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骨》 第 1 章 ------------------------------------------------------- 本书由www.biqugedu.com【清香百合】整理上传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莲。】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还记得第一次念这句诗时,他才七岁。教书先生颇动情地反复吟颂着,说这是几千年来历代文人墨客公认的《诗经》中最为优美哀惋的诗句。那时的他却不觉得好在哪里,只顾和那年才五岁的她一起傻乎乎地笑,因为觉得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活脱脱正在吐丝结茧的胖头蚕儿。 可是如今呢? 断壁残垣,蓑草萋萋。有谁能想到这里便是二十年前青柳镇首富之家。 雪,漫天而下。风,呼号悲泣。云,墨染碧空三万里。 今时今日,还容他不懂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清,同治十年。 青柳镇有两位神算,都无卦不准,也都有点怪脾气。两人素有嫌隙,可到底是什么嫌隙却又无人知晓,反正各自占了南北半镇从不往来,因此镇上的百姓便以南北半仙分称。 有南半仙的地方,绝不会看到北半仙;有北半仙的地方,也绝不会看到南半仙。这于青柳镇,是fù孺皆知的常识。实际上也从没有人敢同时邀请南北半仙。在青柳镇人的眼里,这二位就是神仙下凡,谁敢犯神仙的忌讳? 然而今天,两位半仙却碰头了。 南半仙见了北半仙,一声冷哼;北半仙见了南半仙,双目一斜。同一个大堂,仍是一个站南一个站北。众人都知道这二位的脾xìng,个个儿识趣地绕开。于是,宾客济济一堂,唯独他二人周围荒芜,越发显得气氛僵硬。 有人笑道,这二位轻易劝不得,只能等沈大善人开解了。 那一个说,可不是,除了沈大善人,还有谁能把南北半仙都请动了。 说话间,忽自门外传来一阵开怀大笑,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并一个年轻后生走了进来。老爷子且笑且向众人连连拱手,说,老朽和犬子在前门忙于迎客,怠慢各位之处万请海涵。 众人连说,沈大善人言重,言重。 原来,老爷子就是沈大善人,后生则是他的独子。沈少爷也于去年得子,取名沈慈。今日乃是沈慈盘之喜。 要说沈府在青柳镇的地位,丝毫不比南北半仙差。沈府是远近响当当的医yào世家,传到沈大善人是第九代,医术精湛不必赘言。单说祖传秘yào长生汤,那可真是延年益寿能百病的神yào。据说此yào配方是沈家先祖于梦中得仙人传授,乃沈氏传家之宝,就是儿子,不到老子行将就木之际也不知道配方究竟如何。数代以来,青柳镇上哪家哪户没受过沈家悬壶之恩?更难得的是,沈家代代都是菩萨心肠,时常周济贫穷。知道他家心善,许多花子就专在沈府门前候着,沈大善人也不气也不恼,有多少便安置多少。 这样好的人,谁能不敬重? 只有一样不好。沈府一直香烟稀薄,虽然每一代沈老爷都要娶好几房夫人,可总只得一个男孩儿,连女孩儿都难再有半个。要说善有善报,沈家不配子孙满堂还有谁家配?要说没有善报,好几次以为要断后了,又偏偏老来得子。总之沈家的命脉就如同春蚕吐丝,丝虽细,不到身死丝难尽。 沈氏父子陪宾客谈笑不几时,rǔ娘抱着小沈慈出来了。 众人见沈慈长得眉目清扬,齐声称赞。沈氏父子满脸喜色。 早候在一旁的丫头立刻奉上盘,有玉,有笔,有书,杂七杂八堆得满满的。 沈大善人抱过沈慈让他抓。 几百双眼睛跟着沈慈的一双小胖手摇来晃去。只见他先摸摸玉,后碰碰果子,最后抓起一只荷包,里面意思着放了几枚铜钱。 众人又贺道,小少爷好福气,将来定要家财万贯啊! 沈大善人笑道,承各位吉言。 话没说完,沈慈忽然把荷包往地上一掷,里面的铜钱骨碌碌滚了出来。 众人都一怔,随后有机灵地说,小孩子家拿得累了,无忌无忌。众人一迭声地附和,沈氏父子的脸色才又好转。 丫头正要去捡铜钱,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慢着!两道身影急急挤入人圈。 众人都被唬得一跳,满堂寂然。仔细一看,原来是南北半仙。怪道刚刚那一声响如震雷,盖因两人同时大呼合为一声。 只见他二人还是分踞南北,盯着一地铜钱猛看。看着看着,皆大惊失色。不同的是,一个惊中带喜,一个惊中含惧。 两人抬头,目光相接,却都不开口。忽然极有默契地拨开人群,聚在角落里耳语。 南北半仙竟会有如此亲密的举动?这可叫众人都傻眼了。又不敢妄自打扰,只得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此时南北半仙遭受的震惊恐怕是他们一辈子也想不到的。 南半仙说,今日之卦非同小可,不敢妄断,请兄长赐教。 北半仙叹道,小弟见识短浅,数十载都不曾见过如此大凶之卦,恐有差池,还望兄长赐教。 南半仙讶然道,大凶?莫非小弟误听了? 北半仙察觉事有蹊跷,反问,兄长所判如何? 大吉。南半仙道,依卦象所言,此子是大善之人,与佛有缘。 荒谬。北半仙不觉斥道,明明是大凶之卦,此子豺狼本xìng,不出十八载便会骨ròu相残,自灭家门。 初时二人怒目相对,须臾都似想起了什么,一起转身又去看一地铜钱。这一回就颠倒了个儿,南半仙居北,北半仙居南。看得越久脸上血色越少。 半晌后再抬头,二人都已满头大汗。他们终于有了统一的答案,这一卦居然是。 二 影卦。二人异口同声道。 关于影卦,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文字记载。所有的,不过在少数善卜高手之间口耳相传的一个故事。 相传商朝末年,殷太史和西伯侯同以善卜驰名天下。一日,有人献给纣王一名绝世美女,纣王一时兴起,便和左右道,孤王尝闻太史与西伯侯善占,不知谁更胜一筹?今日不妨皆为美人一占,看此女入宫是凶是吉。 说罢便命美人亲手裂龟,太史西伯侯同解一卦。 二人对面而观,殷太史大惊,西伯侯大喜。纣王观二臣神色迥异,心中疑团顿起,因西伯侯爵尊,便命西伯侯先奏。 西伯侯奏曰,恭贺大王。此卦实乃大吉。卜辞曰,莠草除而嘉禾生,朽树凋而良木成。得此女必能以仁伐不仁,以德平不德,成就传世王业。 当时,殷商颇受戎狄之苦,久战难胜。纣王听了西伯侯一番解说,便认定扫dàng群夷只在朝夕,当下大喜。 不料,殷太史奏曰,臣观此卦大凶,主月升日沉,有山崩河枯之象。月者,yīn也,即指女子;日者,阳也,即指男子。月升日沉将谓女代男主,祸起宫闱。山河者,江山社稷也。山崩河枯实乃国祚断绝九鼎易主之兆。宜速杀此女! 殷纣王素来喜顺恶逆,又贪爱美色,怫然大怒道,汝不闻西伯侯先前何解?乃敢妖言惑众!今日是汝自取死耳!遂喝命殿前武士推出去斩首。 西伯侯知道太史xìng情耿直,从来都是依卦直言,连忙领群臣请纣王息怒,禀道,太史言出必有因,待臣再细细察看。 于是绕卦再观。走到太史方才站的位置,果见卦象大变,由吉转凶。 西伯侯暗暗称奇,回奏纣王道,太史并非诳言,臣亦不曾判错,实因此卦大有蹊跷。正观为吉,反观则为凶。一占两卦,吉凶难定。请大王定夺。 纣王这才收了怒气,笑道,区区一个女子,不过侍奉孤王沐栉罢了,有何能耐干扰国运。说罢,先免了太史死罪,又着宫人将美人送进后宫。 这个美人就是妲己。 十数年后,武王伐纣,殷商覆灭而周朝建八百年王业,既应了殷太史大凶之解,也应了姬昌大吉之说。 但影卦毕竟不见任何记载,甚至文王着周易,演伏羲八卦为六十四卦,也不见有这一卦。如果真有此卦,别人不记载,何至于连文王也不见着?可见是后世编派的了。 不想,今日却叫他们碰个正着。南北半仙生平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沈氏父子见二人神色古怪,又迟迟不肯开口,不免有点儿急了,问,二位到底看出了什么? 南北半仙打了个对眼儿,回道,方才小少爷随手一掷,竟得了一卦。 沈大善人忙问,是吉是凶? 北半仙回道,此卦我二人生平仅见,疑是传说中的影卦。 何为影卦? 南半仙道,镜中影像,水里倒影,都会变左为右,易上成下,此卦正看为吉,反看则为凶,吉凶颠倒有如镜中水里,所以名为影卦。说着同北半仙一同拱手致歉道,非是我二人不愿坦言,实在是见识有限断不得吉凶,恐怕误了小少爷的前程。 连南北半仙都断不了的卦,该有多古怪?人群里开始传出嗡嗡嗡的议论声。 沈氏父子也不好受,忐忑难安。 眼见满堂喜气越来越淡,突然外面一阵混乱,冲进来一个花子。众人嫌他酸臭难闻,纷纷捏起衣袖掩住口鼻。 花子视众人如无物,兀自往地上一蹲,边捡铜钱边嬉笑道,命自天定,奈何凭人力妄度?平白浪费了几个好钱,不如给花子我买酒吃! 这时,沈府的两个下人随后赶到,连忙跟沈氏父子讨了饶,揪起花子就走。 沈大善人听这花子寥寥数语倒不平常,赶紧喝住两个下人道,不许无礼,快放开老先生!待下人退走,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特来造访,不知有何赐教? 花子却不理他,反盯着他怀里的小沈慈看了又看,忽然顿足痛哭,俄顷,又仰头大笑。惹得众人一惊一乍,都以为这花子疯了。只有沈大善人越发觉得花子必非俗人,不肯怠慢,更上前一步行礼请教。 这一回花子竟转身就走,嘴里不成调儿地哼唱,善即是恶,恶亦是善,是善是恶,终须到头! 遂扬长绝迹。 沈大善人脸色微变,若有所悟地看向才满周岁的沈慈。 沈大善人现有一妻三妾。 如今的夫人姓杨闺名文琴,是继室,和故去的原配夫人是堂姊妹。原配夫人十八岁嫁进沈家,直耗了十年,连蛋也没生一个。男人总要指望儿孙满堂,饶是沈大善人这般讲理的也不能再等十年。况且沈家这样的家世,沈大善人这样的人品,早几年自愿送女儿作小的就把铁门坎儿也踏破了。沈大善人只得对原配夫人说,我知道原是我家命中注定烟火稀薄,不怪你的,可总不能叫沈家断绝在我手上,你也不必埋怨,纵然新娶进两三房,或有子有女,也是你的儿子闺女,叫她们一声姨娘罢了。原配夫人虽然心中凄苦,无奈自己身犯七出之条不被赶回娘家就是丈夫可怜了,再者丈夫所说字字在理,何苦争一口闲气,便低头从命了。谁晓得二夫人进门儿才半年,原配夫人却又有动静了,九月怀胎生下了少爷沈原,把个沈大善人高兴得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可没几天,原配夫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连沈大善人也没能医过来,熬不出一个月就两腿蹬直了。临死前哭哭啼啼地哀恳,说,咱们沈家也算百里内的大户,往后不能没有个当家管事儿的主母,我堂妹文琴自幼聪明灵俐,《列女传》都是熟读的,如今正是二八待嫁,你要是看得入眼,就娶来做填房吧。沈大善人七窍玲珑,哪里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她是怕自己走得早了,将来沈原受欺负。更何况自打夫人有孕,杨文琴就一直在沈府陪着,两人早相熟的,索xìng顺水推舟应下了。如此,一年丧满后,杨文琴顺利嫁入沈家。 三 可怜原配夫人盼儿子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的儿子,岂不是枉使心机闲计较,终为他人作嫁衣。 二夫人姓李名玉娇,娘家是有名的富贾,专做丝绸生意,北京城里都有店铺。单看李玉娇的人,倒不像出生商贾,说话轻声细气进退有度,全没有商人的厉害算计。全府上下,谁不说她最好侍候。只可惜进门后肚皮总不见圆。 沈大善人等了六七年,还是只有一个儿子,难免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于是娶进第三房。三夫人是镇上丁屠户家的女儿,名叫月红。丁家银钱也略有些,加上丁月红是独女,人又长得神仙似的,所以虽是贱户,爹娘也不怠慢,从小儿学正经人家的小姐一样养着。这丁月红真真是个厉害角色。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娘家的杀气过来的,最会支使人,但有丁点儿不如意,便恨不能揭下你一层皮。偏偏又最会在沈大善人面前撒娇弄痴,倒落得别人千般不是,她一个人委屈得了不得。大家伙儿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她怕得胆颤心惊。进门第三年有喜,沈大善人满心以为又得一个孩儿,活该她恶极生悲,跌了一jiāo生生摔没了一个成形男孩儿。从那儿后也再不见动静,为人总算乖觉了些。 四夫人珍晴新进门儿还不满一个月。沈家从来都是分两头置办yào材。一头由大掌柜的负责,办的yào材和别的yào材铺没多大区别,另一头由沈大善人亲自去办,专办制长生汤的配yào,绝不经外人手。上个月沈大善人又去置办yào材,偶然跟友人同游温柔乡,碰上了花魁珍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 章 。见珍晴言谈举止颇不俗,细问才知她原也是里的小姐,火烧圆明园那年,和父母一起从北京逃难出来,不想半路走散才被赚入青楼。沈大善人半是倾心半是怜悯,便给她赎了身。和家人走散时她才六岁,记得的事儿不多,只记得原来名字叫珍晴,如今既然脱了身便仍用以前的名字。 男人们在前厅吃酒取乐,女眷们就在内宅治宴。李玉娇丁月红前后脚到,沈原的媳fù儿柳静嘉也在,白煞煞着一张脸发呆,活像魂魄出窍。 李玉娇走去一握手,冰凉,惊道,莫不是病了吧? 柳静嘉也不答她。丫环只好代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早几天就这样了,少爷说少nǎinǎi这是心忧神伤,可又不知道到底忧什么伤什么,今早醒来越发厉害。 李玉娇道,怎么不请老爷看看? 请了,可老爷忙,总不得空儿。 丁月红凑过来看了看,说,这光景不是跟刚怀上的时候又一样了么?还有坐月子那会儿也是,成天价木木呆呆的,该不是撞邪了吧? 李玉娇赶紧道,三妹不要关心则乱,咱们沈家世代悬壶,yīn司里积了厚厚一本功德簿呢,哪里有邪可撞!我看,少nǎinǎi这是略着了些凉,不妨事。说完,叫丫环扶柳静嘉回房歇着去,自己和丁月红照料着。 忙了半天,也不见杨文琴和珍晴来。 丁月红气咻咻地往椅上一靠,摇着帕子道,大的不来倒也罢了,小的也不来。瞥了眼李玉娇,故意叹了口气接着说,合着拿咱们中间两个寻开心呢。 其时李玉娇端了茶正徐徐吹凉,喝了两口又放下,似乎并没听见。 丁月红看看四周吵闹,向李玉娇歪过身子,用帕子半掩着嘴道,二姐,我真替你不值。进门儿你最早,年岁你也最长,大家都没一儿半女,凭什么她骑到你头上去了。 李玉娇笑道,三妹说笑了,少爷难道不是大nǎinǎi的儿子?不等丁月红开口,拿起丁月红面前的茶盏塞进她手里笑劝道,这是今年的新茶,香得很,你坐着细细品味,我且去招呼客人。说罢,转身和他人说笑去了。 丁月红自觉没意思,灌了一大口茶,方有些解恨。 放下茶盏的功夫,一个小丫环匆匆跑过来回话,四nǎinǎi来了。 丁月红正没处撒气,劈头骂道,跑什么跑,急得跟死了娘似的,又不是什么正经nǎinǎi。 小丫环唬了一跳,委委屈屈地低头站到一旁。 那边珍晴带着贴身丫环雪霁刚好一脚踏进房里,把丁月红的话听得一字不落。雪霁十岁那年和父母逃荒走散,要不是珍晴赏她一碗饭吃早就饿死了,对珍晴的忠心自不必说。又是个直xìng子,听这话有辱慢珍晴的意思,便要回嘴,叫珍晴扯了一把才忍住,可面上终有不平。珍晴也不是怕丁月红,须知她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所虑的不过进门不久,不想太早撕破脸罢了。可心里还是气恼的。她虽陷在泥淖中多时,但从不曾忘自己也是清白书香出身,可恨卖入青楼时太年小,只知惜身不懂爱节,以为还能和父母相见,比及长大了,早在青楼中浸出一身的yíndàng气味儿,纵然一头碰死也和贞节烈女沾不得边儿了,何苦陨了身子还遭人耻笑。然而到底是心强气傲的人,最听不得别人拿这个说她。 于是索xìng拿出十二分的风流,脸带桃花,步步生莲。 众人看得发痴,单单丁月红看得眼里喷火。 珍晴见了李玉娇,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儿二姐,见了丁月红,面上还是客气。三人次序坐好,旁的丫环立刻端茶的端茶,捧果子的捧果子。内中有一盘瓜子。小丫环正要放珍晴那一盘,雪霁眼捷手快地挡住道,这瓜子儿是新炒的么? 小丫环答道,是前些日子一并置办存着的。 雪霁便将盘儿推回去道,这瓜子儿,我们小姐可不吃。 小丫环有几分伶俐,陪笑道,姐姐唬我呢,都听说四nǎinǎi素爱嗑瓜子儿的。 四 雪霁正色道,骗你做什么?我家小姐爱嗑瓜子儿也有讲究,只要新的不要陈的。陈的哪有新的香。你这盘都不知道几时的陈货了,虽则外面看着像新的,其实内里的香味儿早跑得七七八八。哪里能跟新的比呢? 小丫环只当她真说瓜子儿呢,笑道,姐姐既这么说,这就给nǎinǎi们都换了。 丁月红气得脸上通红,怎奈雪霁没有一个字明指着她,只得硬忍下。 珍晴笑骂雪霁道,我又不是见不得陈的,你倒会扯出一堆话来。 一会儿,新瓜子换上来。珍晴斜靠椅背,一腿迭上另一腿,半露出尖削削的三寸金莲。绿罗裙,红绣鞋,正叫人想起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看珍晴嗑瓜子也别有趣味。白玉也似的手指就着捏起黑色的瓜子轻轻巧巧地翘成兰花状,两片红嫩嫩的嘴唇微启出几点贝齿,一声脆响,便见丁香yù露未露地轻轻一扫,白白的瓜子仁儿就进檀口了。 嗑了没几颗,又有小丫头报信儿,大nǎinǎi来了。 众人忙恭敬地站好。 杨文琴被好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缓缓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只黑猫,毛皮油光发亮,两只眼珠子碧绿碧绿的,看得叫人发怵。这黑猫个头儿不小,蹲在地上时足有人的膝盖高,分明一只小老虎。要说杨文琴生得弱不禁风,xìng子也软弱得很,不知怎的竟然会养这么一个凶物,而且走到哪里都带着。 李玉娇三人向她问好,她温和地一一回好,便领着众人坐下了。 吃酒间,珍晴无意一瞥,正瞥上那黑猫。那黑猫竟也睁着绿幽幽的眼睛在看她。一人一猫视线碰个正着,黑猫忽然冲她打了个呵欠,尽露利齿血舌。那模样儿竟不像猫儿打呵欠,倒像虎狼血ròu餍足后的惬意。 珍晴掌不住打了个寒颤。 吃完酒,众人撤了酒席,另简单置备了果品继续玩笑。珍晴多喝了几杯,头胀眼酸,实在吃不消吵闹,和众人再三告饶,才放她出来透一回气。 雪霁扶着珍晴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抬眼望见一个颇有些荒废的小院儿,院里有一口水井,便跟珍晴说,小姐,那边没人,咱们去那儿歇歇吧。 珍晴半眯着眼睛一看,笑道,谁说没人,不是已经有一个先在那里歇着了么? 雪霁愕然地看看,仍是不见人。 珍晴点了点雪霁的脑门儿,指向院里道,不就在那儿……话尾生生断开。先前明明看见已有个女人坐在井沿歇息的,怎么一错眼就不见了。珍晴暗吃了一惊,酒略醒了一二分。 雪霁笑道,您啊,可真喝多了。 珍晴想想也是,便轻轻一笑,由着雪霁把自己扶进院儿里。雪霁拿帕子铺在井沿上,才扶珍晴坐下。 珍晴倚在雪霁身上略闭了一会儿眼,只觉背上一阵阵发凉,后脖颈儿不时被寒气侵拂。心里渐渐有点慌恐,便问雪霁觉不觉得背后发冷。 雪霁不以为意道,水井多是这样的,因为打到极深的地下才有水,所以冬暖夏凉。如今正是六月心里,自然凉得厉害。 听雪霁这样说,珍晴心里舒缓了些,便大起胆子回头看向井里。这井深得很,黑黢黢的,看不到底,连水光也不见半点。看不多时,珍晴又怕起来。不敢再待下去,拉起雪霁匆匆回去众人那里。 一个下午,珍晴都心不在焉,脑里动不动就闪现出在小院儿看到的女人。她的皮肤很白,白得甚至有点发灰,五官不很精致却也清秀,算得上美人。不知为什么,当女人的脸反复在脑里出现后,珍晴忽然觉得匆匆一瞥中看见的女人,是在对她笑的。 用完晚饭不久,杨文琴便先回房了。大nǎinǎi一走,众人便如鸟兽散。 珍晴心里仍有女人的影子,不免留心那荒废小院儿,谁知走了多时也没看见。 同行的李玉娇见她一路张望,便问,四妹看什么呢? 珍晴旋即笑道,后晌午出来,在一个小院儿里歇息来着,明明记得并不多远的,怎么走了多时还看不见。 李玉娇温婉一笑,道,咱们家前前后后多少回廊庭院,就是我嫁进来二十年了,也还有不知晓的地方。四妹进府的日子浅,一时记差也不稀奇。 珍晴点点头,随口道,不过那院子很显眼,应该很好找才是。像是许久不经打扫,荒废得很,里面尚有一口井。 李玉娇脚步一滞,随即展笑复行。珍晴眼尖看个正着。 李玉娇面色不改地说,地方大了,难免有用不着的地方。些许小事儿,不值得咱们上心,四妹就别惦念了吧。语气听来很随意。 珍晴却觉得话里的意思并不随意,不禁疑窦暗生。 回到房里,珍晴还在想荒废的小院儿,一闪即过的女人,漆黑幽深的水井,以及李玉娇看似寻常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有理出个头绪,却又总觉得其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空扰得心神烦乱。 被雪霁连叫了数声才醒过神来,抬眼一看雪霁手里端着一碗淡黄色的汤水。说是淡黄,在灯下又略透着点儿红。 小姐,你想什么呢,丢了魂儿似的。雪霁微嗔着递过碗。 珍晴一面笑着说没什么,一面凑过去嗅了一回,忙掩住鼻子问,这是什么东西,一股怪味儿,难闻得紧。 雪霁一怔,回道,这是长生汤,送来的婆子说沈家的规矩,每个月初喝一回,小姐进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月初,所以才从这个月算起。 珍晴满脸厌恶道,什么劳什子的长生汤,我看是短命汤。这味儿熏得人恨不得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快拿走。说着伸手就推。 五 不是雪霁躲得快,一碗灵yào就作贱到地上了。 雪霁知道珍晴不爱吃yào的毛病又开始作怪了,埋怨道,瞧您说的,谁不知道沈家的长生汤是好东西。外面多少人捧着大把大把的银子也难买到一杯半盏。端到自己鼻子跟前儿嗅了嗅,接着道,不是挺好闻的yào香么。您看,老爷和大nǎinǎi二nǎinǎi都比同年的人看起来年轻十好几岁,三nǎinǎi更不必说了,明明三十好几的人了,往您旁边一站,就跟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妹似的。您啊,只当喝养颜汤好了。 可任凭她说出千万种的好处,珍晴只管捂住鼻子站得远远的,当真避洪水猛兽一样。只得作罢道,得,反正这会儿您也没生病,用不着硬逼着您吃。可也不能糟蹋了,合该便宜了我。 见雪霁真要喝,珍晴又道,你也不许喝。 小姐,您也太霸道了吧,自己不喝就算了,连我也不许喝,真倒了不成? 珍晴没商量地说,不许喝就是不许喝,趁早倒了。 雪霁没奈何只得拿去浇屋外的花草。 等雪霁回到屋里,珍晴又把她叫到跟前儿,吩咐道,明天,你去给我打听打听那个小院儿是怎么回事儿。 雪霁一点就通,笑道,原来您魂不守舍半天就想那个院子呢?想了想接着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古怪。下午扶您去歇息的时候,那小院儿明明几步就到的,怎么回头就找不着了。 珍晴心里一紧,握着雪霁的手道,我原以为是我喝醉记错了,可你并没有喝一滴酒,如今也这样说,可见我并没有记错。 雪霁点点头应道,明儿我一定问清了的。 无独有偶。 珍晴不肯喝长生汤,沈家还有一个人也不肯喝。 任凭沈原怎么哄,儿子沈慈只顾摇头晃脑地大哭,连一勺都喂不进去。看看儿子哭得小脸通红,两手乱舞,沈原只得作罢。然而沈慈还不罢休,兀自哭得撕心裂肺,连喘带噎。 柳静嘉歇了一下午,脸色还是不好,对儿子的哭闹置若罔闻。 沈原只得仍旧自己哄。一边心疼地拍着儿子的背,一边苦恼地道,这孩子,怎么一让他喝长生汤,就活像要他的命似的。 房里的丫环劝道,小少爷怕是不喜欢yào味儿吧,再大一点就知道少爷是为他好了。 手忙脚乱了一气,沈慈总算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鼻尖也红通通的,时不时抽噎一下,甚是惹人怜爱。 沈原满怀初为人父的疼爱,把儿子抱到妻子身边道,静嘉,你看咱们儿子生得多好看? 柳静嘉半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不久竟滴下一滴清泪。 沈原大吃一惊,连问几次怎么了,柳静嘉都是默默流泪。急了一阵,猛然想起缘由,于是皱眉责问屋里的丫环,是谁把小少爷扔出影卦的事儿告诉少nǎinǎi的?见几个丫环支支吾吾,便大怒道,少nǎinǎi身上不舒服,我再三吩咐不许告诉,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丫环们都吓得卟通一声齐齐跪到地上。 原来她们也不是存心,以为柳静嘉在房里已经睡着,便在外屋小声议论著,谁知柳静嘉并没有睡着,都听去了。 既是无心之过,沈原也不忍为难她们,训斥了几句就叫她们退下了。 沈原让柳静嘉倚在自己肩头,低声宽慰道,不过传说里的东西,你不要太上心了,况且只说吉凶未定,并不一定就是大凶。要实在担心,我明日不去铺上,陪你去宁国寺烧烧香拜拜佛,你看可好? 宁国寺香火鼎盛,都说那里的菩萨灵。沈原不光为儿子,也为妻子。柳静嘉时时犯这精神恍惚之症,吃多少yào也不见好,怕是邪风侵身。 所幸柳静嘉终于有了反应,在他肩头轻点了点头。沈原这才舒了一口气,沉甸甸的心轻松了几分。 可沈原怎么也想不到,明日的进香非但没有为他的妻儿禳灾祈福,却给他自己打开了一条通往死亡的快捷方式。 第二天,沈原一早便去和父亲请安。 沈大善人习惯早起,连早饭都已用过,正坐在房里擦一只玉戒。看见沈原来,便道,你来得正好,也看看这玉戒。 沈原点头接在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3 章 里。玉戒质地细腻,一看便知是上等羊脂玉,雕工也好,戒面儿上的一只龙头虎晴利角,甚是威风凛凛。沈原连连赞好。 沈大善人说,这是咱们沈家的传家宝,原想待你接手家业后再传你,既然今日叫你碰上了,早传晚传也是一样。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不无惋惜地接着道,这戒指原本是一对的,一只龙,一只凤。龙传子孙,凤传媳fù。可那只凤戒在你死去的娘手上丢了,至今也没找到。如今就只好单把龙戒传你了。 沈原自小孝顺乖觉,忙劝慰道,好好儿一样东西总不会平空没了的,儿子以后一定留意,把凤戒再找回来。 沈大善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便问沈原还有什么事儿。听完沈原的话,点头允道,去进进香求个心安也好,你早上都不必去铺里了,下午再去。 沈原应了声,便回房去了。 夫妻二人各乘一顶小轿,带着一个丫环到了宁国寺。要说沈原以前也不经常拜佛。可柳静嘉是很信佛的,嫁进沈家后,夫妻恩爱,沈原便常陪柳静嘉礼佛。 时候尚早,来进香的人还不多,花子倒有十来个,或跪或坐,也有拄着根棍儿四处游dàng的,逢人便少爷小姐乱叫一气。一见沈原夫妻来,一个个疾步赶来,严严实实围成一圈。不为别的,就因沈原夫妻都是心善的,每回进香碰见花子,总是挨个儿给钱,绝没一次给过脸色。 六 沈原抬眼一扫,又看见那个疯婆子,疯婆子一如往常跟在众花子的后面不挤也不抢,静静等他过来给钱,接了钱很周正地行礼道,谢谢少爷赏钱。 第一回时沈原吃了一惊,谁见了疯疯癫癫的女花子突然知礼识分起来谁都会吃惊。可看她其它时候行事又极昏聩颠倒,确是疯子无疑。久而久之,沈原对这疯婆子比别的花子多了几分恻隐之心,待别的花子散了总多给些。 散完钱,沈原扶柳静嘉一同进寺。沈原默祷完妻儿平安,见柳静嘉仍在闭目颂祷,只得也闭上眼睛陪着。如此三五次,寺里香客渐多,沈原恐怕人多不便只得开口催促。柳静嘉这才缓缓睁眼,脸上说不清的虔诚,对着佛祖再三拜过。 沈原看着妻子缺乏血色的侧脸,心中隐隐作痛。唉,她就是太多心事了,又不肯说,身子骨这才难好。 夫妻两人又添了不少香油钱,便带着丫环出寺。 方yù上轿,忽然听到一阵吵杂叫骂。沈原回头一看,却是那疯婆子在和一位锦衣老爷拉扯。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在争吵什么,只见疯婆子任凭旁人怎么打骂就是不放,似乎还在争夺什么。定睛一看,那位老爷也是相识的。 沈原少不得动了软心肠,便叫下人先侍候少nǎinǎi等一会儿,自己迎上去劝解。 那位老爷被疯婆子搅扰得面皮涨红,对沈原无可奈何道,沈少爷见笑,我哪里会跟一个花子过意不去,况且又是个fù人,实在是她疯病发作,冲将上来便要夺我的戒指。 沈原细细看去,那人被疯婆子抓牢不放的手上确戴着一枚白玉戒指。令他吃惊的是,戒面上雕的居然是一只凤凰。 疯婆子一味和那人撕缠,反复嚷嚷道,大仙的戒指,快还我! 沈原听得一头雾水,好声好气地问疯婆子,你说这戒指是谁的? 疯婆子倒给沈原面子,暂时不跟那人使劲儿却还是不松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是大仙的,谁要拿了大仙的戒指,就会不得好死。说到后来,眼里露出恐惧。 既然是大仙的,怎么不叫这位老爷还给大仙,却还给你呢?沈原顺着疯婆子继续问。 疯婆子不肯再答,又跟那人争闹起来。 那位老爷烦躁道,沈少爷,你跟一个疯子说什么话。这戒指明明是我花二十两银子定作好的,前几天刚戴上手。 沈原便知不是自家丢的那只凤戒。但看疯婆子又哭又嚎,闹得惨戚戚的,仿佛这戒指真与她xìng命攸关一般,心下老大不忍,索xìng向那人问价,yù买下送她算了。那位老爷也是个爽快人,坚持不受沈原的银子,自留下戒指走了。 疯婆子把玩着戒指转哭为笑,喜不自胜地向沈原行了礼,便疯疯傻傻地转身就走。沈原心道一个疯婆子要这玉戒指有何用,顿起了搜奇猎异的心思。便随手抓住一人,请代为传话让下人们先陪柳静嘉回府,自己紧赶两步追在疯婆子后。 疯婆子走得不快,东摇西晃,拐到宁国寺后一处偏僻所在。沈原小心翼翼藏在树后,见疯婆子先左右看看没人,遂奔到另一棵大树前又跪又拜,嘴里念念有词。须臾,用手刨挖起面前的土。沈原一面看一面猜想她到底在挖什么。不久,疯婆子突然停下手,愣了好一会儿,又突然笑起来道,不是大仙的,大仙的还在。于是一把扔掉玉戒,重新埋好土,没事儿人一样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沈原亲眼见疯婆子跑没了,才寻了块坏瓦也来挖。瓦片到底比手指管用得多,不多时便把疯婆子掩埋好的地方再次刨开。 一只白骨人手出现在沈原眼前。 其中一根细长尖削的指骨上套着又一只白玉凤戒。 珍晴自从嫁进沈家,整日无事,又不想与那几位nǎinǎi多作纠缠,从早到晚都靠琴棋书画消磨。今日读的是李商隐的诗,正为锦瑟惘然时,院儿里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抬头一看,不是雪霁那疯丫头还能是谁。 珍晴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卷,看雪霁慌里慌张地跑到自己面前,笑骂道,什么事儿慌成这样,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不成? 雪霁想来跑了不短的一段路,满脸通红地喘个不停。听了珍晴的一番调侃,非但没松懈下来,反而更添了几分惊慌。 珍晴看出不对,一边迟疑着问怎么了,一边把椅子让给她歇着。 雪霁眼神游移了一会儿,猛然捉住珍晴的手开口便道,小姐,真邪门儿了。 昨晚听了珍晴吩咐,雪霁今早便留心去打听小院儿的事。雪霁知道大户人家的事儿,越往上越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打点了些淡酒小食去和杂使的丫头婆子们套话儿。 刚听雪霁形容完那个小院儿,婆子们就都变了脸色道,哎呀姑娘,你怎么把四nǎinǎi搀到那里醒酒去了,那地方儿合府上下哪个不躲着走。 雪霁疑惑道,那地方儿怎么就去不得? 婆子们但笑不答。 雪霁把婆子们扫视一遭后,有意轻笑道,大娘们见我年小,近府的日子浅,故意串合起来唬我呢吧? 婆子们陪笑道,姑娘这样体恤我们,我们怎么敢拿话诓骗您!总归离那地方儿远些的好。 雪霁信口胡谄道,难道有鬼么? 如果说起先婆子们还有几分故弄玄虚,此时都白着脸默然无语。有两个更是借故想脱身。雪霁方知其中定有隐情,忙拉住两人连连赔罪,抓了一把钱给为首的只道,请大娘们吃酒。 婆子们这才松动了,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七 姑娘,你说那院里有鬼,怎见得没有?那院里死过人。 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大nǎinǎi房里新添了一个叫紫烟的丫头,生得可真水灵,可惜手脚不干净,几次三番偷东西。 其实大nǎinǎi早知道房里丢的东西都到紫烟那里了,只不过大nǎinǎi向来是个软心肠,指望她早晚晓得好歹便一直没点破。不承想,这丫头竟越发心贪,把大nǎinǎi娘家陪嫁的宝贝也偷去了。大nǎinǎi这才发起狠来,给了一顿好打,叫她来日回家去。 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床上是没睡过的,东西也还在。 直找了七八日,有人闻见那院儿里,哦,就是你扶四nǎinǎi去歇息的那院子,传出一股恶臭,进院一闻,原来是从院儿里的水井传出来的。忙找人下去一看,才知紫烟丫头早死在里面多时了。大抵是知道没脸见人了。 要我说,这丫头还是假正经。真知道要脸面,又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偷东西,是大nǎinǎi才那样容得她,撞在三nǎinǎi手里,头一回就打得遍体开花。 您说,谁能想那丫头这么着就寻死了。那院子也偏僻,要是换个地方儿,也不至于死了多久也没人知道。 姑娘,你是没亲眼看见,捞出来时真真烂得不成样子,原本顶标致的一张鹅蛋脸被水泡得发起来的馒头一样,那臭味儿直冲上天去。她家里人来,一看就哭得呼天抢天。她老娘尤其可怜,想将闺女抱进怀里,谁想身上的ròu一抓便稀烂,碎豆腐一样掉下来,当场就厥了过去。 雪霁听得寒毛直竖,连肚里酸水都翻上来。勉强撑着又听婆子们絮叨了几句,便来回珍晴的话。 珍晴听罢,手脚冰凉。雪霁见珍晴脸色难看,慌忙扶她坐下。 刹那间,女人灰白的脸闪电一般在眼前掠过,快得让珍晴无法看清她是否在笑。珍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物又恢复了正常。 珍晴的脑里不由得现出一个念头,反复盘旋:那个女人会是投井而死的鬼魂么? 沈原看着眼前的白骨和凤戒,思绪陷入混乱。 这只凤戒无论质地还是雕工,都跟父亲传给他的龙戒十分相配。如果它就是丢失的那只,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具白骨的身上?那具白骨又是谁呢? 父亲说,凤戒是在母亲手中丢失的,那具白骨又会和母亲有怎样的牵连? 沈原越想越觉得心神难安。有一些问题本是他身为沈家子孙不该想到,竟也一个个跳出他的心头。他想知道真相,却又对真相产生了恐惧。可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 他应该报官,可是他选择摘下凤戒,重新掩埋好白骨。这种身心矛盾的做法,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 把白玉凤戒牢牢攥在手心里,沈原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是不是沈家的凤戒还不一定,须得找人认一认。 一路紧赶回府,正撞上要找的人。管家沈忠正指使小厮丫头们打扫庭园。 沈原反复思量过,这事儿牵扯定了一条人命,和沈家无事便罢,倘若有事岂不惊坏了父亲。继母那里也不能问,一则戒指是在生母手上丢的,她也未必见过,二则她一个fù道人家有甚主意。只能问沈忠。沈忠是沈府的家奴,从小儿贴身跟随父亲。除了父亲,沈忠就是最了解沈家的人。 沈忠看见沈原回来,连忙上前行礼道,少爷回来了。 沈原点点头,说,忠伯,你跟我来,我有些话问你。 是。沈忠躬身应道,转身嘱咐小厮们,好好打扫。便跟上沈原。 一主一仆找个僻静地方站定。 沈忠问,少爷有什么话要问? 沈原拿出玉戒道,你仔细瞧瞧,可认得这戒指。 论年岁,沈忠还比沈大善人小几岁,可并没有长生汤将养,一双老眼早已昏花。接过沈原手中的戒指,眯逢起眼睛看了半晌,才惊讶道,这不是咱们府上早先丢了的那只凤戒么? 沈原心一沉,说,你再仔细瞧瞧。 见少主人这样说,沈忠便又上上下下看一遍,坚定道,真是咱们沈府的东西,老奴不会看错的。见沈原面有忧色,接着道,这戒指丢了有二十年了吧,当初老爷为了找它,费了好大心思,如今叫少爷找着了,真是件大喜事儿啊!不知道少爷哪里找到的? 沈原道,你先别问这个,且告诉我,这戒指是怎么丢的。 沈忠年老迟钝,想了会儿,才回道,那还是夫人在世时的事儿。那段时间,夫人因生下了少爷,常常去宁国寺烧香还愿,哦,大nǎinǎi那时候还是做姑娘的,便时常陪着。结果有一次竟碰上一个女疯子。那疯子只管跟夫人纠缠,好大的力气,大nǎinǎi和夫人的贴身丫头两个人都扭不过她去,好不容易挣脱开,便慌慌张张地一齐跑回来。三个人都吃惊不小。后来就发现戒指不见了。多半是和女疯子挣闹时,被捋去了。老爷请了多少人去宁国寺找人找戒指,就是找不到。 沈原听到此处方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这就对了,我今日正是因那疯婆子才找回的戒指。便把早上的事儿说与沈忠知道,单单隐去刨出白骨一节。 沈忠感慨道,那年正为丢了这戒指,夫人才得了怪病,早知今日总归还由少爷找回,夫人又何苦去得那么早。顿了顿又说,老奴这就给老爷报个喜信儿去。 沈原心想,这回那副白骨总跟沈家没干系了,就等父亲来商讨商讨也无妨,便吩咐沈忠道,你索xìng就请老爷早些回来吧,说我在他房里等着。 八 一盏茶的功夫,沈原就在房里听见沈大善人和沈忠一路笑语而来。沈原急忙走到门外,把父亲迎进房里。 沈大善人吩咐沈忠,中午多做几个好菜,大家伙儿都喝一杯。沈忠唯唯而退。 沈大善人向沈原急切索得凤戒细看,越看越欢喜,自言自语道,二十多年了,总算又能龙凤合璧,可见老天还是庇佑我沈家的。 沈原一时无法开口,便转身将房门关好。 果然,沈大善人迟疑道,原儿,你这是干什么?莫非有什么紧要的话说? 沈原这才寻着机会,把凤戒从一副白骨上找到的事儿备细说了。末了道,儿子觉得此事虽和我沈家无关,可是有凤戒在,难免被小人诽谤,不如对凤戒绝口不提,只把白骨报与官府。爹意下如何? 沈大善人本一心为重拾凤戒高兴,孰料却牵出一桩棘手之事,霎时尤如艳阳天突下骤雨,浑身浇得透凉。沉思了半晌道,此事切不可外扬,你只当没见过那白骨。 沈原愕然道,爹,这样做妥么?万一那人死得冤枉,岂不是沉冤难雪? 沈大善人yīn着脸道,这凤戒戴在那白骨上,必定和那白骨有甚干系。你把那白骨报到官府,即便你不提凤戒,官府迟早也要查出来,到时要如何解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4 章 们自己虽知道与人命无关,外人能信么? 沈原虽承认沈大善人所虑有理,可总觉得有两全之策。父子二人渐起争执。说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愈来愈僵。 沈原力劝道,爹,那可是一条人命啊!知而不报,令人冤沉海底,和害人xìng命有什么区别?咱们沈家代代行医,救人无数,怎么能枉顾人命! 沈大善人恼羞成怒,猛然拍桌道,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沈家的声名在你眼里竟还不如一堆无名腐骨,你哪里是我的儿子! 沈原自知自己言辞太过,卟通一声跪到地上,惶恐难安道,爹这话真叫儿子没法儿活了!爹生我养我,亲娘又死得早,儿子怎敢忤逆?这事儿是我错了,就听爹的话,再也不提了! 沈大善人看沈原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心里也痛起来,一边扶起沈原一边叹道,原儿,爹也说过了,只是一件,咱们沈家走到今时今日不容易,怎能在咱们爷儿俩手上叫人抹黑呢? 沈原看父亲眼里都是无奈,只得点点头。 为声名显赫,也为声名所累,这个道理他也懂。 珍晴在摇曳的烛火下写字。四周静悄悄的,雪霁已经去睡了。她不知为什么还不想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漫无目的地信手乱涂。 忽然门被一阵冷风吹开,连同单薄的烛火也一并熄灭。 珍晴抬手掩过这阵风,只觉鼻间残留了一些湿冷的臭味儿。加上眼前的一片漆黑,心难以克制地悬起来。她颤抖着点灯,冷不防伸过一只手将火苗捂灭。 珍晴吓得惊喘一声,大步猛退。抬头看时,一个女人也正看她。惨白的皮肤,小巧的鹅蛋脸,清秀的五官藏着一抹不太清楚的笑意。正是那女人。 珍晴越发恐慌,齿颤心寒道,你,你是人是鬼? 女人也不过来,隐在黑暗中幽幽地笑。她说,我叫紫烟。 珍晴腿软得厉害,要不是扶住椅背,早跌坐在地。她把椅背握得紧紧的,几yù开口都不能言。 紫烟静静地看她挣扎恐慌,柔声道,你又不是第一回见我,何必怕成这样? 她不说犹可,一说珍晴更想起前次在院儿里刹那所见。原来那次真不是眼花。当下,全身上下千百万的毛孔都冒出寒气来。珍晴怕得几乎哭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点儿声音,你为什么一再地找上我?我与你又无怨无仇。 我没有要害你。 珍晴哪里肯信,只顾抖个不停。谁不知道淹死鬼不寻个替死鬼,是断然不能投胎转世的。那些死在河里的都要把人勾到河里去,这死在井里的大概也要把她勾到井里去。 紫烟叹了一口气道,你当真怕我!眼里露出几分凄凉,仍轻声慢语道,我就站在这里不到你面前去,你莫要再怕了。我真要害你,还会和你费这般口舌么? 珍晴听紫烟说得有理,又见果然分毫不来,心里缓和了几分。猜想她虽是个女鬼,神色言行却极温和,想必生前也是个好说话的脾xìng。本也觉得紫烟正当风华便凄凄惨惨地死了,原就有几分怜惜,此时愈加壮起胆色,问,你既然不要我做你的替死鬼,又为什么找我? 紫烟苦笑道,你还是怕我。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半低下头似是自言自语,世人既这样怕鬼,为什么还要作许多孽。复抬头对珍晴道,我来真是一番好意,你要信就跟我来,不信便罢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珍晴看她背影单薄,忽然觉得甚为可怜,血气一热,赶上去道,我便随你走一遭。话一出口,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 紫烟微笑不语,径自走在前头。 珍晴把脚一跺,心想,死便死了,早晚都逃不过,何必受鬼耻笑。抬头便赶。 一路跟在紫烟身后忐忑难安,似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又似只走了一会儿,眼前一花自己就站在一口水井前。那井漆黑一团,深不可测,仿佛洞穿向冥府。 珍晴尖叫一声,后退着四处乱看,正是紫烟死的那个小院。她竟然跟着女鬼走到了这不祥之地。真真鬼迷心窍!无暇多想,珍晴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个湿淋淋却腐臭无比的东西,额上鼻尖立刻蹭了一层粘腻的汁液。那股臭味从口鼻直钻进五脏六腑,真叫人连胆汁也要吐出来。忙后退一看,立刻骇得全身僵硬。 九 面前的身躯膨胀不堪,哪里还看得出人形。肿涨得像泡过的馒头一样的脸,翻白的眼睛,吐露的舌头。全身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水珠子滴滴答答地落个没完没了。 这女鬼还是安心要拉她做替死鬼。