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一 七年后 风渐渐止住,雪片却仍簌簌着,滴水檐上的冰凌被暖气烤的闪闪发亮。 白念倚在小炕几上,单手撑腮,目不转睛地盯着冰凌上的水珠,一滴、两滴、三滴…… 随着地面一阵轻微颤动,两块冰凌再也耐不住温暖的侵蚀,跌碎在门槛上——他终于是来了!在她用光了燕伯教她的三十六计之后。 今日立冬,按汴基的习俗,要下面吃饺子,这些东西昨晚就已备妥,只等他们人一到,面条、饺子就下锅,等着锅里的水开上三回,饺子胀鼓鼓的飘到水面上,就可以上桌开饭了。 隔在别处,男女是不能混桌同食的,尤其那些未出阁的姑娘家,可这儿不同,这儿是汴基,没有这种规矩。 “呦,这是白念?!”彭窑手停在半空,只顾着错愕,忘了去接白念手中的汤碗。 一旁刚入座的白相怕妹妹烫到,赶紧起身把碗接到彭窑手上。 “兄长。”白念对着大惊小怪的彭窑微微一屈膝,余光却盯着刚洗完手转身的某人。 “司马,来瞧瞧,当年那个小夜哭鬼如今都能祸国殃民了。”彭窑咬着饺子含糊地说道。 白念能感觉到某人的视线扫向了自己,她本想也唤他一句“兄长”,奈何过于紧张,未免弄巧成拙,最后只向他微微一福身。 “小妹,祖父他老人家几时能回来?”好在哥哥白相的问话打破了她的紧张感。 “信上说今天就到,昨夜大风雪,估计在路上耽搁了,明早应该能到。”边回着话,边在哥哥身旁坐下,并伸手揭开桌上的汤锅——她亲自下厨炖的,熬了近两个时辰,主要是上次看大哥给祖父的信上说“他”受了伤,仔细算下来,该有一个多月了,也不知是否痊愈了。 按常例,她该先给彭窑盛汤——他最年长,本来她也是这么想得,谁知中途他却突然伸手,她以为……就下意识把碗递了过去—— 司马期的视线在碗沿的那点红蔻丹上顿一下,继而转向红蔻丹的主人——好友白相的胞妹,他对女孩的记忆向来不浓,除却流芳她们几个从小一块长到大的,大概就剩这几个好友的姊妹了,其中记忆最多的就是这丫头,偏偏他俩之间的交集是最少的,少到每次见到她他都觉得怪,明明没说过什么话,怎么却像很熟悉?“谢了。”本要拿筷子的手,因她蓦然递来的汤碗不得不改道。 “……”白念面不改色地低眼继续盛汤,桌下——绣鞋里的脚趾却蜷成了豆虫——她对他的一举一动实在太敏感,敏感到旁人都能看出来了吧?借着递汤碗的空档,她的视线在彭窑和哥哥脸上巡一圈——并无异样?!心里不禁一阵庆幸。 “你这次回来是打算成婚?”白相语出惊人,问得白念无言以对——这可不是她预想好的时间点。 “跟谁?”问话的是彭窑。 “就是八丘的那个汤府。”白相一向不赞成妹妹与汤家结亲,一来心疼柔弱的妹妹远嫁,二来他们白家与汤家的政见素来不合,将来万一两家有争执,妹妹夹在当中不好做人。 白念看一眼对面漠然吃饭的某人,心中生出一丝丝委屈,顺带还夹带着一丝丝怒气,气哥哥突然提起汤家的婚事,“不是,这次是为哥哥的婚事而来。”将汤碗放到哥哥跟前,就算要成亲,也该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先来。 ——白相被饺子噎到了,因为婚事同样也是他的痛处。 眼见着哥哥眉头越蹙越紧,白念这才稍稍把心放下,估计他是有段时间想不起那个八丘的汤家了。 趁着三人吃饭的空档,白念去把客房又收拾了一遍,尤其“他”的房间,一应的起居用品都是她亲手所制,连笔墨纸砚都是她在书坊挑拣出来的,尤其笔架旁的那尊砚台,她存了小半年的私房钱都花在了上面。 系好挂帘,歪头看一眼桌上的漏刻,他们差不多也该吃完了,转过身,正想着泡什么茶,就见门外杵着的人——他们怎么吃得这么快?! “这还是你家吗?”这话是彭窑对白相说得,边说边四下探视。 因彭窑的话,白相钻头进来看两眼,继而转头看向屏风处的妹妹,“这些都是你从北都带回来的?”他记得家里先前可没这么多东西。 白念点头,一进的小院子,她跟丫头抱琴整整打扫了三天才算清干净,先前的那些东西不是坏了就是霉了,多半都让她扔了,屋里的这些装饰大多都是她自北都带回来的,哥哥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这当妹妹的怎会不知道!来前就猜到家里定然是不能住人的,所以一应的起居用品都带了回来。 “你这是不打算再回去了?”白相笑叹,看他妹这搬家的架势,像是没打算再回北都。 “小姨说你就快成家立业了,家里总要像点样子,让我回来替你好好收整一下。”她做事向来有理有据,轻易不愿让人找到破绽,即便满屋都是私心,面子上却依旧的冠冕有理。 “这居然还有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二 月下的误会 物以类聚,人要群分,自小到大,白念就不是哥哥他们那群的,因为她小,也因为她没本事,文不行,武不能,只会天天跟在哥哥屁股后边哭,因为他老不带她玩,所以他们那伙人都喊她夜哭鬼。 在汴基,夜哭鬼就是夜猫子,也是书上说得夜莺,专门逮耗子的,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耗子,所以从小就不喜欢他们这么喊她。想不到时隔多年再见面,他们依然这么叫她。 流芳原名叫袁塞红,父亲是一名原巡骑卫的郎将,她娘生她时恰好碰上她爹在塞上“深潜”,便给她娶了这么个名儿,她一直不喜欢,七八岁时自己改成了“流芳”,流芳百世的流芳,由名及人,可想而知她的性格是如何的豁达开朗,人也长得英气勃勃,在哥哥认识的这帮同龄女孩当中,白念最羡慕她,也最怕她,因为她说话无所顾忌,而且专挑人的弱点穷追猛打。 “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去北都时才这么高吧?”流芳朝自己胸口比一下,再拉来白念仔细打量,白念手上正端着放干果的茶盘,一不留神撒了出来,“喝,还是那个小夜哭鬼,力气这么小。”连忙蹲身帮白念捡干果。 屋里一帮人因她的话笑起来,笑得白念头发丝都快烧着了,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朵根。 流芳笑得最厉害,边笑还边打量脸颊红扑扑的白念,单论相貌的话,白家这对兄妹在他们这伙人里是数一数二的,从小就如此,“愿意嫁到八丘?”这话是小声问得白念。 白念捡干果的手微微一顿,视线与她对一下,没吱声,像是默认。 “我可见过汤家人。” 白念对汤家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并不热衷,倒是一旁的白相比较在意,“怎么样?”他最近一直想打听汤家的情况,毕竟就这么一个妹妹,不能随便给嫁了。 流芳哼哼一笑,用下巴示意一下正跟彭窑小声聊天的司马期,“问司马,他跟汤家人打过交道。” 也许是白相的神情太过专注,屋里十来个人都顺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向司马期,而司马期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所以屋里一时间很寂静。 流芳冲司马期道:“白相急着嫁妹妹,问你同不同意呐。”这话问得很凑趣,也很歧义。 这么歧义的话司马期当然不会接,他又不是那种会开玩笑的人,倒是一旁的彭窑比较爱玩笑,“同意,明天就下定,你小子赶快去准备嫁妆,省得晚了又让你偷偷运出去。”白相把自己聘礼换成军费奖给下属的事早成了汴基的佳话。 众人当然知道白相卖聘礼的事,又是一片哄堂大笑。 白念在欢声笑语中悄然退到门外,门阖上后,凝视了门锁好一会儿——她还是这么没用,脸皮薄,始终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 今日是冬至,巡骑卫队放假,远潜营的人也回来了,一帮人难得能聚齐,白相便借口给妹妹接风洗尘的机会,把朋友都聚到了自己家,六七年了,自打大家各自入了职,就没能再聚齐过,他高兴,一高兴就喝大了——众人之中属他的酒量最差,还不信邪,每次都挑衅,每次都第一个被抬走,这次也不出意外。 把白相抬回屋后,彭窑急着如厕,白念和司马期就这么被剩在了屋里,大半夜的,尽管有白相在,也难逃瓜田李下之嫌,所以将白相放到床上后,司马期就退了出来,谁知会在半道碰上这种事——有人在门外私会。 白府不大,只有一进的小院子,用白石墙分成了东西两块,西院为客,东院为主,此刻司马期就站在东院门内,门外是一对正在诉衷情的男女,而且都是他认识的,没记错的话女方应该已经定了亲,而且对象不是现在门外这个……他是想转身避开的,可刚转身就碰上了正抱着一团毛裘的白念——她要给流芳送过去。 白念瞠目看着眼前的人,他——站在这儿做什么? “你要是真不管,我就嫁过去。”门外的女声顺利让白念的问话卡在喉咙里。 接着便是男声:“怎么管?我能做得就是现在这样,连‘远潜营’我都进了,还能怎么做?你爹要的不是女婿,是官衔。” 白念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站在这儿了……他们好像是该回避一下,不免以眼神询问对面的他。 司马期示意一下主屋方向,后者轻轻点头,两人正准备移步,忽然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团东西,吓得白念紧紧抓住身旁的他。 “喵呜——”是前些日子白相从外面捡回来的野猫。 提到嗓子眼的心因这声“喵呜”渐渐放下,脑袋却又倏然变得沉重——她的手指好像抓了什么不该抓的东西……悄悄用余光扫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的衣袖好像在她手里。 司马期眉梢微扬,因为这丫头正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他的衣袖,似乎觉得这样就可以假装没抓过他,那么鬼精的白相怎么会有这么个傻妹子? 未免她这个大家闺秀装得太辛苦,司马期将视线调了个方向,方便她继续自欺欺人。 “我爹若是要官衔,就不会定何家,他是希望你能长进。”此刻,外面的争吵依然持续着,而且还渐趋焦灼。 “我叫陈留,不叫司马期,也不是彭窑、白相,你们再怎么逼我,仍然就是这点卖命的本事。”男声渐大,像是上了脾气。 而门内—— 兴许是“投怀送抱”这个冲击太大,白念根本没听见门外的人在吵什么,一心一意解她的手指——抓太急,指甲像是劈了,正好卡了他腕带上的丝绦,就在她打算一狠心把指甲扯断时,只听嘭一声——门开了——陈留生气踹的。 皓月当空,门里门外清晰到能看清彼此眸子里的月影…… 门外那对到好说,反正门都踹了,架也吵了,大不了就是闹个偷情私会的笑话,但门内这对该怎么说?他们可是纯属被连累! “走吧。”短暂的怔愣过后,司马期缓缓背过手,将两人的衣袖掩进了她怀里的毛裘披风下,继而旁若无人地跨出门槛。 既然已经百口莫辩,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辩,相互无视即相安无事,相信对方能够领会他的意思。 直到拐上客房的门廊,他才缓缓停下脚步,并侧脸看向她。 白念知道,他这是留时间给她解指甲上的丝绦。 “司马。”白念还来得及抬手,陈留他们竟追了上来,可见是一点也没有领会司马期的意思。 因为挨得近,白念能感觉到他那仅表现在呼吸上的情绪。 司马期也的确有点小情绪,不是怕自己被误会,主要是怕被误会他跟白念,她是白相未出阁的妹妹,而且还是有婚约的,真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要怎么跟白相交代? 陈留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他现在最在乎的是自己的事,“你刚才看到了吧?”把躲在身后的女人拉到身旁。 “……”看到了,所以呢? “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什么事,这一次,就当我求你——”深深吸一口气,“这次‘深潜’让我去。”他需要这个机会证明自己。 “……”看着他,司马期沉默了好一阵,“所以——你是对我当这个主尉不满意?”他时任汴基左尉官,掌管巡骑营和远潜营的一切指挥和派任。 “我没这个意思,就是想你能给我个机会证明自己。”深潜任务有危险,但危险带来的却是机会,一旦深潜任务成功,就意味着有双花的军功, 视线在陈留脸上逡巡一圈,“卯时在远潜营等我。”本想一口回绝他,可看在他故去的父亲份上,还是留了个台阶,深潜任务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跟怕不怕死完全没关系,需要的是实力,而这一点,他还没达到。 “好。”陈留以为他是答应了,显得异常兴奋,拉着身边的女人想往屋里去,半路又折跑出了院子。 