其名望者甚多,特别是秦雍诸胡,更有很多部落酋主渠帅远远见到游子远,便热切地前来迎接。 游子远极为亲和,与诸部首领款款而言,但所言却尽是些“今年贵部牛羊几何”、“去年箭伤可否痊愈”、“帐下添丁几口”、在某个部落未看到熟识的老酋长,便问其子侄“老酋主身子骨是否安康”等家常话语。 呼延寔一路跟随,见游子远全不提所在帐中所说,专与诸胡拉话套近,逐一慰问,心中渐生不耐,照如此一路走下去,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与这地乱七八糟的杂胡拉不完闲话的。便叫道:“游司徒!” 游子远缓缓回过头来,道:“呼延将军,何事唤某?” 呼延寔暗道:“汉人做事就是曲曲绕绕,杂胡能随我大赵大军西征,还不是我主陛下赐予的的鸿恩,何需你再示之以恩?”但嘴上却不敢这么说,而是道,“游司徒,酉时将至了!” 正是这时,前方一处大帐辕门突然洞开,数骑隆隆,卷起一阵尘土,马上一人远远高呼:“游司徒……”在距游子远丈许之处,那骑者便滚鞍落马,单膝跪地,大声道:“游司徒,是什么风将您给吹到小羌弋仲的帐前啦! 游子远脸上浮出一缕亲切的笑容,远远招手迎上去,一把扶起那人,道:“姚首领,去年泾水一别,姚首领风采依旧,可喜可贺啊!” 那姚头领年刚过四旬,正值壮年,身材高壮,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粗犷豪放,双眼精光熠熠,显得雄武而刚毅。闻言哈哈大笑道:“小羌姚戈仲全赖游司徒鸿福,方有今日之荣。我说小羌帐前旗竿上,今晨有一喜鸦报喜,原不知道有何喜事临帐,现在却知道原来是大贵人游司徒来也!来来来,请司徒纡尊降贵,至小羌敝帐一叙!”又对身后一位健硕青年道:“益生,快回营告知众儿郎,就说我们的大贵人驾临,今夜全落杀羊饮乐,不醉不休!” 那青年骑士姚益生应了声诺,急急策马而去。游子远忙对姚弋仲道:“姚首领如此热忱,子远愧不敢受。今日子远前来贵羌,乃有事相求于首领!” 姚弋仲右拳在自己胸口上重重一拍,道:“游司徒客气了,能用得着小羌,正是戈仲的荣幸。但凭游司徒一声令喝,小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游子远执着姚弋仲的手,道:“姚首领请随我来!”引姚戈仲与呼延寔见过会面。呼延寔自然认识这姚弋仲,知道他是榆眉泾水边的一个羌胡首领,两年前游子远以车骑大将军,都督秦雍征讨诸军事镇关陇之乱时,姚弋仲便是最初几个投城的羌落。如今看来,这姚弋仲与游子远的关系颇为亲密。 呼延寔身为屠各贵种的奋威将军,自然瞧不起这依附小落。两人见面,呼延寔只是随意地客套了几句。而姚弋仲大大落落,不以为怫,继续与游子远谈笑风生。于是,诸人数骑边走边谈,渐渐地走至营落前方,离陇门关五里远近的一处石台之下。 ----------------- 这是一方突兀而崛起于山腰间的大石,绝壁凌空,如苍鹰展翅于陇水之上。此处石台视野相对开阔,正是远眺陇门关的最佳之地。数日来,刘曜曾不止一次率众部将武卫登临石台,远眺陇门关,以至通往石台的地方已拓出了一条大道。 游子远沿道缓步登上石台,昂身远眺着那在夕阳之中的巍巍关城,一抹余晖洒落在他高瘦的身躯上,形成一道绚丽的光晕。姚弋仲倒一味如常,倒是身后的呼延寔,面对游子远挺拔的背影,竟心生不容直视之感。 只听游子远漫声说道:“陇门关,厚笃高重,果然是陇西雄关!” 姚弋仲接口道:“是啊,凉人将这个关口经营如铁桶一般,前日小羌率部相攻,也只攻前至关墙里许之地,凉人箭矢簇发如雨,伤我儿郎上百人,弋仲不得不饮憾而退……” 呼延寔道:“汉人素爱玩些奇技淫巧,将关城修筑得如此厚实,难道不知道阻住了外人的同时,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么?还是我草原男儿策马扬鞭,无遮无挡,来去自如,大草原才是我苍狼子孙纵横驰骋的疆场。陛下让我们攻伐这种关城,实在是缚手缚脚!” 游子远道:“汉人素农耕,深沉内敛,重轶制轨仪,而贵落擅游牧,逐水草而居,喜来去如风,自然差别巨大。然汉人文化,已薪火传承数千年,体系完整。大赵国要一统天下,就得汲取我们汉人的文化习俗,否则……”游子远突然想到眼前这人是内心极为据傲的屠各贵种子弟,素来认为用手里的刀箭才是最管用武器的武夫,转而道,“陇门关乃西通河湟的第一险关,凉人已经营多年,城关高峙,固若金汤,从外部攻取,自然是万分艰难。可二位将军首领,可曾听说过天下有亘古未破的坚城么?” 呼延寔与姚弋仲相顾一望,尽皆摇头。游子远续道:“天下无不破之坚城,再坚实的营垒,其内弱者往往是其腹心。就以一国之例,当年秦皇拆纵连横,宇内化一,国势威隆,然对内严刑峻律,对外横征暴虐,黎民黔首苦不堪言,陈涉于大泽乡揭竿为旗,天下响应,天下最大的帝国几年间轰然坍塌;司马武帝一统三国,海内澄清,然孝惠皇帝不堪政事,方致贾后乱政,八王蜂起,前晋元气耗尽,我朝光文先皇帝得以乘天之势,鼎就霸业。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也……”呼延寔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游子远所言何意,倒是姚弋仲似乎心有所悟,听得频频点头。 游子远道:“某深知陇门关多一日不克,我大赵大军便得拥塞于谷,陛下便多一日不得欢颜。我等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故今日相邀呼延将军,姚大首领,便为克破此关!克此雄关,非呼延将军与姚首领合力不可……” 呼延寔呼罢心中大喜,心道:“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而姚弋仲也是脸容大动,二人不约而同,趋身近往。游子远这下便对二人附耳低语了一番。 呼延寔与姚弋仲听了游子远之语,眼中透出惊异与兴奋之光,二人此间便如打了鸡血,涨得脸色通红,不住频频点头。 ----------- 是夜子时分,胡赵之主刘曜仍宿醉未醒,然其麾下奋威将军呼延寔突然一反常态,集召数千本部军马,点齐攻城器械,欲连夜攻夺陇门关。 胡赵大军自叩关以来,从未有夜间大规模攻城的特例,通常到了酉时刻,胡越大军中便响起了鸣金之声,然后攻城大军如潮水般地退走,埋锅造饭,回营夜宿。 然陇门关位极重要,凉州守军从未有丝毫懈怠,为防胡赵军趁夜暗袭,凉州守关哨夜间分有四哨,来回巡城。虽说有几次胡越军遣小队暗袭,但无一被守军击退。然今夜,胡赵军突然声势浩大,连夜攻城,守城哨急忙敲响军鼓告警,又急急告之陇门关值主将。 戊戎校尉李龠闻声急急披甲而起,疾步走到城跺之前,眼前关城下火光烛天,如流动的星河流泄不绝,呼喊之声惊天动地,猛如潮水般欲将城墙冲塌。李龠嘴角微微一哂,道:“胡虏困笼日久,难道是憋不住了么?” 这戍戎校尉李龠,乃狄道东川槐里人,现仅二十出头,相传其祖上便是汉之飞将军李广,而李龠的祖父,便是张轨使令复修陇门关的李雍。李氏一族累出名将,但至魏晋之时,已家道中落,李龠及其父祖,受安定右姓皇甫商排挤,复从成纪迁回狄道定居,遂成为凉州东疆的镇边大将。 李龠见敌来甚广,心中不惧反喜,他刚刚被封为戍戎校尉,正是大男儿奋勇杀胡,建功立业之时。忙道:“胡虏竟欲夜袭金汤之城,异想天开耳!众军士兵听令:准备好滚檑、砲石和猛火油,将胡虏统统赶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三节 狄道攻防(四) 胡赵大军上千只松明将陇水河谷映得通明如昼,来自匈奴呼延部的六千匈奴士兵卯足了劲,口中嗷嗷狂呼着长生天,如汹涌的浪潮,漫卷城关。匈奴人崇尚武勇,严酷的自然环境造就了其粗犷的游牧之风和坚韧的性格。南匈奴虽归附汉晋多年,但胡汉之异已然深入骨髓。汉人常说:非其族内,其心必异。因此匈奴人很难与汉人融为一体,却往往作为役使对象。故凡天下纷乱,匈奴人常被充为前驱。故南附两百余载,除如刘渊刘元海、刘聪刘玄明、刘曜刘永明等匈奴贵族汉化颇深外,普通的匈奴部民仍一如其草原先祖,勇毅而嗜血。 如果在大草原上,数千匈奴骑兵的一次集群冲锋,那足以辗压前方一切的威势可以令天地失色。然而,秦陇之地毕竟不同于云旷天低的塞北草原。地形的制约,匈奴骑兵变成了步卒,而陇水谷地地势紧窄,形成不了宽阔的锋面,特别是那距陇门关约一里之处突然收紧的山形,便如葫芦的束腰,无论多强大的攻击都无从施展。所以,六千匈奴士兵的呐喊冲锋,到了此处便几近拥堵。 李龠手扶墙跺,炯炯双目遥注着蜂拥而来的匈奴大军,英挺的眉峰微微颦紧。敌人往昔攻城,因受地形限制,往往是以小股之数先通过峡口,然后才在稍微开展的关前一里之地排成攻击阵型,以角弓手抛射压制城头,再以扶梯步卒蚁附攻城。而今夜攻城完全是一拥而上,仗打得毫无章法,仿佛是准备以人命来消耗守兵的箭矢。 李龠还发现,此次攻城的全是匈奴本部的士卒,这与匈奴人一贯以杂胡充作前锋,而本部监军垫后的作战方式截然相反。敌人做出如此自伤实力的举动,难道真的下了血本,要以人肉来填平此关? 重重疑问涌上李龠的心头,令他心中渐生不安。虽然他深信以其部五百人扼守脚下雄关,完全可以将上万之敌阻于关墙之外。但敌人如此反常的举动,令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见敌人已奔至距城关一里地的峡谷,李合龠右手高高举起,大声喝令道:“力弩手,腰引弩准备!” 随着李龠令下,十具庞大的腰引弩被抬至女墙之后。 腰引弩属于诸葛连弩之一,强度约三十六钧,由军士以腰步使力,牵引发射。一具腰引弩可一次连发三支三尺余长的巨弩箭,射程最远可达五百步,是守隘塞口最有力的远程武器之一。 十个腰阔膀粗的力弩手及前后各配有的上弩手和进弩手,三人一组,迅速给腰引弩进箭上弦。力弩手平坐地面,将左右两只脚掌揣入扣拇内,然后两手拉动腰钩索,两脚掌发力往前一蹬,那弩劈便猛地往后一倒,咬住钒钩,形成满弦之势。随后进弩手猛然敲下悬刀,腰勾索回弹复位,受惯性驱动,三支巨弩箭尾部被强力推动,带着特有的嗡嗡声呼啸而出,先是斜斜飞出近三百步,然后带着强大的势能从天而降。匈奴人的厚木盾根本无法阻挡巨弩箭的冲刺之力,在卜卜卜的入肉之声中,一支巨弩箭会连续贯穿数个匈奴人的肉体,带起一蓬蓬血雨。 三十支巨弩箭一次连发,在拥堵的敌群中犁出数道血路,敌人的冲势再次一滞。 此一里之地,陇门关守兵居高临下,又有腰引弩此等远程攻击武器,正是发挥守关优势的绝妙之地。匈奴人的角弓射程最多能射二百余步,箭矢连城墙都挨不到。因此在这个葫芦束腰般的峡口,注定是匈奴士兵的坟场。 陇门关腰引弩往复抛射,夜空之中嗡嗡声和匈奴士兵濒死前的惨号声交错不绝。呼延寔见自己的部属在峡口处任人宰割,铁青的脸上肌肉狠狠抖动了几下。但呼延寔从来便不是心肠柔软之辈,那一丝心痛只是在心底最深处轻轻一闪,随即便消逝无踪。呼延寔大声吼道:“儿郎们,你们都是苍狼的子孙,有长生天护宥我们,一鼓作气冲上前去,用我们手中的箭好好招呼这群缩在乌龟壳中的南人们!” 呼延寔嗓门粗大,这一声巨吼,在部属中传荡很远,呼延部士兵齐声大吼,冒着箭知向前狂奔,挤过了陇谷束窄处,前面地势稍微一阔,匈奴士兵奔进的速度立增。 三百步的距离,对于奔跑中的匈奴人来说,只是在十几息间。李龠见敌已突破束口,立即大喝道:“腰力弩撤下,弓箭手准备!” 十具腰力弩片刻间便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上百个张弓搭箭的弓箭手。在短窄的关墙上,凉州军弓箭手以错列之势,摆成三排。第一排刚放出箭,便立即退至队后,第二排立即上前一步,张弓攒射,然后便中第三排,如此反复。 匈奴士兵在付出数百人的伤亡后,终于冲至二百步内,至此终于开始了反击。 匈奴人骑射天下闻名,在数百个匈奴士兵的集体抛射之下,城头上也终于出现了伤亡。 李龠见状大喊:“盾牌手,竖牌!” 数十面木立牌瞬间被竖在墙跺之上,形成了一面盾墙。匈奴士兵的抛箭射在木立牌上,夺夺夺响。仅几息间,那数十块木立牌便如植了一片箭草。 守军有木立牌掩护,匈奴士兵的抛射的效果极为有限,但同样守城士兵的杀伤力也降低了不少。大量的匈奴士兵趁机疾奔至关城之下,一架架云梯树了起来。 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 呼延寔见已有部属冲到了关城下,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光。立即向左右喝令道:“下羊浑脱!” 上百个用绳索紧扎在一起的充气羊皮囊被推入陇水,数百个匈奴士兵立即抢上皮筏,挥动短矛,沿水路冲向关城。陇门关虽然墙高城厚,但毕竟是临水而建,北面临山,南面临水,如果水面通道被破,关城将面临腹背受敌之局。 当匈奴士兵乘羊皮筏而下,戍戎校尉李龠立即感觉到了危险,急忙吼道:“快快,启用锁龙!” 数十个士兵立即奔下关城,启动在关墙内的绞盘,在喀咯咯的铁链绞动声中,数条隐于陇水之中的铁锁破水而出,在水面上形成一道关卡。 不得不说,在修葺陇门关时,李龠的祖父便将可能遭到的进攻方式都考虑到了,包括这一条水路。锁龙一出,封住了匈奴士兵的水路进攻。但李龠丝毫不敢大意。从敌人进攻的最初一刻,他便知道,今晚这一场血战必定非常惨烈。如今看来,他的预料发生了。 “木雷手,准备!” 随着李龠的大吼,从墙跺上数个黑乎乎的物事抛墙而出。这是一种浑身布满了尖刺,两端各有一条绳索系扣的滚木,从高高的关墙上抛出后,重力带来巨大的势能,使之贴墙飞速如滚轴般旋转坠落,将云梯上的匈奴士兵一个个砸得血肉模糊。 这种木檑是守城的利器之一,再加上其有绳索悬系,可以回收使用,数十个木雷往复抛收,直砸得匈奴士兵鬼哭狼嚎。 一个身材壮硕的匈奴百夫长口衔一柄单刀,沿云梯上攀援而上,全然无视城上抛洒的箭雨,就在他攀至距墙头丈许远时,滚身沾满了匈奴人血肉的木檑再次被城楼上的守兵抛出,直直地向他滚落下来。然而这名匈奴百夫长已然是久历沙场的老卒,甚至参与了永嘉四年的洛阳攻防之战,手上沾满了洛阳百姓和朝廷勋贵的鲜血,临战经验何其丰富。眼见城头木檑滚落,他左右脚掌勾住梯环,身子突然倒悬,如马上的蹬里藏身。右手举单刀向上猛然一斩,狠狠地砍在木檑的牵引索上。这名百夫长使力巨大,不仅将木檑的索引索一刀两断,而且刀锋在关墙砖石上划出深深的一道豁口,迸起一片潦乱的火花。 被斩断绳索的木檑呼呼生风,从他的耳畔坠落,将城墙下几个匈奴士兵砸得千疮百孔后,这才完成了它的使命。而这百夫长斩断了木檑之后,毫不停滞,复又向城头攀援。 如这百夫长一样幸运的匈奴士兵有好几个,都正沿着云梯向上攀援,眼见距墙头越来越近。李龠大声喝道:“猛火油准备!” 城楼上又是一阵骚动,那数十面木立牌突然一收,露出了十数个间缝,随即数十个圆乎乎的物事被守军抛出墙来。这些圆乎首的物事一俟沾着墙边,便呯地碎裂开来,一股股黑乎乎带有刺鼻气味的油膏迸溢而出,四处飞溅,不少正在云梯上攀援的匈奴士兵被油膏溅得浑身都是。 随着更多猛火油陶罐被守兵势出,砸在了关墙下敌群之中,直将关前数丈见方的地面涂抹得黑乎乎一片。 一支支火箭呼啸而出,射入流溢处处的的油膏之中。墙面上,关城下,登时腾起一片片大火。被油膏溅身的匈奴士兵一遇火星,当即便成了火人。数十架攻城云梯也在瞬间被烈焰包围,火舌就像一个见风便疯窜的长蛇,不停舔噬着一切。不少匈奴士兵拼命拍打着身上的火点,然而这猛火油乃取自地底的油膏,水扑不灭,无论其如何扑打也然无济于事。受烈焰焚烧的匈奴士兵不断挣扎哀嚎,又将这烈焰传递给了周围的同袍。火头就像瘟疫一般,越扩越大。 