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 正文 引子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树入天台石路新, 云和草静迥无尘。 烟霞不省生前事, 水木空疑梦后身。 往往鸡鸣岩下月, 时时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归何处, 须就桃源问主人。 ——曹唐《刘晨阮肇游天台》 绿水如锦绉初展,泉声似环佩风鸣。 天台山深处,一个幽峻的山谷。涧水随山势曲折,两岸春山壮丽雄,峭壁参差如列绣屏,碧波雪瀑,掩映其间。山涧边蹲着一个小男孩,捧了一掬清凉的溪水洒到自己脸上。他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郎,面容憔悴,正望着东边的一座山峰。山峰危然峭拔,仪状传,山顶有一对圆圆的石头,仿佛是女子的双髻。 “那就是双女峰吗,小师叔?”男孩问道。 “大概是吧。”女郎喃喃道。 两人已经在这天台山深处跋涉了两三天。虽然知道路径,但天台山茫茫横亘百里,谷深峡远,人迹不至,找起那个桃源来谈何容易!迷了好几次路,也曾在山里碰到过几个人,又怕泄露行迹,不敢上前问路,反倒小心翼翼地躲了起来。 “双女峰下,惆怅溪边,溯流而上,仙谷桃源。” 过了金桥潭畔的会仙石,沿着惆怅溪再往前走到双女峰,就差不多了。只是这惆怅溪两边哪里有路呢?女郎正自沉吟着,忽然看见碧绿的山峰之间白光一闪,翩若惊鸿。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鹿轻盈地落到山涧对面。那白鹿侧过头来望了她一眼,目光清亮而幽远。她不由得向那白鹿伸出手去,白鹿却忽地跃起来,飞向青青的山崖,如电光朝露一般,转眼失去了踪迹。 日暮时分,终于找到了桃花林里的“仙人洞”。从那巨大的石头后边绕过去,一片绿竹林闪露出来。那是湖湘之地才生长的湘妃竹。 “大概就是这里吧?我过去瞧瞧。”女郎道,“小楼,你站着别动。” 男孩嗯了一声,看着她朝竹林深处走去。 竹林里面藏着一个小院,织竹为篱,几间小屋也是竹门竹瓦,湘帘低垂,颇为别致。屋后另有一片碧桃花,暮春时节开得如云如锦,灿若明霞。院中坐着一个美貌妇人,正在逗弄怀中的一个幼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那妇人虽荆钗布裙,却是丽色照人,神情举止不像是寻常村妇。 女郎不知如何招呼那妇人,踌躇了半日,忽然叫道:“阿兄!” “哈哈,我早就看见你了!”一个少年从竹梢上跳了下来,落到女郎面前,笑吟吟问道,“烟娘子,许久不见,你从哪里来?” 烟娘子望着兄长的脸,撇撇嘴道:“出了一趟海,才回来。三醉宫出事了,你知道吗?” 少年问:“怎么了?” “我刚到钱塘就听人说,沈掌门病重。” 少年脸色骤变,凄然问道:“你从钱塘过来走了多长时间?” 烟娘子道:“不到十天。” 少年回过头去,向院中坐着的妇人道:“明珠,师父病重,我要马上赶回去!” 妇人神情有些不豫,抱着孩子走过来道:“这就要走?” 少年道:“现在就走!” “好好儿的忽然要走,”妇人脸上露出了幽怨之色,“你就非去不可吗?” 少年一边匆匆收拣行李,一边道:“当然非去不可。” “你……”妇人急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你双身子,连你我也要带走。”少年道。 “你还知道我双身子,”妇人怒道,“就丢下我不管!” 少年停下手,缓声道:“明珠,你要讲道理。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却没有尽过弟子的心。你如今不能走动,这也就罢了,要是连我都不回去,我怕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妇人沉默良久,道:“不是我非要赌气,可你那几个师兄……”她把孩子塞到少年怀里,转身进屋去了。 烟娘子茫然道:“要劝劝阿嫂吗?” “不用。”见烟娘子伸着头打量,少年就把怀中的小孩朝她侧了侧,“还没给你瞧瞧呢。看,这是你的侄女湘灵。湘灵,这是你姑姑,快叫姑姑!” 小女孩口齿不清,在父亲的鼓励下勉强“咕”了一声。烟娘子伸出手指,小心地碰了碰女孩儿的脸蛋,心想这孩子生得真清秀。 一忽儿,妇人返身出来,手里提了一柄长剑,捧到少年面前:“拦不住你,总之你要千万小心。我这宝剑,你一路上带着它防身吧。” 少年接过剑,两人会心地对视一眼。烟娘子探头瞧了瞧那柄剑,剑鞘的样式古朴特,多半是一把上古神兵,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少年沉吟片刻,并不把孩子还给妇人,却道:“明珠,我想带湘灵一起回去。” 妇人睁大眼睛道:“这怎么行,湘灵还不到两岁,如何受得了一路颠簸!” 少年道:“明珠,我有我的考虑,我想带湘灵给师父看一看。师父喜欢小孩子,他若肯抱一抱湘灵,将来就没有人会找湘灵的麻烦了。另外,其实把你们母女俩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父亲虽然说过不再过问我们的事了,但你们天台宗其他的人可就难说了……” 妇人下巴一扬:“哼,谁敢来找我的麻烦!你也休想把湘灵带走!” 少年知道妻子任性惯了,便将婴孩交还给妇人,拎起包裹转身出门:“明珠,我这就去了,你自己小心。烟娘子,照顾着你阿嫂,等我回来!” 烟娘子点点头。妇人娇声道:“早点回来。” 少年回头朝她笑笑,忽然劈面一掌,向妇人打来! 妇人大吃一惊,本能地侧身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手上抱着的小女已给少年抢去。妇人跳起来,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少年一退身,已奔出几丈开外,远远地还在喊:“好好养身子,我会把湘灵带回来的!” 妇人气得直跺脚,却不肯追出去。那少年的声音就渐渐地远了。 烟娘子和妇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妇人道:“烟娘子,你不陪你阿兄回去吗?” 烟娘子苦笑道:“有阿兄去就好了。我自己另外拜了师,早已发誓此生不再踏入三醉宫一步。” 个中原委,妇人心下了然,却又劝道:“你不进三醉宫,陪着你阿兄到岳阳也好。他带着湘灵,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烟娘子道:“争了半天 ,阿嫂为何不自己陪阿兄去?” 妇人扶了扶自己的腰,赧颜一笑。烟娘子一个年轻女郎,这才明白他们说的双身子是什么意思,不觉红了脸。 “既如此,我就走一趟吧。”她指了指远处,道,“不过,我受人之托,要把那个孩子带去庐山。送走了他,我就去追阿兄。” 妇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见竹林外站着那个男孩,衣衫褴褛,望着这边眼神灼灼,像一只小兽。“去庐山倒也顺路。”妇人道。 “小楼过来。”烟娘子向那男孩子招了招手。 男孩蹦着上前来,向妇人行过礼,开口却道:“请问娘子,我们来的路上看见了一只白鹿,它现在这里吗?” 妇人闻言,嫣然一笑,道:“不在的。每天这个时候,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两天以后,少年来到了庐山脚下。他归心似箭,一路上走得极快,几乎连觉也不曾好好睡过。这样一来,他背上的小女孩可就不依了,呜呜咽咽哭个不休。少年心疼女儿,不住地哄她,心里也有些懊悔自己鲁莽,连累幼女离开母亲受苦。好在一路上女儿哭是哭,并没有害病。这天正午炎热,他找了一片树荫坐下,哄着女儿睡着了,自己也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忽儿醒来,身边的婴孩竟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须知以他的功力修为,就算是因为连日赶路辛苦睡得太熟,也断断不至于人家从他身边带走孩子也不知道,除非对方是轻功上的绝顶高手。想到此处,他不禁皱紧了眉头,孩子究竟在什么地方? 少年心急如焚,环顾四周。这庐山简寂观的势力范围,何人会对他下手?忽然山顶上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少年心中一震,连忙展开轻功赶过去。虽然明明知道这一定是敌人引诱之计,但爱女在上面,也就顾不得了。 山顶上似乎空荡荡的,孩子被放在悬崖边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少年冲过去把女儿抱起来,看见她本来雪白娇嫩的小脸被晒得通红,大是怜惜。 “呵呵呵……”背后传来一片狂笑声,好像有六七个人。虽然在这如火的骄阳之下,这笑声也显出挟霜带雪的意思。 少年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原来是黄兄约了小弟啊!” 那为首的一个二十来岁的人默不作声,旁边一个人厉声道:“不只是黄师兄,我们都来了!澹台树然,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惹我们天台宗!小师妹是江湖第一美人,你贱役出身,也配娶她?天台门下七大弟子须容不得你,定要为师兄出这一口恶气!” 少年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遂淡淡道:“你们都曾是我的手下败将,连尊师也输我一招。今日又来挑衅,大概是不打算单打独斗了?” 那人一愣,旋即道:“让你尝尝我们的‘琼台剑阵’!”刷刷几声,七人顿时长剑在手,排成新月形状,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面对悬崖站着,并不回头,却将婴孩用左手抱紧,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忽然他腾身跃起,一个“细胸巧翻云”,向剑阵正中的黄师兄飞过去,动作快无比。眼看黄师兄的眼睛就要被他戳瞎了,忽然间少年手腕一抖,右手变了方向,那枯枝却打着了剑阵尾部一人的手腕,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变的招。却见那少年已然稳稳地落到剑阵后面,哈哈笑道:“好剑阵!”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为潇洒稳健,连怀中的婴孩也不曾惊动。可天台七弟子的剑阵,却被他冲乱了阵脚。那黄师兄知他是手下留情,不免脸上尴尬,剑阵尾部那人手中的长剑几乎震飞,更觉心惊肉跳。假如少年使的是真剑,他这手掌可就不保了。 停了一会儿,黄师兄喝道:“师弟们,上啊!”七把长剑刷刷刷地向少年一剑剑刺过来,每一剑的来势都十分古怪蹊跷,又绵密不断,迅猛无匹。少年深知天台剑法独辟蹊径,是武林中一种绝学,不能轻敌,遂全神贯注,一剑一剑地挑开。这琼台剑阵设计得十分巧妙,旨在让人顾此失彼。黄师兄的一剑直劈少年面门,少年便不得不横剑去封,这时另一人从背后扫他的下盘,料来他躲不过。不想那少年将身一拧侧了过去,手里的枯枝粘住了黄师兄的剑,顺势向左一带,剑锋竟向背后那人直刺去。 那少年心想,要想打乱这个剑阵,非得各个击破不可!于是他游走起来,在七个人之间左挑一下,右掠一下。果然剑阵又开始乱了起来,有几个天台弟子身上也被枯枝狠狠戳了几下。然而,天台宗以轻功见长,蹑空之技举世无双。这个剑阵也充分利用了这一长处,几个弟子身形轻灵闪动,变化莫测,往往少年刚刚挑乱一个人的步子,那人就将身一纵,迅速变到另一个位置上。其他人见机而动,剑阵马上换了一个队形,又围了过来,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少年本来剑法神妙,假如也展开轻功和他们追逐比拼,料来也能取胜。然而他怕惊动怀中抱着的孩子,不敢行险,只在剑阵中间突破,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起来。 少年忽然长啸一声,七个天台弟子不禁一愣,再看那少年,手中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剑身晶莹剔透,在烈日下闪着神异的光芒。黄师兄满脸悲愤:“居然……清绝剑居然到了你的手里!”他仿佛变成了一头发狂的野兽,向少年直扑过来,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少年不愿久战,这才拿出利器来,不料黄师兄一见此剑如此拼命,饶是他闪得快,左臂上还是被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那婴孩看见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少年心中火起,也顾不得对天台弟子手下留情了。须知他的剑法曾得异人真传,四海之内,罕逢敌手。只见他兀立如山,见式破式、见招拆招,一口长剑,横扫直击、劈刺斩拦,竟是毫不退让!人影晃动之间,只见到清绝神剑的光芒纷错如织,可夺日月。剑芒过处,碧血飞溅,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 一场混战之后,七个天台弟子都倒在了地下,被戳中了穴道爬不起来。原来那少年毕竟还是不愿伤他们性命,只是他自己却也伤得不轻,肩头、膝盖等处兀自汩汩地冒着鲜血,小腹上也被划了一剑。少年坐倒在地上,也顾不得看自己的伤,赶快哄着怀中的婴儿停住哭声,只是担心她被这场恶战吓坏了。 黄师兄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动弹不得,忽然道:“约好了午时,你怎的现在才来?” 少年心中一惊,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乌衣的蒙面人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他身后。那人身形是如此眼熟,少年盯着他的眼睛一看,诧异道:“你……” 他还在错愕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人忽然飞起一脚,将少年插在地上的清绝剑踢入了悬崖下深谷中,冷冷道:“你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但倘若不用剑,比得过我吗?” 黄师兄扑了一下,似乎想抓那把剑,另一个弟子道:“师兄不可,那锦绣谷底下的花已经开了,险恶无比。” 蒙面人的双掌已向少年狠狠地劈下,少年闪身躲过,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和我作对?” 蒙面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明白吗?”言语间几十快掌又已劈下。那人内力深湛,掌法精妙,点戳扎刺之间,俨然绝顶高手。少年失了宝剑,左手还抱着幼女,加之甫经恶战力量消耗,竟然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几招之下就落了下风。他急中生智,右手变掌为剑,又把他神的剑法使将出来。虽然一只肉掌无法与宝剑相比,但身临危境中发挥出来,居然也和蒙面人打成了平手。 蒙面人的功力远在那几个天台宗弟子之上,本拟几招之内拿下那少年,没想到少年重伤之下,犹可抵挡,不免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忽然身移步换,快若流星,一闪到少年左边,竟然一指向孩子插去。 少年本应纵身跃出,可是他怕惊坏孩子,只能平地一转,身子轻飘飘拔起,搭着蒙面人的手指往上一拔。蒙面人冷冷一笑,变指为掌,向少年拍去。两人双掌一对,少年觉得胸口猛地一震,眼冒金星,几乎呕出血来。他的内力比起蒙面人本来就稍逊一筹,这时又有伤,如何受得起这样一掌?他脚底摇晃,急向后退,忽然觉得手掌竟被对方牢牢吸住,抽也抽不回来。两人以内力相拼,慢慢地耗着。少年在重压之下渐渐不支,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蒙面人冷笑道:“你只顾钻研剑术,不讲内功修为,今日方知道坏处了吧?”少年这才明白过来, 蒙面人这一次当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正在生死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喊:“阿兄,阿兄!” 少年心中一酸,却想到:好了,烟娘子来了,湘灵有救了。 这时蒙面人似乎也心中一动,掌上的吸引力不知不觉消失了。少年心想机不可失,赶快撤掌,向后跃去。这一跳本拟跃出蒙面人双掌的范围,不料他的力气消耗太多,几乎灯枯油尽,一跳之下只刚刚把脚抬起来。蒙面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双掌推向他的胸前。少年身子一晃,就飘向悬崖下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少年拼出了全身力量,左臂一甩,将怀中的婴孩抛了起来。孩子摔倒在悬崖边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想不到悬崖壁上居然有一截枯树,正巧挂住了少年的袍子。少年九死一生中,抬头一看,烟娘子冲到悬崖边上哭喊着:“阿兄,阿兄!”拼命地伸手去拉他。枯树离悬崖顶并不远,但两人无论如何够不着。烟娘子脚下一滑,也滚了下来! 少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烟娘子,把她也挂在了枯树上,烟娘子却道:“不行,阿兄,不行!” 少年抬头一看,不禁喟然长叹。原来那截树枯朽已久,只是松松地附在岩壁上。少年落下之时,将它拉得摇摇晃晃几欲不支,这时加上一个烟娘子,已见得树根从岩壁上慢慢地滑出来,维持不了多久了! 悬崖上,爱女还在一声声地哀号,少年心如刀绞,道:“烟娘子,一会儿我有了力气就把你抛上去,你带着湘灵去找她母亲。” 烟娘子哭道:“我不要,阿兄,我和你一起死了算了!” 少年望着枯树的根部和岩壁只有一线相连了,道:“胡说!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怎么能死!湘灵还在上面,只有你能救她了。他……他不会杀了你的!” 话音未完,枯树已经坠下。少年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把她甩了上去。他自己向万丈深渊直坠下去。 烟娘子踉踉跄跄爬起来,看见蒙面人呆立着,婴儿正横在他脚下。烟娘子大叫道:“不许你碰她!” 蒙面人缓缓道:“我不想杀她,但我怎敢让她留在世上……” 骤经惨变,烟娘子这时心里忽然清亮得像镜子一样。她扑过去,将婴儿抱在怀里,蒙面人知她武技远不及自己,由了她去。烟娘子望望山脚下的树影,对蒙面人道:“你无非是怕她长大了报仇,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明白,将来只有我会告诉她杀父仇人是谁。你还是杀了我吧!你不杀我,将来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蒙面人叹道:“烟娘子,你的想法总是这么怪。可是我把你们姑侄俩都结果了,岂不更省事!” 烟娘子冷笑道:“那你动手啊!” 蒙面人低下头,颤声道:“何必说这种话,你明知我对你下不了手……” “我宁愿你对我下手!”烟娘子凄厉地道,“一命换一命!” 蒙面人默然半晌,忽然伸出手,向烟娘子拂了过来。烟娘子心中一凉,她本来算定蒙面人顾及旧日情分不会害她,所以孤注一掷,要保护阿兄的孤儿。岂料蒙面人居然连她也不放过!她把婴儿远远地抛开,就失去了知觉。 蒙面人看见烟娘子被点中穴道,晕厥倒下,顺手抽出一把匕首,向地上的婴儿刺去。说来也怪,那孩子本来哭得正厉害,被匕首的精光一照,忽然止住了抽噎,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幽幽地瞧着蒙面人。蒙面人也愣了,望着这玉雪可爱的小女婴,一把匕首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忽然,他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异样,转身一看,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天台宗弟子,竟然全都不见了。正在惊疑不定间,他瞟见地上有一道怪怪的影子,从自己背后投过来,像是一棵老树,但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没有树的。再看那影子,好像又变成了一个枯槁的人形,似乎还有一双鹰隼的眼睛在盯着他。他不禁手一滑,匕首当地落下。那婴孩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蒙面人此刻心神大乱,根本不敢回头再看一眼,提起倒在地上的烟娘子,飞也似的跑掉了。 悬崖上只剩了几摊血泊,一片空寂。苍凉的天空下,只听见婴儿还在用早已哭哑了的嗓子,一声声地啜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回 富春山居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深秋时节,富春江畔,满山遍野的梧桐齐褪青衣。蝴蝶一般的黄叶,顺着秋风,纷纷扬扬撒向山脚的一座小镇。 此地毗邻桐庐城,以围棋著称,镇上高手辈出。不足半里的一条街上倒有十来家棋社,每逢集日棋社里好手云集,大家切磋手谈,热闹非凡。 不过眼下,棋社里的气氛有些异样。棋客们全都围在一张棋桌边,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沉思默想。棋枰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执白的那个青年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对面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却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拨着钵中的黑子。他身后站了四五个大汉,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悬长剑,不时地拿眼瞟着门外,显得心不在焉。生显然有点一筹莫展,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仍是一着未动。他身旁站着一个清秀女孩儿,也微颦双眉,手指不断地轻敲桌面。 围观的棋客都有些灰心丧气,低声议论道:“陈生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这棋局当真古怪,不知究竟如何解得。”“陈生乃本乡第一高手,连他都参不透的棋式,只怕世所罕有,你我虽不敢妄想破解,也算是开了眼了。这外乡人不简单。”“是不简单,却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中年汉子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郎君,这棋局乃上古遗篇,千百年来破者寥寥,非绝世高人不能为。你解不出来,也不必灰心丧气……” 生陈睿笈憨厚地笑笑:“晚生资质愚鲁,才穷力竭。正要向老丈请教。” “慢着!” 众人纷纷向门口望去,只见人群外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大步走进来。老人两眼盯着棋局,手杖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像是一个游方算卦的。本乡的棋客们并不认得他,但那几个异乡人却立时变了脸色,有人手微微颤动,摸向腰间。 中年棋客倒还镇定,悠悠然道:“老丈有何见教?” 老人拣起一粒白子,啪的一声打在棋枰一角。 陈睿笈愣了一愣,忽然笑道:“妙,妙啊!” 棋客中有几人这时也悟了过来,不住称。原来这一招看似无关紧要的闲棋,竟然顿时改变了全盘局势。白子解了围,黑子却一下山穷水尽起来。但这样下棋,实在不可思议,纵是绝顶高手也难想得到。 一片叹赏声中,老人仍是毫无表情。中年人微笑道:“洞庭弈仙,名不虚传,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人缓缓道:“你们费尽心机,想用棋局诱我出面,也算是一路高招。可是就凭你们几个蟊贼,老夫还用得着躲起来?” 中年人笑道:“乐老丈说笑了,晚辈们怎敢在老丈身上使花招。” “休、想!” 乐子有话一出口,那几个青衣大汉刷地围住了他。他却如没看见一般。 中年人朝手下们丢了个眼色,又道:“别生气呀,晚辈们也不想为难你,费了这万般心思,求的不过还是那件东西,只要你……” “呸!为难?你们为难得了我吗?” “好教老丈知道,”中年人微微变色道,“天台门下没有畏难怕死之辈。” 乐子有怒道:“你们要的东西并不在我这里,就算在,我也不会让天台的无耻鼠辈拿去。你们有什么招数全使出来吧。就算赤城老妖亲自来,我乐子有难道还怕了!” 话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乐子有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乐子有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从手杖中拔出一柄长剑,刷刷刷几剑,把四周欺近的几个大汉都逼开好几步。中年人也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乐子有喝道:“拔剑吧!老夫倒要看看,天台山的绝技,能比洞庭剑法高到哪里!” 那几个大汉当真抽出了佩剑,中年人却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到乐子有左肩。乐子有横剑一挑,削向中年人的手腕,中年人向左跃起,手掌一翻,直拍乐子有的天灵盖。乐子有微一蹲身,长剑在头顶白虹般划过。中年人一惊,立刻收手,否则一只右掌总是不保了。乐子有转身间大袖一挥,从桌上卷起一把棋子,飞向外围,那几个大汉纷纷捂着脸跳开。 如此几十个回合,中年人那一方虽然倚多,却不仅取不了胜,反而节节败退,始终欺不近乐子有。乐子有把一套洞庭剑法使得稳健精妙,招招致命,只因敌人太众,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们。混战之中,中年人大叫一声,向后跃开一丈跌倒在地,右臂已被乐子有砍了一剑,鲜血淋漓。乐子有追过去,长剑向他右面劈下。 突然,乐子有左膝上一麻,顿觉一股痒的脉流蹿上来,两腿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一只黑色长针正插入了足三里。中年人一跃而起,朝乐子有笑道:“得罪!”伸手去夺乐子有的长剑。 “休得无礼!” 窗外呼地跃进来一个女郎,挥剑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中年人转身截住,两人斗起来。女郎的剑法也是洞庭一路,但比起乐子有来,显然太嫩稚了,几招下来便已不敌。乐子有疾呼道:“阿秀,快退开!”一面暗暗运劲,飞出一枚棋子击向中年人的后脑勺。不料中年人一转一带,将棋子打在女郎身上。 中年人乘机一把扣住女郎的脉门,微笑着说:“老丈,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站着,不要运功用力。绣骨针你听说过吧?你只要使一分力气出来,寒毒冲上心脉,那时什么解药也没用了。” 乐子有大喝一声冲了过来,一阵寒流真的冲进了五脏六腑,他不禁全身抽搐起来。中年人趁机扑过去,一掌沉沉打在乐子有的背心,乐子有倒在了地上。那女郎惨叫道:“阿耶!” 中年人嘿嘿冷笑着说:“乐老丈,令爱倒是个孝女,只可惜落在了我们手里。不过老丈放心,只要老丈拿出东西来,令爱嘛——据说她小字秀宁?我们不动她一根毫毛便是。” 乐秀宁颤声道:“那经根本不在我们这里,你一刀杀了我也没用。” 中年人笑道:“我何必要杀你。” “一帮禽兽,还不住手!” 中年人一惊,一把利剑正悬在他头顶直指下来,不觉倒退两步。蓝色的人影轻轻落地,大家定睛一看,一名英武的青年挺立当地,青光闪闪的长剑仍逼着中年人。中年人赔笑道:“原来楼少侠也云游到了此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少来这套,谁和你相逢!姓桑的,为什么每次碰见,我都看见你带着人行凶作恶?还不放开这父女俩,我立时取你性命!” 姓桑的苦笑道:“楼君,我家主上这件事,那是志在必得。我等一向敬重庐山威名,但这一回,恕难从命!” 那楼姓青年笑道:“什么事志在必得?说来听听呀!” 姓桑的道:“内中情由,说来话长,总之这父女俩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是好人?一大帮子人,欺负三醉宫的前辈,下手如此狠辣,到头来反说别人不是好人?” 姓桑的变色道:“你既知他们是三醉宫的,须晓得我们两家结仇已久。你一个外人,莫蹚这浑水!” “哈!”对方嗤笑一声,“你在江湖上打听打听,我姓楼的怕过谁?” 姓桑的和几个大汉交换了一下眼色,嗖的一声一起飞出窗外。楼姓青年断喝道:“打不过就跑,哪有你这样的孬种!”跟着一跃而出,展开轻功追了上去。 乐子有倒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阿耶,阿耶!”乐秀宁哭道,“相烦诸位叔叔伯伯,这镇上可有郎中,我阿耶他……他……” 棋社众人又围拢来,大家多有同情这父女的,立刻叫了个郎中。 那郎中把把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摇头,叹道:“这一针倒也罢了。这一掌……这一掌,打得极重,掌上又不知喂了什么毒,竟不知如何解得。我又不懂武技……恐怕只有小神医才有办法。” 乐秀宁问道:“什么小神医?他人在何处?” 郎中说:“找他却也难。” 乐秀宁问:“他不肯见人吗?” 郎中说:“倒也不是。小神医有求必应,人是极好的。只是他住在葫芦湾,地方偏僻,离这儿有几十里水路。现在你急切去找他,只怕来不及了。” “来得及。”陈生身旁的女孩儿忽然开口道,“今日他正好到镇上来了,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得女孩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神医来啦。” 人群略略闪开,匆匆挤进来一个蓑衣箬笠的少年。乐秀宁看他不过二十来岁,并不敢相信他是什么神医,只是周围看客皆对这小郎中恭恭敬敬。 这郎中俯下身,察看乐子有背上那个诡异的掌印,淡黄色泛着银光。他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瓶,把药涂在伤痕上,又从口中喂入一些。再拔出膝上那根黑针,挤出黑血,撒上药粉。然后,他把乐子有扶起来,在玉枕穴上推拿几下,果然,乐子有渐渐睁开眼睛。 “师兄……”乐子有轻呼。 小郎中不明其意:“老人家……” 乐子有瞪了他片刻,好似明白了什么,微微叹气,又闭上了眼睛。 乐秀宁轻声问:“郎中,我阿耶怎么样了?” 小郎中摇摇头,轻声说:“这种毒无药可解,我只能让他再换口气。” 一滴眼泪从乐秀宁的面上滑过。 正唏嘘间,忽见乐子有睁开眼睛,问:“你姓沈?” 小郎中点点头。 “你是瑄儿?” 郎中愣了愣,盯着乐子有看了一会儿,惊叫道:“是三师叔吗?” 乐子有微微颔首。 “妹妹快过来,”郎中喊道,“这是乐叔叔!” 女孩儿奔过来,道:“乐叔叔,乐叔叔,我是瑛娘啊!” 乐子有颤声说:“沈瑛……沈瑄……我……我找了你们兄妹……这许多年,竟在这里。唉……都长这么大了!咳,咳……你们的母亲,还好吗?”说着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瑛娘将他扶起,黯然道:“十年前就不在了!” 乐子有叹了一声,又说:“瑄儿,你医道高明,像极了你父亲。武技……武技也练得不错吧?” 沈瑄道:“侄儿惭愧,自从离开家乡便再没练过。” 乐子有诧道:“怎么?” 沈瑄低声道:“这是先母的遗命。” 乐子有沉默了半晌,唤道:“秀宁过来!” 乐秀宁道:“阿耶!” 乐子有说:“阿秀,你沈家师弟他们,也同我们一般……阿耶不行了,你今后定要……定要……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 乐秀宁哽咽道:“阿耶,我……我知道。” 乐子有道:“还有,阿耶那件事你一定……”话没讲完,气一岔就倒在了女儿的怀里。 暮色苍茫,乐秀宁在父亲坟头拜了最后一拜。沈氏兄妹唤道:“秀阿姊,上船吧。” 陈睿笈送他们上船,又向瑛娘拱了拱手。 小船缓缓地沿江而下,拐进一个汊港。不知划了多远,一片荷塘几乎把小船团团围住。沈瑄摇着桨,在荷叶中左穿右拐,竟似其中有路似的,又绕了半天,穿出荷塘,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瀑布,水声如雷。小船小心翼翼地从瀑布下水雾中划过,钻入一个隐蔽的石洞之中。石洞拐了个弯,忽然到了一个异常宁静的湖湾,岸上整整齐齐几间小茅屋,便是沈氏兄妹隐居之处了。 乐秀宁轻叹道:“这个地方也真难找,上说世外桃源,怕是也不过如此了。那片荷塘倒是很像我们洞庭湖的风光啊。” 沈瑄道:“秀阿姊,我们兄妹十来年没回去了,君山上大师伯他们一家还好吗?” 乐秀宁道:“阿耶和我出来流浪也有十多年了。” 沈瑄问道:“为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问:“你不会武技是真的吗?你是二师伯唯一的儿子,小时我们一起练功,你总是学得最好的。现在荒废了,岂不可惜?” 沈瑄道:“家父去世后,家母带着我和瑛娘避居此地。弃尽武技,也是为了远离江湖险恶。” “可是,”乐秀宁问道:“你不学武技,如何替二师伯报仇……” “秀阿姊,”瑛娘截住她的话,“这些年我真想念你,还有吴家的霆阿兄和霜娘子。霆阿兄比我哥大两岁,你只比我哥大一个月,可是大家都听你的。霜娘子躺在篮子里,只会像小猫一样叫。你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这些年,我未曾有一日忘记你们。”乐秀宁微微垂首,面容宛若莲花初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回 春水如空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朝游北海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仅仅二十年前,江湖上的人提起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往、交口盛赞,只因那时洞庭君山上的三醉宫实是江南武林第一圣地。三醉宫自“烟霞主人”沈醉开山立户以来,历五十多年,不仅武技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屡屡为各门各派排难解纷,有“君子山”之美誉。沈醉座下四名大弟子均属一流高手,武技各有所成,人称洞庭四仙。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仅弈技非凡,暗器功夫更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就是沈醉的独子、沈瑄的父亲,不仅武技高强,且学识渊博,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多少江湖豪杰的性命,人称医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去世,沈彬执掌洞庭宗不久,三醉宫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从此一蹶不振。 那年沈瑄才六岁,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在三醉宫的正殿里伏剑而死。后来许多年里,一家人都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记忆。他伏在父亲身上拼命呼叫,可父亲竟然一声也不回答,就像刚刚躺到大红棺材里去的阿翁一样,他们再也不肯伸出手来抚摸自己一下。周围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立着。他看见父亲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淌满了整个大厅,流到台阶上,染得浩浩洞庭湖全是父亲的血色。 当晚母亲吴氏就瞒了人,带着他和小妹瑛娘远走他乡,来到这富春江畔的葫芦湾隐居起来,再未离开。后来,母亲抑郁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技,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且临死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技去? 对于这件事,表面上沈瑄从来不提,但心里一直很不甘: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祖父沈醉对他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身故之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长一长学问见识,或者更能拜师学艺。只是瑛娘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他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许多年。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医之多,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毒偏方,天下没第二处比得上,唯有武技类的籍被沈夫人销毁得干干净净。沈瑄无奈之余,将所剩藏一一读过。他本来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早年间,他还跟着附近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打鱼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后来就渐渐开始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学医之风极盛。沈瑄年纪轻轻,却已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这日,沈瑄带着瑛娘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生却不在。兄妹二人随意盘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渐晚,寻了一个小饭馆坐下吃扁食。 忽然瑛娘一惊,低声说:“阿兄快看,那四个人。” 沈瑄一回头,只见四个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甚是面熟。 瑛娘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诉秀阿姊。” 瑛娘去后,沈瑄竖着耳朵偷听,听得一个人说;“喝完酒就该上路了。也不知道他们来几个人。” 另一人道:“不是说了吗,就他一个。” 一人喝道:“别讲了,这是什么地方!” 顿时没人出声了,大家低头喝闷酒。 沈瑄心道,谁人约了他们比武?莫非是那天救了乐家父女的那个人?一念至此,不禁心向往之,打定主意要去看个究竟。 好容易那四人喝完酒出门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从未跟踪过别人,这时仗着夜色遮掩,小心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居然也未被发现。路越走越荒僻,眼见出了城,快到江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不死心,沿着土墙足足绕了几百步,终于找到一个豁口。从豁口翻出墙去,外面正对着富春江岸。江滩上没有刀剑相搏的痕迹,沈瑄心下疑惑,走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江面上冷冷地吹来,沈瑄一凛,猛然看见江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过一具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苍白的脸,满是惊惧之色。这些尸体尚温热,杀人者当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似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泠泠的江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江上悠悠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慢慢地就清晰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音律,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峰峻岭间飞跃着一个个白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只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箫人的身形,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头。桨声远去,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江上飘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吓了一跳。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尾随而至。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有四根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宗有一种暗器,我也只是听父亲讲起过,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道:“可是,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宗的吗?难道他们内讧?”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宗行踪诡秘,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那日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技。沈瑄虽然知道母命不可违,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便与她一道练起来,学了几日洞庭宗的剑法。沈瑄虽练得勤苦,乐秀宁却总是摇头说不对,苦思许久,又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瑄道:“师姊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我家逃难多年,哪里还带着这些。你家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什么都有,武技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太可惜了。”乐秀宁大吃一惊,又道,“找找看吧,说不定漏下了一两本呢?” 虽然希望不大,三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翻拣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瑛娘叹道:“其实这洞里的,哪一本阿兄没翻过,要真有武技,早就发现了。” 沈瑄也不往心里去,回到茅屋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地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瑛娘问道:“阿兄,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来没听过。” 沈瑄猛醒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江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不能忘怀,不知不觉中奏了出来。只是被瑛娘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拿起另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随意听了一回,悄问瑛娘:“这又是什么曲子,为何不成调?” 瑛娘笑道:“我也说不上。阿兄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至极,根本没法子弹出来。偏偏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无法破解,定要自己弹出来。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哈哈一笑,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 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写了几个隶体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页上画着一些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懂音律,却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她两眼闪闪发光,叫道:“这不是一本乐谱!” 沈瑄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地比划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技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技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瑛娘欢道:“这也真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琢磨了一回,觉得乐秀宁说的甚有道理,心下亦感欣喜,又道:“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低头默默揣摩这剑谱。 沈瑄又问:“秀阿姊,这一本是难得的秘籍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也不是,这还是洞庭宗一些粗浅的基本功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只怕没多少精深之处,也失传许久了。” 瑛娘道:“这样也好,阿兄什么都不会,正好练这基本功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瑄却道:“既然是粗浅功夫,想来没什么要紧,又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写成曲谱的样式?” 乐秀宁一怔,半日才答道:“我怎知道。必是二师伯的遗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 从此,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划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淡无,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他法,便仍用心都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宗别的剑法套数。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得精熟。 转眼新年过去,又是一春。立夏之后,陈睿笈修过来,商议完婚之事。这日端午,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波光粼粼,煞是动人。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瑛娘轻轻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地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瑛娘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瑛娘笑了笑,又唱起来:“晴野鹭鸶飞一只,水荭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高历历。” 三人正自逍遥,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抹黑影,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首一个喝道:“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呼小叫地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来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玄色长裙,头戴斗笠,轻纱障面,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异,变数无穷,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窄长甲板上跃来跃去,足不点地。唯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瑛娘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瑄三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片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嫩无力,她踏在上面却如履平地,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晃动一下。步法曼妙灵动之处,蜻蜓点水、蝴蝶穿花,丝毫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春天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一般。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去。青衣人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了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寻起来谈何容易!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开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家一言不发。 晚饭后,沈瑄和瑛娘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瑛娘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手串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手串儿,刚要转身,蓦地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玄纱。 沈瑄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玄纱,又顺势往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小心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星光浅淡,照得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瑛娘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清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丽绝俗的女郎,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药也用了,就看明天能不能醒来了。”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娘子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这样好。” 沈瑄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女郎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昨天追捕这小娘子的那几个人,跟当时在棋社里害死我阿耶、后来又被刺死在江边的那些人,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江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秀阿姊,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宗的致命暗器绣骨针,而那天杀害乐师叔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么总有一边的人并不是真的天台宗。” 乐秀宁轻道:“不错,我也早就猜到这一点。” 沈瑄又道:“其实那天要了舅舅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也有毒,但一两个时辰之内还能解救,比起这立时致命的金针来,可就差得远了,想来金针才是正宗的。”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宗,是吗?”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女郎,道,“也许她知道。” 夜色深沈,沈瑄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总是心中抑郁,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江上听到的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分毫不差地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测——正凝望着他。 沈瑄看得呆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昏迷的女郎,她竟然被琴声唤起来了。沈瑄欣然起身,引她就座,道:“你终于醒了。” “什么叫终于醒了……我睡了很久吗?”女郎四下里张望着,“这是什么地方?” 沈瑄道:“这是鄙人舍下。” “你是谁?”女郎盯着他,怯怯地问。 “我姓沈,是个郎中。”沈瑄道,“四天前你落水,被救到我这里来。” 女郎默默不语,似乎努力回想着什么,过了片刻方道:“你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沈瑄有些紧张:“敢问娘子贵姓?” 女郎眼神一片茫然:“贵姓?我……我不知道。” 沈瑄连声问道:“娘子家在哪里?为何来到桐庐?又为何落水?” “不知道……”女郎沉吟半晌,仍是摇头,“我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沈瑄心一凉,莫非她摔傻了? 只见那女郎满脸惶惑,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会……” 沈瑄连忙安慰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有点迷糊。明日便会好的,明日就能想起来。” 女郎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只是眼巴巴望着他。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你坐一会儿,我继续弹琴给你听好吗?” 女郎听见,微微点了点头。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支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江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 “原来那江上的吹箫人是她,她就是金针的主人……”沈瑄望着那女郎,静静坐在那里低吹着一支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次日起来,大家继续问东问西,帮女郎回忆往事。可是问了一上午,女郎还是只有摇头。沈瑄看她急得要哭,便止住了乐秀宁和瑛娘:“一时想不起来,就慢慢想。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的。” 乐秀宁有些发愁,话到嘴边又不好说出来。 瑛娘忽道:“我知道她叫什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两个字。” 沈瑄道:“清绝显然是剑名。”他拿起女郎的洞箫端详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湘竹只生在湘中,可是,听那女郎的口音却像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两个离字。瑛娘也看见了,叫道:“原来你叫离离。” 这两个字显然并没有唤起女郎的记忆,她只是茫然地点点头,算是暂时认可了这个名字。沈瑄却看出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离离”、“泪”、“去”、“时”。 既然想不起姓名来处,离离便无处可去,只有在葫芦湾暂时住下。虽则失忆,她的身体倒是很快完全恢复,武技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沈氏兄妹看得赞叹不已。沈瑄总疑心是自己开的药有什么差错,导致离离失忆,内心不是不歉疚的。他依稀记得家中旧藏医里似乎有治疗失忆症的方子,内容记不真切。为了这渺渺一线希望,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将藏翻阅一遍,果然找到一个古方,叫再生符,却是讲的如何用药令人失忆,这分明是一剂毒方。后面一折倒是有这再生符的解药方子,可是方剂内容又被人涂抹掉了。 “这可也难,”乐秀宁皱眉道,“像是有人专门跟我们作对一般。” 沈瑄扒着解药方子分辨许久,只认出一两味药材的名字来。乐秀宁遂道:“有一味算一味,先拿这两种药配着试试呢?” 沈瑄道:“只有两味药,只怕差得太远。再说,这是再生符的解药,还不知能不能对离离的症。”又翻了翻再生符的方子,忽然道,“是了,再生符的配方中,别的药物倒还寻常,只这一味君药孟婆柳,却是本地特产。” “孟婆柳是什么?”乐秀宁问。 “本地的一种水草,形如柳叶,色紫,微毒,大量服入可致人昏厥。”沈瑄道。 瑛娘拍手道:“便是它了。那天离离从水里出来,我们给她里里外外换了一身,又通了头发,头发里全是紫色的水草。她一定是中了孟婆柳的毒,和这再生符的毒性是一样的。” 自此之后,沈瑄就着手配解药。可是,按着再生符的一点线索,试着配了十几个方子,一一煎了给离离吃,竟然一点也不见效。想来想去,恐怕还是因为缺少一味克制孟婆柳的药,不知究竟是什么。 自从离离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技了。沈瑄知道她自忖武技不及离离,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离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教她五音十二律,离离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又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离做了一把短琴。离离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岛上的日子风平浪静,离离的过去想不想得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离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此,沈瑄心中便无尽怅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回 少年心事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转眼梧桐叶落,到了瑛娘出阁的时候。这一日,乐秀宁早早起来,为瑛娘梳洗开脸,挽上髻子,贴上花钿,穿上手绣的大红吉服。沈瑄瞧在眼中,心中多少有些伤感,又清点了一遍瑛娘的箱笼,就走到外边等待陈家迎亲的船。 一艘大船从天水之间远远地飞过来,转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只小舟,沈瑄正在诧异,只见那小舟竟识得路径,在芦苇荡中灵巧地穿过来,一会儿到了岸边。船上跳下几个人,一径向沈瑄走过来。为首一人三十来岁,衣饰华美,举止雍容,只见他扫了沈瑄一眼,便道:“请问小郎,沈神医沈瑄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处?” 沈瑄未免有些发窘,只好答道:“某即沈瑄。” 那几个人一脸愕然,将沈瑄上下打量一番。为首那人旋即打了个拱,道:“想不到神医如此年轻,当真少年才俊,令人钦佩。请这就随我们上船。” 沈瑄道:“为什么?” 那人道:“我们是桐庐何府,家中主人得了急病,请沈郎中救治。” 沈瑄一向善良,人家上门求诊是从不拒绝的。可是这几个人虽然嘴上说了几句恭维话,神情里却没有半分客气。沈瑄见他们个个雍容傲慢,必是些官宦财主的家奴,便不是很想沾惹他们,当下彬彬有礼道:“这可不巧,今日家中有要事,走不了。何况我才疏学浅,些些薄技只怕于尊上也没有什么用处。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看见那几人脸色大变、忧心忡忡,沈瑄又不免心软下来,“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问脉如何?” “明日?”边上的一个人大声道,“你这郎中怎的不识好歹?我家主人还等得到明日吗?” 说着就上来拉沈瑄,沈瑄一惊,连忙用乐秀宁教的招式格开。那人却也不弱,还未拆上四五招,沈瑄就被那人制住了。为首那人忙说:“不可冒犯了沈郎中。”回头又道,“沈郎中,请你还是无论如何跟我们走一遭,一定重重有谢。” 沈瑄一看,几个人早已把自己团团围住,看来走脱不得了,心里一股怒气上冲:“我若不去,你们待要如何?” 那人冷笑道:“那也只好委屈一下……” 话还没讲完,只见一阵剑光闪动,几个来人顿时被逼开几步,沈瑄趁机退开。原来是离离跑出来,给他解了围。 “你们这样请沈郎中去看病,就不怕沈郎中去了给你们家主人开一剂毒药?”离离回头看看沈瑄,道,“这几个人还是打发走吧,不然一会儿迎亲的船来了,可也忒煞风景。” 说话间,为首的来客盯着离离看了一回,神情颇为复杂。大约是被离离的剑术给镇住,他的态度忽然就软了下来,向沈瑄连连揖道:“沈郎中,请你无论如何去救我家公子性命!都说医乃仁术,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一时间,那几人都长拜作揖,好话说尽。沈瑄一时也下不来台。 离离嗤笑道:“你们既然着急要沈郎中看病,为什么不把人抬来,却要沈郎中自己去?今天是瑛姊姊的吉期,沈郎中万不能走开。” 沈瑄皱眉不响。 离离问道:“沈郎,你想把瑛姊姊送到桐庐,就随他们去看看,是吗?” 沈瑄摇头道:“既然说人命关天,那也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吧。离离,这边事情,只好有劳你和阿秀了。” 离离听罢,不禁皱起眉来:“你一个人去妥当吗?” 那人立即道:“娘子尽管放心,我们如何将沈郎中请走,便如何将沈郎中送回。无论治好治不好,绝不伤他一根寒毛,还有酬礼奉上。” “哼,我信不过你们。”离离按剑道,“把你的随身兵刃放下,再说请人的事。” 那人略一犹豫,竟然当真解下佩刀,俯身放在离离脚前。 那把佩刀样式寻常,角制的刀柄有磨损痕迹,看来确是他日常所用。离离拾起刀,不意和那人对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娘子若还不放心,”那人微微笑道,“何不随我们一起去?” “这就不必了,”沈瑄连忙阻止,“舍妹没出过远门。” 离离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并不接话,转身便跑开了。 沈瑄只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此时又不便追问。他回到房中,向瑛娘和乐秀宁说明情形,瑛娘自然有些遗憾,叮嘱阿兄小心,待自己归宁时兄妹再聚云云。 小舟解缆,顺流而下如离弦之箭。沈瑄坐在船尾,心中忐忑不安。回首却见离离立在岸边,引颈张望,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然而河道一转,她便消失在芦苇丛的后面。 顺着富春江飞驶而下,澄江如练,游鱼若星,真是“鸟渡画屏里,人行明镜中”。沈瑄也懒得与那几个人搭话,只是饱览山川秀色。那几个人却显然没心情看风景,只是催着船家快赶路。这一船人似乎个个身负武技、派头十足,好在他们对沈瑄也算恭敬。为首那人自称是执事,名叫徐栊。 不到一个时辰,船靠桐庐。徐栊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呢小轿,匆匆起程。怪的是,他们没有进桐庐城,却向城外山间走去。小轿在山林小路上飞也似的穿过,也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所山间别业。沈瑄料想这样人家的屋舍势必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想进得门去,里面也不过是青瓦白墙,竹篱茅舍,倒像是个隐居的所在。徐栊带着他在别墅中穿来穿去,路径极是复杂。沈瑄这才看出,这别墅看似俭朴,其实无一处不是巧妙安排,尽极工巧,实在是风雅玲珑,匠心独运,当初造时所费力气,只怕不下于造一所豪宅呢! 穿过一个月亮门,却是一座小花园,花异草芳香扑鼻。花园尽处是一间小屋。徐栊把沈瑄引入屋中,向屏风后道:“公子,属下请来一名郎中给公子看看伤。” 无人应答。 徐栊回头道:“郎中,请你过去瞧瞧。” 屏风后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容色鲜妍如画,只是眉宇印堂间,赫然有一股黑气。 “中毒了?”沈瑄问道。 徐栊道:“三日前,被一条毒蛇咬的。” 沈瑄道:“是丐帮的金环蛇吧?他们自有解药,何不寻了来?” 徐栊道:“哎,若寻得来,也不劳驾你了。” 沈瑄轻轻翻过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颈后蛇咬的伤痕。伤口极深,已变作紫黑色,却仍在往外渗血。沈瑄又问:“原来你们用内力给他吸过毒液,却仍是无效?” 徐栊道:“我们众人费了多少力气,只是公子中毒实在太深,一条蛇的毒液几乎全进了体内。”旋即又自言自语道,“那丫头也忒心狠手辣!” 沈瑄道:“现下蛇毒已入心脉,内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药。不过我也没有解蛇毒的药,而且,也不知道丐帮的秘方。” 徐栊顿时脸色惨白,颤声道:“难道没救了吗?” 沈瑄不答,只用白绢从少年颈后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阳光下看着,半日不语。徐栊却已紧张得又跪倒在地,道:“请郎中千万救活公子。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班手下,一个个只怕求死都不能!” 沈瑄没料到他会怕成这样,自己也骇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道:“徐执事不要如此。我既来了,那是一定要竭尽全力的。解药配方虽不可得,也不是无法可想。据我看来,大约有几味药……必是要用的。你只叫人取这几样来。” 沈瑄随手写了个方子,又道:“用药须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却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着古方勉强写几味。或者佐药却是关键,也未可知……现下别无他法,只有试试了。” 说话间,几种药材备齐了,沈瑄便亲自煎好给少年喂下,又尽力从伤口中挤出一些毒血,涂上解毒药粉。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那少年睁开了眼睛。 沈瑄道:“你试着提一口气。” 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气又吐出,突然剧烈地咳起来,伏倒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栊等人大惊失色,沈瑄却微微一笑,问道:“是不是觉得膻中穴里有一股热流往上涌呢?” 少年点点头,也笑道:“真舒服。” 沈瑄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来,左手抵住背心,慢慢地把一股气流推过去。少年闭了会儿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却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几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变成了鲜红,沈瑄方罢手,道:“他体内毒质已吐尽,调养几日便好了。” 徐栊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围过来向少年问长问短:“公子真的没事了吗?病了这几日,可把属下们急得魂都要丢了。” 少年却笑嘻嘻地说:“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这就好了吗?老徐,我饿了。” 徐栊却两眼望着沈瑄。沈瑄笑道:“吃东西是不妨事的。” 少年回过头看看沈瑄,注视了一回,拉着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吗?” 沈瑄被他看得有点别扭,也只得点点头。 少年忽然又坐起来,翻个身跪着,就在床上向沈瑄长拜下去:“多谢郎中救命之恩!” 沈瑄觉得十分好笑,只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问道:“郎中贵姓,从哪里来的?”沈瑄便一一讲了,只是与徐栊等人的纷争,就略过不提,说完之后,又道:“现在公子已经安然无恙了,某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少年急道:“什么事情这么急,多待一会儿不好吗?” 沈瑄道:“舍妹今日成亲。” 少年惊道:“啊?老徐,沈娘子今日大喜,你们怎么可以把沈郎中拉来?” 徐栊道:“属下一时心急,做事欠考虑。” 少年又对沈瑄道:“沈郎中,耽误了令妹的吉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歉。不过……不过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 沈瑄看那少年天真热情,并无一丝恶意,当下也就点头应允——毕竟现在回去也早就来不及了。 晚饭摆上来,少年又拉着沈瑄一同用饭,沈瑄也不推辞。少年一边亲自为沈瑄斟酒,一边道:“小弟姓钱,单名一个丹字,家住钱塘府。自己出来到处玩玩,不想就遇见郎中你。” 沈瑄发现徐栊不住地向钱丹使眼色,钱丹却没发现。沈瑄遂笑道:“我还以为你姓何。” 钱丹正不解,徐栊忙道:“郎中别见怪,我家公子出来玩,不敢让太多人知道,用个假名字,也是无可奈何。”沈瑄笑笑,心里猜测这钱丹到底是什么要紧人物。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钱丹却已絮絮地聊起来,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虽然少年率真,却是博闻广识、言语风趣。沈瑄只觉十分投契。一顿饭没吃完,两人就已成了倾盖之交。沈瑄一家避居荒岛,对外人十分谨慎,从不敢随意结交,然而这个钱丹初次见面,就对他如此披肝沥胆,沈瑄极感动。少年人心热,两人一直讲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际见识,无不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里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说个没完。 第二日,钱丹还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犹豫。徐栊却上前道:“公子,还是先让沈郎中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迟。” 钱丹问:“为什么?” 徐栊道:“公子,我们这次住在这里,也只是无可奈何应急之策,夫人并不知道。这地方本来从不放人来的。公子的伤既然好了,我们也速速离开为是。” 钱丹叹道:“你说的是。那么,今日只好送郎中走了。”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沈瑄,道,“郎中我送你上船吧,过几日我就去葫芦湾找你玩耍。” 小船上装了满满一箱笼东西。沈瑄正要推辞,钱丹道:“郎中,这一箱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给令妹的新婚贺仪。昨日之事,小弟也惭愧得紧。若说郎中的救命之情,那真是无以为报啦。钱塘府那些无见识的庸医,出一回诊还要十两银子,以郎中的神医术,千金诊资亦不为过。” 沈瑄道:“贤弟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 钱丹道:“哪有啊!郎中的医术这样高,天底下只怕也没有治不了的病啦!” 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会儿道:“你不知道,现下就有一个病人,我想尽了办法也治不了她。”钱丹有些诧异,沈瑄就把离离的事告诉了她。 钱丹也不免动容,道:“此毒如此罕见古怪,也难怪……”旋即又说,“想不到风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长着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丛四周的鱼虾,也要一个个毒昏过去。” 沈瑄默默不语,解缆而去。钱丹兀自立在岸上望着。 船近葫芦湾,沈瑄念起离离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钱丹,说什么“孟婆柳周围鱼虾也要毒昏过去”。想着想着,忽觉不对。他几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没有发现那里真的鱼虾绝迹,相反,草丛中倒生着一种红色小蛇,每每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沈瑄心中忽然一亮: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栖居其中,难道体内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吗?倘若如此,将小蛇炼成药,或许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原来万物相生亦相克,再可畏的毒虫恶草,也有天生克星,且往往就生在它们左近。沈瑄不禁深深懊恼,读了这些年医,竟连这个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着船儿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芦湾,撑近芦苇荡,唤船家停下来。 孟婆柳就生在这附近,沈瑄既是等不及,便脱下长衣潜入水底。他从小就在洞庭湖上戏水,后来迁居富春江畔,又日日与波涛相伴,水性极好,不一会儿就捞起了几十条红色小蛇装在袋子里。他心里十分高兴,想着一回家就可以为离离配药了。 船尚未停稳,乐秀宁就迎了出来,笑道:“师弟此去,没出什么事吧?” 沈瑄道:“没事。”却没看见离离,不禁问道,“离离在哪里?” “离离吗?”乐秀宁皱眉道,“正要对你说,她昨日被人接走了。” “走了?”沈瑄万万没有料到会如此,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乐秀宁见状,徐徐道:“本该等你回来商议再定,只是昨日情形蹊跷,我也拦不住。” 沈瑄道:“昨日怎样?” 乐秀宁道:“你先进屋来,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原来,昨日乐秀宁与离离送嫁归来,看见芦苇荡外停着一只船,船上罩着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舱里的情形。她们的小船划过时,船舱中忽然走出一名青年公子,唤道:“二位娘子请留步。”乐秀宁回头一看,却认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 沈瑄问道:“是谁?” 乐秀宁道:“便是九殿下钱世骏。” 沈瑄惊疑道:“他?” 其时钱塘国主是已故文穆王钱元瓘的第六子钱佐,但民间的议论里,却对钱佐颇不以为然。文穆王故去时并未立储,几个王子明争暗斗,几乎酿成宫廷惨祸。九殿下英雄豪迈,年轻有为,深孚众望,本来极有希望继承王位,可是,最后却是老六钱佐做了钱塘王。钱佐为人敦厚淡泊,无甚谋略。他有一个侧妃,人称夜来夫人的,却是极有手腕,而且武技高强,天下少有。人传当年夜来夫人与九殿下在西湖边凤凰山下比武,夜来夫人出手狠辣凌厉,使出的招数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九殿下也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却终究不敌,惨败在她手下,从此只好离开王宫,浪迹江湖。夜来夫人并未就此放过他,这几年明明暗暗的,总有人追杀九殿下。但钱世骏身边的追随者个个机智精明,武技不俗。他本来在江湖中便极有威望,此番被夜来夫人排挤,更有多少英雄豪杰要为他抱不平。夜来夫人的算计,也就从未得逞过。 不过,这个钱世骏,到葫芦湾来做什么? “他来找离离。”乐秀宁道,“九殿下告诉我,离离本来姓蒋,是他的义妹,一向跟在他身边的。这次他们被人追踪,离离与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本来不能在钱塘境内久留,为了找离离,一行人只得隐藏形迹,明察暗访。终于知道是在我们这里,所以来接她回去。” 沈瑄嗤道:“他说离离是他义妹,那就是啊?” 乐秀宁道:“我原也是这样想,但九殿下钱世骏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他总不至于拐骗小娘子吧。” 沈瑄道:“那离离怎么说,她认得出九殿下吗?” 乐秀宁道:“离离自然也想不起来什么,不过她看见九殿下,似乎还认识,没有讲反驳的话,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沈瑄问。 乐秀宁踌躇道:“没什么,我就觉得,离离好像挺愿意走的,我劝她等你回来,她都不肯。” 沈瑄不由得愣住了。 “况且九殿下也很着急,说他们的行踪已经被人发觉,恐怕不能久留。”乐秀宁皱眉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只好让离离跟他们走了。九殿下手下皆是高手,离离跟着他们,总归安全些。” 沈瑄心中失望至极,只得叹道:“唉,她自己愿意走,那就走吧。只是我好容易想出一个可能有用的方子,她人却跑了。” 他走进房里,把那几十条小蛇从袋子里一把抓出,统统塞进一只瓶子里。 离离虽然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药来。他将小蛇晒干研成粉,又用了几味辅料配成药丸。然后采来孟婆柳,捉了几只白鹭鸟,先给鸟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过去,又喂一粒药丸,试它醒不醒得来。如是配了几回,终于找出一种解毒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药。又怕此药含毒,给没有喂孟婆柳的白鹭鸟又服了几粒,并无异常,方才放心。 这日瑛娘归宁,陈睿笈也跟了来。大家相见,叙一番小别之情,不免又提到离离。陈睿笈道:“药虽配成,人却走了。也不知离娘子几时才能服药痊愈,方不负沈兄一番苦心。” 沈瑄淡淡道:“苦心谈不上。孟婆柳之毒可致人昏迷,醒来后失忆。如今我配这药,只拿鹭鸟试过,昏迷是可以解,然而失忆能不能解,鹭鸟却不会告诉我。离离走了,我又能找谁试药去?只有将来找到她,请她试服一剂,才知此药是否真有效果。” 瑛娘含笑道:“阿兄成天和药罐子混在一堆,自己的姻缘倒忘了吗?” 沈瑄吓了一跳,心想这从何说起。只听陈睿笈道:“瑛娘和离娘子一走,这小岛上未免冷清。嗯,瑛娘和我讲起来,乐娘子跟沈兄本是同门的师姊弟,又是青梅竹马。而且,乐老丈有遗言在,让乐娘子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择个吉日,你二人将喜事办了岂不好?” 沈瑄恍然大悟,心里甚是焦急。这一年来,与乐秀宁虽然亲近,他却始终视她如长姊一般,从未想到过要娶她为妻。此番被妹婿和妹妹提出来,觉得万分为难。他偷偷抬眼看乐秀宁,见她毫无表情,只远远地望着窗外几杆竹子,面色却微微潮红,越发显得娇艳如花。 “阿兄,”瑛娘笑道,“陈郎为你做媒,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 沈瑄心里了如明镜。现下他和乐秀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小岛,确有诸多不便。种种情由看来,确实应当与乐秀宁完婚。但是,他一点也不想成亲啊。 沈瑄定了定神,道:“妹妹,我从未想过……”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绝,却让乐秀宁颜面何在?今后大家又如何相处?一时语塞,竟无法措辞。 只听得乐秀宁缓缓道:“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暂不提吧。” 沈瑄如释重负,心道:再与秀阿姊住在这里,瓜田李下,总是麻烦。小妹已经出嫁,我何不找个机会离开小岛,做个云游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呢? 不几日,沈瑄便如愿了。傍晚时分一条小船划来,船上跳下一个布衣少年,却是钱丹,打扮作民间小厮的模样,徐栊那些人也没跟着。钱丹笑道:“郎中,我背着他们跑了出来,想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个人太孤单,你可愿同我一起去?” 沈瑄心中一动,忙问:“去金陵做什么?” 钱丹伏在他耳边道:“十月十五,金陵武集,丐帮的范定风公子召集天下英雄聚会,你不想去见识见识吗?” 沈瑄顿时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随钱丹走。忽而想起乐秀宁,不免踌躇起来。只听见她在背后道:“师弟,你去吧。你也不能总在这小岛上待着,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只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 沈瑄闻言,十分感动:“师姊,我去了金陵后,立时就回来。” 乐秀宁似不信地笑了笑。收拾行李也快,不过几件衣物、一串铜钱还有随身不离的药箱,沈瑄翻出那一瓶子孟婆柳的解药,先是放在药箱深处,想了想又掏出来,郑重地揣进怀里。 走到岸边,沈瑄便要向乐秀宁拜别。乐秀宁皱眉不语,忽道:“师弟,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钱公子,有劳你再等一会儿,不知可否?” 钱丹道:“自然要把话讲完再走。” 乐秀宁把沈瑄拉到一旁,道:“师弟,这些话我忍了许久,不愿对你说,但此时若再不讲,只怕你将来……” 沈瑄道:“师姊但讲无妨。” 乐秀宁道:“师弟,你此番出门或许会遇见离离。她若还是想不起过去,你……你还可同她谈谈,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后,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沈瑄惊道:“为什么?” 乐秀宁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时,说起她姓蒋,我后来寻思许久。师弟,天台宗的事情,我没有与你讲过多少吧?” 沈瑄摇摇头。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天台宗在东南一带横扫江湖,人人侧目。他们的武技端的是高超玄妙,十分纷繁费解,尤其以轻功剑术为长。天台宗的掌门,号赤城山人,不过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为此人极是孤僻乖戾、桀骜不驯,武技为人,处处出人意料,十分邪气。此人名叫蒋听松。师弟,那日我在湖上见到离离的武技,一时十分诧异,也猜不出她是哪门哪派。后来你说起离离是那晚上在江上吹箫之人,我便想或许绣骨金针就是她放的。离离那样诡异的剑法、那样神的轻功,简直不太可能源自别派。何况,她也姓蒋。” “离离是天台宗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沈瑄问道。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赤城老怪逐尽门下弟子,披发入山,江湖中没了天台这一名号,我们正道中人额手相庆。可是时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一个姓蒋的娘子闯荡江湖,偏生武技还这样高,岂不令人担心。” 沈瑄道:“但离离在我们这里不是很好吗?哪像什么坏人……” 乐秀宁道:“所以我说,倘若她还是失忆便无妨,若是恢复了……唉,四针杀四人,虽是也为我报了杀父之仇,可也……” 沈瑄道:“离离倘若心狠手辣,那么钱世骏正人君子,何以与她结为兄妹?” 乐秀宁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复杂,我也只是推测,何况……”她略一犹豫,正色道:“离离既是天台宗的,我们纵然不与她为敌,也不敢同她太近。” 沈瑄道:“这又为何?” 乐秀宁皱眉道:“师弟,你真的不知道吗?” 沈瑄一脸疑惑。 乐秀宁叹道:“伯母连这也不对你讲,虽是避祸,难道就不怕……唉,师弟,这是因为,天台宗与我三醉宫有极深的过节。当年若不是因为赤城老怪,我们的父辈也不会死的死、散的散,以至洞庭一脉一蹶不振。虽然不久天台宗也绝迹江湖,但这些事情是谁也忘不了的。” 沈瑄问道:“那是什么事情?” 乐秀宁摇头道:“我也不清楚,阿耶从未跟我明白讲过。那时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怕……只怕也只是一两个前辈。但你不可忘了,天台宗是我们的敌人。” 沈瑄默然。 乐秀宁缓声道:“不早了,上船去吧。” 沈瑄跳上钱丹的小船,深深地向乐秀宁拜了一拜。湖水涟涟,残阳似血。乐秀宁柔声道:“江湖险恶,你一切好自为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回 钟山武集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沈瑄和钱丹到得金陵,离钟山武集尚有几日,便在城外找了一间客店住下。李姓在江南称帝,以金陵为都,辖江淮一带三十五州,与钱塘只隔一个太湖。两国世代不合,时有干戈。金陵乃是江南烟花之地,物阜民丰,繁华异常,处处茶坊酒肆、歌管楼台,令人流连。 沈瑄自幼幽居孤岛,几曾见得这豪华景象。钱丹虽然长在钱塘府,一般的锦绣天堂,但钱塘府比起金陵来,仍然逊一番气象。两个少年每日在城中闲逛,或者出城游山玩水、访古探胜,好不快活。 十月十五将近,果然钟山下已是热闹非凡。几间不大的酒馆客店里住满了人,家家都有成群结队的武林豪客在呼朋引友、推杯换盏。二人走遍一条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空着的下房,立刻住了下来。安顿之后又走到外面,只见道上路边,聚着一群群污衣破帽的丐帮弟子。这些人看似懒懒散散吃喝闲聊,其实外松内紧、有条不紊。往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细细打量考察过。钱丹见状,把沈瑄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俩现在这个样子,决计混不进去,不如也扮作乞儿吧。” 两人本来就只穿着布衣粗服,立刻动手扯得破破烂烂,又在脸上身上扑了一层灰土,连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钱丹又找来破碗、竹杖、布袋之类的乞儿行头,兀自念念有词。他本来性子活泼,几番舞弄之下,倒真似一个泼皮小乞儿。只是沈瑄一向沉静,究竟不太像游荡江湖的丐帮弟子,好在若不细查,倒也看不出来。 两人装扮已毕,走到街上,往一群乞丐中间挤。忽然,大道尽头人声鼎沸,一骑红尘滚滚而来。人群纷纷让开,那些丐帮弟子却齐刷刷站起,侧立路旁,毕恭毕敬。只见一匹白马飞驰而至,戛然定住,立在当街,马上是一名艳光照人的红衣女郎。女郎拽住缰绳,环顾四周,一双灼灼妙目极敏锐逼人。她把手中一条黑亮的长鞭凌空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旋即扬起微翘的下巴,露出一脸笑意。一个老年乞丐走上前来,作揖笑道:“宋小娘子一向可好?宋帮主想来已经到了?” 女郎盈盈笑道:“多谢曹长老挂念。我阿耶今晚才能坐船到,我等不及,先骑马来了。阿姊和姊夫呢?已经在山上了吗?这里怎的有这些兄弟?” 曹长老道:“大娘子和范公子在山上接待一些远道的客人,我们奉范公子之命,在这里……” 女郎未等他讲完,已然扬鞭而去。沈瑄回过头来,正想拉钱丹走开,却发现钱丹呆呆望着白马红衣离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沈瑄恍然大悟,原来钱丹躲开徐栊他们,不辞劳苦跑到金陵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钟山武集。 过了好一会儿,沈瑄试探着问道:“你知道那小娘子的来历吗?” 钱丹脸一红,道:“她叫宋飞天,是丐帮宋老帮主的小女,很厉害的。” 两人待了一会儿,觉得无味,仍是回到客店里,各自叫了一碗汤饼。堂屋里坐得满满的,多是一些江湖汉子,看见他二人的丐帮服色,便腾了两个位子让他们坐下。两人都不大懂得江湖规矩,不敢与人寒暄,道了个谢就低头吃起汤饼来。旁边那几个汉子虽觉怪,却也没在意,仍旧只顾聊起来。 “这次钟山武集,明明是丐帮做东,宋帮主却不出面,让范公子一手料理,倒也怪。” “这有什么怪的?范定风公子虽然不是丐帮中人,但却是宋帮主的高徒和乘龙快婿。宋帮主年纪大了,又没儿子,今后衣钵怕是要传给他的。如今让范公子主持钟山武集,不也正是为他树名立威吗?” “老兄,你这话是怎说的?范公子树名立威,还要仰仗丐帮吗?范公子是金陵范家的传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一号人物,召集一个武林聚会,还怕没人捧场吗?” 前面那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听一人又道:“听说湘中圆天阁的欧阳云海也送了贺礼来啦。” 众人咦了一声,那人续道:“欧阳云海也想把手伸到江南来,总是天下不太平之故。” 钱丹只是心不在焉,沈瑄却是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只听有人插话:“有趣。欧阳云海那样傲慢的人物也掺和进来,看来这一次,恐怕有些不寻常。” 先头那人便笑道:“自然不寻常。风云龙马虽然并称四剑客,可是单论武技,欧阳云海可是比其他三位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又有人质疑道:“未必吧。欧阳云海有多厉害,那也只是据说在黄河边上,一个时辰里就灭了河套黄龙帮什么的。其实他几乎都没在江南露过面,更别说有谁见识过他的武技了。说起来,真正叫人叹服的,还是岭南汤慕龙。罗浮山的神技,江左有目共睹,只怕绝不让圆天阁。” 众人微微点头赞同,早前夸赞范定风的那人忽问:“汤慕龙比范公子如何?” 那人一笑:“他两个又没过过招,我怎知道?不过汤君不仅武艺超群,人品也是十分令人倾慕的。但凡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根本不是人。” 众人哑然:“那是什么?” 那人哈哈笑道:“是神仙嘛!” 忽又一人道:“听说汤慕龙这回也来了?” 那人惊道:“不会吧?我这次出门之前还听说汤君在罗浮山闭关了,再说他和范公子、和丐帮都没什么交情,他怎的会来?你没有弄错吧?” 先前那人说:“我只是听说而已。汤君不一定真的上了钟山。不过几个月前,他下了罗浮山,在江湖上四处走访,那是一定的。似乎他们家出了点儿急事,不过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如果汤君真的到了,那么风云龙马,四具其三,也算得这次钟山武集的一件盛事了。” 有人道:“风云龙马,四具其三。那是说九殿下也到了吗?” 那人笑道:“早就上了钟山。别人不来,钱世骏也是断断乎不能不来的呀!” 钱世骏?听见这个名字,沈瑄一愣,心说这倒不错,钱世骏在此,那么离离的下落就有了。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解药还在。只是,要怎么联络上这位九殿下呢? 正琢磨着,又听见有人说:“九殿下慷慨豪迈,文韬武略,真乃当世孟尝,只可惜虎落平阳,令人不平。”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懒懒道:“他一个王孙公子,要不是落魄了,也不会来凑我们的热闹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和钱丹就混在一伙丐帮弟子之中,向钟山上迤逦而去。出发前钱丹交代了好些丐帮弟子的切口,沈瑄一一记熟,心中却不由得好笑:钱丹为了追随宋飞天,竟然把丐帮的切口暗语都摸得这么清楚。一路上两人小心谨慎,随机应变,结果倒平安无事。那一伙丐帮人众虽然也不认识他们,却并不见疑,只道是新近入帮的年轻弟子,反而对他们处处指引、照顾有加。 到得山上,只见远远的山顶处搭起一座高台,台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挟着山风猎猎作响。台上已零零落落地站了几个人,距离甚远,也看不清面貌。想来居中主位的一男一女当是范定风夫妇,周围几个,或者是早到的几个贵客。沈瑄忽然想起,钱世骏既然昨晚已上山,现在台上多半有他。待要凑近些打探,却是相隔太远。他们这一伙人被派在这里守着动弹不得,而且地位低微的弟子本也不能走近高台。沈瑄暗暗踌躇,钱丹却拉了他一把,同时使了个眼色。沈瑄立即会意,两人悄悄地朝队伍边上挤去,乘人不备,一下子溜开了。两人夹在那些往来客人中间,慢慢往高台下挪过去,不一会儿,居然就正正站在台子的下方,一览无余。为了躲开人注意,又藏到几个虬髯大汉背后。 沈瑄耳听着身边那几个大汉议论,把台上诸人细细认过,才知道其实大多是丐帮中的一些人物:居中那个方脸剑眉、英气勃勃的青年,正是范定风,旁边那个美妇也确是宋家大娘子。宋帮主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曹长老和宋小娘子分别侍立一旁。宋飞天身边那个高个儿青年,面孔陌生,来历却不小。此人姓楼,名荻飞,是庐山宗宗主卢淡心的关门徒弟,这次代表其师来参加钟山武集。庐山宗自道学宗师陆修静在庐山简寂观建宗以来,几百年间在武林中威望一向极高,现任山长卢淡心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辈高人,所以这楼荻飞自然也被奉为上宾。 九殿下钱世骏不在台上。沈瑄环顾场内一圈,也没看见有谁像是他,不免有些失望。离离的义兄到底是何等面目,他心里也是好得紧。这时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宗派、帮会的掌门帮主之类的人物,都上台一一与范定风夫妇见礼。什么庐山、武夷、天童寺、海门帮……连少林寺都派出了方丈惠远大师的师弟惠定前来观礼,想来江南武林精英大抵聚集在此了。忽听报道:“三醉宫吴霆!” 沈瑄心里一动,急忙向那个吴霆望去。只见一个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来打拱道:“范公子别来无恙。家父有言,本当亲与盛会,无奈门中事务芜杂,无法分身,故遣小弟前来,聆听众位前辈教诲。”范定风笑笑,寒暄几句。吴霆便站到了台子的一侧,位列众掌门之后。众人见他年轻文静,便也不大理他。 沈瑄在台下,却紧紧地盯着吴霆。他自从六岁那年离开洞庭湖就再也没有过三醉宫消息,每每思及当年的长辈师叔伯和一起在湖上玩耍的小伙伴,总不知他们现在怎样。这个吴霆就是童年旧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亲,当年两人很是亲厚。他不住地打量着吴霆,心中阵阵激动,几乎就想走上前去认亲了。 其实也就在十几年前,每逢这样的集会,三醉宫必定是唱主角的,一言九鼎、举足轻重,现在却似乎可有可无,只能站在别的宗派后面随声附和。当年沈醉创下赫赫家业,衰微一至如此,实在令人欷歔。 沈瑄想着心事,没注意到丐帮的范定风已在台上朗声开言:“这一次钟山盛会,是为我江南武林兴旺之大计,平定之良方……扫荡妖魔、匡扶正义……然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几年来江左一带却出了个大魔头,武林同仁受其害者不计其数。” 沈瑄转过味儿来,原来他们在这里开会,是商量一起对付什么人来着。 台上楼荻飞正色问道:“范兄所言之人,是夜来夫人吧?” 范定风愣了愣,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把话挑明了,旋即笑道:“楼兄真是快人快语,开门见山。不错,正是夜来夫人!想来简寂观对于此人在江湖上的作为也有所了解吧?” 沈瑄暗道:这些人的野心真不小。夜来夫人得尽钱塘王的宠爱,权势极大,这些江湖豪客竟然想打她的主意,看来刚才范定风也不是讲空话,这次钟山武集当真非同小可。 楼荻飞冷笑道:“范兄不是说笑话吗?夜来夫人这几年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谁还不知道吗?相信今天来的四方朋友都是一条心的,范兄不妨都直说了吧!”他语气嘲讽、态度倨傲,可别人买庐山宗的面子,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范定风点头道:“楼兄所言极是。自从五年前,夜来夫人在西湖边凤凰山下,以诡计夺得钱塘王位以来,江南武林就没有一日的安宁。五年前端午节,明州龙山帮帮主王展,只因钱塘江龙舟赛上,龙山帮给她造的龙舟未得头名,竟惨遭剜目,羞愤而死,龙山帮从此解体。四年前,镜湖宗因不肯听命于她,去谋害九殿下,结果险遭灭门之祸,掌门王女侠——唉,至今思及当日王女侠慨然就死的悲壮场面,仍是不忍涕泪沾襟。” “是啊,”海门帮帮主接道,“当日夜来夫人说,镜湖宗庇护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愿以身顶过,受她七掌不还手,否则要杀得镜湖边上流血十里,鸡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侠为了一门香火不绝,不得不挺身而出,生受了那妖妇七掌毒辣无比的尸香无影手,死时尚不瞑目!” 台下一人嚷道:“她那尸香无影手,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 范定风道:“她的前几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时还不致命。总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 海门帮帮主叹道:“最毒妇人心。” 范定风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虚宫‘梅兰竹菊’四位仙长之一的菊道人,忿不过夜来夫人飞扬跋扈、滥杀无辜,入迷宫行刺,不幸落入妖妇的圈套,被她倒吊在凤凰山顶,活活困死,其状惨不忍睹。连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两年之前,妖妇觊觎少林寺武技秘籍,派人混入寺中盗取,被师父们发现后,不思收敛,竟然亲上少室山,把佛门清净之地闹得天翻地覆。” 惠定禅师缓缓道:“我寺僧众总以为不曾有半点理亏,不会大动干戈,谁知还是中了夜来夫人奸计,几乎不得不弃寺出走。后来大家勉力一战,总算将她请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伤不少。惠见师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躯。” 范定风停了一会儿,道:“还有,去年妖妇偷袭洞庭湖三醉宫,以暗器杀死了吴掌门的爱徒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三醉宫不曾得罪于她,何以这般下手!江湖中议论起来,至今愤愤不平。”说着眼望着吴霆。 吴霆站出来道:“本宗自忖与夜来夫人并无过节。汪师兄一向足不出户,不可能惹上她。本宗当日遭此横祸,实在思之不解。但师门大仇,总是要报的。” 沈瑄听到这里,甚为纳罕:这夜来夫人连我们三醉宫也欺负上了,看来真真是个大恶人。 范定风厉声道:“夜来夫人心如蛇蝎,倒施逆行,为害武林,血债累累。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精英,既已尽数聚集在此,总是要向那妖妇讨个说法的!” 一时间,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听了范定风历数夜来夫人罪状,早已群情激奋,此时纷纷附和道:“就是,向那个妖妇算账去!”“这许多人命,定要妖妇血债血还!”“再不杀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给她剿灭干净!”“大家齐心协力,杀到钱塘王宫去!那妖妇纵有天大本事,难不成她三头六臂,挡得住这许多人跟她拼命!” 沈瑄听得这些叫闹声,不由得回过头四周看看,突然瞥见钱丹脸色铁青,紧锁双眉。沈瑄心里一动:他既姓钱,又是钱塘富户,难道正是钱塘王室子弟吗?听见这些人议论夜来夫人,定然不高兴了。 嚷嚷半天,范定风又开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一力剿除奸邪,为天下武林平定风波,实乃义薄云天,范某十分敬服,实有同赴大任之心。然则此妖妇又与别人不同。” 底下问道:“又怎的不同?” 范定风道:“那妖妇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深居钱塘王宫,又控制了钱塘朝中大权,我们一众江湖好汉冲入王宫杀了她不要紧,只怕钱塘国从此政局大乱,杀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 底下有人叫道:“让那妖妇掌权,政苛于虎,钱塘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沈瑄住在浙西,也是钱塘王治下,听着这些话,心里暗暗称:夜来夫人不过是钱塘王的一个侧妃而已,纵然辅政也是有限。何况这几年钱塘国内虽谈不上河清海晏,也算得上清明安定,钱塘百姓并无怨言。不过是个侧妃得罪了一干江湖人士,又与百姓何干?怎么就政苛于虎了? 只听范定风道:“虽则如此,若是我们挑起风波,搅乱了江南时局,总是不好。我们习武之人,总以守护苍生为己任。所以,要想个万全之策。” 下面喊道:“范公子尽管吩咐下来。只要能除得了妖妇,我等只听范公子号令,无所不从!”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范某昨日与众位前辈细细商磋过,大家均觉得,此时还需得有一人与我们联手,方才稳妥。九殿下,请出来吧!” 其实大家都知道,讨伐夜来夫人绝对少不了九殿下钱世骏的份儿,所以没人对钱世骏此时现身感到惊。只有沈瑄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名身穿绣金白袍的青年健步而上,走到中间,微笑着四方一揖:“鄙姓钱,行九,蒙范公子与众位英雄不弃,得与江南武林盛会,深感荣幸!”此人剑眉入鬓、凤眼若星,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得气宇轩昂,倒真有几分帝王之相。 钱世骏与台上诸人正一一见礼,这时又悄然过来一个玄衣女郎。钱世骏行礼已毕,回头朝那女郎微微笑了笑。那女郎肤色极白、目若秋水,不是离离又是谁? 沈瑄苦等许久,此时终于见到了离离,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他出门游玩,并不指望真能找到离离,意外碰见了自当欢喜,可是临行前乐秀宁那番话,却不失时地在他耳边响起,令他不免灰心丧气。到底要如何面对这个女孩子,似乎成了一个难题。离离站在钱世骏身后,一脸漠然,似乎与周遭热闹的人群毫不相干。钱世骏对她显得很关心,但也只是礼敬有加,瞧不出半分体贴亲密来。 她的病还没好吗?沈瑄心想,难道她在九殿下身边过得不开心? 只听见范定风又在台上说:“钱世骏公子是钱塘先王的儿子,也是妖妇忌惮了得的对头。当年钱塘王位本来应由九殿下继承,却被那妖妇以奸计赚取。现今钱塘国上上下下皆思慕九殿下恩义,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们以九殿下的名义讨伐妖妇,正是顺天意、应人心,铲除妖孽,解救苍生,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下面的人纷纷嚷道:“正是正是,杀到钱塘府去,拥立九殿下为钱塘国主,看那妖妇还找谁撑腰!” 钱世骏忙站出来道:“众位英雄这样讲可未免折杀钱某。某愿尽一分绵薄之力,为天下武林除害,保钱塘一国太平。但钱塘王位由六兄承袭,篡权窃国之事,那是万万不能做的。” 众人听他说不图谋王位,纷纷夸赞道:“九殿下大仁大义,真君子也。” 范定风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灭奸妃,足见武林邪不压正、万众一心。今日说定一起除去夜来夫人,还需得大家立个盟约才是。” 众人应道:“正是正是!” 范定风于是取出一早写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江南武林十七宗派,汇聚金陵钟山,于此立盟:钱塘国夜来夫人,每每行事奸邪,祸害江湖,滥杀武林义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声,纵身上台,挡在范定风面前。 沈瑄一看,惊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钱丹! 众人瞧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竟然只是个丐帮的小乞儿,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范定风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有何话要说?” 钱丹笑嘻嘻地说:“范公子,你如此精明的人,怎么忘了一件大事?” 范定风皱眉道:“什么事?” 钱丹冷笑一声道:“既然要立盟,总得先要个盟主吧?这件事可含糊不得!” 范定风闻言,不觉沉吟起来。下面立即有人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范公子召集来的,自然推范公子做盟主。你这小乞儿好不晓事,只管闹什么!” 钱丹却道:“若是一般盟会,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范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一回却不同。难道你们不觉得九殿下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选吗?” 众人不觉哑然。沈瑄却已明白,钱丹这分明是要捣乱,想在这些人中挑拨离间,坏了他们的大计。看来,钱丹恐怕真是钱塘王族。只是他孤身一人独挑这么些武林高手,简直羊入虎群。想不到这个嘻嘻哈哈的小伙伴竟有这般勇气。沈瑄不禁担忧起来。 只听钱丹续道:“九殿下是钱塘国主的兄弟,也是夜来夫人忌惮了得的对头。如果我们以九殿下的名义讨伐夜来夫人,正是顺天意、应人心——范公子,这是你自己说的。而且,九殿下功夫了得,在武林中又那么有威望,如果让九殿下做盟主,一定更合适。说不定夜来夫人一听九殿下大名,就吓得心惊胆战,结果不战自降也未可知。” 台下众人其实多是范定风和丐帮的朋友属下,心里自然向着范定风。钱世骏虽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风有丐帮撑腰?众人听钱丹这般说道,纷纷把怀疑的眼光投向钱世骏。已经有人喝道:“九殿下虽然厉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还不是要靠着我们丐帮和范公子的调度,范公子不做盟主,谁替姓钱的卖命?” 钱世骏闻言不禁面红耳赤,连范定风也大皱其眉。钱丹却不依不饶:“你这般讲话未免仗势欺人。谁最合适,总抬不过一个理字。难道丐帮多了几个乞儿,就可以要挟天下英雄,让九殿下也俯首称臣吗?” 钱丹这句话一出,连傻子也明白了,这个小乞儿分明是假扮进来挑拨离间的。范定风一步跨上,拦在他面前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钱丹轻轻跃开,笑道:“无名小辈,不劳公子过问。再说我又不跟你们争盟主的位置,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范定风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来拿钱丹的要害之处。钱丹一闪,出掌相格,两人就拆起招来。金陵范家的金风掌法本来是阳刚一体的,范定风又得了宋帮主的真传,出掌极是刚猛有力,正气浩然。钱丹掌法却精灵古怪,缥缥缈缈。沈瑄以前从未见过钱丹动武,这时一见之下,却有点似曾相识之感。但钱丹实在不是范定风的对手,几乎招招落下风。只是他步法轻灵,脱身极快,范定风和他拆了十几招,竟然还没伤到他。 这时,楼荻飞从一旁跃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钱丹的脉门,同时挡开范定风的掌风,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问清楚再说。” 范定风料想钱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钱丹厉声问道:“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你是夜来夫人派来的奸细,想搅了钟山武集,对不对?” 钱丹无辜道:“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夜来夫人,为什么替她卖命!”这时,钱世骏忽然开口道:“钱丹,你这样说,不怕你娘知道了伤心吗?” 钱丹闻言,大惊失色。台上台下一片哗然。沈瑄心如死灰:他竟然就是钱塘世子,夜来夫人的独生子。看来他今日落到这里,在劫难逃了。其实,钱丹上去之前,也曾虑及钱世骏是否会认出他来,但当年钱世骏也没见过他几回,而且钱世骏离开钱塘府时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大约也忘了。何况他现在改装易容,料想钱世骏认不出。但是他这实在是小瞧了心思机敏的钱世骏。他上去与范定风争执时,钱世骏心里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与范定风打斗,一招一式,分明是夜来夫人所授,钱世骏再了解不过的,于是就再无疑虑了。 楼荻飞这时问道:“九殿下,此人真是妖妇的亲生儿子?” 钱世骏正色道:“不错。夜来夫人当真神通广大,居然派了儿子来做奸细。若非他自己现身,岂不坏了大事!” 范定风冷笑道:“这样也好,亲生儿子落入我们之手,总算妖妇已先输了一招。钱兄,你看拿这小子怎么办?是立时处死以报众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还是暂且留下来挟制妖妇?” 钱世骏沉吟一回道:“妖妇既敢派他来做探子,只怕心里也并不把这儿子当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们的计划,留着他终究是祸患。” 楼荻飞微微冷笑,道:“那就请钱兄处置呗!”说着点了钱丹的穴道,将他推到钱世骏身边。钱世骏正待下手,斜地里冲出一个人影喝道:“九殿下,你可还是钱塘的臣子?” 钱世骏一怔,只好答道:“当然是啦。” 沈瑄正色道:“钱丹贵为钱塘储君,你身为钱塘臣子,却想要他的性命,岂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钱世骏冷冷道:“你说的不错。但钱丹搅乱钟山武集,得罪了这些江湖朋友。我虽是钱塘臣子,武林中的义气终不可不顾,此时也不是讲什么以下犯上的时候。何况他总还是我侄儿,我处置了他,算得什么以下犯上!” 台下众人纷纷喝道:“正是正是!” 沈瑄立刻道:“九殿下,如你所说,你也是为了钱塘的宗庙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时若钱丹死在你手里,岂不是要你王兄绝了嗣,要令钱塘将来一国无君,天下大乱?你可对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况,他总还是你的侄儿,别的不论,这点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讲的吗?” 钱世骏变色道:“你说的不错,我杀不得钱丹,只好留他一条性命。”说着将钱丹推到范定风那里道,“范兄,好好看住这小子。”旋即转头对沈瑄厉声道,“但是你,你又不是钱塘储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沈瑄笑道:“想来九殿下绝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钱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说不杀他,看来他总是安全了。我也就无话可说。” 沈瑄话还没讲完,钱世骏已经呼的一掌挟雪带霜地劈到他胸前。原来他看见沈瑄如此镇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怀绝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闪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掌。沈瑄的武技既是低微,又从未与人交锋,这一掌自然躲不过,直打得他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喷将上来。他一咬牙,将血吞入腹中。可是说也怪,常人受了这样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却能摇摇晃晃兀自立着,两眼瞪住钱世骏。钱世骏见他毫不躲闪还招,已是大,此时看他神情,不由骇然,又一掌狠狠地向他的天灵盖直击下去。沈瑄一晃,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减。沈瑄可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钱世骏待要一脚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阿兄住手!” 沈瑄心里一热:是离离,她来救我了! 只听见离离道:“阿兄还看不出来?此人一点武技都不会,阿兄亲自动手解决他,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没的辱没了身份,让人说阿兄杀一个不会武技的无名小卒。不如让他去吧,想来也活不过今晚了。” 钱世骏道:“总要斩草除根、免生枝节的好。” 只见离离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针,笑吟吟道:“就用这绣骨金针结果了他吧。只是死得这样爽快,倒也太便宜了这小子。”说着俯下身去,将针往沈瑄眉心中插下。沈瑄只觉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时没了知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回 金陵烟霭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瑄忽然醒了,觉着自己脸上一片清凉,睁眼却看见一只手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得离离那张脸更加苍白。她轻声问:“你现在觉得怎样?”沈瑄待要坐起来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离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很重。”旋即又道,“都怪我,不曾早些看到你……沈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瑄一时气急,也说不出话来,只见离离一脸关切,便暗暗放心——她是来救我的。 离离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的药丸塞入他嘴里。沈瑄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的跟那金针没什么分别。但过了一会儿,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一种谷底幽兰、山中晓雾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瑄问道:“是绣骨金针的解药吗?” “什么解药,绣骨金针上根本就没毒。”离离嫣然一笑,道,“我刺了你的穴位让你昏过去,才瞒得过钱九他们。疼不疼?”说着两眼望着他眉间的伤痕。 沈瑄摇摇头。离离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瑄知道她要为自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过来。忽然,只听见离离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去。沈瑄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颇为异。“怎么啦?”沈瑄问。 离离呆了呆,道:“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运功。倘若是我伤了,你要救我,会如何做?” 沈瑄略一沉思,随即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离记在心里,便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回她似乎十分小心翼翼,沈瑄只觉她的内力来得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中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工夫,沈瑄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离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十分欣慰,取出几件衣服道:“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了,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点点头称谢,忽然看见离离倚在门边,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问道:“离离,你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吗?” 离离低下头,含含糊糊地说:“沈郎,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瑄见状,心中一动,道:“他们对你不好?” 离离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瑄有些棘手,想了想问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吗?” 夜色朦胧,看不清离离的脸,只觉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闪一闪的,言辞也飘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里……会不会……你……会不会妨碍到你?” “不会的。”沈瑄道,“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多久都没关系。”话说出口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又补充道,“我家有收病人的习惯。你是我的病人,失忆症还没好呢,原本就不该让你出来的。” “果然沈郎心地最好。”离离欢笑道。 她的笑容清甜,如夜合花绽放于幽暗之中,看得沈瑄竟一时失了神。 “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咱们一起走。你等着我。”离离身子一晃,在夜色中消失了。 沈瑄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在梦中。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秀阿姊交代的事我却忘了。 可是乐秀宁的话并不翔实,他此刻已经答应了离离,总不能当场反悔吧?一时无解,也就旋即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先带着离离逃走要紧。一时四顾无人,沈瑄心想这还是在钟山脚下,不知离离的住所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忽然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一个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铠甲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人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君到了吗?” 那个白衣人道:“正是区区。”那仆人鞠躬道:“郎君请进,九殿下今天下午接到帖子,已在房等候郎君多时。” 沈瑄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离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其实离离并未走多久,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于急切,便是一刻三秋了。沈瑄忍不住,悄悄绕到旁边的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有几间房,却不知离离在哪一间。沈瑄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那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瑄。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集会汤兄不在,本王深为遗憾。” 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而已。”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沈瑄这时才看见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钱世骏也算仪表堂堂了,可跟汤慕龙比起来简直俗不可耐。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不过一袭素净白衣,别无装点,却自有一种出尘风度,令人倾倒。不过眼下这个小白龙的脸上,却是写着一个大大的愁字。 钱世骏皱皱眉道:“汤兄此上钟山,莫非另有目的?” 汤慕龙正色道:“不错。钱兄,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来找你,也不打算绕弯子。今天上午在钟山顶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娘子是谁?” 不但钱世骏,连窗外的沈瑄也莫名其妙,屏住了气细听。只听钱世骏犹疑道:“那是我的义妹。” 汤慕龙冷冷道:“义妹?天台蒋家的小娘子,几时和钱塘府的九王论起兄妹来了?” 钱世骏听见不是话,不觉怒道:“蒋小娘子曾在钱塘江上大战夜来夫人,为惨死的一个武林同仁报仇。我见她与我同仇敌忾,于是拜作异姓手足。那时许多朋友都做了见证的。本王始终对她礼敬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从不曾委屈了她。不料倒惹得汤兄见怪起来!” 汤慕龙闻言,脸上浮出歉意:“是我心急,错怪钱兄了。只是我此下罗浮山,为找蒋小娘子几乎跑遍了江南诸国,好不容易发现了她,却在钱兄身边。我一时心急……” 钱世骏道:“你找舍妹干什么?” 汤慕龙微微踌躇了一会儿,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沈瑄一听,惊得几乎晕倒,钱世骏也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只听汤慕龙续道:“我此次上钟山来找钱兄,就是想接她回罗浮山完婚。” 钱世骏笑道:“汤兄想接未婚妻子回家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现在却有些困难。” 汤慕龙怫然道:“怎么?” 钱世骏道:“上个月舍妹与人争斗,一时没了她的下落。待我找到她时,她却不知中了一种什么怪的毒,竟然把旧事都忘记了。本王遍请名医为她诊治,一点用也没有。本王为此也非常伤脑筋。” 汤慕龙急道:“怎么会有这种怪的病?你将她带来见我一面吧,或许她还记得我。” 钱世骏淡淡地道:“此时夜深了,叫舍妹出来见人恐怕有些不便吧。而且,舍妹也没提到过与汤兄有婚姻之约。” 汤慕龙咬牙道:“她何必对你说。我与蒋娘子的亲事是她祖父亲口许下的。去年九溪秦老亲自作伐牵线,家父携我上天台山向蒋翁求亲。那时蒋翁欣然允诺,两家下过定,商定年末就完婚,你怎能在这里拖延?你只将她带来见我一面,我自当重重谢你。” 钱世骏笑道:“汤兄这是哪里话。汤兄既有关雎之雅意,本王只好成人之美,说什么谢不谢的。将来事成,本王也算得汤兄的内亲,正是求之不得。” 事出突然,沈瑄在窗外听着,都不免怀疑汤慕龙说的是真是假,可这钱世骏简直小人,为了拉拢汤慕龙,给他一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竟也不多盘问几句。 又见汤慕龙向钱世骏长揖道:“如此多谢钱兄了。” 钱世骏笑盈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离离进来了。沈瑄满心里焦急,怕她被这两人合谋诓骗了。只见离离一脸茫然地望着汤慕龙。钱世骏却笑道:“妹妹,这是岭南罗浮山的汤君,你可还记得他吗?” 离离冷着脸,扫了一眼汤慕龙,眼神既不像认识,也不像不认识。 钱世骏又道:“汤君是你的未婚夫婿,此次专程来接你回岭南完婚。你可随他去了。” “少来!”离离怒道,“我不认识他!” 钱世骏叹道:“妹妹,你不会真的都忘了吧?汤君与你早有婚姻之约,你连他也不记得?好好想想。” 离离一脸厌恨:“你胡说!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订过亲。” 钱世骏道:“这是千真万确的,阿兄怎会骗你?” 离离冷笑:“我怎知你是不是骗我?你说你是我义兄,我就得跟着你到处跑,你说这人是我未婚的夫君,就把我卖给他去。你说什么是什么,横竖我自己是什么也不记得了,由得你摆布。” 钱世骏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汤兄,你也看到了,舍妹脑子不清醒。她如此说话,我也无法。不如你自己同她讲吧,你既是她未婚夫,或者她对你尚有几分印象。”说着转身出去,留下离离和汤慕龙两人在房里。 离离见状,退到门边,紧张地对汤慕龙讲:“我不会随你去的,你若无话,我这就走了。” 汤慕龙急忙道:“蒋娘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辛辛苦苦找到你,总盼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离离更不答话,转身就走。汤慕龙跃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左臂。离离回身一掌向他肩上砍去,汤慕龙轻轻让过,仍是不放手。离离翻身跃起踢他的下盘,汤慕龙不闪不避,受了她几脚,手上的力气却一点不减。如此几回合,离离挣脱不得,不由得满面通红。 正在焦急时,突然哐的一声,一扇窗户被重重撞开,刮进一阵寒风,将蜡烛也吹灭了。两人都一愣,不由停了手。离离却心思灵敏,猛地抽出左手纵身向门外跃去。汤慕龙待要看窗外是何人,不防离离走了,只得追出去。 窗外自然是沈瑄,他见离离为汤慕龙所迫,急中生智想引开汤慕龙。此时见两人仍旧追逐而去,也急急跟上。离离冲出寓所,直往山上奔去。钱世骏这时听得有变,也追了出来。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弱,沈瑄哪里追得上他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但他心中惦念离离安危,便不管不顾地往山上爬去。几乎爬到了山顶,也不见那三个人在哪里。沈瑄正焦急间,隐隐听见山后悬崖的方向有人讲话,心中暗叫不妙,向那边赶去。 只见悬崖边亭亭立着离离的身影,长发在凛冽的山风中飞扬。汤慕龙和钱世骏站在一丈之外,欲进不得。钱世骏叫道:“妹妹,快回来,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讲!” 离离冷然道:“我叫你们走!” 三人一时无语。情势似乎十分紧张,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人在周围,沈瑄悄悄走近。 汤慕龙道:“蒋娘子,你此时不随我去就罢了,何必如此?连你义兄也怨上了。” 离离不理他:“快走!” 钱世骏又道:“妹妹,随我回去吧,别生气了。你嫁不嫁汤君,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离离道:“九殿下,我当然不会跟汤君去。从今日起,连你也不必过问我的事了。” 钱世骏惊道:“你说什么!你一个病人,我怎放心让你自去?别讲气话了,你跟我回去,我与汤君向你赔罪就是。” 离离冷笑道:“九殿下何必如此,我算什么?不过一个弱女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切听凭你们摆布。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是我的义兄,既是义兄又如何这般对我。你不必再提此事了,我本也不配做九殿下的义妹。你走吧,今后我不识得你。” 钱世骏急道:“妹妹,你怎么这样讲。说走就走,也不念为兄平日里如何对你?” 离离拖长声道:“钱九,你抓住我不放,难道不是另有所图吗?你急着让我想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事啊?我想不起来,你还是提醒提醒我吧。” 钱世骏脸色大变,道:“妹妹你疯了!” 离离喝道:“不许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汤慕龙柔声道:“蒋娘子,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千万别跳下去!我们这就走开,还望你回心转意。” 离离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冷笑道:“是吗?”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离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飞向悬崖下,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技当真极高,不仅方位准确,恰恰就在悬崖边上,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离本来背对着他,这一回竟然防不胜防,眼看就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离更加敏捷,只见她竟不知如何转过身来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离的身子旋即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中直坠下去。 沈瑄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地面也都随着离离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离”,就飞身冲到悬崖边。 钱世骏和汤慕龙目瞪口呆。 沈瑄直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响,不知向下坠了多久,才看见谷底的峋峋怪石向自己逼近,不由得闭上眼睛。忽然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卷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这么久,本来坠势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一发,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时离地已经不远。沈瑄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于是奋力一腾,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长叹一声,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而过,像是踩着岩壁稳稳地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要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离一下子跌倒在他身边,按住了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离离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上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条飞雪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了,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离离急急跃下来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这一次本来不存生念,又是她救了自己。沈瑄想到这里,万分感动,问道:“你伤得怎样?” 离离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瑄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离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是疼得厉害。沈瑄不忍,问道:“有针吗?”离离从袖中摸出几枚金针来递给他。沈瑄将针扎在穴道上,轻轻抖动,问:“疼得轻些了吗?” 离离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两个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地说:“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离道:“你怎么了?” 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还以为你要寻死,冲上来想抓住你,脚下没刹住,就……就冲了下来。”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离瞪大双眼,盯了他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沈瑄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傻郎中!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还想救人。”离离笑得直不起腰来。 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离离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现下只好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了。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样的话,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瑄听她意思,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离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葫芦湾吗,怎么你……” 沈瑄急忙道:“别担心,我不是不带你走,只是……”他心里想,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遂问道,“你跟着九殿下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离呆住了,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她扭过头,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过去,钱九啊……他不是好人,我宁愿他什么也不曾同我说过。” 沈瑄听见她语调凄凉,双目水光盈盈,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难道她受过很深的委屈吗?也是,她一个孤身少女,跟着钱九那种老江湖,能讨得什么好。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找到她:“离离,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 “好不了的。”离离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眼假寐。 “离离,你看看这是什么。”沈瑄把手递到她眼前。 离离翻身起来,看见他掌心里滴溜溜几颗药丸,乌梅子一般大小。 “你走之后,我灵机一动,配了个方子出来,也许能治你的失忆症。”沈瑄的语气带着点儿献媚,“你试一试。” “你……你竟……”离离显得颇为吃惊,“竟拿我试药吗?” 沈瑄劝道:“若还有别的失忆病人,我也不叫你先试了。终归试试看才好,万一有用呢?” 离离咬着唇,并不看他,面色似是有些尴尬。 “你别怕,这药我自己也尝过了,就算没用,吃了也不会中毒的。”他又说。 “苦不苦?”她问。 “不苦,不苦。”沈瑄忙道,“就是稍微有点鱼腥。我去给你舀点水来。” 他用蕉叶卷了个杯子,舀了一盏清澈溪水。离离看看药,又看看水杯,踌躇片刻,拈起药丸一仰脖子吞了下去,翻身复又躺下。 沈瑄其实颇为紧张,虽然反复试过此药无毒,也不能保证用在离离身上就不出任何纰漏。 “你觉得怎样?”他追问。 “没怎样。”她嘟囔着。 “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没这么快吧?”她忽又翻过身,盯着他问,“沈郎,你说说看,你是希望我能记起来,还是希望我记不起来?” 沈瑄道:“当然是希望你能记起来。治不好你,岂不是我这郎中无用?” 离离无语,翻个身睡过去,不再理他。 沈瑄自然睡不着,盯着离离的背影只顾出神,将连日来的种种见闻细细思索一遍,忽地想起,他把钱丹给忘了!料来钱丹必定是和他一道被钱世骏的人捉了去,分头关在不同的地方。离离看在旧相识的分儿上,会出手救他,却不会过问钱丹。而且,听钱世骏的意思,钱丹竟是夜来夫人的儿子,而离离又与夜来夫人为敌。假如钱世骏所言皆为实情,那么离离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怕是要跟钱丹计较了…… 不不,只怕还计较不到钱丹头上,更要紧的是乐秀宁交代的那回事。听钱世骏说来,离离果然是天台蒋氏。她记起旧事之后,看见三醉宫沈家的后人,岂不是立刻要寻仇……虽然也还不知是什么仇。 想到此处,沈瑄一身冷汗。离离心思机敏、武技卓绝,他可断断不是对手,还是先走为上吧。 然而,就这么走,他又舍不得。若是走了,那么这枚解药到底有没有效用,离离的记忆到底能不能恢复,他也就无从得知了。费了这许多心思配成的药,最后一步放弃掉,他无论如何不甘心。 转而又想,离离性情天真,若能记起旧事,说不定念在自己一家救过她的分儿上,并不找他的麻烦。毕竟相处了小半年,彼此亲如手足,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再一想,配这药也是碰运气,很可能毫无效用。倘若离离并没有想起什么,醒来却发现他走了,她会伤心难过的。 月光投到谷中来,照在嶙嶙怪石上,勾勒出离离脸孔的轮廓。忽然,一滴泪水从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地滑过面庞。 不过一个小女孩儿,独自漂泊世间,还生着病,孤苦无依。沈瑄终究是心软,不能抛下她就去。明日事,明日再说。如此宽慰着自己,竟然也睡着了。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看见离离不在他身旁,不免心中发慌。四下一找,原来她正坐在溪边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 沈瑄忍不住问道:“离离,你记起来了吗?” 背影看去,离离似乎点了点头。沈瑄满心忐忑,不敢追问,只见她梳好头发,绾成双鬟,又取出一支银簪子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小岛上,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戴的。离离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下:“沈郎救我一命,恩重于山,教我何以为谢?” 沈瑄连忙扶起她:“离离,你不必如此。” 离离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怪,说不清是问询,是猜疑,还是斟酌。 