珍晴绝望地想。 淹死鬼一步步逼近,珍晴只能一步步退,很快小腿就抵上了冰凉的井沿。她眼睁睁地看那双臃肿腐烂地双手伸过来,只轻轻一推,眼前的世界就天旋地转。 她掉进了井里。 寒冷刺骨的水包围着她,冲进鼻腔钻进脾肺,整个头疼得像要裂开。可是她更怕那无穷无尽的黑暗,看不见任何得救的希望。她在垂死的边缘挣扎,徒劳地延长痛苦的时间。 小姐!小姐! 珍晴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中,雪霁正担忧地坐在床前。 雪霁一面给她擦汗,一面问,小姐,你做什么恶梦了?好吓人呀,两手在空中乱抓,呜呜地哭叫个不停。 珍晴这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恶梦,喘了半天才缓过来,管雪霁要茶喝。 雪霁赶紧倒了一盏凉茶送到珍晴嘴边。就在低头喝茶的当口儿,珍晴的视线无意从地上扫过,却看前床前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很小巧,明显是女人的。心口一窒,失手打破了茶盏。雪霁因此也看到了脚印。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沿着那些脚印看去,直绵延到门口,有来也有去,都吓得面无血色。 珍晴揪紧了一颗心,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柳静嘉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肮脏的秘密。 早晨,她站在门边看丈夫出门儿,晚上,她还是站在门边盼丈夫回来。如果不是怕再也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她早已弃世而去。 所以柳静嘉根本是为她的丈夫而活。 今早,她像往常一样为沈原整衣正冠,还拿出新绣好的荷包给他挂上。 沈原微笑着看了看荷包,握住她的手道,静嘉,只有你这双巧手才绣得出这么精致的活计。这几天你的精神好多了,我总算放心了些,看来往后,我要多陪你去拜菩萨才好。 柳静嘉笑而不语。她所苛求的,只是这样平淡的生活,和丈夫厮守一辈子。 慈儿这几日都在爹和娘房里待着,你就趁机好好歇一歇吧。沈原说罢放开柳静嘉的手,向外走去。走了不几步,又突然回头,暖暖一笑道,我走了。 柳静嘉缓缓点头,看沈原快步离去。此时她的感受跟以往送丈夫出门并没有不同,有点怅然若失,却也安慰自己:很快,他就会回来。 可是,沈原从此再没有回来。 如果柳静嘉早知道今日一别会是永别,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放开手。 可惜,没有如果。 注定失去的,就只能失去,任凭你痛得刻骨铭心。 弹指一瞬。 世间最难熬的就是时间,最易逝去的也是时间。 有人点点滴滴度日如年,也有人月月年年三秋如一日。 经历了五年的时间,青柳镇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也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上下似乎都已经从沈原莫名失踪的焦虑痛苦中恢复过来,难忘的大概只有柳静嘉。她的容貌依旧年轻娇好,可却让人失去了她还活着的感觉。当她每日早晚倚门而望时,一动不动得像一尊手工精致的腊像。初时,下人们一看见少nǎinǎi这样,还会想起那个待人和气的少爷,时间久了便也随她去了。 这世道,人情本就比纸还薄,何况更有一句话:人在,人情在。 沈慈七岁了,天生禀赋过人,诗文经书都能过目不忘,单单不记得他的父亲沈原。这也难怪,沈原不见的时候,他还是个连爹娘都不晓得是什么的nǎi娃娃。柳静嘉连自己都要人照顾,更别提抚养沈慈。所以这些年沈慈都在祖父祖母房里养着,跟母亲并不十分亲近。 这一日起床,沈慈闹着不肯去读书,站在床上搂着沈大善人的脖子又跳又叫,爷爷,爷爷,今天有庙会,咱们去赶庙会! 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每年今日,青柳镇都有一场热闹非凡的庙会。 沈大善人连连说好,一面任孙子撒欢,一面吩咐下人,去告诉先生今天不读书了,请他明日再来。好不容易给沈慈穿好衣裳,上下一看,大红褂子更衬得小脸儿白玉娃娃似的。欢喜得了不得,抱进怀里就亲了一口,逗得沈慈格格直笑。 祖孙俩一起吃早饭时,沈大善人问,一会儿就爷爷跟慈儿去? 沈慈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说,再带上四姨nǎinǎi,雪霁姐姐,还有忠伯。 沈大善人故作生气道,不请nǎinǎi一道去? 沈慈扁扁嘴道,nǎinǎi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儿吗? 说起来真是古怪。按理杨文琴才是沈慈的正牌祖母,对沈慈的好那可真是有目共睹。冷了怕冻着,热了怕闷着,吃少了怕饿着,吃多了又怕撑着,就是喝口茶,都怕他噎着。小心翼翼地把沈慈当小祖宗侍候着,偏偏小祖宗就是不领情。在襁褓里时,一看见杨文琴就哭得天翻地覆,杨文琴要不走,他能哭得肚脐眼儿都鼓出来,吓得杨文琴有沈慈在就不敢待着,常常躲在自个儿房里淌眼抹泪儿。丫环们见了,好大不忍,都说祖孙俩一定前世结了怨,所以沈慈这辈子才成了杨文琴的磨头星。后来沈慈大了些,才有所好转,但一遇到杨文琴还是闷头无声。却跟珍晴好得没话说。大概珍晴年轻,能变出许多法子陪他玩耍的缘故吧。两人脾气也相投,别的不说,长生汤都是死也不喝的。 十 见孙儿老大不情愿,沈大善人只得无奈地笑道,好,我们慈儿说不请就不请,爷爷逗你玩儿呢!说罢,拉起孙子的手往珍晴那里去了。 街上人来人往,挤得水泄不通。多的是善男信女去宁国寺上香。 沈慈一行见越往宁国寺越走不动,便打消了去上香的念头,转而去逛一逛店铺和各色临时摆出的小吃玩意儿。 沈忠怕沈慈人小经不住挤,便弯下腰哄道,小少爷,忠伯背你好不好,把你扛在肩上,能一眼看出去老远。 沈慈一扭头,说,我要爷爷背。 沈忠还要劝,沈大善人呵呵笑着伸手阻住,说,好,爷爷来背我的乖孙儿。伸手一抱,扛在自己肩上。 珍晴笑着跟在后头,托住沈慈的背道,老爷,你要宠坏慈儿了。 沈大善人道,我只嫌宠他不够。他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法儿掰一块儿给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沈家统共这么一根独苗苗,不宠他宠谁。 珍晴知道沈大善人又想起沈原了,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慰。 沈原失踪得着实蹊跷,那天早上明明是柳静嘉亲眼送他出门儿的,铺里的伙计却说根本没来。为了找他,不仅青柳镇翻了个底儿朝天,连附近城镇都请人找遍了,哪里有他的影子。珍晴虽然和沈原相处不多,却也知道他和柳静嘉夫fù恩爱,平日行事极有规矩,断不会弃父母妻儿于不顾。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好好儿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一声不吭地没了呢?这么多年,生又不见人,死又不见尸,真叫人空把心肠牵扯断了。 想到这里,珍晴不得不为柳静嘉叹一口气。芳颜未老,心却一点点地枯死了。 几个人在喧嚣人群中陡然无言,更显得忧心惨然。沈慈只管在祖父背上东张西望,拍手嘻笑,全然不知愁滋味。 还是沈大善人自己开解道,罢了罢了,今儿是陪慈儿出来开心的,何苦提这些,都放在一边吧。 一行人便随着人流往前涌。说实在的,都是平常也能见到的东西,不过难得像今天都聚到一处,图个热闹。逛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往人流稀疏的地方走,好歇一歇。 沈慈坐在祖父肩上指着前方道,爷爷,你看,那里有好多人。 大家顺着沈慈手指的方向看去,百来步远的地方确有一群人围着,像在看什么热闹。沈慈闹着也要去,沈大善人只得答应。渐渐走进,听得人圈中传来一阵阵稚儿的哭泣。人圈中有人看见沈家人过来,立刻大喜道,沈大善人来了。众人都转头来看,纷纷给沈家人让道。 原来是一对落魄母女。女孩子才五六岁,瘦瘦巴巴,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着就叫人心疼。她母亲也是蓬头垢面,歪在地上,任凭女孩子怎么哭叫也没动静。 有人劝道,小姑娘别哭了,这位老爷可是大善人,他来了,你娘就有救了。 女孩子正哭得悲切,原没注意有人来,一听这话便肘膝并用地爬到沈家人面前,一面磕头一面哭道,老爷,夫人,求你们救救我娘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祝您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珍晴听这女孩子说话行事竟比一般大人有进退,暗暗称奇,当下又添几分怜爱。亲自上前扶起女孩子,也不嫌她脸上脏污,一边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抹泪,一边好言哄劝。 沈慈第一眼看那女孩子就觉得亲切,心里老大不忍。连叫了几声爷爷道,救救她们吧。 沈大善人放下沈慈,趋步上前为fù人诊脉。只片刻的功夫,便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对女孩说,你娘已经去了。 女孩子当场哭得昏死过去。 沈慈摇摇沈大善人道,爷爷,咱们把她带回府吧。 好。沈大善人应道,我的乖慈儿开口,哪有不行的道理。便留下沈忠处理后事,自己抱起女孩子带珍晴他们回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5 章 。围观的人虽然同情那女孩子,总不能硬要沈大善人起死回生,又见沈府肯收容那孩子,嗟叹了一场便各自散去。 珍晴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女孩子米汤。女孩子长得乖巧秀丽,左耳垂上还有一点米粒大的红痣。沈慈乖乖地扒在床边看着。打从女孩子被带回沈府,珍晴就把她留在自己房里照顾,喂汤擦脸都要亲力亲为。 雪霁在一旁道,小姐,你怎么对这孩子这么上心啊? 看着女孩子清秀的小脸,珍晴回道,你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遭逢人生大变,想我和爹娘走散的时候,也和她一般大。叹了一口气道,同病相怜吧! 雪霁见勾出珍晴的伤心事儿来,懊悔不已,便故意逗弄沈慈,连小少爷也是,本就爱三天两头儿的往我们这儿跑,如今更是花点子哈巴儿一样赖着,赶也赶不走了。 沈慈仰头冲雪霁嘻嘻憨笑,圆圆嫩嫩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两只深深的酒窝,越发像那憨傻可爱的小哈巴儿。雪霁反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主仆三人笑闹间,女孩子突然模模糊糊地喊了声娘,醒了过来。珍晴欣喜不已,立刻着雪霁去报信儿,沈慈也高兴得拍手直跳。不一时,女孩子想起死去的母亲又大哭了一场。珍晴见她哭得喘喘吁吁,好生不忍,抱在怀里一同流了许多泪。直到沈大善人来劝了,才都止住。 沈大善人yù妥善处置女孩子,因问,你姓甚名谁?几岁了?家里还有人么? 女孩子站到地下,回道,姓齐,名归晴,五岁了。家里本也不必受寒忍饥,两个月前爹爹突然生了场大病,把银子都花光了也没能治好,也没有可投靠的亲友,这才和我娘一路讨饭。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 十一珍晴蕙质兰心,一听即知这名字多半是化用了一句元曲:冬寒前后,归晴时候,谁人相伴梅花瘦?便问,你认得字么? 归晴忍住哭点头道,认得,都是爹爹教的,背了三字经,千字文,还读了幼学琼林。 珍晴心想,果然也是个,越发像我了。心念一动,向沈大善人软语央求道,老爷,这孩子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你看她小小年纪便能识字知礼,不如留她在我房里吧。 你既喜欢,就依你。沈大善人微笑道。 沈慈却跳出来抢人,拉住祖父的手撒娇道,爷爷,让她跟我玩儿,陪我读书。 沈大善人惊讶道,我们慈儿也喜欢归晴? 沈慈瞪圆了眼睛拼命点头,惹笑了一屋子的人。 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床前坐着一个fù人。 那fù人皮肤黝黑,小腹微隆,大概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看见她醒来,便呵呵笑起来,说,你醒了。一转头,对着门外叫道,她醒了。 不一会儿,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进来两三个魁梧男人,为首的一人眼神犹为凶悍。 那人大步过来便扯她的手腕。她吃了一惊,连忙又打又踢,可拳脚落在那人身上竟像打在铜筋铁骨上。她手脚麻痛,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样。 她更加害怕,拼足了劲儿打他,fù人拉住她劝道,你不要枉费了人家一番的好意,他这是在为你诊脉呢,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吧? 她将信将疑地放下拳头,那人确实按在脉上并不曾动手动脚,方信fù人所言不假。 诊了一刻,那人仍一言不发地带人出去。真是来如疾风,去似骤雨。啪的一声,门被牢牢关上,只听窗外传来一道声音,从今天起,可以让她服yào了。大概是为首那人的声音。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那道声音透着股yīn狠的味道,不觉缩起身子。 她惊惶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问那fù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看看身上,原本脏污破烂的衣裳换成了干净整齐的新衣裳,慌忙在身上搜摸一气,直到确定她要找的物件还在,才松了口气。 fù人笑道,大嫂,是我给你换的衣裳,那宝贝看你贴身收着,想必是紧要东西,所以仍给你贴身放回去了。做得可真漂亮啊,不知是个什么对象儿? 她低低地道谢并不想细说。不自觉地把手紧紧按在收宝贝的地方,掌心里被硬物硌到的感觉让她有些心安。这东西是丈夫临死前再三嘱咐她小心收好的,就是几度差点儿被饿死她也没拿它卖钱。 须臾,想起更为重要的事,大叫道,归晴,归晴。不算狭小的房里一眼便知只有她和fù人而已。她一把抓住fù人追问,我女儿呢,我女儿在哪里?fù人被她猛力摇得头昏脑胀,见她又向门边扑去,赶紧一把拉住道,你莫慌啊,我虽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刚才那些人绝不是恶人。 她哪里有心思听fù人说,挣开fù人就去开门,可门是死锁的,任她拼死哭闹就是没人应。 fù人好心地在一旁劝解道,你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肚子里那个。 这话倒管用。她也拍门拍得手疼腕酸,只得含着泪瘫坐到地上。 见她好不容易稳住了,fù人接着道,我不是本地人,在家乡实在穷得活不下去,所以跟着男人出来讨饭,这几年大江南北都跑了个遍。这不,我那死鬼男人四个来月前真成了死鬼,他用不着忍饥挨饿了,却给我留了个小的在肚子里,唉,要不是为这个,我当时就一头碰死了。不过现在想想,幸亏当时没一头碰死,不然也不能被那个好心人收留了。 就是刚刚那个替我诊脉的? 没错,我那时候已经饿得走不动,躺在地上只管等死,就是那位老爷把我救下的。你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本来也是和女儿一起沿途讨饭,走到这里一时掌不住,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在这里了。说到这儿,她又想起才五岁的女儿,心里刀剜似地疼,眼泪直掉。 fù人同情地长叹一口气道,你一定也是被那位老爷救回来的,可你女儿恐怕…… 她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放声大哭。fù人未完的话她也默认。如果女儿有救,人家岂有只救她的道理。越想越伤心,捂住脸哭个不停。 珍晴今日醒来得比往常晚。她也没有急着起床漱洗,头发顺也没顺就坐在床沿发呆。 雪霁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珍晴。 小姐,你醒了怎么不叫我。雪霁讶异地倒了杯温茶权且给珍晴润喉。见珍晴慢了一拍才接茶,不由得疑虑地说,小姐,你要是还没睡够,就再躺会儿,咱们又不像大nǎinǎi天天赶早儿起来念经呢! 珍晴笑问,归晴呢?已经陪小少爷读书去了? 雪霁嗯了声,一面倒热水给珍晴挤抹脸的帕子,一面回道,小少爷跟归晴真是好得一个人儿似的,不像归晴是丫头,倒像他是书僮。每天不等归晴去等他,他自己就先跑来找归晴了。挤好帕子回头一看,珍晴压根儿没听她说话。 小姐,你又想什么呢? 珍晴拧眉道,昨晚我又做梦了。 啊?雪霁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帕子扔在地上,几步上前偎在珍晴身旁问,又是被女鬼淹死的梦?不是好些时候没梦到了么? 珍晴拍拍雪霁的手道,不是那个梦。 那是什么梦啊! 我……好像梦到了我爹。珍晴带着几分迷惑回想梦里的内容。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我就是知道他是我爹,而且梦里的我也小得很,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十二雪霁一听悬着的心顿时落回原地,抚着胸口道,梦什么都好,只别再梦那个女鬼。虽然她只是听小姐口述过那个梦,也着实吓出一身冷汗。尤其第一回,她和小姐都亲眼看见房里来回的潮湿脚印,真是胆都吓破了,好几天都是两个人守成一堆。不过也奇怪,好像也只那回做完梦房里有水脚印。 梦里边,老爷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仿佛弄坏了什么很紧要的东西,爹很生气,头先一直骂我,后来我哭了,爹又舍不得,把我抱在腿上笨手笨脚地哄,我还是不依不挠地哭,后来我娘也来,拿了块糖哄我,我才饶了我爹。珍晴说着说着便微笑起来,不多久又怅然地平静。接过雪霁递来地帕子用力擦了擦脸,再抬头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太用力,不光脸颊红通通的,连眼角都有些发红。沉默了半晌,珍晴才继续道,就这一个梦,昨儿一宿翻来覆去地不知做了多少回,刚做完就又从头开始。以前虽也梦到过爹娘,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的。做到后来,我都疑心是不是梦,竟真像小时候发生过的事了。 雪霁拉住珍晴的手道,小姐,你是太想念爹娘了,我也是,常在梦里看见他们。她本想安慰珍晴的,不想自己也眼里有些热。 反而珍晴劝她,别哭了,爹娘最盼的就是咱们过得好,咱们天天快快活活的比什么都让他们放心。 雪霁这才忍住泪。一会儿,强笑道,小姐,今天是紫烟的死祭,你要还想早上去拜她,咱们可得快着点儿,一会儿人都醒来就不方便了。 我竟差点忘了。珍晴点点头。随后紧赶慢赶地洗漱好,幸好拜祭用的香烛雪霁早已准备妥当。 主仆二人一路走得急匆匆的,不时左右张望,生怕撞上早起的丫环小厮。虽说紫烟的死可算咎由自取,不干沈府的事儿,但对沈府这样名声显赫的大户来说,自家水井里陷着一条人命到底不光彩。缄口不提,闭目不见,早就是二十几年来合府上下默认的规矩,更不用说祭拜,那真是触犯沈府的忌讳。珍晴之所以还要祭拜,一则怜她死得太惨,二则指望她的鬼魂不要再纠缠自己。总是夜夜惊魂,虽是梦里,也足够人折寿损命的。这不,自从时时拜祭紫烟后,当真不怎么做那噩梦了。 只是珍晴一直想不明白,她和紫烟素昧平生,为什么紫烟要一再来找她,又不真害她,只反复的在梦里淹死她,到底有何意图?最令人不解的是,还说什么全是一番好意。有时,珍晴不得不泄气地想,说不定这女鬼,就是看她心软好欺负,才故意拿她戏耍着玩儿的。 进了小院儿,珍晴和雪霁绕到水井另一边,既方便她们看着院外动静,也方便借井身遮住香火。雪霁点好信香递给珍晴,又扶珍晴跪到铺好的丝帕上,自己就在斜后方跪着。 珍晴端好信香庄重地拜了三拜,把信香在井前的土里chā好,接着闭目合掌默祷了一会儿。正起身要走,忽听一声凄厉地嘶叫,有如婴儿被扔进沸水中发出的最后嘶嚎。珍晴和雪霁俱是狠狠一抖,两人本能地紧挨到一块儿。只见院外窜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腾空一扑,张开血口白牙,闪电般直劈向珍晴面门。 珍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雪霁已经尖叫起来,两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后倾。没来得及后退,那黑东西已稳健地落在对面井沿上,一点儿声响都不带。 原来是杨文琴养的大黑猫。 那畜牲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住珍晴,弓起背龇着白森森的尖牙,不时抽搐着血口发出低低的嘶嘶声,像蛇一样。珍晴顿感呼吸困难,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硬,心却跳得又重又快。那猫的个头儿竟比一般猫儿大出一头,四只脚爪也格外地厚大锐利,走路也一点儿不像普通猫儿一样步子碎小轻快,反而像虎狼一样,耸着颈背一步一缓,完全是一种恶狠狠的慵懒。 真不知道杨文琴是怎么想的。像她那样深居简出鲜少问事儿的软弱xìng子,怎么把这样吓人的畜牲养在身边。以往但凡见她,总见她手里抱着这猫的,今日竟然放它跑出来了!想到这儿,珍晴又怕又气,她到底作过什么孽,一只女鬼也就够了,连这凶恶的畜牲也把眼睛毛捣到她身上来(注:偶那儿的方言中指针对某人的意思)。 黑猫不动,珍晴和雪霁也不敢动。黑猫的喉咙里一直发出类似dú蛇吐信的嘶响,越听越叫人心寒。珍晴和雪霁牢牢攥住彼此的手,都攥出一把冷汗也没知觉。两人就像站在荆棘丛里,把些许工夫也熬成了数个时辰。 这边珍晴还哆嗦着,那边黑猫却先失去了耐心,吊起嗓子厉叫着猛扑过来。珍晴毫无准备,眼见黑猫揸开钩子一样的利爪迎面抓来,只能慌张地抬臂挡住。黑猫一下抓住珍晴的手臂,一连声惨叫。大概也不会是惨叫,只是听在耳里,就像有人拿了把又锈又钝的残刀在心窝肝肠上挨个儿刮了一遍。 雪霁当场吓哭了,也不敢去抓那猫,只敢有一拳没一拳地打,结果黑猫猛一转头,显些被咬。珍晴更惨,连哭也忘了,使出吃nǎi的力气拼命甩臂,那猫却挠着爪子越抓越紧,叫得也越来越凄厉,沉甸甸地吊在珍晴臂上时不时往上窜。 珍晴觉得脑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眼看就要绷断时,有人跑进院儿里高声道,墨团儿,快下来。话音刚落,珍晴就觉得黑猫的力气变小了,赶紧尽力一摔。闷响一声,黑猫落在了地上。它扭过头冲珍晴低低呜咽一声,便跑回主人身边。 那人站在院口也不进来,笑道,这畜牲让四妹受惊了。都是我的不好,一时疏忽让它跑了出来,找了半天竟跑到这里来了。 十三雪霁一听悬着的心顿时落回原地,抚着胸口道,梦什么都好,只别再梦那个女鬼。虽然她只是听小姐口述过那个梦,也着实吓出一身冷汗。尤其第一回,她和小姐都亲眼看见房里来回的潮湿脚印,真是胆都吓破了,好几天都是两个人守成一堆。不过也奇怪,好像也只那回做完梦房里有水脚印。 梦里边,老爷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仿佛弄坏了什么很紧要的东西,爹很生气,头先一直骂我,后来我哭了,爹又舍不得,把我抱在腿上笨手笨脚地哄,我还是不依不挠地哭,后来我娘也来,拿了块糖哄我,我才饶了我爹。珍晴说着说着便微笑起来,不多久又怅然地平静。接过雪霁递来地帕子用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6 章 擦了擦脸,再抬头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太用力,不光脸颊红通通的,连眼角都有些发红。沉默了半晌,珍晴才继续道,就这一个梦,昨儿一宿翻来覆去地不知做了多少回,刚做完就又从头开始。以前虽也梦到过爹娘,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的。做到后来,我都疑心是不是梦,竟真像小时候发生过的事了。 雪霁拉住珍晴的手道,小姐,你是太想念爹娘了,我也是,常在梦里看见他们。她本想安慰珍晴的,不想自己也眼里有些热。 反而珍晴劝她,别哭了,爹娘最盼的就是咱们过得好,咱们天天快快活活的比什么都让他们放心。 雪霁这才忍住泪。一会儿,强笑道,小姐,今天是紫烟的死祭,你要还想早上去拜她,咱们可得快着点儿,一会儿人都醒来就不方便了。 我竟差点忘了。珍晴点点头。随后紧赶慢赶地洗漱好,幸好拜祭用的香烛雪霁早已准备妥当。 主仆二人一路走得急匆匆的,不时左右张望,生怕撞上早起的丫环小厮。虽说紫烟的死可算咎由自取,不干沈府的事儿,但对沈府这样名声显赫的大户来说,自家水井里陷着一条人命到底不光彩。缄口不提,闭目不见,早就是二十几年来合府上下默认的规矩,更不用说祭拜,那真是触犯沈府的忌讳。珍晴之所以还要祭拜,一则怜她死得太惨,二则指望她的鬼魂不要再纠缠自己。总是夜夜惊魂,虽是梦里,也足够人折寿损命的。这不,自从时时拜祭紫烟后,当真不怎么做那噩梦了。 只是珍晴一直想不明白,她和紫烟素昧平生,为什么紫烟要一再来找她,又不真害她,只反复的在梦里淹死她,到底有何意图?最令人不解的是,还说什么全是一番好意。有时,珍晴不得不泄气地想,说不定这女鬼,就是看她心软好欺负,才故意拿她戏耍着玩儿的。 进了小院儿,珍晴和雪霁绕到水井另一边,既方便她们看着院外动静,也方便借井身遮住香火。雪霁点好信香递给珍晴,又扶珍晴跪到铺好的丝帕上,自己就在斜后方跪着。 珍晴端好信香庄重地拜了三拜,把信香在井前的土里chā好,接着闭目合掌默祷了一会儿。正起身要走,忽听一声凄厉地嘶叫,有如婴儿被扔进沸水中发出的最后嘶嚎。珍晴和雪霁俱是狠狠一抖,两人本能地紧挨到一块儿。只见院外窜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腾空一扑,张开血口白牙,闪电般直劈向珍晴面门。 珍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雪霁已经尖叫起来,两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后倾。没来得及后退,那黑东西已稳健地落在对面井沿上,一点儿声响都不带。 原来是杨文琴养的大黑猫。 那畜牲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住珍晴,弓起背龇着白森森的尖牙,不时抽搐着血口发出低低的嘶嘶声,像蛇一样。珍晴顿感呼吸困难,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硬,心却跳得又重又快。那猫的个头儿竟比一般猫儿大出一头,四只脚爪也格外地厚大锐利,走路也一点儿不像普通猫儿一样步子碎小轻快,反而像虎狼一样,耸着颈背一步一缓,完全是一种恶狠狠的慵懒。 真不知道杨文琴是怎么想的。像她那样深居简出鲜少问事儿的软弱xìng子,怎么把这样吓人的畜牲养在身边。以往但凡见她,总见她手里抱着这猫的,今日竟然放它跑出来了!想到这儿,珍晴又怕又气,她到底作过什么孽,一只女鬼也就够了,连这凶恶的畜牲也把眼睛毛捣到她身上来(注:偶那儿的方言中指针对某人的意思)。 黑猫不动,珍晴和雪霁也不敢动。黑猫的喉咙里一直发出类似dú蛇吐信的嘶响,越听越叫人心寒。珍晴和雪霁牢牢攥住彼此的手,都攥出一把冷汗也没知觉。两人就像站在荆棘丛里,把些许工夫也熬成了数个时辰。 这边珍晴还哆嗦着,那边黑猫却先失去了耐心,吊起嗓子厉叫着猛扑过来。珍晴毫无准备,眼见黑猫揸开钩子一样的利爪迎面抓来,只能慌张地抬臂挡住。黑猫一下抓住珍晴的手臂,一连声惨叫。大概也不会是惨叫,只是听在耳里,就像有人拿了把又锈又钝的残刀在心窝肝肠上挨个儿刮了一遍。 雪霁当场吓哭了,也不敢去抓那猫,只敢有一拳没一拳地打,结果黑猫猛一转头,显些被咬。珍晴更惨,连哭也忘了,使出吃nǎi的力气拼命甩臂,那猫却挠着爪子越抓越紧,叫得也越来越凄厉,沉甸甸地吊在珍晴臂上时不时往上窜。 珍晴觉得脑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眼看就要绷断时,有人跑进院儿里高声道,墨团儿,快下来。话音刚落,珍晴就觉得黑猫的力气变小了,赶紧尽力一摔。闷响一声,黑猫落在了地上。它扭过头冲珍晴低低呜咽一声,便跑回主人身边。 那人站在院口也不进来,笑道,这畜牲让四妹受惊了。都是我的不好,一时疏忽让它跑了出来,找了半天竟跑到这里来了。 十四两个孩子哪知珍晴脸上虽还笑,心里却为他们愁肠暗结。沈慈拉住珍晴的手撒娇道,四姨nǎinǎi,咱们在你院儿里放风筝吧。 珍晴微笑着说好,拿过风筝带他们去院儿里。院子很大,风劲儿也足,珍晴两三下便把风筝放到天上,越放越高。沈慈又蹦又跳,直嚷着要玩儿,珍晴便把他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放。谁料,沈慈顽皮,硬要乱拉乱扯一番,竟把线挣断了。 那只漂亮的风筝便摇摇摆摆地乘风西去。 众人都引颈看风筝远远地飘摇直下,见没有了便觉得有些惋惜。珍晴却看得有些痴了,怔忡了半晌。被雪霁叫醒神儿,才看到沈慈正沮丧着小脸,于是淡淡地笑道,老爷过几天又要出远门儿办yào材,家里正忙着准备,等一切停当了,四姨nǎinǎi赔你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咱们去外面放,不放到天黑不回来。 沈慈这才又咧嘴笑了。 转眼,她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待了半月有余。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前后后有几间房子,俱被圈在一个大庭院里。每天只和fù人相伴,两人不熟也熟,互称姐妹。饭菜总有人定时定点地送来,此外还会送一种很苦的yào来,看她们喝下就走,从不跟她们说话。庭院里也容许她们走动,只不许出院子。先前,她自觉身上轻松许多便想离开,刚到院门,就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凶汉子赶回来。几次三番都如此结果。她不免心生疑惑。 这一日,用完午饭和yào,房中又只剩她和fù人。她问,大姐,你在这里住了许多时,那yào也喝了不少,你就从没听他们说过是什么yào? fù人有些不耐道,妹子,你怎么又问这话?我反反复复答了你好几次,确是不知,你怎的不信?你呀,莫怪我心直口快,你是忒多疑了。人家虽不肯说这是什么yào,可吃进咱们肚里,是好是坏,你难道没知觉么? 她被问得语塞。确实,喝了这yào以后,不光大人觉得浑身通畅,连腹中胎儿也安定了许多。 fù人接着道,就真是dúyào,你喝了也有三五斗多,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了!何苦cāo这份儿心。 她听fù人大有怪她不识好歹的意思,只好尴尬地笑道,大姐说的极是。可话虽这样说,你我终是女流之辈,又都一身二命,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提防着些总不会错。况且,你我跟这家主人浮萍偶遇,蒙他搭救已是大恩难报,再在这里叨扰如何说得过去?不若请这家主人来,我们好就此谢过,他日生当衔环,死当结草。 fù人微嗔道,妹子,你说话怎么总像戏文!我不过一个没田种只好讨饭的,哪里懂这许多道理?人家既肯养着我们,每日好饭侍候,好衣穿戴,便是我们的福气来了,没见过有福不享还要去受苦日子的。 听这一番话,她已知fù人不过一个榆木疙瘩,不谙事理得很。多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丈夫留下的对象,一边细细把玩,一边自个儿心里暗暗计较。 fù人凑过来,一脸羡慕地道,妹子,你这宝贝当真好看,像朵花儿似的,又不是花儿,怕值好些银子吧。 她知道fù人没有恶意,否则早就趁替她换衣时拿去了,她醒来也只当半路上丢的。正事不能商量,说些体己话也可,便实话告诉fù人,这是我相公为他大女儿做的,我是填房。相公和我家大娘夫妻情深,只得一个女孩子,欢喜得掌上明珠一样。这宝贝就是相公为那走失的女孩子定做的。相公自己画的花样,天下只这一件,打女孩子出生,便一直带着。后来女孩子一时顽皮弄坏了,相公便收起来准备第二天送去修理,谁想洋人杀进北京,哪里还顾得这些?一家人匆忙往南逃,路上竟走失了女孩子。大娘想女儿想出病来,不久也死了。相公变卖家产,孤身一人南南北北往来几遍,找了十年也没找着。这才心灰意懒在我家乡买下一分薄产住下,娶我续弦。说到伤心处,她泪眼涟涟,摸着遗物道,相公时常把这宝贝握在手里想念死去的大娘和走失的女儿,到死才把它jiāo给我,说他那女孩儿未必死了,倘若有见面的一天,这便是相认的凭证,我要是遇见了,万万要告诉她爹娘从没有忘记她的。 fù人也陪着落泪道,你男人可真难得!我那死鬼,要不是我有了他的种,只要给他一坛酒喝一口烟抽他就能卖了我。怪不得你宁愿饿死也不拿它典卖。 她默默地点点头,越想越心伤。接着道,我相公娶我不久,我也生了个女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给她取叫归晴。你知道我相公为什么要给我女儿取名叫归晴? fù人摇摇头。 因为那女孩子的名字里有一个晴字,相公一直希望老天爷能把她还回来。 珍晴斜倚在床头就着灯火看书。看着看着,眼皮酸重,不觉放下书打起瞌睡。突然身上一阵发冷,有人轻轻推她。 连忙睁眼一看,是紫烟。 灯火自然是灭了的,都说鬼怕火光。黑暗中紫烟的脸苍白清秀,似乎还带着一抹感激的笑。她就站在床前伸手便可掐住珍晴脖子的地方。 珍晴吃了一惊,背上像爬着一条湿冷的蛇。今早刚祭拜过她,为什么晚上就跟了过来?她不是很久没有出现在梦里了么?难道她长久没有出现在梦里,并不是因为祭拜的缘故? 一个接一个问题像浪一样打过来。珍晴的脑里就像波涛起伏的海面,根本无法冷静。 紫烟笑问,好久不见。笑里带着几分显见的腼腆。 十五珍晴惊恐地看着紫烟的一举一动。如果紫烟不是鬼魂,她绝对会认为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可是紫烟的的确确是一只鬼,死得很惨的鬼。这只鬼不止一次用它惨死的样子把她推进那口幽黑深暗的井里,井里的水寒冷得像一根根的针扎进她的身体,扎进她的五内。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等待死亡。 这一切都发生在梦里。 可是足以让她深刻体会濒临死亡的恐惧。 珍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突然,有个想法从脑中跳出:难道现在,她又在做梦了? 珍晴立即毫不犹豫地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不期而至的疼痛令她倒抽一口凉气。她惊恐地发现,这一次竟然不是梦。 紫烟说,这是我第三次来见你,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你真的不用再怕。 珍晴强自镇定道,何止三次,五年来,你数十次地进到梦里将我淹死,次次都叫我夜半惊醒。 紫烟无奈道,你误会了。我只入你梦中一次罢了。应是你最先做有我的梦时。除了那一次,你可在醒时看见房中有水迹? 珍晴细细想过,确实没有。 紫烟浅笑道,我是一个淹死鬼,又没什么道行能掩形变幻,走到哪里都必定有水迹。我猜你以后所梦,恐怕皆因受惊过度。 珍晴闻言向地上看去,果然从门口蜿蜒进一列水迹,尤以紫烟驻足处为甚。珍晴对紫烟所说已有几分相信,便问,一直不明白,上次你入我的梦,口口声声说是一番好意,却又冷不丁将我推进井里,究竟好意何在? 紫烟惊愕过后长叹一声道,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竟然想不到。言语中半是无奈半是怜悯。 珍晴等了半晌不见有下文,便知她恐怕有难言之隐。所谓君子不强人所难,对方纵然是鬼,珍晴也不愿相欺,转而问别的,你为什么又说是最后一次? 紫烟感激地笑答,其实我上次入你的梦,当真一时不忍,并不曾想过要从你这里得到半点好处。不承望,你竟有心时时供我香火。见珍晴听得茫然,便笑着解释道,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枉死鬼地府也不轻易收的。即便收入地府,因我们怨气太重不能转世投胎,但又不是生前大jiān大恶,也用不着十八层地狱消业解孽,白白在地府哭冤吵闹。所以那帮鬼差乐得省事,放我们在人间游dàng,只要不妨害天命循环,待受几年香火怨气削减就可自行去地府报到。我因为惨死在这井里,虽然家人将我尸首带走,我的魂魄却被困在此间。我想我爹娘兄嫂都是疼我的,必定年年都有祭拜,可叹我一丝也受不着。本已死心就在这井里困到嗯……说到这里突然停顿,硬把吐到嘴边的话儿又吞回去,支支吾吾地道,困下去。瞄了珍晴一眼,见珍晴正蹙着眉头看她,慌忙低下头才勉强挤出一句,真是多亏了你,来生,我给你做牛做马。说完,倒头就拜。 珍晴一时忘了面前的是鬼不是人,急步上前一把扶住,只觉像握到千年寒冰。忙不迭地撤开时,整只手掌已经冻得又麻又痛,指间全是yīn冷潮湿。珍晴心一沉,手上的寒气冲白了脸,强笑道,如此说,你是要去地府报导,等着投胎转世了? 紫烟点点头。 这样的好事,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7 章 恭喜你了。 紫烟再度道谢完才走。走了没几步,又回头,看见珍晴还在笑着目送,心里既热且酸,忍不住转回身道,我在生时从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好人,就容我再跟你多说三句。第一句,午时已过申时近。第二句,前途yù迷恰逢人。第三句,雨后红日出云层。说完便走。 珍晴眼见紫烟穿门而去,又开始为这三句没头没脑的话深深烦恼。 雪霁手提食盒往府里走了没多久,看见管家沈忠领着一个男人走出来,边走边说什么,一见雪霁立时收起话头儿。那男人三十上下,身形魁梧,一双眼睛死盯住她。 雪霁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但有沈忠在,不好一走了之,只得上前给沈忠道声早。 沈忠笑道,雪霁姑娘这么早就给四nǎinǎi办事儿去了。 忠伯好厉害眼晴。雪霁也笑道,谁不知道忠伯替老爷办事儿才叫尽心尽力,我不过给我们小姐梳梳头沏沏茶的能耐。这不,小姐昨儿说起新开张那家铺子的糕点好吃,我便早去买来给小姐做早茶。 一旁的男人忽然chā进来道,原来是雪霁姑娘,姑娘好。 雪霁见这男人就觉着一脸凶相,yù要不理又拂不过沈忠的脸面去,只得干笑两声道,这位大哥面生得紧。 沈忠指着男人道,你就叫他陈三儿。这小子为我们沈家打点着一处田产。 沈家在镇上虽然只有这一处老宅,镇外、乡下却还有好几处田地宅院。 雪霁面上笑道,原来是陈庄头儿,多多得罪了。心想,怪道没见过,这些庄头儿只要庄上没什么大事儿,年底jiāo租的时候才来一回,自然难碰见。不过眼下半年还没过,他却来了,看来是那片庄上有事儿了。转念一想,有事儿也不用小姐cāo心,我要多问了,别人倒说小姐爱管事儿。便托言糕点凉了不好吃,先走了。 沈忠见雪霁走远了,冷面冷语地斥道,多大一点事儿你就跑来。老爷是没数的人么?既添了一个yào胚,原先备下的yào材自然要短的,老爷早几天就在合计出外买yào的事儿了,就等今晚先取了熟胚,明天就走。要你来催! 陈三儿本是个高头大马的宽棒(俺根据方言音译滴,八知道对不对,反正就是指人的块头儿结实)身材,在沈忠面前却连连低头哈腰道,您教训的是,您教训的是。以后再也不敢擅自往府里跑了。顿了顿,却又着脸凑到沈忠身前,说,不过眼下,我又多了一桩事儿要请您老报知老爷。 十六沈忠把眉一皱,陈三儿立刻如此这般说。沈忠听完,嗤笑一声道,早知道你小子能有什么好事儿,眼下老爷忙着出门买yào的事儿,等老爷回来,我自会替你说明白。这两三个月你就先捱着吧。看陈三儿笑得十分龌龊,心里愈发厌恶,喝道,还不快走,要等那边出了纰漏还是等大家伙儿出来都认认你! 陈三儿暗骂了声老不死的,唯唯而退。 雪霁走进房里时,珍晴还睡着,便把食盒放在桌上,却看见一桌乱七八糟的纸笺。一张张上的字也写得乱七八糟,看来看去都围绕着三句话:午时已过申时近,前途yù迷恰逢人,雨后红日出云层。 雪霁看得一头雾水,且放下纸笺去叫珍晴。叫了好几声,珍晴才紧皱双眉昏昏沉沉地爬起来。雪霁问,小姐,你不舒服? 珍晴摇头道,不是,昨晚睡得迟。一摇头,更觉得脑袋里仿佛塞着个铅块,沉甸甸地坠得脑门儿突突跳着疼。便吩咐雪霁道,快去挤条帕子来,要烫一些。 雪霁应了一声,连忙依言行事,把帕子递到珍晴手上时问,小姐,你桌上写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诗又不像诗。 那三句话本来就不是诗,是紫烟留给我的三道迷题。说完,珍晴把热气直冒的帕子平捂在脸上,任凭雪霁在耳旁一惊一乍。待一阵阵热气从皮肤钻进血液,熨帖得头痛缓解了几分才揭下帕子道,昨天我看见紫烟了。接着备细述说了一遍昨晚的事。 雪霁张着嘴呆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小姐,你当真不是做梦?在她看来,光是梦中见鬼就够可怕的了,想也不敢想跟鬼真真实实地打照面儿。 珍晴瞪她一眼,挽起袖子让雪霁看自己掐出的一块青印道,当时疼得我出了一身汗,你说是不是做梦! 雪霁干咽了一口唾沫道,要是换成我一准吓晕了过去,哪里还有命跟鬼说半天话?赶紧念声佛接着道,这女鬼也是,要走便走了吧,何苦非来留下一堆颠三倒四的话搅扰我们小姐。 颠三倒四?我看是有些高深莫测,珍晴一面梳头一面道,那三句话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想了大半夜,像是有些明了,又像什么都胡涂。 雪霁接过梳子边给珍晴梳头边笑道,我倒不是说那三句话。我本来就没念过几本儿书,那三句话低也好高也好,到我眼里就是一个一个的字,总归一样。我是说紫烟何必自称枉死,谁不晓得她是手脚太不干净才落得自尽的下场,难道有人逼她不成?话音未落,突然被珍晴一把扣住手腕。雪霁手一颤,问,小姐你怎么了? 珍晴却好似醍醐灌顶道,我竟没有发觉!她怎么就不可能是被别人逼得自尽?索xìng也不要梳头了,转过身来看雪霁道,你没有亲眼见过她所以不知道,我看她是个极腼腆好心的姑娘,根本不像会偷东西的。 雪霁惊讶极了,不得不放下梳子提醒道,小姐,我知道你对紫烟原就有几分同情,可这事儿可是众口一词的!你如何不幸一堆活人,却要信一个来去无影的死鬼?况且,要说三nǎinǎi冤枉人我信,大nǎinǎi,可能吗?你可千万别想重提这事儿,我虽知道你是善心发作,别人只当你仗着老爷的宠要搬弄大nǎinǎi的是非呢! 珍晴被雪霁一席话堵得严严实实,只好跳过这段不提,先扯别的。