那名挥刀斩断木檑的百夫长见所附云梯浓烟滚滚,脚下几个同袍已然被烈火吞没,他突然狂吼一声,身子纵身一跃,从云梯上窜起数尺之高,左手一探,牢牢抓住墙头砖跺,右手挥刀猛挥,荡开几名守军的木立牌,眼看就要登上城头。 突然一支长枪突刺而出,如猛龙出洞,直取匈奴百夫长头颈。这匈奴百夫长头颅一低,右手挥刀格档。他仅以左手扣墙,整个身子悬空,因此动作起来摆荡不已。那只长枪左突右刺,快速闪电,招招不离其头颈,却被他堪堪壁过。这匈奴百夫长仅以单手之力悬附关墙与守军激战十数回合而不落,可见其勇悍无比。 此际城下烈火四起,已将墙下云梯尽数烧毁,匈奴士兵攻城之势终于一缓。唯一沾到城头的匈奴百夫长陷入了孤军苦战。其在奋勇之下,与守城士兵又战了数个回合,终因臂肌酸痛失力,被一个守城士兵的垂枪刺中面门,将之抛落城下,迅速被大火烧成一团焦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四节 狄道攻防(五) 陇门关下如烈火地狱,足将近千呼延部匈奴士兵葬生火海,而沿水路叩关的士兵也严重受挫,陇水上横亘起的数道锁链便如水闸一般,牢牢地锁住了羊皮筏的通道。 水面不同于陆地,陇水急湍,羊皮筏一旦受阻,但如树叶般在漩涡中拓转,成为水面上固定的目标。关城守军箭如雨下,乘皮筏的匈奴士兵死伤逾半! 一个匈奴千长眼见同袍在地狱般的烈火中挣扎哀鸣,却又救之不得,气得他怒火填膺,拳头在石壁上重重一击,大骂道:“可恶的的南蛮子,竟然使此等卑劣的伎俩,该死!” 另一个匈奴千长见已部伤亡惨重,而呼延寔却毫无鸣金收兵之意,急忙跑到呼延寔跟前,大声道:“将军,南蛮子守关武器精良,我们伤亡太重了,如此下去,消耗不起啊。将军,请下令鸣金收兵吧!” 几个在呼延寔左右的禆将也纷纷道:“将军,夜攻陇门关无果,不要白白耗损我部的精锐啊,还是先缓一缓,待从长计议吧!” 呼延寔紫膛脸上阴沉如水,脖子上青筋浮凸,双目尽赤。他阴亵般的目光狠狠地将左右禆官瞪视了一遍,就像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突然间举鞭向几个千长劈头盖脸便是一阵狂-抽,怒骂道:“懦夫,胆小鬼!敌人使出一点点伎俩,你们就怕了?是不是住惯了中原的花花世界,你们已不再是草原的苍狼,而是地底的鼬鼠了?你们给我记住,我呼延部的儿郎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谁若是再敢论及鸣金收兵,休怪我的刀箭无情!” 呼延寔用鞭梢指着年近中旬的千长道:“呼延翰,给你五百儿郎,且去将城下大火给灭了!” 又指着一个脸上有一条长长刀疤的千长道:“呼延虓,给你五百神弩手,你给我牢牢压制住城头,但凡有一个敌人冒头,都给我射将下来!” 他最后对一个年轻的千长道:“呼延那鸡,都说你是我部之中的雄鹰,我现在就给你一千健儿,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了!若是你不能第一个飞上墙头,便提头来见!” 呼延那鸡昂首应了声诺,领命匆匆下去,在匈奴士兵行伍中呛地拔出弯刀,高举挥舞,怒吼道:“苍狼的子孙们,随我前去,将南蛮子的墙头给扒了!” 呼延部的战争机器又开始隆隆地启动。 城下的匈奴士兵呐喊着,推出三个高高的物事来。李龠借火光认出那是敌人的砲车,脸色不禁一变。 关城下地势狭窄,大型攻城武器施展不开,刘赵大军从渭水一路攻来,军中砲车不下数百,但在这关城下,能安放三具砲车,已便是地形的极限了。 见敌人推出了砲车,李龠知道敌人更猛烈的攻势即将开始了,忙大声喊道:“各军士听令,各就其位!盾牌手,放木立牌!” 数十个木立牌重新推了出来,将墙跺遮挡得严严实实。刚支好木立牌,便听得敌群中一声炮响,三块磨盘般的巨石呼啸而至;其中一方巨石砸在关墙上,将墙体砸出一个大坑,另一方巨石高高飞过木立牌,砸在了关城之中;最后一方巨石砸在墙跺之上,将跺口并三面木立牌砸得四处横飞,飞溅的石屑打得守城士兵浑身生痛。这一波敌人的石砲虽猛,但准点不高,这一次抛射,未造成守城士兵伤亡。 但李龠知道这只是胡赵军的第一次抛射,第二次肯定便没有这么幸运了。砲车可说是这个时代最有效的远程攻击武器之一,个人中者粉身碎骨。眼见第二波石砲呼啸而来,忙喝道:“各军士,即回女墙之下掩蔽!” 这一次的石砲准头便高了许多,除了一方巨石砸在了关城之内外,另两方巨石皆砸在了木立牌上,将十数面木立牌砸得四分五裂,裂碎弹跳的石块余势未消,狠狠砸向了几个躲闪不及的守城士兵,直将几人砸得胸陷腿失,面目全非。 砲车的巨大威力,令守城士兵遍体生寒,幸好敌人每抛发一次石砲需要一刻钟时间,趁这一石砲抛发的间隙,李龠领着守城士兵重新立上墙头,将木立牌再次树了起来。 关墙下,数百个匈奴士兵高举着堆垒黄土的木板,疾奔至城下火处,将一堆堆沙土倾倒入烈焰之中。以地底油膏为媒的烈火水浇不熄,却也禁不住土掩。数百个匈奴士兵往复垒土灭火,不多时便控制了火势,原有燎原之势渐变成零星之火。 与此同时,数百个弓弩手也在城下连番攒射,箭矢似骤雨般刺向墙头,将十数个冒头的守兵射成刺猬一般,其他守兵见敌势凶狠,急忙避在墙后。 夜空中又传出呼啸之声,敌人的砲石又砸过来了! 城头上矢石如雨,牢牢压制住了守兵,呼延那鸡见状,手中弯刀向前方虚空狠狠一劈,高叫道:“儿郎们,随我冲啊!”呼延那鸡一马当先,那一千匈奴士兵自也不甘落后,抬着云梯、冲车疾奔墙下。数十面云梯再次被竖在了墙头面,匈奴士兵口衔钢刀,拼命援梯而上,城墙下再次重现了蚁附般的场景。 自匈奴士兵再次开始攀城,砲车为免误伤同袍,暂时停止了抛射。守城士兵冒着箭雨,再次从木立牌后探出头来,一锅锅沸汤倾洒而下,浇注在城面的敌人自上,直烫得敌人哀声惨叫。一个匈奴士兵被热油兜头淋下,直烫得他脸皮如脆水肠般爆开来,翻出了皮下的血肉。这匈奴士兵哇哇惨号着从云梯上跌下,砸倒了数个脚下的同袍,落在城下摔成了一滩滩血肉。 更多的匈奴士兵悍不畏死,顶着沸油檑石,不要命地往上攀援。一队数十个匈奴士兵抬着巨木,一次次地撞击着关门,直撞得城池颤动。 关城上守军也全部发动起来,檑木、檑石、箭矢、沸汁、猛火油等往复抛用,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 陇门关上灯火通明,攻防正烈,而后方胡赵大军营帐却是黑灯瞎火,一片静谧,仿佛除了呼延部在猛烈叩关外,其他人事不关已,酣然在大梦之中。一大片乌云渐渐浮起,遮住了中天的弦月,原本朦胧的夜,变成了一团漆黑。 然面,就在这夜幕的掩映下,姚弋仲的大营悄然洞开,一支铣发赤足,著紧衣束裤的羌人士兵鱼贯而出。这队士兵各执一柄顶端带有弯钩的长竿,口衔枚,屏声静息,悄然奔向北山。 北山是一脉连绵的群峰,山虽不高,但山势陡峭,特别是从胡赵大军营地至陇门关一线的关壁,防佛被上天用刀斧劈过一般,陡直笔立。数丈高的陡壁上光滑如镜,仅在一些石缝之间,顽强地生长着几棵灌木苍松。 这一段北山就如一道天然的城墙,高峻厚直,与东面的陇门关和南山上的秦长城,构成了一个凹形的防御工事。将胡赵大军牢牢的关在了这个集天地大成的樊笼之中。 然而此际,姚部羌兵趁陇门关激战正酣,悄然借着北山悬壁间零星簇生的灌木松根,用长竿弯钩牢牢勾往,随即便如灵猿般附竿猱身而上,当攀上一程,羌兵们便一手抠紧树根石隙,一手再将挂竿高举勾住上方的木石,再次往上攀举。十数丈高的陡岩在短短时间内便被姚羌们踩在了脚下。 北山之顶,怪树丛生,姚羌们手举长竿,在群树间如荡秋千般飞快前行,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陇门关城上的山顶。 陇门关倚山濒水,北山的石壁成了他一段天然的关墙。因此自胡赵大军西来以后,陇门关守军只在山顶上置了一个哨城,有数个哨兵长驻哨城以监视敌人动向。眼下,这几个哨兵正被脚下的攻防战所吸引,皆在哨卡石墙上探头俯看,浑然不知危险已在近前。 其实也不怪这几个哨兵过于大意,陇门关特殊的地形,决定了敌人不可能从北山进攻,而且这个哨卡警戒的方向,也只是向着南的陇谷。他们怎么能够想到,这批姚羌士兵竟然有通天之能,选择最难以攀援的地方上山,如鬼魅般直接潜至了眼皮之下。 数个羌兵小心翼翼地潜至哨城之下,取出吹箭,悄无声息地将这几个大意的哨兵送上了黄泉。 弦月冲破了乌云叠障,重新将光芒洒向大地。也映出了羌人的脸庞。 当先那两个高大的羌人,便是姚弋仲与姚益生父子。 姚弋仲居高临下,俯瞰着脚下的陇门关。原本眼中高大巍峨的关城如今便如葡伏于下的矮城,而陇门关墙上拼命向上攀附的匈奴士兵,更是渺如蝼蚁一般。漫天的大火,冲宵的黑烟,刺鼻的含糊味道,以及匈奴士兵濒死前的呼号,尽隔空可观。纵横关中近二十年的匈奴人,被陇门关这一道拦路虎,撞得头破血流。 姚弋仲胸中升起一股豪气,强大如斯的匈奴人,也不过如此了。今夜,被称为河湟锁钥的陇门关,就要被他这个舜帝的苗裔踩于脚下了。 化不可能为可能,以天降奇兵深入敌腹。这种奇思妙想,那位大帐行辕中的胡赵之主想不到,在关墙下流血不止的呼延寔想不到,他这个舜帝的苗裔也想不到,也只有被称大赵国智囊的游大司徒能够想到!汉人,果然是一个不凡的民族! 姚弋仲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从腰后取出一圈绳索,将绳索的一端系于哨城基石之上,另一端往虚空中轻轻一抛,那一圈圈黑色的绳线便在空中快速滚动,高高垂落。姚弋仲抓住绳索轻轻一荡,便如一只翔空的飞鹰,直扑陇门关。 随着姚弋仲飞身而下,他的姚羌部民也紧跟着索绳而降。数十道黑影如飞瀑泻地,直落关城。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五节 狄道攻防(六) 宿醉中的刘曜在一片疯狂的嘈杂声中惊醒。 行辕周围呼声如雷,数万人纵声高呼,其声浪似乎要将大帐都要冲塌,刚被惊醒的刘曜以为发生了炸营事件,惊得他出了一通冷汗。他顾不得穿好衣甲,下意识地伸手去取枕下的管涔剑。 象征着刘曜神授之柄的管涔剑还在,他才心中略定。侧耳倾听,帐外震天的呼声中,似乎含有“破关”二字。 “来人!”刘曜大声喊道,随着他的喊声奔到胡床前的,是那个被他从长安愍皇帝司马邺左右掳来的老常侍樊播。 “帐外何事喧哗?” 樊播一张白净的圆脸因兴奋而变得通红,听到刘曜喝问,忙以他特有的尖厉公鸭嗓汇报道:“告禀陛下,大喜啊!大喜啊!陇门关,已被呼延将军连夜攻破了!现下各军将士正在欢呼胜利呢!” “陇门关破了?!”刘曜突听此消息,他竟有些不敢置信,陇门关如拦路猛虎,足足阻挠了大赵雄师七日之久。这七日来大军勤攻不缀,然这座高峡雄关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怎么一夜之间竟然被呼延寔攻破了? 刘曜摇了摇仍有些晕乎的脑袋,猛然站立起来。他身形极高,而樊播只有普通身材,且在他面前一直佝偻着身子,如此一来便仅及其腰。刘曜抬眼看帐内秩序井然,虽惊疑这突然而至的大好消息,却似乎已不满足于仅从这个阉人口中说出来,他也顾不得整理装束,几个大步便迈出了大帐。 大帐外已是清晨,从身后升起的朝阳光晖洒在那远远的关城之上,泛着一道红光,竟刺得刘曜的眼睛有些灼痛。他微微眯起了眸子,西边河谷中,关楼上一面青色的苍鹰大旗正迎风招展,关下大门已然洞开,陇门关,终于破了! 陇门关,这道横亘在狄道之东的最后一道门闩终于被拨开。洮水以东,再无可供抵御大赵雄师的防线,刘曜的北军,终于兵临洮水了! 不论是匈奴本部人马,还是从秦陇诸地挟裹而来的氐羌诸胡,脸上莫不是兴奋的神色。跟随刘曜征战天下的屠各部落,受尽了屈居樊笼的窝囊之气,陇门关破,终于可舒一口浊气了;而那些归附大赵的山居诸戎,其因何而兴奋,却非是三两言可以尽述。不过,大赵军的士气提振,却是不争的事实了! 刘曜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容,这一丝笑容像水波般逐渐荡漾开来,慢慢地咧开了大嘴,变成了一连串纵情的大笑。大笑良久,刘曜口中吹响了一声口哨,一匹通体鲜红如火的高大骏马闻声挣脱厩棚,如踏空行云般奔至他身前。刘曜翻身跃马,一夹马腹,便向陇门关策马飞奔。 上百个御前亲卫急急跃马跟随,一队骁骑隆隆而响,黄尘漫卷山岗。所过之处,各族士兵大声高呼:“大赵万岁!” 刘曜策马从陇门关门洞下一冲而过,越过了这道樊牢,多日以来的郁闷的心境渐渐消展,身后的骑兵也越集越多,渐渐汇成了一道铁骑的洪流,成千上万只铁骑同时践踏,大地也不由为之颤抖。 刘曜白衣怒马,禇发赤须拂于脑后近乎拉直成线,跨下赤龙驹四蹄躜动,直冲至前方山顶之上。刘曜猛然勒缰绳,赤龙驹前蹄冲天,人力而起。眼下视野豁然开阔,山脚下,呈现出一片更为宽阔的谷地,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极东山脉隐如一线。陇水和洮水两道河流,就在他的脚下汇合,在平原谷地间蜿蜒延展,绕过前方朝阳之中的一座四方大城,汩汩北去。 刘曜胸中雄心万丈,就像身后的朝阳般充满着万般豪情。他猛地挚出管涔剑,迎着晨风纵声高呼:“将归大赵的凉州,朕来也!” 未知名载记:“大赵昭文帝光初五年七月二十,夜。大赵军奋威将军呼延寔以奇正相济,迭出奇兵。先以一部正面垒攻陇门关,借声势以惑敌,又以一部奇兵夜攀北山,潜行数里,自关顶索降而入。奇兵深入敌营,杀敌数百,致关城守军混乱,进退失所;右千长呼延那鸡身先士卒,率先攀上城池。与奇兵里应相合,突破关门!是役,除敌戍戎校尉李龠外凉人守兵尽没,陇门关克!” 又载:“上闻之大喜,御马直出西营,所部山呼海应。拜克关之功,上即擢奋威将军呼延寔为折冲将军,轶三品,领呼延、栗藉、奥鞬、綦母四部二万五千落;擢右千长呼延那鸡为前锋将军,轶五品,入亲御郎军;呼延本部所有将士兵一律阶升一等,赐粟三万石。主令大军即时起拨,直入狄道城下。” 有后人读此载记,深惑不解,载记中怎么找不到有关榆眉羌姚弋仲的任何字眼了? ----------- 胡赵大军自出陇门关后,先以丘中伯领两万大军沿洮水北进,直抵洮水下游之黑山峡故关城,封住狄道守军北退之路,又以前锋将军呼延那鸡率一万屠各本部兵马一路南攻,拔除狄道以南诸县城坞堡,再以临海王率三千亲御郎前出黑屲关,以接应征西将军刘贡之中路大军。刘曜则亲置大帐行辕于狄道城外之东山,虎视城内。 呼延那鸡刚由呼延部千长擢升为前锋将军,正值春风得意,这一路南攻,如同秋风扫落叶,所过之处,洮南诸县城坞垒无不望风而降。一日后,呼延那鸡与临海王刘俭仅以前后一个时辰之差南至黑屲关。 黑屲关,这座横亘于官堡与狄道之间的雄关在胡赵大军的南北夹击下凉州军自奋武校尉钟衟以下五百余人战至最后一人,终于悲壮沦陷。 黑屲关破,征西将军刘岳的中路大军随即轰然北进,整个洮阳川除了安故城、候和城及廖化堡、辛家集等少数几个县城坞堡仍在当地豪强的奋勇抵抗下勉强自守外,余者尽没胡赵之手。胡赵北、中两路大军共十五万人,陈兵于洮水东滨,胡赵大军连营百里,威势惊天动地。 建兴十年七月二十日,狄道东山。 狄道东山不算高峻巍峨,却也清丽如玉,在峻拔高古的陇西,属于少有的婉约秀美。其山西临洮惠渠,如仙子凌波。据传当年艳绝天下的名女貂禅,便曾在东山溪畔濯足。山上有一巨型土墩,更闻是当年蜀汉大将军姜维征伐狄道,为指挥士卒而修建的土墩,后人称其为“姜维墩”;更有一石台,名为凤台,相传更是道家鼻祖老子的飞升之处。 刘曜将行辕大帐建于东山之上,一则居高临下,以便指挥诸军将士兵进退如一,二则为汲道家老仙的飞升灵气。 此际,刘曜于凤台登高远眺,近处百花争艳,松柏蔚然成林,河风吹过,松涛阵阵,使人心旷神怡;远方,洮水平原如一片绿色的地毯,狄道城池宛如棋盘落子,历历在目。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狄道城如此一览无遗,城池布局逃不过他的眼目,因此,对于攻克此城,刘曜大有信心。 