白念望着陈留消失的方向,轻轻把尾指放到唇下抿一下——指甲被她拽断了,出了点血。 “能不能帮我煮点醒酒汤?”话音里带着十分的客气。 “……”知道他是想亲自让陈留认输退出,可是他身上有伤,似乎还挺重,否则也不会修养这么久,“要不然,我去把哥哥叫起来?”白相醉的快,醒酒也比别人快。 “不用,一碗醒酒汤就够了。”他没有醉,只是担心宿酒会影响他的感官,以防万一。 “……”白念欲言又止,算了,想去就去吧,“我一会儿送来。”转了半侧身又折了回来,指一下他的腕带,“这个解下来给我。”丝绦都被她拽散了,戴着也没用,“我拿哥哥的给你换。”卯时就去教训人,现在都快丑时了,总不至于回去再找一副,况且他家那么远。 “……”司马期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合适,但又说不出哪不合适……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三 女儿妆 白相与河埠的文家小姐四年前就定下了婚约,因文家老祖过世,原本的婚期一直被推到了现在,如今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小了,两家长辈一商议,能省的程序一并省了,等丧期一过就把这婚事给办了,日子就定在元宵之后。 仔细一算,也就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期间要整修房屋,置办家具以及各样家私,事情多得忙不完,偏偏白相年前还要带队出去,根本帮不上忙,临到腊月时,祖父又被光禄寺卿韩大人紧急召回,这么一来,家里就只剩下白念和三个下人,以及刚修到一半的院子。 好在白相人缘不错,又在汴基住了十几年,今天你家,后天他家,但凡有劳力闲置的,都能过来帮把手,十天半个月的,院子也整了个差不多。 腊月二十二这天,白念领着小丫鬟,挨家挨户给人送谢礼。 汴基不算大,按照秦国县制,顶多也就算个小镇,镇里人一半是军属——比如彭窑、流芳他们,还有一半是早年被流放到此地的官属——比如司马期、白念这种,民随国运,早些年,北秦贫苦,镇上的日子也过得清贫,这几年北秦日渐昌隆,镇上也慢慢多了大宅院,白念见到这些宅子时也好生吃了一惊,所谓的国泰民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七婶。”白念拉下手上的毛绒套筒,轻拍两下门锁,回应她的是门内的狗叫。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厚木门便被拉开了,一名样貌朴素的中年妇人从门缝里歪出半颗脑袋来,“你找谁?” 白念并不认识这张脸,所以有那么半刻以为自己敲错了门,她记得彭窑家就七婶一个女的,“……请问彭家七婶可还住在这儿?” “你是谁?”妇人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她一眼。 白念赶紧拉下毛裘披风的帽子,“我是白家白相的妹妹,特地来拜访七婶。”不知为什么,白念突然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做作。 “进来吧。”妇人拉开门,仍旧一副面无表情。 “谢谢。”白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谢谢,大概是这妇人的表情太过冷漠,能开门就是天大的恩惠了吧? “呜——”一进门就见门廊外蹲着两只体型庞大的黑狗,正严阵以待地望着她们,嘴里呜咽着,像是随时准备扑向她们。 “汪——”就在白念向前跨出第一步后,两只黑狗蹭的扑向她们的方向,吓得一旁的抱琴尖叫着躲到白念身后。 “去,去,贼东西,乱咬个什么劲。”从正厅里跑出来个肤色微黑的老妇人,把两只大黑狗指到一边去。 “七婶。”白念面色如常的冲老妇人微微福身。 “哎吆,窑儿头前回来跟我说,白家妹子出落的他都不敢认了,还真是不敢认了。”老妇人上前牵了白念的袖子往厅里拽,“外面风大,快进屋里去。” 这七婶正是彭窑的母亲,小时候她常跟哥哥来这儿蹭吃蹭喝,有时哥哥嫌她累赘干脆就把她扔在这儿,自己跑去外面疯玩。 “前些日子回来时,哥哥说您到外租家去了。”刚回来那些日子,她也来拜访过几次,不过家里没人。 “我那老娘没了,回去奔丧呢,前几天才回来。”说话间拉了白念的手进屋。 白念没想到屋里正在摆酒,男男女女两大桌人,赶紧反身往外面退—— “没事,都是你认识的,下雪天闲着没事,跑我这儿来喝闲酒吶。”七婶硬生生把白念拽到了女桌上,并对刚才开门的中年妇人道:“老大家的,给你妹子添副碗筷来。” 白念这才明白刚才给她开门的竟是彭窑的大嫂,她居然以为人家是下人,刚才连声招呼都没打,实在是太不懂礼,所以在彭大嫂给她递碗筷时,赶紧起身并双手接了,再唤对方一声大嫂。 “来啦!”彭窑从男桌过来招呼,“本想去叫你来吃饭,又怕你家里事情没办好。”其实主要是担心她受不了这里三姑六婆的杂乱,毕竟是官宦家的闺阁小姐。 “差不多了,都是大家帮的忙。”白念恭敬的起身答话。 “这是司马家的吧?”一名牙快掉光的老太太突然插话问了彭窑一句——就坐在白念左手位上。 “喝,您老睡醒啦?”刚才还在打盹呢,“她不是司马家的,司马还没娶媳妇呐,这是白家的,白相的妹子,小时候您老见过的。”彭窑的回话几乎是用吼的。 “你小子又蒙我,白家媳妇年后才来。”老太太指一下彭窑,又叨咕两声后缓缓托过白念的左手,“别理他,这小子打小就没正行,爱说笑,一群孩子里就属你们司马家跟白家的娃娃带斯文相。” 白念被老太太自信满满的记忆给逗笑了,她记得这个奶奶,这个奶奶家院子里种了两棵枣树,小时候哥哥他们常去偷她的枣子,每次都被她拿着竹竿追老远,“奶奶,我是白家的白念,小时候您还给过我枣子吃。” 老太太干枯的手指在白念柔嫩的手背上来回抚弄两下,“是,我知道。”呵呵的笑着,“那司马小子欺负你么?” 老太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惹得屋里一阵哄笑,白念脸颊绯红,没敢再多解释,解释越多,估计被笑得也越多,借整理碗筷的空档赶紧转身——却无意瞟见了男桌上的司马期……他……不是……哥哥说他这次也会随队,怎么在这儿?刚才那些话……可一句都不是她说的。 “这指甲盖咋破成这样!”没等白念的视线从司马期身上转回来,桌对面一个老妇就指了她手上的红蔻丹大惊小怪,“这大冬天的,可得赶紧包起来,小小年纪别冻出毛病来。” 一旁有懂行的小媳妇差点没笑背过气,“姑奶奶,那不是破了,那叫仙女蔻,京城里的官家小姐们染着好看的,是吧?”末了还问一句白念。 白念从没听说过什么“仙女蔻”,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方便解释,只得胡乱点点头,随即把染了蔻丹的手指悄悄蜷进手心,期望她们的话题不要继续在她身上停留。 “听说你们京城里的姑娘用得胭脂都是从齐国运来的,比树上的桂花还香。”住在汴基这种偏僻小地方,偶尔能去趟临近县城就了不得了,京城那种地方压根就不敢想,今天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见过世面的,怎能不多问问。 “你这仙女蔻到底是怎么染上去的?是朱砂还是红纸捻?”不知谁把白念的手拿了起来,轻轻搓搓她的指甲盖。 “哎呀,不是桂花香。”又不知谁捻了她的衣领去嗅,“有点月季的味,又不像。” “这脸上是点了胭脂么?”若非白念及时偏一下头,估计真有人会摸她的脸。 这场面让白念想起了当年初到汴基时的情形,也是一堆女人围着她东摸摸西捏捏,当时年纪小,不明白这是她们的热络方式,直接吓哭了,十三年后的今天,她当然不会再被吓到,但还是不太习惯。 “我们家小姐很少点胭脂。”抱琴见一堆妇人围着白念四处乱摸,这还了得,赶紧上前解围,“手上也没擦香粉。”一边抢白念的衣袖,一边回复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问题。 “哎呀,瞧这丫头的发髻,是怎么扎出来的?”抱琴的解围虽然有些杯水车薪,但至少还是成功引开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 在一堆女人的七嘴八舌中,七婶赶紧把白念拽进了里屋——可怜的抱琴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里屋内,白念把谢礼,以及从京城带回来的礼物一并送到了七婶手上,七婶则拉着她的手非要她同意在彭家吃年夜饭,白念只得泛泛的应着,从里屋出来时,男桌早散了,女桌却还围着抱琴叽叽喳喳,见状,七婶赶紧把白念偷偷领出去,“正好你司马大哥骑马来,让她把你先送回去,屋里那丫头一会儿我让窑儿给你送过去,赶紧——”怕让屋里那群女人逮到,七婶拽着白念一路小跑,“司马,你等会儿。”扒着门板,冲门外正准备上马的司马期招呼,“给你妹妹先送回去,这帮娘们,一个个跟野蚂蚱似的,瞧给咱们丫头扯的。”好好的发髻都快扯乱了。 白念被七婶七手八脚地推上马背,末了,还从大媳妇手里拿了个大包袱塞到她怀里,里面都是吃的,弄得白念十分过意不去,她是来送礼的,怎么带回去的比拿来的还多?! 这些东西自然不能要,于是就那么推来搡去的,跟打仗似的,白念的能耐就那么点,战况可想而知——东西掉一地不说,还被老人家教训一顿。 最终的结局就是她乖乖捡完地上的东西,然后爬回马背上…… 夕阳西下—— 他牵着马送她回家。 “哥哥说,你跟他一起出去。”白念知道,她不开口,她绝对不会先跟她聊天。 “有事,提前回来了。”司马期一手牵马,一手拎着包袱——七婶送她的。 “我哥是十八的日子。”她想知道他能不能参加。 “他应该能赶回来。”这次不是实战,时间能够控制,白相应该能在正月初十之前复命。 “……”他显然会错了她的意思,“你跟彭大哥到时会有空吗?那个……到时应该会有不少来客,我哥一个人可能应付不来。” “彭窑应该有时间。”他正月初七就得动身去西合,兵部直接下的急令,目前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据他以往的经验,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来。 “……”微微咬一下唇,视线略过天边的暮色,“过了正月,我就回北都了……你——有话带给燕伯伯么?”燕伯伯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养父,与她祖父一样,都在光禄寺任职。 “没有。”那老家伙除了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之外没话跟他说。 “那这次的‘羊城大会’你还不参加?”羊城大会是秦军所有将官都梦寐以求的机会,她哥打死不愿回北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它,可惜至今都没能入选,而他的名字三年前就出现在了兵部的竹牌上,每次进位都是前三位,可他就是不参加,连燕伯伯都急了。 抬头看向马背上的她,倏地莞尔,“老家伙让你问得?” 白念被他乍然的微笑给惊到了,愣一下,“嗯,他说你再不参加就没机会了。”秦国马上就要有大变动了,对内对外都是,“燕伯伯还说——这次是最难的。”这一句不是燕伯伯说得,是她自己加的, 司马期对着天际的晚霞哼笑,他等得就是最难的这次。 白念微微欠身,瞄到了他嘴角的笑意,眉梢跟着一弯,暮色在她的眸子里划出两点艳光——他这次一定会去。 “我给你和彭大哥各自准备了一身衣服,既然没时间,一会儿你带回去吧?”兴许是得知他要参加这次羊城大会,她的心情瞬间好得不得了,连带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雀跃。 “……”司马期对这丫头的情绪变化有丝好奇,刚才还闷闷的,像要哭出来,突然间满眼亮闪闪的,“我的就算了吧。”他又参加不了婚礼,帮不上忙,拿身新衣服回去干什么?再说平时也没机会穿。 “一会儿你拿着扔掉吧。”上次给他的房间他没住,这次的衣服说什么也要拿走,她亲手做得衣服绝不给别人穿。 “……”幸亏这丫头不是他亲妹妹,否则今天她非哭一场不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四 瓜李之嫌 司马期的房子是入军职后兵部拨下来的,比白相的略大一些,前后两进,因为没有家属,就把后院借给了一名下属的父母,司马期平时极少回去,只在冬夏两季的季末才回去住几天,老两口也会在他回来前把家里打扫干净。 