只说,那三句话看起来直白得很,可是细究起来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午时已过申时近,不就是未时咯。她单单要提出个未时,莫非是暗示我未时将有事发生?却又不说是哪天的未时,是今天呢,明天呢,甚至是十年后?前途yù迷恰逢人,是否是在暗示我会遇到什么劫难,但在紧要关头就一定会有贵人相助。说着说着,从镜子里看看雪霁,道,说不定啊,我的贵人就是你呢!然后我就会雨后红日出云层,消灾解难,一辈子大吉大利了! 雪霁终于被逗乐了,笑嗔道,我哪会是小姐的贵人,小姐是我的贵人才是真的。和珍晴笑了一会儿,还是正色劝道,小姐,依我说,你还是趁早忘了紫烟的事儿,连她说过的话也一起忘了,神神叨叨的根本就不知所谓。 珍晴也有些泄气,因为雪霁说得不无道理。于是点着头连说了好几个是。 今晚的饭菜又是按时送来,却比往常丰盛。 她不禁疑问,今天有什么缘故,饭菜竟比往常多了好几道? 送菜的人照例闭口不答,一一排下菜就走了。 fù人满脸馋相道,妹子你又来了,有得吃便好,问那么多做什么。说罢,东一筷子西一勺,吃得满嘴是油。 她刚迟疑着拿起筷子,只听fù人塞着满嘴食物模糊地道,吃了这么好吃的一顿饭,就是马上叫我去死,也值了。她心里一麻,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以前总听人说,死囚必定有一餐饭会吃得极好,那一餐叫断头饭。 这个念头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去,她的胃口便渐渐淡下去,菜动得十分有限,又喝了一两勺汤。fù人见她不吃也不客气,自个儿撑开肚皮猛吃。几盘菜在fù人手下如同狂风卷残云,片刻便只剩些油水骨头。最后更是索xìng端起整碗鳜鱼汤,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 少时,送饭菜的人进来收走碗碟。这一回一直死板板的脸上竟都带了笑。 fù人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去,不久传来阵阵鼾声。 睡意似乎是会传染的,明明时候尚早,她也觉得睡眼渐渐朦胧。 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金白色的日光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块光斑落在fù人空无一人的床上,被子床铺都收拾得平平整整。四处看看,fù人不在房里,想必去院里走走了。她吃了一惊,心想,往常都是那位大姐贪睡,今日我怎么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连忙穿了衣裳,略略梳洗,热水食物都是早早送进来的。 十七她便也去屋外走走。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恰是暖融融的,很惬意。院里也种了些花草,鼻间飘dàng着一种混杂的香气,但并不刺鼻。路过大门时,远远看见看门的两人和送饭的两人正围在一起么五喝六的赌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只见过这四人再加那个诊脉的,恐怕这里也只有这几个。看样子现在诊脉的人不在这里,所以这些家伙便没了规矩了。她总觉得这地方奇奇怪怪的,便多了个心眼儿,侧身藏在树丛后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光头的忽然脸红脖子粗地扬手道,不玩儿了,你小子也该去把正事儿做完了。大哥一向吩咐,yào渣子要趁早烧掉,你都摆了一整夜了,再摆就要一股味儿了! 另一个精瘦的跳起来啐了一口道,你少自个儿输不起就拿大哥说事儿!大哥还说咱们如今虽不跑江湖了,也不能像个娘们儿,老虎下了山还是老虎,好汉出了绿林也还是好汉。你看看你那德行,才输了几个钱就急赤白咧的。痛快的,就接着来!别叫老子瞧不起你! 光头和瘦猴你一言我一语,往来了几回,便捋袖拍桌,俨然要动起手来。旁边两个连忙一人拉住一个,连连劝解。一个道,都是自家兄弟,何苦为屁大点事儿伤和气!那烧yào渣子的事儿确实是件苦差事,只要不误事儿就行,他要晚点烧就让他晚点烧吧。另一个也附和道,正是正是,你我虽然也干过不少大买卖,却也没见过这种手段。叫人看了,真是心底里发毛。你再叫他一个人对着那些yào渣子,怎么不难捱? 光头和瘦猴受了劝,安静下来。四个人突然由剑拔弩张变成垂头默坐。 过了一会儿,光头泄恨似地骂道,早知道是被困在这个鸟地方干这些混帐事儿,老子宁可上断头台! 唉,大哥也是为咱们好。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咱们现在不愁吃喝,也不用丧家犬一样的四处逃命。这些话还是不用说的好。 对对对,好好儿的说这些干什么,趁大哥不在,咱们再多玩儿几把! 一片附和声中,四个人很快从沮丧中恢复,直着脖子光着膀子继续吆喝起来。 她别的没听出来,但知道这几个人必定是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一个由亡命之徒看守的院子里能有什么好事?她按住胸口,感到心在咚咚咚跳个不停,又急又重,仿佛随时会硬生生从胸口撞出来。她想,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逃出去。在这之前,要先找到fù人。 她边走边找,渐渐走到院后方。平常诊脉的人要在,那两个送菜的人一定会在这一带看着,不许她们走到后面来,她也不知道后面的屋子究竟怎样。今日进来后,隐隐嗅出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像是特殊的香气中混入了浑浊的腥气,香气沁人心脾,腥气令人作呕。两种有天渊之别的感受竟然可以融合在一起,这使得她既好奇又充满了不安。起先这种味道很淡,越往里走便越浓,她不得不捂住鼻子。 忽然,一片静默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她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惊叫出声。定了定神,细听那呼吸声哧哧的,还时不时传来巴嗒巴嗒地咀嚼声,好像是狗。她方有些轻松,壮起胆子寻声找去,竟又看见一间小院儿,院门没有上锁,另半边门斜斜地开着。这时,那种味道更重了,里面的血腥味儿也更重了。 她怕自己再被什么吓出声儿,连鼻子也顾不得捂,只管死死捂住嘴,蹑手蹑脚地往院门儿凑去。在那依旧关着的半边门边儿,她着实挣扎了一气,最后发掘真相的yù望还是打败了恐惧。她轻轻地把那半边门儿也推开了。然后,她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眼睛睁大到不能睁大。其实她根本不用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她已经吓到连呼吸都忘记。整个人就像雕像一样长时间地呆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身开始剧烈颤抖。 fù人面目安详地躺在地上,仿佛正在熟睡,如果不是脸太灰白,如果腹部没有被剖开。露出血红内脏的大裂缝就像腹部长着的一张嘴,极尽其能地大开,就像人在大笑时,也会露出血红的喉舌。fù人的身旁还蜷缩着一只通体粉红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只剥了皮的猫。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脏狗正围着fù人和那粉红的东西嗅来嗅去。看到她站在门口,立刻尖叫了一声,叨起粉红的东西嗖的一声从她身边窜过。 虽然只有一刹那,可她还是在那只狗窜过时看清了那粉红一团的东西。它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经过她时,就在直直地看她。它是一个刚成形的婴儿,或者,胎儿。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强烈的眩晕感向她袭来。 先生刚说今天就教到这里,沈慈就迫不及待地和归晴手拉手跑去珍晴院儿里。昨天珍晴已经答应今天带他们两个出来放风筝。沈慈连饭也等不及吃,珍晴无奈,只得吩咐雪霁准备一些点心带上。除了雪霁又带了两个小厮。一行人在沈慈的催促下,匆匆赶到城外,找了个空旷僻静的地方。 已近四月,岸边垂柳如烟,仿佛一道绵延数千里的雨过天青纱随风轻盈飘dàng,明镜也似的清湖闪耀着点点金光,而小河则如一条银绸迂回曲折,仿佛天女散花时不慎遗落的丝带。清新的草木香气好似落在宣纸上的丹青柔柔地在风中氲开,染透五脏六腑。真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珍晴许久不曾出府,站在和风丽日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8 章 满眼是绿树翠草,登时觉得心中全是一派清明。两个小孩子是不把这醉人景色放在眼里的,只管拉着她要风筝。珍晴便和沈慈放一只,雪霁和归晴放另一只。 十八 一凤一凰两只风筝很快迎风而起。 她已然眼前发黑,忽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痛得钻心透骨,她便又痛得清醒过来。再在这里待下去,她迟早也要和fù人一样受这刳腹刨胎的酷刑。她是不能死的。丈夫和大娘的女儿还没找到,自己的归晴又生死未明,最坏的情况,腹中的胎儿便是丈夫的最后一点骨血。她轻轻按住肚子,感觉到未出世的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微弱地挣扎:它也不想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fù人的尸体,她怕自己再看一眼又吓得失去勇气。她扶着墙一点点地站起来。方才的狗一定不是这里的人养的,那么脏那么瘦,对人的警惕xìng又那么高,一定是外面跑进来的野狗。这里只有一个大门,而那四个人正坐在门口赌钱,不可能放一条野狗进来,所以它一定是从别的地方钻进来的。只要找到那个地方,她就能逃走。 想到这里,她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咬咬牙,忍住腹部的阵痛,开始低头寻找野狗有没有留下痕迹。地上果真有一溜血爪印。也许那只狗的某只脚掌有伤口,总而言之,天无绝人之路,她更坚定自己命不该绝。 顺着爪印,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隐藏在一排矮树丛后的狗洞,不能不欣喜若狂。在钻狗洞时,双手都有些发抖,几乎撑不住身体,幸好才有三个月的身孕,仅微微有些发卡。 终于出来了。这时的喜悦已经无法言喻,说是死而复生也不为过。可也只敢高兴一会儿,她和死亡还是离得如此之近,不过一墙之隔。她必须逃得更远,叫他们找不到。但因忽惊忽喜和深深的忧惧却让腹部越来越痛。她弓起身子双手按在小腹上艰难地走,没多久便浑身冰凉,额上鼻尖全是泠泠冷汗。可是她不能停,因为那些人随时可能发现她逃走了。 她便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活命的机会。 可是腹部的阵痛越发剧烈,渐渐已到达举步维艰的境地。她一时力乏,瘫倒在地。 如果能遇到肯救她一命的人该多好! 不知是幸或不幸,她竟真的听见一阵微弱的欢声笑语乘风而来。她惊愕极了,仔细分辨出其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雪霁姐姐,再放高点,再放高点。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那时的震惊和喜悦。 她顿觉全身都充满了力气,连腹部折磨人的疼痛都忘了,只全力寻着声音踉踉跄跄地跑。树影重迭中,几道身影忽现忽隐,越来越近,其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拍着手又跳又笑。她和她们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走过这片灌木丛。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女儿的名字就在嘴边。 归晴正玩得兴高采烈,忽然听见斜后方传来声响。转头一看,只见树丛随风摇晃。 雪霁问,看什么呢? 归晴怔了半晌,红着眼圈说,我好像听见我娘在叫我。 雪霁可怜归晴,把她抱在怀里哄拍了一会儿。归晴的娘是众人亲眼见到死了的,忠伯还替她娘下了葬,拜都拜过了,哪里还能听见她娘叫她。这孩子,是太想娘了。 她正要叫归晴,冷不防从后伸出一只蒲扇大掌将她口鼻尽数捂住,另一手铁圈也似地箍紧她的腰往后一拖。她恐慌地瞪大眼睛,yù要挣扎,早有两双手一左一右各架住她一只臂膀,怀里小心收藏的宝贝滑落在地,被他们忙不迭地捡起。她就这样被倒拖着迅速离开,和女儿越来越远。 她知道,她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女儿。 如果上天给了你一次机会,很有可能它只是打了个嗑睡,一旦它清醒,一切便又成为它的游戏。 归晴和雪霁一时伤心顾及不得风筝,风筝便远远地飞落了。 沈慈回头见归晴哭得伤心,不知道她是想娘,还以为是风筝掉落的缘故,连忙安慰道,别哭,我去给你捡回来。 珍晴yù要吩咐小厮去,沈慈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只得作罢。 雪霁哄住归晴,对珍晴道,小姐,咱们没吃饭就出来玩儿,都未时了,肚里空得紧。 珍晴乍听未时,心头没由来一惊,迟了半拍才回答,也好,先吃些东西歇息一会儿。看雪霁带着归晴去拿糕点,还是觉得心卟通卟通直跳。 沈慈跑了一段儿路终于找到风筝。风筝没破,只是线断了。沈慈便笑嘻嘻地冲珍晴方向叫了声儿,捡到了。也不顾珍晴叫慢点儿,举着风筝小蛮牛一样往回冲。突然脚下一崴,直挺挺扑到一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石头上。额头上登时着了火一样,也不觉得疼只像挨了烫,很快流下红通通的东西把眼睛都糊住了。沈慈被摔得懵住,都忘了爬起来,傻不楞登地趴在地上往前看。一片鲜红中,隐约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在撕缠,忽然从他身旁又急匆匆跑出一个人…… 这边沈慈昏了过去,那边珍晴吃惊不小,带着一干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只见沈慈额上撞破好大一片,血像泉水似的直往外流,糊住了整张脸。众人都慌了手脚。珍晴抖着手掏出帕子按住伤口,喘口气儿的功夫,不但雪白的帕红湿成一团,连掌心里也满是粘糊糊的血。 一把沈慈抱回车上,小厮就赶紧驾起车。 伤了头最忌讳摇来晃去,珍晴便把沈慈搂在怀里,稳住他的头。雪霁则用帕子捂住伤口,不多时,雪霁也是两手血腥。归晴吓得直哭,哭得珍晴更是心里乱成一股麻。 珍晴不能不想起紫烟留下的第一个迷题。原来紫烟说的未时就是今天的未时。她早知道紫烟不会无缘无故撂下那三句话,她也不是没有读懂,为什么不小心提防呢! 十九眼看沈慈脸色越来越苍白,珍晴懊恼极了。 回府是不行的,沈大善人不在,没人能及时处方。珍晴便直接带沈慈去铺上。铺上立时乱得人仰马翻。待沈慈止住血包扎好伤口,众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掌柜的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道,多亏四nǎinǎi处治得当,再晚些就不妙了。珍晴听了,又发一阵虚汗。之后,掌柜的带了几个人,亲自把沈慈送回。 回到府里,又是上上下下一阵乱。杨文琴和李玉娇不多时就一齐赶来,围着沈慈直转。晚了一会儿,丁月红也着忙来了,只剩柳静嘉不见人影。众人都知她头脑已有些不清爽,叫了也是白叫,便随她去了。 杨文琴坐在床头拉着沈慈的手哭道,这可怎么好,老爷前脚才走,慈儿后脚就遭这般大罪。我们沈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呀!哭得涕泪jiāo加,渐渐连声音都哑了。带来的黑猫蹲在她腿旁,一直用它的绿眼睛恶dú地盯着珍晴。 珍晴被盯得浑身发毛,悔愧中又生出一丝惧意。 大nǎinǎi一哭,满屋子的人都跟着哭起来。 丁月红干哭着挤到李玉娇身边,作势抹泪道,四妹一向伶俐谨慎,都以为小少爷跟着四妹出去百无一失的,谁晓得出这么大的纰漏。抹了半天,帕子上只星星点点的湿痕,完全在火上浇油。 李玉娇连忙道,三妹你就少说两句,小少爷福星高照,一定会好的。 丁月红不罢休,又夹qiāng带棒了几句,奈何杨文琴只顾看着沈慈哭,压根儿没听见,珍晴是听见了,却也觉得自己实在有错并不回嘴。独角戏掀不起波澜,丁月红只得作罢。 闹到半夜,给沈慈喂了两回yào,都顺顺当当地喝下去了,众人才止住哭。杨文琴依旧留下守夜,其它人便各自回房。 珍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紫烟留给她的谜题。躺了多少时还是没有一点睡意,珍晴索xìng披衣下床,点一盏灯,拿一迭纸,反复地写那三句话。想得头也痛眼也花,还是不得其解。珍晴只好暂且放在一边,准备去院儿里透透气。 开门一看,雪霁和归晴的房里还有灯光。珍晴颇觉意外,暗想雪霁这丫头也有心事不成?一时起了玩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要吓她一吓。谁知醒着的不是雪霁,而是归晴。小姑娘正抽抽噎噎地在灯下写什么。写完后,锁进一只小匣子里。 珍晴轻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在写什么? 归晴见是珍晴,擦擦眼睛道,我想我娘了,听人说小孩子要是很小没了爹娘,长大就记不得爹娘了,所以我把我记得的爹娘的事都写下来,天天拿出来看,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 珍晴听得心疼,抱住归晴沉默了一阵。还是归晴先问,四nǎinǎi怎么也没睡? 珍晴淡淡地笑道,我呀,有个姐姐给我留了三个谜题,前一个我知道了,可是后两个怎么想也想不通。 归晴睁大眼睛道,什么谜题这么难,连四nǎinǎi也猜不着。四nǎinǎi都说给我听听看,以前我爹就常给我猜谜,总难不住我。说到这里,脸上又难过起来。 珍晴真觉得和她投缘,心想就告诉她也无妨,有点儿事分分神,也好过她动不动就想爹想娘。便把三句话都告诉归晴。 归晴想了一阵,忽然笑起来,说,我一定是猜错了,四nǎinǎi说是三个谜题,我却猜成一个谜题了。 珍晴愕然道,一个谜题?怎么说? 归晴道,猜谜无非是猜字,猜物,猜人,四nǎinǎi现有三句话,要是分开来猜我真猜不出来,要是连起来,我倒能猜出一个人来。 猜一个人?珍晴何等聪慧,一下子便茅塞顿开。可却有点不敢相信答案。 归晴见珍晴脸上yīn晴不定,便也明白道,四nǎinǎi也猜出来了?有什么不妥么? 珍晴勉强笑了笑,摸摸归晴头道,你人这么小,怎么眼睛尖得很?能有什么不妥,不过没想到是这么个解法,有些意外罢了。你写也写完了,快去睡吧! 打发归晴睡下,珍晴回到自己屋里。看到一桌纸张都是那三句话。原来紫烟的谜如此简单,却生生叫她想复杂了。 午时已过申时近,是羊。 前途yù迷恰逢人,该问。 雨后红日出云层,转晴。 正是杨文琴。 谜题是解开了,可是答案却更叫她迷惘。为什么紫烟临走冒着干扰天命循环的危险,留下暗示杨文琴名字的谜题?难道紫烟的死真的另有隐情,而杨文琴便是其中关键。 不,不对。紫烟从头至尾都没有跟她提起自己的事,更是一直想要帮她的。珍情细细回想起和紫烟的三次相会。紫烟的yù言又止,紫烟的怜悯,无一不是因她而起。所以,最后的谜题一定是为她而设。 可是她和杨文琴之间能发生什么呢? 珍晴百思不得其解,渐渐头疼眼昏。蓦然,眼前又现出紫烟的身影。 她感激地笑道,我想我爹娘兄嫂都是疼我的,必定年年都有祭拜,可叹我一丝也受不着。本已死心就在这井里困到嗯…… 珍晴恍然惊醒,方知自己不过一时疲乏走神了。却不知为何又想起最后一次,紫烟说过的话。有所思才有所梦。珍晴对此深信不疑,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因这话隐约明白了什么,可是一时还没浮上心头,否则何至于洋洋洒洒一席话,偏只惦念这一句。 珍晴抚着额头不断回想那一幕。 本已死心就在这井里困到。后面的嗯字yù露未露,紫烟便神色大变地嘎然而止。她差点说出来的一定不是嗯字。 二十她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珍晴还记得那一声嗯鼻音极重。不,就是从鼻中发出的。她试着模拟那个字音,竟然一不小心念出一个你字。霎时,她惊呆了。紫烟当时的惊慌仿佛还在眼前。 难道紫烟原本要说的竟是,本已死心就在这井里困到你。 困到她怎样?珍晴不自觉地睁大眼睛,心里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紫烟是想转世投胎的。如果享不到香火,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替死鬼。即是说,她,珍晴,总有一天也会死在那口井里?! 生而见死,难有不惧者。何况珍晴只是一介女流。心底身外都起来一阵阵寒气,jiāo相折磨,她恐惧地抱紧自己簌簌发抖。然而思考的能力似乎在恐惧面前得到进一步的激发。 如果她真的也会死在那口井里,那杨文琴又将扮演何种角色。是她的救星?抑或,根本就是杀死她的凶手? 头剧烈的痛起来,似乎会从中裂开。珍晴已不能再想。 柳静嘉一年之中难得几日清醒。今日便是其中之一,因为是沈原的生日。 说清醒也并非真清醒。平日只知倚门守望,话是一句没有的,这时便会有了生气,忙前忙后,言语行事都极利索。可她总以为沈原还在。 她一早便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发髻梳得丝丝服帖,眉目描画得山水生色,一身衣裳也是崭新素雅。她自己下厨房做了好几道饭菜点心,都是沈原爱吃的,便一齐端到房里摆了一桌。放上两付碗筷,一付是她的,一付是她的丈夫的。她会一个劲儿地往另一只碗中夹菜,喋喋不休地细数,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冷了不好吃,要趁热。她还会带着淡而温柔的笑,痴痴看着身旁的虚无,仿佛沈原真的还在。 吃完后,又是她一一收拾。没有一件事要丫环们代劳。 有时,看着柳静嘉一脸心满意足地做这做那,心软的丫环会忍不住猜想,难道少nǎinǎi果真看见了少爷?难道少爷舍不得少nǎinǎi,便一直魂魄相伴?当然这种念头只会一闪而过。因为太痴,痴得像自己的脑子也不正常。况且少爷只是失踪。 等一切收拾好,柳静嘉便对丫环说,去备两顶轿子,我和少爷要去宁国寺上香。 丫环连声称是。 这个时候,整个沈府的人都不会违逆柳静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9 章 的意思。谈不上有多同情,也算不得有多不耐,柳静嘉再疯也是少nǎinǎi,他们再明白也只是下人。做好本分而已。 到了宁国寺,柳静嘉一下轿,便跑过来十几个花子将她围住,个个伸长了手等着派钱。 柳静嘉微笑着一一给过,又仔细环视一番,转头对身旁的虚无道,相公,今日那个疯婆子也没来。顿了顿,叹口气道,自从你出远门回来,咱们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你说,她一个疯子,又是个要饭的,能上哪里去呢?停了一阵子,又自言自语,嗯,相公说得极是。 不知从何时起,失踪的沈原在柳静嘉心目中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早已回来。事到如今,真不知柳静嘉是清醒的时候痴,还是痴的时候清醒。不变的就是她在佛前的虔诚。她一如既往地在庄严慈悲的佛像前默默祷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再出宁国寺时,柳静嘉又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花子。这年头儿兵荒马乱,时有外地来讨饭的,突然出现生面孔并不稀奇。但这个花子确有些与众不同。他并不像其它花子一样或纠缠或哀告,只是抄着双手斜倚在石阶下闭目歇息,仿佛冷暖饥饱都与他无关,天地间只得他一个逍遥自在。 柳静嘉暗暗称奇,细看那花子竟觉得甚为亲切,冥冥之中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痴呆呆地看着,不自觉走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锭足色白银放在花子脚下,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丫环见了急得一跺脚,心道,真真是疯了,给个花子也用这么多银两。见见主母走得远了,一把捡回银子才急忙赶上。 等柳静嘉主仆走了,花子才长叹一口气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并不锐利,却有一种洞穿时世的深沉。 他直起身盘起莲花坐,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袖口轻声道,我已让你见了她一面,你也是时候上路了。 话音落下不久,竟隐隐约约从袖中传出低泣。 他听了一阵,不忍道,罢了,你莫哭了。我且再给你一晚,全不枉你生前与我的一面之缘。过得今晚,你必要上路才好。还有,要与她说些什么,你也需细细琢磨,若要泄露天机,只怕她的结局更惨。切记,切记。 袖中的低泣方渐渐消失。 丁月红坐在桌旁喝了一会儿茶,到底没能按下心底的一点酥痒,又转去梳妆镜前不知第几次地按压足够平滑的发髻。她微微偏过脸看镜中的自己,仍是明眸雪肌,半点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也不敌她丁月红韶华长留。她轻抚着自己的脸,渐渐露出得意的笑,一双秋水更是漾出丝丝媚意。 须臾,屋外传来几道廖落人声,其中一道青涩的男声若隐若现地问,姐姐们好。 丁月红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隔着墙也已经看见少年半低的带着红晕的脸。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她又连忙转回头,直到那人向她问安,才仿佛刚知道他来似地再回头。 李家小五跟在她的大丫环身后,低头垂手,动也不敢动。 丁月红笑问,今儿怎么只得你一个人来,你爹呢? 李家小五惶惑地看看丫环,又低下头去。丫环和丁月红打了个对眼儿,立时笑道,三nǎinǎi问你话呢,怎的还要我替你回话么?我也有我的事儿要忙呢,你赶紧给三nǎinǎi量身是正经。说完向丁月红告退,走到院里指使道,三nǎinǎi不说话,你们一个个连骨头都懒瘫了,要等院儿里的草都长得齐腰高了才知道动手么?一阵斥骂,院儿里立刻忙碌起来。 二十一 现在屋里只剩下两人。丁月红不经意一笑,说,问你话怎么不回? 小五这才战战兢兢道,爹说带着我跑了一个多月了,几家老主顾都已见过面的,往后就全靠我自己了。 丁月红听罢一阵窃喜。 小五慌里慌张捧出衣裳道,上回三nǎinǎi说腰身松了,已经给您改过,您试试看,要有再不合适我再给您改。 丁月红扭着细腰走过去站了一会儿,眼见小五玉白面皮更红得要滴出血来,心知自己还是漂亮得足以动人心的,便接过衣裳笑道,不用试了,看你长得这么俊,想必手艺也俊得很。 小五窘得连耳朵都红了,嗫嚅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丁月红大笑道,你的岁数都能做我儿子,便被我夸一两句值得你臊成这样儿。走过去扶着小五臂膀道,磨磨蹭蹭地等什么,还不快给我量身,下个月是我生日,没有件儿新衣裳压压场面怎么行。 小五一哆嗦,终于有事儿可干,忙不迭地掏出尺子。两人免不了靠得近,丁月红身上的脂粉香气水中波纹一样dàng漾过来。原是极好闻的气味,可小五闻了,只觉得挨了针扎,几回都想扔了尺子就跑。 丁月红却只当他心旌摇dàng,越加放肆地问,这府里的四位nǎinǎi你都见过的,你说,谁对人最好?说人字时,尤其盯着小五看。 若是懂风情的,此刻便一拍即合了。可小五慌得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地道,都好。 丁月红暗骂了声儿,实心眼儿。面上仍笑问,都好?都好在哪儿? 小五认真地想了一回,老实地回道,大nǎinǎi为人宽厚,二nǎinǎi识得大体,三nǎinǎi言语直率,四nǎinǎi知书识理。 丁月红冷哼道,你真是个愣头青,真以为沈家是好人窝了! 小五听不明白,怔怔地看丁月红。丁月红本就恼他把自己和那三个相提并论,如今更如一点火星迸到油里,腾地起了一肚子火。 她冷笑道,实话告诉你,除了那个疯疯癫癫的少nǎinǎi,合府上下连我在内,谁没有一双利害眼睛狠dú心肠。最坏的就是那个为人宽厚的,早晚吃斋念佛,手心儿里却早早的攥着两条人命! 小五大惊失色,手里的尺子掉了也不知道捡。丁月红恍然醒悟说了不该说的。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何况她也向来不屑收回说出口的话。 索xìng提醒小五道,我说过的话是真是假,日子长了你自会知道。要不要对旁人说,全凭你自己思量。说罢便不要量身了。 丁月红看着小五失魂落魄地推门而去,强撑着的一口气顿时走得干干净净。她呆坐了半晌,也不理不清心里乱七八糟的一片,只觉得有一个极酸极涩的东西堵在喉咙。忽然,她把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横扫在地,埋头痛哭起来。 外面的人都道她嫁得好,她年轻时也这样以为,谁料却是个逼着人发疯的地方。若是能逃出这个地方去,她真是拼了xìng命也甘愿。只怕……只怕本就是连命也要留在这里。 半夜迷迷糊糊的醒来,柳静嘉觉得口渴难耐。叫了几次丫环却是没人理。她闭眼苦笑。她从来都有半夜喝茶的习惯,可是沈原还没有回来,不会有人再特意为她深夜醒来沏茶。 正想自己起床倒茶喝,却有人很轻柔地扶她入怀,送上一盏飘着清香的温茶。她急切地捧住就喝。只听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劝,慢点喝,仔细呛着。 她闻声惊呆了,很久都不敢转头去看,怕只是自己美梦一场。眼里的泪不知不觉落下,那人轻叹着为她一一擦干。她方浑身颤抖地死死抓住那只手,缓缓转头。 清俊的容颜,温柔的眼神,平和的微笑。无一不是她朝思暮想的。 沈原反手握紧柳静嘉的手,说,静嘉,我来看你了。 只消这一句,柳静嘉便闷头扑在他肩上失声痛哭。多年的等待,多年的相思,一如决堤的狂潮将她淹没,也将沈原淹没。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如果可以,沈原愿意就这样拥抱着他的爱妻陪伴一生,可惜,他能陪她的时间已不多。而要说的话却还有很多。他不愿意最后的相聚只有痛苦,所以勉强挤出一丝笑道,静嘉,这些年苦了你了。 柳静嘉含泪摇头,说,你回来就好。 沈原叹了一口气,不忍现在就说还要分离。他空有满腹哀痛,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淡淡地道,静嘉,我是想你的。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看你。他轻轻抚摩爱妻的三千青丝,想把他的爱融入到每一缕每一寸,接着道,我也想我们的儿子,也想跟他说说话,不想那黑猫也在……说到这里自知有些失言,顿了顿才道,他都长那么大了。我还记得他像小猫一样睡在我怀里吮手指。 柳静嘉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抓住沈原问,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当年怎么也不说一声?好好儿的,还像往常去铺子,却突然就没了音讯……我还以为……柳静嘉越说越哽咽,捂着脸又哭起来。 沈原心中凄苦,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柳静嘉哭得肝肠寸断。 就这样,话少泪多,时间不经意地逝去。直到房里的西洋钟突然敲响,足足响了十二下,沈原才醒悟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 他不得不狠心地握住柳静嘉的双肩道,静嘉,我知道你是坚强的。今后就算我不在,你也要保护好自己,还有慈儿。慈儿会结束整个沈家的罪孽。 柳静嘉根本不及细听,惊恐地抓住沈原的手臂道,你又要走了吗?你到底要去哪里? 二十二沈原含泪道,别怕,不要为我担心。这次,我是要去一个好地方,有一个好心人会做我的引路人。说着,耳里已经传来一阵阵低吟,念的正是往生咒,自己的身体又渐渐虚化。他就要上路了。去另一个世界的最后一刻,沈原叮咛道,不要再找我了,忘了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要再找我了! 相公! 柳静嘉哭喊着猛坐起身。黑暗中,一切如故。她喘息着,摸到脸上全是泪水。 又做梦了。虽然那么真切。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丈夫握过的感觉。她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视线再度模糊。 突然,院里传来一片声尖叫。 柳静嘉惊得寒毛倒竖,慌忙披衣起身。还没来得及穿鞋,丫环们已经七七八八地冲进来,倒头便跪在她面前,参差不齐地哭道,少nǎinǎi,奴婢知错了。咚咚咚,全是埋头一气乱磕。 柳静嘉吃了一吓,拉紧衣裳问,你们都做错了何事? 话一出口,丫环们齐齐吃了一惊。她们都知道柳静嘉是痴傻惯了的,这话问得又像是个明白人了。更是慌成一团。 一个丫环哭道,今早陪少nǎinǎi去上香,少nǎinǎi慈悲心肠赏了一个花子一锭足色白银,却叫我贪心背着少nǎinǎi拿了回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帕子打开,露出一锭白银。丫环举过头顶,浑身像受了寒一样不停打摆子,可怜巴巴地哀告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少nǎinǎi饶了我这一遭儿吧! 有人打了头阵,其余的也纷纷告饶。这个说前年藏了一只镯子,那个说上月偷吃了点心。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柳静嘉听得耳里嗡嗡轰轰,才知这些年竟被自己屋里的丫环们都欺遍了。本也是生气的,见一个个哭得如丧妣考,心又软了。便道,罢了罢了,你们还肯认,可见眼里还有我这个少nǎinǎi。只是也亏你们欺我这么久,怎么不一发瞒下去,竟一齐醒悟了。 丫环们哆哆嗦嗦地面面相觑,一会儿爬出个丫环,哭丧着脸道,再不敢欺瞒少nǎinǎi,实是奴婢方才梦见少爷显灵……说到这儿,脸刷的一下白了,不仅这丫环,旁人也是。大家伙儿才知,都梦见少爷显灵了。于是都不敢再说,只跪在柳静嘉脚下哭成一片。 柳静嘉却全都听不见了,摇摇晃晃地跌坐在椅上,不多久便泪如雨下。 她的丈夫真的来过。他还是那么地护着她。 就在柳静嘉那儿乱成一团的时候,沈慈那里也出了一个小混乱。 他又在梦里看到那天昏倒前看到的景象。而且比那天更清晰具体。 他似乎是被人抱在手上走路,眼前的景物随着那人的步伐忽上忽下。也许还有雾吧,因为他看到的东西总觉得有层薄纱笼在上面,有些模糊。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那人忽然停下来,仍抱着他躲在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后。 高个子和矮个子手舞足蹈,渐渐扭在一处。忽然,抱着他的人从他身旁冲了出去,一片铺天盖地的鲜红直扑向他…… 杨文琴连日守着昏迷的沈慈,困乏难挡,不觉趴在床头睡着了。黑猫也卧在她的腿面儿上睡得咕噜咕噜直响。睡得正香时,骤听有人大哭起来。一人一猫都惊得一跳。急睁眼看,却是沈慈被噩梦魇住,手脚乱舞地哭个不停。 杨文琴连忙俯身轻拍沈慈,无奈越哄越挣扎,外面的丫环婆子也被惊醒,一起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看着实哄不住了,杨文琴只有大叫沈慈的名字,众人也都跟着一起叫,可是怎么叫也叫不醒。眼见沈慈哭得脖上青筋跳突,杨文琴更是手足无措。 一个年老的婆子挤上前道,大nǎinǎi,我们是叫不醒小少爷的,得叫少nǎinǎi来,都说母子连心呐。 杨文琴急得直掉泪,骂道,你既知道,还不快去请少nǎinǎi来。她说话本来就轻声细气,如今气极了也没多大声响。 婆子应了一声,颠着脚跑了。不一会儿就请来了柳静嘉。 其时,沈慈已经哭白了脸,额上的伤口又渗出血。亲儿子受这种折磨,做娘的怎能不心疼。柳静嘉三两步赶到沈慈身旁,一把抱在怀里,叫了几声慈儿。沈慈当真平复下来,抽噎了一会儿,竟还睁开了眼睛,看了柳静嘉一阵儿道,娘,我饿了。 杨文琴连忙端起一旁早准备好的一碗清粥靠上前道,慈儿,nǎinǎi知道你醒来会饿,时时都叫人放一碗粥。舀起一勺,仔细吹凉递到沈慈嘴边。 沈慈却皱起小脸,别过头去,看也不看。杨文琴举着勺子,哭笑不得。 柳静嘉尴尬一笑,说,娘,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我来就好。 同一碗粥到了柳静嘉手里,沈慈却吃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0 章 格外欢畅。杨文琴默然无语,抱起黑猫向外走去。刚到门前,听到有人轻声说,到底不是亲祖母,对他再上心,也敌不过血脉。 杨文琴立时顿住。怀里的黑猫无声地抬头看主人,绿幽幽的眼睛里映出一个神情yīn鹜的杨文琴。 沈大善人回来时,沈慈的额上还剩道淡淡的疤痕。沈大善人把沈慈抱在腿上,反复抚摩那淡淡的嫩红色,还是有些心疼,说,以后可不能这么皮了,走路就好好儿走,跑什么呢!不过也亏得你这一摔,你娘的痴病倒好了。 几位nǎinǎi都在,柳静嘉不知忙些什么,迟迟不来。丁月红听沈大善人的话,明明白白是护着珍晴的,顿时涌起满腔妒意,冷哼了一声。 逗弄了一会儿孙子,沈大善人道,也没什么事儿了,你们且各自回房吧,这些天家里铺上有什么事儿,我还得听沈忠说说。 二十三 几位nǎinǎi便带着沈慈一起走了。 关上了门,沈忠便向沈大善人一一回报这两个月内的事儿,都还顺当。最后说起了陈三儿。 沈大善人听罢,嗤笑道,这赖皮狗倒会挑好的。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也罢,不过一个丫头,要能安下他的心,十个百个也无所谓。 沈忠说,别的也好说,不过雪霁不比寻常丫环,是四nǎinǎi带进府的。老奴看四nǎinǎi和雪霁虽为主仆名分,实有姐妹情谊。恐怕四nǎinǎi轻易不肯放,雪霁自己也未必肯嫁。 沈大善人笑道,是有些难,不过也并非谈不成。我看雪霁是个死心眼儿,只想伺候珍晴一辈子。珍晴呢,却想雪霁有个好归宿。陈三儿台面上大小也是庄头儿,不会委屈了雪霁。只不过他那里是不能让旁人进去的,给他在城里靠近咱们府邸的地方儿买个小宅子,等雪霁嫁过去就住那里。陈三儿想老婆了就去住几天,雪霁还能天天陪着珍晴。大家都好。 老爷说得是。迟疑了一会儿,沈忠又道,不过老爷,我总觉得陈三儿这帮混帐终究不可信,他们原先就是一帮亡命之徒,干得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我怕迟早要出事。 沈大善人冷笑道,敢杀人的不一定自己不怕死。他们若真是不怕死,还会躲在我手下这许多年么?想害我的心必定也有些,不过他们也知道没有了我,自个儿也活不成。顶多背地里牢骚几句罢了,哪敢真动手! 沈忠沉默地点点头。 半月后,雪霁嫁给了陈三儿。 雪霁像往常一样伺候珍晴梳洗。 珍晴问,这些日子,你和他相处得怎么样? 雪霁无力地叹了口气,回道,能怎么样?好心好意要跟他说几句,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倒像是我硬要讨好他了,索xìng不跟他说话了,本来我也懒得理他。好在他一个月也回不来几趟,我也乐得清静。 珍晴内疚道,我实不知道他长得这样凶狠,只因老爷和忠伯一力都说他老实本分,才轻信了。 小姐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凭良心说,他对我也不坏,只是我一看见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嫁了一只恶狼似的。想想,又勉强笑道,也幸亏是嫁他,不然我就要和小姐分开了。 珍晴点点头道,他对你好也就罢了,要是不好,你可千万别忍在肚子里。 雪霁失笑道,小姐,我跟你这么久,你什么时候儿看我吃过亏了。突然想起一事,补道,我都忘了跟你说了,拜堂那晚,他还给了我一样宝贝,做得可精巧了。边说边从颈子里拉出一条链子,坠着一个花一样的对象,凑到珍晴眼前道,你看。 珍晴一看那东西就呆住了,忽然又跳起来抓在手里。这是一个似花非花的东西,全且当是一朵花吧。用黄金分雕了五层花瓣,第一层最小,第五层最大。每层各有九瓣。说它不像花就是因为本该是花蕊的部分却是一个白玉小球。珍晴看着看着,眼泪就来了。 雪霁被珍晴弄慌了手脚,忙道,小姐,你怎么了? 珍晴一手仍抓着那东西,一手抓住雪霁问,这东西,陈三儿有没有说哪来的? 雪霁为难道,小姐,他的事儿我是不管的,给我我就戴上了,真没想过问他哪里来的。难道小姐你认得这东西? 珍晴道,你还记得刚领回归晴不久,我梦到爹娘的事么? 雪霁道,记得记得,小姐你说在梦里,好像打坏了什么东西,被老爷训了一顿。说到这儿,雪霁立刻悟道,难道小姐梦到的打坏的东西,就是这个? 珍晴点点头,当时我就说不像是梦倒像小时候真发生过的,如今看到这个东西,全都想起来了。说罢,忽然用力拧住第一层花瓣。 雪霁惊叫道,小姐,当心坏了。 话音刚落,整层花瓣开始旋转。雪霁意外极了,安静地看珍晴一层一层地转动花瓣,每次都使上层的某一片花瓣对应下层的某一片花瓣,同时保持转动过的花瓣不改变对应。当第四层和第五层也对应好时,传来格答一声脆响,中间的白玉小球竟然自动打开了,里面藏着一块拇指盖儿大小的金片,正反两面都有小字。 雪霁定睛细看,正面是:长命百岁,吉祥如意。反面是:爱女珍晴。 十年后。 已是俊秀少年的沈慈正带着一个小厮逛街。他从十五岁起开始学习打点家业,至今已有两年。沈大善人对孙儿的进步神速欢喜非常,这一次终于同意沈慈跟大掌柜的出来办yào材。 沈慈第一次出远门,少了许多长辈的约束,自然格外欢快。大地方儿实在比小城繁华许多,又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沈慈看看这个也好,摸摸那个也妙,跑前跑后地转儿。随侍在后的小厮不多时就跟他转得头昏眼花气喘吁吁,一连声地叫,少爷少爷,歇会儿吧。沈慈充耳不闻,满脑都在想买什么给归晴好。这些年,归晴名义上还在珍晴房里,其实都陪在他身边。还记得出门前,归晴一边仔细给他收拾东西,一边嘱咐他路上小心。一想起归晴的笑,沈慈心里就暖暖的。 就在这时,喧嚣的集市中传来一阵叫骂。沈慈微皱了皱眉,抬头看见前方有些骚动。随着叫骂声越来越近,突然跑出一个女花子,后头紧追着一个胖硕男人。