沈瑄不由得想到:她先言报恩,又不知下文是什么,遂问:“你都想起什么了?” “钱九没有骗我。”离离似乎笑了笑,眼神中却是满满的不悦。 钱世骏没有骗她,那就是说她确实是天台蒋氏,确实与钱丹的母亲夜来夫人为敌,她也确实是汤慕龙的未婚妻。沈瑄愣了愣,不知哪个消息更不好。 他半晌不语,离离只道他还不太信:“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全都记起来了,你要一一听我说吗?” 他连忙点点头。 “你愿意听,我却懒得讲。”离离嗤笑一声,见他面露失望,又道,“这会子饿得要死,顾不得这些。你饿了没有?” 沈瑄老实道:“有些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离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沈瑄道:“哪里来的?” 离离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瑄一看,离离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穿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瑄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离道:“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离手艺极好,沈瑄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囡,爷娘竟让你自己在山里到处乱跑,还捉鱼吃,倒也特。” 离离道:“我没有爷娘,从小和阿翁在一起,阿翁也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酸。他自己从小做了孤儿,深知其中滋味,却不料离离也是如此。他默然半晌,道:“你的阿翁,就是天台宗主吗?” 离离迟疑道:“是啊,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宗。自我记事时,山上只有阿翁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阿翁有什么弟子,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宗,仿佛我出生之前,阿翁真是一个宗主,但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记事起,他就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荡,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技,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待着,没人照顾你吗?” 离离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瑛娘的好福气吗?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郎,瑛娘嫁过去之后,过得可好?秀阿姊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秀阿姊还在岛上。” 离离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也不知道他的家世。”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离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夜来夫人心机歹毒,世所罕有,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淳朴少年郎,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机。夜来夫人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离板着脸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吗?”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离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 离离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定风的话也许属实,但与钟山武集的主旨毫不相干。” 离离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金陵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力量与夜来夫人作对。钱塘与金陵世代为敌,倒了钱塘王倚重的侧妃,再设法扶持一个新王,于金陵皇帝大有好处。至于夜来夫人杀了些人,武林群雄要报仇,那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风点火,好让大家给金陵皇帝卖命。九殿下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吧?” 离离点点头。 沈瑄道:“只怕九殿下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夺回王位了。” 离离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郎,没想到你一个小郎中,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嘛。” 离离道:“钱九和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自居正义。这一回,若非我病中跟着钱九,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那么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却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东西。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偏偏那时我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如此着恼,我这才看透他心底阴暗。我竟与他结义,真是糊涂。总之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夜来夫人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 沈瑄听她说得认真,也只好点点头。 离离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曾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离依言站起来,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这个谷底甚是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比昨晚那个低一些,落下去依然是要命的。但下面依稀有一条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 离离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下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郎,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离,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技?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离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离道:“这里有树吗?” 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离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离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离又一句一句地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离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离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离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地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瑄长吁一声。离离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地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离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什么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上见过。说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间有一种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凉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只在人迹不到之处能找到一两株,而且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采药到过,今后便再也不会生长这种草了。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清雅仙姿,但是朝华夕谢,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它的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了这许多,真不知哪世修来的运气。总是离离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上气功驱寒的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攀上去,这一次,更觉得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地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离在下面远远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就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离的口诀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儿,终于冲到了坡下,心里犹自扑扑乱跳。抬头一看,离离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离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见底。离离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离,我下去了,你呢?”离离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道:“你右脚有伤,不妨事吗?”离离脸上一红。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地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离离低声道:“千万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下跃下去。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也是一时不敢懈怠,转眼间“飞”到了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离也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忽地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实在太猛,离离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离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震得落下来,哗哗地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离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来,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回,站起来向山下走。 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几只寒鸦时不时扑啦啦地从凋残的枯枝上飞起。离离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只得又伸手搀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庙,匾额上“蒋山祠”几个大字。 离离道:“沈郎,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座庙里吧?” 沈瑄道:“也好,你脚伤未愈,不可走远了。” 沈瑄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是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的香火极旺。原来这蒋山祠里供的是钟山的土地,人称“蒋侯”。汉朝末年,广陵人蒋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蒋子文这个人生性酷虐无度,放荡好酒,在钟山下追击盗贼时被打死。到了孙吴时,却有人在钟山脚下见到他,他自称是钟山土地,叫百姓给他立祠,否则将有大咎。当年吴中瘟疫、虫害、火灾齐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孙权就封了蒋子文做“中都侯”,在钟山下给他建了庙堂,塑了金身,连钟山也一度改名为蒋山。 香炉中还残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了几支香烛,大殿中顿时明亮起来。 抬头看看那座蒋侯的塑像,蟒袍金带,面如冠玉,十分体面威武,全无传说中的暴虐之态。想来年深日久,什么样的恶人都能修炼出一副慈眉善目来。沈瑄正想着,忽然听见离离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回头一看,离离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香案上的,道的正是这个女神“青溪小姑”,传说是蒋侯的第三个妹妹,未嫁而亡,时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这青溪小姑,也还唱过另外几句歌。” “是什么?”离离问。 沈瑄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说找话岔开,又想:离离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我却瞻前顾后,反倒显得心中有鬼。正在踌躇,却听见离离已经念出那诗句:“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十六个字,堪堪刻在香案的侧面。 沈瑄心中不安,转而打趣道:“离离,这个蒋侯,可是你的祖先吗?” 离离纤眉一挑,道:“你怎知我姓蒋?我又不曾告诉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觉面红,嗔道:“是谁将我的名姓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 离离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 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莞尔,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吗?” 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儿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像是,倒像是……” 蒋灵骞笑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吗?”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蒋灵骞叹道:“其实阿翁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 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吗?其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爷娘扔在国清寺的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捡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不料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小时候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什么的,等我长到十二岁就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后来十二岁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作无阐师太的,却和阿翁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欢阿翁,我有时想去她们那里的树林子里逛逛,也总是被她们赶跑。阿翁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阿翁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阿翁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剃我的头发。那时我跟阿翁学武技,已经能和无阐师太打个平手了。她们见制服不了我,就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上来,把我按倒,关进一间黑屋子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半个月,始终不肯做尼姑。她们佛门规矩本来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来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阿翁,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阿翁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 沈瑄长吁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又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阿翁多年前就给自己立下过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别处的庵院也不能。做尼姑的事只好渐渐作罢,阿翁却足足三个月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我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这也真是了。” 沈瑄看见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仍是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阿翁他……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还是很慈爱的,我小时候读识字,大一点了习武,都是阿翁手把手教会的。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他。我想他心里一定藏了一件伤心事,迁怒于我而已。不过阿翁终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五岁时,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沈瑄心道:那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语,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许给了汤家?那时我也不识得汤君,只是心里不愿早早嫁人,却也不敢跟阿翁说,很是着急。我想,倘若是我亲爷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门。后来又想,倘若爷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阿翁做主。于是,于是……” 沈瑄道:“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吗?” 蒋灵骞摇头道:“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也很难拗过阿翁的,这可不比出家。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爷娘,那有多难,只凭机缘了。唉,他们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当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国清寺,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沈瑄道:“不会的,当初一定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寺里去。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致你与爷娘失散开。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得厉害。天下做爷娘的,哪有不疼亲骨肉的?”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许乱叫。” 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离。” 蒋灵骞一愣,心想不让他叫灵骞,若真的叫蒋娘子,又未免太生分,于是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离。” 沈瑄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就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回 俪影轻鸿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夜里忽然醒来,沈瑄不觉又朝蒋灵骞的卧处望望。那张草垫子上空荡荡的没人,沈瑄一惊,跳起身来,四下一看并没有蒋灵骞的身影。他心里着急,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四周照了照,又在庙堂前前后后地找了一圈,仍是没人。沈瑄一时心乱如麻:她不告而别,是为什么?这样晚了,脚上还有伤,又是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回钱九那里去了?但她白天的言语中已露与钱九决裂之意,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沈瑄走到门外,夜风冷冷,长河渐没,周遭一片寂静,一两只寒鸦仍在枯枝上啼叫。“别是出事了吧,我还是得找到她的下落。”沈瑄主意已定,就沿着那条山道继续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向前奔了也没多远,眼见下面正是钟山脚下的市镇,但镇上火光冲天,一片混乱。钱九他们住过的那条街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鸡鸣狗跳,人们呼叫着跑来跑去,不时夹杂着刀光剑影和厮杀声。沈瑄暗道:不好,如果离离在这里,说不定会出事的。当下更不思索,就着火光向钱九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几乎全被大火吞噬了,人早已跑光,烧断的房梁噼噼啪啪地掉下来。热浪灼得沈瑄脸上发疼,他心里一片迷茫。正要冲到火中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那边一道断墙下蜷着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一件东西,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冲过去看看,那人忽然抬起脸来,看见沈瑄,轻轻欢呼了一声,原来正是蒋灵骞!沈瑄也无暇细问,急道:“还不快跑!”蒋灵骞站起身来要走,忽然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沈瑄将她一把扶住,蒋灵骞低声道:“沈郎,我……我左脚也伤了,走不了了。你快躲开,要是让他们看见你就……”她话还没讲完,沈瑄已把她拉了起来,将她怀中那件东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冲去。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马不停蹄地一口气竟然奔到了镇外。看看火光稍远,才渐渐缓下脚步,此时方觉得气喘吁吁。低头看见蒋灵骞靠在自己肩上,急急问道:“离离,你的左脚怎的伤了?” 蒋灵骞道:“我右脚不灵,从墙头跃下时倒在了地上,偏偏一根烧断了的房梁又迎头砸了下来,我赶快滚到一边,可左腿还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连站也站不起来。幸亏你来了。” 沈瑄焦急道:“伤到了腿骨吗?我给你看看。” 蒋灵骞道:“不,不。你别着急,我还忍得一时。这里到处都是钱九的人,你快带我离开。” 沈瑄闻言,把她背到背上,许是刚才奔跑脱力,一动脚步,竟然不住地摇晃起来。 蒋灵骞见状道:“你奔跑时,应当用我教你的轻功,调理气息,就又快又不费劲儿。” 沈瑄点点头。 蒋灵骞又道:“那一门轻功我只教了你一套,还有几套。现下再告诉你一套,用来快速奔跑更为合宜的。”旋即将口诀一一道来。这一套轻功虽与前一套不同,但要义精神是一样的,只在技巧的精细之处略有改变而已。沈瑄听了两遍口诀,已然默记于心,不待蒋灵骞解释,自己已经明白了。他走了几步试了试,觉得步履如飞,气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离离,你们天台山的轻功果然是高明得紧,就连我这样一点儿功底也没有的人,也能一学就会。” 蒋灵骞嗤地一笑,道:“天台的轻功再好,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总须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打通各种艰难烦琐之处。我在悬崖那边教你的叫作‘青云梯’,用来攀登绝岭,云梯直上。这一套却叫作‘踏莎行’,练得好时日行千里,没人能够捉住你。这套功夫其实是最基本的,当年我单是练这个,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练得好时,踏着水面行走都无妨,那便是天台绝技‘玉燕功’了。” 沈瑄道:“踏莎行,这名字倒风雅得紧,可见你阿翁雅好诗文。” 蒋灵骞骄傲道:“那个当然。我在江湖上逛了这一年多,还没有见到像我阿翁那样武技又高、读又多、琴棋画无所不通的人。像什么钱九啦,范定风啦,什么这个帮主那个掌门啦,通通及不上我阿翁。”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郎你倒是读过些,只可惜……” 沈瑄接道:“只可惜我不会武技,连一点三脚猫功夫都没有,因此更是万万不能和你阿翁比了。” 蒋灵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会武技,却三下两下地就练成了如此艰难的‘青云梯’和‘踏莎行’。别说是像你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就是一般习武之人,不是已练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也万万不可能学得这么快。这是为什么?” 沈瑄一听,自觉茫然不解。当初跟着乐秀宁学习洞庭剑法,进益迟缓,学无所成,也没有发现自己身具习武之异禀,可以速成功什么的。而这天台宗的轻功,如魅如仙,神轻灵,显然是武学中极其高明玄妙的功夫,怎么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就练会了?他摇摇头,反问道:“为什么?” 蒋灵骞一脸不相信,只是笑眯眯地说:“我不知道啊。” 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自己,意思不过是“你可别装啦,我早知道啦”,心里更是糊涂,道:“离离,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沈瑄听得喊声来自西边,不假思索地立刻向东飞奔而去,脚下的“踏莎行”使得如腾云驾雾一般。沈瑄从来没有运用轻功跑过步,这一下连心都不免飘飘然起来。然而追击者的脚力也不弱,跑了一会儿,耳听着跟从的一大帮人落得远了,为首的一个却在几丈之外紧追不舍,显见得轻功甚佳。 蒋灵骞回头望去,急道:“又是钱九的人,怎么这样冤家路窄!”原来,钟山武集的群豪见街上突然起火,料想是夜来夫人安排奸细所为,欲施偷袭,却又不见有人动手杀人。于是分头守住了几条要道,想要捉住一两个敌人。钱九早已带着手下逃出火巷,并没看见蒋灵骞,却正好把着这一个方向的路口。其时镇上已然乱成一锅粥,方才沈瑄抱着蒋灵骞奔走,一直与逃难的百姓在一处,并没人留意。后来蒋灵骞教与他上乘轻功,他试着练成,走将起来,飘飘若草上飞,在懂得武技的人看来,一眼便知是有功夫的,于是反倒露了形迹。一前一后地跑了数里地,沈瑄费尽心机左穿右绕,始终甩不掉跟踪者。看来人家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更是认定非抓住他们俩不可了。“踏莎行”妙是妙,沈瑄究竟是初学乍练,能够使用却没练足劲力火候,与蒋灵骞的轻功仍不可同日而语。追兵渐渐逼近,一把飞刀从沈瑄耳边嗖地擦过,削下几茎头发。沈瑄吃了一惊,心神大乱,脚下的力气顿时泄了下来。心道:罢了,罢了,今日只怕是逃不脱了。别让离离被他们发现才好。 忽然看见路边树后一个稻草堆,足有一座小茅屋高,沈瑄立刻有了主意。他绕到草堆后面,把蒋灵骞靠着草堆放好,又抓了一大把稻草盖在她头上身上。夜色之中,竟也不易看出稻草里藏了一个人。匆匆布置妥当,沈瑄就要走开,蒋灵骞忽然从草中递出一件东西:“拿着。” 沈瑄接过来,竟然是她那柄清绝宝剑,心中一动,赶快跑远。沈瑄拐了个弯,装作是走迷了路,逡巡一回的样子,又朝另一个方向上一条小路上奔去,只求把追兵带得离蒋灵骞远远的才好。然而这一折腾,又费了一番时间,跑着跑着,一个瘦脸黑须的中年人忽地从路边杀出拦住,冷冷道:“小子,别跑了,束手就擒吧。”终是被他抄近道赶上了。 黑须人两眼紧紧地盯着他,问道:“阁下何人?” 沈瑄心道:临时编派倒也易出破绽,遂道:“你们这些钱塘府的鹰犬爪牙,放火杀人,只管上来,不用啰唆。”说着挽了个剑花儿,作势要打。原来沈瑄眼见逃不掉,势必又要有一场打斗,自己显然讨不了好去,心想他们要找的不过是放火的奸细,可追了这许久,我若说我不相干,他定然不信。不如装作也是上钟山开会的客人,黑暗中与黑须人误认为敌,只盼能够就此混过去。 果然,黑须人淡淡一笑,道:“如此倒是误会了。”沈瑄暗暗一乐,但见他右手仍旧按在刀柄上,便知他未全信,一时也不敢怠慢。 “我们只道你是放火奸细,才追了一路。原来却是同道的朋友。失敬,失敬!” 沈瑄佯怒道:“你是什么人?” 这时几个骑马人匆匆赶到了,穿了一样的服色,沈瑄记得也是钱九手下兵丁的装束模样。这几人唤一声“石公,属下来迟”,纷纷跳下马来,一时排开队形,将两人围在一个疏疏的圈中。 沈瑄不免焦急起来,黑须人石公略挥了挥手,向他道:“这位朋友,听你说来倒是也把我们误认作奸细了,追逐半夜,一场误会。你看,我们是九殿下手下的人。” 沈瑄思忖着这许多人,如何脱身,又听石公道:“大家白白追了这半夜,这时天也要亮了。这位朋友不如一同回去吧,查找奸人一事,还望出一臂之力。” “石公,”几个兵丁中突然有一人喊道,“这人好像是昨天跟着钱丹的那个贼子,可别放过了他!” 他话还没讲完,沈瑄已然往后奋身一纵。他本来面对着石公的,这一跃使了天台轻功,竟然飞过兵丁头顶,跃出了包围圈。他听到被人认出,已知无幸,只求逃出包围,离石公远些,或者还挣扎得一时。 石公也毫不含糊,挺刀而上,向沈瑄门面劈去。沈瑄只得抬剑相挡,将乐秀宁教授的几套基本的洞庭剑法一一使出来,左支右挡。石公使一把九炼钢刀,刀法也不快捷也不轻灵,看似平淡无,其实沉稳有力、后劲绵绵,实在是深得上乘武技精到之处,着实一个高手。沈瑄自知远不是对手,剑法上只求自保,索性不管他刀怎么劈下,自顾自地把洞庭剑法一招一式地使出来,脚底下却不知不觉地踩起了“踏莎行”。这一下,端的是身法轻盈,石公刀没劈下,他人倒早已闪到一边,都不知他怎么走的;待要欺近他身旁,又不太懂得他的剑法。只见沈瑄手中的长剑青光闪闪、剑芒隐现,石公知道是极厉害的宝器,也十分忌惮,生怕一时不慎伤了自己。两人过了十余招,沈瑄步步躲避、节节败退,石公的刀却连他的衣角都没削到。石公早看出他武技全不足道,可是有好的兵刃,且脚下的轻功着实精妙,久取不下,只怕被他跑了,于是呼哨一声,旁边那几个兵丁一拥而上。 沈瑄知道他们一围上来,自己万万再跑不了,于是转身急急要走。石公见他剑芒一收,立刻扑上,腿一抬,将他绊倒在地。沈瑄待要翻身而起,只听见噌噌几声,那几个兵丁已经围上,几杆长大的兵器早就结结实实地架到了他胸前。石公知他轻功太好,怕他又跑了,连声道:“先将两条腿砍了,再押回去。” 沈瑄闭上眼仰倒在地,等着与自己的双腿告别。 叮叮当当——“哎哟妈呀,哎哟哎哟……” 沈瑄睁眼一看,只见那几个兵丁一个个抱着胳膊跳开,手中的兵器都掷到了地上。沈瑄连忙爬起来要走,那些人虽然喊着疼,却也尽职尽责,又跑过来把沈瑄拦住。 “还不让开!”一个不大而清澈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喝道。 沈瑄欣喜地望过去,看见不远处,蒋灵骞盈盈立定,一脸威严地瞧着那几个人,又道:“第一回我只用石头打你们的手,是留你们的性命,你们知道好歹就赶快退下。若还等我第二次出手,可就不是石头了。”说着扬了扬右手,只见纤纤玉指之间几点金光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那几个兵丁一见,知道是极厉害的暗器,不由得胆怯而退。沈瑄赶快抽身而出朝蒋灵骞走去。那石公却连忙抢上,拦在头里,转身向蒋灵骞作了个揖道:“原来是蒋娘子到了。” 蒋灵骞仍是不动,只淡淡道:“石公万福。” 石公又道:“娘子昨日出门去,不知可玩得痛快?怎的一日不回,可把九殿下急坏了,属下们山前山后找了一天。天幸这下娘子回来了,大家可不用悬心了。” 蒋灵骞横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指着沈瑄道:“这位郎君是我的人,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奸细,你们不必与他纠缠,让他跟我去。” 石公微微踌躇,旋道:“原来是娘子的朋友,我们不知道,倒多有得罪。喂,你们不要围着他了。” 沈瑄见蒋灵骞总是不动,想绕过石公到她身旁去。呼的一声,石公的钢刀又截在了他的身前,将他挡住,随着左手一伸,又把他推开。沈瑄大声道:“你干什么?” 石公歉然一笑道:“对不起,这位郎君,我们既然两下里罢手,那么这就别过了。请郎君自便吧,蒋家娘子现下可要随我们回去了。”原来他权衡轻重,觉得找到蒋灵骞远比捉住这个武技低微的少年重要得多。只是要挽回蒋灵骞却是不易,少不得讨了她的欢心,因此上大大方方地放开沈瑄,好求蒋灵骞跟自己走。至于他请沈瑄自便先行,却是不安好心,仍打算瞒过了蒋灵骞,派下属将他抓回。 蒋灵骞仍然一动不动,平静地说:“石公,九殿下那里我已经说明白了。现在我与你们九王府了无瓜葛,不会跟你回去的。你带着你的手下们走吧。” 石公和颜悦色却不依不饶道:“娘子怎么说了无瓜葛呢!我敬重娘子是九殿下的妹妹,才听从娘子吩咐放了这位郎君。娘子这样讲,却是不把我石某当作下属看待,叫我怎生处?” 沈瑄听他这话,立刻远远地跳开,防他突施偷袭,挟己为质,逼蒋灵骞回去。 蒋灵骞见他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转头对石公道:“石公,我知你能言善辩、计谋多端,是九殿下的得力助手,但你也须得知道我的脾气。我既说了不回去,你也不用再费唇舌,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的。” 石公的脸唰的一下铁青起来,但立刻恢复了常态,又道:“娘子你真是孩子气。九殿下这般疼你,你却只顾闹着跑出去玩儿。你不为九殿下想想,他的大业若要完成,哪里能少得了你相助?” 蒋灵骞一听“大业”二字,也不禁变了脸,疾声道:“行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石公,我今日便不跟你走,你待怎样?” 石公嘿嘿笑道:“那说不得,只好得罪娘子了。将来九殿下怪罪,也是无可奈何。” 蒋灵骞冷笑道:“你自忖能够‘得罪’得了我吗?” 石公道:“但尽忠主事,勉力而为。”说着挺刀而上。若论武技,石公的确比不过蒋灵骞,但就这么向一个小娘子认输,也太没面子了。何况,他仗着己方人多,未必没有机会,所以竟然认真跟蒋灵骞打起来。说来也,蒋灵骞不避不闪,连站的地方都不曾挪动一下,只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旋即右掌抹上刀背,直取石公的手腕,使的是擒拿的手法。石公倒也真的不敢伤了她,见她竟然不躲,只得刀锋一转,带了过去。 这时那几个兵丁又纷纷围到沈瑄身边想抓住他。沈瑄捡起清绝剑,准备迎敌,可再看那几个人,不觉好笑。只见他们虽然走动如常,可是一双手连掉在地上的兵刃都拾不起来了。原来他们刚才被蒋灵骞用石头打中穴位,一直不曾缓过来。沈瑄见状,心想良机不可失,赶快制住这几人要紧。那几个人见他舞着剑上来,纷纷踢腿飞脚,抵挡一阵,然而沈瑄身法灵动,踢他不着,反倒中了他的剑。沈瑄做医生,认穴辨位的本事毫不含糊,也知道如何点穴使人受制。不一会儿,竟然把那几人身上、腿上的穴道一一用剑尖儿点了,令他们一个个到底动弹不得。沈瑄自学习武技以来,与人交手这还是头一回获胜,再看蒋灵骞,不禁大吃一惊。蒋灵骞竟然还死死地站在原地,一步不挪地与石公过招。更怪的是,石公单刀飞舞,蒋灵骞却始终只用一只右掌与他拆招,左臂紧紧背在身后,绝不伸出来。看她一只白玉般的手掌,翘着兰花纤指,在纵横交错的刀光之中穿梭飞舞,掌法精妙绝伦、举重若轻,如黄莺入柳一般。可就这么站着不动用一只手打,虽然极轻巧极优雅,但也着实极险峻极惊心,稍一不慎,只怕一只手掌也切了下来。沈瑄起初还想离离故意如此,以示轻蔑,但再一细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蒋灵骞一只手翻来覆去,只在仗着掌法精巧特以维持一个守势,石公却在步步逼近,看起来竟是险象环生。 她为什么不出左手?沈瑄大惑不解,又看了一眼她一毫不动的双脚,突然想起来了。离离的双脚受伤,根本不能站立,我怎的忘了?她一定是找了一根拐杖支撑着来的,两脚不能使力,又不能叫石公看出,那只左手一定是在背后撑着身体。这是何等艰难!沈瑄想到这里,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现在只得我冲了过去,将她负在背上,两人当一人用了。 沈瑄手握长剑,从一侧暗暗靠近两人。不料这时石公手上不停,脚底却忽然变步,竟飞起左腿向蒋灵骞的下盘扫去。石公是个精明人,他知道蒋灵骞的天台武技所长就是轻功,与人比武脚底一向轻捷灵变,以此制胜,这时竟然站着不动,实在古怪。他十分谨慎,虽猜想蒋灵骞有伤,仍恐有诈,但试探了良久不能取胜,决心冒险一搏。 沈瑄见他左脚既出,心中大骇,知道离离无论如何躲不了,登时想也不想,扑了上去,长剑撩向石公的左腿。眼见就砍中了,那条腿却嗖的一下子缩了回来。石公嘿嘿一声冷笑,左手拂向沈瑄面门,右腿却已经如法扫出。这鸳鸯连环腿并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但变换得如此迅速,也很难得了。沈瑄见石公左手扇来,本能地往后一仰,身体晃动。忽然觉得随着刚才那一个动作一带,体内一股劲力如波浪一般涌到持剑的右手上,剑峰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一撩而转,势如流水,跟着手腕不觉轻轻一拨,于是风平浪静。却只听见石公一声惨叫,坐倒在地。沈瑄后来那一剑,竟然正砍到他右边大腿上,虽然用力不重,但清绝神剑何等锋利,将一条右腿生生地削了下来。 石公痛楚不堪,坐在地上嗷嗷大叫着,将一柄钢刀上下左右地疯狂乱挥。沈瑄担心蒋灵骞被他乱刀伤着,急忙将她抱起来走开。蒋灵骞扶着他肩头,长长吁了一口气。啪的一声,一段树枝落在她身后,那只紧紧抓住树枝撑着身体的左手竟已变得青紫。一场恶战下来,忍不住身子微微地颤抖。沈瑄将她放在树底下坐了,回头看看石公,只见他坐在血泊之中,紧紧攥着断腿,一张脸痛苦得扭曲变了形。他那些下属急得焦头烂额,苦于动弹不得,也只有干瞪眼,救不了他。沈瑄十分不忍,心想此人虽然不善,却并非恶贼,自己出手不知轻重,害得他一生残疾,也太过分了。他尽量和气地说:“石公,我急于救人,失手伤了你,实在万分过意不去,不敢指望你见谅。但请稍安勿躁,好为你包扎伤口,否则一会儿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虞。” 石公果然一下子平静下来,瞪着沈瑄,目光有些古怪。沈瑄略一迟疑,还是走了上去。离他只有一步,石公竟猛地单腿一跃而起,钢刀就朝沈瑄头顶抡去,一面呼喊着:“天爷!老子断了一条腿,活着干什么,跟你们拼了!” 沈瑄有所防范,早已一跃闪开。他这一刀虽然蓄势而发,却是心智大乱,没了准头。话还没喊完,他却把刀一扔,复又倒下,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不停地咒骂。这一回却是蒋灵骞怕他伤了沈瑄,握了一把绣骨金针在手里,他大刀抡起时,前胸诸穴就已经被钉上了。 蒋灵骞道:“此人不知好歹,人家好意保他性命,竟然反咬一口。也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去。沈郎,你去牵两匹马来,我们走吧。” 沈瑄点点头,心里也实不敢再招惹石公,就过去将那几个兵丁骑来的战马挑了两匹牵过来。 “喂,”石公见他们要走,又嚷嚷起来,“你用绣骨金针钉了我,就这样走了吗?” 蒋灵骞道:“那还要怎样走?” 石公强忍着怒气道:“我……我可从来没有对你下杀手。拜托你……你……你把解药给我。” 沈瑄心想,是了,这绣骨金针毒无比,他若不得解药,那可是死定了。他望了蒋灵骞一眼,心里也盼望她救他一命。不料蒋灵骞嫣然一笑,道:“开什么玩笑,石公?你几时听说绣骨金针有什么解药?告诉你,绣骨针的毒性天下无药可解,我就算想给你解药也拿不出来。这可不是骗你。” “你……你……”石公又痛又气,几乎晕倒。绣骨金针的剧毒,江湖上闻风丧胆,谈虎色变。可是蒋灵骞既然说不给解药,那是一定不会给的,只有等着毒发身亡。他似乎已经觉得一股股诡异阴寒的毒液正从胸口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麻痒。想到江湖上流传的绣骨金针毒发作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形,自己已然身受重伤,还要受这种折磨而死,全是拜这个蒋灵骞所赐,不觉急得流下了眼泪。他看见蒋灵骞被沈瑄抱上了马背,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你敢走!我把你这个烂了心肝、十恶不赦……你这小妖女……” “你说什么?”蒋灵骞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石公,又惊又怒。江湖中人多有这样称呼她,她也知道,但在九王府中,钱九看重她,众人也都娘子长娘子短的十分尊敬。不料此时这石公情急骂出,依然是“小妖女”,原来他们心中对她从来也只如此看待。石公喋喋不休地叫骂:“我就骂你这个小妖女、野种、小妖精,你简直比蛇还恶毒!你都定了亲,还跟野男人勾勾搭搭,不知羞耻啊你!” 这般污言秽语,连沈瑄也无法听得下了。蒋灵骞脸色煞白。马鞍上正挂着一个箭筒,蒋灵骞拔了一支,朝石公狠狠地掷过去,正中咽喉。石公一下子顿住,半句恶语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终于彻底倒下死了。蒋灵骞将那张脸盯了半天,缓缓道:“你本来不会死的。” 沈瑄和蒋灵骞骑马离开。蒋灵骞始终一语不发。沈瑄知道她恼恨石公临死前讲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却又无从劝解,只得问道:“离离,你腿上的伤怎样?” 蒋灵骞这时才从满腹怨气中清醒过来,不觉哎哟一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耽搁这许久,那条受伤的腿其实痛无比。沈瑄伸出手去扶她,不料她将身一闪,硬生生推开了他的手。 沈瑄愕然。 只听她没头没脑地说:“沈郎,前面有个岔路口,我们就在那里道别吧!” 沈瑄怀疑地看着她,只见她微微咬了咬下唇,又道:“前面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你往东,我往西,不要在一起了。” 沈瑄恍然大悟。石公说得十分不堪,她女孩儿面皮薄,想是生了气。她既然已经定了亲,瓜田李下,确实不该再与他同行。此情此景,彼此尴尬,沈瑄放心不下又不敢强留,只得叹了一声:“那就后会有期。你腿上伤还没好,自己多加小心。” 蒋灵骞还是生气,扭着脸不看他。沈瑄等了片时,只得拨转马头从岔道上离去。 树影婆娑,马蹄声声,走了不知多远,心里却越来越烦乱,有如百爪挠心。就这么走了终归有些舍不得,又想起该给她留一点药膏的,只是这时送药回去,又像是借机留她,有点不成样子。日光晃得双眼发酸,他一时也看不清自己的路了。 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沈瑄勒马一瞧,是蒋灵骞的清绝剑! 他呆住了,他好糊涂,把她的随身佩剑也带走了。拾起那把剑,他出了一回神,忽然又跨上马,朝原路追了回去。 他惊讶地发现,就在那个岔道口,蒋灵骞的马一步也没有走,正在悠悠地徘徊着。她听见马蹄声,身子一颤,猛然抬起头来。沈瑄看见她的眼圈似乎有点红,但眼睛里却有一些十分明亮的东西在闪动——她定定地瞧着他。 两人对视一会儿,沈瑄喃喃道:“离离,你是不是腿疼?” “呸!”蒋灵骞骂道,“亏你还是个郎中,就这样把病人甩在路边了……” 虽是如此,脸上却绽出一对清甜的笑靥儿。 其时天已蒙蒙亮了,沈瑄见前面有一间农家的草棚,忙停下马,扶了蒋灵骞进去。蒋灵骞坐在草堆上,脱下鞋子,将左边裤腿卷到膝上。沈瑄看去,一段纤长的小腿红肿得像萝卜一样,觉得又是怜惜又是心急,轻轻地摸了摸腿骨,分明是早已经折断了,难为她受了这么久的煎熬,经过半夜颠簸驱驰,与石公过招时又强行站立,伤势加重了好几成。 沈瑄抬头看看蒋灵骞,见她额头透着细汗,知她十分痛楚,只得说:“离离,一会儿我与你接骨,你千万忍着些,不要乱动,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将来这条腿就不方便了。”蒋灵骞点点头。沈瑄探明了伤处,握住伤腿,猛地一推,一次接好,手法甚是明快,又取出自配的接骨灵药断续玄霜和专门化去瘀血的明玉膏细细抹上,又削了两条夹板,用布条缚在断腿两边。蒋灵骞果是一动也未曾动,却咬着嘴唇,疼得泪眼蒙蒙。沈瑄笑道:“不错,真是个勇敢的小囡。我给瑛娘治伤,她总是大喊大叫,没有片刻安静。她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蒋灵骞破涕为笑,只道:“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怎敢跟你闹。”沈瑄又瞧了瞧她扭伤的右脚踝,也是未见好转,只有肿得更厉害。沈瑄一面用明玉膏涂抹按摩,一面叹道:“这几日里,这两条腿可再不能用力了,不然将来可不得了。昨晚若没有那番折腾,右脚也该至少好了一半。” 蒋灵骞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觉,又跑出去胡闹。可是我的宝贝还留在钱九那里,不取了来,难道他还会自己送来给我?” 沈瑄道:“什么宝贝?是这把清绝剑吗?” 蒋灵骞道:“嗯……是的。” 沈瑄却想起来:“噢,还有这个。”于是解下自己背着的那个包裹,长长的倒不像装着衣物。蒋灵骞接过来解开,却是一架七弦琴,正是沈瑄制做的。琴额已然烧得焦黑,漆面剥落,琴弦也一根根地断了,想是从火海中抢出的。沈瑄叹道:“又何苦为它费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 蒋灵骞恍若未闻,只是伤心道:“终究迟了一步,烧成这样了。” 沈瑄见她不舍此琴,就捧过来细细察看一番,所幸琴箱还未破裂。他走到门外挑选了几根合适的马尾,揉了一番,将断弦换了下来,重新调了音,拨动几下,觉得琴的音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首《碣石调幽兰》,觉得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处嘹若九天鹤鸣,看似居高临下,犹能扶摇直上,宛转自如;低音处却是潜龙在渊,浩浩渺渺,深不可测。实在十分难得。蒋灵骞也听出来了,道:“想不到这琴在火中一烧,竟然脱胎换骨,有了这样妙的声音,简直是宝琴。” 沈瑄道:“当年蔡邕在山中看到樵子燃烧桐木,从木头烧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辨出良材,因此要过那段烧了一半的桐木,做成了‘焦尾’琴,乃是琴中极品。那琴的琴尾处还有烧焦的痕迹。做琴的材料本以陈年旧木为佳,那时我找不到旧板,只好砍了一些新材做了你这琴,只是音质平平。如今想不到这琴经过这一番烟熏火燎的历练,木质改变,音色不同凡响起来,倒是它从此修成正果了,可喜可贺。” 蒋灵骞见他说起来脸上尽是一本正经,也笑道:“没错。人家先烧木头后做琴,咱们却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里烧,如炼砖炼瓦一般,反正都是缘。人家的琴叫作焦尾,我们的琴呢?看这琴额也烧得黑乎乎的,炭墨一样,不妨亦步亦趋地也叫个‘墨首’好了。” 沈瑄将蒋灵骞的伤处处理完,问道:“琴倒是无事,你怎么办?这一个月之内你可不能再动了,须得寻个地方静静地养伤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跟你回葫芦湾好不好?我还有事情,要去一趟的。” 沈瑄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只道:“回葫芦湾自然好,但是太远了,一路奔波,你可怎么休养?你的事情若不急,养好了伤再去办行吗?” 蒋灵骞点点头,犹犹豫豫地问道:“沈郎,我问你一件事。那时我被你从湖中救起来以后,是谁……是谁为我换的衣裳?” 沈瑄大惑不解,却也有些尴尬,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只好照实答道:“是秀阿姊。” 蒋灵骞不言不语,只是出神。 沈瑄想了想,问道:“你是在葫芦湾里失落了什么要紧东西吗?” 蒋灵骞道:“是一件有些要紧的东西。” 沈瑄道:“秀阿姊将你的东西都好好地清理过,她如果见了,应当知道在哪里。回去问问她便是了。” 蒋灵骞自言自语道:“只怕不容易找回。若真的丢了,又是一番麻烦。” 沈瑄好道:“是什么呢?” 蒋灵骞道:“我不便告诉你。”顿了顿又道,“沈郎,江湖上的事情,知道的越少,你就越安全。” 沈瑄吐舌笑道:“娘子见教的是,我绝不多打听了。”可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禁不住道,“说起秀阿姊,我倒忘了问你一件要紧的事,关系到秀阿姊的杀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问一问,不算多管闲事吧?” 蒋灵骞瞪了他一眼:“偏你就这样啰唆!问吧。” 沈瑄略一沉吟,就将当年乐秀宁父女如何被人追杀,乐子有如何惨死,当晚又如何在葫芦湾畔发现了仇人的尸首,诸般情形一一道来,说:“知道那晚吹箫的人就是你,我们猜想放针杀人的一定也是你。虽然报了秀阿姊的仇,干干净净连活口都没留下,但是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幕后主使又是谁,可就成了谜。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谁知那时你又失了忆。” 蒋灵骞抚弄着自己那支竹箫,嘴角挂着异的笑容,一言不发。沈瑄觉得有些怪,只好又问道:“离离,你知不知道?” 蒋灵骞这时方道:“我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缘故,还以为你们照料我,纯粹只是发善心。” 沈瑄听她这话,竟是责备之意,不觉正色道:“离离,我们那时救你,只是一时之事,哪里想得了这许多。你就是一辈子失忆,我们也要照料你一辈子。这件事情虽然问了出来,说与不说在你。” 蒋灵骞自悔失言,听他这样说不禁满面通红,柔声道:“你别生气啦,沈郎。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有半点不好,不是有意这样讲的。我告诉你吧,那晚的确是我放绣骨金针杀了那四个人,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意在秀阿姊。” 沈瑄虽然毫不意外,还是呆了呆。 蒋灵骞道:“我暗中见他们设下埋伏,还以为是对付我的。那时我也被一帮人追杀,日日如惊弓之鸟。这四个人与追杀我的人原是同一个主子的下属,也分不清谁是谁。我生怕他们使诡计,是以并不上岸,只在船上放出杀手,钉其要害。不料那四个人武技平平,一针就钉死了。我却直到今日方知原来他们是要找秀阿姊的晦气,并不是算计我。不过他们竟敢冒充我们天台宗作恶,也就死有余辜了。亏他们想得出!当真以为我门中无人了。我这时承认,你定要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们的主子手里,不知会死得有多惨,我也是不得已而为。” 沈瑄叹道:“不管怎样,总是谢谢你了。幸亏你杀了那四人,不然秀阿姊、瑛娘和我恐怕也活不下来。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谁?” 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秀阿姊的仇,我看她是报不了的。此人武技卓绝,党羽又多,天下鲜有对手。” 沈瑄道:“又是夜来夫人?” 蒋灵骞道:“还能有谁。” “可是夜来夫人又为什么跟乐叔叔一家过不去?”沈瑄问。 蒋灵骞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该去问秀阿姊。其实夜来夫人那种人,仇人冤家遍天下,她欠下的血债也够多了,想找她报仇的人有多少!别说秀阿姊打她不过,就算打得过,也轮不上亲自手刃大仇。” 沈瑄叹道:“不管报不报得了,将来还是要告知秀阿姊,乐叔叔死于非命,总算知道仇家是谁。” 蒋灵骞点了点头。沈瑄这时想起,这些腥风血雨的事情一讲起来,方才谈琴论律时的情致简直荡然无存,不免遗憾,就问道:“离离,你那支湘妃竹的洞箫妙得紧,可是上面刻的诗句只留下了四个字:离、泪、去、时——所以叫你离离。原来是几句什么诗?” 蒋灵骞眨眨眼道:“是一曲《潇湘神》,沈郎,你博古通今、诗满腹,猜不出来吗?” 这一时哪里想得起,沈瑄只得笑道:“我原是不用功的,只好回去背熟了曲子再来请教。说了半天闲话,这会子天都大亮了,现下去哪里呢?” 蒋灵骞道:“还说呢,你又不让走远了养伤。可这金陵城附近全是范定风、钱九的势力,早晚被他们发现,那才是糟糕。” 沈瑄道:“或者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 蒋灵骞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住在范定风府上,他家后面有一个废弃了的园子,据说夜里闹鬼,平日里没人进去的。我有时一个人去逛逛,倒还知道地形。不如我们住那里去吧!” 沈瑄知道她的心意,范定风、钱九只道他们一定远走高飞,绝不会想到躲在自己府里、眼皮子底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心里暗赞蒋灵骞颇有心计,也就点了点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回 诗剑玲珑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匆匆张罗了一顿早饭,两人便上路向金陵城中赶去。沈瑄恐怕蒋灵骞又伤了腿,不敢让她再骑马,就租了一辆大车,让她坐在车中,自己套上那两匹马在前面赶着。大车十分破旧,吱吱呀呀走不了多快。走到一段荒僻的古道上,忽然几骑人马从道旁的树丛后面窜出来,将大车团团围住。沈瑄连忙勒住马,一看为首的那个来人,不觉好笑,心想:杀人放火的奸细可真的到了。 徐栊在马上作揖道:“沈郎中别来无恙?” 沈瑄道:“多谢徐执事挂记。不知钱公子可否脱险,区区武技低微,自身难保,没能救助朋友,实在惭愧得紧。”沈瑄看见徐栊一干人风尘仆仆、满面烟火,早已猜到昨晚镇上那把火定是他们放的,是以趁火打劫救出钱丹。他这一两日跟着蒋灵骞在一起,没顾得上寻找钱丹,于朋友情面上十分过意不去。 徐栊客客气气地说:“哪里话,前日里那样险恶情形里,郎中奋不顾身回护公子的性命,这番高义,令人钦佩。我们这些人都是感激不尽。将来禀明了我家夫人,夫人必然重重有谢。” 沈瑄心不在焉道:“那倒不必,公子人呢?” 徐栊道:“唉,我家公子人倒是聪明伶俐,可胆子也太大了点。昨晚上弟兄们费尽周折、损兵折将,好不容易将他从那些亡命之徒手中救出,谁知我一转身,他又跑了。不说弟兄们一夜的辛苦付诸东流,这金陵城内外如今戒备森严,万一又入虎口可如何是好,你说是不是?真是急死人了,只盼公子就算不畏江湖艰险,哪怕稍许怜惜一下我们这些人的苦心也好。” 沈瑄点点头,心道:那你还不快去找,跟我啰唆什么?忽然见他眼望着大车,顿时明白了:这干人找不到钱丹,撞见我驾车赶路,一定以为钱丹还和我在一起,躲在了车中不见他们。那么将车子打开任他们看看,知道钱丹不在,也不用跟我纠缠了。他正要表白,忽然想起来,这车子可不能打开。 徐栊等人见他犹疑不决,更无疑虑,冲着车内大声嚷道:“小公子,你还是出来吧!” 车中既无人答应,徐栊也不管那么多,策马奔将过去,就要撩开车门。沈瑄惊呼道:“徐执事使不得!车中可不是小公子。”沈瑄想到蒋灵骞与夜来夫人为敌,双方多半认得,此时不照面也罢了,若徐栊真的冲撞了蒋灵骞,又免不了一番恶斗。他以马鞭代剑去挡徐栊,同时叫道:“车中女眷,不便见人。” 徐栊是王府中办事的人,极有规矩的。听他说是女眷,虽然不相信,还是不禁勒住马,愣了愣,恼怒道:“沈郎中,你知识理,总该明白些事体,不至护着公子胡闹。” 沈瑄正作没理会处,车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蒋灵骞柔声道:“沈郎,你这些朋友可真难缠得紧。就让他们看看,哪里有钱丹?” 徐栊朝车内望去,蒋灵骞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但身形袅娜,长发披肩,显然是个少年女子。车厢甚是窄小,看来也容不下第二人藏身。徐栊只得讪讪道:“这可是得罪了,请小娘子念在我们觅主心切,不要见怪。” 蒋灵骞掩上车门,笑道:“你们是沈郎朋友的手下人,我不见怪。” 徐栊一听,更不好意思,回头对沈瑄寒暄道:“不知沈郎中现在上哪里?” 沈瑄道:“我护送这位小娘子去一个地方,然后就回家。” 徐栊道:“那么一路小心。我们去找小公子,不打扰了。” 旁边一个侍卫递上一只包裹给沈瑄,徐栊道:“小公子与郎中留在客栈里的盘缠衣物,我们取了出来,郎中你的东西,还是带上吧。后会有期!” 沈瑄将包裹递给车中的蒋灵骞,道:“多谢执事,后会有期!” 徐栊等人策马远去,沈瑄想了想,又道:“你们找钱丹,须跟着放毒蛇咬他的人。” 徐栊遥拜道:“多谢指点。” 沈瑄看他走远,却听见车中蒋灵骞悠悠道:“下次碰见,可没这么容易了。” 沈瑄知道她今日出来解围不露真面目,其实是体谅自己,放过了敌人,心中好生感激,但也隐隐不安起来。蒋灵骞却忽然说道:“沈郎,你这包里装了什么,这般沉重?”沈瑄不解,走到车门边,在蒋灵骞膝上解开包裹察看。除却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籍纸笔之类,竟然凭空多了一包金叶子出来。他旋即醒悟:这是徐栊给他的。想来徐栊见钱丹与沈瑄交好,故而示以重惠,大约是希望他食人之禄,今后少不了还得替钱丹卖命。沈瑄生气地说:“这个徐栊未免小看人了,我还给他去。”说着就要骑马去追赶。 “哎,哎,”蒋灵骞忙不迭地阻拦,“我知道你得不得这包金叶子都是钱丹两肋插刀的朋友,但何必向小人表白?你这会子还给他,他还道你必定是不买账,又要惹麻烦。” 沈瑄心想也是,道:“那怎么办?” 蒋灵骞笑道:“拿着用呗!夜来夫人有的是钱,用她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现下要住在金陵城里,正没开销呢,可不是雪中送炭!钱是好的,这件东西却也好玩得紧。沈郎,我竟从没发现你还会这些歪门邪道。” 沈瑄莫名其妙,见她打开了一个皮袋子,摆弄起一些稀古怪的东西,什么毛笔、颜料、面团、假发,甚至还有几张可怖的人皮面具。蒋灵骞挑出一张面具蒙在脸上,从两个洞中露出大眼睛,向沈瑄眨了眨。沈瑄道:“这些改装易容的东西可不是我的,徐栊弄错了。” “是吗?那大约是钱丹的吧。”蒋灵骞漫不经心地说。 沈瑄道:“不错,大约我们俩东西放在一处,徐栊分不清,只道这种东西一定不是他们公子的,就拿来给了我。”嘴上如此说,心里还是疑惑。倘若钱丹会改装易容,那天何不改了容貌再上钟山?倒只是换了身衣裳,终究被人认了出来。 他看见那杆毛笔上刻了一个“楼”字,除此别无表记。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大约凑巧到了自己这里,也懒得追究了。他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蒋灵骞却兴致勃勃研习起来,一忽儿画成一个老太婆,一忽儿又变成了少年生,时时叫沈瑄回过头来看像不像。 废园建在城北的玄武湖上,约有十来亩地,雕梁画栋,精巧无伦。范家是金陵世家,又历代与皇室结缘,那种阔绰排场自不用提。这园子十年前就无人居住了,渐渐地疏于看管,这一两年间又纷纷扬扬地说闹鬼,更是人迹不至。一处处尽是蛛尘絮、断墙残垣,名香异卉都变作了荒草野花、藤葛荆棘,倒也生得欣欣向荣、姹紫嫣红。水边尽是一片片白蒙蒙的芦花荡、莲藕塘,守着风光秀丽、烟波浩渺的玄武湖,倒有九分像葫芦湾的情形。沈瑄和蒋灵骞在水边选了一处极幽僻的所在,清风明月地住了下来。 毕竟还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沈瑄未敢大意。第一天晚上,久久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更鼓响了三下,房上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人行走。他悄悄爬起来,走到蒋灵骞窗下,听听里头并无动静。忽然东北角一处飞檐上,一条黑影大鸟一般一掠而过,倒吓了他一大跳。他静静地等了许久,大鸟没有再来。 沈瑄心想:大概这就是鬼吧。等到五更天,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将此事告诉蒋灵骞,蒋灵骞道:“我也听见了,只是起不来。那人围着这两间屋子转了一两圈就走了,似乎武技还不弱,不知是什么人。我可悄悄地把剑都扣在手上了。你今日出门去买一把剑吧,以防万一。看看今晚有什么动静。如果是范家的人,我们只好赶快走为上。” 沈瑄正要出去,蒋灵骞又一把拉住他,道:“我给你化化装,只怕金陵城中还有人记得你这钱塘奸细的脸。”蒋灵骞取出那天那个从天而降的化装包裹,给沈瑄涂抹了一番。她一路上在大车里琢磨改装易容术,此时操练起来,已十分娴熟。沈瑄往镜子里一瞧,竟然出现了一张楼荻飞的脸,笑道:“你把我扮个无名小卒也罢了,扮成大名鼎鼎的庐山楼君,岂不是太容易露马脚?” 蒋灵骞道:“你放心,楼荻飞早回庐山去了。他这人高傲得紧,又有庐山宗做后盾,没人敢招惹他。我便是要你扮作这鼻子朝天的家伙,看他如何!” 沈瑄一笑,就出去了,临出门又交代一句:“你好好待在床上,不要下来乱跑。” 沈瑄出去后,蒋灵骞抽出自己那杆竹箫,却并不吹,只是出神。忽然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蒋灵骞急忙抬腕,用竹箫一格,匕首横飞了出去,插在窗棂上。窗外一声嘿嘿冷笑,有人说道:“蒋小娘子好身手!” 蒋灵骞竹箫一挡之时,察觉出那匕首虽然极平稳,但力道甚微,知道窗外那人功夫了得,却无加害之意。听他说话声音阴郁苍凉,但好像年岁也并不大。她此时动弹不得,只好隐忍道:“尊驾有什么指教,不妨进门说话。” “那倒不必了。”那人说道,蒋灵骞心里一宽,“蒋小娘子,你不跟着你那姓钱的义兄在一起,躲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灵骞愤愤道:“我爱待在哪里,跟你有关系吗?”话音未落,突然乒的一声,她掷出剑鞘,将那扇窗户一击而开。 那人居然不动声色,抬手截住了剑鞘,淡淡道:“干什么?” 蒋灵骞道:“看看你是谁呀。” 那人逆光站着,只有一个黑黑的侧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只见身形冷然峭立。蒋灵骞直觉之间,猜到他一定不是范家的人。那人问道:“看见我是谁了吗?” 蒋灵骞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悠悠道:“孤魂野鬼一个,你自然不认得。但是蒋小娘子,你的事情我大约都知道。” 蒋灵骞笑道:“你消息很灵通啊!你想要我怎样,才不向钱九他们告密?” 那人冷冷道:“谁管你的闲事!但这个地方本是我先来,你后到。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想赶你走,但倘若你插手我的事情,我就容不下你和你的情郎!” 蒋灵骞听到最后几个字,不禁面红耳赤,待要发作,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心想:你道我有心情管你的闲事吗?她猜想这人只怕也是范家的对头,埋伏此处有所图谋:最好你们两边闹个不可开交,我们在这里就更安全了。 沈瑄回来,蒋灵骞将此事说了,最后一句当然不提。沈瑄道:“如此甚好。但也说不定是敌人的缓兵之计。须得再看两夜。你猜我今日出去,遇见什么事了?” 蒋灵骞问道:“有人招呼楼大侠了?” 沈瑄笑道:“可不是。” 原来沈瑄在街角一家兵器铺里挑好一柄称手的长剑,付了银子出来,就听见一个女孩子在街对面大声招呼:“楼君,楼君!”沈瑄依稀听出来,竟是那丐帮宋小娘子的声音,心想少理为妙,装作不曾听见,急急走开。冷不防宋飞天已追到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没看见我吗?”沈瑄回头一看,宋飞天一脸盈盈的笑容,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 只听见宋飞天忙不迭地说道:“楼君,那日钟山上你不辞而别,我以为你真的回了庐山,再也见不到了。想不到你还在城里……” 沈瑄担心被她识破,心里直打鼓。但宋飞天一心一意想着重逢快乐,竟来不及发觉真伪。沈瑄学着楼荻飞的声音道:“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在城里办完。小娘子这几日可好?” 宋飞天听见他关心自己,掩不住又是羞怯又是甜蜜,道:“还说呢……你……你现在住哪里?为什么不住我姊夫家里了?” 沈瑄答道:“我也叨扰太久了,自己出去住客店,反倒清静自在些。” 宋飞天娇嗔道:“你们修道的人便是如此清高。其实我姊夫家,哪里不比寻常客店里清净自在。可是你住哪家客店呢?你告诉我,我也好去看看你。” 沈瑄赶紧说:“小娘子不用打听了。我已退了房,今天夜里就坐船回庐山了。唉,当真不巧得很,才见到小娘子,又要告别。”他不清楚楼荻飞和宋飞天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敢造次,但见这小娘子情真意切,只好含糊其辞地说两句。 只听宋飞天失望道:“这就走了?平日里你也不大有工夫理我。你要走了,也不知几时相见。我们上红杏楼里叙叙吧,我为你践行!” 沈瑄虽不忍拂她心意,但这一件真是不敢答应,只得又道:“宋小娘子,我这里耽误不得,几个朋友还等我去辞行呢!小娘子的酒席我心领了,我看……就此别过吧!” 这几句话虽然决绝,但讲得极是温和。宋飞天眼光脉脉地望了他一会儿,也就是望了“楼荻飞”一会儿,无可奈何道:“那……那就只好别过了。” 沈瑄作揖道:“后会有期啦!” 宋飞天点点头,忽然抽出一件东西,飞快地塞入沈瑄怀中。沈瑄待要推辞,只见那东西已系在了剑柄上,她手法当真是快捷。沈瑄未及解下来,宋飞天已然跑远,追不上了。 “哼,人家同心结子都送给了你,想是要做我嫂子了!”蒋灵骞嘲笑道。 沈瑄笑道:“你还胡说!你把我画得那么像楼荻飞,连宋小娘子也认不出来,害得她白白对我说那些话。现下可怎么好,未免对她不起了。” 那只同心结子其实做工不太精细,可花样极是复杂巧妙。宋飞天一个舞枪弄棒的女孩子,这结子不知费了她多少工夫与心血。蒋灵骞却道:“想不到丐帮宋小娘子不可一世,她的心思却叫我们发现了。我若是你,定然不会对她客气,一口回绝掉才好。” 沈瑄道:“那又何必?” 蒋灵骞道:“宋飞天有什么好?不过仗着她父亲、姊夫的势力,在江湖上人人让她三分罢了。我瞧真的楼荻飞未必会理她。你呀,哪怕是为了帮帮你的朋友钱丹,也该替楼荻飞将她回掉才是。” 沈瑄一听,不禁愣住了。是啊,钱丹喜欢这个宋小娘子,被她放蛇咬,为她深入险境,可宋小娘子心里却装着别人……钱丹这段相思,将来不免渺茫。 又过了几日,蒋灵骞和沈瑄不曾放松警惕。那个怪客几乎每天夜里都出来,从房顶上飞过,不知上哪里去,四更天才回来,但从来不来打扰他二人。于是二人也就渐渐放了心,不去管他了。 蒋灵骞不能下地走动,不免烦闷,要沈瑄继续教她弹琴。她本来心性聪慧,又有良师指点,自然琴技日精。白日里蒋灵骞让沈瑄扶她到院中,观看他练剑。岂知还没看到半日,她就大摇其头:“沈郎,你这洞庭剑法练得不对。” 沈瑄道:“秀阿姊教我练这剑法时,也总说我练得不好,不是方位不准,就是步伐凌乱。总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从小练起的。” 沈瑄此时练习的是三醉宫的基本功夫“梦泽剑三十六式”,正是乐秀宁当初在葫芦湾教他的三种洞庭剑法中最简单,也是他练得最熟的。这套剑法动作端正平和、不露锋芒,适合初学者每日修习。但练到精湛时,自有一种雍容大方、包罗万象的气度。蒋灵骞看他练完几遍,也略略感到这剑法的要义精神之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对,她说的不对。我虽没见过洞庭剑法,但按常理看来,你的姿势方位也拿捏得很讲究了,当无大错,连气度也显得很好。可是你这样去迎敌,就只能对付对付一些末流武师罢了。我问你,你舞剑时,是如何运用内力的?” 沈瑄道:“内力?我没有练过内功,谈何运用内力?” 蒋灵骞嗤笑一声,道:“这时还这样对我说。好啊,你们洞庭内功大大地了不起,是不传之秘。你也不用装傻,今后我可不敢问了。” 沈瑄急道:“离离,我几时瞒过你什么!那日你教我‘青云梯’和‘踏莎行’时,我就心中疑惑,却不曾问明白。究竟我怎样练会你的轻功的?” 蒋灵骞道:“你真不明白吗?只有身具精湛内功的人,才会听完‘青云梯’和‘踏莎行’的轻功口诀后,一练而成。你说你不会武技,我可一直都相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钱九两掌,我驱动内力为你治伤时才发现,原来你身体里的内力还在我之上。不是这样,我怎敢让你在一天之内练就‘青云梯’和‘踏莎行’,一般人非走火入魔不可。唉,其实我也该早就料到。钱九当初劈你那一掌,倾尽全力狠辣无比,换了常人,肯定当场毙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而且连倒都没倒下,直到又吃了一掌。这可不是你自己的内功帮你撑住的吗?”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凄然,似乎想起当日的情形心中犹是难过。 沈瑄听得一片茫然:“你说我有内功?而且还很强?” 蒋灵骞道:“是啊,你真的没练过?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沈瑄很高兴,也禁不住满腹疑虑,沉吟半晌,问道:“离离,医里的气功,种种吐纳方法用于强身健体,治疗内疾。医生习来,有时也用于给病人发功疗伤治病。这一门功夫和你们习武之人练的什么内功、内力的,是不是颇有相同之处呢?” 蒋灵骞道:“我并不懂医,也说不好。但阿翁以前讲过,医家的气功和武学的内功同出一源,大同小异。你原来练过气功,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读得最多的就是家中所藏浩如烟海的医。母亲吴氏虽将沈彬所藏的武学卷册尽数毁去了,但医完好无损。她没有想到,这些医中大半载有各门各家详尽的气功练习法门,又有许多如形意拳、五禽戏之类的健身操。沈彬作为一个武术名家兼妙手神医,又在批注笔记间留下了许多高明的见解。沈瑄本来好学,看见这些东西,当然勤勤恳恳地练过。虽然旨在健身驱病,与实战打斗没什么关系,但年复一年,也练得身轻骨健,气息停匀,内功浑厚。单是这些医也还罢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时害过一场大病,沈醉当年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子,亲自运功为他驱寒,又教了他几句歌诀,令他每日练习,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后,独居葫芦湾,每每思念起祖父来,就练习那些功夫。也是他天生聪明,虽然年纪很小,沈醉讲解的那一套歌诀和练法倒记得清清楚楚,一毫不差。单这一套内功,他一心一意地练了十几年。那些从小练习武技的孩子,往往舞刀弄剑,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于内功一道多少有些无暇顾及。反不如沈瑄这样,不学武技,只练内力,倒能够专心致志。加之他本来天赋就好,因此练到今日,不知不觉成就斐然。倘若真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生,筋骨散软、气血单薄,不要说蒋灵骞的轻功,就连乐秀宁教的几套洞庭剑法,也断断不可能有力气学得会。所以天下武技,总须勤练而成,只是过程不同,却定然没有投机取巧、一蹴而就的。 只是沈瑄自己练是练了,甚至有时还运用自己的内力为病人疗伤,却一直都不明白这和武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乐秀宁也没有看出来,直到今天才被蒋灵骞点破。他简直喜不自胜,问道:“那么,我的内功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蒋灵骞道:“你这样练出来的实在特别,我也说不好。不过据我看来,虽然这时还没有进入一流境界,比起一般程度的人来,也很可观了。将来学习任何武技都不是难事。你这梦泽剑三十六式,如果在剑上运起你的内力,使出来应当虎虎有风,威力无穷。” 沈瑄问道:“那怎样运起内力来呢?” 蒋灵骞道:“你怎么反问起我来呢?我并不会使洞庭剑法,怎么知道?秀阿姊当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 沈瑄摇摇头道:“秀阿姊从未教过我如何运用内力来使剑。” 蒋灵骞道:“咦,这可了。任何剑法,除却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阐述内功的运用。招式是皮毛,心法是筋骨,意念是魂灵。若是只学个皮毛,那有什么用处呢?秀阿姊也忒糊涂了,居然不把心法传授给你。” 沈瑄道:“或者秀阿姊见我不练内功,想着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说来,这三种洞庭剑法,我是白学了。” 蒋灵骞笑道:“也没有白学啊,那天你砍下石公的腿那一招可就帅得紧,方位力道,恰到好处,难得的是招数这样妙这样及时,出手就制胜。这是哪一套剑法哪一招啊?这就练得很好。” 沈瑄愕然,低头想了想,当时他脑子里真的什么招式也没有,心里一急自然而然出了手,力道也是随心而发。那个动作,原来倒不是那三种洞庭剑法中的。“那是‘五湖烟霞引’!”他冲口而出。 蒋灵骞不明白,沈瑄就将那暗藏了剑术招式的神乐谱《五湖烟霞引》讲给蒋灵骞听,又道:“秀阿姊和我练来,觉得这剑法也很平常,想不到紧急时刻倒救了命。” 练武之人听到这等事情,岂有不好的。蒋灵骞急急道:“那什么《五湖烟霞引》可以让我看看吗?” 沈瑄笑道:“留在葫芦湾呢!不过当初我真的当它是琴谱时,钻研过许久,后来又跟秀阿姊练过一两遍,所以记得。不如我比划给你看看。”说着拎起剑来,将那“五湖烟霞引”一共五套剑法,“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浩荡洞庭”一一演将出来。蒋灵骞看毕,凝神想了半天道:“这些剑法看起来的确平平无,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一招出去,既可以轻描淡写,又可以凌厉雄浑;既可以浅尝辄止,又似乎后招绵绵、变化多端。细想起来,里头竟有无穷无尽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长剑,照着沈瑄的样子,就坐在椅子上比比划划起来。弄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这一定是你们三醉宫的一部非常精妙的剑法。看起来与前几种洞庭剑法剑意相似,却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没有口诀心法,我猜不透究竟。”想了想又道,“沈郎,这部剑法过于深奥,你现在功力未到,千万不可强练。我想它应当还另有一部内功心法,否则怎么练?只不知那心法又是什么,一定也妙得紧。将来或者见到你们三醉宫的前辈高人,要请他们指点一下,倘若练成了,定然有大好处。” 沈瑄知道蒋灵骞的剑法造诣远在乐秀宁之上,她讲出的话让人不由得不深信,当即说:“那我一定把这套剑法记熟了,只是现在不练。” 蒋灵骞又道:“哎,还有,我想呢,这部剑法记在乐谱里,一定是你们三醉宫极要紧的武技秘籍,你要仔细。江湖上有的人见了这样高深的武技难免要动坏脑筋,不相干的人,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沈瑄一笑,蒋灵骞一本正经道:“我也算不相干的人,所以今后我就当自己从没见过的。” 沈瑄道:“我可没说你不相干。谁知道这些江湖规矩,这么麻烦!” 蒋灵骞道:“唉,将来有你麻烦的。你陪我住在这里,钱九他们随时会打上门来。可他们还是小事。你也知道了,夜来夫人才是我最大的敌人。自从去年我惹上了她,她可是从未忘记要取我的性命。倘若她知道我在这里养伤,派人杀来,那简直不堪设想。我今日与你说了,知道你不肯扔下我走的,可是万一有敌人来了,你武技那么差,平白被我牵连可怎么办?所以你还是赶快练习的好。再练‘梦泽剑’吧。” 沈瑄本来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与夜来夫人结仇,见她越说越严肃,究竟还是忍住了,只想:就算有危险,我也绝不先走,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这话也不能出口,只是最后问道:“怎么练呢?” 蒋灵骞道:“嗯,没有心法。可是剑招都有名字吧。你把名字讲来,或许有点线索。” 沈瑄道:“剑招的名称都是一些旧诗,譬如‘涵虚混太清’‘鸿飞冥冥日月白’,都是唐人的名句。”说着就将这两招比划了出来。“涵虚混太清”——自下而上连挽了十来个剑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鸿飞冥冥日月白”却简单得多——长剑凌空起落,浩气冲天,原是一出杀招。 蒋灵骞思索道:“鸿飞冥冥日月白。‘鸿飞冥冥’,这一剑从高处横空而过,自然应将全力凝在剑锋上,来不得半点虚晃。‘日月白’,那是强大的内力凝聚之时,剑身上当吐出白芒,威力大增。这个剑芒一时做不到也罢了。不过内力自手臂到剑身如何传送呢?这一剑先起后落,以常理想,起剑之时力道最盛,落剑时渐渐式微。但从方位看,明明落剑时方是杀招。嗯,这么办,你翻身之时先轻撩一剑,落剑用劈法试试看。” 沈瑄一试,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练了几遍。蒋灵骞却又琢磨起来:“‘涵虚混太清’这一句倒不难。剑花要挽得又轻又快,炫人眼目,也就是‘混太清’了。秀阿姊是教你挽九个剑花吗?” 沈瑄道:“不是,她说任意多少,原无定数。” 蒋灵骞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多多益善。身子却要更灵动一些。内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实内虚……” 忽然墙外嗤的一声冷笑,蒋灵骞顿时打住。沈瑄才挽了四个剑花,生生收住手,向那边看去。 只听见一个凉凉的男子声音道:“黄毛丫头,信口开河。” 颓倒的土墙外一大丛松蒿,却看不见那人在哪里。沈瑄愕然,想走过去看个究竟,蒋灵骞却丢了个眼色让他站住,她听出来这正是那个夜行的怪客。蒋灵骞不理他,故意朗声续道:“所谓外实内虚,也就是说,这一招取其灵活怪异,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动真力,虚怀若谷。” 那人听罢,禁不住又道:“一派胡言!三醉宫的武技何等深厚精湛,岂是你们天台宗这些邪魔歪道可以领悟的。你可知你凭空揣测,却把好好的洞庭剑法解释得一团糟!” 蒋灵骞微微一笑,对沈瑄道:“人家说得不错,我一点儿也不会洞庭剑法,就这么胡猜总不是事儿。你从此也别练了。” 沈瑄大惑不解,又听蒋灵骞道:“其实嘛,我瞧洞庭剑法也好得有限,不过尔尔,你从此都弃了吧,跟我学我们天台宗的剑法。天台剑法,至轻至灵,神妙无穷,只在洞庭之上,不在其下。我教你天台剑法,总能讲得十分明白。你若学成,走遍江湖,人人刮目相看。” 沈瑄清楚了,蒋灵骞这么讲,原是想激墙外那个人出头。也道:“好啊,我早就对你的剑术心仪了。” 不料那人哼了一声,呼啦啦一纵,竟自走了。 蒋灵骞倒是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沈瑄道:“你既已说了教我天台剑法,这就教吧。我这样练洞庭剑法,终是不成的。” 蒋灵骞想了许久,道:“那也很好。不过……不过天台武技不传外人,你肯拜我为师吗?” 沈瑄觉得好笑,自己比她大了好几岁,反倒要叫她师父。但想想也有理,正要答应,蒋灵骞却又道:“不,你不可拜我为师。倘若拜我为师……不要。” 沈瑄觉得她眼神有些闪烁不定,听她缓缓道:“我教你天台剑法,你一定要好好学。” “是。”沈瑄道。 蒋灵骞此时娓娓道来:“天台宗的剑法一共一十三种,其中最精湛的就是‘明剑’与‘寒剑’。当年阿翁藉此两套剑法打遍江南无敌手。所谓明剑、寒剑,本来是天台宗的前辈们久居山中,根据天台山的山形景色领悟出来的。你大约知道天台山中有两座山岭,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静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飞泉飘洒,是当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明剑潇洒如明岩,寒剑险峻似寒岩,都是天台宗的镇山之宝。”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剑还是寒剑?” 蒋灵骞道:“都不教。你读不少,想来背得李太白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背得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不过那又怎样呢?” 蒋灵骞道:“我就教你这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这也是剑法吗?” 蒋灵骞微笑道:“只许你们三醉宫卖弄斯文,就不许我们天台宗也风雅一回?告诉你,明剑和寒剑都是纷繁无比的剑法,将来你或许会见我使用,每一种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许许多多的变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后来阿翁常说,天台宗的武技虽然精妙,可是太复杂,被人说成是诡异无常的功夫。他就想着将明剑和寒剑中最最精的剑招连在一起,又加进几个自创的绝招,揣摩了许多年,终于编成了一套集大成的剑法。阿翁最喜爱的诗就是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套剑法也就嵌进了这首诗里。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几乎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剑招。” 沈瑄道:“不错。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内。而李太白梦游天姥,其实并未真的到过。诗中情景,却是他游历过的天台胜境。以此诗作天台宗绝顶武技的名称,十分相宜。” 蒋灵骞道:“咦,你这话怎么跟阿翁说的一模一样!阿翁将这套剑法总结完,天台山上只有我和他两人,他也就只教给了我。而你将成为这套剑法的第二个传人。” 沈瑄道:“我初识天台剑法就直入最高层,恐不相宜。” 蒋灵骞道:“不妨的。你根基很好,内功又强,大不必从最简单的练起。这套剑法并不是一味的复杂刁钻,我细细地与你讲解,你一定可以练成的。拿着清绝剑。” 沈瑄依言,蒋灵骞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回 萍踪夜话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技的峰巅绝顶、集一代宗师蒋听松毕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变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作底蕴,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瑄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技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两招。蒋灵骞说以剑法难度而言,这也就快得匪夷所思了。转眼快过了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却已经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瑄是个学一悟十的,颇能灵活机变,有时竟能自出机杼,使出些原本没有的变招来。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与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临水夜话,吹箫弹琴。蒋灵骞总还是要听沈瑄自弹一曲。沈瑄却有了新的发现,原先那《五湖烟霞引》总也弹不出,后来发现它本是剑谱。但此时沈瑄用那架墨首琴,竟将五套曲子一一地都弹奏了出来。墨首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别的琴弹不出的音调,墨首琴上却可以履险如夷,越转越高,一忽儿又飞流直下,黄龙入海,在深不见底处兴风作浪——当然也须得沈瑄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瑄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察其意蕴。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从未有范府的人来滋扰,夜来夫人更是没影儿。蒋灵骞的右脚早已复原,折断的左腿也渐渐好了。沈瑄给她拆下夹板,以手轻探,断骨连接之处了无痕迹。蒋灵骞下地走走,行动如常。沈瑄便问她打算何日起程回葫芦湾,蒋灵骞笑笑道:“不忙。” 这天夜里,那个怪客又一次从屋檐上飞过,沈瑄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忽然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乌衣人影轻快地窜了进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点中了穴道。 沈瑄不能言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沈郎,你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蒋灵骞早就对那个怪客十分好,不知他一个月来昼伏夜出的干些什么。只是她腿脚不便,无法去查探究竟。如今伤好了,自然要出去追踪一番。她却怕沈瑄阻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蒋灵骞跃上房顶,极目望去,刚过三更,上弦月已经落山了,只有满天朦朦的星光,隐约看见那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向范府中奔去。蒋灵骞当即使出天台宗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绝技“玉燕功”,远远地追着那人过去了。 翻过高高的围墙,那怪客落在范府一所小楼顶上,二楼的小窗半支着,透出灯光。蒋灵骞根据地形看来,依稀记得是范府的房,心道:此人多半是在打范家武技秘籍的主意,那这场热闹可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但是怪客只是略略停留了一会儿,就又纵身跃开,蒋灵骞也就跟上。她跟踪了这人一程,察觉他武技不弱,但若论轻功,远远不及自己,料想不会被他发现,于是紧紧跟着。 转过几个墙头,那人又在一所房子前停了下来,默默地思忖着。那所房子不大,全是用大石砌成,四围竟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这个地方藏在树丛假山之后,十分隐秘。蒋灵骞住在范府之时也未曾见到过。她想了想,这必定是范府十分机要之地。范家为富一方,有的是钱,这里是个金库也不一定,当然可能也有宝刀名剑之类。原来这怪客是个大盗。蒋灵骞正琢磨着是全身而退还是顺手牵羊也捞范定风一把,那人却又跃上房顶,向范府的后院奔去。蒋灵骞只好又跟上,忽然心存疑窦:这个地方既然机密,怎么没人把守呢? 怪客此时不在房顶上飞了,只是沿着屋宇间窄窄的巷道急急前行。想来他这一个月踩盘子都不知踩了多少回,左穿右拐的十分熟练,倒似闭着眼睛也能走似的。蒋灵骞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一个拐弯不见,失了他的踪迹。她屏住气息,脚下是踏雪无痕的“玉燕功”,那人一点儿也未察觉。只是越往后走,房舍越是简单敝陋,已经到了下人们的宿处了,越看越不像有什么宝贝藏着。可怪的是,偌大一个范府,连一个上夜的人也没有。蒋灵骞暗暗焦急,这是闹什么名堂? 怪客终于在一间略微整齐的大房前停了下来,四周观望了一会儿,从袖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砍开了大门上的锁,推门进去。蒋灵骞想:怎生我也进去看看才好。那房子的窗户灰蒙蒙的,似乎不宜窥探。忽然看见那房顶上有一个烟囱,不知为什么做得十分宽大,足可容身。她轻轻落在烟囱旁边,向底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黑黝黝、圆乎乎的东西,似乎还反一点光。她将长剑架在烟囱口上,一手吊着,身子慢慢探下去。屋里更无他人,那怪客正在肆无忌惮地东翻西找。怪的是这间房子里没有桌椅床铺,只是几个硕大的水缸、米袋,长案上尽是鱼肉菜蔬,墙角还堆着木炭。蒋灵骞还闻到了一股酱醋混着油烟的味道……这里是范府的大厨房! 蒋灵骞又好气又好笑,她辛辛苦苦跟踪的这位怪侠,敢情是个饿死鬼,深更半夜独闯范府,来厨房找吃的!她脸上甫露笑容,忽然暗叫不好:离她不远处,房梁上匍匐着一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她再仔细看了看,原来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全都是人,个个全副披挂,眼中精光显露——全是有功夫的,正紧紧盯着那怪客。蒋灵骞不敢造次,翻身出来,只蹲在烟囱口上向下看。她动作轻巧灵便,在烟囱中钻上钻下,不但无人听见响动,衣裙上连烟灰也不曾沾上一点。她这时才看出来,今晚只怕非同小可,范家显然安排好了圈套,等着此人入,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场恶战,那人恐怕占不了便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暗暗高兴。 怪客此时正正地走到了烟囱下面,蒋灵骞注意地看着。怪客将烟囱底下那又黑又圆的东西掀了起来,那原是一口大锅。锅底下还有一些不曾烧尽的木柴,碎碎地掩在一起。怪客拣出一根较长的柴火,将炭木拨开,底下却有一大块干干净净不曾烧过的木板。他把木板拨到一边,下面平放着一卷。蒋灵骞心道:“是了,还是来偷范家的拳经的。”她很想看看到底是一卷什么,无奈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那怪客好像十分激动的样子,伸手去取那卷轴,忽然啊的一声狂叫,将卷轴掷到了地上。蒋灵骞吓了一跳,却看见卷轴滚开,中间滑出一道银光来。 “哈哈哈……哈哈……”房梁上埋伏的人纷纷跃到地下,大概十几人众,抽出兵刃把怪客团团围住。怪客的右手已然受伤,并不出手迎战,只是狠狠地盯着这一帮人。那些人笑骂道:“好小贼,偷东西偷到厨房里来了!” 怪客哑着嗓子道:“叫范定风给我出来!” “愚夫妇恭候多时啦!”门外翩然转进一个锦袍公子,正是范定风,后面紧跟进一个笑眯眯的美妇,却是夫人宋氏。 “范定风,你好无耻!”怪客怒斥道,“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竟然使这等卑鄙伎俩,在这灶下暗藏毒蛇!” 范定风不疾不徐道:“尊驾差矣,此蛇乃是我们丐帮世代相传的五步金环蛇,是警示小人、克敌制胜的法宝,怎算得卑鄙伎俩!尊驾深夜造访,视我范家为无人之境。范某实在忌惮你功夫了得,又怕动起刀剑来失了和气,所以出此下策,希图留尊驾一步。” 怪客道:“今日算你阴谋得逞!”说着短剑挺出,冲向翼侧的家丁,想杀开一条道出去。却听范定风缓缓道:“哎,小蛇虽名‘五步’,倒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走到五步就会死人。” 怪客闻言,知道丐帮毒蛇名下无虚,右手渐渐地不听使唤起来,不由得停了下来,怒道:“姓范的,你欺人太甚!原来暗使诡计,骗我经!我只道你范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一点面皮总是要的。你说你只借去一观,到头来却赖下不还,与流氓无赖有什么两样?我若不设法取回,难道我门中的秘籍从此让你范家吞没了!” 蒋灵骞心想:原来这经却是他的。只听范定风笑道:“误会,误会。我既说是借阅,当然是要还的。只是现在还未练成上的功夫,还了岂不可惜!不过,你说你来是为了取回你的经,我却不信,怕不是另有所图?” 怪客道:“图什么?你金陵范家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我稀罕吗?” 范定风笑吟吟地从地上拾起那卷经,展开来递到怪客眼前:“看看,这分明是我范家的《金风拳法》。尊驾竟对我范氏拳法青眼有加,不惜为之涉险,范某荣幸得紧。” 怪客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蒋灵骞也暗自心惊:这范定风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原来竟然如此阴险狡诈。怪客长吁一口气,终于镇定道:“范定风你果然有谋略,这样说来,昨天夜里那几个上夜聊天的家人,也是你安排好的了?” 范定风笑而不答,旁边一个家丁朗声道:“王三,你现在才发现,可也太迟了。昨日范公子特意安排我们哥儿几个等你,知道你在窗外才说了那番话。” 被叫作王三的那个怪客点头道:“不错,你们一个人说经一定在房,一个人说已藏到了库房内。还有一个人喝醉了酒,说是你每夜都将经亲自拿到大厨房来藏好,我本来是不信的。” 范定风道:“只是你看见房亮着灯,而库房外又撤了上夜的人,怕我故布疑阵,不敢擅入。这才到厨房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找到了经是不是?唉,其实你如果真的到库房去,是不会被蛇咬的。” 王三恨恨道:“今日中了你的诡计,也算我无能。解药拿来!” 范定风板着脸道:“可没那么容易!你一连三天在我的宅子里进进出出,还当我不知道!未免太小觑人了。今日不给你吃一点苦头,将来传出去,我金陵范家脸面何在?”蒋灵骞心道:你也够了,他在你家进进出出岂止三天,一个月只怕也有了。 王三笑道:“是你理亏还是我理亏?我倒要看看你要给我什么苦头吃吃!”说着抄起长剑,道,“五步之内不死,我就在五步之间,逼出你的解药来!”他跳出了蒋灵骞的视线,蒋灵骞只听见当当当几声刀剑撞击,然后又停住。范定风冷冷道:“我劝你站着别动,蛇毒一时不致攻心,尚可维持几个时辰。不然,我不用出手,你自己就先倒了。” 王三狂喝道:“范定风,不用说风凉话!你不把经还回来,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放过你!” 范定风神定气闲道:“实话告诉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这经固然不是我的,难道就是你的?你自己知道,究竟是令师亲自传授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师父那里偷出来的。” 王三气得哑口无言。范定风又道:“那年你在广州都做了些什么?你害怕身败名裂,要死要活地恳求我别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去,却只答应让我看一眼你的宝贝经。这笔交易,我是不是太亏了?” 王三道:“你全我名节,我只好为你赴汤蹈火。但经是我们三醉宫的,却不能因我一人而流落!”蒋灵骞心道:好,他果然是洞庭的,手上暗暗扣了一把绣骨金针。 范定风道:“我知道你把本门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才一意地要拿回经。但你以为经是三醉宫的,名节就不是三醉宫的吗?你的事情倘若传到江湖上,我看三醉宫从此撤了祖宗牌位,关门大吉算了。舍却一本没人练得出的劳什子经,保全大义,也划得来得很啊!而且,我索性把话都说明了吧!我虽然立誓不讲出你在广州的事,却没答应过别的。远的不说,单单是你今晚到我家来偷盗《金风拳法》的事情,足可以令你们三醉宫颜面扫地了。” 这时久未开口的宋夫人终于柔声道:“夫君,洞庭与我们范家一向交好,怎可不给人留面子?今晚的事,就此揭过不提吧。王三,解药可以给你,但你以后别再来了。” 王三呆立不动,并不理宋夫人。突然,他大喝一声:“范定风,今日你我同归于尽吧!”蒋灵骞听见底下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剑鸣响。这一回,却听得出除了王三的一柄短剑之外,尚有两把大刀。范定风改使双刀了吗?蒋灵骞又听了一会儿,分明还夹杂着一个女子轻柔的脚步声。原来宋夫人也参战了。她不由得心中愤懑不平,从烟囱口探出头往下看。 王三且战且退,此时正好跳到了正对着烟囱下的灶台上面,范氏夫妇从两翼攻上。只见王三居高临下,短剑一抖,凌空而落,直击范定风的天灵盖,正是那招横空出世的“鸿飞冥冥日月白”。剑刃上青芒隐动,剑风势不可当,一望而知是使正宗洞庭剑法的高手。蒋灵骞暗暗喝彩。宋夫人见丈夫躲不过,不由一声惨叫。眼见剑尖离范定风的头顶只剩了不到一寸,王三的手臂忽地一软,竟将剑落到了地上。范定风见他竟在紧要关头蛇毒发作,不禁大喜,上前一脚将他撂倒。正要大刀加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好不要脸,倚多为胜!” 范氏夫妇大吃一惊,料想王三有强援到来,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一条白晃晃的绸练从大烟囱中甩下,就势卷住王三的身子,嗖的一声又拉了上去。动作快得不能再快,只一眨眼工夫两人就消失了。 范定风惊骇之下,顾不得煤灰肮脏,从大烟囱中爬了上去,呼喝着:“来者何人?” 宋夫人也紧随其后。 当然是蒋灵骞救了那个怪客。她本来打算先撒一把绣骨金针,再下去把范定风夫妇杀个落花流水,转念一想,还是别露行迹的好,连那一声断喝也太多余。于是放出飞雪白绫卷了王三就走。她顺手点了怪客穴道,拎起他身子,脚下放出“玉燕功”拼命地跑。等范氏夫妇爬到房顶,她早已掠过几棵大树,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范定风运起内功,送出声去:“何方朋友深夜造访寒舍,何不留下万儿来?” 蒋灵骞料想他拍马也追不上自己,只是快跑。范定风又道:“尊驾在舍下大显身手,却连名字都不留下,当真是不把风雨双侠放在眼里吗?” 蒋灵骞听他声音越来越远,知道他没追来,也懒得理他,却想:风雨双侠又是哪里来的人?然后想起宋夫人闺名好像叫作“飞雨”,忍不住偷偷好笑。 范府大厨房的屋顶上,只剩下一身煤灰的“风雨双侠”——范定风和宋飞雨怅然立着,倒像是戏台上抹了黑脸的尉迟恭。 蒋灵骞兜了一个圈子,以防有人暗中跟来。看看绝无危险了,就提着那王三回到了废园中。沈瑄却在院中等着她。蒋灵骞点的那穴道出手很轻,沈瑄一会儿自解了,见蒋灵骞久不回来,不免焦急。 “离离,这是做什么?”沈瑄看见蒋灵骞拉了个受伤的蒙面人进屋,放在椅子上,惊呼道。 蒋灵骞道:“沈郎,他中了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你救得他吗?” 沈瑄搭了搭王三的脉,道:“不妨,这跟钱丹中的蛇毒一模一样。我配有解药,给他吃一粒就是了。”当初徐栊请沈瑄为钱丹治毒,沈瑄找出解药后,回家又配了十几丸带在身上,不想此时又用上了。那王三身上毒性发作,本来十指乌黑、舌头发僵,服下解药后,呕出了一口黑血,渐渐缓过气来。蒋灵骞笑道:“沈郎,范定风要是知道他们丐帮的独门剧毒竟然被你配成了解药,还不气个半死!” 王三此时能说话了,冷冷地看了沈瑄和蒋灵骞两人一会儿,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蒋灵骞道:“侠义心肠呀!” 王三道:“我知道你救我不会有好心。但我有话在先,你杀了我也罢,却不能要挟于我!” 蒋灵骞笑道:“可我救你来,正是为了要挟于你呀!否则费那个力气干什么!那,你记住了,你若答应我呢,将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其实我也很讨厌范定风的。你若不答应呢,我连穴道也不给你解,直接就送回范定风那里了。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你不用说,”王三道,“这就把我送回范定风那里好了。” 蒋灵骞倒不知所措了,当然也不能真的将他送回去。大家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道:“真是的,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从未见过呢!沈郎,烦你把灯拿过来。”说着拔出长剑,挑向王三的蒙面黑布。 “你敢!”王三话音未落,面罩已被割下,却丝毫未伤到面皮。原来却是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长方脸,颇为英俊,只是面色青黄,罩着一层浓浓的风霜忧郁之色,眼睛里满是阴沉怨毒。沈瑄忽然觉得此人十分可怜,蒋灵骞却刷刷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王三甫得自由,立刻抽出腰间短剑,刺向蒋灵骞。蒋灵骞早有防备,哼了一声道:“恩将仇报!” 轻轻闪过剑风,还了一招。沈瑄在一旁看他两人过招,蒋灵骞还胜王三一筹,却并不全力相搏,想来王三蛇毒甫解,手脚不灵,蒋灵骞不想占这个便宜。拆了三十来招,蒋灵骞手腕一翻,剑刃压在了王三喉间,道:“你服不服我?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可就一剑刺下去了。” 王三道:“我很佩服你,只不答应你条件。” 沈瑄道:“离离,你不能杀他。” 蒋灵骞莞尔一笑,道:“沈郎求情,我就不杀你。我又不要你的经,你倒是听听我的条件再拒绝也不迟呀!” 王三道:“你说!” 蒋灵骞道:“我知道你是三醉宫的高手,只想要你指点一下沈郎的洞庭剑法,别无他求。” 沈瑄其实早也想到蒋灵骞多半打的是这个主意,虽然殊不光明,内心也深盼此人能将自己练不成的三套洞庭剑法讲解一番,遂道:“若能得前辈指教一二,沈某感激不尽。” 王三冷冷道:“这跟夺取经有什么区别!同样是要我把洞庭剑法泄与外人。不行!” 蒋灵骞道:“真的不行?” 王三道:“不行,一万个不行!” 蒋灵骞无计可施,收回剑道:“不行算了,你走吧。” 王三有点意外,略一迟疑,拔腿就走。蒋灵骞悠悠叹道:“我本来只盼你感激我救你性命,能帮我们这个忙,不料你如此决绝。” 王三闻言,心里也略觉不妥,不禁放慢脚步。 蒋灵骞又道:“沈郎,想不到你身为一代宗师沈醉唯一的孙子,竟然与洞庭武技无缘。” 王三猛地收住脚,回头问道:“你说他是谁?” 蒋灵骞正色道:“他叫沈瑄,是三醉宫沈家的嫡孙。” 王三将信将疑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不是洞庭医仙的后人,解得了丐帮的独门蛇毒吗?沈郎,你自己对他说。” 沈瑄不料蒋灵骞突然间揭出自己身世。他一生谨慎,从不肯轻易对人说起家世,可蒋灵骞既然说了出来,他也没法否认:“我确实祖籍洞庭。” 王三盯着沈瑄的脸看了半天,徐徐道:“是听说二师叔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失散多年,难道是你……不错,我见过二师叔的画像……你长得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沈瑄心下黯然:他自己早已记不清父亲的音容了。三醉宫祖师沈醉在门下徒子徒孙的心目中是天神一样的人物,王三此时望着沈瑄,早没了怒气,只道:“若要我相信……” 沈瑄笑道:“我并未叫你相信。” 蒋灵骞赶紧道:“谁拿自己身世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吧,你也看见了,沈郎是会洞庭剑法的。他从小没在洞庭长大,后来遇见了三醉宫的一位师姊,为了不忘本,跟着学了几套洞庭剑法。岂知那师姊却没教得完全,内功心法一律省却,所以老也练不好。因此才想向你请教。”她一把拉过沈瑄的左臂,道,“你若不信,看!” 沈瑄的手腕上赫然刺了一柄阴阳剑,正是洞庭门人的标记。王三一声哀叹,也伸出左腕,一样地刺着阴阳剑。他缓缓道:“你既是太师父的孙子,何以跟天台的女孩子在一起?也罢,人世间的事情很难说……很难说……”他满目凄凉,忽然回头对蒋灵骞道,“好,我就教沈师弟剑法。但你须得立个誓。” 蒋灵骞会意道:“今晚范定风讲的那些话,我本来也不懂,只当没听到。今后若向任何人提起,一定不得好死。你尽可相信我。不过,受惠于你,总可以称你一声王师兄吧?” “王师兄?”王三一愣,徐徐道:“随你便……” 半月之内,王三果然将三套洞庭剑法的心法尽数传授给了沈瑄。沈瑄本来已将招式练得纯熟,他内功又好,因此学得十分快。三种剑法,心到意到,于洞庭剑法的要义领会颇深,威力大不同于往日。那王三虽然冷漠,也忍不住不时地称赞他。蒋灵骞虽然总是在教剑法时回避开来,知道沈瑄进步很快,也十分欢喜。沈瑄与蒋灵骞跟那王三交往几日,发现此人虽然表面冷酷怪异,内心却仍是正直良善,彼此也就渐渐意气相投。到得剑法传完,王三就向两人辞行,说是不在金陵待下去了,要去做一番远游。三人就在废园水边依依惜别。王三对沈瑄说:“沈师弟,你我相识一场,难得十分投契,也算有缘了。但今日一别,也就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沈瑄闻言,略感怅然,道:“师兄指点武技,这番恩德小弟永远记着。” 王三道:“你真的感谢我,就记住,将来永不可提起你识得我这个人,更不能提到我教你武技。” 沈瑄料到他有难言之隐,点头同意。王三转过身向院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沈瑄道:“沈师弟,你资质极佳,又是太师父的嫡孙,应该是洞庭武学当之无愧的传人。你将来若能好好修习洞庭武技,前途不可限量。我能教你的很是有限,你何不回洞庭湖三醉宫去,向吴掌门拜师学艺?吴掌门是你阿翁的首徒,又是你的亲舅舅。他为人极是宽厚慈祥,见了你一定欢喜得紧。将来你若成大器,也是我三醉宫的光荣。” 沈瑄看他渐渐走远,默默思忖着。忽听蒋灵骞道:“你会去洞庭湖吗?” 沈瑄知道王师兄临别这些话定然不虚。他其实也对三醉宫向往得紧,只是贸然前去,不知合不合适。他笑笑道:“将来再说。” 蒋灵骞道:“沈郎,那日我迫不得已在人前提起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他教你武技,盼你别见怪。” 沈瑄道:“我几时怪你来?离离,我觉得你待我实在很好。” 蒋灵骞点头:“知道我对你好,你可都要记着。我也是有所图谋的。” 沈瑄哑然,只觉得她盯着自己的眼神里别有深意,半晌方问:“你要我做什么?” 蒋灵骞似乎微微叹了一声,忽然笑道:“我的腿伤快好了,你陪我去趟太湖,好不好啦?” 沈瑄松了一口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回 岁暮天涯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沈瑄和蒋灵骞沿长江而下,在镇江上岸,徐徐南行,一路无事。这一日,终于到了无锡太湖。渐近钱塘国边境,蒋灵骞变得小心翼翼。她让沈瑄充作一个游历的斯文儒生,自己则化装成小童的样子跟着。她指着太湖东岸道:“过了太湖,就是夜来夫人的天下了。万一碰到她的虾兵蟹将,少不了一些麻烦。”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无锡城外笼着一层薄雪,立在太湖岸边,湖风扑面而来。冬日里的太湖,雾蒙蒙地漂浮着一层云烟,隐去了多少葱茏明丽之态,只如一个淡雅清秀的娴静女子一般。透过浩渺烟波而极目远山,只见峰峦隐现,气象万千。 两人商议一会儿,坐船到鼋头渚游玩,寻了一处临水的酒楼,凭窗坐了。今日却是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酒博士看见来了个生,赶快上来殷勤招呼。沈瑄不爱饮酒,蒋灵骞倒是兴兴头头地叫了一角桂花酿。酒博士见这童竟比郎主还自在,不免有些疑惑,亦不敢多问,只试探道:“此间有一对卖唱的父女,原是洛中人氏,老翁弹得一手好琵琶,那小娘子年才十六……” 啪!蒋灵骞掷了几个铜钱给他,轻斥道:“快走开,谁爱听你啰唆!” 酒博士笑了笑,收了钱搭讪着走了。 蒋灵骞手指轻弹着茶杯,两眼却望着楼下。那正是范蠡和西施泛舟归隐的五里湖。湖中靠过一条小船,上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剑客,朝酒楼走来。 蒋灵骞笑道:“故人来了。” 来者是楼荻飞。蒋灵骞怪他在这年尾不回庐山祭祖磕头,竟然还在这里逛。沈瑄不由得有些紧张,见他上楼来,将脸侧了过去。蒋灵骞仗着脸上化过装,饶有兴趣地瞧着。楼荻飞步履匆匆,一脸急相,上来就叫道:“酒博士,安排一个靠窗的座,要看得见码头。” 这二楼上客人虽不多,但朝着码头那一面的风光较好,靠窗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酒博士踌躇一会儿,看见离沈瑄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单身客人,过去赔笑道:“郎君,这位客人搭个座。” 那人一言不发。他头戴斗笠,身穿破烂衣袍,一脸风尘之色,面前堆了几只空酒坛,已喝得醉醺醺。楼荻飞拱手道:“这位朋友,我在此处等人,需要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能否让个地方?”说着就要在那人对面坐下。那醉汉忽然嗖地抽出一把剑,指向楼荻飞腰间,道:“慢着,哪里来的跋扈小郎!我说让你坐下了吗?” 楼荻飞脸色一青,道:“怎么这就亮家伙了啊!是要动手吗?” 酒博士连忙冲过来道:“两位郎君,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回头对楼荻飞说,“这位客人,我们那边坐,那边有个客人刚刚走了。” 楼荻飞站着不动:“我偏偏看中了这里!” 那醉汉满脸潮红,大着舌头道:“剑都拔出来了,岂有收回之理!来,咱们俩比划比划!” 一剑向那楼荻飞劈下。 “别打!”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忽然从斜地里扑了过来,将醉汉推开,回头对楼荻飞说,“他喝醉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 那醉汉兀自嘴里叨唠不清:“师妹,别拦我,我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女郎急切道:“师兄,你一点都不懂事。家里乱成这样,你还到这里来喝酒胡闹,招惹是非。”醉汉此时有点清醒了,问道:“师妹,你来做什么?” 女郎含泪道:“小妹的病又发了,城中请不到郎中,我正急得没办法呢。” 沈瑄注意到那女郎进来时,蒋灵骞的眼神微微不安。酒博士又来请楼荻飞过去,楼荻飞偏不挪窝,还在嘲笑醉汉:“你妹子都来叫你啦,还不回家去!” 醉汉两眼冒火,又要挺剑而上。蒋灵骞微叹一口气,忽然大声道:“又来一条船,那位郎君快过来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来了?” 楼荻飞神色一动,急忙奔到蒋灵骞身边,探出窗外:“哪里有船啊?” 蒋灵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见楼荻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已被蒋灵骞刺中了穴道。蒋灵骞招呼酒博士道:“店家,他喝醉了,你们服侍他到房中歇歇。”酒博士不敢不依言,只得拖了楼荻飞走。 女郎望着蒋灵骞,目光一闪一闪,似乎恍然大悟,很是激动。蒋灵骞朝她微微摇头。沈瑄看在眼里,料想她们认识却无由搭话,就向那位女郎试探道:“娘子,令妹的病情很急切吗?”蒋灵骞朝他一笑,沈瑄会意,不等女郎答话又道,“某不才,却还略通一些医道。娘子若是信得过,某愿效绵薄之力。” 蒋灵骞也道:“是啊,我家郎主的医术高明,一定能救你妹妹。” 女郎连声道:“如此多谢了。” 沈瑄、蒋灵骞,还有那醉汉随那女郎上了一条小船,向太湖中心驶去。蒋灵骞抹去脸上的妆容,那女郎急切道:“小师妹,你来了,这可太好了……”蒋灵骞笑道:“绿阿姊,我却想不到你在这里。我猜这一位,可是你们说的大师伯家的郎君,姓黄名潮,与你指腹为婚的?” 那女郎点点头,看见黄潮已醉得睡倒了,叹道:“这一回大师伯和二师伯急急招他回来,盼他能出点力,他却只是贪杯。周家表姊得到消息,说是年下,大对头就要……”望了一眼沈瑄,不再讲下去。 蒋灵骞道:“绿阿姊,这位郎中叫沈瑄,是我挚友,可以信得过的。沈郎,这位娘子姓季,她还有个妹妹,是我三师伯季秋谷的女儿。” 沈瑄点头,蒋灵骞又向季如绿道:“你们姊妹二人怎的在这里?” 季如绿道:“爷娘死后,我们也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了,我就带着妹妹来投奔大师伯和二师伯。大师伯深居简出,总不出来见人,身边只有潮哥一个儿子。二师伯并无家室,许多事情倒是他做主。” 蒋灵骞道:“那么我们现在去的地方,是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家了?” 季如绿道:“不错,在一个岛上,叫作黄梅山庄。” 沈瑄推开舷窗向外望去,前面的湖水上浮出一座小岛,开满了淡黄色的腊梅花,远远已闻到阵阵馨香。旁人见了,只道黄梅山庄因此得名,其实却是大庄主姓黄、二庄主姓梅的缘故。到得岛上,季如绿命一个家人带黄潮去休息,就要带沈瑄和蒋灵骞去见二师伯,沈瑄道:“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季如绿点头称是,于是带着他们来到山庄的后院。沈瑄和蒋灵骞都注意到,虽然新年将近,山庄里萧萧条条,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服侍的家人都没有见到几个。偌大个庄子,空有一地黄梅、皑皑轻雪。 季如绿推开一间小屋的门,听见一个少女喘息着道:“阿姊,你怎么才回来?我……我……” 季如绿道:“妹妹你还行吗?郎中请来了。” 沈瑄看见那个卧病在床的小娘子眉清目秀,十分像季如绿,只是面色苍白、形容消瘦。沈瑄见她两眼翻白,喘息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是哮喘发作,十分危急,当即喂了一粒“曼陀罗丹”,又从她的大椎穴中缓缓推入真气,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这时来了一个家人,道:“二庄主请客人们前厅相见。” 蒋灵骞道:“那我就先去见过二师伯,你们稍后也过去吧!”说罢转身随那个家人出去。 半盏茶的工夫,季如蓝的气息平和下来,渐渐睡去。沈瑄搭了搭她的脉,道:“她这病是襁褓中护理不当,受了风寒不能及时医治才得上的。我家有一个偏方,慢慢给她吃了,或者能好。另外,若要确保痊愈,她就不可再练内功了。” 季如绿惊道:“为什么?” 沈瑄道:“恕我直言,你们天台宗的内功过于阴寒。她若没这个病倒也罢了,既得了此病,再练内功,只有加重病情的。不然治了这些年,也该早就好了。” 季如绿叹道:“你说得很是。只是让她从此废了武技的话,我们仇家厉害了得,将来怎么办?” 沈瑄不响,写完药方,却问:“我跟随蒋娘子这些日子,还道她只有一个阿翁,天台宗并无他人了呢。” 季如绿道:“小师妹没有骗你呀!当年师祖蒋宗主的确是将我阿耶,还有几位师伯师叔都赶出了门。小师妹在那以后才出生,她在天台山随师祖长大,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干人。我们和她是在钱塘府第一次见面的。那时真的很凶险。我们家与夜来夫人有仇,她突然打上门来,说是要灭我们全家。阿耶和阿娘两人都打她不过,为了护着我们两姊妹逃命,死在她的‘尸香无影手’下。” 沈瑄心道:又是夜来夫人? 季如绿眼中泪光点点,顿了顿又道:“可是在钱塘府江边上,我和小妹还是被她追上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与我家结仇,她说她要杀尽天台门下所有弟子,一个也不放过。这妇人当真狠毒!幸亏这时候小师妹来了,挡住了夜来夫人,才救了我们。可是我们也从此不敢在钱塘府待下去啦!” 沈瑄道:“蒋娘子武技高过夜来夫人吗?” 季如绿道:“小师妹得了师祖的真传,武技远在我们姊妹之上,我阿耶当年也未必强过她。但若比起夜来夫人,还是逊了一筹。只是小师妹轻功极好,剑法灵活,而且,说来也,她们俩的武技很有相似之处,倒像同门姊妹拆招似的。小师妹虽然落了下风,但步步闪避招架,跟夜来夫人缠了一两个时辰。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一毫也不能伤到她。”季如绿眼中渐露惊怖之意,“当年那一战,真是险象环生。小师妹那时才十五岁,却胆略惊人,急人所难。我们姊妹两人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沈瑄心想:那时钱九说的什么“钱塘江上大战夜来夫人”,大约就是此事了。听起来还以为是离离和他联手,其实离离只是路见不平救人而已。 说了一会儿闲话,看看季如蓝睡得很安稳,料来危险已过,两人同去见二庄主。 腊梅林深处的一座花厅上,二庄主梅雪坪踱来踱去。蒋灵骞坐在下首的一张花梨木椅上,呆呆地出神,手中却握着一封信,看见沈瑄和季如绿来到,慌忙塞入袖中。沈瑄与梅雪坪见过礼,各自坐下。梅雪坪年纪不过五十来岁,显得清瘦懒散、暮气沉沉,倒不像是练武之人。他向季如绿问了问季如蓝的病情,又向沈瑄表达了一番谢意,就望着蒋灵骞,等她说话。 蒋灵骞却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一言不发。沈瑄将前前后后的话一联系,心中猜到一些,遂道:“府上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倘若有用得着沈某的地方,当效犬马之劳。” 蒋灵骞冷冷道:“用不着,你先回葫芦湾去吧。我要在这里待几日。” 梅雪坪却踌躇道:“侄女,你能留下来助我们迎敌固然很好,但是,二月里你就要回天台山完婚,倘若在这里耽搁了,我如何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 沈瑄听见“二月里回天台山完婚”一说,心中一惊,不觉又望着蒋灵骞。 蒋灵骞咬了咬嘴唇道:“没有关系。我和夜来夫人的梁子是早就结下的,她不肯放过我,我也不能躲着她。此时大家在一处,正好齐心协力地对付这个妖妇。我们天台宗虽然式微,也不能如此任人宰割!” 季如绿道:“正是!周家表姊有确切消息,说妖妇打算在除夕夜里上门来,这几日之内我们还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周家表姊说过了,她也要来帮我们的忙,还说会带救兵来,想来这一两天也该到了。这位郎中,你……” 沈瑄道:“我武技微弱,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既然来了,没有自己先逃走的道理。”蒋灵骞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梅雪坪微笑道:“郎中倒是一副侠义心肠,不愧是烟霞主人之后。” 沈瑄道:“你知道……” 梅雪坪道:“令尊就是医仙沈彬吧?当年沈医仙回春妙手,德播江湖,老朽与令尊也有一面之交。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他的儿子,面容气度,无一不像。” 沈瑄记得,乐秀宁曾说过天台宗与三醉宫有宿仇,按说此时梅雪坪认出他来,即使不动手,怕也没有好话说。然而听其语气并无敌意,那种客气和尊重不像是假装的,此中不知是何缘故。沈瑄正不知道如何应答,却听见外面乱了起来,黄潮在嚷嚷:“你这匹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家纷纷走出去,看见黄潮红着眼扯住一个高个子青年。那人一脸怒容,却是隐忍不发,极为尴尬。蒋灵骞和沈瑄立刻认出来,是楼荻飞。他身旁还立着一个青衣女郎。梅雪坪喝道:“竖子无礼!还不放手!” 黄潮闪到一边,犹自忿忿。季如绿急忙抢上一步,对那青衣女郎道:“表姊,你这样快就来了!” 那女郎道:“我们怕来得迟了,误了大事,索性早到几日好。这一位是我同门师兄,姓楼,字荻飞。” 梅雪坪喜道:“原来是卢真人的高足。得楼君援手,实在是我黄梅山庄之万幸。” 楼荻飞连声客气,季如绿红着脸道:“楼君,适才在鼋头渚,小女子眼拙不曾识荆,这可得罪了。” 楼荻飞赶快谦恭道:“小娘子说哪里话,不打不相识嘛!” 黄潮却扑上来道:“放屁!谁跟你这种人相识!”他一掌扇去,楼荻飞连忙退开。季如绿拉住黄潮,急道:“师兄,你……你别闹了!” 黄潮瞟了季如绿一眼,不由得停了手。 楼荻飞赶快道:“这位兄弟,算我的不是。”沈瑄颇感怪:他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不由得朝那青衣女郎看了一眼,却是姿容端丽,素净典雅,一脸的稳重安详之态。 梅雪坪将两位来客让到厅上,大家彼此见礼一番。青衣女郎姓周,字采薇,是庐山白云庵主吕佚尘的弟子,季家姊妹的表姊。楼荻飞看见蒋灵骞,一时愣住了。 他一向知道这个天台宗的女郎,不过正经打照面,这还是头一回。方才酒楼里蒋灵骞化了装,此时露出真容,让他吃了一惊——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此时人多,不便多言,只道:“钟山匆匆一面,想不到蒋娘子到这里来了。” 蒋灵骞眉毛一挑:“楼君认得我?” “怎不认得?”楼荻飞笑道:“蒋娘子很厉害啊!武技计智,无不过人。” 蒋灵骞道:“以我的算计,你至少要等到十二个时辰才能解开穴道,不料你现在就来了。你们简寂观解穴道的内功,也很了不起哦!” 楼荻飞哈哈一笑:“承让,承让!” 周采薇笑道:“原来你是着了蒋娘子的道儿。一场误会,现在是友非敌,不是很好吗?”原来楼荻飞被蒋灵骞他们扔在酒楼上一间客房里,动弹不得。周采薇如约而至,没等到他。她心思细密,在楼上把他找了出来,才给他解了穴带到这里来。 楼荻飞道:“是友非敌,那也未必!”话音未落,长剑已指向沈瑄喉间,这一下兔起鹘落,大家竟都没看见他是如何拔剑、如何出招的。楼荻飞将沈瑄控制在手,喝问道:“小贼,你怎么混进来的?” 沈瑄满脸尴尬,苦笑道:“承蒙你还记得鄙人。” 楼荻飞厉声道:“梅前辈、诸位师姊师妹,这个小贼是夜来夫人的奸细,前日在钟山上,已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梅雪坪登时变了脸色,季如绿和周采薇一脸惊讶,黄潮却只冷笑瞧着。沈瑄道:“楼君差矣。那日我护着钱丹是实,但那是为了朋友,可不是为了夜来夫人。不是你们说起,我还不知钱丹的身份。” “哼,巧舌如簧!”楼荻飞道,“妖妇儿子的朋友,和妖妇的鹰犬没什么两样!” 黄潮却向楼荻飞叫道:“放肆!黄梅山庄是你动刀子的地方吗?” “住口!”梅雪坪喝道。 “沈郎中,你……”他踌躇措辞,看看楼荻飞,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蒋灵骞,道,“你是蒋师侄带来的人,我们信得过你。只是你既然和钱塘王族有旧,夹在我们中间,你也为难,不如暂且避一避?” 言语中竟是下了逐客令。季如绿似乎觉得不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沈瑄看见蒋灵骞只管出神,心想离离本来就叫我走,只得道:“我原是一片诚心,想不到有人见疑,走便走吧。” “便宜了你!”楼荻飞呵斥道,“梅翁,奸细岂能放走!走漏消息怎么办?” 听他这么一说,梅雪坪不觉皱起了眉头。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厅后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胡说八道!沈彬的儿子,哪里会是夜来夫人的人!二师弟,你也忒糊涂!” 梅雪坪惊道:“是啊,我……我怎么连这都忘了!大师兄,你怎么出来的?”原来就是一直不肯露面的天台首徒黄云在。 黄云在并没有出来,只道:“沈家小郎君不必卷入这场恩怨仇杀,你叫他快走,留一条命吧!” 沈瑄有些怪,既然说开了,为什么还是叫他走,道:“前辈既然提起家父,就该知道晚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梅雪坪还在沉吟,楼荻飞倒是一脸懵懂,不由得撤了剑:“令尊竟然是当年的洞庭医仙?” 沈瑄甩甩袖子,走开半步,不接他的茬儿。 梅雪坪拿不定主意,摇摇头道:“沈君,是留是去,悉听尊便。你和蒋师侄商量商量。” 蒋灵骞一直心不在焉地未讲一句话。该不该留下沈瑄,她心里也很矛盾,却是为沈瑄的安危担心。此时看见沈瑄的眼光朝自己望过来,她不由得道:“沈郎还是留下吧。” 黄云在的声音没有传来。梅雪坪眼神茫然,楼荻飞只是哼了一声。 这一两日里黄梅山庄上上下下忙着准备迎接大敌,气氛十分沉闷,蒋灵骞也是悒悒不乐。虽然时日无多,她又开始教沈瑄“梦游剑法”。黄云在不曾再露面。沈瑄每日两次去看看季如蓝。她服药之后,病情见缓,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蒋灵骞、季如绿、周采薇、楼荻飞等人时时和梅雪坪在一起商量迎敌之策。沈瑄为了避嫌,并不参与计策的讨论。楼荻飞却一直在暗中观察沈瑄的行动。沈瑄知他还是怀疑自己,也不在意。这一天晚饭之后,梅雪坪却将沈瑄请了去。 “沈郎中,你家学渊源,医术高明,知道尸香无影手之毒吗?” 沈瑄已是好几回听见夜来夫人的拿手好戏——尸香无影手的名头,但并不知道来龙去脉。梅雪坪解释道:“夜来夫人之所以能够在江湖上如此嚣张,而大家都无法除掉她,除了她权倾一时以外,主要是靠了这手尸香无影手的功夫。这尸香无影手,据说是用死人尸体练成的。沈郎中,你可知世上最毒的东西是什么?” 沈瑄道:“是腐尸之毒。肉体腐烂变质之后,往往孳生一种毒素,提炼出来,少许就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 梅雪坪点头道:“不错,最毒的东西,不是鹤顶红,也不是七心海棠,而是寻寻常常腐烂的肉身,是尸毒。尸香无影手是夜来夫人的独创,掌力之中就含有这种毒,一旦打到你身上,不,哪怕只是扫到一下,性命就立刻没有了。许多江湖上的人不敢与她对阵,怕的就是这个。据说当初妖妇为了练就这邪恶功夫,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来培植、吸取毒素。这门功夫运用之时,毒聚掌心,每杀一个人,功力长上一成,出手更毒一分。渐渐地打在人身上的掌印却越来越浅,不青不红,只是一种淡黄色。而练到极致之时,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掌印留下,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这就是所谓‘无影’。” 沈瑄想到了乐子有的死状,明白杀他的那人必然是夜来夫人的徒弟,用的是不甚纯熟的尸香无影手,却道:“前辈是想问我,有没有可能找到尸香无影手的解药?” 梅雪坪叹道:“从来没听说尸香无影手有什么解药,但盼你能试一试。” 沈瑄道:“医家一向认为尸毒无药可解。但我想夜来夫人既然敢把尸毒吸入体内,可见她有暂时克制之法。我猜她是靠了一种特的内功将毒质逼在掌上而不发作。倘若知道那是什么内功,或者能找到解毒的法门。但眼下,晚辈才疏学浅,只怕无法破解。” 梅雪坪道:“你说得是,倘若让你看看人是怎么被尸香无影手打死的,也还能有些线索,凭空说起,是解不得。” 沈瑄见他一脸惆怅,忍不住问道:“既然知道她要来,为什么不躲一躲?” 楼荻飞轻蔑道:“贪生怕死,小人本色。” 梅雪坪道:“终究躲不掉的。我们躲了十几年了,也烦了。这一回拼死一搏,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纵然死在她手里,不过是一了百了,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沈瑄心想:你们一了百了倒也罢了,万一陪上了离离的性命可怎么好?却道:“我有几粒家传的解毒药丸,虽然治不了尸毒,但可将毒质在心脉之外挡住一时。万一中毒,及时解腕,还能保得性命。”说罢取出药来,每人分了一粒,又道,“我觉得很怪。夜来夫人身为钱塘王的侧妃,到了年尾除夕,总得在宫中领宴,怎么会跑出来?只怕她会提前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众人闻言,不禁凛然。沈瑄道:“从这里到钱塘府,快马只需两日。若打算在除夕赶回去,今天就该到了。” 楼荻飞道:“危言耸听。周师妹的消息再确切不过的,妖妇只在除夕夜里来。” “谁高兴和你们这些草莽匹夫一起过年?我已经来了。”湖上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虽然这声音又清亮又甜美,使人难以忘怀,但在黄梅山庄每一个人听来,无异于鬼魅一般惊心骇人。 知道夜来夫人已经近在咫尺,楼荻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蒋灵骞道:“我们先出去缠住她,二师伯,请你们先躲到山庄后面去。”于是随楼荻飞而去。季如绿落在后面,忽然一把拉住沈瑄,泣道:“沈郎,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她已武技尽失。我求你赶快离开此地,将她带走,别让妖妇发现了。” 沈瑄一怔,旋即点点头,奔到后院,拉起季如蓝就走。岸边停了一艘小船,两人跳上船去。沈瑄朝着湖中拼命地划去,季如蓝静静地一声不吭,偶尔咳嗽一两下。沈瑄一抬头,看见湖面上正掠过一个淡紫色的人影,竟是踏着水面走过,形影翩翩,正向黄梅山庄飞去。夜来夫人的轻功竟然也如此了得!他认得那正是天台宗的“玉燕功”,暗暗惊疑。 忽然一个玄衣女子横空飞落,扑向夜来夫人,长剑在空中青光闪闪。沈瑄知道那是蒋灵骞,心都到了嗓子眼。接着楼荻飞驾着小船,也冲了出来。蒋灵骞出招极快,只在片刻之间,夜来夫人连接了她三剑,看来有所不敌,却跃开一段,向楼荻飞攻来。楼荻飞没有那两人踏水出招的功夫,只在小船上与夜来夫人周旋,明显笨拙了许多。沈瑄看夜来夫人手中并无兵刃,只是一双白玉般的手掌翻来翻去,身形轻盈矫捷,出招变换怪异。楼荻飞一柄长剑支来支去,被夜来夫人磨过了十几招,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不愧是庐山宗的名门高弟,剑招仍然使得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轻易没有破绽可寻。沈瑄看他的庐山剑法,既不像天台剑法一般繁复变换、灵动莫测,又不同洞庭剑法一样潇洒飘逸、处处随缘,却是四平八稳、大度恢弘,一派阳刚正气,有种一览众山之感。 此时蒋灵骞赶过来,长剑又向夜来夫人颈后递去。夜来夫人腰身一软,让过剑锋,一蹲身,左掌顺势反扫向蒋灵骞的胁下。蒋灵骞腾起来,凌空翻了个身,从夜来夫人的左肩上飞过,人未落“地”,剑尖指向了夜来夫人的喉间。沈瑄认得那是“梦游剑法”的一招“一夜飞度镜湖月”。夜来夫人可也甚是伶俐,急速回身,抓向蒋灵骞的小腿。蒋灵骞不得不凌空转身,这一招也就使了一半。夜来夫人甫脱险境,楼荻飞的长剑又劈了下来。夜来夫人身子一转,从两人的夹攻中脱出,向这边水面奔来。沈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看见夜来夫人步履轻灵,蒋灵骞竟然追赶不上。楼荻飞的小船就更慢了,只是穷追不舍。 突然,几枚黑色的小小物件竟然向小船这边飞来。“不好,她看见我们了,放暗器!”沈瑄心念甫动,立即扑在了季如蓝身前,顺势一滚,两人扑通落入水里。只听见当当当几声,暗器打在了小船上。沈瑄深谙水性,潜水隐藏一时不在话下,但季如蓝却开始挣扎起来。沈瑄紧紧揪住她,不敢让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苇管让她衔着,以此换气。季如蓝攥住沈瑄的胳臂,总算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水面上声音渐渐远去了,两人才湿漉漉地上船。季如蓝远远望着楼荻飞和蒋灵骞追赶夜来夫人朝着远离黄梅山庄的太湖岸上过去了,欢喜道:“大恶人被赶走了,太好了!” 沈瑄焦虑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坏!夜来夫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战败离开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季如蓝瞪大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二师伯?” 沈瑄道:“不行。你赶快划着船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潜水回去看看。” 季如蓝见他要走,大惊失色。沈瑄看见她哀婉忧惧的样子,忙道:“别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季如蓝全身湿透,沈瑄担心她的哮喘病只怕又要发作了,快快将小船摇到鼋头渚,找到一家不曾打烊的小店,要了一间过夜的房,又问店家找来些干净衣裳,命季如蓝进去换了,又看着她吃下药。只怕客店并不安全,他又悄悄把季如蓝带回船上,把小船摇到一处茂密的水草丛中藏起来。一通安置完毕,自己才一头扎进水中,向黄梅山庄游去。 沈瑄悄悄绕进山庄的大门,前厅里一片漆黑,悄无一人。他跃上厅前一株巨大的腊梅树顶,四下里望了望,不觉骇然。整个山庄黑乎乎一片,难道他们走光了,还是已遭不测?更不知道离离在哪里。他在山庄上待了几日,并不知道还有什么隐蔽的所在,只除了大庄主黄云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蒋灵骞曾说过内功深厚的人可以听见远处细微的声音,于是屏住气,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刀剑之声,却并不很远,只是又沉又闷,是从山庄背后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里面发出的。 他绕到后院,察看了一圈,只见季如蓝的小屋里一个架被人用掌力震开,露出一条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里通去。他点了一盏油灯,沿着密道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到了一个洞口,却又从山腹中穿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山中密道,通向一座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围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间大屋。屋里灯火通明,正是杀气横生。只听见夜来夫人甜甜的声音:“黄云在,你藏在这么个地方做缩头乌龟,以为我找不到吗?” 沈瑄走到窗下往里窥视,只见夜来夫人正和一个黄衣老者拆招。周围地下却横七竖八地倒着梅雪坪、黄潮、周采薇和季如绿几个人,只不见蒋灵骞和楼荻飞。沈瑄心想:果然是计!周采薇和季如绿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梅雪坪似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黄潮却是晕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长剑,左臂已经齐肩截下,落在一边黑血淋淋。 沈瑄看不下去,又瞧那黄衣老者。黄云在从未露面,此时看来是个清矍老人,武技颇为精湛。只是他与夜来夫人过招,已是节节败退。沈瑄才看了四五招就发觉,夜来夫人之所以迟迟不下杀手,不过是猫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阵罢了。又过了几招,黄云在终于颓然倒下,夜来夫人一声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发。 黄云在一声长叹:“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记恨我们。难道你真的……你一定要斩尽杀绝吗?” “我为什么不能记恨?”夜来夫人颤声道,“当年你们几个做下那见不得人的事,可曾想过今天会向我讨饶?你……你的心肠早就烂透了,死有余辜!” 黄云在柔声道:“是我对你不住,并不敢为自己讨饶,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怪不到这几个后辈身上。我求你看在师父的分儿上,放过天台宗第三代的弟子。” 来夫人尖声叫道:“蒋听松那个老贼,比你们更坏!不是蒋老贼主使,你们怎敢下手!” 黄云在急忙道:“你别怪师父,师父并不知情……为了你的事,师父把我们兄弟几个都赶出了门墙……” “哈哈哈哈……”夜来夫人笑道,“你还以为蒋听松是为了这个,才把你们扫地出门的?”她忽然扭过头来,冲着沈瑄叫道,“既然赶回来了,怎么还不出来?” 沈瑄吓了一跳,正要出来,却见房梁上飘下来一个乌衣人,落到夜来夫人面前。蒋灵骞瞧着夜来夫人,一言不发。夜来夫人微微笑道:“婢子来晚了,要不然我们还来得及过几招。现在你要使蒋听松教你的那些劳什子剑法,可就碍手碍脚、投鼠忌器了吧?”说着踢了黄云在一脚,又对蒋灵骞道,“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和天台宗结怨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我劝你休管闲事,快快离开这里。不然,我收拾完这几个人,就该理论我们俩的事了。” 沈瑄这时才看见夜来夫人的正脸。他一直以为这样狠毒的贵妇人,纵然美貌,也一定是十分妖冶。不料夜来夫人却是素面朝天,双瞳湛湛,即使在这杀人流血的当口儿,眉间亦写着一缕轻愁。其实她在江南一带素有美名,当初钱塘王赐她“夜来”之号,便是因为她容貌之美、针技之绝,堪比传说中魏文帝的美人薛夜来。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怕你。天台宗弟子,是不可以对本门仇杀袖手旁观的。” “那好呀。”夜来夫人挑衅道,“梅雪坪心口上已中了尸香无影手,活不过一个时辰了。你倘若向我这边走一步,或者想找救兵什么的,我会让这一个死得更惨。” 夜来夫人已将黄云在牢牢地罩在掌力之中,其他的人伤的伤、倒的倒,根本帮不上忙。蒋灵骞无法可想,只有盯住夜来夫人,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夜来夫人瞧着蒋灵骞的右手,对黄云在说:“你猜猜我想怎么让你死?尸香无影手嘛,用得有点腻了。这样吧!”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笑盈盈地朝黄云在晃了晃。那短剑像一片寒冰,薄得几乎是透明的,“黄云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后剜出你的左眼珠子,然后剁了你的左腿,然后嘛,右边照此办理……对了,要先砍手,省得你疼得不行了想自己了断。你是罪魁祸首,我要你慢慢地疼死,好不好?” 梅雪坪在一边叫道:“你不能这样啊!他做下这些事,他……都是为……” 夜来夫人铁青了脸,厉声道:“不错,我知道你心存嫉妒,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但是,就凭你们师兄弟几个那三招两式的,料来也没有那个本事杀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 黄梅二人不答。夜来夫人颤抖着说:“我要你说出另一个仇人的名字!” 黄云在淡淡道:“我不说。我自己无非一个死,何必说出来让你再去害人。” 嗤的一声,黄云在的左手飞了出来,鲜血喷了一地。夜来夫人道:“死到临头了,还顾及别人。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让你受零碎之苦。你的这些孩子,也可以死得舒服些。” 黄云在忍痛道:“我讲出来你也未必报得了仇,不如所有罪过我一人担当了吧!” 夜来夫人恨恨道:“好!”黄云在的右手也飞了出来。 梅雪坪道:“大师兄,说出来吧,说出来吧!” 黄云在声嘶力竭地喝道:“不,我们发过誓的,不能说……” 夜来夫人更不理会,抬起腕来向黄云在的左眼剜去。短剑的剑尖儿刚刚触及眼皮,忽然黄云在两眼一翻,闭过气去,死了。夜来夫人一愣,才看见黄云在颈中插上了三枚绣骨金针。蒋灵骞实在不忍看见黄云在再遭摧残,又救不了他,只得暗暗发针结束了他的生命,让他免受痛苦。 “你这贱婢!”夜来夫人怒骂道。她来不及跟蒋灵骞计较,甩开黄云在的尸身,奔到梅雪坪身边:“你来说,不然我一样炮制你!” 然而梅雪坪也不会说了,他早已咬断了舌头吐血而亡。 夜来夫人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短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季如绿淡淡道:“你要杀就杀。这些陈年旧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逼问也是无用。” 夜来夫人知道她所言不虚,禁不住一声惨呼。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她。“没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的脸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忽然厉声对蒋灵骞道,“都是你这个小妖女,害我报不了大仇。