这次白相婚礼有不少来客,北都的本家,河埠的女方亲戚,尽管路途遥远不能全来,但嫡亲的叔舅姑姨肯定是要过来,白家就那么七八间房,肯定是住不下,汴基又没客栈,只能“征用”司马期这些没家眷负累的朋友家。 白家整理完后,白念便借着哥哥的胆子名正言顺的到司马期的房子里“横行霸道”。 装家具,摆家私,甚至墙和门窗都重新裱过,看得一旁借住的老头老太嘴都合不上。 “活了这么久,总算是见了奇景,谁见过用年画糊墙?这还不算,那细烟的五彩纱,大姑娘做裙子都舍不得,竟用来糊窗户!屋里更好看,长条案的桌子,细脖美人腰的瓶子,大白鹤的油灯,床上挂着醉绿的帐子,帐子上坠着金丝鸟的坠子,床前还摆了一块大木板子,木板子上挂了一树的红梅花,屋里那个香呐,也不知烧的什么香,进去就跟升了仙似的。”孙老太眉飞色舞地跟刚从营地回来的司马期描述白家借去的那几间房。 司马期耐着性子听完老太太的一通念叨,“辛苦孙婶照看。” 孙贺年看得出司马期对他老娘的描述没兴趣,赶紧拉过老娘,免得惹了老大不高兴,“娘,我都饿了,你怎么还没说完。” “你饿一下又不会死。”孙老太拍开儿子的手,这臭小子哪懂她的心思,那屋子里的家具用完了想必要搬走,可那糊墙的年画和窗纱肯定带不走,她想跟司马大人要过来,等儿子结婚时用在新房里,也算是有了富贵人家的气派,“司马大人,那个——”话没说完就硬生生被儿子给拽走。 望着孙家母子的背影,司马期暗暗在心中叹气,总算是走了,抬腿往东屋的方向,走了半步,下意识往西院看一眼——灯还亮着。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除夕,彭窑上午让人带话给他,让他过去他家守岁,他用值守的借口给回绝了,大过年的,老去人家过年也不像话,往年白相不回北都,还会召一帮没人要的单身汉一块吃吃喝喝,如今白相也要成家了…… “司马大人,您回来啦?”抱琴一进大门正好看到往东屋去的司马期。 “嗯。”视线从她手上的食盒扫过。 抱琴顺着他的视线看一眼自己手上的食盒,“小姐忙了一下午,还没吃饭。” “还没布置好?”他记得六七天前就把钥匙给她们了。 “是,我们姨奶奶初八就到,小姐怕赶不上。”这边住的是小姐的姨娘和舅舅,小姐回北都后一直由姨娘教养,两人的感情形同母女,准备的自然更仔细一点。 司马期点点头,再无他话,如果不是白念喊抱琴去帮忙抬家具,估计他今晚不会过去西院。 除夕之夜,左领右舍张灯结彩,唯独司马府灯火阑珊。 西院里,抱琴正拿着拂尘掸各屋的窗纱。 靠西间的主屋里,一对青年男女正蹲在一块挂兰花图的屏风前—— “你还没吃饭?”白念将木锤递给他。 “营里有饭。”接过木锤,对准屏风脚下的卯榫连敲两下,原本扭曲错位的木节倏然变得光滑平整。 “……”白念抿唇看向他。 她看的实在太久,久到司马期如果不回视都觉得自己心里有鬼。 “……”与他对视过后,白念莞尔,“我做了枣花肉。”北都名菜,也算是他俩的家乡菜。 哼笑,转头继续修他的杉木屏风,没接话。 白念起身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枣花肉,“哥哥说我煮的没他好,你试试?”筷子递到他手前。 “……”司马期审视一眼她手上的筷子,继而再看向她,“丫头,你多大了?” “再两个月就十九了。”没有逃避他的视线。 “瓜李之嫌。”他们俩现在这情形已经足够用到这句古人之言了。 “我十九了。”他以为她会不懂吗? “……”这下他到真要认真认识一下这丫头了,“不想嫁到汤家?”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一点,毕竟他俩交集并不多,她不可能也没机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 “没汤家的事。”她的婚姻祖父管不了,外祖也说过不会插手,小姨说由她自己,而那个汤家不过是祖父和外祖聊天时的玩笑,哥哥不知道里面的事,自己胡乱绕出来的,她没纠正是想着将来借这件事试探他,谁知哥哥管不住嘴巴先嚷了出来。 “……”眉头微微攒起,他对这丫头的认识十分浅显,倒不是说一点也不关注,男人嘛,对美丽的女人多少会有些留意,但因为她是好友的妹妹,他下意识将她分到了不能碰触的那一类,所以不会去刻意留意她,不留意自然就不了解,所以现在他弄不太明白她的话意,“什么意思?” “就是说白家跟汤家没有婚约。”把筷子放到他手上,“所以你不用担心瓜李之嫌。”没人会跟他计较。 “……”看一眼手上的筷子,再看一眼这丫头闪闪发亮的眸子,他确定自己被她将了一军——明明说得是她,最后居然成了汤家,“顽皮归顽皮,女儿家还是要多注意一点。”她不是汴基的女人,跨马扬鞭,可以像男人一样上战场,她是养在深闺大宅里的官宦小姐,七出、女诫才是她们,所以他一向避免跟她有太多交集,以免坏了她的那些闺誉、名节。 “注意什么?”白念知道自己今晚很反常,大概是被他的刻意回避给惹恼了,他可以跟流芳她们谈笑风生,却连话都不愿意跟她说。 司马期暗暗在心中叹口气,他的话好像说多了,跟个小丫头较什么劲?随手把筷子放到一旁凳子上,低眉继续修屏风。 白念看一眼凳子上的筷子,知道他在心里还是没有正眼瞧她,这么等下去……哥哥今年二十四,他比哥哥大一岁,多不过三五年,等他升了职,手里的兵权硬实了,肯定有不少人要给他做媒,到时就算外祖他们由着她,那他那边呢?她到底该不该跟他说?说了会有结果么?不说——他后面只会越来越忙…… 司马期把木锤放进堆杂物的木箱,拍拍手上的碎木屑,本想招呼一声就走,却见那丫头端着盘子蹲在地上愁眉紧锁,是不是他刚才的话说得太过分了?“外面的雪渐大了,收拾完早点回去。” “等等。”起身,奈何蹲太久腿麻了,一个趔趄摔坐在地上,盘子碎了,枣花肉也撒了一地。 “别乱动——”司马期话没说完,她的手就被划出了一道血印子,闺阁里的女人还真是挺麻烦,跟白瓷瓶似的,碰一下就能碎。 趁他蹲身捡碎片的空档,白念快速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燕伯伯说等你参加完羊城大会就去跟爷爷提亲。” ……经过一番冗长的怔愣之后,司马期终于回过神,以眼神询问她——谁的爷爷? 白念轻咬下唇,微微颔首,“我爷爷。” 眼神在她的唇齿间略微停滞半下,继而淡淡呼口气,唇边微勾出一抹笑意,白念知道那不是喜悦,只是他对养父故意作弄自己的一种了然。 “你祖父同意?”养父一向爱刁难他,喜欢给他出各种各样的难题,可他的想法不代表白家会同意,白家是仕林出身,因永乐王谋逆一案被流放到汴基,仅六年之后,白家祖父就被重新召回北都,从给白相定下的婚事就能看出这位白家掌舵人的心思——文家也是仕林出身,想见白家是不愿意弃笔从戎的,这样的家庭会接受他这样的夫婿? “我外祖同意,他老人家同意,祖父就不会有异议。”祖父管得了哥哥,但管不了她。 “……”对她外祖家不甚了解,只听白相提过几次,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背景,大约是因为这丫头一直养在外祖家的缘故才会这样吧?“你呢?同意?” “你同意我就同意。”她喜欢他,但她做不了他的决定。 “……”看一眼手里的碎瓷片,苦笑一下后,一屁股坐到地上,与她促膝相抵,“怎么现在才说?”她来了有些日子了,他们也来来回回见过几次,怎么一直没跟他提? 白念惊诧于他乍然的亲密,跟刚才实在是相差太多,“不怕有瓜李之嫌?” “你不怕我就不怕。”学她刚才的话。 唇角微勾,知道他是同意了,“不喜欢也可以吗?”他对她没有倾慕之心,这一点她心里很清楚。 “彼此彼此。”她对他也不熟悉,“咱们至少比白相强一点。”他们起码知道对方的样貌,白相到现在可都还不知道媳妇长什么样。 “……”或许吧,她是比哥哥强一点,至少她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只是这样就会幸福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五 随礼 喜欢一个人就会下意识去观察他,观察他的言行,观察他的做事方式,甚至别人对他的评价,然而白念却没这个机会,因为她十二岁就离开了汴基,而这七年却是司马期变化最快、最巨大的时期,从一个瘦弱的、被人断言在大营里活不过一年的罪官后裔竟翻身变成两大远袭营的左尉指挥官,其中的过程必然精彩和艰辛,可惜白念只能从一封封捷报和哥哥偶尔的家书中管中窥豹,她错过了他生命中最年少气盛的那一段,而那一段的影响对他却是最大的,大到她早已猜不透他的行为和眼神。 就像她以为他会继续对她敬而远之,然而他没有。 “小姐,这是司马大人给你的,说是给大公子的礼钱。”抱琴给西院送完茶水后,带回来一张票据。 白念接来打开,上面的数目让她有些吃惊——五百两,他虽是左尉官的职衔,但毕竟是边军编制,俸禄甚至比不上中卫军的校尉,月俸最多不过十来两,即便有特殊任务贴补,也多不过二十两,居然送这么多!这让彭窑他们知道了该怎么随?“你去知会他一句,就说屋里还有两处柜子要移一移。”今日是初五,文家陪嫁的箱柜先到了,他们几个过来帮忙安置。 抱琴当然知道小姐口中的“他”是谁,提了裙子便往西院去,没多会儿,他便只身来了东院,跟往常不同,这次他没顾忌什么瓜李之嫌,直接跨进屋里。 白念正往箱柜里撒吉祥果,见他这么径直地走进来颇有些错愕,说话也有点打磕巴,“……礼薄上就按那些数目写?”把盛五彩果的盘子放到一边,从袖袋里取出他刚才给的票据。 司马期看一眼她手里的票据,微微点个头,“就这么写吧。” “会不会太多了?”他把礼钱抬这么高,让同样是朋友的彭窑他们几个怎么随礼?何况还有那些成过婚的,她也私下查问过,朋友出礼最多不过二三十两,那都已经算是大数目了。 “这是给白相的补偿。”将来娶了这丫头后,他不会称呼白相为“兄长”。 什么补偿?他跟哥哥之间还有钱银上的借欠?“可这个写上去,彭大哥他们万一看到该怎么办?” “……”他还真没想过这些,“那就别写了,直接用吧。”白相平时花钱没数,这么多年也没什么积蓄,婚礼的花销定然不小。 “……”这人好像对日常人情不太在意,“这样吧,礼薄上的钱跟彭大哥他们一样,剩下的到时我替你额外给嫂子。”成家之后,这些礼上往来定然是未来嫂子掌管,哥哥肯定不会理这种事。 “可以。”随她怎么处理。 “除了这些……”看一眼手上的票据,“你身边还有银子可用吗?”她并不知道他有多少积蓄,倒是知道哥哥常会写信跟爷爷借钱,说是同僚之间交际,奉银时常不够,他比哥哥的官衔大一些,虽然每个月多领几两银子,但交际应该更多。 这丫头是怕他给完礼钱就成了穷光蛋?不禁勾唇笑笑,“我一般用不到银子。”衣食住行都在营里,他也很少回汴基,也不像白相那样动不动往隔壁县城去,能用到钱的机会很少,每次的月俸都是下属领着,到了一定数目就会出去换成票据。 白念有丝疑惑,“哥哥说营中常有交际。”爷爷每年都要贴补他近百两,有时爷爷那儿空缺了还会偷偷派人找她挪借,既然司马用不到钱,那哥哥的钱用去了哪里?“他——去赌坊?”她只敢想到这么一个地方。 “不清楚。”他总不能把实情告诉她吧? 知道他的“不清楚”就是“有”的意思,不禁双颊微鼓,怒火瞬间从脚心一直蹿到头顶,“你不是下了十不赦,五十四当斩?”嫖赌之事是明令禁止的,她哥犯了军法他难道都不管吗?就因为他们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朋友?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知道他立下的军令,“那是在军中,出假时没有约束,只要不违秦法便可。”这是秦军通规,□□时定下的,他无能为力。 白念看一眼手里的五彩吉祥果,枉费她这些年省吃俭用的存钱,本想着等哥哥成婚时好好为他置办一番,以弥补他这些年在边军吃得苦,毕竟自己随爷爷回了京城,感觉欠了哥哥的,现在看来,这笔钱她尽可以省下来了,“你怎么也不说说他!”低低嗔怪一句司马期。 因她的娇嗔,司马期有丝恍神,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女孩娇嗔,却是最入心的一次,因为不远的将来她会成为他的妻子——这世上唯一允许他随意碰触的女子,所以他就这么伸手碰了——把时间提前了一点,“别动。”俯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耳垂,“你真的同意?”这样的她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白念又惊又吓,没想到他会突然挨她这么近,近到呼吸相闻,“你……也去过哥哥去的地方么?”大概是他的突然靠近打乱了她的思绪,竟不小心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这是司马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在她面前,“等白相回来,你可以去问问他。”