女花子一边跑一边死命地往嘴里塞馒头,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掩住口鼻躲瘟疫一样让得老远。不多时,男人追上了女花子,一把揪住后领劈头盖脸的撒拳蹬腿。女花子不哭反笑,拳头挨得越重笑得声音越大。众人站了一圈全是看热闹。 二十四沈慈看她眼神昏乱,表情呆滞,便知八成是个疯子。眼见得男人越打越来劲儿,便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一把截住男人又待挥下的拳头道,她不过拿了你几个馒头,你看她瘦得皮包骨头,年纪也有一把,便当知她实在是饿得熬不过了,遭了你许多拳脚难道还抵不过么?你也须得饶人处且饶人才是。 男人初见有人拦阻很是窝火,回头见沈慈通身气派,立时换了张脸,陪笑道,这位少爷不知,这疯婆子在这里混吃混喝好一段日子了。起先也舍给她的,可她天天来,前儿仗着疯劲儿撞得我婆娘一记好跤,腰都跌伤了。我这才怒了来追她。她一路东跑西窜比猴儿还精怪,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 沈慈低头看看蜷缩在地上的疯婆子,心里着实不忍。从小,他就经常看到祖父周济穷人乞丐,于是想也不想,便掏出一锭银子扔到男人怀里道,这些银子,就当我替她付这些日子吃你的馒头和你老婆买yào的钱,够不够? 男人两眼放光地把钱子揣进怀里,连声说够,满心欢喜地走了。没有热闹可看,人群也渐渐散了。疯婆子却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沈慈迟疑地翻过一看,脸上已然发青。 小厮吃了一吓,急道,小少爷,她不是死了吧! 沈慈慌忙诊脉。不一会儿,吁了一口气道,没事儿,只不过一时背过气去了,大概是刚刚跑得太急又吃了几计老拳的缘故。不过她身子差得很,要是放着不管,恐怕真就这样死了也不一定。 小厮一下子就明白了沈慈的心思,有些嫌恶道,少爷,你不是要把这疯婆子带上吧? 沈慈瞪了他一眼,知道小厮嫌疯婆子一身酸臭。有道是君子不强人所难,便自己把人背上。小厮慌了手脚,连连告饶,沈慈只是不听,一路奔回暂住的小宅。 大掌柜恰巧办完事儿也刚回来,一看沈慈亲自背人,气得把小厮骂得狗血喷头。在这工夫里,沈慈自己打了水来给疯婆子洗手脸。大掌柜本还要骂,一看沈慈又忙开了,再也顾不得教训小厮,连忙上来抢过帕子道,小少爷值得您亲自动手,越发把下人们宠到天上去了。回头喝斥小厮道,还傻愣着干什么,皮痒了? 小厮挎着脸赶紧接过帕子,给疯婆子手脸擦得干干净净。原来她五官很是端正,不难想象年轻时该是个美人。只剩手背上一块黄豆大小的污泥始终擦不掉,再一看,是颗痣。 沈慈正看着,忽然听见大掌柜咦了一声。转头一看,大掌柜正疑惑不定地细细打量疯婆子,便笑问,先生在看什么,这fù人脸上有什么稀罕么? 大掌柜陪笑两声,道,哪里,只是看她竟有些眼熟。 哦?先生认得她是谁? 大掌柜看了半天,终于想出是谁,拍腿道,这不是秋痕吗! 秋痕是谁? 秋痕是当年夫人房里的大丫环。夫人生过您父亲后,突然得了重病,秋痕时常来铺上取yào,后来突然就不来了。没几天就听说夫人已经病故,只不知道秋痕是何时不见的。大掌柜越看越像,点头道,错不了。虽然这么多年了,模样底子还在。您瞧她手背的那颗痣。想不到她竟沦落至此。 沈慈叹道,原来还是个故人。就是看在我死去多年的亲nǎinǎi份儿上,也不能不管了。 归晴以为沈慈会带回什么新鲜玩意儿给她,不想却带回一个大活人丢给她照应。要能明白事理还好,偏偏是个疯子。到沈府还不满两个时辰,已经发作三四回。一旦发病,力大无穷,几个丫环也按不住她,反倒被拉扯得跌来撞去。几次下来,人人气短力乏,没有身上不痛的。 归晴看看不是办法,只得叫进两个小厮把疯婆子捆得密密层层摁在床上。疯婆子还不消停,泥鳅似地扭来扭去。 归晴累得满头大汗,要抬手擦汗才发觉右臂上吃痛得紧,捋起袖子一看青了一片。沈慈在旁边瞄见,连忙上前要细看,被归晴让开嗔笑道,你又发浑,如今还是小时候么? 十五岁的归晴正是花一样的时候。黛眉似远山,明眸含秋水。一颦一笑都充满了朝气。沈慈看着看着,也笑起来。 归晴笑骂道,你笑什么?出去头两个月了,不指望你带点儿好玩意儿来,你也不用带回个磨头星吧!老爷也心好,却不像你乱往府里带人。 沈慈笑道,谁说的,你不是我爷爷带进来的?本是顺口一溜,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他知道归晴不比别人心甘情愿地做奴才。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一则走投无路,二则报答恩情,这才委身他家檐下。如今却叫他随随便便拿来和一个疯子相提并论,岂不是看轻了她。 果然归晴变了脸色,低过头去不说话了。 沈慈连忙赔礼道,我说错话了,原不是这意思的。 见他真急了,归晴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说的也是实话。 见归晴神情黯然,沈慈真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苦于屋里站了满满的人,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院里有人扬声报到,大nǎinǎi来了。 沈慈和归晴刚走到外屋,便见软帘一揭,杨文琴抱着黑猫笑盈盈地走进来道,慈儿,不是说下月初才回来么,怎么早了许多日。见沈慈要给她问安,连忙拉住道,听说你一回来就去看我,可巧我去上香了,回屋一听丫环们的禀报就来了。 沈慈笑了笑,说,其实这次早回来,除了事情办得顺当,还因为救了一个疯婆子。大掌柜的说是我们家以前的丫环,我不忍弃之不顾就带了回来。所以请nǎinǎi过来看看,是便是了,倘或认错了也好另做处置。 二十五杨文琴一听原来沈慈不是去看她的,心里便有几分失落。不过,沈慈本来就难得主动找她,所以很快又面露笑容道,既这样,我便看看。一边和沈慈往里走,一边随意道,不知是哪个旧丫环,竟会成了疯子? 话音刚落,里屋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厉嚎,唬得众人心底生寒。大黑猫也受惊不小,蹭地从杨文琴怀里跳下,弓背竖毛,张开四只铁耙一样的钩爪按在地上,喉里示威xìng地厉叫个不停。里面的叫声刚停下紧接着又是一声,一声赛过一声,而间隔短促到几乎没有。 沈慈和归晴先缓过神来,一起冲进里屋。果真又是疯婆子在发病,几个丫环正手忙脚乱地按住她。上前一看,疯婆子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随时都会喷出鲜血。因为嘴巴张得太大,以致嘴角都有些撕裂,细细的血流诡异地往腮边蜿蜒。沈慈真担心她就这样狂吼而死,赶紧拿针扎她的昏睡穴。疯婆子一昏,大伙儿都舒了一口气。 沈慈定定心神,对杨文琴道,nǎinǎi,你来看看,认不认得她。 杨文琴惊魂未定地应了声,慢慢走到床前。看着看着便哭起来道,这不是秋痕么?说罢扑到疯婆子身上大哭起来,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苦到这个地步! 归晴和丫环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任杨文琴哭得抢天呼地。怕哭出了一脸盆的泪才好不容易收住,眼睛已经肿得不象话,只剩中间一条缝。归晴看了,越发敬重杨文琴,一个丫环也肯如此放在心上。 沈慈扶杨文琴去外面坐下,问,她真是我亲nǎinǎi的大丫环秋痕? 杨文琴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1 章 擦泪边点头,说,其实秋痕原是我的贴身丫环,后来姐姐房里的大丫环回乡嫁人,姐姐就问我讨了秋痕。你不知道那时候秋痕又聪明又漂亮,合府上下谁不喜欢,如今却……说着,又哭起来。 沈慈又问,那我nǎinǎi死后,秋痕又去了那里? 杨文琴哽噎着道,我也不知道。姐姐死后,我嫁了进来,于是秋痕又开始侍侯我。秋痕为人和善,但却有个凶狠好赌的爹,欠了一屁股债。我念在主仆情分上,几次三番给她钱替她爹还债。她爹不知悔改,反而愈加有恃无恐。后来有一天,秋痕竟哭哭啼啼地告诉我他爹已经欠了一千两银子的赌债。我虽可怜秋痕,但先前几次早已把积蓄给得尽光,还和老爷拿过不少银子,这一次如何帮得?秋痕跪了半晌见我实在无法,便也只好作罢。我以为她自回房睡去了,便没在意,第二天醒来才知,秋痕前夜根本没回房。她就从那时起不见了。 沈慈听了,更添迷惑。看来,秋痕是从那一夜失踪的。那么,她的疯病也是从那一夜得的么?如果是,那一夜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珍晴拿出父亲为她定作的金莲锁,细细抚摸。 自打从雪霁那里失而复得,转眼就十年了。当年她乍见金莲锁,还以为能找到父母,日日坐卧难安地等雪霁去问陈三儿。谁知等来的却是失望。雪霁说,陈三儿是多年前从一个盗墓的手上买来的。她登时如坠冰窟:盗墓的?难道父母早已仙游多年。她越想便越肯定,否则金莲锁怎会流落到陈三儿手上。哭了一场,恨只恨老天爷还不如别可怜她,永远不让她看到金莲锁的好。 这么多年过来,要找父母的心也死透了。只在无人时候,默默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就全当和父母相聚了。 正有些伤心,忽听院儿里传来小丫头们和归晴问好的声音,便顺手将金莲锁收好。不一会儿,归晴拎着一盒点心挑帘进来,笑语吟吟,四nǎinǎi怎么一个人,雪霁姐姐呢? 珍晴看见归晴也觉得高兴,笑答,前几日着小五做一身新衣裳,左右不见送来,所以让雪霁去催一催。 归晴哦了一声,走到桌边,一面把点心一盘盘放上,一面道,小少爷今早突然说想吃五味斋的点心,我记着四nǎinǎi也喜欢五味斋的点心,就多买了一些。您瞧,还冒热气呢,您尝尝。 珍晴便拈起一块吃了,笑道,这糕点好吃,也要亏你还有这份儿心意。听说慈儿这次回来还带回了一个疯子,好像是夫人在世时的大丫环?我时常听院儿里的小丫头们吱吱喳喳说那疯婆子发起病来有多厉害,但凡近身都被她打得鼻青脸肿。我原想过去看看你们,不过慈儿大了,我又不比杨文琴,须是避嫌些,这才没去。你们可有伤着哪里? 归晴也是好久不见珍晴,听她还是把自己和沈慈叫作你们,便觉心里暖融融的。多少年了,只有珍晴把她和沈慈看作同等。沈慈也不看低她,可那跟珍晴不一样。她的心里有沈慈,沈慈的心里也有她。她从来不把自己看得比沈慈低,但旁人未必。然而珍晴还说她和沈慈是你们,这便弥足珍贵。 归晴近乎感激的微笑道,四nǎinǎi有心了,小少爷和我都没什么,都是旁的丫环受苦。那疯婆子确是夫人在世时的大丫环,叫秋痕。大nǎinǎi已经认过的。便把那天的事儿具细说了一遍,叹道,大nǎinǎi可真是好人,为一个丫环舍去多少银子不说,还心心念念了几十年。难怪当年夫人临走,一定要老爷娶大nǎinǎi呢! 一提到杨文琴,珍晴就有几分不舒服。十年前女鬼紫烟在她心里抛下一粒种子,如今已经长成一根带刺的藤萝。不去碰它,就不会难受,只不过时时提醒一下它的存在。 珍晴微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道,总是她自个儿嘴里说出的话,哪个知道是真是假。若是她真对秋痕好,当年既已舍了许多银子,怎么偏偏最要命的时候反而不管了。一千两值多少?就是十万两,沈家也拿得出。不过愿意不愿意罢了。 二十六一席话呛得归晴一怔。 珍晴见状也微微一愣,而后语重心长地道,归晴,你还小,许多事并不是人前怎样人后便也怎样的。尤其像我们沈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哪里保管人人都好呢?多看少说,凡事留个心眼儿总不会错。 归晴想了想,笑道,四nǎinǎi说得是。归晴知道,四nǎinǎi是真对我好。 珍晴吃吃笑道,我对你再好,哪里比得上你的小少爷。 归晴霎时羞红了脸。 珍晴笑了一会儿,又担心起来。拉着归晴地手道,实话说,你若只想象我一样做偏房,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可我知道你也是要强的,况且慈儿的心又在你身上……可是,难啊!这些日子,我听老爷的意思,像是要给慈儿找媳fù儿了。 归晴听了,好似一个霹雳zhà在耳旁。愣了一会儿,卟通一声跪在珍晴面前道,四nǎinǎi,我……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泪已似珠串。 珍晴慌忙去拉归晴,无奈归晴就是不动。 珍晴看着可怜极了,道,我明白你哪里是要争什么名分,只是一心想和沈慈做一对生死相许的双飞客。 这话真说到她心里去了。归晴叫了一声四nǎinǎi,便大哭着扑进珍晴怀里。 珍晴轻轻抚摸归晴的头道,你在我房里养大,我实拿你作半个女儿。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说话。再有,慈儿也是死心眼儿,老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事儿也不是全然无望。只是眼下你千万不能急,一急反而弄拧了。 又安抚了一阵,归晴才收住泪。归晴走不多时,雪霁带着小五来了。 小五生xìng羞怯,虽然进出沈家不下百回,见了女眷还是会颇显局促。轻声慢语地给珍晴问了安,说,这几日,几位nǎinǎi赶巧都做衣裳,所以耽搁了,还请四nǎinǎi勿怪。 珍晴大大方方地道,不要紧。看小五手上还捧着一套衣裳便道,你若还要给其它nǎinǎi送衣裳,便只管去吧。 小五突然涨红了脸,说话都结巴起来,哪里,四nǎinǎi先试一试,有什么不合身我也好给您改改。 珍晴笑道,你的手艺,何时用得着改?只管去吧。 雪霁抢白道,我们小姐才不像有些人鸡蛋里面挑骨头,什么都要挑来改去,生怕自己吃了亏。既说不妨事就是不妨事,你赶紧地去吧,莫要晚了,又生出一番事来! 珍晴便知是丁月红的衣裳。看看小五连脖子都羞红了,连忙瞪了雪霁一眼,好言再叫小五先走。小五才抖抖缩缩地去了。 雪霁道,小姐,你不觉得三nǎinǎi也太爱做衣裳改衣裳了? 珍晴立刻低斥道,不许胡说八道。别人的事咱们管什么? 雪霁道,你不想管别人的事,只怕别人想管你的事呢! 又胡说,我有什么事好给别人管的? 李家小五一见你就羞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我不信你真不知道。 越说越胡了。你这丫头,孩子都有一双了,怎么反而没规没矩了。 雪霁见珍晴当真生气,才不敢说了。 归晴怀着一肚心思回去,秋痕还在睡。看守的小丫环也在打瞌睡,看见她进来赶紧站起来问好。归晴见她困得两眼迷蒙,便说,你先下去吧,我来。看看桌上的茶壶里还有不少水,便坐在床前看着秋痕,渐渐神思恍惚。直到被人推了两下,才醒过神。转头一看,是杨文琴的大丫环。 丫环略有不快地道,发什么愣呢,大nǎinǎi叫了你多少声儿了! 归晴这才看见杨文琴带着黑猫站在屋里,慌忙起身告罪。杨文琴倒一脸不在意,问,慈儿还没回来? 归晴回答,快了,小少爷每天总是一个时辰回来。 杨文琴哦了一声,坐到桌旁。黑猫亦步亦趋地跟上,蹲坐在主人脚边,开始舔自己的爪子。杨文琴看了看睡得四仰八叉的秋痕道,也难为你们日日夜夜守着秋痕,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一院子的丫环都没精打采的。唉,本来该让秋痕到我那儿的。 归晴笑道,大nǎinǎi折煞人了。一来您是小少爷的祖母,二来小少爷懂医,怎么说都该让秋痕在这儿。至于我们,那是本分,岂能让大nǎinǎicāo心。况且,这几日经少爷调理,她已经不似刚回府时难缠了。 杨文琴惊讶道,是么,那她的疯病能治好么? 归晴为难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小少爷说,等过几日老爷也办完yào回来,让老爷瞧瞧。 杨文琴点点头,叹道,真能治得好才好。说着说着,摇起帕子道,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一路走来都有些闷。 归晴连忙道,您先歇着,我这就去给您沏茶。说完就要走,却被杨文琴拦住。 杨文琴道,桌上壶里没有茶了么? 归晴答道,有是有,不过是给秋痕喝的,不是好茶。 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大家虽知道疯病不会传染,但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所以秋痕用的东西,连小丫环们都不用,何况杨文琴。 不料,杨文琴却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儿呢!却是这一层。不打紧不打紧,秋痕跟我几十年主仆情分,我岂会计较一盏茶。再有,你现去沏茶,也是烫得不能进嘴,不如就把秋痕的凉茶分我一些,权且润润喉咙。 归晴迟疑了一会儿,心想,大nǎinǎi都不计较,我再计较岂不是我做作了。便笑着应下,倒了一盏茶送到杨文琴手里。 杨文琴到底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举手投足都有讲究。一手捧茶,一手拿起茶盖儿掩住,虽然既热且渴,也只轻轻啜了一口。之后和归晴聊起秋痕这几天的情形。 二十七杨文琴问,秋痕现在能认得人么? 归晴苦笑着想了一会儿,道,大概有些认得小少爷吧,要是小少爷不在时醒来,看见我们都要发疯病的,一见着小少爷就能消停些,恐怕多少记得是小少爷救她回来的。所以,小少爷一去铺上,我们就不吵她,一直睡着才省事儿。 杨文琴正要点头,忽然皱起眉头按住小腹。归晴和一旁的大丫环连忙问怎么了。杨文琴微弓起身子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肚子有点疼,怕是刚刚太阳心儿里走来就喝了冷茶,受了凉气了。见归晴连连告罪,笑道,不关你的事儿。疼得也不很厉害,一阵儿就过去。 谁知,脸却越来越白,渐渐的冷汗都出来了。杨文琴忍不住呻吟起来。 这下,归晴和大丫环慌了手脚,想先扶杨文琴去躺一躺。刚搀起来,杨文琴便整个人软倒在地,死死按住肚子翻来覆去。归晴和大丫环知道事情大了,一起白着脸大叫来人。不一会儿,院里的丫头全忽剌剌地冲进来,秋痕也醒了。归晴心道不好,已经够乱了,还要再添乱。还没来得及吩咐人先把秋痕按住,却见她忽然拍手大笑起来。归晴一怔,转念一想,管她笑什么,只要别又发疯就行,连忙叫过一个小丫头道,快去,叫小少爷快回来。 小丫头转头就跑,刚出院门儿就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那人吃痛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呢?小丫头抬头一看正是沈慈,急忙道,小少爷快进去,大nǎinǎi不好了! 沈慈被唬得一跳,沉着脸直往里冲。此时,屋里已经乱成一锅粥。杨文琴在地上直哆嗦,归晴带着众丫环正试图把她抬起来,秋痕却在看戏一样高兴,猴子一样在床上手舞足蹈。 归晴看见沈慈来,便觉心里稳当多了,赶紧叫丫头们让开。沈慈三两步上前一番诊视,竟得出一个把自己也惊呆了的结论。 中dú! 众人都吃惊万分。一时间,屋里静了许多,只有秋痕仍在跳她的大戏,杨文琴在痛苦的呻吟。而黑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桌子,很无聊似地趴着,一双绿眼昏昏yù睡地半眯着看人。 送走杨文琴,沈慈长松一口气。 归晴适时地送上一条帕子,问,大nǎinǎi究竟中的什么dú? 沈慈擦汗的手顿了顿。归晴看在眼里,忙转身吩咐其它丫环道,没什么事儿了,你们都出去吧。 看丫环们都走了,沈慈才神色凝重地道,是砒霜。 归晴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看向桌上的茶壶 尽管里面的dú茶已经叫人倒了,想起杨文琴痛得扭曲的脸,还是止不住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沈慈道,幸好nǎinǎi喝得极少,恰好又赶上我回来,这才缓过来。 两人半晌无语。 归晴犹豫了半天才道,我看,这dú不像冲着大nǎinǎi来的,否则何必到我们房里下dú。怕是大nǎinǎi险些儿替了秋痕。我们屋里谁也不用秋痕的东西。 沈慈苦恼地皱起眉头,道,话是说得没错,可秋痕不过一个疯婆子,好好儿的dú她作甚? 归晴也说不上。 沈慈接着道,且不说要害谁,到底是谁下的dú?屋里屋外都是人,怎么就没人发现? 归晴垂头道,这怨我。今早去给四nǎinǎi送了一盒糕点,回来一看留下守秋痕的小丫环在打瞌睡,就让她下去了,谁料看着看着自己也睡着了。大概,是那时候出的差错。 沈慈摇头道,就算屋里没提防,院儿里呢?你不要总替那些丫环说话,都在我眼皮底下的,我能不知道,看你好说话,变着法儿的偷懒。见归晴不吭声,安慰道,总之这事儿,错不在你身上。就是爷爷回来要怪罪,还有我呢! 归晴勉强笑笑,默默地看沈慈,沈慈看她的眼神正温柔。心里既喜且悲。他这样的为她着想,可惜他始终不明白她的心思。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只怕更难入老爷大nǎinǎi的眼了。 沈慈高兴起来,道,这才对,愁眉苦脸的哪里像我们归晴。你不要再想了,总归现在也查不出什么,只要小心些,别再让人钻了空子就好。这么多人,还怕看不好一个秋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2 章 听了沈慈的劝,归晴终于开怀了些。就在这时,柳静嘉来了。 沈慈连忙上前扶住柳静嘉道,娘,你怎么来了。因为秋痕说不谁什么时候发疯,沈慈担心惊吓到柳静嘉,所以不让她来。毕竟柳静嘉也痴过五六年。 柳静嘉拉住儿子的手道,我听说你们房里的茶水被人下了dú,就赶紧来了。你可没喝吧?这些年,她一直牢记着沈原留给她的话,好好保护沈慈。除了沈慈,她已经没有别的指望。 沈慈笑道,娘,你担心错人了。是nǎinǎi不小心喝了dú茶,我已经叫人倒了。 柳静嘉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也不问杨文琴怎样了,只叫儿子里里外外都要小心,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沈慈只笑着听。都jiāo待完了,柳静嘉才准备走。刚转个身,只听秋痕那里一声怪叫,紧接着传来撕打声。沈慈和归晴便知秋痕又发病了,忙不迭地赶过去。 两个小丫环一左一右抓住秋痕的臂膀,秋痕却浑然未觉似的冲来撞去,直拖得两个丫环好似吊在她双臂上的水桶,摇摇晃晃。自从见了众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着中dú的杨文琴团团转,秋痕就仿佛精气神突然振奋起来,发起疯来也不像以前扭着一张脸不知什么表情,而是笑得极放肆。 沈慈正要劝,却听身后传来柳静嘉惊讶的声音,是你?回头一看,原来柳静嘉没走也跟了进来。沈慈问,娘,你认识秋痕? 二十八柳静嘉道,我不认得什么秋痕,但我认得她以前常在宁国寺要饭,我和你爹时常给她钱。 说话间,秋痕也看到了柳静嘉,突然安静了下来。甩开两个小丫环,整整头发衣裳,走到柳静嘉面前很周正地行礼道,给少nǎinǎi请安。 除了柳静嘉,沈慈等人都瞪圆了眼睛。 柳静嘉苍凉地一笑,像多年前那样,拿了几个钱放到她手里。 秋痕欢喜地收好钱,左左右右看了一阵,问柳静嘉道,少爷怎么没来? 柳静嘉一怔,泪水汹涌而出。 丁月红正拉着李家小五调笑,冷不防大丫环在门外急切道,三nǎinǎi,不好了。丁月红登时抖出一身冷汗,心道,难不成老家伙提前回来了?再看李家小五也煞白了脸。慌慌张张地不知该把小五藏哪儿好时,却听大丫环又道,大nǎinǎi出事儿了。登时松了一口气,哐的一声猛拉开门问,能有什么事儿,总是屁大点事儿就闹得满府不得安生。生怕人不知道她是大nǎinǎi。 丫环惊慌地道,这回真是大事儿,大nǎinǎi中dú了! 丁月红张着嘴,半天才道,是么?连忙叫小五先回去,自己带上丫环匆忙赶去看杨文琴。李玉娇和珍晴都在。 丁月红凑上前一看,杨文琴紧闭双眼面色惨白,嘴唇也没血色。心里就止不住地痛快:好啊,杨文琴,你也有今天。真是老天开眼!假意关切地问,在自己家里,怎么会中dú了呢?该不会犯了哪路神仙了吧? 多少年了,丁月红对杨文琴又恨又怕,一朝解气,真是忍也忍不住。 李玉娇清清嗓子道,三妹莫急,小少爷已经解了dú了,大nǎinǎi再歇歇就好了。 丁月红听罢,心里失望的要命,这老天爷的眼真是没开全呐。硬耐下xìng子,陪了一会儿。 回到自己房里,丁月红不觉忘形地笑起来。直到大丫环不知所措地问她笑什么,她才醒悟自己太不小心,又不知该如何搪塞,于是忙冷下脸拿出当主子的骄横斥道,姑nǎinǎi爱笑不哭,什么时候轮到你小蹄子管了! 丫环跟了丁月红好几年,早熟知她的脾xìng,平白挨了刺儿也只好忍着,不然还有好看。便笑道,既这样,我也不敢搅扰您,先出去了。 丁月红巴不得一个人待着。看丫环出去,更喜形于色。她在屋里来回打转儿,突然跳出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儿。 她从小念书不多,可是故事听过不少。她知道有一个叫红拂的女子,在黑夜里去找她的情人李靖,私奔相从,最后一起建功立业。她没有那样心贪,只要能有一个男人带她逃出青柳镇,不必再胆颤心寒地困在牢笼里。 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丁月红浑身颤抖地收拾好值钱的首饰,掀起衣裳绑在腰上。然后稳稳心绪,没事儿人一样到院儿里叫过大丫环道,备些香火,咱们去寺里进香。 现在?丫环疑惑道,三nǎinǎi,天色都暗了。 丁月红道,现在去正好,人少,天也不热。 唉。丫环心里还有疑问,但不敢多嘴快手快脚地收拾了一番跟上丁月红。 出府门时,看门的问,三nǎinǎi这么晚还去上香啊? 丁月红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大nǎinǎi无缘无故出了事儿,我去上上香,也好为大nǎinǎi祈祈福。 看门的陪笑道,三nǎinǎi真是好心。您早去早回。 丁月红心花怒放地走出沈府。半道儿上,借口落了东西把丫环也支走,便飞也似地跑向小五那里。年轻时,她还为没裹脚自羞过,如今才知道一双天足的好处。 小五正要关铺子,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丁月红,霎时惊飞了三魂七魄。 丁月红气喘吁吁地把门关在背后,死死盯着小五的眼睛。 小五一句话也说不上,丁月红火一样的眼神让他心惊ròu跳。这些年,他虽昧着良心和丁月红苟合,但丁月红从没有大大咧咧找到铺子上来,今天还是这样晚。小五几乎预见到丁月红即将要说出多么可怕的话。 丁月红清楚地看到小五眼里流露的恐慌,这无疑给她的满腔烈火浇了一盆冷水,可是她心中的火焰实在太盛,依旧用冲昏头脑的欣喜道,小五,带我走吧! 小五刷地白了脸,僵硬地倒退了好几步,腿弯一下撞在椅上。砰的一声响,呆坐下去。 如果是珍晴,此时她会冷冷看一眼这个男人便决绝离去。然而丁月红不是珍晴,她没有那么多的高傲,也没有那么多的清醒。虽然她的心已有些凉,可还是不死心跪在小五面前抓住他的臂膀道,老爷不在,杨文琴现在也半死不活了,咱们趁这会儿走了,一定神不知鬼不觉。她连忙解下藏在身上的首饰,全都摆在小五面前道,你看,这些够咱们过一辈子了! 很长时间,都是丁月红一个人自说自话。 不知过了多久,小五嘴唇哆嗦地打断了丁月红,说,三nǎinǎi,你该回去了。 丁月红一怔,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小五接着道,小五只想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三nǎinǎi也该这么想。小五做的衣裳三nǎinǎi总不合身,以后三nǎinǎi还是找别的裁缝吧。 丁月红霍地站起来,脸上红白jiāo错。破口大骂道,老娘的身子都给了你,十年了,到现在你才要撇得干干净净!你还是男人么! 小五苍白着脸,不想还口。 丁月红骂着骂着,忽而想到什么,一把揪住小五的领子道,我知道了,你是迷上珍晴那个小婊子了。你一趟趟地往她那里跑,美得跟什么似的,我早就该想到你们也有一腿。边不停口骂,边没头没脸地打。 二十九小五涨红了脸,突然把丁月红一推,怒吼道,住口!四nǎinǎi才不像你这样龌龊。难道是我硬逼你的么?我恨只恨当年不懂事儿,竟着了你的道儿,被你钳到今日!你害我一个人也就够了,怎还要我带你走,不顾爹娘兄弟! 丁月红跌坐在地上,被骂得懵住了。小五一向怯懦,何曾见他出过一声大气。如今却这样对她。她一直以为这么久了,他多少对她有点情义,却原来是恨她的。恨得咬牙切齿。 丁月红绝望了。 丁月红昏昏噩噩地走,直到有人叫她才勉强回过神。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一堆人,杨文琴正在中间坐着笑看她。她一惊,才发现自己竟又走回了沈府,走回了自己房里。 杨文琴笑盈盈地道,听说三妹很为我担心,特意去给我上香祈福,我醒来听了心里真是高兴,就来找三妹聊聊。想不到,三妹竟会为我祈福祈到这么晚。真让我过意不去。 丁月红僵硬地挤出一点笑。她不是不怕,而是绝望到麻木的心一时还不能反应。 杨文琴脸色依旧苍白,这让她的笑在烛火中显得有点诡异。她说,看来三妹是累了,那我也不叨扰了。站起身吩咐丁月红的丫环们道,好好儿的侍候你们nǎinǎi。便在自个儿丫环的搀扶下走了。 丁月红仿佛看见杨文琴从她身边擦过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她的小腹。难道杨文琴已经知道她做过什么? 不及细想,眼前已然发黑。 一片大雾中,沈慈又回到小时候,被人抱着走。眼前的景物随着那人的步伐有节奏地颠簸,渐渐出现一高一矮两个人。他们扭来打去,似乎在激烈地争吵。抱着他的人突然往旁一闪,带他一起躲在一根黑黑粗粗面儿上不甚平整的柱子后。 高矮两人越吵越烈。 沈慈意识到抱着他的人马上就会冲出去,然后便会有一片红色的潮水席卷眼前的一切。既然无法看清那两个人,至少能看清抱他的人。 他对自己说,转头,转头。 眼前的景物正在慢慢改变,逐渐映出一个人的侧脸。沈慈一喜,却不等看清,那人便猛然冲了出去…… 汹涌地红色又一次掩盖了全部。 沈慈低喘一声从梦中惊醒。不一会儿,有人掌着一盏小灯挑帘进来。抬头一看,是归晴。归晴放下灯,倒了一杯茶递上,然后坐在床沿一边拿袖子给他擦汗,一边轻声问,又做那个梦了?这回可看清那三个人是谁了? 沈慈喝完茶,略舒服了些,摇了摇头,道,虽都看不清,可我心里似乎都认识的,只是总想不起来是谁。 归晴道,你也不知为何老做这个梦。以前一年到头也不过梦个三五回,这半个月倒梦了七八回,连精神都差了。说着,满怀忧虑地望了一眼秋痕屋子的方向,接着道,自从她来,我这心里就一直坠坠不安,总觉得要出大事儿。 沈慈安慰道,她是个可怜人,在外面没吃没穿,还要遭人dú打。咱们不管她,她真是没活路了。况且做梦本就是说不清的事儿,她一个连自己都顾不上的疯子,哪有那么大能耐管到我做梦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有疑问。确实碰上秋痕后,梦才做得勤了。 说的也是。归晴应道,既这样,你也不要再为这梦费神了。 沈慈见归晴还是愁眉难展,于是笑着道,我这几日正着人打听她家里有甚亲友,等找到了,咱们给一笔银子,让她家去好好受用,不比在咱们府里强? 归晴这才笑着点点头,道,这才好,省得我们这里还有人要dú她。这几日她的饭菜茶水都要用银针探过,虽有我在,小丫环们也早已不耐烦了。 沈慈应了声,忽然想起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也醒着?一会儿便明白了,说,又在看手札?当年,归晴怕自己长大后忘记爹娘,特意把记得的事都写下来。后来就养成了记事的习惯,多年来记下的手札已有七八本。沈慈都看过,才知归晴原来还有个姐姐,在她出生以前十多年就丢了。 归晴低头不答。 沈慈拉过归晴的手道,你放心。我如今已经能出去办yào材了,一定处处帮你留意打听你姐姐。他虽没有爹,却有疼他的祖父母亲。归晴只有这个素未谋面,生死不明的姐姐。归晴只能心里拼命以为这个姐姐还活着,否则她就真是一个人了。这些,他都懂。 归晴看着沈慈,笑了笑。就算姐姐没死,也难找到了。姐姐走失的时候也才五六岁,能记得什么。爹爹原跟她说过姐姐的事,她却连名字也忘得干干净净。若是当年早些写手札就好了。 两人都是满怀心事,却觉言辞不济。正沉默着,忽听一声尖叫,夜半寂静中格外人。 沈慈和归晴相互一看,便知是秋痕,连忙一起赶到秋痕房里。 秋痕跪在地上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抖着双手一会儿举过头顶,一会儿闷头拜到地上,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在念什么。留下守夜的两个小丫环也被惊醒,一脸惊骇地在旁边挤成对儿。 沈慈问,这又是怎么了? 小丫环吓得直哆嗦,带着哭腔道,不知道,正睡得好好儿的呢,突然就看她直挺挺地从床上蹦下来,说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大罗神仙在显灵…… 沈慈一头雾水。秋痕还在旁若无人地跪拜,因为眼睛瞪得太大,几乎给人鼓起来的感觉。沈慈看看,忽然背上一阵发凉。缓缓神,决定上前问一问。 归晴不放心,一把拉住沈慈的衣袖。沈慈笑道,我自有分寸。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到秋痕旁边。先听了一气,勉强辨出她颠来倒去都是说大仙饶命。这话本来有几分荒谬滑稽,可配上秋痕抽疯一样的举动就不禁让人心里发毛。 三十沈慈小心地问,秋痕,你在拜神吗? 秋痕依旧瞪着眼睛,木呆呆地道,对,我在拜大仙。停了一会儿,脸上有些扭曲道,大仙又来索我的命了。 沈慈听罢,惊疑不定。 归晴上前小声道,她又疯言疯语了,你也当真。 沈慈摇头道,我看未必,既便是疯话,听听也无妨。便接着轻声慢语地问,大仙为什么要索你的命? 因为,秋痕脸上的肌ròu开始抽搐,因为大仙以为是我杀了她。 沈慈大吃一惊,连忙问,大仙是谁? 大仙,大仙是少爷的亲娘。 沈慈骇然变色。谁都知道秋痕口中的少爷指的是谁。 归晴此刻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慌忙喝令两个小丫环出去,并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两个小丫环也着了慌,刚走到门口,又被归晴喊住道,谁要敢在外面乱嚼舌头,不等我来撕你们的嘴,忠伯那里自有处置。小丫环吓白了脸,知道归晴动真格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3 章 儿了,一迭声地应着关上门。 沈慈一把抓住秋痕追问,你说大仙是谁? 秋痕已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一头撞开沈慈,专拣桌下墙角钻,嘴里混乱地重复,大仙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任凭沈慈怎么问,总是这两句。 归晴看看沈慈也要发起疯来,连忙把他拉到一边,说,你也静静吧,她已经是个疯子了,你再问就把她往死里逼了。看看窗纸上人影攒动,又道,你瞧,丫环小厮们都醒了,也不能再问了。 沈慈不甘心地一拳砸在桌上。他从小就觉得亲nǎinǎi死得有些蹊跷。说什么突然得了怪病,竟连爷爷也治不好。秋痕是亲nǎinǎi房里的大丫环,保不定知道些什么。 甚至,根本就因为她知道的事,所以才会疯掉。 闹了一宿,沈慈和归晴都没合眼,秋痕疯累了倒是又睡着了。归晴原本劝沈慈今日就不要去铺上了,沈慈还是去了。 辰巳相jiāo时,柳静嘉来看秋痕。自从认出秋痕就是宁国寺的疯乞丐后,柳静嘉就常来看望她。其实也是另一种对沈原的思念。秋痕也很喜欢柳静嘉来看她,只要柳静嘉在,她就会出奇的听话。 柳静嘉一看归晴眼里都是血丝,惊讶地问,怎么,昨夜没睡好么? 归晴只说秋痕又发了一夜疯,发的什么疯却没敢告诉柳静嘉。这等大事儿,谁也不敢只凭一个疯子的话就全信,何况还说得有头无尾。 柳静嘉大吃一惊道,想不到她疯得这样厉害,怎么在我面前却还好? 归晴苦笑道,我看她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少nǎinǎi对她好。 说话间,秋痕竟然醒来了。看见柳静嘉,还是乖乖地行礼问安,一点也不像个疯子。归晴见惯不怪。 柳静嘉笑着让秋痕坐下,说,来,我给你梳梳头。又叫自己的大丫环把带来的点心拿给她吃。 秋痕兴高采烈地塞了一嘴的糕点,吃得满身都是。归晴看看也觉得可怜,给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秋痕傻呵呵地笑道,少nǎinǎi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小少爷也是好人。 归晴掌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她心里明白,她还真明白。 秋痕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少爷是大好人。 柳静嘉听罢,为她梳头的手一滞,眼里不觉又湿润起来。 秋痕又问,少爷怎么总不来? 柳静嘉再也忍不住,放下梳子坐到一旁默默流泪。归晴心里也伤感。她虽没见过少爷,可只见柳静嘉,也知道他们是多么恩爱。她从心眼儿里敬重他们。 归晴继续替秋痕梳头,哄劝道,少爷出远门儿了,过段日子才能回来。 秋痕忽然甩开归晴道,才说你是好人,怎么又骗人。少爷才不是出远门,跟大仙一样也成仙了。 归晴一怔,很快意识到秋痕的成仙是什么意思。霎时白了脸,含糊道,不许瞎说。 秋痕不理她,跑去拉住柳静嘉,笑嘻嘻地道,少nǎinǎi走,我带你找少爷去。 柳静嘉猛然抬头,狠狠地呆住了。 丁月红坐在房中,尤如一尊泥塑。然而这泥塑的内里却注满了滚烫的岩浆,在灰暗的躯壳下疯狂翻滚,一旦bào发,毁灭的就不会只是她自己。 门吱呀一声开了,大丫环带着李家小五进来,禀道,三nǎinǎi,李裁缝给您送衣裳来了。说罢,便要像往常一样出去。 却被小五出声拦住,姑娘不必急着走,衣裳是改了又改的,想必这回一定合三nǎinǎi的意,我也是放下就走。那日丁月红丢下一堆细软就走了,他也胡涂了大半夜才回过神来。原本实在不想再见丁月红,把东西扔掉就算完事,但又想要断便该断个清爽,别到临了还剩个口食在丁月红嘴里,这点骨气他还得有。犹豫了几日,听说明天沈大善人就能赶回青柳镇,真不能再拖了,才勉强来了。 丫环吃惊地僵在一边。小五果然把衣裳放到桌上就走。正要擦过丫环,丁月红开口了。 站住! 如果不是屋里只有三个人,小五一定不会以为这是丁月红的声音。他认得的丁月红说话声有如珠玉,清脆滑腻。可这声音那么粗糙喑哑,只能譬之劣瓦。而且这声音也没有丁月红惯常的骄横。小五不知怎么地打了个寒噤,心沉沉地坠下。 丁月红冷冷地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转头对丫环喝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煎yào! 丫环惊得一跳,胡乱应了声快跑出去。小五的心紧紧地悬起来。他知道丁月红命丫环去煎什么yào。每次和他苟且后,丁月红都要喝yào,要不然,他们早已东窗事发。这也意味着丁月红还不肯放他。 三十一小五沉默着浑身发颤,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丁月红也迟迟没有动静。 忽然外面传来大丫环支使小丫环们拿yào罐的声音,小五猛地一抖,终于把心一横,骤然转身。绝情地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先已吃了一吓。 丁月红竟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他身后,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小五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不过短短几日,丁月红的明艳动人dàng然无存,仿佛突然之间老了十岁,整张脸都是透着死气的灰败枯稿。可一双眼睛却shè出可怖地光芒。 小五怔怔地看那双眼睛,头皮渐渐发麻。他知道那里面远不止有恨。 丁月红睁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慢慢走到小五面前,慢慢抓住他的双臂,越来越使劲儿,仿佛要抠出ròu来才甘心。小五疼得冷汗直流。 丁月红凑到小五眼前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死了,你也别想撇得干干净净。 看着小五惊恐地瞪大眼睛。丁月红满意地笑了。 她丁月红何曾有过善心?既然这个男人断了她的活路,她就要拉着他一起死。不能像人一样地活着,就要像狼一样地活。还要做一匹恶狠狠的疯狼,困到死境,也要吃饱一肚子的血ròu。 丁月红的大丫环在院中煎yào。屋里偶尔传出几声沉闷地低吟。众丫环都是充耳不闻,仍旧各忙各的。 大丫环今日听着却有些揪心,不觉看着yào罐冒出的热气发起呆来。 一个小丫环推醒她问,姐姐想什么呢?这几天总见你心神不定的。 大丫环笑了笑,敷衍道,没什么。前些日子家里来信,说是缺钱用,叫我赶紧寄钱回去。 小丫环疑惑道,姐姐前日不是才托人捎过钱的么?怎么还不够? 大丫环苦笑不答。过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说,我要是和三nǎinǎi先支些月钱用,能成么? 小丫环呵呵笑道,姐姐你怎么也会犯傻,又不是头一天伺候三nǎinǎi。咱们这位nǎinǎi能跟其它三位nǎinǎi比么?没事儿都能挨她两下,哪能跟她提这个。 大丫环不死心道,人心都是ròu长的,我跟了三nǎinǎi也有五年,早早晚晚不敢说伺候得她都顺心,却也是尽心尽力的,难道就不顾一点主仆情分么? 小丫环更觉好笑,正要说话,却见小五惨白着脸出来了,脚步虚浮简直像在飘。小丫环便努努嘴道,你瞧李裁缝,当初我们nǎinǎi欢喜他欢喜得要命,如今说翻脸就翻脸,把人折磨得半死不活。更别提我们这些本就是给她做牛做马的了。说到这儿叹一口气道,真羡慕姐姐你,再捱到明年就能出去嫁人了,离了这个母夜叉才干净。 小丫环只图一时说个痛快,却不知自己这番话将要害掉三条人命。 大丫环才看着小五行尸走ròu一般地离去,就听丁月红在屋里问,yào怎么还没煎好?小丫环见大丫环竟没出声,光盯着yào罐看,连忙代答道,好了,就来。却见大丫环猛然起身碰翻了yào罐。小丫环吓了一跳,心道,这回可要好过了。 不一会儿,便听呼地一声响,丁月红怒气冲冲地掀帘而出,过来就给两个丫环一人一记耳刮子。大骂道,没用的东西,煎个yào也要闹天宫,老娘折许多银子买你们来砸东西的么? 小丫环捂着火辣辣的脸,大气不敢出,偷眼看大丫环却平静得很。 大丫环微笑着道,三nǎinǎi息怒,是我做错了,甘愿让您罚了下个月的月钱去。大太阳底下的,您先回屋,仔细热着。我这就去再煎一副yào。说完便去忙了。 大丫环这样识体,丁月红也无话可说。只有小丫环傻傻地捧着肿起来的脸想,她不是急等钱用么,怎么又白白送出钱去。 柳静嘉震惊地看秋痕傻笑着拉她。归晴也被秋痕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头脑混乱,怔了一会儿,才回神劝解道,少nǎinǎi见谅,她又胡说八道了。说着就去拉秋痕,低斥道,你消停一会儿吧,只管吃点心。 秋痕一把甩开归晴,瞪着眼睛道,不吃了,我要带少nǎinǎi找少爷去。 归晴还想说什么,却见柳静嘉握紧了秋痕的手问,你……你真的知道少爷在哪里?