这些血债都落在你身上!”说着挺身而上,一双惨白的手掌雨点般地向蒋灵骞身上招呼过去。蒋灵骞轻轻闪过,长剑出鞘,与她过起招来。夜来夫人面如土灰,如癫如狂,蒋灵骞递过去的一招招杀式她闪都不闪,只是发疯般地将那可怕的尸香无影手密密麻麻地罩住蒋灵骞。沈瑄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蒋灵骞不停地旋转闪避,渐渐招架不住。沈瑄心里一急,推开窗户跳了进去,大声道:“我知道!” 夜来夫人蓦地收手,瞪着沈瑄道:“什么?” 沈瑄擎着油灯,缓缓地向她走去,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仇家是谁吗?我知道。” 夜来夫人将信将疑:“我看你不过二十来岁,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沈瑄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这些事情,他曾对我说起过。我今日可以告诉你,但要你放过这里活着的人。否则,反正总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你就……” 蒋灵骞看见沈瑄站着离夜来夫人不到一尺远,危险之至。她暗暗焦急,正想挺剑上去隔开两人,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只觉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夜来夫人含混道:“你在说些什么?”忽然翻着眼睛,脸上的皮肉怪地抽搐起来。沈瑄将油灯向夜来夫人身上一抛,拖着蒋灵骞跃到一边。夜来夫人还要挣扎,却浑身乱颤,倒在了地上渐渐昏迷过去。蒋灵骞也抖得厉害,跪在地上几欲惊厥。沈瑄俯身道:“离离,你暂且忍忍。” 他点遍了夜来夫人周身穴道,将她提了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岸边,找到一条船,将夜来夫人放在里面。他游泳过来时,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风正刮得紧,他将小船撑到湖中,自己跃下水,将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飞一样地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 回到黄云在隐居的山谷里,蒋灵骞、季如绿和周采薇也晕了过去。沈瑄给她们每人嗅了嗅解药,一个个地醒了过来。黄潮失血已久,沈瑄赶快为他包扎断臂。季如绿高兴道:“沈君,多亏你神机妙算,料理了这个妖妇。可为天下人除害了。” 沈瑄道:“季娘子,我将她放走了。” 季如绿和周采薇都愣了。蒋灵骞却是意料之中,道:“你拂不过钱丹的面子,不肯杀他母亲,但将来季娘子她们可就惨啦。” 沈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隐隐觉得夜来夫人辣手复仇,也是为了当年身遭冤惨祸。他也明白留她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但要他杀死这个人他做不到,何况手段也殊不光明。他只道:“夜来夫人中了曼陀罗丹的毒,又被我点了穴,三天之内醒不过来。她向南边去了。我将季如蓝安置在鼋头渚一处隐秘的水边,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到北方去吧。” 季如绿悒悒不乐,却道:“曼陀罗丹不是你给季如蓝吃的药吗?” 沈瑄道:“我身边不带毒药的。情况紧急,只好用曼陀罗丹下毒了。”曼陀罗丹本是治疗哮喘的良药,但如过量服食,却有麻痹惊厥之险。沈瑄吸过解药,将身边所有的曼陀罗丹尽数捻碎了投入灯油之中,又托词将灯送到夜来夫人面前,让她中毒倒下。这一来也不免殃及了蒋灵骞她们。 周采薇道:“楼师兄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蒋灵骞道:“他驾着小船回来,只怕还有一会儿。” 周采薇摇摇头,心想这次楼荻飞无功而返,定然不悦,道:“沈君,你快快走吧,待会儿我师兄回来知道你放了夜来夫人,一定要与你为难。表妹,此地绝不可久留,你快带着黄潮,去寻了季妹妹,急速北上吧。我留下来等楼师兄回来就走。” 大家草草掩埋了黄云在和梅雪坪的尸身,一起出来。季如绿叹道:“但愿将来有机会再回来安葬两位师伯。” 黄梅山庄依旧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解缆水边,匆匆道别。沈瑄细细地把季如蓝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季如绿。季如绿记住了,又含泪向蒋灵骞拜别:“小师妹,下月你出阁之后,只怕我们再难会面了。” 蒋灵骞默默不言。 季如绿和黄潮往鼋头渚去了,沈瑄却和蒋灵骞划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烟波迷茫。蒋灵骞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讲。沈瑄忍不住道:“离离,我一时心软放走了夜来夫人……” 蒋灵骞翻了个白眼,道:“如今说也来不及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做不了大事。” 沈瑄无语。 “原也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卷进来。”蒋灵骞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沈瑄道:“是为了季家二娘的病吗?” 蒋灵骞哑然,低头半晌,道:“把船摇到那边岸上去吧,我……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把船泊在了岸边,此处离宜兴城不远了。远远可见湖边几盏星星的渔火在北风中摇曳,早起捕鱼的太湖渔家已经出船了。将小船系在岸边一段树根上,两人找到一块大的湖石,并肩坐下。蒋灵骞望着粼粼的湖水,水中映出细细一钩清冷的残月,目光也如同寒潭烟水一般缥缈。过了一会儿,只听她悠悠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啊!” 她慢慢地伸出右臂,将袖子卷了起来。沈瑄不敢逼视,蒋灵骞却道:“你看看这个。”沈瑄看见她的右臂上紧紧地套着一只红玛瑙雕成的臂环,衬着雪一样的臂膀,显得分外夺目。“能看得见上面的字吗?”蒋灵骞问。 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瑄看见臂环上雕刻着碧桃花,侧面隐隐地刻着八个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瑄有些不安,问道:“是你的生辰八字吗?” 蒋灵骞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这只臂环是从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来,或许与我的父母有关。我用这八个天干地支算过生日,不知算得对不对。” 沈瑄掐着指头道:“戊子年是宝正三年。你今年十七岁,是吗?那就对了。”他掐指算了一阵子,道,“你是宝正三年二月十二日未时出生的,过了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七岁了。” 蒋灵骞点点头:“与我自己算的一样。” 沈瑄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 蒋灵骞不答,自己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沈瑄问道。 蒋灵骞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认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厅上她手里的那一封。只听她缓缓道:“阿翁隐居十多年,从不与人来往,他竟然会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赶出门的弟子帮他传递信,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你看看这信吧。” 沈瑄迟疑片刻,就将信纸抽出,大略看了看,是催她回家和汤慕龙完婚。自从到了黄梅山庄,蒋灵骞便郁郁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 沈瑄想宽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记得在钟山上听到的消息,知道蒋灵骞是要嫁去汤家的。然而蒋灵骞本就是逃婚出来的,她对婚事闭口不谈,他也不便问起,只当不知道。她性情桀骜又天真,几乎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想到这个,沈瑄也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蒋灵骞道:“当初我与阿翁赌气,跑下山来,原是不肯嫁人,想着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岂不更快活?销声匿迹个几年,等阿翁消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行踪不密,到底让阿翁知道了。” “不能和你阿翁好好说说吗?”沈瑄问。 “没有用,阿翁脾气很坏。”蒋灵骞嘀咕着,忽然抬头道,“沈郎,当初你答应我要带我回葫芦湾,住多久都可以,这话还作数不?” 她睁着一双湛湛的大眼睛,满脸恳切地瞪着他,宛如一只饥饿的小狸猫。 他莫名就乱了阵脚。作数吗?当然是作数的。她就是在葫芦湾住一辈子,他也没什么不乐意。可是,婚约不是闹着玩的,他带着她躲了这几个月,其实已经不对了。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绕开话题,却道:“你要是怕你阿翁,我陪你回家去,帮着你劝劝阿翁。我给人看病,常和老人家打交道,知道他们喜欢听什么话……” “只管说大话。”蒋灵骞嗤了一声,别过脸去,“叫我阿翁看见你,只会把你打死。你……你什么也不懂。” 沈瑄无语,只得道:“你实在不愿嫁人,就跟我回葫芦湾去,愿住多久都可以。只是一味躲避终归不是办法。若还有别的路子,我一定尽力帮你。” 蒋灵骞呆了一会儿,叹道:“罢了。你的武技也就那样。我躲你家去,万一汤家或者我阿翁找上门,只怕白白连累你的性命。” 沈瑄羞愧至极,他同离离相识年余,内心也当她是过命的好友。如今看她烦难缠身,自己却伸不出手,实在是太无能了。 “其实,嫁人也不见得不好吧……”蒋灵骞像是在劝着自己,幽幽道,“我在江湖上玩了这几年,原是想图个快活自在。结果呢,快活是说不得了,江湖水深,惹得一身麻烦,不如及早收手的好,反正……反正总是逃不过的。” 听她这么说,沈瑄深深愧疚,这时候哪怕拍着胸脯说“离离你跟我走”,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将来远居岭南,大约也不能再回来了。”她似是自语,“只还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结,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想是也来不及了。” 沈瑄忙道:“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完成了岂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诉你,你也不必为这个刻意费心,倘若将来你有机缘替我完成,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第一件事,就是钱九费尽心思要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件东西。那其实是张地图。江湖上的人都说,夜来夫人的武技秘籍和财宝都藏在了钱塘府凤凰山的一个地下迷宫里,只要毁了这个迷宫,夜来夫人就会倒台。但迷宫里机关重重,扑朔迷离,轻易进不去,所以钱九一心一意地想找到迷宫的地图。当初我和他结拜之后,也是一时好胜,就冒险进钱塘王宫中偷了地图出来。夜来夫人丢了这样要紧的东西,怎肯放过我?我被她几个手下追杀了半年,未能与钱九会合,却到了你那里。方才在黄梅山庄,夜来夫人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对付我了。” 沈瑄暗骂自己太蠢,就这么放了夜来夫人,问道:“你那地图在葫芦湾失却了?” “是啊,”蒋灵骞道,“那时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我到葫芦湾之前,地图还藏在身上。想来或者是替我换衣时,秀阿姊和瑛娘收着了,要不然就是落到了水里。” 沈瑄道:“这个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蒋灵骞道:“嗯,那卷地图是画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坏。要紧东西,还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旁人手里,谁知会有什么麻烦!我恼恨钱九虚伪不仁,但既然答应了,还是应当给他。夜来夫人的东西,我拿着也无益。将来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给我,设法交给钱九就是了。” 沈瑄点了点头:“第二件事情呢?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 蒋灵骞道:“这第二件事情可就难了,关系到这把清绝剑的来历。” 她轻抚着那柄古朴雅致、寒气逼人的清绝宝剑道:“我从小就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天台山国清寺里,有间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惊雷,打在了泉屋顶上,将一根亭柱给劈了开来。和尚们发现柱子里露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芒,原来藏着两柄古剑。和尚们取出这两柄剑,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让激流代为打磨。天长日久,这两柄古剑终于锋芒毕现,成为驰名天下的宝剑‘青崖双刃’,白光的一柄叫作‘洗凡’,青光的一柄叫作‘清绝’。” 沈瑄默默念道:“洗凡、清绝……” 蒋灵骞道:“这两把剑削铁如泥,剑气冲霄。而且相传如果双剑由两人配合使用,则剑芒此呼彼应,光夺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势。后来嘛,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把剑到了我们天台宗的手里。只是我出生时,不知何故,洗凡、清绝都不在天台宗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青崖双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们,直到去年冬天在庐山。” 沈瑄问道:“是被庐山宗夺去了吗?” 蒋灵骞摇摇头道:“不是。说起来又是夜来夫人啦。那时我被她的手下追杀,一直逃到了庐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他们逼到一个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只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沈瑄心想:这样脱身,原来是你的拿手好戏。 蒋灵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庐山的那一个山谷没有钟山的那么凶险。但也是我运气好,那时积雪未消,后来我听山民们说,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来了。” 沈瑄道:“难道是锦绣谷吗?早听说庐山有这么一个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开之时,香气郁积可以令人长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里了。锦绣谷非但有瑞香花,地况也十分复杂,很难走得进去,你要出来也颇不容易吧?” 蒋灵骞道:“是呀。我那时累极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阳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脸上,我才醒过来。说来真,我看见一把剑悬在旁边的一棵松树顶上,折射出神异的清辉。我把剑取了下来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清绝宝剑。可是我开心了还没有半刻,却又被吓了一跳。松树底下,倒着一具白骨。” 沈瑄道:“是宝剑的主人吧。大约他当年身陷绝地,却不愿剑随人亡,于是将剑高高地挂了起来。” 蒋灵骞道:“我也是这般猜想,但对着一堆白骨终究害怕。我就提了剑,设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这锦绣谷竟然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转到天黑也没能走出去。那时夜来夫人的人还守在悬崖顶,我也不敢上去。天黑以后我继续找出路,走了半夜,终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为出去了,可抬头一看还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时我绝望透顶,就坐了下来,守着那白骨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许下心愿,倘若那死者在天之灵保佑我走出此谷,将来我一定安葬他的遗体。结果真的灵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锦绣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瑄道:“不知那白骨是谁?” 蒋灵骞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总之我欠他一个心愿,须得将他葬了。但我将来,只怕不会有机会再上庐山。” 沈瑄连连道:“我去替你还这个愿,到庐山锦绣谷去为他收个尸。” 蒋灵骞忙道:“这个事你不要急,慢慢找机会,做不成便罢了。那地方太凶险,万一你迷了路,岂不是我害了你!” 沈瑄道:“你放心,我省得的。既然答应了你,这事儿我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我一并也为你做了!” 蒋灵骞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柔声道:“这第三件事情,你不会答应我的,我也不想说了。我唯有这三个心愿难以了却,你已经应承两件,我已感激不尽。还有,这一架墨首琴,你带去吧。” 沈瑄茫然道:“为什么,你不要了吗?” 蒋灵骞抱过那架琴,轻轻地拨了几下,道:“不是我不要啊。但还是你带着它吧,有了这架琴,你将来终归会把那《五湖烟霞引》弹出来的。 沈瑄摇头道:“没事,我自己还能再做一个琴。” 蒋灵骞瞪大眼睛,似是恨恨的。沈瑄被她看不过去,只好收过琴囊。 “我的话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瑄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你要走了,我再为你奏一曲吧。” 他把墨首琴横在膝上,调了调弦,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乐音,是蒋灵骞从前跟他学的那曲《离鸿操》。 蒋灵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儿,她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幕垂了下来,然后转身就向大道上走去。 沈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远远的村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岁暮短景,人隔天涯,万般惆怅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幕下面,曾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回 庐山高致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沈瑄独自一人晃了大半个月,终于回到了葫芦湾。当小船靠在那从小看惯的熟悉的湖岸边时,只觉得恍如隔世。本来以为乐秀宁一定在等着他,可以好好倾吐一番,不料乐秀宁早已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钉在桌上。她说她见沈瑄直到年尾都不归家,很是牵挂,只好出门去查探消息。还叮嘱沈瑄如果回来,千万不要再出门去,等她回来再说。 几间草屋里都是空荡荡的,浅浅地积着灰尘。沈瑄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一边数着窗外的星星一边想:秀阿姊不在,离离的那张地图却不知道问谁了。天一亮他就爬起来,将草屋前前后后翻了一遍,一无所获。又想,地图也可能是遗落在了湖中,不如下水去找找。 其时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湖水尚冷。不过沈瑄自幼水性极好,也不怎么在乎。他将小船撑到从前蒋灵骞落水的地方,潜下水去。找了半日,将湖底摸了个遍,也只摸到水草小鱼之类,羊皮地图的影子都没有。 只好又撑了船回去。或者仍是在乐秀宁那里吧。 推门进屋,竟然看见窗下小几边坐着一个人,转头笑吟吟道:“这么早出去打鱼吗?” 是钱丹!沈瑄又惊又喜:“钱君,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钱丹笑道:“那天落到九叔手里,若不是你帮忙,我可就没命了。又不知你究竟如何脱险,我可着急得紧。后来徐栊他们在钟山脚下放了把火,我才趁乱逃出。可是跟着他们,不免回家去,我又不愿。好不容易甩掉他们了,想想还是来找你。我听说九叔的义妹用计放走了你,真的吗?你怎么认得她的?” 沈瑄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却道:“总之是逃出来了。你来得可正好,我有东西给你。”说着翻了翻带回家的包裹,找出宋飞天那个同心结子,递给钱丹:“这件东西是当初放蛇咬你的那个人做的,你可要好好收着。” 钱丹脸一红,嚅嚅道:“不会吧?” 沈瑄心想,将真相告诉钱丹,他一定不开心,楼荻飞显见得对宋小娘子毫无心意,也不必让钱丹为此烦恼,遂哈哈笑过:“有什么不会的?世事本来难料。” 钱丹握着那个结子,只是出神。沈瑄扫榻接待钱丹,又煮茶焚香、布置酒饭。钱丹就徐徐地提起再度北上同游之事。沈瑄歉然笑道:“那可不行了。我受人之托,最近要往庐山走一遭。” 钱丹开心道:“那也不错呀。庐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观宇无数,小弟心驰神往久矣。你要不嫌烦,我跟你一道去如何?” 沈瑄心想,良友为伴,正好免去一路上寂寞无聊,当下欢然答允,又道:“只是你出来这么久了,令尊令堂想来着急得紧,你自己也未免要想家的。” 钱丹一脸正经,慨然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效小儿女区区之态!” 沈瑄又是惊又是好笑,正要说什么,忽然窗外拂过来一阵香风。沈瑄一惊,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道:“丹儿,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听见这柔和甜美的声音,沈瑄头皮都发麻了。只见夜来夫人挽着画帛,款款走进门来:“还说要去什么庐山呢!傻孩子,在金陵吃的亏还不够啊?为娘几乎魂都要给你吓掉了。庐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卢淡心的老巢。你这一去,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叫为娘怎么办?” 钱丹看见母亲从天而降,窘迫得满脸通红:“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夜来夫人微笑道:“你这小鬼头,行动还能瞒得了我!你连过年都不回宫去,你阿耶气得什么似的。还不赶快跟我回去,给你阿耶磕头赔罪。” 沈瑄早已见识过夜来夫人的狠毒凌厉,这时看见她对自己儿子却是一派温柔慈爱,不禁暗暗诧异。却不知她要怎样跟自己计较。 钱丹走上几步,拽着夜来夫人的衣袖,笑嘻嘻地说:“娘,我还要到别处去走一走。你先回宫,我随后就回,如何?” 夜来夫人板起脸道:“胡说!我既然找来了,再不放你走的。你也不用嬉皮笑脸,这一回我是不会在你阿耶面前为你说情的。”说着翻起右手,将钱丹手腕扣住,往门外拖去。沈瑄正在怪,忽然余光瞟见夜来夫人的左边袖子微微一扬。他反应极快,立刻身子一纵,奔开两步,已到了几丈之外。一把黑色的毒针纷纷扬扬地撒落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 夜来夫人回头冷笑道:“哼,这是‘踏莎行’的轻功。想来是那小妖女教你的吧?不料你竟学到如此身手,躲得开我的绣骨金针!” 沈瑄道:“你这绣骨金针是假的。” 夜来夫人道:“说得不错,但假的绣骨金针也足以取你性命了。今日我不会让你这小贼再向我下毒了,你是乖乖自裁呢,还是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钱丹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夜来夫人:“娘,不要啊!沈君是我朋友!” 夜来夫人不耐烦道:“丹儿你认敌为友,好不糊涂!” 钱丹急道:“不是啊,娘,是我自己找他玩儿的。你……你别为难他。他……他救过我的性命的,你不能杀他啊!” 夜来夫人问道:“怎么回事?” 钱丹略一迟疑,就说出钟山上沈瑄如何挺身救他,唯恐不奏效,又将当初沈瑄为他治疗蛇毒的事情一一道来。本来他曾答应过徐栊他们隐瞒此事,以免夜来夫人追究,此刻要救沈瑄,也顾不得了。夜来夫人听罢,诧异地眨眨眼,笑道:“原来你医术高明。我听说富春江边上有一位神医,特意来寻访,难道就是你啦?怪不得晓得下毒。好吧,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你救过丹儿,我原该重重谢你才是,可惜你是小妖女的人,这就难啦……” 钱丹急道:“娘!” 夜来夫人续道:“不过你这样的好郎中,本来求之不得,杀了也真可惜,丹儿又这么舍不得你。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跟我们回钱塘府,做我的御医如何?只要你不再帮着小妖女,以前的事情可以揭过不提。你是丹儿的朋友,我自然对你另眼相待。” 钱丹大喜道:“好啊好啊,沈君你正该去钱塘府出人头地才是,气死那些庸医!娘你真好。” 沈瑄苦笑道:“在下一介布衣草民,不敢领夫人好意。夫人说得不错,我是小妖女蒋灵骞的人,那么现在要是倒戈做夫人的什么御医,也不是君子行径。我是打不过夫人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当日我虽然在太湖上放了你一马,却也没指望你日后放过我。” 夜来夫人闻言,倒是愣了愣,旋即笑道:“不错,你是放了我一条生路,可是我也被你折腾得死去活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心里放不下蒋灵骞。这小妖女倒也聪明美丽,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 沈瑄瞪大了眼睛,惊得连“我可没有”四个字都噎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夜来夫人笑嘻嘻地继续编排:“恕我直言,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你知不知道蒋灵骞是岭南汤家未过门的新妇?汤慕龙的武技非同小可,他父亲罗浮山主汤铁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厉害角色,要是他们知道你和蒋灵骞有私情,决计不会饶了你!再说啦,除了汤家找你麻烦,如果赤城老怪蒋听松知道他孙女被你拐走,你也不用活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条小命让这么些人去收拾!倒不如跟了我去,我罩着你。” 沈瑄终于换过气来,沉声道:“夫人实在是言重了。蒋娘子身患疾,又负了伤,沈某是个郎中,把治病救人当作本分,才照顾了她这一路,根本谈不上儿女私情。现下蒋娘子已经回家去了,她与我清白无涉。任夫人说上天去,我自认问心无愧。” 夜来夫人笑道:“好个问心无愧!也要看我信不信你。你和小妖女的事情,倘若瞒得住也罢了。我要取你性命时,只需将这话在江湖上一传,便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收拾你。你跟不跟我走?” 沈瑄急道:“你简直无耻!” 夜来夫人面色陡然一变,原本粉白的脸上霎时腾起几道诡异的黑气,若隐若现。转眼间左臂推出,尸香无影手凌空劈下。那只羊脂玉般的手掌离头顶还有两尺,沈瑄就已闻到一阵刺鼻的香气,又像是龙涎香,又像是佛手柑。他不禁退了半步,身子一侧,长剑带出往上一掠,想荡开夜来夫人的掌风。夜来夫人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把小妖女那几招学了十成十!”原来这一手正是蒋灵骞的功夫,沈瑄见过两人对阵,此刻自然而然用了出来。他转念一想,随即使出蒋灵骞的一招一式和夜来夫人耗了起来。蒋灵骞的功夫轻灵巧妙,出制胜,用来与沾身致命的尸香无影手周旋十分有效。但沈瑄的修为毕竟远远不如蒋灵骞,拆到二三十招,已抵挡不住。好在夜来夫人此刻不想取他性命,只是步步逼近。 忽然,钱丹在门外嚷嚷起来:“救命呀,救命呀!”夜来夫人一愣,袖子一扫将沈瑄荡开。自己在地上轻轻一点,旋即飘出门去。却看见钱丹在水里扑腾,她冷笑道:“不用捣鬼,你会游泳的!”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袖中甩出一条黄绦子,顺手一拉将儿子卷上了岸。钱丹急了,死死地扯住那条黄绦子:“娘,天下郎中这么多,你就放过沈君吧。” 夜来夫人无计可施,只得运力将绦子震断。回屋里一看,沈瑄已经跑了。她适才袖子一拂,用上了五成的力道,料想沈瑄受不住,总该晕过一阵。却不知沈瑄虽然武技平平,内力可是不浅,当时只是晃了晃而已。沈瑄见钱丹使出苦肉计想引他母亲下水,立刻见机从后院跑掉了。他身具踏莎行的绝顶轻功,此时已很难追赶得上。钱丹跪在地上要死要活地恳求,夜来夫人只得作罢。 一个月后,沈瑄登上了庐山。庐山道教源远流长,自晋朝名道陆修静建简寂观,庐山上住过无数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宝年间,司马子徽的高弟丁涧桥驻锡简寂观。丁涧桥从吕纯阳处习得一套剑法,教给观中弟子,从此开创了武学的庐山宗。到了唐末,庐山宗简寂观成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一时江南武林,曾出现过庐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只是如今天台宗风流云散,三醉宫又日趋式微,就只剩下庐山简寂观的卢淡心道长支撑着平抚江湖风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扮作一个进香人,背着那架墨首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郎,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是万万去不得的,你趁早不要做这打算。” 沈瑄笑道:“我知道那里路径险峻,错综复杂,不好走的。” 樵子睁大眼睛道:“知道还去?” 沈瑄道:“春天到了,听说锦绣谷底的瑞香花开得很好,我想去看看。还请老丈帮个忙。” 樵子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徐十九进了那地方,再没回来过。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瑄道:“我只问老丈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吗?” 沈瑄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丈,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吗?” 樵子道:“随你。” 沈瑄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满满地盘了一大卷。 第二日,沈瑄拜别樵子,背着绳子迤逦进山。沈瑄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瑄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进了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往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至,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蹿过山猫野狐之类。沈瑄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镜,认真分辨着路径。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为了不被花香醉倒,沈瑄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地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瑄看出来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腿骨摔断了。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地捡起来。他希望这人死时留下些什么遗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几句话交代自己身世以遗后人。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找到。他将白骨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而后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石头竖了个无字碑。 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他的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早已没有人记得他了。这些全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技多半不俗,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代英杰。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沈瑄想着想着,胸中苍凉不平,向坟头揖道:“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生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请以一曲为祭!” 墨首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从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瑄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但那一声喝彩的确言笑盈盈,一片好意。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却是一曲《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瑄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奏琴人似是一个有道的老者。沈瑄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瑄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 山脚草亭中,一个白须老道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长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长怎么行此大礼!晚生担当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么道长不道长。老朽今日得闻郎君雅奏,如听仙乐,耳目一新。郎君琴艺高超,老朽钦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简朴,无异于山民,但精神矍铄、举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谦虚,只怕是庐山宗的前辈。老道士问过沈瑄名姓,似有些吃惊,一边打量着他,一边笑道:“老朽还想向郎君请教,请郎君到舍下一叙如何?” 沈瑄还礼道:“请教不敢,却要向道长叨扰了。” 沈瑄跟着老道士翻过几座山,来到一处禅院,抬头一看:简寂观。他心道:果不其然!他对威名赫赫的庐山宗也十分好。一路上所遇道士道童、杂役厨工无一不对这老道毕恭毕敬。老道士领着他来到一间幽静的厢房,彼此叙礼坐下。却又有一人推开门,风风火火道:“师父……”是楼荻飞。沈瑄这才想到,老道士原来正是庐山宗掌门卢淡心。 卢淡心板起脸道:“小楼,你为何总是这样没有礼数?不见客人在此吗?” 楼荻飞也看见沈瑄了,一脸惊讶又不敢问,只道:“师父,来了个要紧的客人。” 卢淡心皱眉道:“什么要紧,待会儿再来回。你先退下。” 楼荻飞忍气退下。沈瑄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卢淡心却道:“这劣徒,出去门也不关好。敢烦沈君替贫道把门掩上。” 沈瑄去推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薄薄的门板,竟然一动也动不了。沈瑄回头看看卢淡心,老道士端着茶碗喝茶,若无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却也没看出这门上有什么机关,只是定在半路动不了。沈瑄遂道:“卢道长,晚生武技低微,可关不了这门。” 卢淡心果然是在暗暗地临空发力,控制住了门板,以此考较沈瑄武技高下的,听沈瑄如是说,笑道:“沈君,我看你目光莹润,英华内蕴,内功不错啊。何必谦虚呢?” 沈瑄道:“内功虽有,武术却学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运用。”说着自己也很惭愧。 卢淡心看他言语诚恳,料是实情,心想这年轻人恐怕有遇,点点头又笑道:“世间百技,武技不过其一,何须拘泥于此?英雄豪杰也不只是在刀剑上见分晓。” “师父!”楼荻飞又冲了进来。 卢淡心把茶杯往桌上一顿,道:“你怎么越说越不听!” “实在事情紧急。”楼荻飞惶恐道,“师父要骂就骂,只是千万请师父去看看,迟了就麻烦了。” 卢淡心不怒反笑,却对沈瑄道:“贫道只得失陪片刻,郎君海涵!” 楼荻飞瞧着沈瑄,忽然道:“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卢淡心不解其意,但他显然很信任这个小徒弟,遂微微一笑,朝沈瑄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原来那位要紧的客人竟然是汤慕龙!而且楼荻飞叫上沈瑄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汤慕龙躺倒在简寂观的前堂,昏迷不醒,牙关紧闭,显然有性命之虞。 沈瑄颇感讶异,照理说他此时新婚燕尔,应该在家里逍遥自在才是,怎么跑到庐山来,还病倒在这里? 卢淡心一边搭着汤慕龙的脉,一边皱起眉头听楼荻飞回话。 原来楼荻飞约了汤慕龙今早在庐山含鄱口见面,不料没有见到汤慕龙。他心下狐疑,找到汤慕龙带来的随从,把前山后山搜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结果回来,却在简寂观的后门口,发现汤慕龙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观中几位通晓医术的道士都看过,一点办法也没有。 卢淡心道:“我知道你和汤慕龙相识,他来庐山找你,所谋何事?” 这也是沈瑄疑惑的。 楼荻飞苦笑道:“师父是不理这些俗事的。” “到底怎么啦?”卢淡心道。 楼荻飞道:“汤君一心要娶天台蒋翁的孙女,不过那位小娘子不买他的账。”他忽然发现汤家的下人也在场,遂道,“古执事,这是你家的事,你来讲讲。” 那古执事毕恭毕敬道:“回禀卢真人,我家小郎和蒋娘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蒋娘子却没有来罗浮山。原来她一直没回天台山。蒋翁很生气,就委托我家小郎到江湖上四处搜寻,不过至今没有音信。听说楼君见过蒋娘子,所以来问问。” 楼荻飞赶快补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里的事了。”说着瞟了一眼沈瑄。 沈瑄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卢淡心问道:“这个蒋娘子,难道被人暗算了?” 古执事和楼荻飞相视一下,神情都有些尴尬。还是楼荻飞道:“大家都说,多半是逃婚。师父,这个小娘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带大的,十分难缠,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卢淡心微微一笑,放下这个话题不谈,旋又皱紧了眉头,道:“汤君是中了毒,只是这毒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脉象十分紊乱。我也……难、难!” 听见卢真人都说难,古执事慌了:“这可怎么好,小郎出了事,我怎么向我家郎主交代?”一时庐山群道也议论纷纷。 庐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查将出来,让他拿出解药!” 其余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庐山来撒野,不能不教训教训!” 卢淡心摆手道:“你们嚷什么!下毒之人既然选定庐山,可见胸有成竹,轻易也不会让我们抓住。倒是汤君的病却耽搁不得了。”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楼荻飞忍不住又焦急地看了沈瑄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沈瑄看见了他的暗示,却依然不动。他细细看过,也瞧不出汤慕龙中的什么毒,没有把握救他,也不敢在一大群庐山道士面前强出头。何况眼前形势不明,如果下毒之人竟然就是离离呢?如果汤慕龙认出他来,找他算账呢?虽然他和离离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是他偏偏想起夜来夫人那些话,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楼荻飞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道:“沈君,你医术十分高明,就请你试试吧!” 沈瑄道:“鄙人可是没有把握。” 卢淡心似乎看透他的心思,道:“请沈君尽管放手一试。这是在庐山。” 有了老道这句话,沈瑄便走到汤慕龙身边,摸了摸脉。 汤慕龙的脉象十分特,似乎不止有一种脉象在里面。他屏住气,慢慢地摸索。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轻声道:“三十一种。” “中了三十一种毒?”楼荻飞惊诧道。 沈瑄淡淡道:“不是这个意思。” 古执事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种毒药,请郎中诊出来。每种毒药如何解的,请郎中告知。无论用什么药材,我们都能办得到。” 沈瑄一听这有钱人的话,未免有些来气,放开汤慕龙的手腕,冷笑道:“鄙人哪有那个本事!” 古执事心里一急,就想呵斥他,被楼荻飞一把拉住。他这个动作,自然落到了沈瑄眼里。 就在这时,楼荻飞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间,沈瑄心里一惊:我怎么啦?从医以来,人家一向赞他宽厚仁慈,今天却满心杂念,瞻前顾后,居然见死不救了。 他心里一阵惭愧,重又捏起了汤慕龙的寸关尺。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可是,汤慕龙的脉象真的很特。如果真是三十一种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况似乎又没有那样简单。他放开汤慕龙的手,想了一会儿,道:“这是五种毒药。” 卢淡心皱眉道:“贫道不解,沈君可否解释一二?” 沈瑄道:“五种毒药,就各有五种脉象;两两搭配,又有十种脉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种脉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种脉象;五种药在一起,又是一种脉象。一共三十一种。”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卢淡心默默地瞧了一会儿沈瑄的脸,若有所思,然后道:“那么是不是把这五种毒药分别解了,汤君就可痊愈?” 沈瑄道:“不错。” 卢淡心道:“是哪五种毒,看得出来吗?” 沈瑄道:“铅粉、蝎尾、苍耳、蝮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药吗?”卢淡心问。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药,但用在这里,却能够推波助澜。并且麝香本身的药力也增加了,足以乱性。所以你看他虽则昏迷,却是满头大汗。” 卢淡心恼怒道:“可恶!” 沈瑄刷刷刷写好了药方。原来这几种毒药都极易化解,只是诊断起来颇费力气。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来配此毒药,须另换几味,使合药时药性改变,不那么容易解毒才对。 立刻有人煎了药,给汤慕龙灌下。 忽然间,远远的从含鄱口方向传来一阵叮咚的琴声。 虽然很远,那声音却十分清晰,显然弹琴之人内力极为深厚。才听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像被春日的暖风吹拂一般,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卢淡心沉声道:“大家注意!” 原来那琴声极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柔媚甜腻,极易使人陷入遐思,心智混乱。好在庐山中人都内功深厚,凝神抵挡,便不致为它诱惑。公冶坡道:“师父,我去看看什么人作祟!” 卢淡心点点头,令他去了,忽然道:“不好,汤君刚刚服过药,只怕会被琴声所伤!” 果然,汤慕龙满面通红,口吐白沫。楼荻飞愤愤道:“下毒的和弹琴的,绝对是同一个人!” 卢淡心迅速取过琴弹起来,力图与含鄱口的人抗衡。但是弹了一会儿,并不奏效。那又软又甜的琴声,像浸湿的牛筋一样缠在汤慕龙身上,越收越紧。卢淡心皱起眉头,忽然对沈瑄道:“沈君琴艺精湛,贫道十分佩服。不过方才在山崖那边,你可曾觉得贫道的琴声与你自己的琴声有什么不同吗?” 沈瑄觉得很怪,看着汤慕龙快不行了,卢淡心却来跟他讲闲话。当时卢淡心那一曲《幽兰》并不见得十分优雅婉转,但内中弦响震荡,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沈瑄那时就大为怪,遂道:“请道长指教。” 卢淡心道:“习武之人的琴,与等闲文人雅士的琴又有不同。须知这七条长弦也是兵刃。贫道那一曲《幽兰》原是运用了内力奏出的。所谓内功越高、琴意越进,琴声的威力就越强大。倘若内功不佳,与贫道应和之间就会受伤。其实你内功精湛,与绝妙琴技一联合,当世罕有匹敌。” 沈瑄道:“外面这人也是用内功弹琴的,道长是叫我去和他比拼吗?” 卢淡心道:“实不相瞒,正有此意。以功力而言,贫道自信可盖过他,但贫道的琴艺不精,传到汤君的耳朵里,他听不进。所以再强的内力也没有用。沈君你的琴声是很美的。” 沈瑄道:“但我又不会用内功弹琴。” 卢淡心道:“不妨,贫道可以助你。” 沈瑄叹了声气,只得再救一回汤慕龙,遂取出了自己的琴。 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一点,那人内功很好,你与他应和,可能会受内伤。” 说到这份上,沈瑄要再拒绝也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拨了一声弦,顿时觉得胸闷起来。卢淡心也跟着他拨了一声琴弦。忽然沈瑄的琴声中风声大作,似乎内力雄浑。原来卢淡心用自己的内力使两琴共振起来。这样,沈瑄的琴艺和卢淡心的内功,真的合二为一了。 沈瑄弹着弹着,手下的曲子变成了《五湖烟霞引》的《彭蠡回籁》。浩浩鄱阳湖,巨浪拍石,山鸣谷应,若黄钟大吕,又如九重天籁。不一会儿,这正气浩然的琴声就把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压倒下去。那柔媚的琴声折腾了几下,终于渐渐偃旗息鼓。 看看汤慕龙缓缓醒转,想来毒力也解了。众人遂跟着卢淡心退出。 沈瑄一阵气闷,脸色发白。卢淡心替他把了把脉,道:“还好,没受内伤,只是累了而已。此番实在有劳你了。” 楼荻飞亦道:“汤君平素慷慨豪爽,你这番救了他性命,他一定会重重谢你。” 沈瑄嘀咕道:“我又不是图他谢。” 偏巧这时古执事兴冲冲地追过来,道:“我家郎君想见见救命的郎中,请你过去。” 沈瑄下意识道:“我不去。” “这是干什么?”楼荻飞诧道,“汤君一片好意……” 沈瑄一时也无从说起,只得道:“我……现下难受得很,想出去透透气。”虽然难受,却是抬脚就走,跑得比兔子还快。 古执事没能拉住他,未免抱怨:“这郎中年纪轻轻,架子倒是大得很,我家郎君求见,难道还折辱了他?” 楼荻飞看着不像样,只好连劝带哄地将古执事支走了。 卢淡心看在眼里,便问:“沈君和汤慕龙之间是不是什么过节?” 楼荻飞此时还没回过味儿来,遂把从钟山到黄梅山庄的见闻一一向师父禀报。卢淡心沉吟片时,道:“看来,蒋娘子是待嫁之身,却与这个小郎君相伴多日,于礼于情,很难说得过去。沈君心地虽好,未免糊涂。” 楼荻飞道:“我瞧他是面嫩心软,上了小妖女的贼船还不知道吧。” “这话休要再提,只做不知。”卢淡心道,“汤慕龙虽是好人,其父却性情暴烈。只怕传到汤家人耳朵里,会给沈君引来杀身之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回 新雨旧雨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沈瑄一时仓皇,从简寂观中溜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就这样满头昏乱不知溜达了多远,渐渐地缓下脚步来。想想刚才躲得那么快,未免失了礼数。自问又不曾做错什么,何以一碰见汤慕龙,就像是有亏心事似的只管躲藏?还是回去见见的好,不然连卢道长都要怪罪。 然而毕竟不想见,能拖便拖一拖。就这样晃晃荡荡信步走着,翻过了几个山头,转到一片僻静的竹林里。这竹林似乎鲜有人至,生得盘根错节,茂密异常。沈瑄正想绕道而行,突然听见竹林深处有人说话,不觉立住。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问出什么来没有?” 说话人声音清脆,腔调却冰冰冷冷,毫无情绪。沈瑄找了一杆最茂密的竹子,轻轻跃上去,藏在密叶里,望过去只见远远的一座半倒塌的草亭里,有两个人一跪一立,立着的那人年轻而秀丽。原来沈瑄内功既好,此时又练就了天台宗的至上轻功,所以他躲在这里偷听,对方竟然也发现不了。只听那个跪着的人道:“回禀侍中,属下打探到那人名叫沈瑄,桐庐人,行医为生,现在暂寓简寂观。” 原来他们居然打听他,沈瑄不觉骇然。 “还有呢?” “不知道了。大约也无甚要紧来历。” “哼!就这些,还用得着你去打听。只要听听他讲话口音,就知道他一定是富春江桐庐一带的人。随身带了这些药物,自然是个医生。你看他与卢淡心、楼荻飞那伙人言语交接,肯定与简寂观有瓜葛——你说无甚要紧来历,单这一点就不通!” 跪着的人不敢回话。 那个“侍中”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他那吟咏鄱阳湖的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实在是荡气回肠,英雄侠气,这样的曲子非盖世英杰不能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作的,这曲子一定有来历!我给汤慕龙施的梅花五毒散是我的独门秘药,携有五种剧毒、三十一种脉象,他居然全部诊出,这种医术简直天下罕有,他是跟谁学的?你竟然说他没有来历!哼,本来以为,缚住了小白龙,不愁汤铁崖那老贼不听命。不料竟被沈瑄这小子搅了好事,只得再作打算。” 原来这正是对汤慕龙下毒,又在含鄱口比琴的那个人。 跪着那人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将沈瑄擒来,听候侍中发落。” 侍中道:“不可。你又犯糊涂!不见沈瑄与简寂观关系不一般吗?我们暂时不要得罪庐山宗的好。反正,此人武技低微,收拾他也容易得很。” “武技低微?不会吧?” “说你没见识,难道没有听出他的琴声中毫无杀伐之气?可见不是个练家子。若不是卢淡心那老儿从旁作梗,我哪会败下来!”沈瑄听他如是说,不得不暗暗惊叹此人实在眼光锐利。他又道:“可是,一定要暗暗注意此人动向。一旦他认真学起武技来,就找个机会除掉他,否则会是个劲敌!” 沈瑄好笑:你也缜密过分了,我再练五十年,也“劲敌”不过你的。 那侍中低了一会儿头,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敢动。侍中忽然问道:“仙姑派的帮手来了,怎么至今没有露面?” 跪着的人道:“属下正要回禀侍中,她们刚刚到,已与属下会过了,正等着见侍中。” 侍中道:“马后炮!来了几个?” 跪着的人道:“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来了。” 侍中眉毛一挑,显是出乎意料,道:“难得,快请!” 只见草亭后面云烟一晃,闪出几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长裙,缥缥缈缈很是怪异,有点像道姑。两条极长的发辫垂在胸前,用青纱和珠饰卷着,头顶还箍了一个银色的发冠,刻的好像是流云图案,每人都不同。这几个“仙使”面目都很美丽,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说是四位仙使,一共却只有三人。为首的一个仙使道:“回禀侍中,我们四姊妹早就领命离宫,往庐山来了,不料路上遇见一个对头,纠缠许久。故此来迟,误了侍中大事,请侍中发落。” 侍中微笑道:“无妨,我怎能和你们计较!只是‘幽微灵秀,雪雨风霜’,为什么还差了一个?难道……” 那仙使道:“对头功夫甚是了得,三妹受了伤,在半路停下来了。” 侍中皱眉道:“可惜了灵风使。对头是什么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们四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当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辈,不觉沉吟道:“是男是女,年纪几何?” 仙使道:“此人白衣蒙面,头戴莲花冠子,看不真切。” 侍中问:“看得出武技的路数吗?” 仙使道:“却是看不出,不过,她好像很了解本门武技的路数。” 侍中似乎吃了一惊,身形微颤。 那原先跪着的人站了起来,问道:“侍中可知道是什么人?” “闻所未闻,现下只能尽力去寻访。”那侍中敛容道,“本门结仇甚多,难免被些江湖宵小盯上。仙使放心,灵风使是为了给我帮忙才受伤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晚会收拾敢向我们挑衅的人。” 三个仙使迟疑不定,原先那跪着的人就说:“卢侍中向来说一不二,你们尽可放心。”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谢了。”鞠躬退下。 沈瑄伏在竹林里静观,觉得很怪。这个人被称为侍中,想来是一名高官,然而看起来很年轻,而且身怀武艺,言谈举止明显是江湖中人。最怪的是,他还和一个“仙姑”交情不浅。所谓仙姑,大约是个女道士。 那个手下此时低声问道:“侍中猜出是什么人了吗?” 卢侍中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人是谁,我大致有数,还得回去和师姊商议一下,此时不能多说。你先去吧,瞧瞧那三个人往哪边去了。”那手下遂离开了。 停了停,只见卢侍中抬起头,击了一下掌,道:“出来吧!” 沈瑄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正要跳下现身,忽然看见对面竹枝上飘然落下玄衫一袭的人影,盈盈上前,却并不向卢侍中行礼,只是侧身站着。只见她转过脸来,双眼清波一闪,沈瑄几乎头晕目眩——是蒋灵骞! 沈瑄万不料她会在这里出现,不禁紧紧地盯住她的脸。只觉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时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不对。沈瑄看在眼中,忧心至极。 只听卢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话没忘了吧?现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计划行事。旁的事情想来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去做这个卧底。” 卢侍中并不反驳她,来回踱了几步,和蔼地说:“蒋娘子,你不肯为我做事,仍是以为我始终在胁迫你吗?” 蒋灵骞不语,卢侍中又道:“当时你败在我手下,本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取你性命,却饶过了你。后来,我也给了你选择:我问过你是要做宫人,还是要做我的随从。是你自己不愿入宫侍奉,那么随从就有随从的规矩,并不是以此胁迫你。这在当初也是说清楚了的。请你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来,我待你如何?” 卢侍中这些话说得温柔至极,沈瑄听着大不是味儿。可是蒋灵骞只是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卢侍中道:“很好说不上,不过我自忖总比钱九那个伪君子讲义气。蒋娘子,你自幼孤苦,无所归依,总不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飘零一辈子。你既然跟随我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凡事也会为你考虑。我固然是要你为我做些事情,但也是合作,不是我一味利用你。譬如现在,我明白告诉你,我要对付罗浮山汤家。而你呢,你不愿嫁给汤慕龙,但悔婚是很难的。咱们联手弄倒了汤家,各偿所愿,不好吗?” 蒋灵骞淡淡道:“可是这样做很不仁义。” “你说什么?仁义?”卢侍中哈哈一笑,“小妖女你和我说仁义?” 蒋灵骞望了他一眼,道:“似你这般心肠歹毒的人,居然说起合作了,那我为何不能谈谈仁义?” 卢侍中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来就要朝蒋灵骞的天灵盖击下。手掌到了半空,却又停住,挥了挥道:“反正任务是给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着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还是明白的。”说完转身钻进竹林走了。 蒋灵骞还立在原地,轻轻道:“你以为我怕死吗?” 沈瑄听着不对,想跳下去与她相见,忽然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不觉又急又恼。正讶异间,却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飞也似的行走。原来他听得太专注了,竟不知不觉被人点了穴。只听一个声音道:“傻小子,醒醒啦,听够了还不走。” 沈瑄就这样被楼荻飞带回了简寂观。楼荻飞给他解了穴,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瑄看见卢淡心坐在蒲团上,正瞧着他。他心中牵记着蒋灵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卢淡心拜道:“道长,适才晚生失礼了。” 卢淡心微笑道:“不妨。” 楼荻飞对卢淡心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君的人是谁。” 卢淡心无奈地一笑,道:“不必说了,我已猜到。” “师父打算怎样?”楼荻飞道。 “还能怎样?”卢淡心似乎有些伤感,又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汤君救过来了,就由他去吧。” 沈瑄疑惑不解,不知卢淡心何以是这样的态度。楼荻飞却像在意料之中,不再问什么。 楼荻飞出去之后,卢淡心转头道:“沈君,你的事情,贫道已尽知,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道歉,听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些话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令尊总算是旧交,你小时也曾见过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对我简寂观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了。” 沈瑄看见卢淡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淡心闭了一回眼,问道:“沈君,令尊仙逝之时你尚在稚龄,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怕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记忆里挣脱出来,木然点了点头。卢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因何而殁?”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道,忽然想起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宗有关。” 卢淡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如铁石一般冷。乐秀宁留下的哑谜,不料要被老道长揭开了。 卢淡心缓缓道:“令祖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他在花甲之年,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一卷,叫作《江海不系舟》。但这卷他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竟不留给三醉宫吗?”沈瑄问道。 卢淡心道:“是啊,令祖唯天下英才是认,胆识过人,可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其实还是要把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三醉宫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缘,学会一种神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令祖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又问:“祖父为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令祖原也是很器重这小徒弟,但这小徒弟性情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早早就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令祖为他有才,要把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而出此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令祖去世后,令尊继任三醉宫掌门,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令祖归葬之前定出《江海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江海不系舟》一。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烟霞主人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山、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都败给了三醉宫弟子。但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是不是他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 卢淡心摇头道:“令祖的遗言传得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令尊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但是,就算真的不要,师父去世了,他也该回来一趟吧?就这样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始终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令尊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地精研洞庭剑法,武技极高。这时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还是留在三醉宫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令尊。其实,说起来令尊才是三醉宫第一人。若论剑法神,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令尊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可惜啊……” 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说得沈瑄亦伤心不已,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卢淡心又道:“那时天色已晚,大家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场比武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天台蒋翁?” 卢淡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山人蒋听松自创天台宗,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三醉宫的劲敌。” 沈瑄问道:“晚生听闻有人管他叫赤城老怪,这位前辈脾气很特别吗?” 卢淡心道:“岂止是特别,简直是怪异偏执。蒋翁一贯独来独往,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道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三醉宫有嫌隙,是不会来夺的。” 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令祖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一场误会,令祖的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三醉宫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乐子有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吴剑知——我记得他应该是你的舅舅。吴剑知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吴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令尊。令尊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令尊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至极,而且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令尊也中剑败倒。” 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淡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令尊只得让他带走《江海不系舟》一。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上前争执,也被令尊拦住了。三醉宫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令祖发丧之日,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令尊算账。他说三醉宫卑鄙无耻,手脚肮脏,耍阴谋将《江海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愤怒道。 “是啊,”卢淡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宗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令尊还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令祖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令尊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悲愤不已,竟饮剑自裁。”卢淡心停了停,又道,“令尊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江海不系舟》一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三醉宫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令祖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令尊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三醉宫的清白。”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淡心道:“令尊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令尊的尸体看了一回,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他回去之后干了桩惊动江湖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宗,自己立誓退出武林,永不下山。《江海不系舟》那本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技荒疏,不像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三醉宫是被他害惨了。令尊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洞庭,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力支撑。三醉宫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了。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猜测道:“会不会有人为了夺取经,早已害死了他?”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君,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宗有传人出山,只怕《江海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淡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宗与三醉宫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阿翁几乎就是他的杀父仇人。医者当有仁心,照料杀父仇人的后代也不算什么错,然而再与她结交却是不成了。而且卢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秘籍。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来。卢淡心走了过来,郑重其事地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阴阳剑来。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谢道长指教,晚生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道长放心。” 卢淡心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外面闹了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淡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宗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天台蒋灵骞。” 卢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瑄不知道。沈瑄听完卢淡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娘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君,我到简寂观来寻人,不是来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道长,将剑阵撤了。” 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淡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就退了下去。 卢淡心笑问:“不知蒋娘子所寻何人?” 蒋灵骞亦笑:“听闻汤君寻我,我特意赶来与他会合。”她慢慢朝汤慕龙走了过去,道了一声万福。汤慕龙赶快回揖,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 沈瑄心中一片茫然,猜不出蒋灵骞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听从了那个侍中的安排,还是自有主意。他更不知她是如何又卷入了这桩麻烦,她自己能解决吗?也许先前在太湖,他就不应该离开她…… 他一肚子话想要问问蒋灵骞,然而卢淡心和汤慕龙皆在,这话竟不知从何说起。而蒋灵骞好似根本不认识他,甩甩袖子就走了,汤慕龙自然尾随而去。 卢淡心瞧着他三人,沉思不语。 这日傍晚,蒋灵骞和汤慕龙就下了庐山。沈瑄到底没能找到机会向她询问竹林中的事情,又疑心自己本不该问。到底他们两家上代有仇,再牵缠下去,彼此都尴尬。他琢磨着以蒋灵骞的性子,未必愿意谋害汤氏,如今她主动投奔汤慕龙,大约是心回意转,寻找庇护。汤慕龙看来是真心爱护自己的未婚妻子,蒋灵骞跟了他去,那个卢侍中恐怕也不敢再找她的麻烦。毕竟汤慕龙武技高强,江湖上朋友也多。如此看来也算好结局…… 然而沈瑄心中想出这些说辞,并不能劝服自己忘掉过往种种。他原本内心柔善,一点儿也见不得人受苦,哪怕这人是他根本不该惦记,也不用惦记的…… 由是兴味索然,第二日也就向卢淡心告辞了。楼荻飞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了他一匹马当作坐骑,他也恍恍惚惚地不甚搭理。蒋灵骞这一走,他只觉万事皆毕,一时都不知能上哪儿去。反正徐栊留下的金叶子用了还不到两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飘流一番。日里倒骑瘦马,信马由缰,到哪里是哪里。那架墨首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还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 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到了长沙国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起身来,凌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个碎步,万不肯再向前。 正疑惑时,忽然兜头一股白烟灌了下来。沈瑄头脑一涨,登时栽倒,隐隐听到些刀剑厮杀之声,再就没有了知觉。 沈瑄醒来时,已是夜晚,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首琴摆在身边。 “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沈瑄一看,有人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做什么,这时端着茶碗走过来,又笑道:“你可晕了整整一天啦。” 不是别人,正是楼荻飞。 沈瑄喝着茶,满心茫然。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他镇定了一下,问道:“想来我路上被人暗算,却是遇见楼兄了?” “不是遇见,我一直就跟着你的。”楼荻飞道。 沈瑄愕然。 “你有所不知,庐山上你救汤慕龙,得罪的那帮人,来自岭南沉香社。他们一贯心狠手辣,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楼荻飞道,“这事儿原本是我给你招来的,我想着你武技不行,还是护送你一路吧。果不其然,这些宵小对你下手了。” 沈瑄愣了一下,立刻长揖道:“谢楼兄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楼荻飞慌忙回礼,叹道,“不是要示恩于你,这原也是我分内之事。” 沈瑄想了想,问道:“楼兄方才说一直跟着我,我倒是从未察觉,庐山的轻功当真厉害……” 沈瑄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很细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不至于无知无觉,何况楼荻飞也算半个熟人了。 “你不信我跟着你?”楼荻飞扑哧一笑,“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的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这个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经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一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婉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像是烟水山岚间渔樵问答一般。” 沈瑄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楼荻飞又道:“我不大懂音律,只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仿佛吟咏山川湖泽,然而寄意深远,荡气回肠,令人恋恋不舍。本来跟人这种事,无聊透顶,听了你的琴曲倒觉得这一路十分值得了。” “楼兄过奖。雕虫小技,竟得楼兄如此赞美,某实在是惭愧。”沈瑄笑道,“可惜我实在眼拙,却没认出楼兄来。” 楼荻飞道:“其实你也见过我好几回。” 沈瑄瞪大了眼睛。 楼荻飞道:“你记不记得初四那日,与你同桌吃饭的有一个江西商人,向你絮絮叨叨问了许多闲话,其实我是想问你打算往哪里走。又有初十那天傍晚,一个乡下老太婆到你住的店里来卖鸡蛋,被店伙责骂,还承你解围,第二日老太太便跟在你的马后走了一路,今日也要谢你这番大德。多的不说了,前日一早我蹲在路边要饭,你还给过我三个铜钱哩!” 沈瑄心想这可一毫儿也不差,只是自己真的一点也没看出破绽,遂笑道:“庐山宗还有改装易容的绝技,领教了!” 楼荻飞笑道:“这易容术并非师门所授,不过是鄙人的一点小癖好罢了,为这个还被师父说过多少回,藏头露尾的不是君子行径。” 沈瑄忽然想起了什么,遂问:“当日钟山武集失火,我曾在大乱中捡到一个包裹,里面尽是易容用的假面,莫非是楼兄遗落的?”遂将当日之事细细说来。 “可不就是我的!”楼荻飞顿足道,“范定风、钱九这班人无事兴风,还总拉着我们庐山不放。那回失火害我把要紧东西都丢了,虽是小物,到底也是费心画出来的。你可还留着那个包裹?” 沈瑄道:“留在金陵范家了。” 楼荻飞呆了呆,叹道:“罢了,范家我是不敢再去了。” 沈瑄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遂又将当初偶遇宋小娘子的事提了提。楼荻飞听得直拍案,气苦道:“沈君何苦这样坑我。从前你我不熟,我得罪过你几回,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既有这一桩,也算扯平了!” 沈瑄禁不住狂笑起来。从前他只道楼荻飞出身名门,眼高于顶,后来才发觉他虽然说话不甚中听,为人倒也仗义,实不可与钱、范等人相提并论。今日楼荻飞救了他性命,又俨然是琴中知音,他便觉得此人可交。 两人皆没有什么睡意,遂秉烛夜话,说了许久。 楼荻飞问沈瑄下一步想去哪里,沈瑄只说随便逛着。 “别逛了,这不是长久之计。”楼荻飞道,“沉香社的人被我收拾了一回,想来会收敛一阵子,然而焉知他们什么时候再找来?投个门户,才有人照应。你还是赶快认祖归宗吧。” 沈瑄茫然道:“认祖归宗?” “回三醉宫呀。”楼荻飞忍了一下,没有提汤家可能会找他的麻烦,只道,“你自己在江湖上逛着,人人可以欺负你。回了三醉宫,只说你是烟霞主人的孙子,将来别人要为难你时,也得先想一想。” 沈瑄沉默了。 “回三醉宫去吧。”楼荻飞诚恳劝道,“再说了,你其实根骨挺好,内功也不错,就是剑术亟待长进。你就该回三醉宫去,请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技。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到得拂晓,楼荻飞说要去南边,暂时不能护送沈瑄了,遂各道珍重而别。一忽儿,尘烟起处,又急急地回来了,却掷给沈瑄一件东西:“带着这个!” 沈瑄接在手里,是一个木雕的鬼脸,滑稽有趣,跟原来假面包裹里的那个倒是一样的图形。楼荻飞道:“楼某在江湖上还算有几个熟人,你倘若用得着人时,可以此鬼面示人,就说是我朋友,能救个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回 霜天渔火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楼荻飞劝沈瑄去找洞庭宗现任掌门吴剑知的话,与当年玄武湖畔那个“王师兄”的留言不谋而合。沈瑄想想无事,就北上向洞庭湖去,意欲寻访舅父吴剑知。但此番重入三醉宫,究竟前途如何,心中还是忐忑不安。他幼时对吴剑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记得是个严肃方正的人,对自己还算亲厚。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传言,也都说吴剑知是个好人。 沈瑄终于到了洞庭湖的南边,又看见了那久违的浩浩荡荡。他雇了一条船,想从水路北上,到洞庭湖北边的君山去。天气渐渐燥热起来,船家不耐烈日荼毒,说定了晚间再开船出发,就把船靠到岸边,自己先歇息去了。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邻船的船舱里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那女孩眉目娟秀,一身青衣,举止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向四周张望了一回,看见了沈瑄,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沈瑄只好向她一笑。那女孩也不理他,自顾上岸去了。沈瑄忽然想起,她这船在边上停了大半日了,船上悄无声息,好像连人也没有,十分古怪。不一会儿,那青衣女孩拎着一个蒲包急急回来,钻入船舱。却听见道:“娘子,我买了些甜糕,快趁热吃吧。” 另一个声音低低地嗯了一下。虽然只一个字,却已听出船中小娘子音色极美。又听见她道:“青梅,这一路辛苦你了。”声音清脆有如一串琴弦拨动。 青梅道:“说什么呢,原该我服侍娘子的。娘子你可千万不能够抛头露面呀。” 沈瑄觉得稀,这两人语气分明是一主一婢。只听青梅又道:“娘子你放心,刚才我看过了,外头没有可疑的人。隔壁船上是一个生,不相干的。渔帮应该甩掉了。今晚好好睡吧。” 那位小娘子道:“阿耶和阿兄的人呢?” 青梅道:“那更是一个也没看见,他们追不上我们啦。” 两人遂不再说话。 那天夜里月亮早早地落下了山,沈瑄正睡得香甜,忽然笃的一声,把他吵醒了,却是从邻船上发出。他侧耳听着,过了一会儿,又是笃笃两声。 “不好, 有人凿船!” 沈瑄翻身起来,滑入水中,向邻船潜游过去,果然看见一个黑影悬在船底下。沈瑄虽然武技平平,水下的功夫却极好。水下使不了剑,他抄了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漂到那人背后。那人毫无知觉。沈瑄对准他的后颈将匕首插了进去,直穿脖颈。那人低吼一声,就沉了下去。这时另一条黑影从沈瑄身后直扑过来。沈瑄只作不知,待他双手要扼住自己咽喉时,反手一扎,匕首刺向那人中胸,顿时又结果了一个。却见对方另一个人远远逃走了。沈瑄看见船底已经哗哗地漏水了,赶快爬上船去,冲进船舱内拉了一个人出来:“快走!” 拉出的是青衣女孩青梅,她哭喊着:“坏蛋,我跟你拼了!”就朝沈瑄胸口撞过来。 沈瑄急道:“船都快沉了,别闹了!”正甩不开青梅,却看见船已将入水,一个戴着面幕斗笠的乌衣女郎立在甲板上摇摇欲坠。 那女郎呼道:“青梅,告诉阿耶给我报仇!”旋即跳到水里。沈瑄一怔,用力一挥,把青梅抛到自己船上,赶快下水救人。好在他动作快,一会儿就把女郎接住。 刚浮出水,忽见水面上一下子红光灼灼,灯火通明。十几只大大小小的渔船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船上点着红纸灯笼,上大大的“”字。红光下立着一队一队渔人打扮的汉子,手持钢叉,杀气腾腾。 最大的一只船上,一个光头赤脚、项戴钢圈的家伙大声喝道:“这是哪一路上的朋友,来搅我们渔帮的大事?先把万儿留下来。” 沈瑄看见招来这么些人,不免有些后悔,还不知道人家闹的怎么回事、谁是谁非,就先伤了两条人命。看来不能善罢,只得道:“无名之辈,说了你也不知道。” 不料那头儿听他如此说,反以为是高人,一时不敢造次,道:“这妖女为祸一方,我渔帮捉了她意欲为民除害,你不要管闲事!” “你胡说八道!”青梅尖叫道。 沈瑄听见“妖女”二字,朝那女郎看了看,见她面幕遮脸,犹自昏迷着,一袭黑色长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忽然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不由得心中叹息。他扶起女郎往背心一拍,女郎就吐出一口水醒了过来。沈瑄把匕首抛给她,站起来对那头领道:“只要我在,不容你们伤害这两位娘子!” 那十来艘渔船呼啦啦地围了上来,一个精壮汉子跳到沈瑄面前:“领教!” 沈瑄见他的渔叉上套着七个金环,而一般喽啰的渔叉上只有一两个,料想是帮中强手,只好小心行事。他抽出长剑,亮了一个“落霞孤鹜”的剑式,却是洞庭剑法的起式之一。那汉子愣了愣,哼了一声,横叉而上。沈瑄此时修习洞庭剑法已有时日,又得蒋灵骞和王师兄的指点,对付一般江湖汉子已然不在话下。可是渔帮虽然是一个草莽帮派,这汉子也并不是容易相与之辈。拆了几招下来,沈瑄渐落下风。但他心思机敏,已看出对方其实并未胜过自己多少,只是好像对洞庭剑法很熟,一招一式都懂得如何拆解闪避——必定是因为这里离君山不远,洞庭剑法他们平日里见也见得多了。这样想着,沈瑄脚下就轻快起来,手腕忽地一转,把汉子的渔叉带得几乎脱手,七个金环丁零当啷直响。那汉子一惊,这一招从未见过。原来却是天台宗的梦游剑法,其中一招“水澹澹兮生烟”。沈瑄见状,索性用天台剑法与他打起来。那汉子的鱼叉究竟太过直来直去,对这从未见过的灵巧诡异的剑术显得毫无办法。沈瑄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一剑一剑地向他门面逼去,那汉子退避不及掉到了水里。 沈瑄轻轻一闪纵到船头,正要乘胜追击,青梅却在后面大喊:“快来救我娘子!” 回头一看,两个打手已然上船围住了乌衣女郎。那小娘子两手握住匕首,向来人砍去。青梅抱着一人的腰狠命往后拽。以这两个女子的架势看来,竟似从来没有练过武技的。沈瑄有点诧异,飞身过去,一脚把一个打手踢进了水里,又一剑砍倒了另外一个,拉过两个女孩儿来,打算带着她们先走为上。 只是四周被对方围得像铁桶一样,从哪里出去呢? 这时大船上的头领挥着渔叉往这边跳了过来,渔叉上九只金环震得哗啦啦响。。沈瑄灵机一动,一手拎起一个女孩,猛一提气,竟然冲着那头领飞了过去。这一招甚是奏效。那头领此时兀自在空中,他本来轻功平平,无法凌空转身相赶,沈瑄又飞得比他头顶还高出几尺,拦也拦不住,只得落在船上再转身追去。不过沈瑄也是行险,他提了两个人在手里,功力大减,倘若飞得稍微不够高,就被渔叉刺死了。所以这一跃竟是尽了平生力气。那些小喽啰们这才反应过来,却看见沈瑄落地之处是一片水面,又欢呼起来。 沈瑄只得再一提气,竟然轻轻地踩在水面上没有下沉,于是定住气息,踏着水面往前奔去。他本来没有练到水上漂的“玉燕功”,只能做陆上的“踏莎行”。也是他内功很好,这时情急之下,把“踏莎行”深化为“玉燕功”,提着两个人竟还作起了蜻蜓点水之舞。渔帮的人不免被这轻功吓呆了,等到想起追赶时,沈瑄已经跑远。 到了陆上,脚下“踏莎”不停,隐隐听见有人喊站住,更是快马加鞭,直把两个女孩带出一百多里地,才在一片林子里停下。乌衣女郎整整面幕,就要拜谢沈瑄,青梅也跟着拜下。沈瑄连忙止住,询问二女的姓氏乡籍。乌衣女郎却道:“我们私自出行,来历不便对人说。郎君救命大恩难报。只是郎君虽侥幸带我们逃出,却总归不是渔帮帮主的对手。我们不敢拖累你。” 沈瑄想,这女郎竟也能看出我武技平平,却像是个有见识的,笑道:“不是在激我吧?某虽不才,但既然已经揽下了这桩事,怎好把你们半路丢下?娘子要去哪里,我送你们一程吧。” 乌衣女郎立着不言,沈瑄觉得她正从面幕后面盯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听她道:“不必了,我们自己会小心。”说着与沈瑄道了别,领着青梅竟自去了。沈瑄倒不料这女郎冷漠如是,不免惊愕。转念一想,她一个弱质千金独自出门,自然戒心重重,不轻许人的,也就不以为意。 沈瑄究竟江湖阅历太少,得罪了称霸一方的渔帮却不知隐藏。他与二女分别后,再去雇船,不料船才到湖心,他就落到了艄公手里。艄公旋即将船撑入一个汊港,将他带上岸,原来到了渔帮的老巢。 沈瑄被套在一张渔里去见帮主。渔帮帮主胡正勇正懒洋洋地斜在藤椅上,身边倒着一根九个金环的渔叉。胡正勇头顶精光发亮,几乎盖过了脖子上的金项圈。沈瑄四处望望,发现那两个女孩也被捉来了,缚在椅子上。只是那乌衣女郎面幕还好好地罩着,想来未受多大苦楚。 胡正勇道:“小子,嗯,你叫沈瑄。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从老子手下救人!你这样的人,老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沈瑄默默不语,心中却在盘算如何脱身救人。 胡正勇又道:“我要是这就蒸了你下酒,只怕你觉得我只会暗算你,气苦不服,连肉也酸了。我这就放你出来,咱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沈瑄心中一亮,却道:“你就不想想若是我胜了呢?我可要带她俩走了。” 胡正勇哈哈大笑:“爷爷今天开心,拿你玩玩,你当你是谁?”说着就将九环渔叉伸过来,挑开沈瑄的渔。他这一手却不甚漂亮,渔割开,沈瑄的衣裳也划破了几处。沈瑄冷笑一声,抖了抖身子轻轻跃出。却听啪的一声,一件东西掉下来。胡正勇扑过去就抢在手里,一看脸色就变了:“你认得楼荻飞?” 沈瑄看见自己落下的东西是楼荻飞的鬼脸木雕,遂不置可否:“原来你也认得。” 胡正勇龇牙咧嘴冷笑道:“不错不错,楼荻飞是我们渔帮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爪牙竟然会送上门来让兄弟们收拾,看来今天可要招待你好好享受一番啦。” 沈瑄硬着头皮道:“好啊!” 胡正勇眯着眼睛看了他一回,呵呵笑起来:“原来真不是冒牌的!来来来,沈君,请上座,适才小的们多有得罪。” 沈瑄看他前倨后恭,态度倒也诚恳,方信楼荻飞的鬼脸的确威力无穷,在这渔帮也能镇住人。于是他也拿了一张笑脸出来:“想不到胡帮主与楼兄有旧,真是四海皆兄弟。那么胡帮主看在我楼兄分儿上,是否索性也成全了小弟这番义举,放过这两个小娘子?” 胡正勇的脸色顿时又变了,沉吟道:“沈君,我们最多只能把这个小丫鬟给你。” 沈瑄道:“这么不给面子吗?” 胡正勇道:“楼大侠于我们渔帮有恩。本来沈君有话,别说两个小娘子,金山银山也就给了。但捉拿这两个人,却不是渔帮的事情。给话儿的人势力太大,我们办砸了吃罪不起。所以说嘛,人是不能放的,就算将来楼大侠怪罪,也是没办法的事。” 沈瑄问:“谁让你们干的?”胡正勇一声不吭。沈瑄怒从心中起,刚刚变脸,忽听得乌衣女郎干咳了一声,不由得住手。胡正勇却像没看见似的:“请阁下海涵!” 沈瑄心想,昨日与拿七环鱼叉的汉子打,也只能略胜一筹,倘若与这胡正勇动手,胜算其实极少,胜不了他,仍是徒然误事。反正他们既是受人之命,想来一时也不敢侵犯二女,还可再图后计。遂佯作镇定道:“如此我也不管了,随你吧。不过我要先问问她俩几句话。”也不管胡正勇答不答应,就走到乌衣女郎身边。 那女郎微微叹息道:“离群孤羊,永无出头之日。我命如此,郎君不必再问了。这只镯子留与郎君做纪念吧!”说着褪下一只赤玉手镯来塞到沈瑄手里。沈瑄简直莫名其妙。他本想探问二女的来历再设法营救,不料乌衣女郎说了这么些不着边际的话就不开口了。 沈瑄是个机敏人,料她必有深意。当时藏好镯子,别了胡正勇等人出来。 赤玉手镯,或者是要他带信,以作凭记,但究竟带话给谁呢?他坐在湖岸边揣想女郎的话,什么“离群孤羊,无出头之日,我命如此”之类。“无出头,出无头,莫非是个‘山’字?”沈瑄究竟聪明,一忽儿就想到了。那么孤羊离群,一定是“君”字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热,女郎只说“君山”两字,十有八九是指要他到三醉宫求援。难道她竟然是洞庭门人?为什么又不会武技呢? 沈瑄也不及细想,立刻向洞庭湖北的君山赶去。洞庭湖太大,南北也要几日路程,想想不免心焦。他走着口渴,便到路边一家茶馆买碗茶喝。哪知茶碗端到跟前,竟然嗅到一缕迷药的气息。也是沈瑄从小习医弄药,对这些分外敏感,旁人下药轻易瞒不过他。只是此时却不知对头是谁,沈瑄略一思索,佯装喝了一口茶,然后倒在桌子上,却半睁着眼睛,看见一个人影快步走到他身旁。那人似要对他下手了,沈瑄猛地坐起来,以极快的手法点遍他周身诸穴。那人没有防备,顿时瘫倒。沈瑄扳过他脸一看,竟然还是认识的。那人是个文雅清秀的小郎君,正是在钟山上见过的吴剑知的长子吴霆。 沈瑄又惊又笑,把吴霆拖到了外面无人处,笑道:“堂堂的三醉宫吴少侠,竟然用迷药暗算人!” 吴霆哼了一声道:“对付天台妖人,还要讲武林规矩吗?” 沈瑄一听这话,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又是两派仇怨!他已听出吴霆有所误会,若在平日,一定不屑于辩白,只是现在还有乌衣女郎的要紧事情,事关洞庭宗,须得问问吴霆。他只道:“我不是天台宗的人,你弄错了。” 吴霆道:“算了吧,你的轻功我看得一清二楚,何必隐瞒!你告诉我,你把她俩藏哪里了?”原来昨日沈瑄以天台轻功携二女逃逸,俱被吴霆看在眼里,只是追不上。 沈瑄此时已猜出,吴霆多半是出来寻找两个女郎的,只不知该上何处营救,遂道:“那我还会洞庭宗的剑法呢,你认不认我是洞庭宗的?我昨日好意救她二人,倒说我妖人,你只看看这个,认得吗?”说着伸出右手,亮出腕上的赤玉镯子。 吴霆一看就急了,忙问道:“哪里来的?”忽然看见沈瑄腕上的阴阳剑,惊讶道,“你是谁?” 沈瑄道:“记得沈瑄吗?” 吴霆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一跃而起,将他抱住:“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故人相认,沈瑄也很感慨。两人匆匆叙了一番别情,也无暇细述,沈瑄就急忙说了乌衣女郎的事。原来女郎是吴霆的妹妹,名唤吴霜。沈瑄离开洞庭湖时,吴霜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然十八岁了。她为什么会带着小鬟离家出走,吴霆一直不提。沈瑄料他家别有隐衷,也不便多问。 两人再找到渔帮,吴霆只是要胡正勇放人。胡正勇殷情敷衍,却死不认账。吴霆道:“胡正勇,你们渔帮与我们三醉宫的渊源也不算浅了,二十年前你们陈老帮主就说过,唯三醉宫马首是瞻。我们从来不敢在江湖朋友面前称王称霸,但此番你们竟然侵犯到我们头上来,就不怕将来在这八百里洞庭,找不着场子吗?” 岂料胡正勇对这话只是笑嘻嘻无动于衷:“场子嘛,那也是人给的。二十年前的话怎作得数?事过境迁喽。而今这世道,还说什么称王称霸,难啊……”言语中轻蔑调侃,竟是说三醉宫江河日下,今非昔比,谁还理会来。 吴霆气愤不过,抽出长剑就与胡正勇对打起来。沈瑄也在一旁掠阵。吴霆的洞庭剑法练得年深日久,加上他临敌经验也足,自然胜过沈瑄。两人翻翻滚滚拆了几十招,吴霆渐占上风。胡正勇看看不行,忽然把渔叉一扔,掉头就往湖岸池塘那边跑。吴霆追了出去,却看见胡正勇立在一只小船上,不住地打拱作揖:“吴少侠,人是实在不能放的,还请体谅小人则个!” 只见胡正勇扬扬手,艄公就把竹篙一撑,似要离岸而去。吴霆恐他逃走,连忙赶来,翻身一跃,要到那小船上去。不料这船竟然是没有底的,吴霆待得看清楚,已经无处落脚,一下子跌进了水里。胡正勇呼哨一声,水面上就冒出一圈人头来。那些汉子各执一张大渔的一角,飞也似的游上岸来,把渔一收,落汤鸡似的吴霆就陷在了渔中动弹不得。这渔帮的绝技“渔大阵”,他们是练得精熟的。 这边岸上,另一群渔帮众举着一张大就朝沈瑄扑过来。沈瑄已看见吴霆在渔中又劈又砍,却一根丝都弄不断,料想这渔非常物所制,自己万一落进去就麻烦了。敌人又众,一个一个击倒也来不及了。没有办法,只好又使出轻功来向后跃去,希图逃过这张。不料尚在空中,就已看见自己落地之处,另一群渔帮的人牵着一张大在等着他。此时再要转向,已然来不及了。 正在焦急时,忽然天空中噼噼啪啪地洒下了一阵黑点,那群牵的人应声而倒,在地上疼得打滚。接着又是一阵,沈瑄却看清是暗器铁莲子,天女散花般地撒下来。渔帮的人纷纷抱头鼠窜。沈瑄虽然落在了中央,可也没人来收捉他了。正在万幸,忽然觉得腿上一阵冰凉刺痛,接着头晕目眩倒了下去。昏迷中觉得有人将他拎了起来,远远地逃去。 沈瑄醒来时,发现自己安安静静地躺在一间小小的茅屋里,身上盖着薄薄的花被。窗外吹来一阵湖风,携着荷塘的清香。 “醒了吗?”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问道。 沈瑄一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一个面若芙蓉的女郎捧了一碗荷叶粥,笑吟吟地过来了。竟然是一年不见的乐秀宁!沈瑄此时在落魄危难之中,忽然见到这个亲切如长姊的师姊,又是伤心又是激动,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只叫了一声:“秀阿姊……”就说不下去了。 乐秀宁宽和地笑了笑,把荷叶粥递给他,道:“偏巧你自己身上还带有蛇毒解药,我给你喂了一枚,现在好些吗?”原来渔帮甚是狡黠,套沈瑄的那个上缠有许多毒蛇,虽然乐秀宁及时驱走众人,沈瑄还是着了蛇毒的道儿。所幸这蛇毒比起丐帮的金环蛇差得远了,沈瑄自己的解药足以抵御。沈瑄一边喝粥,一边问乐秀宁从何而来。原来沈瑄在庐山上大出风头,传到了乐秀宁耳中。乐秀宁料想他将去洞庭湖,一路追到这里,正巧碰上了渔帮的事情,就设法救出沈瑄。 沈瑄说起吴霆兄妹陷在渔帮中,问乐秀宁如何解救,乐秀宁颦眉道:“我虽能暗器偷袭救你,若论武技,一样不是胡正勇对手。何况据你说,渔帮只怕别有后台。不如这样,你暂且留在这里,刺探情形,我赶快到三醉宫报信,让吴师伯带人来。” 计议已定,乐秀宁匆匆上路而去。沈瑄在小屋外面待了一会儿,忽然路上刮过一阵熏风,几乎迷了人眼睛,风中却有一个人影晃动。那人走到沈瑄面前停下来瞧着。沈瑄一看,是一个青色衣裙、长发银冠的女子。原来是在庐山竹林里见过的三个仙使之一,却不知是哪一位。那仙使目光古古怪怪,看了沈瑄一会儿,忽然道:“跟我来!” 沈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仙使扣住了手。他使劲想甩开,不料那仙使手上竟有一股大的力量将他的手吸住,非但无法挣脱,连身上的武技都使不出来了。 仙使拖着沈瑄七转八转,竟然又来到了渔帮的寨子门前。两个小喽啰看见仙使,忙不迭地趴下磕头。仙使拉着沈瑄长驱直入,胡正勇早已慌慌张张跑出来,跪拜道:“不知微雨使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胡某万死万死!”磕头磕得跟捣蒜似的。 沈瑄这才知道这是第二个仙使微雨。微雨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冷冷道:“起来说话。” 胡正勇又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看见沈瑄在微雨身后,颇为讶异又不敢问。微雨道:“胡正勇,你的事情办得怎样?” 胡正勇掩不住得意之色,道:“托仙姑她老人家和诸位仙使的福,找到一个女子,还算看得过去。”又回头招呼道,“把人带上来,给仙使过过目!” 吴霜被拖到了微雨面前。微雨迟疑了一下,略略拨了拨她的面幕,然后点点头,问:“很不错,刘伥那家伙见了,定然神魂颠倒,再不用我们操心。这是什么人?” 胡正勇笑道:“不瞒仙使说,这是三醉宫吴剑知的千金。她可是我们湖湘一带大名鼎鼎的美女。” 微雨眉毛一挑,笑道:“你好大胆子,在洞庭湖边讨饭吃,竟然敢去动吴剑知的女儿!” 胡正勇嘿嘿笑道:“洞庭宗也就是末路黄花,没几口气啦!樊仙姑派下的事情,小的们怎能不尽心尽力地办,别说是吴剑知的女儿,就是玉皇大帝的公主、天王老子的千金,也得抢了来!” 微雨道:“很好,你办事这样忠心耿耿,师父一定高兴。我这次来时,师父就说,倘若你干得好,就叫你这次带了这女子进宫去,师父她要亲自见见你。若讨得了她老人家欢心,只怕还能留在身边重用。” 胡正勇眨巴眨巴眼睛,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微雨又说:“进宫有进宫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赶紧的吧。”说着扔给他一把匕首。沈瑄想,什么规矩呢? 胡正勇接过匕首,脸色忽地惨白,哆哆嗦嗦道:“仙使,这个……” 微雨瞪着眼睛道:“怎么,你不想去拜见我师父吗?” 胡正勇道:“哪里,哪里……仙使,等我到了广州……进宫之前……再……再……再净身……行不行?” 微雨道:“什么话!这女子将来要做王妃的,你若是个男人,怎放心让你一路相伴?” 胡正勇只是苦苦哀求道:“求仙使通融,胡某什么都可以答应……”沈瑄这时已明白了,原来广州的汉王采选宫嫔,不知怎么这些江湖人士也卷了进去。汉王刘伥确有规定,无论大臣学者、道人武士,但凡踏入王宫一步,都须净身,否则无法被信任,一时江湖上引为异谈。沈瑄虽然厌恨胡正勇的卑劣无耻,看他被逼成这个样子也是哭笑不得。 微雨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哼哼唧唧像什么样子!你自己下不了手,我叫人帮你!沈郎中,你去帮胡帮主一把!” 沈瑄摇头道:“这种手术,我可不会做。”胡正勇禁不住感激地看了沈瑄一眼。 微雨忽然倒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胡正勇呀胡正勇,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沈瑄听她声音有异,愕然望去,只见微雨站起身来,忽地大袖一挥,盖到自己脸上。转过身来,纱裙、长发纷纷落地,原形显出,却是楼荻飞! 胡正勇抬头看看楼荻飞,一张马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搭讪道:“楼大侠,你怎么跟兄弟开这种玩笑?” 楼荻飞懒懒地靠在椅子上,道:“兄弟?不敢,不敢,我是你什么兄弟?你当初发的誓言,原来一钱不值。我跟你说过的话全是耳旁风。还是扮个道姑来得有面子,是不是?” 胡正勇慌慌张张地说:“楼君,兄弟也是不得已。兄弟自蒙您教诲,也知道要行好向善。这一回,兄弟被逼无奈……自从前年您走以后,南边总是有人过来走动,我打不过他们,不得不听话,我也是为了一帮弟兄的生计着想……” 楼荻飞道:“今日事情怎样了结?你先请洞庭宗吴少侠出来。” 吴霆与楼荻飞是旧识,这时与沈瑄三人见了礼。胡正勇忙不迭地赔礼求饶。最后还是楼荻飞留下了话:“我现有要事在身,没工夫跟你缠,这笔账先记下。倘若你真觉得渔帮跟着樊胡子混很好,那也随你。” 三人一道出来,青梅扶了吴霜跟在吴霆后面,胡正勇送到寨门外,还一个劲儿叨念“再也不敢”之类的话。沈瑄没想到这么快又与楼荻飞重逢,心里喜不自胜,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却是乐秀宁在路上向乔装的楼荻飞问路,楼荻飞才得知此事,匆匆赶来摆平。楼荻飞又道:“我本来去南边办一件事,后来得到消息,不用去了,遂打算上三醉宫找吴掌门。” 吴霆会意,却瞟了他妹妹一眼,道:“慢慢再说吧。只是广州那边,最近动静很大是吧?” 沈瑄忍不住问道:“楼兄,所谓樊仙姑,和一个叫卢侍中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楼荻飞道:“樊胡子是个道姑,颇有一些手腕,她的师父是巫山老祖任风潮。只因现今的汉王刘伥是个少见的昏君,既不相信文臣,也不倚重武将,只听几个宦官和宫女的话,所以才有凡入宫者必净身的话——我猜也多半是那几个受宠内官、宫女怂恿的。像内官宋求、徐泰,宫女卢琼仙、黄琼芝,都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偏这刘伥还信奉道教,这帮人就找来了巫山老祖的女弟子樊胡子。从此刘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樊胡子请乩仙,装神弄鬼一番。樊胡子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所以更是被这伙人牢牢控制住。而你说的那个卢侍中,就是宫女卢琼仙,她和黄琼芝两个极为受宠,权倾内廷。刘伥甚至正儿八经地封她俩做侍中,掌管朝政。在南汉的深宫内苑,她们俩有一个巢穴,叫作沉香社,据说里面十分奢华,养着许多为她们效力的人。” 沈瑄讶异道:“你说这个侍中,原是个女人?”他这才想到,庐山上见到的卢琼仙的确面目秀美、声音尖利,只是他一听“侍中”二字,根本没往那边想。 楼荻飞道:“你大概更想不到,这两人不仅有手腕,而且武艺高强。她们本来是庐山宗门下的弟子,因放浪不检被革出门庭,却在汉王宫中混到炙手可热,还和樊胡子拜了把子。三人勾结一处,骄奢淫逸,任情杀人,把广州变得像活地狱。” 沈瑄道:“庐山门下出了这种弟子,你们就不管管?” 楼荻飞冷笑道:“家师舍不得下手啊!卢琼仙是他的亲侄女,极受宠爱。当初犯了门规,本该论死,师父心软放她走了。如今她羽翼丰满,谁还管得了!” 怪不得那日在庐山上,卢淡心对“卢侍中”是那样的反应。 楼荻飞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如长沙马殷父子,如钱塘几代国主,都是保境安民,图个太平无事。广州汉王却是横征暴敛、利欲熏心,总想天下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中才好。像收服渔帮这类事情,就是先行控制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以便将来为他所用。 “罗浮山汤氏是岭南的武林世家,武技卓绝,一向尊贵自重。汤铁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倔强脾气,自己就一向颐指气使惯了,如何肯对汉王手下这些牛鬼蛇神低头?偏偏他们又在樊胡子眼皮底下,樊胡子自然容不得,一心要把家门口打扫干净。我这次到南方去,为的就是这件事。后来听说汤铁崖也离开了罗浮山,我想此事或者有变,就半路退回。” 沈瑄问道:“那么庐山是决意助汤家一臂之力了?” 楼荻飞微微一笑,道:“见机而行。汤家也算武林同道,汤铁崖虽然霸道,却不失为一条硬汉。若能保住了汤家,也就有人在岭南牵制樊胡子了。” 吴霆听了,点头称是,又道:“其实汤慕龙这个人倒是很不错。”却看见前面路边,一个女子翘首望着他们,遂道,“那便是乐秀宁师妹吗?” 正是乐秀宁受了楼荻飞之命等在这里,大家彼此见过礼,吴霆又不免说了一番感激的话。乐秀宁道:“我们几个都是一门子弟,累代世交,不幸幼年失散,天各一方。如今竟然重聚在一起,岂非天幸!” 吴霆也道:“楼君也是洞庭宗至交,现下大家一道回三醉宫去,父亲不知高兴成怎样!” 沈瑄却看见吴霜带着青梅一直远远地站着,并不与大家讲话。吴霆遂呼道:“妹妹,过来吧,这里都不是外人。” 吴霜走过来,犹豫了一回,就把面幕揭开,沈瑄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虽是风尘之中,依然琼林玉树,光彩照人,一时间天色都明媚起来。这样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回 波撼洞庭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三醉宫的主人吴剑知,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双眼深陷,鬓发花白,虽然还是习武之人轻健矍铄的样子,但暗藏在额角皱纹里的衰老和思虑逃不过沈瑄的眼睛。吴剑知见到他来,并不很惊,和蔼地问这问那,又嗟叹妹妹的早亡。却是舅母杨氏,一看见沈瑄就落下泪来,搂着他哭了一场,弄得大家都有些戚戚然,还是吴剑知将夫人劝住了。 吴剑知看到乐秀宁,眼神中闪过了一线尴尬,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乐秀宁先就跪下道:“大师伯,侄女这次回来,是奉了阿耶的遗命。阿耶在世时常对侄女说,在江湖上飘荡了这些年,不曾有半点作为报答师门,自己也无颜回三醉宫。但倘若有机会,还要回来看看。不料……不料阿耶的心愿尚未了,就……就丧身在天台宗的手里。”话音未了,已是泣不成声。 吴剑知看她容色忧戚哀婉,皱起眉头,喟叹道:“此事我已有耳闻。天台宗与我们仇深似海,你阿耶的大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 沈瑄忍不住道:“害死乐师叔的是夜来夫人手下的人,却与天台宗无关。” 乐秀宁十分讶异,目光烁烁地问道:“真的吗?你听谁说的?是……是她?” 沈瑄知道,要解释清楚乐子有的死,势必牵连到蒋灵骞,这个名字在三醉宫显然是不宜提及的。但不说清楚,误会岂不是越来越深?他沉住气,将那日蒋灵骞对他讲的一番话说了一遍。乐秀宁听罢不语,只向大家略略提了提在葫芦湾相遇的事情。 沈夫人十分诧异:“想不到你们俩竟然和天台宗的小妖女还有交情,瑄儿还治过她的病。若说是夜来夫人的辣手,也有可能。但是阿秀,你阿耶为什么惹上了那妖妇?” 乐秀宁摇头道:“素无瓜葛。”又望着沈瑄道,“蒋娘子说的……也只是一种猜测吧?” 沈瑄道:“她说的不会有错。” 吴剑知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瞥了沈瑄一眼。沈瑄被他看了这一眼,几乎心都冷了下来。 楼荻飞遂道:“蒋娘子所言不差。那日我正路过桐庐,见过那一场变故。乐娘子,向你阿耶下手的那人叫桑挺,是夜来夫人手下的得力干将。” 乐秀宁瞧着楼荻飞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来楼君就是那日相助我们父女的人,请受我一拜!” 楼荻飞忙拦住她:“不敢不敢!惭愧得紧,到底让那姓桑的跑了。” 吴剑知一时无语,转而问道:“霜娘呢?” 吴霜从吴霆背后走出来,默默地跪在父亲面前。吴剑知呵斥道:“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出走了,爷娘的话,一点也听不进吗?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又何必这样苦苦执着。你一个人在外头跑,我们如何不担心?难道一定要我把你锁起来?” 吴霜一声不响,娟秀的面容上瞧不出一点神色。杨氏忙道:“算啦算啦,霜娘这一回也吃过亏了,将来要记住教训。霜娘,这一回若不是你表兄和楼君帮忙,你可就完啦!” 吴剑知神色缓下许多,道:“从今日起跟着你娘住,好好反省反省。”忽然又对沈瑄道,“瑄儿,你这表妹就是这般不懂事,将来你要好好教导她。当年她才出生时,你娘喜欢得不得了。不料后来天各一方,亲戚间也疏远了。” 沈瑄听着这话不对,不觉呆了。吴剑知又道:“霜娘一直还没定亲。她和你一样,打小儿就不习武。我是希望她不要嫁给武夫,远离江湖纷争。可巧你现在回来了,却不是天意如此?不如你们二人这就定了亲,夫人你看如何?” 杨氏不免觉得这也提得太突兀了,但想想很合适,就微笑着点点头。 “舅舅?”沈瑄惊讶极了:娶吴霜为妻,他想也没有想过这种事情,莫非舅舅为了躲避汉王选妃,想早早给吴霜找个夫婿?他瞥了一眼吴霜,只见她面色苍白,敢怒而不敢言。此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他灵机一动,道:“我不能娶表妹。我练习本门剑法已有时日,此番回来,还想求舅舅收录门墙,传习武技呢!” 杨氏笑道:“那也很好啊。谁说娶霜娘就一定不能学武技了。夫君,我看瑄儿是个可造之材,你收了他做徒弟吧,也好让师父和二师弟这一脉传下去。” 吴剑知却紧锁双眉,盯着沈瑄道:“瑄儿,你娘当年,不是不许你习武的吗?” 沈瑄一愣,喃喃道:“母亲确有成命,叫我不要学武技,以免江湖纠葛。但我还是学了一些本门剑法,眼下很想跟着舅舅多多练习,将来好有一番作为。至于婚姻之事……还不想考虑。” 吴剑知沉默了半天,终于道:“你的婚事可以慢慢再说。不过,我不能传你武技。你母亲为你打算,不叫你习武,我若是违背她的意思收了你做徒弟,将来有何面目见她于地下?” 沈瑄愕然,望着吴剑知背过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氏将沈瑄安置在三醉宫后面一间小小的院落里。这屋子多年没有人住了,廊庑简洁雅致,墙外是一杆杆长得极高的湘妃竹。沈瑄见到这幼时熟悉的植物,不觉慨叹。湘妃竹生长在湘江边上,但以君山所产最为名贵。相传帝舜崩于苍梧,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沿着湘江寻夫不得,投水自尽。君山上至今还有湘灵祠,纪念这两位殉情的潇湘妃子。据说她们当年一路寻找,一路哭泣,泪痕留在江边的竹枝上,从此湘江两岸的竹子皆是斑斑点点,又称斑竹。 杨氏领了一群仆妇细细地打扫干净,搬来了床帐、被褥和条几,还特意取了好些籍纸笔给沈瑄;恐他住不习惯,关照了许多话。黄昏时,吴霆和几个门中的弟子就请沈瑄过去叙话,乐秀宁和楼荻飞也在座。几个弟子虽是初见,说了一会儿就颇为投合。直到一更时,吴剑知请楼荻飞到房去,说有密事相商,大家也就散了。沈瑄回房中躺下,却兀自思量睡不着。舅母对己关怀备至,如同慈母,吴霆也视他为手足一般,但吴剑知的态度就让人十分猜不透了。他竟然不肯教自己武技,这可万万没有想到,难道只是为了母亲的约定?沈瑄的眼前,吴剑知的眼神忽远忽近、捉摸不透。他心里烦闷,披衣下地到外面走走,听见洞庭湖水波浪连天,在夜色中拍打着石岸。忽然觉得虽然回到了这三醉宫中,也只是像坐在一个漂移不定的小船上,风浪中摇摇晃晃,不知流向何方。 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杨氏的声音:“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收瑄儿做徒弟。” 沈瑄一凛,知道已到了吴剑知夫妇的窗外,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下去。吴剑知却道:“我知道,霆儿资质平平,小山一去,门中无人,瑄儿却正好是一块好料。但不让他习武,这是他母亲的意思。” 杨氏斥道:“借口!你别忘了,瑄儿是师父唯一的孙子,当日师父在时有多疼他,大家都对他寄寓了厚望。就为了妹妹一句糊涂话,耽误了他十几年。你不赶快给他补一补,如何对得起师父?” 吴剑知正色道:“江湖险恶,妹妹没有说糊涂话。” 杨氏道:“正是江湖险恶,才要好好习武。二师弟自尽三醉宫,死得那样惨烈,难道瑄儿不该为他报仇吗?” 吴剑知叹道:“你不明白。” 杨氏冷笑道:“我明白,我怎不明白?二师弟当年与妹妹怄了气,你们兄妹俩耿耿于怀,所以如今你就不肯教瑄儿武技!”沈瑄心中大,自己父母不合,这倒是从未听说。 吴剑知急道:“师妹,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毫不相干的事情嘛!你总该信得过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瑄儿好,否则我又怎么想把霜娘嫁给他!” 杨氏沉默了一阵子,又道:“正是,我还要问你,你今日为什么急急地要把霜娘嫁给瑄儿?” 吴剑知道:“我看瑄儿人品不错,又救过霜娘——霜娘老记着小山,也不是长理。” 杨氏道:“那又何必这样急?你明知霜娘这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又要迫她。” 吴剑知道:“一半也是为了瑄儿。你不见卢道长的信中说,瑄儿与天台宗那个小妖女有些不清不楚。此事若真,这岂不是冤孽……” 沈瑄愤然想到,原来卢道长给他写过信了!可是什么叫不清不楚?这卢道长也未免太多事。忽然又想起了卢淡心所说天台宗那段恩仇往事,心里乱了起来,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这一夜心情激荡,说什么也睡不着。一忽儿想到吴剑知的冷漠暧昧,一忽儿卢淡心的话又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翻腾。他本来早已打定主意,不料一旦被人触动心弦,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听听窗外已交四更,实在耐不住了,抽出壁上的长剑,冲到院子里,舞弄了一回。 他练的却是蒋灵骞教他的梦游剑法。这套剑法轻灵快捷,使完之后似乎心情真的舒爽许多。可是蒋灵骞没有来得及教完,只到了“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练到这里戛然而止,心中总有不足之意,只好再来一遍。 如此几个夜晚,沈瑄都在院子里悄悄地练习梦游剑法,直练得精疲力尽为止。如此一来,倒不会睡不着觉了。谁知这一夜,他方练完一遍梦游剑法,就听见吴剑知在背后道:“很不错的剑法嘛!” 沈瑄回过头来,道:“舅舅取笑了。” 吴剑知宽厚地笑笑,抚着沈瑄的肩膀道:“你跟我过来。”沈瑄跟着他转了几道门,却来到了湖边一所亭子中。放眼夜色中的洞庭湖,明月在天,繁星在水,烟波淼淼,潮浪如歌,胸中的尘埃都被一股豪情荡涤掉了。 吴剑知道:“瑄儿,你知道这碑文的来历吗?” 沈瑄早看见亭子中间是一块古旧的石碑,上刻有诗句,遂道:“小时候阿翁对我说过,这碑文中有一套剑法。阿翁最早就是靠了这剑法成名的。” 吴剑知点头道:“不错。‘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当年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这碑文是吕洞宾留下的真迹,原是一个谜语,暗指一套纯阳剑法,只是无人解得出。有人说剑法藏在北海,有人说在广西,都不尽实。当时先师也如你现在一般年轻,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套剑法。他走了好几年,足迹遍及长江两岸,也历经了不少江湖艰险,但始终没有找到这剑法。最后他又回到洞庭湖来,再看这石碑,忽然福至心灵,顿悟出其实这剑法并没有藏起来,就摆在这石碑上。瑄儿,你跟我来。” 吴剑知带着沈瑄到了三醉宫前面的一间大厅里。灯烛一盏盏点亮,一时间大厅里灯火通明。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四面墙壁上却泼墨淋漓地写满了大字。沈瑄细细看去,多是临摹古代名作,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有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和《大唐中兴颂》,筋力刚健,雄秀独出;最精彩的是临摹怀素的《自叙帖》,真是落纸烟云,随手万变,观之颇有超尘出世、逍遥自在之感。沈瑄早就知道,吴剑知在三醉宫“洞庭四仙”之中号称“仙”,剑合一,以一手卓绝的法剑术名满江南,这里想来是他的练功房了。临摹不算,他却想看看吴剑知自己的字写成怎样。却见南面墙壁上零零散散地写了几幅诗,诗句算不得大雅,不过笔力着实令人叹服。吴剑知所学法,沿袭“颠张醉素”一脉,走笔潇洒如意,但抑扬顿挫之间又隐隐然地刚劲不挠,有面折廷诤之风。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沈瑄还在暗暗惊叹,吴剑知却道,“瑄儿,你能把那首诗写一遍吗?” 沈瑄提起笔来,在那面南墙上写了一遍,凭着记忆把一笔一画都描摹得十分逼真。吴剑知细细看了看道:“你果然聪明。当年我拜师之后,练的第一门功夫就是临摹这碑文。我可足足学了半年,才可见形似。你第一次写它,就能够体会到这碑中剑法的要义在于无拘无束而又处处随缘。可见读得多了,连武技都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沈瑄道:“什么武技?舅舅,这不是碑帖吗?难道吕洞宾的剑法,是用文字的笔画表现出来的?” 吴剑知道:“不错。吕洞宾将他的绝世剑法融入这二十八个字当中告知天下,只待有缘人来识别。你看这些字,点为侧,如鸟翻然而下;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竖如弩,用力也;挑为擢,跳貌与跃同;左上为策,如马之用鞭;左下为掠,如篦之掠发;右下为磔,裂牲谓之磔;右上为啄,如鸟之啄物。笔画之间的气韵流露,又暗示了剑招之间力量的运用和转换。” 沈瑄道:“可是这样来记录一套剑法,毕竟太隐晦。” 吴剑知笑道:“所以有的人看得出,有的人看不出,有人看出得多,有人看出得少。先师也是在江湖上阅历已久,才明白其中的奥秘。这就看各人的领悟了。瑄儿,你的领悟是什么?” 沈瑄盯着墙上自己写下的字,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以毛笔为剑,照着笔画将那诗演练了出来。吴剑知道:“不错,你所看出的剑法,与先师总结的大体相类。只不过轻巧有余,厚重不足。你看我练一遍。” 吴剑知的动作很慢,让沈瑄看清每一招的细节。他的剑招平正端庄、进退有度,十足的名家风范。沈瑄看完之后,自己照着练习。吴剑知在一旁指点用力诀窍,务求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如此练了半夜,不知不觉天也快亮了。 吴剑知说道,这碑文上的剑法是洞庭剑法的入门功夫,后来沈醉在此之上又创立了几套剑法,各有特色,但都是以此剑法为根基的。吴剑知知道沈瑄另学过洞庭宗的三套剑法,就让沈瑄练来看看。沈瑄这三套剑法是乐秀宁教的,又经过玄武湖畔那个王师兄的指正,自己练习了这些日子,已有小成。吴剑知看了,又提点了他几句。沈瑄又要吴剑知多教他一些,吴剑知笑道:“闹了半夜,你年轻人自是不妨,我可乏了。明日我再继续教你吧!” 沈瑄谢过,忽然道:“舅舅收我为徒不好吗?” 吴剑知沉下脸来,道:“瑄儿,你可知我为何要教你?” 沈瑄犹豫了一下,道:“舅舅怕我去练别派的武技。” 吴剑知见他直言出来,倒也有些诧异:“不错,我同你母亲意思一样,并不想让你习武,希望你远离江湖祸患。谁知你已经涉足江湖!你资质太好,又学了天台宗的轻功剑法,只怕我不教你,你就被歪门邪道拉过去了,那样岂不是害了你?从今日起我将本派的武技尽数传于你,盼你勤于练习,将来有所成就。但我不敢做你的师父。我与你母亲有约,不能正式收你为徒。” 沈瑄听他将天台宗称为歪门邪道,心中不豫。吴剑知又道:“瑄儿,有些话我要向你说清楚,武技不是心中一时热情弄出的儿戏,也不是简简单单的行侠仗义、游剑江湖。你既然学了武技,从此是是非非都要有所担当,将来或许还要为它付出代价……” 沈瑄盯着吴剑知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从那天起,吴剑知就以洞庭宗的入门功夫相授,教沈瑄调神练气,再学拳法、掌法和洞庭剑术。沈瑄的气功已有一定的火候,吴剑知又教他练耳、练眼、发射暗器等功夫。杨氏看见吴剑知教沈瑄习武,甚是欢喜,又传了他洞庭宗的轻功秘技。杨氏每日亲自给沈瑄喂招,吴霜也在一旁观看。 匆匆半年有余,沈瑄进步极快,已经将洞庭宗主要的剑术、轻功、拳技学了个全,所差的只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毕竟是半路出家,在这短短一两年间,他的剑法不可能像吴霆他们一样练得准确到位、功力十足,但他灵活机智,出手轻灵善变,也足以弥补其不足。说起来,这还是他当初练习了天台轻功和梦游剑法的结果。吴剑知看他的剑法中偶尔露出天台剑法的痕迹,心想他能取别派所长为己所用也没什么不好,遂不说什么。 慢慢地不觉春去秋来,沈瑄每日一心一意地练习武技,闲时与师兄弟们谈诗论画、抚琴下棋。蒋灵骞的影子渐渐淡去了。吴霜随母亲居住,能与他时时见面。沈瑄从前觉得这个表妹行事古怪,现在才知道她其实性情温良,两人颇为谈得来。 转眼到了十月底。这一日用过晚饭,沈瑄独自在房中看,不防门呀的一声,吴霜进来了,盈盈笑道:“表兄,娘叫我把这个给你。”沈瑄接过,是一只辟邪的香囊。他笼在袖子里,吴霜指着窗下一只花瓶道:“这个是我给你的。” 那只蓝瓷花瓶里插了一高一低两枝白色的菊花,显得玲珑俏丽。沈瑄回头看看吴霜,见她纤手如玉、笑靥如花,不禁想到:她名字是一个霜字,当真是人淡如菊,清华无双。 吴霜见他在看自己,忽然想到以前父母提亲之意,心中不自在起来,兜开话头道:“表兄,你会画画吗?” 沈瑄道:“会的。” 吴霜想了想,道:“有一个远方的朋友,我一直想赠他一幅自己的小照,可惜丹青上太差。你替我画一幅,但不要告诉阿耶、阿娘,好吗?我信得过你。” 沈瑄心想,这表妹真怪,画一幅画也要背着父母。当下铺开颜料纸笔,作起吴霜的小照来。沈瑄原没学过画,好在自幼熟习人体骨骼肌肤,所以写真颇具神形。不料他只画了一双眼睛,吴霜就轻轻叫道:“表兄,你没有在画我。” 沈瑄一愣,不明白吴霜的意思。吴霜问道:“这是谁的眼睛?” 沈瑄低下头,与纸上那双眼睛对望了一下,心中大惊,几乎将一大滴墨汁甩了下去。那双眼睛如谷底清泉,幽深不可测。吴霜看他神情,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双眼睛真美,想来这人也必然是绝顶可爱的人物。表兄,你把她画完吧,我明日再来看。”说着飘然出去了。 直到掌灯时分,沈瑄才从沉沉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拨亮灯烛,把那幅画作完。他来三醉宫小半年,这一向以来,潜心练武,心无旁骛,并不去想起从前的种种经历。不料今天一幅画,却泄露了自己心里藏得最深的疑问。 夜已经深了,他把小照挂起来,呆呆地凝望着。那人侧身立着,长剑点地,神色似忧还喜,如同一个难解的谜题,永远难以启齿,永远无法解开。 忽然外面乱了起来,乐秀宁匆匆推门进来:“师弟,碧芜斋里好像出事了,咱们快去看看!” 碧芜斋是三醉宫的藏楼,吴剑知从来就不准人随便进去。不过此时,大家都聚在了楼下围成了一圈。沈瑄和乐秀宁走近一看,地下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却是吴霆。乐秀宁嘤的一声就晕了过去。沈瑄俯下身去,看出吴霆早已咽气,没有救治的可能了。他脸色惨白,状若惊恐,全身上下却毫无伤痕。沈瑄看见他眉心的黑气未褪,口鼻中淌出殷红的血,才知道他是死于中毒。 吴剑知呆呆地一言不发,面色十分可怕。杨氏和吴霜披头散发,搂在一起,哭成了泪人一般。沈瑄一阵阵地痛心。吴霆是他幼年时的伙伴,感情良深,不料重聚未久就死于非命。他忍住难过,问道:“舅舅,表兄是怎么……” 吴剑知摊开手掌,沈瑄不看则已,这一看,心中的痛苦更不亚于见到吴霆的死。原来吴剑知的手掌上亮晶晶的,赫然有一枚绣骨金针! 杨氏咬牙切齿道:“天台宗的妖女,终于向三醉宫下手了!” 乐秀宁在吴霜的扶持下悠然醒转,接过吴剑知手里的金针,针尖上还沾着黑血,显然有阴寒的剧毒。乐秀宁颤声问道:“针……针打在他哪里?” 吴剑知道:“大椎穴。” 那正是蒋灵骞的致命手法。其实不用多问,绣骨金针是天台宗至高无上的独门暗器,即使天台弟子也没有几个人会。譬如夜来夫人的“绣骨金针”就是假的。自从天台宗解体后,世上除了蒋听松和蒋灵骞,没有第三个人拥有绣骨金针,并且能以如此精确的手法杀人。沈瑄和乐秀宁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吴霆瞪着一双翻白的眼睛,死不瞑目。吴霜哭叫着阿兄,旁边几个弟子纷纷说着要杀了蒋灵骞为师兄报仇。沈瑄脑子里嗡嗡作响,重重的血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愿再看下去,匆匆跑回自己房中。 那幅画挂在壁上。沈瑄望着那双眼睛,忍不住哭了。 安葬吴霆那一日,楼荻飞来了。吴剑知和杨氏这一两日间,一下子老了许多。老年丧子,门庭无继,其痛可知。饶是吴剑知一代大侠,这番打击之后,显得精神委顿,几乎说话的气力也提不上来。沈瑄虽是心中五味杂陈,也只能强打起精神来,侍奉舅舅和舅母,应酬各路吊客。 沈瑄带着楼荻飞去见吴剑知。楼荻飞不免安慰了一番,吴剑知叹道:“枉我在江湖上成名这些年,到头来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楼荻飞道:“天台宗与三醉宫有隙,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蒋灵骞下山这一两年,不曾找过三醉宫的麻烦,为何忽然起意要杀吴贤弟?” 吴剑知沉吟道:“我也觉得蹊跷。若说原因,只能还是为了那卷经。”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蒋娘子真的会想要我派的武技秘籍吗?当初,我倒觉得她对洞庭武技并不十分看重。” 吴剑知看了他一眼,道:“有关你阿翁留下的《江海不系舟》那本的事情,想来卢真人都对你说过了。我想天台宗或者不稀罕别的洞庭武技,对这卷却是必须得之而后快的。” 沈瑄惊道:“那本藏在碧芜斋吗?” 吴剑知点点头。沈瑄心里一凉,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原来《江海不系舟》仍在三醉宫,那么说当年蒋听松指控洞庭宗盗取经,乃是凿凿真言,自己父亲伏剑谢罪,也并不是冤枉了!这一时间,一阵耻辱和羞愧蒙上心头,几乎把原来的痛苦犹疑都盖过了。看这三醉宫,也竟然都像不认识一样。吴剑知却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又徐徐叹道:“可惜霆儿也不知道,他是白死了。那本早已被人带走,不在这里了!楼君,我托付你找的那人,有消息了吗?” 楼荻飞道:“人没有音讯,但经似乎落入了金陵范家手里。” 沈瑄一听金陵范家,又是一凛。难道吴剑知找的人,是那个“王师兄”?难道当初范定风与王师兄争得你死我活的,正是这卷《江海不系舟》? 记得当初玄武湖畔遇见的那个王师兄,亦是洞庭门下,他盗走了经想自己学,不料又被范定风抓住了什么把柄,最终把经骗走了。只是沈瑄回三醉宫以来,从未听吴剑知说起过有个姓王的徒弟,他也不便问起。 只在一刹那间,他忽然悟了过来。是蒋灵骞听岔了,不是王,而是汪,王师兄就是吴剑知的大徒弟汪小山。此人修习洞庭武技的功力在吴霆之上,吴剑知之下,简直不可能另有一人。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之前吴剑知说,汪小山被夜来夫人杀死,恐怕是掩饰遮丑的谎话!洞庭首徒欺师背门,说出去吴剑知也没有脸了。想到这里,沈瑄禁不住有些悲哀。 正猜测着,却听吴剑知又淡淡道:“没有很大关系,主要是人在哪里。” 沈瑄越发不解,既然这本经就是当初从天台宗盗回的《江海不系舟》,丢失了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难道说汪小山带走的那卷经,其中还有机关? 吴剑知没有解释的意思,楼荻飞也不深问,只是点点头,道:“吴贤弟的事,能够确认是蒋娘子下的手吗?或者其中还有缘故?” 吴剑知道:“我想不出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犬子的仇一定要报,但我也不会鲁莽行事。要设法向那小妖女问个明白。” 楼荻飞道:“这可不易。吴掌门知道吗,下个月十五,岭南汤君就要迎娶蒋灵骞了,还在黄鹤楼大摆宴席,遍请天下英雄呢!” 吴剑知道:“我知道,汤铁崖已送来了请帖。只是犬子新丧,我们是不能去凑这个热闹的。” 沈瑄茫然问道:“她就要出嫁了吗?” “那又怎样!”杨氏红着眼睛道,“小妖女有一天活在这世上,她嫁给皇帝都没有用。只要我找到她,就一剑把她刺死,为我儿偿命!” 沈瑄毛骨悚然。 楼荻飞看看沈瑄,又看看杨氏,道:“夫人别急,让我先去江夏看看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回 凤惊危楼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楼荻飞赶到江夏,第二日就是汤慕龙的婚期,蛇山下来来往往的全是江湖人士。楼荻飞给自己画了一张算命先生的脸,在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酒楼转了一圈,发现庐山、镜湖、红莲教、少林寺等帮会,都来了好些人。他知道丐帮的消息最为灵通,就挤到一群叫花子中间听他们说些什么。汤氏父子迎娶新妇,不在罗浮老家,却借用了异乡客地的黄鹤楼行大礼,本来于礼不合,好在江湖人士也不甚讲究这些。事实上由于樊胡子和夜来夫人两方面的压力,汤家在岭南的情势渐渐不稳,于是父子二人都到江南来走动。这一回为汤慕龙娶妇,遍撒英雄帖,弄得声势浩大。汤铁崖主要的意图,还是联络盟友,以图共同对付声焰日涨的一南一东两股势力。所以楼荻飞听在耳朵里的,倒是讨论局势的多,讨论婚事的少。他正想如何打探蒋灵骞的消息,却忽然听见楼上一个小娘子叽叽喳喳地说:“我就是不明白,那小妖女有什么好的,汤君竟然要娶她!” 楼荻飞眯着眼睛探头看看,是金陵范家的几个女子,其中一个红衣女郎却是他的老相识宋小娘子,不由得闪身躲了起来。只听宋飞天不屑道:“什么呀,是小妖女看上了汤君,暗施妖法迷惑住了他。听说天台宗的妖术诡异得很呢!” 另一个女郎惋惜道:“汤老前辈也是,怎能答应这门亲事!” 宋飞天神秘地道:“你不知道吗?汤老前辈也不喜欢小妖女,只是据说天台宗有一卷武技秘籍……” 楼荻飞笑笑,心想别说《江海不系舟》早就不在天台山了,就是在,蒋家祖孙又怎会让汤家轻易得到!他此时主意未定:他要找的仇人是汤家明天的新妇,他与汤慕龙素来交好,不忍扫他家的面子。此时若随随便便捉了蒋灵骞,搅了汤慕龙的局,后果不堪设想。 究竟应当怎么办,只好去汤家探探虚实再说。一时不打算惊动汤氏父子,他见汤家宅院里正为明日的酒宴忙得团团转,就挑了一担菜,走到后门,装作送菜的农夫混了进去。 厨房里人影晃动,几个厨娘还在聊天:“蒋娘子跟小郎君怄气,从来不肯好好吃饭,昨天居然把送去的饭吃得干干净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夫人都吓了一跳。” “还不就是贱!” “你可别乱说,小郎君听见了不依。” “还说呢,这门亲事怪透了。夫人一向把小郎君管得很严,偏偏这回说什么‘小郎君的婚姻大事,一定要件件都顺着他自己的意思’。郎主听夫人的话听惯了,想管也管不了。你们看,蒋娘子来了这半年,惹了多少麻烦。以郎主的脾气,倘若要收拾她,她一百条命也没有了。可小郎君总护着她。” “哎,我们家小郎君的品貌,在外头都出了名了。当初多少如花似玉的女郎,他都没有看上眼,最后偏偏非要娶这个怪里怪气的小娘子。我听说,江湖上的人都叫她小妖女呢!你想,上个月她生了场病,小郎君去看望她,她抵死不让小郎君进门。好不容易把门敲开了,不承想她竟然画了一张红红绿绿的鬼脸,披头散发打出来。这不是妖精是什么?后来夫人骂她,她竟然说她就是存心想吓唬小郎君,把夫人气得不行,差点儿就要退婚。还是小郎君,又袒护了她……我只担心,这么一位妖孽进了门,将来我们可就惨了!” 楼荻飞听了半天,只觉不着调,正盘算着如何先找到蒋灵骞,只听一个厨娘道:“哎哟,今天是藕羹,我可不敢去送。上次菊阿姊给她送藕羹,她说不爱喝,一巴掌掀过来,泼了菊阿姊一脸油汤,几乎破相。我可不去找死!” “不管不管,今天轮到你了,你不去谁去?”厨娘纷纷嚷道。中有一个又道:“谁说她不爱喝藕羹,上次我冒死送过一碗,她就没说什么,还喝得津津有味。” 那厨娘百般推托不掉,只好端起食盒去了。楼荻飞悄悄地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远,到了府邸深处一个幽秘的院落。门口居然守了十来个人。厨娘被盘验了半天,才放了行。楼荻飞有些怪,蒋灵骞一个新妇,难道被汤家幽禁了?一时倒不敢轻举妄动,悄悄绕到后面,发现了一棵极大的桂花树。楼荻飞轻轻一闪,躲开院墙下巡视人的视线,沿着桂树翻入高墙中,落到一个九曲回廊顶上。 沿着九曲回廊,到了一间幽静雅致的厢房,只听那厨娘颤声道:“蒋娘子,午饭。” 一个声音淡淡道:“你端进来,放在茶几上。” 厨娘掀开竹帘进去,看见蒋灵骞一袭玄衣,立在东窗边,却是头也不曾回。那厨娘匆匆放下食盒,拔腿就走,简直如蒙大赦一般。楼荻飞见她走远,正想上前找蒋灵骞理论,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楼荻飞急忙闪在廊柱之后,轻身一跃,跳到梁上,又急走几步,落在西窗下一个大花盆旁边,足可藏身。他武技既好,这一下子,没有人能够发觉。 来的是汤慕龙,楼荻飞觉得他比上次相见时清减了些。他没有进蒋灵骞的屋子,只隔着竹帘说了几句日常问候的话。 蒋灵骞懒懒地不回头,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忽然道:“汤君,听说我的义兄正在这里做客?我要见他,你能不能帮个忙?” 汤慕龙微微一怔,似乎觉得不妥,但又不敢拂她意思,只好道:“那么我去请他来。” 一忽儿,汤慕龙果然带着钱世骏进来了。蒋灵骞又道:“汤君,我要和义兄单独谈谈,请你带了下人们离开。”汤慕龙有些生气,却又没有办法,只好带走了人。 楼荻飞看着十分气闷,心想这妖女倒是颐指气使,嚣张得不行。却看见钱世骏恭恭敬敬地揖道:“妹妹大喜呀!” 蒋灵骞冷冷道:“不必如此,我早不认你作阿兄了。找你来,为的是这里没有我信任的人,但是你嘛,你至少还有求于我。” 钱世骏又惊又喜道:“妹妹总算愿意把地图给我了吗?” 蒋灵骞道:“不错。我如今把实话告诉你,地图不在我这里。当初我把它弄丢了,后来委托一个人替我找回。如今我打算去找那人,讨回了地图,就拿给你。” 钱世骏大喜:“妹妹打算何时去找那人?” “我很快就会去找他。”蒋灵骞一笑,“不过,地图不是白给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妹妹尽管讲。”钱世骏道,“为兄无有不允。” “无有不允吗?”蒋灵骞笑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么不管明日婚礼上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设法帮着我脱身。” 钱世骏大吃一惊,无法应答。 “否则,”蒋灵骞冷笑道,“地图可就没有了。” 钱世骏沉吟半日,却问:“你怎知那个人就一定找到地图了?” “确实有可能他没找到。”蒋灵骞道,“所以我还有一句话,如果他没有找到地图,脱身之后,我就凭自己的记忆画一张给你,也有个十之七八了。” 钱世骏犹豫着,却道:“妹妹,明日是你的吉期,你还想闹什么?不管你如何看我,听我一句良言吧!汤君对你真的是一片诚意,你若胡来,也对不起他呀。” 蒋灵骞淡淡道:“我有我的打算,你不必过问。那地图对我来说不过是废纸,对你可太重要了。你若是害怕汤家父子,不敢帮我,那你尽管撒手便是!” 钱世骏低头半日,终于咬牙道:“我帮你!”说罢转身就走了。 虽然楼荻飞不太听得懂这两个人的对话,却已猜出明日婚礼只怕不会顺利进行。如那几个厨娘所言,这妖女在汤家待了半年弄得天翻地覆,只怕她图谋不小。他想立刻告诉汤慕龙,但想到以汤慕龙方才的情状,决计不会听的。何况满城的宾客都看着呢!左思右想,并无良计,只能待明日相机而动。 第二日过午,楼荻飞拿了三醉宫的请帖上蛇山观礼。以他的身份总会被汤家奉为上宾的。但他今天不欲现身,于是就化装成生模样混在一般客人里。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汤家本来富有,这一回为汤慕龙娶亲更是着意铺张,包下了一座黄鹤楼用来请客。楼上悬挂一行行琉璃灯,黄昏时分点亮,远看去玲珑剔透,恍如南海龙宫。新人行礼的青庐,就结在楼下的园子里。时序已属深秋,各色绸绢扎在树上,团团围住青庐,百花争艳一般热闹。 贺客们熙熙攘攘挤满了园子。汤铁崖夫妇立在阶下招呼客人,接收贺礼。汤慕龙也立在一旁,一一地向客人们还礼。楼荻飞环视一圈,看见丐帮来了范氏夫妇,镜湖派有掌门曹止萍的师妹女侠李素萍,庐山除了他自己,没有来其他人——宋飞天正在四下张望,他只好再站远一些。钱九已经来了,默默坐在一边,没跟任何人谈笑,一脸心神不定…… 正打量着这些人,忽然听见一声压得极低的“袖手旁观,不可轻举妄动”。 楼荻飞余光瞟去,看见一个客商打扮的汉子,挨着一个戴藤色幞头的人立着。两人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楼荻飞却已感到他们明明在传递眼神,只是不再说话。楼荻飞回想方才那一句,觉得是钱塘口音,细察这两人面目神情,不觉暗暗心惊。 忽然外面一阵喧动,原来接新妇的轿子已到了门口。宾客们涌了出去看新妇,那两人一挤也就不见了。香车停处,下来一个婷婷袅袅的盛装女郎,青裙曳地,花冠琳琅,踏着红绒毯徐徐走来,手中一柄泥金团扇遮住了面容,只露出寒星似的一双眼睛。汤慕龙喜滋滋地将蒋灵骞迎到堂上,念了长长一首却扇诗。蒋灵骞只是静静立着,团扇纹丝不动,一点撤扇行礼的意思都没有。宾客们顿时静了下来。 “蒋娘子,你今日与我师弟喜结良缘,师姊无以为贺,一点薄礼聊表寸心。”人群中走出一个美貌女子,把一只精致的盒子托到蒋灵骞面前。大家多有认得的,是汤铁崖的女徒弟“毒手龙女”薛莹莹,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盒子里是一支竹箫,样式十分古雅,恐是上古名物。薛莹莹笑道:“我听说蒋娘子雅好音律,善于吹箫,所以特意找来了这件东西,愿你们夫妻二人能效萧史弄玉,作凤管双鸣,尽百年之好。娘子且试试这支箫,也让大家一饱耳福,好不好?” 蒋灵骞一手持扇,一手掂箫,平地里轻轻一跃。众人只见绿云一荡,她就已经坐在了二楼的曲栏上。一忽儿。传来一缕洞箫悠扬的声音。曲调缥缈不定,至轻至灵,如清泉飞瀑,又如幽谷落花。楼荻飞听见这曲子大吃一惊,想起来这正是衡阳路上听见沈瑄弹过的一首无名曲子。他知道沈瑄极爱此曲,每次弹奏总是别有情怀。他以前从没听过,还以为是沈瑄自作的,没有第二个人会,不料却被蒋灵骞吹了出来。而且听她吹得至情至性,还在沈瑄的琴曲之上,难道说沈瑄是跟她学的? 