他去没去过那些地方白相最清楚,如果她能问出口的话。 “……”这种事她自然是问不出口,静默半刻后,睫毛微微翘起,却只能看到他下巴上微微冒出来的胡茬,很久以前,她也曾这么近距离的看过他,那会儿的他很瘦,瘦到她趴在他的背上被他的脊椎骨咯的生疼,那么瘦弱的他却可以把她从野凹一直背回家,而且还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从那时开始,她对他似乎就有了一种本能的归属感,“你呢?”她是怕他不同意。 他的态度不明显么?“羊城大会之后,我会回一趟北都。”到时顺便将他俩的婚事一并处置了,他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老家伙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的意思他却看的很明白,难得他还费心给他找了这么个无论家世、相貌都上乘的姑娘,他该知足了,“我能给你的只有那几间房子。”他是被流放的犯官之后,祖产早已被充公,给不了她大富大贵的生活。 白念嘴角微翘,眼睫微垂,“我也带不来什么。”她家的祖产早前也被充公,爷爷被重新启用也不过六七年,哥哥的俸禄自己用都不够,白府那点家当还不够给哥哥当聘礼的,都是用的外祖的积蓄,虽然小姨私下告诉她,也给她存了嫁妆,可据她猜测也多不到哪儿去,“要不然,你把这个收回去吧?礼钱我来想办法。”突然记起手上的票据,他没钱,燕伯伯也是两袖清风,别到时再为聘礼的事发愁。 果然是女生外向,司马期眉梢微展,“既然拿出来了,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放心,下聘的银两我还是有的,保证不会让你在娘家丢脸。”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哪怕在娘家丢什么脸,她是担心他们钱不够把下聘的日子往后推,但这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把话题转移开,“先前给你的衣服怎么不穿?”每次都是这身灰灰旧旧的,再好的模样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司马期从没对穿着上过心,除了营中的软硬衣甲,就只有两身便服,一身春夏,一身秋冬,“不是让我拿着扔掉?”上次她可是亲口跟他这么交代的。 “……”白念被他的话搡得哑口无言,“你真扔了?”给他那身可是她亲手做得! 眼神再不好的也看得出她眼中的委屈,怎么这么经不起逗?“没扔,箱子里放着。”那衣服是她送来让他们在白相婚礼上装门面用的,现在拿出来穿什么? 轻哼一声,继而喃喃自语道:“先前到不见你会开玩笑。” “先前也没说下聘的事。”不是他的东西,有什么可玩笑的? 这句话很得白念的心,听得她心里乐滋滋的,却又不敢再抬头看他,于是低眉盯着自个手心里的吉祥果,“什么时候回营里?”他应该就快动身去西合了。 “吃过午饭就回营里。”兵部的命令是初七,但具体时间不好说,据他估计,这次八成是冲着西合国的内乱去的,齐国一再在南方施压,以他们北秦眼前的军力尚不足以跟它正面对抗,估计这次是想来一招围魏救赵,就看齐国舍不舍得为了怄一口气而丢了西合这只钱串子。 “当心点。”这次西合内乱表面上看是南北两王争权力,实则却是秦、齐对阵,在战场上打杀的是西合人,背后术战指挥的却是秦齐两国的将领,这次能派他们这些年轻的尉官去,其中蕴含的深意发人深省,眼下她一点也不指望他有高官厚禄,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归来就行,“我在羊城等你。” 蹙眉,她去羊城做什么? “我家外祖早年做过‘贺华殿录事’,□□喜欢他的文笔,便赐了个闲差,每年羊城大会时,可以去巡看司考事宜,一直到如今。”简单说就是闲着无聊去转一圈,回去好给闷在宫殿里的君王讲些现场的趣事,“我回去就央他带我一道,也可以提前帮你定好住处,羊城地方小,每年入考的人又多,不早定下来,住的地方都没有,难道你想去睡露天大通铺不成?”找不到地方住的举子会由官府统一画几条街,简单搭些棚子下榻。 司马期没去过羊城大会,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既然如此,那你帮我多订几间。” “给谁住?”她记得外祖说汴基只有他一个人够格。 “彭窑他们。” “……他们要从‘下场’考?”没有兵部竹牌的人是可以入考,但是要从最底层开始过关,那么多场文武比试,实力再雄厚的人也熬不住吧? 只见司马期嘴角微微一提,“我也会从下场考。”这是他老早之前就定下的。 “……”外祖答应他当孙婿的前提是他能入前三甲,如今他却要从最底层的“下场”入考……回北都后她一定要仔细查查从下场该怎么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六 一点胭脂红 参加完哥哥白相的婚礼后,白念随小姨一道回了北都的外祖袁家,回到袁家的当天,她便关进外祖的藏再不愿出来。 从羊城大会的起源,到每一年的大会程序,再到每一个文武会场的比试过程,她都逐一熟读,有不懂的地方,诸如武会场上的排兵布阵,她都一一摘抄、描画,因为看得太认真,时常忘记吃饭或就寝时间,不但小姨,连外祖都惊动了,都笑她女大不中留,她可没工夫装害羞,那么多书要看呢。 足足用了两个月时间,她终于大致弄清了羊城大会的始末,接下来便是筛选可能会碰上的对手—— 秦军分东、南、西、北、中五大军团,司马和哥哥他们隶属西向军团,针对的是西方诸国,东向军团对弈的是东方强敌赵国,南向军团是齐国,北向军团是燕国,中卫军则是其余四大军团之首,主要职责是护卫京畿,是当今帝君的心腹军团,非常时期可以直接调遣并指挥四向军团,虎符一下,四方须令行禁止,如同头和四肢的关系,所以五大军团中最主要的对手必然出自中卫军,因为它拥有最优先的人才选拔权。然而外祖说什么也不给她看今年的各军报名人数,说这形同作弊,无论她怎么央求,甚至偷盗都找不到。 四月初,白念随外祖和小姨赶往羊城,而此时仍未收到司马等人的回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从西合回来。 羊城大会是四月下旬,过了中旬后,参加会考的各地举子们就陆续赶到羊城,一时间,羊城热闹非凡。 四月二十日,羊城大会正式开始,汴基一行人却仍然不见踪影,直到四月二一日正午,一行人才抵达羊城,一进城便快马加鞭赶去了文试初试的最后一场,这场初试是最基本的,试题简单,目的只为排除那些目不识丁的参试人员,所以白念对这一场并不担心,只要他们能赶上就行。 这次汴基一共来了七个人,除却司马、白相、彭窑,还有四个人白念没见过,分别是何勤、顾塞、杨辙,以及大个子杜赖。 初试时间是一个半时辰,从未时至申时——初试虽试题简单,但题量较大,司马和白相最先出场,彭窑紧随其后,接着便是何勤、顾塞等人,大个子杜赖踩着最后一点才出来,等的白相直喊肚子饿,好在白念准备充分,只等杜赖一出来,一行人赶去填肚子。 直到饭桌上,白念才得知他们途中遇袭,对方似乎有意拖延他们的行程,沿途数次袭扰。 “这要是让我逮到幕后主使,非灭了他们。”白相的随身匕首在袭扰中弄丢,那可是他从一名西合将领手里得来的,削铁如泥,最是宝贝的一件东西,“小妹,试题弄到没?”他家外祖每年都来巡视,铁定看过试题。 白念不理他,继续从食盒里拿菜出来,耐不住哥哥一遍遍的问,回道:“出会场这么久,也不见你问问嫂子的情况。”白相本该带妻子文静苒到河埠回门,因为他要来羊城,妻子只能先跟过来,想等丈夫考完再一并回河埠,一路上急着赶路,着了风寒,现在还在房间病着。 “……”经妹妹一提点,白相这才记起自个媳妇——成亲时间太短,他还不习惯身边多个人,“你给她请大夫没?”这新媳妇跟他小妹一个调子,吹点风都能倒,受点寒就得病,偏偏他睡觉不老实,翻个身都能把她给冻出病来。 “老早就请了,药也喝了,一直睡着,饭还没吃。”白念道。 “饭还没吃?!你这丫头怎么当的小姑子。”指一下妹妹鼻子,“女生外向。”净顾着自己未来夫婿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白念与司马期的事,听了这话自然笑场。 白念既羞又气,气哥哥有人前没人后的乱说,也气小姨多嘴告诉哥哥——他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嫂子的饭在厨房。”眼见哥哥伸手就端桌上的饭菜,赶紧出声阻止,嫂子刚喝了药没多久,哪吃得了这些油腻的菜。 白相放下手中的碗筷,赶紧跑去厨房拿饭给媳妇,直看着媳妇吃完才又赶过来自己吃。 “小妹,说实话,你就真没从外祖那弄到点东西?”外祖最疼小妹,不可能不给她留私心。 白念忿忿的给哥哥递茶,道:“没有,他老人家向来公正,你又不是不知道。”否则这么多年他还留在汴基做什么?早想办法让他过羊城会试晋升去了,“对了,你怎么也跟来羊城了?”他不是号称一定要争到兵部的竹牌才来的吗? 白相耸眉,“兄弟们都来了,我怎能落人后?”司马都从下场开始了,他自然不能再从兵部走,否则以后兄弟们还怎么在一块混? 白念叹口气,难怪外祖说他不适合待在军中,对将来根本没有打算,“虽然没弄来试题,但是我这儿有一份五军会试的花名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外祖那儿得不到,她还有别的方式能弄来,这就叫狡兔三窟。 “巧了,司马也拟了一份,正好拿出来对比一下。”彭窑插道。 经过两下一对比,司马写得那份名单居然中了六七成,白念在心中暗暗佩服,原来他早已算到今年的会试目的——挖出秦军最精锐的新一代,准备将来的大换血。 几个人讨论了一阵儿,近戌时,天色暗下来,白念也该回住处,白相借口照顾妻子,把送小妹的事交给了司马,很明显是有意让他俩独处。 皓月当空—— 稀稀拉拉的红松林中弯着一条小道,小道尽头便是白念的住处,与他们仅隔一片红松林。 抱琴晚饭后就先回去,所以此刻小道上就他们俩。 “兵部这次一共排了七十二张竹牌,其中有六人弃选,余下的六十六人中,四十二人从中场开始进会试,二十四人直接进头场,你今年列第九位,因为十八日那天没赶到,所以竹牌被剔除了。”白念向他叙述着这两天发生的事,“还有,第四位、第七位、第十三、十六位的也同时被剔除了。”本以为是弃权,从他遇袭一事来看未必是真弃权,“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也跟你们一样,半路被人算计了?” “难说。”会试如同战场,虚虚实实,谁也不知道谁会用什么方式克敌,“或许这些袭扰也是会试的一部分。” “那岂不是要时刻提防?”听他这么说,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下场’一共三文六武,每场都要抽签,如果运气不好,可能要反复比试很多场,就算对手不强,也要消耗不少精力,等到入了中场,又是一番反复,熬过去再进头场,精力必然折损大半,然而那里的对手才是最强劲的……”她有些担心,他刚从西合回来没几天,精力肯定耗损不少,现在还要这么轮番会试。 司马期缓缓停下脚步,审视一眼她蹙紧的眉头,忍不住伸手点上她的眉心,“你是在为那些对手惋惜?” 被他突然的举动给镇住了,继而又为他舍我其谁的豪言失笑,“这种话说出去可是收不回来的。”说给她听可以,给别人听到定然要说他大言不惭。 指尖微微揉着她的眉心,“我说出去的话从不收回。”从入伍第一天起他便被要求蓄养这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话说到此,两人都没在开口,他的手指也没从她的眉心放下,兴许是指下的这点柔嫩蛰了他的好奇心,脑子里竟突然蹦出一撮微妙的小火星——想尝一下她眉心滋味,这种想法其实可以通过意志来抑制,毕竟他对她还没有产生情感那类非她不可的东西,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压抑自己——他们已经有婚约了,老家伙信上说他已经跟白家祖父正式定下了。 欲望这东西是个卑劣的东西,你强它会弱,你弱了,它就肆无忌惮。 这一刻,司马期体会不到怀里人那种愿望得成的感受,而白念也不会明白眼下的这种旖旎仅仅只是他的本能。 一个发自肺腑,一个结于体肤,倒也不能说是谁负了谁,只能说各得其所。 “你……你先回去。”白念清醒得比他早,深知他们这种行为不对,虽然算是有了婚约,成婚不过是早晚的事,但一日没成亲一日就还不是夫妻,“你明天还要入武科会试。”手指在他的腰腹间轻轻推一下,“快回去吧。” 