一日后,黑屲关破,随着胡赵北路、中路两路大军南北合击,洮水以南的诸县除安故城及候和城仍在凉州军手中外,余者无一望风而降,汇集了刘贡中路大军的胡赵军共十五万人,陈兵于洮水以东。胡赵大军连营百里,威势惊天动地。 同日,狄道城郡守府。 城内府官与东山上如观风景的刘曜相比,却是另一番情况。 狄道郡守傅熲,年不及四旬,正值壮年。傅姓一族祖上乃北地大姓,其祖傅咸曾官至晋太子洗马、御史中丞;其父傅纂乃傅咸第三子,永嘉乱后与其兄长傅敷、傅睎失散,最终西徙凉州,侨居狄道。建兴三年,傅颎为张寔拜为狄道郡守。 胡赵十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声势滔天。狄道城内人心惶惶,百姓神魂无定,大族心急火燎。他这个一郡府君,也焦虑得眼赤唇裂,坐立不安,一夜之间,两鬓竟生华发。 胡赵大军堵封北、东、南三路,仅有西路与枹罕相通,狄道城内八百里加急文书接连出城,向枹罕报讯,但事到如今,枹罕方向却毫无音讯,而自昨夜起,狄道城中却几个大户欲逃离四战之地,竟然连夜攻夺西门,幸为扬烈将军宋辑领宁戎军镇压。城中叛乱虽被制止,带头起事的几族主事已被枭首挂于城楼示众,但城中紧张的局势,却是更加明显了。 狄道城乃河东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失狄道而河湟尽亡。因此,狄道城关乎凉州的生死存亡,此城必不能失,然援军未抵,傅熲手中可倚仗的,便只有扬烈将军麾下的五千宁戎军以及城内八千青壮了。以一万余军民欲御洮水以东十五万劲旅,实在是一件极难完成的使命。 幸得这几日羌塘高原雪山融水,致洮水水流暴胀,胡赵大军无法渡河,故给了狄道军民喘息之机。宋将军集城中百姓登上城楼,对各处城池予以加固。 傅府君与左右典吏一身布衣,从府堂赶往东门,一路上在宁戎军士刀戟鞭索的胁迫下,到处都是搬垒砖石木檑的民夫青壮,狄道城俨然成了一个大工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六节 狄道攻防(七) 傅熲一行登上东门城楼,眼见护城河东十余里外,胡赵大军营帐如云,旌旆如林,军帐人马更是摩肩擦踵,氐羌各族附从部落人声如沸,喧声震天。 狄道城下也是一片繁碌。趁着洪水将胡越大军隔在洮水以东,狄道军民被征集了泰半,除扬烈将军宋辑去了城北的吕布城巡视防务外,镇羌都尉辛晟、城门校尉梁颀等凉州尉官正领着上千军民在护城河东的大片区域遍洒铁蒺藜,挖设堑壕深沟,安置机桥陷坑,为狄道城增加一道道防线。 东门之下,有一老一中一壮三个肉袒负荆的请罪之人,正端跪于门前的泥地中。正中那老者头发全白,被烈日曝晒良久,渐有昏厥之状;左首那中年人身体健壮,背上陈年刀疤处处,显是从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老行伍;右首年轻人同样身体强健,但背上也是刀痕处处,且无一例外都是新伤,多处地方皮肉翻卷,七月的骄阳酷烈,直晒得这年轻人一身通红,汗出如浆,带着盐碛的汗液浸入伤处,直痛得他上下筋肉不禁颤抖,然这年轻人依然紧咬干裂的双唇,忍受着酷日的曝晒,一声不吭。 眼看老者便要昏倒痿顿,那青年忙伸臂去扶,却被老者一手挥开。那老者声音嘶哑,但说出来的话却冷如寒冰:“孽畜!休拿脏手污我,我狄道李氏满门忠烈,怎么就出了这等怯难畏死,胆层如鼠之徒?老夫即便是跪死在此,也不要你来扶!” 那年轻人咬紧牙关,两行眼泪却滚滚而下,良久方怆然道:“大爷,孙儿自知丢关之罪万死不赦,但孙儿心中实有不甘哪!当夜孙儿虽见敌人一反常态,知其必有所谋,但孙儿却想不到……” 那老者颔下胡须不住抖动,怒吼道:“住嘴!你还有颜面论及这端说辞?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瞒天过海之计也,这些年你的兵书都白读了?竟然还比不上茹毛饮血的胡虏之属?我李氏怎么会生出你这等无耻无能之辈?……” 左首那中年人忙道:“阿爷请息怒,敌人天兵索降关内,孩儿也是所料未及,龠儿年轻,阅历尚浅,自然不比这班久历沙场之辈。然经此一事,龠儿必能增长不少见识,若将来……” 那老者喝道:“见敌破关,便临敌逃命,这般人等还论什么将来?李伦你休在旁胡言非语!我李雍受先武公重托,修葺雄关,本为永阻敌于陇坻之外。哪知便在短短时日,便被这败家子丢得一干二净。老夫还有何颜面存世,还有何颜面至九泉见拜见武公大人?……” 原来这东门下长跪的三人,便是陇西槐里川李氏的家主李雍,其次子抚戎都尉李伦,以及李伦的兄子戍戎校尉李龠。 当夜李龠率五百军士固守陇门关,面对城下呼延寔六千匈奴士兵狂潮般的攻击,每每给敌大量杀伤。然而李龠虽然预感到敌人彻夜叩关,必有所谋,却想不到敌人竟以天兵索降关内,因此这陇门关丢得极为冤枉。 然而陇门关是狄道的东大门,丢关的责任他却必须承担。当夜刚逃回槐里川李氏坞垒,便将祖父李雍气嘴唇发白,手足抖颤,几乎当场昏死过去。由李雍一手修葺,视作金城雄关的陇门关,竟在短短时间内便这么没了!若李龠战死壃场也便罢了,如今他却在城破之后只身逃命,一如汉时的李陵,这无异于新增了陇西李氏身上的耻辱。 年过六旬的李雍火冒三丈,当场差点便将这个他素来看重的长孙给一刀宰了,还是李龠的叔父,抚戎都尉李伦苦苦抱住李雍出鞘的铁剑,任由剑身割得自己鲜血长流,苦苦哀告李雍手下留情。说李龠身为凉州戍戎校尉,已入军籍,功过均不能论以家法,丢关之罪,当由扬烈宋将军处置,又急叫李龠当夜便肉袒负荆,前去将军府请罪。 这李龠见祖父发了雷霆之怒,又惊又惧。 李龠受家门熏陶,非是怯难畏死之人,但他年轻气盛开,这陇门关丢得极为窝囊,因此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他极欲重将此关夺回来,一者为报丢关之耻,二者为在关城中死去的同袍报仇。如因此听了叔父之语,连夜便肉袒负荆,前往军门请罪。 李雍虽是怒火熖天,恨不得杀了李龠以雪家门之耻,但李龠走后不久,他便冷静下来。 如今李龠大祸已然酿成,若自己在一怒之下杀了他,不但不会得到大义灭亲之名,反而会遭到其他大族的诘责。而李氏一门名望已久,又岂非毫无担当之族?当下只有以李氏之血捍卫狄道城,方能洗去李氏之耻,因此李雍当即令家族散尽家财,族中青壮部曲全部充入军中,而自己与次子李伦一并肉袒负荆齐跪东门,向狄道军民请罪。 李龠听到祖父的言语,心如刀绞般难受,颤声道:“大爷,孙儿非是畏死之辈,当夜孙儿能从敌群之中脱身,皆是同袍以生命相护。孙儿身上负有陇门关五百同袍的血仇,因此孙儿不能现在就死。孙儿不得不苟全性命,以图重新夺回陇门关,生擒呼延寔,以奠同袍哪!” “若是大爷一定要孙儿去死,还请等孙儿为兄弟同袍们报仇雪恨之后,否则孙儿没有颜面于九泉下与他们团聚哪!” 李雍听了李龠一番言语,两行浊泪夺眶而出,喃喃道:“孽畜!真是孽畜……” ---------- 陇西李氏一门三代,长跪东门向狄道军民请罪,傅熲身为狄道府君,此事他理会也不妥,不理会也不妥。但此时他却看到城内外百姓眼中,无一不带有恐惧之色,这种恐惧正与当年刘曜攻破长安时,他与兄长离散,从长安一路西逃陇西时感受一致。胡虏凶怖,所过之处人畜不存,傅熲混迹于西迁流民之中,徒步翻越千山万水,身后蹄声烈烈,铁蹄下死亡颤栗的惨声萦绕不去,那种如芒在背、极度惊恐的感觉令他记忆犹新,直到他翻越沃干岭,进入凉州州境后,这种恐怖的感觉才得以稍减。 只有经历过战乱的人才知道安宁的生活是如此的可贵,傅熲便是如此,他不想失去这种平稳的生活,同样他也不希望他治理下的郡县百姓失去这种安宁的生活。如今胡赵大军足足有十五万之众,兵临城下。城中百姓皆是人心惶惶,青壮只有在军士的胁迫下才敢登上城楼,才敢向洮水对岸看到一眼。 敌军雄兵威压,守军兵力不足,百姓心绪不宁,狄道城危在旦夕! 傅熲突然登上城跺,在左右典吏惊诧的目光中,站在一处极为显眼的所在,面向城内,大声喊道:“狄道城的家乡父老、百姓们,本府乃你们的父母官,本郡太守傅熲!”傅熲几日睡眠不定,声音显得极为沙哑,但他放开了嗓门大喊,声波在城内街垒之间往复回荡。城墙上下的百姓和军士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劳作,抬头看着他们的这位府君。 傅熲道:“诸位乡里父老,叔伯兄弟们!在我的背后,胡虏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欲一举而将狄道城碾为齑粉!狄道城危在旦夕!我等危在旦夕!” 傅熲所言,算是官方的正式通告,虽然城中百姓早已知晓了胡赵大军兵临城下了事实,但从傅熲口中说出来,效果自然更加明显,城下军民百姓,不禁嗡响成一片。 傅熲稍待了片息,双手下压,止住了城下的嘈杂声,继续大声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胡虏茹毛饮血,践踏中原已有数十载,原本关中文治鼎盛之地,胡虏过后,已然千里百骨,乱冢累累。本府当年居自关中长安,曾亲眼所见京城破碎,流血漂杵。我大晋愍皇帝不幸蒙尘北去,薨没于虏。本府与关中士民一并西迁,一路胡虏大军追逐铁蹄践踏,但凡逃避不及者,无一不被乱蹄碾为肉泥。当年,本府曾亲眼看见一位六旬老太,不幸被胡虏狼兵追上,那狼兵的铁骑,一只踏碎了老叟的胸腹,一只踏碎了老叟的头面,那位老叟腹中肠肚,将狼兵的铁骑缠绕,足足拖出了两丈之远!……从关中至秦州,沿途狼兵勤缀不息,不断有我晋人被残杀,有妇人被奸掳,更有狼兵,将晋人的心肝挖出而吞食……本府沿途爬山涉水,整整一年多里,风餐露宿,疲于奔命。那时的本府,也如你们这般,面临狼兵的追索,心惧胆裂,惶然不知所措!本府根本不知,会否在下一刻,胡虏的铁蹄,便会践踏到本府的头上,将本府碾成齑尘!” 城中军士百姓听到傅府君说出了自己的亲身经历,遥想到当时的场景,不幸骇然。凉州百军民中,不乏有亲朋参与了当年洛京关中勤王之战,对胡虏的暴戾多有所闻。但傅熲口中说出,其间的场景更是惨烈。狄道军民想到城外的胡虏便是当年肆虐关中的狼兵,不禁心中阵阵发冷。这一下,没有哪个军士百姓出声打挠,皆屏声静息,静待傅熲下文。 傅熲续道:“直到本府身处凉境,遇到了你们家乡父老,本府方得以渐安心神,并有幸忝为各位乡老的父母官!本府亲历过变乱,方知居大不易。凉州自古衣冠如仪,一如中原。然我们有东面,已被胡虏窃据,我们的西边,还有数不尽的戎狄獠獂,狄道城是我们最后的一处居土,如果我们失去了这座城池,要若得生,便只能苟全于胡虏夷狄的粗蛮打压之下,我们的儿辈,我们的孙辈,我们的子孙后代,将变得如胡虏一般茹毛饮血,粗鄙不堪;我们便从此不再是晋人,不再享有今日的衣冠革带,不再拥有‘八端’之根本!诸位乡里父老,你们愿意看到我们的子孙后代,与夷狄混为一体么?” 这个时候的晋人,不论是否读书识字,从心底意识里,都存着着一种有别于夷狄的优越感,即便是那些以身仕胡的名士谋主,都是抱有感化胡虏,化夷为夏的心思,因此若要他们的子孙屈从于未开化的胡蛮,那是铁定的不愿意。不少年轻气盛的军士百姓登时便吼出声来:“不能!不能!” 傅熲又道:“是的,为了我们子孙后世,我们便不能苟全于胡虏的淫威之下,唯有奋起而战,将胡虏从我们狄道城赶出去;唯有死战,将胡虏从凉州赶出去,我们才能够保全我们的晋人的轶仪!” “胡赵大军虽来势汹汹,但他们已远隔关中万里,已然是强弩之末!而我们凉州诸郡的军士正从河西源源而来,或是明天,或是后日,他们便将到达我们的城池,与我们并肩抗敌!我们的力量将越来越强,我们必能将胡虏从我们的土地上赶出去!” 傅熲虽治政狄道没有几年,但在百姓心中的官声极好,因此傅府君的言语他们也非常相信。听说援军不日即到,都不禁心中一振,眼中的惧色自然稍减了几分。 傅熲脱下身上黑色的官袍,挽起白色中衣的衣袖,向虚空里挥拳道:“从今日始,本府将与你们一起,坚守在这城墙上,直到将胡虏从这里赶出去!诸位乡里父老,诸位叔伯兄弟,你们愿不愿意与本府一道,驱逐胡虏!你们想不想在将来临老的时候,看着环绕膝下的儿孙辈们说起今日的故事,让子孙们感叹我们今日的壮举?!” 城墙上下的军民眼中渐渐消去了惊惧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渐渐蒸腾的兴奋,哪个不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迹?哪个不想到临老时谈起自己的经历,能让子孙们敬慕?众多的军士百姓握拳齐声高呼道:“愿与府君一道,驱逐胡虏!” 傅熲跳下墙跺,抱起一块大石,道:“那么,诸位便请与本府一道,先将这段城池修得再坚固些,让胡虏在此碰得血流满地!” ********** 感谢老蟹、花嫂和无言大大的打赏啊,江汉这节操都掉满地了,还得到各位的支持和鼓励,真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了。唯有在日后拾起节操,慢慢报答诸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七节 狄道攻防(八) 情绪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它极易受个体和环境的影响。因人而言,由情绪波动起伏而促使自身发出的行为也会大相径庭。辟如一个百战疆场的将军,平时勇冠三军,入敌营取敌酋首如同囊中探物,但他在情绪低靡时,也会悲观失望,伤风悲秋,甚至做出自绝于世的举动。又辟如一个终日耕作田间的农夫,见识浅薄,畏难如虎,但若是受身边事故牵引,也可能变成一只猛虎,做出惊世之举。 因狄道郡守傅熲的现身说法,讲述了当年胡虏叩关后,在关中长安犯下的累累血债,终于将狄道军民在大难当前同仇敌忾的情绪调动起来。狄道城是数万军民倚身的根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狄道城破,便断无再生可能。唯有坚守城池,众力抗敌,才能至之死地而后生,等到援军的到来。 不仅是城中青壮,甚至半大的孩子和颤巍巍的老叟也投入到修固城池的工作之中,池中大量的妇人也自发动作起来,烧水担饼,走上城头,慰问军民。 与此同时,洮水东岸的胡赵大军已开始了第一轮进攻。 首轮攻城之敌,是刘曜攻掠南安后新附的襄武羌秘蒙生部和隃眉麋氐部。 两部人马各有五千余众,在攻城之前,已将玉井峰的林木几乎砍伐一空,氐羌部落在洮水东岸扎起了数不清的木排和云梯,木伐以绳索联为一体,顺水而下,几乎堵塞了与洮水相连的护城河。秘蒙生部与糜氐部众便抬着云梯跳上漂浮在护城河面的木排,一路呐喊着,冲向东门。 狄道东门的吊桥早已吊起,城口以已塞门刀堵得严严实实,东门城墙上凉州军数百人早已执戈以待,眼看木排上身穿兽皮或是青竹甲的敌军如黑压压的蚂蚁般蜂拥而来,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武器,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浸透掌心。 路陵是狄道军中一名百夫长,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据他父祖所言远祖便是汉伏波将军路博德。路伏波曾随霍嫖姚远征匈奴,又率军平定南越,被武帝封为伏波将军,赐邳离侯,后因犯法而被贬为强弩将军,屯田居延,不久便卒于任上。而路氏子孙便有一支从此留在了河西,数代传至路陵父祖时,家声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风尘之中。