一曲终了,蒋灵骞高坐楼头,自言自语道:“若得一人琴箫合奏,便不枉此曲了。” 薛莹莹盯着她的神色又是怪异又是紧张。蒋灵骞忽然把竹箫抛了下来,向汤慕龙笑道:“郎君,你学了半年的箫了,也来吹一曲助助兴好吧?” 原来汤慕龙本不会弄这些丝管,自蒋灵骞来后,也学着她吹箫。此刻佳人有令,岂能不从,当即接过那竹箫:“汤某只好献丑了。”岂料竹管甫一沾唇,呀的一声,汤慕龙竟然晃晃荡荡,栽倒在地,满面青紫。 这一下变生不测,薛莹莹凌空而起,向蒋灵骞抓过来:“好妖女,你竟敢下毒害人!” 蒋灵骞早有防备,轻轻一闪,冷冷道:“是我下毒,还是你下毒?”众人看她袖中一晃,又拿出一支竹箫,却是斑斑点点,用湘妃竹制的。座中知道就里的人早已回过味来。薛莹莹是汤慕龙的师姊,暗恋这个英俊的小师弟已有多年。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看汤慕龙要娶别的女孩子了,薛莹莹又气又急。她号称“毒手龙女”,就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想把蒋灵骞在婚礼上当场毒死。可是吹孔上敷的毒药却被蒋灵骞看了出来。她跳到二楼去,大家都没有看出来她掉了包,其实她吹的是自己的箫。薛莹莹暗施毒计,被当场拆穿。可是众人想到蒋灵骞明明知道箫上有毒,还拿给未婚夫吹,这份心肠也就令人胆寒了。 蒋灵骞坐在楼上,高声道:“你还是快拿解药出来吧!这毒药好像很厉害,等你跟我斗完,汤慕龙也死了。你舍得吗?” 薛莹莹呆若木鸡,跃下楼来,跪在汤慕龙身边,给他喂下解药,叫道:“师弟,你对不起我!”拔出一把剪刀来就向颈中插去。当的一声,剪刀被汤铁崖掷出的一枚铁弹拨了开去:“想死,没那么容易!拿下她,我要废了这贱婢的武技,慢慢炮制!” “慢着!”蒋灵骞喝道,“汤铁崖,她是你徒弟,你就忍心?”她看看呆立着的薛莹莹,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要做这新妇吗?好,我让你做!” 只见她长袖一卷,花冠从头顶飞了下来,滚落在阶下。又听嘶啦嘶啦尖锐的裂帛之声,蒋灵骞撕下了身上的大袖衣,伸出尖尖十指,狠命地把它扯成一片一片,一把抛到空中。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华服变成了满天的花雨。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只有薛莹莹乘机溜走了。 飞花落定,蒋灵骞在楼檐上立起身来,原来她里面整整齐齐束着乌衣,腰中悬着长剑,精心盘好的发髻已经甩开,长发乱纷纷地披在肩上。 楼荻飞盯着蒋灵骞的脸,心中忽然想起一事:“怪道我一直觉得蒋娘子看着眼熟,原来长得像她!”一时神思恍惚。 汤慕龙服过解药刚刚清醒,慌不迭地说:“蒋娘子,你不要因我师姊……” 蒋灵骞厉声道:“跟你师姊没关系!汤慕龙,你拘禁了我半年之久,逼我嫁给你。我不过借花献佛地让你稍稍尝了点毒药,不算过分吧?” 汤夫人已知其意:“那么你是不想行婚礼了?” 蒋灵骞道:“从来就没有想过!” 汤铁崖脸色铁青,喝道:“拿下这个犯上作乱的贱婢!” 四个持刀的大汉瞬间冲上三楼,逼近蒋灵骞,作势欲上。蒋灵骞嗖的一声拔出清绝剑,也不见她是如何出手的,剑光闪处,当当几声,四个大汉从楼头跌落,滚在地上嗷嗷直叫。蒋灵骞冷笑一声,道:“汤铁崖,你的手下不行,你还是自己来杀我吧。” 她这已经是第二次直呼汤铁崖的名字了,无礼至极。汤铁崖看看儿子毒力未退,连站着都困难,不由得一拍案几站起来。 “等一等,我有话要说。”汤慕龙挣扎着站起来,“蒋娘子,你我的婚姻是两家长辈早有的约定,并不是我逼迫你。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情愿,但总希望你体谅我的苦心。至少,我问过你多次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回答过我,这须不是我的错。” 蒋灵骞居高临下地冷笑道:“我自己不想嫁给你,需要说理由吗?” 这时旁边的客人早有忍不住的,纷纷议论起来。李素萍道:“蒋娘子,你错了。订者定也,岂容轻易反复。”宋飞雨也道:“你家大人为你议定了婚事,你就是汤家的媳妇了,哪有什么想不想嫁的!” 蒋灵骞听他们叽叽喳喳了半天,烦絮不堪,大声道:“好,我就告诉你!因为这世上另有一人,我……我已经答应过他了——不是当面,而是在心里许诺。我这一生,除他之外,不能够有别人!” 汤慕龙颓然倒地,紧紧地闭上眼睛,面如死灰。蒋灵骞见状,缓声道:“汤君,我本来不配做你的妻子,也给你家惹了不少麻烦,很对不住。倘若你们收回成议……” “休想!”汤铁崖暴喝道,“你是我家的媳妇,竟敢与外人有私,家法当处死!” 蒋灵骞气得脸色惨白,叫道:“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你家的人,难道只凭你一句话,我就永世不得翻身吗?” 汤铁崖道:“哼,你生是汤家的人,死是汤家的鬼!” 蒋灵骞两眼翻白:“好,好!我要说我是沉香社的人,你们也敢留我吗?” 厅内厅外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料到蒋灵骞还有这层身份。此言一出,她立刻成了所有人的敌人,性急的人已经拔出了兵器。楼荻飞本来还琢磨着如何带她脱身,此时也犹豫了。 汤铁崖愣住了,旋即哈哈狂笑道:“算你厉害!卢琼仙手下的妖女,的确不配做我家的人。众位朋友,妖女已与我家了无瓜葛,待老夫杀了她,给大家助助酒兴!” 汤铁崖脱下长袍,猱身而上,一双铁爪向蒋灵骞的天灵盖罩下,竟是立时要取她性命。蒋灵骞早就在凝神准备着,长剑在头顶一抡,削向汤铁崖的手腕,同时一翻身,右脚飞起,去踢汤铁崖的脸颊。汤铁崖急忙回手抓她的脚踝时,她却早已腾起轻功,踏着汤铁崖的肩膀飞过去,落到他身后,正是一招“半壁见海日”。汤铁崖这一恼羞成怒,非同小可,转过身去,两只手掌向蒋灵骞冰雹般地砸下。汤铁崖的鹰爪功已修习到臻于完美的境界,一双铁爪横行岭南,以果敢狠辣著称。蒋灵骞本来不是他的对手,但天台宗的武功轻功灵活、剑术诡异,即使暂落下风,也绝不会轻易被人制住。两人双掌一剑,打来打去,竟然半天没有胜负。忽听见蒋灵骞哎哟一声,捂着右肩坐倒在地。原来终于被汤铁崖抓中了一掌。 汤铁崖狞笑着,右掌就要拍向蒋灵骞头顶,忽然被汤慕龙挣扎着一把拉住:“阿耶,不要杀她!”汤铁崖怒道:“糊涂东西!哎……”他胸口一凉,却是被蒋灵骞暗施了一枚绣骨金针,顿时膻中穴气流阻滞,不得不连退几步,坐在椅子上。 李素萍拔剑而起:“小妖女暗算偷袭,好不要脸,我来领教领教你的宝剑!” 蒋灵骞长剑点地,一跃而起。她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躯体就飘向了李素萍。李素萍刚刚做了个起势,不料她这么快就扑面而来,待要倒转剑尖刺向她胸口,忽见她手中清绝剑一闪,向自己的剑缠过来。李素萍知道天台剑法“缠”功厉害,忙忙松下了攻势,把剑锋避开带向一边。这时蒋灵骞左手剑指都快点到她前额了,她身子一软闪开,让蒋灵骞过去。只见蒋灵骞轻轻落地,右手竟然握了两把剑。李素萍身为镜湖名宿,竟在一招之内被一个后辈少女夺去兵刃,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十分挂不住。 蒋灵骞把李素萍的剑抛在地上,向大厅内的客人们环视了一周,道:“你们喜欢车轮战,我可没有心情奉陪。今日我也不打算活着出去了,你们一起上来吧!” 大家都在犹豫。蒋灵骞是不能放过的,但这么多成名人物合伙欺负一个孤身少女,无论是车轮战还是一起上,说出去都很难听。忽然范定风大声道:“沉香社的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讲什么武林规矩!难道还等着他们来把这小妖女救走吗?” 众人如梦初醒,谁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沉香社的杀手在等着,难保他们不出手。先杀了蒋灵骞再说。众人早有看不惯蒋灵骞的,听范定风这么一吆喝,一时间十几个人齐刷刷地围了上来,有帮会的长老,有门派的高弟,明晃晃的刀剑锋刃,指向蒋灵骞。这时蒋灵骞剑法再高明,清绝剑再锋利,也决然无幸了。汤慕龙在后面叫道:“诸位手下留情!” 范定风不理会。他站在蒋灵骞背后,一掌拍向她背心。蒋灵骞听到掌风,腾挪开来,不料宋飞雨的剑扫了过来,撞向她的右肩。忽然,当的一声,宋飞雨的剑被另一把剑荡了开去,功亏一篑。范定风道:“钱世骏,你干什么?” 钱世骏满面通红,吞吞吐吐道:“放过我义妹……” 范定风怒道:“你好糊涂!”大喝一声,铁掌劈向蒋灵骞。跟着,无数的刀剑如同天罗地一般,向蒋灵骞头顶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屋顶一声清啸,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啦啦地下来,挡在蒋灵骞身上。众人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手中的兵刃已被夺了下来。那人抓起蒋灵骞的肩膀腾空一跃,两个人影就像飞一样地到了楼外。所过之处,试图挡着他们的人都被迅猛无比的手法拨倒,闪开一条道儿。范定风大怒着追出去,发现自己的腿抬不起来了。竟不知那人何时在他足三里上重重踢了一脚,害他动弹不得。 那人冲到花园里,将抢来的兵器扔到地上,拖着蒋灵骞拔腿就跑。众人追过去,打算拾了兵刃继续追杀。忽然斜地里跑出一个人来,抢先夺过这些兵器,左掷一件右抛一件地往花园里到处乱扔。汤慕龙和钱世骏赶了出来,也跟着制造混乱。众人来不及和他们理论,总算东拉西扯地抢回了兵器,再看那人和蒋灵骞已不见了。这两人的轻功都是绝顶的,如何追得上?众人免不了纷纷抱怨起来。可是想到那人功夫如此高深莫测,难以抵挡,好像不去追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事。 楼荻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冒险救出蒋灵骞,或者是因为自己被她不顾一切的勇气感动了,或者是因为她身上隐约有他记忆中的某个影子?反正,蒋灵骞是三醉宫的仇人,应当由三醉宫的人发落,而不是被莫名其妙地乱刀分尸。所以当蒋灵骞向他道谢时,他只得冷笑道:“我救你可是为了杀你。” 蒋灵骞道:“楼荻飞,你和我有仇吗?” 楼荻飞道:“我和你没仇。但是我一个朋友被你杀死了,我受人之托,带你去见他的父母,将这件事情做个了断。现在你须得跟我走。” 蒋灵骞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眼下有件要紧的事情,办完了再跟你去,行不行?” 楼荻飞道:“不行。” 蒋灵骞委屈地看了他一眼,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就想去见他一面。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怕……我怕来不及……” 楼荻飞心里有些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又不太敢相信她:“你要找谁?” 蒋灵骞道:“这不能告诉你。” 楼荻飞有些恼怒:“那你还废话什么!先跟我去三醉宫!” 蒋灵骞有些不解,眨了眨眼,忽然生气道:“我平生最恨被人逼迫!”翻身起来就要和楼荻飞比剑。不过她折腾了一日已是精疲力竭,几招之下,就被楼荻飞点了周身穴道。楼荻飞把她拎上一条小船,解缆向洞庭湖驰去。蒋灵骞无可奈何,躺在船舱里哭泣。楼荻飞也不理她。到了晚间,船停在江湾的芦花荡里休息。船实在太小,两人同憩一处不便,楼荻飞就自己上岸去,坐在系缆的大石上渐渐睡去。 半夜里,几声布谷鸟叫把楼荻飞惊醒了。他十分诧异,不知何以这时会有鸟叫声,于是蛰伏不动。过了一会儿,黑暗处轻轻地飞过一柄柳叶刀,银光划向小船。楼荻飞恐怕有人追杀蒋灵骞,纵身一跃,跳到船上。钻进船舱一看,蒋灵骞兀自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还没醒。楼荻飞正想叫她,忽然颈中一阵冰凉,一时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他知道着了蒋灵骞的道儿,只得暗暗叫苦。 原是蒋灵骞穴道已解,用绣骨金针算计了楼荻飞。她匆匆点了楼荻飞的穴道,从船舷上拔下那把柳叶刀。只见刀上插了一张黄色的纸。蒋灵骞一看,忽然大惊失色,急忙跳上岸去,解开缆绳,让小船顺水漂走。 绣骨金针不在穴道上,只能冰住人一时。楼荻飞功力深厚,不一会儿就化解了针的冰力,冲开穴道。小船已经走远,他索性跳下水去,溯流游上,找到刚才停船的地方。 蒋灵骞早已走了。此时天已蒙蒙亮,那张黄纸居然还漂在芦花荡里。想来蒋灵骞把它扔在江水里,却被水草挂住不曾冲走。楼荻飞大喜过望,赶快把纸捞起来,字迹尚可辨认。他读过一遍,也吃了大大的一惊,再顾不了别的什么,急忙向洞庭湖三醉宫赶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回 梦落君山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一天之后,楼荻飞就到了君山三醉宫。来不及去见过吴剑知,直接就向岛后沈瑄的住处奔去。还未进得院子,就听见一阵悠扬而温柔的箫声从院墙外的湘妃竹林里飘出来。楼荻飞暗骂道:“见鬼!还是让这个妖女赶到了前面。” 忽然屋子里发出异常剧烈的铮的一声,断金碎玉一般,仿佛崩断了琴弦。 箫声戛然而止,一片沉寂。过了半天,竹林里传出蒋灵骞的声音:“你就是不肯见我吗?” 楼荻飞已知沈瑄尚在屋子里弹琴,没有出去,就放下心来。只是不明白沈瑄为什么用七弦琴作出如此决绝之音。却听沈瑄在屋子里说道:“你还是快走吧。” 蒋灵骞道:“我们两家有仇。我……我也不敢要你怎样。但我千辛万苦赶来,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你就这么恨我?” 沈瑄道:“你自己做了什么,该知道这里人人欲得你而诛之。你还不快走,休怪我不曾帮过你。” 蒋灵骞沉默了一会儿,婉声道:“我今后再也不会来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见你一面就走,这样都不行吗?” 沈瑄道:“算……算了吧。” 噗的一声,蒋灵骞从竹枝上坠了下来,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住。楼荻飞看见她倚在一杆竹子上,浑身颤抖,不禁想起来她在黄鹤楼上说的话,心说纵然小妖女是一厢情愿,沈瑄这般作态也未免凉薄了些。以楼荻飞的脾气,几乎就想冲过去把沈瑄拖出来。突然,那张黄纸上的字浮现在眼前,他顿时清醒过来,暗道:“不可犯糊涂!” 蒋灵骞叫道:“沈瑄,你好忍心!” 沈瑄霍然立起,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来。楼荻飞急了,一跃而出,挡在了他身前,大喝道:“别出来,她要杀你!” 沈瑄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楼荻飞。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吴剑知冷酷而愤懑的声音:“小妖女,你总算又上门来了。” 蒋灵骞回头一看, 一群三醉宫弟子已团团聚集在这个小竹林的外面,每个人都长剑出鞘,严阵以待。吴剑知夫妇并肩立在前面,死死地盯住她。蒋灵骞大声道:“三醉宫主人亲自出来迎客,这天大的礼数,真真折杀我了!”话音未落,身子一飘,已昂然落到了竹林外的空地上。洞庭宗的弟子慌忙站成一圈,把她围在当中,看似凌乱,其实暗藏剑阵。 吴剑知道:“君山三醉宫是什么地方,你竟敢带剑闯山,胆子也忒大了!”外人上君山不得携带兵刃,这原是多少年的规矩。 蒋灵骞道:“咦,我们两家这么大的仇,你不知道吗?我不带剑就上三醉宫来,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呢。” 杨氏早就忍耐不住,挺剑而上道:“让我先料理了这个小妖女!” 吴剑知唔了一声。本来蒋灵骞比他们低了一辈,似乎应当派晚辈的洞庭弟子先出战才是。但他知道蒋灵骞年纪虽小,却剑法高明,自己门中的弟子,恐怕没有一个接得上她十招。不得已让夫人出手,替子报仇,也算说得过去。他见楼荻飞出来了,遂远远揖道:“楼君替我们寻来了仇人,这番大德,老夫先谢过了!” 楼荻飞还想说明蒋灵骞是自己来找沈瑄的,这边杨氏就已经和蒋灵骞交上了手。杨氏的剑法端庄娴静、好整以暇,颇有名门风范。可是这样一来,恰恰为轻灵跳脱的蒋灵骞所制约。战了几十个回合,杨氏只见到蒋灵骞像燕子一样穿来穿去,眼花缭乱。她那种稳重的剑法,本来是凭借内功的驱驰管住对手的,但清绝剑实在太亮也太快,只见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在自己头顶一闪,饶是她身经百战,也禁不住骇得目瞪口呆。却见清绝剑在她头顶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剑光收处,青丝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原来杨氏的头发被蒋灵骞削了一大片下来。杨氏惊魂甫定,忙忙跳开去。她知道这一招已是蒋灵骞手下留情,否则取了她首级都可以。可是当着门中这么些弟子的面,被人劈开发髻弄得披头散发,实在面子扫地。杨氏想到这里,更是气愤填膺。只是她败都败了,不能再出手。 吴剑知看见夫人败下,也暗暗骇异,拱手上前道:“好剑法,老夫来领教领教!” 蒋灵骞别过脸去,两眼朝天道:“好主意!你们洞庭宗三醉宫人才济济,一个一个轮番上,总有累死我的时候。” 吴剑知暗叫惭愧,掌门夫人尚胜不了一个晚辈少女,以洞庭宗的规矩,就该放她下山,没有再战一场的道理。但是杀子之仇,痛彻肺腑,岂能把大仇人当面放过了!他只得道:“老夫和你比这最后一场!” 其实他也知道,倘若他这一场输了,洞庭宗也没有人可以出战了,他总不好意思求楼荻飞出手。 蒋灵骞放了杨氏一码,没想到吴剑知还要纠缠,大怒道:“你们好不讲道理!什么洞庭君子山,一群伪君子!” 吴剑知涵养虽好,脸上也不免微微变色。他尚自持身份,没有拿剑,却从地上捡了一根竹枝,当胸一平,旋即急刺蒋灵骞的命门要穴。蒋灵骞面露不屑,一招“一夜飞度镜湖月”,呼的一声从他头顶掠过,剑尖点向吴剑知的右肩。吴剑知不慌不忙蹲身一旋,竹枝刷地一指,点向蒋灵骞的咽喉。这一招稳中出,本是杀手。不料招数尚未使老,蒋灵骞手中清绝剑闪电一般连划三道,剑光过后,竹枝被削断三截,落在地上。眼看下一剑就削到手腕了,吴剑知不得不连退三步。 蒋灵骞停下来,冷笑道:“吴大掌门,你要真想杀我,还是用真剑吧!否则我不跟你比。” 吴剑知怒叫道:“好!好!本来就要取你性命,就赐你死在本门镇山宝剑之下!”旁边一个弟子跨上一步,呈上一柄黑黝黝的古剑。吴剑知拔剑出鞘,幽光莹莹。这正是洞庭宗历代掌门的佩剑“枯木龙吟”,是沈醉留给三醉宫至高无上的宝物。 “舅舅,你们不要打了。” 吴剑知抬眼一看,沈瑄已经从竹林里走了出来,显得神思恍惚。吴剑知暗道:这孩子好不晓事,这时来说这种话!嘴上却说:“瑄儿,这里没有你的事,站远些看着。”沈瑄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就跟着楼荻飞出来了,蒋灵骞和杨氏的争斗,他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他看这两人生死相搏,紧张得浑身冷汗,也不知道心里希望谁胜。等到蒋灵骞终于削了杨氏的头发,他居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可实在受不了看着蒋灵骞和吴剑知再打一场了。 可是蒋灵骞听见他的声音,又是生气又是失望:好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们打起来了,居然直到现在才出来说句话,而且说了跟没说似的。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善罢吗?可见你是向着他们的。 她也不回头看一眼沈瑄,抬起手臂,清绝剑直指吴剑知前额:“出招吧!” 吴剑知的武技毕竟比蒋灵骞高出一大截。方才蒋灵骞一招得胜,实属侥幸。其实吴剑知身居洞庭宗掌门,绝非浪得虚名。他不仅有几十年的深湛内功为底,就是剑法上也不会让蒋灵骞占去多少便宜。这一点,蒋灵骞也知道。可是在她心里,早就存了必死的念头,何况今日又被沈瑄拒绝,深深伤了心,只觉得天地万物居然都是如此无情、可恨。所以向洞庭宗三醉宫宣战,实在是她负气而为。本来两家就有宿仇,索性杀个痛快,拼着葬身君山罢了。 她豁出了一切,手上便一剑快似一剑地使出来,尽极天台剑法明剑、寒剑诡迅捷的长处,也不管吴剑知的攻守,只求杀他个手忙脚乱、措手不及。吴剑知没有料到她一上来就全是杀手,招招狠辣,一时倒拿她没办法,只得收住锋芒,稳稳地守住自己的阵地。一时间只看见蒋灵骞一忽儿似飞鸟轻灵,一忽儿如险峰崛,围着吴剑知团团转,吴剑知却守得密不透风,一剑也没让她攻入。 “阿耶,阿耶!”此时只有吴霜一人不明就里,还以为吴剑知处于下风,急得叫起来。蒋灵骞瞥了一眼,看见场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绝色女郎,心中一动。 吴剑知究竟是身经百战的名家,几十招之后,渐渐地发出威力来。原来那柄“枯木龙吟”剑并不像清绝剑一般轻盈锋利,却是极重极沉,锋芒不露。内功练到炉火纯青的人用这把剑,有如磁石在手,力大无穷。洞庭剑法看似潇洒随和,其实用这把重剑使将出来,才是剑气纵横,达到了至高的境界。蒋灵骞的清绝剑被“枯木龙吟”挡了几下,只觉得被他紧粘不弃。蒋灵骞气喘吁吁,渐渐地变不过招来,眼看就落了下风。沈瑄看在眼里,忍不住啊地惨呼一声。 蒋灵骞听见他这一声,心中一震,顿时有了力气,咬咬牙拿出拼命的招数来,仗着绝顶轻功,又周旋了十几招。忽然灵机一动,偏偏想起了庐山上偷听卢淡心的话:她的阿翁当初把梦游剑法一招接一招地连使一遍,战胜了沈瑄的父亲沈彬。她自己刚才也用过梦游剑法的招数,但可不是连成一气的。如果连用,或者真有效?虽然吴剑知比起当年的沈彬差不了多少,而她只怕远不如阿翁的功力,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闭上眼睛,大喝一声:“海客谈瀛洲!” 顿时变招,不管吴剑知出什么招数,自顾自地练起来。 吴剑知知道梦游剑法,不觉心惊。原来这剑法端的是诡异常、游刃有余。而一招一招连在一起,气势连绵,更是匪夷所思。蒋灵骞生怕被吴剑知的“枯木龙吟”粘住,脚底如飞,将一套剑法快到了极致。吴剑知这时几乎连她的衣襟都难以沾到。只看见一柄剑犹如神龙戏水、飞虹盘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匝地银光。顿时四面八方都是蒋灵骞的影子。 杨氏看见丈夫渐渐不支,心急如焚,也顾不上什么武林规矩了,就要上前助战,回头看见女儿吴霜,却呼道:“瑄儿过来,照顾好你的表妹。” 蒋灵骞这套剑法快要使完,已到了“世间行乐亦如此”,眼看吴剑知就要被逼得弃剑,忽然听见杨氏讲话,禁不住朝沈瑄望了一眼。一望之下,丧魂落魄,几乎浑身都软倒了。跟着一招“古来万事东流水”,本来是凌空带剑,倾泻而下,浩气十足,可以将对手逼得卧倒的,她却只是斜斜地一划,剑风慢得连自己的衣袖都带不起来。 原来她看见吴霜挨在沈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一起! 这一刹那间,蒋灵骞的心里已转过了一百个念头。当初她和沈瑄在太湖上分别,何尝不伤心难过?但她既不忍让阿翁失望,更知自己力量单薄,绝不能和汤家抗衡,不想连累沈瑄。然而分别之后,又不能不渐生悔意。后来横生枝节,被卢琼仙擒住,好不容易有了脱身机会,又在庐山上遇见沈瑄,以为是天赐机缘,不料卢淡心那一番话却如一瓢雪水,浇得她心冷如冰。沈瑄既然说不能“愧对先人”,她只得跟汤慕龙走了。 然而,尝过逍遥自在滋味的人,再不能甘心受人摆布。她总觉得,沈瑄同她应该是一条心的。半年之中,她没完没了地在汤家制造麻烦,希望汤氏父子放弃她,可是偏偏汤慕龙对她也是坚定不移……这才有了黄鹤楼上那震惊武林的一幕。她活不了几天了,所以虽然楼荻飞说过三醉宫恨她,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赶来。可是没想到,半年不见,沈瑄却多了一个表妹…… “你在我败落时悲叹,可见果然牵挂我。但你为什么还有一个表妹?” “我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想到,人心是会改变的。” 高手比剑,哪容得一刻分心。吴剑知看她明明快赢了,却突然间神色惨淡,若有所思,呆呆地不出招。机不可失,吴剑知奋身而起,一招“黄沙百战穿金甲”,反劈一剑,插向蒋灵骞胸前。他反败为胜在此一举,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功力,神思散乱的蒋灵骞绝对躲不过…… 当的一声,一柄剑飞上了天空——既不是清绝,也不是枯木龙吟,却是沈瑄的佩剑。吴剑知眼快,看见沈瑄突然闯过来挡他的剑,急急收住迅猛的力道,几乎让自己受了内伤。饶是如此,沈瑄的剑还是被枯木龙吟荡飞了。他的右手从虎口到小臂,震开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吴霜惊呼道:“表兄!”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瑄踢开:“谁要你多管闲事!”接着反手一剑晃出,却是跟着的一招“别君去兮何时还”。可这一招使得散漫无力,简直不知是指向吴剑知还是指向沈瑄。吴剑知转身闪到她背后,左掌凝力,拍到她的肩头。蒋灵骞受此重击,猛然扑倒在地,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吐出来的血是黑的。 她心中一凉:“死期到了。” 沈瑄再一次扑了上来,挡住吴剑知。蒋灵骞此时已感到胸中那一阵阵恐怖的剧痛向四肢百骸蔓延,几乎爬不起来,心道:我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这里……忽然瞥见吴霜的裙裾。刹那间,她猛地提起一口气,翻身而起,跃到吴霜身后,一把扣住她:“你们要敢追我,我就先杀了她!”言毕,抓着吴霜就飘到湖上,展开“玉燕功”踏浪而行。众人顾忌吴霜,一时间真的不敢拦她,见她重伤之际犹能提着一个人做凌波之舞,骇异得不得了。 只有沈瑄会这天台宗水上漂的轻功,追着蒋灵骞过去了。 蒋灵骞拎着吴霜上岸时,终于是油尽灯枯了。她把吴霜扔下,一头靠在了一棵树上,滑倒在地,连喘息的力气也渐渐没有了。 吴霜盯着这个妖女,紧张极了。蒋灵骞缓缓道:“你自己回家去吧!” 吴霜转身就跑,蒋灵骞忽然道:“等一等,有件事……回去告诉沈瑄,卢琼仙要杀他,叫他千万小心……” 吴霜惊地看着,发现她奄奄一息,遂拿过清绝剑,噌的一声抽出来,刺向蒋灵骞:“我要给阿兄报仇!” 忽然她胸口一冰,浑身酥软,长剑落地。却是蒋灵骞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了一枚绣骨金针将她制住。如此一来,蒋灵骞也累得彻底晕了过去。 吴霜倒在地上动不了,守着不省人事的蒋灵骞惶恐不已,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惊喜道:“表兄!” 沈瑄匆匆赶来,正想拉吴霜,蓦地看见蒋灵骞倒在地上,不禁悲呼一声“离离”,冲过去跪在她身边。沈瑄将蒋灵骞扶起来,发现她一息尚存,只道她是因吴剑知那一掌,受了很重的内伤。他急忙运起内功,想给蒋灵骞打通穴道疗伤。 折腾了半日,沈瑄已是满头大汗,不料蒋灵骞依然没有半点起色。沈瑄急得几乎自己也要晕过去,忽然听见杨氏的声音:“瑄儿,你在做什么?” 原来吴剑知夫妇带着几个弟子已经乘船赶到。吴剑知看见沈瑄的眼神,悲戚中几乎含有怨恨,遂沉声道:“瑄儿,赶快带着她跟我们回去!” 沈瑄摇摇头。吴剑知厉声道:“瑄儿,我从前如何对你说的,全是耳旁风吗?别忘了你是洞庭弟子!” 沈瑄呆住了,心中一片茫然。吴剑知见状,走过去想把蒋灵骞拉起来。忽然,剑光一闪逼到眼前,吴剑知猝不及防,跃开半步,惊讶地看见,竟然是沈瑄忽然拾起了地上的清绝剑,向他刺过来:“不许再碰她!你已经将她打成重伤,还不放过吗?” 吴剑知只是看着他手中的剑,若有所思,忽然衣袖一拂,将剑锋荡开,道:“瑄儿,你知道向本派的掌门出剑,意味着什么吗?” 沈瑄一惊,洞庭门规清清楚楚:向掌门出剑者为本门叛徒,杀无赦! 杨氏急了:“夫君,不可以,瑄儿他只是一时糊涂……瑄儿还不快向你舅舅道歉!” 沈瑄望着怀中苍白的蒋灵骞,心冷如铁:“错由我起,我愿受罚,要杀要剐,都在我一人身上。只求舅舅放过她。” 吴剑知大怒,举起右掌盖向沈瑄的头顶,然而终于渐渐收回了手:“你可想清楚了?” 沈瑄点头。 吴剑知长叹一声:“你忘了你是谁,可我还记得。师父只有你一个后人,我不杀你,你带了她走吧,不必再回三醉宫了。” 沈瑄知道,这就是“逐出门墙”了。他心中一酸,却淡淡道:“多谢舅舅!”他将清绝剑捡起来,抱着蒋灵骞向湖边走去。 杨氏心中不忍,冲着他的背影道:“瑄儿,你手上的伤……” 沈瑄没有回答,跳上一只小船,把昏迷的蒋灵骞放置好,然后撑开船,向洞庭湖深处划去。 洞庭湖边有一个僻静的湖湾,遍生白荻红蓼。岸上稀稀落落地住了几户人家,皆是打鱼为生。其中一家姓杨的,只一老一小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皆因先前那小孙儿害恶疟,全靠沈瑄抢回一条性命,所以这家人对沈瑄尤其敬慕。这时,沈瑄就带了蒋灵骞来这里住下。 淡淡斜阳铺在湖面上,碎裂成无数明亮的残片,幽幽地摇曳着。湖水哗地一响,靠过来一条小船。沈瑄出来,看见船上跳下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不觉惊道:“楼兄,你怎么来了?” 楼荻飞皱眉道:“我叫胡正勇的人帮我打听的。你住在这里,甚是不安全!”说着把一张黄纸递给他看。黄纸上原来用朱笔写着:“黄鹤楼上,莽撞行事,计谋全泄,一事无成,论律当死。现命汝速往三醉宫杀沈瑄。三日之内,赴岳阳凌霄阁,以其首级换今年解药。”后面盖着篆章,是“沉香”二字。 “这是卢琼仙的记号,想必还是为了汤慕龙的事,倒是我害了你。”楼荻飞叹道,“罢了,只要我在,必定护你周全。沉香社那群妖魔鬼怪跳腾不了几天了,早晚有人收拾他们。” 沈瑄却问:“她们说的黄鹤楼,是什么意思?” 蒋灵骞大闹黄鹤楼的事情传得比风还快,一两天之内,江湖上几乎无人不晓,纷纷议论。可是沈瑄足不出户,一点都不知道。楼荻飞也不解释,只道:“这份密令,是她前天晚上下给蒋娘子的。你表妹也说,蒋娘子昏过去之前提到过此事,还叫你小心。她现在醒过来了吗?” “还没有。”沈瑄摇摇头,只是道,“我知道她跟过卢琼仙……”他琢磨着黄纸上的话,忽然问,“楼兄,你说过樊胡子是巫山老祖任风潮的弟子?” 楼荻飞道:“是啊!” 沈瑄道:“原来是这样。她昏迷了一天,我本来以为是舅舅的掌力伤了她,但什么法子都试过,一点没有好转。后来发现她体内有一种蓄积已久的剧毒,正在发作,到了明天晚上就会攻入心脉,无可挽回。我已经用了一些解毒的药,可以将毒性控制得缓和一些,但维持不了多久。幸亏你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是中了‘金盔银甲’。这是巫山老祖的独门密药,想来传给了他徒弟。樊胡子既然与卢琼仙勾结,卢琼仙当然也会用这种药。” 楼荻飞道:“金盔银甲吗?我听说沉香社对一些外来收服的手下人,用一种毒药控制。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月圆之时发一次解药,解除一年的毒力。否则中毒者浑身溃烂、口吐黑血,死得苦不堪言。你既然知道这药的来历,可否解得此毒?” 沈瑄道:“大致知道些,不过配这个解药,需要巫山金盔银甲峡里生长的一种草作药引子,炮制起来极不容易。明天就是十五,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所以,楼兄,你帮我一个忙。” 楼荻飞看他说得不动声色,可是眼神中还是透露出一丝异的决绝,便料到他的意思了,于是斩钉截铁道:“这个忙我可决不帮!” 沈瑄还要申辩,楼荻飞急急道:“她到洞庭湖来杀你,你就当真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她的命吗?你就是当场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提了你的头去求卢琼仙赐药。说到做到!” 沈瑄苦笑道:“我又没有说要用自己的头去换解药。我救汤慕龙,只是尽医者本分,不是要和她卢琼仙结仇。她既然惦记我这号人,或许还可以谈谈,用点别的什么去跟她换蒋娘子的解药。” “不用你的人头换,难道用手用脚?”楼荻飞反驳道,“郎中,你太不晓得江湖险恶,以为人人都是讲道理的。就算谈得好,卢琼仙不要你性命,可是你落在她们手里,与死也无异。” “先拿到解药,旁的慢慢再说吧。”沈瑄不甘道。 楼荻飞叹道:“为了个小妖女,你至于吗?” 沈瑄正色道:“她不曾为了自己活命而杀死我,我也不能不管她的死活。你们都当她是妖女,我可从不这么看。” 楼荻飞无奈,遂劝道:“好了好了,我懂了。听我说,你不是有办法将毒性控制一段时间吗?明天晚上她未必会死。你在这里守着她,我去找解药!” 可是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知道金盔银甲的解药自然是沉香社中极其要紧的东西,他纵然在江湖上神通广大,也很难在一日之内弄得到。到时候,蒋灵骞还是只有一死。 沈瑄道:“不必了,楼兄。倘若你为此失陷,我就更难以自处了。” 楼荻飞犹豫不决,不知是应该去找解药,还是应当留下。他也想救蒋灵骞,但沈瑄的安危更重要。渔帮未必不会把他们的藏身之处告诉卢琼仙,何况他一走,沈瑄说不定真的自己就去找卢琼仙了。他回到船上拿出墨首琴来:“吴小娘子叫我给你带来的。” 沈瑄轻轻地抚摸着琴弦,悠然道:“当初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昏迷不醒,醒来后,又失去了记忆。我费了好多心思才治好她的病。然而治好病,似乎也没法让她过得好一些。兜兜转转一大圈,她又……”他看看一动不动的蒋灵骞,紧闭着双眼,面容白得几乎透明,长叹道,“我行医多年,唯有这一个人,令我如此为难。” 楼荻飞道:“似这等说,你也不过救治她几次,难道就要照顾她一辈子?甚至不惜为她忤逆你舅舅和舅母?” “我不是要忤逆谁,只是……终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沈瑄摇摇头,却问,“楼兄,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到君山来?” 楼荻飞叹道:“她那么厉害,我哪里有本事带她来!是她自己一心要来找你的。本来她不知道你在三醉宫,倒是沉香社的一纸密令给了她消息。” “她一心要来找我?”沈瑄面色一变。 楼荻飞遂将黄鹤楼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对沈瑄细细说了。 沈瑄初听时犹自镇定,直至听见蒋灵骞当场悔婚,又听见她被群雄围剿,不由得浑身颤抖。 楼荻飞观其神情,小心翼翼道:“蒋娘子说,她拒婚是因为……早已心许一人,这事儿闹得整个江湖都在议论纷纷。沈君,你……她……你不会不知道吧?” 沈瑄一怔,背过脸去,半天不出一声。 他不知道吗?为什么她去了又回来,一直想留在他身边,为什么她会想尽办法教他武技,为什么她会把最要紧的心思都托付给他,为什么会那样微笑,为什么有时又沉默不语……他真的不知道?其实他早该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他早就知道她是别人的未婚妻,更是仇家的孙女,所以就算陪她出生入死,也不肯往深处多想一步,就算旁人都看出来了,也只是一味躲着她……她会不会对他特别失望?如果他早点醒悟,事情也许不会坏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伤重晕倒的时候,是不是心里特别难过? 他跪在她的床边,低着头,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手腕冰凉如玉,仿佛已经没有血液流动。 “我真蠢……我……什么都不懂。” “你可别这样。”楼荻飞急了,“这都是各人命数,怪不了谁的。”他深悔讲出来。沈瑄这个样子,看来一时劝不了。 他望着灯下一坐一卧两个人影,忽然心中有所触动,拉过那架墨首琴,击弦长歌起来:“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沈瑄此时已是痛到极处,听到这曲摧心断肠的悲歌,心情有所宣泄,反倒平定了一点,忽然想到:楼荻飞这一曲由心而发,难道他也有什么难言的心事吗? 楼荻飞唱完这首《长相思》,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站起来,正色道:“沈君,我这就去找卢琼仙,要她把解药交出。你和蒋娘子一定等我回来!” 沈瑄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两声大笑:“何必找什么卢琼仙!楼大侠、沈郎中,我家主人亲自送解药上门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回 山高水长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楼荻飞手扣暗器,冲出门去,却看见门外空地上,两个人笑吟吟地拱手立着。正是婚礼上那个客商和那个戴藤色幞头的人。楼荻飞略一沉思,笑道:“难道夜来夫人凤驾亲临了吗?” 原来这两个人是钱塘王府的大侍卫,武技和官阶都还在徐栊之上,据说是夜来夫人的挂名弟子。那个客商叫桑挺,戴藤色幞头的是王照希。这两人跟随夜来夫人南征北战,在江湖上也出了名。只是他们平素不露真面目,故而那天楼荻飞一瞥之下没有认出。 湖上飘过一阵香风。环佩声中,一个淡紫衣裙的美人翩然落下,不是夜来夫人是谁? 楼荻飞冷冷道:“夫人找到这里来,不知有何见教?” 夜来夫人笑道:“楼君多心了,我真的是特意送解药来的。蒋灵骞是我同门师侄,我一向对她眷顾有加。此时她被卢琼仙算计了,我不救她谁救她?” 楼荻飞道:“你哪里会有解药?” 夜来夫人道:“便知你有此一问。桑挺,你可向楼君从实说来。” 桑挺清了清嗓子,道:“这药并不是从沉香社那里来的,却出自岭南汤家。” 楼荻飞更是糊涂了。桑挺却不紧不慢道:“其实我家夫人向来注意蒋娘子,也知道她不愿嫁人,所以派我们去看看她的婚典。果然不出夫人所料,闹出了事情。” 楼荻飞不耐烦道:“你拣要紧的说!” 原来那天黄鹤楼大乱之后,汤铁崖气得不行。与汤家交好的武林同道留下了一些,帮助料理残局,而后聚在楼上,商讨此事该如何了结。范定风就指责钱世骏向着蒋灵骞,说来说去,竟怀疑蒋灵骞说的那个“答应了他”的人是钱世骏。钱世骏一看难逃干系,就连忙把当初石公手下幸存的人带回来的话说了一遍,还道:“那个跟蒋灵骞在一起的人,正是当时帮钱丹出头的小子。我万不料蒋灵骞使计救了他,想来二人早有勾结。汤兄,你记不记得当时蒋灵骞从钟山悬崖上跳下去,有一个人也跟着下去了。当时你我都没看清是谁。” 于是大家纷纷猜测。有人说一定是在黄鹤楼上救蒋灵骞的人,又有人说不可能,钟山上那人岂有这样俊的功夫。汤铁崖咬牙切齿道:“不管他是谁,我一定要查出来,把这两人碎尸万段!” 群雄纷纷附和道:“这等伤风败俗的男女,不可放过了!” 汤慕龙脸色凄然,却道:“我瞧算了吧!阿耶,蒋娘子其实也对得起我家了。” 众人一片哗然,汤慕龙正色道:“她受沉香社胁迫,倘若真的嫁到我家来,岂非后患无穷?我瞧她这番自己说出来,无异反叛。卢琼仙定不放过她。” 汤铁崖哼了一声道:“你也傻透了,现在还为小妖女说话。你怎知她是受了胁迫?” 倒是汤夫人说:“也难说,沉香社的金盔银甲很是厉害。” 桑挺补完一段,又道:“说来汤慕龙也真是个多情种子,不知小妖女几世修来的。那天晚上,他竟然就去求他母亲,要拿金盔银甲的解药去给蒋灵骞,想覆水重收。” 夜来夫人笑道:“楼君,这一点料来你也不明白。汤铁崖的夫人郁岚子,本来也是巫山老祖的徒弟,与樊胡子一同学艺的。只是她多年前与她师兄楼自庄一起被废了武技,逐出师门,故而江湖上知道她来历的人很少。她未必知道解药配方,但当年师父配成的解药,应当还留有几粒。” 楼荻飞听到某个名字,大吃一惊,不由得默默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来,这乃是后话。 这边桑挺续道:“汤慕龙跪着求了整整一夜,汤夫人拗不过儿子,只得给了两枚药丸,并不敢让汤铁崖知道。不过汤慕龙并不知道蒋灵骞在哪里,只得派手下四处搜寻。却是薛莹莹那个女魔头大概在汤家还有内应,这些事被她知道了。她怎容得汤慕龙对蒋灵骞这样好?一炷迷香就麻倒了汤慕龙,把解药拿到手。这些事情我们都暗中看在眼里。这时夫人听见风声已经赶来,吩咐我们兄弟把解药拿到手。我们兄弟二人当然万死不辞,拼着小命制服了那女魔头,搞到解药。还做了个顺水人情,放走了汤慕龙。” 夜来夫人微微笑着,补充道:“我知道蒋娘子是个极有骨气的,宁死也不会向卢琼仙求解药。明天晚上月亮一圆,金盔银甲就要发作了,所以我们赶快把药送了来。” 沈瑄早就出来了,听夜来夫人讲完,立刻道:“算你消息灵通。可是你想要用这解药跟蒋娘子换什么东西,那是不成的。她现在昏迷不醒,没法和你谈条件。” 夜来夫人点头道:“这我早料到了,可是我也不是来和她谈条件的。沈郎中,我要的是你。” 楼荻飞大吃一惊:“你敢!” 夜来夫人嫣然一笑,道:“听我说完。你们只道我心狠,可我也是爱惜人才的。在我看来,得到沈郎中你,比找回蒋娘子拿走的东西更重要。当初我在你家里曾跟你提过,叫你去钱塘府做我的御医,也能跟我家小郎做伴,你便是不肯。如今我别无它求,只要你肯答应做御医,我就给蒋娘子解药。你想,他们早晚知道是你拐走了汤家的新妇,你就成了全武林的公敌。不如跟了我,看以后谁还敢再为难你。” 她虽然说得十分好听,但谁都知道,落到她手中,简直还不如让卢琼仙杀了算了。沈瑄道:“你知道我绝不为你做事的。” 夜来夫人笑了笑,道:“不过是去做几天御医嘛,你就怕成这样?罢了罢了,你可以去找卢琼仙。我记得你和她在庐山上较量过一回,她一定记得你。”她顿了顿,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拿性命换卢琼仙的解药,也只救得蒋灵骞一年,明年怎么办呢?而我今天带来的解药有两丸。一丸红色的,可以解明日毒发时的痛苦;服下以后,再吃一丸紫色的,可拔除毒根,永脱厄境。汤慕龙想得周到,是要让蒋灵骞摆脱沉香社呢!” 沈瑄道:“很好,我……” “慢着!”楼荻飞喝道。 夜来夫人道:“楼君,你武技高强,我是打不过你的。不过我既然来了,那就铁了心肠。倘若你要硬抢,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到解药。你在江湖上云游已久,该听说过我的脾气。再说啦,我好意帮你们的忙,你却向我动手,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楼荻飞和沈瑄都知道,夜来夫人是说到做到的。倘若她毁了解药,那蒋灵骞就真的没救了。 夜来夫人悠悠道:“今晚月色不错嘛!” 是的,几乎就是一轮圆月了。沈瑄已经下了决心:“你把解药拿来,如果是真的,我就跟你去钱塘府。” 夜来夫人眉开眼笑:“烟霞主人的嫡孙,自然是……”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沈瑄道。 那一红一紫两粒药丸果然不是假的,沈瑄捻在手上,一闻便知。他把红丸化在清水里,给蒋灵骞灌下。过了一会儿,看她气息急了起来,一搭脉相,知道是好转了。楼荻飞冲进来:“沈君,你真的要跟那妖妇去吗?” 沈瑄不答,却把紫丸塞到楼荻飞手里,道:“楼兄,请你照顾蒋娘子。我只能把她托付给你了。” 楼荻飞道:“你不等她醒来再走吗?” 沈瑄望了一眼蒋灵骞,摇头道:“沈兄,你一定答应我,将来不要对她说起这些事情。” 王照希和桑挺撑过来一条小船。夜来夫人领着沈瑄,正要跳上船去,楼荻飞忽然从小屋里扑了出来,也未见他如何出手,就紧紧地扣住了夜来夫人的手腕脉门。 “啊,楼荻飞,亏你是鼎鼎有名的剑客,竟敢食言!”夜来夫人尖叫道。 楼荻飞笑道:“不敢不敢。我没有不让你带沈瑄走,只是他跟你去多久,总该有个期限,咱们商量商量!” 夜来夫人的两只手都被他捉住,越扣越紧。手腕虽不是性命要害,但楼荻飞内力极大,稍一运劲儿,夜来夫人赖以横行天下的尸香无影手,可就生生截下来了。王照希和桑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望着夜来夫人。 夜来夫人咬牙道:“好,三年,怎样?” 楼荻飞大摇其头:“三年太长了。沈郎中还要赶回来和蒋娘子成亲呢,三年岂不人都老了!三个月如何?” 夜来夫人使劲甩开楼荻飞,可是楼荻飞的手却牢牢地吸在她腕上。她本来就忌惮楼荻飞,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已经变成了淤紫,又气又恨:“三个月就三个月!哼,我就不信……” 楼荻飞道:“一言为定,三个月后放人!” 黄鹤楼婚礼不欢而散,谁也猜不出事情的究竟,各路英雄就一一打道回府了。其后,小妖女蒋灵骞也绝了踪迹,再也没有人看见她。种种谣言却在江湖上流传得沸沸腾腾。有人说她早就毒发身亡,也有人说她是被沉香社的人带走了。关于她那个秘密情人,更是众说纷纭,仍然相信是钱世骏的人也有。 十二月底,新年将近,岳阳楼上却有人独自在喝闷酒。他在两湖之地转了一个多月了,仍然一无所获。几杯冷酒下肚,想到自己奔走江湖多年,眼看年华渐逝,依然一事无成,不禁长歌浩叹起来:“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知道。” 他猛然回头一看,只见背后竟然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暗色衣裳,戴着帷帽。那人徐徐道:“九殿下,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钱世骏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你……你怎么……” 那人似乎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在找谁,我还知道你为什么找她。要我告诉你吗?” 钱世骏将信将疑。那人将面幕略略掀了掀,钱世骏看见那张脸先是一愣,然后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呀,你真的知道她在哪里吗?” 那人用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旋即抹去,转身就走。钱世骏低头看着,几乎不敢相信。 那三个字是:三醉宫。 夜来夫人和沈瑄前脚走,楼荻飞后脚就跟到了钱塘府。他实在放心不下,当天夜里就潜入钱塘王宫探查。不用说,医署里没有沈瑄。他往各门各府中搜寻,又下了一回钱塘王宫中的秘密监牢,依然找不到。一连几个晚上,他进进出出王宫,连钱塘王和几位夫人的寝宫都不曾放过,整个王宫被他搜了个底朝天,连沈瑄的影子也没看见。他又想,或者沈瑄被囚禁在王宫外面,就密切注意夜来夫人的动向。可说来也怪,夜来夫人自从带了沈瑄回宫后,几乎闭门不出,只登了一回凤凰山。楼荻飞又把凤凰山上上下下搜了一通,仍旧一无所获,似乎沈瑄自到了钱塘府,就从世上消失了一样。然而夜来夫人肯放过蒋灵骞,绝不会只是为了要沈瑄的命。 那么,沈瑄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楼荻飞寻思道,那就是玉皇山上,夜来夫人的地下迷宫里。 可是地下迷宫真的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那是江湖上所有人都纷纷揣测、谈之色变的险恶地方。以前有人冒死进去过,没有一个生还,想来不是中了里面的机关丧命,就是找不到出路活活困死。楼荻飞并不怕死,只是硬闯进去只怕连沈瑄的面也见不到。他考虑了半天,想起来一个人,就去找他。 钱丹自从春天里被夜来夫人从葫芦湾捉回之后,被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连带徐栊他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他只得装作乖乖的,一点儿不提出去玩的意思。楼荻飞夜入王宫,在房里找到了他。钱丹律下甚宽,读读得晚时,身边的小内官们全都溜去睡觉了。这时猛抬头看见黑色夜行衣的楼荻飞,吓了一大跳,还没叫出声来,就被楼荻飞捂住了嘴。 楼荻飞匆匆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钱丹一下就跳起来了:“母后真是的,把沈兄带来了,却不让我们见面,还把他关起来。明天我就去迷宫看他。” 楼荻飞道:“我是要你帮我的忙,设法把他救出来!” 钱丹想了半天,道:“我从未背着母亲做违抗她的事,也不知能不能做成……你先回去,让我再想一想。” 楼荻飞无法,只得约了他明日晚上在凤凰山下见面。等到三更里,钱丹还没有出现。楼荻飞焦急不堪,几乎要绝望了。忽然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传来,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里的小黄门骑马赶到。走近时才见那小黄门衣衫不整,满身血迹,原来是钱丹。 “楼君,人带出来了。”钱丹气喘吁吁,马背上横着一口大麻袋。揭开一瞧,正是沈瑄! 楼荻飞大喜,忽然发现沈瑄昏迷着,满身是血。钱丹道:“出来时还好,想是他太虚弱,路上震晕了,一直在吐血!没有办法。后面人追来了,咱们快跑吧!” 果然,那边山头火把闪现。楼荻飞把沈瑄提到自己马上,催马便走,钱丹紧紧跟上。急急翻过一座山,却发现一队人马从侧路抄了过来,大声呼喝着:“贼子哪里跑!” 楼荻飞道:“我去跟他们厮杀一阵,你带了人快跑!”言毕把沈瑄交给钱丹,大喝一声,冲到敌人队里去。那群官兵见他来势汹汹,如狼似虎,不觉缓下脚步。楼荻飞长剑一卷,天马行空,立刻有几个士兵中了剑,哇哇叫着退开。楼荻飞冷笑一声,抢过一杆长枪,横在当路,随手一撂,风扫落叶似的倒了一片人马。 钱丹趁楼荻飞拦住追兵,狠狠踢了一脚马肚子,往前路冲去。偏偏有几个眼尖的士兵看见了,紧紧追了过来。看看一个马快的赶上了,钱丹手一抖,那人一翻身就滚了下来,栽到地上断了气。原来钱丹放了一枚夜来夫人制的“绣骨金针”。他的暗器本来准头不佳,此时情急之下居然正中那人咽喉,要了他性命。可他看见那人死了,心想这些人本来都是忠心耿耿为他家效力的,却被自己亲手杀死,不免手软,再放不出第二针了。于是跳下马,把那具尸体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一拍马腿送他走了,自己抱着那只大麻袋,滚进路边的草丛躲起来。 夜色中看不分明人形,只是钱丹那马是白色的,容易辨认,后面的人果然中计,赶着马追了过去。钱丹看看后路无人,方从草中钻出,寻了一条偏僻小路拔腿就跑。他虽然武技平平,但轻功却是天台宗当世无双的绝活,即使带了个沈瑄,也快似骑马。只是他不辨道路,东走西撞,地方越来越偏僻。忽然听得哗哗水声,抬头一看,已到了钱塘江边。 江边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此时未到四更天,四下里一片寂静。钱丹正在焦急,忽看见一条小船上有灯光,急忙奔过去道:“船家,让我上你的船躲躲好不好?有人追我。” 钱丹毫无江湖经验,这话讲得不明不白,谁去理他?却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船舱里伸出来,把帘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来吧!” 钱丹大喜,扛着麻袋跳了过去。刚进得船舱,正要谢过主人,忽然嗅到一种特的气息,还没看清船里的人是谁,他就悠悠地倒了。 收拾那一队官兵,对于楼荻飞来说是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拨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马。赶了一路,才发现钱丹使了掉包计。回头去找钱丹和沈瑄,怎么也找不到。天刚蒙蒙亮,王宫中就派出了人马在钱塘府里搜查,楼荻飞料想他二人并未被捉回去,多半钱丹自行去了,遂过钱塘江,约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帮着寻访。哪知找了几日,仍是半点消息也无。楼荻飞想到沈瑄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钱丹又是个不大懂事的年轻公子,不免焦急万分。这日在一个小镇上喝闷酒,忽然听见对面当铺门口有两个年轻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个面朝着楼荻飞,文文弱弱,面色苍白,却急急嚷道:“快放开我!我要去抓药救人性命的,谁跟你歪缠!” 另一个女孩青衫双髻,显见得会一点功夫,一手扣着白面女郎的手腕,不依不饶道:“要走先把玉佩留下!好小贼,哪里偷来的?还敢拿出来换钱!” 白面女郎挣脱不开,眼泪都要下来了:“你这个外乡人好不讲道理,说我是贼……” 楼荻飞听得那青衣女孩的声音甚是耳熟,走过去一张,竟然是吴霜的丫鬟青梅,不知怎的到了这里。楼荻飞道:“青梅,有话好好说!” 青梅回头看见他,又惊又喜:“楼君,可找到你了!你看这个人偷了沈郎中的玉佩来当,幸亏被我发现了!”楼荻飞看见白面女郎手里果然有一块小小的莲叶双鱼佩,却没见沈瑄戴过。青梅补充道:“这是夫人给的,所以我一见就知道!” 楼荻飞沉声道:“小娘子,玉佩主人在何处?” 白面女郎咬唇不答。 楼荻飞猜不透她是敌是友,但也看出她并不会武技,遂一拂衣袖,玉佩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佩主人的朋友,将来替你还给他。” 白面女郎跺脚道:“你要是他的朋友,总不好让他病死吧!” 楼荻飞明白了,把白面女郎拉到一边低声道:“鄙人楼荻飞,是沈郎中的朋友,不是搜捕他的官差。你可放心告诉我他的下落。” 白面女郎却也知道楼荻飞的名头,遂道:“我前几日偶然遇见他,就留他在舍下。他吐血吐得不成样子,急需千年老参补一补。我又没钱,只好拿他的东西来换,你们却说我是贼。” 楼荻飞道:“你们俩且等在这里,我去找药。”说罢匆匆离去。 青梅笑嘻嘻道:“我刚才说错了话,阿姊别生气啊!阿姊贵姓?” 白面女郎淡淡道:“姓季。” 原来这白面女郎正是太湖黄梅山庄里那个害喘病的女孩,天台弟子季秋谷的小女儿季如蓝。 小镇边上一间隐蔽的小小院落里,楼荻飞和青梅见到了沈瑄。他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躺着,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迹。楼荻飞握住他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是沈瑄先道:“楼兄,你来了。她……她好吗?” 楼荻飞叹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担心。你怎的弄成了这样?” 沈瑄苦笑道:“我练了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 楼荻飞与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瑄道:“楼兄,你知道夜来夫人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做她的医生吗?原来这妖妇练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损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必然丧命。她把尸毒炼在自己的手掌上,虽然有屏蔽的法门,但年深日久,毒质总要慢慢地顺着脉络往上行走。渐渐地每催动一次内力,毒质就要发作一回,痛痒不堪。一年之内,尸毒将游遍她全身。虽然这样一来她的掌力更毒,但后患也会越深,总有一天要活活地毒死她自己。”说着说着,猛然咳了一阵,挣到床边,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楼荻飞连忙扶住他,青梅道:“她抓你去,是要你给她配解药吗?” 沈瑄摇头道:“尸毒为天下第一剧毒,根本无药可解。只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将毒力稍稍克制一下,使得发作时不那么痛苦。她要我试着给她配制尸毒的解药,根本配不出来,她就逼迫我也练她那尸香无影手,搞成了这样。” 青梅道:“你自己不练不行吗?” 楼荻飞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作逼迫了,问道:“难道你也中了尸毒?” 沈瑄道:“我还没来得及往掌上炼毒,只学了她的内功心诀就不行了。”思索了一会儿,叹道,“夜来夫人的内功实在怪。她将自己的一些内力逼入我体内,然后讲了几句心诀,让我自己吐纳调理。不料……”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胸中又疼痛起来,闭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里那些甜甜的东西压下去。 楼荻飞把了把他的脉,果然发现沈瑄体内似乎有无数道气流在冲撞。这些气流说阴不阴,说阳不阳,十分诡异。原来夜来夫人的内功本是天台功夫的底子,独擅阴寒。但这尸香无影手的内功却莫名其妙地揉入了阳刚之力。她仗着自己武技好,尚能强行化解,其实是后患无穷,不仅有尸毒游走之厄,一旦走火,内息冲突涣散,不堪设想。沈瑄没有她那样的功底,被她逼入这种阴阳杂合的内力,体内气流乱撞,当时就支撑不住了。一旦运功调理,胸中如同有千万把尖刀在乱刺,只有吐出血来方能稍稍缓解。 楼荻飞把沈瑄扶起来,双手按在他穴道上。沈瑄摇头道:“没有用的,楼兄。我是怎样也好不了的,别为我白白地消耗元气了。”楼荻飞明白,沈瑄是医生,他自己都说没有用,自然是无计可施了。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不停地吐血,直到血尽而亡吗? “至少能给你缓解一下!”楼荻飞不由分说地点了他的穴道,将两道真气灌入他的身体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行功完毕,楼荻飞吐了一口气,解开沈瑄的穴道。沈瑄略一运气,果然好了许多,遂微笑道:“多谢楼兄费力,救了我一条命回来。” 楼荻飞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这样说。实话告诉我,你还有多长时间啊?” 沈瑄道:“本来我活不出这个月。楼兄你的两道真气将夜来夫人的内力暂时压住,将来发作的次数会少一点。大约还有半年的时间。” 青梅在一边听见他们俩这样说,早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楼荻飞道:“生死有命,你哭什么?” 沈瑄也道:“是啊。青梅,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舅舅和舅母好吗?”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看了看沈瑄,忽然道:“楼君,蒋娘子回天台山啦!” 沈瑄皱皱眉,不解地望着楼荻飞。楼荻飞遂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她尚未恢复,我就将她托付给吴掌门照管。” 沈瑄急了:“楼兄,你怎么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几乎晕过去。季如蓝正巧端了刚刚煎好的参汤进来,见这情状,赶快给他灌下一口参汤,沈瑄才缓了过来。 楼荻飞颇为不安,道:“沈君,你舅舅的为人你该知道。他说过放过蒋娘子,自然不会再为难她。本来我可以托别人照顾蒋娘子,但是黄鹤楼上闹出事情后,江湖上想找她麻烦的人太多。将她放在三醉宫,一来外人万万想不到,二来你舅舅不管心里怎样想,他既然答应了我,就一定会尽力保护她,等着你回去和她见面。” “舅舅保护她……”沈瑄低声道,他此时已有些明白楼荻飞的用意。 楼荻飞见他不信,郑重其事道:“我后来细细想过,吴霆兄弟的死,只怕另有其因。汤铁崖、我还有吴小娘子都吃过蒋娘子的绣骨金针,可都没死。汤铁崖当时全身瘫软,后来几天动弹不得;我则是被冰住了全身,运功抵御方解开;而吴娘子中的那一针,只相当于被人轻点了穴道,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如此看来,这绣骨金针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不同,仿佛并不是针上有毒所至。” 沈瑄道:“是啊,她曾说过绣骨金针没有解药。无毒自然无解药。那时她在葫芦湾杀死四个人、在钟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针上确乎是无毒的。季娘子,你可知道其中缘故吗?” 季如蓝摇头道:“绣骨金针是天台宗的绝技,连本门弟子也很少得到真传。我阿耶就不会,更别说我了。我想如果只是一种普通的毒针,不致如此难学。” 楼荻飞道:“而吴霆兄弟分明是中毒而死的。还有,蒋娘子那时被汤家软禁着,她连逃跑都不能够,如何出来暗杀吴兄弟?此中定有别情。我本来希望你回去后,大家可以把事情讲清楚,说不定……唉!” 原来楼荻飞留蒋灵骞在吴剑知那里,不但是要设法引沈瑄回君山,更是从中斡旋,化解两边冤仇,好让沈瑄重归洞庭门下。沈瑄听到此处,焉有不知?他虽不会真的指望吴剑知能够改变想法,但楼荻飞的良苦用心也令他十分感动。 青梅忽然道:“可是楼大侠你不知道,蒋娘子留在三醉宫,惹了多少麻烦出来!” “怎么?” 青梅道:“那可别提啦。我们把她关在桃花坞里,就在沈郎院子的隔壁。先是夫人跑去问她,我们小郎是怎么死的,结果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好算了,等沈郎中回来再说。我们娘子去看她,她一开始也没有好脸色。” 楼荻飞道:“我原托了吴娘子照料她,吴娘子可劝得她吗?” 青梅瞅了沈瑄一眼,道:“我们娘子到沈郎中房里取了一幅画儿给她看,她自己哭了一回,后来居然就好了,还问娘子要了笔墨,在画儿上写了几个字。” 沈瑄听到此处,早是痴了,不觉问道:“她写的什么?” 青梅道:“娘子说,那是一支曲子,《潇湘神》,是什么词儿我倒是不记得……总之,等你回家去就能看到了。” 沈瑄默然。季如蓝听到此处,本来苍白的脸似乎更白了。 青梅又道:“结果后来,娘子倒和她谈得来,每日陪她讲讲话,仿佛从前吃她的那一针都算了。” 沈瑄道:“多谢表妹。” 青梅叹道:“你也谢不着她了。娘子说,小郎一定不是蒋娘子杀的,蒋娘子那么喜欢沈郎中,怎么会对沈郎中的亲戚不好?” 沈瑄脸红了红,青梅看在眼里,又道:“蒋娘子在我们面前,从来不肯提沈郎中。娘子知道她害羞,倒常常自己在她面前说起沈郎中这样那样的。只是沈郎中你有话留下,不让我们说你做什么去了。娘子只好拿话哄她,说你过些日子就回,偏偏你老也不回来。” “后来呢?”楼荻飞问道,“她怎么又回天台山了?” 青梅咬牙道:“都怪那个什么九殿下姓钱的,找上门来非要见蒋娘子不可。掌门拿了许多话来推托,偏他赖着不走,一口咬定蒋娘子在三醉宫。” 楼荻飞道:“钱九怎么知道的?” 青梅道:“掌门也怪得很。后来没办法,掌门说那钱九原来跟蒋娘子拜过把子,看他也没什么恶意,就去问蒋娘子。蒋娘子同意见他,画了张画儿,就把他打发走了。” 沈瑄心想:钱世骏念念不忘,无非是找离离要那张夜来夫人地下迷宫的地图吧,想来离离画了张草图打发他走了。 青梅续道:“本来他走时,掌门叮嘱他不要将此事说与旁人知晓,想他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定然守信。谁知他前脚走,后脚就一拨一拨地有人来,质问掌门为什么窝藏沉香社的妖女。有一回掌门还不得不跟一个妇人动了手,据说是什么镜湖的李素萍——反正也不是掌门的对手。” 楼荻飞微笑道:“镜湖老妪偏爱管这种事。” 青梅道:“就在那天晚上,蒋娘子留了一封信给我家娘子就走了,说是不给我们添麻烦,回天台山了。本来我们也没敢拘束她,她要走当然拦不住。不过据娘子说,只怕还是因为她久等沈郎中不来,心里难过,才下定决心走的。蒋娘子这一走,我们娘子也不对劲儿了。” 楼荻飞皱眉道:“是了,你究竟为什么到了这里?是不是吴娘子又离家出走了?” 青梅正色道:“楼君,你们什么都瞒着娘子,其实她心里清清楚楚。” 楼荻飞道:“但吴掌门这么做,也是为了爱护吴娘子。” 青梅道:“可他却任由娘子的未婚夫流落江湖、堕入歧途,反倒对所有的人说他死掉了。这算什么?还说是他最心爱的徒弟呢!这一回,娘子是一定要找到他的。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娘子一定要将他劝回来。倘若找不到,娘子也不再回家了。” 沈瑄叹道:“表妹不会武技,胆子却大。” 楼荻飞苦笑道:“吴霆新丧,她又出走,吴掌门夫妇年纪大了,如何受得了这些!吴娘子真的知道汪小山都做了什么吗?”看见季如蓝在一边,心想此事却也不足为外人道。 青梅叹道:“夫人确实气病了。掌门一来分不了身,二来知道娘子这回铁了心,竟不去找了,说就当……就当没这个女儿也罢了。娘子这次出门,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连我也不带,只派我到这边来做一件未了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沈郎中……”说着忽然满脸通红,似有愧色,“我说出来你可千万别怪娘子,她……她不是故意的……” 沈瑄道:“我绝不怪她。” 青梅道:“本来一开始时娘子也是听了乐娘子的话,不敢相信蒋娘子。乐娘子说那第二粒解药先别给蒋娘子吃,怕她万一……” 沈瑄叹道:“秀阿姊对离离总是有些嫌忌。” 青梅道:“不料蒋娘子突然走了,娘子就叫我把解药给她送去,别耽误了她。可是天台山那么大,荒山野岭的,我怎么找得到蒋娘子,想想只好求楼君。” 沈瑄遂道:“青梅,你将解药给我,我给蒋娘子送去。” “你病得这么重,可以去吗?”季如蓝有些焦急。 楼荻飞也道:“沈君,你还是好好养伤吧。我一定帮你办好。” 沈瑄笑道:“楼兄妙手回春,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想来这几个月里,走到天台山去是不成问题的。” 大家想到他时日无多,一时默然。 沈瑄停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其实将死之人,相见也是无益。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同她说清楚。” 相见或者徒增伤感,但倘若就此永诀,也未免太过遗憾。 楼荻飞叹道:“我送你到剡中。” 季如蓝听了半日,一言不发,此刻脸色越发苍白,忽道:“你再留一日吧,我为你收拾……收拾一下行装。” 沈瑄有些动容,道:“这次若不是遇到季娘子,我早就死了,却未曾好好谢谢你。” 季如蓝道:“你可知道我照顾你是有目的的?” 沈瑄脸色微微发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如蓝道:“我现在已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因为生病废去了武技,将来可无法安身立命。”她顿了顿道,“我想求沈郎中传我医术。” 沈瑄似乎如释重负,道:“这没有问题,只是我现在无暇给你讲解。这里有一卷医,并不艰深,留给你慢慢自学,可有小成。不懂之处只好去问别的郎中了。” 季如蓝接过那卷——古旧的手抄本,上“桐山秘要”,心知是他家祖传之物,连忙在沈瑄面前跪下,欲行拜师之礼。沈瑄忙阻止:“你我平辈,这却不可。”季如蓝执意要拜,沈瑄遂道,“也罢,这是先父的遗物,算我替先父收一个隔世的弟子吧。”两人遂以同门师兄妹之礼见过了。沈瑄不觉叹道:“季师妹,将来好好照顾你自己。这是我祖母若耶溪陈氏传下来的独门医术,总算不会失传了。望你能将它发扬光大。” 楼荻飞在一旁看着,忽然道:“季娘子,你是如何遇见沈君的,还有个钱公子呢?” 季如蓝淡淡道:“那个钱丹自己回去了。” 楼荻飞遂不再问。 过了一日,楼荻飞和沈瑄便上路去嵊州。青梅则往南走,说舍不下一起长大的吴霜,一定要找到她。季如蓝倚在门边,目送他们走得看不见了,转进屋来,捧着那两本医呆立半日,忽然一滴晶莹的泪珠滚到了页上。 季如蓝拭去泪水,走到院子后面的柴房里,掀开一堆稻草,道:“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清俊少年灰头土脸地滚了出来,愤愤道:“沈兄他们走了吗?你都不让我见他!”却是钱丹。其实沈瑄那晚昏迷,却并不知道钱丹是被季如蓝用药迷倒,一直关在这里。 季如蓝冷冷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两年前死在你娘手里,今年春天,她又杀了我的阿姊和姊夫,还有他们刚刚出世的孩子。你家欠了我五条人命,这还不算你娘血洗了我的师伯、师叔六家人,天台山前前后后二十九条性命。你落到我手里,本来我有一万条理由将你千刀万剐。” 钱丹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向你求过饶吗?” 季如蓝道:“但你是沈郎中的救命恩人,我只好不杀你,可你也别想走。虽然留着你很烦,但至少可以做我的护身符。你娘不放过天台七弟子的任何一个后人,迟早要来杀我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回 天台花影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自剡中,经天姥,过关岭,越赤城,是一条延绵的古老驿道。青山水国,长亭短亭,不知走过了多少旅人,留下了多少传说。只是唐末以来战火纷纭、民不聊生,这条古道也渐渐萧条,只剩下满山的幽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楼荻飞将沈瑄送至天台山下的剡溪边。两人一路同行,又说了许多话。楼荻飞看他这几日气色尚好,略略放心。沈瑄自云只要能找到蒋灵骞,此生便再无遗憾。 楼荻飞闻言,不免空落落的,道:“如此说来,我倒要羡慕你。我一生所寻之事,尚不知着落在何处。” 沈瑄素知楼荻飞心思深藏,从不向人说起。宋小娘子倒也罢了,他的同门师妹周采薇素来与他交好,但两人皆年岁老大,却从不闻喜信,其中必有一段委曲。 楼荻飞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此人时日无多,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同他说说也无妨,遂叹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自幼背井离乡,远离亲人。你看我是卢道长收养的孤儿,但我原本也有父母,也有心中牵挂之人。只是年深日久,全都失落了。” “不曾回乡找过吗?” 楼荻飞苦笑道:“坏就坏在我连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我那时力劝你回三醉宫认祖归宗,其实那是我自己长久以来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段心事不了,我也无心成家立业。” 沈瑄讶然:“从来只是楼兄为我奔走,没想到楼兄更有伤心事,我却丝毫帮不上。” “此事原也无解,只有等待机缘。”楼荻飞摆摆手,“送走你之后,我还会去南方看一看,或者能从汤家那里探听到一些消息。” 沈瑄嗟叹良久,取出琴来,说要为好友再弹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烟霞引》已练得纯熟。但楼荻飞听到这人间绝调,竟然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听沈瑄弹琴了,唯其如此,更难以静下心来。 沿着蜿蜒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逦进入深山。天台山绵亘几百里,雄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孙绰誉之为“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却不知道他的“灵仙”在哪一处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寻找。朝沐烟岚湿雾,暮枕明月松涛,每日里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风。虽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却发作得少了。或许是青山白云熏陶之下,心情恬静超然,别无旁骛之故。 找到蒋灵骞却并不容易。天台山中所多的是寺院和道观,虽乱世里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观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还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庙里,顺便向主人打听天台蒋翁住在什么地方。不料所有的人听见“蒋听松”三个字,脸上都挂了一层严霜。有的就冷冷地再也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恶人,遂一意劝他不要去找那个魔头。想不到蒋听松在这天台山,声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观,接待的道士本来甚为客气,一听沈瑄说去找天台蒋氏,登时将他赶了出去,闭门不纳。沈瑄无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遂找了一处树荫卧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头。 沈瑄一看,却是一个过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满面沟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伤疤,神情却甚是慈祥超脱,像个得道之人。沈瑄连忙起来行礼,老和尚合十道:“檀越何不到贫僧舍下住一晚,好过在这里风餐露宿。” 沈瑄道了谢,遂随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着一竹筐的草药,沈瑄接了过来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辞。 原来这老僧法号枯叶,并不在哪家寺院挂单,自己在琼台下面结了一间草庐修行。 “贫僧年轻的时候略学过一点医术,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时也给四乡的山民看看小病。这天台山里有许多难得的草药啊。”晚间,枯叶一边在灯下检点着药草,一边向沈瑄介绍。沈瑄自是行家,看看这些药草其实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老僧讲的一些医理也是极平常不过的,他也只默默听着,心想这老僧虽然医术平平,难得一片慈悲心肠。 夜里睡前,沈瑄鼓起勇气向枯叶打听天台蒋氏住在什么地方。枯叶愣了愣:“你找蒋听松做什么?” 沈瑄道:“不是找蒋翁。我有一个友人是天台门下,正要去寻访她。” 枯叶道:“真是去访友吗?”眼神中竟有一丝焦虑。 沈瑄不觉脸红了红,但还是道:“真是的。” 枯叶看在眼里,似乎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蒋翁仇家甚多,贫僧还担心你是去向他寻仇的呢!那人很厉害,只怕你要吃亏。既是访友,倒也罢了。不过,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没了天台弟子了,只剩蒋翁和他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儿。你要找的,难道是蒋家小娘子?” 沈瑄被人一语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声道:“正是蒋娘子,长老知道她吗?” 枯叶叹了一口气,道:“小的时候见过一两回。我听人说,这小娘子的手段,不亚于蒋听松呢!你别招惹她啊。” 沈瑄认真道:“蒋娘子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长老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还请长老指点。” 枯叶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挑灯,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说,“蒋听松性情急躁,他的住处平素都没有人敢走近,碰上了他可不妙。檀越,你听贫僧一句劝吧。” 沈瑄微笑不语。枯叶见无法,只得长叹一声。 这样情形见多了,沈瑄也不再追问,第二日辞别枯叶就上路了。枯叶始终没有说出蒋听松的住处,却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许多干粮,其情殷殷,沈瑄十分感激。 其实沈瑄虽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还是有主意的。他想蒋听松既号“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会有线索了。这一日渐近黄昏,忽然看见前面的山峦之间一片丹霞,心不觉狂跳起来。 “赤城霞起以建标”,赤城山以霞闻名,却是因为山顶的岩石呈赭红色,夕阳一照,灿若明霞,故为天下一绝。沈瑄无暇欣赏,赶快爬到山顶,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见一片破旧的宅院,油漆剥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几个字。沈瑄心里七上八下,此番造访,倘若能先见到蒋灵骞固然好,离离纵然发发脾气,总会维护他的。若先见到蒋听松,这神秘的武林高人会如何对待他呢?在蒋听松那一面,他破坏了离离的姻缘,以江湖中传言来看,蒋听松一定不会饶了他。然而在他眼里,蒋听松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间接的杀父仇人。想到此处,那漂满整个洞庭湖的血色又荡漾到了眼前。 沈瑄闭了闭眼,暗道:我已没有几天可活,只求能见到离离,别的管不了啦。举手便敲那大门。 不料那门呀的一声就开了,摇晃几下几乎就要垮掉——原来根本没插上。走进去一看,却是一片极大的庭院,依稀是当年的练武场,野草蒿蓬早已长得齐腰,在晚风中摇曳。沈瑄心想,这么多屋子,不知离离住哪一间,遂提了气息,大声道:“洞庭沈瑄求见赤城山主人。” 他连说了三遍,只听见山谷里传来自己的回音。难道都不在家吗?犹豫片刻,穿过练武场向那排房屋寻去。这些房子早已没有人住了,瓦松积顶,狐兔成群。沈瑄拨开乱草,从门窗中望进去,只看见断梁残柱,幽幽暗暗中飘晃着蛛尘丝,没有半点人气。 转到后院,却看见拐角处一间屋子,阶下甚是洁净。沈瑄心中一动,奔了过去。 那间屋子里依然没有人,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雅致的轻纱罗帐低垂着,看起来像是女子的闺房。房间很大,架、棋枰、琴台、花案一应俱全,无一不是极尽精致考究。沈瑄随便看了看一只花瓶,发现是纯银打制的,虽然年久,上面嵌着的一对拇指大的松石仍是熠熠有光。 难道这是离离的房间?沈瑄越看越觉得不像。离离简朴洒落,连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屋子怎么会如此奢华,像养尊处优的闺阁千金一般?而且,沈瑄再看看就发现,这屋里的东西虽然整洁,却也是多年前留下的。那琴弦已然崩断,宝镜已然无光,罗帐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阳残照忽然从窗棂间透过,落到东墙一幅画上。沈瑄望过去,不看则已,一看几乎吓了一跳。画上一个盛装的女郎,容光满面,风姿楚楚,虽然年轻了些,沈瑄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夜来夫人! 沈瑄虽然早知道夜来夫人是天台门下,却没想到她的闺房留在这里。画的落款题着:“明珠小照赤城山人于乙酉年碧桃时”。 原来夜来夫人是蒋听松的亲生女儿,叫作蒋明珠。明珠夜来,却也应景。沈瑄想起当年在太湖黄梅山庄听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来。 绕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来这赤城山居的确没有人居住了。从断墙残垣中穿出,夕阳已落进山谷。立在崖边,夜晚的凉意悄悄袭上来,沈瑄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么地方呢?眼看这莽莽无尽的大山笼在了暮霭之中,伊人却向何方觅?他自进山以来,头一回感到一丝绝望。 忽然,凭空掠过一道白光。虽只一瞬,却不啻灵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细看,白光竟落到了眼前。那是一只白鹿,浑身闪着雪一样的光泽,轻盈而灵动。沈瑄好地瞧着这神物,它也用一双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沈瑄,仿佛欲言又止。沈瑄不觉叹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灵,可知道我的离离在哪里?”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白鹿听见声音,忽然走了过来,跪在沈瑄面前,似乎示意他骑到自己身上。沈瑄又惊又喜: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了!不假思索地跨了上去,笑道:“有劳鹿兄!” 只听呼的一声,白鹿带着沈瑄飞了起来。这种腾云驾雾的滋味真如羽化飞仙,只看见青山绿水在脚下一一擦过。不知飞了多远,白鹿终于在一个碧黝黝的深潭边上停下,让沈瑄下来,一闪而去。 这就是金桥潭,幽花碧水,寂寂无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断银般的惆怅溪,从层峦叠翠中飞流而下,涧随山转,斗折蛇行。沈瑄沿涧水而上约一里,两岸的石山越束越紧,娟娟攒立,岚翠交流,似乎没有路了。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来。 忽然溪流中漂来一片竹叶,接着,又是一片、两片……沈瑄随手拈起看看,惊讶地发现那是湘妃竹的叶子!他心中一亮,朝竹叶流来的方向看去,一块大石背面,果然隐隐有路。于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处走去…… 新月如眉,从东山爬起。山谷中的碧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银辉,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竹林里蜿蜒出一条明澈的小溪,流露着幽幽的波光。小溪边,簧竹下,斜倚着一个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胜雪,如春云出岫;秀发披拂,若楚雨潇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溪流的浪花里摆动着两只小脚,似乎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几乎连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了脚步,悄悄凝望着。 “什么人?”一声轻叱未了,早飞来一片石块。 沈瑄正在出神入定,竟不曾躲过,石块砸在前额上。他猛地一惊,忽然气血上涌,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庐之中,身下垫着冰凉的竹席。他不无欣喜地想:“是离离的屋子吧?” 四顾一望,又觉得不太像。这间屋子几乎全是由竹子构成的,竹门竹窗、竹桌竹椅。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斗笠镰刀,架上摆着锅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什,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床边竟然悬着一只竹编的小小的摇篮,摇篮里严严地铺着绣了碧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搁着一只翠绿色的小孩兜肚,绣着莲花鸳鸯图案,却只完成了一半。兜肚的一角上,用银线钩了个“湘”字。 沈瑄瞧着这些东西,心里漾起一种异的感觉。 “沈郎你看,这竹篮是做什么用的?”蒋灵骞端了一只碗,立在他身边。 沈瑄诧异道:“这是婴儿睡的摇篮啊!做娘的轻轻摇这篮子,再唱几支小曲儿,就能哄着篮里的小孩睡着了。你小的时候……”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蒋灵骞小的时候,恐怕真不曾有过摇篮。 “我是没见过,怪了许久呢。”蒋灵骞轻声道,“你把这粥吃了。” 沈瑄接过那碗粥,只说了声谢谢,便再也不知讲什么好。蒋灵骞拿过那只兜肚细细把玩,也不说一个字。本来未见之时,满心里全是在想见面了会是什么情形、要说些什么话。现在离离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转而觉得无话可说。那粥似乎很温暖,但他连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起身去卷窗上的竹帘,月光一点一点地放进来。仿佛是斟酌了许久,她才问:“沈郎,你怎么受的内伤?” 沈瑄觉得胸中的气流又开始凌乱了,遂道:“我没有受内伤。” 蒋灵骞转身打量着他,冷笑道:“当我是傻子吗?掷你的那块石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又不是三岁童子,若非身负重伤,怎么可能被打晕?”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头打晕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实这谎明明撒不过,他的内功虽不算顶好,也绝不会走路走晕的。 蒋灵骞把袖子举到他面前:“累到吐血了?” 沈瑄这才看见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红色血迹,湿漉漉的尚未洗净。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内伤,所以先前没法来见你。后来楼兄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愈,偶尔会吐血。调理些日子,将来就没事了。你看,我等不得伤好就急着来找你啦。”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情形虽大致不差,前景可完全不同。 “是这样啊……”蒋灵骞微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个怪的笑容。 她相信了吗?沈瑄猜不透,只看见血色的衣袖下那只纤手似乎在颤抖。沈瑄笑道:“不想弄脏了你的衣裳。” 蒋灵骞回过头去收拾碗筷,不再说什么。 沈瑄一阵惘然。离离心中有事,虽然能够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情谊并未有减损,但却平添了一种忧郁。那时他们在莫愁湖畔养伤、在黄梅山庄待敌,情形可完全不一样。虽然汤家的阴影时不时掠过,但总能言笑晏晏、情谊欢洽。可现在,却有重重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很多话因此说不出来。他知道那屏障是什么。 蒋灵骞再掀开竹帘进来时,沈瑄忙道:“离离,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上次你在三醉宫吃的药,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银甲毒。你把这个吃了,毒性就永远拔除,不再发作了。” 蒋灵骞却不接那紫色的药丸,只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呢,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跑一趟。”她话语里虽冷淡,还是掩饰不住幽怨之意。 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只得道:“离离,我不是为解药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她追问。 沈瑄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来看看你。”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离离,我真的很想你……” 她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眼中一时警惕一时慌乱,不知在琢磨什么。 “离离。”他试探着向她伸出手去。 “谁许你来的!”她忽然道,“谁许你说想我的!” “我错了。”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沈瑄已经不知如何应对了,忙道,“我错了,我以为你……” “你又以为什么?”她似乎要哭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 不承想会惹哭了她,沈瑄也急了,无论如何先哄住了她再说。他往前走一步,她反而往后退,退到墙角,索性蹲了下来。 “你肯定是听了什么传闻……”她把头埋在膝上,“我说的那些不算……我没有说过……” “哪能不算数了?”他跪下来,试图搂着她,“我来都来了,岂能就走。” “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抵抗着,“你坏透了。” 他圈住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不再挣扎,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美,只愿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月光从窗棂间透过来,照得她脸如明玉,其上晶晶点点似有泪痕。他心中一动,低头细细地为她舔舐泪水。她先是有些瑟缩,随后居然学着回吻过来,一下又一下,有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踩在他心尖儿上。他被踩得心如擂鼓,索性找到了这小兽的肉爪子,无休无止地吸吮起来。 等他稍微清醒过来时,发现她仰面朝天,裙衫半褪,肌肤绯红,而他正覆在她身上。 “不成,我没有多少时日了。她以后总要嫁人的。”沈瑄这样想着,竭力平静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未等他起身,一双雪藕似的胳膊已然缠了上来,玛瑙臂环光泽宛转,月光下有如芙蓉红泪。她才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抱紧他、挨着他,坚决不肯撒手。“不许走。”她气恼道。 他心里叹了一声,便不再多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她在他的怀里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闭着眼一声不吭。其实他同样心如擂鼓,每一次亲吻,胸中腹内皆掠起一阵山呼海啸。如此酝酿许久,他终于鼓足勇气俯下身去。 一时事毕,蒋灵骞已是半晕过去。沈瑄翻身起来,只觉喉头发甜,料是又要吐血了。那一枚紫色药丸被她扔在了桌上,他拿了过来,趁她还在神魂迷乱中,将药丸塞进她唇间,又给她盖了被子,自己才披着袍子出门。 忍到溪边,才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盘腿坐下,谨慎地调理气息。人间至乐与人间大苦总是接踵而来,想想也是好笑。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离离在身后唤他。 见她神情尚且镇定,他遂笑问:“不再躺一会儿吗?” 她登时又红了脸,嗔道:“倒是我要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时无言以对,忽然看见不远处凤尾摇曳、疏影婆娑,遂问道:“我瞧着这里有湘妃竹,心中好,出来看看。湘妃竹出在湖湘一带,这里怎么会有呢?” 蒋灵骞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此间旧主人移植过来的吧。” 抚摸着青翠的竹竿,只见其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真如美人泪迹一般。沈瑄沉吟道:“你那支竹箫,也是用这里的竹子做的吧?” 她点点头。 他又问道:“这原来不是你的屋子吗?” 蒋灵骞道:“不是。我本来随阿翁住在赤城山上。十三岁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带到这里来玩儿,才发现这屋子——雪衣是一只白鹿,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屋子看来已闲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么人,大约走时十分匆忙,灶下还有烧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欢这里风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这间竹屋,又很像……很像一个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我就时时过来住几日。这一次回山,我还没敢去见过阿翁,就躲在这里。” 沈瑄微笑道:“原来那只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呢!” “怎么?”蒋灵骞睁大了眼睛。 沈瑄遂将自己来时的遇说了,又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运多了,不曾受饥馁之苦,还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赶到,仙子不会怪我来得太晚吧?” 相传古时刘晨、阮肇二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药,迷了路,正在饥饿之间,发现山溪里漂下来鲜嫩的芜菁叶和一杯胡麻饭,料想离人家不远。沿溪而上,遇见了两个绝美的仙子。仙子看见他们,就像老朋友似的笑问道:“郎君来何晚耶?”刘阮二人遂与两位仙子结为了夫妇。 蒋灵骞长在天台山,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听他话中以夫妇相比,又想起方才情事,登时面红耳赤,扭身走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指着那溪流道:“你既熟知典故,可知道这溪流叫什么名字?” “听山民们说,叫作惆怅溪。” 蒋灵骞点点头,道:“刘晨和阮肇在仙子身边过了半年,终于因为想家,要离别而去。两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头惆怅而泣别。还有人说,他们回家一看,人间已过了十世。后来他俩重入天台,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沈瑄见她的眼神闪烁,已知其意,遂道:“也是啊,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呢?” “你说的,不走了?” 他轻轻揽着她,柔声道:“永远也不走了。” 露华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风、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扰这场清梦。只有殷勤的碧桃花,将胭脂一般娇艳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撒落水中。 “你真的……”蒋灵骞轻叹道,“什么也不管了。” 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含笑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悲凉,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他想到,虽然对她许下了一生的相守,其实也仅有不到半年之期。难道,她也感觉到了吗?不会的,她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蒋灵骞就把沈瑄拉了起来:“我们去找阿翁。” 沈瑄有些惊异,蒋灵骞婉转道:“我自幼蒙阿翁抚养长大,如今嫁你,总须向他禀告一声。而且,我也有快三年没见到他了。” 沈瑄点头称是,却又道:“只是你阿翁知道我们的事,定然不同意吧?” 蒋灵骞道:“那也未必。阿翁与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绝,但倘若你对了他的脾胃,说不定会慨然赞同。”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里还能不放心。这就走吗?” “不忙!”蒋灵骞不急不徐地踱到竹林里,取出那支斑竹箫悠悠地吹了起来。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静静听着。原来是他第一次在葫芦湾听见的那支无名曲子。这支曲子仿佛天然地就飘荡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蒋灵骞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种甜美欢愉。这时竹林里雪光一闪,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来她用箫声召唤她的雪衣。”沈瑄想。 蒋灵骞搂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语,雪衣却用鹿角轻轻地去挑小主人的头发,那情形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招手道:“沈郎,雪衣带我们去赤城山。” “它驮得了两个人吗?”沈瑄问。 蒋灵骞已然骑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 那白鹿果然为灵物,沈瑄怀疑天台宗的轻功是向它学的。他坐在蒋灵骞身后,缕缕馨香的发丝吹拂到他的面颊上。这是在骑鹿升仙吗?只怕人间天上,更无复此至乐了。 赤城山顶上,白鹿放下两人,盈盈而去。沈瑄问道:“它几时再来?” 蒋灵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蒋灵骞带着沈瑄绕到了赤城山居后面,山坡上几棵老松,枝丫苍虬,呈虎踞龙盘之态。仔细一看,繁茂的枝叶下遮盖着几间低矮的茅屋。原来赤城山人并不住在旧居中,却在这里结庐。蒋灵骞叫了几声阿翁,无人开门。难道蒋听松又不在?正要推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蒋灵骞转过身,迎上那个从松林里踱出来的老人:“阿翁……” 蒋听松抚着她的肩,长叹了一声:“一走就是三年……本来好好地嫁你出门,惹了这些祸。” 蒋灵骞抬头问道:“阿翁你这些年身体可好?” 沈瑄对蒋听松的情况早有耳闻,可看见这个老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被多少江湖中人称为魔头、老怪的一代高手,纵然归隐,也会多少留下锋芒和戾气的。可是眼前这个蒋听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状的袍子,意兴阑珊的,只是茫茫然说:“还好,还好。” 沈瑄正犹豫要不要过去见礼,蒋听松却已经看见他了。他虽然暮气沉沉,思路还很快,遂问蒋灵骞:“你跟汤家闹翻,就是为了这个小子吗?” 蒋灵骞噘嘴道:“阿翁,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他们把我关起来,还叫很多人杀我……” “算啦算啦,”蒋听松摇头道,“过去就算啦。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这话是问沈瑄的,蒋灵骞却赶快抢道:“他叫沈瑄,是桐庐的郎中。”原来她见阿翁居然不追究前事,料定大有机会,遂帮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庐人。他明白蒋灵骞不说出他的洞庭宗出身,是怕又起波澜。他虽不肯隐瞒身世,但也只得体谅蒋灵骞的用意,默不作声了。 “沈瑄……”蒋听松沉吟着,“你倒是哪一点胜过汤慕龙,居然抢走了灵骞?” “蒋翁说笑了,晚生并不比汤君强。”沈瑄淡淡道。 “咦?”蒋听松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起来。沈瑄被他萧索的眼光一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毕竟那漂满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不过他一向谦恭有礼,这厌恶传到脸上,也只是一种倨傲而已。想不到蒋听松竟然笑了起来:“好,好!你的确强过汤慕龙。” 蒋灵骞讶异地看见阿翁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线光彩,心里乐滋滋的。蒋听松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道:“我要试试你的功夫!” 沈瑄道:“晚生武技低微,只怕惹前辈笑话了。” 蒋灵骞也道:“阿翁,沈郎是个郎中,又不是什么武学高手,你和他过什么招啊!” 蒋听松笑道:“剑意即人心。他既然带着剑,想来是会一点的。我只是试试他,你放心,一根枯树枝伤不了他。” “可是,”蒋灵骞又道,“他受了内伤还没好。” 蒋听松遂对沈瑄道:“你只和我过招式,不要动真气。” 蒋灵骞见不能作罢,遂一跃到沈瑄身边,低声道:“用我教你的剑法。” “小子,接招了!”蒋听松手中枯枝微颤,斜斜地递到沈瑄面前。沈瑄不及细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谈瀛洲”。蒋听松咦了一声,闪身而过,却从背后点沈瑄的任脉诸穴。沈瑄与蒋灵骞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烟涛微茫信难求”来接,遂飘然转身,衣袂飞处,剑花缤纷而落。蒋听松大笑道:“阿灵,你竟然将这套剑法教给了他!” “我教得不好,还请阿翁指点!”蒋灵骞已看出蒋听松甚是满意,不由得满心欢喜。原来这其中另有缘故。这一手“梦游剑法”是蒋听松平生得意之作,却只教过蒋灵骞一个人。后来蒋灵骞问他,什么人能学这套剑法,蒋听松就说只再传给自家人。这些意思,蒋灵骞却未敢对沈瑄说过。 蒋听松此时一心想看看沈瑄将梦游剑法练得如何,就依着剑招的次序,一一给他喂招。十招过后,对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来此时沈瑄跟着吴剑知修习洞庭武技已有小成,他手中的“梦游剑法”也与初学时不同。天台宗的千变万化被他糅入了洞庭宗的潇洒随意,有时变招之中,自出机杼,不仅诡巧妙,更兼以柔克刚,这都不是蒋灵骞能教的。蒋听松已看出他武学造诣虽浅,但天性中的博学颖悟、随机应变却是罕见的。冷傲如蒋听松,也不得不想,这人实在是个学武的良材。 不料这时,沈瑄手中的剑忽然一慢,险些被蒋听松点着额头。蒋听松皱眉道:“这一招‘世间行乐亦如此’,怎的使成了这样!” 蒋灵骞远远叫道:“阿翁,后面的我还没教过他!” 这一招沈瑄只在三醉宫见蒋灵骞使过,仅略具其意而已。蒋听松遂道:“好!你看仔细了。” 沈瑄退在一旁,只见蒋听松略一提神,眉宇之间居然放出隐隐光华来,似乎又恢复了当年英气勃勃的赤城剑客的模样。蒋听松平地拔起,手中的枯枝剑气纵横、游龙飞凤,这就是梦游剑的最后七招:“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沈瑄看毕,略一沉思,也即提剑而起。这七招乃是梦游剑的收尾,精华所在,繁复得无以复加。蒋听松只是连着使了一遍,并未加阐释,但沈瑄早已领悟天台剑法的要义。他眼光极细致,把蒋听松的动作都记在了心里。虽然精微之处还不能拿捏得准确,但经他自己发挥连缀,俨然也是七招绝世无双的剑法。 蒋听松微微颔首,指点了一回,命他再与自己拆招。这一回蒋听松用了许多精妙的剑招,看沈瑄能否变换。沈瑄不慌不忙,一一挑开。有时合用几招,有时只用半招,将一套梦游剑分解得天衣无缝。 那正是: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 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蒋听松不觉叹道:“我收过七个不成器的弟子,怄了一肚子气,想不到老来遇见你,才知道那七个全是白教了。你日后留在这里,我将天台武技尽数教你,你和阿灵两人传我的衣钵吧。” 这话说出,不只是许婚,更有将沈瑄收录门墙的意思。蒋灵骞远远听见,不知是喜是忧。 沈瑄把剑一收,直截了当道:“蒋老前辈,我不能做你的弟子。” “怎么?”蒋听松诧异道。 说不说呢?沈瑄犹豫着。蒋听松冷笑一声,喝道:“你觉得天台宗的名头在江湖上早已叫不响了,是不是?”话音未落,手中的树枝向沈瑄的剑柄重重击去。他在气愤之中,树枝上运上了真力,沈瑄不知道蒋听松脾气这样暴躁,丝毫没有提防,长剑竟被击上了天。他只觉得被震得气血翻涌,不由自主地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蒋听松呼地退开半步,声音阴沉得像从深谷中传出:“洞庭弟子?” 沈瑄一愣,原来刚才他一个动作,不知不觉露了家底,那是吴剑知教给他的洞庭武技。“前辈好眼力!”沈瑄淡淡道。 蒋听松直勾勾地瞪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目光迷离,似乎看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幻影,喃喃不清地念着:“神剑……”忽然,他狂啸一声,尖叫道,“澹台树然,你还我女儿!”一只枯松树皮般的手掌向沈瑄的天灵盖奋力砸下。 “阿翁,不要啊!”蒋灵骞一声惨叫,扑了上来。 沈瑄躲不过,即使他没有内伤,也避不开蒋听松在半步之内倾尽全力击下来的一掌。他看见蒋听松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知道他的心智已经真正狂乱了。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得他如此痛苦呢?沈瑄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 好像过了很久,却没有被打死。沈瑄睁开眼睛,看见了蒋灵骞苍白而满是敌意的脸。 蒋听松倒在地上,像一堆劈开的干柴。沈瑄一眼就看出,他已经断气了。而他的肩上插了一把长剑,那是沈瑄的。 “离离……”他心里一片茫然,这剑明明早已脱手,难道…… 噌的一声,清绝剑指向了沈瑄的咽喉。“他好意指点你剑法,你却下此毒手!”蒋灵骞凄厉地哭叫着,“好,好!你报了杀父之仇,我也不会放过你!” 剑锋的寒气丝丝渗入喉中,噎得沈瑄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瞥见蒋听松伤口流出的是青色的血,不禁道:“离离,你阿翁是中毒死的。” 那一剑不可能是沈瑄出手。那是从蒋听松背后掷过来的。力道甚微,入肉不及一寸,却令蒋听松当时毙命。沈瑄挣扎起来,察看了蒋听松的伤口,恐惧得几乎要窒息。 那是洞庭宗的独门秘药“碧血毒”! 沈瑄记得父亲留下的医里记载过这种药,用于兵刃和暗器。涂抹在刀剑上,一点迹象也看不出来。然而一旦对手被这刀剑挑出了血,当时就断气,连解救都来不及。沈彬在中批注道:“兵刃附毒,特为不义。况此毒一经伤人,无从救治,故绝不可用。”事实上洞庭宗这么多年来,虽然掌有这个药方,的确没有人使用过。 沈瑄恍然若失的神情没有逃过蒋灵骞的眼睛。她冷冰冰道:“不是你亲自出手,但你却早就在剑上涂了毒药。你要暗算我们,自知不是我们的对手,就使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 “离离!”沈瑄喝道,“你怎么这么讲?听我说……” “不要说了!”蒋灵骞尖叫一声,手中的清绝剑铛地掉到地上。 “你……你骗得我好苦……”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脸,“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沈瑄呆立不动,他不明白,怎么转眼间成了这样…… “还不走吗?”蒋灵骞厉声道,“是不是想等我把剑捡起来!下一次再让我看见……” 沈瑄霍然转身,从尸体上拔下自己的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不相信他,昨晚才许下终身,今日就翻为仇敌。胸中的气流翻江倒海,使他痛苦得几欲不支,但他跑得很快,恨不得立刻就远远离开天台山,再也不回来。 蒋灵骞扑倒在阿翁的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回 钱塘迷踪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一气狂奔了数十里,沈瑄终于扑倒在了地上,鲜血沿着石板路滴滴淌下。 当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半卧在一只湿漉漉的竹筐里。竹筐被人拖着,在泥地上慢慢滑动,一角灰色的僧袍飘过来。 “长老……”沈瑄轻唤道。 枯叶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转了过来:“唉,叫你不要去。伤成这个样子……” 在枯叶那间弥漫着药香的草庐中,沈瑄数着窗外的寒星,怎么也睡不着。直到这时他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白天的事情。究竟是谁躲在暗中,捡起了他落下的剑掷向了蒋听松?本来是来得及捉住他的,可他和蒋灵骞只顾着争执,竟然谁也没有想到。离离,离离,他不无伤心地想到这个名字。仅仅是在昨天晚上,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流云,现在想来,真如高唐一梦。翻手为云覆手雨,片刻之间,狂风吹尽。 还有,剑上的碧血毒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他本不敢想,只怕最残酷的仇恨暴露在眼前。但是他又不得不想。是谁拥有洞庭不传之秘碧血毒,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涂抹在他的剑上?这些日子来他颠沛流离,能够接近这把剑的人实在有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蒋听松的人亦不少。事实上,自从他离开君山,这把剑就未沾过血,蒋听松是第一个。君山上的人当然最可能懂得碧血毒……他不愿去猜疑那些亲人,转念又想,其实他是离开洞庭宗很久之后,才决定要上天台山的,只有楼荻飞、季如蓝和青梅几个人知道。季如蓝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他苦笑一声:“难道是楼荻飞?”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楼荻飞性情坦荡,怎会使这种手段!他武技在蒋听松之上,要杀他尽可以明挑。 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险恶”的意思,母亲和乐秀宁都说过这话。他的眼光渐渐落在墙上的一个药罐子上,忽然心里一震:难道是枯叶?上赤城山之前遇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枯叶平稳的息声传来,沈瑄忽然发现自己可耻至极,疑心之重,竟然连一个与世无争、慈悲为怀的老僧都不放过。枯叶两番好意款待自己,他若要毒害蒋听松,根本就不会让自己知道他懂得药物。何况,他梦中呼吸浅促,沈瑄一听就知道,是个根本就不会武技的人。这时沈瑄忽然又起了一个想法,或者这剑上的碧血毒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蒋听松的,那又是什么样的一个阴谋?难道,又是夜来夫人…… 天色微明他才渐渐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别。枯叶苦苦拦着,非要他养好伤再走。沈瑄自知这伤是养不好的,拂不过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来请枯叶出诊,沈瑄遂留下一张字条,悄悄离开。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过几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经纷纷凋谢,乱红风卷,暮春景象。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三醉宫当然不能回去了,离离又再也不愿见他。或者去找楼荻飞?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还不如在江湖上随处飘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这几日他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许不用等半年那么久,就可以解脱了吧。想到此处,竟然很是欣慰。沈瑄中午在路边小店中吃饭,叫了一大壶酒。 店小二送酒过来,神情却有些古怪,不住地打量他。沈瑄暗想,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开口了:“这位小郎君,你是不是有个同伴走失了呀?” “没有啊!”沈瑄道。 店小二道:“你背的这个长长的,是不是剑?” “是的。”沈瑄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对了对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就有个小娘子来问,有没有一个带剑的少年郎君走过,想不到今天就来了。” 沈瑄惊疑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娘子?穿玄色衣服吗?” “哎哟,实在对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小娘子生得太好看了,小仙女似的。我光顾着看她的小脸儿,都没注意穿的什么衣服。她是你的娘子吧?往前面路上去了。” 难道真的是她吗?沈瑄脸上不由得一红,但接着煞白起来:她不留在山上给阿翁守孝,匆匆追来,多半仍是不放过我。其实你何苦这么着急?沈瑄当然不想碰见她,但不知怎么的,竟然下意识地加快了行程。 几天之后,到了越州。十里平湖明如镜,天光云影,小荷微露。沈瑄坐在镜湖边上的一间名叫听雨阁的酒楼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一进越州城,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暗暗地注意他。他凭直觉知道,绝不是那个人。但究竟是什么人呢? 湖边静静地停泊着一排黑黝黝的乌篷船,湖心有一条翠绿的竹筏缓缓划过。竹筏上坐着一个白衣人,头戴莲花冠子,一领轻纱罩面。沈瑄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心里一动,忽然真气逆转,忍不住又要吐血。这时一股阳和之力从背后传来,帮他缓缓压住体内的逆流。片刻之后,这一次发作就被压制下去。沈瑄转头一瞧,却看见一个身材矮小、两鬓斑白的老妪,连忙拜倒:“多谢曹前辈相救。” 这个老妪不是别人,正是越州镜湖剑派的掌门曹止萍。镜湖剑派与洞庭宗素有来往,年前曹止萍还带着弟子到三醉宫做过客,故而彼此认得。曹止萍道:“沈君,你的内伤不轻啊!” 沈瑄笑笑,心里却颇感怪,他已经被吴剑知逐出门庭,眼下说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对他客气?曹止萍这时又道:“上个月我们收到三醉宫吴掌门的信,提到你来江南,请我们关照你。令祖、令尊与敝门累代交好,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说,不必客气。” 沈瑄越听越怪,一般门派逐出弟子,总要传告知天下。吴剑知非但将此事秘而不宣,还关照江湖朋友照顾自己。他只好对曹止萍说:“多谢曹前辈美意。晚生只是受了点小伤,前辈不必费心。” 曹止萍似是不信,只是道:“如此也罢。”顿了顿又道,“本门今日在这听雨阁要做一件大事,你身上既有伤,到时万万不要卷入。” 沈瑄虽然对她们的大事有些好,但江湖上的规矩是不好随便问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了,楼下的官道和码头上人流来来往往。曹止萍并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闲闲地与沈瑄讲话,沈瑄也只好一一应答。 忽然,只听见楼下小二招呼道:“这位客人,进来喝一杯茶。”曹止萍的老眼中顿时放出亮光来。原来楼下进来一个披着玄色面幕的窈窕女郎,沈瑄看见,顿时呆住了。 来人正是蒋灵骞,她下山追赶沈瑄,却因沈瑄被枯叶留了一日,反而是她走在了前面。这听雨阁本是酒楼,招呼路人“喝茶”,事属蹊跷。她把一楼的客人扫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薄酒,慢慢地喝。 沈瑄面色苍白,起身想下楼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听见蒋灵骞开口了:“镜湖的虾兵蟹将到底来了多少?不如我们出去打吧,省得坏了主人家的东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个女子拔剑而起。她们有的扮作市井闲妇,有的扮作卖解女子,早就等在这里了。蒋灵骞一声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了听雨阁外的湖岸边,背水而立。那些镜湖派的女弟子纷纷赶出来,将她围了个半圆。沈瑄一看这阵形,暗叫不好。 蒋灵骞看那几个女子站是站着,却毫无动手的意思,微感诧异。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干咳,接着呼啦啦的五条人影从水边停泊的五只乌篷船中飞出。蒋灵骞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个李素萍冷笑道:“妖女,这就是你伏法之时!你若识好歹,乖乖地就擒,还可以免了一顿打。” 蒋灵骞这才知道轻敌了。她看见酒楼里那几个不过是镜湖宗的二三代弟子,不足为惧,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乌篷船里竟埋伏下了五个镜湖宗一流好手,看来今天是不免一场恶战了。她抽出清绝宝剑来,轻轻地拂拭着,微笑道:“手下败将,也配来说这种话!” 李素萍当日在黄鹤楼上被蒋灵骞一招之内夺去兵刃,深引为耻。这时当了许多同门的面又被揭老底,当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蒋灵骞扑来。蒋灵骞迎着她飘了过去。一眨眼工夫,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李素萍手中的剑又到了蒋灵骞手里。蒋灵骞笑道:“你这一招实在太差劲,本来已经门户大开,少阴诸穴统统亮给别人,还要做这种凌空下落之势,用力之处毫无根基,不是明摆着把剑送上门来吗?”说着左手一扬,将李素萍的剑抛向了湖里。乌篷船上的一个船工顿时飞身而起,在剑刚落到水面的那一刻截了下来。酒楼上的人哗地喝起彩来。 沈瑄见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为焦急。待要下楼帮助蒋灵骞,但此时两人误会已深,见面只怕更生枝节。他这坐立不安的样子落在曹止萍眼里,曹止萍遂道:“沈君不必担心,本门几个姊妹虽然不济,料来还能拿下这个妖女。郎君要报仇,可一并交与本派办理。” 沈瑄一愣,这才想起来,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和蒋灵骞应该是天然的仇敌,彼此见面都要诛之而后快的。他不禁有些惘然。这时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已经和蒋灵骞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这五人中有四个曹止萍的同辈师姊妹,还有一个是她的首徒。她们围攻蒋灵骞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沈瑄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蒋灵骞以一对五,虽然拼尽全力,也并不落下风,就算不胜,脱身是容易的。镜湖剑法朴拙稳重,也恰恰失之灵活。蒋灵骞轻功绝妙,剑法轻灵,与之周旋如穿花蛱蝶、戏柳金莺一般,极尽了机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见曹止萍,想起来以前吴霆说过,镜湖宗自女侠王寒萍罹难后,门中几无真正的高手,只剩了个曹止萍勉强支撑。刚才那个李素萍似是门中第二人,尚不如蒋灵骞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蒋灵骞就不会有危险。想到此处,主意已定,倘若一会儿曹止萍有下楼的意思,他就设法将她扣住。曹止萍对自己毫无防备,应有得手的机会。 沈瑄与曹止萍闲扯道:“却不知贵派与蒋娘子怎么结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无论如何讲不出口。 曹止萍大道:“沈君不知道吗?这妖女是沉香社的人。何况……”她话没讲完,忽然站起来。 原来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倒有四个负了伤,外围的徒弟们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围住。曹止萍一步还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挥,一招“太师甩袖”将沈瑄抛出,同时左肘向后撞出。沈瑄早料到她这一手,本拟闪向右侧,右臂随势而转,仍旧将她缠住。不料这节骨眼上,旧伤突然发作了,顿时气流翻滚,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来刚才曹止萍给他疗伤,只是暂时压服,此时被内力一冲,又激荡起来。他惊呼一声,眼冒金星,倒在栏杆上,一大口鲜血喷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头看见是他,大为怪异。但她无暇多问,就从楼上飞下,落在蒋灵骞面前。蒋灵骞满面疑惑地瞧着楼上,原来她已听见了沈瑄的叫声,却看不见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社的事或者还有可说,但你若还有半分廉耻,就应当随我们去见汤大侠父子。” 蒋灵骞叫道:“笑话!我爱嫁不嫁,用得着你来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要来管我的闲事。曹妪,你堂堂镜湖掌门,几时做了汤家的爪牙啦?” 曹止萍沉声道:“休得胡言!像你这种伤风败俗的妖女,人人管得!” 蒋灵骞冷笑一声,道:“算了吧,我替你说了。你的师妹两番折在我手里,镜湖宗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头之恨?反正杀我这个妖女,你们名正言顺。” 曹止萍道:“说得不错。你的武技高强,倘若肯走正道,那是好事。可惜你出身妖邪,离经叛道,大家只得尽早除了你。这个道理,原不用我明讲。” 蒋灵骞嘴上虽强,其实早已气得面色惨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呀。除了我,你们镜湖宗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为衣兮风为马”,撩向曹止萍的左肩。蒋灵骞虽然功力修为无法与曹止萍相比,但她剑法高明,动作迅捷,几招急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连退几步,缓开攻势,居然面不改色,立即展开本门剑法,与蒋灵骞拆解起来。 沈瑄伏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见曹止萍剑法严谨,比她的师妹强多了,只是干着急。但蒋灵骞也不是易与之辈,天台宗轻功卓绝,游走之间步履灵巧,就算落了下风也不容易被人擒住。 曹止萍久战不下,渐渐焦躁,出剑越来越快,虎虎生风。蒋灵骞此时反把剑慢了下来,只是招架躲闪,心存诱敌之意。曹止萍大喝一声,一招“天马行空”剑锋左撩,削向蒋灵骞的右鬓。蒋灵骞早就在观察她的破绽,等待时机。这时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上,下盘空虚,不觉莞尔一笑,将身子轻轻偏过,剑尖点向她的两处膝弯。曹止萍招式使老,来不及回剑相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蒋灵骞退开半步,不觉得意扬扬道:“你出口伤人,还不给我赔礼道歉!”周围所有的镜湖弟子都把剑对准了她。 蒋灵骞又道:“你们镜湖门下没一个人打得过我。要想为武林除害,还是另请高明吧!”忽然天外飞来十二道银光,交织成,把蒋灵骞全身罩住。蒋灵骞大惊,快速转身,扬起手中长剑,一阵叮当之声,银光落地,竟是以天罗地手法掷出的一串飞刀。只是这一阵偷袭,蒋灵骞毫无防备,右肩还是插上了一把飞刀,鲜血直流。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长身暴起,扑在地上,伸手捉住蒋灵骞的脚踝一拖,将站立未稳的蒋灵骞拖倒在地,旋即点了她下身的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门,竟然使出这种卑下的招式来,蒋灵骞大怒,挥剑向她砍去。无奈她坐在地上动不得,右肢受伤无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听喀啦喀啦两声,手腕就被这老妇人折断了。 蒋灵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声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镜湖派先谢过了。” 蒋灵骞咬牙冷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 只听得一阵兵刃响,每一只乌篷船中都钻出四个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惊,发现他们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全部被这些武士扣住了。一个戴藤色幞头的中年生摇着纸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侠也是成名人物了,这样对付一个年轻小娘子,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夜来夫人手下两大干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飞刀横行江南,武技颇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蒋灵骞了,一排女弟子背靠着背,严阵以待。曹止萍大声道:“王照希!你待怎样?我们镜湖宗与夜来夫人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是把钱塘王的侍卫统统带来,镜湖弟子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个哈哈道:“哪里这么严重,什么样的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绝不打岔——这是我们家夫人一向的规矩。你们镜湖宗把反贼钱九窝藏在会稽山上,想伺机而动,我明天再找曹宗主要人。”曹止萍听到此处,禁不住脸色发白。钱世骏秘密潜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经被夜来夫人打听到,而且说了出来,显见得捉拿钱世骏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续道:“今天嘛,我们只要带走她,”他指了指蒋灵骞,“就心满意足了。” 蒋灵骞此时穴道被点,双腕剧痛,只能躺着任人摆布。她侧过脸去,紧紧地闭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们姊妹辛辛苦苦捉来的人,你想坐收渔利吗?” 王照希做出惊的样子,道:“李女侠,讲话可得凭良心。不是我出手相助,你们早被她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说什么捉人!”他虽然故作儒雅,眼中却精光四射、杀气隐隐。 曹止萍高声道:“我镜湖宗恩怨分明,尊驾援手,我们已然谢过,但这人是不能让的。今日誓死也要捉了这藐视礼法、悖乱纲常的贱人去,以谢天下君子,肃正武林风气。”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视礼法、悖乱纲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强多了。我们夫人不是欣赏蒋娘子这一点,还不会费力请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剑与王照希比试。曹止萍喝道:“师妹退下!”一手却伸向蒋灵骞,想带了人走路。王照希身形一闪,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的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过招吗?”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蒋灵骞。 “住手,谁也不许碰她!” 这句话声音不大,甚至中气不足,但所有的人还是一愣,不觉停了手。只见沈瑄缓缓地走了过来,布衫上全是血。 沈瑄倒在栏杆上时,体内气流冲撞,鲜血狂喷,一会儿就晕厥过去。然而他终于听见了蒋灵骞的叫声,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来,拄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楼。 王照希见他面色苍白,双眉紧锁,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该料到,蒋娘子在哪里,沈郎中也就在哪里。沈郎中最近身体还好吧?” 沈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蒋灵骞身边,伸手想给她解穴,可他自己现在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双手只是颤抖着。蒋灵骞依旧闭紧了双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泪水。沈瑄见状,心里千般滋味,难以描摹,只是握住她的手,想先把断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着他俩,并不打扰,反而退开几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认得沈瑄的,纷纷叫他快退开。沈瑄心里茫然,他知道这两帮人都是蒋灵骞的死敌,而他自己现在真气奔突,正是发作到痛不欲生的时候,连站着都难,如何能够带她走呢!他虽然不顾一切地走了出来,却一点营救她的希望也没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这时脑子里转过几个主意,蒋灵骞如若被王照希带走,投靠夜来夫人,岂不更加头疼!遂呼喝道:“沈君被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说!” 一干镜湖弟子呼的一下围了上来,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蒋灵骞扎来。王照希也不免大惊,正要掷出飞刀,忽然听见一阵叮当之声,那些镜湖派的长剑都掉到了地上。竟然是沈瑄,在这生死之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恍恍惚惚地横扫一圈,居然一招之内点中所有人的手腕。这一下顿时把包围消于无形,沈瑄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五湖烟霞引中“浩荡洞庭”里的一招。他自己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摇摇欲倾。 曹止萍又气又急:“沈君,你……你太不明事理了。我们还说是谁诱拐汤家的媳妇,居然是你!身为名门正派之后,和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对先人……将沈君一并拿下,带去给吴掌门教诲!” 只是镜湖弟子被沈瑄伤了一半多,一时却无人上前。曹止萍只得亲自去抓沈瑄。这时王照希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时无防,被打得连退三步,嘴角流出血来。王照希笑道:“曹女侠,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看沈郎中和蒋娘子郎才女貌、情深意重,正是一对好鸳鸯。你非要说这些话煞风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过去,要给你一点教训。来来来,沈郎中,这一回你和蒋娘子双双回宫,夫人一定高兴得很,比之从前更会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伤,镜湖宗虽不愿蒋灵骞和沈瑄被王照希带走,也只好干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要落入夜来夫人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时油尽灯枯,胸中似有万把尖刀在攒刺,缓缓道:“你放了蒋娘子,我才跟你走。否则我进了宫,也绝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这些条件,你跟我说没有用。”忽然,他啊了一声,明明方才还在身边的沈瑄,转眼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是隐约觉得白光一闪而已,而自己的半边身体几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场那么多人,没人看清白衣人的来去踪迹。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里追,害怕镜湖派看出自己受了伤,只得带了蒋灵骞匆匆离去。 “我知道你是桐庐一带有名的郎中,不想你被恶人擒去。我问你话,你要一一从实回答。” 白衣女郎声音清婉,年纪不甚老,头戴莲花冠子,披着长长的面幕,一点也看不见容貌。沈瑄忽然有一种怪的感觉,觉得她很像蒋灵骞。 “方才被捉走的那个小娘子,名唤蒋灵骞,是吗?” 沈瑄点点头。 “她在黄鹤楼上说她是沉香社的人,此事当真?”白衣女郎追问。 沈瑄愣住了,叹道:“她不是,然而她曾被沉香社的卢琼仙下毒胁迫。” “金盔银甲?”白衣女郎问。 沈瑄道:“正是此毒,所幸已经解了。” 白衣女郎点点头,似乎叹了一声,半日道:“你内伤很重,我治不了,但可为你缓解一下病痛。”言毕将两股真力输入沈瑄体内。这白衣女子的内功极为深湛,沈瑄体内的逆流顿时平息下来,几乎恢复如常。 白衣女郎又问道:“你还会去救她吗?” 沈瑄点点头。 “劝你慎重。”白衣女郎冷冷道,“你这是送死。” 当沈瑄出现在钱世骏面前时,钱世骏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刚刚听曹止萍数落完洞庭医仙这个不肖儿子的种种罪孽,不想此人这就潜入会稽山,偷偷见他来了。钱世骏想了想,将左右支开。 沈瑄开门见山道:“九殿下,蒋娘子给你画的那张地图,请借我一观。” 钱世骏道:“什么地图啊?” 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宫去纠缠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为了夜来夫人地下迷宫的地图吗?蒋娘子已将真本失落了,凭着记忆画了一张给你。九殿下,蒋娘子和夜来夫人结仇,大半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她落在夜来夫人手里定然无幸,你纵不管也罢了,难道还要吝惜这张地图?” 钱世骏默然半日,道:“她可是什么也不瞒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画来,递给沈瑄。 沈瑄看见蒋灵骞的笔迹,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地记着图上标记的路径关卡。看毕还给钱世骏,钱世骏道:“这只是一张草图,蒋娘子说许多细节她也记不清了,只怕不足为凭。” 沈瑄道:“这个我明白。九殿下,明天夜来夫人的人会上山搜捕你,你要连夜离开是吗?” 钱世骏皱眉不答。 沈瑄道:“九殿下若不想被捕,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钱世骏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沈瑄说得很不错。他不禁点点头,又道:“你从我的院子后面出去,不会被人看见。” 沈瑄谢过,翻窗欲去。钱世骏瞧着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险了?” 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问心有愧?” 钱世骏独自坐在灯下,摆弄着那张地图,心不在焉,惘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当头棒喝:“殿下做大事业的人,何必挂怀于些些小事?” 钱世骏猛然回头,道:“咦,又是你?” 来人微微一笑,道:“殿下也知道蒋灵骞的地图不足为凭,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瑄来到钱塘府,得知世子钱丹长久下落不明,心里暗暗诧异。他颇费了几番辗转,找到了徐栊。徐栊这时因为钱丹走脱,贬黜在家,还是夜来夫人格外开恩才没有丢掉性命。他从旧僚那里打听来,蒋灵骞的确关在玉皇山的地下迷宫里。 钱塘王宫建在凤凰山脚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风景尤为秀丽。钱塘王历代笃信佛教,曾大兴土木,修建梵天、灵隐诸寺。夜来夫人尤觉不足,入宫后又在王宫后面的慈云岭上开凿了一处壮丽的佛像石窟,百姓俗称观音洞。“天台的剑术武技源自道家一脉,她却信佛,倒也怪。”沈瑄立在观音洞里,对着大大小小的神佛发呆。 迷宫本来有四个入口,一个在王宫里,直通夜来夫人的卧室,一个在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一个在钱塘江畔白玉塔中,还有一个则是蒋灵骞也未记住,似乎远远的在东边。沈瑄查探了宫外那两个入口,皆有人把守,难以进入。他细细地回想那张地图,记得王宫到迷宫的那条地道走型特,似乎特意绕了个弯子。而拐弯之处的地形,恰好与慈云岭观音洞左近相同。 沈瑄白日里做了整天的吐纳功夫,将体内流窜的气息安抚得平稳了些,料想一天之内当不会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这观音洞里来查探。这石窟里佛像甚多,主龛内一座弥陀、一座观音,两旁又有菩萨、天王、飞天,看不出机关在什么地方。 月光渐渐透进石窟里来,照见洞穴深处主龛的北面,还有一龛地藏王菩萨像,上端刻有“六道轮回”。在地藏像的两旁雕刻着供养人,一色的云鬓高耸,宫妆打扮。这些宫人雕刻得面目如生,情态各异,竟比佛像更为精致。沈瑄就着月光一一打量过去,忽然发现左首第一个宫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谁呢?她的裙裾上绣着艳若桃花的云霞,竟然正是夜来夫人蒋明珠闺房里那张画上的“霞姑仙子”! 沈瑄更不怀疑,绕到了“霞姑仙子”的背后,轻轻地推开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条通道来。 这条地道阴冷潮湿,不常有人走动。过了一会儿,就和王宫里的那条地道会合了。沈瑄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向迷宫深处走去,一路上居然一个把守的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夜来夫人自恃没人能从这条通路找过来,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笑笑,同时觉得这里路径似乎很简单,蒋灵骞画的地图果然有谬误。有那么一两回他钻进了死胡同,但退出来后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隐约感到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连机关也没设置几个,称不上什么迷宫。看来江湖上的传闻并不尽实。前面拐角处,一盏鹿角形的松油灯闪闪烁烁,沈瑄心里颇有些激动,因为他自己也在那里待过,那是牢房。 牢房前面竟然也没有人把守。 沈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不由得紧张了一下,旋即朗声道:“有劳夫人久等了。” “咦?”监房里转出个人来,明眸皓齿,果然是夜来夫人,她淡淡笑道,“四处入口的卫兵都没有接到你,我还担心你今晚不来了呢。” 沈瑄笑而不答。 夜来夫人道:“你果然有办法。只是你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千辛万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个心上人儿,却是我这老太婆吧?沈郎中,你就是心地太好,连徐栊这样的人也要相信,你以为他真的对钱丹死心塌地,不会出卖你吗?” 沈瑄心念一转,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去找徐栊打听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夫人。夫人果然屈尊下驾,竟在这种地方等候,真叫我受宠若惊。” 夜来夫人皱眉道:“你找我?不会吧。嗯,你出去这些日子,身上的内伤好像没什么好转。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心回意转啦?” 沈瑄道:“心回意转,那也有可能。我的确是诚心诚意来找夫人的。不找到夫人你,谁带我去见蒋娘子呢?” 夜来夫人哈哈大笑:“笑话,你疯了吧!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蒋灵骞?” 沈瑄道:“夫人希望蒋娘子交出地图,希望我配制尸毒的解药,这两件事情都不太容易办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会屈从。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她来胁迫我,拿我去胁迫她。要想这样,只好先让我和她见见面。” 夜来夫人顿时板起了脸:“哼,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想摆布我?乖乖躺在这里吧!”她反手一推,将沈瑄推入牢房,转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起觉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有一个侍卫过来把他叫醒,带着他往迷宫深处走去。 脚下的台阶级级向上,泥地和石墙也渐渐干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顶。沈瑄默默地记忆着行走路径,以备将来脱身。 穿过一扇石门,眼前陡然明亮起来。四顾一望,这一处石室虽然仍旧没有人看守,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着刺绣的帐幔,半人高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碧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装点着竹篱茅舍,还引来了活水作涓涓细流。沈瑄一眼瞥去,只觉得像极了天台山上那个桃源仙谷。 引路的侍卫揭开一处绣幔,露出一扇挂着大铜锁的铁门。侍卫取出钥匙开了门,十分客气地请沈瑄进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技绝对不弱,打是打不过他的,只得听命再说。 屋子里回荡着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闺房一般。绕过一扇美人屏风,室内红烛半明,熏笼里升起缕缕紫烟。丝织地毯上绣着红莲碧水,地毯尽头垂着一幅珠帘,珠帘后面隐隐是锦绣床帐。沈瑄已觉出帐中睡了个人,到此情景,十分尴尬。他低头听了一回那女子的呼吸声,心中大喜,急忙拨帘进去,掀开帐子一看,枕上一绺长发披下,果然是蒋灵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回 海上尘天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蒋灵骞早听见有人进来,手里扣了一支簪子以防不测。与沈瑄一照面,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支起身子向他伸出手,沈瑄连忙过去扶她坐起。 “她把你关在这里?”沈瑄问道。 蒋灵骞点点头。 沈瑄替她拢好头发,又披上褙子,方踌躇道:“那日你受了伤,可好些了?” 蒋灵骞又点点头,仍是不语。 沈瑄不知如何是好,终于道:“离离,你还在恼我吗?” 