他的唇贴在她的耳垂间,因她的推拒,快速调整一下呼吸——情绪这东西是需要一些缓冲的,“我把你送到住处再回去。”不看着她进房门,他不放心。 “不用,后门有守夜的。”让人看到不好。 环在她腰背上的手缓缓松开,“下场的武科人多,不要过去了,好了我会让人过来通知你们。”武科初试什么人都有,不只五大军团,还有一些司任公职的武官,除此之外,各府还会官推一些当地的有能之士,那些人就更说不清来历了,武试会场可以说是鱼龙混杂,她一个深闺大院的娇小姐受不了那种环境。 “那你自己当心一点,另外——管着点我哥。”哥哥心性高,不服输,比不得他行事稳重,最好别闹出什么乱子,“还有,这段时间的吃喝不要在外面,我在家给你们准备。” “知道了,天晚了,快进去吧。”示意一下不远处的门。 看着她进门,直等到门内她和下人的脚步声远去,司马期才往回折返。 折返途中,他开始思考这次沿途受到的袭扰,对方似乎对他非常了解,了解他的惯常战术,更了解他的反制措施,以至于数次袭扰都能全身而退,这就引人遐思了……不妨大胆做个假设——这些袭扰……会不会是考场外的测试呢?如果是,测试的目的又是什么?目的是否已经达到?没达到的话,下一步会怎么做? 有趣,看来这次羊城他是来对了。 吱呀—— 门轴在石槽中轻轻擦出一丝声响,一束月光顺着转动的门轴一直迆到他的手背上,手背中央落了一点浅浅的红——刚才不小心蹭了她唇上的胭脂……是了,他今晚还做了件逾矩的事,嘴角微勾,那丫头会是个好妻子。 咔哒—— 门阖上。 好妻子?仅此而已?没有再多的词汇可修饰了么? 可见是没了。 门静静的立在那儿,只余下空空无影的风—— 风穿过门,卷着青草香一蹦一跳地飞过稀疏的红松林,又越过一条平静如镜的小河面,踩在枝头的柳梢叶上轻轻摇曳着,倏然一个纵身跃下枝头,打在窗格的木条上,直跌进水汽缭绕的茶碗里。 一只苍老干枯的手缓缓端起茶碗,放在唇边轻轻一吹,茶叶四散开来,“几个小家伙都到齐了?” 灯火摇曳不定,连带四个人影也飘忽不定,从影子一路寻找源头—— 三位白发老者正围着一只小巧的八仙矮桌席地而坐,另有一个面容秀雅的中年男人坐在三位老者身后的炭炉旁,正用沸水洗茶,“都到齐了。”中年人如此答。 “今年的年景不错,小东西们也越来越像样了。”蓝衣老者身躯半歪向一旁的黑衣老者,“‘下场’你先来?” 黑衣老者眉梢微挑,“行,下场是基本功,弓马骑射,练兵布阵,我就看看你们选出来的这些小东西的下盘够不够稳。” 蓝衣老者呵呵一笑,“一个人值两坛陈酿,就看你能整走几个。”转脸看向喝茶的褐衣老者,“你那小机灵鬼的丫头如今不烦你了?” 褐衣老者哼哼笑两声,“盗了一堆没用的东西,把我那堆旧书翻了个底朝天,又原封不动给放了回去,在那儿沾沾自喜呐。” “看在丫头的份上,这次就卖你个人情,‘中场’归我,‘头场’给你徇私去吧。”蓝衣老者拍掌定案。 褐衣老者又是一声哼笑,指一指蓝衣老者,老东西,最费神的事扔给他,谁都知道“头场”要通观全局,尤其这次,要与当下时局对照,“罢了,就这样吧。”转头对一旁洗茶的中年道:“回禀去吧,可以动了。”虚虚实实,一起动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七 霉运开始 武试的抽签结果一送到白念手上,她就傻眼了,何、顾、杨、杜四人都是中签,只需要考九场,哥哥和彭窑是下签,每场两轮,要考十八场,司马的签最差,是下下签,每场四轮,一共三十六场,换句话说,“下场”的所有比试他都要参加,而且三十六场中他必须胜出三十场才算过关,这手气,几千人里都难找几个。 文静苒本来还因为丈夫抽了个下签暗自垂泪,如今见小姑子手里的下下签竟然有些知足,连带也开始同情小姑子,刀剑无眼,这要是出点什么意外,小姑子今后可怎么办? 在经过半刻的怨天尤人后,白念把抽签结果扔进厨灶下烧了个干干净净,是福不是祸,祸来了总也躲不过,三十六场就三十六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以司马的能耐,肯定没问题,她还是专心做她的饭吧。 饭刚做到一半,那边又来消息了,司马期第一场弓马骑射的对手是中卫军骁骑营的中郎将季宽,且不说季宽是谁,光“中卫军骁骑营”这几个字就够瘆人的,这可是□□曾经最喜欢的一支骁骑,跟随□□打天下时立过无数战功,在中卫军的地位与京畿近卫营不分伯仲,每年的武科前三甲都是花落这两家…… “看见没?做人不能太目中无人,否则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一个身着西军袖结的小胡子当着白相等人的面说起风凉话,在西军,谁不知道汴基有个司马期,在兵部排了三年的三甲,却端着架子不肯来羊城,如今来是来了,兵部排名却被剔除,而且下场第一场就遇上骁骑营的中郎将。 “说谁呢?”何勤脾气暴,受不了别人的冷言冷语,卷袖子就冲观战台上的小胡子去了,半路却被白相伸手拽住。 “见过打狗用手的吗?”伸手从兵器架上取过一根长棍扔给何勤。 周围看戏的可不嫌事大,见何勤提了棍子过来,呜呜的起哄。 场下观战的各军的人都有,眼见西军自己人跟自己人先干了起来,不禁嗤之以鼻,一群乌合之众。 场下闹哄哄,场上却平静如常,彭窑帮司马期检视完盔甲和枪马后,拍两下马腹,对司马期的红棕坐骑一语双关道:“红毛,看你的了,注意安全。” 弓马骑射的比试分文、武两种,文的意思是比试双方可以将弓马骑射分开比试,例如弓箭,各人一靶,三支箭,按照箭入红心的多少定输赢,这种方式对双方的身体伤害较小,因此被称为文斗,一般在“下场”大家都会选择这种方式,以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身体伤害从而影响后面的比试,司马期本来选得是文斗,对方毕竟是中卫军的郎将,武斗输赢对对方的影响比他大,可惜对方选了武斗,两人选择不同时,以双方的职位论大小,司马期只是个边军尉官,小对方两阶以上,因此最终结果是武斗。 武斗简单,也粗暴,各自全副武装,每人配发三支无头箭,一根圆头长棍,弓马骑射一并解决,打到对方落马为止。 今日是下场武试开试的第一天,类似的比试不下百场,唯独这场最好看,从中午开始,校场里就站满了围观者,都等着看这场好戏。害得排这一场前面的人也多了几分压力,谁见过“下场”有这么多人围观的? 就在上一场的人射偏最后一支箭后,校场内的围观者们再也按耐不住,对赖在场上不下来的少年抱以嗤声—— “下去啊,小光靶,等着过年呐!”东边人冲着场内大嚎。 “回家吃奶去吧。”西边嘲笑。 “还穿什么盔甲,你那箭歪天上去了。”南边大笑。 “嗷——”北边一阵嗷嗷的嘘声。 场上的“小光靶”气得一蹦老高,指着台下一众围观者大骂,人家好不容易能来羊城,都让这群乌龟王八羔子给毁了,居然一箭也没中!好在对手是个年长懂事的,赶紧帮小光靶拾掇一下地上的弓箭长棍,“下去吧,你年纪小,以后多的是机会。” 小光靶揉揉鼻子,硬生生把眼泪给逼了回去,转脸看一眼场下候场的司马期和季宽,便问对手大叔道:“前辈,他们什么人?怎么那么多人来看他们?” 对手大叔把马缰拉来递给小光靶,“白盔那个是中卫军的郎将,灰甲的那个是西军的,据说曾是兵部排位的前三甲。” “啊?”小光靶惊愕地再看去一眼,“他们怎么也来‘下场’比试?”他虽年纪小,但也知道中卫军郎将以上的和在兵部有排位的都可以直接跳过“下场”比试。 对手大叔叹口气:“谁知道呢。”命好的人就爱瞎折腾。 一老一少拽着马缰从西侧下场,一灰一白从东侧上场。 如乌云压顶般,校场里缓缓安静了下来。 司马期轻勒一下马缰,望一眼对面的季宽,既然是骁骑营,弓马骑射必然拔尖,与他硬碰硬估计要耗时不少,明日一早还有两场比试,不可恋战,且在弓马上若赢得太硬,对方回去恐也难以带兵服众,不如巧取,速战速决。 两人对看了大约一刻之后,各自抽鞭跃马,就在圆头棍相接时,司马期抽手一个玄身,圆头棍没有打向对手,反而从手心下滑到对方马前蹄。 “小子,想速战速决?你季爷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季宽一个探身,及时挑起司马期的棍尾,并反手朝司马期的后心一扫。 司马期一个镫里藏身躲过这一棍,两匹马就此错过,不等场外人叫好,两人几乎是同时从马袋里抽出箭,同时回身搭弓,在弓背的吱呀声中,两支箭擦身相遇,各自飞向对方,季宽那支擦着司马期的耳际飞过,而司马期那支就有点逊色,中正季宽左后方场边的兵器架,众人唏嘘,心道还是中卫军的实力更强一筹,如此激烈急速的打斗,射击还能如此精准,可见人家的基本功有多扎实。 连没走出场地的小光靶都忍不住惊叹,这就叫实力吧?他站在那儿不动都射不准固定靶,人家在这么急速运动过程却能把活动靶都瞄得这么准,难怪乎人家是中卫军的中郎将。 又是一轮近身棍搏,随即再一箭,季宽仍然是射击精准,司马期仍然是偏位较大。 待到第三轮近身棍搏之后,两人再次各自提箭,只听弓背咚一声,季宽的箭再次飞向司马期的面门,而司马期的箭却停在手指间纹丝未动—— 这小子想做什么? 只见司马期头微微朝左一偏,躲过飞向自己的无头箭,继而左臂微微一曲,箭头方向从季宽身上瞬间转向他的坐骑—— 场边的彭窑微微一勾唇角,从这小子射偏第一箭时他就知道他憋着什么坏心眼子,果然! 季宽毕竟是经验丰富,没有两把刷子也当不了这个中郎将,眼疾手快,抬手一勒马缰躲过箭,但听“咕咚——哐啷啷啷——” 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季宽已经连人带马摔倒在场边……众人看着一堆兵器堆里的季宽——这个兵器架什么时候跑到这边的? “这个不算!”场边的小光靶扔掉手上的马缰跑上场,指着马上的司马期道:“这是意外,你前面那两箭射偏了,把兵器架推到了这里,第三箭又对着人家的马头,季将军躲避时不小心撞上去的,算意外!”他不服! 因为小光靶连蹦带跳的嚎叫,场内众人这才弄清季宽落马的原因,刚才光顾着看他俩精彩的打斗去了,根本没人在意那个兵器架。 司马期多看了小光靶一眼,心道这孩子的眼力的不错,居然都注意到了。 地上的季宽安抚一下自己的马,冲站在自己身前的小光靶道:“小家伙,别叫了,老子都还没说话呢。” 见季宽起身有点费力,司马期赶紧下马,想上去帮把手,却被季宽推开,“臭小子,别假惺惺,一边去。”指一下小光靶,“来,小家伙,你来扶我。”人到中年,这身体大不如前啊,摔一下居然半天起不来。 小光靶愉快的上前扶起季宽。 “这次算你赢了。”季宽揉揉后腰,冲司马期摆手。 “是前辈手下留情。”司马期恭敬道。 “留个屁情,老子从来不做这种事。”他的确没想到这小子能在三个回合就把自己干掉,他的临场经验也不是吃素的,奈何脑子不如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入了圈套,这小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能将他调动到他想要的位置,真是后生可畏,本来还在为自己四十多岁只做到中郎将而不忿,如今总算是明白了,有些东西是需要天分的,“你叫什么来着?”问一句司马期。 “汴基左尉官司马期。” “尉官?他奶奶的。”季宽一句低骂,他居然输给了一个小尉官,回去得跟老家伙多要点好处,居然让他给个小尉官当垫脚石,“司马期是吧?你小子别得意,后面有的苦头你吃。”拍拍小光靶的后脑勺,“小家伙,去把我的马牵来。”交代完小光靶,又抬头看一眼校场内安静的观众,眼见着一双双眼睛望着自己,不禁双手叉腰,嚷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该怎么办?跟个娘们似的哭鼻子吗?输了就该回去好好练,在场骁骑营的人给老子听着——”指着身着中卫军袖结的那一片人,“回去给我好好练眼力。”奶奶个嘴,那么多双眼睛居然都没看出这小子的阴谋,没一个吆喝提醒他的,眼睛都他娘是喘气用的。 众人静默不语,尤其骁骑营那几个,暗自在心里翻白眼,干他们什么事! 在一顿数落和咒骂声中,武试第一天最精彩的一场就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结束了,司马期的名字迅速从校场传到了今年参会的众人耳朵里。 ——击败司马期一定能够在今年的羊城扬名立万,有些人开始跃跃欲试。 校场后的阁楼上—— “小姐,我们不过去吗?”抱琴从竹帘缝隙里望一眼校场方向,“小姐?”怎么不吱声? 白念正看着竹帘的一角发呆,要不是抱琴轻轻碰她一下,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叫自己,“怎么了?” “咱们不下去跟大公子和司马大人一起回去吗?”是她看花眼了么?怎么感觉小姐脸红了? 摇头,“不下去。”她现在不敢见他,“你先出去让吴叔套车。”她要一个人静一下。 抱琴环视一眼巴掌大的房间,这里是校场后的观景阁楼,偏僻的很,她一个人留在这儿没关系吧? “快去。”