因此路陵只能从行伍中的小卒做起,如今已历行伍三年,还只是一名小小的百夫长,属下兵卒也不满百人,加上伍长、十长、倅官也只有六十七人。 俗话说,男儿好奇功。路陵身为名将之后,无时不想复远祖荣光以蔚门庭,然这几年来狄道政局平宁,唯一的战事也不过是征伐了一下南边一个叛乱的戎人部落。这种征伐之功对于渴望以军功晋职的路陵来说,简直入不了眼。他心中一直渴望着能参与一场真正的大战,以改变自身的命运。 自胡赵大军西征凉州时,路陵隐隐地感到一个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已消然到来,因此他将属下六十六人勤加训练,以迎即将到来的战机。待得胡赵大军攻夺陇门关时,路陵便向镇羌都尉辛晟请命守关,但路陵位卑言轻,请命自然被辛都尉否决。 胡赵大军攻破陇门关,兵临城下,这一次,不用路陵再请命了,狄道军全军登上城墙,以御来敌。此刻路陵的佰人队守卫的便是东门之南的一段城墙。城下秘蒙生部和糜氐部来势汹涌,但路陵已看出对方全是未经集训的山峁野胡,就像被驱赶的野牛蒙头狂奔,全无章法。对付这一群乌合,只需坚守城池,对敌予以大量杀伤,致其破胆而溃。 跑得最快的氐羌联军已奔至城墙之下,一架架云梯被竖了起来,不少心急的胡人连云梯都未放妥便攀援而上,甚至有三架云梯上的胡人刚刚爬到中途,整个云梯便向后歪倒,接木排上的同袍砸倒了一大片。 路陵一双电眼注视着城下,就像看着一场优伶杂耍一般。良久方收回目光,对着身边一个面容稚朴,但身材高大的少年士卒说道:“阿虎,这班来敌不足为惧,切勿别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待敌人将爬到城头时,我们再用长矛招呼!” 那叫阿虎的少年有些呆愣,望着路陵良久,却似没有听明白他的话意,道:“阿兄,为什么要待敌人爬到城头时再用长矛招呼?” 路陵微微一叹,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却一直慒慒懂懂的从弟道:“阿虎,我一时也与你讲不清楚,待下你看我怎么杀敌,跟着我做就成了!” 路陵说着又对左右的部从道:“各人坚守哨位,待听我号令,一如昔时演练。若有不遵号令者,军法从事!” 路陵部下几十人齐齐应了声诺,全神戒备,以待来敌。 -------- 东门城楼上,扬烈将军宋辑与镇戎校尉辛晟、狄道郡守傅熲等文武将吏聚集一处,眼观城下如蚂蚁般蜂涌而来的敌人,神色肃穆。 扬烈将军宋辑出自武威宋氏,与敦煌宋氏并不同宗,但两宗之间关系却极为融洽。宋辑今年五十有四,满头白发,但容貌威壮,气度俨俨,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是凉州军中一员老将。他自十四岁起便投身行伍,早年曾随凉州刺史彭祈抚镇诸戎,张轨刺凉后也颇受重用,多次与冠军将军宋配、威远将军宋毅等率凉州军入京勤王,军功显赫。 辛晟打量着脚下的战场,道:“胡酋果然迫不及待了,竟使陇坻的杂胡以作前驱,以此耗费我军的军资,看来此后,我军将接战源源不绝的杂胡联军了。”这辛晟是出自狄道辛氏一门,是汉武贤公后人,乃军武世家,一眼便看出刘曜之策是驱仆从以疲守兵,而其匈奴本部人马则以逸待劳,静等战机作最后一击。 傅太守接口道:“护城河中的杂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狄道城池高厚,这一波攻击料无破城之虞。宋将军可否借机召集民壮间插于军中,共同御敌之时以习战阵,以增加临敌之力呢?” 老将军手扶跺堞,双眼微微眯起,两道精光如电芒般扫过战场,随即道:“府君言之有理,敌众我寡,唯有在短期内将民壮培训成一支可用之军,方能增加我军守御之力。如今来敌杂乱,可以我狄道军为主军,城中民壮作助力,用来敌以练兵!征召民壮一事,就有劳傅府君了。” 宋将军眼光越过护城河,投注到东方的连绵敌营中,道:“胡虏驱仆从以攻,只是其一,以屠各胡酋征战多年的经验,其必有一支后军在清扫我军先前所设的各地障碍,因此,我们真正要防备的,是清扫护城河东机桥陷坑的另一股敌人!” 宋辑霍然转身,对左右道:“著令床弩手准备。但凡护城河东烟尘起处,即以弩箭攒击!” 宋将军钧令下达,左右令官便领命急急下去,不多时,上百具八筋牛弩便张弦以待。 ---------- 秘蒙生是襄武羌的首领,游牧于獂道山一线,胡赵大军汹汹而来,如风狂残云,秘蒙生自知其部之力不能与胡越大军相抗,便早早地归顺了胡赵。自襄武一路往西,他随征西将军刘贡征伐官堡和海甸关,但一路上都未曾作为前锋攻城掠地,往往是跟随着陇塬其他羌落的脚步收拾残局,因此在他心里,这狄道城也不过即将匍伏在胡赵大军脚下的一个小小城池而已。秘蒙生认为这番领部作前锋攻城,是大单于欲赐军功于襄武羌,所部正好趁此之机好好表现一番,打出襄武羌的威名来,让一直以来讥笑其在只够后面吃灰尘的西羌莫折氏刮目相看。 秘蒙生举着弯刀,大声喝道:“儿郎们,加把劲,将缩在城墙后的懦弱汉人都给揪出来,让大单于看看我们尔玛部族的力量,可千万别让莫折小儿看扁了咱们哪!” 秘蒙生部下的数千部曲,平日里没少受西羌莫折部的奚落,听到大头领的话,顿时嗷嗷直叫,数十个族中精壮汉子口衔单刀,抓住云梯横格,嗖嗖嗖地向上攀去。 此际墙头安静无比,除了一面“晋”字大旗迎风招展外,几乎看不到一个守城士兵的面目,城墙上既没有放箭,也没有使用滚木檑石,似乎正静等着城下的氐羌联军前来征服。 片刻时间,便有十数个襄武羌人爬到了跟墙头几尺远的墙下,这些羌人取出钩索,手里一抖一甩,钩索末端的抓手便牢牢抓住墙头,这十数个羌人随即便呼啦啦地向墙上攀去。 突然墙跺后有人发了声喊,随即距墙头跺口三尺许的墙面上突然石砖簌簌跌落,一支支闪着寒光的长矛穿墙而出,直刺在这些羌人的身上,将之刺了个透心凉。这十几个羌人哇哇怪叫着,从高高的墙头坠落墙根,再翻滚着从墙根处跌入护城河中。但同袍之失并没有令紧随其后的羌人退缩,更多的襄武羌人眼看城头在望,纷纷嚎叫着向上猛窜。 一支铁钩嚓地一声,紧紧地勾在墙头,绽得碎屑纷飞。路虎看着阿兄路陵飞快地掀起了铁钩下方墙体中的一方青砖,露出了一个大洞,随后路陵便将长矛向外突刺,伴随而来的,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左右守兵都举起了长矛,从墙洞内往外突刺,一迭声的惨叫声起,路虎大着胆子探头往下一瞧,乖乖,十几个胡人便像被穿着的蚂蚱,被阿兄及左右同袍抖落城下。原来阿兄说的“长矛招呼”是这样“招呼”的啊! 随着羌胡越集越多,墙头上也发出了隆隆响声,数十具曲突上端的檑车被推到城头,随后风声骤响,檑车上甩落数十个带有尖齿的木檑,带着强大的势能在距墙头丈许的墙边来回晃摆,犹如浑身带刺的撞木,过去之处,带起一阵阵血肉,将云梯上的敌人一一扫落城下。 襄武羌人的攻势在狄道城檑车的打击下为之一滞。但随着木檑的势能衰减,襄武羌又趁机开始再次攀援。 这一次对于襄武羌而言,攻城之战极显陌生,如今这番攻城步骤也只是向胡赵军本部照猫画虎而已,但射击却是他们的强项。墙跺之后肯定埋伏着大量的守军,有前车之鉴,这一次他们襄武羌人学精了许多,在木檑的有效打击范围外便开始搭箭抛射。 葛阿二是狄道城中的一个坊里青壮,无父无母,被邻居收养,长大后寻了一份营生,却是到城中大户府上收集“夜香”。当听说胡虏西来,顿将这个旁人避而远之的青年吓得不轻,但今天在城下,听傅府君说起胡虏无恶不作,甚至还挖出人的心肝食用。他虽然以收集“夜香”为业,但胡虏茹毛饮血,未经开化,难保不会恶心地要挖出他的心肝食用呢!听说周边郡县的援军即将到达狄道城,只有大伙儿合力,将这群杀人不眨眼的胡虏抵御住了,才能保得一命,因此葛阿二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守城大军中。而狄道军中,也没有人再嫌弃他浑身挥之不去的臭味,反而有两个军士与他一起,推起了一架高大的檑车,当他眼看一具浑身长满了尖刺,像刺猬一般的长木檑呼啸着甩荡下去,将几个胡人的头颅砸成了一团血雾时,他才感到了阵阵的惊讶:原来杀敌是这么简单,原来传说中如山中野兽般嗜血的胡虏也没有三头六臂!“原来我也能上阵杀敌,为国立功了!” 葛阿二正神情激荡间,突被左边军士推了一把,随即肩上一痛,一支羽箭正斜斜插在他的左肩上。 那名军士却是大腿上中了一箭,却见他咬牙挥刀便将箭杆削了下来,也不顾尚在肉中的箭簇,凶巴巴地对葛阿二喝道:“小子,别愣着不动,放警醒些,小心被胡人要了小命!” 葛阿二被那军士的样子吓了一跳,但随即心中却是不屑,胡人再厉害,还不是被木檑砸得一命呜呼? 蚁附的敌人越聚越多,然大多以襄武羌人为主,榆眉糜氐大头领糜越劳却有意使本部人马落后襄武羌一步。这糜越劳虽是此番胡赵西征才归附于刘曜的氐部,但却随刘曜北军攻夺过高城岭和陇门关。他已见识过凉州军的顽强,因此对于他领部首攻狄道坚城,心中未报乐观。心思敞亮的他早眼就看出,作为新附部落,被大单于刘曜已绑上了前驱的战车,作用不过是以糜氐部落的尸骨堆积起刘曜征服凉州的荣耀而已。在攻城战上,既然秘蒙生要显耀其所能,便任由他去显摆得了! 当一道道铁钩抓住了城头,上百个襄武羌壮汉索绳而上时,墙头上的木檑显然已不敷使用。云梯中部的羌人不断往墙头上抛射箭矢,以防有守军从墙头上突刺。 有数十个羌人壮汉眼看就要攀上墙头,突然数十道厚实如墙的木牌被推上墙头,瞬间便遮住了这一段城墙的跺口,城下攒射的箭只“夺夺夺”地刺在木牌上,如同植了一层箭草。紧接着这一大片木牌如乌云盖顶般从天而降,如一只巨掌从城头上拍下,将所有攀绳而上的羌人连带着云梯的同袍一并砸落城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八节 狄道攻防(九) 当那一大片厚重的木立牌如乌云盖明秘蒙生对攻城经验极为欠缺,但说他是蠢钝如猪的傻子,却有些过了。见识的增长是建立在不停地探索之中,秘蒙生并不是傻瓜蛋,他现下已明白,想攻破这一座坚城,凭着简陋的云梯,即便再来两个襄武羌部也攻之不下。 糜越劳将吕公车推至护城河边,秘蒙生便下令部曲挪出一道从吕公车至城墙直线距离之下的一大片空白地带来。 ------------ 城头上,路虎探头看见护城河对岸突然出现了三座方方正正的怪物,不由惊奇道:“阿兄快看,敌人有怪物冒出来了呢!” 路陵抬头扫了一眼,脸上微微色变,忙将路虎拉下墙跺,道:“那不是怪物,那是敌人的攻城车,这一下,我们要特别小心敌人的箭矢!” 话音未落,便听得城下一阵尖啸之声,一大片箭雨从吕公车中呼啸而出,直往城头奔来,许多箭矢射在墙面上,激起了一道道石屑,也有一部分箭矢越过城头,飞入城中。路陵及其佰人队躲在厚重的墙跺之后,安然避躲过了这一轮箭雨,但城墙之下的部分民夫却躲闪不及,被射死射伤了十数人。守城一方,第一次出现了死亡。 死者伏地不起,伤者哀嚎挣扎,几个城下作预备之用的军士忙冒着箭雨,将伤者拖到民房之中,城中医官也急急赶来,协助包扎伤口。 当敌人的第二轮箭雨奔泻而出时,城墙上也做出了反应,几具投石车接连发作,抛射出石磨般大小的巨石,第一轮抛射便将一架吕公车砸塌了半边。那车顶狂乱摆舞的巫觋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去见了他的神祇。紧接着第二轮第三轮石砲连番射出,不多时便将那三座吕公车砸得面目全非。侥幸未被砸中的糜氐部落士兵发出一阵怪叫,落荒而逃。 糜氐部落一逃,自然引得襄武羌部一阵慌乱,那秘蒙生只听得头顶风声大作,巨石纷飞,惊道原来守城的汉人竟然能将石头砸得如此之远。刚才那一通推落的石头就要了不少部曲的性命,若汉人接下来再来狠砸一番,岂不是难逃生天? 秘蒙生想到这里,冷汗透湿重衣,急忙喊道:“儿郎们,速走啊!”当下便逃离城下。 秘蒙生这一奔逃,他的亲从渠帅也跟着逃跑,紧接着数千襄武羌人也一窝蜂散了开来。纷乱的逃兵不仅逃得毫无章法,而且将较为稳定的糜越劳所在阵营也冲得七零八落。糜越劳见秘蒙生已逃走,要他留在城下他也不甘愿了,于是氐羌联军一哄而散。 城头上,肩上包着白布的葛阿二看着狼奔豕突的敌人,讶然道:“军爷,虏兵就这么逃了?!” 救了他一命的军士向城下吐了一口浓痰,道:“这哪能称得上虏兵,只是一群贼寇而已!” 敌人逃离城下,城头上一阵欢呼,特别是初次参与御敌的狄道民壮更是兴奋异常。在他们眼中,凶魔一般的敌人就这样连城头都没挨上便被打跑了,看来敌人也不过如此了! 那几架立了战功的投石车再次动作,用石砲向氐羌逃军送行,飞奔的石砲追着敌人的脚步落下,碰上倒霉的便直接将之砸成一个大坑。有石砲在后面追着打,这一下氐羌部众跑得更疾了! 门楼之上,宋辑等一干将官看着烟尘中远去的敌人,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这一场胜利早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这种胜利对守城军士而言并没有多少作用,唯一的好处便是提升了城中民壮的信心。胡赵驱使毫无攻城经验的杂胡叩城,如此自削军力,这说明刘曜对夺取狄道城极有信心,很有可能刘曜也在借攻取狄道城之机,去芜存精,提炼兵力。 可以预想,接下来胡赵将逐次投入越来越有战斗力的诸胡攻城,守城的难度将越来越大。 ---------- 东山之上,姜维墩旁,刘曜与临海王刘俭、青衣白帽的大司徒游子远、征西将军刘贡、折冲将军呼延寔等人负手旁观着山下这一场如闹剧一般的攻城之战。 刘曜长子、临海王刘俭脸色铁青,怒叱道:“襄武羌、榆眉氐,真是无用之极!我大赵军的颜面都被这些蠢材丢尽了!” 刘俭大声道:“父皇,与其使襄武羌、榆眉氐这等杂胡耗费精力与敌纠缠,不若由儿臣率一支精锐一鼓作气,拔了此城来……” 刘曜霍地转过脸来,双目在刘俭脸上一扫,眸中赤芒隐现,刘俭顿觉浑身寒意四起,后面的话便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之中。 刘曜喝叱道:“你是否认为,朕使襄武羌、榆眉氐这等杂胡攻城,是走了一着错棋?” 刘俭额上冷汗浆出,忙低首道:“儿臣不敢!” 刘曜道:“你当然不敢,但你心中定有此想,是也不是?” 按说刘俭粗莽豪野,所惧极少,况且匈奴人极为桀骜,不喜跪拜,但刘俭在他父亲面前,总感觉到有一种极为强大的威压,当听到刘曜的语气不轻,顿时两腿发软,吓得他急忙跪伏于地,道:“父皇息怒,儿臣糊涂,儿臣该死!” 刘曜望着他这个长子半晌,心中不禁想起了他那个失踪已五年的次子刘胤来。 刘曜当下有子嗣九人,长子临海王刘俭性凶莽,倒是一名勇猛的冲将,但谋智不足,皇太子刘熙幼喜汉儒,文采斐然,但缺乏刚勇之毅,余下诸子如刘袭、刘阐、刘冲、刘敞、刘徽等年纪尚小,还看不出优劣。倒是次子刘胤深得刘曜的衣钵,可说是最酷肖刘曜之人。 早在刘胤幼年时,光文皇帝刘渊便对他极为深刻,因此被刘曜封为了秦王世子,刘胤长大后果然继承了刘曜的基因,弓马娴熟,应急如风。然四年前平阳靳准作乱,大肆屠杀刘氏宗室,刘曜的生母兄弟等皆被屠灭,刘胤也因此下落不明。想来,他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恐是没于乱兵之中了! 刘曜想到了刘胤,胸口箭伤处隐然一痛,这个箭伤是当年攻掠长安时,拜贾疋所赐。他默默深吸了几口气,稍稍平息了失子之痛,看着跪地不起的长子,声音放缓了许多,道:“伯孙[刘俭字],你就是平素不喜读书,性子太过粗莽,所以不懂朕的深意!你是朕的长子,朕在你身上寄予了很大希望,将来将辅佐你三弟治理天下,朕喝叱于你,是恨你不争啊!刘俭,你是草原上的骏马,不是草丛下的灰兔,苍狼的子孙不会像汉人一样懦弱不堪,快给朕站起来!” 刘俭忙道:“儿臣谢父皇训导之恩!”