蒋灵骞叹了一声,眼圈就红了,道:“我知道阿翁的死不能怪你,别再提这件事了。” 沈瑄如释重负,心情却反而愧疚起来。离离无父无母,蒋听松虽然乖僻严厉,终归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突然横死,离离当然伤心欲绝。而沈瑄自己对于此事,也的确难逃嫌疑,无怪她大发脾气,说出那样的话来。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绝情,实在是太不体谅她了。离离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赶他,怎会被镜湖宗伏击,又怎会落到夜来夫人手里身陷囹圄?他想着想着,只是出神,竟忘了还要说什么话了。 “怎么你还是被捉进来了,那天不是有个人救了你吗?”蒋灵骞问。 沈瑄道:“我想进来救你。” “你觉得,你救得了我吗?”蒋灵骞道。 沈瑄笑道:“救不救得了,总要试一试。” 蒋灵骞抬头瞟了他一眼,沈瑄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这样一来,就算救不了,总算能待在一起了。 “你们两个很快活嘛!”夜来夫人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蒋灵骞本来已握住了沈瑄的手,这时急急甩开,沈瑄却又一把抓住她的手。 夜来夫人笑道:“沈郎中,我没有亏待你的娘子吧?这间屋子是不是很不错?” 蒋灵骞道:“你就是把你的寝宫让给我住,我也不还给你地图。”她始终没有说地图不在她手中,防止夜来夫人狠下杀手。 夜来夫人淡淡一笑:“你还以为我要的是地图?那地图在你手里这么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发也尽可以了,我要你还来做什么!再说,反正那地图也是假的。” “假的?”蒋灵骞和沈瑄同时惊呼。 夜来夫人面露得意之色,在一张花梨木海棠缠枝椅上坐了下来,道:“世人费尽心机,辛辛苦苦地去追寻来,却是假的东西。江湖上的事情多半如此。反正你们俩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诉你们吧。我这地下宫殿没有几间屋子,也没设许多机关。虽然有几处布置得讲究些,也并没有埋下金银财宝。试想,我若真的修建那么一个大地宫,弄得东海龙宫似的,那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钱塘王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可那些江湖上的人听见我有一个地宫,自然要想啦,夜来夫人嘛,骄奢淫逸,用心险恶,这地宫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什么迷宫,什么财宝,那都是他们自己以讹传讹弄出来的。哼,真能编排!至于那些死在这里的人,那全是因为他们来之前走漏了消息,被我亲手解决掉了。” 蒋灵骞和沈瑄听得目瞪口呆。 夜来夫人道:“这个地方原是前朝石窟遗迹,我不过一时心情所至,把它占下来,想留作老来休养之处,不料却引来这些谣言。那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张迷宫地图,看看还能引出些什么来!蒋娘子,你来盗图是将近三年前的事情吧?你怎不想想,我若真有一个迷宫,为什么还巴巴地画一张地图出来让人知道?就算画了图,又怎么会让一个小女孩儿轻易偷走?不过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说过,这里本来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要隐瞒,所以那张假地图也并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图上凭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径,其实是殊途同归。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芜存真,仍是一张地宫的正确路径图,只不过——”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具备这等眼力吧?” 沈瑄忽然想到,蒋灵骞拿到那张地图之后,一定细细研究过。聪明如她,也未必能记住那些庞杂的路径。但是,如果她看出了正确的路经,一定印象最深。所以,钱九照着她画的草图,只怕大致可以在这地宫中穿行的。但若拿着地图“真本”,可就不免麻烦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就是江湖。世间最复杂的迷宫,也不会比人心更加曲折。我在敌人心里筑了个迷宫,岂不比什么砖瓦泥石更强?”夜来夫人总结道。她看见一对年轻人默默不语,显然是被自己的高论震慑住了,又微笑道:“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你,蒋娘子,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千辛万苦要捉你吗?” 蒋灵骞道:“我心里没有迷宫,猜不出你的意思。” 夜来夫人道:“早先我追捕你,确实因为气恼你一个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对。不过呢,后来我知道你是蒋听松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渐渐改了想法。我发誓杀尽天台弟子,那是因为当初他们七个人对我不住……”说到这里,她眼中泛出憎恨凄怨的寒光,“却与你无关。说起来你我还有香火之情,也许因为都是在天台山长大,性情也有相似之处……” “嗤,”蒋灵骞道,“要是和你性情相似,便算我倒霉!” 夜来夫人并不理会,续道:“你几番帮着黄云在、季秋谷这些人,我都放过你,其实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到我这边来。” 这句话早在沈瑄和蒋灵骞的意料之中,蒋灵骞冷笑道:“你觉得有可能吗?” 夜来夫人笑道:“当然有可能!你离开钱九这不成器的家伙的时候,我就觉得有可能!蒋娘子,莫要忘了,我们天台宗的人武技太好,又不听话,所以在那些名门正派的人眼里,始终是邪魔外道。你现在的处境不用我说,只要你和沈郎中再回江湖,势必被那些正人君子乱刀分尸。但我却能够罩你,只要你为我效力。嗯,沈郎中,你呢,只要你为我配解药,我也会帮你疗伤,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沈瑄道:“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夜来夫人笑道:“不用我再说吧?” 沈瑄和蒋灵骞相视一笑,心领神会。蒋灵骞故意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夜来夫人道:“蒋娘子,我若不是相信你,怎么到现在也不没收你的兵刃,还让你住在这样好的地方?我若不是爱惜你,又怎么会千里迢迢地亲自送解药给你?当时虽说是为了邀请沈郎中,一半也是因为很不忍心看着你早早送命。” “什么解药?”蒋灵骞皱眉道,“那金盔银甲的解药不是汤慕龙给的吗,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咦,”夜来夫人诧异地瞧了沈瑄一眼,“沈郎中还不曾对你说过药是怎么来的吗?解药是我拿来的。所以他为了从我这里拿到解药救你,自己到这个地宫来住了一个多月,受了一身的内伤。他为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呢!” 蒋灵骞看看沈瑄的眼神,知道她所言不虚。 夜来夫人意味深长道:“我是可以救他,但他太不合作,宁死不给我配解药。现在你合作不合作呢?他眼下这个样子,你难道看不出来,没有几天可以活了?这样有情有义的郎君,你忍心一天天看着他吐血,血尽而亡?” 蒋灵骞道:“我早就看出他要死了!” 沈瑄大吃一惊。 蒋灵骞道:“你以为我怕吗?” 本来就抱定同生共死的决心,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夜来夫人显然一时理解不了这一点,反问道:“你不在乎他?” 沈瑄道:“她当然在乎我。只不过,就算天下人都容我们不得,我们也绝不会屈从你的!” 夜来夫人脸色大变,一池芙蓉变成了满地秋霜,半日方道:“我懂你们的意思了。可是我有办法折磨你们,让你们连死也别想在一处!” 蒋灵骞听到这里,不觉脸色微变。夜来夫人忽而一笑,道:“不过那又何必!我最恨棒打鸳鸯散的事情。今晚你们俩就在一起,再好好商量一下吧!” 夜来夫人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外走去。那扇石门再次打开了。 蒋灵骞向沈瑄丢了个眼色,一大把金针朝夜来夫人背后飞去。可是夜来夫人小心提防,听见身后微微的风响,立即跃开,左袖一卷,将十几枚绣骨金针尽数兜在袖子里。蒋灵骞和沈瑄立刻退开几步,长剑出鞘。 “我善意待你们,你们却下这样的辣手!”夜来夫人怒道,“居然用了这么一大把金针,多谢馈赠啦!” 蒋灵骞道:“拿去好了,反正你也不会用。我可不像你,不会使绣骨金针,就用敷了毒的铁针来冒充!”她说这话,意在激怒夜来夫人。沈瑄听了,却不由得心里一动,看看夜来夫人那只袖子,已经冻硬了,这金针上的寒气确实冷得怕人。 夜来夫人面色铁青,双掌一翻,分别向两人头顶扣下来。蒋灵骞迎上去,剑刃沿着她的右臂斜劈而上。沈瑄认得这是一招“天姥连天向天横”,遂依样去劈夜来夫人的左臂。夜来夫人既不能向左闪,也不能向右闪,只得双臂一沉,反手去擒二人的手腕。还未等她触及衣袖,蒋灵骞早拉着沈瑄腾空而起,一个细胸巧翻云,飞到了石门之外。 就这样逃了出来,未免太容易了,两人都觉得颇为意外。夜来夫人反身冲出,双掌作鹰爪状,黝黑尖利,锐不可当。蒋灵骞低声道:“沈郎,海客谈瀛洲。”沈瑄心领神会,刚才两人同时使出梦游剑法,逼得夜来夫人撤招。这梦游剑法虽然不像两仪剑法一样须双人合使,但因其巧诡异,往往令人无法破解闪避,所以当两个人同出一招时加倍地防不胜防。沈瑄得了主意,剑交左手,与蒋灵骞一左一右,将“梦游剑法”一招连一招地使下去。夜来夫人以前见蒋灵骞用过这天台宗的顶级剑法,她的剑术造诣并不高超,仗着掌上有剧毒,可以打个平手。这时两人同使,威力大增,她居然被逼得节节败退。尸香无影手的毒风,连两人的衣角都没扫到。沈瑄随手拽过一片纱帐,剑尖一挑,嗤啦一声撕断,朝夜来夫人兜头罩上去。夜来夫人急忙转向右边,忽然眼前一黑,却是被蒋灵骞抛过来的一段纱帐蒙住了脸。这时她已经听见金刃破风之声,知道再往前走,势必被两人的剑招呼上。来不及扯去脸上的纱,她急急地往后一跳。只听砰的一声,那只巨大的花瓶撞碎了,碧桃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夜来夫人怒发冲冠之时,反而哈哈笑了起来。忽然金光一抖,撒开三尺。沈瑄和蒋灵骞不得不立刻跃开,再一看,夜来夫人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金蛇鞭。这金蛇鞭原来也是夜来夫人自创的独门武技,因为没有尸香无影手来得便捷毒辣,所以并不常用。但金蛇鞭也有它的长处,如非近身作战,则比尸香无影手有用。夜来夫人此时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她料想沈瑄武技较弱,金蛇的蛇尾先向他劈过去。沈瑄将身旁的帷帐一扯,闪身而去。蛇尾扫在柔软的帐子上,力道顿时缓了下来。忽然,白光又起,向金蛇滚滚地卷了过来。 这是蒋灵骞放出了她的飞雪白绫,与金蛇鞭缠斗。沈瑄忽然闻到一股腥气,不禁叫道:“当心,鞭上有毒!”夜来夫人冷笑一声,使出幻影鞭法,成千上万碧森森的金光,如织一般笼罩下来。蒋灵骞却毫不在意,飞雪白绫在金光里穿梭往来,竟似十分随意。金蛇鞭是用三成金三成铜打造的,分了九十九节,兼顾刚猛和柔韧,无往不利,十分霸道。相比之下,蒋灵骞的飞雪白绫未免柔弱不胜。但沈瑄看了一个回合,便知蒋灵骞败不了。飞雪白绫看似柔软飘逸,其实对使用者的内功运用要求极高,正是以柔克刚、后发制人。驾驭白绫里暗藏的铁钩,挑、摘、刺、打,更是一门尽极了机巧的功夫,金蛇鞭何以能比? “两个小贼,当真不想要命了吗?”夜来夫人大叫一声,忽然跳到盆景上面,停手喝道。 蒋灵骞看见她的肩头渗出鲜血,知道她已经为己所伤,不由得大喜,白绫一卷,乘胜追击。 夜来夫人把金蛇鞭一抖,荡开飞雪白绫,喝道:“你看看周围再说!” 原来夜来夫人的侍卫已经在大厅四周满满地围了一圈,每个手里都挽着张强弓,每张弓的弦都已拉满,箭已在弦,瞄准了这两个人。蒋灵骞不禁怔住了。夜来夫人的眼角忽然飘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沈瑄大惊,一把拉住蒋灵骞的腰带,拽着她向后一跃。嗖的一声,斜地里飞来一把飞刀,把蒋灵骞的腰带生生割断。就在这时,蒋灵骞脚下的地板哗啦一声散了架。下面必然是陷阱,她飞身而起。忽然头顶上砸下来一个黑沉沉的铁栅栏。蒋灵骞毫无办法,只得一沉身,坠进陷阱里。沈瑄一蹲身,在铁栅栏挡住陷阱口前的那一刹那滚进了陷阱。夜来夫人要拉也拉不住,只听砰的一声,陷阱口合上了。 “好呀,好呀!”夜来夫人气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们俩是死活都要在一起啦!” 她走到陷阱边向下张望,却见两个人手拉手站在一起,根本一眼都没有往上瞧。王照希这时从弓箭手后面出来了,低声道:“夫人,要不然用机关吧?”她一咬牙,走到盆景后面,把水源上的机括狠狠一扳,旋即大声道:“底下两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听着,一炷香之内,那间地牢就会灌满了水,你们出不来就只有淹死在里面。好好想想吧,现在求饶还来得及。哼,我就不信,死在一起的滋味就那么好!” 沈瑄朝四周望望,这个陷阱其实是一间不小的石室,或者会有出路。此时所有的石缝中都有大水冲泄而下,看不出机关在哪里。蒋灵骞的清绝剑可以斩断栅栏上的几根铁条,但是上去也就是被乱箭射死而已。水涨得很快,已经漫到她的肩膀了。 “沈郎,”蒋灵骞道,“这间石室一定有出口。你水性好,闭了气,慢慢去找,找到了就出去。” 沈瑄心里一惊,即使这水漫到了头顶,他闭了气,仍可以支撑一阵。蒋灵骞可就没有办法了。冰凉的水已经到了她的前额,又到了头顶。她闭不住气,连连呛了几口。沈瑄忙托起她的背,两人一同浮起来。蒋灵骞的口鼻露出水面,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来,朝沈瑄凄楚地一笑。 水面越升越高,逼向屋顶,只是片刻的工夫。 “你们到底想明白没有?”夜来夫人看见水已经从栅栏间漫了出来,遂叫道。可是他们俩都没听见一般。 沈瑄这时再也没有办法让蒋灵骞呼吸了,只能紧紧捉住她的手。他们全身都漂在大水里,沉沉浮浮,不着边际。他睁开眼睛,看见离离的面容在波光中影影绰绰,长发随水漂来荡去,仿佛水中的柳条。而她面色青白,缓缓地吐着气,手也像柳条一般软弱无力。 夜来夫人好地走到铁栅栏边,想看看这两个人究竟会怎样。在清亮寒冷的深水中,两个影子悠悠荡荡,衣袂漂浮,人却紧紧地拥在一起。 这情景……夜来夫人忽然觉得心里最隐秘的那一角,针刺般地痛了起来。她俯下身来,呆呆地瞪着那两个人,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摆了摆手。 王照希不解。夜来夫人轻声道:“我叫你们都退下。” 侍卫们顿时撤得干干净净。 过了一会儿,沈瑄惊地发现,他们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着蒋灵骞坐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蒋灵骞的裙子上。蒋灵骞只是静静地瞧着。 铁栅栏也撤掉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长绳。夜来夫人的声音从空荡荡的大厅里传来:“沈瑄,你带着她离开吧。从你来的路上走,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远处。沈瑄和蒋灵骞相视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瑄站起来,拉拉那根长绳,颇为结实,道:“离离,我们赶快走吧!” 蒋灵骞摇摇头,道:“你相信她吗?绝不能从上面走!”沈瑄点点头。蒋灵骞把这间石室扫视一周,指着一个墙角道:“你看那里!” 那个墙角正是刚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冲过,地上的石砖似乎有一些松动了,显得与别处不同。沈瑄奔过去,把剑插入了石缝中。 那块砖就被撬了起来,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大喜,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应当是在下玉皇山了。蒋灵骞道:“沈郎,你看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 沈瑄想想道:“朝东。”这可不是那条没有标出的出路吗? 蒋灵骞果然道:“那张地图上,东边应有一条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 沈瑄道:“且走吧。” 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一直没有出现,石阶却是在往上攀升了。 “怪,难道这个出口,真的在另一座山上吗?”沈瑄道。他此时内力紊乱,讲话时不禁气喘吁吁。 蒋灵骞轻声道:“沈郎,夜来夫人……真的可以治你的伤吗?” 沈瑄心想,是真是假,现在有什么可考虑的。忽然看见前面有隐隐的微光,不觉道:“小心了。” 这里已是半山腰,又一间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长明灯如鬼火一般,眨着暧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致的石棺。 “怪不得夜来夫人说这迷宫会是她最后的归宿,连棺材都准备好了。”蒋灵骞道。 沈瑄道:“也怪不得刚才那条路那样隐蔽狭窄。她也料到她将来恐怕不得好死,逃到这迷宫中的迷宫里来,一块大石头就可以将通路阻断。她的仇家也决计想不到她葬在这里。” “不过沈郎……”蒋灵骞声音有些发颤,“这里好像再没有出路了。” 沈瑄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只有他们来的那一条通路。“既然是最后的归宿,是不会再有出路了。”沈瑄沉吟道。 “不对!”他忽然奔过去,推开了石棺的盖子,“夜来夫人那种人,怎么会放弃呢?她肯定还有退路的。我看这石棺里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里并没有鬼,这的的确确是一口棺材,不过特别大。蒋灵骞跳了进去,摸摸棺壁,发现也是由一块块石板砌成的,却不像一般石棺那样由整块大石雕刻而成。她道:“我敢说,夜来夫人绝对没有真的打算死后睡在这里。” 就在这时,山道深处远远地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一听,大惊失色。这一条山道绝无人迹,寂静得连尘埃落地都能引出回声来。那是夜来夫人听到他们的声音,追赶过来了。 “我好心放你们走,你们竟敢跑到这里来窥探我的秘密,我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夜来夫人愤怒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脚步声已到了山谷这一边。 沈瑄别无藏身之处,一急之下,只得也跳进了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石棺底部的一块石板格拉格拉地滑开了,底下又是层层石阶,还露出微光来。 “沈郎,”蒋灵骞压低嗓子欢呼道,“你竟然一脚就踩着了机关!” 沈瑄也喜道:“离离你赶快下去,我马上就来。” 沈瑄转过身去,费力地将石棺盖子合好,听见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不到十丈远了。想到夜来夫人的轻功极好,不免心急。回头一看,蒋灵骞蹲在那里,还没从地道出去! “离离,快走!”沈瑄急出了一身汗。 “你先走!”蒋灵骞一毫也不动,只是白玉般的纤纤十指,竟然在没命地抠着石棺底部的一块青石板。 那块石板上赫然刻着五个字:江海不系舟! 沈瑄叫道:“别管了,那东西有什么用!”夜来夫人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外面的石室里,一步步急得像催战的鼓点。沈瑄使劲地拽着她的裙子:“离离,走啊!” 蒋灵骞飞起一脚,将沈瑄踢进了地道里。沈瑄一头栽下,半晕了过去,又是一大口鲜血,洒在了石阶上。 就在这时,蒋灵骞抠出了那块石板,把手探进去。也就在这个时候,石棺的盖子被击飞,一只羊脂玉般的手掌,凝着重重的黑气,向蒋灵骞亮出的背心狠狠击下。 蒋灵骞也滚到了地道底部。沈瑄感觉她柔软的身体倒在自己身上,顿时清醒过来,抱起她拼命地向前跑去。他本来早已没了力气,此时脚底的“踏莎行”竟然比任何时候都快。 可是这个地道的尽头,还是一间石室! 沈瑄几乎要绝望了。夜来夫人却紧紧地追了上来,在他身后不到两丈远。“不,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忽然,沈瑄瞥见石室一边似乎有一个香案,写着牌位,供着花烛。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他忽然长剑出手,掷了过去,把那个香案砸了个七零八落。 夜来夫人一声惨叫,扑到了香案那边,居然没有再爬起来。这时怀里的蒋灵骞猛烈地咳了两声,微黑的血喷在沈瑄脸上。沈瑄抬起迷离的眼,看见前面仿佛有一扇门,于是一头撞了过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瑄站立不住,栽倒在门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冲了过来,把他推入一条宽阔的山溪里,顺流而下。他挣扎着、扑腾着不让自己被波浪击沉,同时把晕厥的蒋灵骞紧紧抱住。 在这碧波无垠的东海上已经漂流了两天了。两天来,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一只小小的破船随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这并不是沈瑄所焦急的。整整两天了,蒋灵骞时而昏睡,时而醒来,却一直没有神志清晰的时候,只是软绵绵地躺在沈瑄怀里,面如死灰。沈瑄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全都嚼碎了给她喂下,一点起色也没有。洞庭沈家的秘方,从来没有这样失灵过。 其实沈瑄自己也到了生死的边缘。那天他在九溪中挣扎半日,终于被波浪冲入了钱塘江。那里已经接近钱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滚滚如万马奔腾。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在滔天的白浪中拼搏过来的,或者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蒋灵骞一直昏迷着,他只需将她死死抓住,不让波浪把他们分开……总之最后,他终于攀上了一条破朽的小木船,几乎再也爬不起来。 他那吐血的恶症,在夜来夫人的地道里就发作了,可根本就顾不上,为了奔命,照样得用尽全身的内力。那些气流奔撞、万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这时,沈瑄看看自己染遍了鲜血的衣衫,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只有一线生机吊着性命。现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离离怎么办? 小船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天边几朵铅色的流云。 “沈郎……”蒋灵骞缓缓叫道。 沈瑄挨近了她,却听见她道:“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见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转。想起她的伤势,急忙道:“我先问你,夜来夫人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 蒋灵骞闭了闭眼睛,道:“她没打着我。”忽然道,“那不是陆地了?” 果然,不远的海面上浮出一座绿盈盈的小岛,岛上似乎还有房子。沈瑄大喜,使劲地把小船向那边划去。到了陆地上,总会有更多办法。 蒋灵骞扶着沈瑄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几步,就软软地倒在沙滩上。沈瑄道:“离离,那边有一间道观,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来。” 蒋灵骞用眼神表示了拒绝,沈瑄又道:“那么我背你过去。” “不,”蒋灵骞道,“我还有话对你说,很重要的,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人……” 沈瑄看见她脸上容光浮动,眉目间却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顿时抽紧了:这样的情状,见过无数回了。这不是好转,是回光返照。 沈瑄将离离扶了起来,把她的衣衫解开,露出脊背。她的背肤若白雪,没有半点伤痕。正如梅雪坪当年所说,尸香无影手的功力到极致时,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伤者身上完好无损,但其实已身中剧毒,无可解救了。 那只刻着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红色臂环在阳光下闪闪夺目,刺得沈瑄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郎,”蒋灵骞道,“你别难过了,好好听我说话。我这一口气吊了几天,不肯就死,是因为这些话不能不告诉你。那卷呢?” 她的衣裳里掉出了一个油纸包裹。蒋灵骞颤抖着手指扯开油纸,里面掉出一卷来。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那果然就是失踪多年的洞庭宗武学秘籍——《江海不系舟》。 蒋灵骞道:“沈郎,这原是你家的东西,被阿翁拿了去,他又给了他的女儿,她女儿藏在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一定是这样。现在,还给你。” “离离!”沈瑄道,“这东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值得你用性命去换吗?” “我没有用性命去换。”蒋灵骞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了一枚小小的紫色药丸。沈瑄大惊,这金盔银甲的解药,她竟然没有服过。“沈郎,你别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长了——你想瞒过我,那怎么可能?我可不想比你活得更久。” 沈瑄讶然无语。 “不过现在你不会死了,夜来夫人说能够救你,多半是因为她有这本。就算不是,阿翁说过,你们洞庭宗的内功是玄门正宗,你照着这练练,内伤一定会好。” 沈瑄道:“我如何能够练它!” “不行,你给我练好了!”蒋灵骞急了,“我拼了性命换来的东西,你不珍惜吗?” “我珍惜的,”沈瑄无法,只得安慰她,“我一定练。” “沈郎,”蒋灵骞长叹一声,徐徐道,“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盼望你能活下去,长命百岁地活下去……可是从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沈瑄又不明白了。 蒋灵骞闭了一会儿眼睛,道:“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会上天台山来找我?怎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沈瑄立刻道:“不是的,离离。那都是我真心的愿望,并不是因为我要死才对你说说。”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愿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个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虽然明知荒唐,我也很满意。沈郎,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实,倘若不是因为时日无多,我不会要你陪我,不会的。本来我们就不该在一起,那太为难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瑄猛然省悟:“离离,你拼命拿到这本,究竟是为了什么?” 蒋灵骞看见他终于领会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沈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要好,可就是因为这卷,使我们两家结了仇。等了你这么久,你都不理我,我心里生气,又不能怪你。你父亲的死,我阿翁总也脱不了干系的。就算你喜欢我,也没有用……” 沈瑄心里茫然:“为什么没有用呢?” 蒋灵骞续道:“现在我为你取回了这本。你将来练成上的功夫,从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以后你想起我来,是不是可以当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竟然接不上来,倒在沈瑄的臂弯中细细喘息。沈瑄将她紧紧地搂住,害怕她的生命真的会从指间滑落:“离离,我永远当你是我的爱妻。” 蒋灵骞又是微微一笑,声若游丝:“那么你再答应我三件事。” 沈瑄道:“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蒋灵骞却又闭上了眼睛休息,她实在太累了。 沈瑄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说三件事来着,遂道:“从前你就说有三件事不曾办得,那第三件事还没告诉我。” “傻子!”蒋灵骞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见了你……那时我希望到死都能跟你在一起,原以为不成的,没想到今日果然应验了。” 沈瑄再次听见她说死,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蒋灵骞叹道:“答应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练好武技,为我报仇。沈郎,你将来一定能成为武学宗师的,和你的阿翁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没有必胜的把握,千万,千万不要急着去找夜来夫人。第二件,我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你是我夫君,你一定要记着我,每年为我烧纸,至少,至少烧五十年……” 沈瑄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她费尽心思,只是要他活下去。他心中热血激荡,几欲碎裂,只能反反复复说着:“离离,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然而蒋灵骞却是连说出第三件事的力气也没有了,闭目不语,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沈瑄瞧着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残存内力替她吊一口气,那么她还能清醒一会儿,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枢穴上。 忽然,眉间一阵冰凉,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瑄终于晕倒了。蒋灵骞颤抖着手,却拔不出那枚绣骨金针,叹道:“你要救我,自己还会有命吗?” 她抬眼望去,发现不远处丛林之中有一处小小的观堂。 “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死。”蒋灵骞已经站不起来,把飞雪白绫一头系在沈瑄的腰间,一头挎在自己肩上,就这样缓缓地爬到了那座名为“水月”的道观门前。 “出家人慈悲为怀,千万救救沈郎。”她把那本《江海不系舟》塞入沈瑄的怀里,解下飞雪白绫,慢慢地向海边的悬崖爬去。 微凉的海风翻动着她的秀发,如朝云漠漠,如暮雨潇潇。恍惚中,似乎又听见一声长长的呼唤——离离!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可是沈瑄此时犹在梦中,哪里会唤她呢?她静静地坐在悬崖边,等待死亡的来临。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闪,越过一个雪白的幻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回 荒岛畸人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夕阳把海水映得如血一样殷红,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海岸,如人心一般地不平静。海边徘徊着一个憔悴的影子,在沙滩上留下串串凌乱的脚印。 沈瑄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天之中,一切都改变了。沙滩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潮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个岛屿并不大,但无论他怎样寻觅,再也找不到蒋灵骞的踪迹。空荡荡的海滩,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若是死了,总会留下尸身――沈瑄存着万一的希望这样猜想,或者她并没有死,只是出了什么事情,远远地走开了,将来还会回来的。 只有悬崖边上挂着半截飞雪白绫,迎风飞舞,仿佛幽怨的离魂。 是庄道人照顾了他七天。庄道人是个残废,双足俱断,人也上了年纪。他说他在这远离大陆的荒岛上,已经独自居住了二十年。水月观小小的三间厢房,只有他一个人,每天烧烧香、念念经、读读、弹弹琴,数着日子一天天溜走。沈瑄问庄道人为何要救他,庄道人道,这是掌门师妹的吩咐。掌门师妹上岛探监,看见水月观门口有一具倒尸,叫他埋了。他见沈瑄尚未断气,就拖进来看顾几天,不忙埋。 既有掌门师妹一说,沈瑄便问庄道人是何门何派,庄道人却苦笑不语,只说已是门中弃徒,终身监禁在这荒岛上,还提它作甚。 海上升明月,沈瑄问庄道人要了火盆和纸钱,来到海边那个悬崖上。纸灰晦暗的幽光与天上寥落的明星混在一起。沈瑄觉得,他是在焚烧自己的心,将它也烧成缕缕青烟,在风中盘旋、回荡、消散。 回来却见庄道人举着一件东西,连连问他哪里得来。沈瑄瞧出,那是楼荻飞给他的木雕鬼脸,一向被他系在腰上。今早换了一身素服,却被庄道人整理衣物时发现了。 想不到楼兄的势力,居然远达这偏僻海岛。沈瑄道:“是一个朋友给的信物。” 庄道人声音微颤:“你那朋友,是不是姓楼?” 沈瑄点头。 “小楼好不好?”庄道人一把抓住沈瑄的手,连连询问。 沈瑄听他唤“小楼”,料想是楼荻飞的长辈,道:“回道长,楼兄一向很好。” 庄道人又问:“他今年二十五了,在哪里讨生活?他有没有娶妻?有没有孩子?” 沈瑄道:“楼兄在庐山卢淡心道长门下学艺,江湖上人人景仰。不过,他尚未娶妻生子。” “跟着卢淡心……那很好,好极了。”庄道人激动不已,团团转圈儿,连说了几个“好极”,仿佛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一个放心的答案。想了一会儿,又摇头叹道:“这么大了还不娶亲,咳咳,那他身体好不好?” 沈瑄道:“楼兄武技高强,一向健朗又快活,道长且放心。” 庄道人点点头,又道:“他小时候乱涂乱画,最爱画这个鬼脸,还说以后成名立万,要拿这个鬼脸当作表记,想不到如今还当了真。你有他的这件东西,你是他什么人?是朋友?” 沈瑄点头道:“楼兄是晚生的良友。” 庄道人显得十分欢喜:“小楼看重的人,一定错不了。”他举起油灯,又细细察看起沈瑄来,道,“本来想着你死便死了。既然是小楼的朋友,那我一定得救你。” 沈瑄苦笑道:“道长不必勉强,晚生伤重,本是没救的。” 庄道人大摇其头:“年纪轻轻的怎么讲这种话!”说着一只瘦棱棱的大手就搭在了沈瑄背上。沈瑄只道他根本不会武技,毫不防备,不料一股雄劲的暖流,源源不断地走遍了他的经八脉。他这时要推辞也来不及了,只觉得这些天那些烦乱冲突的气流渐渐平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这庄道人的内功明明与楼荻飞是一脉相承,只是修为更加深湛。 一个时辰之后,沈瑄清醒过来,向庄道人道谢。庄道人皱着眉头,深为忧虑:“我还是救不了你呀!” 沈瑄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长为我耗费功力,晚生感激不尽。只是晚生命数如此,又有何憾。” “别这样。”庄道人道:“你说说你怎么受伤的,我再想想办法。” 沈瑄遂大致说了受伤被人追捕、漂流至此的经过,又道:“晚生的妻子下落不明,多半已然仙去。晚生若能早一点追上她,很是心满意足。” “可叹,可叹!”庄道人听得唏嘘不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道,“不行!殉情固然很好,但你要就这样死了,将来小楼知道,岂不怪死我!我绝不让你死。” “道长不用为难。”沈瑄道。 “不行不行。你万万不可以死。”庄道人揪着自己的白胡子,焦急不堪,“我救不了你,那可怎么办!” 沈瑄闭目不语,忽听得庄道人道:“这是什么?” 原来卷从沈瑄怀里露了出来。他来不及阻止,庄道人就一把抢了过去:“什么《江海不系舟》?”他匆匆看了几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好呀好呀,这就是好药方子嘛!这是烟霞主人留下来的一本武技秘笈,就照着它练!” 沈瑄不语。庄道人遂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庄子有云:‘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然若不系之舟。’不系之舟,遨游江海,正是武学的玄妙境地。你大概还不知道,烟霞主人叫作沈醉,是几十年前的一个武林泰斗、洞庭宗的开山祖师,他的玄门内功最是正宗。你照着这本《江海不系舟》好好练练,多半能把伤治好。摇头干什么?他姓沈,你也姓沈,可说是一家人,你练他的功夫正是理所当然。快快,马上开始练!” 沈瑄道:“道长,晚生早不存生意,是不会练这本的。”虽然说得平淡,语意却甚是坚决。这些天来他记起蒋灵骞临终时叫他练功、复仇的话,有时也会翻翻这卷《江海不系舟》。这卷经是离离用性命换来的,上还溅着她的血和泪水。他一看见便揪心痛楚,哪里还能练什么功! 庄道人见他不允,皱眉道:“真是死心眼!”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沈瑄道:“道长是楼兄的亲长。” 庄道人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爽快,倒是一愣。 沈瑄道:“楼兄倒是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家人,是晚生自己猜出来的。” 庄道人笑道:“小楼是名门高徒,他的父亲却是个荒岛囚犯,你可也万万想不到吧。”言语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沈瑄已经觉察到,这庄道人内力深湛,从前应当是个绝顶高手。但是他被人挑断了足筋,想来是人生中遭遇过极大的变故。 “老朽俗姓楼,叫楼自庄。小楼是我唯一的孩儿。”庄道人道,“小楼是我唯一的孩儿。你年纪尚小,说给你听也无妨。当年我是巫山门下弟子,只因犯了戒律,被师父废了武功,监禁在这荒岛上,永生不能离开。小楼长到八岁,也只能跟着我认认字、练练武,从没见过外人,我总想小孩子不能永远这样。师父三不五时会派人来看看我,怕我跑了。后来有一年,来了个小师妹,说是我师父新收的弟子。我看这小师妹年轻心软,像是比以前的人好说话,就求她悄悄把小楼带去中原,托付给别的门派做徒弟,休要让我师父知道。小师妹禁不住我哀告,就答应了我。” 沈瑄点点头。 “小楼是我后半生唯一的念想,把他送走,我十分不舍,只盼着小师妹每隔一阵子过来一趟,给我带点他的消息回来。”庄道人道,“没想到两年后师妹再来,我向她问起小楼的去向,她竟然说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沈瑄道,“既然楼兄投在庐山门下,可见这位前辈果然信守诺言,为何事后却不认账了?” “当时我也以为她不认账,气得不行,差点儿翻脸。”庄道人苦笑,“没想到小师妹却哭了一场,说当年为奸人所害,遭逢大祸,醒来得了失忆症,不要说小楼的事,她连她自己的姓名来历都忘却了。她没有说谎,我确实见她精气神都不似往年,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甚是可怜。好在还识得字,武技也没有忘掉。” 听见失忆症,沈瑄不觉一愣,又问:“这是楼兄几岁时的事?” “九岁。”庄道人点头,“如今也是十七年过去了,小师妹也三十多岁了。这些年她还是常来我这里,只是她这失忆症一直没有治好,也就一直想不起小楼去了哪里。后来小师妹也曾暗中寻找小楼的下落,只是我们巫山宗一向独来独往,她尤其性情孤僻,跟江湖同道都没什么交情,所以也找不出个结果来。这么云里雾里地过了十七年,天幸你被冲到这个孤岛上来,才让我知道了小楼的下落。” 沈瑄大为感动,连连点头:“确是缘。” 庄道人又道:“你看,如我这样一个人,身体残疾,又为师门所弃,连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消息,在这荒岛上挨日子,活着有什么趣味可言,还不如早点寻死。可是,我又不甘心,多活一天,没准儿有一天师妹的失忆症就好了,又或者小楼长大,自己找回这个岛上来看我。我若早死,这些就都等不到了。万一小楼回来,难道让他就看见一个坟头、一具白骨?就为这个,我苦苦撑到了今天。虽然师妹的病一直没有好,小楼也一直没回来,可是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看,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你说,是不是?” 沈瑄道:“道长说得很是,只是我……我注定不行。” “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庄道人有些急了,“有这《江海不系舟》,你怎还说不行?你不试试,怎知道不行?” 沈瑄其实真不信自己能活,张了张嘴,还要分辩,又听庄道人道:“你莫跟我废话。我还盼着你治好伤,回中原去给小楼带信呢!你要作死,我也不许你死!我一把年纪,身体也坏掉了,等不了几年了,岂能白白放过你!你必须给我把小楼叫回来!” 沈瑄只得无奈道:“我答应你。为了楼兄,我一定撑下来。” 从那以后,沈瑄就在庄道人的小屋中住了下来,在庄道人的监督之下,每日修习《江海不系舟》上的洞庭内功。他曾经以为,他的伤这么重,练了这本也未必能好,到了日子照样血尽而亡。然而他祖父留下的这本秘籍中的内容真的是绝世功,他体内凌乱的气流渐渐归顺,阴阳合一,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后来,不仅旧伤再不发作,内力更是大涨。 庄道人盼着楼荻飞回来看望自己,沈瑄也希望蒋灵骞会回来与他重聚。他每天在那片沙滩上练功,夕阳西下时,就幻想她出现在海上,踏着浪端奔向自己,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然而这样的情景从来没有成为现实,她真的已经永远消失在这片大海之中了。每到月圆的时候,他就在悬崖上烧一串纸钱,虽然尘寰永隔,也算是长相厮守。 庄道人的性情慷慨洒脱,颇像楼荻飞,沈瑄与他相处得甚好。沈瑄练习《江海不系舟》遇到不解之处,就向庄道人请教,两人一同商榷。庄道人问过沈瑄的师承。沈瑄说明了自己的身世,但提到师父,只好说没有。第一个教他习武的人是父亲,可惜那时他太小,没学到什么功夫。后来乐秀宁、汪小山都指点过他洞庭功夫,蒋灵骞则以天台的轻功剑术相授,但这些人与他也没有师徒之分。其实还是吴剑知教他的最多,沈瑄的洞庭武技由他仔仔细细地全盘点拨过。可是这个舅舅始终不肯收他为徒,还将他赶出三醉宫。现在只怕也认定他是洞庭宗有史以来最不像话的门人。 《江海不系舟》最后附有两页歌诀,看来与前面的毫不相干。沈瑄和庄道人讨论了好几天也没得出结果,最后,庄道人说这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内功心诀,倒像是剑法。 庄道人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架琴,问沈瑄要不要弹。沈瑄把琴摆在海滩上,一曲一曲地弹着,就像在天台山上那个梦一样的夜晚,他为离离弹了整整一夜的琴,直到月亮沉到西边的幽谷里。 那《五湖烟霞引》他早已弹得很好。庄道人捋着胡须,像楼荻飞一样听得如痴如醉。三天之后,他忽然捡起一根树枝,跟着沈瑄的琴韵,慢慢地比划起来。 沈瑄大吃一惊,因为庄道人的剑法,跟琴谱上表示出来的十分相似,但意蕴更加高远玄妙。庄道人道:“我觉得你这五首曲子,表达的是剑的意思。” 这《五湖烟霞引》,先是被沈瑄当了纯粹的琴谱,可惜怎么也弹不出,后来乐秀宁看出琴谱的笔画表示着剑招,当是一套剑法,所以又当了剑谱练习。只是未有心法,这《五湖烟霞引》剑法总看不出有什么妙之处。不过沈瑄有时无意中使出一两招来,每每奏功。蒋灵骞曾经断言,《五湖烟霞引》是一套绝妙的洞庭剑法,可惜没有心法练不成。 “谁说没有心法?”庄道人道,“心法不就在你的琴声中吗?” 沈瑄一怔,似乎有些明白,却还未完全理解。 庄道人道:“再来一遍,好好看我!” 庄道人又跟着沈瑄的琴声舞起来,他舞到一半,沈瑄忽然大叫一声:“我懂了!” 心法真的就是这琴声,剑意与琴意相通。琴声的节律,表示剑风的缓急;琴声的情感,表示剑势的趋避。高渺处灵动快捷,深沉处朴拙浑厚。然而在音乐中暗藏剑术心法,这却也是亘古未有之事。不仅要学者懂武技,更须精通音律。本来要想弹得出这曲子,就须得是琴中高手,遑论体会其中境界。而要把音乐带回剑术中去,又须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所以沈瑄若不得庄道人指点,还是想不到。 “剑中有琴,琴中有剑,剑即是琴,琴即是剑。于琴于剑,都是人间极品。这样的东西,也只有洞庭宗的人想得出来。”庄道人叹道。 却不知是洞庭的哪一位前辈留下了这样的剑法琴曲。沈瑄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道:“剑是我练的,琴是我弹的,倘若我对琴曲的理解有偏差,那么练出来的剑法也就不对。换句话说,每个人都能弹出不同的《五湖烟霞引》曲子,也能练出不同的剑法。那么,这心法岂不是没了准头?” 庄道人道:“剑术和琴曲一样,本来就是人心的体验。同一剑法,千人千面并不稀。”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的有道理,琴曲毕竟太虚渺,不如文字落实。单靠它来决定心法内容,风险太大。” 沈瑄把“青草连波”又弹了一遍,忽然想起来了,道:“《江海不系舟》后面那几句歌诀,倒和这套曲子意义相符。” 庄道人抚掌大笑道:“对了对了。那几句话,分明是《五湖烟霞引》的总纲。照着这几句话,琴曲的大意就错不了。其余的东西,就看你个人的造诣。你能体会到多少,剑法就能练得多高。” 这倒和朗吟亭中的石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五湖烟霞引》更为复杂,对练习者要求更高。 “看来这《五湖烟霞引》也是烟霞主人的遗作。他倒真是了不起,留下了《江海不系舟》这种,还配了一本剑法藏着。”庄道人道。 沈瑄心里却想,如果是那样,《五湖烟霞引》就会和《江海不系舟》一起留在洞庭湖,而不会出现在葫芦湾的藏洞里了。再说,他知道祖父对弹琴弄音的事情不怎么在行。他猜想,这一定是自己那个丰神飘逸、才情过人的父亲沈彬的杰作。 其实沈瑄也猜错了。沈彬就算能创出剑法,也不会束之葫芦湾藏洞。葫芦湾本是沈醉妻子陈若耶旧日隐居之所,沈彬长大后并不曾去过葫芦湾。这《五湖烟霞引》,事实上正是陈若耶所创。陈若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不仅医术精湛,也很善于弹琴。她虽不习武,却从丈夫那里耳濡目染了许多,竟也成了不动手的大行家。她穷一生阅历和智慧,创下了这妙的洞庭剑法。沈醉看后,推崇备至,甚至在自己的著作中,也为这种剑术的心法要义留下一笔,做提纲挈领之用。但陈若耶却不同意把这剑法传给一般弟子,而是把这拿回葫芦湾,束之藏洞,和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典籍混在一起。她认为,如果不是博学多才之人,学了这剑法也没用。 学过了《江海不系舟》的内功,沈瑄的体内,夜来夫人那阴阳不合的内力渐渐驯服,归为沈瑄自己所用。他的根底原就不浅,内功已有中上之分,加之如今练得用心,渐渐地,他练成了世间少有的深湛内功。以这样的内功练习《五湖烟霞引》的剑术,三日便见小成。 到得后来,庄道人都忧心忡忡:“你现在武技越来越好,只怕胜过小楼了。” 沈瑄只好笑笑,不以为意。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荒岛上的山林小树,黄了又绿。沈瑄的剑法内力,慢慢到了一流高手的地步。而这些事情,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就像每天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他唯一在意的是那片海滩。荒岛再寂寞,再容易睹物伤情,他也下不了决心离开。万一她真的回来,擦肩错过,岂不是…… 然而练好了武技,他就要为蒋灵骞报仇。不能再等了,如果没有人为夜来夫人解除尸毒的侵扰,那么,这个大仇人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 “你且放心去,万一你的娘子回来,我一定将你的消息告诉她。”庄道人允诺,“等小师妹再过来时,我也替你问问她,当初她能在门口碰见你,说不定也碰见过你娘子呢。” 沈瑄想起一桩事:“那位前辈得了失忆症,晚生不才,当年却还治愈过一个失忆的病人。倘若将来有机缘遇见那位前辈,晚生或可一试?” 庄道人颔首道:“小师妹失忆十多年,怕是不容易好了,不过试试总无妨。巫山弟子行踪诡秘,她长年一袭白衣,头戴莲花冠子,你若遇见这样的人,可以留意。” 沈瑄惊道:“若说莲冠与白衣,我见过的。镜湖上她还曾救过我一回,确是神功莫测,无人识得。只不知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庄道人摇头道:“我也不知她如今以什么名号行走江湖。当初她连姓名来历都忘却了,师父也不肯再告诉她,只叫她做个无名无姓之人,有利于练成神功。倒是我依稀记得,她原来复姓澹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回 山雨欲来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天目山脚下,驿道上缓缓过来两骑马,朝着钱塘府的方向行去。日色正盛,黄尘漫天,人马都有些疲惫了。领头的一人遂牵了马,踱到路边卖水老汉的草棚里休息。后面一人见状,也忙忙地跳下马跟上。两人在屋角一张桌子边对面坐下,摘下斗笠来喝茶,却是两个眉目如画的女郎。 “季阿姊,我们此去钱塘府,真的很危险,很容易就会被宫里的人发现。”后一个女郎道。 季如蓝白了她一眼:“怕什么?你这副打扮有些日子了吧?谅你也不敢露马脚。我有你作护身符,更是高枕无忧。哼!亏你平日里沈兄长沈兄短的,我师兄真的遭了难,你倒做起缩头乌龟来!” 钱丹摆弄着衣带上的花结子,似乎不太习惯。他本来清秀,被季如蓝打扮成女子,居然也楚楚动人。他懦懦道:“不是我害怕,可是那些人都说,沈兄和蒋娘子失踪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们现在才去找,太迟了。” 季如蓝悠悠叹道:“是啊,太迟了。不过,你去问问你娘,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钱丹大吃一惊:“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能去见我娘!” 季如蓝道:“你不去问,这个月的解药就没有。” 钱丹恨恨道:“沈兄教你医术,不是让你这样害人!” 季如蓝淡淡道:“我用来控制你的毒药是天台宗的秘方,不是师兄的。你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以来,我用师兄教我的医术,救过多少人?你说我害人,太不公平了吧!” 钱丹知道她说的不差,只得长叹一声:“可是季阿姊,你难道要扣留我一辈子吗?” 季如蓝并不回答。卖水老汉这时走过来,给两人各续了一杯茶。季如蓝默然半日,又道:“真的太迟了。其实,师兄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钱丹闻言,也记起了当时沈瑄只有半年之命,又想到自己身陷缧绁整整一载,不知何时才有逃脱机会,越想越心酸,眼泪就扑啦啦地掉下来。季如蓝也不理他。 “掌柜的,昨天是不是有个手持红色拂尘的老道从这里过?” 门外来了一个中年道姑,手中拂尘是用染得鲜红的马鬃制成的,显得十分刺眼。钱丹一见,忙把脸侧到一边去。季如蓝看见她拂尘柄上雕着精致的梅花纹样,心知是武夷派九虚宫“梅兰竹菊”四道之首的梅仙子到了。菊道人已在数年前死在夜来夫人手里,她说的老道士,不知是兰还是竹。武夷山三大高手,有两个到了天目山脚下,不知有什么大事。也难怪钱丹紧张,倘若被梅仙子认出是同门仇人之子,他可死定啦。季如蓝念及此,挪了挪位置,挡住梅仙子的视线。 卖水老汉头也不抬,只哼哼道:“来过来过,茶也没喝就匆匆走了。” 梅仙子遂坐下:“倒杯茶来!” 老汉端上茶水来,梅仙子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老汉嘿嘿笑道:“山村野店,自然没有上好的武夷山茶供奉,仙姑担待则个。” 梅仙子讶异地望了老汉一眼,笑道:“是你这老儿!”忽然一根筷子就向季如蓝这边飞过来。季如蓝抱着脑袋伏在桌上,筷子从她鬓边擦过打在墙上。梅仙子只是试探,看她似无武技,遂不在意。钱丹却是愣愣地没动,他发现那老汉竟然是丐帮的韦长老,常在范定风跟前办事的。 韦长老瞟了二人一眼,又对梅仙子道:“仙姑,你可来得未免太迟。今日就……” 梅仙子歉然道:“路上遇到些小事,我这就上山。” 季如蓝与钱丹都很想知道这伙人干什么去,无如他们不露半点口风。韦长老点点头,忽然道:“请仙姑帮我带两个人上山。”钱丹和季如蓝大惊失色,待要站起,忽然发现脚都软了,动弹不得,只得怒目瞪着韦长老。 韦长老笑道:“两位娘子莫怕。”钱丹心想还好,他们没认出我来。又听他道:“老朽生怕请不动两位大驾,只得在茶水里下了点药,实在不好意思。这药不重,倘若两位愿意交个朋友,小老儿自然将解药奉上。” 季如蓝道:“你要我们做什么?” 韦长老道:“听娘子的口气,好像医术不错。敢问娘子那个师兄,是什么人?” 季如蓝不理他。 韦长老笑道:“小老儿没猜错的话,是不是从前洞庭医仙沈彬家的小郎,在桐庐一带人称‘小神医’的那一位?唉,可惜去年他不幸死在夜来夫人的地下迷宫里,令人扼腕叹息。” 季如蓝虽然冷漠,听到这句话,也不免变了容色。韦长老又道:“娘子,实不相瞒,小人的主人范定风公子,如今在天目山脚下聚集了一帮朋友,还想请一位医术高明的武林同道帮手。可惜沈郎中英年早逝,江湖上的朋友都深引为憾。天幸他还有你这样一个师妹,小老儿可是一定要请你上山襄助的。” 季如蓝已明白这帮人想干什么了。其实这些日子,江南风声暗起,潜流涌动,明眼人早都算到有大事发生。她不由得意味深长地朝钱丹瞟了一眼。钱丹紧紧地抿着嘴唇,掩饰自己的慌张。季如蓝故意对韦长老道:“你这老儿,偷听人家讲话,甚是可恶!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韦长老轻轻地咳了一声,看看梅仙子。梅仙子半闭着眼睛作养神状,似是胸有成竹。韦长老想:这样两个雏儿,怕她们怎的!遂直言道:“本来这话不敢说,但那妖妇倒行逆施,荼毒天下,武林正道,人人欲除之而后快。这一次,丐帮范公子牵头,邀集江南武林英雄豪杰,一举剿灭妖妇!”言毕还是忍不住四周望望。 “好!”季如蓝道,“范公子此举大快人心。小女子与那妖妇也有父母大仇,她又害了我师兄。我正想找她晦气,只恨手无缚鸡之力。老丈,你这就带我上天目山。” 梅仙子与韦长老相视一笑。夜来夫人的仇人多如恒河沙数,季如蓝这话倒没引起他们怀疑。韦长老拿出解药,两人服了。梅仙子道:“那你们俩就随我走吧。”又瞪了季如蓝一眼,“你想要弄鬼,那可是没门!” 季如蓝冷笑道:“初次见面,说这种话,我不和你计较。我弄不弄鬼,将来你就知道了。”她望了望钱丹,只见他面朝墙壁,想来气得发晕,遂道:“表妹,我要去报仇了,你自己先回家,叫姑母不要为我担心。” 钱丹愕然。韦长老道:“这位小娘子不去吗?” 季如蓝微笑道:“她还小,什么都不会,我不想带上她。”说着将一个小小的药瓶塞到钱丹手里,“你的病未好,回家记得吃药。”钱丹知道那是自己身上所种的毒物的解药,几乎傻了。 “不行!”梅仙子喝道,“她既然知道了我们的事,就不能放她走。” 季如蓝一挑眉毛道:“你这道姑,不要太霸道!” 韦长老打着哈哈道:“娘子,我们不能不小心。” 季如蓝咬着嘴唇,道:“如此就同去好了。表妹,走!”大家出了门来,翻身上马,朝山上迤逦而去。钱丹满脑子晕晕乎乎,只得任人摆布,也不敢想就这样见到范定风这些人会有什么后果。忽然想到:这些人都是要去害我娘的,娘一定还不知道,那可怎么办? 他不想到这里还好,一念及此,身上的汗一阵一阵地往下淌,紧紧盯着梅仙子的背影,想找机会逃。就在这时,梅仙子的坐骑忽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梅仙子一惊,慌忙跃起,万幸没摔个大跟头。只见那马口吐白沫,怎么也站不起来。 钱丹还在发愣,季如蓝挥起一鞭,狠狠地抽到他的马身上。那马长嘶一声,驮着钱丹飞也似的跑了。梅仙子又气又急,她轻功虽然说得过去,但要追一匹快马还是不够火候。她一把扣住季如蓝的手腕:“妖女,是你下毒害我的马!” 季如蓝毫不畏惧:“不错,我一定要让我的表妹脱身。你的马中了毒,不立即救治,一个时辰就会断气。” 梅仙子只觉得指间那只手腕纤细柔软,分明一点力道也无。偏偏她对这个不懂武技的女郎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能杀了她,反而不得不防着她的毒药。她只好看着季如蓝给自己的马灌下解药。一忽儿,马好了,两人一起上山,再不交一语。 天目山山腰上有一所古刹兰若寺。寺藏在深山里面,四周古木森森,山峦巍峨,山下根本看不见房舍。兰若寺建于南朝萧梁年间,唐以来抑佛重道,古寺香火不继,渐渐就废弃了。这时,范定风却把这兰若寺打扫出来,作了会聚英雄的大本营。上山的一路上岔道重重,只在隐秘处标有暗记,若非事先约定,根本找不到路。临近寺院,又有几处关卡盘问,暗地还伏有高手窥探。不过梅仙子是武夷名宿,江湖上颇有名望,一路带了季如蓝进去,没受什么阻拦。 寺门不朝南,却开在东边。入门一扇巨大的照壁,照壁后游廊回转,极尽曲折幽晦之妙。梅仙子见没有人出来迎,心下不喜,旁边一个丐帮弟子赶快过来道:“仙姑,范公子今天大摆筵席,大家都在大雄宝殿里呢。我带您老人家去!” “走开!”梅仙子一扬拂尘,那丐帮弟子直摔了个趔趄。原来梅仙子最恨人家说她老。现下她正不高兴,这丐帮弟子居然还来捋虎须。季如蓝只当没看见,跟着梅仙子就噔噔噔地奔到了后面。 大雄宝殿两边,一溜儿摆下四排圆桌。正是酒过三巡,范定风离了席,在各桌敬酒。他一领黄袍,语笑焕然,一副大将风度。忽然抬头看见门口的梅仙子,连忙招呼:“九虚宫的梅仙姑也到了,幸甚幸甚!”梅仙子冷冷一笑,范定风又道,“范某这里忙得紧,有失迎迓,请仙姑海涵!仙姑上座!”就把梅仙子领到了左首第一张桌子,加了一个座。桌上已有了梅仙子的师弟兰道人、天童寺的两名老僧等,俱是出家人。 季如蓝立在堂下,等着范定风盘问她。忽然席间一个年轻女郎走了出来,拉着季如蓝的手道:“如蓝妹妹,你怎的来了?” 那女郎正是季家姊妹的表姊周采薇。范定风举事,庐山宗不欲插手,又不好不理,就只遣了周采薇一个女弟子前来。季如蓝经年未见周采薇了,却仍是淡淡道:“山下那个老头子叫我来做医生。” 范定风见梅仙子带来的女郎神情倨傲,又不似武夷弟子,正待喝问,不料周采薇出来认亲,一时只好客气道:“这位娘子想来医术过人,敢问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季如蓝道:“我姓季。沈瑄是我的师兄。” 此言一出,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交换着你知我知、心照不宣的眼神。周采薇握着季如蓝的手,似乎更紧了。季如蓝暗暗诧异,沈瑄武技平平,又不大在江湖上走动,纯然是无名之辈。她本以为还要解释沈瑄的来历,怎的看来每个人都知道他? 范定风脸上阴晴不定,道:“原来娘子是洞庭门下。” “不是。”季如蓝道,“我只拜沈君为师兄,他传我医术。” “那沈郎中的医术,确乎不凡。”范定风道。 右首第一席上一个老妇人,似乎忍不住道:“医术虽好,人品太差!”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镜湖掌门曹止萍。 曹止萍这话,好像一下子打开了大家的话匣,一下子每一席上都有人叽叽喳喳说起来。曹止萍身边坐着海门帮帮主,接话道:“可惜医仙沈大侠慷慨君子,一世英名,竟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儿子来。若不是镜湖女侠们亲眼所见,谁能相信那天台宗的妖女,竟是和他勾结在一起!”他言语之间却也没多少痛惜之意,倒好像这件事情十分有趣似的。 更有人道:“汤君那样自负潇洒的人,居然被他夺了未婚妻,实在也太怪。只恨我没见过他是何等样人。难道他比汤慕龙还要风流倜傥不成,还是他另有异术?” “哈哈,他不是很会医道吗?” 周采薇终于忍不住了,道:“沈君已做古人,大家这么议论他的私事,怕不太好吧?” 季如蓝又一次听见沈瑄已死,不由得思绪万千,怔怔地立在那里。范定风见她神色有异,拿不定主意。他另有所图,不拟早早得罪这个女郎,遂含糊道:“季娘子,令师兄的事情,想来你……” 季如蓝缓缓道:“我听说师兄和蒋娘子要好,心里也很遗憾。” 范定风遂放了心。周采薇却瞧见季如蓝的眼中似有泫然之色,这可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忙拉了表妹到自己的座位旁边坐下,离开众人的视线中心。 “那妖女被夜来夫人捉了去,从此再无消息,想来是死了。怎的有人说沈瑄也死在夜来夫人手里?”有人不解道。 曹止萍一本正经道:“先前在镜湖边上,沈瑄就帮着那妖女与敝派作对。敝派业已击败了妖女,正待擒获,不料拦路杀出了王照希,拉了那妖女去。老身正要劝服沈君,又想不到来了一阵妖风,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卷走了。至于说他后来死在夜来夫人手里,那是海门帮帮主的消息。想来那妖风亦是夜来夫人作怪。” 海门帮帮主遂续道:“敝帮的一个弟子得来确切信息,说是夜来夫人那时把妖女和沈瑄囚于迷宫,叫了许多人围剿,自然是活不出来了。以夜来夫人的手段,只怕两人死得十分惨酷。” 底下有人哧哧笑道:“也算这对奸夫淫妇罪有应得。” “不要胡说,沈郎中毕竟是名门子弟。”范定风轻叱道,“曹老前辈说的妖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素萍坐在第二席上,道:“好像是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范定风惊道,“那恐怕不是夜来夫人手下。这几年江湖上都隐隐有白衣人的传说,范某也有耳闻。据说此人武技高深莫测,行踪无定,从来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好像不常在江南行走。” 范定风此言一出,大家顿时又议论开来。很多人都似乎见过或听说过白衣人,有自诩见多识广的还惟妙惟肖地讲出一两件事迹来。但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师承来历、武技究竟多深。 此时,周采薇的一句话倒是凸了出来:“依我看,是白衣人救了沈君,沈君又闯到钱塘迷宫去救蒋娘子。”她说的正是事实,但在座的虽不敢反驳他,多捻须微笑,均想:钱塘迷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谁能冒此大险? 范定风一皱眉头,道:“我听说此人武技不佳,倘如周娘子所言,他如何敢闯进迷宫去?莫非迷宫的地图到了他手里?”说着拿眼去望钱世骏。 钱世骏坐在左首第一席上,一直没有开言,此时淡淡道:“地图是蒋娘子盗出的。她和这人要好,把图给了他,自然不稀。” 范定风似是不信地一笑,旋即长叹道:“倘若这一回我们能找到这张地图,则胜算又多几成。” “范公子担这个心做什么,区区一个迷宫而已。”站起来说话的是丐帮的曹长老,“咱们这么多人,锄头铁锹,砸也把她的迷宫给砸烂了,哈哈!” 本来钱塘迷宫是大家的一块心病,曹长老这么一说,众人哄堂大笑,心想着急也无用,索性先不理它。 范定风心里却另有盘算,绕过几张桌子,走到季如蓝身边。 方才大家在说沈瑄的事情,季如蓝都恍若未闻,只是和周采薇低低地讲话。范定风笑道:“季娘子既然来了,范某就斗胆请娘子帮一个忙。” 季如蓝点了点头。 范定风恭恭敬敬道:“娘子既得洞庭沈氏医术真传,想来对夜来夫人的尸香无影手之毒,是有办法解得的。”尸香无影手是群雄闻风丧胆之物,一时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季如蓝,巴不得她马上就把尸香无影手的解药双手奉上。 不料季如蓝白了他一眼,不作回答。范定风甚是尴尬,碍着周采薇之面又不好发作。周采薇遂帮着问道:“妹妹,你可有法子?” 季如蓝抬眼道:“范大公子,刚才有人在底下说什么夫什么妇的,你先杀了他,咱们再商量。” 此言一出,群雄又是哗然。当下有人吵吵起来:“胡说八道,想要挟我们吗?” “这小娘子什么人,竟敢在咱们面前说这种话!” “沈瑄的人,一般也是妖女,先杀了她还差不多!” 混乱之中,那个口出恶言的人自己出来了,却是丐帮一个香主,姓张。那人铁塔似的身子黑压压地挡在季如蓝前面:“妖女,你想杀我,是不是?”一只鹰爪就向季如蓝胸前抓去。 周采薇知道季如蓝武技已失,一时大惊,反手就向张香主的手腕擒去。同时远远的有人怒喝:“住手!” 张香主闪身躲过了周采薇的擒拿,也就没有抓住季如蓝。回头一看,喝止他的人却是梅仙子。梅仙子冷笑道:“你们这伙人,说是共襄大事,义倒妖妇,却在这里不三不四地讲死人的闲话,还好意思向小娘子出手!”原来梅仙子一向看不惯曹止萍等人武技有限,却总是倚老卖老。她今日自觉受了冷遇,正是气不顺,季如蓝不管怎么说是她带进门的,可不能由着人欺侮。 范定风也很恼季如蓝,但周采薇就坐在旁边,得罪庐山后患不小。何况还加上一个梅仙子!他走上来,笑道:“老张,你果然口无遮拦了些,当着沈郎中师妹,还是赔个不是吧!” 张香主嚷嚷道:“我说他们奸夫淫妇,难道错了吗?那姓沈的淫贼,算是哪根葱,要我赔不是,等下辈子吧!” 周采薇和梅仙子顿时变了脸,连范定风也觉脸上无光。季如蓝似乎始终未动一下,只冷冷道:“他不赔罪就算啦!” 大家不解,只有梅仙子心里一凉,她可知道这小娘子厉害。只见张香主的一张黑脸渐渐转成了青黄色,仿佛滴油的黄蜡。他忽然按住了右腹,在地上打起滚来。季如蓝退开几步,道:“这‘摧肝断肠散’,是我替师兄赏你的,只消熬得一个时辰,你的肝脏就会烂成一团泥浆。你辱我师兄在天之灵,须得对了他的灵位三跪九叩,再割了你那条不烂的舌头为祭,我才给你解药。” 群雄见这羸弱苍白的女郎竟然如此辣手,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办法。周采薇劝道:“季妹妹别这样,毒药不是闹着玩的。沈兄在时,可不会这么做。” 季如蓝冷笑道:“师兄就是心肠太好。他知道的毒药成千上万,从来不用,只是治病救人。如今他死了,别人反以为他没什么本事,放心大胆地讲他的坏话。我偏要为他正名,偏要让人尝尝他的厉害之处。这些闲事,你们正派人是不管的,我可要管!”说着大步走开,以示不用周采薇照应。 周采薇心道,这表妹的脾气像足了蒋灵骞,只是比她还要倔强心狠,此事恐怕难以善罢。 季如蓝倚在油漆剥落的释迦牟尼像前面,朝着一众英雄冷笑。范定风怒道:“季娘子,你随随便便害人性命,以为我们会放过你吗?”说着挥掌欲上。梅仙子离他较近,拂尘一扫,把他挡了回去。 季如蓝道:“我身上的解药有十几二十种,待会儿你杀了我,可以一种一种试。试上十天半个月,总能知道哪一种对症。不过,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药。” “不必了!”张香主忽然从地上跃起,摇摇晃晃地朝季如蓝走来。大家看见他满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袍子都染黄了。季如蓝兰花指一挑,指了指旁边一个蒲团:“快拜我师兄。” 张香主的拳头握得喀喇喀喇响,然而终于跪了下来。季如蓝得意扬扬,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擦了擦,准备割他的舌头。 忽然,张香主大声道:“张某受妖人暗算,有死而已,怎能向无行浪子磕头!” 季如蓝厉声喝道:“你还敢嘴硬!”忽然,她怔住了。 原来那张香主已自断经脉而亡。 季如蓝没料到此人如此性烈,搞成了这样,顿时惶惑起来。这时座下群情激愤,人人怒目相向。季如蓝咬牙道:“冥顽不化,死了活该!”曹长老拍案而起,喝道:“丐帮的兄弟们,为张香主报仇!” 周采薇急了:“范兄!” 范定风面色铁青,横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要季如蓝解尸香无影手之毒,不肯真的伤她,此时众怒难犯,终不成为她得罪一干弟兄。此时已有十几个叫化举着大刀长棍冲向季如蓝。季如蓝背靠佛像,无处可退,只叫道:“你们欺负人!” 忽然,那一众叫化齐声大叫起来,一个个丢了兵器。好像离季如蓝的身子不到一尺处立起一座墙似的,撞得他们头晕眼花,纷纷坐倒。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又是季如蓝投毒,一时不敢走近。季如蓝摆出一脸凛然之色,其实也是满心迷惑,不知所以。 钱世骏身边忽然飞起了一个人影,扑向佛像后面。范定风恍然大悟:“佛像后有人!”紧紧追上。 然而佛像后面只有蛛灰尘,连个脚印也没有。范定风一时沉吟起来,看看季如蓝,难道这个看起来风吹就倒的女郎,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人走得快,不留痕迹,轻功很好。”先冲过来的那人道。范定风知道此人姓何,是钱世骏的一个副手。 倘若真是有人帮了季如蓝,那么此人隔着佛像尚能用气功击倒一众丐帮好手,内力深厚,简直匪夷所思。大殿上高手众多,但他潜藏多时居然无人发觉。如果是敌方的人,不堪设想!范定风忧心忡忡道:“何君真的认为有人?” 那何生手指一抬,道:“有就是有,不用自欺欺人。” 范定风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一个深深的手印,显然是那人故意留的,不觉骇然。 何生一声冷笑,钻了出去。范定风心里又是不爽,钱世骏的手下竟然比他见机还快。他每次想到这个何生,心里总是发毛。此人并不是钱世骏手下旧臣,不久前才入的九王府,却深得钱世骏倚重,几乎形影不离,言听计从。没有人知道这何生的来历,连范定风派出去暗地查访的人回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人将自己掩藏得很好,除了钱世骏,其他的人难得跟他讲一句话,平日里长袍广袖不必说,帽子、笼手也从不除去。只因他生得容貌秀雅,面若芙蓉,江湖上就有传言,钱世骏有断袖之癖,故而宝贝这个美少年。可是譬如刚才那一手,范定风就能看出,他的见识反应都极不俗,绝非娈童。 本来扳倒夜来夫人的事情弄到今天,钱世骏已唱不起主角,大家都认可了是他范定风主持大局,领袖群伦。可是如今钱世骏的身边却冒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物,令人放心不下。 范定风这些念头,只在刹那间转过。他走了出去,却看见周采薇护在季如蓝身边。 “周娘子,”范定风道,“此事怎生了断,你说吧!” 周采薇踌躇道:“表妹一时莽撞,惹下大祸,还请大家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她替我们配尸香无影手的解药。” 这话正对了范定风心意,拿到解药才是头等大事,死一个香主,以后还可以慢慢算账。他故意板起脸来道:“说得轻松!张香主就白死了吗?” 周采薇柔声道:“让她配得解药,便救了无数丐帮兄弟的身家性命,亦可补偿张香主了吧?” 范定风遂顺水推舟道:“如此说来,令她速速配成解药,否则,依然要她偿命。那时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曹长老为首的一帮人盯着范定风,面上皆有不平之色。 季如蓝被锁在兰若寺后一间小厢房里,严加看管起来。周采薇自忖理亏,除了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人伤害她,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这一天晚上,曹长老的房里却等着好几个重要的弟子,想连夜除掉季如蓝报仇,商量要曹长老回来做主。 曹长老终于拄着竹杖进来了,大家一同站起。曹长老却挥挥手:“别说啦,别说啦,给老张报仇的事,只好放一放。眼下出了一桩大麻烦,宋小娘子丢了。” 群丐哗然。 曹长老道:“宋小娘子本来早已从金陵出发,前三日就该到的,可是我们一直没等着她。刚才我派出去接她的王三回来啦,说他路上遇见刘柱儿。刘柱儿却见过小娘子往回路赶。小娘子告诉他,她心情不好,不想上天目山了,要回金陵老帮主身边去。王三一心想把娘子接来,就往金陵一路追过去。岂知一直追到了老帮主家里也没追到,说是宋小娘子从没回家。王三怕老帮主担心,没敢讲实话,又一路找了过来。只依稀听见,小娘子怕是被什么人抓走了。” 一个叫化急切道:“宋小娘子待我等极好,我们这就去找范公子,让他派人去查。” 曹长老默然半日,道:“范公子不肯耽搁的。” 大家心里都想着同一个意思,有人气得把竹杖在地砖上敲得咚咚响。忽一人道:“小娘子为什么走到半路又不上山来?” 曹长老道:“大约是因为周娘子来了吧!宋小娘子的心思,咱们这些老叫化怎么猜?周娘子与楼荻飞走得近,宋小娘子就总是瞧她不顺眼。” 那人哭笑不得道:“曹长老,你老糊涂啦,怎么这样说小娘子,她哪里那么小心眼!我的意思是说,小娘子不肯过来参与这件事,是不是老帮主的意思?” 曹长老摇头叹道:“我明白,大伙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过,这时三心二意,对谁都没好处。大家先帮着范公子把大事完结。旁的意见,将来慢慢再说吧。” 丐帮商量了一晚如何救宋飞天,季如蓝却也没睡一个安稳觉。她知道尸毒无药可解,配不出尸香无影手的解药,自己如何脱身呢?一直到半夜,她还坐在窗下出神。忽然一只手扣在她肩上,轻轻一拨,转眼就将她拉出了门,只听见一个声音低低道:“我带你逃走。” 廊下的灯还亮着,那些看守已被全数点倒。季如蓝一阵狂喜未已,身子被人拦腰提起,飞了起来。那人轻功之高,兰若寺的守卫甫一发觉,踪影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等到“追刺客”的呼喝声传来,已是几个山头之外了。季如蓝又是高兴又是惊异,这夜行人是谁呢?忽然想起来,那声音怎么这么熟? 终于停下来时,已是百里之外。季如蓝抬头看见了那人一双温和的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沈瑄从来没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季如蓝会如此激动。他不能不安慰她的悲伤,直到她渐渐咽下了哭声,才将她轻轻推开。季如蓝叹了一声,道:“师兄,你还活着,我……我……”却又说不出话来,半日方道,“白天在大殿上,也是你救的我吧?你的伤好了吗?” 沈瑄点点头。季如蓝看见他的眼神,如同漂满了落叶的古井之水。她也就什么都明白了,悄悄退开了半步。沈瑄这时却道:“师妹,你用毒药伤人,未免不妥。” 季如蓝道:“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可我并不是滥用毒药杀人的。那些人如此诋毁你,是不是天理难容,罪有应得?” 沈瑄淡淡道:“何必理这些闲言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影响了。” 季如蓝苦笑道:“却是我多事了。” 沈瑄道:“师妹,你为我惹祸上身,我很过意不去。钱塘府是是非之地,你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一定要避着丐帮,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总之你一切自己小心,师兄也不能时时照顾你。” 季如蓝心里空荡荡的,道:“你要去哪里?” 沈瑄指了指天目山的方向。季如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轻轻道了声珍重,便转身走了,并没有再回头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回 异路风波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二月十一日,月上东山。 钱塘门外的一家小客栈里,范定风和宋飞雨整装待发。范定风家传的金风掌法已是天下闻名,但此时夫妇两人都在擦拭自己的宝刀,想是准备合使“风雨双侠”的双刀绝技。看来今晚势必有一场恶战。 “师兄,我总觉得,以我二人之力恐怕难以取胜。”宋飞雨秀眉不展。范定风是丐帮宋老帮主的大弟子,故而夫妻间以师兄妹相称。 范定风也不乐观,却是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飞雨似自言自语道:“假如周娘子不走就好了。” 范定风一听这话就来气:“那日的情形,我留得住她吗?”原来还在天目山上时,季如蓝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丐帮帮众以为是范定风私下卖好放人,以曹长老为首,大家把范定风的厢房围了个水泄不通。范定风百口莫辩,遂怀疑到了周采薇身上。岂料周采薇也找他要人。范定风左右斡旋,仍是闹了个不欢而散。第二日,周采薇就不辞而别回了庐山。范定风气得不行,当时不敢说什么,此时却一股脑发作起来:“她算什么东西,不就举着庐山的幌子,在江湖上招摇吗?一介女流,真打起来她有什么用?” “公子。”门外一个老丐招呼。 来的是韦长老,进门将门窗掩好。范定风道:“韦长老,布置得怎样?” 韦长老低声道:“迷宫的四个出口,除宫中那一个外,都已有人把守。从白玉塔四周到钱塘江边,海门帮的兄弟们已埋伏好了,他们精通水性,料想不成问题;南屏山上那一个出口,交给了镜湖派,有李素萍女侠带着;东边那一个,地势复杂,位置不明,梅仙子和兰道长带着武夷派的一众弟子去了。” 范定风皱眉道:“梅仙子和兰道长武艺高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请他们今晚去助拳。” 韦长老道:“东边那个出口甚是险要,非武夷派不能守。梅仙子性情耿介,今晚有镜湖曹掌门、天童寺的两位高僧助阵,以公子的武技,不必担心了。” 范定风微微叹了声气,心里有些不快。在天目山上时,他也没有想过事情要像这样解决。他们的谋划果然没有瞒过夜来夫人。大家是分头进城的,行动十分隐蔽,但范定风不久就收到了寄柬留刀——夜来夫人要以江湖规矩解决此事,约群雄首领范定风在玉皇山下的八卦田比武。范定风的武技在夜来夫人之下,他当然不想去比这场武。以他原先的想法,或者策划宫廷政变,或者暗杀夜来夫人。但曹长老和一些门派的名手都不同意。他们说,既然夜来夫人都讲起了江湖规矩,他们自居侠义道,就更不能使阴谋手段。范定风和韦长老等几个心腹一商量,也就答应了比武。但虽然安排周密,范定风想起沾身即死的尸香无影手,还是心里发毛。范定风道:“妖妇万不得已之时当然会从迷宫逃跑,把住出口固然要紧,不过最重要的是……” 韦长老会意道:“那边我安排的全是本帮的心腹弟子,今晚我亲自督战,万无一失。” 范定风笑道:“那边交给你,我就放心啦。就让曹长老随我去八卦田好了,也省得他老嫌我不用他。” 韦长老道:“愿不辱使命。” 范定风道:“钱世骏呢?是不是远远地守在迷宫东出口?” 韦长老道:“他说他与镜湖派合作已久,留在了南屏山。公子放心,他如今服服帖帖,哪里还能兴得起大风浪来!” 范定风道:“也罢,只要他一接近那边,你手下的弟兄们就不要留情。韦长老啊,我也真佩服你,钱世骏本来死也不肯交出地图来,怎么你一出马,就说服了呢?若不是有了地图,咱们的部署又怎么能胸有成竹?” 韦长老谦虚地笑道:“小人也只是向他晓以利害。咱们此番若是失利,对他钱世骏有什么好处?别看他平时目空一切,其实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金陵和钱塘,谁更强大,他又不是瞎子!时候不早了,若无别的吩咐,小人先到那边去了。” 范定风含笑送他,宋飞雨忽然道:“长老等等!”她奔过来,“这几日可有我妹妹的消息?” 韦长老歉然摇头。范定风安慰她道:“师妹,你不必太着急,曹长老的人一直在打听。等此间事情一完,我立刻陪你去寻小妹,好不好?” 宋飞雨愤愤道:“少来啦!我家的事情,你几时真的放在心上!小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向父亲交代!” 八卦田在玉皇山脚下,隔着凤凰山的山岭,可隐隐望见钱塘王宫的红墙碧瓦。八卦田一带十分开阔,可细看之下,道路经纬,纵横交织,像天然而成,又像人工机巧,竟然暗合五行生克之意。田的正中,有一方不小的深湖,水从玉皇山顶引来,明澈见底。 夜来夫人选在这里比武,自然是有深意的。 范定风带上了宋飞雨、曹长老、曹止萍、神山和尚、空流和尚等一干人助阵,因担心夜来夫人在八卦田四周设下埋伏,是以又安排了一些高手在外围接应。一行人渐渐进山,倒也无事,一路上小心提防,没发现半个伏兵。范定风的疑心却是越来越重,忽然想到:呀,不好!说不定夜来夫人也和我一样打算,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 这样想着,八卦田已在眼前。蓝湛湛的夜空,透着初春的凉意。 “哈哈哈……”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几分诡异,几分凌厉。余音未了,夜来夫人盈盈落在众人面前,一身丁香色的劲装,风姿楚楚,气度高华。这本来是她一贯的出场方式,可怪的是,她落地的时候,被什么绊了一下似的没有站稳,居然好像身负内伤。她略一摇晃,没有逃出范定风的眼睛。范定风反而更加惊疑:妖妇搞什么鬼? “范公子果然是守信之人,说来就来了。”夜来夫人道。 范定风清了清嗓子,道:“夫人,今日你我二人在此比武,规矩是要先说清的。既然按照江湖惯例,那么单打独斗,胜败有命,你的手下不得出手相帮。倘若范某败北,自认倒霉,不再向夫人问罪。”他想我不向你问罪,自然还有其他人,而所谓“单打独斗”,也存了车轮战的意思,“倘若夫人输了,夫人可要接受天下人的讨伐。”他这一席话,运着内功送出,抑扬顿挫,掷地有声。 夜来夫人淡淡一笑,道:“你现在真的想跟我比武吗?” 范定风、曹止萍等人都大吃一惊,不想比武想什么,又有什么诡计?夜来夫人嫣然一笑,道:“你先看看这个吧!”说罢击掌两下。 湖中划出了一只小船,船上没有篷,船舱里装着满满一船水,除了一个艄公以外,水中还浸着一个女子,手足似都被缚住了。明亮的月光把女子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那是丐帮的宋小娘子宋飞天! “范定风,你的小姨妹在我手里,你不先想想办法救她吗?”夜来夫人道。 范定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宋飞雨看见妹妹,已是心神大乱,使劲地呼唤着宋飞天的名字。曹长老忍不住了,站出来道:“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夜来夫人道:“我要你范定风带着丐帮的虾兵蟹将马上离开,从此不许踏入钱塘境内一步。” 范定风咬牙冷笑道:“我们兴师动众地来,凭你一句话就走?天下侠义道的英雄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你这个妖妇!” 夜来夫人道:“宋飞天是你的亲戚,所以我只是要你走,没有赶别人,不算过分吧?你也用不着拉大旗扯虎皮,抬出天下英雄的幌子来,什么侠义啦,什么正道啦。范定风,你的用意瞒得过我吗?钱塘王谁来做,这是我们钱家的事,我自会去和钱世骏商量,哪里轮得着金陵皇帝来管!” 范定风厉声道:“妖妇休得花言巧语,为天下除害,人人管得!你别想用诡计瓦解我们!” 夜来夫人指了指宋飞天,淡淡道:“懒得跟你讲这些,答应还是不答应?” 范定风拧紧了眉头不说话。他当然不能退出钱塘,那样的话就功亏一篑了。但要撇下宋飞天不管,也说不过去。小船远远地停在湖心,没有船过不去,如果泅水,又势必遭夜来夫人毒手。如何设法把宋飞天救过来呢? 夜来夫人道:“其实以我对你的了解,猜你也不会答应。”她向船上挥了挥手。那艄公狞笑了一下,从船舱里舀了一瓢水,高高举起,又缓缓地倒回舱中。范定风等人这才看见,那满满一船装的不是水,是明晃晃的灯油!两个老僧神山和空流,禁不住合十念起佛来。 夜来夫人笑道:“今日不是盂兰节,点河灯未免不合时宜。不过这‘人灯’倒是够大,一会儿我们比武时,点来助助兴,也不坏啊!” “你不能烧死我妹妹!”宋飞雨惨叫着冲向夜来夫人,说什么也要把妹妹救出来。 范定风一甩袖子,扣住了宋飞雨的肩膀。宋飞雨猝不及防,被点中了穴道:“你……你干什么?” “师妹,你不能去送死!”范定风喝道,他神情激动,背过脸去,也不管宋飞天听不听得见,对着河上的小船朗声道,“小妹,听着! 你是丐帮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姊夫和阿姊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万恶的妖妇,为你报仇。懂了吗?” 宋飞天像是早已晕了,并未回答。夜来夫人听了,只是冷笑。曹长老急了,跳出来道:“公子,你怎地这样讲话!小娘子可是老帮主的心头肉啊!老帮主一向待你如何?你做大弟子的,连小师妹都不肯保护,你……你……” 范定风唏嘘道:“曹长老,我不得已呀。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天下大事?” 曹长老竹杖顿地道:“什么大事!是你金陵范家的大事,还是我们丐帮的大事?我们丐帮一向洁身自好,从不与皇室勾勾搭搭……” “行啦行啦,”夜来夫人不耐烦道,“你们啰里啰唆讲完没?范公子,给个答复吧!” 宋飞雨动弹不得,厉声叫道:“范定风,你不救小妹,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范定风缓声道:“师妹,我对不起你们姊妹。” 夜来夫人闻言,朝着小船又挥了挥手。曹长老竹杖点地,飞身而起,不顾一切冲过去救宋飞天。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却是夜来夫人的毒掌扫向他面门。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小船上的油燃起来了。宋飞雨登时晕了。 “什么人?”夜来夫人惊叫道。 只见火光中出现了一个矫捷的影子。众人还未看清,那影子竟然从水中拎起一个大包,踩着水面,如寒塘渡鹤一般,飞也似的走了。只听哗啦一声,小船散了架,沉到了水里。夜来夫人会这水上漂的轻功,扑过去就要追这个救宋飞天的人。可是曹长老反应也快,不等她提脚,一根齐眉短棍已经招呼到了她面前。随行的曹止萍、空流、神山等人亦纷纷围了上来。 救了宋飞天的人是沈瑄。他跟随范定风一行人从天目山到了钱塘府,又从钱塘门跟到了八卦田。他此时内功已臻于化境,行事又细密,一路上从未有人发觉。本来对范定风这个小姨妹宋飞天,沈瑄并无好感,但范定风居然真的不救她,他也不能看着她被活活烧死。 他出手甚快,在掠过小船的一霎那,把捆紧的宋飞天从燃烧的油中提出来,用湖水浸灭了她身上火焰。但灯油点燃的火来势太猛烈,宋飞天的脸还是被烧得惨不忍睹,好好的花容月貌变得如同鬼魅一般。她神志尚清,眼中滚下一串串泪珠。夜来夫人安排了这样的好戏,怎舍得让受刑的人昏迷得无知无觉,宋飞天不过是被点了哑穴而已。沈瑄随手解了她的穴,只听她一声一声痛哭起来。 “不好!”沈瑄忽然想起一件事,撇下宋飞天,急忙朝八卦田奔去。 原来刚才装油的小船沉到水里,却不是沈瑄动的手脚。他只是看见水里有人影晃动。难道也是偷偷来救宋飞天的人,在水下凿船吗?倘若如此,船沉之时,燃烧的火油势必倾到那人身上,危险至极。沈瑄这样想着,悄悄回到湖边自己上岸的地方,却见草甸中趴着一个人,全身焦黑,却又湿淋淋的。那人已爬不动了,嘴里兀自喃喃:“飞天……” 沈瑄的心已经沉到底了,把那人扶起来一看,几乎窒过去,果然是钱丹! 钱丹被大火烧得奄奄一息,双眼已经看不见了,没有认出沈瑄来。宋飞天的呻吟却一下子唤起了他的神志:“宋娘子,你在哪里,我很久没有见到你……可是这时又看不见你了……” 宋飞天听见钱丹的声音,愣了一愣。她停住了哭泣,走到钱丹身边,柔声道:“钱公子,我何德何能,又对你不好……你何苦为我如此!” 沈瑄心想:经年不见,这宋小娘子确是懂事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只会放蛇咬人的泼辣女郎了。 钱丹那张烧得面皮脱落、焦如黑炭的脸上,居然隐隐露出一线笑容。他本是一个美少年,成了这个样子,叫人心酸不已。他忍痛道:“你给我的……我一直留着……看。” 他手心里一团鲜红的颜色,赫然是从前宋飞天送给假扮成楼荻飞的沈瑄的那一个同心结子。 宋飞天显然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了,迟疑道:“我给你的?” 钱丹依旧蒙眬地笑道:“很多年以前,你不记得了?” 宋飞天含泪道:“记得的,很多年以前,我就给了你啦。” 钱丹似乎释然,含含糊糊道:“果然……人间的误会……”宋飞天和沈瑄都没听懂,待要再问,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宋飞天呆若木鸡,扑在了钱丹的尸身上。一种席卷天地的忧思突然充斥了她的胸臆,不知是痛惜钱丹,还是痛惜自己。 沈瑄和好友久别后乍然相逢,竟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上,就成了生死永诀。他看着宋飞天悲痛欲绝,却不动一毫声色。远处传来阵阵呼喝声,沈瑄猛然惊起: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八卦田的中央,夜来夫人正和神山、空流二僧过招。曹长老和曹止萍似已负伤,坐在一旁吐纳。范定风却似气定神闲,守在被点了穴的妻子身旁,打定主意最后一个出战。神山、空流本是师兄弟,兵器各是一支七宝禅杖。他们自幼合练“双杖合璧”的武技,一向同时出手,很早就在江湖上出了名。不过这时,两支禅杖却施展不开。夜来夫人使出了她的法宝金蛇鞭,刚柔相济,进退有度,把两支禅杖带得团团转。二僧努力许久,金蛇鞭黏在禅杖上,甩也甩不开。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同时大喝一声。这是禅门中有名的“狮子吼”,全身内力聚于丹田,爆发而出,震耳欲聋。夜来夫人见状,手腕一松,竟出招。长鞭的鞭柄脱手,向二僧砸来。狮子吼是极耗内力的一招,空流功力较弱,闪避较慢,小臂被落下的鞭尾扫了一下,顿时火辣辣疼起来。 夜来夫人微微一笑,飞身过来截取金蛇鞭。忽然,空中一把长剑轻轻一拨,金蛇鞭又腾空而起,向湖中远远飞去。夜来夫人本拟接鞭后更有后招,置空流、神山于死地,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为谨慎起见,只好避开。 来人在空流面前落地,反手一剑,将他的左臂齐肘切下。空流又痛又怒,叫道:“你作甚?”拾起禅杖向那人头上砸去。沈瑄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按下。空流觉出他内力柔和,却绵绵不绝,极为深厚,不觉坐倒在地。沈瑄却已点了他伤处的穴道,止住了血。 范定风跑过来喝道:“来者何人?” 沈瑄淡淡道:“你不认得我的。”一边却对空流道,“晚辈鲁莽,但若非如此,大师的性命就不保了。”空流看见自己被砍下的左臂,已变得漆黑。夜来夫人的金蛇鞭上也敷有无药可解的尸毒,中招者除了解腕,确无良法。 空流又是害怕又是感激,眼睁睁地瞧着沈瑄给自己敷上金创药,忽然道:“这是洞庭派的灵药,昔年医仙沈彬大侠曾用此药救过老衲一命的。这位少侠你是……”沈瑄不语。 “经年不见,原来你没有死。”夜来夫人慢慢走过来,别人不认得沈瑄,她却已经想起来了,“你不但没死,好像武技也大有长进。只是你显得很憔悴啊,想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瑄给空流仔细包扎好断臂,方转身道:“是的。这就是我今晚来找你的原因。” 夜来夫人道:“中了我的尸香无影手,没人活得下来。她死得很可惜啊!你也有责任,当初如果你为我配了解药,岂不是连她也救了?你总是说尸香无影手的尸毒无药可解,其实天底下没有绝对的事,你这样的聪明人,何必墨守成规?本来应当试一试。” 沈瑄心中一震,却道:“我就是配得出药,也不会给你的。” 夜来夫人道:“很好,有骨气。其实我目前的状况,你最清楚。” 沈瑄当然清楚,很早以前他就诊出,夜来夫人练的尸香无影手会毒死她自己,期限不过一二年。眼前她虽然仍旧厉害,其实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刚才她落地时站立不稳,就是尸毒发作的症状。夜来夫人自己也觉察到了,所以一定要做最后一搏。死于决斗,要比死于尸毒发作好得多。她道:“你报不报仇,结局都差不多。当然,我想,你正是为了亲手杀死我,才赶来的。这个世界上,想亲手杀我的人太多。天童寺的,恼恨我毁了他们的藏经楼;镜湖宗的,要我为王寒萍偿命;武夷山的,我欠了他们一个莽撞师弟的性命;你们洞庭嘛,也有一两笔账是栽在我头上的……数不过来哦。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来,我可就忙死了,想想不如派手下去收拾。不过,你有所不同,你是为了亡妻来和我决斗。而且据我估计,你将要使用的武技,也是她临终前留给你的。有这样感人的理由,今天我就算败给了你,也是死得其所了。” 沈瑄也不知她说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讽刺,定了定神,道:“那么出招吧!” “慢着!”范定风踱了过来,怒道,“夫人,今日是你我二人约了在此比武,你与我过了招,再和这小子计较不迟。”他听见夜来夫人与沈瑄说个不停,全然忘了他们的存在,很是不快。 沈瑄道:“范定风,你有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有,为什么让这么多人给你打前阵?倘若没有,何必浪费时间!我的仇人,我要亲自取她性命。你若不服,不如我们俩先比一场。夫人已经久战,这样对她也公平一些。” 范定风怒极反笑:“你怎知我没有必胜的把握,难道你就有?” 沈瑄不答。 范定风虽然以前不认得沈瑄,此时听他们对话,也已经想到了他是谁,暗暗诧异。看他仗剑挺立,神形萧然,忽然心中一动:此人从前固然武技低微,但士别三日犹刮目相看,江湖上的事情,本来就说不准!他一转脸,爽朗地笑起来:“我们都要找妖妇报仇,原是同仇敌忾,分什么彼此呢?倘若动起手来,岂不惹妖妇笑话。兄台要争先,范某便暂让一会儿,少时再为兄台助阵!” 沈瑄不由得朝夜来夫人望了一眼。夜来夫人猜到他的心意,也不愿旁人观战,遂展开轻功,奔到湖面上去,沈瑄紧紧跟上。两人踩着盈盈碧波,在水面上过起招来。 范定风只看了一会儿,就知道沈瑄的功夫已远在他之上,暗暗庆幸没和沈瑄闹僵。沈瑄衣袖浮动之间,就有风声大作,吹得夜来夫人裙带横飞。夜来夫人发现他内功极深,兀自吃惊。但他的剑法更是匪夷所思,既潇洒飘逸又灵巧万状,旁人一点门道也看不出。虽然如此,夜来夫人倾尽了全力,仍是不落下风。一双白皙柔美却满是杀机的毒掌使出了落英缤纷的套路,如影随形,阴阳百变,看得旁人毛骨悚然。可是沈瑄的身法更妙,他似乎有分身化影术,总能在离夜来夫人掌力最远处出现。从前蒋灵骞与夜来夫人周旋,凭借的是天台宗的绝顶轻功,这时沈瑄的步法,在天台轻功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天台宗的剑意,更加诡灵动,趋避自如。夜来夫人不但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反而在五十回合之后,一个疏忽,被沈瑄突然绕到背后,一剑刺向后颈。 沈瑄剑快,夜来夫人要闪身避开,已是来不及。她忽然一跺脚,身子竟然直直地沉入水里。沈瑄的剑,只削去了她几茎头发。 沈瑄一剑未中,就随着夜来夫人沉向湖底。过了很久,范定风盯着湖面的涟漪渐渐消退了,这两人却始终没动静。范定风本来想,如果沈瑄击败了夜来夫人,他坐享其成也很好。可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好!”他忽然醒悟过来,一头扎进水里。 不出所料,水下果然有机关,那是迷宫的又一个秘密入口。那扇小门没有合上,钻进去是一段上行的台阶,不一会儿就出了水面,现出点着幽暗壁灯的地道来。曹止萍、神山和尚和曹长老一个一个跟了过来。范定风皱了皱眉,道:“三位不必随我犯险,还是把住出口要紧。咱们的人守住所有出口,妖妇进了迷宫,那可就是瓮中之鳖了。”又道,“曹长老,你先找到小娘子要紧。”范定风心想,眼前这些人的武技都还在沈瑄之下,跟进去也没用。等沈瑄和夜来夫人两败俱伤,他再来个渔翁得利,岂不甚好?有了旁人在眼前,他的胜利恐怕就要减几分光彩。曹长老本来就惦记宋氏姊妹,神山也担心师弟的伤势,两人立刻回去了,曹止萍也就跟了出去。 钱世骏交出地图的时候,特地亲笔描绘了十来份,分发到各派领头人手里,范定风也有一份。他走到第一个岔路口,展开地图,细细地研究起来。不看则已,这一看居然就是一炷香的工夫。地图上的线条纵横交错,一眼看下去没有任何规律,他找了半天,才大致确定自己的方位。可是该往哪边走呢? 好不容易看出正确的路径来,往前走了十来丈,又是一个岔路口! 这样一来,范定风每走一小段路,就得蹲下来研究地图。如此十来回,搞得心烦意乱,不得不骂起来:“什么见鬼的地图,这样下去,三天也走不出去!”其实这地图本来就是夜来夫人画来捉弄人的,范定风当然想不到。可他知道三天以后夜来夫人和沈瑄的决斗早结束了,他的算盘可就落空了。墙上的灯忽明忽暗,地道里怎么连一个守卫也没有? 范定风猛然醒悟过来。这复杂的地图颇有惑人心志的魔力,他只顾钻研路径,竟忘了时间。现在外面天都亮了,那边的事情怎样?他若还在这里耽搁下去,可就误了大事,必须立刻离开此地。但找出路又何尝不费时费力,范定风心急如焚。总算他还不笨,当下把这恼人的地图收入怀中,不再观看,慢慢地从原路退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回 雷惊迷梦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还是在当年那间布置优雅的大厅里,夜来夫人周身的经脉都被重创,再无还手的能力了。那座假山盆景一毫无损,大花瓶却被打得粉碎,零落的碧桃花和银色的瓷片混在一起,又像是血又像是泪。夜来夫人拈起一片破损的花瓣,微微笑道:“你拿到了经,果然把武技练得很好。如今武林年轻一辈之中,除了不多的几个人,像楼荻飞和欧阳云海,其他人已不是你的对手。待会儿你一出迷宫,就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了。” 沈瑄道:“夫人不必过奖。夫人的技艺远胜于我,若不是近日来你身上毒质发作,功力有所减退,我也不能在三百招之内取胜。” 夜来夫人惨然笑道:“你太谦虚了。我练了这尸香无影手,早料到是玩火自焚。” 沈瑄道:“天台宗的内功走纯阴一路,你体质寒冷,却要强练我派的至上内功‘不系舟’,阴阳不能调和,要不是你功底尚厚,早就吐血而死了。你不能练成正宗的洞庭内功,居然另辟蹊径,用‘不系舟’里的上乘功夫创出了尸香无影手这样的邪魔武技。我阿翁若泉下有知,也被你气死了。好在你自己也知道,你没有上乘内功,总是扛不住尸毒内侵。本来你今日自食其果,这些年的罪孽也算偿还了。但我曾答应过蒋娘子,一定要为她报仇。” 夜来夫人道:“我可以为她偿命。其实我来到这里和你决斗,无论胜败,都没有打算再出去。” 沈瑄知道,夜来夫人是把这个地宫视为自己的归宿的,问道:“你是不是想到那里去死?” 夜来夫人点点头:“不错。烦你跟我走一遭,到那个有石棺的屋子里去。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看见沈瑄迟疑不定,又道,“从那条路走,你杀完我,就可以离开这地方了。你从前不是走过吗?别的出路,有镜湖宗和海门帮的人看守,想来你也不愿和他们夹缠不清。那条路是武夷山的人把着,梅仙子虽暴躁,还不是讨厌的人。”原来范定风的布置她早就了如指掌,“你不用担心我要你陪我死,因为我还有求于你。” 沈瑄道:“什么?” 夜来夫人道:“钱九这一回带着人回来,我早已算定难逃劫数,认了命。不过,我死了以后,丹儿必然陷入绝境。我一生杀人无数,却从没让丹儿的手上沾过一滴血。我请求你看在你二人一向的情谊上,保护他性命。” 沈瑄心里一震,她还不知道钱丹已经死了,而且死在她自己设的圈套里。要不要告诉她呢?沈瑄望着她凄凉心酸的神情,终究不忍心,只涩涩道:“你放心吧!”夜来夫人释然,走到盆景后,拨开了机关。 那条仄仄的地道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沈瑄跟在夜来夫人身后,两人各怀思忆,不交一语。山谷里只有足音在回荡,一声,又一声。 石室里的长明灯,晦暗如困倦的眼睛。沈瑄推开了石棺的盖子,夜来夫人却把手伸进去,又打开了石棺里的机关,露出下面的阶梯来:“这不是我真正的寿材,下面才是。”她解释道。 沈瑄想起了曹操七十二疑冢,暗自摇头。那块刻着“江海不系舟”的石板横在棺底, 夜来夫人道:“多少人为了这劳什子送命,谁料到被你练成了。” 在下面的那间石室里,那只香案已重新布置好了。一排白荧荧的蜡烛飘出悠悠的火舌,流下的烛泪在烛台上积成一座小山,形成千百怪的样子。青瓷瓶插着碧桃花,娇艳如血,在白墙上映着淡淡的霞影。香案下面有一只巨大的青铜香炉,累积着多年的香灰,三支秘制名香吐着馨香的烟气。 夜来夫人抓出一把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投入一个火盆里,静静地看着它烧完,又抓过一把。沈瑄立在一旁,颇为好。夜来夫人低声念了一段经文,神情已是十分安详,默了一会儿,又道:“湘灵,娘又来看你了。这一次,娘再也不走,永远陪着你和你阿耶。你高不高兴?” 原来除了钱丹,夜来夫人还有一个孩子! 夜来夫人又添了一把纸钱,徐徐道:“今年娘本来备了很好的礼物,可匆忙间没带来,湘灵,你不怪娘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瑄愕然,她说什么?他颤声问道:“今天是几日?” 夜来夫人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我约的比武是二月十一,已经过了一夜了,今天十二,是花朝节。我的女儿与百花同一天生日,长得真可爱……可惜她还只是花蕾的时候,就凋谢了。” 沈瑄几乎晕了过去,几年以前太湖边上那个黯然伤别的夜晚,蒋灵骞卷起袖子,给他看过一只红玛瑙的臂环,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还存了一线希望,问道:“令爱……多大了?” 夜来夫人道:“一岁多就夭折了。活到今日,也快要二十岁,早该出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回过头,看见沈瑄绝望的脸色,惊道:“怎么,你知道这事?” 沈瑄本来手扣着佩剑,此时当的一声落到地上。夜来夫人见状,也是越来越惶恐,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你说!” 沈瑄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但……他还是应该问清楚,遂道:“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戊子乙酉庚辰辛未’?” 夜来夫人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她?”她已经明白过来,女孩子的生辰八字,除了父母至亲,只有夫家知道。何况,沈瑄没有否认。 她惨叫一声,笑道:“我为她祈祷了十九年,想不到她好好地活着,却被我自己一掌打死。”白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是她自己齐腕切下。 “夫人,你别这样……”沈瑄叫道。夜来夫人已经晕死过去,断腕处流出的血,都透着尸毒的黑色。沈瑄心乱如麻,他千里迢迢赶来为蒋灵骞报仇,却在最后一刻发现仇人是她的生身母亲,而且是多年来苦苦思念女儿的母亲,这仇还怎么报?他到底该怎么办呢?他为夜来夫人止了血,等着她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来夫人睁开了眼睛,看见沈瑄守在一旁,徐徐道:“你怎么不杀了我?” 沈瑄的心情也渐渐平静,只是摇摇头。 夜来夫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这是我的一个秘密,本来以为会平平静静地带到坟墓里去的,不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晓得尸香无影手会自害其身,为什么还要练?” 沈瑄道:“为了复仇。” 夜来夫人道:“不错,深仇大恨。你知道,我本来是天台宗的弟子。我的父亲,就是天台掌门蒋听松。大家都说他是个性情很怪的人,其实那是为了我母亲。我父亲很爱我母亲。峨嵋雪、赤城霞。他总是说,母亲是赤城山上司管云霞的仙子。可是,母亲生下我以后就死了。” 她望了沈瑄一眼,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都是不相干的事情。后来,父亲百般溺爱我。我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的就是掌上明珠。正是因为如此,当我为婚事忤逆了父亲时,他气得几乎发了狂。那年我十七岁,一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人上了天台山,他打败了我所有的师兄,连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你可知道,父亲当年名重江湖,只有你阿翁烟霞主人和巫山老祖任风潮可与之齐名。但是后来,这个年轻人却被我收服了。父亲和师兄们全都气得不行……” 她气息奄奄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如花的笑靥,显得十分天真,仿佛沉浸在当年初恋的甜蜜之中。这种神情一转即逝,她又叹道:“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想笼络蒋灵骞——湘灵,就是因为一个怪的想法:为什么天台山的女孩儿总是不得自由,为什么我们总是姻缘坎坷?当然啦,我比你们幸运。那个时候天台、洞庭两家虽然互有嫌隙,不相交结,但并无深仇大恨,没有闹到后来那样不可收拾。” 沈瑄道:“那个年轻的剑客,是洞庭门下?” 夜来夫人蒋明珠诧道:“四郎是你们三醉宫最出色的弟子,你不知道?也难怪,死了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还能有谁记得他?说到哪里了?嗯,我说过,父亲性情古怪,他不愿我嫁给外人,何况他一向不喜欢三醉宫,何况四郎重重挫了他的风头。本来他有意把我许给他的得意弟子——大师兄黄云在。我有七个师兄,打小儿他们都很宠爱我。也许,大师兄真的很想娶我,后来我嫁给四郎,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我不喜欢他……想不到父亲多活了十几年,行事还是这样,居然把湘灵许给汤慕龙。他以为,选一个他觉得十全十美的,就万事大吉了吗?其实汤慕龙性情柔弱,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说这些。那个时候,为了能嫁给四郎,我把赤城山闹得翻了个个儿。父亲大发脾气,我的脾气就更大。最后他拗我不过,就宣布断绝父女关系,由得我去,百事不问了。” 沈瑄道:“其实令尊……我到过天台山,令尊一直留着你的房间,他很想念你的。” 蒋明珠道:“我知道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不能饶恕他们。天台宗我行我素惯了,在江湖上声名不佳,父亲是老怪物,我是小妖女,现在又是妖妇,哼!四郎那边也有麻烦,虽然他一向独来独往,但对师门的感情极深。你们三醉宫那时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他一说要娶我,引来了多少闲言碎语!好在你的阿翁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好人,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为难四郎。后来历经波折,我和四郎终于结了婚,婚后就在天台山里隐居起来,就在那个传说中刘阮遇仙的桃源仙谷。那地方十分隐蔽,我那些师兄也不敢来打扰。四郎从君山老家带来了湘妃竹,我又在山谷里种下了碧桃花。我们建了一座竹屋住着,不问世事、无忧无虑。那一年多的的日子,真如世间最美的梦一样。女儿出生了,我们俩给她起的名字叫‘湘灵’,那是因为四郎说他不能忘了师门的恩惠,要给她起一个湘水神女的名字。” “湘灵小时候就很漂亮,春天来了,我抱着她在院子里看碧桃花,心里就想她长大了是怎样一个美人儿,会不会像我。可惜,她长大了是很美,却不像我。”蒋明珠言下有深深的遗憾,倘若蒋灵骞像她,也许真相早就揭开了,不会迟到如今。 蒋明珠道:“就在那年春天,你阿翁病重,带了信来,四郎就急着回三醉宫。他自己要走不算,还带走了湘灵,说要给你阿翁看看。这一件事上,我永远不原谅他。我放心不下,本来要跟去,可偏偏那时又有了身孕。我只好留在山上,苦苦地等他带着湘灵回来。谁知他再也没回来。当时匆匆一别……”一滴泪水从她蜡黄的脸上滑落,十九年的风霜,也不曾磨灭当年的伤痛。 她缓缓道:“年轻时不知道,江湖的仇怨是越积越深,而不是渐渐化解。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师兄们总会跟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没料到他们恨得那么深。四郎还没到洞庭,就在庐山下被我的七个师兄围攻。江湖上的人纷传他失踪了,我知道他是死了,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来找我的。至于湘灵,我以为师兄们不可能放过她。如今想来,应该是阿耶救了她,又把她抚养成人。 “我一直不清楚,阿耶在这件事里到底做了什么,但七个师兄敢这样做,他逃不了责任。他为什么不护着女儿女婿!后来听说他到三醉宫去,夺了你阿翁留给四郎的经,我想他一定是为了《江海不系舟》,指使徒弟害了四郎。我要报复他。那天晚上,我就潜回赤城山去偷取那卷秘籍。没想到那卷竟然被阿耶随便扔在客厅里。我本想拿了就走,后来一想,不能便宜了他。我熬了一夜,把原颠三倒四地抄了一遍。我那时学武也小有聪明,那些话经我一编排,看上去头头是道,可意思全是反的。我就是要阿耶去练这假秘籍,白费心力,走火入魔!你别说我心肠太狠,那时我难过得发疯,直到现在都平静不下来。然后我就离开了天台山,再没回去。 “后来我就听说了阿耶到你们三醉宫去逼死你父亲的事。不知道是阿耶看出了经是假的,怀疑到三醉宫头上了呢,还是他们都没发觉,争执的本来就是我造的假经。” 沈瑄却知道,洞庭宗确有这样一卷秘籍,经汪小山之手落入范家。那时他拿到蒋灵骞从石棺中抢出的《江海不系舟》还深为疑惑,不知何以夜来夫人也有。现在才知道,父亲为之流了一湖赤血的“家传秘籍”,竟然只是一卷伪!他连苦笑的力气也没了。 “我在江湖上流浪,无可归依。一路寻到庐山,没有找到丈夫和女儿的尸体,每天只是以泪洗面。好在那时我腹中还有四郎的骨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孩子身上了,盼着将他生下来,抚养长大,为他的父亲和阿姊报仇。” “那是钱丹吗?”沈瑄问道。 蒋明珠摇头道:“不,丹儿是钱佐的孩子。我在庐山上又遇见了大师兄,他逼我回去,仍旧做他的妻子,我自然不肯。那时我武技尚不如他,只能拼着一死,居然打败了他,远远逃走。可是这一场苦战,使我的孩子也失去了。那时我绝望到了极点,只想早点去见四郎,就在一棵树上投缳自尽。恰好钱佐游庐山,救下了我。钱佐出身富贵,人却忠厚,我跟他到了钱塘府,成了夜来夫人。 “一死不成,我便发下毒誓,要为夫君和女儿报仇,让所有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报仇要有绝世武技,我就练‘尸香无影手’;报仇要有权势,我就赶走了钱九,让钱佐做钱塘王。” 沈瑄正色道:“你复仇也罢了。但这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不会个个都是当年的凶手吧?” 蒋明珠凄然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权势这种东西,追逐起来永远不会嫌多,而仇恨,更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太过分了?可一想到四郎和女儿的惨死,我就觉得没什么过分的。当初有谁同情过我,我又何必手软!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只除了一个人尚未查出,那就是七个师兄邀来的帮手。” 沈瑄拧眉问:“帮手?” “是啊,他们有帮手。”蒋明珠道,“四郎何等英雄,七个师兄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那第八个人,一定不凡,也许是庐山的。试想四郎是洞庭名门弟子,竟在庐山遇害。他庐山宗说毫不知晓,怎么可能!但也怪,我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眉目。前年我逼问黄云在他们几个,你也看见了,他们至死不肯告诉我。 沈瑄道:“四师叔在江湖上还有别的仇人吗?” 蒋明珠摇摇头:“或许是仇人,或许是也觊觎经的人。这个人没有查到,我一直以为是平生第一憾事……想不到,还没有找到最后一个仇家,报应就来了。我情愿自己死一万次,只要能换回湘灵的性命……为什么偏偏让我杀死自己的女儿……”她已是泣不成声。 沈瑄等着她哭完,一言不发。 蒋明珠忽然抬头道:“你说你去过天台山。我阿耶死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沈瑄怔住了,这如何说起呢?只好回答:“令尊前年就过世了,情形如何,我也……不甚明白。”蒋听松的死至今还是个谜。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他和离离或许能像蒋明珠夫妇一样,在桃源仙谷过上半年神仙日子。一念及此,不觉怅然。 蒋明珠道:“我和父亲之间,是是非非纠缠了一辈子。他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当年他解散了自己一手创建的天台宗,我一直以为是他丢了经迁怒弟子,后来黄云在和梅雪坪临死前说,那是因为他恼恨七个弟子不义,对我的丈夫和孩子下毒手,使得我和他反目成仇。既然如此,我和他的恩怨也就可以算了。可我只是不能原谅他,他带走了我的孩子,何以不告诉我,至少也该告诉湘灵。他害我们母女对面不识。我背叛了他,他就让我的女儿做我的仇人,真是狠心!” 沈瑄道:“我想不是这样的。蒋翁向蒋娘子隐瞒身世,大概是为了不让她也卷入仇杀中。什么都不知道,日子还平静些。” 蒋明珠出了一回神,叹道:“是啊,她始终不知道母亲就是我这个恶魔,也许更好些。”她站起身来,从香案后面取出了一把样式古朴的宝剑,轻轻抽出,剑身闪出清冷剔透的光芒。沈瑄觉得好眼熟。 蒋明珠道:“她一定跟你说过天台山的青崖双刃,洗凡清绝。” 沈瑄点头。 蒋明珠道:“我结婚的时候将这两把剑偷了出来,洗凡剑自己使用,清绝剑给了四郎,也算得定情之物了。四郎在庐山上陨命,清绝剑就失了下落。我发现蒋灵骞佩着清绝剑,曾大起疑心,后来才打听到她是捡来的。世界那么大,偏偏是她捡到了她父亲的剑,这也是天意吗?离开天台山后,我就不再使剑,这洗凡剑一直收藏在这里。现在我把它给你。” 沈瑄有些震惊:“给我?” 蒋明珠这样说着,持剑的左手却没有伸出。 蒋明珠道:“我的女儿一生不幸,但她得到你真心相爱,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对你说了这样长的一个故事,正是为此。我希望这个世上总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你把这剑带走吧。洗凡清绝,原是配成一对的,只可惜世间事情,往往不如人意……” 她话音徐徐微弱,渐至不可闻。沈瑄一低头,看见那寒光四射的洗凡宝剑,已刺入了她的胸膛。 “夫人!” 蒋明珠再也不会醒了,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安详。 沈瑄扶起她的尸身,轻轻拔下宝剑。饶是他曾经剧烈变故,此时也有些支持不住。他看见香案的一侧,果然有一个十分朴素的木棺,就将尸体放了进去,理了理妆容,盖上棺盖。 纸钱还剩了一些,他尽数烧完了。香案后的帷幕掀起,亮出了灵龛的一角。沈瑄撩开一看,里面写着一大一小两个牌位,没有称谓,只是简简单单的名字,一曰“澹台树然”,一曰“澹台湘灵”。 沈瑄回到上面的石室里,用掌力击碎一段山岩,封住了那条逼仄的地道。又合上石棺盖子,捣毁了机关,堵住了向下的台阶。这样,夜来夫人的尸体和她的秘密,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在石室的一角,沈瑄找到了从前那扇门。犹豫了一会儿,他终于吹灭了蜡烛,提起洗凡剑,推门出去了。他记得当初那次逃生,门外面是一个很深的碧水潭。可是门开了,眼前只有一片干涸的泥地,星罗棋布地露出一块块青石板。沧海桑田,无非如此。而山中又是暮色苍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回 一夜枯荣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身后一声巨响,接着山体中滚出一阵阵碎石迸裂的声音,许久方才停歇。不知道里面什么机关被触动了,将迷宫的地道和石室统统摧毁。蒋明珠的尸体和她的秘密,就这样永远掩埋在了废墟里,再也无人打扰。 爆炸声却引来了一群道士,一个个从山石后面露出头来,把沈瑄团团围住。一个神情倨傲的中年道姑和一个矮个子老道士迎面过来。沈瑄想起来,这是武夷山的人。 “妖妇呢?”梅仙子劈头就问。 沈瑄本来懒得多言,但夜来夫人的生死,当是这些人最关心的,不说清楚,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将昨日迷宫决斗、夜来夫人自戕的经过大致说了说。当然,自尽的原因他只字不提。 梅仙子拧着两条眉毛道:“你说她死了,我们怎么相信?说不定你悄悄放了她呢。带我去看尸首!” “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带你去的。”见梅仙子的眉毛拧得更紧,沈瑄又道,“她葬在地下迷宫里。迷宫已坍塌了,你一定要瞻仰遗容,可以学学愚公,把这座山挖开。” “你!”梅仙子大怒,拂尘手柄一倒,扫向沈瑄脸上。这一招“红拂掠发”,手段极漂亮,是梅仙子一出绝技,平日用来教训人,端的是威风十足。 沈瑄不动声色,随随便便一闪,梅仙子的拂尘就落了空。兰道人一把拉住了梅仙子:“哎,师姊,发什么火呢!夜来夫人已死,这是好事。”这兰道人的脾气非常温和,与梅仙子恰恰相反,又道,“昨日丐帮曹长老送信,说是有一位剑客也来向夜来夫人寻仇,还救了空流和尚的命,想来便是这位郎君。郎君杀死夜来夫人,也是替我们菊师弟报了大仇。不知……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因为和蒋灵骞的情事,江湖上知道沈瑄名字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认得他的没有几个。昨夜在八卦田,曹止萍是没看清,范定风有所猜疑却没说出,其余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只是道:“无名小卒,道长不必打听。还有,我已说过,夜来夫人不是我杀的,她是自尽。” 兰道人笑眯眯道:“郎君谦虚什么。夜来夫人是何等样人,若不是被你制服,走投无路,她怎会自尽?” 沈瑄心里惘然,那是杀死蒋灵骞的凶手,也是千万人仇恨的魔头,却又是她的母亲,他到底该不该杀她?倘若蒋灵骞地下有知,还会让他报仇吗?会不会反而怪他害了自己亲生母亲?虽然他终究没杀蒋明珠,她是自尽的,自尽的原因,可说是源于对亡女的愧疚。但她的死,究竟沈瑄有多少责任?如果不是他胜了她,使她陷入绝境,或者她不至于要死。他苦笑一声,抱拳道:“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了。” 梅仙子冷冷道:“夜来夫人这一死,吴掌门的事可就没有了结了。” 沈瑄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听见“吴掌门”三字,禁不住停下来:“是三醉宫的吴掌门,他也来了?” 梅仙子虽急躁,却也极有阅历。她刚才见识了沈瑄闪避拂尘的动作,料定他和洞庭宗有渊源,遂立刻抬了吴剑知出来。兰道人解释道:“三醉宫吴掌门昨日送信,说是如捉到夜来夫人,希望能亲自问问话。三醉宫并未参与此事,吴掌门近日才赶过来。他有一个不肖外甥,前年失了踪,据说与夜来夫人有关。他是想赶在妖妇死前问问消息。” 当年三醉宫一战后,误会重重。吴剑知重伤了蒋灵骞,又将沈瑄逐出门户。沈瑄回到江南之后,并没想过要见吴剑知,甚至连回洞庭湖看看的意思也没有。此时听说吴剑知找他,不觉心动。而且夜来夫人说的那段往事,尚有一些不足之处,也只有吴剑知才能解答。 栖霞山的隐士含玄子是吴剑知的旧友,吴剑知来到钱塘就借住在他那里。沈瑄从兰道人那里问明了路径,向栖霞山清风谷寻去。栖霞山出好茶,一路茶树满山,茶香满途,是个清幽的所在,倒把沈瑄连日来的沉郁悲愤荡涤去了许多。 含玄子的别业建在山腰的万木丛中,依着山势,起了一座不小的花园。院子外围是一圈高大的樟树,连云绕翠,浓薄相接。沈瑄敲了敲门,院中静悄悄的无人回应。沈瑄迟疑了一下,自己推开门进去,唯见藤萝盘径,繁花照眼,凉棚水石,参差掩映,主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沈瑄按住剑,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小楼后面白虹贯顶,知道是剑气,匆匆过去。 一座五角凉亭外面,吴剑知和一个蒙面人正在比剑。旁边一个穿淡青色道袍的白胡子老头儿正在观战,满脸焦急模样。沈瑄看过两个回合,就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比剑,因为那蒙面人一招招都是逼向吴剑知要害,全然是生死之战。而这时吴剑知已处于下风,沈瑄暗暗心惊。吴剑知的洞庭剑术沉稳老练,已臻化境,然而这个蒙面人的剑术似乎更高一筹。沈瑄看了一会儿只觉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却又似曾相识。但有一点,蒙面人的剑术极为狠辣阴损,不留余地,透着一种难言的邪气。吴剑知年老体衰,渐渐支撑不住了。沈瑄按捺不下了,拔剑而出。 他内力大涨,轻功已到了来去无形的境界。蒙面人的长剑逼向吴剑知的喉头,忽然眼前白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力道封住了他的剑势。蒙面人被震得虎口开裂,长剑几乎脱手。原来沈瑄看出他剑法虽然厉害,内力却还有限,故而在轻灵的洗凡剑上运上一道刚猛的真气,将他逼开。蒙面人不得不退了一步。沈瑄人未落地,剑势已划了一个圆,撩向蒙面人的面巾,欲挑出他的真面目。这是从《五湖烟霞引》中的“太湖渔隐”化出的一招,甚是出人意料:起手取守势,看似温文尔雅,目的却是取人面门,咄咄逼人。可是蒙面人居然看出了沈瑄的用意,哼了一声,竟不回护,剑尖却直取沈瑄的右腕。这一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沈瑄手腕会受伤,蒙面人不免划破脸。然而蒙面人剑走直势,却能够先下手为强。沈瑄反应更快,那圆圈刚划了一半,忽然变招,向右一格,离蒙面人的胸膛只得半寸。 蒙面人大吃一惊,翩然后跃,撤回的长剑连挽几个剑花,挡住沈瑄攻势。沈瑄这时却愣了愣。刚才蒙面人刺他手腕,其实是那一招的唯一破解之法。他忽然想起了蒙面人武技的来历,大惑不解。高手过招,哪容分心,他这一迟疑,蒙面人顿时甩出一大把梅花针。沈瑄趋避不及,立刻运功护身,衣袍如同灌了风似的鼓起来。那些细针被纷纷弹开,一根也没伤着他。但这样一耽搁,蒙面人却也穿过茶林跑了。 沈瑄隔着手帕,拾起一根梅花针。只是极其普通的暗器,看不出门路来,并且针上也没有毒。 “瑄儿……”吴剑知颤巍巍地唤道。 沈瑄讶异地发现,经年不见,舅舅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俨然一个垂垂老翁。吴剑知搂住沈瑄肩头,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瑄儿,我听楼荻飞说,你……你受了很重的伤,好了没有?” “见过舅舅,我身上的伤早已好了。”沈瑄道,“舅舅、舅母一向可安好?” 吴剑知长叹一声:“你舅母在三个月前亡故了。” 沈瑄大惊,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吴剑知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撇下她出来。去年霜娘出走后,你舅母一病不起,我也不敢离开三醉宫。霜娘这孩子……一直没回来。你舅母临终之前还不停地嘱咐我,叫我找到你的下落。瑄儿,刚才我看见了,你的武技练得真好,不枉先师对你的期盼。将来的洞庭宗,只有看你了。” 沈瑄听见吴夫人的死讯,正在伤心,听吴剑知这样说,遂道:“舅舅,我不打算回去了。” 吴剑知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道:“那么说蒋娘子是真的去世了?” 沈瑄不答。 吴剑知有些愧疚地解释道:“当时逐你出三醉宫,是一时激愤,后来楼君与我剖析陈说,我便已决定收回成命……” “别说了,舅舅。”沈瑄不愿想这些伤心往事,便打断了他的话,又觉得有些失礼,回头瞧瞧吴剑知,忽然惊道:“舅舅,你受伤了?” 吴剑知微微一笑,道:“一点小伤。” 含玄子走了过来,道:“你们甥舅二人何不到亭子里坐着聊?” 大家在五角亭中坐下,含玄子点了新茶奉上,茶汤碧绿,乳花如雪,微涩的茶香渐渐散开,主客之间一时静默,皆不知该说什么话。 沈瑄惦记着吴剑知的伤,又问了起来:“是那蒙面人伤了舅舅?他究竟是什么人?” 吴剑知道:“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三天前,我和含玄子也是在这五角亭里喝茶闲谈,正到忘情之处,这人忽然从背后蹿出,给了我一掌。也是我太大意了,待到发觉时,竟然没有躲过。” 含玄子道:“山人不会武技,与江湖中人没什么来往。这个所在知道的人很少,不料吴兄却在山人这里遭人暗算,实在惭愧。” 吴剑知道:“那一掌,显然还留有余地。我虽当时无法还手,也知道性命无碍。当时那人约了我今日在此比剑,然后就跑了。” “他想名正言顺地以比剑杀你,又自知力量不够。”沈瑄道,“于是想了这样的法子,先让你受内伤,再与你比剑。这样就容易取胜了。” 吴剑知道:“不错,这三日之内,我尽力调养,总算可以与他过招。但此人剑术太精,仍是不敌。若不是瑄儿你及时来,我也就送了命了。” 沈瑄不答,手指搭在吴剑知的寸关尺上,把了一会儿脉,觉得忧心忡忡,道:“舅舅,一年之内,你绝不可以再动武了。他原来那一掌虽不是致命伤害,也需闭关调养一月才能好。结果你与他比剑,又动了真力,使得伤势更重。若是不能好好调养一年,只怕有性命之虞。” 吴剑知道:“那我也正好休息一年了。” 沈瑄道:“舅舅,你真不知道那人来历?他那一掌的内力,舅舅识得出吗?”原来他在脉息中觉出,蒙面人加诸吴剑知的那一掌,居然很像洞庭的功力。联想到汪小山曾盗过《江海不系舟》的伪本,他不能不怀疑。 吴剑知也猜到了沈瑄所思,淡淡一笑,道:“我的徒儿我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总还不敢对我下手。这蒙面人是谁,我心里也有些数。唉,行走江湖这些年,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免结下一两个仇家。有几个剑客到头来不是死在恩怨仇杀里面?不必在意啦。” 沈瑄见吴剑知故意不说,也就不再问了,转而言道:“舅舅,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吴剑知漫不经心道。 沈瑄不语。含玄子微微一笑,道:“山人取点水去。”提着茶壶走了。 沈瑄盯着吴剑知的眼睛道:“澹台树然。” 吴剑知仿佛受了雷击似的,一下子呆住了,嘴唇微微颤抖着,脸色变得惨白。沈瑄没料到他反应这么激烈,顿生疑惑。过了一会儿,吴剑知镇定下来,才字斟句酌地说了一句话:“是谁向你提起的他,都说了些什么?” 沈瑄不明白,澹台树然只是他的四师叔,为什么会让吴剑知这样紧张?他瞧了瞧杯里的茶汤,乳花散去,映出吴剑知深不可测的面容,明显在细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该向吴剑知说出几分真情,然后道:“夜来夫人说起过,此人也是洞庭门下。” 吴剑知释然,道:“原来如此,这么多年,难为她还不忘旧情。” 沈瑄见吴剑知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有些焦急,耐着性子道:“什么叫不忘旧情?” 吴剑知没有回答,却锁着眉头道:“瑄儿,这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与你没有关系。” 沈瑄急于问明蒋灵骞的生身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吴剑知三缄其口。他想恳求几句,忽然一念闪过,吴剑知不说,当然另有他因。他胸中愤懑,立起身道:“如此说来也罢。我还有事,先告辞啦。” 吴剑知没料到他生了气,也有些惘然。他看着沈瑄大步走出去,想留又不好留,停了一会儿,终于道:“瑄儿,有空还是回去,为你舅妈上一炷香吧!” 天色渐黑,在栖霞山脚下,一队武士拦住了沈瑄。沈瑄认出带头的是钱世骏手下的一个将官,遂道:“这么说九殿下即位了?” 那将官道:“快了。殿下听说妖妃伏诛,是沈郎中的功劳,所以派我等到此恭候郎中,请郎中到王府一叙,有些事情请教。” 沈瑄不悦,心想我自向夜来夫人寻仇,与他钱九有什么关系!待要拂袖而去,想起夜来夫人的宝印还在自己手里,须面交钱世骏,见这一面,总免不了的。 钱塘王宫里,忙忙碌碌乱成一团,一副改朝换代的样子。武士们把一队队内官、宫女赶过来带过去。大殿的阶前隐隐有血迹,一个老内官正指挥人使劲洗刷干净。文官们进进出出,神色各异,全都噤若寒蝉,彼此不交一语。 钱世骏在一间偏殿里和属下议事。他此时尚未正式即位,仍着郡王的常服。除了王府官员,还有一帮服色各异、举止落拓的闲人,却是天目山上集会的那群江湖豪客。沈瑄走进殿时,将官通报了一声,大家一时都好地看过来。 沈瑄从前武技低微,亦很少涉足江湖,是以并不为人所识。众人见是个神清骨秀的文雅少年,不禁纷纷议论起来。只有曹止萍和李素萍两个变了脸色:“是你!” 钱世骏也看见了,他反应很快,立刻笑着迎过来:“原来是沈郎中,多时不见了。” 沈瑄却不想和他寒暄,直截了当道:“你要我来,想问什么?” 钱世骏见他如此,只好开门见山道:“夜来夫人怎么死的,这里很多朋友都想知道清楚。” 沈瑄四顾,看见梅仙子和兰道人也在座,道:“我向武夷派两位前辈说的话,想来你们都知道。” 钱世骏点头。 沈瑄道:“我没有更多的可说。” 钱世骏怫然不悦。片刻之间,曹止萍和李素萍已将沈瑄的身份来历传遍座中,众人的议论更加响亮。钱世骏有些尴尬,遂提了嗓子道:“那么说的确是你胜了夜来夫人,迫得她自尽?” 蒋明珠的死,一直让沈瑄很矛盾,他也永远无法把真实原因公之于众。但是日后的江湖上,必定传言是他沈瑄杀死夜来夫人的了。沈瑄正不知怎么说,外面又进来一个人,将一颗人头掷在地上,朗声道:“九殿下,弟兄们把桑挺也解决啦!” 那确是桑挺的人头,只是来的人却是范定风的心腹韦长老。只听钱世骏笑道:“昨夜王照希伏诛,今日又灭了桑挺,两个心腹大患已消,妖妇的余孽便指日可清除了。这都是韦长老和一干弟兄们的功劳。” 韦长老捋着胡子,得意扬扬地笑着。可是大家的兴趣还在沈瑄这里。李素萍忽然道:“九殿下,你一向英明,怎可相信这种无行浪子的狂言!别的不说,他打得过妖妇吗?”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沈瑄懒得争辩,只想赶快脱身,遂从袖中取出夜来夫人的宝印,亮了一圈,道:“你们看见这个,总该相信夜来夫人真的死了。夜来夫人临终交代,此物交还将来的钱塘王。九殿下,你既然要即位了,这就给你吧。” “且慢!” 钱世骏正要接下宝印,门外忽然传来洪钟怒喝。范定风叉着双手,傲然立在大门口,死死地瞪着钱世骏。护殿的侍卫吆喝着围了过来,大刀长矛纷纷对准了他。 钱世骏看见范定风只身前来,面色疲惫,衣袍上还沾有青草泥土,不觉微微一笑,对侍卫们喝道:“丐帮的范公子是朋友,你们怎可如此无礼,还不退下!” 侍卫们退开了几尺,仍然虎视眈眈。范定风大步走进来:“钱世骏,你把话讲清楚!” 钱世骏坦然道:“范兄是说小弟不该接这宝印吗?范兄有所不知,昨天夜里,我已面见我王兄。王兄向我陈说了引退之意,传位大典定在明日。现在国中一切事宜,皆由小弟主持。小弟收管夜来夫人的宝印,没有什么不妥吧?” 范定风道:“胡说!分明是你策划政变,挟持国主,谋权篡位。钱塘的乱臣贼子,还敢坐在这里耀武扬威,试问这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众人莫名其妙:范定风若不是开玩笑,一定是脑子出毛病了。钱世骏心里却有数,范定风是算账来了。他笑道:“范兄误会,我王兄实是自愿让位的。” “钱塘王答应传位给你,有谁看见了?”范定风质问道。 钱世骏冷笑道:“这是我钱家的事情,自有我们兄弟间商量定夺,需要外人作证吗?你若不服,可以问你们韦长老。” 范定风这时才发现韦长老侍立在一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韦长老牵动嘴角笑了笑,向范定风打了个拱道:“范公子昨日命属下带着一干兄弟严守王宫,九殿下和钱塘王叙话的时候,属下自始至终伺候着的。众位江湖朋友这些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九殿下明日就即位啦。范公子该高兴才是。” 范定风大怒道:“姓韦的,你反了!” 昨天范定风让各路江湖英雄守住迷宫四个出口,特别将钱世骏远远地支开,却安排韦长老带着丐帮的骨干进入钱塘王宫。按照范定风与韦长老商量好的计划,趁着他与夜来夫人在八卦田比武的时候,由韦长老他们先控制住王宫里的局面。范定风胜与不胜,关系不大,关键他要及时赶回钱塘王宫中,掌握钱塘王的权柄。钱世骏固然也是想做钱塘王的,这个时候,他想即位,就不得不听命于范定风了。 但是范定风没有料到,地图本是夜来夫人用来迷惑外人的。他在迷宫里耽搁了一个夜晚,已猜到钱世骏可能会赶在前面,只希望韦长老把守严密。想不到一向信任的韦长老这么快就倒了戈。 范定风瞧着大势将去,盘算着如何挽回败局,忽然冲了过去,一把挽住韦长老的胳臂,笑道:“韦长老,你辅佐九殿下登基,功不可没呀!” 韦长老知道范定风心狠手辣,极有决断,被他制住之时,惊得瑟瑟发抖。他毕竟处事老练,表面上仍旧装着一脸和蔼,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我一向是按着公子的意思来办事的。”这句话,一方面是为自己掩饰,另一方面却是向范定风示好,表示愿意听他号令。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海门帮帮主带着人赶过来了。丐帮别的弟兄们呢,还在宫里吧?” 群雄一听,纷纷紧张得站了起来,有人刀剑已然出鞘。这一殿的江湖好汉,多是与钱世骏走得较近的,如镜湖派,还有像武夷派这样中立的。外面的海门帮和丐帮,却是范定风的臂膀。而丐帮的高手昨夜入宫,此时尚未撤出,留守在各个重要部门里,随时听韦长老号令。此时范定风如要将局面扳回来,虽不免一场恶战,胜算仍是不小。关键却要看韦长老肯不肯再帮钱世骏了,可是韦长老在范定风手里。 韦长老摇着头,拿不定主意。钱世骏似不在意,端起一只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忽然嘭的一声,杯子在地上打得粉碎。 这是掷杯为号。范定风只身涉险,也想到钱世骏在殿外设有伏兵。他拉住韦长老迅速往外退,靠在殿门边。突然,屋檐下闪出一道霹雳,打在范定风头顶。范定风始料不及,跨出大门的一条腿不觉又收进门槛。那人的剑法招式精妙,凌厉至极,刷刷刷连环三剑,把范定风逼开。韦长老瞅了个空子,推了范定风一掌,脱身而去。 “九殿下,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范定风的笑声中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愤懑,“帮你大忙的江湖朋友聚会,你竟然在屋檐下暗伏杀手!” 杀手正是那个神秘的何生,依然是一顶大帽遮住了半张脸。何生清朗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屋檐下设埋伏,是为了对付金陵的奸细!” 范定风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的身份来历清白吗?钱世骏竟豢养这种人为爪牙鹰犬!韦长老,你若能匡扶正义,我从前说过的话……” “算了,”何生笑道,声音竟然脆如银铃,令人极不舒服,“你向你手下许诺的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我都已经给他们了。你不过是金陵皇帝私交的朋友,连个正职都没有,你的话真能够兑现吗?而九殿下已是现在的钱塘王,能够给他们的比你多。到了这个时候,你总不至于希望他们抛弃已然到手的功名利禄,为了你那些许诺再拼一次命吧!” 这番赤裸裸的剖析,把范定风噎得说不出话来。 何生又道:“实话告诉你,今天你看到的这一切,是我和你的丐帮朋友早就商量好的。难道你从没想到过,昨晚若没有九殿下在这里,丐帮哪能这么快摆平钱塘府上下官员?我们本来想,让你去八卦田杀了妖妇,在江湖上大大地再出一回风头,亦不枉你跑这一趟了。没想到你功夫不济,杀不了她,还得靠别人出手。” 范定风精明一世,这一回居然折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手里。他瞥了一眼韦长老,只见他远远站在钱世骏身边,甚是安然自得。此人原是他的心腹爱将,现在却似全不知世上有他这人,在边上冷眼旁观。范定风自主持丐帮以来,呼风唤雨,叱咤江湖,何曾想过有一天遭人背叛、孤立无援?此番兴师动众,到头来铩羽而归,一无所获,苦心经营了几年的事情,反而一夜之间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就算全身回到金陵,他又如何向皇帝交代! “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范定风怒道,一双厉掌狂风乱云般向钱世骏身上招呼去。 钱世骏没有接招。何生猱身而上,手中的剑光一闪,接下了范定风的一招“无边落木”。范家的三十六路金风掌法,刚猛有力,气象森严。此时范定风作困兽之斗,背水一战,简直就把自己的一双肉掌变作了两柄钢刀,一时风声大作,黄沙滚滚。一众围观的武林高手,只觉得凛凛罡风劈面而来,不觉暗自惊叹:范家的传人到底不是浪得虚名,幸亏不用我去给钱世骏护驾。却不知那个面貌温雅秀美的何生如何招架。 何生这还是第一次在群雄面前显山露水,一招“无边落木”被他长剑一挡,风卷残云地化了去。范定风原不知道他武技深浅,此时一交手,察觉他竟是劲敌,顿时收了狂慢之心,小心应付。众人观看何生的剑法,一时议论纷纷。此人的功夫竟然看不出来历。从招式上看,回转如意,变幻无方,似乎是一种颇有渊源的上乘剑术。偏偏剑意上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戾气,阴邪无比。何生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范定风掌风虽狠,却难以招呼到他身上。只见他攻守趋避,诡计频出。范定风的掌力竟然被他牵制得无处施展,一掌掌落在了空处,看似步步进攻,其实连守势也渐渐顶不住了。周围人纷纷道:“想不到又出了个高手,被钱世骏罗致门下。” 范定风见形势越来越险恶,心里又气又急:难道我真要倒在这里,做了这小白脸成名的垫脚石?突然之间,他长啸一声,手掌上隐隐渗出一层森森的青气。众人从不知道范家还有这样的功夫,见状纷纷猜测。掌风过处,何生闻到一股腥臭气味,心知有毒,顿时收住攻势,剑光织守得密不透风。范定风冷笑一声,掌法骤变,全然不是金风掌法阳刚正气的路子,也变得诡绝伦。众人更是惊异:难道范定风也练了什么邪魔外道的功夫不成? 只见范定风一掌快过一掌,专走偏锋,凌厉飘忽有如鬼魅。众人只觉场中邪风阵阵,暗自摇头。何生没想到范定风有这样的变数,又忌惮他掌中毒力沾身,玄妙的剑法渐渐失了威力。他一退再退,剑法散乱。范定风大喜,连连催动掌力,把何生逼到墙边,忽然一掌劈下。 何生身子一扭,低头躲过,大帽子被掌风扫到了房梁上。忽然大家呀了一声,那帽子下面露出的竟是一头如云的长发。谁也没想到钱世骏这个武技高强、心机良深的谋士是一个年轻女子! “何生”一时窘迫,不防被范定风一掌砍到肩上。她重伤之下,袖中忽然甩出一枚暗器。这一手仍是不俗,方位力道,直击范定风要害。范定风跳开一步,朝那暗器挥起一掌,暗器打了个转,又呼啸着朝“何生”飞去。 “师姊,你先休息一下。” 谁也没注意到沈瑄是如何忽然出现在两人之间的。只是那暗器先有“何生”以十成指力弹出,又被范定风以十成掌力击回,俱是取人性命的功力,照理连城墙都打得穿,这时却被他轻轻地夹在两指之间――是一枚白色的棋子,闪烁着青光。 原来帽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沈瑄终于悟了过来,这乔装改扮的“何生”,正是他的师姊乐秀宁! 乐秀宁却叫道:“师弟小心!” 她看见沈瑄手中的棋子已然变成了荧荧青色。范定风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沈瑄瞧着范定风道:“不就是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吗,有什么了不起。”他从袖中抖出了一枚药丸,抛给了背后的乐秀宁,“师姊,你服下这解药,他掌中的毒力就可以化解了。” 范定风变了脸色,他那一掌已给乐秀宁的棋子敷上了丐帮的独门剧毒,沈瑄非但不惧,竟然还有独门解药! 沈瑄道:“你不是想要夜来夫人的宝印吗?还在我手里,怎么不找我要?”他左手平托,果然那枚宝印还在手中。 范定风明知沈瑄武技高过他,但他此时怒火中烧,岂能忍得下,当下咬牙道:“好。他们说我打不过妖妇,要你出手,现在我就来和你比划比划!” “好!”剑花一闪,洗凡剑已在沈瑄手中。 乐秀宁道:“师弟,先把宝印放下,不要被他抢了。” 沈瑄淡淡一笑:“不会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回 芙蓉解语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沈瑄点了范定风身上最后一处大穴,看着他倒在柱子旁边,遂问道:“范公子,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 范定风怒道:“败就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堂堂大丈夫,岂能受你这无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觉得沈瑄得理不饶人,行止殊不磊落。 沈瑄道:“鄙人绝不侮辱真正的大丈夫。只是想告诉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 范定风侧过脸去:“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 《江海不系舟》作为当年烟霞主人沈醉遗留下的绝世秘籍,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风波。老一辈的武师无不心驰神往,听见沈醉的孙子提起,一下子大殿里都鸦雀无声。 沈瑄转过身,将左手一送,那宝印平平地飞出,落在钱世骏面前的茶几上,颤都没颤一下。钱世骏心想:这一手内功,也当世罕有了,幸亏眼下他是友非敌,遂收了印连声笑道:“多谢。” 沈瑄又道:“练不成‘江海不系舟’的,不止你一个。夜来夫人练不成,就将尸毒炼在掌上,一时也横行天下,但终不免覆亡的下场。想不到你也用了这个法子。只是五步金环蛇毒虽然厉害,比起尸毒来还差了一截。你使用这样的毒掌,前途不会比夜来夫人更好。何况,你那一本《江海不系舟》还是……”还是假的。沈瑄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再说下去,就涉及洞庭宗太多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了。 “谁说我练的是‘江海不系舟’?你以为你们洞庭宗有一卷破,别人就那么稀罕?”范定风急了。 沈瑄道:“你当初如何使奸计,从汪师兄那里将此骗到手,又如何设下陷阱使汪师兄受你胁迫,中毒受伤,你以为我不知道!” 范定风冷笑道:“你还敢重提汪小山!” 沈瑄迄今也不知道,汪小山当初有什么把柄落在范定风手里。可是沈瑄不买账,范定风也不敢再说什么。若承认以胁迫手段骗了人家的秘籍,范定风一世也抬不起头了。就在这时,洗凡剑在范定风胸前掠过。肌肤未损,衣襟却划开了,掉下一卷经来。剑尖一挑,经落进沈瑄手里。 “范定风,你不能不承认了吧?”沈瑄道。周围的人谁也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只是盯着沈瑄手里的“武技秘籍”,却谁也不敢问一句。 “我跟你没有多大冤仇,”沈瑄缓缓道,“但你素行不义,害我同门、窃我经,所以今日不能放过你……” “师弟,你干什么?”乐秀宁忍不住惊叫起来。那卷经捏在沈瑄手里,已成了一张张碎片,蝴蝶般飞散开。沈瑄自然知道这是伪,而且是害多少人屈死的伪,心里郁闷,顺手就捏了。旁人却不这么想,曹止萍第一个按捺不住扑了上去,一张一张抢了起来。 “住手!”乐秀宁一剑刺向曹止萍,把她手里的纸劈成两半。老太太顿时吓呆了。 众人知道洞庭宗这师姊弟两人武技了得,一时不敢造次,紧紧盯着。沈瑄叹道:“你们不必抢,是假的。” 乐秀宁心思转得快,恍然大悟,冲着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会让你们抢得到。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吗?” “沈郎中。” 