白念推着抱琴出门。 直到被关到门外后,抱琴捂嘴偷笑,她还从没见小姐这么害羞过。 门内—— 白念双手捂着双颊,心里不停默念着:快消掉,快消掉。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快烧焦了。 就在刚才,她全程观看了他跟季宽的比试,一开始担心他会有危险,从他第一箭射出去后,她就再也没看见季宽。 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被一个异性吸引过——单单只从形貌和气势上,尽管一直喜欢他,但这种喜欢不关乎外貌,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自己选的人居然这么有男儿气概。 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她居然开始注意起他的长相——个头很高,不像彭窑那么笨重,也不像哥哥那般瘦削,抱起来很厚实——昨晚不小心感受到的,眉眼——她喜欢他昨晚看她的神情,唇……很烫人,鼻梁……想不起来了,她似乎还没有在近距离仔细看过他的脸……一定要认真看看…… “吱呀——” 开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白念的视线下意识往门口瞥去。 开门的不是抱琴,是两个陌生男人,一个身着金丝镶边的黑缎长袍,另一个身穿中卫军软袍,左臂上挂着近卫军袖结,形容带些微贵气,也许是没想到屋里有人,两人脸上微有些惊讶,但惊讶之余也没有多问,黑袍的那个只冲白念微微颔首。 白念缓缓转过身,默然的回对方一个颔首,见二人抬腿跨进门槛,忍不住在心里冷哼,她虽穿了男装,但有点眼色的都看得出她是女子,居然这么没规矩,招呼不打就自己进来,教养可不怎么整齐。 “请问——”黑袍男子开口想要搭话。 白念却没有接话的意思,冲二人再次颔首后,跨步出了阁楼,沿着窄小的旋梯一路下到楼底,正好在楼梯口碰上司马期和哥哥。 “怎么敢一个人到这种地方?”白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门口两匹马谁的?是不是有人在上面?挨欺负没?”刚在路口撞见抱琴,到这儿又看到楼下拴了两匹马,当下他跟司马就上来了。 “是在楼道碰见两个,一个穿中卫军的衣服,另一个看不出什么身份,估计是上去看比试的。”把碰到两个人的过程简单做了点修改,防止哥哥无事生非。 “下次想出来你多带个人。”姑娘家家的,多危险,“司马,我看你还是早点把她娶回去吧,省的我操心。”拍拍一旁的司马期,“你媳妇你自己送,我去找彭窑他们。”刚才说好跟西军几个兄弟聚聚,今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送回去快点回来。”说完头也不回的匆匆走了。 余下一对面面相觑的未婚小夫妻。 “嫂子不舒服,我出来抓药。”明知道越解释越掩饰不住,但还是忍不住想掩饰。 司马期唇角微提,没有拆穿她,“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排出了楼道门,不知是不是他多心,司马期总感觉这丫头在偷看自己。 “嫂子炖了一下午的汤。”临盖车帘前,她忍不住跟他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 走到半路他才想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让他们早点回去吃饭,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马车的方向,兀自一笑。 夕阳下,马车被拖成了一条长长的线,顺着线尾一直往东——校场的阁楼上—— 黑袍男子问身后的人道:“这次被剔除的人里,有几个参加了会试?” “全部。” 全部?看来今年这会场里的事不会小,“全都盯紧了。” “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八 阴谋的尾巴 自看过司马期跟季宽的比试后,接下来几天,白念再没去过校场,一方面是相信他,一方面也怕自己在他面前丢脸——她老会不自觉的看他,当然,这两个都不是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时间。 从四月二十二的午夜被小姨叫醒后,她就一直在小姨房间忙碌,帮小姨处理来自各方面的消息。 白念的小姨闺名袁居尘,年四十一,十三岁时随父亲到贺华殿赴宴,因席间答先王话条理清楚,言辞简利,后被召入六尚府书仪坊。 谈书仪坊,必要先谈六尚府,六尚府原是掌管内宫衣食诸事的小衙门,北秦沿用了前朝这个机构后,做了一点小修改,在六尚之内加入了“贺华殿录事”和“书仪坊”,表面上看就是帝王的文书和书籍管理者,实际却是帝王的谋士和消息处理中枢,朝野内外,诸国之间,各种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进六尚府的书仪坊,书仪坊的总坊在统一记录后分门别类,交由“八部坊”各自处理,袁居尘便是八部坊中的“丝茧坊”主事,善于把各种消息进行勾连和汇通。 很不幸,白念是袁居尘的帮手,年纪小不懂事时,以为只是帮小姨整理些文稿,随着到她手上的文稿内容越来越奇怪,才发现自己上了“贼船”,想脱身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这也是她七年回不了汴基的主要原因,因为六尚府的人不到一定位阶不能随便离开京城。不过小姨答应过她,成亲后就不会再让她做这些事,所以私下里,白念也盼着早点跟司马成亲,这样她也能好好休息一番。 “小姐,快醒醒,水都凉了。”抱琴推一把正趴在浴桶边睡觉的白念,“姨奶奶也真是的,连着四五天了。”没白天没黑夜的,“多少也要顾及一下您的身体。” 困极时,白念是个乖性子,只要不怒骂呵斥,她可以由着别人捏圆揉扁。 抱琴对她这种软瘫状态也早就习惯,困得最极时,小姐连吃饭都能睡着,“听吴叔说,这几天校场里可热闹了。”更衣之后,让白念趴在床头,一边替她擦头发,一边诉说这几天外面的事——小姐让她留心的,“咱家大公子也露了一次脸,说是一拳就给对手扳倒了。”说完白相,自然是司马期,“司马大人这几天也都赢了,而且每次上场都会来好些人围着看,就是人有点辛苦,一天连着三四场。”姑爷今年的运气像是不太好,“听说今年会试不只司马大人,还要好些厉害的人都进了‘下场’,昨天就有一个东军姓孙的,说是把一个近卫营的将军给踢下了场子,弄得东军的人差点跟近卫营的打起来。” 白念半侧脸贴在被褥上,昏昏沉沉地听着抱琴念叨,别人的事都没听进去,知道他跟哥哥过关就安心了。 “对了,奴婢昨晚上给少夫人送药时碰到了司马大人,司马大人还跟奴婢问您了。” 白念左眼缓缓睁开一条缝,抱琴唇角一翘,道:“司马大人问小姐可还好,奴婢就按您交代的说了,说您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姨奶奶不让您出门。” “他怎么说?”阖上双眸,将整张脸都埋进被褥。 “他说让我好好照顾您。” 就这样? 抱琴抬眼再想一下,“奴婢觉着他的样子像是挺担心的。”这句纯属善意的瞎猜。 他真得担心她么?脸转到另一侧,困意被心口的酸涩释去一点,他对她到底有没有一丝丝喜欢呢? “小姐,您睡吧,晚饭奴婢到时端过来。”替白念拉上被角,蹑手蹑脚的退出门外,将光线关在了外面。 夹着些许的不如意,白念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兴许是脑子里的事太多,梦境一个接一个在眼前闪现,先是搭弓射箭的他,再是手上抱着“文稿”的小姨,最后还有一片黑乎乎、闪着些微红光的东西,直觉告诉她那不是好东西,所以梦里的她转身就想离开,可不知为什么,怎么走都走不动,像是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脚,眼见那黑乎乎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猛地一转身—— 嘶—— 睁开双眼——做梦脚尖撞了床柱,疼醒的,视线在四下逡巡一圈,屋里很昏暗,说不清早上还是傍晚? “抱琴?”爬起身,试着朝门外喊一声。 没人应。 “抱琴?”再喊一声。 还是没人应。 这就怪了,她休息时,抱琴一般不会走得太远。 把垂到胸前的长发轻轻拂到背后,起身下床,刚走出屏风,就见窗纱上闪出一片晕黄,像是谁提着灯笼正往这边过来,许是抱琴那丫头,伸手轻轻拉开门,随即又缓缓阖上,抓门栓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出事了。 外面来的不是抱琴,是一群她没见过的人,手上还拿着刀剑,来者不善,顾不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必须先解决眼下的危机! 出奇的,连白念自己都很惊讶,她得脑子居然很清醒,清醒的推开西窗,清醒的将自己的一只鞋扔到西窗外的廊道里,继而又清醒的爬出另一扇窗,轻轻关上窗后,后背紧紧抵着窗下的石墙,听着屋里的门被踢开,听着里面翻箱倒柜的响动,继而听见有人从西窗跳下—— 在确认那些人走远之后,白念牙一咬,抖着手脱下另一只脚上的鞋,拉开头顶的窗扇爬进屋,把鞋从门口扔出去,躲到浴桶背后,因为抑制不住身体颤抖,只能靠咬自己的手背来减轻,没多会儿,她听到西窗外传来脚步声—— “西边没有门!”年轻男人的声音。 “大人,这边有只女人的鞋。”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奶奶的,这女人还会声东击西,两道门都守住,看她往哪儿跑。”第三个声音。 “是。”听声音至少有四个人——白念的耳朵像是突然间有了灵性,甚至能听到这些人细微的喘气声。 在脚步声远去之后,白念本想从浴桶背后爬出来,就在她的右手刚要露出浴桶边沿时,一声细小的响动打断了她的所有动作——屋里还有人!右手慌忙捂住口鼻,怕自己发生声响,左手死命箍住双膝——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身上的抖动。 细小的脚步声缓缓在屋里逡巡着,就在快到浴桶边时,门外倏然有人回禀:“大人,在东院的耳房发现了这些。” 听到“东院”两个字时,白念的脑子里“铮”的响了一下——小姨! “你们继续找,我找那个老女人聊聊。”屋里的人踏出门外。 小姨被捉了——这个认知像钢针一样刺中了她大脑的某个地方,那种抑制不住的抖动慢慢从她的手心消失。 直到外面再也听不见声音,白念一点点从浴桶背后爬至床边,从床侧的柜子里摸出一根火折,继而踩着软凳爬出西窗,顺着西廊来到一间放杂物的茅草房。 茅草房的房门已经被踢歪,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费了半天劲白念才挪开门板爬进屋里,从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搜来一些易燃的茅草和破布,再将吴叔做火折的箱子从杂物堆里拖出来,把里面的松香、火磷一股脑全倒出来——没错,她要放火,她清楚以自己的本事逃不出这些人的手心,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求救,司马和哥哥就在松林的对面,把这间房子点着了,看到着火他们一定会赶过来。 折腾了半天,只听嗤一声,火焰在她的瞳孔里腾空而起,映得她双眸灼灼发亮…… 火焰燃起之后,她匆匆爬出杂物房,未免被人发现后太快扑灭,她把从杂物房拿出来的木楔子沿路撒在了西廊道上,这木楔是吴叔修马车用的,形状跟钢钉相似,虽然没有钢钉锋利,但不小心踩到也能伤人。 做完这些后,她颓然跪坐到地上,她能做得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只有听天命了。 火势腾空之后,不远处有人喊“着火了”,这句话刺激了她——她不能听天命,本能的爬起身往暗处跑,也不知究竟跑到了哪里,总之见到能躲人的地方就往里面挤。 从她的角度可以影影绰绰的看到那些人,但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他们大概的衣着和身形。 “快灭火!”有人喊。 “算了!撤!”为首的青袍男人抬手阻止了众人,站在原地环视一眼四周后,冲纵火的人宣嚷道:“三天之后把账本送到东园客栈,否则就准备四口棺材!” 话音落后,一众人退入黑暗。 