那样又惊惶又期待的眼神,真让归晴于心不忍。 秋痕拼命点头道,真的,真的。 柳静嘉惊喜万分。忽然脑中闪过十年前和沈原在梦中的短暂相聚。匆匆而难舍的离别时,沈原微笑着对她说话,眼里却全是忧痛。 不要再找我了!忘了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要再找我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空谷回音一样不停盘旋。不仅这一刻,这些年她时常一个人静静回想那一场似真似幻的相聚。沈原每每yù言又止,唯独这最后的话是清晰的。他真的不愿意她再找他。可是她想不通啊,她是为他才活的,忘了他,怎么能一切都好? 她一定要找他。她一定要找到他。 柳静嘉对秋痕淡淡地笑道,走吧,带我去找少爷。 归晴知道此刻柳静嘉铁了心地相信秋痕,拦也拦不住。为了以防万一,又叫上两个小厮同行。且看秋痕要疯到哪儿去。 秋痕一路脚步轻快,完全是轻车熟路的架势,归晴和大丫环扶着柳静嘉在后头紧赶慢赶,看看却是走到宁国寺。正想歇歇,秋痕在前头直招手,只好再跟上。只见她并不往寺里头走,反沿着墙外直往后窜。转了个弯,把她们带到院后百来步远的小树林去了。 说是小树林,其实也有上百亩地大,每棵树都上了年岁,地下盘根错节,天上枝缠叶jiāo,大白天的走进去也yīn森森的。这地方儿,人好好儿的不会来。 三十二除了秋痕和柳静嘉,其余几个人心里都打起了小鼓。在这里面突然窜出几个匪人,三两下就被收拾干净了,也没人知道。 秋痕越来越往里走,绕来绕去利索得很。等到她肯停下,归晴等人早已头昏眼花。 归晴还能忍住,柳静嘉的大丫环忍不住了,埋怨道,少nǎinǎi,一个疯婆子的话您也信。现在好了,被她带来这鬼地方团团转,不是穷开心么! 柳静嘉黯然不语。 真是人善被人欺。归晴心中暗暗不平,脸上笑道,这位姐姐,少nǎinǎi也难得出次门儿,咱们就当陪她散散心也好。三nǎinǎi房里的几位姐姐妹妹成天儿不歇脚地忙呢! 大丫环吃了个软钉子,涨红了脸不敢再多嘴。 秋痕招手道,来啊来啊,少爷就在这里。 大伙儿四处看了一气,明明除了他们几个再看不到别人。归晴叹了口气,上前扶住秋痕哄道,今儿先回去吧,咱们下回再找。 秋痕对她嘘了一声,眼里带着一丝恐惧道,小声点儿,别吵醒大仙,咱们只带少爷回家。说罢,便低头去刨土。 众人都被她弄得莫名其妙。归晴问了好几遍你在干什么,秋痕就是不理,只管用双手刨地。她的手上本就一层厚厚的茧,根本不知道疼。这一下,大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站在一边看。 随着泥土的翻挖,渐渐多了一种混浊的臭味。闻了之后,喉咙里就像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在缓慢滑行,说不清的恶心。 归晴就在秋痕身边,那股臭味毫不含糊地往她口鼻里钻。就在她开始干呕时,她看见泥土中冒出了一段白白的骨头,不由得一声惊喘。 众人都被吸引过目光,齐齐吃了一吓。 柳静嘉惨白着脸只一愣,便猛扑上来和秋痕一起挖。她一个深宅大院儿里的少nǎinǎi,有的是一双嫩葱也似的手,如何禁得起?三两下就叫碎石子儿划伤了手。归晴连忙抓过柳静嘉的双手,柳静嘉却头也没抬,就把她狠狠推开。那把力气一点儿也不像是柳静嘉能有的。 归晴吃痛地按住撞伤的小臂,喊过两个小厮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少nǎinǎi帮忙啊!她不怪柳静嘉,只深深地忧虑。但愿老天爷能给这可怜的女人一点怜悯。 四人一齐动手,很快将白骨刨出,却是两具。两具白骨上的衣裳虽然脏烂了,可还能从其看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男人。它们都用黑洞洞的眼眶无声注视着归晴等人。 秋痕无视众人的惊恐,仔细看了看两具尸骨,然后指着男人的那具笑道,这个是少爷。紧接又嘘了一声,指着女人的那具小声道,这个是大仙,不要吵醒她,大仙生气了可不得了。更不能拿她的戒指。 大丫环吓得直抖,哭着咕哝道,哪里有什么戒指,咱们还是快走吧。 归晴倒不在意什么戒指不戒指的,只看柳静嘉呆跪在两具尸骨旁一动不动,担心极了。本想劝她别信秋痕,这白骨肯定不会是少爷。话还没出口,却听秋痕抢先尖叫起来,胡说,大仙怎么会没有戒指!说完扑过去,将女人尸骨的双手都看遍了,果没有戒指,立时发起疯来。两个小厮把她直按到地上,她还在瞪着一双眼睛令人肝胆俱裂地惨嚎,别杀我,别杀我。 柳静嘉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静地看男人的尸骨。他虽然也是直挺挺地躺在土里,可是双手却是紧曲的。他被埋的时候,一定还活着,窒息的痛苦和垂死的绝望让一只手深深地ch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4 章 泥土里。而他也一定深深欢喜着一个人,所以另一只手牢牢地攥着一只荷包。 柳静嘉慢慢地伸手,拿过荷包。荷包已经不复光彩鲜丽,可她知道刚绣完时有多漂亮。她怎么会不知道?一针一线都在她指间游走过。 他是沈原,她的丈夫。 柳静嘉撕心裂肺地惨叫,一把抱起泥土中的腐骨泪如雨下。 归晴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样的痛。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沈慈也会一样的痛不yù生。她没法儿去劝柳静嘉,只能默默地流泪。 忽然柳静嘉像想起了什么,放开尸骨,猛扑过去抓住秋痕,疯了一样地追问,少爷是怎么死的,你一定知道,一定知道! 秋痕惊惧地扭动道,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忽然一双眼睛猛然睁大,仿佛看见了什么骇人景象,大叫一声,便像被人掐断喉咙一样昏死过去。柳静嘉却仍不管不顾地摇着秋痕继续问。 归晴一阵心慌,恐怕柳静嘉又要不好,连忙命两个小厮制住柳静嘉,又请大丫环赶紧请沈慈回府,自己则半扶半拖着昏迷的秋痕,带人先回沈府。 不多时沈慈便苍白着脸赶回。 见柳静嘉已经哭喊得声嘶力竭,只得狠狠心先扎昏了她。听归晴哭着讲了经过,自己也是如遭雷击六神无主。他才十七岁,何时经过这等事? 沈府上下正一片愁云惨淡时,沈大善人却提前一天回来了。 一看见家里哭成一团,连沈慈也是两眼通红,沈大善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连忙问,家里出了何事,怎么一个个都哭成这样?听罢沈慈的禀报,脸上血色也立刻退得干干净净。蹒跚了两步,一下跌坐到椅上。白了半晌脸,才缓过神来,问,你怎知就一定是你父亲,你去见过了? 沈慈哭着道,孙儿还没见过。况且父亲没音信时,我还小,就是见了也未必认得出来。是娘认出来的,娘哭得都快疯了,可见不会错。 沈大善人气得一拍桌子,责备道,胡闹!你娘自打你爹没了,就痴痴傻傻的,这几年也不知道真好了还是假好了。况且都成一具白骨了,我这当爹的也不一定认得出来,她怎么认出来的?你们也信!呼地站起来,指着杨文琴四个道,慈儿年小没主意就算了,你们也是,只管跟着哭,也不问清了的。涨红着脸道,我儿子福大命大,怎么会死!以后谁再犯浑,我打断谁的腿! 三十三众人都不敢哭了。沈慈想想祖父说得也对,真是虚惊一场才好,连忙擦干眼泪。 沈大善人来回走了几圈,叫过沈慈和沈忠道,走,我亲自去看看。 沈慈心里一沉。心想,爷爷嘴上虽硬,可心里也是怕的。 因之前沈慈已着人报了官府,主仆三人只得去衙门认尸。 沈大善人铁青着脸看上看下,半晌摇头说着实认不出。问沈忠,沈忠也是眯着一双老眼连连摇头说,不晓得少nǎinǎi怎么认出来的。县老爷亲自陪前陪后,也安慰沈大善人,似这等情况,说谁都不见得,青柳镇哪个不晓沈少爷是好人,害谁也不会害他去,必定是旁人。 沈大善人和县老爷在边上寒暄,沈慈一个人又细细看那付白骨。仵作说,这个男人先被砸破了脑袋,还没死透就被埋了。沈慈清楚地看到他的颅骨碎了拳头大小的一片。他总是不自觉地会看残损骷髅上黑洞洞地两只眼眶,仿佛骷髅也在无声地看他。他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心底慢慢生出一丝酸楚,眼里渐渐有泪。 忽然躺在那里的骷髅变成了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他把手伸向沈慈道,慈儿! 沈慈大叫一声,沈大善人等人都吃了一惊,忙过来问怎么了? 沈慈喘着气,却见骷髅依旧平静地躺着,心道,定是刚刚看花眼了。 沈忠道,老爷,少爷还是小孩子,这地方yīn气重,别是被不干净的东西迷了眼。 沈大善人一听,连忙向县老爷和衙役们拜别,带沈慈走了。 刚回到家门口,就有丫环慌里慌张地迎上来报信儿,说柳静嘉一口血吐得昏死过去了。祖孙俩赶过去一看,柳静嘉双眼紧闭面如白纸,浑似只剩一口气吊着。杨文琴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玉娇和几个丫环正在好言安慰。丁月红一看沈大善人来,先扭着腰上来劈里啪啦说了一通,作出伤心难安的样子。沈大善人无奈地说,我知道了,你且去歇歇吧。才绕过丁月红,问珍晴,昏了多久了。 珍晴回道,大约半盏茶的工夫,掐过人中了,不见效。 沈大善人点点头急忙诊脉。一见杨文琴几个还在哭哭啼啼,把脸一拉骂道,人还没死呢,就先哭上了,真巴望她死了才好? 杨文琴一怔,随即擦了擦眼泪。房里立时静了下来,偶尔添几声抽泣。 沈慈担心地问,爷爷,娘怎样了? 沈大善人答道,总归xìng命是无妨的,只怕这一闹,又要发起痴来了。唉,如今也说不定,等她醒来才知道。叫过柳静嘉房里的几个丫环细细吩咐,才说少nǎinǎi一醒来就告诉他,又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丫环。这回却是沈慈房里的。 沈慈知道一定是归晴遣来的,上前问,又是秋痕么? 丫环回道,是,秋痕醒过来了,可尽躲着不让人碰。 沈大善人只得又跟沈慈去看秋痕。 秋痕正躲在桌下发抖,看见生人来,眼睛更瞪得快要掉出来。沈慈和归晴哄劝了半天,她死活不肯出来,也不闹,就是像见了鬼似的浑身筛糠,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个小虫儿,钻进人人都看不到的洞里。 没办法,归晴只得叫人把她硬拖出来,强按住。沈大善人不过要给她诊脉,她就吓得直翻白眼。 把完脉,沈大善人道,我看她身上没什么病。接着问沈慈,这个秋痕究竟是谁,不是她,也不会好端端的弄出两副白骨来。 沈慈把这些天的事儿拣紧要的说了。 沈大善人道,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想起来了,原先你亲nǎinǎi房里是有过一个叫秋痕的丫环,我还以为就是你一时心好救回的不相干的人。没想到我这回办yào,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儿。她家里就没有人了么? 沈慈回道,我也知道再留她在家不妙,已经让忠伯打听了。 沈忠一拍额头道,瞧我这脑子,竟把这话忘了。秋痕家里没什么人了,只找到一个表哥。那位老哥还是肯收容秋痕的,只他家儿子媳fù嫌弃。后来我说咱们小少爷愿给一笔银子,这就高高兴兴地来了。 沈慈惊讶道,已经来了? 沈忠忙不迭地回道,早上来的,他们说没吃甚东西就赶来了,我就让厨房里的人先带他们去吃些饭,打算小少爷您一回来就告诉您的,谁晓得突然出了这么多事儿,就给耽搁了。 要早一步把她送走也生不出这么多事儿了。沈大善人频频挥手道,赶紧的,让他们来把人领走吧。 沈慈脱口道,现在就送秋痕走? 沈大善人反问道,不然还让她再住十天半月?家里还不够乱么?说罢,皱着眉头连番叹气。 见祖父烦得焦头烂额,沈慈也只得默认。 当晚,沈慈又做了那个梦。 他还是被人抱着走路,眼前的东西依然蒙了一层雾,不过比以前要淡一些。等到高矮两人又出现时,他又被抱着他的人带着,一起躲到了一根凹凸不平又弯曲的黑柱子后。他拼命地叫自己转头好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在他旁边,可是脖子就像石头那么硬。眼见高矮两人越打越凶,沈慈急得浑身冒汗,终于一下转过头,可也在同一刻,那人又从他身边冲了出去。他依旧只匆匆看到他的侧脸一闪即过,根本无法看清。 沈慈终于意识到,这个梦里的一切都是该发生时才发生,完全由不得他作主。他泄气极了,乖乖等那一片鲜红再度结束这个梦。 岂料,这一次那片鲜红竟没有将一切掩盖,而是像一道血红的闪电,乍然亮过便消失了。接着,他看见了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先前扭打在一起的,第三个应该是抱着他的人。 三十四这个梦竟然还在继续。 沈慈惊讶不已。然而梦里那个年幼的他只是傻傻地站着,几乎不带任何情感地旁观。似乎一开始就有两个他 正在做梦的他透过梦里的他看到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不是在做梦,而是一时光yīn错乱,现在的他又回到了从前,看见自己小时候发生的事。 两个人的拉扯变成三个人的混乱。他们都在尖锐地说些什么,可沈慈都听不清。 忽然先前的高个子像是很用力地喊了一句,调头便走。走了几步,像是听到有人在叫他一样顿了顿,不一会儿继续向前走。步子又快又大,很急着离开一样。 这时,沈慈看见抱他的人双手高举着什么,突然冲上去,狠狠砸在高个子的头上。高个子踉踉跄跄地摇来晃去,竟然回头看了一眼砸他的人才缓缓倒下。高个子的头无力地歪在一边,看见了傻傻站着的沈慈。沈慈也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越来越近,一直蹲到他面前。他鲜血披面,可仍看得出有一张清俊秀气的脸。 明知还在做梦的沈慈霎时惊呆了。眼前的男人,分明就是在衙门恍惚中见到的。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做了十年的梦里? 男人的眼神有一点点悲哀,却温柔地笑着伸出手说,慈儿,不要看。 梦中的小沈慈伸出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抓住他伸过来的手,然后嫩声嫩气地说,爹,抱抱。 爹,抱抱。 爹! 沈慈大叫着,直直坐起身。他惊恐地喘息,汗出如浆。 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伸来一只手,沈慈头皮一麻猛然甩开。听来人吃痛地哎哟一声,才看见是归晴。 归晴捂着手也不生气,只担心地问沈慈,满头大汗的,又做噩梦了? 可怕的梦再一次闪过。沈慈打了个哆嗦,勉强答道,嗯,还是老样子。不是他信不过归晴,只是这么匪夷所思的梦,他自己也觉荒谬,何苦再要归晴担惊受怕。 归晴替他细细抹去脸上颈上的汗水,忧心地道,原以为秋痕走了能安生些,谁想噩梦你还是照做,这可怎么好? 沈慈不想归晴担心,淡淡笑着拉过她红肿的手,一边轻轻吹气,一边小心揉着,说,你也说做梦罢了,又不是真的。停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加重语气又重复一遍,不是真的。 归晴点点头。一会儿,叹了口气道,秋痕说走就走了,照看了她这些日子,倒好像有些惦念。今儿送她走的时候,我看她不十分情愿的样子。也不知道她表哥家会不会好好儿待她。 沈慈劝慰道,我看接她的表侄儿夫fù俩,虽见钱眼开,也还算老实。况且你要不放心,过些日子我叫忠伯带我去看看。其实,我还有一堆话要问她。且不说她怎么能挖出两副白骨,我亲nǎinǎi的事儿还没完呢! 归晴见沈慈又皱紧了双眉,忍不住问,你说,那副白骨真不是少爷么? 沈慈犹豫道,爷爷总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吧。况且忠伯也说认不出是我爹。说实话,我也巴巴儿地盼着不是我爹。见归晴不说话,提醒道,爷爷已经说过这事儿不许再提,你可别撞到他的忌讳上。他这么大岁数,就我爹一个儿子,生死未卜也总比一堆白骨好。何况真还不一定是。这回谁要惹火了他,十成十要被赶出去。 归晴迟疑地点点头。可她总觉得柳静嘉和沈原情深义重,也不会认错。 就在沈慈和归晴各怀心事的时候,另一个地方一对故人正要再度相聚,揭开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也是沈慈一直想要知道的秘密。 秋痕睡得正香,却被人强行推醒。眼皮像吸了水的棉袄一样沉,脑袋里也像被塞满了东西。她恍恍惚惚地看了半天,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谁。 杨文琴。 一阵寒风从脑后扫过。秋痕霎时清醒了几分,yù待挣扎,才发觉全身都沉得厉害,竟连一根指头也不能动。 杨文琴仿佛很高兴地笑道,你醒了。说完,抱着黑猫款款转身,在一张离秋痕并不远的椅子上坐下。见秋痕还在不懈地挣扎,笑意更深,抚摸着黑猫柔顺的皮毛轻声细气地说,不要白费力气了。今儿的银耳莲子羹特别好喝吧,我让你的表侄儿媳fù多加了点儿东西。 一刹那,有一道无形的寒冰刺进了秋痕的胸口。她惊恐地看看四周,果然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她太不小心了,见真是表哥便以为可信了。须知亲骨ròu也有嗜血相残的时候,何况一表三千里。她服侍了杨文琴多少年,怎么能忘了那些厉害手段。 今晚,她必死无疑。 逃无可逃,便无需再逃。秋痕一下子平静了。 杨文琴轻描淡写地问,怎么,不接着装疯了?说话的时候,嘴角含着一点笑,眼神却冷厉起来。 秋痕这才知道杨文琴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她疯了,讥诮道,你的疑心病也太重了。 哦?杨文琴挑挑眉。 我如果不是真疯,打死我也不会再进沈府。而且,有的是时机把当年的事说出去。那样的话,你以为你现在还会是沈家的大nǎinǎi么? 杨文琴铁青着脸看秋痕,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你是怎么好的? 秋痕冷冷地道,你先告诉我,你把我表哥一家人怎样了? 杨文琴一怔,忽然大笑起来,就像听了一个滑稽透顶的笑话。笑了一气才道,你还有心关照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表哥一家好得很。我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让他们给你喝完莲子羹就什么也别管,全家连夜搬走就是 三十五秋痕道,你就不怕他们再回来揭穿你? 杨文琴怜悯地看秋痕,无不惋惜地叹息道,秋痕,你从小就服侍我,有道是强将手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5 章 无弱兵,你怎么还是这样不济。揭穿我?从头至尾,他们都不知道是我,如何揭穿?这样大事,我岂会自己大剌剌跑到人前? 黑猫恰在这时懒洋洋地叫了一声,仿佛也在嘲笑秋痕的愚蠢。 其实我也想过,不如连他们一起送到黄泉,你也好有个伴儿。不过,我是吃斋念佛的,能不杀时还是不杀的好。只要他们走得远远儿的,别叫我看见心烦,就由得他们逍遥去吧! 秋痕听得齿冷。表哥一家十数条xìng命,就被杨文琴当成一片枯叶也似,说得轻飘飘的。 秋痕带着寒意问,你一早就想杀我了吧?顿了顿,补充道,也许三十多年前你就想杀我了,只是不巧,我突然离开了沈府,下落不明。 杨文琴怔了怔,别过脸去道,总归我存心要你死,何必计较早晚? 秋痕想错了。三十多年前的杨文琴,真的没有想过杀秋痕。否则,从原配夫人死后,到秋痕失踪,杨文琴足够让秋痕死上千百次。秋痕没了,杨文琴也当真尽心尽力地去找,可她没想到秋痕竟然就在宁国寺 那个她原本发誓,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去的地方。直到沈原竟鬼使神差地找回了白玉凤戒,她才陡然意识到,她早就应该杀死秋痕,一了百了。也从那时,杨文琴才想到,秋痕很可能在宁国寺附近出没。因为当时除了她,只有秋痕知道那里埋着一具戴着白玉凤戒的白骨。却不料,待她再以进香为由频频出入宁国寺时,秋痕却又离开了青柳镇。 杨文琴忽然有些怅惘:如今分辩这些有什么意思?她已经是个恶dú的女人了。 她刻意挺挺背,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令她冷下心肠。缓缓地道,其实我不是一定要知道你怎么好的。我耐着xìng子等你醒过来,是想知道别的事。杨文琴抬起头,问,当年你没能从我这儿讨到你爹的救命钱,就那么不见人影儿了。三十年了,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事发的疯? 秋痕冷笑道,你何必哄我?你想知道的怕不是这些,而是我有没有把当年的事说出去。你问清了我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好问出我见过哪些人,你好一个个儿地查明白,免得我死了还给你留下祸害。 杨文琴也冷笑道,你既知道,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也省得我再费唇舌。 秋痕道,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从我跑出沈府的那一夜开始,我就疯了。直到我带少nǎinǎi找到少爷的尸骨。 说到这儿,秋痕略停了停。找到沈原尸骨那天,柳静嘉崩溃一般死死抓住她,不停追问沈原是怎么死的,逼迫得她不得不回想起沈原惨死的一幕。等她再醒来,脑子便突然明白过来了。多年前,她一定看到是谁杀了沈原,可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沈原的鲜血像夜空中的烟花一样怒放,潮水一样的汹涌。天地都成了一片鲜红。秋痕苍白着脸,决定试探杨文琴。即便逃不过一死,她也不想做胡涂鬼。 秋痕紧盯着杨文琴,接着道,我终于想起是你杀死了少爷。见杨文琴猛然怔住,继续紧追不舍,还有那次中dú,是你使的苦ròu计吧?沈家除了你,根本没有人要我死。 杨文琴神情古怪,渐渐崭露浅笑,说,你不必蒙我了。看来,你的心智虽恢复了,但是痴癫时发生的事儿,并不是每一件都记得。 秋痕疑惑地思量杨文琴的话。听她的意思,竟似沈原不是她杀的。 不错,中dú的事儿的确是我使的苦ròu计。这么多年过去了,府里的下人都换了好几回,认得你的,屈指可数。我要是直截了当地dú死你,很快就会怀疑到我身上。只是我没想到,归晴那丫头会那么难缠,为了一个疯子也肯花许多心思提防。不过幸好,慈儿吩咐沈忠打听你的亲友,这可真是天赐良机。说着,杨文琴站起身把黑猫放到地上,不急不慢地走向秋痕道,我看你是不打算告诉我见过哪些人了,说不定你也根本不记得了。我出来一趟不容易,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秋痕睁大眼睛,不死心地问,少爷究竟是谁杀的,反正我也要死在你手里了。 杨文琴摇摇头,说,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伸出双手,慢慢按向秋痕的脖子。秋痕大张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她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也有不分主仆情比姐妹的时候,怎生就变成煮豆燃萁相煎何急? 杨文琴忽然有些迷惘,从前种种不期然涌上心头。 那一年,杨文琴十六岁,待嫁闺中。 春困发幽情。 似乎是一个暖暖的午后,她坐在窗前,正读到锦绣年华谁与度,秋痕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小姐,大小姐回来了,正在前厅哭呢! 杨文琴愕然地放下书卷,问,怎么突然回来了?好好儿的哭什么? 秋痕回道,听说姑爷要娶新nǎinǎi,大小姐虽然嘴上答应了,可心里难受,就回来了。 杨文琴连忙带着秋痕赶到前厅。沈夫人正嘤嘤低哭,杨家二老一个叹气,一个摇头。 杨文琴叫过人,坐到沈夫人旁边劝道,姐姐难得回来,这次就多住段日子吧。 杨老爷听这话立刻胡子一吹,道,三妻四妾本属平常,值得你怄气回来?幸好女婿不是计较的人,不然七出之条无子为首,你又如此善妒,换成别家早把你休了。你若还知道给我杨家留点儿脸面,趁早回去替喜事儿张罗张罗,也好叫人知道我杨家的女儿三从四德,一行不差。说罢拂袖而去。 三十六沈夫人羞得脸上通红,大哭不止。 做娘的到底心疼女儿。杨夫人苦叹一声道,儿啊,你已经是沈家的人了,娘就是想留你,也过不得你爹那关去。看看沈夫人哭得凄惨,不舍道,不如这样吧,让你堂妹陪你回去住段日子,可好? 沈夫人万般无奈,只得哭着点点头。 杨文琴对杨夫人道,婶娘放心,我一定好好陪着姐姐。 她父母双亡,早早跟着伯父婶娘过日子。不说旁人待她怎样,只说寄人篱下便该本分些。伯父婶娘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做就是。 匆匆收拾了一番,杨文琴随沈夫人回到沈府。沈大善人还在铺上。 两个人支走丫环,在沈夫人房中说体己话。 杨文琴道,姐姐的心思我明白,谁不想嫁相如张敞,一生一世只一双。可惜世间千百年来都是妻妾如衣裳,一件还有一件。想到将来我也得这样,真是不甘心啊。 沈夫人哭道,如今我也不奢望他不纳妾,只怕新不如旧,过几年再有一子半女……我可怎么好?哭着哭着,突然抓住杨文琴道,妹妹,你自小聪明伶俐,多得是主意,这一回,你可千万救救姐姐啊! 杨文琴沉吟了一会儿道,最要紧就是有个孩子。不然等别人生了,迟早要扶成正房。 沈夫人低头道,我也不知求了多少遍送子观音,怎奈十年了,就是不争气。 杨文琴道,姐姐不必自责。听说沈家数代子嗣艰难,未必是姐姐不好。 沈夫人吃了一吓,这话真是想也没想过,嗫嚅半天才道,那岂不是更难有孩子了? 杨文琴咬牙道,要孩子还不简单。青柳镇上孩子多了去了,不过看怎么要法儿。 沈夫人闻言大惊,结结巴巴地道,妹妹,你不会是想…… 姐姐不敢? 不……不行,沈夫人连连摇摇头,仿佛想一想都是罪大恶极,做这种事儿,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再也不要提这话了。 杨文琴叹道,我可都是为姐姐好。既然姐姐不情愿,我自然不会再提。 沈夫人却又抬头看杨文琴,yù言又止。 杨文琴在心里轻蔑地笑。她知道沈夫人不过嘴上说得漂亮,迟早会求她。 沈夫人眼睁睁看着李玉娇过门,沈大善人一连几天都往新人房里跑,到底没再提这话儿。杨文琴住了一个月便回杨府了。心想,除非沈夫人真能自己生出来,否则还得按她的法子来。 不料,半年后,李玉娇没怀上,沈夫人却真怀上了。 听秋痕报完信儿,杨文琴怔了一会儿,心里竟然高兴不起来。 小姐。秋痕狠狠摇醒杨文琴道,你也高兴傻了,老爷夫人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大小姐说,让你过去陪她,她怀了身子不方便,又闷。沈家来人在外头接你呢。 杨文琴方醒过神儿来,敷衍了几句。等秋痕收拾好衣物,就去前厅和伯父婶娘告别。 见到沈夫人时,沈大善人也在,正端茶送水好不温存。 沈夫人看见她来,满面春风地道,妹妹,你可来了。说罢,喜滋滋地摸了摸还没隆起的小腹。 杨文琴默默地看在眼里,莞尔道,恭喜姐姐,姐夫。 沈夫人道,本来不该烦你来的,我房里的大丫环出去嫁人了,身边儿再没有贴心的丫环。我寻思着,咱们是姐妹,何必到处找别人,再好也没有了。 杨文琴猛然揪紧手里的帕子。原来,所谓姐妹,就是用来顶替丫环的。脸上却仍浅浅的笑着说,姐姐说什么烦不烦,真真见外了。 和沈夫人说了半天话,沈大善人直围着沈夫人转,只在临走时才匆匆打了个照面儿。杨文琴不由得怒火中烧。难道,真以为她是丫环么。 接下来的日子,沈夫人的肚子越来越大,要求也越来越多。杨文琴只作出任劳任怨的样子,话也不大声说一句。沈府上下谁不赞她好,连沈大善人也渐渐正视起这个小姨子。 到沈夫人怀孕满六月,胎保得十分稳了,长生汤的yào材也所剩无几,沈大善人才出去办yào。说每次办yào总要两三个月,一定能赶在孩子出世前回来。 本来杨文琴也以为沈夫人这一回必定能有一儿半女了,谁知偏偏出了意外。沈大善人走后两个月,沈夫人做了一个噩梦,惊醒后便早产下一个男婴。可这男婴只细细哭了几声,挨不到三天就死了。 当时房里只有沈夫人,杨文琴和秋痕三人。沈夫人抱起婴儿逗弄,见他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还以为睡着了。渐渐看出脸色不对,伸手一探,才知断气了。沈夫人立时号淘大哭,秋痕也慌得魂不守舍。 杨文琴却异常镇静,几步上前一把捂住沈夫人的嘴道,姐姐,这回你可得听我的了。 看着沈夫人脸白如纸地怔住,而后认命似地连连点头,她心里忽然有种复仇的快感。 杨文琴一面让沈夫人装作男婴还活着,一面吩咐秋痕从青柳镇上的稳婆入手,暗暗打听谁家有新生婴儿又不想要。不久,便找到一个合适的孩子。生孩子的,是个跟人偷情的寡fù,原指望靠孩子让jiān夫养一辈子,人财两失不说,还多了一张要吃要喝的嘴。秋痕给了一笔银子,她便欢天喜地的把孩子送了出去。 这一着李代桃僵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沈大善人回来后抱着儿子欣喜若狂,把新fù李玉娇完全抛却脑后,整天在沈夫人房中斯磨相伴。此后,沈夫人对杨文琴言听计从。 那一日,杨文琴带着秋痕陪沈夫人去宁国寺烧香。只为这一遭儿,又生事端。 三十七 三人上完香,正yù离开,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中年fù人。fù人和秋痕撞个正着,双双呀了一声。秋痕急忙低头已来不及。fù人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沈夫人身上。杨文琴看这情形,心知不好。 fù人满脸堆笑道,哟,这不是沈府大nǎinǎi么。想不到今儿真让我遇见贵人了。 沈夫人还不知惹上了麻烦,矜持地笑了笑。杨文琴一刻也不敢耽搁,拉上沈夫人便走。全不提防fù人横chā一脚,将去路堵住,呵呵笑道,什么事儿走得这样急?转瞬,恍然大悟一般道,听说,沈夫人前不久生了个儿子,这是急着回去看儿子吧?恭喜恭喜呀! 沈夫人再驽钝,此时也猜出fù人就是那个寡fù,脸刷的一下死白。 杨文琴心知躲不过去,一把将fù人扯到角落,压低声音道,银子你已经拿了,如今又想做甚? 寡fù撇嘴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原不晓得竟是沈大nǎinǎi买我的儿子。能叫我儿子过上好日子,我这个做娘的当然高兴。只不过,沈府的少爷不能这么不值钱吧? 杨文琴只觉一阵热血只往脑门涌,咬牙切齿地道,我不与你嚼舌头。痛快地说,你要多少银子。听寡fù开完价,冷笑道,明天这时候,你到宁国寺后面的小树林子等着。这回说清楚了的,咱们好好儿了结,再不能有下回。 寡fù笑没了眼,仿佛银子已在手里,忙不迭地道,那自然。不过,可别想随便找人打发我。看不见沈夫人来,我就直接找沈大善人去。 说罢,也不管杨文琴脸色难看,自顾扭着腰走远了。 且不说沈夫人提心吊胆了一夜。第二天,只得硬着头皮,和杨文琴主仆去宁国寺后的小树林。寡fù早在那儿等着,一看她们来,笑着迎上。 沈夫人强壮起胆子,把银子jiāo到寡fù手上。寡fù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两眼放光地紧盯着白玉凤戒道,好漂亮的戒指。抬头笑道,值不少银子吧? 沈夫人就像被dú蛇咬到一样,猛然抽回手,牢牢捂住手上的白玉凤戒。 杨文琴怒骂道,你也忒不知足了!既拿了银子还不快滚! 寡fù双眉一挑,也翻了脸,把银子伸到杨文琴脸上道,儿子可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ròu,拿你们些许银子,便让给你们做便宜儿子。天底下有这么赔钱的买卖么?冷哼一声道,要戒指还是要儿子,随你们挑。就怕被一脚踢出沈府,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不是我。 沈夫人浑身一哆嗦,不敢再犹豫,含着泪褪下戒指递给寡fù。寡fù眉开眼笑地戴在自己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着衬手,却不知死到临头。 这个女人的贪心永远也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6 章 不了。留着她,始终是个祸害。想到这儿,杨文琴把心一横,冲上去,猛然掐住寡fù的脖子。寡fù激烈地反抗,抓伤了杨文琴的手脸。杨文琴恶狠狠瞪着眼睛紧掐不放,对吓呆了沈夫人和秋痕喝道,还不快过来摁住她。沈夫人和秋痕苍白着脸僵了一会儿,齐齐扑上来,摁住寡fù的手脚。 寡fù已如刀俎上的鱼ròu。 她徒劳地握紧拳头,脸上渐渐紫涨,最终停止了呼吸。 三个人还死死地按住寡fù,半天才回过神来。沈夫人想拿下戒指,无奈寡fù的拳头紧紧握着,怎么也掰不开。就像寡fù还没死,仍然在肯她较劲儿。沈夫人惊得手脚冰凉,不敢再要戒指。 杨文琴看着寡fù翻白的眼睛,颤抖着对同样惊魂难定的沈夫人道,姐姐,我这都是为了你。看着沈夫人的脸苍白得不能再苍白,她的心里又闪过一丝快慰。 从那天起,宁国寺后的树林里埋下了一具尸体。 再后来的事就不值一提了。 沈夫人吓昏了头,总说那寡fù的鬼魂纠缠着她,又不敢对旁人说,就这样生生把自己吓死了。什么鬼啊神的,杨文琴才不信。她只信自己这双手,什么都得靠这双手夺过来。 杨文琴不再犹豫,直直掐上秋痕的脖子。 秋痕很快憋得脸上充血。可她一点也不挣扎,冷冷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真的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疯么? 杨文琴看着秋痕毫无畏惧的双眼,看到有一丝嘲讽闪过,手上一滞。 那一晚,秋痕又向杨文琴讨银子替爹还债。 已是新夫人的杨文琴愕然道,一千两! 秋痕羞愧难当,跪在杨文琴面前哭道,秋痕自知没脸再见小姐,小姐几次三番的拿银子给我爹还债。我也恨怎么有这样不知羞耻的爹,可……可要是拿不出银子来,他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说着,膝行上前拉住杨文琴道,小姐,除了您,我再没人可求了。 杨文琴为难地转过身去道,不是我不帮你,我有的上几回都给了你,连老爷那儿都替你讨过。谁晓得你爹非但不悔改,反而越欠越多。一千两,岂是小数目!叹了一口气,推开秋痕道,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这回,真帮不了你了。说完,任凭秋痕在身后苦苦哀求,自己先进里屋去了。 秋痕跪了一个时辰,也不见里面有动静,终于死了心。她失魂落魄走回屋里,心里五味杂陈。不管她再怎么气老父不争气,那毕竟是她的生身父亲,纵有千般不是,也不能随他丢了xìng命。可是,她不过一个丫环,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一千两,就是剥皮卖骨也凑不来。 秋痕越想越心焦。忽然,她想起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可以抵债。 忍耐到半夜,等其她丫环都睡下了,秋痕带上平时修整花草用的小铲,悄悄地溜出沈府,跑到宁国寺的小树林。 三十八 那晚月亮也没出来,四周黑糊糊的。茂密的枝叶繁复jiāo错,不时随着冷风哗啦啦地刮一气。秋痕惊得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好几次挖错了地方,手都磨破了。秋痕又急又怕,再找不到,天就就要亮了。正想着,一铲下去,立刻窜出一股腐臭,直呛入五内。 秋痕干呕一声,连忙捂住口鼻。是这里了。连忙频频挥动铲子。 腐臭的气味儿越来越浓烈,不久,铲子硌到一块硬物。秋痕一边继续用铲子松土,一边用手拨开浮土。很快,白骨的双手和躯干部分暴露出来,其中的一只手套着一只白玉凤戒。 时隔一年多,风流的俏寡fù只剩白骨一堆。 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秋痕欣喜若狂,再也顾不上害怕,抓起白骨人手,便要拿戒指。可却不知为什么,急急拿不下来。 秋痕满头大汗。一咬牙,一手抓牢白骨的手腕,一手捏紧戒指,拿出吃nǎi的力气一拔。 就在这时。 白骨人手忽然一张,铁钳也似将秋痕的手紧紧抓住。秋痕倒抽一口凉气,双眼瞪得铜铃一般,正看见整具骷髅翻身坐起,身上的一层薄土籁籁掉落。它动了动下颌,嘴里黑洞洞的,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停了一会儿,另一只手鹰爪一样袭来,捏住秋痕的脖子。 秋痕早已魂飞魄散,任由骷髅的手越收越紧,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命悬一线之际,一声雄鸡唱晓,东方已现鱼肚白。 骷髅突然失去生命一般,颓然倒下。 再醒来,已日上三竿,秋痕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有对眼前这具骷髅的畏惧。她把骷髅埋回土里,拜了又拜,疯疯颠颠地跑出树林。从此再也不敢拿它的戒指。 秋痕不顾xìng命仍攥在杨文琴手里,用力地扬起头,一字一字地道,知道了么,世上真的有鬼,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杨文琴心底一凉,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只一瞬,便更用力地掐紧秋痕,恶狠狠地道,如果真有,你就来找我偿命吧!说完,猛一使力。 秋痕金鱼一样鼓出双眼,嘴边带着诡异地笑歪过头去。她的眼睛始终看着杨文琴。 杨文琴浑身冷汗,粗喘不已,怔怔地维持着掐住秋痕的姿势。 不期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刚刚结束掉一条人命,这一声再寻常不过的声响几乎吓掉杨文琴半条命。她缩紧肩膀猛然转身,看到来人冷笑着一步一踱走进来,走到自己面前。 杨文琴难以置信地瞪视近在咫尺的容颜,心里真正涌起恐惧,退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她声音发颤地道,老……老爷。她虽然心冷肠硬,总还指望在良人面前有最后一点儿好处。哪怕伪善也好。可是现在……杨文琴一阵痛苦。 沈大善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死去的秋痕,说,你的手脚还真快。也好,现在除了你我,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沈原的身世。顿了顿,yīn沉沉地补道,还有沈原的死。 杨文琴自嘲地笑道,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也知道。 沈大善人忽然转头,yīn鸷的眼神让杨文琴打了个冷颤。他威胁道,我告诉你,你别想动他一根儿寒毛。 杨文琴疑窦丛生。心想,你连他的亲爹都杀了,这会儿却又舍不得他了。这唱的是哪一出呐。转念一想,也罢,沈慈那时候才多大,走路都不稳呢,一定不记得了。 沈大善人也这样以为。可惜他们都错了。沈慈一直都记得。这段记忆只是在他的脑海中沉睡,用漫长的时间缓缓苏醒,很快,就会完全醒来。 沉默了一会儿,杨文琴问,老爷,你怎么会来这里? 沈大善人轻蔑地道,你以为沈忠真的老了么? 杨文琴霎时明白过来。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她知道沈忠一定就在外面。 沈大善人冷冰冰地道,我生平最恨女人自作聪明。有过一次,就决不会再有第二次。 老爷,您一直让沈忠监视我。杨文琴白着脸了然地道,旋即微微一笑。看来,这些年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您的眼里。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急着出手,等您回来自个儿cāo办才对。 沈大善人默然不语,眼里是露骨的厌恶。 被自己倚仗终身的丈夫如此对待,杨文琴的心还是刺痛了一下。忍不住也想让他刺痛一回,便笑道,老爷不会只记挂我一个吧? 沈大善人讥讽地笑道,要说聪明,玉娇和珍晴都不输你,不过一个安守本分,一个xìng情中人,都不会使计弄谋横生是非。至于月红?摇头笑道,假精明真蠢材罢了!我岂会放着恶狗不拴,倒要去捉一条掀不起风浪的泥鳅? 杨文琴脸上青红jiāo错,太阳穴突突地跳。哧笑一声道,即便是恶狗,也只对旁人恶,对主人还是忠贞不二,泥鳅呢?东钻西钻,野到旁的泥鳅那儿好上了,险些不回窝儿也不知道。 沈大善人脸色遽变,瞪着杨文琴道,这话什么意思? 杨文琴舒服了几分,掩口笑道,您怎么问我呢,您连恶狗都看得住,怎么反让一条泥鳅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快活悠悠。说到这儿,凑到沈大善人面前故作小心道,当心,几时给您生出条野泥鳅来。 这一回换作沈大善人脸上青红jiāo错。 杨文琴畅快淋漓地笑着抱起黑猫,拿出一贯的雍容华贵走去开门。沈忠佝偻着背在门外给她行礼,她和颜悦色地看了一眼,扬长而去。屋中的死人已不必她再cāo心,自会有人收拾得妥妥贴贴。她也不必怕沈大善人为难自己。她和他虽无情义却有名分。就是这名分将他们牢牢地缚在一起,一荣皆荣,一损俱损 三十九沈慈满头大汗地回到自己房里。 归晴见他眉头紧皱,递上凉茶问,怎么样,秋痕过得不好么? 沈慈喝了几口茶,舒坦了些,摇头道,真怪了。这才跟她表哥走了几日,我今日再去,只剩空落落几间房子。乡里说,他家一夜之间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啊?归晴想了想,道,这事儿透着点儿古怪啊。 沈慈苦道,我也觉得蹊跷。可是找不到人,还能怎么办? 两个人正在伤脑筋,一个小丫环进来禀报柳静嘉醒了。沈慈和归晴相视同笑,急忙赶去看柳静嘉。 柳静嘉脸白得吓人,眼睛肿得不象话,两手紧紧握着什么。虽然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但已经没有流泪。对于她来说,再多的眼泪,也流不尽心底的伤痛。所以有没有泪,已经无所谓。 母子连心。沈慈见母亲神伤形消,就像心窝上被人扎了一刀,紧跑上前握住柳静嘉的手喊了一声,娘。 柳静嘉全然不理。 沈慈劝道,娘,你别难过,爷爷不是说那不是我爹么? 柳静嘉微微睁开眼睛。她当然也想相信不是沈原,可是谁能给她一个实实在在的凭证。 不想再多说什么,柳静嘉只仔细抚摩手里的白玉凤戒。自从沈原找回凤戒,就给了她,她每时每刻都带在身上。现在,这更是她寄托哀思的遗物。 沈慈却不认得。恰巧珍晴带着雪霁过来看望柳静嘉,一眼瞧见,便解释给沈慈听,末了道,当年,你爹好不容易找回丢失多年的凤戒。全家还没高兴几天,他便不见了,连带老爷刚传给他的龙戒也没了。唉,这对龙凤仿佛注定不能相聚。 沈慈疑惑地问,这龙凤戒指既然是沈家的传家宝,为什么从来没听爷爷提起过? 老爷别提有多牵挂你爹了。当年你爹突然没了下落,老爷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哪里还会再提伤心事儿。不过,等你再大些能继承家业了,老爷迟早还得告诉你。 这么说,我爹不见的时候,龙戒他还戴着? 应该是吧,传了戒指后,你爹一直戴在手上。 沈慈忽然长舒一口气,高兴地对柳静嘉道,娘,你听见没有,那具白骨多半不是我爹。