急忙站起。 刘曜见左右大将脸上也是不解之色,唯有大司徒游子远轻轻拈须,嘴角漾溢着一丝微笑,便道:“游卿可知,朕为何要使襄武羌、榆眉氐这等杂胡作为前驱攻城?” ******** 感谢牧笛狼烟读友的月票支持,这是拙作的第一张月票,万分感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〇九节 狄道攻防(十) 游子远脸上一肃,上身微微前倾,面向刘曜敛躯拱手道:“陛下深谋远虑,英明万里。臣愚昧,斗胆妄测,陛下可是因陇坻诸胡桀骜难驯,难与化之,故借征伐狄道之机,行天雷之威?” 刘曜奔雷般的脸上微微一霁,颔首道:“游司徒不愧为我大赵国之智囊也!”他前行两步,走上姜维墩,手指山脚下的洮阳川。平川之中,胡赵军匈奴军帐驻屯第一线,营垒井然,遥遥威逼河对岸的狄道城,然而在这一井然的帐垒之后,却是星散零落、乱七八糟的杂胡附从部落,牛羊散落其间草场坡地。若不是前方烽烟正急,别人还以为是几个与事无争的游牧部落呢。 刘曜道:“朕观此陇塬诸胡,塞居混杂,看似软弱无定,实则最难驯服。朕御驾西征,诸胡慑于我大赵天威,敛息屏伏,附从于朕。然诸胡世居此地历久,早已根深蒂固,朕难保一旦回师关中,诸胡野心复萌,遂又酿成巴氐乱事。” 刘曜右拳在榘堆上重重一击,道:“朕决定借伐凉之机,行雷霆手段,将诸般野乱的种子扼杀于萌芽之中,使之成为真正臣服于我大赵帝国的子民!” 诸将听了刘曜的话,齐齐抚胸应道:“陛下高瞻远瞩,臣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刘曜转过头来,看向刘俭,道:“伯叔,你现在明白了朕为何要使氐羌两部前驱冲阵了吧?” 刘俭连忙回应道:“儿臣受父皇点拨,方知父皇深意。儿臣不才,愿充作前锋,做父皇手中的鞭子,为父皇驯戒那些反复无常的戎狄之辈!” 刘曜点头道:“你明白就好,从现在起,朕封你为抚戎督护,统帅诸戎戮力攻城,赐你阵前专断的权力!” 刘俭闻言大喜,刘曜这相当于是给了他对附从诸胡先斩后奏的权力。刘俭双腿一并,右手举拳在胸口重重一磕,道:“儿臣领命!”说完带着十几个左右亲从,兴冲冲地冲下山去。 游子远心中暗暗一叹,以刘俭凶暴的脾性,山下势力单弱的新附杂胡,注定要尝尽血泪了。 ------- 襄武羌的秘蒙生和榆眉氐的糜越劳带着各自的部曲一路东逃,一直逃到了洮惠渠边,这里终于远离了狄道城头投石车石砲的打击范围。 在氐羌联军乘木排攻城时,从洮惠渠到狄道的护城河里都塞满了木排,众逃兵争先恐后,从水渠边上跳上木排,然后就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一般,拼命往洮惠渠东爬去。 从洮惠渠到胡赵大军营垒不足三里,这里已是胡赵军的势力范围,甚至有些胡人部落的牛羊都跑到了洮惠渠边上,啃食河边的青草。襄武羌跑得最快,在榆眉氐还在争抢渡河时,他部已差不多跑到了洮惠渠东岸,部曲逃到这里,应该算是安全了。 但还没容得秘蒙生等人歇下一口气,突见前方烟尘升腾,一片铁蹄从胡赵军大营中奔腾而出,隆隆的蹄声使大地都为之颤动,随后近千穿着青色铁甲衣,头戴护耳尖棱盔的匈奴屠各骑兵从烟尘中冲出,在败兵之前迅速列成一阵,将氐羌两部阻在了洮惠渠边。 屠各骑兵中一名校尉大声喝道:“回去!回去!继续攻城,胆敢退却者,杀无赦!” 一个襄武羌的渠帅拨众上前,对着那个骑兵校尉大声吼道:“敌人居高临下,各种武器应有尽有,我们都是血肉之躯,冲上去不是找死么?不去!” 那骑兵校尉冷冷一哼,道:“不去?” 那襄武羌渠帅哼了一声,那骑兵校尉策马上前几步,突然闪电般拔出弯刀,一道圆弧划过,这个气愤哼哼的襄武羌渠帅一颗大好头颅便搬了家。一道血箭冲天而起,将这羌人渠帅的头颅冲起了老高,那骑兵校尉伸手从空中抓起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大声道:“回退,临阵抗命者,杀!” 秘蒙生眼见自己的渠帅在一言之下,便被匈奴人杀了,先是一愣,尔后便气得七窍生烟,怒吼道:“你凭什么杀我的人?” 那骑兵校尉道:“尔等边鄙野胡,胆怯如鼠,竟然连敌人的墙头都没有沾上便一溃如泄,死不足惜!” 秘蒙生吼道:“我乃襄武部大头领,大单于钦封的前营前军,你一个小小校尉,”竟敢这么给我说话,还杀我部曲,欺人太甚!儿郎们,给我将之拉下马来!” 襄武羌虽然在狄道城下溃逃得狼狈不已,但并不代表着他们身上没有血气,左右羌人见自己的渠帅被对方立马杀了,心中早就窝了一团火,闻言立即狂叫冲将上前,就要将那骑兵校尉拉下马来。 那骑兵校尉见状,急勒马首退回阵中,匈奴骑兵中有人高声喝道:“野胡胆敢作乱,左右射杀之!”言毕,一阵弓弦声响。箭雨扑面而至,当前数十个羌人被射成了刺猬一般,但匈奴骑兵这一放箭,似乎便没有收手的意思,更多箭矢飞向羌众,更有的箭矢远远飞往正在抢渡的氐人。 秘蒙生左右的亲从忙举起木盾,将他们的大头领护在核心,外围的羌众挥动各式武器,拼命格挡着来箭。 糜越劳见他的部众也跟着遭殃,心中咯噔一声,忙大声叫道:“快退快退!都退到西岸上去!”说着抢先拔开部从,拼命逃到洮惠渠西岸。 秘蒙生见自己的部曲在箭雨之下哀嚎,气得跳脚大叫道:“住手!我是大单于钦封的大赵将军,你们有什么权利杀我部族?我要向大单于讨回公道!我要见大单于!” 屠各骑兵阵中那个粗豪的声音响道:“大胆!大单于岂是你这种败军杂种想见便见的?” 骑兵中一阵甲叶铿锵作响,队阵从中裂开一条大道,几个剽悍的匈奴巨汉簇拥着一个大将策马走出阵来。这员大将年近三十,长得环眉豹眼,紫色胡须,身穿一副打造精致的上好甲胄,头戴金色护耳头盔,盔上两翼伸出,被锻造成苍鹰展翅状。自这员匈奴大将走出,周围的箭雨立时歇了下来。 秘蒙生见得这员匈奴大将,不禁吃了一惊。他已认出,这员匈奴大将,正是匈奴大单于刘曜的长子,临海王刘俭!原来是刘俭指挥着屠各骑兵对他的部落大肆杀戮! 刘俭策马距羌部三尺前勒定,大声道:“本王奉陛下诏谕为抚戎督护,有阵前专断之权。襄武羌、榆眉氐攻城不力,以致一战而溃,岂败逃之中竟起势作反,罪无可赦!来人,将叛军头领给我拿了!” 秘蒙生怒叫道:“刘俭,原来是你!你欺我襄武部弱,竟然诬蔑我部造反,从而暗下杀手。当年你匈奴人诬蔑义渠归善王,杀秦陇部落,今日你又要杀我,你们匈奴人就是这样对待附从于你的部落的吗?” 刘俭冷冷一笑,道:“襄武部素存反心,桀骜不驯,本王今日便要将你等叛贼杀灭,以儆效尤!” 秘蒙生骂道:“我们都瞎了眼,枉听了你们的方语归附驱使。今日你诬我反乱,我他娘的今日就真的反了!” 秘蒙生抢过一方大盾,道:“儿郎们,匈奴胡人诈言使我等充为奴役,为其搏命冲杀,现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儿郎们,反了他娘的!” 同时刘俭也大声喝道:“左右听令,叛贼一个不留!”说着一马当先,挥刀便连砍了数人,左右匈奴骑兵也随即策马冲前,刀光箭雨,直杀得血肉纷飞。 这千人匈奴骑兵训练在素,又仗着甲胄齐备,在羌落之中如虎入群羊,而襄武羌有数千人,仗着人多,数人对一,很快与匈奴人纠缠在一起,双方杀得难解难分。 糜越劳看到洮惠渠对岸匈奴人在大肆屠杀羌人,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这匈奴人杀起附从的部落来,还真狠啊! 正在糜越劳心寒胆战之时,东面一通鼓响,数千骑军策马奔来,气势如虎,吓得糜越劳急忙大叫:“匈奴人来了,快逃啊!”抢先便向狄道城方向奔去。 这数千匈奴骑兵片息间便奔至洮惠渠前,队阵中便抛出了一阵箭雨,直追着榆眉羌的后背而射,瞬间便射死射伤了近千氐人。 这匈奴骑兵毫不停歇,策马连射,跳入洮惠渠中,几丈宽的沟渠转眼便被健马浮越,随后匈奴骑兵冲上渠东,将榆眉氐卷入隆隆烟尘之中。 -------- 秘蒙生提着马刀在匈奴骑兵中一阵疯砍,他身高体健,状如疯虎,一连砍死了好几个匈奴骑兵,直将马刀砍卷了刃口。 一个匈奴骑兵使一根铁矛,从旁际冲至,举矛突刺。秘蒙生霍然转身,一把抓住匈奴骑兵刺来的铁矛,右手马刀旋风般劈出,一刀砍在那匈奴骑兵的腰间。那骑兵惨叫一声,却没有立即死去,死死抓住铁矛不松。秘蒙生的马刀刀身卡在了这骑兵的甲叶之中,抽离不出。秘蒙生暴喝一声,左手用劲,借铁矛将那骑兵从马背上拉下马来,随即一脚便踏在这骑兵的面孔之上,将其头颅连同头盔踏扁踩入沙地之中,一股血水从沙壤中如喷泉般喷涌,那匈奴人这才脱手松了铁矛。 秘蒙生挥动铁矛,带着左右几个随从,直奔向刘俭所在的方向。那边厢刘俭正杀得酣畅淋漓,衣甲眉须之上血肉沾连,使之显得戾气充溢。刘俭在杀敌之间,竟伸舌舔了舔唇边的肉沫,嘴中咂巴一下,似乎极为喜好敌人血肉的味道,那形貌便如从地狱中升起的狂魔一般。 秘蒙生深知今日襄武羌部已成死境,沦为了匈奴人俎板上的鱼肉,他现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杀了刘俭!只要杀得了临海王刘俭,就算是为羌人出了一口恶气。秘蒙生口是暴喝连连,挥矛直趋刘俭,左右几个部曲随从也奋力同前,秘蒙生与左右亲从都是部落中力勇之士,数人连杀连砍,在敌群中造成了阵波动,竟然在强悍的匈奴骑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眼看接近了刘俭所在,秘蒙生大吼一声:“刘俭小儿,纳命来!”左手一压,从一匹无主之马背上跃过,举矛便刺向刘俭。刘俭翻刀一撩,重重击在了秘蒙生的铁矛上。 秘蒙生手中的铁矛是匈奴骑兵的常式武器,极为普通,而刘俭手中的弯刀却是经过千锤百炼锻就的利刃。刘俭弯刀这一撩举,登时便将秘蒙生手的中铁矛一削为二。 刘俭手中弯马斩断秘蒙生铁矛的同时,手中刀势不减,在秘蒙生面门处划过一道刀弧。秘蒙生整个头颅从额头到下颔突然间如寒瓜般爆裂开来,鲜血如喷雾般四处飞溅。 ------ 洮阳川中这一场“镇叛”之战被东山上的刘曜看在了眼里,同样也被固守狄道城的军民看在眼里,落入众人眼中,反应自然不一。 襄武羌、榆眉氐溃败之军,在败逃时竟冲击本部中军,意图“叛乱”,临海王刘俭因奉大单于令,将两部屠族,以儆效尤!刘俭在屠灭了氐羌两部后,尽枭其首。因秘蒙生整个脑袋都被血雾炸掉了,因此惨死于乱箭之下的糜越劳便成了传首示众全军的唯一可选。 刘俭令人将糜越劳的首级传递到每一支附从部落的营帐。据说事后,刘俭见糜越劳的头颅长得极为方正,便将之打造成了副饮器,每逢军是宴饮之时,便祭出这个饮器,“百胡骇然”。 刘曜杀伐决断,对刘俭当场屠灭襄武羌、榆眉氐附从军的行为极为支持,胡越军中刘贡、刘咸、呼延寔也皆认为不如此惩戒败乱之军不足以慑众,仅有游子远心中默然一叹:“陛下此举,手段刚烈甚过,虽能震慑百胡,然也必定诱引诸胡的狐悲之意。如若陛下屠灭襄武羌、榆眉氐的消息传回陇坻,耗时三年臣服百胡的局面恐将毁于一旦矣!” 狄道城中,所有军民心中都升出一了股凄凉之意。匈奴胡虏对溃逃的部从犹凶暴如此,如果狄道城落入敌手,那岂不真如傅府君所说沦为齑粉军粮? 在襄武羌、榆眉氐的示范之下,狄道军民危难之下,更将紧密地团结成了一体,共仇共慨的意识空前强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一〇节 狄道攻防(十一) 就在襄武羌、榆眉氐血淋淋的京观就堆在辕门外,河风中一阵阵血腥味冲人口鼻,直令陇塬诸胡背心发冷时,骑着赤黄马的匈奴屠各旗令兵策骑奔走于众营帐之间,手执“百部大单于”刘曜的可汗诏令,召约诸部人马,前出洮阳川攻伐狄道城。 可以说,刘俭在短时间内尽屠襄武羌、榆眉氐两部,杀鸡儆猴之举震慑了不少被匈奴屠各挟裹而来的陇西诸部。虽说这些长居山野的杂部生存恶劣,不惧死亡,但能够活着更好不是?战战競競中,约五十余部三万余人的杂胡急忙起营拔寨,归集了中军大帐前三里的洮惠渠畔,在前方五里,巍峨的狄道城清晰可见。 刘俭骑着高大的代北鲜卑马,苍鹰护盔在阳光下金光熠熠,精铁锻造的甲胄未着清洗,凝固的血迹斑驳,无时不提醒着刚刚过去不久的那场杀戮,火红色的披风在河风中翩翻拂动,就像一团跳动不息的烈火。刘俭神情焕发,自感豪气冲天,但看在众胡眼里,却如噬食的恶魔。 刘俭高头大马往前一冲,烈马扬蹄,仿佛将将诸胡践踏于蹄下,直吓得前列出现了不小的波动。便就在距诸胡丈许远时,刘俭猛勒缰绳,那鲜卑马长嘯一声,人立多时方才止步。刘俭一手执缰,一手按在刀柄,大声道:“本王奉大单于可汗如召令,受封抚戎都护,统约百部,自此以往,你等均需听命于本王!河西南蛮拥据坚城,龟缩不出,襄武羌、榆眉氐等攻敌不力,继而临阵叛乱,已被本王尽数格杀!”说着,眼角微微向中军辕门前的京观掠了一眼。诸胡前排的部众双眼也不自觉地看向那数千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背心再次发冷。 刘俭又道:“现本王令你等自即刻起,一鼓作气,拔下狄道城,如有怠误不从者,一如前事!” 刘俭话声一落,甲叶声交叠作响,数千个刘俭座下亲御郎刀箭出鞘,迅速穿插到各部之间。刘俭的亲御郎无一不是甲胄精良,弓马齐整,这一穿插,隐隐之间,便将诸胡挟裹其中了。刘俭拔出长刀,在虚空中狠狠一劈,大吼道:“南蛮子的狄道城就在眼前,凡当先入城之部,封草场三百万顷,诸部听令,杀!” 刘俭一夹马腹,当先冲出,那数千亲御郎在诸部之中大吼道:“冲啊,杀上前去,汉狗的金银女子,万顷草原,便是你们的了!” 众胡之中,有一些部落长年生活在陇塬贫瘠的山野之内,恶劣的生存环境,使这些人养成了好勇斗狠的性格,对生命看得极为淡漠,归附刘赵,便想的是搭上这一架庞大的战车,在征战之中劫掠生存所需的各种物资。 来自桑壁的草滩胡,便是这一种典型。 草滩胡部众仅二百余人,在陇西是一个规模极小的部落。说是部落,还不如说是一个亡命之徒的集合体,其内既有羌人,也有氐人、还有鲜卑人和被驱离出境的汉人。 这草滩胡不事耕种,以打猎和劫掠附近的其他小型部落为业,若遇上了左近大部落之间征战,还会从中偷偷渔食。因其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虽为四方憎恨,但却没有遭遇到过多少挫折。草滩胡的首领叫契离犍,赤目黄发,具有鲜卑人和汉人的血统。当刘赵征西,陇山诸胡避之不及时,这契离犍却欣喜地感到了自己可以肆意掠夺他部的机会来了,因此刘曜刚拿下南安,契离犍便早早地攀附了上去。 刘曜对于有这么一支心甘情愿充当马前卒的部落还是比较欢迎的,只不过草滩胡的部落人数太少,因此一直没有给对方表现的机会,随着刘赵大军挟裹的部落越来越多,草滩胡便渐渐淹没在了茫茫大众之中了。 当听说襄武羌与榆眉氐充作前锋,率先攻城时,契离犍也在营落中磨拳擦掌,搔痒难耐;襄武羌和榆眉氐被刘俭屠灭时,契离犍虽然吃惊,但更多地觉得这两部是罪有因得,若是换作自己的部落上去,肯定早已占领城头了;刘俭奉“百部大单于”令督抚诸部,令将攻城,契离犍兴奋莫名,挥臂大呼道:“我草滩胡契离犍,定将第一个攻上城楼的人,城中的财帛女人,便是我们的啦!” 草滩胡一马当先,同样报有火中取栗的的部落也大声呼喊道,蜂拥向前。三万余身穿各式服饰,手执各式兵器,操着各式语言的胡人,如同一道道奔腾的海潮,向着狄道城下漫卷而去。 洮惠渠与狄道城护城河间是一大片沙滩,数万只大脚践踏,激起的沙尘直冲天天际,突然有人在奔跑出发出声声惨叫,刚刚抱脚痛跳,便随后便被后面跟上的胡人推攘倒下,再后来便被成千上万之大脚践踏成一砣沙泥。 前期狄道城军民埋设在沙地上的铁藜蒺,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这种专门对付战马的八角形的铁刺同样可以将胡人的鹿皮靴刺穿,个别尖刺甚至可以深深地扎入脚骨之内,使之在短时间内失去奔跑能力。 