白念呆望着远处窜天的火焰,紧抱双膝,一动不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九 小雏鸟 是司马期找到的白念。 找到她时,白念正缩在墙角的藤蔓里,双手紧紧抱着双膝,脸埋在双膝之间,长发被藤蔓缠得乱七八糟。 看着这样的她,司马期的第一感观不是心疼,是愤怒,他入伍后第一次去动荡的西合国做深潜时,老师带他去看那些被战火摧残的平民,然后告诉他——如果我们不变强,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将来就会变成这样。从那一天起,他抛弃了对军队的偏见——以前的他是信奉天下归政的,以为只有相宰之路才是男人的正道。从那之后,他改变了对军队的不屑。十年的军旅生涯,枯燥而艰险,但他内心却很骄傲,因为这十年来,他所在的防区再没有被外贼骚扰过,这十年来,北秦也从穷困中慢慢复苏,他一直认为他的身后是安宁幸福的,至少正在变得安宁幸福,可现在——他的未婚妻在他的眼前、在这座布满秦军的羊城却变成了眼前这样! 他怎能不愤怒! “别害怕。”他不太会安慰人,可眼下他必须学着这么做,“是我。”蹲下身,一点点摘掉她长发上的藤蔓,“……”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说实话,白念此刻并不害怕,只是自责,因为她想不明白那些人口中的账本是什么,抬起头,眼神清明的望向司马期:“他们要账本,三天之后在东园客栈,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账本。” “……”司马期对袁家没有任何了解,所以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只知道她受了惊吓,需要时间来缓和,凡事都须头脑清醒才能做出正确应对,“把眼睛闭上,什么都不要想。”先让身体放松下来,她的肢体很僵硬,明显还处在紧张之中。 白念推拒他的安抚,“小姨他们被捉了。”她必须想出来是怎么回事,否则救不了他们。 “……”这丫头还算坚强,原以为她会哭闹,想不到还能惦记家人的安危,“我有办法救他们,但你必须听我的安排。”这不算骗,只是一种说服方式,人在受到惊吓之后,可能会有两种极端,一种是崩溃放弃,还有一种是防卫反击,这丫头应该算是第二种,“不信我?”手覆在她的膝上,尽量将语调放缓,这个时候不能逼她。 仅靠直觉的话,白念是相信他的,于是点点头。 感受到她双膝渐渐放松,知道他的话她听进去了,“我先带你回去。”微微一用力,将她抱离地面,望一眼远处的火焰和奔向他们的众人,俯身在她耳侧低道:“闭上眼,把所有东西从脑袋里赶出去。”这是他在面对巨大危机时惯用的控制理智的方式。 白念乖乖闭眼的同时,双手也下意识攀上他的脖颈,随着众人的脚步声来到近前,她把自己紧紧藏在了他的颈窝里,不听、不看也不想任何东西。 “小妹——”白相第一个冲过来,看见妹妹就想上前,却被司马期以眼神止住,并对他摇头。 止住白相后,司马期对他身后的何勤道:“何勤,你去接应顾塞,能追踪到方向最好,遇到阻拦尽快撤回来。”对方敢这么掳人,不可能不把他们几个人的因素考虑在内,事情没弄明白之前,保存实力最要紧。 “好。”何勤应声而去。 司马期的视线转向彭窑,彭窑微微摇头,前后院都仔细查过,除了脚印和马蹄印,对方留下来的信息并不多。 “回去说吧。”回去从长计议。 或许是司马期的安抚起了效果,白念把脑子里的东西清空之后,短暂的睡了一会儿——彻底无梦的那种,严格说来更像是昏厥。 醒来时,她正躺在温暖的被褥里,而司马期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百~万\小!说? “饿不饿?”这是他问她的第一句话。 白念微微摇头,“我哥呢?”依照她哥的脾气,不可能不在这儿守着她。 “我没让他进来。”白相性子急,留在这儿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白念缓缓从枕头上爬起身,背倚在床头柜上,轻轻拢一下额前的碎发,“哥哥应该告诉你了吧?小姨在六尚府的书仪坊任职。”这不算是什么秘密,知道袁、白两家底细的人很多都知道这事,“这次的事应该是冲着小姨来的。”全家也只有小姨能接触到这么危险的事,“麻烦的是除了小姨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即便她是小姨的帮手,可攸关朝野内外的大事,小姨一丝一毫都不会跟她透漏,“你觉得……还有可能么?”刚才脑子不清醒时一心想救人,现在理智回来了。 “有。”司马期不假思索道。 “……”他这是安慰她,还是真这么认为? “他们既然定了时间和地点,肯定是知道你能做到。”否则会直接灭口,“你现在觉得有没有好一点?”他对她的承受能力并不了解,不太敢随便让她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这是个细心的男人,“没事,我只是当时比较紧张,现在好多了。”她也是今天才发现自己的承受能力还不错,“不要哥哥他们进来么?” “你想让他们进来?”从知道袁居尘的身份后,他就不太想让彭窑他们知道的太多,那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况且她昏睡的这段时间,他把整件事前后仔细推想了一遍,很多地方不合常理,他要先把事情弄清楚。 “……”她明白他的意思,小姨的身份的确挺吓人,“还是不要了。”他似乎不太喜欢小姨的身份,这么一来,该不该告诉他她帮小姨做事呢? 烛光晃动中,白念把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跟他叙述了一遍,除了她是小姨帮手这件事——她不希望他对自己产生戒备心,她希望他对她的印象永远是那个单纯的白家小妹,而不是什么书仪坊的人。 “……”听完她的叙述,司马期沉默了好一阵儿,如果真是性命攸关的事,对方不可能留下她这条漏网之鱼,捉住她完全可以更好的要挟袁居尘,对方却没有这么做,是时间不足,还是能力不够?敢在布满军将的羊城犯事,他们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你再好好想一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她其实已经把整件事的脉络叙述的很完整,条理非常清晰,对于一个第一次经历这种惊吓的人来说,她的表现非常好,更别说她的临场应对和临场判断,比他那些属下都强,她唯一欠缺的是经验和阅历。 白念微微蹙眉,再仔细回想一遍,“没了。”她只记得这么多。 司马期的手指在茶碗盖上轻轻敲击两下,兀自在心里哼笑一声,他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你要清楚,你哥哥和我对你小姨的事一点都不了解,你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肯定比我们知道的多。”凝视着她那双水当当的大眼睛,“除了你,没人能救她。”整件事针对的应该就是这丫头。 “……”他不是说会帮她的吗?“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当然会帮你,但是你得先想起来‘账本’的事。”如果他没猜错,她那个小姨此刻怕是正等着她的下一步表现,这么经不住推敲的圈套也只能骗骗她这种不经世事的小雏鸟。 眼见他要起身,白念急切的抓紧他的手,“你别走。” “我给你拿吃的去。”顺便跟外面的人解释一下,别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会试那么紧张,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开不起这种玩笑。 “我不饿。”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小姨和外祖的安危。 “大家都饿了,你哥和彭窑明天一早要进中场会试。”他的口气听起来像在安抚孩子。 “……”难道小姨和外祖的性命还不如这场会试重要?“你觉得他们不重要?” “重要。”他道。 她却倏然松开了他的手,因为他的态度不对,既然他是这种态度,她现在只能出去找哥哥,谁知刚转身裙角就被他踩了,“你松开。” 看得出她像是很失望,也许可以用一下激将法,看看她那个小姨到底有没有看错人,“你就这样什么都不做,把事情全部甩给你哥去处理?在他快要达成十几年愿望的时候?” “……你觉得这场会试比家人的性命重要?”她的重点在这里。 “……”完全没有按照他想要的方向走。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看来七年的时间的确改变了很多东西,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至情至性的司马期了,“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伸手想拽走压在他脚下的裙角。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针对的是你,你必须自己解决。”他收回之前对她的评价,这丫头的脑袋绝对没有聪明到可以进书仪坊那种地方。 “我会自己想办法。” “……”她还是没听懂他的意思,“你先别挣,回答完我的问题,自然会松开你。”脚上一个用力,彻底踩紧她的裙边,“第一个:以你小姨的身份,你认为她会这么不声不响的消失?我说话的时候认真听,别乱动——”教训人时,他习惯性的严词令色。 白念本就对他的态度失望透顶,这会儿他居然开始横眉冷目,祖父、外祖都没对她这么凶过,好在她从小的教养还算能顶点用,并没有出声反驳,只把脸微微转到一边,不看他。 见她不再乱动,以为她听进去了,司马期继续道:“第二个:如果对方是杀手或细作,他们连你小姨都能轻易捉走,就你那点障眼法,你觉得能骗得了他们?”从白相跟他坦诚袁居尘的身份后,加之之前所看到的现场,他就对整件事产生了怀疑,听她叙述完事情的经过后,他就彻底明白了——整件事就是个闹剧,现在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书仪坊就这点能耐? “说完了么?”白念听是听明白了,却是满肚子委屈,因为他对她发脾气,一个人如果喜欢另一个人是不会这么轻易发脾气的,比如——她就不会跟他发脾气,可见他真的是一点也不喜欢她,“现在可以松开了吧?” “……”感觉她不适合到书仪坊那种地方,这么想着,脚尖微微一抬—— 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用力,只听咕咚一声——她的脑门直接磕上了一旁的床柱。 这是长大后的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他以为她是被撞疼了,其实女人的眼泪哪有那么不值钱,她是伤心了——原来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是会伤心的。 她不知道,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的眼泪心生愧疚,因为是他引起的。 感情这东西大约生来就是这么混账,你来了,他还没到,你要走了,他却刚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十 诡异的东园客栈 跟司马期想得一样,书仪坊不可能为了个小丫头特别弄出这么一场闹剧,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只是没想到这个目的会是他。 “书架后面有蒲团,丫头,去拿两块来。”白须花发的老人冲白念示意一下自己身后的书架。 白念还没从刚才的刀光剑影中回神,对老人的话一时间没作什么反应。 “怎么?还想让你的心上人继续再练一会儿?”老人哼哼一笑。 白念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被七八个黑衣人围在中心的司马期,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赶不过那个蒲团,匆匆去书架后拽出两块,堆到老人面前。 老人指着蒲团示意白念和司马期坐到他对面去。 