这一刻间,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伪的碎片上,竟无一人发觉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丐帮的曹长老,一个是范定风的妻子宋飞雨。 范定风身受重伤,见此二人,一时几乎狼狈死,忽然想到:曹长老一向不似韦长老圆滑,此时唯有靠他了。遂大声冲钱世骏道:“钱世骏,为了帮你坐上现在这个位子,几年来我们丐帮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负义!” 钱世骏道:“范兄帮了小弟不少忙……” “但是,”乐秀宁截口道,旁人看她身为下属,公然打断钱世骏讲话,都觉得诧异,钱世骏却没事人似的,“殿下虽欠了丐帮兄弟的大恩大义,却没欠范家的情,更没欠金陵皇帝的情!” 曹长老闻言,只有长叹一声:“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吧。当初你为了给金陵皇帝争天下,让我们丐帮的弟兄出生入死,有违道义。老帮主早就叫我劝你,你不听,属下的弟兄们也……” 范定风知道彻底完了,闭上眼叫道:“好!好!” 宋飞雨走到沈瑄面前,忽然跪了下来。沈瑄吓了一跳,赶快拉她起来。范定风叫道:“师妹,我死则死矣,不要向这小子求情!” 宋飞雨恨恨道:“呸,你以为我是为你求情吗?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阿耶哪有你这样的徒弟,我哪有你这样的丈夫!你等着金陵的皇帝老儿救你好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沈瑄颇感尴尬,道:“宋娘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宋飞雨道:“昨天晚上,郎中救了我的小妹……真不知如何说起,大恩不言谢。可是我想求郎中好人做到底。”沈瑄微微一笑,宋飞雨道,“小妹受了重伤。她……她还年轻,将来可怎么办?你们沈家妙手回春,天下闻名。请郎中再救小妹一次吧。” 沈瑄道:“令妹面容已毁,难以恢复,除非给她再做一张面皮。这个却难,搞不好有性命之忧。” “我家与郎中从来谈不上什么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时觍颜相求,万不得已。郎中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个朋友面上……”宋飞雨双膝一软,又要跪下,这一次却被曹长老拦住了。 丐帮的人这几年飞扬跋扈,沈瑄虽然不念旧恶,对他们也并无好感。可他见不得宋飞雨这样求他,也确实同情宋飞天,遂道:“我答应就是。明日我就去贵帮,为宋小娘子看看伤势,你看如何?” 宋飞雨激动得流下泪来。曹长老道:“小娘子是老帮主的掌上明珠,沈郎中这次救了她,就是我们丐帮的大恩人,请受老叫化子一拜!” “拜却不必了。”沈瑄只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道,“曹老丈,晚生不敢居功,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曹长老慨然道:“郎中只管讲!” 沈瑄道:“季如蓝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伤了贵帮一位香主,能否请长老高抬贵手,放过她算了?” 此话一出,曹长老却迟疑起来。季如蓝下毒逼死了张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帮上下起了公愤,誓为张香主报仇。沈瑄虽然救了宋小娘子,也无法凭他一句话消解这笔冤账。曹长老若答应放过季如蓝,实在无法向帮众们交代。 沈瑄也料到他难以应承,遂道:“我这师妹年纪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个不通武技的弱女子,你们向她寻仇,未免不太合适。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说来怪她不得。不如把这笔账记在我头上。你们要为那张香主报仇,就找我好了。” 曹长老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其实以张香主中伤沈瑄的那些恶言恶语,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里,都不会放过他。只是那时,大家都觉得沈瑄是个武技低微的无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蒋灵骞双双毙命,所以肆无忌惮。沈瑄此时自己认下,除了维护季如蓝,是不是也对丐帮帮众的污蔑表示不满? “怪只怪老张说话太伤人,唉……”曹长老叹了口气,毅然道,“沈郎中,我答应你,这桩恩怨从此揭过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帮帮众,再不可向季娘子寻仇滋事。” 沈瑄道:“曹长老一言九鼎,晚生多谢了。”他的心里却也是一声长叹。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道义可言,从前中伤你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你。只要武技好了,什么都能解决。 地上散落着撕碎的《江海不系舟》,乐秀宁似有不甘,捡了一片递给沈瑄:“这真的是假?” 当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与纸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着纸片上手抄的笔迹,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里,沈瑄又失眠了。自从蒋灵骞死后,他就有时睡不好觉,只是盯着床头的孤灯、窗外的星河,点点滴滴地回想过去种种情事。思绪一起,便欲罢不能,有时几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总觉得似乎她还在某处等待,似乎天一亮他就可以上路去找她。为什么时间不能把记忆都洗掉呢? 不过今晚有办法打发时间。他披衣起来,把残灯挑亮,细细构想明天如何给宋飞天治那张烧坏的脸。 只能从她的身上另取一块皮肤,把烧坏的面皮换下来,取皮之处也需缝合另长。新皮不一定能长好,其间可能溃烂脱落,病人可能发热而死。就算换得成功,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着,窗棂上喀嚓一声响,有人探头,面如莲萼。 “师弟,我能找你谈谈吗?”来的是乐秀宁。 沈瑄出了门去,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天已快亮了,微霜凄凄,宿鸟啼鸣,天边泛出浅浅的白色。沈瑄道:“你就是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什么意思?”乐秀宁道,脸上仍是那种温和亲切的笑容。 沈瑄道:“你们把范定风怎样了?” “还能怎样,请丐帮的人送他回金陵呗!你伤他很重,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嚣张了。”乐秀宁道。 沈瑄道:“我以为你会杀了他。” 乐秀宁轻轻松松道:“那可不能。其实这人虚伪狠毒,我恨他要死。不过做人总要有余地,事事做绝,那可不跟夜来夫人一样!” 沈瑄也笑了:“毕竟是秀阿姊。” 乐秀宁含笑道:“师弟,你今日对付范定风的那一手剑法,高明得紧啊!” 沈瑄道:“那就是当年在葫芦湾发现的那本乐谱上记载的剑法。秀阿姊,你不也练过吗?” 乐秀宁眼光闪闪烁烁,含糊道:“是吗?” 沈瑄道:“秀阿姊,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剑法,你使得不太对,与原来的剑意相去甚远。乐谱中不曾记有心法,我想是你练习时,自己揣摩的。” 乐秀宁心存愧疚,只得微微点头。那《五湖烟霞引》本是极其高深的剑法,当年乐秀宁却说平庸无,不叫沈瑄好好练,后来还是蒋灵骞道出其中奥妙。其实乐秀宁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绝世武技,一直悄悄地练习,她武技远胜往昔,便是得益于此。但《五湖烟霞引》的内功心法,却是记在《江海不系舟》中,乐秀宁无缘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后虽然用了那些精妙绝伦的招式,从剑意上看却自成狠辣凶险一派,与原来剑法的流转如意、刚柔相济大不一样,功力上当然也低了一筹。所以沈瑄一开始还看不出“何生”练的也是《五湖烟霞引》,后来才瞧出来历,也就渐渐明白了前后的关窍。 乐秀宁瞧着沈瑄道:“那么师弟,这套剑法想来你是练得很好了?” 沈瑄没有回答,两眼望着远处,他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呢?终于,他开口道:“秀阿姊,离离的地图,是你藏下的吧,后来你把它给了钱世骏。” 乐秀宁心中一震,不禁立起身来,冷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沈瑄低下头,从地上揪起几根枯黄的草叶,道:“离离的地图丢了,给钱世骏的只是一张很简单的草图。钱世骏最后却有了原图,想来想去,只能是你给他的。” “你要怎样,捉贼吗?喊冤吗?”乐秀宁十分激动,“她那时失忆了,拿着这宝贵的机密有什么用?我替她收着不好吗?这东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着,我却用得着。靠了这张地图,我帮助九殿下登上王位,总比她……总比她强!” 沈瑄轻轻地扯着那草叶,一根根捋开,缓缓道:“你说的不错,离离是不太在意那地图,有与没有都一样。只是当时我问你,你不该骗了我,更不该……更不该嫁祸于她!” 乐秀宁停住了脚步,秀眉紧锁,面色发白:“你说我嫁祸于她?” 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绣骨金针杀死了吴霆。绣骨金针之所以为天台宗的绝技,是因为它无毒也可以杀人。但那时我们不知道,以为既是绣骨金针,必然出自离离之手。其实那个时候,她没有可能杀吴霆。” 乐秀宁冷笑道:“那么我就有可能杀吴霆?” 沈瑄道:“我说什么也想不到凶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对我舅舅下手。” 沈瑄说得轻描淡写,却一针刺到了真相。乐秀宁转过脸来盯着他,面容阴森得可怕:“你那时就认出了我?哼,幸亏你在关键时刻犹豫了一下,否则我早就命丧黄泉啦。我是不是还应当感激你手下留情?” 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认出你的。”在含玄子的山庄里,沈瑄发现了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烟霞引》剑法。当“何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沈瑄一眼就看了出来蒙面人是他。最后“何生”露出乐秀宁的庐山真面目,于是从前的种种悬案便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当然不会放过吴霆。”沈瑄道,“你和你父亲‘弈仙’一样,精通各种暗器,原不难用一根毒针杀人。早在我们住在葫芦湾的时候,你就捡到过离离的四枚绣骨金针,那时你就留心收藏仿制了吧?” “是啊,”乐秀宁道,“这是天台宗的独门绝活,可惜我不会用。真正的绣骨金针,是要用天台宗阴寒的内力催发的。这针里面是银的,面上镀了金,传冷极快。中针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针上的寒灌入经脉,有可能在刹那间被活活冻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封住穴道——这全凭发针之人在针上附了多少内功。可以随心所欲,便是绣骨金针比寻常毒针高明的地方。然则这一门功夫很难练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台内功为底,还要懂得如何将内力催发到针尖上、如何控制内力的大小。我曾经下力气研究过,还是练不成。后来想,其实何必这样麻烦,在针上敷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干净省事!” 这想法倒和夜来夫人一样,沈瑄暗忖。只是夜来夫人的毒针,还仿不了乐秀宁这般精细。 “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去告诉你舅舅吧。”乐秀宁道。 沈瑄道:“我自然会告诉他。当初你使得大家都以为是离离杀了吴霆,把她当作三醉宫不共戴天的敌人。那时我也这么想,结果悔恨到现在。” 乐秀宁冷笑道:“算了吧,师弟,你除了蒋灵骞就不会想想别的吗?为什么你不问问我和吴剑知父子作对的原因?” 沈瑄默然。说到吴剑知,他就觉得那是一个深藏在迷雾里、永远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蔼慈祥的长辈,为人恬退隐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谜题。譬如白日里被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没有见过夜来夫人的手,也能一眼看出,那并不是她在天台山上伪造的那一本。那笔迹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三醉宫里那间四壁写满了字的房间里,不知研习过多少回,烧成灰都认得。这本伪,分明是吴剑知亲手抄录的! 联想到从前,吴剑知明知道经落在范家,也不去追取,恐怕他早就知道是伪!可怜他的儿子、徒弟都被瞒过了。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当然想问。”沈瑄道。 乐秀宁坐在栏杆上,叹息了一声,道:“你想问,我也懒得说了。我陷害蒋灵骞、暗杀吴霆、行刺掌门,真是血债累累。如今被你揭发干净了,你就清理门户吧!” 沈瑄叹道:“秀阿姊,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越来越亮了,清凉的晨风一丝丝钻入襟怀,听得见露水滑落草叶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在沈瑄的心中,乐秀宁一直是个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阿姊,如同骨肉至亲一般。可是一天之内,他突然发现了这个阿姊的另一副面目,居然是计谋,是欺骗。他心里的失望、落寞又向谁去说呢?乐秀宁自幼颠沛流离,身世凄凉,也许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你还肯叫我阿姊。”乐秀宁道,“这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年不管怎样,我始终是对你好的。你不说这些,我们便还是好姊弟,你一说出来,什么都完了。” 沈瑄道:“明明知道,装作不知,这可太难了。” “你会放过我吗?”乐秀宁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复了精明和警惕。 沈瑄摇摇头。乐秀宁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里存了很多疑惑,”沈瑄道,“很想问问你。本门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多。” 乐秀宁笑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烦?师弟,你的武技胜过我,我可怕你得很。” 沈瑄苦笑一声,道:“好吧,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不过,你还要答应我,无论你和舅舅有什么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 “还是你心好。”乐秀宁释然道,“那就这样啦。今晚之后,我也不再见你。” 沈瑄也不知这种条件交换到底对不对,可是今后不必与乐秀宁为敌,对他实是种解脱。他的第一句话却问:“你怎么会对吴霆下手?” 乐秀宁道:“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我私闯碧芜斋,已经被他看见了。我求他不要声张,他不肯,眼神里那么恨我。倘若让他父亲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芜斋,是为了那卷《江海不系舟》吧?”沈瑄道。 “不错,找了半天找不到。”乐秀宁道,“其实都是为了那卷,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那卷引起的。倘若师祖当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 沈瑄道:“当年三醉宫从蒋听松处盗回此,想来是真的?” “千真万确!”乐秀宁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沈瑄虽早就想到过,心里仍是一凉,“当年就是我阿耶带了一个徒弟上天台山,盗回了这卷。这件事并没有瞒着同门,据说吴剑知私下不同意,但阿耶还是去了,想来得到了掌门人——也就是你父亲的默许。本来也是,我派的秘籍怎可落入他人手!我阿耶一向心思机巧,百无一失,没想到那个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发现。你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吗?” “卢真人对我说过。”沈瑄道。 乐秀宁道:“卢真人究竟是外人,讲不了很细。阿耶曾把当年的情形对我细细说过。其实那时候,你父亲也不是非死不可!” 沈瑄瞪大了眼睛。 “早先的时候,你父亲和你舅舅吴剑知同门学艺,俩人最是要好。吴剑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与师祖是通家之好。你外祖父死得很早,孤儿寡母都由师祖照料。所以吴剑知对你父亲,就像亲兄弟一样。”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瑄道。沈瑄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与他父亲结缡的。 “可是到了你父母成亲的时候,这种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乐秀宁道。 “为什么?”沈瑄道。 乐秀宁暧昧地摇摇头:“涉及你的先人,我不便说。” 沈瑄道:“秀阿姊,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也不知道了。” 乐秀宁道:“我说了你可别怪。因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 “怎么会呢?”沈瑄很茫然。在从小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潇洒出尘的谦谦君子,他的母亲是一个清艳无双的温雅淑女,正是所谓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而且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怎么会感情不合?可他细细地回想小时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见父母在一起。后来在葫芦湾,也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思念过父亲。难道说,他的父母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恩爱夫妻? “我阿耶不和你家住在一起,这些事情也说不清。只听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心中另有一人。可以想见吴剑知为了妹妹,难免会和你父亲产生嫌隙。当时你父亲要自尽,自然有很多人劝。可是你舅舅吴剑知却一句也不劝,非但不劝,几乎是怂恿。似乎你父亲不死,洞庭宗就真的翻不了身。” 沈瑄骇然。 “师弟,你可能觉得我挑拨离间。没办法,我对吴剑知的看法,实在太坏。”乐秀宁愤然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他吧?因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而且是借刀杀人。” “为何这样说?” “你父亲去世后,吴剑知接任掌门,非说我阿耶偷经时调换了一本,逼问他真本在哪里。可我阿耶实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系舟》原原本本给了师兄,根本没有藏匿什么!这调换经的罪名传到外面,我阿耶可就惨啦,别人都以为他有真本。为了这莫须有的真本,阿耶不知道和多少人生死相搏过。有黑道上的大盗,哼,也有自居名门正派的侠客,都想抢夺‘烟霞主人留下的绝世秘籍’。我母亲早死,从七岁起,我就跟着阿耶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着住上三个月。这分明是吴剑知栽赃陷害我阿耶,想让他枉死江湖。我阿耶躲了十四年,果然没有逃脱,死在了夜来夫人手里。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你。我不恨夜来夫人,只恨布下谋局的人,无论阿耶死在谁手里,都只需向吴剑知报仇。” 沈瑄听见这个故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可是,吴掌门没有说错,乐师叔从天台山带回的《江海不系舟》的确是假的。” 乐秀宁愣住了。 沈瑄道:“不过换的人确实不是你阿耶,而是夜来夫人。先前她亲口告诉过我,在你阿耶上天台山之前,她就从蒋翁那里偷走了真本,留下一卷伪。她这么做,本来是为了报复蒋翁,不料伪被你阿耶拿走了。所以,你阿耶和吴掌门,都中了夜来夫人的计,才彼此误会。你也不必再怪吴掌门了。” 乐秀宁叹道:“其实阿耶也起过疑心,他一生都想弄明白的真假,临终都叮嘱我要查清此事。所以,我才会到碧芜斋去偷那卷,想看个究竟。” 沈瑄道:“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系舟》早就到了夜来夫人手里。她是知道真相的,为什么也要追杀你阿耶?” “掩人耳目吧,让别人绝不会想到经在她那里。再说当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属下桑挺。可能夜来夫人并没有这个命令,只是桑挺自己邀功。”乐秀宁道,“不过,虽然三醉宫的是假的,我仍然不认为我错怪了吴剑知。” “为什么?”沈瑄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想到了。 乐秀宁道:“你没看见吗?伪上面的字迹我认得,正出自吴剑知之手!” 沈瑄心想,她眼睛真尖,也看见了。 “按说,这伪就该是我阿耶从天台山偷回来的那一卷,出自夜来夫人之手,然而竟不是!而是吴剑知自己造的!”乐秀宁十分肯定地道,“既然说我阿耶偷回的经是假,他为何自己又抄了一卷,装模作样地藏在碧芜斋?我阿耶偷回的那卷,又去哪里了?他一定还有阴谋!” 沈瑄觉得不通,又问:“如果说吴掌门有阴谋,那他所图为何啊?” 乐秀宁道:“你父亲死了,我阿耶死了,洞庭宗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技秘籍就归了他一个人。” “我想没那么简单。”沈瑄皱眉道。 “也许吧。可是我相信,真凶,往往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乐秀宁道。 “真的吗?”沈瑄很是迷惘。 乐秀宁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扑朔迷离的地方,也许永远没人说得清楚。譬如《江海不系舟》真本落在哪里,我阿耶盗回的夜来夫人伪造本又去了哪里?洞庭宗这些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现在,我再也不用管这些事情了。你若有心,自己将来慢慢寻找真相吧!” 真本在沈瑄手上,但他不会告诉乐秀宁了。沈瑄低头默想着,手中的草叶打了一个结,又打一个结,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满一个洞庭湖的浩浩血泊。乐秀宁靠在廊柱上,幽幽道:“我早对你说过,江湖险恶。” 沈瑄忽然道:“差点儿忘了,秀阿姊,你知不知道澹台树然?” “澹台树然?”乐秀宁眼睛一亮,“那是前辈里的传人物啊!阿耶说起过,‘潇湘神剑,澹台树然’,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可惜死得早。” 沈瑄道:“那是我们的四师叔。” “不会吧?阿耶没说啊。”乐秀宁显然闻所未闻,沈瑄只得作罢,两人又是无语。 远山的村落里,鸡叫第三遍了。乐秀宁站起身来,道:“师弟,我走啦。” 沈瑄从此以后要和她形同陌路,心里也很伤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乐秀宁走到门边,踌躇了一下,忽然回头道:“师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祸蒋灵骞吗?” 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乐秀宁望着天边的一缕缕红霞,灿若芙蕖,遂道:“小时候第一次到钱塘,西湖里的荷花开得真美。阿耶刚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给我,追我们的人就来了,当时也没觉得多么遗憾。第二年再到钱塘,花季已经过了,一无所得。这时我看见路边一个小女孩手里,却捧着一朵明艳照人的荷花。那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再不喜欢那些荷花。我喜欢的东西,便不许别人碰,碰过就不要了。” 天亮以后,沈瑄背了药箱,找到丐帮安营的地方。 “沈郎中,却劳你白跑一趟。”曹长老一脸歉然和无奈,“宋小娘子走啦。” 沈瑄愕然。 曹长老道:“昨天夜里,小娘子给她阿姊留了封信,就不辞而别了。说是不用整容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门关外找她的师父,再也不见从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谢郎中的好意。” “她的师父是……”沈瑄问。 曹长老叹道:“一个老尼姑,长年住在石窟里,看守经卷。” 宋飞雨撩开帘子进来,道:“刚刚钱世骏登基啦,用了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钱俶。韦长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赏,看来不会回去了。” 曹长老不住地摇头,经过这一场巨变,丐帮内部损兵折将,四分五裂,力量几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几时才能中兴了。 宋飞雨斜着眼睛望着沈瑄,道:“沈郎中知道吗,你那位师姊,封了侧妃啦。” 沈瑄心想,如今西湖十里的荷花都归了她,不知她心里又作何感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回 浊水清尘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清明时节雨纷纷。 墓碑上刻着“吴氏之墓”,碑文出自母亲自己之手。那年她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把一双垂髫稚龄的小儿女叫到面前:“将来娘亲不在了,你们俩就留在这里,不要回三醉宫。瑄儿你是阿兄,要好好照顾妹妹。”瑛娘还小,不太懂得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只是扑闪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阿兄。 “等妹妹成年,就送她去和陈家那孩子完婚。陈家人很好,将来能照应你们。可惜我来不及为瑄儿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记着,千万别学武技……”母亲如果知道,后来他不但学了武技,浪迹江湖,而且放弃了室家之念,不知会作何感想。 纸钱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转,又被蒙蒙细雨润湿,贴在青石墓碑上。 那时真的太小,记忆中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声音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母亲的墓碑上,连父亲的姓氏也未提到。 坟墓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几株木兰花树也有人看护修剪,生得枝繁叶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过,空有雨打残红。“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兰生于湖湘,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李义山这首哀婉的《木兰花》,也是母亲最爱念的诗。可惜母亲最终也不愿回到生长木兰的故乡去。幼年时,母亲是他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一点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忧伤和哀怨。 倒是陈睿笈和瑛娘,不辞辛劳地在母亲坟头种上了木兰花树,他们俩一定常常来祭扫。今天清明节,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山道弯弯,细雨中停下一辆小驴车。车中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斗笠蓑衣遮了半张脸,对着沈瑄细细打量。沈瑄微微地笑了笑,那妇人欢呼着跑了过来:“阿兄!” 陈睿笈有些发福了,瑛娘改了妇人装束,仍不减当年的活泼,从车中抱下一个梳着丫髻的小女孩:“小缘,快叫舅舅!”沈瑄抱过孩子,一时百感交集。 瑛娘埋怨道:“阿兄你太不像话啦,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们。不过舅舅真是神机妙算,他说你多半会回来扫墓,你果然就来啦!” 沈瑄愣住了:“舅舅?” 车中爬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那不是吴剑知吗? 沈瑄这次回葫芦湾,一来是看看久别的妹妹和妹婿,二来是为了庄道人的托付,回来炮制孟婆柳的解药。可是吴剑知居然就算准了他回家,找了过来。 “瑄儿,我还是希望你回三醉宫。门中无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洞庭宗就散了。”陈睿笈夫妇一离开,吴剑知就对沈瑄道。 沈瑄不语,心里根本不情愿。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业啊!”吴剑知道。 沈瑄仍然不语。 吴剑知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是忘不了那个天台山的女孩子。如今我也知道,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当年委屈你们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吴霆表兄?” 吴剑知道:“我知道,是乐秀宁。其实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八九分。” 见他神情镇定,沈瑄又问:“舅舅是不觉得意外吗?” “也意外,也不意外。”吴剑知道,“当年为了那卷伪,乐师弟和我吵得天翻地覆,最后三师弟带着女儿负气出走,十几年没有消息。先前乐秀宁回三醉宫,言说乐师弟晚年思念师门,我也就信了。这么些年过去,当年那一点矛盾算不得什么了。可是,他们毕竟记仇,那……我也无话可说。” 沈瑄忍不住道:“乐师叔死于有人向他追索《江海不系舟》真本。若非换罪名在身,他不至于落得这个结局。” “他们父女是不是认为,是我将《江海不系舟》被调换的消息放了出去的?”吴剑知皱眉道,“原来如此。但我身为洞庭掌门,怎会把这样的事情传扬出去?说出去等于承认当年我们确实盗了,这有什么好处?当年汪小山偶然发现三醉宫有《江海不系舟》,携出走,我都不曾大张旗鼓地追索他,也是怕翻出旧事,连累本门名声。” “当年那场争执,除了舅舅和乐师叔,还有谁知道?”沈瑄问。 吴剑知闭目不语,良久放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没有第三人了。” 沈瑄不解。说再无旁人,又说他自己并未泄露消息,这显然是矛盾的。 “事已至此,三师弟父女怨恨我,我亦无可奈何,只是害了霆儿。”吴剑知叹道,“瑄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搅在里面。我最害怕老一辈的恩怨,连累你们年轻人。” 沈瑄还想再问,为什么汪小山带走的,是吴剑知的笔迹,乐子有当年拿回的那一卷到底去了哪里。然而吴剑知显然在回避所有问题,让他问不下去。难道他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吴剑知看出了他的不悦,暗自嗟叹,又道:“那天你问我澹台树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蒋灵骞真的只是蒋听松捡来的弃婴?以赤城老怪的脾气,似乎不会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 他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瑄猜不透。 “瑄儿,有些事情你或者不便问,”吴剑知道,“我却担心……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澹台树然是你的四师叔,当年赫赫有名的剑客,人道是天下第一。” 终于讲了。 “先师共有四个弟子:我、你父亲和乐子有,分别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仙、医仙、弈仙。还有一个小师弟,人称潇湘神剑的,就是澹台树然。不过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们相提并论。因为澹台树然身份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师的,实际上他原是你们家的奴仆。” “奴仆?”沈瑄有些意外。 吴剑知点点头:“记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发大水,许多灾民走投无路,卖儿卖女。一对复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师娘双双买了回来,另起名字,男孩叫树然,女孩叫烟然。因为澹台树然识得几个大字,先师就着他做个小童,伺候笔墨。先师教我们武技,他也在一旁。后来过了半年,有一天你父亲发现三师弟在责打他。原来他偷偷练习本门的武技,被三师弟看见。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树然不懂,又不肯认错。幸亏你父亲拦得快,否则他的腿都被三师弟打断啦。后来先师知道这件事,倒不生气,反而考较他学得如何,结果发现他倒真是一个学武的天才。先师一高兴,就除了他们兄妹的奴籍,叫他从此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并亲自传授了他洞庭宗的全部功夫。想不到这个三醉宫的小童,后来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问出身。”沈瑄道。 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世家子弟,想着他本是卖身的奴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知道,沈瑄自幼清贫落魄,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了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人,他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剑术。靠着洞庭宗的武技底子和巫山剑术,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应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他出名后,一直不忘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的确对他很好,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想传给他。这事你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家就不合,他们俩也算一段缘。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夜来夫人。” 沈瑄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他们俩应该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沈瑄道,“那就是蒋娘子。”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沈瑄道:“夜来夫人临终前说出的。” “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娘子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 沈瑄道:“是死在她手里的。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娘子是她的女儿。所以,并不是我杀死了她,是她自杀的。”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地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吴剑知虽然饱经风霜,一双老眼也不禁湿润起来。 一提起这件事,沈瑄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宗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的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了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 吴剑知不住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蒋娘子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够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地摇头:“澹台树然是我的师弟,我若知道谁害了他,能不为他报仇吗?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够过去吗?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太过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道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了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 沈瑄在钱塘放走季如蓝后,暗中托周采薇给楼荻飞带信。周采薇匆匆回到庐山,将消息告诉楼荻飞。楼荻飞匆忙起身,赶往钱塘,偏生与沈瑄错身而过。楼荻飞索性追到了葫芦湾。经年不见,一对好友说不完的沧桑。 沈瑄提起荒岛上的旧事。楼荻飞道:“那座荒岛是巫山宗关押叛徒的地方。当年家父被巫山老祖任风潮驱逐,我跟着他在岛上长到七八岁,家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求了前来巡视的小师叔,将我带回陆地上,不拘哪一个武林名门,将我送去寄养。” “送去庐山,原来是你小师叔选定的?” 楼荻飞想了想,又道:“小师叔那时候十五六岁,初出茅庐的一个小娘子,江湖上谁也不认识,又万万不敢带我回巫山。她原想让我去投三醉宫。只是不凑巧,我们赶到长沙,就听说令祖父刚刚去世。她不敢叨扰三醉宫的丧事,只好硬着头皮送我上庐山。她说卢道长门下都是出家人,我住在道观中,其实比住在别人家里还自在些。这些年卢道长待我极好,只是和家父失去了联系,确乎是遗憾。” “你如今打算去看望令尊吗?” “自然是打算去的。”楼荻飞道,“我成年之后,无日不想着回去看看老父。只是当初年幼,并不记得那荒岛的方位,不知如何找去。当初小师叔应承过每年来看我,待我长大也会带我回去看看父亲。然而庐山一别,这些年她从未来过,我在江湖上多方打听,居然没谁认得她。活生生一个人,竟似完全失去了消息。天幸你竟然误打误撞去了那个岛,你应当记得路径,可要把海图给我画出来。” 沈瑄道:“那是自然。我坐了一艘过路渔船回来的。那家船老大识得风向,每年夏末初秋有一两次经过荒岛。我把地址告诉你,你可去寻了他,让他带你过去。据令尊说,按规律你们小师叔也该再次上岛了,说不定连她你也能见到。” 楼荻飞兴奋不已,频频点头。 “说起你的小师叔,倒是有些离。”沈瑄又道,“据令尊讲,你的小师叔带走你之后,忽然失去了记忆。等她再去荒岛看令尊的时候,已经连她自己姓名都忘却了,当然也就不记得你的事情。令尊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盼着你自己找回去。” “竟是这样?会有人连名字都忘了吗?”楼荻飞苦笑道,“我那时就是个傻小子,整天只知小师叔长,小师叔短,也没问过她姓名,只依稀记得,我们半路上去过她的一个亲戚家,她的亲戚管她叫‘烟娘子’。” “烟娘子?”听见一个“烟”字,沈瑄一怔,“……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楼荻飞不解。 “我舅舅说过,他有个复姓澹台的师弟,早年去世了,这人有个妹妹叫烟然。”沈瑄道,“记得令尊曾经提过,你那小师叔也是复姓澹台。澹台这个姓很少见,我疑心他们是同族。如今看来,澹台师叔的妹妹和你那小师叔,竟然就是同一个人。” 澹台树然的妹妹、庄道人的师妹、楼荻飞的小师叔、镜湖上神秘的白衣人,原来就是离离的姑姑。她还活在世上,可是忘却了过去。 沈瑄笑道:“我治过此失忆症,又配了些治疗此症的药丸。你此番上岛,带一些给你的小师叔。虽是偏方,万一有用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巫山云雨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南国立秋以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地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热切。人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几天前,楼荻飞托人捎回一句话:“蒋娘子在广州。” 沈瑄几乎晕厥过去,再要追问情由,来人却说不清楚,只道有人在明州上岸,匆匆寻人带信,不料写好的信却被海水打湿,只得先传个口信回来,三转两转,就剩了这么一句话。 沈瑄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迹,将无药可解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这许久都不来找他?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瑄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酒肆半垂着门帘,沈瑄踱了进去,要一杯水酒喝。 这间五凤居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衣饰十分华丽。沈瑄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 一杯酒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献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瑄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瑄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地踱了过来,“你们北方人不懂的。我说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鲜,不信我剥一个给你看。” 荔枝怎样才叫新鲜,沈瑄倒也好,遂看他剥开一个。另一个黄衣人也过来凑热闹,却道:“这么热的天吃什么荔枝,不怕上火吗?还是喝几杯好茶,消消暑气啦。”绿衣生不理他,自顾自地讲着他的荔枝。 黄衣人摇着脑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瑄喷来。沈瑄顿觉头昏脑涨,喝道:“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喷来。沈瑄觉天旋地转,一掌劈出,怒道:“何人下药?”那两个人早已避了开去,沈瑄一掌未尽,人就晕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瑄悠然醒转,只觉得兰麝幽香,一缕缕地直沁入骨髓。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鸳枕绣褥之间。雕龙描凤的紫檀床上,悬着一层层袅如轻烟的凤尾香罗。这房间布置得华丽无伦,简直比夜来夫人地下迷宫中的卧室还要了不得。珠帘半挂,银屏微掩,妆台上凌乱地摆着辟尘犀角、玉如意和一些怪怪的物什。宝镜折射着幻的光芒。博山炉中燃着沉水香,不绝地吐出醉魂酥骨的气息。 沈瑄翻身欲起,但觉四肢瘫软无力,心想:自己和药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他的内功已经很好了,寻常毒药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迷药怎的这样厉害?他躺着不动,做起吐纳功夫来。过了一阵,渐渐血脉通畅,恢复如常。 这时房中进来两个宫装女郎。沈瑄闭目不动,只听一个女郎道:“还没醒呢。倒真是一个俊俏小郎!” 另一个道:“还是不如前天来的那个——可惜那一个自己把自己的脸划破了。” 第一个又道:“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个道:“你喜欢他吗?这种话也敢说,叫侍中知道了……” 两个女郎走远,沈瑄只觉得猜不透这是什么古怪。一摸身上,发现一应物件都在,只是佩剑丢了,顿时心急起来。这洗凡剑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可就麻烦了。 沈瑄翻身下床,寻找宝剑。珠帘一响,一个珠围翠绕、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盈盈出来,笑道:“你这么快就醒啦?” 沈瑄沉住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洞府呀!”妇人咯咯笑道,罗衫簌簌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沈瑄没听明白:“什么洞府?” 妇人笑得花枝乱颤:“这里不像神仙的洞府吗?” 沈瑄道:“你到底是谁?” 妇人道:“我是洞府的主人,你还看不出来?这里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间,你就别问是哪里啦。我和你是前世的姻缘,你只要乖乖听话,将来享不尽的清福。”说着说着就往沈瑄身上挨过来,那香气越来越浓郁。 沈瑄心中一荡,忽然觉得这香气好生古怪,钻入鼻囟,简直令人浑身酥软。“呀!”他心知不妙,赶快跳开。那妇人嫣然一笑,道:“你不喜欢这香?那么我换一种,保管让你舒服。”拈起一片香,远远地掷进博山炉中。 香片本是轻巧之物,居然平平地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香炉里。沈瑄看她这个动作,心里吃了一惊。这妇人虽然看来养尊处优,功夫却着实不俗。她点燃的那片香,断断不是什么好东西。沈瑄一急,步履轻滑,一把扣住了她的脉门。这一手伶俐无比,却是跟楼荻飞学的。妇人被他一招制住,也很有些意外,却毫不挣扎,仍是笑道:“你这么着急呀?” 沈瑄忽然觉得身子似要飘了起来,手上软软的使不上力。那香才燃了一点,就已这般厉害。他满头大汗,眼前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也变得朦胧起来。好在此时心里尚有一线光明,他拼命咬了咬舌头,忽然一道白光从袖中拉出,霹雳一样把香炉打翻在地。 那是蒋灵骞留下的飞雪白绫,沈瑄一直收藏在身边。那些女子搜走了他的洗凡剑,却没想到白绫也是兵刃。沈瑄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倒将那妇人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妖术,一下子坐在地上。 香灰泼了一地。沈瑄抓过一把,撒向那个妇人,拔腿离开了这个屋子,心里暗叫好险,倘若再迟得一刻,他可难免要做那妇人的俘虏了。不过用香灰泼人,也不好算是正人君子的手段。 院子里早已满满地站了一圈武士,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长矛,每一支长矛都指向沈瑄。沈瑄迅速地盘算了一番,倘若凭轻功逃出去,想来是不难的,但他视若性命的宝剑不免落入奸人之手。何况他不明不白被弄到这里来受人摆布,一走了之也不甘心。看来今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你还想跑吗?”那妇人已从香灰中爬了出来,在背后冷冷道。 沈瑄笑道:“试试看!” 话音未落,那一排武士手中的长矛尽数被卷了去,原来还是飞雪白绫。沈瑄运上内力将白绫兜出,却用白绫内藏的金钩把长矛一一勾走。只是他动作极快,旁人只看见白光一晃而已。 妇人却也毫不惊慌,喝道:“没用的东西,全退下!” 沈瑄回身道:“夫人想亲自赐招?”他一身武艺,所长的是剑术,然而今晚利剑不在掌,未免受了制约。这妇人看来武技不弱,不能不防。 不料妇人只是略略侧了侧身,似乎朝暗里抛了个媚眼。只见她身后走出一个黑森森的人影来,只讲了两个字:“我来。” 此人一身黑袍,头巾遮住了脸面,但枯槁的身形却有点眼熟。沈瑄来不及回忆他是谁,那人的剑已劈到面前。沈瑄手里只有蒋灵骞的飞雪白绫,他本来从未练过这种兵刃,但刚才一击得手,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把内力运在白绫上,如同一柄丈长的软剑,刚柔相济、舒展自如。片刻之间,两人已交手斗了十招。黑衣人的剑法似也不怎么高明,只是一味地狠辣快捷,上手先把周围一丈都罩在他剑光之内。但见沈瑄把《五湖烟霞引》的剑法揉入白绫中,纵横飞舞,矫若游龙,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妙到毫巅!柔软的白绫正成了利剑的克星。结果黑衣人的圈子越斗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已缩到七尺以内,被长长的白绫紧紧裹住。一柄长剑,竟是被沈瑄牵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渐渐连招数也递不出去,剑气消臧,黯然无光。 妇人看见黑衣人不敌,轻轻哼了一声。黑衣人听见她不满,心里大为焦急,也顾不了许多了。忽然招数一变,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来。 这一手剑法潇洒飘逸,竟然出自洞庭门中。沈瑄的白绫一下子被挡开丈外。他暗暗诧异,料想以柔克刚,只怕缠不住他的剑。手腕一抖,飞雪白绫直穿入圈子,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绫的金钩拉掉了他的面巾。 沈瑄愣住了,这是莫愁湖畔那个神秘的“王师兄”——汪小山!他一时不忍,后招竟未递出。 趁着这个空隙,汪小山狞笑了一声,大袖一挥,一阵迷烟扑面而来。沈瑄又气又恼,这地方怎么到处都是迷烟!他本来已含了一枚解毒醒脑的药丸,不料没有用,摇晃了两下还是晕倒了。 再一次醒来时,却不是在温柔乡之中了。这是一间真正的牢房,只有铁栅栏和稻草。他们倒没给他上脚镣手铐,只是捆在了柱子上,那条飞雪白绫,大概这一回也被收缴了。 沈瑄没有想好脱身之计前,还不打算轻举妄动。忽然墙角里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呻吟。 原来角墙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一张雪白的脸上被拉了长长的两刀,构成一个十字。伤口极深,鲜血尚未凝结,说不出的阴森恐怖。沈瑄猜他就是前天毁容的那人,心中不忍。再瞧了瞧那张扭曲难看的脸,忽然发现又是一个熟人。那是蒋灵骞从前的未婚夫婿,罗浮山汤慕龙。沈瑄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会和“情敌”在这种地方、这样情形下见面。 “唉,”沈瑄忍不住叹道,“汤君你何苦这样呢?” “哼!”汤慕龙哼道,“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受这些妖人的侮辱!” 沈瑄问道:“汤君,我被他们骗了来,又关在这里,可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汤慕龙道:“他们自然不告诉你。这就是卢琼仙、黄琼芝这两个妖妇的‘沉香社’。” 沈瑄恍然大悟。庐山宗的弃徒卢琼仙、黄琼芝俩姊妹,在广州以宫人身份执掌大权,官封侍中。她俩勾结道姑樊胡子,权倾朝野,弄出“沉香社”这么一个地方供自己享乐。可笑汉王刘伥对外臣防闲极深,不论文武官员、进士僧道,凡入宫者皆先入蚕室。那时楼荻飞就利用这一条把渔帮帮主胡正勇吓倒了。可刘伥最信赖的两个宫人,却在他的禁苑里干出这般勾当来。卢琼仙那人沈瑄以前是见过的,想来白天那一个妇人便是黄琼芝了。 只是,汤慕龙竟也落到了他们手里。岭南汤家与这些妖魔鬼怪斗了这些年,想不到一败如斯。沈瑄忍不住又问道:“汤君,你们家其他的人怎样?” 汤慕龙凄然道:“一场混战,家父亡故,家母……”忽然,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沈瑄道:“某姓沈,单名一个瑄字,从前在庐山上我们见过的。” 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汤慕龙当然全都听过,可是他也听说蒋灵骞早就死了。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什么话。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串轻盈的脚步声。沈瑄心里一动,震断了身上的绳索。来的却是一个宫人:“沈郎中,快跟我走。” 沈瑄心存疑惑,并不上前。那宫人轻轻笑了:“你不认得青梅啦?” 灯光一照,果然是吴霜的婢女青梅,经年不见,亦不是当年小鬟模样。沈瑄觉得像在做梦一般,为什么总是遇到些从前认得的人?青梅不知哪里弄来了大牢的钥匙,三下五除二就开了牢门:“快走,外面的事我和娘子都安排好了。” 远远走廊的拐角处,立着一个纤丽的宫娥,正是吴霜。 沈瑄俯身去扶汤慕龙。汤慕龙挣扎道:“我受了重伤,唯死而已,怎能和你们一起逃命?” 其实他心里想的什么,三个人心里都清楚。沈瑄冷冷道:“罗浮山的传人,难道就这样蹲在敌人的大牢里,坐以待毙吗?” 青梅也认真道:“汤君呀,就算你自己毁了容,她们也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去死的。令堂大人被她们送到樊仙姑那里去了,你就不想想办法?”她平日在宫里当差,叫惯了仙姑长、仙姑短的,此时也是这般称谓。 汤慕龙一声不吭,慢慢站了起来。 沈瑄和吴霜照了一面。吴霜把一团物什塞到他手里,却是那飞雪白绫,被她盗了回来。不遑多说什么,四人沿一条暗道潜行。这深宫之中竟还有这样的秘道,想来是通往宫外的。吴霜和青梅的安排果然妥当,一路上连一个盘查的侍卫也没遇到,只撞见偷跑出来闲逛的一个小内官,被沈瑄一指点晕在地。 走了三炷香的工夫,吴霜推开一道门引大家走出去。沈瑄一看,这里正是白天诱他落的茶楼“五凤居”,暗门却是藏在一幅《饮中八仙图》后面。青梅笑道:“这个五凤居一向是黄侍中收罗面首的最大据点,所以特意修了条暗道直通宫里。沈郎中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了。”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吴霜静静道:“其实她们修这暗道不只是为了这个。她们多行不义,也防着将来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这样的暗道想来不为旁人所知,你却摸得这样清楚。”沈瑄道。 青梅道:“娘子入宫这一年多,哪一天不在明察暗访?否则咱们这一回出来也没这么容易。” 吴霜道:“沉香社里虽然防守严密,总还是能找到破绽的。” 青梅笑道:“最大的破绽就是迷香太多,不是吗?” 这一回,吴霜也脸红了,却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沉香社里存放了大量的迷香,平时虽绝不许下人动用,但吴霜化整为零,今天拿一点,明天拿一点,管事的人看不出。日子久了,她就存了一大堆。那些看守大牢的侍卫,就是被她施用迷香轻轻松松放倒的。沈瑄倒没有想到,这个温柔娴静的表妹居然如此能干,他问道:“我有些不明白,这里的迷香为什么这样霸道?我的解药一点都不管用。” 吴霜的脸更红了,却正色道:“那是因为这和普通迷香根本不同,不仅毒力极强,而且乱人心智。” 沈瑄其实也有些想到了,黄琼芝房里焚烧的和汪小山袖中抖出的香虽然气息有所不同,但本质都是一种东西。 吴霜冷冷道:“更可怕的是,如果一个人被长期施用这种香,就会丧失心智、迷失本性,变得禽兽不如。中毒越深,就越难以清醒过来。” 沈瑄心里打了个寒战。可是对于这件事情,吴霜显然比他更明白也更冷静,他问道:“表妹,当年胡正勇想把你绑到这边来,我们费了多少力气才逃脱。如今你却自己进了沉香社做宫人,这都是为了找汪小山吗?他见到你,有没有回转之意?” 吴霜凄然一笑,摇了摇头。青梅道:“还说呢,汪小山简直不是人。娘子为了见他,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他却总是躲着娘子,不肯见面。他跟那个……”说着惴惴不安地望着吴霜。 吴霜道:“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他是被囚禁了,混进宫后才发现,他要走随时都可以走,可他整天和黄琼芝在一起,对她死心塌地。我好不容易见到他,他狠狠地笑话了我一顿,就再不肯见我了。不过,承蒙他照顾,有几回我和青梅在宫里犯下事,还多亏他遮掩保护。青梅,你也不能不提人家的好处。” 沈瑄知道,吴霜越是说得轻描淡写,心里的痛苦就越深刻。他道:“汪小山是中毒过深吧?” 吴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迷香是有解药的,多吸几回就可以缓解。我曾提出为他解毒,可他不肯……我想,假作真时真亦假,他是真的不愿意离开黄琼芝呢!” 吴霜的面容依然美丽动人,但也掩不住艰难和忧伤所留下的憔悴。 “孽缘啊!”一直沉默不语的汤慕龙忽然深有感触地叹道。 忽然,茶馆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时间火光已晃到了窗外。“有人来了,快躲回暗道!”吴霜掀开图画,让大家钻了回去。 茶馆的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了,进来的人似乎不多。只听一个妇人冷冷道:“师姊,你请我喝茶吗?” 汤慕龙一听,就要冲出去,被沈瑄一把按住。原来那正是汤慕龙的母亲郁岚子。汤家事败后,她和儿子被卢琼仙、黄琼芝两人捉住,儿子被卢琼仙留在了沉香社,她自己到了樊胡子那里。樊胡子却带她出了宫,到这个茶馆来说话。 樊胡子柔声道:“小师妹,咱们姊妹俩多年不见了。不瞒你说,师姊还真怕你说我一阔就变脸,所以不敢在宫里招待你。特别借了黄侍中这个好地方,咱们姊妹俩说几句体己话,不好吗?”她的声音明明又沉又粗得像男人,却故意做出年轻女郎的柔媚腔调,听着令人直起鸡皮疙瘩。 郁岚子冷笑道:“咱们姊妹的话,当然只好悄悄说,倘若在宫里讲出来,你护国仙师的体面何在?若传到了师父耳朵里,你这最听话的弟子,岂不也要受震断筋脉、废去武技的毒刑?” 樊胡子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像老枭的叫声一样难听,道:“师父早就死了,就算没死,也轮不着你拿他来吓唬我!你和楼自庄两个做下那无耻勾当,被废了武技赶出师门,现在你还好意思提师父?” 郁岚子居然也在笑:“你很得意是吗?师父定下那规矩,本来就不近人情。我虽然被废了武技,可我不后悔,因为师兄到底喜欢的是我。你心里嫉妒得发疯,可除了到师父那里去告状,你还有什么办法?他不喜欢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她越笑越开心,“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回,那时你挑唆师父,先害了我,再对师兄说,只要他承认不喜欢我,他的武技就可以保留。你记不记得师兄说什么?他说他情愿受刑,也不肯背叛我。你好厉害啊,师姊!” 樊胡子想是气得说不出话来,竟然没有打断郁岚子的嘲讽。郁岚子继续道:“我虽然没了武技,可我有宠爱我的丈夫,我有人人羡慕的儿子,你呢,你有什么?心爱的人不理你,你只好做巫山派的孝子贤孙,一辈子不嫁人。你的怨恨无处发泄,就拿着师父教你的武技横行霸道,任情杀人。哈哈,你以为别人真的当你是圣女吗?其实旁人都知道,你不过是个变态的老道姑罢了。” 樊胡子冷笑道:“好厉害的嘴!可是你不知道,宠爱你的夫君已经死了,你家小郎正在沉香社里快活呢!‘武林第一美男子’,那两个婢子可真有得受用了。” 这一下,郁岚子真的被骇住了,嘶声叫道:“你们敢害我儿子,我——”想是被樊胡子一把制住,吭不出声来。她武技尽失,樊胡子对她,真是要怎样便怎样。只是想看看如何折磨这个旧日情敌,才能好好地发泄多年来的怨恨。 就在这时,汤慕龙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一脚踢开暗门,冲了出去。樊胡子背对着他们,一手扣住郁岚子的颈项,汤慕龙见状,不得不停住。樊胡子冷冷道:“早知道暗门里有三个人,两个是没用的小娘子,一个受了重伤,不出来待会儿我也要收拾的,你急什么!” 樊胡子果然厉害,她方才与郁岚子斗嘴,情绪激昂不定,还能分心把墙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凭呼吸声就知道各人状况。只是,沈瑄洞庭内功深湛,却没被她听出来。此时,汤慕龙突然扑到樊胡子身后,一掌击向她后心。这一掌他用尽毕生力气,想重创樊胡子,救出母亲。 不料樊胡子纹丝不动。只见她的锦袍鼓了鼓,就让汤慕龙猛然向后一仰,跌倒在地。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樊胡子冷笑道:“小师妹,你生出来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嘛。” “二师妹,时隔多年,你还是怨我们啊!”忽然间,传来一个苍老憔悴的声音。 樊胡子和郁岚子都呆住了:“大师兄?” 庄道人的声音继续传来:“二师妹,我们三人都已年过半百,难道还看不淡这些儿女私情?” 郁岚子尖声叫道:“大师兄,你快走,她已经变成了疯子……” 樊胡子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大声道:“大师兄,你以为你求情,我就会饶了这个贱人吗?” 庄道人叹道:“如此说,我是白来了。”一阵脚步声传来,似乎走远。 樊胡子急了,叫道:“楼自庄,你给我出来!我……我……我要看看你……” 在她面前,一扇窗户开了,露出庄道人清矍的面容。虽然年岁不饶人,可眉目神采依然是当年的巫山大弟子。樊胡子看见他的脸,一下子怔怔地愣住,喃喃道:“师兄,你老了……” 机会难得,汤慕龙拼着口吐鲜血,又一次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母亲,滚到一边。樊胡子一时分神,“猎物”脱手,气得挥掌向两人打去。庄道人摇头道:“二师妹,是我对你不起。” 樊胡子又愣住了,窗外的一钩新月下,庄道人似乎正飘然而去。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放开汤氏母子,跃出窗去:“大师兄,这一回你别想跑了!”庄道人越走越快,樊胡子紧追不舍,一会儿两人就消失了。 “师兄的轻功怎么这么好,难道他的武技又恢复啦?”郁岚子纳闷道。 “那是表兄扮的。”吴霜和青梅从暗道里钻了出来,将这母子二人扶起,“他引开了樊胡子,我们赶快跑吧!” 原来沈瑄看樊胡子的武技不在自己之下,要想救出郁岚子和汤慕龙两个人,只得想了这个办法。他迅速抹了一团泥灰,把自己化装成庄道人,虽然比不上楼荻飞技法娴熟,也足以蒙过和庄道人几十年不见的两个师妹了。他在荒岛上和庄道人同住了年余,庄道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无不了然,模仿起来得心应手。只是庄道人当然没有轻功,可是樊胡子看见师兄,早就痴了,哪里还想得到那么多! 汤慕龙却急了,道:“这怎么行,沈郎中不是那妖怪的对手,我去帮他!” 吴霜劝道:“你放心,表兄轻功好,就算打不过,跑是跑得了的。你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他,要再不走,他可就白白为你们涉险了。”她扶了郁岚子到门外,汤慕龙只得跟上。 “龙儿!”郁岚子忽然惊叫道。月光如银,她这时才看见汤慕龙那张可怖的脸,难过得几乎要落泪了。 吴霜递给郁岚子一瓶“续断玄霜”,道:“这是表兄家的灵药,可以治各种刀伤,每日擦一次,将来伤痕会慢慢消退。” 郁岚子泣道:“若非贤兄妹援手,我母子无葬身之地矣。” 汤氏母子伤重,吴霜不能撇下他们,只得和青梅一人扶了一个,趁着夜色往外走。好在不知何时,城中大乱,连城门都无人看守了,并无人留意到他们。先时沈瑄与吴霜说定,待救出汪小山,就去城北鸡鸣驿会合。郁岚子亦道,城北还有汤家的手下可以接应,于是一行人互相搀扶,慢慢往城北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回 檀烟一炬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沈瑄果然甩掉了樊胡子,展开轻功,到城外打了个转,又向沉香社寻去。 他还是想把汪小山带出来。另外,失落的洗凡剑,无论如何要拿回。 已是五更天,东方微微白了。沉香社里似乎很安静,还没有发现他和汤慕龙走脱。吴霜带出了很多迷香的解药,都给了他。他对沉香社的种种迷香心有余悸,每种解药都服了一枚。 转瞬已经到了黄琼芝那间香闺前面,沈瑄仔细地将飞雪白绫缠在手中。 噌,一把长剑削到他面前,接着是汪小山那张阴郁的脸。 “又来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他低声喝道。 沈瑄不假思索道:“带你回家!” “你连剑都没有,还配说这种话!”汪小山一脸冷漠。 沈瑄道:“我就是没有剑,也能带你走。只怕你败在我手里,连走的力气都没有。”他说完这句话,立刻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汪小山果然被激得大怒,举剑直追而上。两人就在屋顶的青瓦上过起招来。沈瑄轻功较好,显然占了上风,他却没有展开飞雪白绫,只用洞庭宗家传的掌法与他的长剑周旋。汪小山此时则用了洞庭剑法。他的洞庭剑法早已修习到出神入化,比起其师吴剑知来,所差的只是功力而已。沈瑄以一张肉掌相搏,颇为艰苦。这时两人的打斗惊动了沉香社里的人。黄琼芝领着一帮宫人仰头观望着,却并不叫人帮手。只见屋顶两人一掌一剑,相持不下,飘飘摇摇的倒十分好看。 渐渐地,汪小山剑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金刃破空之声都透着一股辛辣味。沈瑄身子一转,展开“玉燕功”又往高处跃去,却是落向另一座屋顶。 “想跑!”汪小山叫道,跟着跃了过去。 就在他身子还在半空的时候,沈瑄忽然抖出了飞雪白绫,呼啦啦向他腰间卷去。汪小山正要挥剑去劈白绫,却闻到一股清凉的气息直冲脑门,登时被沈瑄拉了过去。原来沈瑄把吴霜的解药磨成粉,卷在了白绫里,试图一击之下,叫汪小山清醒过来。 汪小山被白绫缚住,怔怔地瞧着沈瑄。沈瑄一把抽开飞雪白绫,拉他立起来:“师兄,吴霜在等你,跟我去吧!”汪小山若有所思。 “小山!”黄琼芝在下面叫道,声音甜得像裹了蜜,“还不快拿下这个人,我不喜欢你了。” 汪小山脸色大变,举剑又向沈瑄砍去。沈瑄只得挥出白绫招架,却是一招“烟波浩渺”,汪小山只觉剑光炫目,不由得倒退三四步。沈瑄连连逼上,“高屋建瓴”接“醍醐灌顶”,收上一招“月白风清”,都是洞庭剑法的绝招,用意不言而喻。 汪小山叹道:“我自甘堕落,你又何必费心!” 沈瑄道:“吴霜一直等着你,只要你回头。” 汪小山道:“人间哪有回头路,一步走错,就回不去了。你不要管我,自己走吧!” 黄琼芝在底下冷眼瞧着两人对话,随时都会上来。 沈瑄还不死心:“你为了这个妖妇执迷不悟,对得起吴霜吗?” 汪小山道:“就是为了不辜负霜娘,我才留在这里。霜娘太好,我配不上她。” 黄琼芝听得不耐烦,又开口了,声音变得煞气沉沉:“是不是要我帮忙?” 汪小山听见,脸色又是一变,沈瑄也一惊,暗暗备战。汪小山忽然道:“师弟,你快杀了我!” 沈瑄骇然:“我不想杀你!” 汪小山道:“我中毒太深,早就完了。你的解药只能让我清醒片刻,只要她一过来,我立刻会变回禽兽不如的东西,又会和你为敌。你杀了我吧!” 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汪小山始终是沈瑄的恩人和师兄,沈瑄苦笑道:“你叫我如何能下手?” 汪小山拼命地晃着头,满头大汗。沈瑄道:“听我说,跟我去见她……” “不!”汪小山叫道,“我绝不见——”忽然语声噎住,手中利剑已割断了喉咙。沈瑄赶快扶住他,只听他喃喃道:“永远……不见……” 没想到他神志清醒,沈瑄还是带不走他。看着他自刎在面前,沈瑄心里一阵失落。臂弯一松,汪小山的尸身顺着屋瓦就滑了下去,重重砸在地上。 黄琼芝还在下面,冷笑道:“你若不想被乱箭射死,就赶快下来。” 沈瑄四顾,果然院子里排满了弓箭手,一张张拉满的弓,箭在弦上,对准了他。擒贼先擒王,沈瑄收起白绫,像大鸟一样飞了下来,扑向黄琼芝。 “放箭!”黄琼芝喝道,她十分机警,迎着沈瑄飞来的方向奔去,让他凌空错过。 空中顿时密布蝗虫一般的箭雨。 她却不知道天台轻功有空中转身的方法。沈瑄半空中向后一转,追上黄琼仙,直抓其天灵盖。黄琼芝一闪而过,却不防他手里的白绫又抖了出来,一下子被钩住腰带。她慌忙用匕首去砍白绫,谁知这柔软的丝绸上附了内力,柔韧得如浸水的牛筋。说时迟那时快,沈瑄已将她的身子掷向空中。 只听一声惨叫,又一具尸体落到地上,如刺猬一般浑身插满了箭。 一院子的侍卫和宫人都吓呆了。忽然一个宫人尖叫道:“主子死了,快跑呀!”众人顿作鸟兽散,一下子满院子乱成一团。 “都给我站住!”又一个珠光宝气的宫装妇人从天而降,厉声喝道。 哗啦一声,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人群顿时停下来,伏倒在地。只剩下沈瑄一个人和卢琼仙对峙着。 卢琼仙越过人丛,走到那一堆插满了箭支、血肉模糊的绫罗绸缎面前,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却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沈瑄全神贯注,一点也不敢懈怠。他知道卢琼仙和黄琼芝都是出身庐山的一流高手,极不易对付,尤其卢琼仙,更加狡诈狠毒。刚才他突施古怪招数,杀了黄琼芝。如今她的大师姊来了,可就没这么好的事了。 忽然,砰砰几声,几个侍卫的身子横飞出去,砸在墙上,浑身软软绵绵似骨头全碎了,却也没有人去扶。原来卢琼仙心中愤怒,先杀几个侍卫出出气。旁人见惯了她杀人如麻,也不敢吭一声。沈瑄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卢琼仙注意到他这个表情,莞尔一笑:“杀了我师妹,你好像很厉害嘛。” 沈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卢琼仙又道:“咱们俩比试比试?不过你好像没有剑,不太公平。满地都是兵刃,你随便拣一把好了。” 不看都知道,地上一把剑都没有,却不知她耍什么花招。卢琼仙道:“这些侍卫竟敢射杀黄侍中,实该千刀万剐。如今便宜他们,做做我们的兵刃吧!”说着抓起地上一个侍卫,向沈瑄掷了过来。 沈瑄大惊失色,没想到她对自己人也如此残忍。那侍卫在卢琼仙一抓之下,穴道封住,动弹不得,直愣愣地向沈瑄插过来,真的像一把硕大无朋的利剑一样。沈瑄自然不能也拿活人当剑使,而且这飞来的“人剑”连挡也不能挡。因为那人已被卢琼仙内力相加,再受他一掌,非五脏碎裂不可。沈瑄除了躲避“人剑”,别无他法。 第一把“人剑”撞上墙,头颅缩到了胸腔之中,鲜血溅到丈外,宫人们尖声惊叫。第二、第三把“人剑”又飞了出来。沈瑄心想,我不接招,这些人也是要撞死的,不如试试。他连退几步,忽然使出《江海不系舟》上“百川入海”的技法,双掌托住人剑的膻中、气海,屏气一吸,“人剑”身上的内劲顿时消解了,引入了沈瑄自己的体内。那“人剑”被沈瑄拨了个转,轻轻落在地上。虽然被沈瑄一吸,不免浑身虚脱、功力尽失,但一条命总算保了下来。另一把“人剑”却撞了个头破血流,又当场毙命。 卢琼仙在“人剑”身上用力极大,见沈瑄明明接了,却没有受伤,还以为他用了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方法,情急之下一连抓起五六个“人剑”,连珠炮似的掷了过来。那些侍卫宫人战战兢兢地往边上退,生怕成为下一把“人剑”。他们平素看卢琼仙与人打架从来没输过,此时没有一个人敢逃跑或讨饶。可是眼看卢琼仙越抓越多,没有被沈瑄接住的人越死越惨,求生的本能渐渐占了上风,终于有人开始四散逃窜。卢琼仙越抓越不顺手,骂道:“再有一个人敢动,回头我把你们通通砍了!” 一连接了十来把“人剑”,沈瑄却是越战越勇,反倒成了卢琼仙借助“人剑”,把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送上门去。卢琼仙一气之下,忽然两手各抓两人,四把“人剑”同时向沈瑄飞去,料他躲不开。沈瑄手腕一抖,飞雪白绫飞舞起来,快得密不透风,就如同一个大蚕茧一样。四把“人剑”撞了上来,同样被吸取了内力,软软地落在地上。 沈瑄一试成功,索性就用飞雪白绫和卢琼仙周旋。满院子就看见一只白晃晃的蚕茧在滚来滚去,将一把把“人剑”弹开。他以“百川入海”化解“人剑”,自己也颇费内力。卢琼仙虽然肯定会比沈瑄先累倒,但她有帮手,沈瑄却是孤军奋战。此时不还手,何时是个了结!想着想着,他一面舞着飞雪白绫,一面缓缓地移动着。 忽然,“大蚕茧”中也飞出了一把“人剑”,又快又狠,向卢琼仙飞去。卢琼仙用“人剑”困住沈瑄,是算准了他不会用这种残忍的武器,万万想不到他也开了杀戒。她飞快地跳开。突然,那“人剑”上天女散花般地射出一大蓬箭来。卢琼仙顿时忙乱起来,使出千手观音的手段,将箭一一弹开。 就在这时,沈瑄的飞雪白绫有如利掌一般,击到她背后。卢琼仙不遑顾及,中掌倒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那“人剑”落了下来,重重砸在她身上。原来沈瑄的“人剑”不是活人,而是黄琼芝带箭的尸身。 那些宫人侍卫看见卢琼仙倒了,居然如释重负,一下子都冲到院门边,蜂拥而出。忽然血光飞舞,尖声锐叫。几条血淋淋的断胳膊断腿掷回了院子里,还没跑出去的人吓得傻傻的,坐倒在地,一步也挪不动了。 “何方神圣,竟敢到沉香社来撒野!”老枭的喈喈怪声,比初秋早晨的风还要凉。 沈瑄心道:“终于要跟她过招了。” 樊胡子披着银灰的道袍,羽扇纶巾,飘飘若仙。昨天晚上沈瑄和她周旋了许久,一直没看清面貌,此时才看见,她虽然声音难听,人倒不丑,年轻时只怕还颇有几分姿色。但她脸上那种怨毒的戾气却是掩饰不住的。 樊胡子冷冷道:“卢、黄两位侍中遇害,还不把凶手拿下!” 没人敢动。 樊胡子咧了咧嘴,道:“好啊,沉香社的侍卫,不听话统统论斩!” 侍卫们的脸都白了,却没人敢说个“不”字。她摆了摆手,背后走出四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纱衫,头顶箍了一个流云银色花冠,脸上罩着青色的面幕。沈瑄在庐山上见识过,这就是樊胡子座下四位仙使,也是她的弟子——幽云、微雨、灵风、秀霜。 “四相玲珑阵!” 樊胡子一声令下,四仙使翩然而起,一下子守住了南北东西四个方位。 “幽微灵秀,云雨风霜”,每个人的功夫,都与卢、黄二人在伯仲之间,四人结成剑阵,天下罕有敌手!沈瑄手无寸铁,仅凭一段白绫防身,饶是他武技高强,想冲出四人的“四相玲珑阵”,简直比登天还难! 四人的剑已经招呼过来了。原来这“四相玲珑阵”是樊胡子的得意之作,暗合“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的原理。四个剑客分守乾、坤、艮、巽四个方位。守乾位者,剑如飞龙在天;守坤位者,剑若龙战于野;守艮位者,剑似青山隐隐;守巽位者,剑气春风化雨。四人每出一剑,方位皆有所变换。一进一退,莫不配合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阵中人有如进了八阵图,再也别想转出来。 沈瑄学过五行八卦之术,但要在片刻之间看出这“四相玲珑阵“的关窍来,仍是不易。无奈之下,以极快的手法把飞雪白绫绕了一圈,生生挡开四柄利剑的力道,觉得甚是吃力。“幽微灵秀”立刻移步换位,后招跟上。 “秀霜错了,斜走兑位!”忽然阵中一人轻呼道。 沈瑄大喜,原来这阵法她们还未练熟,这下有机可乘了。这时震位春雷滚滚,坎位大浪淘沙,离位火光冲天,三柄剑一起招呼下来。沈瑄一瞥之下,果然兑位那人慢了半拍,尚未出招,遂步子朝兑位一滑,飞雪白绫荡出“气蒸云梦泽”,把三招化解了。兑位那人招式未出,不得不跟着一退,奔坤位去了。 “秀霜你干什么,走乾位!” 那秀霜和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赶快转身。机不可失,沈瑄一步跨到乾位上,跃出了剑阵。剑阵击破,秀霜乱了阵脚。只见沈瑄将飞雪白绫往后一抛,如玉龙飞天,卷向秀霜手里的剑。这一招势不可当,四人都是一阵惊呼。 忽然,秀霜伸出一只小指,随手搭住了白绫里的钩子,控在手中。沈瑄大惊:他手中无剑,这飞雪白绫虽是初次使用,却也颇有心得,屡立功。刚才那一招明明志在必得,怎么被这糊里糊涂的秀霜轻轻巧巧破了? 飞雪白绫一头在沈瑄手里,一头被秀霜拉住,飞不起来。幽云、微雨、灵风看见师妹忽出招,纷纷喝彩,然而只叫了一声,又静了下来。她们看见沈瑄脸上出现了一种怪的表情,因为秀霜面朝着沈瑄,拉掉了自己的面幕——是楼荻飞! 楼荻飞抽出一柄剑,抛给沈瑄。那剑银光夺目,沈瑄一望便知,是他的洗凡。 樊胡子厉声道:“秀霜你反了吗?” 楼荻飞转到沈瑄身边,与他并肩立着:“妖妇看清我是谁!你的秀霜早被我扔到河里去了!”他把秀霜的佩剑扔开,抽出了自己的剑,“沈君,咱们先把这三个小妖精解决掉。” 幽云、微雨和灵风大怒,三人齐上,顿成包围之势。沈瑄利剑在手,立刻不同起来,使出《五湖烟霞引》的绝妙剑法,招招都是杀手。楼荻飞靠在他背后,只见两把剑如日月辉映,剑光笼成一个圈子,开始只三尺,后来有了丈余,逼得三个仙使越退越远。 樊胡子这时才有些急了:“不争气的徒弟!”她冲入战局中,喝道,“重新组阵!” 樊胡子亲自代替了秀霜的位子,和三个徒儿又组成四相玲珑阵。沈瑄和楼荻飞身边的圈子立刻缩回到三尺左右。原来这四相玲珑阵果真使将出来,威力还在沈瑄料想之上。沈瑄有些焦急:“你懂八卦不?” 楼荻飞道:“让我先看看!” 两人的武技都是当世绝顶,在这阵中居然渐渐施展不开。四相玲珑阵中每个人的招式都由樊胡子精心设计。每一个人的破绽,都有下一个人补充。各人招数虽不见得厉害,却都暗合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凑在一起,简直像天罗地,叫人无处出头,只有躲闪的份儿,尤其是樊胡子转到面前时,几乎招架不住。楼荻飞心生一计,低声对沈瑄道:“我数一、二、三,一起往上跳。” 数到三时,樊胡子正好又转到楼荻飞面前。沈瑄依计,剑舞狂花,奋身跃起了一丈高,腿上被微雨拉了一剑,滴出血来。低头看伤,忽然发现楼荻飞并没有起来。 这正是楼荻飞的计谋。沈瑄先出去,两人不在一处,对方就只能分开力量对付他们,这样,四相玲珑阵,岂非不攻自破?也是他们轻功好,四周被围,可以从上方蹿出。那三个仙使看沈瑄似要逃脱,都不觉急了一步。微雨先乱了招数,本该她先扫下盘,但沈瑄飞起时的剑花,却迫得她临时变招,抬腕疾刺沈瑄一剑。楼荻飞看见阵法一时露出了破绽,立刻反手一剑,刺中了微雨的小腹。 剑阵破了。 樊胡子大怒,立刻对沈瑄下杀招。沈瑄回剑不及,只得后退。樊胡子眼前忽然闪出万道金光,一阵寒气逼得她连连倒退。却是空中飘过一团烟云,将她团团罩住,又冰冷又胶着,仿若有形之物。 樊胡子憋了一口气,运出“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寒烟甫一近体便四散飞开。楼荻飞和沈瑄见状,也立刻闭住穴道,以防寒烟伤身。只听见灵风、幽云两声惊呼,却是她们紧追沈瑄,反被弹回的寒烟罩住,登时失去了知觉。 “怎么搞的?”樊胡子气恼地大喝一声。回头一看,哧哧两声,楼荻飞刺倒了灵风,沈瑄刺倒了幽云。四个爱徒,片刻之间全军覆没,樊胡子只觉平生未有这般耻大辱,紧紧地捏着手中的剑,几乎要捏出水来。沈瑄和楼荻飞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并肩而上。 樊胡子叫道:“乱箭射死他们!” 可她是白叫,那些侍卫、宫人早就趁乱跑了,没人替这残暴的主子卖命。樊胡子忽然心里一空,转身就跑。 “樊师姊留步!” 忽然间,一名白衣女郎飘然而下,不见她如何出手,却一把按住了樊胡子。 只听楼荻飞欢然叫道:“小师叔来了!” 白衣女郎道:“说好了午时动手,你怎么抢了先?” 楼荻飞道:“昨天我本来依计潜伏进来了。想不到沈君先来了,所以等不得小师叔来,先动手了。” 白衣女郎道:“有他帮你,足够对付这些妖邪。辛苦你们俩了。” 樊胡子被白衣女郎一手制住,左右挣扎不得,道:“你叫我师姊,又是什么人?” 白衣女郎伸出另一只手给她看。那手腕几乎是透明的,却套了一只黑石镯子,纹样甚为古朴,似是先秦时的遗物。白衣女郎道:“本门的掌门信物襄王环,你不会不认得吧?” 樊胡子大吃一惊:“你怎么会是本派掌门?襄王环一定是你骗来的,先师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白衣女郎不动声色,缓缓道:“师姊若能以本派武技切了我这只手腕,襄王环是你的,掌门之位也是你的。”说着放开了手,让樊胡子站起来。 楼荻飞拉着沈瑄退到了丈外。只见白衣女郎看似一动不动,身边忽然腾起一阵彩云,一时间云蒸霞蔚,流光溢彩。一缕缕流霞宛若锦带丝绦一般在空中飞起,然后向樊胡子周身缠绕。樊胡子的剑一招未尽,周身上下却已动弹不得,如被绳索捆住一般。 沈瑄和楼荻飞从未见过如此神的内功,一时都看呆了。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樊胡子气喘吁吁道,“师父竟把这一手功夫传了你!” 白衣女郎淡淡道:“既然你承认了我,我便可以清理门户了。” 樊胡子道:“我犯了什么错?” 白衣女郎道:“你犯的错还少吗?不用我一一点数。清理门户,原来也是师父的意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收徒的第一条戒律?” 樊胡子道:“绝不许弟子谈婚论嫁,可我没有……” 白衣女郎道:“你确实不曾婚嫁。但师父的真实意思,是绝不可动男女之思。在这一点上,你和大师兄、三师姊犯了一样的错。” 樊胡子眼中忽然出现了激动的神色:“你也要杀掉他们吗?” 白衣女郎道:“他们已不是本门弟子,我不再管,而你的罪行要严重得多。你在汉王手下当国师,可是干净营生吗?” 樊胡子不语。 白衣女郎也不再问了,身边的云彩渐渐换了颜色,变作了暴风雨前的黑云沉沉、愁雾惨惨,一会儿竟是凄风苦雨、雷霆万钧起来。 樊胡子渐渐委顿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咱们这就走吧。”白衣女郎道,“禁军早已出动,不要和他们纠缠。” 楼荻飞问道:“汉王昏庸无道,任用妖邪,就这样算了吗?” 白衣女郎道:“杀了他身边最大的三个怪物也就够了,国中总能太平一阵。西有孟氏,中有马氏,东有钱塘,昏聩无能者不只汉王,将来不久,自会有人一统中原。但这种事情,却不是一两个剑客能完成的,你说是不是,沈郎中?” 沈瑄点点头。 熊熊的大火在沉香社中升起,把这个世间第一醉生梦死、风月无边的地方化作灰烬。迷香也被一并焚烧了,沉醉迷人的香雾在废墟上空氤氲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散去。 沈瑄和楼荻飞怕被迷香所伤,远远跑开了。禁军自然追不上他们。 沈瑄心中有事,捉住楼荻飞,劈面便问:“楼兄,你托人传话给我,说蒋娘子在广州,可有此事?” “你不问问我是否受伤,却先问你的娘子!”楼荻飞笑道。 “楼兄……” “别急啊。”楼荻飞笑道,“她跟着她的姑姑,自然在这里。” 沈瑄才留意到白衣女郎跟在他们身后,遂长揖道:“晚生沈瑄,还未向前辈见礼。” “沈郎中不必多礼,”女郎还礼,徐徐道,“我们原是一家人。” 沈瑄听其话中意味,像是已知就里,遂瞩目女郎。 女郎微笑道:“从前庄师兄同我提起澹台,我只不信。这回与小楼重逢,听他为我剖析,我才知自己当真是澹台家的人,蒋娘子是我的侄女。想当年她昏死在海边,我见这女孩儿眉目与我相似,遂把她带回巫山,竭力救治,只盼着从她那里能查到我自己的来历。果然她与我有缘。” 沈瑄道:“如此说来,前辈可用过药了?” 女郎摇摇头,却道:“沈郎中,多谢你的良药。” 沈瑄尚不解其意,只道:“能为前辈效力,晚生一点荣幸。” 女郎道:“可是,蒋娘子不曾对你说实话。你配的药丸,其实没有用处,并不能治疗失忆症。” 沈瑄愕然。 “究竟为何,你自己去问她吧。”女郎掩口笑道,“她在城西的花神庙中。” 沈瑄得言,几乎拔腿便走,却又转头向楼荻飞道:“我的表妹吴氏送汤慕龙母子出城了,我和她约在鸡鸣驿碰面……” “你快去花神庙吧。”楼荻飞不耐烦道,“汤家那边的事儿,有我呢。” 女郎亦点头道:“是了,小楼,你该去见见他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回 燕语呢哝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所谓花神庙,只是一所废弃的庙宇。沈瑄匆匆跨入门来,唯见一地黄尘、满梁蛛丝,香案上空无一物。想来汉王暴政,民不聊生,连花神都没有人祭拜了。 沈瑄心下发慌,奔到后院,环视一圈,见东厢前的玉阶尚且洁净。敲了几声,无人答应,索性推门进去,只见隔间榻上有个人,面朝里侧躺着,身形轻薄有如一缕游魂。 “离离?” 那人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立刻伸出一双细伶伶的胳膊。 沈瑄心如刀割,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的离离此时面如金纸,双眼无神,瘦得他都不敢认了,原先紧紧箍在臂上的玛瑙环,如今也松脱下来,滑到胳膊肘上。 “你怎么才来。”她附在他耳边,轻声埋怨道。 “我……”沈瑄勉强笑道,“我费了些工夫,才遇见澹台前辈和楼兄。” “你身上有刀剑伤,是不是和人打架了?”她问,“姑姑和楼兄去清理沉香社,是不是你也去了?” “那都是小事。” 蒋灵骞叹道:“可惜我已是废人,一些儿忙都帮不上,只能在这里躺着。” 沈瑄心下一沉,顺手去试她的脉,果然十分细弱,天幸还不是绝症之象。 “别怕,姑姑治了我一年,如今尸毒压制住,已无性命之忧,就是病后虚弱而已。”她无力地笑笑。 “澹台前辈是如何给你解毒的?”沈瑄忙问。 “你也想不到吧,就是巫山的金盔银甲。”蒋灵骞道,“那时我没有吃金盔银甲的解药,身上还有毒质潜伏。正是这种毒质和尸毒相抗衡,让我一时未死,遇见了姑姑。她见我和她形容相似,就把我带去了巫山。但是这两种毒都十分厉害,我虽然死不了,却总是昏迷不醒。姑姑只好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足足耗费一年,才将尸毒压制下来。至于金盔银甲,本来就是巫山的毒药,姑姑那里,解药是现成的。” 沈瑄叹道:“早知如此,当年夜来夫人逼我配制尸毒解药,我应该给她配出来的。” 蒋灵骞问:“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原是没什么法子的。不过,既然你说金盔银甲可以与尸毒抗衡,那就还有些思路。”沈瑄宽慰道,“当初是她,我不肯尽心,如今为了你,说什么也要把解药给试出来。” 蒋灵骞呆了呆,并不接话。 沈瑄忽然想到,夜来夫人是蒋灵骞的生母,恐怕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 “沈郎,”蒋灵骞道,“你是瞧着她死的,她……她究竟怎样?” “我告诉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沈瑄心里不忍,把她搂在怀里,“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儿,然后才死的……” 断断续续地,他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前襟一片冰凉,是被她的泪水湿透了。 “离离,离离,”沈瑄道,“这都是各人的命数,你别太难过。” “我才不难过,”她喃喃道,“我恨透了她。” “她没能养育你,这不是她的错。”沈瑄道:“离离,你……你就忘了她吧。” 蒋灵骞抬起梨花带雨的脸:“你说我能忘得了吗?我追到地下去也不原谅她!” 沈瑄默默为她拭着泪水,然而眼泪越拭越多。他深悔不该提起夜来夫人,久别重逢明明是好事,却触到她的伤心处。他低头轻轻吻她,将泪珠一一吻去,直到她不再哭泣。 也不敢吻她太久,过了一会儿便松开了她。她依旧猫在他怀中,不肯撒手。 “离离,你姑姑对你好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嗯……”蒋灵骞喃喃道,“还好,姑姑这个人比较冷,不过她为了救我,很是尽心尽力。” “你姑姑的巫山内功看起来还是偏于阴寒……”沈瑄思索着,“长久用下去,怕也不大好。我已练成‘江海不系舟’,原来的吐血之症也好了。这套内功中正和煦,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将来我替你行功,一定能治好你。” “嗯……”蒋灵骞似也没有仔细听,只是点点头,“你回来了,我就指着你了。我如今动不得武,已是废人一个,将来我可……只有你了。” 她说了两遍“已是废人”,沈瑄听着心酸,想她当年行走江湖,轻如燕子、快如锋刃,从绝壁一跃而下,何等轻巧凌厉;在水上踏波而行,又是何等飘飘欲仙。“你还有我,我可是神医,什么样的人都治得好。”沈瑄道。 头一次听他如此自夸,她轻轻笑了一下。 沈瑄倒有些心虚,忽想起巫山女郎说的“你自己去问她”的事,遂问:“离离,你为何同你姑姑说我配的药丸没有用,当年不是明明治好了你的失忆症吗?” 蒋灵骞忽然松开他,翻身向壁。沈瑄不解,又去拉她,良久她才低声说:“当年我并没有失忆,都是装的。你那个药丸,水蛇配成,怪是腌臜,我悄悄吐掉了。” 沈瑄骇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白叫你费心了。”她低声道。 沈瑄有些哭笑不得,问道:“那你为何……” 蒋灵骞道:“起先刚醒来时,有些懵懂不明,想来水中那孟婆柳确是有毒的。可是,我不过是略略呛了些水,过了两三天自然就清醒了。继续装病,是怕你们赶我走。当年下山之后在江湖上游荡,不觉其乐,只觉其苦,人人都是坏心眼。唯有葫芦湾你家,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不想走。不过后来,钱塘府的人找到你这里,我被他们看见了,怕泄露行迹,牵连到你们,慌忙跟着钱九走了。到了钱九那里,又想脱身,自然还得继续装病。” 沈瑄笑道:“这是何苦,当年你直说想住下来,我也一定留你。” “哼,那时你眼里只有秀阿姊。”蒋灵骞嘟囔道。 听她提到乐秀宁,沈瑄一时茫然。 “后来,发现你竟然跑去了钟山武集,我真是高兴死了。”蒋灵骞道,“可是你……” 她一时气短,就说不下去了,只是蒙在被子里咳嗽。咳了一会儿,觉得他在给她拍背,拍着拍着,他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那时节和你躲在金陵养伤、练功,我也快活得很,不想和你分开。将来不用躲谁了,我们光明正大地回葫芦湾去住着……” “回葫芦湾住着……”她渐渐平了气,问,“就我们两个?” 他故意道:“倒也不是。” 她沉下脸。 “孩子总要生几个的。”他笑道。 她气得拧他的胳膊,他也不躲避,任她去拧。她的手指没有半分力气,拧在身上只像被小兽踩了一脚。他有些忧伤地想,离离如今虚弱至斯,怕是生养孩子也会要了她的性命。不过只要她活着,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闹了一回,她原本苍白的面孔慢慢泛起血色,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道:“我也躺乏了,你扶我起来走走。来了这两日,还没有拜过前面的花神。” 沈瑄将她一直抱到前殿台阶上,倚着廊柱坐着,自己奔进去扫了一块干净地面,揭去了蛛、收拾了香案,才把她抱进殿中。 “这地方怎么了,香也没有一根……”她四顾道,“好像香炉都被人拿走了。” 沈瑄想了想,摸出随身的荷包,倒还有几颗香丸。出门捡了一块瓦片,搁在案上权作香炉。没有香灰,香丸被明火点燃,倏忽一下变得漆黑。“罢了,神仙不会怪罪吧。”沈瑄道。 那花神一身尘土,漆色剥落,连眼珠子都失去了。她勉力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对这泥塑土偶祈祷,神色极为认真。他跪在一边细听,她念的却只是一首旧谣:“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却说巫山女与楼荻飞双双往城北鸡鸣驿去,正遇上吴霜、青梅陪着汤氏母子。 楼荻飞看见吴霜便想起来,汪小山的尸身还在火海中,恐怕只能与黄琼芝一起化灰了。吴霜却问:“楼君,我表兄呢?” 楼荻飞道:“他去接蒋娘子了,叫我过来接应,将你们送到北边去。” 吴霜何等敏锐,见沈瑄不来,心中早有猜疑,当下面色惨然。青梅却是不解,直问:“汪小山呢?他出来没有?” 楼荻飞垂首道:“沉香社已完败。” 吴霜拽了拽青梅,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主婢二人默默退在一旁。 却是郁岚子不知怎的听见了“蒋娘子”三字,问道:“蒋灵骞失踪年余,都说她被夜来夫人害死了,怎么她也来了?” 楼荻飞正欲说什么,却见巫山女郎走过来,开言道:“郁师姊,你离开师门已久,我本来不想找你。不过,为了蒋娘子的事,我们还得谈一谈。” 郁岚子听她叫自己师姊,不由得一激灵。只见巫山女郎亮出腕间的“襄王环”以示掌门身份。 “你要做什么?”郁岚子问,“你是掌门师妹,就该知道我早已被逐出师门,现在是罗浮山的人,巫山的号令我是不会听的了!” “师姊莫慌。”巫山女郎微笑道,“当年大师兄为了让你减罪,自愿毁掉一双腿,终身囚禁在荒岛上。师父也说了,看在大师兄心诚的分儿上,不再追究你。我奉师父遗命,自然也不会为了门中旧账而为难你。说要和师姊谈一谈,也不过些许私事,请师姊行个方便罢了。” 郁岚子虽然嘴硬,面对掌门师妹,不心慌是不可能的,只道:“师妹请讲。” 巫山女郎道:“师姊有所不知,蒋娘子是我俗家晚辈,她自幼父母俱亡,如今外祖父也过世了,所以她的事情,想来我也说得上话。当年她在黄鹤楼闹的事,我有所耳闻。终归蒲柳之姿难配君子,还请师姊做主,退了婚吧。” 郁岚子听闻蒋灵骞还活着,怕汤慕龙再度起意,几乎犯了头疼。听闻巫山女郎要退婚,那是求之不得,忙道:“这个容易,待我回罗浮山,就找出当年的婚与庚帖,派人送给师妹。” “送给我也不必了。我终年漂泊在外,你也找不到我的人。还请罗浮山出面,将退婚之事宣示天下即可。”巫山女郎笑道,“从前的事说清楚了,令郎和蒋娘子两个才好各自另择佳偶。” 郁岚子脸白了一下。当初蒋灵骞黄鹤楼婚礼上拒婚,声称心有所属,令罗浮汤氏颜面丧尽,退婚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当年罗浮汤氏煊赫一时,退个婚也不算什么,而今汤氏遭逢大难,而沈瑄却声名鹊起,这时退婚还要宣示天下,几乎等于承认汤慕龙不如人,不配娶蒋灵骞。郁岚子心疼儿子,尤其想着汤慕龙如今一蹶不振还破了相貌,她如何应得下来? “师姊以为如何?”巫山女郎追问道。 郁岚子只是不语。 “这是应当的。”汤慕龙忽然插话道,“晚生回家之后即刻办理此事,请前辈放心。” 巫山女郎满意地笑了笑。郁岚子知道拿儿子没办法,只得长叹一声,道:“掌门师妹还有别的吩咐吗?若无他事,我们母子这就告辞了。” 巫山女郎微一踌躇,却看着楼荻飞。楼荻飞的目光一直胶在汤氏母子身上,此时却一言不发。巫山女郎遂道:“那便告辞吧。” 吴霜主仆在一旁瑟瑟不语,郁岚子看了看她们,又道:“吴家娘子要北回君山吧?我们同路,不妨一起走着,彼此照应则个。前边就有我家的人接应,车马都是现成的。” 吴霜与青梅正在失魂落魄中,并不知前路何在,竟自随他们去了。 直到这一群人都消失在晨雾中,楼荻飞都未曾说什么。巫山女郎叹道:“原来你并不想认回生母。” 楼荻飞摇摇头,却问:“小师叔,你刚才说父亲为了她自愿多受惩罚,才终身囚禁荒岛,这是真的吗?” 巫山女郎点点头:“原来大师兄不曾对你说过?” “父亲未曾说过一句她的不是。”楼荻飞叹道,“总之我已见过她,这便够了。小师叔,我有一事相求。” 巫山女郎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师兄年老,身体也不济了,是不该继续住在荒岛上。然而囚禁大师兄是师父的遗命,我也很为难。” 见楼荻飞满面失落,巫山女郎劝道:“虽然他不能离岛,你常去看看他,总是不妨的。不过,我再提醒你一桩,大师兄那个岛,每年只有夏秋两季,趁着季风才能到达。譬如今夏你已经去过一回,若是抓紧,赶在北风来之前还能再去一次,否则就得等明年了。” “那我尽快再去一次。”楼荻飞不禁皱眉,“上月见到父亲,他看起来不太好,我有些担心。若每年只有夏秋一聚,我真是怕将来万一有事,我不在他身旁……” 巫山女郎听着,便又心软,微笑道:“罢了罢了,反正等此间事了,我便不再涉足江湖,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别让我知道就是了。” 楼荻飞听明白了,欢喜得眉飞色舞,连忙跪下要给巫山女郎磕头,被她一把拦住。 “沉香社已毁,”楼荻飞问,“小师叔还要料理何事?难道还有心愿未了?” 巫山女郎面色一沉,正不知如何解释,却听楼荻飞追问道:“是沈君和蒋娘子的婚事吗?” “正是。”她顺势道,“汤家已答应退婚,我这边要修给洞庭的吴掌门,请他正式提亲。小楼,此事也请你助力。蒋娘子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的婚事不可草率,须得召集天下英雄,说个清清楚楚。” “沈君是我挚友,我自当尽力。”楼荻飞喜道,“沈君若知道小师叔如此厚意,必当感激不尽。且叫他为小师叔好好地再配一服药,他是医药才,未必想不出新的方子来。” 巫山女郎一怔,旋即笑道:“倒也罢了。我已失忆近十九年,早不存指望。当初师父见我失忆,反而说忘得好,若非如此不能专心练功。一直以来,他连我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如今你们告诉我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已很是满足。旁的事情,时过境迁,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 楼荻飞闻之怅然,叹道:“小师叔原来的名字,其实真是好听。” 澹台烟然,那才是她的名字。 楼荻飞要匆匆赶往海外探望生父,巫山女郎也另有行程。暂别这二人,沈瑄与蒋灵骞一路北上。葫芦湾路途遥远,隔水隔山,蒋灵骞不比从前,不要说徒步行走,每天只坐得两三个时辰的车就乏得不行,必须停下来住店休息。沈瑄一路为她运功疗伤自不必说,晚间住下来,还要扇着小风炉煎药。巫山女郎固然内功神,在医药上却所知有限,是以一年来蒋灵骞气血亏虚一直不曾好好治疗。到了沈瑄这里,仔细斟酌了一个益气补血的良方,力求让她身子再结实些。蒋灵骞忍着苦喝下来,果然气色一天天见好,苍白的脸上渐渐看得出血色,笑的时候眼中也渐渐泛出昔日的神采。 过往千难万险、别愁离恨,而今良人在侧,情意绸缪。即使伤病缠身,也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二人初相识时。如是一边赶路,一边治病,陌上花开,向着葫芦湾家中缓缓归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回 离鸾别凤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由是缓缓而行至庐山脚下,已是初秋时节,芙蕖落尽红衣,桂子初绽金香。蒋灵骞念及亡父尸骸尚在庐山,心中感伤不已。然而她没有气力登山,只得让沈瑄独自进山,代为祭奠。这日沈瑄背着香烛纸钱等物什去了,直到日头偏西才回,祭品却是原样不曾触动。 “说来怪,澹台师叔的坟墓,居然不见了。”沈瑄皱眉道。 蒋灵骞惊道:“莫不是你走错了地方?” “我前后走了一圈,确信没有记错地方,枯树、无字碑俱在,只是坟头已平。我试着往下挖了挖,里头的尸骨也没有了。那块空地还没长草,看样子是刚刚被人挖走的。” 蒋灵骞面色惨白,抖着嘴唇道:“是什么人这么心狠,阿耶去世十九年了,他还不肯放过吗?” 两人皆陡然想起夜来夫人临终前的话,当年杀死澹台树然的,除了天台宗诸弟子,还有一个外来高手,至今不知是何人。 “别怕,”他连忙安慰道,“我瞧着坟地平整,原来那块碑也竖了回去,想来迁葬之人并无恶意。” “是不是庐山宗的人做的?”蒋灵骞问。 沈瑄道:“我也怕是如此,就去了一趟简寂观。卢道长并不知道此事,不过他已交代弟子们去查了,一旦有消息,会写信告诉我。” “卢道长……”蒋灵骞似想起了什么,又问,“他没有为难你吧?他的侄女可是被你打败的。” 沈瑄摇头道:“卢道长也是讲道理的人。还有,离离,我们大概去不成葫芦湾了。” “为何?” “咱们这一路来,只管自己赶路,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谁想到整个江湖都知道,我们要成亲了。”沈瑄苦笑道,“如今汤家退了你的婚,澹台姑姑又给我舅舅写了信,我舅舅已经提亲了。他给好几家的掌门都带了话,说要在三醉宫给我们办喜事。卢道长一看见我,就催着我赶快带你回君山去。” “我不去!”蒋灵骞气得直咳,“我自同你成亲,关他们什么事?” “我也是这意思,何必多此一举。”沈瑄连忙哄道,“可是卢道长说,我舅舅的身体,如今已是不成了,儿女皆不在身边,就指着我这个外甥。三醉宫如今无人,倘若有人上门找事的话,舅舅一人也难以支撑。” “你舅舅身体不成了?” “以我上次在钱塘栖霞岭见他的情形,只怕不是假的。”沈瑄叹道。 蒋灵骞出了一回神:“好好儿的,怎么连他也……”言下之意,洞庭第二代弟子独剩下吴剑知一个,居然也已是风中之烛。 “你的姑姑,如今已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沈瑄道,“上辈人的事情、令尊的过往,怕是只有去问我舅舅了。此去洞庭都是水路,咱们包一条船,慢慢回去,你可以躺得舒服些。” 三醉宫大门前倚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殷殷地望着平静的湖面上缓缓划来的一只小船。船停靠岸,沈瑄扶着蒋灵骞小心下来。 吴剑知迎了上去,彼此见礼,道过一路辛苦。众人先去吴夫人坟上祭拜过,才回堂前就座。恰好这日八月十五,吴剑知在湖边备下家宴,一边赏月,一边给二人接风。 蒋灵骞坐久了船,只觉头重脚轻,说不了两句话就露出疲态。吴剑知便催着沈瑄将她送回去歇息。 沈瑄走了一年多,他那小院子还保持着从前的陈设。吴剑知叫人打扫过,琴几案皆纤尘不染,被褥床帐都熏了香。蒋灵骞明明病弱无力,偏生好心切,不愿上床躺下,要在廊下支个竹榻,歪着看风景。此地视野甚佳,半隔着湘妃竹林,能看见一线洞庭湖水,野鸭子在苇荡上飞过,一轮圆月徐徐升上天空。 “原来你也就只是在舅舅面前气短,到这儿来就精神了。”沈瑄笑道。 蒋灵骞赧颜道:“我是有些怕你舅舅的,当初我可和他动过手呢。” 从前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女,即便被软禁在三醉宫中也从未低过头。如今身体受了重伤,连带着精神也弱了,竟然说起怕来。沈瑄心中暗叹,嘴上却道:“别怕,别怕。舅舅如今就等着你嫁给我,不会惹你生气的。” 安置了蒋灵骞,沈瑄又忙着煎今天的药。蒋灵骞却又催道:“别忙了,这里有我呢,快去和你舅舅说说话吧。今儿个可是中秋节,别叫他一个人看月亮。” 沈瑄刚刚上岸时,就细细观察过吴剑知的神色。许是这段时间他在家闭关休养的缘故,比起在钱塘府刚刚受伤时,气色已经有所好转,并不像卢道长所说的那么严重。 沈瑄再问时,吴剑知便笑道:“先前受的内伤其实见好了,只是不说得严重一点,你们两个会回来吗?” 沈瑄苦笑道:“舅舅何必如此费心。我和蒋娘子已经成亲了。” “你们自己怎么成亲?”吴剑知讶然,“没有三六礼,自己就拜堂了?瑄儿,我知道你行事不喜张扬,可是,汤氏把退婚宣示江湖,还了蒋娘子一个清白,也叫众人的眼睛都看着你们两个了。我们三醉宫再不言不语,可就说不过去。你是师父的嫡孙,如今功成名就,婚事不可草草。蒋娘子的姑姑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如今也写了信来,说蒋娘子是澹台家唯一的后人,婚事不可简慢。说起来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师侄辈,你们的父母不在,我自当操办此事。你看,你看,帖子都写好了。婚礼虽然不可能像黄鹤楼那次一般隆重,但一定要礼数周全、郑重其事,不能让江湖上的人再说你们的闲话。” 吴剑知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沈瑄无言以对。帖子是真的已经写好了,请下的客人不太多,却都是武林中有分量的前辈,包括庐山、武夷、镜湖各派的一些长老,多是吴剑知和沈彬的旧友和世交。吴剑知还问:“瑄儿,你觉得还有哪些朋友要请,一并列出来。” 沈瑄想了想,只道:“楼荻飞?” “放心,楼君的帖子,早就写好了。”吴剑知道,“只是听卢道长说,他去了海外,不知届时能赶回来不能——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你看如何?定下日子,这帖子就可以发出去了。” “九月十五甚好,再晚天就凉了。”沈瑄点了点头。 如是说来,离婚礼仅一月之期。吴剑知唤了几个年老执事来,吩咐下采买诸事,菜蔬果酒、筵席鼓乐、纸张线毯、仪宾喜娘等等,千头万绪不一而足。沈瑄直道简朴即可,吴剑知却道:“你只照顾蒋娘子便是,旁的小事不用操心。”又道,“岭南有来,道是霜娘也要赶回来帮忙,汤家会派人一路护送她,过几日应该到了。” 沈瑄讶然道:“她竟然一直待在汤家?想必是很得郁夫人垂青了?” 吴剑知摇头道:“汤家行事虽有些霸道,毕竟还算是正派人家……且慢慢看吧。” 蒋灵骞在三醉宫安顿下来,每日服药静养,心无挂碍,又有沈瑄运功护体,病情大有起色,面上的晦暗褪去,粉润一如往昔。闲来在三醉宫里走动闲逛,看上去也跟寻常人没太大差别——只仍然不能动武。 吴剑知也在养伤,也不能动武。蒋灵骞住得日子久了,也同吴剑知熟稔起来,晨昏问安之余,不免向他问起沈瑄小时的趣事,吴剑知自然知无不言。 不日吴霜主婢亦回洞庭。吴霜离家出走,累得母亲病亡,如今总算回家来。吴剑知自然是气得胸口疼,然而想起枉死的儿子、走失的爱徒,挥起的手杖还没落下去,两行老泪就流了下来。吴霜却也是才知道母亲身故,悔恨不已,父女二人在堂前哭作一团,青梅亦哭红了眼圈。沈瑄劝了良久,才分解开。 汤家捎来了郁岚子的信,中有意聘吴霜为儿妇。吴剑知问吴霜意愿,吴霜摇头道,母亲新丧,总要守过三年孝再议婚嫁。吴剑知遂回了郁夫人,厚赏了汤家的人去了。 这一个月过得极快,转眼佳期将至,萧寂了十余年的三醉宫忽然热闹起来,张灯结彩,贵客盈门,沈瑄也得出来招呼新朋旧友。武夷、镜湖、海门、丐帮等等,从前交过手的、结过怨的,如今都得一笑泯恩仇。蒋灵骞心中多少有些不悦,好在她是新妇,并不必出来应酬,只管躲着养病便罢。 钱九着人送了礼来,乐秀宁亦在其中附了一对金簪,道是给新妇添妆。那是一对满池娇掩鬓,金丝累出鸳鸯戏水小景,镶嵌白玉莲花,宫中匠人手艺精巧,远胜民间银楼。蒋灵骞拈起金簪瞥了一眼,抛了回去,恨恨道:“她竟有脸送东西?” 彼时她已备知前事,不免抱怨沈瑄过于心软,只道:“这是我如今动弹不得,只好任她张狂。待我身子好了,岂能饶过她!” 沈瑄道:“这些事,你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别在舅舅面前提,触他伤心事。” “我是不懂,你舅舅为何就忍下了?”蒋灵骞不解道。 这也是沈瑄所不解之处,然而他心里纵然万般疑惑,也不愿意让蒋灵骞费心神,只道:“三醉宫现在这个样子,有能力找谁去寻仇?何况对家如日中天。只得装作不知,暂且隐忍,以图将来吧。” 蒋灵骞冷笑道:“你们装作不知,她也装作不知,且看拖到什么时候。” 庐山亦有人来,却不是楼荻飞,而是周采薇。沈瑄问起缘由,周采薇道,楼荻飞自海岛归来,并没有回庐山,而是一直追随巫山女,如今匆匆又去海岛,并不言何时回来,又叹道:“他一生心心念念,只是这桩事,如今有了眉目,岂能放过了?” 来客虽多,其实只有周采薇与蒋灵骞还算有些交情,曾经在太湖上联手克敌。周采薇携来的贺礼,竟是一架她亲手绣成的围屏,屏中高山流水、白云双鹤,极其细腻精巧。蒋灵骞虽不通女红,也晓得这不是一两个月能绣出来的,心中十分纳罕,遂问周采薇。周采薇只是无奈笑笑,道:“实不相瞒,原是我绣了几年的东西,打算自用的。如今……先送了你吧,你二人殊为不易,愿山高水长,白头到老。” 蒋灵骞知她心思,不便多言,只能诚心谢过。 周采薇瞧着她,欲言又止,半日方问道:“你的姑姑……澹台前辈,还没有来吗?” “姑姑应了要来的,应当已在路上了吧。”蒋灵骞皱眉道。次日便是婚期,澹台烟然却渺无影踪。广州一别之后,无人晓得她近来又云游到何处。巫山女一向行踪诡秘,众人倒也不担心她不来,只是蒋灵骞心里终归有些不足。 周采薇又道:“澹台前辈想必是很疼爱你的。” 蒋灵骞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一轮圆月清清冷冷地升了起来,照在风平浪静的万顷洞庭湖上。次日便是婚期了,沈瑄避开众人,在朗吟亭里独自坐了一会儿。他和蒋灵骞早已一同起居如寻常夫妇,然而想起众目睽睽之下拜堂成亲,仍然觉得有些紧张和新,不知为何,还有些难言的不安。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洞宾的笔迹在月光中浮动翻飞,仿佛真有人在那里舞剑。沈瑄如今的剑法造诣已深,从这二十八个字中,看到的东西又多了许多。 三醉宫的后院,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些低语声,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很怪,客人都住在前面几个院子里,是谁在后院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其中有吴剑知的声音,心中一凛,悄悄地循声而去。 “我不同意。” “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来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 “照顾归照顾,但瑄儿不能娶她——我问你,这是不是澹台烟然的主意?” “她是写过信来。”吴剑知道。 “你糊涂了吗?烟娘子那个人……从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剑知道:“从前又怎样?澹台烟然离开洞庭十多年,如今已是巫山掌门,武技深不可测,早不是当日的烟娘子了。据瑄儿讲,她中过毒,将旧事忘却得干干净净。我劝你也忘了吧。” “哼。” “实话同你讲,烟娘子不写信来催促,我也会为瑄儿办婚事的。瑄儿眼里只有那个女孩子,拦着不让他娶也没有用。” 不知道吴剑知在劝说谁。这个人为什么要反对他的婚事?沈瑄觉得那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瑄儿的脾气似他的娘亲,表面温驯慈柔,骨子里十分倔强。” 那人又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经是假的?” 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有什么后果吗?”那人埋怨道,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调了包,近来才知道,是我错怪了他。不过,如此说来,原来三师弟手上有真本,被人追杀,却是你放出的消息?”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在偷这件事情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拦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你们。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父亲,父亲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冲了上去,一把推开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 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个人,是天台山上的老僧枯叶! 吴剑知苦笑道:“瑄儿,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 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个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吗?他紧紧地盯着那张刻满了风刀霜剑的老脸,发现那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阿耶!”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 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道:“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了。师兄,你看瑄儿的样子,和我年轻的时候多像啊!不过他比我有出息。” 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阿耶,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的?” 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闭穴之法吗?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胭脂红……” “假的……”沈瑄默默地摇着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的、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湖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得自尽,就用了这种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后来他把我救过来。但从那以后,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有了。我只好从此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在外边流浪。”沈彬唏嘘道,“瑄儿,阿耶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瑄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越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阿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等你婚礼结束,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瑄颤抖着声音问道:“阿耶,你知道‘碧血毒’吧?”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吗?”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瞧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没有下手,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宗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娘子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瑄就完了。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技,也不会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技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了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地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瑄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离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你的妻子一定不能原谅,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这都是我……一时莽撞……” 沈瑄恍恍惚惚地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彼时夜色已浓,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月华如水银泄地,湖上一片皎洁如雪。碧叶森森,虫鸣细细,不知何处传来的草木芬芳,在暗夜中悄然翻浮。然而他的心,孤零零地半悬在这良夜花香之间,永世不得安宁。 “沈郎。”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离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牵着她的手走回房中,顺手打灭了灯烛。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病了?” 沈瑄道:“没有啊,我哪会生病?倒是你,好好的爬起来做什么?” “我睡了一觉,醒来你不在了,就有些慌。”蒋灵骞道,“你去哪里了?” “就是出去透透气。”他随口道,“你快些休息,明日过大礼,有你累的。” 黑暗中她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沈郎,你有心事?” “没有。”他慌忙否认。此时必须撑住,决不能向她说出真相。说出来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向父亲寻仇?她身体已坏到这个地步,是否能经受这个噩耗? “你别瞒着我。”她似是不太相信。 “真的没有。想着明日成亲,我是太高兴了,所以有些热。”他强笑道。 “没有就好。”她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明日婚礼,我有些害怕,不知为什么……” “别怕,”他道,“一切有我呢。” 她挣脱了手,自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沈瑄没由来地心中一沉,似乎觉得什么东西被轻轻扯碎了,下面是不见底的黑暗。迟疑了一回,他转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到榻上,俯身吻了下去。他们彼此已经很熟悉,无须只言片语,只是默默地厮缠砥砺。她原只是顺从,不防他竟然越来越激烈,几乎是要把每一个吻都变成烙痕留在她身上,揉碎她的肝肠。非此不能山盟海誓,非此不能得到救赎。 肌肤滚热,如煎如灼,而他心中冰凉,似大雪降临。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瑛娘未能及时赶回,只有吴霜主婢两个照看新妇。新制的嫁衣宽大了些,青裙衬得蒋灵骞面色苍白如纸,只好用胭脂胡粉涂染。吴霜手巧,给她化了一个海棠妆面,选了几枚宝钿,呵了胶,粘在她的额头和两个笑靥儿上。镜中看去,脸晕春色,宝光玲珑,依旧是个灵动如水的美人。 黄昏时分行礼,青庐结在水边,挨着朗吟亭。因为新妇抱病,一应繁文缛节都省略了。念过却扇诗,拜过天地,新郎便扶着新妇进了青庐。帐中明烛高烧,已备好同牢席、合卺酒,交卺礼毕,略说了几句吉祥话儿,礼宾便领着众人辞去,掩上帐子。 蒋灵骞兴致却好,东摸摸西看看,面上泛着异的潮红。沈瑄服侍她喝完今日的药,又端来蜜饯果子喂她吃了,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又要出去招呼宾客。 蒋灵骞有些不安,只牵着他袖子道:“少喝些酒,早些回来。” 这整整一天,沈瑄满心纠结,几欲崩溃,恨不能立即带着蒋灵骞远走高飞。然而万般心事,毕竟不可言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强撑起一张喜洋洋的新郎笑脸。此刻也只能又抱了她一回,安慰几句,恋恋不舍地去了。 暮色将至,园中灯火如昼,宾客们把酒言欢,有善谈者牵头,说起烟霞主人沈醉的赫赫声名,说起三醉宫四大弟子的往事,说得好不热闹,仿佛中间二十来年沉浮跌宕从未发生过一样。吴剑知领着沈瑄一一敬酒,言语中反复拜托各位江湖同道关照一对新人。沈瑄顾望四周,人群中没有发现父亲。也许沈彬没有走,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这令他极不自在,又伤感不已。 酒过三巡,明月在天,人声喧腾,丝管不绝。不知何时,一叶小舟划破暗沉沉的水面向君山驶来,竟没有人觉察到。 来人白衣如雪立在船头,暗夜中显得飘飘然如幽灵。 “我来迟了,不曾给侄女送嫁。”她声音不大,但冷静透骨,一时间众人停下交谈,都将目光聚在她身上。周采薇最是机敏,立刻猜到来人是谁:“尊驾可是巫山掌门?” 澹台烟然含笑道:“正是区区。” 吴剑知立刻排开众人,上前迎接:“小师妹远来辛苦。” “吴掌门差矣,我从未拜师烟霞主人,且早已投入巫山门下,这声‘小师妹’,我却当不起。”澹台烟然虽是笑着,这话却说得不太客气。 吴剑知满面尴尬:“确是我说错了,愿自罚三杯,还请澹台掌门休要计较,大喜的日子,且上岸喝酒吧。” 澹台烟然立着不动,没有半分要上岸的意思:“不敢。” “不敢?”吴剑知有些惊慌,隐隐感觉澹台烟然此来别有深意。 澹台烟然微笑道:“当年令妹出嫁之前,我曾发誓,终身不履君山土地。当时烟霞主人在场,沈彬在场,吴掌门你也在场。你不会忘记了吧?” 吴剑知愕然。沈瑄更是惊,澹台烟然这是忽然想起从前了吗?她不是说,他配的解药没有用吗? “烟娘子……”吴剑知苦笑道,“舍妹夫妇早已过身,你我也都是做了长辈的人,小时候闹的玩笑何必再提?” “那可不是玩笑。”澹台烟然笑笑,“论理呢,我不该来,不过令甥与舍侄成婚,我这里有份大礼,是一定要送到的。” 早有人看出小船吃水颇深,船上似乎放着一个大箱子,黑压压的看不清模样。众人皆不敢应声。澹台烟然轻挥麈尾,那只箱子竟然腾空而起,飞向筵席,将将落在沈瑄面前。灯下看去,箱子由上好木料雕成,一头大一头小,却是一口棺材! 众人骇然。 新妇的长辈竟然在婚礼上送棺材,所图为何?这口棺木少也有百斤,澹台烟然一个娇弱女子竟能凭空运起,巫山武技实乃深不可测,在座众人加起来,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镜湖女侠曹止萍看不下去了,出言道:“澹台掌门这是何意?不怕吓着新人吗?” “沈郎中胆子大,不会被吓着。”澹台烟然转顾沈瑄,“贤侄,你不想看看棺材里是谁吗?” 沈瑄隐隐有预感,颤着手伸向棺材,却听吴剑知喝道:“瑄儿站开!” 他转过头,见吴剑知双目发红,显然因为动了真气而牵扯了旧伤。吴剑知道:“你站开!别碰这棺材,我来和澹台掌门说。” 澹台烟然显然有些不耐,立在船头扬了扬手,砰的一声棺材盖子开了,露出一具森森白骨。 围观众人反倒略松一口气。不是腐尸,仅有白骨,随身衣服物品荡然无存,想来这人死去多年了。 可是沈瑄心下了然,这白骨曾由他亲手安葬,他如何不认得!他知道澹台烟然为什么而来了,为了夜来夫人提到过的那第八个人。她知道凶手是谁,她想起来了。 沈瑄望了望吴剑知,吴剑知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重,说不清是恐惧,是愧疚,还是茫然无措。 “前日我在庐山收尸,发现他去世之前断了一条腿,大约是摔断的吧。”澹台烟然缓缓道来,语声幽长,“当年阿兄为了救侄女和我,自己落下悬崖。不知他坠崖之后,是即刻就死,还是伤重饥渴,无人救助,煎熬而亡。十九年间,阿兄曝尸荒野,不能入土为安,世上记得他的人虽不少,他却从未得到祭奠。吴掌门,你也知道,我阿兄虽然常年漂泊在外,但他从未背叛过三醉宫和烟霞主人。今日我送了他的尸骨回来,请吴掌门看在同门情谊上,让他安葬在三醉宫吧。” “这是自然,”吴剑知木然道,“三醉宫永远有澹台师弟的位置。”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这具白骨就是十九年前纵横天下旋即又莫名消失的潇湘神剑澹台树然,这实在是震撼。 “吴掌门处事公允。”澹台烟然颔首道,“既然三醉宫永远有我阿兄的位置,那么,当年陷害我阿兄的人,也请掌门一并处罚。” 吴剑知拧眉道:“你是指谁?” 澹台烟然冷笑道:“吴掌门原来不知道?” 吴剑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心中有所猜疑,但始终未能查知真相,还请澹台掌门指教。” “天台黄云在、天台梅雪坪、天台季秋谷,”澹台烟然徐徐数道,“还有四个打下手的天台弟子,徐翼遥、邵小池、蒋青、顾不弃。天台七弟子犯下大错,早就被蒋听松逐出师门,又被夜来夫人追杀。前年除夕,黄、梅、季这最后三个天台弟子,已被夜来夫人斩草除根。这也就罢了。不过,天台七子之外,当时还有一人,才是顶尖高手,是他给了阿兄致命一击,他才是最大的罪人!吴掌门,你说这个人,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极为紧张,互相猜疑着当年到底是谁,竟有能力杀死一代剑神。 “自是当诛。”吴剑知面色惨白,疾声道,“烟娘子,今日是两个孩子办喜事,你定要如此吗?有什么委屈,办完喜事再说。澹台树然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师弟,从前是我失察,将这冤案拖了这么久,将来定会还师弟一个公道!” “将来讨还公道?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我兄长冤死十九年,你洞庭一门从无一人过问。吴掌门只推说一个将来,焉知不会再拖十九年?趁着江南武林英豪皆在,还是早早说清楚的好。” 明知澹台烟然别有用意,毕竟有人按捺不住好心,催问道:“究竟是谁?” 澹台烟然环顾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仍然问吴剑知:“吴掌门,你定要把凶手藏起来吗?” 吴剑知被她逼问得无法回答,只得摇头:“此间并没有谁藏起来了。烟娘子要找的人,怕是不在。” “他不在?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这个伪君子,躲了十九年不敢在人前露面,我不信他亲生儿子的婚礼,他也不出来。” 众人再度哗然,这明明说的是沈彬。便有人大声道:“澹台掌门差矣,洞庭医仙他不会来的。十九年前他就饮剑自尽了,就在你船下的这片浅滩上。” 澹台烟然冷笑道:“你们在座众人,恐怕谁也没有我了解沈彬是怎样一个伪君子。为了一卷经,他竟忍心对我兄妹痛下杀手,怎么可能舍得自尽?我不信他死了。” “你不信也无用。”镜湖曹止萍道,“沈彬之死,是我们这些人当年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的?”澹台烟然呵呵一笑,并不跟她争执,却看着吴剑知道,“沈彬在不在这里,想必吴掌门最清楚。” 吴剑知不语,此情此景,他也想不出该如何收场了。然而沈彬万万不能出面,且不说勾结外人残害师弟的事如何了结,只要沈彬活着露面,就等于承认当年假自尽。三醉宫残存的一点体面,便再也无可挽回。 梅仙子看不过去,大声喝道:“澹台掌门,你别欺人太甚!你说是沈神医害死了你兄长,证据何在?” “我自己就是证据。”澹台烟然道。 “当年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你侄女还是奶娃子。”梅仙子道,“所以是黑是白,全凭你一张嘴,这可不行!” 众人纷纷应和。沈彬在江湖上声名极好,座中宾客多有当年曾向他求医、受他恩惠的。要说沈彬谋害师弟,大家实在不愿意相信。相比之下,这个巫山掌门澹台烟然,说是新妇的姑姑,可是江湖老人们谁也不认识她。 曹止萍道:“你若真有如此深仇大恨,怎能隐忍这么多年?早不算账,晚不算账,十九年后你兄长都变成白骨了,你跑出来讨公道,难道不是别有用心?” 然而吴剑知一直沉默不语。 外人七嘴八舌,澹台烟然毫不惧怕,等他们嚷得差不多了,方道:“我说我自己就是证据,并不是要你们相信我的证词,而是说我自己也曾受沈彬毒害。” 她环顾四周,幽幽道:“当年兄长舍命救我,无奈我还是落入沈彬手中。他怕我说出他的罪孽,逼我服下大量再生符,令我失去了前半生所有记忆。你问我为什么十九年都不曾报仇,因为这十九年间,我连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向沈彬寻仇了。” 什么再生符?众人闻所未闻,再度议论纷纷。 “你们不信世间真有孟婆汤?听起来确实离,不过我失忆之事,我的师尊知道,我们巫山宗上上下下都知道。还有,庐山的楼荻飞楼大侠——我同他有些渊源,他也知道。周娘子——”她忽然唤周采薇,“你也知道的吧?” 周采薇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离,却也残酷,众人听澹台烟然侃侃道来,竟无人敢质疑。 “你们说沈彬是医仙,一生救人无数,却闭口不提他也是药魔,是你们当中顶尖的使毒高手。再生符这种药,只有他的母亲陈若耶才配得出来。再生符的原料孟婆柳,也只生长在陈氏祖籍桐庐一带的水泽里。沈彬当年说了,再生符有解药,但他会将药方毁去,令我永世没有机会想起他来。他算计得不错,果然,十九年间,都没有人治得好我的失忆症,直到沈小郎中现身江湖。”澹台烟然看着沈瑄,笑得意味深长,“贤侄,你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人争论半天,险些忘了今日的新郎官,此时又纷纷望向沈瑄,看他要说什么。 沈瑄颤声道:“所以,你说我配的那些解药无用,其实是骗我的?其实……你早就想起来了?” “不错,你送我的药丸其实非常灵验。我只服下一枚,前尘往事皆如潮水般涌回,完全抵挡不住。”澹台烟然道,“就如同旦夕之间,将一辈子的生老病死、怨憎别离全都经历一遍,如利刃淬火。” “利刃淬火,想必万分痛苦。”沈瑄喃喃道,“那么,澹台掌门安排我和蒋娘子的婚事,让舅舅遍邀亲朋,其实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幕?” 澹台烟然道:“为了逼出沈彬,我不得不如此。” 听到这里,沈瑄便知再也无法挽回。他慢慢走上前来,道:“请问澹台掌门,倘若此时此地,家父就在你面前,你要如何?” “你说呢?” 沈瑄问道:“前辈是想让他偿命吗?” 澹台烟然笑而不语。 “前辈报仇索命,晚生不敢讨饶,只有以命相偿。”沈瑄定了定神,道,“可是澹台掌门,我的妻子蒋氏是令兄唯一的血脉。她身中毒,只能靠内功续命,这件事掌门是知道的。将来无论如何,还请掌门看在骨肉情分上,多看顾她几年。” “那是自然。”澹台烟然点头。 “那么多谢掌门。”话音未落,沈瑄忽然抽出了洗凡剑,向澹台烟然刺去。澹台烟然用麈尾轻轻一拨,似毫不费力就把沈瑄的剑锋拨开了。 “瑄儿,不可!”吴剑知大声呵斥道,“你不是她的对手!” “吴剑知你闭嘴!”澹台烟然喝道,“等你能够动手,再来说话!” 两人登时缠斗在一起。 吴剑知急得满头冒汗:澹台烟然到底是怎么知道沈彬还活着的?无论如何,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出沈彬来抵命。他此时不知有多么恼恨这个师弟。大家吵了这许久,沈彬始终未曾现身。若沈彬主动现身伏罪,或者尚有机会挽回;若等着旁人把他揪出来,便是连沈瑄今日的努力,也全都付诸东流。 等了一会儿,吴剑知发现沈瑄未出全力,并不想打败澹台烟然。而澹台烟然这边很快就占了上风,杀得沈瑄只有招架之力。这样下去,沈瑄早晚要死在澹台烟然的麈尾下。沈瑄是想替他父亲赎罪。吴剑知觉得再也不能忍了,转身就想去找沈彬。然而转念一想,从今早起,他只顾忙,根本没见过沈彬的面,莫非昨晚被沈瑄撞破,沈彬已经不辞而别?正在焦头烂额之间,吴霜凑了过来,低声道:“阿耶莫急,澹台掌门好像留了一手。” 吴剑知看见女儿,头皮又是一麻:“你快回去看着蒋娘子,莫让她知道了!” 澹台烟然确实没有使出全力,她的麈尾挥舞如风,脚下的小船却纹丝不动,暗沉沉的水面上涟漪都不曾泛起。看到此处,吴剑知不觉宽慰,更觉恐惧。澹台烟然这是要用沈瑄的性命,把沈彬给逼出来。 水边两人斗了一炷香工夫,澹台烟然终于不耐烦了,猛一闪身,麈尾向沈瑄面门劈去。沈瑄眼前一花,被撂倒在地,转瞬被麈柄抵住了咽喉要害。 “澹台掌门!”吴剑知喝道。 座中宾客皆按捺不住了。“道姑住手!”梅仙子率先亮出了家伙。 澹台烟然的麈柄一抖:“谁敢过来?”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报仇就报仇,欺负小辈算什么!”虽然是嚷嚷得厉害,然而投鼠忌器,众人也没谁真敢上前。 “沈彬!伪君子!”澹台烟然大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出来吗?” 尖锐的声音投向天空,又落回水面。众人均想,澹台烟然如此笃定,难道沈彬真的躲在三醉宫深处?然而水面空空如也,无人回应。 澹台烟然一横心,麈柄向沈瑄咽喉直插下去。沈瑄挣扎着想用洗凡剑格开,却发现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有喉头气息越来越紧。 哐当一声,横空飞来一柄银光湛湛的宝剑,将麈尾弹开,震得澹台烟然虎口一裂,迸出血珠子来。她满心惊讶,不敢相信有人能打落她的兵器,抬头只见一幅青裙飞展如鹤,竟是新妇杀了出来,掷出了清绝剑。 “不许动沈郎!”蒋灵骞抓起沈瑄落在地上的洗凡剑,不由分说指向澹台烟然。 澹台烟然诧道:“湘灵,你跟姑姑动手?” 蒋灵骞气冲冲喊道:“我不管!我只要沈郎!谁都不可以动他!”她也没有任何招式,直接用剑抵着澹台烟然的小船。那小船浮在水上,被她一捅,忽地往后漂了丈余。 “好,好,你不认我,还护着他?”澹台烟然呵斥道,“你好糊涂,这是杀父之仇!” “不要再说了!”蒋灵骞的声音在抖,“不要再说了,我不听!” 当年那个身轻如燕、叱咤江湖的小妖女,似乎一瞬间回来了。她运起玉燕功,踩在月光下的水面上,宛如一只秋天的燕子。她追上小船,连连推了几下,将澹台烟然远远地推入湖心。她红着眼怒吼道:“你给我走,给我走!我是阿翁养大的!你管不了我!” “你父亲和我,当年为了救你,连性命都不要,你竟如此忘恩负义!”澹台烟然站在船上进退不得,直气得倒仰,脱口而出,“就算你只在乎蒋家阿翁,须知蒋翁也是死在沈彬手上!” 蒋灵骞愣住了,不觉停下手中的剑,看看澹台烟然,又回头看看岸上的沈瑄。她原是以轻功立在水面上的,此时忽然脚底一软,整个人沉入水中。 沈瑄被澹台烟然的麈柄滞住气脉,始终无法运气冲开,心里焦急如焚。座中众人看着蒋灵骞大展轻功,以为神,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动武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此时他猛然站起来,顾不得胸中气息逆转如刀绞,跌跌撞撞跑进水中。她昏倒在湖滩上,大半身子沉入水里。他把她从水中捞起,一直抱到岸边,就地跪下。她脸上的脂粉被湖水冲花了,显得有些滑稽,花钿也落了。他用袖子替她擦干脸,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张白玉似的面庞上,涌起了可怖的青紫色花纹。 是尸毒,夜来夫人种下的尸毒,被压制了一年,因为她贸然动武而卷土重来,不可抵挡。 “离离,离离!”他竭力想要唤醒她,哪怕片刻也好。 她果然睁开眼睛,看见是他,唇边绽出一个笑容。 “热……”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明明她的手指、她的脸比秋日的湖水还要冷。他觉得怀中的身体越来越轻,如果魂魄也有分量,那她的魂魄大约已经飞了起来。不成,他心里呐喊着,不能这样,一定还有办法的。他扣着她的肩,想用内功把她身体里四处游走的尸毒压回去。大约澹台烟然刚才那一下触动了他的旧伤,他觉得呼吸都是痛的,喉头腥甜,然而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忍着剧痛,竭尽全力运起功,恨不能将自己的整个魂魄都灌入她的身体里。 她似乎动了一下,脸上在笑,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了点力气,抬起手指轻轻点在他脸上,问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是不是真的……” 澹台烟然后悔了,打算上岸去救侄女,船却已经被推得很远。她俯身去拾竹竿,忽然发现船底涌上浪来。有人凿船!她还来不及反应,船已经翻了,她跌入湖中,旋即被一张渔缠住了。 水中有人收紧了绳,拽着她直沉水底。 她水性不好,困在中无法挣扎。此时夜色深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入水中,看不分明。暗算她的人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他水性娴熟,不言不语,牵着渔一直往水底深潜下去。 这个人即使只有背影,即使鹤发鸡皮,即使化为白骨,她也认得清清楚楚。 “懦夫!”她只骂了一句,立刻呛了水。 沈彬回过头来,透过激烈的水波,他的脸有些变形。他似乎狰狞地笑了笑,忽然牵着渔的另一头游到一块湖石后面,又游回她面前,隔着一臂之遥,注视着她。 她看出来了,他好像在说话,嘴型似乎是——你不是要见我吗? 她用力挣了一下,发现渔勒得很紧。沈彬还在笑,她忽然明白过来,他把她绑在了湖底一块石头上。完了。她心想,她要死在这里了,连尸体都浮不上去。而沈彬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澹台烟然内心暗叹。她凄婉地笑了一下,抽下头顶的发簪,递给他。她的长发立刻散开,水荇牵风一般漂舞。 那只是一根竹簪,因为年深日久而变了颜色,做工极简陋,像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好像在说:“还给你。” 竹簪伤不了人,沈彬犹豫了一下,终于伸手去接。 刹那间,手腕被扣住了,他被狠狠拽了过去。下一刻他觉察到自己的脖子也被勒住了。隔着渔,她十指紧扣,勒紧了他的咽喉。她的脸越来越近,逼视着他,疯狂而狰狞。他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吐着气泡,手脚拼命摆动想要浮上去,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不过片刻,他渐渐停了下来。她试着松开,他不再动弹,水流卷起他的僧袍。他像枯叶流进沟渠一般随水而去。夜色深沉,他很快就离开了她的视线。 澹台烟然呛了一大口水,水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她连着又呛了几下,冷水从口鼻直灌入胸中。方才杀死沈彬,她已竭尽全力,此时连解开渔的力气都没了。 身体渐渐往下沉,摊在柔软的湖沙上。就这样吧,仇也报了,他也死了。 似乎过了很久,忽然被人捉住。那人利落地割断渔,飞快地把她带出水面,拖至远处岸边。 那是周采薇。她浑身湿透了,站在月光下冷眼看着大口吐水的巫山掌门,冷冷道:“楼师兄若在,怕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小师叔。” 沈瑄坐在湖边,背对众人。大家只道他在为蒋灵骞运功疗伤,关键时刻并不敢上前打扰,又不忍就这样散去,只能远远围观。过了良久,看那两人抱在一处,还是一动未动。吴剑知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去问:“瑄儿,要不要舅舅帮帮你们?” 沈瑄没有应声,吴剑知心下骇然,伸手去扶他,不料轻轻一碰,他就仰倒在地。众人见此异状,连忙一拥而上,才发现他吐血了。 他还穿着新郎的吉服。吉服是浓郁的大红,因此他们没看出来,那件袍子的前襟已被鲜血浸透。血渗进沙里,又流淌到湖中,满满的洞庭湖水,看起来皆是刺目的红色。 而他怀中的新妇也滚到一旁,早已断绝了气息。 三天之后,沈瑄终于醒过来了,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一张殷切注视的面孔——“瑛娘?” 他又看了看,真的是瑛娘! 瑛娘很是兴奋:“阿兄你可醒了,快,快起来! 沈瑄有些怪,然而他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能坐起来了,难道只是做了个梦? 瑛娘道:“你快一点吧,舅舅等你很久了!” 沈瑄发现她眼中泫然有泪,也来不及问询,急急跟她走到了三醉宫的正厅里。 正厅中空荡荡的,参加婚礼的宾客们已经散去了。吴剑知在掌门的座椅上正襟危坐,吴霜跪在下首,正在给他捶腿。 “醒了,”吴剑知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睛,“我还真担心自己等不到……” “舅舅!”沈瑄惊呼道,他一眼就看出吴剑知生命垂危,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而已,“舅舅你怎么了?” “没什么,人老了……”吴剑知微微笑道。 沈瑄忽然明白了,吴剑知的症状,分明是妄动真气、功力散尽所致。他在栖霞山被乐秀宁所伤,本来一年之内不可动武,但他却动了。沈瑄旧伤复发,为了救蒋灵骞而强行运气,导致大量吐血。昏死过去时,他觉得自己是没救了。然而吴剑知出手,散尽全身功力救了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舅舅……”沈瑄声音哽咽。 “本来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死何足惜?你不要这样。”吴剑知叹了一声,又道,“洞庭弟子沈瑄听令:自即日起,接任本派掌门。” 沈瑄低着头,没有接话,却道:“舅舅,那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全都知道?” 吴剑知徐徐道:“有些知道,有些……你父亲的事情,我一直都有所猜疑,只是没有证据。我受师门恩惠极深,不忍心责问先师唯一的儿子,更不能因此让本门蒙羞,所以一直隐忍不提,也不想让晚辈知道。只是让你父亲隐名埋姓,匿迹江湖。想不到我勉力敷衍十几年,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害了你们。瑄儿,将来你做掌门,切不可如我一般优柔寡断。” 沈瑄道:“舅舅,我没有资格做掌门。” 吴剑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武技已有大成,又是先师的孙儿。你不做掌门,谁来做呢?” 沈瑄猛烈摇头:“我的阿耶……” 吴剑知抚着他的头顶,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父亲走错了路,可他是他,你是你。舅舅花了力气救你,不是为了让你醒来后活在羞耻愧疚里。瑄儿,你也别太责怪你父亲,人这一生,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譬如我这一辈子,虽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还是对不起我的三师弟。倘若不是我错怪他换,他怎会白白送命?唉……”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那《江海不系舟》。沈醉一世英明,临终遗言却给儿孙们留下了这样一个祸根。 吴剑知道:“洞庭宗经此一折,我奋斗了半生,也未能改变,只好寄希望于你。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难过你也要挺下去。你那个洗凡剑是稀世珍宝,可惜落到湖里去了。舅舅再给你一把宝剑。” 沈瑄终于接了过来——那把洞庭宗的掌门佩剑,枯木龙吟。这是一柄重剑,捧在手里沉沉的。 他忽然道:“舅舅,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要拜舅舅为师。” 吴剑知看他终于同意,神情十分释然,笑道:“傻孩子,你现在功夫远远好过我,我怎做得你师父?” “舅舅从前教过我很多,”沈瑄坚持道,“您总不肯收我为徒,是怕对不起我母亲。