也不管柳静嘉听没听进去,自顾自地道,我去衙门时,看那白骨身上并没有什么戒指。 归晴皱眉道,这也难说,沈家的传家宝自然十分值钱,谋财害命也不…… 你胡说什么!珍晴慌忙喝断。 归晴自觉失言。这里人多口杂,传到老爷耳里,忠伯那里一顿好打。 沈慈是不把这种晦气话放在心上的,仍高兴地道,不会是谋财害命,衙门里早就定了的。那具白骨身上还有好些银票,要是谋财,怎么不一起拿去。戒指不能立时当银子使,还得小心翼翼地拿去典卖,银票可要方便得多。没理由挑了费事儿的不要稳当的吧?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之前沈大善人的强命只让大家嘴上乖巧,其实心里越发往坏处想。 这会儿,连柳静嘉的双眼也似乎有了点儿神采。 不多时,杨文琴等人也得知柳静嘉醒来,纷纷来探望。看见柳静嘉肯吃东西了,也都说笑起来。笼罩整个沈府多日的秋云惨雾似乎开始渐渐消退。 这时,沈大善人来了。众人纷纷问安行礼。 沈大善人看了一圈儿,笑着坐下道,静嘉看来已无大碍,恰巧大家伙儿都在,我正有事儿要一起商量。慈儿过年就十八了,是时候给他讨个媳fù儿了。 沈慈心一沉,急忙转头看身旁的归晴。归晴已然白了脸,双手绞得死紧。便全然不顾杨文琴李玉娇等人笑吟吟地附和,想也不想地道,爷爷,我不成亲。 什么!沈大善人本来正高高兴兴地和妻妾们商讨哪家千金合适,沈慈这一语不啻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沈慈只心急归晴难过,哪里管得了察言观色,一股脑地冲口而出,我才不要什么千金万金,我就要…… 就要陪着你爷爷,是吧?一直沉默的珍晴突然chā嘴,笑着走上去背对其他人拉住沈慈,使了个眼色。 沈慈霎时明白自己鲁莽了,白着脸硬忍下卡在喉咙的话。 珍晴抚慰地拍拍沈慈,又看了看眼里隐含泪光的归晴,转头对沈大善人笑道,老爷,您真没白疼这个孙儿,都说有了媳fù儿忘了娘,您孙儿可是宁要爷爷不要美娇娘。她岂不知沈慈就要归晴一个,可沈大善人小事儿都依沈慈,嫁娶大事儿却不可能听之任之。要是当众撕开了脸,最后吃亏的还是一双小儿女。 沈大善人哈哈大笑,说,傻孩子。你又不是女儿家要嫁出去,咱们是娶进来,你还是爷爷的乖孙儿啊。 珍晴笑道,可不是。不过慈儿既有这份儿孝心,您何不暂且依了他。反正明年也才十八,再晚个两三年也无妨。说不定到时,他自己有了心上人,吵着闹着要娶媳fù儿呢! 哦?那才好。沈大善人走到沈慈面前笑道,等你有了心上人,一定告诉爷爷,爷爷立刻给你娶进门儿。 真的?沈慈心念一动,惊喜道,只要是我欢喜的,爷爷就一定同意? 那是自然!我孙儿看上的,还能有错? 沈慈欣喜若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7 章 ,差一点就把归晴两字脱口而出。看见珍晴在一旁偷偷摆手,好不容易才压下冲动。 今晚,沈大善人在珍晴房里过夜。 沈大善人看几个丫环忙进忙出,问,雪霁不在? 珍晴回道,昨儿个陈三回家了。他两三个月才能回一趟,夫妻两个一年到头聚少离多,所以但凡陈三儿回来,我都让雪霁不必进府。 四十沈大善人点点头,又问,他们夫fù相处可好? 珍晴笑道,听雪霁说,陈三儿对她倒还上心,对两个孩子也好,只是不大跟她说话。 那便好了,沈大善人抹完脸道,女人家就该相夫教子,别的也别多问了。 珍晴但笑不语。 待丫环熄灯退下,两人同枕夜话。 老爷,你今儿突然提起给慈儿找门亲事,可是心里有挑好的了? 沈大善人呵呵笑道,倒也没有特别入眼的。不过这些日子一些老朋友总在旁敲侧击,或是为自家女孩儿,或是承别人人情。 也是。慈儿人品样貌,何患无妻。不过…… 不过什么? 珍晴莞尔道,也没什么。就是慈儿xìng子倔得很,不是他自个儿认准的,即便一时听从媒妁之言祖父之命,要是他不喜欢恐怕一辈子都不畅快了。 沈大善人不以为意道,我道你担心什么。沈家只有这一线血脉,自然不能委屈了慈儿。只要他看上眼,官家千金我也给他娶进门儿。 见沈大善人完全想反了,珍晴只得苦笑道,若是慈儿喜欢的,既不是名门淑媛也不是富家小姐呢? 沈大善人一怔,说,要是小家碧玉,只要知书达理也无妨。 若是……珍晴小心地问,连小家碧玉也说不上呢? 沈大善人转头看珍晴,正色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珍晴被看得有些心虚,看着帐顶道,我能想说什么,不过胡乱想想罢了。好些戏里不都是有钱有势的少爷公子喜欢上贫贱女子,或是丫环使女,或是娼优戏子,两个人海誓山盟好不深情,却被老爷夫人棒打鸳鸯生离死别。 沈大善人拍拍珍晴的手道,你也真是胡思乱想了。只要慈儿把媳fù儿娶好,他喜欢谁就是谁,娶进门儿来做小也好,养在外面也罢,我都不管。 即是说,似她和归晴这等人,只有被寻开心的份儿,做正经媳fù儿是不配了。珍晴冷笑一声,倏地翻过身去。 沈大善人也不恼,没事儿人一样睡了。宠归宠她,再心高气傲也不能忘了自个儿身份。 两个月后。 丁月红在灯下坐立难安,频频向门口张望。 忽然一阵恶心,丁月红捂住嘴,反复了几次终于平顺下去。她含笑轻抚仍然平坦的小腹,笑意渐渐扩大。 这时,门开了。大丫环带着她要等的人急忙走进来。丁月红喜出望外,朝大丫环努努嘴,大丫环便心领神会地出去了。 李家小五白着脸,既不问安也不行礼,半死不活一样傻站着,仿佛随时会一口气上不来。 丁月红嗤笑一声。她自己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痛快,不屑,伤心?总之一定有高兴。她掏出帕子帮小五仔细地擦汗,小五却被dú蜂蜇到一样猛然一缩。她咬牙笑道,事到如今,你已经和我撇不清了,你只能带我走。 小五惊恐地看丁月红,半晌才梦呓一般地问,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回回都要吃yào的么? 是啊,可是我还是有了。连老天都要把我和你牢牢地拴在一起。老娘活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又怀上一个,这回说什么也要把他生下来。丁月红眼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小五知道还有一个解决的办法。把孩子拿掉。可他说不出口。是丁月红纠缠了他十几年,让他生不如死,但归根结底这个女人也为他虚耗了十几年的青春。如今她有的,更是他的骨ròu。同情也罢,无奈也好,他已经没有余地再和丁月红计较前因后果。 人活一世,不能总窝窝囊囊。 小五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好,我带你走。 丁月红万分惊喜。她没有想到,小五竟会一口答应。她情不自禁地抱住小五,久违的眼泪汹涌而出。 小五既不安抚也不推开,任由她哭个痛快。 哭了一气,丁月红放开小五,从箱笼里翻出一个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东西还是上回收拾好的,心情却已完全不同。丁月红笑着抹掉眼泪,拉住小五道,走,咱们这就走。这个牢笼一样的地方,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小五吃了一吓,心想岂能说走就走,诺大一个沈府丢了一位nǎinǎi还不翻了天。要走也须周详计划。然而丁月红恁地心急,根本不容他多说一个字,拉着他就往门边走。 吱呀一声开了门。丁月红抬头一看,才跨出的脚便又缩了回去,面如白纸地倒撞在小五肩上。小五的脸也在一瞬间失去血色。 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黑压压一群人。沈大善人铁青着脸站在中间儿,旁边是不改一脸和善笑容的杨文琴。 杨文琴柔声问,都快三更天了,三妹心急火燎地是要去哪儿啊?而后仿佛才看到小五一样惊道,哟,小李裁缝也在,这么晚了,还给三妹做衣裳呐? 一直没开口的沈大善人面色越发yīn沉。丁月红粗粗一扫,心里咯噔一声响,除了自己房里的人,其余都是沈大善人和杨文琴身边的亲信。她的大丫环正低头在后面抖着,丁月红又怨又恨,冲上去揪出大丫环没头没脸地连掐带抓,尖利指甲出手就见血痕。口里不停地怒骂,没用的东西,把个风都不会,老娘真被你害死了! 大丫环也不讨饶,哭着任她打。 沈大善人面露不耐,冷哼一声径直走进房里。沈忠立刻上前一把扶领拖开还在撒泼使浑的丁月红,皮笑ròu不笑地道,三nǎinǎi,您是时候该歇歇了,老爷大nǎinǎi都在里面等您回话呢!说罢重重一搡,丁月红直直撞在呆立房中的小五身上。两人一起摔倒。 四十一沈忠冷冷一扫院里的丫环小厮道,都去睡吧,好好儿的睡,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看的不要看,最好不该说的也别胡说八道。 看着丫环小厮们忙不迭地散去,沈忠也进屋关好门。 沈大善人看着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地两人道,月红,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你们姐妹四个中,竟然你的胆子最大。小五,你也大出我的意料。平时看你话也说不周全,却原来坏在骨子里。呵呵笑了几声,道,人不可貌相啊!你们说,这事儿该怎么了? 小五又羞又愧,一个字儿也说不出。 丁月红明白大势已去,看看小五着实不忍。哀求道,老爷,是我不守fù道,要杀要剐月红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求老爷发发慈悲,饶了小五,他实在是被我逼的。 低垂着脸的小五浑身一颤。 沈大善人颊上肌ròu一抽搐,低笑道,你倒舍得死?老爷我还替你心疼肚子里的孽种呢。 丁月红倒抽一口气,大张着双眼看沈大善人。她只道他们是来捉破jiān情的,竟然连她有喜都知道了。他们究竟还知道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沈大善人哼笑几声,说,月红啊月红,你什么都被你大姐摸得清清楚楚,你自个儿竟还被蒙在鼓里,真是蠢得可怜啊! 杨文琴似乎对丈夫挑明自己很无奈,懒散地道,月红你也不能怨我。怨只怨你平日里待人太刻薄,你若有玉娇珍晴一半厚道,你房里的丫环也不肯给我通风报信儿。 丁月红霎时浑身冰凉。僵了一会儿,突然暴跳起来,像一头狂怒的豹子冲向杨文琴,才几步就被沈忠等人一拥而上压死在地上。她拼尽全力地挣扎怒骂,杨文琴,你这个杀千刀的。这么多年了,害死了我那未出世的孩儿和紫烟不够,还在处心积虑地害我!转而对沈大善人喊道,老爷,你可晓得,当年根本是她暗地里推了我一把,才把咱们那已经成形的儿子摔没了的。还有紫烟。她知道您看上了紫烟,迟早要娶进门儿做小,嫉恨得要命,才趁您不在家把她逼死了!这个女人根本见不得别人侍候您,她哪时哪刻不想我和玉娇珍晴死?只可惜我们比紫烟命好,不是她手里的丫环,不然也早死得干干净净。 杨文琴脸越涨越红,拍桌怒喝道,沈忠,你是干什么吃的,由得她在老爷面前乱嚼舌头! 沈忠嘴上道,大nǎinǎi息怒。手上却仍只是按住丁月红,看向沈大善人。 沈大善人面无表情,眼神yīn郁。 杨文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笑一声,稳住心神道,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此话不假。何况你丁月红比兔子能咬多了,红口白牙,尖利利地想朝我心窝子上咬一口。当年明明是你自个儿不小心滑了一跤,我恰在你身旁想伸手拉住你。不料你却反咬一口,硬是哭哭啼啼逢人便说我推你。要不是那天下人们都瞧得真真儿的,我真是百口莫辩。为这事儿,老爷没少责骂你。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不仅还惦念着这事儿,连紫烟的死都算到我头上了。没错,是我请老爷过来的。你因此就恨上了我,知道自个儿过不了这一关,就想把我拖上做垫背! 丁月红挣起来朝杨文琴啐了一口,怒骂道,少把自己说得清清白白的,老娘再不如你,难道是推是拉还分不清么?你说紫烟偷你房里的东西,自觉脸上无光才投井自尽。她一个得老爷宠爱,就要做nǎinǎi的人,以后有的是福分穿金戴银,犯得着赶在这当口儿偷你的东西?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只恨人人都被你迷了眼睛,把你当菩萨一样地供着,怎知你坏事做尽。只有我,因那苦命的孩儿心里才明镜似的。说到伤心处,低头大哭了一气,又扬首骂道,就你那付蛇蝎心肠,扔给狗都不吃。我虽打骂我手上的丫环,可也只是让她们皮ròu受苦,怎比得上你,捏死条人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转向沈大善人哭道,老爷……老爷……您可要信我,万万不能再信这老娼fù。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月红自知这回对不住您,不敢跟您讨活路,说这些只是想替小五跟您讨个恩惠。 听见丁月红再次为自己求情,小五愈加吃惊。他转头看边骂边竭力挣扎的丁月红,头发散了,簪子掉了,一张脸涕泪模糊,哪里还是那个风华绝艳的三nǎinǎi。心里不由一阵凄凉,再也恨不起她来。 杨文琴哼了一声,嘲讽地道,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自己当然清楚。我从来不记得有你说的那档子事儿。你既比我还清楚,拿出凭证来啊!心里冷笑道,你要是能拿出凭证,你就不是丁月红,我也不是杨文琴了。 丁月红一下子被戳中软肋,瘫了下去。须臾又挣起来,咬牙切齿地道,老娘要是有一星半点的凭证,你还能逍遥到现在!杨文琴,你真是连下三烂的戏子都不如。戏子还有卸妆下台的时候,你却年年月月时时刻刻都在演戏给人看!你就演到yīn曹地府去吧,看看牛头马面信不信你,看看十殿阎王信不信你! 够了。沈大善人冷着脸低喝,真是越说越没谱儿了。 沈忠立刻掏出帕子塞住丁月红的嘴。 沈大善人缓缓踱到丁月红和小五的面前。丁月红一直挣扎不休,小五却好像置身事外。哼,他怎么能容许他这般从容。而丁月红,她一心求死,他反而不想让她死了。 月红啊,沈大善人不紧不慢地说,不管怎样,你也侍候了我二十几年。常言道,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再者你现在一身二命,我怎么忍心要你死。 四十二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的丁月红突然又看到了希望,苦于嘴里塞了帕子,只有呜呜叫着殷切地看沈大善人。小五也不敢相信地抬头。 沈大善人却长叹了一口气,丁月红小五霎时又惊恐起来。他一脸为难道,可是你又再三恳求我放了小五。唉,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儿,总要有人来给个jiāo待。否则,我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沈家还怎么在青柳镇立足! 丁月红小五双双白了脸。小五看看丁月红,紧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眼,坚定地道,沈老爷的意思我明白。难得沈老爷一片善心,不计较三nǎinǎi和她肚里的……孽种。要jiāo待的话,就让我来吧! 丁月红瞪大了眼睛,扑向小五,却被身后的下人一把摁死在地上。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对小五拼命摇头,可是小五只平静地看着沈大善人。 沈大善人忽然有丝恼火,冷笑道,好,好,这般不怕死,真不枉三nǎinǎi疼你一场。厉声吩咐沈忠道,去,拿牵机引来。 沈忠领命而去。杨文琴乍闻牵机引,也不禁手上发颤。 沈大善人和气地问小五,知道什么是牵机引么? 小五沉默地摇摇头。 哦,沈大善人背着手走了几步,又问,知道李后主么? 小五点点头。 那你知道李后主是怎么死的? 小五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地道,知道。李后主是被宋太宗赐dú而死。 那就好办了。李后主喝的,就是牵机引。据说,喝下牵机引,开始不觉得怎样,渐渐地就会痛得无以复加,不仅双手握拳,脚趾也蜷曲起来,身体或是前俯或是后仰,直到碰到双足。所以才叫牵机引。当然,我这个牵机引比不得宋太宗的,不过也是我苦心配制的,应该差不了多少。 小五连嘴唇都已发白,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抖。沈大善人心里的恼火终于消减了几分,微勾起一丝冷笑坐了回去。 很快,沈忠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精致小瓶。 沈大善人使了个眼色,沈忠便把小瓶jiāo到小五手上。丁月红突然发狂似地扭动,呜呜啊啊涕泪纵横。小五静默地拿着小瓶,忽而一笑。他算什么东西,能和李后主同样下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8 章 也不白活这三十年了。旋即拔了软塞,一仰而尽。 丁月红顿时停止了所有的挣扎,面如死灰地仍凭下人将她的脸按到地上。她含泪看着小五垂下手。小瓶滚落在地,骨碌碌翻了几圈,颤巍巍滴出一滴残液。 沈大善人冷声吩咐,来人啊,送李裁缝出府。 小五淡淡笑道,不必了,该去哪里,我知道。 说完缓缓起身,轻飘飘地向外走去。 夜已经深了,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个摇dàng。他想,他不能回家,做了这样不知廉耻的事,回去只会给父母兄长带来羞辱。离开这里吧,离开青柳镇。 他就这样无魂无魄地飘dàng出青柳镇,一直一直往前走。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冷,只是身上渐渐痛起来。冷汗越来越多,直到他再也支援不住,扑倒在地。全身不能抑制地痉挛。 这样的痛,却只让他满足地笑起来。 活着太不容易,何乐而不死? 只等双眼一闭,便可万事空。 眼睁睁地看小五离去,丁月红万念成灰。她不闻不问不动。不知何时,她突然被人拖起来,捏着下颌灌东西。 丁月红呛了一口,又苦又涩,是黑糊糊的yào汁。登时惊得寒毛倒竖,死命摇头躲开步步紧逼的yào汁。黑色的苦水不时泼撒出来,更让丁月红狼狈不堪。 她大叫道,老爷,您说饶过我的,老爷饶命。 沈大善人冷笑道,怎么,刚才口口声声要死,现在又舍不得了? 丁月红又羞又恨,哭着道,小五已经喝了您的dúyào,您不能出尔反尔。 沈大善人嗤笑道,我当然会饶了你,君子一诺千金么。不过这yào可不是什么dúyào,只是打胎yào罢了。 丁月红惊得呆住。 我只说饶了你,沈大善人双眼yīn沉地接着道,可没说会饶了你肚子里的孽种。来啊,给我灌下去! 丁月红不肯张嘴,沈忠便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将瓷碗边沿硬塞进她嘴里,划破了嘴唇,磕到了牙齿,苦涩的yào汁连同腥咸的血一起灌进口鼻。 下人们终于松了手。丁月红趴在地上不停地咳。此刻的她,再没有了飞扬跋扈,凄惨得像一条垂死的母狗。杨文琴默默看着,嘴角不经意间向上弯起:丁月红,你说得非常对,我杨文琴,的确见不得别人碰我的丈夫。不过,你撑到现在才让我抓到把柄,倒真出乎我的意外。 沈大善人起身道,沈忠,三nǎinǎi突然得了重病,这病不能见光,更不能见风,你可要着人用心侍候。 沈忠垂着眼睛应道,是,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大善人便和杨文琴要走。丁月红爬过去,一把抓住沈大善人的衣摆哀求道,老爷,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沈大善人看了一眼,扯回衣摆,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房里,沈大善人屏退所有丫环。 他还没有睡意。紫烟怎么死的,他并不在意。一个丫环,哪门哪户没死过?可丁月红说当年是杨文琴推了她,才摔没了孩子。二十多年前她这么说,他一点儿也不信,二十多年后她还这么说,由不得他不信。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杨文琴的真面目。 他从箱笼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檀木箱,又从袖里掏出一枚钥匙。开了锁,缓缓打开檀木箱,取出一枚莹白如雪的戒指,戒面儿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龙头。 四十三沈大善人细细抚摩观赏,若不是为这传家宝,他一辈子都被杨文琴蒙住也不一定。 沈慈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天已初亮。 归晴提了洗脸的热水和茶水刚进来,就看见沈慈满头大汗地坐在床头。慌忙放好水,过来道,本想让你多睡会儿,怎知就这么点儿功夫又做噩梦了,早知道,还不如叫醒你算了。 沈慈苦笑道,这梦越做越不靠谱儿了。 嗯?归晴一边绞帕子,一边问,这一回又多梦了些什么? 满面是血的男人像以前一样向他伸出手叫他不要看。这一次,他看到男人的手上戴着一只白玉龙戒。不过沈慈并没有告诉归晴,他在梦里叫男人是爹。 归晴吃了一吓,道,白玉龙戒?你梦到的难道是少爷? 沈慈一阵心悸。转而又为自己的心悸惶恐。其实他在心里早已怀疑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可是…… 不要胡说,沈慈勉强笑了笑,上次不是告诉你,我梦到的这个人,是我去衙门看骷髅时,一时眼花看到的么?想必那时候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梦到。还有龙凤本来就是很常见的饰纹,我就是再梦见一只凤戒也不奇怪。梦中之事岂可当真。 归晴半晌默然无语。忽然拉住沈慈道,要不然,就是那骷髅在向你显灵,所以才会一次次入你的梦。 沈慈怔了怔。 归晴更急切了,认真地道,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不如什么时候抽空儿去拜拜它,就算不求它再缠着你,好歹也当可怜它死得极冤吧。 沈慈一点不怕鬼缠身,他自认行得正坐得直。但极冤两个字真真打动了他。而且,万一那人真的是……不,不会的。 沈慈犹豫了一会儿,对归晴笑道,好吧,什么时候我去给他烧炷香。不过,他的尸骨还在衙门,那里我不能去。爷爷知道了,非气得七窍生烟不可。我们悄悄地去宁国寺后的小树林拜他。这就要靠你带路了。 归晴松了口气,高兴地点点头。 柳静嘉侧卧在床上,紧捏着戴有白玉凤戒的手指。自打她从昏迷中醒来,就没放开过这戒指。 她原以为那白骨必定是沈原无疑,因为它手上有她亲手绣的荷包。可那天听了沈慈的话,又觉得确有几分道理。如果它不是沈原的话,为什么荷包会在它手中,到死也紧紧抓住? 想着想着,眼里又开始有泪,胸口一阵阵绞痛,激出一身冷汗。 柳静嘉伏在枕上,一手紧握在胸前,一手揪紧了帕子,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几分疼痛。然而她心里知道,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可是……她不能就这样死去,至少也要知道沈原究竟是死是活! 谁能给她答案? 越想胸口疼得越厉害,她完全明白这是心病,但还是不能不想。突然喉间涌起一股腥甜,柳静嘉嘴一张,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闪过一片黑色,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模糊。 朦胧间,目光所及之处现出一双女人的脚,身上也被人晃动起来。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少nǎinǎi,您快醒醒。不停地叫她。 柳静嘉胸口疼得晕晕乎乎,连眼皮都重得像注过水银。勉力抬眼看去,却是秋痕站在面前,一脸焦急地看她。 柳静嘉吃了一惊,眼睛又睁大几分,果然是秋痕。疑惑地问,你不是随你表哥一家搬走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秋痕哭道,少nǎinǎi,这些事儿您就别管了。总归是我年轻时作下的业障,如今遭报应了。 柳静嘉挣扎着撑起身问,报应?你说的话我越发不懂了。 秋痕连忙扶住柳静嘉,劝阻道,少nǎinǎi,您身子不好,还是躺着的好。 柳静嘉摇摇头,一把抓出秋痕的手,急切地问,秋痕……秋痕,你告诉我,那天你带我去挖出的白骨……那副男人的白骨,究竟是谁?问得太急,胸口剧痛起来,咳了几声就像要从里面裂开一样。 秋痕不忍道,少nǎinǎi,这事儿本来不该跟您提。该我自己去了结了老爷和小姐才对。可做人时真不晓得,做了鬼才明白,那黑猫好生厉害。别说碰小姐一根儿头发,就是离她近些,也要被那黑猫治得火燎一样疼。更别提老爷了,他身上也不知背了多少条血债,满身的恶气逼得我一丈开外就浑身打抖。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小少爷,可小少爷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又和老爷祖孙情深,就算我肯告诉他,他也未必肯信。所以才来……渐渐说不下去,抽泣不已。 柳静嘉哪有心思听这些,只急着问,那副白骨究竟是谁,你倒是说呀! 秋痕犹豫了一会儿,大哭道,少nǎinǎi,它是谁我早就告诉你了啊! 柳静嘉只觉晴天一记霹雳,zhà得眼花耳鸣,脑子里轰隆作响。半天才因胸口绞痛醒过神来,木呆呆地道,不……不是沈原……沈原的手上有白玉龙戒,是我亲眼看他戴着出门儿的……那副白骨身上根本就没有戒指……也是我亲眼看见的……不觉潸然泪下,对秋痕哀哀地道,它不是沈原……它根本没有戒指,你也看见的…… 少nǎinǎi,您可要撑住啊,他真的是少爷。戒指没有了,是因为被人拿走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龙戒在哪儿。秋痕拿出一把钥匙,放入柳静嘉手里,一起握紧道,今早老爷走得急,钥匙掉了也不知道,我便捡了来。仔细告知柳静嘉檀木箱的事,而后既忧且急地道,少nǎinǎi,你要去便快去,迟了恐怕老爷察觉。秋痕无用,只能帮你微末之处。而且我在人世逗留太久,不能再留了。少nǎinǎi,你要保重! 四十四说完转身便走,柳静嘉伸手一抓扑空,翻身滚下床。跌得浑身一震,耳边突然响起乱糟糟一片哭喊,好几双手来搀她。 柳静嘉气短头昏,勉强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房里的丫环们不知何时一起冲了进来,正一个个哭丧着脸不停地叫少nǎinǎi,看见她醒来,都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哭得厉害。 柳静嘉怔了一会儿。方才恐怕只是自己一时神智不清。 大丫环扶她倚在床头,道,少nǎinǎi,您可吓坏我们了。一进来就看您在床上闭着眼双手乱舞,嘴里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眼瞧见柳静嘉的帕子上一滩血红,霎时呆住,稍顷转头大哭道,快去,请老爷和小少爷回来! 柳静嘉抬手要拦,只听当的一声,帕子里掉出一把钥匙。 众人都一怔,只有柳静嘉脸色惨白。得令的小丫环还要走,柳静嘉喝道,回来!声音之厉,吓得众人一跳。 柳静嘉却已顾不上这些,一掀被子,捡起钥匙就走。走了两三步,转身喝命道,去,告诉忠伯我吐血了,叫忠伯去请老爷小少爷回来。 只有把忠伯调开,她才有可能进到沈大善人房里。 小丫环吓得一抖,连忙跑去传信儿。众丫环面面相觑,都是第一次知道柳静嘉发起怒来也能叫人不寒而栗。 柳静嘉一路把钥匙紧紧捏在手心里,等成功进到沈大善房里时,钥匙上裹了一层水淋淋的汗。有了秋痕的话,很快就找到藏在箱笼里的檀木箱。 捧出檀木箱,柳静嘉的手不能抑制地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chā入锁中。脆声一响,锁便开了。她慢慢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只白玉龙戒。 她取下手上的凤戒,将两只戒指放在一起。同样的质地,同样的雕工。再眼拙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一对。 这本应随着沈原一起消失的龙戒竟然在沈大善人手里。为什么会在沈大善人手里? 柳静嘉死咬着嘴唇,全部的感觉只剩下痛和恨。 就在这时,门哐啷一声大开,传来一道令她恨之入骨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转头看去,不是沈大善人还会是谁。 沈大善人一眼瞥见柳静嘉手上的龙凤双戒,神色大变,立时转身关上门。他到铺上不久就发现天天放在身上的那把钥匙不见,急忙回头的路上正好碰见沈忠。他当时就觉得奇怪,传信儿这种小事儿本不该沈忠来的,却听沈忠说是少nǎinǎi吩咐一定要他来传话。他更觉得怪了。忙不迭地赶回,竟然真与她撞个正着。 柳静嘉浑身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恨。她把龙戒伸到沈大善人的眼前,一字一缓地道,是你杀死了沈原。 沈大善人脸色yīn沉,缓缓吐出一个对字。 柳静嘉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怒道,他是你的儿子! 沈大善人冷声道,你也有儿子,你想把所有的事儿都捅出去么? 柳静嘉倒退一步,颤了半天只得压下声音道,你为什么要杀他,虎dú不食子啊! 沈大善人面无表情地看柳静嘉,迟迟不答。 他为什么要杀原儿?如果再回到那天,他还会杀原儿么? 十五年前。 小沈慈盘之喜后,柳静嘉身上还是不大好。小沈慈就暂住在祖父祖母房里。 沈大善人一向天麻麻亮就要赶去铺上。平时他起来,沈慈都还睡着,那天不知怎的,也跟着醒来,搂着他不放。没法子,只好抱着沈慈一起去铺上。 沈大善人正向大门走,忽然看见杨文琴带着贴身丫环也行色张惶地要出府。丫环还挎着一只备了香火的小篮。心想,杨文琴嫁进来多少年了,都见她就在家里设个佛堂拜拜,还是以前陪她姐姐才去寺里的。怎么今天突然要去寺里烧香了? 杨文琴才过去,却见又走来一个人,极小心地跟在杨文琴主仆后。 原儿?沈大善人吃了一惊。 眼见杨文琴沈原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沈大善人不及细想,也抱着沈慈跟上。且去看看这母子俩唱得是哪一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家人奇怪地一个咬住一个。 到了宁国寺,因为太早,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香客。杨文琴没有立刻进寺,左右张望了一阵。沈大善人还以为她发现被人跟着,仔细看看,却像在找什么人。大概没找到,便带着丫环进去叩头上香,一样样一件件再无异常。前面的沈原似乎松了口气,沈大善人也觉自己小题大做,正想走,却见杨文琴跟丫环说了什么,丫环就先跑了出来,而杨文琴趁旁人不注意突然快步往寺后走去。 不远处的沈原显然非常吃惊,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沈大善人也连忙跟上。却见杨文琴沈原匆匆跑进了小树林。他初时吃惊,很快明白过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19 章 前几日沈原找回了沈家丢失多年的凤戒,却是从一具白骨手上拿来的。为免沈家名誉受损,他已经叫沈原忘了这回事儿,只跟家里人说机缘巧合从一个女疯子那儿找来,恐怕就是当年抢走戒指的那个,并没有提白骨一节。如今杨文琴进香是假,来小树林是真。而那具白骨正埋在林子里。难道只是巧合么? 沈大善人眉头紧皱。他之所以要沈原忘掉,正是怕果真掀出什么秘密来。可是一切似乎还是走向最无可挽回的结果。万事由天不由人么? 低头看怀里的沈慈,正乖乖地吮自己的小手,一声不吭。 沈大善人当真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把慈儿带来,如今哪里有人可托,也没有时间犹豫。 四十五骑虎难下啊。 只好把牙一咬,抱紧沈慈也跑进林子。方才短暂的犹豫,令他跟丢了杨文琴和沈原。他只好抱着沈慈小心翼翼地找。林子里很幽静,偶尔有一两声鸟啼。忽然清晰地传来沈原的声音,娘,您在干什么! 一直安静的沈慈nǎi生nǎi气地说,爹。 他连忙拍了拍沈慈说,慈儿乖,不闹,爹爹有事儿。 沈慈就真的不出声儿了。 他抱着沈慈循声找去,很快看到了沈原和杨文琴。沈原难以置信地看着杨文琴,神色复杂。而杨文琴正跪在地上,同样难以置信地看沈原,只是眼里却是惊恐。她的手一松,一把修整盆花的小锄掉落在挖了一半的坑旁。浅坑里,正是白骨。 沈大善人倒抽一口凉气,连忙躲在树后,不让沈慈看。他一面捂住沈慈的嘴,一面轻声地哄。沈慈什么也不懂,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他怔了怔,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也许他应该当没看见杨文琴和沈原,立刻带沈慈走,像平常一样去铺上。 这时,沈原的声音再次响起。 为什么您会知道这里有一具白骨? 它是谁,为什么沈家的白玉凤戒会戴在它的手上? 是您……是您杀了它? 沈大善人一时的动摇被彻底打破。他承认同样的顾虑此刻也萦绕在他的心头。沈家辛苦经营了九代三百年才有今天的声誉,身为沈氏子孙就必须把这声誉一代代传下去,怎么能有任何差池?他得留在这里,静观机变。 杨文琴依旧沉默,但渐渐不复开始的惊慌。她忽然对沈原轻蔑地笑了笑,雍容地站起身,压了压发髻,理了理衣裙。一派悠然自得。 沈原又急又忧,上前一步追问,您快说啊,这跟您毫无瓜葛,儿子一定相信。杨文琴始终轻蔑地笑,似乎懒得开口。沈原痛苦地喊了一声,娘! 杨文琴猛然转头看沈原,神色陡变。厌恶地道,谁是你娘!你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也配叫我娘! 沈原不禁倒退一步。藏身树后的沈大善人也如遭雷击。 杨文琴冷笑道,反正被你撞到了,我也无须再狡辩什么。指着白骨道,这个贱人才是你娘。随后,对沈原讲了当年如何李代桃僵杀人灭口。 沈原惊得呆住,白着一张脸摇摇yù坠。沈大善人也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心中翻江倒海。 杨文琴泰然自若地看沈原兀自痛苦,冷冰冰地道,知道了么,你亲娘就是这么个不知廉耻贪心不足的下作东西。你是她偷情生出来的孽种,早就该死了干净,不是我把你弄进沈府,你能是旁人艳羡的沈家少爷?冷哼一声,接着道,你若是聪明的,还懂知恩图报,就乖乖儿的当什么也没看见,你照样做你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沈家这么大的家业迟早落在你手上。你要想扯破脸,我也不怕,这话我只跟你明明白白地说了,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就算闹到老爷那里去,只要我一口咬定不知道,你看老爷信不信你! 沈原脸上的血色越裉越少,全身抖得就像秋风中的落叶。 杨文琴好整以暇地看沈原浑身颤抖,十拿九稳地笑道,依我看还是别信的好。要是真信了,怕赶你出去都来不及呢!故意缓缓地道,到那时,你可就一文不值了。 沈原两眼失神地盯着杨文琴,神情愈发复杂,半天也没能挤出一个字。 杨文琴却不再理他,径自拾起小铲开始掩埋。 突然沈原抓住她的手腕,杨文琴惊得一跳,正要抬头怒骂,却见沈原双目通红,眼神暴戾。心口不由得冷得发麻,色厉内荏地问,你要干什么? 沈原沉沉地道,我才不希罕做什么少爷。杀人就该偿命,我要带你去见官。说罢,一把拖起杨文琴就走。 杨文琴惊得木瞪口呆。被拖了几步,立刻对沈原又踢又打,甚至一口咬上沈原的手臂。然而沈原就是不松手,铁了心地抓住杨文琴走。 到了这步田地,沈大善人只得急忙跑出阻止道,原儿,住手! 他虽然也恼恨杨文琴和故去的妻子竟敢如此大胆,不仅险些扰乱了沈家的血脉,还欺瞒了他二十几年。可要真让沈原报了官,沈家真是颜面无存了。 正在扭打的两人赫然吃惊,齐齐呆住。 沈大善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杨文琴,即使没有一言半语,也令杨文琴刹那间面无人色,不敢再看他。他又看向沈原,心头五味杂陈。沈原也只看了他一眼,嘴唇开合了几次,还是无声地低过头去。 沈大善人叹道,原儿,不瞒你说,我早有些怀疑你不是我的亲骨ròu。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吃惊地看他。 沈大善人冷漠地看了一眼杨文琴,心道,真当我是死人么?他的样貌xìng情禀赋,有哪一点像我?却对沈原道,就算不是亲骨ròu,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难道我们二十几年的父子情分都是假的么? 沈原泣道,爹。便跪下抱住沈大善的腰。 沈大善人却哭不出来,只拍拍沈原的肩膀道,好孩子。爹听你叫了二十几年的爹,早听惯了。顿了顿,加重语气道,爹也只有一个儿子,沈家还得延续下去。听爹一句话,咱们都忘掉今天的事儿,谁也没来过,谁也没见过这副白骨。 沈原一僵,惶惑地抬头看沈大善人,您说这些,就是要我不报官? 这是什么话?你姓沈,哪有给自己家脸上抹黑的道理? 沈原霍然立起,愤怒指着白骨道,您没听见么,她是我的亲娘!沉冤莫白到今日,现在杀母仇人就在我面前,您叫我当作不知道? 四十六它怎么是你娘?生了你也只拿你卖钱!沈大善人指着杨文琴道,你既叫我爹,就该知道她才是你娘! 沈原苍白着脸摇头道,它再有不是,也是我的生身母亲。我糊里胡涂认仇人为母已是大不孝,岂能再贪图富贵却不为母报仇?天理难容! 沈大善人刷地冷下脸来,我不与你计较,你倒与我计较!好,你要去,就别再指望踏进沈家半步。 沈原站立不稳地晃了晃。一咬牙,跪在沈大善人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头,说,沈老爷的养育之恩我不敢忘,日后必报。说罢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 沈大善人惊在原地。竟没料到,这个平日温和的儿子竟会软硬不吃。杨文琴也是一脸焦急,心里直悔小瞧了沈原。 原儿,你当真这般铁石心肠?沈大善人不甘心地问。 要说二十几年的相处,全然没有感情,根本不可能。沈原小时候,他也是宝贝似地捧在手心儿里疼。后来渐渐大了,慢慢看出不同,心里起疑才感情淡了。只要沈原此刻肯回来,他依旧会顾及情分。 可是沈原只是停了停,连头也没回,便捏紧拳头再度迈步。 沈大善人心中的一颗dú芽瞬间暴长。他默默地对自己说,这可不能怪我了!于是顺手捞起一块石头,追上去手起石落。 砰! 沈原的身子震了震,竟然摇摇晃晃地转回头。看到是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嘴张了张,似乎是想喊他爹。可是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软软地趴倒在地。鲜血很快淌进耳朵,漫上脸颊。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慢说杨文琴吓了一跳,连沈大善人自己也不禁吃了一吓。拿着石头的手抖了半天,终于不胜沉重地缓缓松开,石头便闷闷地砸在泥地上。 突然响起一道女人的尖叫。 沈氏夫fù俱是浑身一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的背影在树木间仓惶逃窜。 杨文琴虽没看清那人的脸,可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人,秋痕,一定是秋痕。除了秋痕,还能有谁知道此间白骨。 沈大善人也如此深信,连忙追过去。可那人不可思议的敏捷,在林草间三两下便没了踪影。沈大善人身子骨儿再好,到底是养尊处优的人,哪里追得上。想想还是先处置沈原要紧。 回去一看,杨文琴正瞪着一双眼睛看满面鲜血的沈原。沈原还有气在,眼睛无神地睁着。如果现在把他抬回去,也许还有救。 脑中忽然跳出这个念头。沈大善人犹豫着问杨文琴,他……他有没有改口。 杨文琴惊诧地看看他,回道,没有。略停了停,加重语气道,一个字也没再说。 沈大善人闭目长叹。一直以为这个儿子软弱不堪,却原来这样硬气,就是死也不愿向他低头。又或者,他了解沈原远不如沈原了解他,知道此情此景即便求他,他也不会罢手。 老……老爷! 忽然响起杨文琴惊惶失措的声音。 沈大善人慌忙睁开眼,也立时慌了手脚。就跟杨文琴说话的这么点儿功夫,沈慈竟摇摇摆摆地走到沈原那里去了。 他竟忘了还有一个沈慈。 看着沈慈蹲下来拉住沈原的手撒娇要抱抱,沈大善人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从未有过的心虚和恐惧鱼网一样紧紧缚住他。他俨然成了一尾离了水的鱼。 那就鱼死网破吧! 沈大善人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冲上去夺回沈慈,将沈原手上的白玉龙戒也生生扯下。力气之大,吓得沈慈哇哇直哭。 沈原忽然悲悯地望着沈大善人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会遭报应的。 沈大善人心里一动,怒瞪着杨文琴道,还不快动手,他既要他的娘,咱们就成全他,让他们娘儿俩睡在一处。 杨文琴怔了怔,脸上的神色云翻雾涌,难看至极。半晌冷笑一声,捡起小花锄。 对了,他就是这样和自己的妻子埋掉了还没有死透的沈原。叫了他二十几年爹的沈原。 尽管那天他有不只一次机会可以放过沈原。 所以现在根本不必再想什么如果。反正他一定还会杀死他。 沈大善人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残忍的笑。 柳静嘉触目惊心。她简直无法想象面前的人,究竟生了怎样一颗心。难道一开始就是从dú水里浸泡出来的么? 心口火烧火燎地痛。柳静嘉愤怒地扑上前,揪住沈大善人的衣襟嘶哑地吼道,你……喉咙里忽然有腥咸滚烫的东西翻涌,后面的话没出来,却喷出一大口红通通的血。疼痛和眩晕逼着她身上发软,她依旧揪着沈大善人的衣襟拼力吐出后面的话。 你这个衣冠禽兽。 看着柳静嘉面白如纸地瘫倒,沈大善人替她诊了诊脉,嘴角渐渐上扬。而后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打开门喊道,快来人,少nǎinǎi厥过去了。 喊了两三声,仆人们从院外急急忙忙跑进来。 沈大善人心里冷笑。这些人也真猴儿精猴儿精的,晓得不该看不该听,便索xìng跑到院外去了。面上却还是急得了不得,指使着下人七手八脚地把柳静嘉往她自己房里抬。 沈慈听了沈忠传的口信,慌里慌张地往家跑,正看见昏迷中的柳静嘉被下人扶上床。连忙抓住一旁的沈大善人问,爷爷,娘怎么样了? 沈大善人一脸忧伤,摇了摇头。 沈慈不信,自己给柳静嘉诊脉,不多时便泪如雨下。他拉着柳静嘉细瘦如柴的手腕子哭道,娘,娘,你醒醒,我是慈儿。 四十七也许母子连心,柳静嘉竟真悠悠地醒转过来。无神的眼睛一看到沈慈,便陡然大亮起来,渐渐目光游移到沈慈身后的沈大善人,更是燃起一把烈火。沈慈却不知她在看沈大善人,还以为在看自己,霎时被那目光烫得心里一惊,忙问,娘,你有什么话要说? 