人毕竟比动物要高级了很多,数十个胡人吃了铁藜蒺的亏后,便已想到了克制的方法,充当监军的亲御郎大声喊道:“前方有铁藜蒺,速用树枝清扫!” 上百胡人挥动树枝,一阵猛扫,那浅埋沙中的铁藜蒺和着沙土片刻便被清扫在两旁,堆成高高的沙埂,一条条通道被清理出来,这股五颜六色的浪潮仅仅是一顿,便又咆哮向前。 两个奔得最前的胡人脚下的沙地突然一动,一块活动的木板被其踏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陷坑,这两个胡人收势不住,脚下一空,身子直落中陷坑之中,数十根削成了尖头的竹杆直指上方,将落下的胡人串成了血肉葫芦。在杂胡的前方,隐埋在沙地中的陷桥机关不断被触发,惨叫声此起彼伏。 后面的胡人见状,不由得减缓了速度,这五里长的沙地上,除了铁藜蒺和陷坑,不知道还有多少凉军的机关在等候着他们。 刘俭见杂胡奔势减慢,怒喝道:“不得止步,冲过去!迟疑不前者,当场格杀!”一面大吼,手中长刀不停,手起之间,便削去了一个迟疑不前的胡人士兵的头颅。充作监军的亲御郎也在胡人众中鞭抽刀砍,就像草原上驱赶畜牲般,呼喝推攘着杂胡奔前。 契离犍暗骂道:“那汉人好卑鄙,竟想以这种下作手段阻挠我们!”富贵险中求,心中一发狠,大声喝道:“草滩的儿郎们,随我冲啊,将汉人从龟壳里揪出来,统统撕碎!”契离犍身先士卒,猛然起跳,跃过脚下一个被掀开了的陷坑,快如豹子般掠向前去。 契离犍已身先士卒了,他的二百部下当然也不甘示弱,呜哇哇大叫着跟着便往前冲。 草滩胡的运气真是不错,前方的沙场上,再也没有碰上凉军的陷桥机关,草滩胡有惊无险,堪堪逼近到了护城河边。 狄道城楼上,扬烈将军宋辑脸色依然沉毅如前,但镇戎校尉辛晟却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抓着剑柄的右手指节已然发白。他虽然出自军武世家,但参与大规模的战事却不多,近四万胡人的人海奔势,使远在城楼上的他都感到大地在微微颤动,他感到自己的心跳猛地剧烈了起来。 辛晟道:“将军,敌人已至护城河边,是否开始阻敌?” 宋老将军昂立城楼,如钢铁铸灌,不动如山。狄道城下,越来越多的杂胡联军已奔至护城河边,胡人之中的箭手已开始向城头攒射,嗖嗖嗖的箭声连绵不绝,夺夺夺地射在墙砖上,激起石屑飞溅。 隐在墙后的百夫长路陵也有些焦急起来,这一次敌人的攻势与先前大不相同,四万大军哪,以人海战术,即便一人一袋沙土,垒土也会垒得与墙头齐平! 他的从弟路虎刚刚一抬头,一支利箭便激飞而来,夺地刺在眼前的墙跺上,路虎“啊呀”一声大叫,仰头便倒。路陵急忙将之拉到身侧,怒道:“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是?若再如此,我就懒得管你了!” 路虎不理他从兄的责骂,迭声叫道:“兄长,城下有好多人,比老树桩下的蚂蚁还多,乖乖不得了啦,这次……” 路陵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斥道:“闭嘴!从现在起,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这路虎吃了从兄一耳光,又看到兄长的眼神极为冷厉,心中大惧,这下总算安静下来了。 其实不需路虎观看,路陵单听城下的呼吼声和城头的震动,便知道城下的敌人是前一次数倍不止,他心中虽然着急,但上峰没有发令,他的百人队也不敢当先发动。 李龠裸着上身,也隐在东南段的一截城墙后。刘赵第一波攻城时,他与祖、叔三人便被城门军士拉回城中,并参与了第一轮阻敌战。此时李龠透过跺口看到黑压压的来敌如乌云一般,心中暗自心惊,也极为后悔。陇门关关口一开,这一群恶狼已然如出笼困兽,嚣狂毕露,这一次,狄道城将面临巨大的伤亡,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警醒一些,死死守住关口。但世上并无后悔之药,当下唯有与狄道军民一道,力拒来敌,以稍减心中的悔念了。 杂胡前军已踏过护城河中的木排,开始向上攀援;中军的箭阵已然成形,一阵阵箭雨如飞蝗卷地,扑压而来;后军,数十架高大的投石车也推出来了。城楼上的军士,无一不感到喉咙发干,一股窒息般的压力笼罩在了心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一一节 狄道攻防(十二) 如果从高空俯瞰,洮阳川就像一处海浪翻腾的海湾,近四万杂胡联军就是那不断奔涌的浪潮,五颜六色的服饰便是那浪潮之中泛起的泡沫,而洮水之滨的狄道城,就是海浪之前的礁石,倍受冲击。 从城头下看,黑压压的敌人越聚越实,距城也越来越近。刘俭中军由亲御郎督军,指挥着箭手连番地向城头上抛射着箭雨,大量重铁铲头箭矢带着强劲的动能,插入墙面砖石,就像兀生了一片黑色的荆棘。 城头守军不得不将大量的木立牌推到城楼上,以阻其箭雨。夺夺夺箭矢入木之声不绝于耳,不多时木立牌便沉重起来,少量的箭矢穿透了厚实的硬木,露出了冷森森的箭锋,迎敌面也不知被敌人插上了多少箭只,直震得躲在木立牌后硬撑着支柄的士兵两臂发酸。 城楼上不见有士兵回击,刘俭后军的近百架投石车一字排开,缓缓前移,每一架投石车下,都有数十上百个杂胡士兵在使力推动,这些胡人最不缺少的便是气力,随着监军的口令声,投石车渐渐推进到了有效的攻击范围。 城楼上,辛晟握刀的右手有些微微发抖。攻城战中,攻城一方的箭矢大多只起到压制城头的作用,对拥有坚固城墙的狄道城,造成的伤亡不大。但投石车却是一种强大的远程攻击武器,一旦进入有效的攻城范围,且能向城头发射出石砲,这种杀伤力对城墙还是守军才是最致命的! 作为守城一方,狄道城也拥有大量的砲车,但在城下敌军拥集前行的情况下,宋老将军仍然没有发动反击,他仍如铁铸般端坐在城楼的小马扎上,宋晟自然心中越发急了。 “将军!敌人越来越近了!请下令反击吧!”宋晟大声喊道,不光是他,城门校尉梁颀也是异口同声,请求宋辑下令阻击。 宋辑白眉下双眸微微眯起,遥注着滚滚烟尘中若隐若现的投石车,右手食指和中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轻轻摇头,道:“休急,且再等等!” 作为军中主帅,宋辑具有最大的决定权,辛晟与梁颀虽然着急,但主帅不动,他们也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急躁,等待着。 刘俭随父征战多年,曾参与争夺关中之战,当年贾疋收聚关中晋军残部,与刘曜等血战周旋时,刘俭便是汉国大军的前锋,扶风城下刘曜身受箭创时,也是由刘俭与降将赵染拼死护送,使之脱离战团,回后军养伤。多年征战,他也是仗打老了的人物,对攻城也颇有经验,深知远程攻击,在双方都有砲车的情况下,守城一方居高临下,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为了减轻守军的优势,只有以持续不断的箭雨压制,迫敌这砲军撤下城楼,这样双方才能对等相击,为己方的砲车发威创造机会。 箭雨越洒越急,城楼上部分木立牌已然吃消不住,变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有几个木立牌承受不了轮番的冲击,从中碎裂,暴露在木立牌后的守军顿时便被箭雨射成了刺猬。左右的守军急忙推着后备的木立牌上前堵住缺口,城下的民壮也急急上前,将幸免于死的军士抬下城去,由军中医官紧急救治。凉州军民在此关头,深知只有拼死一战,从死境求生,万人齐心,共御仇寇。 城下的砲车在继续前移,当推到距城墙约三里远之时,刘俭左手上扬,上百个亲御郎齐声喝止,前行的节奏终于止了下来。数百个亲御郎策马扬鞭,大声呼喝道:“快,快,快装填石弹!” 端坐马扎之上的宋辑身子猛起立身,右手高高扬起,身后的亲卫见状,手中黄旗一挥,高声喝道:“砲手各职其位!紧弦!起……”数十个亲卫齐声高呼,虽有箭声呼啸不绝,但这数十个亲卫都是军中的大嗓门,这一呼从城墙上传出极远。城墙下洞龛中的接应军士闻声,接着将号令再次散布开去。 城墙下一阵隆隆之声不绝,数十架高大的投石车被推了出来,砲车柄丸上飞快地装上了磨石般大小的巨石,每一架砲车下,都有数十个强健的军士拉着手臂般粗大的弦绳,快速奔跑开去。盛着石砲的木柄咔咔响动,长长的柄丸被低低压下。 城楼上,宋辑右掌如刀,猛然向虚空中一挥,似将看不见的空气要斩为两段,那名亲卫急急挥动了手中的红旗。 “放!” “放!” “放” …… 随着急如炒豆般的喝令声,盛着石弹的柄丸猛然一掀,似乎被强压住头颅的蛮牛突得自由,带着强劲的呼啸声,数十枚石弹越过城头,恶狠狠地扑向城下的敌群。与此同时,敌群之中也是呼啸之声不绝,数十枚石砲呼啸而来! 这就像后世两军炮战,巨大的石砲在空中划过长长的轨迹,突然错身而过,扑向各自的终点。 第一轮砲击,双方都没有调整好诸元,刘俭军的石砲因隔了一面城墙,大多砸在了石墙墙身,直将石墙巨石砸得石屑飞溅,砸出了一个个凹坑,一个个如蛛网般的裂隙以凹坑底部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去;有几枚石砲砸在了墙跺之上,将跺口突出的墙砖砸得粉碎,带着强大动能的石砲余势未消,接着匝碎了十数面木立牌,木立牌后的士兵也随之砸成了肉泥;也有几枚石砲越过高高的城头,砸在了城下的民房之中,砸塌了房舍十数间。反观守军的石砲,取得的战果便大得多了。守军的主要目标,非是城下营营如蚁的敌群,而是对守军有着极大威胁的投石车,由于也没有调整好诸元,发射出的石砲也是胡乱飞舞,敌人投石车虽没砸着几架,但乱飞的石砲却如虎入羊群,随随便便一砸便在敌群之中犁出了一条血路,这一波石砲攻势过后,敌群犹如一片巨大的五色汤饼被老鼠狠咬了几口,局部地方惨不忍睹了。 守军的战果对杂胡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但随着监军的强力压制,这些混乱在数十个亲御郎的刀下新增亡魂的证明下,渐渐稳定下来。刘俭后军的砲手针对第一波砲击,开始调整发射角度,第二波砲击在逐渐酝酿中。 ------------ 个人的生命在这种人类制造出来的大杀器下显得微不足道,被石砲击中的人往往连惨哼都未发出便化作了尘土,狄道城东面洮阳川的沙地上,土壤变得越来越潮润,一股股浓郁的血腥气笼罩在上空,化解不开。 数十轮相互砲击之后,刘俭的后军还立着的投石车如荒草里枯树,只剩下了两三棵,城下的那一块巨大的五色汤饼破碎多处,碎屑甩得到处都是,被石砲犁出的沟壑中血泉汇积,渐渐集成了血溪,鹿皮靴践踏其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不经意便带出了夹带碎布的血泥。 而狄道守军虽仗有城墙防护,完好的砲车也仅剩下了十来架,原来留备的石弹已所剩不多,部份守兵已开始拆卸街舍上的石墙作为砲弹,狄道城东面城墙被敌人的石砲砸塌了多处口子,有几处地方已变成了碎石堆垒的斜坡,再也找不到墙跺的痕迹,撑执木立牌的守军几乎死亡殆尽,失去了木立牌遮挡的的女墙,直接暴露在了敌人的眼前。 短暂的停顿过后,各种近程武器开始派上了用场,中军仍然在以弓箭压制着城头,城墙上各处,都有大量的杂胡士兵举着云梯,蚁附攀援。守军的弓箭手已在对城下抛箭压抑,八筋牛驽,踏蹶弩,木檑,热锅汤油等都往复不断往敌群中倾洒,特别是狄道守军的焖油罐,一砸下去,便腾起了一团炽焰。 葛阿二在短短时间内,已然经历了两场大战,昔日收倒“夜香”的小青年,已然成长为了一个合格的士兵,他已能熟练操纵眼前的木檑车,浑身长满尖刺的长木檑在他的灵活操纵下,像荡秋千般甩荡过来,又甩荡过去,却不挨城墙半分,被长木檑击中的敌人浑水血飞溅,惨号坠落,被拍中的云梯从中折断,滚滚直下。葛阿二手上腿上受了几处箭伤,却没有畏惧,也没有感到苦楚,心中只报着一个念头:将城下这些食人心肝的恶魔统统赶走! 守军居高临下,而敌人源源不绝,几处墙段出现了险情,数个身手敏捷的胡人口衔弯刀,已抢奔上了墙头,其中一个身躯魁伟,浑身浴血的黄发胡人如长臂猿般极为灵敏,不断避过了长木檑的甩拍,也躲过了城墙上伸出长矛的截击,手中铁钩一甩,抓柄牢牢钩住的墙头,他手挽钩索,在墙面上猛然一荡,厚实的身躯在墙面上滑过,一个片腿便甩上了城头。 迎面一个守军大喝一声,手中长矛向其胸口猛刺,这黄发胡人黑亮的眸子迸发出两道精光,弯刀一撩一旋,便将这守军的长矛削去了一半,那胡人侵进一步,大脚猛然踢在了这守军的胸口,似乎听得胸骨断裂的“喀咯”之声,这个狄道守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飞天而起,从高高的城楼上像失线的风筝般,轰然落下。 这胡人一把弯刀舞得天花乱坠,冲在守军群中劈砍切削,势不可挡,好几个守军在他凌厉的刀势下失臂断腿,惨号不堪。眼看这一段城墙就要出现空隙,墙下紧跟的几个胡人已接近了城头,突然一个被砍伤了大腿的守军大叫一声,抱着一坛黑膏油猛然跳起,人与黑膏油一并砸在了这个胡人的弯刀之上,城头上“轰”地腾起了一团烈火,火团中胡人的弯刀已将这名守军腹下洞穿,但那守军双手牢牢扣住了胡人的右膀,死也不松,左右伤重的守军也扑进了火团,死死扣住了这胡人的身躯四肢,这个胡人与守军惨叫着在烈火之中翻滚,滚过碎石砖瓦,化着一团火影从墙头落下。 城墙上杀得惊天动地,滚滚浓烟升腾而起,黑烟夹着油膏落在身上,一抹就是一条油迹,也不知是焖油罐中的黑油膏还是被蒸发的人油,血腥气与焦糊肉味四处漫延,在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地中,没有人去留意这种令人作呕的物事,双方都憋着一口气,要将对方送上黄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一二节 狄道攻防(十三) 黄昏。 西坠的夕阳将天边的晚霞染得通红如血,火烧云下,持续一天的激战渐有了松缓的迹象,这个时代的军士,大多不适宜夜战,双方征战,通常以酉时为战歇时点。 从午时到酉时,三个时辰,近四万杂胡十数轮的攻击,狄道东门城墙的墙跺已被摧毁了大半,墙面不是被攻守双方洒下的鲜血印染得乌紫,就是被黑油膏的浓烟熏得漆黑。 当太阳隐没于洮水以西的虎关后,刘俭大军中终于响起了鸣金之声,如潮水般卷城而来的杂胡联军,闻声便如潮水般退去,退潮之后遗下一地的残肢断臂和少数伤势极重却又未能立即死去的胡人挣扎蠕动的躯体。在城垣的阴影后,护城河内已然枕尸塞流,无处下泄的洮水被堰塞洇成紫红的血潭,残破的云梯和断木枝条在火团之中烞烞爆响,使得战场的惨像更为凸显。 看到不断退却的敌人,城墙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五千宁戎军守兵加上八千民壮,依托坚城,终于抗住了敌人第一天如狂同暴雨般的攻击。这一天,算是熬过去了。 敌人退后,狄道太守傅颎立即组织城内百姓到城头上搬运伤员和战死的军士,民壮们则开始紧张地加固城墙,今日敌人攻城遗落了数千具尸首,而守军死伤也颇为惨重,大约近一千名士兵在这一天血洒城头。 虽然敌人的死伤远大于守军,但刘赵大军有二十余万,此番死伤的又是挟裹而来的附庸杂胡,对其军力未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可以预见的是,明日敌人的攻势将更加凶狠,守军的压力更重,所以,狄道民壮只有趁着敌人退兵,连夜加固城墙,以减少宁戎军的守城压力。 路陵拖着极度疲乏的身子,用后背抵着墙身方缓缓站立起来,他感到两臂酸麻似重有千钧,已然不听意念的使唤。今日,他的百人队守护的这一段城墙接连遭受了刘俭大军三轮石砲的砸击和七轮城头的争夺战。