可是您现在,连掌门都叫我做……” “你的母亲,”吴剑知沉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却真是对她不起。瑄儿,你定要做我徒弟,便记着我当年对你说的话吧。” 沈瑄道:“师父说过,学了武技,就要有所担当,就要肯付出代价。徒儿谨尊师命!” 他跪在吴剑知面前,磕了三个头。再看时,吴剑知已经溘然长逝了,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霜,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偌大的三醉宫,只有沈瑄、吴霜和瑛娘几个人操办丧事。他们找了胡正勇帮忙,从湖底捞出了沈彬的尸体。于是吴剑知、沈彬和澹台树然,洞庭第二代三个师兄弟同日下葬,坟茔并在一处,皆位于烟霞主人下首,对着秋风瑟瑟的洞庭湖。至于乐子有的坟,据瑛娘讲,年中钱塘府有人带了乐秀宁的指令,将埋在葫芦湾的棺材起走了,也就罢了。 洗凡、清绝两把宝剑皆落在湖边浅水中,然而不知为什么,沈瑄亲自下水找了好几次,皆无踪迹,后来也就不找了。自那以后,青崖双剑绝迹江湖,再也没有人见过,这是后话。 而楼荻飞终于自荒岛赶回,一上岸就从周采薇那里得知了消息。楼荻飞不觉叹道:“父亲病重,我一直守到他去世,没想到错过了沈君的婚礼。这大约也在小师叔算计之中。”两人重又赶到君山,探看沈瑄。适逢吴霜立意入道,断绝尘缘,沈瑄与瑛娘苦苦规劝不得,遂请楼荻飞和周采薇将她带到庐山去了。 最后便只剩下瑛娘,不日就要起程回桐庐去。桐庐与君山相隔千里,再聚亦是不易,瑛娘实在放心不下兄长。旁的也就罢了,沈瑄自醒来之后,从未主动问起过蒋灵骞。他不问,旁人也不敢提起,唯恐惹起他向死之意。 踌躇至临别之夜,瑛娘终于忍不住了,要找兄长谈一谈。 沈瑄还未睡下,就着一盏残灯读。灯油快烧尽了,灯花闪闪欲堕,他也不去理会。 “阿兄,我……我一直忘了跟你讲,”瑛娘横下一条心,道,“她以后还会回来的。” “为什么?”沈瑄神情平静至极,却让瑛娘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你别不信啊。”瑛娘道,“舅舅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澹台掌门把她带走了。澹台掌门说,一定会尽力再救她一回。她说房陵有个云家,通晓天下毒药,还是……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房陵云氏?”沈瑄喃喃道,“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真的!”瑛娘急切道。 沈瑄合拢卷,敛衣而起,擎着灯台默默踱开。 时近子夜,三醉宫中再无人语,洞庭湖上风涛喑哑。长夜如海,浩渺得没有尽头。无边黑沉之上,只得这一室如舟,一灯如豆,载沉载浮,照亮壁间小小一方雪亮。那是一轴小像,画中女郎拈花回首,自在宛若飞仙。 “阿兄,你别胡思乱想。”瑛娘劝道,“也许哪天她病好了,就回来了。你要等着她呀。” 沈瑄居然笑了笑,道:“当然会等着,我答应过她的。” 瑛娘哑然。 沈瑄举高灯台,照亮画像上方,道:“还记得吗?当年她那支竹箫上刻有歌辞,字迹模糊,我们都认不出。其实是这个——” 瑛娘细看,果然画上有人题了四行小字: 一剪斑竹枝; 离离红泪吹怨辞; 湘灵一去九山空; 流雨回云无尽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尾声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此后便是很多年。二十年,或者是三十年,沈瑄自己也记不清了。时间缓慢流逝,翩翩少年不经意间被一湖秋水染上两鬓霜华。 瑛娘的话,他其实是不大信的,无非是宽慰他罢了。然而伤好之后,终究不肯死心,竟一直找去房陵州。可惜所谓的神医云家只有一片废墟。若不是记着吴剑知的嘱托,他也许真的活不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巫山掌门捎信来,说从房陵云家得到灵药,尸毒已解,性命保全,然而她不愿回来。信使携来了她的信物——那支湘妃竹箫,又传口信:“我原是无知薄弱,担当不起如此沉重的过往,请赐再生符一帖,永不相见。” 她还活着便好,他不无欣慰地想。当年许下三个愿望,“妾身常健”,终是遂了心愿。只是岁岁长相见,成了永不相见。也许最后一个愿望,总是不能成真的。 他配了再生符,让巫山的信使带走。自此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他曾经考虑过是不是自己也服下此药,尽数忘却了才好,免得前尘往事如潮水般夜夜涌来,免得总是怨恨命运弄人、恩仇跌撞……然而终究还是舍不得忘掉。那支湘妃竹箫藏于衣袖,被他时时把玩,最后竟连字迹也模糊了。 沈瑄对江湖上的事没什么兴趣,每天只是摇着小船,在洞庭湖的四水两岸来来往往,为四乡渔民看病。虽然如此,江湖上却没人敢小瞧这看似破败的三醉宫。都知道沈瑄不仅是个武功绝顶的高手,更是一个妙手仁心的神医,人人有求于他。 所以,天台、镜湖、南海、武夷各家渐渐式微,丐帮和庐山派还算屹立不倒,江乡一带新崛起的圆天阁独霸江湖,一声号令莫敢不从。但三醉宫,却始终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后来沈瑄也收了徒弟。长徒卓涣之和养女小谢俱有所成,名动江湖。医药方面的学问也有人继承。季如蓝则早已远走塞外。 瑛娘将她的幼女陈缘送到舅舅处。那女孩儿虽柔弱,但学得一手回春功夫,连圆天阁的墨医生也很佩服。陈缘后来嫁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算是洞庭门中归宿最好的孩子。 只是小谢总是飘荡无依。沈瑄游历江湖时,将她从灭门屠杀的血海中救回抚养,读习武,俱按沈家家传规矩,与自家亲生女儿无异。小谢长到十五,沈瑄看她行止神态,竟与当年的小妖女蒋灵骞多有相似,不觉慨叹,唯恐她也一样命途多舛,便将她送往庐山,跟随名门正派的前辈女侠们学学规矩。不料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小谢一入江湖,便于十八岁上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从此便不再单纯快乐。 后来她多年闯荡,声名鹊起,但遭遇坎坷,终究不曾嫁人。沈瑄为她着急,却又催不得。一催之下,她反倒笑,说要陪义父一辈子,给义父送终。 此时沈瑄已老,所谓一辈子,也没剩下多少时日。看着小谢孤苦,回想起自己少年时,不知怎的似乎又听见那人在耳边悄声道:“请赐再生符,永不相见。”如此决绝,连痛都不肯留下。 这年初春,小谢自江乡访友归来,说是遇见一个巫山门下弟子。 “那人如今在天台山中学剑。”小谢羞赧道。 沈瑄心里一震:“天台山?” “他师父的一个亲戚,剑法精妙,一直在天台山中隐居。” 从剡溪入天台,绵延几百里的驿道上,飘然而来两骑白马。小谢并不多问,只小心地跟在义父身后,看他神思迷茫,像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梦游。 这路在记忆中显得那样清晰,岚霭、松涛、山花、瘦石,清澈的溪流里,漂满了殷红的碧桃花。 “赤城山居”已变成了真正的废墟,天台宗和赤城老怪的传说亦渐渐为人淡忘。山脚下一抔隆起的黄土,在凄迷的荒草丛中若隐若现。坟头上立着一块石碑,碑身龟裂,但还是能认出一行碑文:“天台蒋听松之墓。” 约好了在赤城山居碰面,那人却迟迟不到。小谢有些懊恼,请义父暂且休息:“我去把这傻子捉来。”沈瑄微笑着看她离开。等了一阵子,却还没回来。觉得风冷,他便起身,自己继续往前。 他牵着马在山道上踯躅,心中一片茫茫,也不知想到哪里去。这样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远,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碧沉沉的深渊,山中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小道一转,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洞箫的清音。沈瑄举目看时,原来溪流对面是一个农家院落,竹篱茅舍,十分清静。院外河边,有一树碧桃缤纷摇落。花下一个小小水榭,有人在吹奏洞箫。 他一时怔住。他想看她的头发是不是已经白了,想看她是不是憔悴如斯。她说“永不相见”。他也曾想“永不相见”。这一步很短,却如隔云端。中间经过了千山万水,再也无法安然回到起点。这不是真的。对面那个单薄的形影,对他来说是一生中最浩大的水月镜花,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在她的箫声里,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将这首诗默念完,一遍。”他对自己说,“就一遍。假如她恰好回头,就过去跟她问好。假如没有,我就走开,再不回来……”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假如她回头了,他要对她说什么?她应该早就不记得他了。她会问他的名字吗?她会问他从何而来吗?他又应该如何作答? 洞箫缠绵不绝。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曾经有一度分离,他的思念如潮水般不可遏制,摧折他的生命。后来的重逢竟又如此短暂残酷,什么都没来得及讲清,就这么生生地永世隔绝。如果告诉她,他们曾经相识,她会相信吗?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隔着如此漫长的时间,所有话语都变得无力。不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说也无益——那不过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孤寂。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不应该再打扰她,也不应该再见。他只需要知道自己从来不曾忘记。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这一生都已经快要走完,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永远不会知道某一日,凤箫歌里,他曾路经。隔水相看,怅然而归。 ……使我不得开心颜。 她到底没有回头。很重的心忽然轻了,走吧。他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却只是风吹过来一片碧桃花瓣而已。 走吧。他慢慢爬上马背,觉得只那么一会儿就站得筋骨酸痛。真是老了,老了啊。 “师父!”一个清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划破这片空宁寂静的山谷,“你在这里呀!” 他吃了一惊,竟从马上滑下来,未及站稳,又不自觉地朝河流对岸望过去。 箫声停了,一阵小风吹来,碧桃花又簌簌落了一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一 天台遗事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沈瑄的祖父,曾经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建立了江湖上最有名的洞庭宗。当他晚年退隐,便常年居住于洞庭湖上的三醉宫,每日坐在三醉宫前的竹林里,一面看徒子徒孙们练剑习武,一面讲着一些怪怪的江湖故事。日子平静若秋日的湖水。 某一天,他的大徒弟吴剑知神色匆匆地赶来,俯身说了些什么。沈醉惊道:“这么说树然和那个女孩子已经成亲啦?” 这说的是澹台树然,那个早已离开师门的四徒弟。只听吴剑知道:“怕有些麻烦呢!” 沈醉摇头一笑,没说什么,半晌方道:“蒋家那个女孩的来历,没对你们说过吧?” 于是他说出了下面这个故事。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那时沈醉初出茅庐,在江湖上藉藉无名,只凭着手中的剑闯荡。有一天他来到佛道盛行的浙东天台山,在山脚下的茶棚里喝茶,引来三个当地人围观。 三人一身打手打扮,满脸台州人的剽悍,开口就要看沈醉的剑。沈醉彬彬有礼地拒绝了。那“枯木龙吟”剑是他师父所赐,君山的镇山之宝,怎好随便示人?那三人嘿嘿冷笑,就要亮家伙。不想刀未拔出,三个牛皮刀鞘就已啪啪啪裂开,飞到三尺外的地上。 “看见了吧?”沈醉问。 那三人瞪着沈醉手中神光离合的宝剑,又互望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却听身后茶棚主人苦笑道:“客人,这是咋弄的?” 一回头,看见水漫金山。原来沈醉那一手“飘风落叶”,漂亮是漂亮,却没练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剑气过处,竟把那个盛着紫凝山泉的大水缸震裂了! “水就算了,水缸要赔。”台州人硬气,已经看见对方是高手,还敢讨价还价,“多少力气弄上山的。” 沈醉颇过意不去,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主人一边扫水,一边唧唧咕咕,忽然一串铜钱砸在地上,溅了他一脸的水。 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老王,这等小气!一个破水缸也和客人计较。” 店主人乐呵呵捡起钱,迎出去道:“小本生意,没有法子,哪比得齐君家里铜钿多啦!” 来人一身雅洁的袍服,从枝影斑驳的阳光下走了进来,气宇轩昂、落落不群,冲着沈醉抱拳一笑:“这位兄台好身手!” 沈醉已然猜出是谁:“齐归雨!” 原来齐家是天台山的武林望族,祖传“冷泉刀法”,在浙东一带势力不小,传到第九代齐归雨,年纪轻轻就已出名,江湖上人称“一春梦雨冷泉刀”。 互通了师承名姓,齐归雨叫了几声久仰,命主人煮茶来,要和沈醉套交情。茶水未上,外面竹林里的小道上缓缓过来一乘小小的青呢软轿。轿夫们看见齐归雨,就停了下来。齐归雨的脸竟然红了红,显得局促不安,喃喃道声失陪,就奔了过去。 一忽儿齐归雨回来,三言两语地约下沈醉“到寒舍一叙”,便随软轿走了。 沈醉很怪,就听见店里一个客人道:“齐君的新妇,不是那个吃鹿奶长大的漂亮小娘子吗?” “是啊,阿霞啦!” “呵呵,齐君命交桃花了!” “咦,还是阿霞命好吧?山里女子,做了齐家的新妇,几世修来的。” 齐家大院在天台城北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齐家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沈醉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同是江湖年少,沈醉和齐归雨把酒论剑,一见如故,不觉就聊到了深夜。说起如今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民不聊生,都不胜唏嘘感叹。 月光如水,倾泻在小房墙壁上,把排列整齐的陈年典籍剖成了阴阳两半。沈醉的眼前有点蒙眬了。 突然,月光一下子变得雪亮,携着风吟落下,把两人之间的宁谧齐刷刷劈开! “齐归雨,拿命来!” 沈醉避开剑锋,跳到一旁。只见一柱雪光之中,傲然立着一个修长枯瘦的黑衣人,仿佛一段槁木似的,手中的剑直指齐归雨。 齐归雨一脸无奈:“此地危险,全是海龙王的人,你怎的又跑了回来?” “哼!”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松涛中传来,“回来取你这个背信弃义无耻小人的狗命!” 那剑锋一抖,冷飕飕地划向齐归雨咽喉。沈醉在一旁看着,心里吃惊。只这一个动作,就已露出黑衣人名门正派的武功根底。沈醉自出江湖,使剑的好手也遇见过几位,但功夫如此卓绝的还是第一个。齐归雨要吃亏! 齐归雨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冷泉刀,生生架住了黑衣人的剑,两个虎口鲜血直流,嘴里还不住地道:“寒山,你真的误会我了。” 黑衣人一声冷笑,回剑又劈。忽然电光一闪,沈醉的剑已兜向他头顶。他一蹲身,一顶头巾被生生削了下来。 没料到另有高手,黑衣人显然吃了一惊,连退两步。忽然一闪身,从墙头飞了出去,身姿翩若惊鸿。一招落败,飘然而去,此人也孤傲得可以。只是头巾落处竟是精光锃亮,宛然还有九个香疤——是和尚? 沈醉年轻好胜,就要去追。只听齐归雨在背后道:“算了算了。”他拍拍灰尘,站了起来,不住地晃着脑袋,“倒是多亏了沈兄。” “这寒山和尚,是什么人?”沈醉问。 齐归雨紧锁剑眉,俊秀的脸上竟有一种极深的失落。他想了半天,又把沈醉看来看去。 沈醉心里发了毛:“齐兄,到底怎么回事?但凡用得上小弟,在所不辞!” 齐归雨长叹一声,终于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只有外人插手,方不致——不致尴尬。沈兄,你我倾盖如故,一切都要拜托你了。这都是为了阿霞。” “为了尊夫人?”沈醉大吃一惊,“那人——不是个和尚吗?” 齐归雨冷笑道:“不错,寒山是国清寺的挂单僧人,又是玄朗住持的记名弟子,很了不起呢!不过——”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样子,“的确是个武学才,我都甘拜下风,又引为同道知交。你方才与他过了一招,可看出他的师承?” “仿佛是终南宗的。” “不错,他的授业师父,正是终南山的临风道长。” 沈醉一听,不禁肃然起敬。要知道,临风道长和沈醉的师父齐名,都是当年武林中的绝代高人。 “他由道入佛,法号寒山,三年前投在国清寺。玄朗大师很是赏识他的武功,想收他做弟子。我家是国清寺多年的檀越,来往很多,我因此认识了寒山。同在武林,彼此谈话也就多了,交往深了以后,就觉得他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和寺里其他僧人比,过分桀骜不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果然不守清规,与山民家的小娘子阿霞,来往甚密。私下里劝过他,可他根本不听。” 齐归雨立在窗边,望着莽莽的深山夜色,道:“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子。”他的声音柔和得像空谷回风,“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山里人都传说,十八年前,一个采药的老人爬到赤城山顶,看见一只白鹿伏在地上,正在用乳汁喂一个小小的女婴。老人就把女婴抱回来喂养。因为发现她的时候是黄昏,赤城山顶彩霞满天,所以起名叫阿霞——你知道‘峨嵋雪、赤城霞’,那都是上天赐予的观。后来采药的老人死了,阿霞就一个人骑着白鹿,在天台山的泉崖之间游荡。你没有见过那种轻灵的样子,想象不出来…… “不知道寒山和阿霞是怎么开始的。寒山身在佛门,竟一点都不避讳。他还对我说,有一天他要娶阿霞为妻,一同远走高飞。” “这算什么!”沈醉大摇其头。 “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后来,他却不得不抛下阿霞,离开天台山。”齐归雨道,“沈兄弟,你是信人,我不妨把寒山的真实面目全都告诉你,他其实是霍王的幼子。” 霍王事败,是五年前的事。掌权宦官鱼瞻下令诛其九族。霍王这一支,本应就此绝了,谁承想落下一个小儿子。齐归雨道:“霍王要他文武兼修,从小就送到临风道长那里,故而他逃过一劫。后来改了母姓蒋,字听松。临风道长仙去时,命他出家,投到天台山的国清寺挂单。鱼瞻发现了,委派海龙王钱千里,带了风雨楼十三杀手来追杀他。我听说此事,连夜跑到寺里,劝他去洞庭湖找你师父。他不以为意,又舍不下阿霞。我死劝活劝,好歹把他拉下了山。临走时他要我替他照顾好阿霞。 “我并不是乘人之危。何况你想,娶阿霞那样出身的女孩为妻,我在家族中也很为难。但寒山走后,我到赤城山找到阿霞,却发现她怀孕了。” 沈醉的眉头越锁越紧:这寒山好生过分!齐归雨道:“叫我怎么办呢?阿霞未嫁生子,将来在这百里天台山中如何做人?寒山是出家人,事情传出去,他自己固然是完了,连带国清寺和玄朗大师也都名誉扫地。我只好将阿霞带了回来,掩人耳目,等合适的时候再与寒山联络。老天有眼,这半年以来,我可连阿霞的房门都没进过。 “可是你看,他误会了,不顾死活地跑回来,要和我拼命。他那样的性情,讲也不听。沈兄,你是局外人,替我向他解释解释。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就在附近,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再回来接阿霞。临风道长的衣钵弟子,难道白白死在这些江湖败类手里?” 沈醉慨然答应。 “他从来不把江湖杀手放在眼中。此时一定在国清寺的玄朗大师那里。” 第二日,沈醉就去国清寺,果然看见寒山一身僧袍,立在莲座旁。 “你虽然先拜了临风道长为师,但已入我佛门,即为国清弟子。”玄朗大师缓缓道。 寒山冷冷地不发一言。昨晚一面匆匆,沈醉这才看清他的脸。当着玄朗大师的面,却如何提阿霞的事呢? 一个小沙弥走了过来:“师父,齐家娘子来烧香。” 玄朗缓缓走了出去。沈醉没看寒山,也感到他脸上的抽搐。 堂皇而肃穆的大雄宝殿中回旋着清越的钟声。佛祖披金戴玉,面无表情。只有他那十八个形怪状的徒弟,挂着那种永远空洞的笑意,俯身逼视着善男信女们的虔诚。 妇人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轻薄的红衣在淡淡的香烟中缭绕。 “夫人求什么?” 妇人立起身,认认真真插上香,用一种极为清澈的声音道:“求我的孩子平安。” 红衣起处,遮不住她的腰身,至少有七八个月了。沈醉总算是见到阿霞了。他站在玄朗大师身后,望了她一眼,就知道为什么齐归雨说阿霞是天台山的仙女了。那时沈醉还没遇见陈若耶,对于儿女之情颇不以为意,阿霞第一次让他懂得了什么是惊艳的感觉。 然而他却明显地感到身后一阵阵寒流袭来。是寒山,躲在重重帷幕后的寒山,用抛弃一切的眼神,死死盯着,盯着黑沉沉的屋梁下那唯一鲜活的红色。然而那红色却如此缥缈不定。 事后和尚们发现,那根柱子上留下了十个极深的指印。 一个身穿皂衣,执事模样的人悄然进来,一本正经道:“郎君说了,娘子身子要紧,还请娘子赶快回府。轿子在门外了。” 牵起红衣,阿霞也不向玄朗道别,只是木然地向门外走去。 “阿霞!” 大铜钟被震得嗡嗡作响。阿霞一回头,终于发现了躲在后面的寒山。仿佛孤儿遇见久别的亲人似的,她嘤了一声,扑了过去。皂衣人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使劲儿向门外推。 “松郎——” 绣着重重佛光的帷幕被扯了下来,空中扬起一片陈年香灰,携着腐朽的霉味。寒山一双枯瘦的厉爪凌空落下。 玄朗皱紧了眉头,沉声道:“寒山退开!” 早来不及了,皂衣人一声不响地倒在门槛上,脑浆迸裂。只见红云一卷,裹入了一袭灰色的僧袍中。 “站住——孽徒——”玄朗又气又急,顿着禅杖,眼睁睁看着寒山和阿霞飘出山门外,哪里追得上! 又一朵青云飘了出去,那是沈醉追上去了。 枝丫如织的幽暗密林里,轻声嘤咛的泠泠山泉边,野花如茵的潮湿草地上,殷红与苍灰的流云,飞扬零乱。 他们没有发现,沈醉躲在山石后面进退两难。究竟这是一个僧人和一个有夫之妇……沈醉的脑子里竟然又想起了这一回事。他说,他为这种想法简直后悔了半辈子。 “松郎,带我走。” “一定带你走。” 松郎?沈醉想起来,齐归雨说寒山的俗名,是叫蒋听松来着。他鼓足勇气站了出来:“寒山师父——” 寒山冷冷瞧过来,把惊恐的阿霞藏在身后。 “你的功夫的确比姓齐的高,可也未见得我就会怕你。”衣袖一抖,寒山的手里又是一柄冷如新月的长剑。 沈醉握紧了“枯木龙吟”,镇定道:“是你误会齐君了。我受他之托,来向你解释,烦你费片刻工夫听一听。” “受他之托——你是什么人?”寒山傲然道。 沈醉说了。寒山听罢,微微动容。 阿霞死死拽住寒山的衣袖,不想放他走。寒山抚了抚她的头发,道:“身体要紧,先回去吧。我料姓齐的不敢对你怎样。”又望了一眼沈醉,“江湖上的事情,你也不懂的。” 沈醉就这样,把蒋听松从阿霞身边带走了。 沈醉把齐归雨的话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齐君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卑鄙小人。此时海龙王和风雨楼十三杀手,都在国清寺周围等着杀你,你还是快走为好。阿霞和她的小孩,齐君会照顾。你如果执意带上她离开,只怕会害了她的性命。” 寒山默然不语,棱角分明的面庞微微抽动,忽而把剑掷到地上,长叹一声:“我处境如是,很难信任什么人,只除了阿霞。” 沈醉认真道:“江湖中人,唯讲一个‘义’字。连自己朋友也要猜疑,便是过分了。” 寒山似乎被沈醉打动了,沉吟半晌:“也罢,是我看错了齐归雨,但愿他——就请你代我向他致歉吧!”他又朝那片空地上望了望,阿霞已经走了,“我不去见她了,让她保重,等我回来。” 他拾起剑,忽然拔腿向山下冲去。沈醉大声喊着:“齐君叫我告诉你,沿着灵溪走,那条路上他打扫过了,没有杀手埋伏!” 回到齐家大院,沈醉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愉快。这桩事虽然办得有点狼狈,毕竟没有辜负齐归雨的重托。寒山那样执拗高傲,居然相信了他——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难。只是不知道,寒山和阿霞这段孽缘,异日怎样了结。 齐归雨知道了,也会很宽慰的。只是他却不在家里。 “不好了不好了!” “还不拦住她!” “你去试试看,拦不拦得住。” 房顶上白光一闪,门外哗然。沈醉一惊,就看见几个家人冲了进来:“沈君,帮帮忙,霞娘跑啦!” 沈醉愕然。 “她骑着那只该死的白鹿走的,追不上啊!” “沈公子你武功好,帮忙追霞娘回来吧,她快临盆了!” “好了好了!”七嘴八舌的,沈醉不得不喝住,“可看见她去哪里了?” 其中一人大声道:“一定又是赤城山,霞娘老喜欢往那边跑。那山上全是悬崖峭壁,除了白鹿,只有轻功好的人才上得去。沈君,看你的了。” 沈醉瞟了那人一眼,发现是昨天抢他佩剑的三人之一。他心里微微一动,忽道:“你家主人呢?” “齐君去灵溪了,今天回不来呢!” 沈醉那时涉世尚浅,江湖上的很多事情看不懂。然而他是一个聪明人,不祥之兆一旦出现,就能够悟得出来。他当机立断,不再听仆佣们啰唆,飞奔向赤城山去。 后来赤城山上有了天台宗的观宇,不那么荒凉了,但在当时,上山的路只是峭壁上几角突出的岩石,一般人休想上去。沈醉的轻功还好,费了一些力气,终于爬到了山顶。 “哇——”婴儿的啼哭声遏制了山顶低回的流云与松风。 沈醉听见哭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循声找去,拨开荆棘和荒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霞娘,”沈醉惊恐地叫道,“你还好吧?” 他这话是自欺欺人,那草丛中流淌成河的,不是阿霞殷红的长裙,而是血,是不断流出的鲜血。阿霞挣扎着起来,用颤抖的双手扯断了脐带,然后倒了下去,气如游丝、面若金纸。那只白鹿伏在她身畔,不住地舔着女主人的伤处,灵动的眼光中满是悲怆。 沈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把真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她体内,想给她吊住一口气。阿霞总算悠悠睁开眼,望向刚出生的女儿,却没有力气哄她。 “我不能够在齐家生下我们的孩子。他们,他们会害死她的。” 沈醉震惊了。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嫁给齐归雨。但是,我和齐家有约在先,我要等松郎三年。他三年不回,我才会做齐归雨的妻子。齐归雨本来就要不耐烦了,谁知道松郎回来太早,让他的计划落空了。” 沈醉脑子里嗡嗡作响——“你劝他在外头多待几年。”“灵溪道上是没有敌人的。” ——是这样,他怎会想到是这样! “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懂不懂得,这是怎么回事……”阿霞纯净的声音透着千年万年的绝望与凄凉,“但孩子……” 沈醉裹住那个女婴,背在肩上,慨然道:“我一定带了他回来,你也一定要等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海龙王与风雨楼十三杀手究竟是怎样的敌人。被鱼瞻看中的高手,能够折服于他手里的剑吗?枯木龙吟在腰间低鸣着。 沈醉赶到灵溪的时候,寒山的鲜血,染透了撕裂的衣衫。剑花狂舞,荡气回肠,寒山尤自在空中翻腾。沈醉从来没见过,一个剑客的困兽之斗,能够壮丽如斯。 风雨楼十三杀手,已然倒下六个,还有七个,带着深深浅浅的伤,仍然有条不紊地围攻着。不远的地方,一个蟒袍玉带的黄胡子大汉悠闲地袖手旁观。 十三杀手和风雨楼天价的暗杀订单,都是名不虚传的。临风道长的弟子,李唐宗室的贵胄,也没有幸免的希望。 沈醉热血沸腾,龙吟出鞘,呼啦啦地飞入了战团中心,和寒山并肩而立。海龙王禁不住咦了一声。 寒山大怒,忽然撇下七个杀手,转身向沈醉砍来。 ——当然啦,他现在最憎恨的,就是我沈醉。不是我沈醉的精彩说辞,他不会相信齐归雨的谎言,不会抛下阿霞,使自己深陷绝境。可是我却没想到这一点,看着剑几乎傻了。 那把剑离沈醉的胸口不到半寸,忽然生生收住——寒山发现了那啼哭的女婴。沈醉反应极快:“寒山,这是你的女儿,阿霞生下的女儿啊!” 寒山一愣,手里的剑,跟着夺眶的泪水,一起滑落了。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刻,七大杀手的兵刃,当当当架到了他的身上。寒山恍然大悟似的,仰天长笑道:“哈哈哈……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武林道义……都一样虚伪无耻!” 沈醉发现自己又坏了事,羞愧难当。长剑指向海龙王,他大声道:“姓钱的,你也使这种伎俩。你下来,我们较量较量!” 海龙王钱千里一动不动,拈须沉吟。一个翩翩公子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道:“沈兄弟,救人不是这样的救法。” 是齐归雨,沈醉这时候恨不得吃了他。他悄悄护好婴儿,笑道:“是啊,小弟经验不足,两头都来晚了。不但寒山师父完蛋了,连阿霞也……” “阿霞怎么了?” 这一声断喝是两个人发出的。话音未落,枯木龙吟已然刺透了齐归雨的胸膛。 “好剑法!”齐归雨微微笑道。鲜血从雅洁的白袍中汩汩流出,衬得他嘴唇惨白,“你不傻嘛。若不是阿霞让我分心,你也不能一招内杀了‘一春梦雨’。” 沈醉一把抽出长剑,恨恨道:“万不料你如此狠毒!” “我狠毒吗?”齐归雨的气息越来越淡,他瞧着寒山,眼神中又是那种深深的失落,“阿霞,那是天台山的仙子。我生在天台,长在天台,她是我自幼爱慕的精灵。然而,只是为了门第,我竟然不能够娶她。寒山你是谁?蒋听松?不过是一个通缉的逃亡犯、落魄的出家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赢得了她的眷恋,为什么?你为了阿霞,可以藐视一切,可以把国清寺百年的清规践如尘土,为什么我不能够也为她疯狂一次,为她欺骗同道、出卖朋友……” 沈醉颤抖着手,竟然刺不下第二剑。 “好了好了!”黄胡子的海龙王钱千里终于看得不耐烦了。他扭头朝着七个杀手道:“你们还不快把蒋听松结果了!” 七大杀手撇撇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为首一人道:“鱼公公只付了一半的订金给我们。” 钱千里点点头:“我知道。” 第二个人道:“风雨楼的规矩,开出的订单,一定要在撕票之前付清。” 钱千里又点点头。 第三个人道:“我们都是奉楼主之命行事的,绝不破例。” 第四个人道:“所以在鱼公公给足钱之前,我们是不会杀蒋听松的。” 黄胡子飘了飘:“呵呵,鱼公公远在长安,你们该不会想带着蒋听松到长安领赏吧?” 第五个人笑道:“我们没那么傻,知道海龙王你,是替鱼公公办这件事的。” 钱千里又一笑。 第六个人道:“而且也知道鱼公公已经把剩下的一万两银子给了你。龙王爷你现在把钱拿出来,万事皆休,大家都轻松了。” 钱千里哈哈大笑:“风雨楼的十三杀手,果然不同凡响!那么你们派个人出来,现在就跟我去拿银子!”那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又不作声。第七个人道:“这个却难,派谁都不合适。”原来他们自己人之间也不信任得紧。 “这有何难?”钱千里轻轻一跃,落到了寒山身边,顺手点了他周身大穴,“你们放开他,都跟我来好了。” 寒山动不了,七大杀手遂放下兵器,缓缓退开,跟着钱千里向林中走去。 忽然,那七个人听见背后一声野狼般的嘶吼,还没来得及回头,七个头颅就已飞上了天空。 钱千里转过身,微微笑着:“钱和情人一样,是不能够老惦记着的,尤其在关键时刻——怎么?你不谢谢我,反而——” 那点穴是假的。寒山已经递到他咽喉的剑,缓缓撤了回来:“为什么救我?” 钱千里笑得又油滑又洒脱:“风雨楼十三高手已经全死了,那一半酬金自然归了我,没必要再与英雄为难。钱某自认不是池中之物,天下大乱,逐鹿当其时,又何必给那阉人做鹰犬!” 寒山拭去一脸的红红白白,表情渐渐起了变化。那血的味道,又腥又咸。 沈醉在一旁看着,觉得大开眼界。他解下背上的女婴,默默地递给寒山:“她还在赤城山上等着你,快去吧!” 寒山抱过孩子,满脸的血肉狰狞,渐渐变得柔和。忽然他抬起头,恶狠狠地冲沈醉叫嚷:“伪君子,还不快走!等我有了力气,第一个要杀了你。” 沈醉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一段仇怨,怕是要永远结下了。 寒山勉力站起来,往赤城山的方向蹒跚而去。刚才那最后一击,耗尽他毕生气力。他还能走得到赤城山,看看他的阿霞吗? 白光在林中一闪,是白鹿来了,背上还驮着一个艳若明霞的柔软躯体,那鲜红色长长地拖曳在草地上。 寒山喜极而泣,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一袭红衣。 沈醉远远地看见了,心里稍许宽慰。 然而就在这时,那一团染血的灰袍中,低低地升起了一声哀吼,悠远而揪心,仿佛绝望的狮子发出最后的呻吟和愤怒。 就连旁观的沈醉也很希望,那张绝世美丽的面容,至少能泛出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生的气息。那精灵的眼睛,至少能再睁开一次,传达久远的柔情。然而她的确再也醒不来了。死亡的灰白,在浩荡的血腥里,触目惊心。 只有婴孩的哭泣,回荡在天台山的一片空寂之中。 “原来蒋听松如此忌讳我们三醉宫,是这个缘故。”吴剑知道,“那个婴孩,就是小师弟的新妇蒋明珠?想不到那样一个跋扈女郎,出身却如此悲惨。” 沈醉叹道:“这都是我年轻时的过失。小明珠能与树然结亲,也算是福缘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一生修行,无非是想勘破人间的苦乐恩怨。但是到老,还是走不出来……” 草坪上的一个练剑小男儿,早已停下了手中的剑,跑过来听着。这个故事,显然是让他入迷了,此时脱口问道:“走不出来?阿翁我替你走。” 沈醉站起来,牵住他的手,笑道:“瑄儿,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只要自己走好就行了。” 小男孩含糊地点点头。 “来,我们继续练功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二 木兰花树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李商隐《木兰花树》 一 霜月,江乡。 白雾茫茫,早晨的寒气尚未褪去。一个身穿白袍的骑马人,在江岸的长堤上若隐若现。江风清冷,轻轻地撩动着白衣人的面幕。他像一团白云,在衰草寒烟之间徘徊。 汛期已过,风平浪静。淡淡烟波之间,仅一只小木船沿着一线水痕,不疾不徐地滑动。船篷闭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声一声的啸叶不时放出,清亮悠扬,划破江面上凝结的沉郁。 白衣人忽然勒住马,一跃而下。他把缰绳系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柳树上,倚着树盘腿而坐,眺望江面,竟是再也不走了。 江上的小船缓缓逡巡,仍是顺着水流滑下去,渐渐隐没在雾色中。 突然,小船上飞出一个黑影,像燕子一样掠过水面,逆流而上,足尖点出一小串细碎的浪花。白衣人见状,显然是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站起身来。 “是踏莎行——”面幕后传出一声低叹。 话音未落,影子已经鬼魅一样落到了白衣人面前。一袭黑色的长裙在江风中飘拂,看来娉娉婷婷的,只是也用斗笠面幕蒙住了面容。 一时间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你是谁呀?”黑衣女子的声音,像铜壶滴漏一样清泠泠的。 白衣人冷然道:“该我问你才对。你我素昧平生,从白帝城到江乡,你一路跟踪,究竟是何用意!” “嘻嘻,”那女孩子轻轻一笑,斗笠微微颤了起来,旋即一本正经道,“也没什么用意。我只是想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嗤!”白衣人转身便去牵马,不再搭理女孩。那女孩急了,脚步一晃,竟然抢了个先,自己跨在了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显然生气了。 女孩一手揪住了缰绳,认真道:“我在铁棺峡芟子堆看过你一回,没瞧清楚。你把面幕揭了,给我细瞧瞧,没问题我就让你走。” 白衣人默然不语。 “我不是要跟你闹着玩儿。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这么小气吧,别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子进一步劝诱,“就看一眼,嗯?” “我劝你赶快下来,否则休怪我无礼。”白衣人不耐道。 女孩没动。 白衣人轻轻哼了一声,击掌三下。 随着一声长嘶,那匹马猛然扬起前蹄,又踢又跳,围着老柳树转起圈子来。“啊——”女孩一声惊叫。白衣人这马显然训练有素,平时安安静静的,主人一声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马背上的外人。女孩颇为紧张,死死抓住马鞍不放。马又踢又撞,扬起一片片烟尘碎草。女孩力气不大,只是动作灵活机变,居然没有被这神驹掀下来。白衣人只管冷眼瞧着。 忽然,女孩的辫子落了出来,被一根柳枝勾住,跟着又缠了好几圈。白衣人一惊,立刻拔出佩剑,削向女孩的头发。 就在这时,女孩轻轻一蹬,离开了马背。只见裙裾在空中一划,她翻了个筋斗,双足一勾,倒挂在柳树梢上。 “好漂亮的轻功。”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断头发,剑到一半,生生顿住,冷笑道。 女孩已动手解开了勾住的发辫,一头青丝纷纷扬扬撒了下来。刚才的情形本来万分危急,头发被挂住,若被马一带,非拉伤头皮不可。所以她当机立断放弃那匹马,跳起来翻到树上。只是斗笠面幕,不免就落了下来,露出一张秀气的瓜子脸。 白衣人注视着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呵呵,还想砍死我?”女孩指着他的剑,笑吟吟的。 “燕子小谢。我与你们三醉宫素无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还剑归鞘。 女孩闻言,一个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倒认得我。” “烟霞五湖,朗吟飞渡。君山三醉宫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白衣人虽是笑着,语气却显得颇为生硬,“刚才你从江上踏浪而来,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师承了。” “哦——算你厉害。”原来这个追踪白衣人的黑衣女孩,正是洞庭沈神医的义女,庐山宗门下弟子,名唤小谢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出道不久,但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绝顶武技,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些小小名头。“燕子”二字,就是赞她轻功灵妙,行动有如紫燕翩飞、蜻蜓点水,难觅踪迹。为着这个,白衣人倒也不难叫出她的名号。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医的女儿,给个面子——” “沈瑄与我何干!”不料白衣人傲然道。 一听这话,小谢不由得大怒。她的义父不说武技卓绝,就冲着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无数的医术,江湖上任谁提起,不是恭恭敬敬地尊一声“神医”。这个白衣人也太嚣张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她猛然抽出右手,朝着白衣人脑袋上扇过去。 白衣人不免一惊,慌忙躲闪。却不料这一招是虚招,小谢的左手飞快地带出一柄佩剑,白光从面前掠过。 就在那一刻,白衣人的面幕终于被小谢的剑挑了下来。 “真的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张陌生又似熟稔的脸,不觉停了手。 寒风扑面,白衣人又气又恼,双掌错出。小谢正在发愣,不防被他三下两下地点着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连哑穴也被他点了。白衣人愤愤地抓起斗笠重新戴上,跨上马自顾自地走了。 小谢气得发晕,心想此人好生小气,却只见那白马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似在犹豫着该不该放了她。小谢拼命地朝他瞪着眼睛。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白衣人一凛,仔细听了听,低低地哼了一声。 来的是一队短衣佩剑的武士。小谢暗暗吃了一惊,看他们衣衫华丽、神情倨傲,连马鞍上都饰着银器。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护卫,却又是什么人物呢? 为首一个五十开外颇为精干的老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欧阳公子?” “嗯。”白衣人漫然地哼了一声。 “执事江思源,奉……之命,带阁中弟兄来迎公子回家。我们找了几天,都没接到,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公子。”江执事看来功夫不弱,却一边说一边微微颤抖,似是十分激动,连声音都有点走样了。 “阿耶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气冷,棺椁还停在阁中,就等着公子赶回来看最后一眼再下葬。”江执事顿了顿,又凑上前去,低声道,“阁主之位,也还等着公子去继承。” 白衣人听在耳中,却似无动于衷,只是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什么。江执事见状,不免有些失望露出来,然则也没说什么。他转身招呼了一下,于是一行人马簇拥着白衣人往前去。 忽然,白衣人想起来了,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谢:“把这个婢子带回去,我有话要问她。” 一个武士策马过来,拎起小谢放到马背上。小谢被拎得极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见状又道:“给她一匹马。”那武士只得跳下来步行,替小谢牵马。 一个短短的卷轴从小谢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卷轴上系着褪了色的红线。江执事看见了,顺手抄起来。 二 “公子回来了——” 人声如潮。欧阳觅剑却恍若未闻,只是仰起头,默默注视着红漆大门上方那道丈长牌匾——这块牌匾有七十年了。 七十年世事沉浮,不过一弹指耳。但对于风云变幻的江湖来说,一个家族能够屹立七十年不倒,称雄天南七十年,也足以让儿孙后辈们引以为傲。这块牌匾,是欧阳世家开创者的恩师——一个据称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师所题。宗师遗泽笔画遒劲,雄秀独出,劲力暗蕴,令人不敢逼视。当年老爷子留下话来,后来子孙世世代代,不准更换这宗师赐下的牌匾:圆天阁。 “江执事。”欧阳觅剑扭过头,冲着江思源淡淡道,“姑父是否现在光风霁月堂等我?” 老丈江思源婉转道:“郎主已知道公子回来,叫我过来跟公子说,连日来身子不便,见了公子,恐怕更添伤心。不如今日先不见吧。” 欧阳觅剑不由得一愣,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疑惑。 “明日再去请安,亦不为迟。待请过了安,再去老阁主的灵前磕头。眼下公子就先到停云榭休息休息吧,一路也辛苦了。”江思源不由分说地,就替欧阳觅剑安排下来。 初冬的阳光已带不起多少暖意,屋檐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尘浮漾,看得人懒懒的睁不开眼。大门口排列的楼中众弟子,个个凝立,一双双眼睛看定了圆天阁的新主人。 欧阳觅剑在环视一圈过后,默默跨过了尺高的门槛。 洞开的朱漆大门在背后轰然闭紧。 圆天阁的后面有一座小花园。园子建在一湾湖水上,是内眷们避暑赏荷的地方。江思源所说的停云榭,指的是一处水阁子。窗子一开,八面临湖,悠悠地飘浮在云水之间。 西风过后,此时的西花园早是花木凋敝,一派萧条,无甚景致可观。欧阳觅剑低了头,只管跟在江思源的后面走,忽然听见一声怯怯的召唤:“公子——” 那声音本来细不可闻,脆脆地飘落到水面上,像花香一样倏忽融化掉。欧阳觅剑却是听见了,循声望去,只见湖畔一株木芙蓉上,还依稀挂着几朵淡白色的残花,少女的一袭绿罗裙在湖风中飘摇。是她,欧阳觅剑心中一动,不觉驻足,却听见江思源在一旁先叫起来:“是柳儿——这死丫头,疯了吗?”他顿足,连声喝道,“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从树上溜了下来,转眼消失在湖上。欧阳觅剑只当未见,脸上冷冷的,一点表情也看不出来。 江思源一直磨蹭到天黑才离开停云榭。欧阳觅剑没说什么话,心中甚是不解。江思源是阁中的旧人,今日这番举动却十分离。回来不到半天,他已经觉察到这圆天阁中的气氛,处处透着暧昧,与他料想中的不一样。父亲新丧,论理,他回到家来应该先去灵堂吊唁,而身为独子,圆天阁理当由他来继承。然而,江思源却先把他带到这个隔绝的水榭来,甚至连父亲的灵柩都不曾去看过。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有姑父和姑姑,他们夫妇又在做什么?他推开窗牖,注视着平静无纹的水面。水面上漂过一片绿萍,青翠缠绵的色泽仿佛要在水中洇开,流淌不尽。 停云榭是老房子,但内室的墙壁却是雪白发亮,晃得人眼睛发酸。大约是刚刚安排下人们糊了一层新纸。房里再没有别人,欧阳觅剑靠在窗边,对着如照的四壁默默沉思。隔了一会儿,他忽地又推开了窗,翻身跳了出去。人未落地,两只手指便揪住了伏在窗子底下的一个老仆,却是湖上撑船的艄公老周。 老周满脸讪笑:“公子果然练得好身手……” 话只说了一半,就不得不吞回去。因为欧阳觅剑那冷酷的眼神,足以杀死一百个老艄公了。欧阳觅剑是沉稳的人,可此时他发现,他竟在自己家里受人监视,无异于软禁,不由得怒了。老丈见状,马上换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要去父亲的灵堂!”欧阳觅剑厉声道,“用船带我过去!”再无行动,只怕要束手就擒。 老周皱了皱眉,显得很为难:“天已经晚了,公子还是明天再去看吧?不然,我去跟江执事说说,他交代的……” “哼!”欧阳觅剑狠狠地打断了他,“是我自己的生身父亲,我去看他,难道还要跟别人说?你立刻给我备舟,今晚我要去给我阿耶守灵。” “是是是……” 三 素蜡摇红,灯影阑珊。 铜盆里散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两个披麻戴孝的小童歪在供桌下打起了盹儿,睡得四脚朝天。这时节只有圆天阁已故阁主欧阳轩独自一人在灵堂中享受着凉夜的静谧。檀木棺材光洁如镜,在灯下闪着微光。手指在上面缓缓滑过,棺木似是暖的,温润如玉。 欧阳觅剑哭不出来。 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影子,是如此淡漠。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六岁那年最后一次回家。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圆天阁的阁主在如日中天的年纪里,却衰老得这样快,简直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他可是独子,那时已知道舍不得父亲。父亲却赶他走,赶着他到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雪山中去。收到姑父的函时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不知父亲悔没悔过。也不容易,父亲拖着病弱的身子,居然还硬撑了八年。这八年间,圆天阁的少主欧阳觅剑在天山顶、冰湖边,独自消磨年轻的岁月,慢慢地把自己修炼成天山又一个顶尖高手。虽然圆天阁和天山派素有渊源,但请求天山掌门收徒,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晦明禅师到底是出家人,觉得圆天阁的杀业过重。为了求得晦明的允肯,父亲不惜宣誓封剑十年,十年之后,再问江湖。 谁想到十年之期还未满,父亲人已经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风鸣九霄”剑,是圆天阁主人的表记,如今尘封在圆天阁光风霁月堂的匾额下面,又待何人开启? “欧阳觅剑,”时隔多年,父亲郑重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你要好好地学功夫,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做一番大事情。” 眼下,江湖上还没有人知道欧阳觅剑这个名字。他们不久就会知道的,七十年中叱咤天南的圆天阁,又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阁主。欧阳觅剑这个名字,和欧阳云海、欧阳轩一样,定会令他们胆战心惊。父亲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了吧。 可是即便想到了这一步,欧阳觅剑心里仍是半分的宽慰都没有。那些脆黄的、蒙尘的记忆里,仿佛总有一些阴郁的什么、灵光一闪的什么,残忍而执拗地纠缠着原定的思绪。他终是不知不觉地被那些东西吸引着,想法就跑了题,越飘越远,无法收拾。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从来都不知道。在圆天阁中,从未有人提起。作为独子,他确是圆天阁主的夫人抚养长大,但那只是他的继母。似乎整个圆天阁都对他的生母讳莫如深。不知从几岁起,他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岁月尘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够问了。 八年以前,父亲用一层一层的漆布把“风鸣九霄”裹了起来。他的脸上居然滑过一丝微笑。 那一刻欧阳觅剑几乎以为,父亲根本就是再也不想拿剑了。 但那种情绪,一闪即逝。 “柳儿,你有什么事情?”欧阳觅剑冷然道。 轻如柳絮的绿裙盈盈而入,明艳如同侍女脸上的笑意。 “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想着给公子房里插几枝花儿。只是刚刚下过了霜,芙蓉谢了大半……”虽然如此说,江柳儿手中捧着的花朵仍是玲珑娇艳,“公子,柳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们仍旧是派你来服侍我?” 江柳儿微微摇头:“没有。姑太太说……我阿耶是总管,所以要把我留在她身边。” “那也好。”欧阳觅剑冷笑道。 江柳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 欧阳觅剑放在远处的视线忽地收了回来,落在了绿衣侍女身上。柳儿低了头,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隐约有波光一闪一闪。只那么一会儿,那束白芙蓉花顺着绿裙滑了下来,散落在地板上。欧阳觅剑并没有吻绿衣侍女,只是紧紧逼近了,攥住她的一双葇荑,像是要拧出滴滴红血。 “公子……” 欧阳觅剑忽地松开手。柳儿不防,跌倒在地,正待叫嚷,看见欧阳觅剑的眼睛里冷得像霜后的湖水。 “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柳儿的大眼睛里装满恐惧:“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不明白?你说谎!”欧阳觅剑大声道,“分明是在说谎,哈哈哈哈哈……” 看见他狂笑而扭曲的脸,一滴泪水,不由得从侍女的面颊上滑过。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要嫁给我吗?”欧阳觅剑一边说,一边微微地移近柳儿,“江柳儿何等灵慧,会想不到探问我的身世?你就没想过你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吧?” “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奴婢啊。”柳儿面色苍白,眼睛里荡漾着绝望。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琉璃盏一点如豆孤灯,半明半暗中,照见惨淡的两张脸。 过了一会儿,欧阳觅剑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个比狐狸还机灵的阿耶,总该知道我母亲是谁吧?” 柳儿一惊,转身正看见门槛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憧憧黑影。 “阿耶你——” 欧阳觅剑却没有回头。 “公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是执事江思源,他微微叹息,抖开了袖中的一件物什。 柳儿看见那是一幅画,淡墨轻笔,灯光中不甚分明。 “公子,那是你——”柳儿轻道。 欧阳觅剑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谢娘子——” 小谢听见这个称谓,茫然不解地望着欧阳觅剑。 “我并不姓谢啊。” “你不姓谢?”欧阳觅剑愣了,燕子小谢,难道说小谢只是她的名字?“那你姓什么?” 小谢一笑:“不知道。我是个孤儿,蒙义父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姓什么。” 看她轻轻松松的样子,似乎牢狱之灾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手脚都被麻绳缚着,兀自蜷在墙角,仰起一张微笑的脸。其实以燕子小谢那种超凡脱俗的武技,小小几条麻绳、普通一间土牢,未必奈何得了她。圆天阁的这些打手也太粗心大意了,哪里像是几十年的大家风范。 “嘻嘻,我就知道你会回头来找我的。”小谢笑道。 欧阳觅剑不语,轻轻地展开了那一卷画。画中一棵高树,形如青杨,上有白纹,花大如盆,状如白莲。 “这是木兰花树。”欧阳觅剑轻声道。 小谢见画,不由得换了一副肃穆的面容:“原来你也认得。” 只是树下还有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剑客,拈着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与欧阳觅剑毫无二致。画上还题着一首诗: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墨色清淡,笔力纤秀,像是女子的手迹。 “这幅画关系到我的身世,我正在查这件事情。”小谢道,“所以,我见了你一眼,就不遗余力地追踪过来,你明白了吧?” “然则这画中之人并不是我。”欧阳觅剑淡淡道。 以绢的陈黄来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遗物了。小谢微微颔首:“所以,我也很怪。那人是你的……”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不能再言语。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忽然喧闹起来,跟着响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欧阳觅剑倾听一回,不觉惊道:“糟了!”拔腿就走。 “还不放了我?”小谢忙问。 “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欧阳觅剑已经消失在过道尽头。 “你——” 四 圆天阁乱作了一团,灵堂淹没在冲天的火光中。欧阳觅剑只觉得血往上涌,忽然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烧了也就烧了,反正……” 说话人穿着一身华丽端雅的紫衣,面如冠玉,神采翩然。虽然八年不见,欧阳觅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此人正是姑父林落。从前名动浙闽一代的福建林家的次子林落,十三年前入赘欧阳世家,和江思源一起,成为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左膀右臂。可惜不久老阁主死了,继任的阁主欧阳轩仍然重用执事江思源,却颇为忌惮自己这个妹夫,寻了几个事由,把他手中的权力一一夺了回来。 在欧阳觅剑少年时的记忆里,自从祖父去世,林姑夫就病殃殃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躲在姑姑的闺房里,请医喝药。两口子再不过问楼中的大小事务。 没想到阁主欧阳轩一死,他立刻精神起来。 “哼!”欧阳觅剑不由得捏紧了剑柄,却悄悄躲进暗处。 “郎主,郎主,这火得救,灵堂里还有人哪!” 林落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下人:“哪里有人!不许胡说!” 欧阳觅剑一听,猛然如醍醐灌顶。林落和姑姑欧阳轻不知他已然离开灵堂,原来是想把他烧死在父亲的灵柩前。怪不得江思源不让他去灵堂,原来如此…… 火海之中,分明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柳儿躲在供桌之下,望着四壁的火光渐渐向自己卷来。 他在哪里?他说过,要自己在这里等他的,怎么不回来?一阵阵浓烟呛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她拾起落在地上的白芙蓉花,贴在脸上,冰凉。 房梁被烧断了,不偏不倚地砸在欧阳轩的棺材上。那口木棺材啪的一声裂开了。柳儿捂住了脸,不敢看死去阁主的面容。 就在这时,忽然从开裂的屋顶上,卷进一道凉风。柳儿未及睁眼,耳畔风声如割,满天的烟火被远远地抛到了脚下。 “公子……”柳儿又惊又喜,不由得伸臂抱住身边的人,可是却揽住了女子的一搦纤腰。 惊异懊恼之间,她已经被轻轻地放进了远离火场的人群中。再回头看,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哎,等一等——”柳儿不由得唤道。 黑影如燕子般闪过,满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发觉。柳儿爬了起来,往地牢那边奔去。 “柳儿?”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拦了过来,“你居然在这里。” 柳儿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美妇,旧象牙色鹅蛋脸儿,映在炽热的火光中,说不出的诡异。 “大娘子……” 漫天的剑华,笼在头顶。 “欧阳觅剑,不要闹。我劝你先往这边看看……” 欧阳觅剑不理她。在他很小的时候,这个姑姑就用一种极度嫌恶的眼光看他,令他浑身发毛。欧阳轻,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千金,此时站在高楼上,倚着栏杆,远远地观望丈夫与侄儿的生死决斗,悠悠道:“你如果不想这婢子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乖乖回到停云榭去。” 林落一边挡过欧阳觅剑的“歧路亡羊”,一边嘿嘿冷笑。 “不然,休怪我心狠。我要你亲眼看见她死得多惨。”欧阳轻两根手指搭在柳儿胳膊上,这个没学过武技的女孩子,一动也不能动。 欧阳觅剑霍然回头。就在这时,林落一刀抡起,大雪满山,削向欧阳觅剑脖颈。欧阳觅剑一晃,只见一片青丝,被冷泉刀的银光掠了下来,纷纷扬扬。 “公子,公子!”柳儿大叫,“你快走啊!” 欧阳觅剑躲开林落的攻势,向欧阳轻冲过去。一路剑光如电,撂倒目光及处的一个个人形。 “你快走啊!”柳儿的声音里带着涟涟泪水,“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死丫头。”欧阳轻随手抡过一掌,柳儿顿时晕倒。 圆天阁的打手们一层一层地围了上来,铁桶一样水泄不通。林落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低垂了眉目,挡住自己刀一般射向侄儿的目光。 灵堂的火熊熊燃烧,山墙倒了,发出轰鸣。 欧阳觅剑缓缓放下了剑。 “你们想怎样?” 林落和欧阳轻交换了一个眼神。 “贤侄,”林落咳了咳,“你的武技实在太好了,我和你姑姑都没有料到。当年你父亲把你送走,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们去年才知道,原来你是去了天山。你父亲死得早,你还不懂事,这圆天阁……圆天阁……” “别废话了。”欧阳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老实告诉你,欧阳觅剑,不要以为你父亲死了,这圆天阁就是你的。你不配!听见了吗?不是我们下套子想害你,而是你根本就不配跟我们争!一个野种,哪能做堂堂的圆天阁主!” 欧阳觅剑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欧阳轻的话。 欧阳轻却不再解释:“你立刻斩下右手的拇指,从此离开圆天阁。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斩下右手的拇指,便是终身不能再使剑了。欧阳觅剑强压住心中的惊异和愤怒,低了一回头,旋即淡淡地笑了笑:“为了一个奴婢,我还不值得如此,让她的阿耶来救她吧。” 柳儿似乎醒了醒,发出了微微的呻吟。然而执事江思源,此时却不知在哪里。 欧阳轻心中一凛。欧阳觅剑的话提醒了她,倘若江思源在场,怎会不救自家闺女?但是,执事去了哪里?她仔细地瞧着这个陌生的侄儿,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欧阳觅剑一咬牙,再不往高楼上看一眼,提起长剑,转身向外冲杀。他有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耀目,所过之处如狂风过花林,残红遍地。圆天阁的杀手们却也不是易与之辈,一排倒下后,又有一排扑上来。欧阳觅剑杀到大门口,不觉喟然。 那扇巨大的红漆门,死死地闭紧。 楼顶的屋檐上,一个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似是睁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却看不透这夜色。 “放箭!”欧阳轻微启朱唇。 欧阳觅剑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他浑身是血,染透了轻翾的白衣。一阵箭雨放出,黑压压地盖了过去,再也看不见人的形影。欧阳轻拧紧了眉头看着。她觉得欧阳觅剑总该用剑抵挡一阵,但是箭雨之中,并没有寒光飞起。她的手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 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却好像一个时辰一样漫长。 箭雨过去了。他们看见洞开的大门,后面是茫茫的夜色。 欧阳觅剑不见了。 林落和欧阳轻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呵……” 一片默然中,只有高楼上传来轻盈的笑声,断断续续的,是笑,却也像是哭:“他走了,走了……” 欧阳轻锁紧了两道秀眉,厉声道:“江思源那个老不死的,去哪里了?” 有人走了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 “去了东边……”林落沉吟着,“东边有庐山,难道他去庐山宗了?去庐山宗干什么?” “先不管他!”欧阳轻不耐烦道。她扭过头,看着柳儿。侍女正伏在栏杆上,笑得珠落玉盘。 “赏了。”欧阳轻冷冷道。 五 原来是小谢。 “你救我,还是因为那幅画?”欧阳觅剑道。 小谢怔了怔,旋即笑了:“这个当然啦。要是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你就死掉了,我这千里追踪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可惜,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来已经天亮了,却是清冷无比。待要坐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剧痛难忍。 “要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小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她从凋零的枝头找了一片残存的叶子,卷成杯形,轻轻地吹了一声啸叶。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一会儿就装了大半杯的雪水。 “下雪了?”欧阳觅剑接过这只黄绿色的杯子,凝视着里面漂浮的雪花。 冰凉的雪水从舌根滑下,刺激着喉咙,竟然有一种苦涩,在唇舌间弥漫开,再也化不去。 这一片树叶,形似枇杷,厚而且韧。 欧阳觅剑看看洞外。漫山遍野的树木,虽然深秋凋敝,褪尽绿意,一棵棵荒凉兀立,依然认得出是江乡一带的嘉木——木兰。 “是啊。”小谢道,“昨晚带着你过来,听人说,这个地方好像是叫作木兰谷。” 木兰谷。欧阳觅剑听见这三个字,似觉得有千斤的巨石压在胸口挪不开——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欧阳觅剑,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小谢幽幽道。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从在白帝城偶然看见你之后,我就有一种直觉……我觉得这个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关。” 欧阳觅剑的唇角牵了牵。 “你知道,我是个弃儿。我义父虽然疼我,却从不向我隐瞒这一点。小时候我问义父,义父一直都是这么说,说十七年前他泛游闽中,某一日在冠豸山的一间荒废的土地庙里歇脚。忽然听见香案下隐隐似有猫叫,摸出来一看,却是个襁褓。我当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义父用米汤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从庐山访师回来,帮义父收拾旧物,不意翻出了一只旧箱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婴孩的小衣衫、小被子。义父一生,别无妻室子女。我便猜想这原是自己当年的旧物,义父这些年还一直替我留着。怪的是,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卷画。我一看,并不是义父的手笔,亦不是我所识得的义父的朋友所为。” 欧阳觅剑道:“就是这幅画?” 小谢点点头:“是啊。义父待我犹如己出,十七年来我与他相依为命,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去寻访自己的生身父母。可是自从见了那幅画,我的心思开始飘摇起来。就如同许多年来,你一直面对着一堵石墙,你在墙的这一边,生活一如既往。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这墙上原来还有一道门的,还塞给你一把钥匙。开了门,墙的那边,一直在那里而你不曾有机会面对的,是你从未想象过的经历和体验,是关系到你的存在与来历的微妙秘密。而这幅画,我相信,就是那把钥匙。我忽然想知道我本来是谁。” “你义父怎说?” “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义父,怕他误会伤心。可是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义父。”小谢道,“那天他自己拿着画来看我,说起这画儿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庙里找到的。他以前从未跟我说起的是,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从装束上看,像是一个仆妇,已经奄奄一息。我义父用家传的灵药救治她,可是她伤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让她说出了一个字才断气。” “那人是你母亲?” “不是。”小谢沉思道,“义父说我那时太小,尚不满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绝不像是刚刚生产过的。他猜想那是带我的仆妇。虽是仆妇,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技。义父看出来,那仆妇是跟人经过一番殊死搏杀之后,逃到了那里躲避起来。而要了那仆妇性命的一剑,劈在背上,伤口十分特,至深处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面的肋骨根根断裂。这样一来戳伤了肺,呼吸不得。所以那仆妇见到我义父,难以讲出话来,竟是活活憋死了。” 欧阳觅剑道:“这似乎……似乎很像一种类似隔山打牛的闽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会。” “福建林家?” “是的,不过这种功夫也未必只有林家的人会,现在下结论还早。”欧阳觅剑道,“你说那仆妇说出过一个字,她说了哪一个字?” 小谢盯了欧阳觅剑一眼,缓缓道:“那个字是‘唐’。欧阳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说说看,这个‘唐’字,又是什么意思?” 欧阳觅剑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庐,江湖上的事情哪里懂得许多。所谓熟悉,不过是在天山上听到师父和他的朋友们谈论,有心暗记了一些规矩和传闻,以备将来用上。谁想到真正回到了江湖,还是一窍不通。”他低头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大漠外有一个神话般的杀手组织,名叫优昙山庄。他们转战南北,杀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噩梦。他们的首领是个极其心狠手辣的女子,姓唐,上溯其祖,是蜀中唐门。不过物极必反,后来优昙山庄衰落了,渐渐无法在西域立足。于是他们辗转进入中原,最后又迁居闽西的冠豸山中,依旧以唐为姓,世代聚居。虽然看来是退居林下,可是优昙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传。据说这唐家在福建也是作恶不少,算得上一股恶势力,武林中是人人唾弃的。” 小谢听着这些话,心里七上八下。那仆妇说出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优昙唐氏,那么这个唐,是指她们本来的家族、是指杀她的仇人姓唐,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优昙唐家……”难道她小谢是那个魔鬼家族的后人?如果真是,她还会面对多少可怕的往事? 不要去想,先不要去想。 “就算是福建林家灭了唐家,他们也不过有一套冷泉刀法,有这么大本事吗?”欧阳觅剑若有所思道,“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火并,又与他什么相干?” 他手指点着图画之中,木兰花下的青袍客。 “这画中人究竟是谁?”小谢道,“而且,怎会这么像你?” 欧阳觅剑仰起脸,望着山谷上面,萧萧木叶间割裂的灰色天空:“我不像他又能像谁?他一定是我的父亲。” 六 小谢微微点头:“是了,据说令尊封剑江湖也有八年,而我义父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难怪我义父也不认得画中人是令尊。” 欧阳觅剑道:“即便家父不曾封剑,大约也不会与沈神医结交。家父和沈神医,根本就是两种人。” 小谢皱了皱眉头,欧阳觅剑说的也不错。 “可是你的身世,又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和圆天阁又有什么关系?” 小谢望望眼前深峻的山谷,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无尽的寒气,清冷之中枝叶萧疏。画中的木兰花树,树干挺拔俊秀,洁白温润的木兰花,花瓣有如天际一抹轻云。缓缓的一阵微风滑过,浮云星散,片片飘零。 嗒,一片冰凉的枯叶落在额上。 小谢从沉思中惊醒,仰脸看身边这一株木兰花树,不禁咦了一声。 “是它?”小谢道。 是什么?欧阳觅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明白了。 果然,图画中的木兰花树,堪堪肖似眼前这一株。莫不成亡故的父亲,正是和它有着难解的牵连?这树有几十年树龄了,枝丫横斜,似饱经风霜。盘结裸露的树根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似是刀斧所为,虽然历经多年,依然不曾愈合。 “欧阳觅剑,你不觉得这山谷中的木兰花树都有些怪?”小谢道,“虽然幽静孤凄,人迹不至,却好像一场大风暴刚刚过去。你看那枝条都是扭曲的……” 顺着山谷一直望过去,是无边的木兰花林。欧阳觅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薄雾中出现一个淡淡的人影。他一把拉过小谢,躲进了树下草丛中。 那人渐渐地近了,翠绿衫子在晨风中舞得凌乱。银铃一样的声音,吐出迷乱不清的语句。小谢跳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人:“柳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是江柳儿,她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披散的头发下面露出两只混浊惊讶的眼睛。欧阳觅剑似是呆了,慢慢走出来,想伸手去扶她。江柳儿看见他,呀的一声捂住了脸,夺路而逃。小谢纵身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儿。 “公子饶命,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这是本门的禁地……” “禁地?”小谢惊讶地瞪着欧阳觅剑。 欧阳觅剑这才想起来。圆天阁禁地木兰谷,小时候听父亲命令过属下们,不允许任何人活着从那里出来。只是当时年纪小,又不知道所谓的木兰谷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在意。在圆天阁,很少有人提及木兰谷。这一回小谢带着他逃命,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满是木兰花树的地方,他竟然没有想起那个禁令。然而画中的父亲,何以出现在这个禁地里? “柳儿,柳儿……”倒是小谢有些着急地抱着侍女,“有人在追杀你?” 江柳儿嘴一咧,呵呵地笑了起来。小谢一惊,发现这个女孩儿竟疯了。欧阳觅剑捏住了柳儿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儿瞪着公子苍白的面孔,眼泪涌了出来。 “小郎,小郎……我不该来找你……” 她的手渐渐冰凉。小谢递过一粒冰玉丹——这是君山的疗伤圣药。柳儿一把打开:“不要!”忽然瞥见了小谢的黑衣,尖叫一声,“鬼——” “没有鬼,没有鬼的,柳儿。”欧阳觅剑安慰道。 “有的,有的……这山谷里戾气深重,全都是鬼,都是恶鬼……”江柳儿战战兢兢道,“阿耶说过,都是屈死的恶鬼……” “你说什么?”小谢一激动,抓住了柳儿的肩膀。 “啊——”柳儿大声哭喊着,“你不要来抓我——不是我杀了你,不是我杀了你呀——” “那你快说,谁杀了我。”小谢切切地追问道。 柳儿却只是哭,再不肯讲一句话。小谢心一软,便不再问。欧阳觅剑却指着小谢,道:“柳儿,这死鬼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柳儿一缩:“小郎,我怕。” 欧阳觅剑抱紧了她:“别怕,有我在,什么恶鬼也伤不了你。” 柳儿的眼泪再度涌出:“可是他们已经伤了我。” 欧阳觅剑和小谢闻言,心中一酸。 柳儿缓缓道:“小郎,你要小心。他们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很可怕很可怕的鬼。这里每一棵木兰花树下面,都有一个唐家的恶鬼。他们个个心狠手辣,宁死不屈……” 唐家的……果然。小谢心里一惊。 “阿耶说,那人……她临死前立下毒誓,死后要变作厉鬼,永不放过欧阳家。小郎,你要当心啊……” “柳儿,你告诉我——她是谁?她是谁啊……”小谢问。 柳儿缓缓地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欧阳觅剑的双臂剧烈地抖动着,抱着柳儿不放,脸上毫无表情。小谢待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忽然,山谷外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小谢飞身出去,却是一阵箭雨迎头而来。她一面用袖子拂开箭雨,一面顺手夹过一支,箭镞上还刻着圆天阁的记号。小谢跳到一棵木兰树上观望。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其中刀光闪烁,原来是林落带着圆天阁的杀手们追过来了。林落正挥着马鞭,指挥着部下冲进木兰谷。可是那些杀手却不敢,纷纷说这是老阁主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许踏入这个鬼气森森的禁地。林落骂道:“胡说八道!这木兰谷哪里有鬼?谁看见了?给我冲!”此言一出,有几个胆大的杀手抽出剑来横在胸前,就要进来。 “不好!”小谢暗道。她把发辫甩开,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孔,然后张开双臂,扑啦啦地从树顶落下,向那群杀手飘去。黑衣悬浮在半空,在凄迷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鬼呀——”杀手们转身就跑。趁林落惊疑不定间,小谢吹了一声啸叶,尖锐刺耳。圆天阁的杀手们又是一阵惊呼,争先恐后地从山谷口撤出去了。小谢蹬了一下树枝,向山谷深处飞回去。 欧阳觅剑还抱着江柳儿的尸体发愣。小谢一把扯住他:“快走!” “到哪里去?”如果山谷有出口,势必也被圆天阁的人守住了。 “先把她埋了,我们翻过这座山出去。”小谢道。 欧阳觅剑看了看江柳儿,终于放下了。小谢赶快用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不忙。”欧阳觅剑道。他拉着小谢退开两步,运了一回气,忽然双掌劈下,木兰树下,被掌力生生地震出一个土坑来。小谢睁大了眼睛,心想据她所知,当今世上有这等内功造诣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她义父是一个,庐山宗的卢真人是一个,那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这个眼下还藉藉无名的欧阳觅剑,当真不是池中之物。 正想着,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谷口透出一阵阵黑烟来。“呀,他们烧山了。”小谢叫道。 欧阳觅剑恍若未闻,只是一把一把地捧起湿润的泥土,缓缓地撒在柳儿的衣裙上。小谢待要催他,却又不忍,便自己动手,帮他掩埋柳儿。“住手!不要你来。”欧阳觅剑忽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小谢。小谢一惊,却发现是自己撒下的泥土埋住了柳儿的脸。 “欧阳觅剑,不要这个样子。”小谢道,“你一定要打败外头那些人。将来你还要回来的,那时你报了仇,再把柳儿找回来,好好跟她道别呀。” 欧阳觅剑想了想,一掌推过大堆泥土,把柳儿的身体完全遮住。他拔出佩剑,在木兰树上刻下一个大大的标记。 七 黑烟向木兰谷深处卷过来。欧阳觅剑拉着小谢不停地往山顶爬去,却依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山壁越来越陡峭,满是藤葛枯木,根本没有路了。两人正踌躇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腰上闪出一株木兰花树。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向那边爬去。 树是斜生在一块山石边上的,欧阳觅剑不假思索地推开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山洞。洞口宽约四尺,里面深不足两尺,刚刚可容两人。欧阳觅剑和小谢都有些失望,促膝坐下,看见下面的木兰山谷,已经被浓烟吞没了。 “他们烧山,不怕把恶鬼烧出来报仇吗?”小谢幽幽道。 “报仇——”欧阳觅剑道,“报什么仇?” 小谢道:“你不记得柳儿的话了吗?” 欧阳觅剑道:“圆天阁的人,害怕木兰谷里唐家的恶鬼。” 小谢道:“十七年前,优昙唐氏灭门,一直是江湖上未解的悬案。看来此事竟要着落在圆天阁了。” 欧阳觅剑指着小谢道:“唐家若真的灭门,你又是谁?” “难道,我真是唐家的人?”小谢猛然站起,却不防洞子太矮,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石壁上,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欧阳觅剑好笑道。 小谢不言,抹了把眼泪,慢慢地转过身,对着那面石壁细看。 “想狠狠还它一掌吗?”欧阳觅剑嘲笑道。 “这声音不对。”小谢道,“石壁后面似有古怪,像是有个洞。欧阳觅剑,烦你用你刚才挖坑的掌法,打这石壁一下。 “好。”欧阳觅剑一口应允,同时摆开架势,“替你报仇。” 那一掌风雷震撼,石壁被击开了。后面果然是空的。小谢探头进去,一股潮湿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了一会儿,依稀看见,里面似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欧阳觅剑已经点起了一个火把:“进去吧,说不定这是一条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两人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忽然,山路一转,前面堵住,竟是路到头了。 两人走了这许久,料定这甬道必有古怪,却不料是个死胡同。小谢十分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咱们俩死定了。” “为什么?”欧阳觅剑道。 “退是退不回去了,后面的木兰谷全是追兵,这个破洞子,竟然又没有出路。就算不被人发现杀死,也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欧阳觅剑道:“如果有人来倒也好。至少我们杀了他,还可以靠他的血肉多活几天。” 小谢闻言,脸登时白了,不由自主地把剑护在胸前。 欧阳觅剑淡淡道:“你这会儿不饿,自然是想到死人肉就恶心,饿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从前也如你这般,后来在天山学艺,有一次迷了路。冰天雪地里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死在外头了,忽然发现一个猎人,已经冻死了——我才活了下来。” 小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强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你饿了就吃我吧。我一定死在你前头的。你武技那么好,应该能比我多撑几天。” 欧阳觅剑看了她一眼,笑道:“说什么呢!现下还未绝望,不至于如此打算吧?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赶在你前面死掉,让你吃我。” 小谢呵呵地笑道:“啊?看不出来你这样无私。” 欧阳觅剑冷笑道:“人命都是一样宝贵。只不过你死了,尚有多少人要伤心,比如你义父、你的同门兄弟姊妹;我若死了,只有人高兴的。” 小谢默然一阵,忽道:“欧阳觅剑,你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吗?” 欧阳觅剑心中一凛。多少年来,心里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亲,然而最害怕、最忌讳被人提起的,也是母亲。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阴影,是暗伤,也是无法面对、无从猜解的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她,据说我生下来不久,她就死了。我父亲和家里的人——所有人,讳莫如深。从没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人。” 眼前这个女孩子,认识不过一天,为什么他偏偏要对她说起?“也是这个缘故,我和我的父亲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分。小时候倒是继母疼我多些,她出身大族,是个知达理的聪明女子,不会武技,性情却好。只不过,继母——甚至还有柳儿她们,都有些怕我。她们说,因为我像我父亲。其实我知道,还是我那个早死的母亲的缘故。” 小谢听得出欧阳觅剑的寥落,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欧阳觅剑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仿佛忘记了这个洞子已经没有出路,却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小谢忽然一凛,像是被什么声音惊醒。待她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她屏住气,深山深处,似是地下的泉水在一滴一滴流淌。 “有人在挖山!”欧阳觅剑低声道。 果然,是斧凿在一点点咬噬坚硬的花岗岩。 “是从那一头过来的!”欧阳觅剑道。 小谢慌忙点了火折子,往山洞的四壁细细看。这下看出来了,他们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来,这里的路原是畅通的,却被人炸断了,碎石挡住了来路。甬道那一头通向何处?又是什么人在努力往这边开凿,想到圆天阁的禁地木兰谷来? “我们也挖!”欧阳觅剑退后两步,又是一招天风掌劈下。山石震开了一小块。小谢皱了皱眉头,举着火折子又照了照,看见地上有一件小物什。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精巧的羊皮囊,上面有朱砂染成的红花图案。 “你的?” 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了。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里面竟然满满的全是黑火药。“也不知有没有受潮。”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火药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走前留下的。”欧阳觅剑捧起一把火药,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吧,那边还有人呢,不知是敌是友。” 两人后退了几丈远,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掷向铺满火药的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地,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气。欧阳觅剑走过去,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 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后面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削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淋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 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然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竟然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 而小谢却在想,这是画中那个洒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呢。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 八 小谢想到了那个黄泉下相见的故事,越发觉得眼前这对父子透着诡异和无奈。欧阳觅剑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一面石壁。小谢好,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把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而剑上还穿了一只玉环。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身都锈蚀了,只有那只纯白剔透的玉环隐隐泛着光芒,清冷的露水从环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一直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撼动不得。”欧阳轩道,“觅剑,你来试试。” 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地望望父亲。 欧阳轩道:“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那只白玉环滑了下来。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中一亮:“好!”却没有接剑,只是小心地捧起那只玉环,仔细擦拭着,露出上面的花纹来,是木兰花。 “这白玉环原是一对,另一只……失却了。只剩下这只,却又钉在墙上,深为可惜——这原本是你母亲的遗物。” “母亲……”欧阳觅剑顿时紧张起来。 “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歪门邪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狠辣,人称‘毒魔’。自从毒魔唐零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唐家厉害,不仅在于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卖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不过唐零猜忌心极重,他那些秘方一律严加保密,连自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身为族长,哪有工夫成天泡在药房里配药。” “阿耶,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欧阳觅剑道。 “仇敌说不上。”欧阳轩道,“觅剑,你记着,圆天阁要在江湖上立足立威,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有独门秘诀的。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也如你一般年少气盛,不大听你爷爷的话。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拿出来,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还有别的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再看看,我却是忍不住了。因为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半山堂主一向自负,不肯向圆天阁求助,圆天阁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五月初我瞒了你爷爷,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阿耶是想去盗取唐家这一回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吗?”欧阳觅剑道。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特——一座围成圆形的土楼,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不会讲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氏是个知达理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我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达百尺。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三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婢受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疑心。我再不能待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了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还没有去过,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我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十分赏心悦目。扮了三个月的老翁,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才发现自己样子很难看。于是细细地洗脸,把那些妆都洗去。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孩子说的是闽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真是年轻心浮,我见对方年少,又生得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几句话。她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地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见过,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她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个女孩子看来真是一点都不懂武技,反而忙不迭地谢我。我趁势再跟她搭话,她真是单纯得毫无戒备,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湔裙女郎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郎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的,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少女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她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她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说这真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江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她果然吓着了,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这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女孩儿,也真够可以了。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并非楼高百尺,而是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面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任是谁也找不到。那一晚,我终于上到了百尺楼头,并且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她的名字,叫作玄霜。” 欧阳轩垂下头。他并非不愿意儿子知晓这段隐秘的情事,只是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他竟为了秘药,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地低语,“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 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宛转如水的头发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玄霜是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地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的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吗?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了。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阳轩也见过不少。武技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特别出众。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郎君,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了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厮杀很惨烈,剑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了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虽然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她的族人是仇敌。战毕,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玄霜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他们也没办法,一直求客官不要怪罪。 一时间,欧阳轩觉得轰的一声,冰冷的潮水冲过脑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来。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她会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欧阳轩疯了似的在庐陵城里乱跑乱撞。没有了玄霜的形影,庐陵仿佛变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废墟的剪影。直到后来他的父亲、老阁主欧阳云海出现了。父亲把他强行带回了圆天阁,关在顶楼,闭关思过三年。 “父亲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吗?”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我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欧阳轩道。 一年多以后那个除夕之夜,当时还是小厮的江思源,趁给摘星台送年夜饭的机会,悄悄地放跑了小主人。欧阳轩骑上江思源偷出来的千里马,直奔冠豸山而去。如他所料,百尺楼已经不存在了,崖顶上连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树木兰花,也被连根挖去。 他不甘心,又来到优昙唐家的巨大围屋。圆形的屋宇团团环住,铁桶一般森严。他躲在用人房的房梁上,希冀能从仆妇们的闲谈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唐家的气氛有点异样,原来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怀胎十月,却迟迟不能临盆。郎中看过,说是双胎。 夜阑人静,欧阳轩隐隐听见深宅大院中似有婴儿在啼哭。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够夺得唐家的一个婴儿作为要挟,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猫叫一样的哭声找去,却是越来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盏孤灯未灭,欧阳轩划开窗纸,看见灯下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一边晃着一只摇篮,一边昏昏欲睡。摇篮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声没一声的。 欧阳轩不见尚可,一见之下,几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吗?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两年不见,你瘦了这些。”玄霜看见他,淡淡道。 她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哄孩子。 欧阳轩心里一沉。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一时无话,直到唐零带着人冲了进来。这间狭小的屋子,顿时被刀光剑影填得满满的。欧阳轩没有抵抗,任凭唐家的打手们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声道:“妹子,你始终不肯说出这孩儿是谁的种,如今抵赖不了了?” 欧阳轩一惊,却没有想到,玄霜是毒魔唐零的亲妹妹。唐零想是听见动静,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阴鸷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形容憔悴。欧阳轩正待说些什么,玄霜忽然给唐零跪下了。 “玄霜知罪了。阿耶阿娘死得早,玄霜全由兄嫂抚养教导,才长大成人。玄霜勾结外人,泄露哥哥的秘方,本来罪该万死。只求哥哥处死玄霜之后,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一切罪过,全在玄霜一人身上。” 欧阳轩忍不住大声道:“唐零!是我引诱你妹子,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唐零闻言,倒怒了:“欧阳轩,你以为我不敢罚你吗?” 这时人群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却是唐夫人扶着侍儿过来。“你来干什么?”唐零看着夫人腆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不由责怪。 “我怕你一时动气。”唐夫人婉言道,“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亲妹妹。公子,得放手时且放手。唉,当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个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会闹出这种事情来。” 唐零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家里的人却是强硬不起来。听了夫人的话,一时倒没了主意。唐夫人走过去,扶起了玄霜,又命人放开欧阳轩。唐零摇摇头,一时众人无语,都等着族长发话。 欧阳轩看看玄霜,经年的幽居使得她越发憔悴,苍白的前额在灯下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之后唐零沉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竟然给了姓欧阳的。将来——欧阳轩,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灭了圆天阁!”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慨然允婚。欧阳轩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赶回汉口家里,却又担心起来。 “优昙唐家那样的江湖声名,即使把妹子送上门来,祖父怕也不肯答应迎娶的吧?”欧阳觅剑冷然道。小谢亦是这样想。 欧阳轩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正是担心这个,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他还没有回到圆天阁,父亲欧阳云海已经派人在路上接应了。原来唐零的使者比他还快,已经到圆天阁提过亲。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还带来了老阁主的话:“既然小郎喜欢唐家娘子,又已经有了孙子,当然应该堂堂正正地娶回来才是。”至于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记着,待成亲以后再慢慢算账。”欧阳轩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通。一时间他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不久,江思源就领了老阁主的命令,带着大队的人马去了冠豸山。欧阳世家的独子娶亲,聘礼绝不能简陋了。回来的时候队伍更加壮观,结彩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江面。唐零领着妹子玄霜上门来,还带着唐家的几个主要人物。圆天阁主欧阳云海则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显得隆重而和睦。 江思源没有回来。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来养病。 唐玄霜梳起了头,描了长眉,一袭青裙婷婷袅袅如菡萏迎风。她抬起眼睛,问欧阳轩,几时带她去看江乡的木兰花树。 欧阳轩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知道在江夏城外有一个僻静的山谷,谷中遍生木兰。其时正是初春,木兰花树想来已绽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洁白花朵。 他们俩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木兰谷还颇费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红衣衬在花丛中,清艳夺目。寒香凝结在浅浅暮色中,玄霜单薄的声音在这香气中缓缓滑动,听起来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这里的木兰花树,果然与我画中的一样。” “是什么画呢?” “你走以后,我在冠豸山家里,成日无聊,便依着你当日说的那些,画了一幅木兰图。” “那画儿你可带来了?” 玄霜摇摇头:“后来被我嫂子见到了,说画中寓意太过悲切。那时我刚刚生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愁,她就把画儿拿走了。” 欧阳轩只得长叹一声。两人牵了手,在谷中随意盘桓,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地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时,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一片人声鼎沸。一长串的火把,沿着木兰谷崎岖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尽头。 “这是怎么了?”欧阳轩不由得一惊。 玄霜却不在意,嘻嘻笑道:“我们两个私逃出来,怕是你家里人着了急,出来找了。” 欧阳轩心里却涌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处奔去。 却是唐家的人,在唐零的带领下,全都来了。欧阳轩忽然意识到,唐家嫁一个妹子,送亲却来了这么多人,未免有些怪。唐零铁青了脸,一把扯过玄霜袖子:“妹子,跟我走。” 欧阳轩挡在玄霜面前:“唐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唐零哼了一声,更不答言,一掌朝欧阳轩面上劈下来。欧阳轩顺手拔出佩剑。只听见玄霜“呀——”了一声,两人就叮叮当当地过起招来。欧阳轩那时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单论武技,还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药,却也不敢十分施展。何况,玄霜在一旁,已然泪水涟涟。 “那这一战究竟谁胜了?”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谁胜——或者说,是我胜了。”欧阳轩道。 事实上,两个人还没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马先自在后面乱了起来。木兰谷口黑压压地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一望不到头,只有剑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闪闪烁烁。刀光中隐约映出一张张人脸。欧阳轩惊恐地看见,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认识的,半山堂主、镜湖女侠、雁荡山道人……江南各大门派的人似乎都到齐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然后他想起来了,这都是父亲下帖子请来参加他的婚礼的宾客。 “灭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时举起了兵刃,向唐零的人马扑了过来。明晃晃的火龙顿时零乱搅动起来,火光飞溅,狼烟四起,夹杂着震天的呼喝声。 欧阳轩见状,来不及说什么,一掌掠开唐零,拉着吓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冲去。在他们身后,唐家的打手们和江南武林门派已经厮杀在了一处。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玄霜惨白着一张脸,连连逼问,“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轩推搪着。他隐隐地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诉玄霜。玄霜犹犹疑疑地跑不快,欧阳轩索性将她背了起来,向木兰谷深处奔去。他不是怕死,却害怕玄霜目睹那场厮杀。这种门派间的屠杀,残酷得连他自己都不愿看。他却忘了木兰谷是个死胡同,没有出口的。 欧阳轩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头一看,两方人马渐渐杀入木兰谷,显然是唐家一方势单力薄,渐渐被逼了进来。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剑影,一声声唤着“阿兄”。欧阳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一阵阵冰凉的潮水,浸没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紧玄霜纤瘦的手腕,似乎一放开,她就会永远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过来,欧阳轩正待出掌,却看清竟是自家圆天阁的墨医生:“小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阁主听说你也陷在木兰谷的埋伏里头,还不相信——原来新妇也在。” 欧阳轩道:“墨医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医生不言,回头看看山下的火光,道:“杀成这样,带着新妇出去多少不安全。这样吧,这木兰谷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圆天阁的后花园水榭,我们从那里走。” 墨医生在前面带路,玄霜紧随其后,欧阳轩断后,三人钻入那条密道——也就是欧阳觅剑和小谢发现的那个山洞。 从墨医生出现起,玄霜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走。不一会儿,山腹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厅堂。欧阳轩看见他的父亲欧阳云海正在那里等着,身边还有好几个圆天阁的高手,看见欧阳轩一行人,都有点诧异。欧阳云海没说什么,却先问墨医生,外头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他带人出去接应。墨医生只说了一句:“他们被堵在木兰谷里面出不去,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 欧阳轩只觉得玄霜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经奔向来时的密道。 欧阳云海冷冷道:“你以为把这条密道告诉你哥哥,他们就能逃得出去吗?有我们守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就是你们唐家还债的时候了。” 玄霜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瞪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唐家恶贯满盈,这就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吗?你们娶我过来,只是一个骗局,对吗?”她忽然笑起来,“欧阳轩,你……你好——” 欧阳轩瞪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要找阿兄,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过头,径直朝密道深处跑去。忽然又停下来,猛然扯下欧阳轩赠给她的定情玉环,狠狠掷过来:“还给你!我不要了!” 欧阳轩追了上去。忽然铮的一声,一道雪光从欧阳轩面前横过,指向玄霜的背影。欧阳轩大惊,掌力一震,那柄宝剑拐了个弯,竟然深深地插入岩壁之中。那只飞在空中的玉环,堪堪地穿在剑身上,再也拿不下来。欧阳轩才看清,那是父亲的阁主佩剑“风鸣九霄”。他惊讶极了,忍不住要问父亲,难道真的不放过玄霜? 可是一切都迟了。 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欧阳云海一把拽过儿子往后退去。一时间山体都要坍塌下来。欧阳轩忍不住想,玄霜也真够狠的,当真要把他们都炸死在山里面吗? 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只是那个密道被炸断了。欧阳轩呆呆地瞪着成堆的山岩,他知道了,玄霜用家传的火药,把自己隔绝在那个血与火、地狱般的木兰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远不回来了。 “唐家的火药,倒也很厉害……”欧阳云海淡淡说道。 唐家的火药,是真的很厉害……小谢下意识地拧着手中那个装着陈年火药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当年唐玄霜多用一点,被终结在木兰谷中的就不只是毒魔唐家,还有欧阳世家一起陪葬了。可是,她终究没有。她只是断送了自己,给欧阳家留下十几年不能了结的恩怨纠葛。 如今欧阳轩人未老,已是须发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因我而死,我却把她一个人扔在木兰谷这些年。”那场灭绝唐门的屠杀结束后,欧阳轩悄悄地重回木兰谷。白骨遍野,飘零的木兰花被血污浸染,木兰花树的枝叶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尸首,埋在了一棵木兰花树之下,并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欧阳云海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行踪,立刻给他定下了另一位名门小姐。 那一年春天还没过去,圆天阁的老阁主欧阳云海就开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仆人们发现他在梦中爬起,疯了似的舞刀弄剑。后来就渐渐地起不了床,夏天没过就咽了气,临终前留下话,谁也不准踏入木兰谷半步,否则格杀勿论。圆天阁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老阁主是被唐家的恶鬼抓走的。新任阁主欧阳轩对圆天阁进行了一番清洗,彻底杜绝了这种谣言。 木兰谷自此成为圆天阁的禁地,在江乡的深山里,一年年花开花落无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圆天阁一年年长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九 白发萧萧的背影,消失在密道那一端茫茫的黑暗中。 小谢忽然道:“欧阳觅剑,你为什么不劝住你父亲?林落的人在那一头烧山,木兰谷里一片火海,他怎么能过去?” 欧阳觅剑眼中茫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抚着从岩壁上拔出的锈剑,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猜错了。” “猜错什么了?” “我本来以为,父亲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他们使的阴谋。现在看来,圆天阁主岂是他人可以摆布得了的,一切都是父亲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兰谷去找母亲……” 欧阳觅剑一把将小谢拉了上来。密道的出口在一间屋子里。欧阳觅剑环顾四周,觉得似曾相识。窗外波光粼粼,他恍然大悟,竟是江思源早先引他过来的停云榭。湖上没有船,整个圆天阁内十分宁静,似是人都走光了。远远的湖那边,传来隐隐的风声。 “欧阳觅剑,”小谢忽然嘻嘻一笑,“这一回你可得求我了吧?” 她说的是用她的轻功助他渡过水面。欧阳觅剑想了想,微微一笑。自从江柳儿死后,他这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十 圆天阁的光风堂里,重新布置起了已故阁主欧阳轩的灵堂。火灾之后,人们发现棺木并未毁坏,现停在光风堂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道雪白的幕布。淡紫色的轻烟从白幕中溢出来。 天气越发冷了。冷雨零零落落地滴下来,堂中弥散着挥不去的潮气。那雨水滴在手心里,方觉出格外冰凉。 原来是细小的冰珠儿,倏忽融化了。 因为有了丧事,红漆的大门被打开了。从门口一路进去,白布和粗大的长毛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棚,直至大厅。各式各样的江湖人,纷纷从这丧棚下面穿过来。这些都是远道来奔丧的,代表圆天阁势力与交情所及的各个大小宗派。这些人一面掸着身上的水珠儿,一面尽量做出镇定自若的表情。圆天阁是湖湘一带势力最盛的组织,然而最近一个月里,阁主欧阳轩暴死,阁中内乱、独子出走的消息亦不胫而走,只剩下了欧阳云海那对多年不露面的女儿女婿出来料理。那些嗅觉灵敏的,急急忙忙赶到汉阳,怀着看圆天阁热闹心思的也有,更有人想着能趁乱捞一把。大家都心照不宣,圆天阁的辉煌时代,怕是到头了。 此时,林落夫妇一身缟素地立在“光风霁月”牌匾下面,彬彬有礼地招呼着客人。两人的脸上,都轻轻地笼着一层忧色,显得温文尔雅。一时间那些悼客也被两人的气度震慑住了,厅上一派肃穆。 有心细的人发现,原先那个总是如影随形跟着老阁主欧阳轩的执事江思源,却是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看正午将至,林落开始说话了——他如今的身份代表着欧阳世家。大伙儿看见这林落,模样颇为羸弱,语声听来有些中气不足,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套话:“感谢大家前来吊唁,圆天阁人丁凋落,晚生不得不带病出来主持,还要靠江湖上的朋友们多多扶持……” “林君!” 忽然人群中有人脆生生地招呼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边站了一个黑衣短打扮的少年,眉清目秀,嘴角挂了一丝诡谲的微笑。 那少年身法轻灵,三步两步就到了林落夫妇面前,自报家门道:“在下庐山宗徐射言,奉卢道长之命前来吊唁。” 下面立刻有人议论起来。自来也没听说一个什么徐射言的,可是庐山宗既为天下第一大派,能人辈出,看这少年矫矫不群,说不定是卢淡心暗中栽培的新秀呢。 林落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微笑道:“原来是庐山宗的徐少侠,失迎失迎。只是——” 出其不意地,林落伸出两根指头,弹向徐射言的手肘。徐射言一翻手,忽然就转到林落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一招有个名目,叫作“雁过孤山”。庐山宗弟子学会之后,常常拿来与同伴戏耍。明眼人都看得出,再无人怀疑徐射言的身份。 林落一面被徐射言扣着,一面无奈道:“我是说,徐少侠不该带着剑上欧阳阁主的灵堂。” “谁说我带着剑了?”徐射言道,“我下山之前,卢道长特意交代,上人家的灵堂不可以带剑的。” 原来他的剑鞘里是空的。林落苦笑:“敢问卢道长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徐射言道:“卢道长说,历代的圆天阁主都有佩剑作为表记。八年以前,上任阁主把‘风鸣九霄’封存,卢道长有幸到场为证。卢道长此次派在下前来,是要提醒新任圆天阁主,不要忘了把那柄旷世宝剑找出来。” “这个自然。”林落颇为自信地说,瞟了一眼堂上的牌匾,“欧阳阁主封剑的时候我未曾到场,不过事后,他亲口说过,‘风鸣九霄’就在‘光风霁月’之后。” 说着他一跃而起,袖子一卷,抄下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布包,动作轻灵矫捷,落地沉稳,惹得众人交口称赞。林落掂了掂布包,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惊慌。 布包抖开,落出一把鱼纹的古式长剑,只是那剑鞘里面,竟然也是空的! 徐射言冷笑:“林君,原来你也不敢在欧阳阁主的灵前亮出兵刃啊。怎么,莫非是心虚,还是你根本不知道风鸣九霄剑放在什么地方?” 这时堂中众人开始窃窃私议。林落不吭一声,是真有点慌了。他本来十拿九稳,想不到风鸣九霄剑竟然失踪。没有这剑,要做圆天阁主还真有些别扭。他沉声道:“本门宝剑失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呵呵,查什么查,”徐射言道,“我看,是欧阳阁主早就把剑从上面拿了下来,交给下一任阁主了。你当然不知道在哪里。” 林落闻言,脸都白了。去年入冬以来,欧阳轩沉疴多时,从没离过夫妻二人的眼线。若是说他把风鸣九霄从牌匾后面悄悄拿了出来,而未惊动楼中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欧阳觅剑到家之时,欧阳轩已经死了,父子俩未曾见过面啊。但听眼前这黑衣少年说来,似乎……难道说,欧阳觅剑不曾在木兰谷中烧死?“你究竟是何人?”他冲着徐射言嚷道。 这时有一个圆天阁的仆人走到林夫人欧阳轻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他不是庐山宗的,”欧阳轻忽然厉声道,“快把奸细捉起来!” 呼啦啦,徐射言身边顿时围满了刀刀剑剑。只听他嘻嘻一笑,谁都没看清,他已经掠上了房梁,恰好坐在那原来藏着宝剑的牌匾后面。 林落冷笑道:“这位少侠不知何方神圣,与我圆天阁有何渊源,还是快快说清的好。一会儿庐山宗掌门就要到了。你若说清楚,或者念在你—— ” “卢道长就到了?这么快!”徐射言讶异道,“师叔,师叔——” 他坐得高看得远,底下众人还不知道他在嚷嚷什么。只见圆天阁大门轰然洞开,一个青衣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门口。也没见这老者迈步,忽然就飘到了灵堂前,看见牌匾上的黑衣少年,忍俊不禁道:“你这孩子,怎么到人家灵堂来了还要胡闹呢!” 这庐山宗少年徐射言,正是小谢扮的。小谢的大半功夫都是义父沈瑄所传。十五岁那一年,沈瑄送她到庐山宗见过卢淡心等人,又跟着卢淡心的大师姊徐淡影学了三年庐山宗武技,说来也算得庐山宗门下,卢淡心的师侄。所以她自称“徐射言”,射言,谢也。 众人看这个无名少年正拆着林落的台,忽然又跟庐山宗掌门打招呼起来,未免想他来头不小,这圆天阁的好戏可算开张了。 小谢飞了下来,拜过卢淡心。 “过来,跟我一起祭拜你的姑父。”卢淡心携了小谢,在欧阳轩灵柩之前点上青香,又拜了三拜。青烟从帘幕中飘起,冉冉如云。一时光风霁月堂上,人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 欧阳轻似乎觉得不妙,扯了一下林落的袖子,想悄悄退开。卢淡心却发话了:“林君,贫道此来,有一桩要紧事情相告,请林君留步。”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扫视一圈,“正好,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也都在这里。” 庐山宗掌门德高望重,武技盖世,他有话要说,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事。只见他抖了抖袖子,亮出一柄布满铁锈的重剑:“这就是‘风鸣九霄’。” 座中哗然。圆天阁的震山名剑,竟然只是这等破铜烂铁?然而碍在卢淡心的面子上,没有人敢大声质疑。卢淡心摇摇头,叹道:“可惜它蛰伏多年,不见天日,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半山堂主,你和欧阳阁主是多年旧交,当认得此剑。请你过来看看,也替贫道识辨识辨。” 半山堂主凑了过去,细细看着:“剑柄上有一道凤尾纹,剑身上的第六道流云图案是缺一角的。二十五年前在下随家父造访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曾将此剑出示,一同欣赏。不错,正是它!” 卢淡心道:“剑,虽然是锈了钝了,可是圆天阁还在,也应当有年轻人令它重现光彩。”他抬起眼睛,望了望林落,“林君,不知你可有法子?” 林落一字一句道:“十年磨剑。” 卢淡心点头道:“十年磨剑,其志也诚。林公子果然见识不凡。”他微微一笑,又道,“贫道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这风鸣九霄剑,当初的确是封存在了光风霁月堂的牌匾后面。但是欧阳阁主觉得圆天阁主之位事关重大,而风鸣九霄剑的位置又不是秘密,倘若在他身后,这剑落到了平庸之辈手里,甚至被奸佞小人占据,那可就祸害无穷了。故而欧阳阁主另想了一个法子。承蒙他看得起,将此剑暗中托付于贫道,说将来圆天阁的后辈中,谁能除了上面的锈迹,谁就是新的阁主。” 小谢听了这些话,觉得有些怪,这不明明是说谎吗?那把风鸣九霄剑,当然不是欧阳轩交给卢淡心的,而是欧阳觅剑从木兰谷的密道中带回来的。她却不敢问师叔。 半山堂主对圆天阁的家事颇为有数,早就不耐烦了:“什么剑不剑的!欧阳轩不是有一个儿子吗?年纪也够大了,他父亲死了,当然是他当阁主,哪能落到旁人手里!”他狠狠地瞪了林落一眼,“还不快把你侄儿交出来!” “慢!”卢淡心道,“阁主之位也须能者居之。欧阳阁主有此遗愿,自有他的道理。” 林落哼了一声。 卢淡心道:“林君,你有宏愿,说是十年磨剑,方可除去锈迹。未知欧阳公子意下如何?” 座中又是一片哗然。林落和欧阳轻惊得倒退一步。可是环顾四周,哪里有欧阳觅剑的踪迹? 此时,灵堂上飘过一阵青烟,白色幕布后面转出一个青衫磊落、眉目抑郁的男子。 “欧阳轩!” “阁主!” 青天白日的,堂上也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杰,可是看见死去的欧阳轩显灵,还是吓得纷纷往外面挤。 小谢皱眉道:“挤什么挤,这不是欧阳轩的鬼魂!” “晚生欧阳觅剑,天山晦明大师门下。”欧阳觅剑淡淡道。 又是一阵喧哗。除了圆天阁门中,并没有人知道欧阳轩把他的儿子送去了天山。天山不是凡人去得的地方,晦明和尚的武技也不是凡人所有,而且他二十年才收一个徒弟。他的徒弟一出江湖,必然是有大风大浪跟着来。众人看着这个酷似其父欧阳轩的年轻人,忍不住议论纷纷。 欧阳觅剑此时如入无人之境,接过卢淡心手中的风鸣九霄剑,清啸一声,剑出如虹,如灵蛇狂舞,如鹰击长空。谁也没看清他的招式,风鸣九霄剑在空中猛地顿住,震起一圈铁锈色的云雾,把舞剑人团团围住。 云雾散开,剑光如雪,满堂生辉。 立刻有人啧啧称赞,天山神功不是盖的。 “那——”卢淡心微微笑道,“贫道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小贱种!”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嘶叫。欧阳轻面色青白,本来颇秀气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血丝几乎要喷出来:“他怎配做阁主——我说他是个小贱种!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唐家的妖女生下来的,是毒魔唐家。哈,那妖女还没出嫁,就生了他这个小贱种,他怎能是我们堂堂欧阳世家的继承人!” 欧阳觅剑没有理她,只是背了过去。欧阳轻的话太难听,实在不符合她名门闺秀的身份。没有人敢于附和她的话,甚至林落也没有跟着说一声什么。 “别忘了,你们这些人,有几个没吃过唐家的苦头!”欧阳轻叫道,“你们有几个人,手上没有沾着唐零的血!” 欧阳觅剑的手猛然一抖,转过身去看着欧阳轻。 人群又开始乱了起来。欧阳轻最后一句话把他们都镇住了,没来由地担心起来,这欧阳轩的儿子会不会要替他的外家报仇? 只有卢淡心不动声色,轻尘不惊道:“欧阳觅剑,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孩子,在圆天阁长大,如今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他意味深长地朝众人扫视一圈,“优昙唐家,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谁也不必再提。” 谁也不必再提。欧阳觅剑当然清楚。他握紧了那风鸣九霄剑,微微地仰起头,凝视着圆天阁门楼上那些遒劲苍凉的题字。 但是那一刻小谢觉得,他的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十一 欧阳觅剑正式成为圆天阁的新任阁主之后,执事江思源终于出现了。这老丈几日之间苍老了许多,连头发也白了。欧阳觅剑看见他,不免想起江柳儿。江思源是唯一知道欧阳轩假死的人。他奉欧阳轩的命令照料欧阳觅剑,看见事情不妙,连夜赶往庐山宗。因为欧阳轩说过,万不得已时,可以请卢真人主持公道。圆天阁从前的恩恩怨怨,卢淡心是有数的。他并不太愿意插手圆天阁的私事,只是欠了欧阳家一个不小的人情,被江思源当作把柄,这是后话。当时卢淡心为助欧阳觅剑,当着这么多人说了谎。风鸣九霄剑,事实上,欧阳轩做了二十年圆天阁主,从未动用过它,而是任它留在深山里。或者他深心里,不愿意重见这把割断了他和唐玄霜姻缘的剑。给儿子取名觅剑,却是暗示他,日后要把那风鸣九霄剑找回来。 欧阳觅剑果然找回来了。他学了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要做一番大事情。他开始着手打理圆天阁的事务。江思源还有个儿子江枫也在圆天阁,欧阳觅剑发现江枫武功很好,想来是他父亲传的,于是就把江枫提到自己身边。江思源谢过了新阁主,佝偻着背缓缓出去。欧阳觅剑唤住了他。 “江执事,有些事情我还不太明白,想向你请教。” 江思源抬起头,看见房的竹帘外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影,遂道:“阁主要问什么,老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些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欧阳觅剑一笑,冲着帘外道:“小谢,你进来吧。江执事,你可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把过去的事情讲清楚。” 江思源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欧阳阁主,我待你们父子如何,如今你也该明了。如果你定要我说出,将来不要后悔。” 欧阳觅剑一惊。小谢却抢先问道:“那天在灵堂上,卢师叔叫我祭拜我的姑父。为什么欧阳老阁主是我的姑父?那我的父母是谁?是不是——” “猜着了。”江思源冷笑道,“你正是毒魔唐零的女儿,冠豸山优昙唐家的后人。” 小谢呆住了。虽然她早就隐隐感到,她和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唐家有着某种联系,可是这话由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出,她还是觉得胸中一滞。 “欧阳阁主,这些事情老阁主他都知道。自从去年冬天他病入膏肓以后,一直想着的就是到木兰谷去,与你母亲会合。我问他,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他先是毫不犹豫地说,绝不能让你知道,后来想了很久,又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还是告诉你算了。我说,你若回来为他送终,必然是要追问的。老阁主摇着头,我知道他觉得很难亲口对你讲。所以最后他就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在你回来之前,伪装自己已死。连你的姑姑和姑父,也不知道那口棺材里是空的。而他已经从停云榭下面的通道去往木兰谷了。” “父亲不愿意对我说,是他害死了我母亲,对吗?”欧阳觅剑道,“可是,后来他还是自己对我说了。” 江思源道:“这是个意外。你回来的时候,我把你引到停云榭,因为那时候我隐隐听见有人说,你的姑姑和姑父在你父亲的灵堂里设下了机关,专等你回来。停云榭那个地方很隐秘,又有通往木兰谷的机关,你必须从那里才能找到继承圆天阁阁主之位的风鸣九霄剑。想不到阴差阳错,你跑去了木兰谷。可能是你父亲看见了你,觉得你比他想象的要镇定,所以才告诉你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说明白。当年唐家灭门,究竟是谁安排下的?”欧阳觅剑道,“我怀疑父亲也不甚了了,江执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吧?” “要从唐家派人到圆天阁提亲说起。”江思源道,“他们动作实在太快,老太爷不得不怀疑,何况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娶唐家的女儿,说什么他也不能答应的。可是这时候唐家上圆天阁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接连不断地有人悄悄地来会老太爷。那时候唐零几乎把整个武林都得罪尽了,所有人都劝圆天阁趁此机会翦除这个武林祸害,尤其是与我们交好的半山堂主,说得更严重。说优昙唐家横行这些年,圆天阁作壁上观,已是有违武林道义,倘若这一回竟然与唐家结连理,无异自绝于侠义道,难道不怕遭唾弃吗?老太爷尚不愿惹事,说:‘唐家老巢远在福建,圆天阁实在是鞭长莫及啊。’偏偏这时福建林家来了人,说唐家在那边势力越来越大,弄得乌烟瘴气。林家身为闽浙一带白道的领袖,夹在其间甚是为难。于是计策就这样定下来了——把唐零诱到江乡来,圆天阁牵头,江南武林的人一起把他们灭了。他们在冠豸山的老巢,则由福建林家带人去扫平。” 他说到这里,看见小谢眼中闪出怨愤的光,转而又道:“其实,唐家作恶甚多,被武林白道灭绝是早晚的事情。你的父母那时真是昏了头。堂堂的圆天阁与毒魔唐家联姻,哪里有这么容易。唐零这人心机城府极深,他匆匆答应把妹子嫁给老阁主,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小谢道:“我以为他是心疼自己妹子,却没想到把一家人都断送了。” 江思源道:“娘子你要这样想,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你并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形。他们唐家人过来时声势浩大,说是送亲,带了多少杀手。便是我们圆天阁原来不准备火并,见了这个也不能不如临大敌。唐零又何曾真的打算相信我们。”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道:“你留在冠豸山养病,怕也是假的吧?” “不错,”江思源道,“当然是为了跟林家里应外合。我们做得很干净,连唐家的围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小谢咬住了嘴唇,烧得干干净净。江思源望了她一眼,总算表露出几分歉意,补充道:“我在冠豸山很是待了些日子,可惜年岁久了,唐家的人都记不清了,只是对唐夫人印象颇深。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对双胞胎的女婴,身子还不大好。唐夫人不会武技,却知达理,十分贤良。真想不到毒魔的妻子倒是这样。我装病装了很久,她倒先替我着急起来。她听说沈神医游历到了闽西,就派人去请他。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机缘巧合。我们知道神医是从不问江湖纷争的,却也怕万一他插手了,我们又决计不能不听他的。所以我和林家的人商量,赶在他来临之前动了手。唐夫人死了,那天很乱,我也没看清是谁砍死她的。她身边有两个仆妇,不知道叫什么,功夫甚是了得,一人背了一个小女婴往外面逃。我看见林家的一个高手追杀着其中一个,鬼使神差地也跟了出去。等我赶到那个山神庙的时候,那仆妇已经血战而死。我叫那个林家的高手走,那人指着你说要斩草除根。我灵机一动说沈神医来了,那人一惊,我就拉了他走开。没想到我们前脚出门,后脚沈神医真的来了,这岂非天不绝唐家?这样,娘子你才得救了。你还有个同胞姊妹,大约没能活得下来。” “这么说,我捡了一条命,还是您老人家的恩惠了。”小谢道。 “我那时心慌意乱,”江思源苦笑道,“也不是真的想救你。只是……我是看着唐夫人死的,她……” “不要说了!”小谢尖叫道,猛地抽出佩剑,架在江思源的脖子上。江思源一滞,苦笑着望望欧阳觅剑。欧阳觅剑面色煞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明白了!”小谢厉声道,“我是毒魔唐零的女儿。我们家被灭了门。有你江思源,有福建林家,有圆天阁欧阳家,还有那天灵堂上所有来吊唁的,那些武林正道——不是吗?” 欧阳觅剑没有动,他看见小谢眼中满是泪水。 十二 初冬的天是铅色的,清冷的雾气在山谷中飘荡,仿似一团团黏滞的棉絮,黏在树梢上、枯草间。迷雾中缓缓过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话语声零零落落地飘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义父的武技那么好,我一辈子也学不尽的,为什么他还要送我上庐山宗去拜师。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卢真人不是说吗?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孩子,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想,他也会对我说,小谢是洞庭神医养大的义女,又是庐山宗弟子,这也是不能改变的。有了这样堂堂的身份,如何能够背过身去,为唐家的冤魂报仇?” “也许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义父也是为了保护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你的身世早晚被人知道,这可就危险了。虽然沈神医名震江湖,毕竟罩不了那么多。有庐山宗作靠山,就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你说得有道理,义父他一向很疼我……这几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谁,我已有这样好的义父,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谢,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结局。其实,那天你放过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为唐家报仇的。” “我虽然不能报仇,但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让我看到了很多……” 欧阳觅剑心里忽然一惊,江思源当着小谢的面,终究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卢淡心为什么不惜说谎来帮助欧阳觅剑?是因为他欠了欧阳轩人情,可这和小谢也不无关系。当初灭绝唐家,的确是圆天阁牵的头,但是那些向圆天阁主欧阳云海请战的江湖门派,却都是庐山宗指使去的。其实很容易想得到,庐山宗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派别,这种事情怎会没有他们参与?庐山宗才是灭绝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过他们是出家人,不便公然杀戮,才转而让圆天阁出面。 