柳静嘉的目光又回到沈慈身上,口未开,眼里已是千言万语。 沈大善人突然chā嘴道,静嘉,你儿子就在跟前儿呢,有什么话要说,想好了的,一总告诉他吧! 柳静嘉一下子被你儿子三个字深深刺在心窝上,疼得全身一颤。是的,她恨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甚至对沈慈也是有恨的。每次看到沈慈,就仿佛又一次提醒她自己的不洁,和对沈原的不忠。可是沈慈又有什么错呢?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真心真意地待人,xìng情脾气都像极了沈原。为什么他们竟不是父子呢? 柳静嘉悲从中来,无言地仰望青缦帐顶。多年前,沈原梦中所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静嘉,我知道你是坚强的。今后就算我不在,你也要保护好自己,还有慈儿。慈儿会结束整个沈家的罪孽。 原来那时,沈原就不在了。可她终究是软弱的,昏昏噩噩十几年,都不过苟延残喘。早知沈原已死,便该在他消失的那日就给自己悬上三尺白绫。 相公。她在心里悲鸣,你大概不知道我这样对不起你。如果你知道,你还会要我保护好慈儿么?说什么慈儿会结束整个沈家的罪孽,这滔天的罪孽又岂是一个凡人能了结? 沈慈等了半晌,也只见柳静嘉默然流泪,真是心如刀割。涕泗jiāo加道,娘,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你告诉我,慈儿一辈子不敢忘。说话时,喉咙一阵阵苦涩地发紧。 一辈子不敢忘?柳静嘉听在耳里,身体深处忽然涌起一股气力,沉重疲乏的四肢百骸刹那间轻灵起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0 章 来。 众人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柳静嘉突然挣扎着自己坐起来,两只眼睛炯然有光,都吃了一惊。这样强烈的回光反照,不得不让人心神震动。 沈慈的双手被柳静嘉枯瘦得筋骨毕现的十指死死扣住。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而是自心底深处慢慢裂出。 慈儿,你记住,你爹是沈原。你说给娘听,你爹是沈原! 沈慈看着好像走火入魔一样的柳静嘉,三分疑惑七分悲痛地重复,我爹是沈原。他的爹自然是沈原,可被柳静嘉殷切到近乎逼迫地重复,却叫人心里充塞了异样的感觉。 柳静嘉的泪眼里露出欣喜,继续道,娘那天亲手挖出来的白骨,就是你爹。你爹死得那样冤!你跟娘发誓,一定要找到杀死你爹的凶手,不管他是谁,你一定要杀死他,为你爹报仇!为你爹沈原报仇! 她枯瘦的手指不停地收紧,几乎要嵌进沈慈的ròu里。沈慈怔怔地看着柳静嘉,心里隐约有点发毛,但还是郑重地道,儿子跟娘发誓,不管杀死我爹的人是谁,儿子一定为我爹沈原报仇! 好,好,我的好儿子!柳静嘉大笑,眼泪却也流得更多,温柔地摸了摸沈慈的脸呓语一样地道,不枉为娘生下你。而后看向脸色铁青的沈大善人,笑意渐深,缓缓软倒回床上。 现在才上路已经空耗许多光yīn,可她相信,沈原一定还在地府等她相聚。 丁月红气力全无地蜷缩在地上。小腹还在痛,但已经有点麻木。流出来的胎小小的一团就在不远处,怎么看也不像曾经是一条生命,倒像是一块烂ròu。 昨夜沈大善人走后,沈忠便带着一帮奴仆把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他们用的锤子都用软布包好。那时候,打胎yào刚起效用,她就在既低且闷的嘭嘭声中痛得死去活来。 本来还指望能替小五保住孩子,现在,真不如死了的好。 想起小五,丁月红的眼里又有了泪。或者,能遇上好心人得救也不一定。 许是她心神懵懂,竟依稀听见外面乘风飘进一些哭声。 这时,窗户上传来两声轻叩,有人轻轻地叫,三nǎinǎi,三nǎinǎi…… 丁月红听了听,是她的大丫环,全身顿时又有了力气。连滚带爬地撑到窗下叫了几声大丫环的名字。身处绝境的人,能有一根稻草纂在手心儿里也是好的。 大丫环在窗外啜泣着道,三nǎinǎi,我对不起你。 丁月红一听这话,心里就凉了大半截。 大丫环在外面招供着,是我换了三nǎinǎi的yào,您这才怀了身子。 你说什么?丁月红当头一记响雷,颤抖着扒上窗子,忽而明白了,咬牙切齿地问,是杨文琴叫你这么做的? 是。其实大nǎinǎi中dú那次,三nǎinǎi出府的事儿上,大nǎinǎi就已经明白您和李裁缝的事儿了。她把我叫了去,一直的逼问,我都没有说。后来,大nǎinǎi不知从哪儿听到我家正缺钱用,便又把我叫去,摆了一封银子出来,说只要我把三nǎinǎi的yào给换了,银子就归我。我起先也是不肯的,可是家里真为银子走投无路了,只好答应了。这话不说给三nǎinǎi知道,我一辈子也不能心安。便又嘤嘤地哭起来。 丫环虽没有明言,丁月红也明白是自己平时太刻薄了,所以丫环才不敢跟她支银子用。苦笑着问,她给了你多少银子? 丫环怯懦地道,五……五十两。 丁月红自嘲地笑出声。真是报应了,原来她只值五十两。就是她身上现在戴的首饰也不只这个数儿。 一想到这儿,丁月红又活过来了。哆嗦着手裉戒指,拔珠花,摘耳环的时候总拿不下来,一拽,撕破了耳垂也顾不上。她便把沾了血的首饰捧在手里透过窗格子给大丫环看,絮絮叨叨地说,你看,这些都是好东西,随便当当也有一百两。都给你,只要你放我走! 四十八大丫环却吓到似地缩到一旁。 丁月红抠着窗格子,只恨手伸不出去,不然一定紧紧抓过大丫环的手,把东西一股脑儿地塞在她手里。 大丫环站得远远的,哭道,三nǎinǎi,您饶了我吧。我真不敢。大nǎinǎi发了话,要我这几天就出府,规规矩矩地回乡下嫁人。我这回,是赶着少nǎinǎi突然走了,合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才能来看看三nǎinǎi,以后再不能来了。 丁月红惊得呆住。怎么才一夜,连柳静嘉也死了? 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悲伤。 沈家果然是一只食ròu饮血的怪物。她就是不够坏,才沦落到绝境。柳静嘉那样的好人现在才死,都是老天垂怜。亦或是更残忍的折磨。 耳边渺茫的哭声霎时清晰起来。似断非断,仿佛一首洪大的哀歌。 大丫环见丁月红痴痴呆呆地不说话,自己该说地也已说完,便不想再留在是非之地,低低地道,三nǎinǎi,您保重,我走了。 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丁月红在后头声嘶力竭地叫,你再告诉我一句吧,小五他怎样了? 大丫环不敢回头,抽噎地道,死了。他家里人一直找到镇外,荒郊野地里躺着,紧紧地缩成一团,几个汉子都掰不平。说完闷头快走。 刚出院门,便听院中忽起一道尖厉笑声。 丁月红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喜悦在说,好了好了,小五没事儿了,真真好了! 大丫环心惊胆颤地听了一会儿,暗叹了声,疯了,三nǎinǎi疯了。便捂着脸跑开了。 忙完柳静嘉的丧事,沈慈瘦了一大圈。他总也睡不好,老在梦里重现母亲临死的那一幕。 归晴挑帘进来一看,先前送进来的瘦ròu粥放在哪里还在哪里,连勺子都没动过,不由得也蹙起愁眉。坐到沈慈身旁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再难受也要吃点儿,身子要拖坏了。 柳静嘉死的那天,人人到齐,唯独缺了丁月红。沈慈一心扑在母亲身上没察觉,归晴心细,问了旁人,才晓得三nǎinǎi突然得了重病,老爷说不能见光不能见风,已叫人好生守在院儿里不准出来了。下人们暗自猜测,说不定是麻风病,老爷不好说,才变着法儿不叫人靠近。如今个个儿都绕着三nǎinǎi的院子走。 唉……沈家一向风和帆顺,一夕之间就落下两桩祸事。正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沈慈见是归晴,房里只得他二人,疲惫地笑笑道,实在吃不下。他看着归晴关切的眼睛,yù言又止。不是不想对归晴倾诉心中纠结,只是不知从何开口,才能将心里的那一团乱麻说明道尽。 归晴握紧沈慈的手,轻轻地道,暂且别想少nǎinǎi说的那些话了吧!你瞧你瘦的。 鸿毛也似的一句话却卸下沈慈心头千钧苦闷。 天底下还会有第二个女子如此懂他么。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一刻,言语都成了赘物,他只管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沈慈想了想,浅浅地笑道,这会儿,倒真觉出点儿饿来。 归晴立刻高兴地端来粥。 沈慈又说,待吃完粥,趁爷爷不在府里,你陪我出去走走。顿了顿,补充道,我们去宁国寺后的林子看看。 归晴闻言又生出一点忧心。本来是她极力要他去的,可是如今他真的要去了,她却又惴惴不安起来,仿佛会有不妙的事儿发生。 两人刚出沈府,就突然跑出一个花子,大笑着拉住沈慈道,好徒儿,还去那冤孽之所做甚,与为师走吧。天当庐,地作席,四海为家,草木皆兄弟,好不快活! 门前站着的几个下人连忙跑上来,要打那花子。 沈慈却听得几分意思,笑着挥退下人,与花子好言道,老人家错爱,我并非你的徒弟。 花子拍着沈慈的手笑道,好徒儿,你不认得为师,为师却认得你,十五年前就见过的。你我师徒之分早定,迟些随我,不如早些,省得又添几许伤痛。说完,真拉上沈慈就走。 归晴这下急了,忙也拉住沈慈道,老人家,哪有这样认徒儿的。心里晓得这老儿有些昏聩,不忍生他的气,只觉得好笑。便有意顺着他的话道,即便他和你有师徒之分,也要时候到时才成师徒,岂能说早些便早些。 花子一怔,长叹着松手。看着归晴缓缓道,姑娘好聪明。原是一句赞赏的好话,从花子嘴里出来,却没由来多了一层戚清。而后扬长而去,远远地抛下几句话。 痴愚达智一线之差,莫要悲,红粉骷髅一夕之别,不须哀。 沈慈和归晴听在耳里,齐齐发了好一会儿呆。 之后,两人很快到了那片林子。 归晴虽冰雪聪明,也只来过一次,林子里的树又棵棵相似,带着沈慈走了一气,便四处迷茫起来。只好连猜带摸。 这林子虽小,树却都是参天老木。茂密厚实的树冠层层迭迭,jiāo错相杂,织成了整片绿蓬罩在头顶。好不容易漏下些细碎的日光,却更衬得林子发绿的幽暗。冷不丁冒出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树,怪物似的yīn气森森地杵在眼前,真叫人心里发毛。 归晴不觉靠向沈慈,却见他正疑惑地看四周。因问,看到什么了? 沈慈怔怔地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归晴不通道,你什么时候来过?沈慈往常都是因为她要来寺里烧炷香,才会跟来,从没有进这片林子的。要不是秋痕,她也不曾来过。 沈慈随意地笑笑,说,分明是没来过,可不知怎的,心里觉得来过。说着,继续在前头走。 四十九归晴一时迟疑,再抬头沈慈已远离好几步。瘦高的身影立在幽深密林间,恍惚中,似要溶入幽暗消失掉。 归晴一阵心悸,失声喊道,阿慈,你别走。 沈慈本在前面走得好好儿,这一声也令他陡然心悸,忧然惶然地回头一看,归晴白着脸呆立在原地看他。心一下子揪起来。连忙跑回去,一声归晴没出口,归晴已扑进他的怀里,紧抓住他的衣襟哽噎了一声。竟是哭了。 她的眼泪就染在他的衣襟。 沈慈慌乱地轻轻拥住归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拉着手儿说话,耳鬓厮磨地相伴,这样抱着却是头一回。本应面红耳热羞怯着欣喜,却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惆怅,酸楚的感觉充塞着五脏六腑,几乎溢出来。 归晴,好好儿的,怎么哭了呢?他抚着她的头发问。 归晴强忍住眼泪,抬头道,我们回去吧,我……我记不起来在哪里了。 沈慈大松了一口气,失笑道,就为这个?捏起衣袖替归晴擦干眼泪道,可以慢慢找啊,下一回不知道能不能瞒过爷爷出来了。 归晴清醒了些,也觉自己方才很是冲动,简直像孩童一样任xìng了。笑着说,你说的是,再找找吧。 沈慈拉起归晴的手,继续寻找。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殊不知,这一刻执手,便将那一刻短暂的相拥成为一生的伤痛。 继续向前走,沈慈越发觉得熟悉。迷离地看着四周几乎千篇一律的古木,却渐有一种毛骨悚然的东西在心里苏醒。 他在密林间穿梭。 另一个他被人抱着在迷雾间穿梭。 他越走越快。 抱着另一个他的人也越走快。 归晴害怕了,连连叫沈慈也不应答,只能不由自己地被沈慈拉着跑。 那个毛骨悚然的东西越来越膨胀,化作惊惧盘踞在沈慈的脸上时,他停在了一棵歪斜而苍老的树前。 另一个他也由人抱着停下,闪身一起躲在一根粗粗的柱子后。 树的老皮很粗糙,斑斑驳驳。 那根柱子也很粗糙,凹凸不平。 两幅景象慢慢重迭。毛骨悚然的东西终于完全苏醒,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却是为他揭去多年梦中的那层薄雾。 幼小的他被人抱着在这林中穿梭,仿佛在追寻某人。他们躲在这棵树后。远处有两人在扭打,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可是看不清。他疑惑地转头看向身旁,那人是 他的祖父! 梦还在继续。可是他早已熟知下面的情节。 他忽然明白缠绕他多年的根本不是梦,而是一段久远的记忆。 归晴眼见着沈慈的脸色越来越差,焦虑地问怎么了,可是沈慈始终不应她。突然,他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阿慈!归晴惊呼。 沈大善人急急忙忙跑到沈慈房里,正见沈慈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冷汗如浆,很不安稳地颤抖着絮语,爷爷……爹……为什么…… 沈大善人心登时一沉。上前伸手一探,沈慈脑门儿烫得吓人。转身怒喝道,早上还好好儿的,这是怎么回事儿!嘴上像是对一屋子的人训话,眼睛却yīn冷地扫过归晴。他从沈忠那里听说,是归晴跟沈慈出去过一趟,后来就是归晴和宁国寺的两个小和尚把沈慈扶回来的。 归晴自知有错,原本就为沈慈后悔担心得要命,此时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哭声,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小少爷去宁国寺,只要小少爷能好,归晴任凭老爷责罚。 沈大善人冷哼一声,道,还想骗我!宁国寺?是宁国寺后的林子吧! 归晴霎时僵住。 杨文琴泣道,怪道病得这样奇怪,定是在那儿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作势软软地责备归晴道,归晴,你从小就与旁的丫环不同,极有分寸的,怎么这回做出如此不知轻重的事来!真苦了慈儿! 一旁的珍晴惊得猛然抬头。听沈大善人和杨文琴的话越说越不对劲儿了,竟是要把罪名坐实在归晴头上。莫不是要借机赶出去了?再看归晴,脸上煞白,便知她也听懂了。慌忙起身道,老爷且息怒。归晴从小就服侍小少爷,十年了,哪一时不用心过?您看她,眼睛都哭肿了,也不敢为自己开脱一句,只一心想着小少爷能好,哪里会故意害小少爷?她小时候在我房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1 章 养着,我最明白她是个胆儿小的,说话都从没有大声过。老爷再三嘱咐不许再提的事儿,借她一颗豹子胆儿也不敢怂恿小少爷啊!回头看归晴还木呆呆地流泪,急道,归晴,老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就直说了吧! 归晴心道,要她说什么呢?说是沈慈硬要去的?何必。老爷和大nǎinǎi的心思还不够明了么? 沈大善人冷哼一声,并无下言。杨文琴却道,四妹的意思竟是慈儿的错了。慈儿自小乖巧,你看他什么时候忤逆过老爷? 珍晴着急,才喊了声大nǎinǎi,就被盛怒的沈大善人截断怒问,珍晴,别以为我宠你就在众人跟前儿乱说话。你明白你房里养大的丫环,我就不明白我教养大的孙子?难道是我一早教坏了他,他如今才敢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归晴听这话越发心灰。她明了沈氏夫fù是打定主意要她走了。说不定早看出她和沈慈的事儿,怕耽搁了沈慈的前程,这回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既如此,说什么也是白说。 珍晴又惊又怒,正待争辩,被一直沉默的李玉娇一把按住手。李玉娇低低地道,老爷是一家之主,向来行善积德,自有分处,四妹且坐坐。 五十珍晴方醒悟已弄巧成拙,再多说只让归晴更难堪,只好含泪坐下。 归晴心道与其烂泥赖狗似的苦苦哀求,还不如有担当些。留不住,也要走得坦坦dàngdàng,不能叫人小瞧了。便抬头说,老爷,当年归晴险些成为路边饿殍,是老爷好心将我收容。归晴的命从那时候起就不是自己的了,是沈府的。千般万般,都是归晴的错,不敢跟老爷争一个字儿,任凭您处置。 沈大善人微微一怔,倒没想到归晴这么痛快。浅笑道,好。你在我沈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放心,我会吩咐沈忠给你一笔银子,比打发别的丫环还要丰厚些,就当你提前出府嫁人去了。想了想,又道,你过年也有十六了,这个年纪也该嫁人了。 归晴便知自己猜得不差。老爷怕她出了府还和沈慈藕断丝连,想逼她嫁人好一了百了。可她心里只有沈慈一个,怎能嫁为他人fù。 便垂下头去道,不敢叫老爷cāo心。归晴不想再留在青柳镇了,打算回家乡去。只要她走得远远的,老爷就该放心了吧。 这样想着,心里却更加凄楚,泪流不止。 沈大善人的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一下,呼出一口气道,如此也好,你且去收拾收拾吧。 珍晴再度猛然站起,看看沈大善人,又看看归晴,强忍着满腔悲愤道,老爷,眼下慈儿正要人服侍,又都是归晴服侍惯了的。要归晴走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待慈儿好些。 沈大善人慢慢扫了一眼珍晴。他岂不知她的心思。她是想拖到沈慈醒过来。介时归晴也不用走了。便淡淡地叫过沈忠,你去给归晴帮个手儿,她一个女孩子家,多少东西拿不动拎不起,收拾起来不方便。然后再带她去账房支银子,就说我说的,比往例多加一份,再雇个车好好儿地送出城。 沈忠哎了声儿便搀起归晴,请道,姑娘,走吧! 归晴远远地看了一眼昏迷中的沈慈。他双眉紧皱,冷汗直流。她下意识地揪紧手里的帕子,又黯然地放开。他和她只剩这一眼可看,以后为他拭汗的再不会是她。 归晴闭上眼睛。有一滴眼泪留在沈慈的房里,而人已转身离开。 归晴回到房里收拾东西。 其实可收拾的东西极少。这么多年,吃穿用住都是沈家的,她哪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不过一些过节生日,沈慈珍晴等人送的一些礼物舍不下,那些也都是宝贝似的向来收好的,一拿便走。还有就是她历年积下的手札了。 归晴把盛手札的小匣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就在这时听得一声归晴,回头一看,正是珍晴来了。珍晴面颊上挂着泪珠,紧走几步拉住她的手,一句话没出口,又别过脸去用手帕捂住嘴。 归晴强压下的伤心也被勾起,扑簌簌泪珠儿直滚。她对珍晴说,四nǎinǎi,我就知道旁人不来送我,您是一定会来的。只可惜这几天雪霁姐姐的丈夫回来,她没能进府,要不然她也一定来的。抽泣了几声继续说,您来了就好,从小儿您就不拿我当丫环看,真心疼我。临走也有几句话要跟四nǎinǎi说。 珍晴转过脸来,哽了一声,道,好,我听你说。 两个人一齐看了一眼在旁边候着的沈忠。沈忠慌忙低头道,如今时候儿还早,四nǎinǎi和归晴姑娘有话尽管说,我且去外面打点打点。说完便忙不迭地出去了。 归晴不舍地抚摩匣子,说,这里头是我打小记下的手札,虽都是琐碎小事,一桩桩一件件却都是我用心写下的。料想我和阿慈今生再无缘相见,旁人我是不放心的,只有四nǎinǎi可托付。说着说着,眼泪更是落个不停,将匣子递给珍晴。求四nǎinǎi替我转到阿慈手上,您跟他说,我知道他不会忘了我的,可叹我命薄福浅,是我辜负了他一片深情。 珍晴捧着匣子哭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jiāo到慈儿手上。他一定会去找你的。 归晴无语,凄楚一笑。 这时,一个小丫环挑帘进来,珍晴归晴一看,认得是杨文琴房里的。小丫环笑嘻嘻地道,四nǎinǎi,归晴姐姐,大nǎinǎi命我来给姐姐送一样东西,全当赠别,幸好姐姐还没走。于是递上一块精雕细琢的玉佩。见归晴迟迟不拿,接着道,姐姐现在便走么,我来送姐姐出府。便快步上前拿过归晴收拾好放在桌上的包袱,胡乱塞进玉佩,转身就朝门外走。 珍晴顿生无明业火,一把扯住小丫环的胳膊。小丫环吃痛地哎哟一声,跌跌撞撞地倒回来。人还没站稳,就被珍晴手起掌落,火辣辣地赏了一记耳刮子。 珍晴劈手夺过包袱,掏出玉佩狠狠砸在地上。只听啪嚓一声脆响,碧绿玉片碎成几块。指着小丫环的鼻子骂道,一双狗眼只识富贵人。姐姐是你叫得起的么?归晴往常好比府里的副小姐,就见你们一个个姑娘前姑娘后,不得她一句话不敢乱动一根儿指头。如今她要走了,还没出声儿呢,就敢大剌剌地动她的包袱!我还站在这儿呢,她是要走了,难道连我也是要走的么? 小丫环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呜呜哭道,四nǎinǎi真折煞我们做奴才的了。我哪里敢不把四nǎinǎi放在眼里。我是大nǎinǎi房里的,自然是大nǎinǎi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好啊,搬出你的主子来了。珍晴越发怒火攻心,双眼本就哭得红了,如今连整张芙蓉脸也火烧一样红。索xìng捏着小丫环的手腕子道,你们大nǎinǎi果真菩萨心肠,教出来的丫环也好得不得了,怕人家被轻轻一个包袱拖累,不能够快快地走出府去,便来自告奋勇地替她拿包袱。可出了府怎么办,再没有你这样心好的人给她帮手儿了。你跟我来,我替你回了老爷去,你就跟归晴一道出府吧,你们nǎinǎi菩萨似的一个人儿,指不定也送块好玉给你呢。 五十一小丫环这才慌了,连忙跪在地上哭着讨饶。珍晴死活不依。她恨透了杨文琴。摆明就是杨文琴迫不及待地赶归晴走,却硬装什么好人,叫丫环来送劳什子玉来。伪君子,真小人! 归晴拦住珍晴道,四nǎinǎi息怒,我横竖是要走的人了,再不跟沈府有瓜葛的,您还要做沈家的四nǎinǎi,何苦为我动气。 珍晴哭着怔住,无奈地松开手。 两人本还有话要说,可看看眼前的景况,归晴只得扶起小丫环,将包袱塞在她怀中,笑道,有劳这位妹妹,我也正要走。回头看了一眼珍晴,默然离去。 走到沈府大门,沈忠早在石阶上候着,车子也雇来了。看见她来,沈忠连忙迎上道,姑娘这就收拾好了。双手递上一包银子又道,银子我按老爷的吩咐已从账房支来,姑娘收好了,够买一座小宅几分薄田,一世无忧了。 归晴淡淡一笑,推开银子道,难为忠伯现在还肯叫我一声姑娘。归晴已沾了沈家数不清的恩情,临走怎么能再要一分一毫。看了一眼车子又道,都不必了。我虽是女儿家,却也明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青柳镇,再不会有我归晴了。 说完,转身便走。走不多远,听见沈忠苍老的声音在身后感慨。 姑娘,你也忒要强了。 归晴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下眼泪。咬了咬嘴唇,快步离去。 夕阳无力时,归晴走出青柳镇约有三四十里地。她在沈府虽是丫环,但正如珍晴说的,与旁的丫环不同,简直是个副小姐。每天早起晚睡是真,也不过沏茶研墨之类,何曾做粗提重?走了这些路已累得香汗淋漓。 归晴擦擦汗,心想,天快黑了,夜行多忧,不如找个人家落脚,明日一早起程。 郊外荒芜,又走了约有一里地,方看见人家。挺大的一个院子,想来也是一个小富之家。门口百无聊赖地蹲坐着两个男人,蔫头耷耳地打瞌睡,都约四十上下的年纪。 归晴上前道声好儿,问,两位大叔,小女子路经贵府,前不着店儿后不着村,不知方便容我借宿一晚? 其中一个光头的不耐烦地摇手道,走走走,我们这儿不借宿。正说着,无意间抬头觑了一眼,倒怔住了。忽然满面堆笑地道,姑娘要借宿么? 另一个瘦精精的闻言起身,扯住光头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一会儿大哥回来瞧见咱们跟外人多嘴,非给咱们好看不可。 光头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不满地低声道,他自打娶了个美娇娘,就三不五时地往回跑。回回都说早回来,回回都迟。我看今天也不用等了。自个儿风流快活,倒管得我们跟和尚似的,连窑子也一年到头逛不着几回。 瘦精精的疑道,你莫不是想…… 归晴见两人神色可疑,又突然笑起来,心里顿觉不妙。赶紧扭身就走。 然而一切都晚了。 那两个男人一把逮住她,将她拖入院里。大门被轰然关上。 雪霁回到府里,看见珍晴双眼通红头发蓬乱,唬得一跳。叫了几声小姐,珍晴也只当没听见。雪霁更慌了,连忙上前摇了摇。珍晴这才回过神来,看是雪霁,便一把抱住大哭起来,将归晴被赶出府的事儿备细说了一遍。雪霁也红了眼圈儿,眼泪直掉。 珍晴抽泣着道,眼下归晴都走了两天了,慈儿就是现在醒来也未必能追上了,真是恨死人了。 雪霁跺脚道,小姐,你往常明白得很,怎么这回做出这等胡涂事儿来!归晴要走,你便真让她走了?又不是小少爷不要她,何必跟旁人争一口闲气! 珍晴愕然道,闲气? 可不是闲气么?雪霁有些怒了。她走了,到头儿来还不是小少爷跟她两个痛得死去活来,连我们都算旁人呢。 珍晴茅塞顿开,后悔道,我真是个死心眼儿!想想,又担心得要命,说,归晴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的,你说她还能上哪儿去?咱们得想办法把她追回来。 雪霁高兴地道,小姐,这才对啊。皱眉沉思了一回,突然大悟道,对了,我曾听归晴说过,她好像还有个姐姐。 珍晴惊讶地道,归晴还有个姐姐么?我倒一向没听她说过。 雪霁点头道,还是早些年的事儿呢,那时归晴不过七八岁。有一回,我们几个姐妹在一起逗她玩儿,有人就说,瞧归晴的小模样儿,竟有几分四nǎinǎi的影子呐,莫不是跟四nǎinǎi有亲吧。 珍晴意外地问,归晴长得像我么? 雪霁道,不说不觉得,一说倒真觉得有几分相似。本也是说笑罢了,归晴自己倒认真起来,一板一眼地跟大家伙儿说,四nǎinǎi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怎么敢跟四nǎinǎi相提并论,各位姐姐取笑我便罢了,万万不能扯进四nǎinǎi来。说着说着,竟哭起来了。大家伙儿自觉得没意思纷纷散了。我再三哄她,她才跟说我,原就有一个姐姐的,早年失散了,她倒盼您是她姐姐,只是高攀不上。又再三央求我别跟你说这话,她晓得你心高气傲,听人说跟一个丫环长得相像,要不高兴的。本来也是小事儿一件,我就放到一旁了,如今小姐问才又想起。 珍晴惆怅道,这孩子心也太细了。若说像旁人,我是要恼的,像她何妨,我何曾看低过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她如今离了沈府,会不会找寻那失散的姐姐去了? 多半是了。她父母双亡,世间只有这一个亲人。她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要不是委身在沈府,恐怕早就到处去找了。 五十二这便好了,只要知道她会上哪儿找,咱们也请人去那儿,那就有谱儿了。珍晴喜上眉梢,抓住雪霁道,你快好好儿想想,归晴还跟你提过什么,好比她姐姐在哪儿丢的,以前找过哪些地方。 雪霁面有难色道,像是说过的,可真记不起来了。 两个人又急又悔。珍晴一眼扫过归晴托付给她的匣子,霎时高兴地道,有了!这里头是归晴打小记的手札,兴许有脉可寻。 主仆二人都喜出望外,急忙察看起来。珍晴拿的恰是最旧的那一本,一目十行地翻看,越看心却越沉。雪霁那边看了半天没听珍晴有动静,抬头瞄了一眼,正见珍晴泪流满面地大张双眼,捧着手札的两手也抖个不停。 雪霁吃了一吓,担心道,小姐? 珍晴抬头道,雪霁,归晴竟真是我的妹妹!说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 这……这话怎说? 你看。珍晴把手札指给雪霁,这里,还有这里。 雪霁接过匆匆看下。手札上写道归晴记得以前,常常看到父亲手里拿着一样物事哀愁满面。她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便告诉她那是为她走失的姐姐定做的,是父亲自己画的样式,天下只此这一件。然后手把手教她怎样打开其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2 章 的机关。后来父亲死了,那物事就再也没见过,大概是给父亲陪葬了。 雪霁细细看归晴对那物事的描述,脑中立即想起了先由陈三给她,又由她给珍晴的金莲锁。珍晴拿出一直珍藏的金莲锁给雪霁。雪霁微怔了怔,便明白过来,依照归晴所记的方法轻轻转动五层莲叶。当第四层与第五层对应好时,一声脆响,中间的玉球弹开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珍晴和归晴是姐妹。 珍晴心如刀绞,痛哭道,我真是胡涂,自己的妹妹在身边十余年了,竟一丝也没看出来。由着她被人呼来喝去做奴才,如今更是含羞带冤地被赶出府去。越说越苦,直捶着心口道,我真是瞎了眼了。 雪霁哭着拉住珍晴道,小姐,这怎能怪你。你一心只以为老爷夫人都早死了,哪里料到老爷又续了弦。 珍晴哭着哭着,忽然站起来就往外跑。雪霁是明了她的,赶紧抱住珍晴压低声音劝道,小姐,你快静一静,你就这么跑出去找归晴,慢说不一定找得到,就是找到了,又惊动了老爷大nǎinǎi,到时候归晴还是回不来。 珍晴才清醒过来。此刻她被突如其来的真相震得六神无主,全亏雪霁在,才没雪上加霜。 雪霁扶珍晴坐好,安抚道,小姐,你别急。你当年不就是在这江南一带跟老爷夫人走散的,我想归晴再走也走不出江南去。我这就回去,叫我家里的两个帮工再请些人悄悄地去找,绝惊动不了府里。过几天是我生日,陈三儿走时应承了我必定回来,他大小也是庄头儿,我再叫他带着庄里的人一起找,准能找回来。一旦找回来,先把归晴藏在我家,咱们再慢慢地想个好法子,定要成全了她和小少爷。 珍晴感激地握住雪霁的手,半晌说不出话。 陈三儿从雪霁那里回来,一看见四个兄弟吃惊不小。想不到他晚回来两天,个个儿脸上带花,身上着彩。急忙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 四个人起先嘿嘿讪笑,大抵知道瞒不过,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给陈三儿听。 大哥,你不知道,真没见过这么吓人的女人。好像发疯一样,跳起来咬人,一咬就不松口。你看,我这手背上差点儿被她咬下一块ròu。真他妈的疼。 你们那是好的。光头chā道,起先我和瘦猴儿两个,险些被她挣脱开去。她一头撞在瘦猴儿身上,直要顶出瘦猴儿的五脏六腑来。 瘦精精的连忙掀起衣裳说,大哥你看,我这儿都青了,真是肋骨都要断了。那女人看起来白白净净,不想这么厉害,怪道都说母大虫母夜叉厉害,我看都不及她。 就是。还有她那一手爪子,留得细细巧巧挺好看的,一爪上来,就是五条血痕。你看光头头上,他们两个脸上,还有我手上。他nǎinǎi的,惹毛了老子,索xìng给她一根根掰断了,这才老实了些。 不过……嘿嘿……就是比窑子里的妞儿强多了。 陈三儿冷着脸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趁我不在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明晚就是取yào胚的日子,还留一个祸害在这儿。你们说,要怎生收场? 光头嘿嘿笑道,进了咱们这院子就等于一脚踏进鬼门关,chā翅也难逃了。大哥再让兄弟们乐两日,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 另三个急忙谄笑着附和,是是是,绝误不了正事儿。 瘦猴儿见陈三儿脸色还是不好,连忙弓着腰拿出一个包袱道,大哥,过几日就是大嫂寿辰了吧!兄弟几个没啥好孝敬的,这些……全当给大嫂解闷把玩。 陈三儿冷眼觑到尽是些簪环首饰,女人爱的玩意儿,都是上等货。从鼻子里哼一声道,你们哪来这些好东西,也是那人身上的吧。 弟兄四个谄笑以对。 陈三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也知道这些年对你们是有不公。我自己有妻有儿,你们都还一个个儿的打着光棍,心里怨我了吧!这回随你们,下不为例。这些东西你们四个自己分了,下回逛窑子哄姑娘也用得着。 四人被点破心思,惶恐地道,大哥这是哪里话。然而陈三儿已不愿再多说。瘦猴儿连忙抓了几件捧上道,大哥这是不拿我们当兄弟了,既是要分,也不能少了大哥那一份儿。 陈三儿这才收下 五十三归晴醒来时,只觉得像做了一场噩梦。身体变得不像自己的,动也不能动。她空睁着眼睛很久,才渐渐地有了知觉。有人在一旁轻唤,姑娘,姑娘。 归晴慢慢转过头,看见一个大肚子的fù人坐在她面前。fù人憨厚的脸上既有惊惧又有担忧,笨拙地安慰道,姑娘,你别怕,有什么事儿你都告诉我。 话是听在耳里,却没听到心上。归晴恍恍忽忽地往身上看,盖着一条薄被,双手却放在被外。十个指头的指甲盖儿残缺不堪,露出粉嫩的凝着血块的指ròu。被生生掰下指甲的那一刻是那么痛。每掰下一根,就像有一条dú蛇钻进心里。她没能撑到最后一根,就眼前发黑。如今却又不那么痛了,只是麻麻热热的,仿佛有温火在炙烤。 明明不是很痛,为什么那时没有拼到最后。 fù人似乎一直在她耳旁说些什么,可她听不进了,只在心里想着:阿慈,我果然是辜负你了。 吱嘎一声,门突然被推开。 归晴微微哆嗦了一下,转头看去,先进来的那个人是生面孔,后面的四个化成灰也忘不掉。 陈三儿一进来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归晴。她面色惨白如纸,颊上是纵横jiāo错的鲜红指印,整个人完全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却在看到他身后的弟兄时,刹那间死灰复燃。 其实陈三儿和归晴是见过的。还是十年前,他娶雪霁的时候。雪霁是孤儿,珍晴坚持她那里就是雪霁的娘家,要嫁就一定从她那里出去。陈三儿便只好上沈府驮新娘子,五岁的归晴用红缎子绑了头笑嘻嘻地一旁看热闹,陈三儿还给过她红包。只从那匆匆打过照面儿,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如今相见不相识。 陈三儿皱着眉头看归晴不顾一切地挣扎。在他心目中,这女子漂亮则已,然而xìng子愈烈便越是祸患。他心里更坚定了要早早除掉她的念头。 陈三儿替fù人最后一次诊脉,确定yào胎很稳,便带人出去了。 晚上,依旧送来好饭好菜。 归晴一点也不想吃。fù人劝而无用,便自己横扫一空。 归晴的伤没有好好的上yào,接近子夜时发起烧来。身子底下像是北方的热炕,烤得她干渴如焦鱼。fù人却睡得香甜,时有鼾声。她方要挣扎起来找水喝,忽听寂夜中,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慌忙松了气躺下假寐。 进来三个人,光头和瘦猴儿,还有一个陈三儿。归晴抑不住一阵阵发抖,双手顾不得疼地紧握成拳。但那三人并没过来看她,而直接将fù人抬走了。归晴心中起疑,强忍不适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那三人像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径自在前面走着,偶有风声树响也并不惊慌。倒像千篇一律做熟的,只管快快了事便好。 归晴身上急热忽寒,脚步虚浮走不快。幸而那三人因抬着fù人走得也不十分快。 跟了一气,归晴只觉奇怪。fù人未免睡得太死,那三人举止并不小心,早该惊醒才是,却仍睡得鼾声频频。忽然想起那一桌饭菜,fù人吃完不久,就打起了呵欠。归晴心里一惊,暗道,不好,必定是那饭菜有问题。 这些人,还有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 身上冷汗不断。归晴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跟上。 三人抬着fù人走进一间屋子,只见其中一人将屋里的一盏油灯转了转,地上便现出一条地道来。归晴不敢贸然跟上,等了一气确无动静,才也去转开机关。地道里黑漆漆的,从不远处透出一丝光亮。归晴循着那丝光亮走去,却原来是一扇门,那光正从缝隙里漏出,隐隐伴着人语。归晴听得耳熟,忍不住从缝隙里张望,正看见fù人躺在一张石台上,头对着的方向有一张供桌,供桌上放着一面古朴的铜镜。而石台旁边站着两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 沈大善人和沈忠。 沈忠手上捧着一个托盘,盘里林林总总一列排闪着寒光的薄刃小刀。 归晴被那寒光闪得心冷,不知不觉地瞪大眼睛。 沈大善人对陈三儿说,长生汤还有不少,这一回的yào胎取了,便不必急着再找新yào胚了。 长生汤?yào胎?归晴已经隐隐明白接下来的事,一股恶寒从背上直窜进脑中。 果然,沈大善人拿起一把小刀,朝fù人隆起的肚子上划下,红色的血满溢而出。归晴不敢再看,转身倚在门旁。没有想到,世代悬壶的沈家,竟然这样做出长生汤。 她极力地克制自己。如果此时发出一点声响,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她还想活下去。原来她还妄想着沈慈来救她,现在却明了,该是她去救沈慈。她的沈慈是世上最好心的人,而沈家却是世上最恶dú的地方,怎么能让沈慈困在那种地方。 她咬咬牙,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地道。她满心满意都只想着沈慈,连自己那样的遭遇都不重要了。她却没有发觉屋外已经有两个恶鬼在等着她。那两个恶鬼也不是存心到这里来找她,本只想着,他们的大哥带着另两个兄弟办正事儿了,正好留下她一个在那屋里,却又不正是一场温柔好梦等着他们享受。谁料到了房里,才知她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这才硬着头皮来通报沈老爷和陈三儿,不想她眼下只跟他们一门之隔。 归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贪生畏死。她以为打开门便是一条活路,却原来是地狱之门。 杨文琴疲乏地守在沈慈床前。其实她厌恶沈慈厌恶得紧,沈原是她外面买来的野种,野种的儿子自然也是野种,根本不值她多看一眼。然而老爷子似乎疼他疼得要命。再说,她还得在众人面前做好人。 五十四眼睛渐渐发酸,正想闭目休息一会儿,却听沈慈忽然大叫一声,直直地坐起来,一双眼睛不知在看哪里,睁得目眦yù裂。 杨文琴唬得一跳,原本偎在她脚边睡觉的黑猫也吓得怪叫一声跳起来。 杨文琴迟疑不定地叫沈慈,问,怎么了? 沈慈却不理杨文琴,念叨着,归晴,归晴。忽然掀开被子,光着脚到处跑着喊归晴。屋里找不到,便跑到院儿里去。丫环小厮们不一会儿都出来了,就是没有归晴。沈慈越来越焦躁。杨文琴领着众丫环连忙上前安抚,却被沈慈一把揪住发狂狂般地质问,归晴呢,归晴怎么不在! 杨文琴吃痛地皱眉,耐下xìng子道,你刚醒来,身子还弱,外面又夜深露重的,咱们还是先回屋再细说吧! 沈慈压根儿听不进,只管使力地摇着杨文琴追问归晴。见杨文琴不说,又去问旁人。可大nǎinǎi不发话,旁人自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的。 沈慈再笨也晓得事情不简单了,便大声问,爷爷呢,我要问爷爷归晴去哪儿了! 杨文琴回道,老爷今晚没回来,连沈忠也不在。 沈大善人时常因为铺里的事儿不回来,有时连沈忠也带上,这在沈府早不新鲜了。 沈慈一怔,又发急地喊四姨nǎinǎi。众人越拉他,他便越要往院外走。正闹得不可开jiāo,珍晴同李玉娇得了消息一道儿来了。 沈慈就像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再顾不上避嫌,扣紧珍晴的双肩就一迭声地问,归晴呢?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四姨nǎinǎi一定要告诉我。 珍晴本就伤心,好不容易才硬忍着出来看看,被这一问又勾出眼泪来。沈慈更急了。 珍晴抽泣着道,归晴自知是她把你带到不干净的地方,才害得你昏过去,自己出府去了。走了有好几天了。 沈慈只觉耳旁zhà了一记响雷,震得眼前昏花,脑里混乱。半晌才体味过珍晴的话,悲怒道,根本不是归晴的错,是爷爷硬逼她走的对不对? 当着众人的面,珍晴能如何,沉默地别过头去。 杨文琴急忙道,慈儿,你真是冤枉老爷了。老爷对外面不相干的人还不计较呢,怎么会跟归晴计较。你是知道老爷的,他拿你命根子一样宝贝,见你突然病在床上自然要急的,不免说了几句重话。归晴xìng子倔,便自己走了。随后转头对李玉娇道,玉娇,那天你也在,你本分合府上下都知道,这会儿就给一句公道话吧。 李玉娇淡淡地道,大nǎinǎi说的是,是归晴xìng子倔了。 沈慈将众人扫了一遍,怔怔地道,你们……却说不出下文。缓缓看一眼默默流泪的珍晴,最后定定地看在杨文琴身上,又怔怔地道,你……仍是说不出下文,摇摇晃晃地像是要出去,然而走不过七步便颓然倒地。 众人都慌了,一窝蜂地围上来小少爷小少爷地叫。珍晴离得近,看见沈慈的嘴唇还在翕动,仔细听了听,原是在说,归晴,我要把归晴找回来。 转眼到了雪霁的生日。 雪霁本不想cāo办酒席。这几日一直叫家里两个帮工带人去找归晴,总也没有消息,别提她有多担心,哪里有心思过生日。无奈人家先把贺礼送了来,怎样也不能少了礼数。沈府有些体面的下人都亲自上门喝寿酒,除了沈忠没来。再加上街坊邻里,竟也宾客盈门。 陈三儿恰赶在中午开席前回来,少不得与众人敬酒罚酒一通乱吃。晚上又是一场海饮,再好的酒量也掌不住了。但凡喝醉的人都要说自己没醉,还要跟人抢酒吃,陈三儿也不例外,等到席终人散,真个是烂醉如泥。 雪霁急得团团转。实指望陈三儿回来说正事儿的,如今屁也说不成。愤愤地推了两下,那醉鬼却恼人地咕哝,来,来,再干一碗! 没法子,雪霁只得替他盖上被子,等明早再说。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3 章 灯时,一眼看见桌上一方包着东西的帕子。是陈三儿回来时给她的,说是庄上的兄弟们给她备的寿礼,当时正忙便没来得及看,随手搁下了。陈三儿那几个兄弟,这些年雪霁时不时听他提起,却总是藏头露尾,究竟怎样雪霁见也没见过。心里不是没猜疑过。跟惯了小姐,她多少也有些清高自许,做人便该坦坦dàngdàng,这般躲躲藏藏分明是小人行径。可陈三儿对她当真上心,那几个神神秘秘的兄弟也是逢年过节必有孝敬,半点也没有怠慢的地方,倒叫她不便较真。这一回,也不知送了什么东西,总不会差。 一边想着,一边掀开帕子。果然件件都是好东西。 雪霁却欣喜不了,只惊愕地瞪大眼睛。不祥的预感占据了整颗心。 珍晴坐立难安。 前儿雪霁临出府时跟她说好,今儿一定回府,好告诉她陈三儿打算怎么去找归晴。可现在天已大亮,雪霁却还没有来。她们主仆二十年,雪霁从没这样晚都没声息过。难道因昨儿寿宴累着了?也是人之常情,倒不好随意去催。 就这样忽好忽坏地想着,直到中午雪霁也没来。珍晴等得心灰,心道不如叫丫环送几样精致菜肴过去也好借机催一催。正想着就有人来了,是雪霁家的一个老妈子,还领着雪霁的一双儿女。 