他与百名袍泽拼力抗战,死守不退,终于守住了这一段城墙,然而墙头上已然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砖石,敌我双方的血液早已浸润了脚下的断砖碎屑,脚踩上去就似走在水溪边的石砾上,发出沉闷的叽咕声。数轮血战下来,他的百人队只剩下了不到三十人,从弟路虎的一条胳膊被冲上城头的胡人砍了一刀,登时便砍断了。他自己也在与一个来自后林氐的胡人搏斗中背心挨了一刀,削去了大片血肉,涌出的鲜血已与衣甲粘连在了一起,如今每挪动一步,都牵引着伤口钻心的痛。 路陵挣扎着拖动身躯,挪到从弟路虎身后,使力将之扶起扣抱在自己的怀里。路虎断臂后,已然痛得迷迷糊糊,路陵这一动作牵动了他的创处,路虎一个激棱复又挣开了眼睛,颤声叫道:“兄……兄长,我的手没了,我快要死了……” 路陵怒瞪了路虎一眼,叱道:“胡说,有我在,你就不会死的!” 军中的医官有限,有不少的重伤军士因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最终带着苦楚而死。路虎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因此他只有临时充当一回医官,亲自给他包扎。 路陵潜心吸了几口气,终于感到两臂上有了些许气力。他咬牙撕下一片布巾,不顾路虎口口呼痛,将他的断臂创口处一圈圈缠紧扎实。经此动作,他背心的伤口复又迸裂,真痛得他冷汗淋淋。 墙下传出一阵汤饼的味道,那是军辎营将做好的汤饼团子放入沸水中搅拌成面糊糊,受伤的士兵失血脱水,吃不了干硬的饼团,只能食用这种稀面糊糊。 左右袍泽端着几碗汤团糊糊递来,路陵小心地吹凉了些,先喂了路虎一碗,自己才勉强吞了几口,滚热的面糊滑入食道,落入肠胃,路陵这才觉那种近乎虚脱的感觉再慢慢消退。 ----------- 东门门楼内,亮起了几盏风灯,这处门楼在刘俭的投石车砲击中砸毁了大半,飞檐与拱出不话来。 宋将军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庞,微微笑道:“小子,好样的!我们能抵抵御数倍之敌轮番进击,全耐军民同心一体,以命相搏。正是有你们这等百姓热忱相助,狄道城牢不可破!” 葛阿二道:“听说对面来的恶魔喜食人心,小人怕被恶魔剜食心肝……才上城墙赶走他们……” 宋老将军微微一愣,没想到葛阿二口中蹦出这句话来,俄尔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东面来的恶魔可凶狠得紧了,心肝人肉,什么都不放过。但正是有了你们,他们想来也来不了啦!” 敌强我弱,守城军士唯一以信念支撑,相信援军必到,胜利必将属于凉军。然而宋将军心中也有深深的担虑,若是守城日久,军民对胜利会渐失信心,若到那时,恐将酿成灾难之局,因此他才连夜巡视各处,对下层军士宽慰打气,灌注信心。葛阿二的话突然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百姓有些时候却是很固执的,敌人的凶名早已深入了人心,因此使得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受敌人的剜心之苦。 这种执念令葛阿二等忘记了惧怕,忘却了生死,如此,怎么不能好好利用呢?想到此,宋辑心中的担虑竟一扫而空,胸中突然间堂亮起来。 宋辑心中突然下了一个决定,转身对辛晟和齐思道:“走,我们回城门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一三节 罪将起复 李龠使一卷葛麻布,一圈圈勒紧肋间的伤口,严密的束缚令其有些呼吸艰难,但溢血的速度缓了。李龠以左掌抵压创口,缓慢地吸入一口长气,将来自洮南高山深处的凉爽空气在肺间游走了一周后,方缓缓吐出。吐纳了几口清凉空气之后,他觉得肋间似乎已没有刚才好般剧痛,城墙上空腥浓的血气似乎也冲淡了不少。 城东胡赵大军扎起了连环阵,外建有南北两座角楼,设置望哨和巡营军马,严防守军趁夜晚偷袭,内里是由营帐圈起的一大片校场。如今,校场内篝火熊熊,在狄道城楼上,隐约可见不少部落的胡人士兵正聚火而欢。 白天的攻城虽然鏖战至日落,狄道城未能攻破,杂胡联军丢下了数千具尸体缓缓而退,但对于有着二十数万大军的胡赵而言,这一点损失完全在容忍的范围之内,因此,自撤下阵后,军士们一如既往,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生活在边荒之地的胡人不像汉人般伤春悲秋,他们性情直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该战斗的时候就拿起弯刀,悍不畏死,勇往直前,该玩乐的时候便放开心怀,豪饮阔啖,欢歌纵舞。 所有的胡人士兵都相信对面城池的陷落只是早晚时间,失去了陇门关这道最严密防护的狄道城再也堵不住他们的脚步,营帐外又有大量的巡营军士,因此他们不担心晚间会出现变故。篝火边,无数人在畅谈阔饮,数个胡人男女正踩着看众的节拍袅袅而舞,火光下长长的倒影不断变幻,勾织成奇幻的图阵,观众中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不断有喝得醉意熏然的胡人站起来加入舞团,欢闹声远远传到狄道城上。 李龠冷眼瞥了一眼远方敌营校场上欢闹的胡人,心中暗自一叹。若不是他大意丢了陇门关,城下的胡虏应该还是一群四处碰壁的樊笼困兽,哪能如此肆意酣然! 李龠是作为待罪之身参与守城之战,他丢了陇门关,失关之罪按律当斩。李氏一门三代,早早便到狄道东门口上演了一场肉袒上身,负荆请罪的苦情戏,这不光光是李龠心有悔意,其深意更是借李氏之名望而谋求轻罚。 槐里川李氏是汉飞将军李广之后,名望卓远,狄道辛氏、广川梁氏等陇西世家与之皆相交,包括狄道城守傅颎也曾受过李氏恩遇。当今李氏家主李雍,颇得前刺史张轨的倚重。因此扬烈将军宋辑要处置李龠,不得不考量考量这些世家大族的力量。 见宋辑心有犹豫,辛氏在狄道的代言人,镇羌都尉辛晟马上加了一把火,傅太守也借组织民壮固城与实辑交结时为之请告。而宋老将军行伍多年,老成持重,非是顽固不化的人物,也趁机顺下台阶,借时局危难,李龠失关之罪姑且搁后,留用有用之躯以御寇贼,冀李龠能静而思痛,戴罪立杀敌。 宋老将军既有此语,李氏祖孙三人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这失关之罪算是悄悄揭过了。为了戴罪立功,槐里川李氏此次也拿出了本钱,除了留下一部防守李氏坞堡的部曲外,李伦亲选了五百精健部曲襄助守城。 李龠叔侄及其部曲扼守的是狄道东南部的一段城墙,距东门较远,但杂胡近四万众蜂拥攻城,攻击面极为宽阔,这一段城墙的防守压力丝毫不亚于宁戎军扼守的东门附近,受敌之砲石打砸,整段城墙早已坑坑洼洼。 其间敌有六次攻上城头,幸好李氏部曲皆为勇悍之辈,武器装备也不弱,论单兵素质尚优于宁戎军。其间虽然险象环生,但凭着李氏部曲的协同能力,还是抵住了胡人的进攻。 李龠在墙头上亲手斩杀了三名胡人小落的渠帅,但他自己也受了伤,左肋间被一个胡人的狼牙棒狠狠一拍,有几棵肋骨怕是断了。 ---------- 城头上民壮们正在堆彻墙砖,李龠叔侄也顾不得战后疲惫,也指挥部曲修整城墙,为了迎接明日的恶战,需要他们趁着敌人退去,将防地再行修整。 正在靠墙稍歇口气的李龠刚将伤布又紧了紧,便听到有人在附近唤道:“李校尉,李校尉!” 李龠转头,看见一个三旬出头的尉官带着几名军士,正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李龠认得这人正是扬烈将军麾下的护军校尉齐思,脸上便荡起一片笑意,道:“原来是齐校尉!” 齐思脸上不见言笑,冷冷地道:“李校尉,将军有令,着李校尉速去门楼!” 李龠心中微微一惊,暗道:“宋将军入夜召我,莫非还是因为失关之罪?”李龠心中并不惧怕死亡,但他曾许过誓言一定要为陇门关故去的袍泽复仇,因此才留着这副肉躯苟活至今,如果宋将军仍将他以军纪处置,断却了他的复仇之志,这才是他心里暗惊的原因。但马上李龠便想到日间多位同郡世家为之求请,宋将军是践诺之人,断不会做出食言之事,此番召唤,恐是另有原因。 李龠道:“有劳齐校尉动驾,小人这便前去!”说着干脆利落起步,落了齐思半步而行。 齐思只是埋头疾走,待走至临近东门门楼时,突然说道:“李校尉,你我同袍军中,往后还请李校尉多多关顾才是!” 李龠又是一愣,齐思身为宁戎护军校尉,深得宋老将军器重,怎么还需要他来关照,忙道:“齐校尉说笑了,小人戴罪之身,还请齐校尉在将军面前,多加美言才是!” 齐思道:“李校尉不可妄自菲薄,猛虎还有落入平阳之日,家君昔日言及贵家男儿英雄世代,常嘱在下与李校尉亲近亲近。只是李校尉镇守陇门,而在下时常留连军中,缘悭一面矣!” 见李龠满面疑惑,齐思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在下故家,在虎关齐家堡!” 李龠这下心里有些明悟,虎关齐氏,是一个中等世族,名声不显,因此很少听得他的父祖提及,这齐思职司护军校尉,对齐家而言应该算是比较重要的人物了,但相对于李家而言却不算什么,难怪齐思有此亲近之意。 李龠忙道:“原来是虎关的齐家郎君,李龠有幸了!”说着郑重一揖。虽然校尉对李家而言算不得了不起的军官,但他现在有罪在身,齐思如此结交,自然欣然接纳。 二人细下未说得两句,东门楼便到了,齐思脸容一肃,又恢复了原来的冷面孔。 ------------ 门楼上宋老将军提着一盏风灯,正跪在地上看着一方地图,镇戎都尉辛晟与几个禆将静立一旁,李龠忙躬身半跪,恭敬道:“罪军李龠,见过宋将军!” 宋辑从地图上抬起头来,辛晟便从旁递出一个杌扎,宋将军在杌扎上坐定,道:“听说你今日也参与守城了?” 齐思忙道:“原陇门关长、护戎校尉李龠,此次与其五百余部曲守扼东南城墙,数战而不退,李校尉还阵斩了敌之三名胡酋。应说此战军功中最为显著者,便是李校尉了!”齐思一一道出李龠的战功,虽是其职司所在,但李龠也听出了他刻意交好的意思,悄悄递出一个感激的眼神。口中忙对宋将军道:“罪军大意失却陇门,以致狄道城受险,罪军无时不扪心自悔,些许成绩,尚不能抵错失之万一!” 宋辑轻轻捋了下颔下的银须,道:“你有此悔恨之意,也不枉诸位同袍为你求情。你有没有想过,要将失去的陇门关夺回来?” 李龠道:“罪军苟活此躯,实为陇门关五百同袍以生命成全。五百袍泽兄弟的英容无时不萦绕于罪军眼前,罪军时刻都想着为同泽复仇,为宁戎军洗污!尚请将军成全!” 宋辑正容道:“胡酋刘曜以奇兵天降,从你手中夺了关城,想来其必然在关城两侧山顶加中防护,要想重夺此关,谈何容易?光复陇门不急于一时。本将军坚信终一日,陇门关当复凉州,然眼下敌人陈兵洮水之畔,我友郡援军迟迟未达,时日一长,狄道城危矣!” 宋辑知道在场诸人都是知晓此局的,因此也不在乎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但听到诸位耳中,却大为惊诧。宋老将军,此刻无异于将在场诸人当成了心腹看待了! 宋辑精亮的目光从神色肃然的一干僚属脸上一一扫过,缓缓道:“如今时境,与其等靠友郡援军,尚不如我军自救。狄道城虽危,但尚未落入死境,我军还有一线生机!” 见众僚迎来热切的目光,宋辑缓缓道:“敌虽强横,但也非是无隙可破,只需我等能抓获时机,予以重重一击,便足可令敌军混乱,我狄道民军即可获得自救之机……” 宋老将军侃侃而谈,众将听得越来越心惊,却越来越觉得非常冒险,但事情如果成了,狄道军民真的还有脱险的机会。 富贵险中求,成功的机会也非是静静降落在世人头上,不冒一番风险,哪能取得成果。只不过,这个险,也太大了…… 突然,宋将军熠熠的目光定在李龠脸上,道:“李龠,你愿为了陇门关死去的五百同袍兄弟报仇雪恨,担此重任么?” 李龠心中激越,一股豪情油然迸发,大声道:“罪军李龠,愿甘冒此险!” 宋将军霍然站起,道:“好,本将军便由你暂代折冲督帅,一旦功成,官复原职!” 李龠心中一阵感慨,宋老将果然是英名卓显的凉州重将,光是这一番起用罪人的开阔胸襟,便令诸人信服。李龠忙并膝长揖,朗声道:“谢将军成全,李龠必不辱使命!” 宋将军道:“齐校尉,本将军暂封你为折冲督副,与李督帅同往完成此任!本将军,将与宁戎军及万千狄道父老坚守城池三日,希望在三日之内,能得到你们传来的消息!” 李龠与齐思二人并立,朗声应道:“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一四节 月照关河 自汉博望侯张骞凿通西域,一条贯穿关中长安与极西大秦的贸易古道悄然兴起,自此辉煌近两千年。这一条贸易古道将中土的丝绸茶叶带往西方,换来方外的珍玩品物。因此,这一条贸易古道被世人称为“丝绸之路”。 自长安出发,玉门关内,丝绸之路分为三支,其北支过陇山经高平、媪围,越居延流沙至张掖、敦煌;中支过上邽越陇山,经金城渡黄河,沿庄浪越洪池岭,过姑臧沿河西走廊而至敦煌;南支与中支于上邽分道,沿渭水上溯翻高城岭至狄道城,经枹罕渡河水,走湟中谷地,翻祁连山大斗拔谷至张掖,与北、中两支汇合于敦煌。 南支沿线所经,河谷关隘随处可见,各族混杂栖居,民风多样。战时,这一条线便成为南下关中,或是北略河西的重要通道。 狄道城西北三十里,胭脂河谷,有一重横跨黄土台塬之上的巍巍雄关。关下水流潺潺,关侧峰林叠翠,雄关耸峙,形如猛虎蹲伏,居高临下,俯视三十里河滩,故被人称“虎关”! 虎关以东,是百里洮阳川,以西,是宽阔的枹罕谷地。据虎关可俯探河水,西进可据湟中,东下可夺金城,进而威胁河西腹背。因此,自胡赵大军威凌狄道,扬烈将军宋辑便置了一支五百余人的精兵守扼此关,以护狄道与河西的交通安全。 建兴十年七月廿三日,是夜。 当一轮昏黄如琥珀的弦月悄然升起于东南天际时,狄道城下的洮水便涸洇蕴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处的胡赵大军校场内的喧嚣仿佛在那朦胧的光影下弱了下来,只有山林上空偶尔飞过的一两只夜鸟的啼叫,显得怆然而孤寂。 淼渁的河雾中,悄然浮出八九堆黑黝黝的物事,远望去似乎为一蓬蓬飘浮于水面上的杂草树枝。这八九堆杂草浮枝隐隐连成了一线,趁着夜雾升起,在狄道西门城楼守哨的眼皮下,悄悄然飘向了洮水西岸。 胭脂水在汇入洮水之处,冲击成了一面平坦的水漫滩,水流在此处变得极为平缓,那八九堆浮枝杂草,慢慢飘近到水漫滩前,天空中一团黑云飘过,将缓缓升空的弦月吞裹其内,昏黄的光晕为之一黯,洮阳川变得愈加朦胧。 那一堆堆水草突然一翻,从中跃出一个个黑影,趁着被墨云吞裹着弦月,快速趟过齐膝深的水面,隐入两山包夹的胭脂河谷的阴影之中。 当弦月升至狄道城上空时,城东胡赵大军校场内的歌舞终于停歇了,这些酒喝得熏晕了,歌唱得舒畅了,舞也跳得尽兴了的胡儿终于散去,各自回营安歇,空留几堆余烬仍在吐着一丝丝青烟。狄道东城,松明如星,游移如龙,数千人不停奔波于城头上下,将一方方泥灰砖石搬上城墙。城头上人头攒动,打桩夯土声不绝于耳,白日里千疮百孔的城墙经数千人的修补,已恢复了一丝战前的境况,但要应付即将到来的战事,这一点成就还不能达到战防的要求,因上这些勤劳的民壮还在劳作。今夜,大概没有人能够歇息了。 西门,那一面铁皮包裹的厚重城门在东城的打夯声中缓缓开启,一列数百人的身影自宁戎军大营内迅速开出,快速通过街坊内的青石大道,穿越城门,奔下城外的数百级石阶,登上洮水渡口停泊的官船,快速向洮水西岸划去。 ------------ 虎关下约三五里的坡岸上,住着一两户以打猎为生的猎户,胭脂河谷两岸林密,生活着黄獐、雉鸡、野鹿、貘兽等动物,猎物较为丰富,因此也养活了不少无田地耕种,靠山吃山的山野民夫。猎户人家,常入深山逐狐兔,通常都会养上一两只猎狗。这些猎狗白日随主人出入山林,晚间便看家护院。 这是一户以竹篱为墙,以茅草为顶的猎户人家,屋舍紧靠胭脂河的漫滩,屋后是陡然而起的山势,屋前围了一方二十步见方的坡地作为自家菜园,在菜园一角山石边堆放了几捆干草,扒开一个草团,便成了一个供猎狗睡歇的窝儿。 草窝内原本安睡的狗儿突然双耳一竖,随即睁眼从温暖的草窝内跳将出来,冲着菜园边的竹篱笆不停吼叫,这狗儿的吼叫声引得邻近的几户房舍的同类同声应和,一时间山坡上下犬吠不止,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一个衣裳不整的少年惺忪着眼推开柴门,大大打了个哈欠,嘟囔道:“阿黄,大半夜发什么疯,怎地不安生了?” 他家的猎狗阿黄摇了尾巴,喉间发出呜咽声,随后使前爪拼命刨着成人高的篱笆,似乎想冲出园去,那少年松了松裤带,口中一边道:“阿黄快回来,真闹得烦弄人了!”一边走到篱边,掏出胯间物事就要放水。 突然一道破空声尖啸而至,瞬间贯穿了猎狗阿黄的喉咙,那阿黄呜咽一声,重重摔倒回菜地上,身子剧烈地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那少年的泡尿水全淋在了裤衫上,他骇然发现,自己的房前突然间多出了数十个人影,那黑影像鬼魅般突然从河滩长草丛中站起,向他的屋子摸了过来,更多的黑影正从河滩坡后的阴影中,摸向了四里之外的虎关城。 那少年知晓在前方不远的关城中,驻守着五百个大晋朝廷镇关的军爷,也曾远远地看到过那些镇关军爷在关城下操练,看眼下这景况,河滩里黑黭黭的人头攒动,仿佛比那关城中的大兵还要多。 东边有胡虏杀进洮阳川的消息,早已传遍了胭脂河谷,这个猎户少年也从大人们口中听了不少胡虏的典故。据说这些胡虏原是臣服于朝廷的,不知怎么突然就作了反,专杀晋人,还噬食人心,他家阿爷常告诫他白日里不要走远,东边的狄道城就更不能去了。他阿爷前几日便与邻里旺叔商量着趁早搬入往西的山林中去,待到胡虏被赶走后再迁搬回来。但是穷人搬家,样样不舍,所以几日来仍未成行。 这少年想起了长者的告诫,瞧见了这河谷中影影绰绰的人影,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他心胆俱裂的事来,忙提着裤头大声喊道:“阿爷,有……” 话音未尽,一支利箭穿已胸而过,直将这猎户少年身子洞穿,钉入篱边的山石缝间。从这少年发现河谷有异,到他被人射杀,其间不过转瞬之间。这少年口角鲜血溢流,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在濒死之前,他终于意识到,噬食人心的恶魔,已来到虎关了。 猎户屋内传出一阵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臭娃,你跟着瞎咧咧作乎啥呢?是不是出了盗贼?”悉悉索索声中,那人似乎正披衣起床,屋外的柴门被人用脚粗暴地踢开,几道黑影闪身而入,随后屋中响起了一声惨叫,尔后便恢复了宁静。 ------------ 虎关城内,镇关都尉高榳突然一个激棱,随即披衣坐起。他是被一个噩梦纠缠,随后惊悸而醒,醒后背心冷汗涔涔。 高榳年近四旬,方面阔耳,形貌颇为英武,是距虎关五里许远的高家坞人。高家在虎关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拥有良田近千亩,仆从近百人。这高榳镇守距家如此之近的虎关,可谓是近水楼台,家业两不误,闲时常归家,与妻妾子女合享天伦之乐。 自陇门关被破,狄道城便陷入了滔天战火之中,距城不远的虎关同样面临着沉重的压力,狄道城与虎关,与高氏坞垒近在咫尺,守关便是守家,从来没有哪一位将士如他这般感到责任如此有切身之重。 前方的战情一日三传,狄道城东、南、北三门尽受胡赵大军攻击,只有洮水边上的西门据洮水之险,未曾临敌。敌人攻势猛狠,但狄道城军民一体,更是奋力相抗,至昨夜晚酉时,城池还牢牢掌握在宁戎军手中。 虽战情通报如此,但高榳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夜间更是加强了关城各处的戒备。昨夜更是在关城上下巡弋了多处,深恐关城留有软腹,令敌有机可乘,又交待了负责统领巡弋的倅官提高警觉,一直忙活到了子时,才回到关城下都尉所的胡床上草草安歇。 高榳睡梦中看见自己又回到了高氏坞垒,他的正妻陈高氏和妾室余氏及一双儿女兴高采烈的将他迎入屋内。高氏庄院一如往昔,高堂在望,高榳刚刚拜见过阿母,与陈高氏说了几句体慰话,突然看见妾室余氏双眼冒血,随即七窍血如泉涌,挥舞着不断生长着指甲的双手,扑将上来。高榳悚然一惊,大声道:“幽儿,你怎么变成如此可怖?”余氏没有答话,反而是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七窍中的鲜血都滴到了他的脸上。高榳本来颇有勇力,却挣扎不脱余氏的魔掌,忙向陈高氏求救:“娘子,快救救为夫……”然而陈高氏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他的一双儿女,高堂阿母也尽消失了。下一个场景,妾室余氏也不见了,而整个高氏坞垒却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房间屋梁檩柱呼呼往下掉落,将他困在了火团之中。高榳四处寻求出路,但平日里熟稔无比的高家屋舍却仿佛成了迷宫一般,周环回曲,他竟找不到一条光逃生的出路。身边的火舌越来越猛,火中突然传出他那一双儿女的哭喊声,还有阿母的声音:“儿在何处?快救为母哪!” 高榳叫了一声阿母,突然惊醒过来,窗外月渐移西,看似差不多卯时分了。就在他披衣而起时,隐约听到关下几里外,似乎传来一阵阵犬吠声,那犬吠虽然急短,不过半刻便已静息下来,但高榳因梦境所恶,心中觉得很不安宁,便下床取下墙壁上的胄甲,自行穿戴起来。 刚穿到半途,便听得关城上下起了一阵嘈杂之声,随后传出刀戟碰撞之声,尔后不久,他所居房间的木门便被人呯地撞开,随后他的侍从亲兵高春跌跌撞撞地冲进屋来,颤声叫道:“郎君,大事不好,敌寇已攻至关城下了……” ******* 欣闻老友蟹的心之大作《扶风歌》又被推了,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我意歌一曲,此曲慨而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小驹初踏 第一一六节 愤怒之兵 猝然挥刀斩杀尹雄的,是虎关的镇关尉副苏离。这苏离是狄道郡苏家集人氏,四十岁出头,浓眉大眼,一脸的正气。苏家集南距虎关仅十六里,与高榳家宅相邻,两家府上相交密切,这高榳与苏离私下里常以兄弟相称。相应的是高氏的家底实力,还比苏氏差了一筹。这苏氏家族拥胭脂水以西的河谷平盆地良田三千余亩,山林二十重,苏家部曲交近千人,是狄道仅次于辛氏和李氏的名望大族。 虎关被敌人悄然潜近,守关的明暗哨却未能及时示警而被一一刺死,这说明在虎关守军内部,暗藏有敌方的细人。而今晚当值者是尹雄所部,因此尹雄对此负有极大的责任,故高榳一抵至东城关墙,便令左右将之押拿。这尹雄竟然顽抗不从,被苏离冲来便是一刀,将之当场格杀! 苏离杀了尹雄后,脸上带着愤然之色,怒道:“可恨哪可可恨!敌人如此突然潜关,原来是我们军中出了这此奸作!此等以出卖袍泽性命而博取功利的小人,不击杀不足以平群愤!” 高榳平素御下还算平和,刚才令左右军士捉拿尹雄,多依照于军纪典规,心中并无斩杀尹雄之间,但苏离这么一出手,便相当于高榳使令而杀。大敌当前而擅杀军将,有利也有弊。利者可震慑军中可能仍存的宵小之人,弊者是高榳从此将背负酷烈之名了。因此,高榳对苏离的贸然杀了尹雄,心中多少升出了一丝不快。 高榳目光如冷电一般自苏离脸上扫过,后者苏离初时一脸愤意,尔后察觉到了高榳冷沉的目光,脸上升起一丝不安,他一下明白了高榳的目中之义,忙道:“高校尉,苏某本不该杀了尹队正,但看得部从军士死伤惨重,又听说军中出了细人,一时怒火灼身,出手便失了轻重……” 高榳微叹口气,正要出言,突然南城传来一声轰然大响,随后传出一片惊呼。 震动与惊呼声令东墙的军士不禁将目光都投向南墙。高榳举目望去,只见南城火光散乱,似有不稳之势。当下容不得他多作言语,腾身跃起,大声对苏离道:“苏兄,战势危急,这东城一线,便交由苏兄守护周全了!” 那苏离急忙应了声喏。高榳带着十几个亲从这士,提刀便急急奔向南城,未及奔近,便见有几个乱军奔闻过来。高榳截住一个乱军,喝问道:“南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等竟如此惊惶?” 那军士见是高榳,忙道:“高校尉,南城关墙突然坍塌了,关下敌人正从塌方处冲上来了!” 高榳又惊又怒,大声道:“关墙塌了,这怎么可能?!”虎关的重要性勿庸置疑,高榳平日对于关城的巡查算是上了心的,但这南面关墙居然在这个时候主塌了?!这个消息直如晴天霹雳,将他震惊当场。 那军士趁着高榳惊愣的时刻,脱身便逃,后面陆续有数十个军士往东、往北逃溃。眼看就有失控之势,高榳突然之间惊醒过来。 今夜出现的几番事故极为异常,如此看来,南面关墙肯定也存在敌方的细人。但此下容不得他我想,正如先前所梦,虎关沦陷,不仅是他高榳难辞其咎,高氏坞垒的数百丁口都难逃一死,惟有拼死反击,死守关城,方有一线生机。 清醒后的高榳拔也大声喝道:“止步,你等全都给我返回关城,将敌有赶下城去!” 一个军士哀叹道:“高校尉,城已坍塌,我们再也阻不住敌人了……” 高榳扬手便是一刀,将这个哀叹的军士当场枭首,这个时候他再无温和之态了,怒喝道:“我们有数百精士,还怕冲入关内的区区之敌不成?都能我返回阵位,敢擅自脱阵者,胆散涣军心者,格杀勿论!” 慌乱的军士见平素温和的高校尉一言之际便斩杀了一个同袍,心下不禁骇然,高榳左右的亲兵挥舞着刀枪齐声大喝道:“回去!回去!” 逃溃的军士犹豫了,关外是陆续登城的敌人,城中有高校尉的亲军督阵,前后都难逃一死! 高榳大声喝吼道:“各位军士,你们都是喝这关下胭脂水长大的男子汉,虎关就是我们的最后屏障!敌人叩关,我们还有退路么?你们都想想自家的父老妻儿,虎关丢了,他们还能得以安身么?你们是要当一世的逃兵,带着一辈子失去亲人的愧疚苟活,还是像堂堂大晋男儿慷慨赴死,全在你们的一念头间!”高榳说完,率先从溃军身边冲过,直奔南城。 守卫虎关的军士,大多都是狄道洮西人,居住于胭脂水、流川溪、中砥溪的谷源山岭,最远军士老家的距虎关也仅六七十里,高榳的话突然令其想到了自己离此不远的家小,不禁又愧又怕。若虎关陷落,即便自己逃得了命,家里的父老妻儿必然沦入敌人,而胡赵军嗜杀的恶名如雷贯耳,想想亲人即将遇到的惨景,这些军士心里的愧疚之意立刻占了上风。突有一人大声喊道:“怕个屌毬,死就死啦,杀敌呀!”转头便跟着高榳冲向南墙,其他军士也似突然间醒过来般,齐声高喊着“杀敌”,跟着便跑。 赶至南墙,高榳才发现情势比想象的还要恶劣,南墙上坍塌了一段有数丈长的城墙,塌方的乱石在关下垒成了一个长长的斜坡,敌人正沿着这个斜坡缓缓不断的涌将上来,看墙头黑黭黭的攀城之敌怕已有百数之众。南墙上,尉副徐闻正率领着所剩的百余数守关军士在苦苦支撑。 高榳大声喊道:“军士们,为了父老家小,将敌人赶下城去,杀呀!”率先冲入敌群。他一柄长刀左右劈砍,一时之威状如杀神,遇者无不折臂断腿,血水四溅。紧随其后的溃兵突然暴发了强大的战意,竟如一群怒狮,一个个悍不畏死,浑不顾敌人弯刀劈扎在身上的痛感,口中大呼着“杀敌”,与敌人杀得难解难分。 这股入城之敌被这支气势如虹的援军的杀意下,竟如海浪碰上了岩礁,不但攻势一止,而且被渐渐杀得扎不住阵脚,竟渐渐向后退却。 尉副徐闻见状大喜,高声喊道:“兄弟们,高校尉亲领大军来援了,杀呀!”这些在南墙坚持的军士士气也为之一壮,迅速爆发出了强大的战力,数十个军士齐声大吼,长枪铁戟一阵狂刺,将后续攀城的敌人一一挑翻在乱石斜坡上。这一段崩塌的城墙在枪戟血雾之下终于重被守兵夺了回来。 入城之敌与城外后援断绝,顿时成了瓮中之鳖。但这一支黑衣黑裤,看不出身份来历的敌人也是悍勇无比,这些陷入死境的敌人竟比初时更加顽强,且不说那些还能奋勇拼杀的军士,就是其中缺臂断腿的伤号,尽都死战不退,口中大喊着“池干”,用尚存的手腿,用牙,用一切能够当作武器的物事,与这军绞杀成一团。 不知是哪一方的军士点着了储备的火油,竟然在身上引发了一场大火,这个士兵大喊着“杀敌”,带着一身火焰,竟然扑向了敌群。有几个身负重创的军士见之,也各自抱起了一罐猛火油,大笑道:“胡虏们,你爷爷我来了!”猛然扎入敌群,南墙上瞬间火光熊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隔着数丈,都能感受到炽烈的热浪。 熊熊的火光中,喊杀之声渐渐变弱,来敌被全歼,而这支重返战场的溃军,已是十不存一。高榳身上受十数刀创,被热浪一熏,热汗滚滚落入创口,但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反是方才那些溃兵的斗志令其极为震动,看着在熊熊火团中翻滚不已的同袍,他不自觉地淌下了两串热泪。 登城的敌人既被肃清,为阻敌从塌方处再次抢关,高榳命军士往塌方的乱石处投入了数十罐猛火油,顿时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直映得两三里远的胭脂谷地白昼也似。 ----------- 在胭脂水南的一处台地上,有十数个紧身黑衣人正簇拥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举目远眺着虎关城,双方之间隔了里许远,但见虎关关城上火焰蒸腾,浓烟滚滚。 这个高大男子四方脸膛上紫色的腮髯极为浓密,配上他的鹰鼻隼目,显得威武不凡。这男子也是一身黑色劲衣,所不同的是胸腹间以银色丝线绘了一只人首鱼身的绘像,显得其身份与众不同。但见那怪物头顶髡发,生有一对翼耳,双臂半伸于天,鱼尾之下以几缕银线绘着水波的形状。这个人首尾身的绘像被虎关上的火光映照,反耀着幽幽的莹光,随着虎关上的火舌闪动,绘像也变得生动起来,似乎正从水中飞跃而起,拥抱着关城熊熊的火焰。 良久,这男子微叹了声,道:“好大的一场烈火!我们以有心算无意,在内有接应之下,竟然由智取之战变成了强攻之战。凉州男儿彪悍武勇,果然名不虚传!” 这男子左面有一人道:“真是惨烈啊,我蓋稚儿郎投入数百,竟然连一面关城也攻不下,这凉州军真是一难啃的骨头!” 那男子点头道:“是啊,难怪大单于要尽起关中精锐御驾亲征,力求一战而砥定西硾。有此劲敌陈于枕臂之畔,大赵怎能尽心与石羯争雄?若我是大单于,也当如此!”言语中,似乎隐含着勃勃的野心。 右侧有一人也道:“大盟主,此战如此艰难,难道我们真要牺牲部族的元气,为博得那个毫无意义的镇远将军称号么?” 那男子道:“蒲突,你为何这么说?” 那叫蒲突的人道:“大单于自入陇西,挟裹的部族不下百数,诸部酋长,哪一个没被封为杂号将军。大盟主在先大单于之时,就被御封为安远将军。安远、镇远,不过是换了个名号而已,却要让我蓋稚儿郎流尽鲜血,这刘曜端是打的好算计!” 那大头领道:“这也奇了,十二年前,大晋还拥据关中、河洛之地,不是你与蒲光二人,极力说服我投奔匈奴皇帝。如今怎么反是说起了匈奴皇帝的不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