白念到好办,坐就坐了,司马期可还被人围着,想过来要先过了那七八个高手,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一人对一人可以使诈,对两个、三个可以使计,四个五个那是凭本事,上了七个八个就只能看耐打能力了,再威风八面的英雄好汉,七拳八脚的轮下来,打不死你也累死你。 司马期的骨头算来挺硬,至少不是爬过来的。 本来因为那晚的话,白念还跟他有些赌气,现在见他这副伤痕累累的样子,什么气都没了,见他过来,忍不住就想靠过去看看他身上的伤。 “小儿小女的事回去再说,先坐下。”老人打断了白念的探伤计划。 司马期深疏一口气,忍着浑身的伤痛盘腿入座,打了这么久,汗流浃背,口渴的很,见桌上有茶,也懒得理什么规矩礼貌,端起来就要喝,却被白念接了过去——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哪敢乱喝! “小丫头,还没成亲就管这么宽,小心将来他不愿回来见你。”老人教训白念一句。 白念在心底暗道:她就是不管这么宽,他将来也未必愿意来见她,“账本在这儿,我外祖和小姨呢?”她今天“应邀”来这儿可不是喝茶的。 老人看一眼白念手里的账本,那表情很明显没什么兴趣,“等会儿给别人看吧。”他今天过来是想找这小子聊两句。 “给谁看?”白念急着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司马期说得闹剧。 老人眉头微微一扬,“七年都等得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等不了?” 什么意思? 白念略有些心惊,因为他口中的“七年”。 “小子——”老人转头对司马期道,“这丫头你将来可不能小看,小模样长得乖巧安静,算计起来却是机灵的很,可比她那祖父的脑子好使,你们汴基一地的‘香瓜’‘甜枣’有一部分就是她的功劳。”说罢又转向白念,道:“丫头,小聪明已经使出来让别人见了,想收回去可就难了,往后有的你苦头吃,你的事将来自有治你的人来管,且先安静会儿,我与这小子有话说。” 白念被噎得一时无话,这老头似乎对她的事了如指掌。 “小子,你老师是燕北不是?”老人问司马期。 “……”司马期不太好确定对方的意图,尤其还牵扯到了老师,他有所顾忌。 “那燕北还是有些眼光的,只可惜生不逢时,好在教出来几个好孩子,也算没白费肚子里的学问。”伸手从矮桌底下的书卷之间抽出一叠半旧的羊皮,打开,像是一张地图,“来看看,看你适合到哪儿去。” …… 司马期和白念自认都不笨,却硬是理解不了这老爷子的话,他们今天是来一手交货一手交人的,刚才刀光剑影的打了一通,即便是不打不相识,至少也该先把话说明白再聊天吧?再不济,也得让他们知道他是谁,或者想要他们做什么。 这些全没有! “你在汴基时间久,对西合熟悉,依我看,到西合最合适……”老人自顾自的继续咕哝,根本不理对面俩孩子有没有听懂。 白念微微挪动一下因长跪而发麻的膝盖,借机瞄一眼身旁的司马期,后者也回视她一眼。 忽听“啪”一声,白念觉得自己的左手背像是被火烫了一下,低头一看,手背上多了一条两寸宽的竹板,顺着竹板寻过去——源头来自老人。 为什么要打她? 司马期当然看到了这一幕,也做出了回应——事实上,他的手已经压到了竹板,奈何白念的脖子上横着一把刀刃,以致他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从今往后,什么东西分了你的心,包括这丫头,我都会把她毁了,这是第一次,我先给你提个醒,不信你可以再试一次。”老人示意白念身后的黑衣人退下。 “请问——”司马期的话还没问出口就被打断。 “该你知道的,将来会告诉你,现在先回答我的问题。”老人指着地图西北角某个点,“我们为什么要往这里花钱、赔人?” 司马期看一眼地图,“北伊诸国乱,可消耗各国实力,减轻北秦压力。” “啪——”白念的右手上又多了一条於痕。 “愚蠢至极!”老人的表情十分严肃,“你连我北秦的保命符都不知道,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写出什么‘诸国十论’。”从矮桌底下抽出一叠白纸丢到司马期身上,“看看你写得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这叠纸不是别的,正是司马期中场文试“捭阖论”的第一篇,司马期当然会震惊,首先——他的试卷怎么会在这老头手里,其次——这可是他的泣血之作,居然被评为狗屁不通! “怎么?说你狗屁不通不高兴?”老人的袖子往两旁一甩,白念也随着微微一偏身——事不过三,再被打一下她就真成傻子了,“丫头,做错了事,就该受罚。” “我没做错事。”而且他也没有资格打她! “各军的‘奖赏录’是不是你排的序?各部的‘年鉴资历’是不是经你手整理的?內宫‘执事录’你能看到,其余各类消息你都有机会接触,根据时局和主上的情绪递送文稿,年长日久,你说你没做错事?你没做错事?主上会对个小小的汴基记忆犹新?北秦边界数以百万里,每日琐事不胜繁举,凭什么汴基就能得到主上的注意?你既把这小子托了出来,他若没有成就,那就是你的错!不罚你还能罚谁!” “……”白念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脸都在此刻丢光了,而且还是当着司马期的面,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小心,不会有人发现她做得这些手脚,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过是一些文稿编排的小错误,谁会在意这么多风马牛不相及的细节能造成什么后果呢?想不到还真有比她更仔细的人! “……”司马期花了好一会儿才理清老人的话,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居然能有这么缜密的心思,仅凭文稿整理和排序就能让主上对汴基记忆犹新。 “还有心看别人,一个半大的女娃都强过你,这么狗屁不通的文章还不快拿了扔掉。”老人面色冷沉的瞥一眼司马期,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师面孔。 “还请前辈指教这文章如何狗屁不通?”毕竟是年轻人,再老成稳重也受不了这么劈头盖脸的贬低,尤其还是在他最自信的方面。 老人冷哼一声,心道这小子还算有点求学之心,“燕江是书吏出身,必定教你论事要以史为鉴,可惜他身置山腰,看不清大局,以至教出你这么个只有战术,却失了大局战略的学生。”用竹板挑起司马期怀里的纸张,“你文中说‘西合之乱我必搅之,以此废诸国之力,而不伤我毫发’,这话很对,可惜后面太蠢,居然说‘可费小股军力,亲往之’。”就因为这句话,他差点弃了这小子,却又贪他的文治武略,这么多年,难得有个看得上眼的,弃了可惜,这才破例让人找他过来,“你告诉我,我们北秦真正的对手是谁?” 司马期沉默半下,道:“西胡。” 在司马期说出“西胡”的刹那,白念似乎在老人眼里看到一抹异彩,很显然,他的答案很得老人的心,不过对白念来说这答案却让她很不理解,如今诸国之中最强大的莫过于南齐,北秦自□□时期一直被南齐步步紧逼,他们的对手应该是南齐,怎么会是西胡? “丫头,你也说说。”老人先不做评价,转而问起了白念。 白念在心里为老人的小心思不齿,这明显就是想用她的无知来衬托他们的远见,何苦来哉,“南齐。”近乎赌气的语气。 看,这才是正常普通人的想法,老人挥袖示意司马期讲他的理由。 “南齐被莽山和平水隔于南境,生来就注定它必然落于秦、胡、赵之后,除非此三国长浴战火,或者三国君王昏庸无能,自裁断尾,否则它终将被抛诸身后。”觑一眼老人,继续道,“天下之势在于天时,在于地利,可最终能决定一切的终究还是人,秦、胡、赵三地百姓群居,村寨密集,这就是势,有了势,再有了太平安乐,加上不那么昏庸的君王,不出二三十年必然成力,一旦成力,南齐势力自然是此消彼长,不足为惧,如今,它穷兵黩武,不过是使自己早些断气而已。” “嗯,丫头,听明白了么?”老人似乎对司马期的回答很满意。 白念勉强点头,她其实并不喜欢研究什么天下大势,她的需求很简单,只要北秦国泰民安,家人平安喜乐就行,奈何这些东西都要依据天下大势来定,才导致她在无奈之下去关注这些东西。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认为我们要向西合派兵?”向西合派兵这话噎的他四五天吃不下饭,直骂这小子好几天。 “助西合,搅乱诸国,□□也是如此想法。”司马期非常认同□□的诸国大战略。 “蠢!”老人指着司马期的鼻子大骂,“□□如何助西合?派兵?派将?他老人家派的是苍蝇,那是为了扰乱诸国,将各国剩下来的力气压在西合消耗掉,免得他们抽手来对付咱们,□□怎么出的手?那不是派兵自己上,那是拿银子去支持弱势,为的是保持他们各方实力没有太大偏差,为什么要这样?为的是让他们继续消耗,西合跟谁近?跟西胡、赵国那是裙带相连,跟咱们还隔着一大片山,它乱对谁最不利?你这不学无术的东西,居然还大言不惭要亲自上,你以为让你去趟西合就是为了让你救苦救难去的?!”抡起竹板对着司马期一顿捶,捶得司马期脾气也上来了,反手拽了竹板扔出去——别以为年纪大就可以随便动手,“你小子还反手是吧?”竹板没了,那就拳脚相加。 白念本还想过来拉架,可惜人小力单,加上司马期的制止,最终也没有下手。 “哎呀,怎么都开始上手了?”一道清脆的女声自门口传来。 白念第一个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一名身量高挑、长相娇俏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束腰的红色马装。 因为白念的注视,红衣女子也颇礼貌的回视了她一眼,不过没有过分停驻,而是掠过她看向了一旁的司马期,“这就是那个司马期?我要看看他比我哥强在哪儿!”说话间便推门进来。 司马期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这老头什么来头,对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人更没兴致给予回视。 红衣女子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一番司马期,唇角微翘,随即转头对门外喊道:“哥——快来!” “璎珞,女儿家不要这么大呼小叫。”应声的是个声音低哑的男子,穿一身银白长袍,年纪看上去比司马期大不了多少,身量比司马期略矮一些,浓眉白肤,眉宇间敛着贵气,进门后谁都没看,先冲着老人的方向拱手作揖,“萧祖。” “哥,你叫老师萧祖,岂不要跟我叫姑姑?”红衣女子笑得腰快弯了,得了哥哥一记蹙眉后方才慢慢消停下来,遂又转头对司马期道:“我叫周璎珞,是你师姐,那是我哥周墨卓,为了你,他差点跟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兄弟闹翻,这次也是他想得办法让你跟老师见面。” 白念和司马期同时望向这个“罪魁祸首”—— 见两人同时看自己,周墨卓不急也不慌,先跟司马期点头致意后,冲白念拱手,“姑娘莫怪,墨卓原想请袁大人帮忙私下引见司马兄,不想正好碰上袁大人有事急回京城,说是一时间不想让外人知道,就找了个借口,害姑娘受了惊吓。” “我外祖呢?”白念明白他口中的“袁大人”就是小姨。 “那老家伙忙头场的会试去了,哪有功夫理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插话的是被称作“萧祖”的老人。 白念是有点生气的,因小姨和外祖的作为,却又没办法派长辈的不是。 “姑娘的家人现都在客栈里,墨卓这就去请他们过来。” “不必,我们自己过去。”司马期还没忘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你不能走!”萧祖和红衣女子一人一边揪住司马期的衣袖,独把白念闪了出来。 看着这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嚣张师徒,白念的火气嗖的从鼻腔一直蹿到头顶,这几天她已经被耍弄够了,没道理还要忍让这些陌生人,想着赶紧跟司马期离开这儿,谁知那个叫周璎珞的女人居然踮脚冲司马期耳语—— 最后的最后,走得还是白念一个人。 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青春,等着你的依然只有三个字:不确定。 就像白念这样,她以为的青梅竹马,她以为的平凡喜乐,她以为的最亲的人……最后都不过是她以为而已。 你能决定终究只有你自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