珍晴微怔了怔。这竟有些怪了,雪霁从前也领着孩子来玩儿过,可自己没来,只叫下人送来倒是头一回。 老妈子教小孩子叫了声四nǎinǎi,拿出一封信回说是雪霁要她拿来的。珍晴狐疑地接过手,拆来细看。渐渐的,双手开始发抖。 昨夜雪霁掀开那帕子,看见的东西就像一支利箭透胸而过,又像失足跌进千尺寒潭,从头到脚冰冷冰冷的。她僵了好一会儿,忽然冲到床前拼死拼活地乱摇醉得不省人事的陈三儿,然而陈三儿却只响应她无意义的哼叫。 五十五雪霁端起桌上的凉茶,一股脑儿地泼在陈三儿脸上。陈三儿方猛打一个激愣,半昂起头迷迷瞪瞪地看人。 雪霁一手抓住陈三儿的衣领,一手把那一帕东西捧到他眼前问,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陈三儿摇头晃脑地看了一气,大着舌头回道,不……不是说了嘛,是……兄弟们……孝敬你的。说完便扑通往床上一躺,又要睡。 你给我说清楚。雪霁却连眼睛都红了,揪着陈三儿的衣领不管不顾地摇。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兄弟手上! 这,这明明都是归晴的东西,她怎么会不认得。都是往常珍晴跟沈慈送给归晴的。归晴宝贝似地收着,难得拿出来自己瞧瞧。如今归晴跟沈慈虽然分开了,但他们的心却是一双玉连环,他扣着她,她也扣着他。就算缺钱用,至多卖掉珍晴给的,断不至于连沈慈给的都舍得不要。 雪霁越想便越觉不好,而陈三儿迟迟不答,索xìng狠狠一拖。 陈三儿一头磕在地上,疼得捧住脑袋。茫然地抬头,正看到雪霁脸色发白,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却像要喷出火来。懵懵懂懂地问,这是怎么了? 雪霁咬着牙道,我问你兄弟的寿礼是哪来的? 陈三儿了一声。一脸不耐烦地道,哪来的,一个妞儿身上拿来的。说着就干脆瘫到地上去了。 哪个妞儿? 我怎么知道!陈三儿烦不过,发起酒疯。别问这些污七八糟的,老子……要喝酒。 雪霁急得心似油煎,不死心地追问,是不是白白净净瓜子脸儿?对了,耳垂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是……是啊。陈三儿眯缝着醉眼道,你怎么知道的。 雪霁却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挨了一巴掌似的。狠命捶着陈三儿道,那是归晴!是小姐的亲妹妹!你说,你们把她怎么了! 陈三儿被捶得酒劲儿发作,一把摔开雪霁道,臭婆娘,敢打老子。老子管你什么归晴不归晴的。都是那妞儿自己不好,非跑到我们那里借宿。我们那里是能借宿的地方儿吗? 为什么你们庄上不能借宿?雪霁早觉得陈三儿的庄子古怪了,连她都不许问,这回还不抓紧机会问个清楚。 哼!陈三儿yīn笑道,你知道这青柳镇上,谁家最清白,谁人最善? 当然是沈家,我们老爷。你岔到这上面做甚。 陈三儿却登时冷下脸来,恶狠狠地道,呸!最龌龊的就是沈家,最恶的就是沈大善人。那老小子的把柄我牢牢地纂着呢,哪天老子高兴了,就叫他身败名裂,叫沈家狗屎也不如。 雪霁听得心惊ròu跳,推了陈三儿一把道,你真是黄汤灌多了,五迷三地道什么话儿都说出来了。 陈三儿把眼一瞪道,你不信?也不管雪霁被他冲天酒气熏得直躲,凑定凑到雪霁眼前儿道,我跟我那四个兄弟给他做了二十年的长生汤!把老子们以前跑江湖干下的买卖都加起来,也不抵一碗长生汤造孽!说到最后,陈三儿完全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怒吼。 雪霁呆住了。并不因害怕陈三儿的怒气,还是他说的那些话。跑江湖,长生汤,造孽!让她头痛yù裂。 而陈三儿酒后吐真言,再也隐忍不住。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今日就仿佛沉寂的火山一朝bào发。他不停嘴地说。说他当年带着兄弟们占山为王,剪径劫财,身手如何了得,名声如何响亮。说他们怎样不走运被官府端了老巢,四处躲藏。然而当丧家之犬最凄惨的时候,也比后来给沈大善人做事强!他细细地告诉雪霁如何养yào胎,时候儿到了沈大善人如何刳腹取胎。 雪霁已经从里到外死人一样透心冷,陈三儿还说不够。 最后就是做汤了。陈三儿脸上的肌ròu古怪地抽动,看起来像笑,yīn森森的。取出来的胎儿放在盛满酒水的大瓮里,用火慢慢熬。时辰也有讲究,必得从子夜开始,天亮前封好,不能见日光。汤熬好了,那剖了肚子的女人和煮熟了的小孩儿就都成了yào渣子,烧成灰便了事儿了。陈三儿呼呼嘿嘿地笑起来,好像脖子在漏气。这就是沈家名扬万里的长生汤。你说,我那庄子能容人借宿么? 雪霁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骇人听闻的话。陈三儿还在那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可她都听不进了。她也是生过儿育过女的人,就是再该死的女人只要肚里有孩子,就不能不给一条生路,何况还都是些无辜的人。世上竟有这等事。 雪霁抖了半天,脑子里好不容易转出一句话,你们到底把归晴怎么样了。 陈三儿道,那个妞儿?我没拿她怎样,我那四个兄弟喜欢她喜欢得紧,把她从头到脚疼了个遍儿。只可惜她命真不好,送上门儿就算了,又撞破取yào胎的事儿,想逃的时候恰巧被我两个兄弟逮着,给了她一个痛快,第二天和那些yào渣子一起烧了。幸好没让你们老爷知道,不然……陈三儿竟隐约透出一丝恐惧,随后又破口大骂开来,老子有什么好怕的,早晚要了那老小子的命。 雪霁泪如雨下。看掉了一地的钗环玉佩,都是归晴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她心如死灰地问,那当年成亲,你给我的金莲锁又是怎么来的。归晴的手札里写的清清楚楚,和她娘讨饭时,娘跟她说过肚里已有了一个小弟弟也不知是小妹妹。 什么金莲锁? 陈三儿只知那东西漂亮,却不知原来是个锁。 雪霁便重说了一遍。 陈三儿方想起,呵呵笑道,那玩意儿。跟你实说了吧,也是从一个yào渣子身上拿来的。 五十六果然是这样。雪霁再无想头儿。她紧闭着眼睛呆坐在地上,任咸烫的泪水不停地流。 十五年来,她竟是与虎为伴。她赔进了自己也罢,为何连小姐也拖累。小姐是她的救命恩人。然而归晴,小姐的继母,连同小姐另一个未出世的姊妹,通通都死在她男人的手里。这和死在她手上有何区别? 陈三儿撒酒疯撒累了,便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雪霁睁开眼,恨恨地看那头醉倒的恶虎。恶虎是要吃人的,要想它不再害人,就得杀了它。雪霁死死地咬住唇,颤巍巍地去厨房拿来一把菜刀。当她举起刀要砍向陈三儿的脖子时,陈三儿忽然在醉梦中咕哝了两声。不很清楚,雪霁却听出是一双儿女的小名儿,刀子霎时掉在地上。她无声地流泪。 一个渺茫的念头儿在雪霁脑里闪现。 陈三儿喝得太醉了,只是胡言乱语吧。 这些年不说他对她怎样,对一双儿女真是疼到骨子里。就是为了一双儿女,她也不能因他一席醉话要了他的命啊! 等天亮吧,等他酒醒。那时候,她要他给一个准话儿。 若是真的……雪霁捏紧了自己的拳头。葱管似的指甲抠进ròu里,攥了两手心的血。 她在灯下给珍晴写信,千般万般都写下,仿佛把这一生都写下。写好了,便贴心口收好。 外面的夜风渐大,竟吹开了窗子。烛火也悄无声息地灭掉。她既不去关窗,也不去点灯,就静静地在黑暗和寒冷中发呆。漫长的夜过去,老妈子送梳洗的热水进来时,她才从木然中回神。竟是连一个指头也动不了,浑身冷硬得像一具僵尸。 老妈子见陈三儿歪在地上,哎呀了一声,说老爷睡到地上了。见雪霁没反应,只好自己使力把陈三儿扶上床。 不一会儿,儿子女儿都醒了来,跑进来调皮一场。雪霁看着一双小儿女,只机械地笑笑。而后拢好头发,整好衣裳,便对老妈子道,今儿我去买菜,亲自下厨。老爷要是酒醒要回庄上去,你就跟她说,我说的,要么乖乖等我回来吃完中午饭,要么等人给他报我的丧。 老妈子心道,这是玩笑话了。一看雪霁却是青白脸色,只得应承。 雪霁买完菜回来,陈三儿果真没走。酒醒了,人又是惯常冷漠少语的样子。他没开口,雪霁也没理他,钻进厨房直忙到正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小儿女早馋得直流口水扒在桌上看。雪霁却叫老妈子把他们带出去吃饭。 陈三儿犹疑道,这是做什么,你看孩子们眼巴巴儿的。 雪霁冷声道,你如今酒醒了? 陈三儿讪笑道,昨日是喝过了,你忙着照顾我,一定累坏了。讨好地夹了一筷子菜送到雪霁碗里。 雪霁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碗里的菜,忽然说,急什么,把该说的话说清了,再吃也不迟。 陈三儿心一沉。昨夜自己说过的话他也不是完全没印象。如今雪霁这样子,想必是要追究到底了。他知道雪霁不是那等蠢傻fù人,想都别想能糊弄她。便慢慢放下筷子,沉默起来。 雪霁长长叹了口气,沉沉地道,陈三儿啊陈三儿,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难道我们夫妻十几年竟连一点真情实意也没有?我给你生儿育女,替你主内持家,你竟瞒我至此!你说,可是我雪霁有哪点儿对不住你? 陈三儿看看雪霁,yù言又止。 雪霁接道,你昨夜都已对我说了,今日还想不承认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都是你陈家的人了,你竟还这样防我?难道我是不通事理不晓厉害的人,会把自个儿丈夫往死路上推么?见陈三儿还是不出声儿,霍然起身道,索xìng一头碰死做了你陈家的鬼,也好叫你放心!说着就向墙上撞去。 陈三儿这才慌了,连忙一把抱住雪霁连连讨饶,娘子,好娘子,都是我的错。 你可肯说实话了? 说,说。陈三儿苦着脸道,还说什么,昨晚怕都说过了吧! 雪霁不依不挠地道,我要你从头到尾再说一遍,但有半丝隐瞒,你就给我收尸! 陈三儿看雪霁当真,只得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原以为雪霁要大哭大闹一场,谁知雪霁并没有,反而淡淡地笑了笑。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大概已吃过了。 雪霁开门出去叫过两个孩子,帮他们擦了擦皮出来的汗,一起抱在怀里。过了会儿,叫过老妈子道,你去府里走一趟,把这封信送给四nǎinǎi,把孩子们也带上,多少时没给四nǎinǎi请安了。我等老爷吃完饭再去。 打发走老妈子,雪霁又回到房里,将门在背后关好。她对陈三儿道,吃吧。 两人便默默地吃起已经冷掉的饭菜。 约摸吃得差不多,雪霁问,好吃么? 陈三儿怔了怔,yù要说好,忽觉腹中绞痛不已,真像有一把刀在肝肠中剐来卷去。他一下子清醒了,不敢置信地抬头看雪霁。却见雪霁极端庄地坐着,黑色的血从嘴角溢下,衬得肌肤如霜似雪。陈三儿大叫一声,喷出一口污血,倒在桌上。 雪霁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软软地歪倒在地上。 珍晴的手越抖越厉害,几张素笺从手里滑落,飘摇触地。 院外有人慌慌张张地往里跑,高叫着,四nǎinǎi,不好了,陈三儿和她媳fù服dú自尽了! 珍晴拿出所有的积蓄将雪霁的两个孩子托了个好人家。雪霁一辈子没央求过她什么,只有这一次,求她安置好两个孩子。 五十七有丫环多嘴问,四nǎinǎi,连你爱的首饰也不留一件么? 珍晴答也不答,一件也不留的收好送出去。她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整颗心都被仇恨煎熬着。归晴,雪霁,还有她那匆匆一面的继母和被做了yào胎的另一个兄弟姊妹……真的好恨啊! 丫环们见珍晴看似平静,眼神却十分骇然,一个个都惴惴难安。谁也不敢上前回话,推来推去,才有一个略大些的斗胆上前道,四nǎinǎi,小少爷那边人传话说,小少爷醒了,吵着要找归晴,老爷叫您赶快过去,传话的人现在外面候着呢,您去不去? 珍晴慢慢地捏起拳头,屈断了精心蓄长的指甲也不觉得痛。站起身,沉默地向屋外走去。 来到沈慈房里,杨文琴和李玉娇正苦劝沈慈,沈慈只是不听,一味要下床。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4 章 大善人一见珍晴来立时道,你可来了,这孩子恐怕只听你的劝了。 珍晴不作声,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 沈慈醒是醒了,人还是昏聩的,半睁着眼睛看到珍晴,竟高兴地叫了一声归晴。 珍晴身子一震,与沈慈视线相接。沈慈看着她,越来越高兴,接连叫起归晴来。珍晴方信,她和归晴果真是相似的。 沈大善人唬得一跳,连忙按住沈慈又是摸头又是诊脉,不停地叫慈儿,慈儿。 杨文琴满面愁色道,这可怎么好。莫不是这些天高烧不退,胡涂了?说着就眼泪直掉。 珍晴看也不看杨文琴,她只看沈大善人忧心忡忡心里便舒爽了些。她忽然醒悟出一个报仇好方法: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 她不是沈大善人的对手,但她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沈慈。沈慈痛苦,沈大善人就会更痛苦。 于是珍晴笑盈盈地迎上去,拿过丫环原本递给杨文琴的冷帕子敷在沈慈的额上。 沈慈一把抓住珍晴哭道,归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你知道么,你就那么走了,我可有多么担心。 珍晴笑着安抚,对,我回来了,你怎么病成这样,还不快躺好。 沈慈顿时不闹了,乖乖地躺了回去。牢牢抓住珍晴的手不放,絮絮叨叨地说,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转头对呆立一旁的沈大善人道,你们都出去,归晴回来,我就好了。 见沈大善人还在犹豫,珍晴笑道,老爷,大姐二姐,你们都累了,去歇歇吧。我来看着慈儿,一定好好儿地劝他。 沈大善人明白沈慈是心病。不把沈慈的心结打开就好不了。他真是小瞧了归晴那丫头的狐媚劲儿了。真该一早就把那丫头胡乱配出去。如今也只有指望珍晴了。便点了点头,把杨文琴李玉娇都带走了。 他一心要为沈慈好,也以为珍晴还安命于沈府四nǎinǎi的名分,哪里知道珍晴的心境已是天翻地覆。 房门被轻轻关上,只剩沈慈和珍晴。 沈慈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抱住珍晴哽噎道,归晴,你可知道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你总是满身鲜血,连指甲都是断的,露出鲜红的指ròu,远远站着哭。我一伸手,你就不见了。一醒来,才知道你走了。我想去找你,偏又去不成。 珍晴的心狠狠一抽。沈慈的言语无疑又叫她想起妹妹的惨死。花一样的人儿,却叫人污泥也似地揉散了。这一刻,她竟对沈慈也生出恨意。不是为了沈慈,归晴也不会被赶出沈府,更不会堕入那样一个人间地狱。凭什么她们姐妹竟都为沈家所害! 她冷硬地去扯沈慈的手臂,沈慈却更用力地抱紧她,受惊地道,归晴,你又要走了么,不要走。 珍晴越来越愤怒,拼尽全力一推。病中的沈慈哪吃得消,卟嗵一声跌回床上。珍晴顺手端起一旁绞帕子的冷水,哗地一下全泼到沈慈身上。 沈慈颤了颤,终于清醒几分。努力睁了睁眼睛,又伤心又失望地道,四姨nǎinǎi? 珍晴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将雪霁的信用力地甩在沈慈脸上。啪的一声,就像一记耳光抽在沈慈脸上。沈慈不知所措地拿起那封信,竟从珍晴眼中读出几分狰狞。 珍晴冷冷地道,你不是要找归晴么?看完了就知道了。 一听这话,沈慈的惊疑一扫而空,迫不及待地拿出信笺一目十行。 珍晴将沈慈的震惊,不敢相信,痛苦一一看在眼里,刻在心上。 沈慈面容扭曲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归晴死了,死得那样惨。他猛然抬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而珍晴终于无声地笑起来。 院子外面很快响起纷乱地脚步声。丫环小厮们大声问着怎么了推门而入。 本来珍晴并未想到那么龌龊的方式将仇报得更彻底,可当她看到下人们齐齐愣在门口,一双双眼睛满是污秽的猜忌时,她便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因她和沈慈有过挣扎扭打,两人都有些衣衫凌乱,再加上之前人人都看见沈慈错把她当成归晴,这会儿便以为她和沈慈不清不楚了。 珍晴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大哭起来,指着沈慈骂道,我知你想归晴想得入魔了,可你怎能拿我玩笑?我虽是你家的半个奴才,也是你爷爷的人,你千不顾万不顾竟也不顾你爷爷的脸面了么? 沈慈愕然地看向珍晴。雪霁的信一下子揭露了那么多血淋淋的秘密,他已经无法思量,为什么珍晴还要这么说。他神经质地摇着头喃喃自语,目光呆滞。但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看在别人眼里,只像被众人撞破他轻薄庶祖母而六神无主。 珍晴一边继续哭着责骂沈慈,一边巧妙地遮住众人的视线将信收回。心里知道她虽然没发话,也定有自作聪明的屁颠颠地跑去传话给沈大善人杨文琴了。掩面而出的时候,她不禁在想,沈大善人得了消息,会上演怎样的一出好戏。 五十八再善良的人心里也会有一头嗜血的野兽。你若把他逼到了绝境,那野兽便会疯狂地反击。 珍晴回到自己房里,将雪霁的信和归晴的手札又细细看过一遍。看完时天已大黑,丫环送进来的饭菜动也没动就让撤下。而后她便就着灯火将信和手札一张张烧了。这些都是干净东西,不应该再留在沈家一时一刻。 烧到最后一张时,外面有人轻轻扣门道,四nǎinǎi,大nǎinǎi有请。 珍晴轻蔑地笑笑,心知自己最后的时刻来了。杨文琴。真如多年前紫烟留给她的辛苦暗示,她注定要死在这个女人的手上。 珍晴拉平衣裳,摸顺头发,便轻轻地开了门。杨文琴的人不开口,她也不开口,一派云淡风轻地悠然跟着。 珍晴被带到了那所荒废的小院,也是当年紫烟投井的小院。她愈加了然。 杨文琴抱着黑猫,身边几个亲随,看见她来既yīndú又轻视地笑了一笑。 珍晴也傲然地回视杨文琴,不叫她大nǎinǎi,更不向她行礼,挺直了脊背翠柏一样地站着。 多久也是这样。 杨文琴的眉头渐渐皱起来,瞄了一眼旁边的亲信。 那丫环正是归晴出府时被珍晴打过的,赶紧几步上前啪地甩了珍晴一个耳刮子。吊着眉毛骂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老婊子,老爷心善才将你从窑子里赎出来,我们nǎinǎi菩萨心肠才当你是姐妹。你却改不得骨子里的骚劲儿,竟浪到勾引小少爷去了。小少爷还病着呢! 小丫环骚货娼根儿地骂不绝口。珍晴怒容满面却并不回嘴,只冷冷盯着小丫环。小丫环霎时有些心虚,转而恼羞成怒,抬手又要甩耳刮子。这回珍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拽。小丫环不提防,哎哟一声,摔到旁边去了。 珍晴对杨文琴道,你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害人,要处置便快些处置,找只赖皮狗狂吠乱咬也不嫌浪费时辰。你们沈家欠下多少血债,我先去yīn曹地府等着,看你们沈家还要多久下地狱。 杨文琴心里一惊。听珍晴的话竟像是知道沈府的事儿。但怎么也想不到珍晴说的是长生汤和归晴的事儿。她自己心里有鬼,只能想到与她有关的几条人命。她原本就一直忌恨珍晴自打进门便深得宠爱,如今更要杀人了。又难得握了一个不守fù道的把柄,还不尽力搓揉珍晴一回。当下命道,来人啊,给四nǎinǎi换身衣裳。 几个人立即扑上来,按手的按手,捉脚的捉脚,将珍晴的裙子裤全剥掉,换了一条格外肥大的白色裤子,裤脚用绳子紧扣好。 珍晴霎时白了脸,恨恨地道,你还是人么! 杨文琴却像听见了笑话,反问,这话你也配问我?我清清白白名门出身,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千人压的jì nǚ来问我话?这法子,不正是你们妓园子里惯用的?用在你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说着一挥手,珍晴便被一左一右两人牢牢架住,嘴也被帕子塞住。 杨文琴拉开白裤子将黑猫塞进去,亲手把裤腰也用细绳系好。黑猫找不到出口,在珍晴腿上磨来磨去,饶是珍晴骨头再硬,也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杨文琴满意地笑了笑,接过小丫环递上的一根细蔑条,看准黑猫所在咻地一声抽下。只听黑猫惨叫一声,在裤内上抓下挠,窜来窜去。珍晴猛然睁大眼睛,浑身冷汗。杨文琴脸上的笑意却在扩大,手里的蔑条扬得更高更快,最后简直如疾风骤雨一般。 刺耳的猫叫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黑猫没了力气,扬文琴才停手。珍晴已经昏死过去,一条白裤红通通湿漉漉。 杨文琴要小丫环拿出黑猫,小丫环心惊胆寒,抖着手裉下裤子,哪里还有半寸好皮好ròu。再也不敢看,捞出的黑猫瘦小了大半,都因猫毛被濡湿,活像挨了一盆水。抱在自己身上,连自己也是满身鲜血。小丫环忽然有了哭意。 杨文琴撒足了十几年的闷火,痛快淋漓。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这烂货扔到井里,再将井封上。走了两步又补道,把她叫醒了再扔。便带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珍晴被清醒地扔进井里。当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井水迅速淹没她的生机时,她并没有觉得害怕。这一幕她早已体味过数十次,再熟悉也没有了。只当再梦一次罢了。 更重要的是,她虽死了,却没有让沈慈好过。不让沈慈好过,便是要了沈大善人的命了。 沈慈再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沈大善人。 沈大善人欣喜万分,又怕惊着沈慈,小声地道,慈儿你可醒了。这一睡就是半个月,真把爷爷吓坏了。 这些日子,沈大善人一直守在沈慈床前,吃不下睡不好。他不信他的慈儿会去轻薄他的小妾,也不以为珍晴会勾引沈慈。他当真不明白珍晴为何要那样说。但若真是珍晴的错,珍晴便要死,有一个丁月红苟活着就足够叫他碍眼了。即便真是沈慈一时胡涂,那也还是珍晴的错。把这事儿嚷嚷开了,就更是她的错。他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沈慈。所以珍晴只能死,而女人家的事jiāo给女人处置最好。 沈慈昏睡时,怕他醒不来。现在醒了,却又怕他想起和珍晴的胡涂账。沈大善人只以为是那胡涂账才刺激得沈慈生生死死徘徊了半个月,却不知道沈慈受到的是更深痛的创伤。 沈慈直直地看着帐顶,一声也不吭,若是将汤yào稀粥送到嘴里也知咽下。但要和他说话,却是不闻不看。真比昏迷时好不了多少,反叫沈大善人更担心。直到第三天,沈慈才开口。一开口,那声音嘶哑得像别人,沈大善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高兴得直流眼泪 五十九沈慈问,四姨nǎinǎi呢? 沈大善人迟疑了一会儿,沉着脸道,还提她做甚,已叫人送出府去了。 沈慈伸到被外的手颤了颤,轻轻地道,走的好。 沈大善人没听清,便问沈慈说什么。沈慈却道,叫人都下去,我有话要问你。 沈大善人满心都是沈慈清醒过来的喜悦,压根儿没听出沈慈的话说得多冷淡。他小心翼翼地端起温粥 这些日子,他怕沈慈醒来没东西吃,一直叫厨房做些清淡小食,这边冷了,那边立刻换上热的 舀了一勺送到沈慈嘴边道,你都多少时没好好吃东西了,有什么话也等喝了这碗粥再说。 沈慈眼珠子轮也没轮,猛一挥手,粥撒碗碎。沈大善人被汤汤水水浇个正着,才瞧出不对。心里一点儿气也没,看沈慈面色惨白,倒有些惶惶然。一旁的杨文琴好心跑上来给他擦衣裳,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斥道,没听见么,还不给我都下去! 杨文琴脸上红白jiāo错,究竟咬了咬牙把人都带出去了。 沈大善人坐在床沿,好声好气地问,慈儿,有什么话值得你发这样大脾气?你身子还弱着呢! 还要再劝,沈慈冷冷地截断道,雪霁姐姐死了吧?和她丈夫一道死的。 沈大善人吃了一惊,很快明白过来,只有珍晴有时间告诉沈慈。他越发觉得珍晴当日的所作所为着实奇怪。 是呃……真是惨啊,不知被谁人下的dú,夫妻两个双双dú死了。 没有人下dú。是雪霁姐姐自己选的路。 沈大善人讶然道,雪霁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雪霁姐姐害死了陈三儿?沈慈冷漠地讽刺道,是陈三儿害了雪霁姐姐吧! 沈大善人一怔。 沈慈缓缓转过脸,看着沈大善人道,是你把雪霁姐姐配给陈三儿的,是你断送了雪霁姐姐的一生。 沈大善人看着沈慈冷冰冰的眼睛,隐隐有几分心惊地道,慈儿,你胡说些什么? 沈慈却不理他,接着道,我问你,陈三儿是替咱们沈家干什么的? 沈大善人猝不及防,脸色微变了变,故作轻松道,慈儿你病胡涂了么?陈三儿是咱们沈家的庄头儿啊,无非管管田地收成,年底送租逢节送礼。 你还要骗我!沈慈挣扎起来要下床。好,既是庄头儿,管的哪家庄子,怎么总也不告诉我,这就带我去瞧瞧。 沈大善人这才慌了,连忙按住沈慈。沈慈不说话,直直地看到他心里去。沈大善人被那犀利的眼神刺得心上一痛,满身是汗地道,你……你莫非都知道了? 两人半晌无语。 许久,沈大善人长叹道,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了,你也快十八了。想当年,我爹传我长生汤也就是我十八岁的时候。而后下定决心般地点点头道,不错,陈三儿不是什么庄头儿,是专给我们沈家做长生汤的。 沈慈颤抖地问,用yào养未成形的胎儿,再取yào胎在瓮中慢熬…… 沈大善人呆若木鸡。他以为沈慈聪慧,捉到些影子是真,竟不料知晓得这般清楚。他僵坐着和沈慈对视,沈慈的眼神既痛且恨,叫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片冰冷。他忽然明白了雪霁和陈三儿的死。其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5 章 细处他自是不能尽知了,但也能将紧要的猜个七七八八。必是雪霁从陈三儿那里知道了长生汤的事儿,雪霁羞愤难当,心冷之下骗得陈三儿夫妻同赴黄泉。雪霁临死前又将这事儿告知了珍晴,珍晴再告诉沈慈。想到这里,沈大善人冷汗泠泠。怪道珍晴要说沈慈轻薄她,原来是因雪霁和长生汤而对他心怀怨恨,有意要他痛苦难堪。这个女人竟心dú至此,枉他多年来那么宠她。沈大善人深悔没有早早了结掉珍晴,懊憾地握紧膝头。这般说来,沈慈都明白了。长生汤这东西世俗不容,只可让沈慈慢慢接受。他为这话十几年来仔细谨慎,却冷不防叫别人即刻掀了老底。沈慈又是个死心眼儿,这下事情不妙了。 沈慈见沈大善人神色变幻无常,越来越难看,更知雪霁信中所言不假,当下万箭钻心般地痛。沈家传了三百年的神yào竟然是这么肮脏的东西。三百年,多少无辜xìng命熬在一碗长生汤里!思到痛处,胸口似要裂开。沈慈揪紧衣襟,泫然yù绝。 沈大善人眼见沈慈面如死灰,慌得连叫慈儿。 沈慈一把抓住沈大善人,力气大得吓人,憔悴得深陷的双眼闪耀出绝望的光华。他对沈大善人道,归晴也死了。 归晴?沈大善人惊慌道,归晴怎也死了! 死在陈三儿那些人的手上。死在他们的手上,就等于死在你的手上。 我……我只要她出府,并没叫陈三儿他们要她的xìng命。 沈慈不想和他争辩,自顾自地道,还有我爹。 沈大善人毛骨悚然。 我爹也死在你的手上!你这双手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放过。沈慈泪流满面地怒吼。手臂上母亲留下的伤还有未裉的淡淡疤痕,这一刻却像又被人抓出血ròu一样痛。 你胡说,你爹何时死了,不过暂无音信…… 是我亲眼所见!沈慈愤怒地打断。你以为我想不起来了么?我偏偏想起来了!你和杨文琴一个杀他一个埋他。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你既能在亲孙子面前杀了亲儿子,怎么不索xìng连我也杀了埋掉。我好给我爹做伴,也不用造孽到今日。 沈大善人浑身颤抖,难以置信地看沈慈。怎么可能?那时候沈慈才呀呀学语,为什么会记得?忽然想起鲜血满面的沈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会遭报应的。他心慌意乱地想,难道真是老天爷有意要给沈家一劫? 六十沈慈痛苦地道,我今日才知道,为什么娘临死要我发那样一个誓。娘一定知道是你害死了我爹,她恨透了你!顿了顿,沉沉地补道,我也恨你! 沈大善人心里的冷意直透入骨髓里去。往日的八面玲珑在沈慈面前俱化作虚无。他几次张口yù言,又紧紧闭上。最后缓缓地道,慈儿,我没有杀你爹。一字一顿,仿佛用上了全身力气。 沈慈呆呆怔住。不一会儿,崩溃地怒吼道,你滚!滚! 沈大善人终于尝到柳静嘉的报复。他永远不能告诉沈慈,他才是他的亲爹。他的儿子会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恨他入骨,恨他到死。他疲惫地站起来,几乎要跌倒,仿佛一瞬间整个人已老态龙钟。他无力地道,慈儿你先好好歇着,等你好些我再来看你。 沈大善人走后,沈慈直挺挺地躺回床上。 珍晴,雪霁……还有归晴,都走了。 一想起归晴,沈慈便肝肠寸断。是他害苦了她。她本是仙葩美玉一样的人物,却因他惨遭恶风污雨的毁损。早知令她这般凄惨,他是宁可当初就不相逢的。也许会有别的好心人救下她,她便可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寿尽而终。他别无所求,只要能于茫茫人世中乍然偶遇,远远看上她一眼,烙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思念,便已足够。 沈慈痛得喉咙发苦,眼泪却渐渐干涸。 曾经以为这里是善良美好的,却原来是世上最浊臭的地方。恐怕连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满身泥污了。 这满眼的富丽堂皇,还有什么是干净的? 沈慈失神地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渐渐看到桌上的一只红烛。蜡泪涓涓中,一簇耀眼的火焰在妖娆跳动。 丁月红在一片黑暗中吟唱着小曲儿给自己梳妆打扮。也亏得她看不见。原本乌云迭鬓花满头,如今华发早生,浑yù不胜簪。 她拿过已然有些发霉的香粉一个劲儿地往脸上抹,抹了厚厚一层,一笑便悉悉索索直往下掉。忙了好久,自觉得美艳不可方物才住手。 这时,外面传来忽喇喇的响声,静夜之中格外响耳,隐隐还伴着劈劈叭叭的bào裂声。丁月红猫也似地竖起双耳,听了一阵似是火声,连忙扑到窗前。窗格子外的黑夜映出一片红光。 丁月红欣喜万分,自个儿拍手叫好。笑闹不一时,沈府上下都从睡梦中醒来,哭天骂地忙得不可开jiāo。 虽然众人一力救火,但火趁风势,发现得又晚,早已烧开去了。眼见救不过来,便四散逃命。 李玉娇带着丫环小厮往外跑,经过丁月红的院子听得她在里面疯言疯语,顿起了恻隐之心,叫过两个小厮道,快去把三nǎinǎi也带出来。 小厮起先不愿,都道是三nǎinǎi有麻风病。 李玉娇心里明白得很,急道,谁说三nǎinǎi得的是麻风病?三nǎinǎi若有病,她院子里的那些丫环小厮怎么个个儿都没事儿!如今火这样大,眼见得就要烧过来了,要撇她在这里活活烧死不成? 李玉娇为人安守本分,素来厚待下人。两个小厮见她真急了,这才去砸开锁将丁月红带出来。李玉娇乍见丁月红,唬得一口气逆转。稀疏的头发勉强挽了一个发髻,胡乱簪着的几只绢花摇摇yù坠。一张脸雪白雪白的,嘴巴却被涂得喝了血似的鲜红。 哪里还像个活人啊! 李玉娇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淌下两行泪水。拉过丁月红道,三妹,你别闹了,咱们且出去避避吧。 丁月红置若罔闻,依旧看着冲天大火笑唱不已,烧得好,烧了才干净! 耽搁这一会儿功夫,沈大善人和杨文琴也由各自的丫环小厮扶了来。沈大善人一见疯疯癫癫的丁月红,便紧皱起眉头。适时,沈忠也跑了来。 沈大善人一看没有沈慈,登时急忧攻心。抓住沈忠连连追问,慈儿呢? 沈忠似有苦衷,默然不语。 沈大善人一惊,再问,慈儿怎么了? 沈忠禁不住一再逼问,只得回道,小少爷不在房里……有下人看见,小少爷拿着火把直笑,一眨眼就跑没了。 沈大善人一口气没上来,连退两步。竟是慈儿放的火? 杨文琴上前扶住道,老爷,咱们还是先去外头避避吧!慈儿说不定已经跑出去了。 沈大善人猛一把甩开杨文琴,问沈忠,你哪里都找过了? 沈忠道,各个院子都找了。连四nǎinǎi那儿都找了。 归晴那儿呢? 沈忠一怔。沈大善人转身就往里冲。沈忠也跟了去。 主仆二人跑进归晴原来住的屋子,果见沈慈躺在归晴床上,睡着了一般。四周烈焰蒸腾,势不可挡,房梁也被烧得旦夕即坠。 沈大善人大叫了一声慈儿,将沈慈拖起来就往外跑。沈慈睁眼见是他,便恨意迸shè,狠狠将他推开。虽有沈忠帮忙,无奈沈慈疯了一样挣扎,急忙不能出去。 此刻,沈慈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死在归晴的屋子里,这里还有归晴残存的气息。 忽然,沈大善人惊呼一声,将沈慈猛地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房梁坍塌了。 燃烧着的梁木险险地从沈慈和沈忠眼前落下,将沈大善人压倒。 沈大善人只闷哼了一声,勉力道,沈忠,快带小少爷走。 沈忠由惊转哀,哭着上前试图挪动压住沈大善人的梁木。奈何人老力衰,分毫也不能动。只得哭着对沈慈道,小少爷,快来帮个手儿啊! 沈慈却石雕似地僵站着 六十一 沈大善人对沈忠道,罢了,你们快走。我恐怕被砸断了脊梁,动不得了。 沈忠便知无用了。大哭着去拉住沈慈,突然跪下道,小少爷,快叫老爷一声爹吧! 沈慈凄惶地转身,竟是听不懂。 沈大善人白着脸道,沈忠,你胡说什么? 老爷,你还要瞒到何时。如今不听小少爷叫你一声爹,再也不能够了。 沈大善人无言流泪,见沈慈只是不动,复又催道,你快带小少爷走吧,我死也安心了。 沈忠还不放弃,摇着沈慈衣裳,苦苦哀求,您就叫一声吧!老爷也不是有心,因喝多了酒才误闯进少nǎinǎi房里,恰巧少爷随大掌柜的办yào未归……老爷是对不起少nǎinǎi,但跟您可是骨ròu至亲啊! 沈慈惊恐地瞪视着老泪纵横的沈忠,只觉得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成了dú蛇,直往他心里钻。他颤抖着,终于厉叫一声,夺路而逃。 小少爷!沈忠yù要去追,又放不下沈大善人。 沈大善人惨白着脸急道,还不快去追!管我这个死人做什么! 沈忠重重地唉了一声,给沈大善人磕了头,便也冲了出去。 火愈烧愈烈,再不会有人来了。有谁愿意送死呢?沈大善人垂下头,慢说满屋的滚烫热浪不知晓,就是压断脊梁的痛也不知晓了。即将失去知觉前,竟又听见有人在叫,老爷老爷!他迷茫地抬头,竟看见杨文琴不顾熊熊烈焰跑了进来。 你……你来做甚?他惊愕地问。 这话莫说沈大善人不明白,就是杨文琴自己也不甚明白。年纪一把,说什么恩爱?也许她十六岁初见他时,有过刹那心动,然而消磨至今,彼此都见了彼此最丑陋的一面。爱?毋宁说憎。然而他是乔木,她是丝萝。乔木可以没有丝萝,丝萝却不能没有乔木。 没有乔木可托,丝萝迟早只是一截死藤。 沈大善人见杨文琴迟迟不答,似也明白了些。自嘲地笑了笑,便闭上眼睛任由她陪着。他这一生前前后后五个妻妾。原配早早弃他而去,留下一个祸根孽种。最宠爱的两个,一个背叛了他,一个算计了他。最本分的那个,如今正在外观火,自逃命去了。偏偏最厌恶的一个竟肯伴他共踏黄泉。真真想不到啊! 火势越来越凶猛,似有万道金蛇狂舞,渐渐吞没了一切。 一个月后,远离青柳镇的另一个小镇。 热闹非凡的街道,人来人往。 却渐渐走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他穿的袍子原是上好丝绸,却被火烧残了,此刻又脏又破。整个人瘦得一把骨头,一双眼睛浊浊地盯着脚面走路。从他身边擦过的人不免多看他几眼,都度他是哪家遭逢变故的少爷。 忽然响起声声咒骂,一伙人揪着一个发酒疯的汉子怒气冲冲地走来,撞倒了落魄少年。少年摔得不轻,无神的眼睛总算有点儿回神,怔怔地看那一伙人。这时,又有一个少年跟了来,扑通一声跪下,拦住那伙人的去路。 落魄少年看那少年比他还小,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生得清秀文弱。 那少年拉住为首一人恳求道,大叔,看在邻里一场的份儿上,再饶了我爹这一回吧。 众人纷纷怒道,不行,这老小子太不晓得好歹了,平日里偷鸡摸狗,这回更是不要脸,竟敢仗着酒劲儿拉住人家小媳fù儿又亲又摸,那媳fù儿在家寻死觅活咧!要不是有人看见,可不是害了一条人命。 为首的最怒,红着脸膛道,你也听见了。我们知你是个孝顺懂礼的孩子,可你爹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回定要拉他见官去,是斩是剐,大快人心! 文弱少年羞红了脸,却仍是不让,苦苦哀求,我知道不光这回是我爹的错,回回也是。不敢请各位叔叔息怒,只求叔叔们看在我早死的娘份儿上,再饶了这一遭儿。我给你们做牛做马,但有事儿尽管吩咐我,哪怕一辈子也成,绝不敢要你们一分一厘的钱。说着不停地磕头,直磕得鲜血直流。 众人脸上都不忍了。为首的连忙扶起少年,无奈道,罢了,带你爹回去吧。再有下回,当真不饶了。回过头将醉汉子拽过来,警告道,你个杀千刀的,就是看你儿子,也该积积德了。说罢领着众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文弱少年喜出望外,对着众人的背影谢了好久。然后扶起跌坐在地的醉汉道,爹,你以后莫喝这么多酒了,酒多误事儿。见醉汉两脚打圈圈儿,便默默地扶好他。一点怨色也无。 一直安静旁观的落魄少年突然气血上涌,一把抓住文弱少年道,你还叫他爹做甚?似这般禽兽不如之人,坏事做绝,又害得你这样苦,有哪一些儿还配做你爹?说着说着竟自涕泪纵横,双眼中尽是痛苦绝望。 文弱少年惊得一怔,见这人竟说得有如切肤之痛,比他更明了其中滋味一般。淡淡笑道,这位哥哥言重。我听说仁者虽怨不忘其亲,虽怒不弃其礼。没有我爹,何来有我?何能有爱有恨,尝遍诸般烦恼愉悦?便连虚空中一丝浮气也不是。即便我嘴上不叫他一声爹,我和他的血脉却息息相联。如何斩得断?再有,我爹对别人虽有亏欠,对我却极好,只比别人爹娘疼得多,不会少。只为这个,别人尽可以怨他弃他,独我不能够。说罢,便扶着醉汉走了。 落魄少年怔怔地看那对父子相互依偎着越走越远。少年的一席话每个字都深深凿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也曾有人把他自小捧在手心儿里,最后更舍命救他。他思来想去,连对那人的恨也淡了,只觉心痛如绞。忽然失声痛哭。 六十二这时,一个花子大笑着朝那少年奔去,口里唱着一首不成调儿的歌儿: 哭一场,哭的是满目繁华尽成埃。 笑一场,笑的是世间浮尘终须艾。 悲一场,悲的是聚短离长生死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 26 章 喜一场,喜的是脱胎弃骨逍遥来。 尾声 他在风雪中静静地看那断壁残垣,无悲无喜,只觉怅惘。 渐渐的,风雪呼号中,传来纷乱地踏雪声。他转头一看,却见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儿一手挽着一篮祭拜用的酒食,另一手搀扶着一个花白头发的fù人缓缓走来。 走得近了,那两人俱是一惊。老儿紧走上前将他上下打量,颤了半天,倏然跪下道,小少爷!语未尽,泪先流。 fù人蹒跚着上前,也颤巍巍地哭道,真是小少爷!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沈忠找了你多少地方,还以为…… 老儿又哭又笑道,二nǎinǎi,小少爷如今回来就是好的,还说那些做什么?看他不僧不道甚是腌,惊疑道,小少爷,你这是? 他但笑不答,只说,这些年,苦了你们了,往后莫要再找沈慈了。他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老儿大惊,fù人却似明白了些。老儿见他要走连忙去拉他,却见一阵碎玉乱舞,再睁眼时,他已飘忽数丈之外,于一片白茫茫世界中若隐若现几回,便消失了。 他并没有离开青柳镇,而是循着一股冲天怨气来到了郊外的一家废弃已久的院子。 那院子,二十年前,师父曾带他来看过。 他问师父,为何不超度其中怨灵。 师父摇头道,此间冤孽非法力能度,沈家造的孽也只有沈家血脉可解。 他便有些心惊,问,如何能解? 师父说,非在此时,总有一天,你自己便会明白,那时你自会来解。 如今他明白了。 他走进院子,找到那间地下室。古朴的铜镜依旧被供放在桌上。四周都是灰蒙蒙,厚厚一层积灰,只有它光亮如洗。沈家在这室中取了多少xìng命来熬那长生汤,若非这邪物,早已被冤魂索命。 是时候,该超度那些被禁锢已久的冤魂了。 他取下身上的宝衣振臂一挥,那宝衣便散出道道金光遍布通室,化作咒文渗入屋顶、墙壁和地下,将整个地下室封印起来。他拿过铜镜盘坐在地,轻抚了抚镜面,只听镜中忽传来野兽的嘶吼,震天坼地。 好个邪物! 心中却无惧无畏亦无忧。他将邪镜放在地上,屈指一弹,听得叮当一声脆响,如金石相击,稍顷,便传来喀喀嚓嚓的开裂声。当一道裂痕纵贯镜面时,仿佛打开了鬼门关,无数的冤魂厉鬼汹涌而出。 它们非是女子即是婴儿,满目怨恨的红光,涛天巨浪一般将他淹没。它们疯狂地啃啮他,一条条皮ròu被鲜血淋漓地撕开。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因知道它们是一群被仇恨煎熬了多年的饿鬼,只有沈氏一脉的骨ròu可以解化它们冲天的怨恨。 而这身血ròu恰是他与这尘世最后一点牵扯。他静静地闭目,却不知道众鬼中有一个只在后面看着。那是一个二八年华清秀脱俗的女子,左耳上一颗米粒大的红痣。她哀凄地望他被一点点地生吞活剥,泪流满面。 非是不想唤他,然而他已不在这俗世中,何必再牵扯他来经受又一番苦痛。她在镜中锁了二十余年,能这样见他一面,已足够聊慰来生。 她平静地闭上双眼,超度的金光开始笼罩她的身体。她渐渐消失。 他的五脏六腑都已被吃光,只剩一副骨架。那骨架却非yīn白森森,竟是上好青玉一般通体晶润。青玉一样的骷髅逐渐溢出柔和的白色灵光,一点一点地扩散,高山流水一样漫延开去,浸润着每一个嗜血的灵魂。它们眼中的怨恨一点点地消散,仿若疲累后得到了香甜的睡眠,脸上俱是宁静安祥。 超度的金光频频闪现。 当最后一个怨恨的灵魂也踏入往生之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具青玉骨默默地在角落里继续散发出温润的白色灵光。 它不能渡世间一切苦厄。 但它已得解脱,愿能普渡众生。 (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iqugedu.com--【莲。】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访问小说分享者(清香百合)的书库,阅读更多TA分享的书籍! 地址:http://www.biqugedu.com/u?id=35529 也可以百度搜索或者访问www.biqugedu.com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