他忽然很害怕地想起,优昙唐家研制毒药,难道真的就这样罪大恶极,值得整个江南武林设下陷阱来屠杀吗?不,他还是不要提,永远不要提吧。倘若小谢知道这一层,岂非更加难以消受。只当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说:“你最大的仇敌,是我们圆天阁。” 小谢像是自嘲道:“不错,我要先向圆天阁主寻仇才是。可是现在却是你做了圆天阁主。我辛辛苦苦寻找亲人,没想到我们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只剩了你这个表哥。这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表兄,我还要向他寻仇吗?” 欧阳觅剑闻言,一时感慨万千。他的姑姑和姑父一刻不忘置他于死地,他在这世上,却也只剩了这样一个表妹了。 小谢道:“只不过,有一个人,我向他报仇,大概没什么关系。林落是福建林家的人,当年在冠豸山杀人,定然有他的份。现在他是翻不了身了,我杀他一刀解解气也好。可惜,这样的好机会,却还是被你夺去了,呵呵。” 欧阳轻被囚禁在密室里终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则在夺剑的那个夜晚暴病而亡。欧阳觅剑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没有刻意要瞒着小谢什么,可是听她这样说起,忽然觉得惘然若失。 “你是圆天阁主,”小谢续道,“这样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我要为柳儿报仇。我——至少可以为她报仇。”欧阳觅剑淡淡道。 小谢便不再说什么。 远处出现了木兰谷崎岖蜿蜒的山道。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化开,山风寥寥,如泣如诉。 他们俩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木兰花树,满山满谷地开满洁白花朵的木兰花树,已经在大火中枯死了。枯叶在脚底吱吱作响,焦黑的枝干一根根支棱着,指向阴云的天空,仿佛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谢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像是梦呓。 找什么?欧阳觅剑想。当然,是找在木兰谷中被屠杀的唐家人。她的生父,毒魔唐零,遗骨该是在这里。唐零带来的人中间,应该还有唐家的亲戚。而小谢的母亲唐夫人死在了遥远的冠豸山。他忽然心里一痛。埋在这幽幽深谷里的,不还有他的母亲吗?母亲,那个存在于父亲追忆中的单纯美丽的唐家女子玄霜。当然还有父亲,他从那条漫长的密道走过来,也消失在了这些唐家人的遗骸之间。还有江柳儿,柳儿,他曾经亲手埋葬在木兰花树下的柳儿…… 他想对小谢诉说。他所失去的,也是再找不回来。他们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这样的沉痛过于深重了,还是埋葬在每个人自己心里才好,什么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惊涛骇浪,无法收拾。 那些木兰花树都死了,都死了。从今往后不再有那些纯白如雪的花朵盛开,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留下。十七年恩怨,十七年沉冤,这些木兰花的遗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离交错,化为尘壤,又能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呢? 小谢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里,忽然就哭了出来。那声音却不像是哭,只是一声声的嘶叫。欧阳觅剑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见过女孩子会这样哭。过了一会儿,小谢自己停下来了,道:“你送我去江边吧,我要走了。” “这就走吗?”欧阳觅剑道。 小谢点点头:“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兄,你自己保重。” 欧阳觅剑想了想,拿出一个画轴:“这个还给你。” 是唐玄霜画的那幅《木兰花树》。小谢发现了这画,于是一幕幕尘封的往事才被牵连出来。画卷上的人和花树已成陈迹,还题着旧诗: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小谢接了过来。然后那发黄的画卷变成了纷纷碎片,如同一场清冷的初雪,在荒芜的木兰谷中悄然飞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三 屏上暗红蕉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一 秋风起,白云生。 一缕青丝从发髻中露了出来,在额前飘摇。薛华存翘起指头,揪住了,看那发梢在霞光中微微透着明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缠绕了几圈,掖回白头巾里面。 山头上最后一抹残阳也收去了。淡淡的雾气从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地聚满了归云谷。这座青瓦白墙的小小观宇在夜色中宛如一道剪影。浙东名胜天台山以北,古驿道过处,这座苍茫葱翠的斑竹山,正一点一点被幽幽夜色掩藏。 薛华存拢了拢轻薄的羽衣。天顶一弯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雾色深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蒙蒙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衣,移动极快,燕子穿花一般掠过崎岖的山道。薛华存还没看得仔细,那人就翩翩地逼到了眼前。 “薛阿姊!” 燕子一把搂住了白衣女冠,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拽住华存的袖子:“阿姊想死我了。” “少来啦,还不放开我。”华存笑着,顺手扯掉了来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面露出少女的面孔来,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弯。只是头发凌乱,显出几分风尘憔悴之色,与那张清稚的面孔颇不相符。 “小谢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谢故意噘起嘴,“人家千山万水地带东西给你,还不快快设宴接风。” “鬼丫头!”薛华存接过少女的行李,推开身后陈旧的观门。吱呀一声,惊起了乌桕树上的鹊鸟,扑啦啦飞上天去。 “好香啊!”小谢忍不住赞叹道。 “什么?”薛华存眉毛一挑,迅速地瞟了小谢一眼。 “我说这山里的空气好香,树叶的香味、百草的香味,还有露水霜华,令人嗅之忘俗。在这样好的地方修行,阿姊真是有福气。” 薛华存淡淡地笑了,眼角漾起一缕细纹。小谢见状,忽然一惊,想起来自己是说错了话,什么福气不福气呢,这话怎生对华存说得。然而薛华存似不介怀。小谢也只好搭讪着,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华存回身,死死地插上了道观的大门。 薛华存在香积厨下忙碌的时候,唐小谢就一个人坐在庵堂上,一边品着华存用归云谷底的陈年露水煮的香茶,一边细细地打量这间精舍。自从薛华存三年前出嫁,然后守寡,然后出家,小谢还是第一次来看她。精舍很小,一个仆役也见不到。薛华存并非普通的修行女冠。薛家原是剑南一带的望族,在武林中势力也不小。华存的父亲薛镒至今做着节度使,割据西南一方。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小姐华存,却选择了空谷幽居,青灯黄卷中了此一生。 不知怎的,自从跨入华存的住处,小谢总觉得有一种怪的感觉挥之不去。是一种阴阴的感觉粘在身后。趁华存不注意,她忍不住回头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帘、矮几、香炉、杯盏,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也许是山居里面潮气太重了吧?小谢推开了窗扇。 窗外对着后院,园中有几棵树木,一半都凋零了,还有一些美人蕉。已是初秋了,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华,猩红如滴。想来华存闲居无事,才把这些花儿侍弄得如此精神。小谢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觉得头晕,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明晃晃地刺了眼。 她蓦然回首,却看见背后墙上挂了一轴小照。只是一个淡淡的侧影,衣冠胜雪,青锋曳地。小照上一个题字也无,看笔法拖曳,似是出自华存之手。那人的面目画得不甚了了,只觉得眉宇间霜气冷冷,又似郁郁于衷。小谢瞧着瞧着,越看越不分明,竟然呆呆地移不开目光了。 “你竟不认得了吗?”华存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这是陆希潘。” 小谢立刻转过身,惭愧地笑了笑。陆希潘,正是薛华存的亡夫,当年人称“千山暮雪”,圆天阁七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一。 华存顺手关上了窗,把灯点了起来,一时小屋中漾起了橘色的暖意。小谢带来的包裹静静地搁在小桌上。 “是什么?” “是梅子,大理的梅子。” 陆希潘叱咤江湖的时候,圆天阁还在欧阳轩手里。那时唐小谢尚未出师。她只见过陆希潘一面,就是在薛华存的婚礼上。陆公子风采翩然,折倒满堂英雄。华存蒙着盖头,静静地守着夫君,新人如玉。后来小谢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陆希潘却已经带着爱妻退出圆天阁,在江南买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纷争。那一年圆天阁人事惊变,他也是不闻不问。小谢总惦记着要去瞧瞧薛家阿姊,一面也是好这琴棋画、神仙眷侣的日子。不想没过几年,却传来了陆希潘病危的消息。圆天阁的新主子欧阳觅剑知道了,立刻派出阁中第一名医墨寻无,务必要救了陆希潘性命。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赶到江南,却只撞上一具硕大的楠木棺椁、一个瘦鹤孤鸾一般的未亡人薛华存。 华存出身富贵,年轻貌美。陆希潘尸骨未寒,轻浮之人就纷纷揣测她会再醮。然则三月之后,薛华存不顾父母恳劝,断发出家,在斑竹山隐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收场也是凄美无伦。 “云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意挑了这几样,是阿姊最喜欢吃的。” 华存翘起兰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里。 唐小谢是吞下了一半的话。记得薛夫人还跟她说,陆希潘和薛华存婚后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归宁,一起尝遍了薛府上的种种蜜饯。薛夫人托小谢带过来的,只怕还有当初新姑爷赞许的那几色梅子吧。 “他们怎么说?”华存问。 小谢想了想,道:“伯母依旧是不舍,说阿姊年纪轻轻的,陆姊夫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个嫡出的孩子,独自流落在外头,怎样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华存轻轻地哼了一声。 “伯父说阿姊……”小谢看了华存一眼,“阿姊若是不愿守着,万万不要勉强自己。说虽然圆天阁的势力如日中天,堂堂的剑南薛家,却也不会怕了他们。” 华存站了起来:“父亲仍是这般意气用事。和圆天阁有什么相干,我又何曾把他们欧阳世家放在眼里。若不是自己愿意守节,谁还勉强得了我。” 小谢笑了。 “我在云南阿姊府上的时候,听伯父说,阿姊小时,有一个道姑上门来看相,说阿姊身体不好,又命犯孤星,须得从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谢道,“伯母听见,气得不行,立时就把道姑赶出门去,后来也没谁把这事儿放在心里。而今伯父重提此事,伤心得不得了,说难道真的被那道姑说中了。” 华存不语。 “我最近这儿有点不舒服,大约还是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子。你说怎么办?”薛华存忽然问小谢,一边按着小腹。 小谢脸上一红:“我怎知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义父虽然是名医,我却没能从他那里学到多少真东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问问义父,或者——小缘也懂得很多。” “小缘。”薛华存冷笑道,“那个陈缘,不是嫁给了圆天阁主欧阳觅剑了吗?” “啊,是啊。”小谢转过脸。 唐小谢有些忧郁地想到,虽然只有一次,薛华存淡然地提到了陆希潘。但是她们都分明感觉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从墙上的小照中垂下来,流淌在夜晚迷离的灯光里。 二 夜里很冷,唐小谢紧了紧身下的被子,还是觉得竹簟的凉意一缕一缕漫上来。薛华存问过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点。小谢说不要,这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了。她披衣起来,打算偷偷钻到华存的屋子里去。 正面的庵堂里熄了灯。后半夜的星光薄薄地从窗棂间洒进来,砖地上恍若镀了一层微霜。小谢甚至听得见冰霜在足底融化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寒战,忽然听见骨碌一声从门外传来。 小谢一惊,连连退到窗边,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窗外夜色如水,几株美人蕉发着荧荧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跃出了窗外,直奔向花丛中。只听骨碌碌几声,一个黑影子迎面扑了出来,毛茸茸地扫着她的面颊。 “原来是老鸦。”小谢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峦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归云谷,仿若周遭无数双眼在逼视着。唐小谢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呆呆地立在花圃边上,默数自己呼吸,过了一会儿,听见不知深浅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绵长的、遥远的,若有若无。 小谢定了定神,那一声叹息又飘走了。她提起轻功,燕子一般掠过花丛,消逝在夜色里。 背后,庵堂里的灯似乎闪了闪。 薛华存的美人蕉,比唐小谢想象得还要茂密。在庵堂里看见的不过三五株,其实后面还有密密的一大丛。小谢五岁的时候,就跟随义父沈瑄学习天下第一的轻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轻轻点过花下松软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动,尽量不触碰美人蕉的花叶。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东西,刚刚跃起半尺,那块东西就滑开了。暗处只隐隐看见,似乎是一块石头。小谢一翻身,跃到了观院的围墙上头,捏紧了短剑,警惕地四处观望。 下面,猩红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静静地绽放。 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小谢有点失望。她闭上了眼睛默默细数,终于感觉到一缕凉风,似乎从院墙外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拂过来。 那是一棵老松,几百年了,树洞里空空如也。小谢循着洞口摸了进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开头漆黑一片,脚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谢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借着点点微光,把路径照亮。过了大约六七丈远,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开凿而成。 小谢心中一喜,举着夜明珠渐行渐远。 地道的尽头,密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散发出一种怪的淡淡的气息,甜美而糜烂,像是催梦的熏香。小谢心中一凛,立刻闭住了气。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中毒了,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桌子上,油灯已经点尽了,灯芯儿结成焦黑的兰花,将落未落。小谢仰头,想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什么机关。如果她没有把方位记错的话,这个地点,正是在薛华存的庵堂正下方!然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灯下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熟了。 就着明珠清淡的蓝光,小谢瞧见了那个少年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岁吧。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可面容俊美、气度高华,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谢低低地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满淡淡的血痕,时间久了,变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拼成一个一个相同的字样: 潘,潘,潘…… 唐小谢回来的时候,回头看看美人蕉,静若处子。天际深处,一抹银河宛若轻纱,离尘而去。庵堂里依然悄无声息,却不知什么东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架素屏,挡在对着花丛的窗户前面。 小谢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但是自从她进入这个狭小的观宇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是什么时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乌木的框子,糊着白纸。小谢把夜明珠凑近了,却始终看不出屏上到底画了什么。她伸出指头摸了摸,纸质很糙,像树皮。 惨然的白色,空荡荡,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绕过纸屏,发现墙上那个忧伤的剑客,还在冷冷地凝视着。 三 帘外白衣闪过。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华存端着食盒,飘飘地进来。 “冻死我了。”小谢裹着被子,不肯出来。 薛华存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小谢额上,细细地瞧了一回:“还好,没有病。”她笑眯眯的时候眼角总有一道细纹现出来,“起来啦,粥是热的。” 淡竹叶熬成的清粥,碧绿清香,小谢低了头注视一回,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错。薛华存看她津津有味地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薛阿姊,”小谢抹了抹嘴,转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道,“我今儿就下山吧。” “嗯?”薛华存眉毛一挑,“多玩几日再走不好吗?” “明天就是我义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赶到天台山去。”小谢随口扯道。 薛华存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收拾碗筷。唐小谢爬起来,颠颠地跑到房门边伸懒腰。 那扇纸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个梦吧? 晨雾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远远的山道尽头。一抹阴云悄悄爬上女冠的额头,越来越浓郁。她转身回屋,拴死了门,关上了窗,定定地看着墙上陆希潘的小照。过了一会儿,她麻利地挪开桌子,露出墙上的暗格。暗格里面有一个黄澄澄的小香炉,炉上雕着一对狰狞的虎头、一些连环的图腾。 薛华存从袖中摸出一些暗红色的碎片,放在炉中,置于画像之下。然后她搭着手指,喉中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喃喃声,诡异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会儿,异的烟幕从炉中缓缓升腾,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盘曲,慢慢地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烟雾中,似只有一双阴冷忧郁的眼睛在浮动。 斑竹山的深处,云雾缭绕着层层密林。 “所以,表兄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办完了。” “唐娘子,恕老朽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兄只是说,让我来寻访薛阿姊,让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过了、看过了。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娘子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吗?” “阁主派在下跟着过来——” “回到江夏,我自会去见表兄,向他一一说明。” “怎么,唐娘子难道看不出来,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只怕我们去得晚了,什么都完了。唐娘子当真不管,那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你们不可逼薛阿姊太甚,我不许!” 阳光一丝丝穿过叶隙,林中的雾气渐渐混浊激荡起来。一片枯叶离开了树顶,打着旋儿,缓缓地飘浮在树林上方,久久不能坠地。 短剑的路数很复杂,一忽儿如蛱蝶穿花,空灵巧黠,一忽儿如高峡泉瀑,淋漓飘逸。剑光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然而剑气所过之处,招招扫向对手,精妙轻盈,分毫不差,旁的连一片落叶、半茎小草也没有扫下。 但是那个青衣老者的武功却是稳重刚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儿心软,不能真的伤他,双掌护在胸前,只以微小的步履一点一点闪过短剑的攻势。纠缠了一会儿,短剑的星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密,却是越来越亮,紧紧地收拢在老者身边。 “好功夫!” 忽然树顶猛地一震,唐小谢一仰头,发现天黑了。成千上万的黄叶呼啦啦地飞卷而下,盖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种清苦的气息拂面而来。 “唐娘子得罪了。”青袍晃了晃,冲出迷雾,向归云谷奔去。 “薛夫人别来无恙。” 女冠手一颤,慌忙站起来。白袖子一卷,满屋的烟气顿时消失了,重新露出墙上的画来。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角和裙裾,然后反身锁好庵堂的门,这才盈盈地走出观宇,立在门前。 “墨先生好。”她静静道。 青衣老人叉手立着,单刀直入:“你不用玩花样。” 薛华存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墨先生说的是什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道:“我劝你不要固执。你以为,躲到荒山野岭里面出了家,欧阳阁主就会罢手吗?” 薛华存淡淡道:“我一个弱女子,背井离乡,无依无靠。要说我和江南第一大门派作对,以致欧阳阁主都不肯放过我,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墨寻无道:“你无须避讳。从前的事情,我们先撇过不提。江枫现在你这里,放人吧。” 薛华存眯起眼睛看看天色,阳光在青绿的枝头摇曳。“圆天阁主果然厉害。”她冷冷道。 墨寻无闻言,心下大喜。 “可是归云谷究竟是我的地方,要找——你就自己找去。”薛华存曳起道袍,反身入门,竟再不理墨寻无了。 墨寻无立在门槛上,朝薛华存的庵院里面观望,却不敢贸然入内。他知道薛华存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娇小姐——但是,眼下她背朝门口立着,似乎在侍弄院里的花草。墨寻无的眼光落到那些猩红的美人蕉上,顿时大吃一惊。 就在此时,女冠忽然转过身,一把挥起宽大的袖子。暗红色的迷雾夹杂着片片飞花,刹那间飘满了整个院落。墨寻无立刻后闪,掌风击向那些迷雾。烟雾颤了颤,忽然化开,越铺越远,天色也渐渐变成了红色。墨寻无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薛华存白衣的影子已然不见。他急忙转身后撤,却看见背后也是漫漫的红雾,根本看不透雾后面的情形。 那些花瓣夹杂在雾中,轻而且缓,优雅地翻卷着。慢慢地,花瓣变得纤细,越拉越长,有如手指一般生长着。是幻象,墨寻无心里这样想,却看见那些“手指”一沾地面,立刻疯长起来,有树木,有野草,渐渐变紫变绿。蟒蛇般粗壮的藤条沿着地面迅速蜿蜒,缠向墨寻无的双脚。 墨寻无抽出匕首,使劲去砍那些藤条。藤条的断端流出红色的液体,又立刻长上。他砍得越快,藤条长得越快。不一会儿,他就不能动了,已被那些野藤紧紧缚住。 仰面朝天,那幽谧的山谷景象已消失殆尽,天空也被幻影中的树木遮住了。他看见的只是一片莽莽的丛林。野草从地底下钻出来,肆意地疯长,泼辣的野花铺满了谷底,散发着异的、辛辣的气息。周遭明明安静得厉害,墨寻无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不得安宁。这些声音像是从天上落下,仿佛许多人一起喃喃低语。然而待到他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片轰鸣,扰得人心慌意乱。举目四顾,宽阔修长的草叶交织在一起,连绵不断,遮天蔽日,根本连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见。饶是墨寻无跟随圆天阁主身经百战,此时也有些慌乱,又有些后悔。倘若唐小谢不来,他可就麻烦了。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从前的事情可以撇过不提?为什么不提——提——提——”薛华存的声音,远远地从树林上空落下。 一个时辰以后,唐小谢终于醒了过来,胸中一阵气苦。她在医药世家长大,什么迷香没见过,居然还是被墨寻无给算计了,回去定要跟表兄好好告一状。墨寻无使的大概是圆天阁有名的“醉黄连”,其臭清苦透心,可使人连醉一整天。幸亏小谢头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药物,否则可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里很冷,小谢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愿意去指责薛华存。尽管当年她也曾如此艳羡陆希潘和薛华存这一对神仙眷侣,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这段姻缘能像所有贞烈的爱情故事一样,收尾得轰轰烈烈、感天动地。但这种事情怎可以勉强?华存阿姊还很年轻,倘若她希望与旁人另结连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凭什么必须早早断送自己的华年,做出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很同情华存,若不是圆天阁欧阳世家的势力太大,华存定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这一回她要到汉阳圆天阁去一趟,说服欧阳觅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私事。唐小谢并不是圆天阁的人,照理欧阳觅剑不能差遣她,但是既然事关她的手帕交薛华存,小谢不能置之不理。出来之前,欧阳觅剑说过,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那么他总该听从她的意见。 只是她想起华存藏在密室里的那个少年,略略感到无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没有唤醒他,但是她已经认出那人是谁了。从汉阳出来前,欧阳觅剑有意无意地给她看过画像。只一次,她就记得住那张脸。那就是江枫——圆天阁有名年轻的剑客,也是从前总管江思源的长子、江柳儿的同胞哥哥。江柳儿,小谢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长叹一声。 江枫失踪三年了,欧阳觅剑要面子,嘴上很少提起,心里当然是惦记的。就算不为了死去的江柳儿,也为了江枫人才难得。圆天阁的新秀,也是名剑之一,原来是和陆希潘的遗孀薛华存厮混在一起,传出去,欧阳世家的颜面何存。 是不是这一点,才是令圆天阁主最不能容忍的? 五 唐小谢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归云谷。如果不是记得谷口那株被雷电斜劈成两半的大杜仲树,她几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华存的地盘。昨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记得清楚,过了这个大杜仲树可以找到一条碎石小径,掩在野山杜鹃丛里面。碎石小径绕过一块红黑相间的巨石,石上泻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游岸边,就是薛华存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小庵院。 而今这一切都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莽莽的南方丛林。 唐小谢静静地站在杜仲树下,眼中闪烁着惊惧。她皱紧了眉头,背靠着杜仲树,凝视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忽然抽出短剑,往草丛中掷去。 短剑在幽暗之中划出一道明光,又倏忽熄灭了。一刹那,草丛仿佛豁开了一道口子,墨寻无翻着筋斗从里面跳了出来。 “多谢唐娘子。”墨神医苦笑道。 唐小谢哼了一声。 “这是修罗障。”她抬了抬手腕,短剑从黑暗中飞了回来,落在掌心,原来短剑和手却是用冰蚕丝连着的。剑身上有一道猩红的血迹。小谢把短剑在杜仲树上擦了擦,树身上竟赫然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两人连退几步,只见杜仲树就那么在他们面前渐渐地消失了。 “果然是修罗障。”小谢喃喃地重复着,“看来薛阿姊的确已经入了萼仙道了。” “而且道行还不浅啊。”墨寻无冷笑道,“唐娘子,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谓萼仙道,是一种流行于云南一带的巫术。据道中人说,师祖为中土传说里的道家女仙萼绿华。入此道者亦多为女子,避居云南深山老林之中,炼丹炼药、服石辟谷,以期得道飞升。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实际上萼仙道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实面目一直朦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与外界接触,或者说即使接触,也对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着十二分的诡异,外人对他们的功力本事,只是揣测。江湖上总有神秘的事情发生,有一些就扯到了云南的道人。于是传说里,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术差不多,总是些玄虚邪恶的东西。当然,对于圆天阁这样无孔不入的组织,萼仙道虽然有一些特异的本事,终究也不成其为多大的秘密。墨寻无对于她们的巫术,已经掌握得相当清楚。 “你早看清楚又怎样,”小谢嘲讽道,“还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脚朝天。” 墨寻无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阁主意料之中。我说这件事情悄悄解决便了,最好不要牵涉太多,阁主却一定要请动君山的人。” 小谢闻言皱眉,直到这时才明白了。原来,欧阳觅剑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华存,是他们早就定下的事情。只是不巧,圆天阁的人拿薛华存的道术没有办法,才说让唐小谢来调查。名为调查,其实还是引诱小谢出手。“你是说我这把短剑?”她冷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云南卓师兄那里,无意得了这好东西,拿在手里不过一个月,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谢手里的短剑名唤“切云”,据称是上古神物,能破巫术,不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可以比拟。不过唐小谢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头一次使用,就从萼仙道的魔障中捞出了墨寻无,倒也意外。她把切云剑抛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回手里。 “我说欧阳觅剑怎么这样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们八抬大轿地弄到了圆天阁,原来请的是它啊。”言下之意,无非是利用她唐小谢罢了。 墨寻无干笑了两声:“娘子要是计较我给你下药,老朽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赶回来,看来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错。”唐小谢肯定地说,“薛阿姊和江枫两情相悦,我绝不让你们拆散。” 墨寻无摇着头,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唐娘子,现在你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是云南的森林。” “你相信吗?” “不信,昨天看见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这个无非是薛阿姊布下修罗障,让我们有了幻觉。” “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看见的庵院就不是幻觉呢?” “嗯?” “因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见的,今天的丛林是后看见的,你便以为庵院是真实的景象。殊不知,恐怕这也只是先入为主呢。倘若你一来就看见的是魔障,你会相信这里原本是庵院吗?” “也有道理啊。”小谢道,“不过,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斑竹山归云谷里,本来就长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么的?” “呵呵,老朽只是打个比方。”墨寻无道,“娘子出来以前,阁主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薛夫人的事情,我们心里不敢说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但是阁主觉得既然要倚赖娘子您办事,就要尊重娘子,故而让娘子自己判断自己处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怕误导娘子,先入为主,弄错了事情。” 小谢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娘子你还是看错了,而且错得很远。” “你是什么意思?”小谢瞪大了眼睛。 “老朽若没猜错,娘子昨晚已经看见江少侠了吧?” 小谢不语。 “但是虽然看见了,却没有跟江枫讲上一句话。” 小谢脸红了:“这种事情,我怎好……怎好撞破,只求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到底是小娘子,慌手慌脚。” 墨寻无摇头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枫是圆天阁七大绝技之一‘捕风捉影’的唯一传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顺风耳。你的轻功是很好,也可能闭了气,但是据我所知,这样也不可能瞒过江枫的耳目。他能够听到百丈外柳叶飘落的声音,总不见得你的衣襟扫过身边,他都不知道。” 小谢一惊,昨天夜里看见的江枫,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睡着的人的样子,倒像是中了毒。难道,难道薛华存让他服了迷药,拘禁于地下密室? 想到此处,唐小谢的脸更红了,嘟囔着:“这样的事情,我更是管不了啦。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唉唉,”墨寻无跺着脚,“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吗?” 是来不及,自从那株大杜仲树消失,他们四周全是莽莽的丛林。其实小谢也就是说说,到了如此田地,她又怎能不管。切云剑在指间闪动着:“看来,要破除魔障,只有用义父的‘五湖烟霞引’试一试了。” “五湖烟霞引”是从乐谱中衍生的剑法,小谢想到此处,一来因为这是君山主人最厉害的武功,二来也是为了剑法气势磅礴,如大江大河波涛汹涌。切云剑破解幻术的神力,借了这剑法使出,是否能够如洪水一般,荡涤这些野草荒藤,揭开归云谷的本来面目呢? “墨先生你先闪一闪。” 唐小谢抽出切云剑,浩浩荡荡,掠向面前的丛林。剑光过处,割稻子一般,倒伏了一大片植物,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 “快躲!”小谢冲着墨寻无嚷嚷,同时飞身而起,忽然脚尖钩住了什么。她顺势一站,却正是在那株杜仲树的枝头。小谢心中一喜,低头一看,被切断的植物不断地流出红色汁液,似是受了重创。切云,果然可以制服修罗障。可是,不一会儿,红色汁液流干了,藤葛却又纠结在一处,生长起来。 “还要更快!”墨寻无道。 小谢一咬牙,从枝头跳下,足不点地。手上剑招连连,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一式快过一式。砍断的草丛藤葛来不及生长,就被扫荡得四处飘飞。人未到处剑已到,面前亮处一片片清净。 植物越来越少,归云谷渐渐显了出来。唐小谢抹了抹眼睛,终于看见那一股红色的浓烟如金蟒般涌出,源源地化作这些魔障。剑光如星火闪耀,而这浓烟是越来越淡了。小谢一鼓作气。 五湖烟霞,慢慢涌入了幽谷深处的庵堂。 六 薛华存觉得一阵头晕,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她踉跄着跌倒,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仿佛大河决堤,一时间激浪汹涌,席卷了归云谷。大水冲过了芜杂的丛林,把那些错综绚烂的植物连根拔起、扯碎,风卷残云一般,眼见就要扑到她面前来。薛华存咬咬牙,爬了起来,摸索到香案边上。那一炷香快要燃尽了。她顾不得烫,把手伸进香炉里,抠出满满一把暗红色的香灰,向四周撒去。幻境之中,那些植物沾上香灰,立刻长出蜿蜒的根须,与潮水纠结起来。 浪退了退,薛华存舒了一口气。 门外,银色的剑光滞了滞,似要被这疯长的植物淹没了。忽然招数一转,出现了最后一式。那是浩荡洞庭湖的气势,不可抵挡。 天色阴霾,山雨欲来,冷风吹得云帔扑啦啦作响。薛华存一惊,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红香片,尽数投入炉中,同时嘴唇急速地翻动起来。 暗金色的香炉张着嘴,大口大口吐出殷红如血的轻烟,如一条红色巨蟒,团团缠住了白衣女子,妖艳非常。她面色青白,念出的言辞越来越快。 忽然,半空中亮光一闪,白得刺眼,仿佛一柄快刀豁开天幕。薛华存眼一花,就在此时,一道霹雳呼啦啦打下来,不偏不倚,击中了暗金色香炉上的虎头纹饰。那虎头似是咆哮了一声,把一团浓雾呕了出来。然后香炉跌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 风雨袭来,清新凛冽。女冠周身红色的迷雾,顿时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欧阳觅剑,”薛华存眼中布满血丝,“你欺人太甚,太甚!” 切云剑在指尖打了个旋儿,然后回到古藤编织的剑鞘里。 “累死我了!”唐小谢嘟囔着。 睁开眼,看见的是清朗宁静的归云谷。魔障里的丛林没有了,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跳跃。幽风细细,鸟鸣深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庵院一角的院墙倒了,碎砖堆了一地。两人握紧了兵刃,从断墙处跃了进去。 薛华存已经不在了。墨寻无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屋子本来就不大,薛华存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听见小谢的叫唤。墨寻无循声找到薛华存的卧室里,只见小谢从地板下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懊丧。 原来她径直找到了房里的机关,钻入地下,可是江枫看来已经被薛华存带走。墨寻无仔细地检查这间地下室,时不时地撒上一些药粉,也没有发现什么。江枫趴过的桌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光洁如镜,所以那一串串的“潘”字,显得格外耀眼。 小谢有些无聊,推开窗,向外张望,忽然大声叫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那些红花——没有了。” 墨寻无怔了怔,明白了,他隔着汗巾,从地上拈起一小片残香,暗红色的,递到小谢面前:“就是这个东西吧?” “没错儿。” “这就是血婴花,萼仙道的法宝之一。”墨寻无道。 唐小谢瞪大了眼睛。 据说所谓血婴花,就是《大荒南经》中记载的栾木。是不是栾木早已无从考证,但这种植物的确生长在偏远的南疆,中原人绝少有机会见到。圆天阁老阁主欧阳轩从前远征云南的时候,抓到过一个隐居深山的药师,那药师的收藏里有血婴花制成的特殊香片,墨寻无奉命研究过,故而认得。而唐小谢则只在义父的秘藏药中见过记载。 那是一种直立生长的植物,叶片宽大半卷,如剖开的半只碧玉杯,杯中托出串串火红的花朵。不知道的人,多半以为是常见的美人蕉花。事实上单看外表,血婴花和美人蕉最大的差别,只在于它的花色。美人蕉固然艳丽缤纷,但就是红色的品种,也少有这种如血的感觉。小谢第一眼看见薛华存院里的花朵,心中就起了疑惑,待到夜间再看,月色里花朵的血红中荧光闪闪,似乎还飘出一缕血腥气。她猜想这花中定有古怪,故而服下解毒的药丸。却不知那就是被萼仙道奉为圣花的血婴花。 血婴,是汲取了朽烂尸体的鲜血,才得以盛开。 “但是,这个香片是做什么用的?”小谢问。 “用来施法术的。”墨寻无拧着眉头道,“这是她们萼仙道的秘术。她们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寻找这种稀世花,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栽培分蘖,收集每年秋天的花朵,晒干了炼成秘药。怎么炼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些幻象,大概就是血婴香片作祟了。” “看来和一般的毒草大不一样。”小谢道。 “可是,炼成香片做迷烟幻象,还不是血婴花的主要用处。这种花四年才得一开,萼仙道的人拿它们做撒手锏,是因为这种花盛开之时,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墨寻无道。 “什么啊?” “摄魂。” 小谢低了一回头,忽然想起了昨晚庵堂里闪现过一回,又消失了的屏风。 “你是说,江枫被她摄了魂魄,所以……所以……” 墨寻无微微一笑:“照说,她应该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不过……” “我们快去找江枫吧。” “你觉得江枫会在哪里?” 唐小谢道:“一定是在有血婴花的地方。” 七 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一大丛移植的血婴花,却只看见薛华存一袭白色轻翾的道袍,在红如落霞的花丛后飘荡。 这条河是天台山惆怅溪的一条支流,蜿蜒流过归云谷的后方。河边的泥土潮湿松软,留下了一串串细碎的脚印,想来薛华存在此踱来踱去有一阵了。此时她静静地伫立着,面前竖着一架惨白的纸屏。与昨晚所见,似无二致。 “你们别想救江枫了。”薛华存冷冷道。她头也不回,声音打在纸屏上,弹到小谢和墨寻无的面前。 小谢看见她手里拈着一管乌黑的毛笔。而那架纸屏上正挂着陆希潘的小照,小照右侧添了淡淡的几道墨痕,拖泥带水,依稀又是一个人影。 “薛阿姊,你究竟在玩儿什么?”小谢忍不住了。 薛华存当然不会回答,依然在纸屏上一笔一画描摹着,那种精细的样子,仿佛在做着绣活儿。过了一会儿,小谢看出来画中是一个男子。墨寻无眼尖心快,用低低的声音说:“是江枫。” 小谢忽然明白了,不觉大惊失色。她心念一动,切云剑立刻从腰间飞出,直扑向薛华存面前的纸屏。剑风掠起了女冠的长发,她却是闪都不闪。 刺啦,纸屏被剑划破了,一绺破纸垂了下来。 小谢为了不伤到薛华存,剑锋走偏,堪堪地击到纸屏的乌木框子上。画像右侧的江枫只是被划破了额头,一缕暗红色的血缓缓地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她竟然已经在摄取江枫的魂魄。 小谢并不太清楚萼仙道的巫术是怎么操作的。但是摄魂这种事情大抵相似,绘影图形,附目标的魂魄于其上。薛华存淡淡道:“血婴四年一开花,定要霜降这日方才魔力大增。我扣押了江枫这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唐小谢,你可来得真是时候。” 是欧阳觅剑计算得是时候吧?小谢暗自苦笑。 墨寻无阴沉着脸:“薛夫人,你用妖术连害两命,未免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薛华存闻言,睁大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定了墨寻无的老脸,“你竟然说我狠毒?狠毒……是我狠毒吗?是我吗?” 她语声发颤,跟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唐小谢,你来看!” 小谢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薛华存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玉雪一般的胳膊来。就在这样两条纤细的胳膊上,却有着密密麻麻数十道伤痕,虽然年深日久了,依然十分触目惊心。想来当初纵然不是利器所伤,也是用指爪深深划下的。薛华存伸直了两条胳膊,杵到唐小谢面前:“说我狠毒,你们怎么不说你们的陆公子,是怎样禽兽不如,是怎样……” “阿姊……”小谢惊恐地叫着,她看见薛华存的眼睛里滴下了一颗大大的泪水,一直淌到衣襟上。 薛华存只是看定了墨寻无。老医生别过脸去。“墨神医,你是毫不意外的吧。自从我和陆希潘结了婚,一步一步到今天,恐怕早就在欧阳轩的预料中了吧。你们圆天阁的每一个人,早就心知肚明。如今还来管什么,死活由我们去不好吗?”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老阁主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 两下里沉默着。薛华存缓缓地捋下了她的袖子。唐小谢望望她,又望望墨寻无,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八 “唐小谢,今年才十九岁。”薛华存幽幽道,“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世道有多么纷乱、人心有多么险恶。那时我待字闺中,就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嗯,应该说比你还要天真。因为你多少还经历过江湖,我呢,我是剑南薛家的大小姐,自幼受着三从四德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许配给了江南第一剑客。人都说,陆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圆天阁的顶梁柱之一,前途无量。虽然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我心里可有多高兴。要知道我虽然出身武林名门,可因为自小体弱,一点武功都没有学过的,怎能配得上他呢?直到结婚以前,我还做着梦呢。洞房花烛夜,我却连新郎的面都没有见到,一直守到灯花落尽,天都亮了,他才回来。看他东倒西歪、眼睛红彤彤的,我只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点了灯,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剑,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有的只是……血腥。我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他笑得跟疯了似的,挥起剑来。我用胳膊去挡,于是就有了第一道伤痕。” 小谢听到这里,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当时他嘴里念着骂着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江枫。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们打听打听,却说江枫是陆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圆天阁的名剑之一。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问。整整一个月,陆希潘都没有再进过我的房门。我不知道做新妇居然会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偶然遇见一回两回,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仿佛我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还是永远不要来找我才好。后来,大概是过了三个月,那个江枫终于上门来了。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他,却是一个好清俊的少年,与陆希潘倒不相上下。陆希潘先是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江枫就守在门外,说了许许多多话。哼,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陆希潘终于开了门,把江枫拉了进去。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的,一宿都没有熄灯。等到天亮了,推了门出来,那般亲密不舍的样子,倒像是多少年没见过面似的。当时我就想,原来陆公子也不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他对我若有对江枫的一半好,我也就不怨什么了。可是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说什么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谢听得莫名其妙,墨寻无却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先生是圆天阁的旧人,这些事情都是亲见了的,应当比现在的阁主欧阳觅剑更清楚。”薛华存微微地笑着,“只是我一直闹不明白呢,墨先生。据说欧阳觅剑小时候,和陆希潘、江枫一样要好,是不是他——也卷在里头了?” “放肆!”墨寻无厉声喝道。 小谢看他青筋暴起,连忙按剑道:“你让薛阿姊说完。” 薛华存冷笑一声,却又转向墨寻无:“我可以在唐娘子面前说吗?她一个女儿家,你们阁主竟然让她插手这种事情。” 墨寻无缓了缓,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你把江枫交出来,别的事情我们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薛华存冷冷道。 又是一阵生硬的沉默。只听见水流声,琤琤淙淙的,撩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谢先开口了:“墨先生,表兄说过,这件事情要我定夺。薛阿姊你都告诉我吧,否则,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薛华存问:“你真的要听?” “嗯。” “这是他们圆天阁天大的丑事,你听了,不怕因此丢了性命?”薛华存微含讥讽。 墨寻无道:“欧阳阁主如此信任唐娘子,怎么会有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拨离间!” 唐小谢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心却不免颤了颤。 “好!”薛华存道,“小谢你听着,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说过,陆公子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只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经另有所爱了。那个人就是江枫。” 唐小谢呆了一呆,还没听懂。她转过头瞧瞧墨寻无,见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小谢忽然明白了,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却还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可太过分了!”墨寻无沉声道,“江枫和陆希潘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武功,一起为圆天阁出生入死,关系密切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华存失声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娘子还在这里,别让我说出来。难道,这就是你们圆天阁那些年轻俊杰的‘常情’?” 墨寻无说不出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让陆希潘结婚,最早就是江枫的主意吧?否则陆希潘哪来这样大的怨气。” 墨寻无点点头:“江枫是原先总管江思源的独子,深得老阁主的眷顾。阁主知道他和陆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枫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哼,好朋友!”薛华存冷笑道,“圆天阁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陆希潘这样的主儿,谁嫁给他谁就完了。若是娶一个有本事的女侠进门,两下里一闹,还不把圆天阁给拆了。打听来打听去,原来剑南薛家还有一个女儿是没学过武的,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就任你们摆布了。一来呢,可以给陆希潘分分心,二来又掩人耳目,三来还巴结了剑南薛家,把圆天阁的势力又拓了一圈儿。真真一举三得啊!” 墨寻无摇头道:“我们总是以为,陆公子和江枫也就是少年人一时糊涂。待他娶了名门淑女,就不会胡闹了,所以才……” “可是他娶了我以后呢?”薛华存道,“他两人日日厮混在一起,视我如不存在。我知道你们圆天阁势力大,娘家又远在天边,只得认了命,就当出嫁如出家。那些恶心事情,眼不见心不烦。” “薛夫人此言差矣。”墨寻无道,“老阁主并未置你于不顾。那一年云南省亲,可是老阁主为你们夫妇一手安排的。江枫却被远远地派到了渔阳。” “没有这一件倒还罢了。”薛华存叹道,“江枫一走,陆希潘可是心知肚明,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夜夜受他折磨。我浑身的伤是怎么落下的?直到现在每逢下雨,膝盖还在发抖——那时他逼着我整夜整夜地跪在他枕边。一直挨到云南家里,我想,我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只要我跟母亲一说,父亲定然要跟圆天阁计较。没想到这时,我却怀了他的孩子。 “陆希潘那时就冲我冷笑。他说,只要我敢向家里透露半点,他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性命。他说那种话的时候,就好像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一般。我被他吓住了,就真的不敢说。在云南待了半个月,我每天都在犹豫。到了最后,终于也没有说出来。那时可真傻啊。 “回来以后,陆希潘和江枫又闹了一场,大概还是为了省亲的事儿。江枫说他从此不再上门。这一回陆希潘大动肝火。我受他折磨,小产了。 “流了好多的血——几乎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心想我命中注定落入此人的魔掌,受他折辱,竟然落到这等地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早早了此一生。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变作厉鬼,也决不放过陆希潘和江枫两个!” 小谢手心里,一把冰凉的汗水。 “陆希潘把我关在屋子里,也不请医生,也不抓药。我想我是死定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道姑找上门来,说要给我治病,还分文不取。陆希潘固是不许。我听着好,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那道姑有些面熟。我一时想不起来,就跟陆希潘赌气,定要那个道姑进来。陆希潘拗不过我,就不管了。那道姑一关上门,就叫我师妹。我听见这一声唤,灵光一闪,这才记起来,原来我也是萼仙的人。” 薛华存脸上浮起一抹异的光芒:“欧阳轩只道他找了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给陆希潘陪葬,连我自己也以为,我这一生就只能如此了。师姊就说,华存,怎么自己不相信自己,难道女子就这样任人欺负。枉师父当年千辛万苦找到我,又费尽心机传授我法术。这时我才知道,当年跑到我家门口要化我出家的那人,就是后来我的师父。我十三岁在苍山上踏青时,遇见了师父,被她说动,秘密入了萼仙道,学了几年法术。一直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这时候师姊才告诉我,其实师父年年在苍山上等着薛家大娘子。她自幼年见过,便知我命中有劫,不忍置之不顾。师父大恩大德,传我法术以消灾,不料我却妄自菲薄,岂不辜负了师父一番苦心。师姊细细开导一番,临走留给我一小包花籽,说:‘华存,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我一看,原来是道中的圣花血婴。” “然后你就对陆公子下手了?”墨寻无问。 “哪有那么快。”薛华存冷冷道。 小谢心里一紧,原来陆希潘果然死在薛华存手里。 “血婴需要汲取新鲜尸体的血肉才能生长。”薛华存道,“我把花籽和流产下来的胎儿埋在一起。那可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七八个月了。血婴果然长势不错,到了第二年秋天,竟有了十来个花蕾。陆希潘那时候跟江枫两个分分合合,也顾不得我。在他眼里,薛华存已经无异于一个死人了。我悄悄做好了香片,趁陆希潘不备,用熏香迷倒了他,然后祭起花坛,绘影图形。法事只需要一个时辰,我把他的身体停在花下,花坛南面竖起纸屏,屏上挂上他的小照,念完咒的时候,血婴花会化为血水,这时陆希潘的魂魄就被我收在屏上,成为萼仙的傀儡了。然后我把他的尸体洗净擦干,停在卧房里。一切是秘密进行的,无人知晓。” “据我所知,血婴花并非剧毒之物。”墨寻无问道。 “血婴花用于萼仙道的幻术,但是本身之毒,尚不及一般药草。” “不对,”墨寻无拧着眉头沉思,“那一年我到陆家奔丧,曾悄悄开棺验过陆希潘的尸体,看见他……” 墨寻无没有说下去,却用凌厉凄惨的眼光瞪着薛华存。 “他被碎尸万段了,对吗?”薛华存道,“墨先生打开棺材,只看见一堆碎肉?” 虽未亲见,唐小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看薛华存。 薛华存摇摇头:“你们一直以为陆希潘是死在我手里的,是以这些年一直都在调查我,是不是?哼,那时候,陆希潘魂魄在我手中,已成我的傀儡。我要断送他,或烧或撕,只把这张附了魂魄的画毁了就了事,何必费力气去下毒呢!其实,我却是特意留了他的屋舍,许他将来解除法术。只要屋舍不坏,尚可还阳。” “还阳?”小谢惴惴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肯杀了陆希潘?” “小谢,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换了你,当下就要把陆希潘杀死,方解心头之恨?” 唐小谢哑然。 “因为我要这傀儡替我了一桩心愿:杀了江枫。” “江枫?” “不错。我最恨的人不是陆希潘,而是江枫。相比之下,陆希潘倒是可怜人,受他背叛、受他摆布。他既与陆希潘相好,却又不肯承认。不知道欧阳轩许了他什么,他就打算与陆希潘绝交。即使只是一般的患难朋友,亦不致如此绝情吧?绝交不说,还要清白到底,一手促成了我和陆希潘的婚姻,这不是卑劣小人是什么?哈,他要真的从此撇清,让陆希潘绝了念头,倒也算好事一件。可惜呢,又是藕断丝连。婚后没几天,陆希潘虽然醉酒后会打骂我,还算是硬气,断了也就断了吧。却是他自己忍不住了,又跑来找陆希潘温言软语,说:‘陆希潘,让我们重新开始。’其实我婚后的种种不幸,皆因他而起,我不能饶了他。我命令陆希潘去杀死江枫,陆希潘固是不愿的,但傀儡身不由己,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希潘婚后,为了方便与江枫往来,一直是隐居的。这样一来,他被我摄了魂魄的事情,一时间也就无人知晓。家里多的用人都打发掉了,只留下心腹的几个。一切准备好以后,我以陆希潘的名义下了帖子,请江枫到家中用晚宴,尝尝新酿。夜里江枫来了,用人说陆希潘过一会儿就出来,他就在客厅里喝茶,一点没有起疑。画像就在客厅墙上,我躲在屏风后面,紧张得不行。看看江枫半盏茶过,我咬咬牙念起了咒语,命令陆希潘的傀儡对江枫下手。 “陆希潘果然从画上走下,端着他的长剑,没招没式地朝江枫兜头砍去。我猜他心里对江枫多半也有怨气吧,江枫反反复复,可是把他玩得够了。我用血婴花的茎汁涂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江枫却蒙在鼓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见凭空里传来金刃破风之声,躲闪不及,被划破了左胳膊,滴滴答答地流血。陆希潘这等身手,居然一击不中,一定是事到临头手下留情。我心里十分恼怒,料想今晚的恶战是在所难免了。江枫吓了一跳,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左顾右盼,却不知对手在哪里。不过,到底是圆天阁的名剑,他立刻镇定下来,大声嚷嚷什么‘刺客通名’之类的话。我马上念咒,不让陆希潘开口说话,只加紧剑招,赶紧把江枫给我了结了。 “可是,既然有了第一个回合,江枫岂能轻易再中招?他一步一退,陆希潘的一招一式居然都被他躲过了,衣衫被剑划得破烂不堪,可就是没有一招是致命的。开始我还想,江枫的耳力是天下第一的,虽然看不见陆希潘的傀儡,仅凭听风,就辨得出陆希潘的来势,难怪如此周旋了许久。可是看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懂武功,这几年也老见陆希潘练剑。陆希潘的剑法,叫作‘千山暮雪’,出手舒缓如落花,绵密若飞雪。一招一式并不凌厉,却千变万化,丝丝入扣,轻易躲不过。可是陆希潘这时却根本不看敌人的退避情形,人在暗处,只顾着把一百零八式‘千山暮雪’依着平日的程式,一招一招地演练出来。而江枫也似早就演练惯了一样,亦步亦趋地躲避着。根本就像是在演戏。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傀儡不肯取江枫的性命,却是要表白自己的身份。倘若江枫明白了,他们俩岂非不用再打了?我一时又惊又气。可是,江枫对于陆希潘的剑法当然比我更了解,这‘千山暮雪’连环一百零八式,其实每一式都有破解的法门。他既然都可以一一躲过,难道还未看出向他索命的人是谁?这江枫心里,究竟是什么主意? “那时我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一桩很久以来都被我忽略了的事情。江枫每次来,总被陆希潘关在房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原来我也不在意。有一回他们事后出去,忘了锁门,我的一个丫头进去找东西,回来悄悄跟我说,那屋子里地上全是血。我不信,又没听见动刀动枪的。晚间看见陆希潘,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当时也没在意。还记得有一回,江枫快要辞别了,却又回过头来,红着眼睛说:‘过去原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怎样折磨我,我都不抱怨。’” “现在想来,陆希潘既然可以对我施暴,为什么不会同样对待江枫呢?江枫几番急于摆脱他,恐怕也是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吧。想到此处,我觉得又是解气又是害怕。两人只是在屋子里不停地兜圈。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却不知此刻江枫作何想法,难不成他们以前也是这样玩儿的,一个砍一个躲,没完没了? “这时江枫顿住了,忽然大喝一声:‘陆希潘,你出来!’我暗暗苦笑。陆希潘的傀儡不能回答,只是追着江枫又是一剑劈了下去。这一剑倒是极快极狠,江枫躲闪不及。我只觉得眼前辉光过处,红霞一抹,一只惨白的手掌就飞了出来,堪堪落在我藏身的脚边。我狠狠地把一声惊叫吞了下去,抬头看,江枫呆呆地立着,一只袖子染成红色,血一点一点滴到地上。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里面分明是恨意,是退到绝境处,只愿同归于尽的那种恨意。陆希潘似也吓住了,可是他中了魔,停不下来。 “我看见脚边的手掌,是一只左手,手指又细又白。这时我忽然同情起那个少年人来,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我想不如给江枫一个机会。屋子里有一只很大的香炉,点着普通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我把猫儿放出去,扑倒了香炉,香灰洒了一地。这一下子,陆希潘的傀儡每动一步,脚印就落在香灰上,历历可见。江枫一见,立刻拔出剑来,追着脚印就砍了过去。 “灯光很亮。江枫挥起他的佩剑,半躬身子,追着脚印,直取陆希潘的下盘。一招快似一招,简直像割草一样。他的脸照在灯下,是青色的,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血红。我想,他也崩溃了。” 墨寻无黯然道:“江枫的别离剑,和陆希潘的千山暮雪,都是绝顶高超的剑术。照说还是陆希潘略胜一筹,何况江枫终究是看不到。” “江枫虽然看不到,却更聪明。”薛华存冷笑道。“他转了几圈,忽然把一支大蜡烛扑倒在地上。屋里本来满地都是香灰,打翻的香炉里面还剩有一些香片,都撒在地上,这时全被点燃了。不一会儿,烟雾滚滚地充满了客厅。我呛得不行,只道他失了手,一会儿才看明白,这一下子陆希潘整个身子都暴露在江枫的视野里。这一回,他是定要置陆希潘于死地不可。这下我后悔了,真不该用香灰提醒他。我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失掉我的傀儡。于是我立刻念起咒,把陆希潘收回了画中。江枫忽然间找不到对手了,满腹狐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这时候我可不敢出来,只是躲在屏风后面看。经过这一番稀古怪的恶战,我想江枫都疯了,若是看见我,定然不会饶过。家里再没别的人,此时江枫红了眼,没命地在屋子里找来找去,开窗推门、劈开桌椅,一面嚷嚷着:‘陆希潘,你给我出来,今晚你我做个了断——一辈子的了断!’事情超出了我的计划,我只是担心他找出端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果然,一会儿,他冲到卧室去了,接着尖叫一声。陆希潘失了魂的身体就停在那里面。我都快吓晕了。 “‘早知道是你,早知道是你!’我只听见他疯狂地叫喊,‘我早就看出来是你的招数。你竟然宁可死也不放过我。’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偷偷跟到窗下,发现里面一地的血,浸透了凤尾罗帐。陆希潘的身体放在床上,剥了衣服。江枫就跪在那里,用他的佩剑,一剑一剑地往那尸身上砍过去。他的脸映在灯下,青白扭曲。剑光一闪一闪,尸体血流如注。我想糟了,这下子陆希潘彻底没救了。江枫还在发了疯似的砍杀着,说:‘你如何对我,我也如何对你。’ “我捂了眼睛不忍再看,躲在窗下不敢出气。过了很久,里面没了动静,只有幽幽的喘息。我鼓起勇气再看一眼,床上的尸体——如果那个还叫尸体的话——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辨不出形容。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陆希潘,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江枫脸色怪怪的,把自己那只滴血的断腕插入碎肉堆里,直浸至肘,似乎想汲取里面的血肉。一会儿忽然一头栽入那些碎肉里,狠狠涂抹着,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说:‘原来我们彼此都不能放过。’” 唐小谢听得脸色煞白,墨寻无却是一阵青一阵红。 薛华存停了一会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当年恐怖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过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回到客厅里,瞪着陆希潘的小照发呆。头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睛如此可怜,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江枫会自尽,可是当我回到卧室时,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只好把那堆碎肉和着帐子被褥,一起收拾到棺材里钉好,再给陆希潘发丧,设法将一切安排妥帖,不能让圆天阁看出问题来。不过,墨先生真是厉害,依然发现了那具被江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墨寻无道:“在那以后,江枫就失踪了。因为那时老阁主刚刚过世,圆天阁内乱连连,事情也就搁下了。后来新阁主向我重提此事,大家都猜测是夫人抓住了他。现下看来,只怕他以为陆希潘是死于他的剑下,畏罪逃跑了。” “难道不算是吗?”薛华存道,“我收了陆希潘的魂,并不是要他性命,而江枫坏了他的屋舍,他可不是永远作傀儡了。后来我隐居斑竹山,觉得拿陆希潘的傀儡没有办法。他有一天托梦跟我说,要我把江枫的魂也收了来。我说我懒得折腾了,不理他。他就纠缠我,问我难道不恨江枫吗?我想也是,我本来就是找江枫报仇的,只是却找不到此人。陆希潘的魂自告奋勇,说他去把江枫引过来。我开始还不信,他们俩都闹成那样了,还有什么情意可言。结果却真的叫他勾来了。 “江枫是想活下去的,他一直都想好好活着。可是陆希潘牵住了他的心,生生死死都放不开纠缠和折磨。那些年他流落江湖,无所事事,成日买醉浇愁,想忘掉过去。他一直神志不清,陆希潘的傀儡伏在他耳边好言好语唤几声,他就又疯魔了,跟着陆希潘就走,一直跟到斑竹山。我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走路总是踉跄,手总是不住地抖,连剑都拿不起来,恐怕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杀不死的。是喝得太多了。圆天阁的名剑之一堕落到这等地步,你叫他怎么回去见欧阳觅剑呢?我也没用迷药迷住他,只消每天给他一点酒,他就如同死人一样了。有时我都想,如此废人一个,我摄他魂做什么?” 薛华存含酸带讽:“不过,既然陆希潘有这个愿望,我就把江枫关在地下,只等血婴花一开,让他们在画中做一对团圆傀儡。” 九 河水潺潺,不绝如诉。那扇破裂的纸屏扑扑作响,纸上淡淡墨痕,依稀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却又流淌着丝丝血迹。一忽儿风吹起女冠的袍袖,把一切都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怎么办呢?小谢呆呆地立着。薛华存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然而她仍旧心乱如麻。欧阳觅剑说过,让她来判断这件事情。可是这纸屏后面的曲折,充满了血腥和诡谲,恐怕是年轻的圆天阁主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 “如今江枫人在何处?”还是墨寻无冷静得快。 薛华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墨寻无似乎想瞪她一眼,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表明,薛华存绝不是——或者说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弱女子,小心为妙。 薛华存仰头说:“唐小谢,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跟欧阳觅剑交代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唐小谢似是恍然:“阿姊去哪里?” “回云南,去找我的师父。”薛华存道。 “阿姊不回家吗?” “你忘了,我已然出家。”薛华存冷冷道,“世上的事情太过龌龊,我还是走了的好。”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小谢一眼,于是小谢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薛华存曳起长袍,顺着溪流迤逦而下,竟是闲云野鹤一般飘然去了,一忽儿消失在斑竹山深处渺茫的云雾中。只扔下一架破旧的纸屏,映着血婴花猩红如血的颜色。 “快!”唐小谢忽然说。 墨寻无正不解,却看见唐小谢冲向了花丛,一把一把揪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带着腥湿的泥土,将它们连根拔起。墨寻无恍然,跟着她挖掘起来。不一会儿,松软的土壤中露出一角淡黄的衣衫,再挖下去,一张青白色、轮廓清雅的人脸露了出来。 “还有救吗?”墨寻无焦急地说。 小谢苦笑,墨寻无自己是名医,此时倒要问她。只是轻轻翻了翻,就露出手背,已现出一片暗暗的尸斑。江枫本来就神志不清,又被埋在土中一个多时辰,已经没有办法了。墨寻无拉着小谢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薛华存把他埋在花下的?” “她不是说,这花需要新鲜尸体培育吗?大约是早就打算好了拿江枫做花肥了,才把院子里的花移植到这里来。”小谢嘴里似含着一块糖,“也罢,死了倒好,他活着,我们拿他怎么办?” 墨寻无道:“不过,江枫这么快就死了,是否因为已被摄魂?她不是说,法事一个时辰就可以做好?” 两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扇纸屏上,衣冠楚楚、神情峭直的是陆希潘,而江枫的影子有如尤云殢雨,一旁环绕,无论如何看不真切。 “你说,江枫的魂灵,是已经在那个上面了,还是不在呢?”小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墨寻无摇摇头。薛华存的法术究竟有没有施完,江枫的魂魄有没有如陆希潘所愿,一并囚禁在纸屏上。她没有留下话,他们便无从猜起。 “要不然,”墨寻无道,“还是把这张画拿回去,让阁主定夺吧。”说着便慢慢走过去,试图把画像从纸屏上揭下来。 “罢了!”小谢忽然大声说。 墨寻无停住了。 “你们还嫌这一切不够乱吗?留着画像给欧阳觅剑干什么,圆天阁岂能容得这些。若是他们容得,事情又何至于此!”小谢快步走了上去,“不如我来,把一切都了断算了。” 墨寻无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阴暗的河谷。再看时,切云剑已回到了小谢手中。 “薛阿姊说过,毁了这画,也就把这两个傀儡给断送了。” 纸屏上的人影被劈成无数的碎片。这时竟有千万道血流从碎纸中间喷涌出来,暗红色腥臭的液体,快速地朝着血婴花丛流动,其情可怖。小谢立刻拽着墨寻无,跳到了山溪的对面。回头再看,原本茂密的花丛已经被血流吞噬了,是花是血,汹涌盘旋,无法辨别。而江枫的尸体,沉在血海之下,早已看不见。 红色的迷雾在河谷中缓缓蔓延。 半个时辰以后,斑竹山下的绵长官道上,一青一黑、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暮色中快速地行进着。 “你猜陆希潘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唐小谢忽然说。 “自然也是在血婴花下。”墨寻无道,“大约就是薛华存院子里,原来种花的地方吧?” 小谢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那具被江枫砍碎的尸体,恐怕早已被血婴花吸取干净,究竟在哪里,反正欧阳觅剑是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枫自己,也融化在无尽的血婴花海中。 而从纸屏上释放的傀儡,如今又在哪里? 莽莽青山,幽幽白雾,乌啼几许,残月如银。夜色宁谧得几欲令人熏醉,可是谁又想得到,苍山深处的魂灵,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四 药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陈缘才跨上岸,就听见那个撑船少年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这个……”少年从船舱里掏出一个竹篓子,“我娘说,要好好谢谢沈郎中和……和陈娘子。” 竹篓子湿漉漉的。少年怕陈缘嫌脏不肯要,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那么捧在手里,脸都红了。 陈缘也有点紧张,忙接过篓子,笑道:“多谢你娘费心——怎么这样客气呢。” 少年如释重负,一边嘴里嘀咕着大人教的客套话,一边就忙忙地开了船。秋风袅袅的洞庭湖上,留下一痕淡淡的水花。 陈缘低头,看见竹篓里亮晶晶的,原来是大半篓新鲜活泼的湖虾。 碧纱窗外,竹影婆娑,三醉宫的主人沈瑄正埋头临帖。陈缘不敢怠慢,字斟句酌,把今日出诊的情形细细汇报一遍。沈瑄却心不在焉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加了一味血见愁?” 陈缘愣了愣,顿时明白了,是问那个呕血症的老吴。像这种卧床日久的病人,此药本不该用的,一旦凝成血块,可有性命之虞:“但是他吐血半日未止,再不用血见愁的话,我怕会出事……” 毛笔在纸上停了一会儿。“也只能如此。”沈瑄微微地摇头。 这就算是肯定了陈缘,她暗自舒了一口气。忽见桌上云淡风轻地插了一枝花,却是含苞的白芙蓉。 “小缘今天看了几个病人?”沈瑄抬头问道。 “三个。” “唔,五个。咱们还有四个病人得瞧瞧——明天我去,你留在家里吧。” “嗯——”陈缘有些说不出话。 秋风起,白云生,微微的凉意渗入襟怀。明天,是白露节吧? 陈缘眼中的舅舅沈瑄,始终是个淡漠的影子。看他在朗吟亭里轻敲长铗,看他捧着诗卷在斑竹林里晃来晃去,看他对着碧水长天悠然出神。舅舅是湖湘一带的名医,江湖上人称南沈北倪,南沈说的就是舅舅。五年前,母亲不远千里地把陈缘从桐庐送到君山的三醉宫来,满心希望陈缘好好学学,把沈家的绝世医术传承下去。 舅舅没有家室,倒是收了一个义女小谢,自小跟陈缘要好。其实陈缘女孩儿家,哪里喜欢学医,只是拗不过娘亲的意愿,来就来了。有小谢做伴,也不怕日子难挨。谁想到进了三醉宫才发现小谢已经离开,在庐山跟着女侠徐澹影学艺。另一位师兄卓涣之也不常在君山上。 这样清冷的地方,陈缘只有把闷气吞到肚子里。 第一次见面时,沈瑄还在给病人写方子。他只是侧过身,随便扫了陈缘一眼,再没有多的话。陈缘记得这个舅舅的,小时候抱过自己,很温和的人。可是成了名医,就变得这么冷吗?当着母亲的面,陈缘不能说自己有多委屈。 舅舅划了好大一堆给她,让她自己念完——一年之内。那一年,陈缘没有在四更天以前睡过觉。一头浓密如云的黑发,眼见着落去了好多。腊月里,小谢从庐山回来过年,孩子们济济一堂。陈缘看见小谢面若莲花,眼神里快乐得像春天的燕子,一时百感交集。 ——想什么呢,陈缘的手一抖,差点儿把半支莲写成七叶一枝花。舅舅很严格,不能见任何涂改。写了这么些年,居然也就手到擒来,不假思索了。 只是今天,这样心猿意马。 窗外,三醉宫很大,空空荡荡。只有舅舅的衣衫上洗不去的一种药香,缭绕在疏淡如水的阳光里。日子如此岑寂,几乎磨尽了人的心性。 陈缘伸出手臂。菡萏香销,白芙蓉花又开了,一朵一朵,如天边停云缱绻。 清晨,湖上的烟霭迟迟不散,只看见沈瑄的小船缓缓地消逝在云水深处,陈缘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今天她起了一个大早,给舅舅收拾好药箱以后,轻轻地踱到后山。满山的斑竹枝里,一滴滴悬着新下的露水,清寒彻骨,带着竹叶清香,很好。 “沈郎中——沈郎中在不在——” 天光未明,就有求医的上门了。却是隔壁打鱼人的女人,孩子在水边玩耍,被蛇咬了手。那女人看见只有弟子在,顿时冒出了汗。陈缘也不慌,抱过孩儿细细察看,却不是毒蛇,没有什么要紧,便安慰了一番。 送走了那母子,陈缘默默地掐下了一朵芙蓉花。十指尖尖,剔出里面轻翾莹白的花蕊。 这是现在,也算陈缘快出师了。早几年,毒虫咬伤这样的毛病,沈瑄也是不叫陈缘看的。说是新手纸上谈兵,岂不是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所以只叫她在一旁看着。 那时候,每天跟在舅舅后面进进出出,端盘子、递剪子、抄写药方。很琐碎的事情,往往一忙就到天黑。也是沈瑄医术太有名,老远从琼州岛来的病人都有,排着队等神医看上一眼,再治不好,死也就认了。病人里面,富人固然是不少,穷人却是更多。沈瑄从不一视同仁。有钱人家送金送银的,沈瑄来者不拒;穷人却连路费都是东拼西凑,沈瑄看过病,便叫陈缘包了药送去,并不提钱的事情。 更有不少,带刀带剑,受了稀古怪的伤,那都是江湖上的人。那些人一上门,总带着一大串儿的血雨腥风。起先陈缘还挺怕的,但看舅舅气定神闲,视若无睹,根本不把那些江湖人当一回事。其实,生死关头,很少有人在郎中面前撒野。更何况,洞庭沈氏,原先就是江南武林的名门世家,被许多人心里敬重着的。恶风恶浪,不容易泼到三醉宫里来。 渐渐陈缘也就学了舅舅的样儿,冷了眉眼冷了心肠,站开一步,只管治病。 生死离合,江湖恩怨,对陈缘来说,就是一场看不完的戏。 白芙蓉垂死的花蕊,漂浮在白露节清冷的露水上。 陈缘从五斗柜最上面一只上了锁的小抽屉里,翻出一些干了的、陈年的花蕊,捧了出来,一把把撒入水中,看它们沉到底。心里也像装着那么一盏晃晃的清水一样。 那几年,每天重复相同的工作,那时候陈缘觉得,日子平淡得没边儿了。舅舅有时会冷不丁问她一点什么,有时兴致来了,也给她讲讲医理。舅舅喜欢一边讲一边踱着步,散发淡淡药香的衣襟,在陈缘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后来陈缘渐渐熟练,开始单独出诊,坐了小船到四围乡里,一家一家地送药。直到三年前,不能忘记的那一天,陈缘刚回来,猛可里撞见厅堂上坐了一个灰色道袍的男子。 陈缘立刻退了出来。她看见那人腰上配了一把样式古老的剑,更重要的是厅堂里那种异样的气氛。陈缘在三醉宫待得也久了,虽不入江湖,却也江湖久惯,她知道什么情景应该回避。 沈瑄的武技是很好。他绝少有动手的时候,但是江湖上的人都清楚,倘若三醉宫的神医动了手,没人讨得了便宜去。像小谢,还有卓涣之他们,拜了沈瑄作师父,学得一身武艺,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一番名头来。但陈缘天生资质不佳,也就一点都没有学。沈瑄淡淡道那也很好,学武技干什么呢?江湖,哼。 猜不到舅舅没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江湖险恶?陈缘转过身,钻入屏风后面。 江湖,那只能远远地看着。 偏生那些话还是传到耳朵里。那人的声音也还年轻,却是中气不足,何况是在求人诊治,更显得微弱可怜。他心里很急,越说越快。偏是舅舅沉得住气,不疾不徐,一味地推拒着,竟似一毫也不让步。那人就说:“难道你沈神医就一点责任也没有,难道你可以见死不救?”舅舅说:“原本也救不了你。你若静静养着也就罢了,我根本没有办法让你能够动武。”两人说着说着,竟争吵起来。 “我所求不多——”那人忽然抬高了声调,却骤然停住,似是凝噎一般。 陈缘忍不住停了手中的笔,探头去看。 那人竟然也正巧往这边看,目光撞上,如此敏锐。 陈缘连忙低了头,却明明听见—— “师父见死不救,那就请令徒出手。” 陈缘脑子里一片空白。没关系没关系,舅舅会跟他说明白的。然而沈瑄不说,等着她自己开口。 她只得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朝人福了一福。陈缘张了张嘴,想说:我不过是个学徒,没有给人看过病的。 那人就这么立在她面前,恳切地望着陈缘。灰布道袍棱棱地挺着,一抹眉色淡若天际孤云。 陈缘说出来的话是:“可以,我尽力为您治病。” 那人拊掌大笑。 以为舅舅会生气,然而沈瑄微微一笑,只说:“那小缘你可要费心。” 葛倾,他患的是心疾。陈缘的三根手指一沾到他腕上,就发现搏动得厉害。陈缘没见过这样重的病人,一惊抬头,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表情,是早已知道。 “倪先生看过了。” 陈缘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舅舅不肯治他了。幽州倪远是看心疾的高手,连他都放弃了的病人,沈瑄自然知道有多么棘手。名医们各自心里有谱。这硬骨头却叫她陈缘给揽下了。这种病从胎里来,永远治不好的,只能慢慢将养着。 她忍不住又瞧瞧葛倾。依然是遥远的笑容:“大半辈子的病了,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练武是不可能的。请娘子想想办法,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悲惨的场面,陈缘也算见得多,却还是忍不住难受:“多长时间呢?” 葛倾的声音更加慈和:“三年。” 他只要三年的时间,应该不算很难了? 但是陈缘却没有什么把握。平素里见惯了舅舅治病,真的轮到自己,反而手忙脚乱。先给下了一个常用的方子,便奔回屋子查,看看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对症的。 葛倾没有留在三醉宫,买了一只船泊在洞庭君山的后面。那天晚上陈缘还在翻,葛家的苍头来了,说小郎又犯了病,郎中快去看看。陈缘披了衣裳去瞧,只见葛倾满脸青紫,口吐白沫,不停地喘息着,连躺也躺不下。这是要命的发作,十有八九是救不过来的。陈缘让苍头去请沈瑄,沈瑄却没来。陈缘自己忙了一个晚上,总算葛倾缓过了气,就回去睡了。 再睁眼的时候,竟然是第二天的黄昏。陈缘暗叫不好,忙忙地就跑去船上看葛倾怎样了。 卧室里却没有人。 陈缘心里猛地被抽空了,瞪着陈设简朴的船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哪里传来的笛声呢? 清越活泼,如同晶莹的春雪。 陈缘悄悄地绕到船尾,看见葛倾一袭灰袍,金色的夕阳被湖水片片摇碎,映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分外生动。还能吹笛,真是好了。陈缘不敢搅了他兴致,默默听一回,自己悄悄走开。 《梅花三弄》,那样欣悦的调子,竟不像是大病在身的人呢!陈缘想着,忍不住又回头望望。夕阳影里,水光潋滟,那人影看起来颇不真实。乍一转身,却正碰上葛倾注视沉思的眼睛。陈缘一慌,未及说什么,一低头溜掉了。 夜里便没了看的心思。翻开箱奁找出舅舅收藏的古琴,一弦一柱地调着。沈瑄会弹琴,小谢也会,陈缘却没有学到多少。一曲《梅花三弄》,弹来弹去像是胶在指尖上,化不开。于是想着葛倾,在湖上、船里,不知睡着没有。舞刀弄剑的江湖人,笛子却吹得这么有情趣。 这样的人,却只打算要三年的性命。而且,即便是三年,自己也未必能给他呢! 白芙蓉的花瓣,在纤纤素手中揉散,像是薄命的幽灵。 前前后后,葛倾在三醉宫待了几个月。他走后的这三年间,三醉宫常来一个客人,欧阳世家的掌门人欧阳觅剑,说起来还是葛倾的师弟,曾经跟陈缘说起过这个大师兄。 欧阳觅剑本来是为着小谢而来。小谢归宗认祖,原是欧阳家的小表妹。可是她喜欢东奔西走,欧阳觅剑过来,往往见她不着。沈瑄和这欧阳公子又话不投机,结果只有陈缘招呼着。一来二去的,他倒是和陈缘熟了。 “晚生复姓欧阳,名觅剑。” 早知道欧阳世家的名头,陈缘微微地惊异着。 那人一笑:“娘子若觉得不好记,就想着果脯什么的好了。” 陈缘忍不住扑哧笑了。她知道,欧阳世家的掌门少年老成,声名赫赫,是个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的人,一般总是和蔼可亲。 他的葛倾师兄,从前也是这样的人吧? 只是落到陈缘手里的葛倾,已然英雄末路,这一点连不谙世事的陈缘都看得出来。他在三醉宫旁边住下来,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是为了躲避仇敌的追杀。沈瑄固然说了不管,但是也没有什么人真的敢在君山边上动刀动剑。这样子葛倾总算可以好好休养一阵。 何况他只想要三年的性命。 “连我都没有见过他,只是在天池学艺的时候,晦明师父常常提起,所以印象深刻。”欧阳公子已经是江湖中数得上的人物,说起这大师兄,还是满脸的崇敬,“有一年师父云游长安捡回来的。不知谁家的孩子,因为生下来有病,被扔在胜业坊后面一条阴沟里——也许母亲是一个倡女。身上只围了一条破烂的葛布,所以就姓了葛。师父看他先天不足,身体孱弱,也不打算传授他武艺,只想留在身边做个捧剑小童。没想到大师兄是个极要强不认命的。他十二岁上,徒手杀了天山一带有名的马贼女头子玉面红狐,名动塞外。这一来,师父这才知道被他偷偷学了不少武技。后来师父索性正式教他。师兄很刻苦,十八岁时出师,俨然是天山派中第一人。 “后来的故事为很多人所熟悉。师兄一人一剑,拜访五大名山、十八门派,向各路高手挑战,闯下了不败剑神的名头。声名之响,不次于你们三醉宫当年的剑神澹台树然。他与庐山的卢淡心真人约战之时,呵呵,小缘,你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盛况空前。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后起之秀,一个是道行深久的泰山北斗,武林的精英几乎都赶来了,不肯错过这场好戏。一个鄱阳湖都被船只占满了。可是后来,卢真人却没有露面。” “是卢真人怕了?”陈缘问。 欧阳觅剑摇摇头:“不知道。庐山既不应战,我师兄就自然而然胜了。当时有很多人追随在他身边。师兄一高兴,索性成立了一个‘白龙帮’,自己做帮主。” 陈缘心里抖了一抖。说起“白龙帮”,她是知道的。沅江边上开酒店的刘洋,不就是被“白龙帮”的人砍了左腿,至今还拄着沈瑄给装的义肢。还有——说起来都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湖湘一带百姓至今说起那群江湖恶少,还觉得是一场噩梦。 欧阳觅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遂道:“师兄那时年轻气盛,不知道约束手下弟兄。他以为只要武技好就可以了,其实这哪是长远之计。” 陈缘勉强笑了笑。一样少年英雄,欧阳觅剑和葛倾还是不同。欧阳出身名门,家底雄厚,本人又是个老练有城府的;葛倾呢,葛倾是正月里的爆竹,一时间轰轰烈烈,振聋发聩,惊得你不敢正视。可是再睁眼一看,烟消火灭,却是什么都没了。 结果后来人们说起少年英雄葛倾,反倒不屑一顾,以为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我的舅舅,”陈缘忽然问道,“和葛倾比过武吗?他们俩——谁胜过谁?” 欧阳觅剑笑了笑:“你舅舅可是深藏不露的人,怎会轻易和人过招。” 陈缘觉得欧阳觅剑的笑容像是暗示什么,却又不敢问。 舅舅还没回来,打发走几个病人,陈缘又开始碾着洁白的芙蓉花蕊。眼见快晌午了。 当初,葛倾住在湖上时,表现得异常平静,每天吹吹笛子、看看。陈缘那时哪里想到他先前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遵着舅舅的规矩,早上晚上,各去瞧他一次,问问觉睡得好不好,饭吃得好不好,最近又有什么不舒服的。陈缘年轻面薄,有时没话找话的,十分不好意思。葛倾又不像后来的欧阳觅剑那样能说会道,有时说着说着没话了,就这么沉默尴尬着。于是又吹笛子。陈缘如释重负地告退。 忽然笛子声在背后停了。不免又吓了陈缘一跳。 “陈娘子,”葛倾悠然问道,“我的病是真的无救了吧。” “哪里,当然治得好的,你放心。”陈缘只敢含糊回答。 不要以为她不尽心尽力。这些日子来,陈缘几乎把自己学过的东西又统统重温了一遍。有些问题搞不懂,又不敢直接问舅舅,只好拐弯抹角地“提起”。沈瑄心里明白,也不说,就顺着她的意思告诉她。 给葛倾试着换了好几种药了,终是不见起色。陈缘也急。换作别的病人,早就要跟她生气了,一个刚出师的小郎中,原来就是不行的,竟敢拿病人来试药。偏偏葛倾,总是微笑着,像很理解她一样,任她把方子改来改去。这叫她如何是好? 一个多月过去,陈缘和葛倾,总算是渐渐熟识了起来。 欧阳觅剑再来,陈缘忍不住,又问到了葛倾。 欧阳公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娘子。陈缘脸红了,道:“你知道,他人是走了,可病还没治好呢。”言下之意,因为是病人,所以她只好老惦记着。 “七年前他败给了巫山女。” 巫山女?那是江湖上流传了很多年的传。陈缘都觉得怪。巫山派的最后一个弟子,那个终年隐居巫山的神秘女郎,在舅舅沈瑄的少年经历里出现过。江湖上好像没有人战胜过她。她——不会老吗? “其实败给了巫山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巫山女从不涉足江湖,武技近于幻术,无人可敌,所以早被看作神一样的人物,不与武林中人并称。葛倾大可以把这一次失败从自己的记录中抹去。但是他太过心高气傲。 “那一战是在株洲炎帝陵,你舅舅也在场,当时情形俱是由他口中说出。巫山派有一门功夫叫作‘行云’,功起之时,云遮雾绕,外人看来只如鬼哭神泣一般。那葛倾却是只凭一柄青锋,劈开重重迷雾。后来葛倾就呵斥巫山女,说她幽闭荒山,修炼这种妖术,根本是鬼不是人。这样的武技即使征服了天下,也不能令人折服。巫山女听见这话,居然也就收起了她的烟雾。” 陈缘不解道:“那就应该是葛倾胜了啊。” 欧阳觅剑摇头道:“你舅舅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最后葛倾却说是他输了。” 陈缘一脸茫然。 “你要想听更详细的,就去问你自家舅舅吧。”欧阳觅剑眯着眼睛笑道。 陈缘当然不敢去问。 葛倾,不可理喻的江湖人啊。 陈缘有没有怨过舅舅呢,她不敢问自己。沈瑄说了不管葛倾,那就是真的不管,仍是每天驾着小船来来往往,只当湖上那只船不存在。怎么可以这样呢?身为名医竟然见死不救,未免太残忍。 或者舅舅自有他的理由。陈缘一度劝着自己,舅舅是个不容易看懂的人。陈缘小时候,隐隐听家里人说过舅舅年轻时闯荡江湖的一些事情,仿佛也是受过大风大浪,到头来万事都看得空了。他时时一个人坐在房里出神,这样,陈缘在一旁读着,反倒坐立不安。 那时真是太小。若是再过得几年,陈缘不会为舅舅的冷漠而大惊小怪。天底下有着很多很多的病,其间只有少数几种是郎中有办法治的,还有很多,就只能听天由命。哪有什么神医呢! 沈瑄不可谓不渊博聪明,能诊得出很多疑难杂症。但对于已经很重的病人,往往也仅此而已。都病入膏肓了,还能怎么治?譬如打鱼的老吴,辛苦半辈子,落下这么个吐血的病。治是治不了,只能左右权衡着,让他多活几天,少受点罪。有的时候,连做到这一点都很是不易。这一些,并不是那些病人想得到的。他们只知道来找神医,要神医救他们性命。 “我治得了你的病,却未必能治你的命。”沈瑄老是对病人这样讲。 想尽了法子,依然猜不透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其实做医生的早就看透了、看烦了。尽那一份人事,倒不为病人,常常只是为了那些至亲骨肉,满足他们的一点希望而已。 换了现在的陈缘,甚至也要这样想。葛倾这样无牵无挂的,还有什么理由再治?折腾医生也折腾他自己。 中午的时候,展三爷撑着船过来了,捎来一封信,给沈瑄的。陈缘扫了一眼信角,看见了欧阳家的印记。 陈缘不觉得饿,也就没有做饭,只是瞧着那封信出神。欧阳公子倒有些日子没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只好等舅舅回来拆看。 芙蓉花蕊终于在水中化解开来。等了三年,终是成了。陈缘望着那一瓯琼浆也似的药水,竟不觉得有多么欢喜。太漫长了啊,心都有点麻木了。 何况三年,谁没有变呢。 《梅花三弄》的调子隐隐还在脑海里,只是飘来飘去,捕捉不到。她有些懊恼,连这个都会忘。无聊地拧拧琴柱,心想要不要问舅舅,还是…… 三年过去了,一想到舅舅和葛倾两个的牵牵扯扯,陈缘还是不免心里打鼓。 三年前那一天是怎么搞的?陈缘早上起来梳洗整齐,抱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瑶琴,在湖风里晃悠了半个时辰,终于低低地唤起:“葛郎——” 她原是想,若葛倾听不见也就罢了。 但是葛倾偏偏听见了,帘子挑开,露出一张灰色的脸,只有两只眼睛还清清亮亮的,瞧着小娘子。 “你能不能——”陈缘有些语塞,“我听见你吹那一曲《梅花三弄》,真好听。你能不能教给我?” 葛倾笑笑,柔声道:“不能。” 陈缘有些讶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脸白了白,重复了一遍:“陈娘子,我很抱歉,但确实不可以的。”说完放下了帘子。 陈缘就这么呆呆地立着,不知所措。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悠长的洞箫声,清绝如同天际的一抹水浪,又如冰山上的泠泠月光。 陈缘心里一凛,这是舅舅。 呼啦一声,灰色的身影从船中跃出,定定地立住。 陈缘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三醉宫主人已飘然而至:“小缘,你站得远一点。” 她慌不迭地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地瞪着葛倾。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挺拔的葛倾,湖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青色的按着宝剑的手指,一根根如竹节般嶙峋。 “巫山女不知道。”沈瑄道。 剑眉一挑,葛倾道:“不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你会去找,什么七年之约,那都是假的。” 葛倾面露疑惑,缓缓地逼近沈瑄:“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沈瑄苦笑,转言道:“当初你一席话,使得巫山女收起了她的‘行云术’,不战而退。后来你就一路跟着她到了巫山。只是巫山女行踪不定,你无法再约她出来,只能一日一日地吹那一曲《梅花三弄》——我却不知,这曲子你是跟谁学的?” 葛倾面上一白,没有回答。 “后来巫山女终于出现了,这一回她没有使用巫术,却是用了一套无名剑法。结果,你仍是敌不过,遂与她订下七年之约。” 葛倾的脸上似乎掠过一缕不自然的表情。 “事隔四年,你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自忖还能胜过那无名剑法吗?此去巫山,风高浪险,路途遥远,我劝你还是作罢。” 葛倾傲然一笑:“说了要去就是要去。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醉宫主人连这个都不懂?” 这回轮到沈瑄皱眉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若能胜过我手中的剑,大约对付巫山女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不如我们先试试。” 陈缘忍不住道:“舅舅,他可是有病的人啊!” 沈瑄冷笑道:“有病又如何?他自家心里,比你我都还清楚得多!这是他自己要的。”话虽如此,他并没有拔剑,却是以箫代剑,做了个起式。 陈缘看不懂剑法,只觉得舅舅的动作优雅无比。再看葛倾,居然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你——你——” 沈瑄毫不理会,洞箫抖了几抖,向葛倾前额点去。葛倾竟来不及拔剑,脚下挪开半步。洞箫堪堪扫到葛倾的鬓角,飘下几缕发丝。陈缘捂住了眼睛。葛倾提掌掠鬓,掌力极大,竟带着洞箫向自己身后飞去。沈瑄顺水推舟,箫身径直飞开,几乎脱手。就在这时,沈瑄轻弹箫尾,洞箫在空中打了个转,竟然又向葛倾的后脑勺杀去。葛倾往前一跃,跳到沈瑄身后。沈瑄动作极快,接住洞箫,并不转身,反手一刺,依然点住了葛倾的前额,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记。 “你连三招都接不了。”沈瑄道。 葛倾盯住沈瑄,又惊又怒:“这是巫山女的剑法。” 沈瑄道:“而且四年之前在巫山,你也正是败在这三招之下。躲不过的。” 葛倾呆呆地望着沈瑄。 “原来那个人是你。” 陈缘愣住了,她不知道葛倾和舅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瑄轻叹一声:“不错,是我。巫山女从来都是蒙着脸的,要扮作她的模样,再容易不过。” 葛倾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着,过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的武技既然已经胜得过我,自己来跟我打就是,何必扮成别人的模样!三醉宫主人莫不是想嫁祸巫山女?” “我并不想嫁祸何人。当时你在瞿塘峡徘徊了一个月,我也悄悄地跟了一个月。我猜想,以巫山女的规矩,一战失手,是绝不会再出来见你的。可是我做郎中的,还惦记着你的性命。”沈瑄微微笑道,“天底下只有你能够说得巫山女黯然神伤,也只有你敢于追她直到瞿塘峡。如果是我沈瑄和你约战七年,你会放在心上吗?” 葛倾面色惨然:“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根本没有什么约定。那你为什么不把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八年、九年?” “我很清楚你的病情,当时看来,七年尚有希望。再长的时间,就根本没有意义了。”沈瑄道。 葛倾沉默半晌,凄然一笑:“如此倒要多谢神医了。”言毕缓缓地向自己的小船走去。 陈缘张了张嘴,却唤不出来,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舅舅还在眼前。 忽然葛倾回过头,却是问道:“你用来战胜我的无名剑法,既然不是出自巫山,又是源自何处?” “天台。”沈瑄淡然道,“很多年前拙荆用过的。” 陈缘听见舅舅这话,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怕舅舅看见,慌忙拭去。 “葛倾你的病,也还有一个方子。”沈瑄忽然说。 陈缘一听,愣了。 都闹到了这个份儿上,舅舅却说有药了。 葛倾眼中一亮,然而立刻恢复了倨傲的神情。是不是沈瑄打算要挟于他?甚至陈缘心里也在这样猜度着。 沈瑄没有等他们再说什么,就朗朗地道:“你记好了——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晒干,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丸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冰糖,制成龙眼大的丸子。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就可以了。” 葛倾听见这个耗时耗力的古怪方子大笑,忽然跃上老王的小船,翩翩如燕,一点水花也没有溅起来。 “连日叨扰了,多谢沈神医!” 小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洞庭湖中。 沈瑄没有再对陈缘说什么,默默地凝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忽然啪一声,手中的洞箫折成两段。陈缘第一次看见舅舅的眼神里,有了些异样的东西。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葛倾。然而陈缘死死记住了舅舅的偏方。天下事情哪有这么多机缘巧合,偏偏雨水这日有雨水,白露这日有白露,霜降这日有霜降,还要小雪这日有小雪。沈瑄闲来无事,三醉宫的花花草草也不少,但牡丹、芙蓉都是娇贵的花,哪能年年收集够十二两花蕊?只有三年的时间,这折磨人的药方子,谁能保证用三年时间配好? 于是陈缘的心,都在那些春花秋月、雨雪风霜上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秋风三度吹起之时,最后一种白芙蓉,竟然终于凑齐了。 沈瑄回来的时候,陈缘已经配好了药,拿了根小银匙儿,细细地往一只小匣子里面盛。沈瑄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先拆了欧阳家的信。信纸雪白洒金,透着那个眼下声威煊赫的家族难描难摹的富贵气象。沈瑄匆匆看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缘探究的眼光正和他撞上,忙低了头,倒像心里有鬼,越发局促不安。 “唔,小缘。”沈瑄道。 陈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舅舅我配好了药,可以送去给葛公子了。” 沈瑄淡淡道:“葛倾已经死了。” 陈缘愣了愣,像是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义。 “前年有人从白帝城过来,说是见过了他的坟,我也才知道。说是旧病复发,终于还是没有挺过去。”沈瑄补充道。 “舅舅——舅舅——”陈缘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 沈瑄有些莫名其妙。 其实陈缘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沈瑄又补了一句:“没有告诉你,是我一时忘记了。” 一个月以后,陈缘独自到了白帝城。 其时是寒冬了,虽然南国无雪,袖笼里也是凉意绵绵。 陈缘来得太晚了。野草凋敝的山坡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坟茔,又像是荒冢累累,无法分辨。葛倾为人,许是“死便埋我”,根本就没有留下坟来呢。 没有人。她沉沉地吸了一口气,这原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就这样去了,她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这还叫什么郎中?想着想着,心里痛得不行。 葛倾,他的故事就这么草草收场,来不及为他改写。 陈缘耳朵里又泛起舅舅清淡的声音:“卢真人早就看出来,葛倾是身患绝症却不自知。所以庐山一战,卢真人以一代宗师的身份,却爽约了。其时他来找我,要我救治这个狂傲的年轻人,我并没有太多办法。葛倾的心疾是从胎里带来的,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唯有不动武技。而令他放弃武技,又唯有让他经历一次惨败。我和卢真人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请来了巫山女,没想到反是葛倾折服了巫山女。于是我自己出手,并定下了七年的约战。那时我想,他遭此败绩,总该金盆洗手了。即便他不肯,七年,乃是他的大限,为了与巫山女的约定,他也总该让自己活到那个时候。后来他果然不肯放弃武技——病人立定主意的事情,医生也没有法子。想来他那几年在江湖上颇受了些波折,病势发作得比我想象得还快。时隔四年,他就病入膏肓了。当时他来求我们相救,还希望能重上巫山。其实哪里有得救,只能看着他死去。如今看来,大约他离开洞庭不久,就去世了。” “那——”陈缘喃喃道,“葛倾的师父,晦明禅师,总该知道这些,当初为什么还要教他武技?” 沈瑄不语。 陈缘也就不敢再问什么。然则又想起来欧阳觅剑的话,似乎当年的情形,巫山女和葛倾之间还不止于此。还有那一曲《梅花三弄》又是从何而来,舅舅不说,谁也不能问,也许更有苦衷?江湖上很多很多的历史,也就是这样慢慢湮没了。陈缘再怎样心心念念地想了解葛倾,他终究也只能是一个谜。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① ……已经跟着舅舅好几年了,陈缘怎会不知道,这样的方子哪里是药呢?连葛倾都明白吧,她自己却才回过味来。四季的花,流年的水,三年的辛劳,平白磨着人的心性。就这么牵着念着,慢慢也就长大了。 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不就是听过他几声笛子吗? 可是又忍不住想到,葛倾那出神入化的武技,竟是用性命换来的。也是,与其苟且一世,不如撇下医家那些老生常谈,热热辣辣地活一场。葛倾这样想,晦明师父也能体谅。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寂寞,终是落了空。埋骨在高绝浩渺的白帝之巅,与远处巫山神女峰遥遥相对。春草暮兮秋风凉,秋风罢兮春草生。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罢了罢了。 信里明明白白,沈瑄也给陈缘看过:“欧阳公子向我求你为妻,你自己若情肯,我便回信与他商量下聘。 “那时你母亲是说让我给你做主的。我想,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必情愿陪着我这老朽,一生过这种清贫日子。欧阳公子说他看重你性情温良,又颇通医理,可以做他的贤内助。 “欧阳世家声威煊赫,他家的夫人固然不好做,好在欧阳公子是个有能耐的,不会令你为难。小缘你本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好自为之,将来有你的后福。” 陈缘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女孩儿一低头,那么也就是肯了。沈瑄觉得,根本没有理由阻拦这桩姻缘。此刻清冷的三醉宫西风瑟瑟,黄叶满山。等到雪化冰消,等到春暖花开,又一个女儿该嫁出门去了。陈缘也在想,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什么是命中注定? 白芙蓉的季节已过,却是梅花当家。流年细数,丝丝缕缕,掌心的雪花簌然融化,原来什么也留不住,留不住的。 备注①:“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莲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此方典出《红楼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番外五 天雨花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寻找怀梦草 当第一片梧桐叶在南国的熏风中悠然飘落,墨溶就提着长长的青色钓竿直奔江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圆天阁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见他,远远的江风中一袭缁衣岿然不动,仿佛淡墨烟水的画卷里一点冷凝的纯黑。 若是有人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回过头,笑笑说钓螃蟹呢。 这么急的江水里,哪里有螃蟹可钓? 不过也没有人会去追问。 圆天阁这种地方,任何一个剑客都不会去多嘴过问旁人的事情。如你是阁主面前的红人,多问了未免有谋与机要的嫌疑,恐怕遭人猜忌;如你近日正坐着冷板凳,那更是没有多说的必要。 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墨剑客钓蟹。个中滋味,只有垂钓者自己心里清楚。自墨溶在庐山输给楼荻飞,圆天阁阁主欧阳觅剑便不怎么搭理这个倒霉败将。墨溶赋闲了大半年,就靠着螃蟹和花雕混日子,脸上的笑容倒比哪个名剑都浓郁,精气神儿比哪个少侠都健旺。譬如极受器重的名剑袁葛,整天忙进忙出,就只苦着一张脸,倒像是没人比他更艰难。偶然看见江边的钓蟹翁,总要驻足叹赞一番墨兄的风雅,末了总免不得一句“要请我吃螃蟹”。 人人都如是说,没人当真吃过墨溶的螃蟹。他命小童打了酒,关在房里自斟自饮,不会有别人来分他一个蟹钳。入秋后,他的叔叔墨寻无医生从外面回来了,偏偏要问墨溶的螃蟹。墨溶瞧着墨医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是笑:“我的螃蟹从早上搁到晚上,早就白白地耽搁死了。” “嗯?” “搁死了的螃蟹,性极寒毒,可不能吃。”墨溶说。 墨医生了然,笑道:“跟你的老叔叔来这一套。我守着药铺子,什么没见过。别人怕吃了坏肚子,我却不怕。我有房陵州来的米酒,极是甘冽,携来与你同赏,也驱驱螃蟹的寒气。” 这种话听在墨溶耳朵里,不免心中一动。他卷起吊线,慢条斯理道:“袁葛刚从房陵州回来,莫非是他的酒?” “是他的酒,你却不用领他的情。”墨医生说,“他从房陵州回来,一无所获,只有带些土特产打点上下。阁主气恼得很,也不理他,大家一窝蜂分了。” 墨溶知他必有下文,遂注目。 “我也是听唐小谢说的。” 欧阳觅剑的表妹唐小谢,本是建州唐氏的孤女,从小由天下第一名医沈瑄收养,长大后又在庐山派修习过几年。她一身好功夫,又漂亮机敏,因其义父、师门和圆天阁的三重面子,在江湖上交游甚广,消息灵通,深得人心,故而欧阳觅剑一力笼络她为己所用。圆天阁上上下下,无不把她当公主宠着让着。这样的人物,不是墨溶轻易攀得上的。不过墨医生曾经在君山向沈瑄问道,故而和唐小谢也有些交情。唐小谢爱酒又没量,墨医生有时陪她喝酒,喝完了还赠送一丸秘制的丁香不醉丹,香喷喷的十分讨女孩子欢心。在这圆天阁里,一般人——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墨医生偶尔先知道了,也无非是仗着和唐小谢这点酒肉交情。 “阁主最近不知为了什么,非要寻一味草药。但问遍各地药局,大多从未听说过这药。偶尔有个把老成郎中,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药,而是传说中的仙草,世间并无此物。只有问到沈先生那里,沈先生说,此物产于鄂西山中,巫峡深处,两百年前有人在长安东市贩卖此药,一枚金饼可换得此药一钱,大多被宫中收去了。黄巢之乱后,此药不复现于世间。但沈先生青年时游历巫峡一带,曾遇坛城云家的一个子弟,说他们家知道此药的下落。 “我们阁主得了这话,自然一心要去访坛城云家。事出机密,自然还是让袁葛去……” 墨溶听见“坛城云家”几个字,忽然心有触动,但飘飘忽忽地想不清楚,就问:“他找到草药了吗?” “袁大侠的运气不太好……” “欧阳觅剑总是相信这些连他自己都不如的人。”墨溶说。 “败了也就罢了,探点消息回来也好,可他在房陵州转了两个月,根本是连坛城的边儿都没摸着。阁主听他说完,当场就掀了桌子。” “难道迷路了?” “也许吧。”墨医生道,“其实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就没有人到过坛城,也没有那里的任何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们早就被灭门了。” 墨溶拨弄着钓竿,若有所思。 “那种草叫作‘怀梦草’。” “怀梦草。”墨溶念着这个怪的名字,欧阳觅剑寻找这种草做什么?怀梦,怀什么梦呢?他笑道,“袁葛做不到的事情,叔叔觉得我能做到吗?” 墨医生笑了笑,向前趋近一步,俯身贴着他的耳朵:“你一定能。” 墨溶知道,他的老叔卖了半天的关子,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墨医生的袖管里滑出一个淡黄色的小小纸卷,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里。墨溶展开一看,顿时心领神会:“叔叔竟然有去坛城的地图?这是哪里来的?” 墨医生含混着:“早年一个江湖上的朋友无意间留给我的。” 忽然,有东西上钩了。墨溶猛地一抖腕子,钓竿啪的一声飞出水面。 林樾的梦 积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还有天空中一缕铅色的流云。 通往坛城的小路幽寂无人,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一步一步叩响。路边老松枝叶低垂,像人在梦中沉默不语。 雨后,黄昏。 潮湿的空气里,一只蝴蝶从人偶身后懒洋洋地飞起来,摇着红珍珠般的翅膀,一忽儿就掠到女墙那边。 他忽然停下来,然后一块瓦片在他的脚边跌成齑粉。 他有些不解,抬头四顾。只有湿润的灰色天空,向远方无尽铺展。风中,似传来一阵轻灵的耳语。 足音,一步一步,如跌落青石板的雨滴。 在一个爬满蛛的门洞下面,他好像听见了那个声音。 “嘻嘻,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 身后,日光从门洞外泻下。一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摇曳,像一朵初开的兰花。 “林樾,林樾……” 他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紫色的幻影骤然化作尘烟。闭上眼睛,踏着青石板继续往前,脚步更加缓慢了。 而比他的脚步更加缓慢的是时间。 路边几个破旧的人偶石像,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空荡荡的眼窝含着怪的微笑。一,二,三,四,五。石像前有一个石花瓶,花瓶里有一朵银色的曼陀罗花。 悒郁的风声,如歌般响起。 恍若谜局,他又走回了原地。 路的前面,蓦然竖起了一座高楼,而当他转身,背后也同样被高楼隔断。现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里。空气仿佛骤然间凝结,时间和重量都失去了意义。他看见路旁的一架小独轮车忽然开始轻盈飞舞,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越来越多。无数架巨大的独轮车围作一团,从四面八方削过来。车轮如利刀一样,劈出阵阵冷风。 他并不出手,凝神听着风的方向,步履轻快地躲闪着。那些巨轮在他的长发间擦过,互相撞击着,迸出些星火,却丝毫没有毁坏,带着隐约的号叫又向他扑过来。 竟然这么厉害?他想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忽然他抽身踏入空中,俯瞰着那些轮子慢慢结集。于是他双手合十。 轮子全都停住了,顷刻间融化在空中,就像墨消散在水中一样。 他落回天井中,空气又开始慢慢地流转。一只珍珠红的蝴蝶叹息着,悠闲地飞过头顶。两枚金针从他的袖中飞向两旁,于是幻影中的高楼就溶解在黄昏的雾气里。 这一刹那,一道凌厉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 他只得微叹一声——当金光插过鬓边的那一刻。 身后破屋的板壁上,一只蜘蛛被钉死了,青色血液顺着金针缓缓滴下。 外面是一条小溪,流水琤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桥,竹桥的那边是开满野花的山坡,石阶顺山而上,蜿蜒不尽。 他有些惘然,坛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什么记忆中如此清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谜局? 回头一看,是一张空白的脸。 三炷香之后,坛城终于来到他面前。 雨后的黄昏,暮色如血。他仰头去看,在夕阳下面,这百年老屋越发显得巨大而沉闷。那些积满了灰尘蛛的房檐斗拱上,似乎隐隐地掠过一些幽微的什么、如轻风絮语般的什么,但是他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的血色并不只是残阳的镜像,因为坛城下面还倒着一地的尸首,颈脖断处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体,渗入被血渗透的泥地里。 尸首堆中,峭立着一个血红的背影。 他不由得站住了脚。 红衣人的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牺牲者,一把银色小刀轻巧地掠过那个人的喉颈。血液飘到半空,然后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洒落。 那一刻,他觉出了一丝恶心,甚至说是恐惧。他眼前这个红衣人的背影,给他一种特别异样的感受。 天空绯红,红衣人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残血,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喉音。 红衣人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 他呆了呆。 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剑,两根薄而锐利的手指已经贴在他的颈上,如两只冰冷的虫豸。 他仿佛听见那把银色的小刀在他颈后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 而捉着他的那只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么会? 这时他可以贴近着观察那人的脸了。贴得如此近,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细细端详他。 看上去,那人轻得像一张宣纸,身形衣衫只是淡淡的血色在纸上渲染的潦草笔画。一张雪白冰冷的脸,似乎是透明的,还有——两只硕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黑夜的色彩统统涤尽,剩下一个空荡荡毫无意义的梦。 ——是她?怎么会是她? 他浑身战栗,一分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不敢看那人,却无法闭上眼。 后来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坛城旧主 当墨溶匆匆赶到坛城下,已是暮色低垂。 房陵州离江乡数百里之遥,深处鄂西僻远之地。古云,其山势“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汉建郡以来,就因其地势险峻、荒僻闭塞而成为传统的流放之地。古往今来,迁客商旅虽不绝于道,却从未有人能说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间有多少林,林边有多少路,路上有哪些村落人家。实在是因为地形过于神秘,有如迷宫。“万山四塞,历览不能穷其奥,载籍莫能详其形。”林中深处更有巨猿出没,行止缥缈无定,动辄劫杀商旅、挟持妇人,闻者莫不心惊。 这深邃的莽林却盛产名贵药材。房陵州深山里多有采药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间发现稀世材,世人稀罕的灵芝、山参,只是房陵州采药人背篓里的普通货物。最好的灵芝只长在悬崖绝壁上,飞鸟不度,猿猱难攀,而采药人却能把绝壁当作平地,攀登飞舞,望之如洞中仙人。这种技艺令武林中最厉害的轻功行家都喟叹不如。 而坛城云氏,就是这采药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户。云家住地在深山最深处,有四件药是只有云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传到云残祖父这一代,云家早已不只是采药卖药的营生。以身涉险换得珍贵药材,也不过被夷陵城的药商或是医家们贱价收去,采药人始终生活清贫,尚不如江乡的农人。云残的父亲有幸读过几日,头脑又好,便问一个游方的郎中收了几本不全的《本草》《内经》自学起来。俟稍有小成,即悬壶问世,一边卖药,一边给人看病。郎中自卖自药,当然比从前贵上好几倍——所幸他的药真有良效。而这手中独有好药的郎中,又比别人更能招揽病人。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双收。几十年经营下来,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盖过了洞庭沈氏。 匆匆爬上最后一个山头,远望红日已经跌入远方不知哪一个深谷之中。东方的半边天漫过一片水样的深蓝,镶几片红云。山坡下的谷底里,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间的山雾轻笼,看不清格局,仿佛规模不小。其间似乎有荧荧光亮,像灯烛又闪烁不定,像萤火又更明亮些,也许只是屋瓦上一点晚霞的反光罢了。 墨溶摸出地图,对着山形地势看了又看,横竖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说。 这片庄院围墙很高,暮色里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门紧闭,阶上苔痕浓绿,狗尾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风声萧疏,渺无灯火,令人怀疑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居住。 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确信这里确实不同寻常——脚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里,他低头一看,慌忙把脚挪开,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种诡异的红色。慢慢蹲下去看,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气息,差点儿没呕出来。抬头四顾,这红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个个小池,半凝固着结痂。 哪来这么多血?墨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 不是不害怕的。盯着坛城的大门,慢慢后退,然后又停下。如果这时离开,他就前功尽弃,什么也得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叩响门环。 大门纹丝不动。这时他才注意到,两扇门的铜皮都锈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他看看自己的手,摸过门环之后,手心尽是铁锈的红色,腥得呛人。 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门打开了。随着那吱呀一声,他几乎觉得有一股散发着霉味的阴风从里面刮出。 “谁在外面?”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圆天阁墨溶,求见坛城庄主。” 门开了。那是一个穿青的老苍头,一张脸像风干了的橘子皮。 “圆天阁,可有凭证?” “欧阳阁主的鱼符为证。” 老苍头看了看那块小小的青玉鱼符,点头道:“久仰欧阳世家大名。只是舍下避居山野,与圆天阁素无来往。敢问郎君前来,有何贵干?” “却是来求药的。” 老苍头说:“我家庄主年事已高,这些年闭门修身养性,早不做这门生意了,恐怕要让郎君失望。” 墨溶道:“叨扰尊上,确实惭愧。但据洞庭沈神医说,天下之大,除坛城云氏再无此药。故不得不觍颜相求。” 听见“沈神医”三个字,老仆踌躇了一下。 墨溶一看有戏,立刻道:“在下也不敢多烦,只需求得怀梦草,听凭……” “怀梦草”三字刚出,那老苍头神色大变,再不等墨溶说完,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墨溶略吃一惊。他家果然有这草药。只是瞧这情形,不容易弄得出来。待要再敲门,却又退了几步,琢磨着索性翻墙而入。看这门前道路荒凉,老仆形容猥琐,只怕这云家早已败落,也没什么得力下人,硬闯又何妨? 一颗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鳅脊上,在砖瓦间闪闪烁烁,墙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正要走开时,听得吱呀一声,那扇小门又开了,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出来,朝他勾了勾。 墨溶也不犹豫,一低头闪身钻入了这座巨大的宅院。背后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坛城果然很老了。老仆在前面领路,说请示过云庄主,庄主说,想见一见欧阳家的人,草药的事情……也是可以谈的。 “坛城冷落已久,路都没了,想来郎君一路找得辛苦。” “还好,阁主吩咐下来,不敢辱使命。” “敝姓章,立早章,乃是庄主身边的长随。” 他们穿过了一重重的屋宇。那都是些广厦大宅子,却因为年久失修,积满了灰尘和苍苔,丝毫看不出雕梁画栋原来的光彩。只是些朽烂的窗棂而已,连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叠叠的山水人物都昏沉沉的,散发着死亡的忧郁。 墨溶本以为花厅并不远。他跟着老苍头走了很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院落,似乎都一模一样的幽暗阴冷,草木蓬松,蒙了一层黏滞的夜色,令他无从判断是走到了哪里。他觉得,这些屋子里没有人气,也许根本没有住人。 这时节,整个坛城悄无声息,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单调的、湿漉漉的。他不由得越走越轻,很遗憾自己的脚步声遗失了似的。有那么一两回,他觉得,遗落了脚步声的后面,似乎有一双,不,是两双混沌细小的眼睛在注视他的背影。然而当他装作好打量,遽然回首,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屋檐下一两茎碧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 所谓的花厅,不过是一间破落的亭子。他注意到,周围有一些花木山石,似乎是后花园。把新客接到后花园,倒也稀,不知这古怪的云家庄主在玩什么花样。他只作不在意,端起茶杯,杯沿泛起雪白的乳花儿,一团温柔热辣。 花厅上爬着巨大的藤葛植物,密密层层的。时值暮春,这植物却是黝黑的,大半都枯死了。他看了半天,确认这是紫藤。他想,可惜了偌大一棵紫藤,长了怕有几十年才如此,却再也开不了花了。 等了许久,才见老苍头过来,挑了一只黄纸灯笼,说云庄主请墨郎过去叙话。墨溶忙起身跟上。老苍头却说不忙,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绸子来:“实在对不住。我家庄主清修多年,本来是从不让外人打扰的。” 墨溶很识相地蒙上了眼睛。懵懂里觉出老苍头吹了灯笼,然后牵了他,摸黑绕了很远很远,又似乎爬进了地底下。等他终于拉掉了眼罩,看见自己在一间类似于房的屋子里,桌上点了蜡烛。 昏黄的灯光下,藤椅里坐着一个老人。 墨溶不及细想,连忙俯身下拜:“见过云翁。” 半晌,并没有回答。 不知怎的,一种刺骨的寒意袭上身来。墨溶悄悄抬起眼睛,发现云残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不,一具僵尸,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请墨郎坐下。” 墨溶再次打了个寒战。老苍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无,可是那一刹,墨溶几乎有种想要当场逃遁的冲动。 老苍头轻咳了一声:“庄主请墨郎坐下。” 墨溶一惊,才发现自己果然还站着呢,于是拣了一个光线不太亮的位置坐了。云残依旧呆呆不动,朽烂树皮一样的脸跟他身上油亮的旧衣形成了鲜明对照,一双混浊的眼睛倒是毫不松懈地凸在外面。因为光线暗的缘故,瞳孔散得极大,一道道血丝像蛛一样散布开。 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时候,那对眼睛忽然骨碌转了一下。 墨溶倒抽一口冷气。 “庄主想问问,”老苍头慢条斯理的声音再度响起,“墨郎所求为何?” “我家欧阳公子寻怀梦草而不得,故求至府上,实无他意。”墨溶道。 “你可知道这怀梦草是做什么的?” “汉朝《洞冥记》中记载: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昔年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东方朔遂献梦草一枝,汉武帝怀之入眠,果然梦见了李夫人,因赐名怀梦草。”墨溶其实不大读,不过这几句话,墨医生早就交代过,此时背诵,却也不难,“欧阳君也有一段心思,说出来未免英雄气短。只是我们做兄弟的,为他赴汤蹈火也不辞。还望庄主成全。” 老苍头又看看云翁,然后冲墨溶点点头,恭恭敬敬道:“既如此……我先把坛城的情况对墨郎讲讲。” 墨溶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我可以和云翁直接谈吗?” 老苍头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怪表情,又望了望云残。云残似乎闭了一下眼睛。 墨溶忽然想到,为什么云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呢? “不能够的。”老苍头用一种微叹的语气说,“十年前,庄主偶染疾,全身各处都僵硬了,也不能说话,就只能动动眼睛。他的意思,就都在这眼睛的转动里表示出来。” 墨溶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表达。 “我跟了庄主这么多年,他心中所想,能猜个十之七八。猜不出来,我就会问庄主,庄主眨一下眼睛,表示同意,连着眨两下眼睛,表示反对。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 “这——”墨溶忽然看见,云残的眼珠子又鼓了出来。 老苍头慌忙道:“庄主恕罪,某多言了。这些事情,原不足为外人道。” 云残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两下。 苍头愣了愣:“其实告诉墨郎也是有必要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直接向庄主请教。” 依然眨了两下。 老苍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是了,知道这种方法的,坛城不过云娘子和我两个,当慎重使用。告诉墨郎的时候,要强调这些。” 云残终于郑重地闭了一下眼。 “那么,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 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开始了娓娓讲述。 “庄主坐在这张椅子上,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整个坛城,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谁放的火、起因为何,直到今天也说不清……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一场大火之后,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云庄主,皆受重伤,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过了几日,我家小娘子云蕤回来了。庄主只有这一个女儿,本以为已经遇难,既然见她无恙,庄主不胜欢喜。孰料经此一难,小娘子性情大变,出手就打断了庄主的腿,将他拘在这地牢里,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小娘子自己做了坛城之主,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如此心肠,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有剑客上门,我家庄主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实对墨郎讲,怀梦草我家确有,但旁人无法拿到,其中有大关节,只有我家庄主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庄主救出苦海,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 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说:“不知府中防卫如何,如无绝顶高手护卫,凭我一己之力,将庄主带走也不难。” “坛城不比当年,没几个像样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技。她身边几个家丁,皆不足道。”老苍头摇摇头。 墨溶狐疑道:“那……何谓救出苦海,请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再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为了怀梦草,先应承下来再说。 “娘子叫云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见了她,再相机行事吧。” 林樾的梦 一抹暗蓝在眼前一晃。 他睁开眼,正撞见一双眼睛凑到面前。那女孩在笑,笑意看似要满溢出来。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你是谁?” “先告诉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只到他走到坛城之下就断掉了。后面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遇见了生命危险。 “就像一堆花肥似的摊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 那蓝衣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一团孩子气,捂着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这不是送上门的现成花肥吗?” 他连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云蕤吧?” 听见这两个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说:“好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猛地往后一飘,攀在窗棂上。白日有风,格子窗半开着,日光滚滚袭来。飞起的蓝裙下,似乎是空的,并没有腿脚。他惊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似乎蒙了很久,才渐渐听清对方的话:“……你叫什么?” “林樾。”他脱口而出。 “你到坛城来做什么?” “呃……” “你是云残请来的?” “不是。” “不是他请的,你怎么会来这里,哼!”女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你会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 “我……”他不能说实话,“自己学的。” 这个谎撒得实在不高明,他说完就后悔,倒不如跟她讲自己不会武技。 不过,那个女童听见这话似乎有些惧怕,抓紧了窗格子,又高声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不说清楚,你马上就会变成花肥了哦。”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找云蕤的,如果你认识她……” “我不会带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说,“你们这些外面来的,都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他分辩着,“我是来救她——我们以前认识的。” 像风筝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体倏忽飘出窗外。他扑过去想要抓住她,淡蓝色的衣角从手指间穿过。展眼看去,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荒原梦旅 来的那一晚,墨溶见过云残之后,被老苍头带去拜见云娘子,只说是圆天阁来求药的,却把“怀梦草”先掩过不提。那么晚了,自然是没见到,只出来个小童,传话安排客人住下。 到第二日,除一个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并不见云娘子那边有人出来招呼。听命于云残的那个老苍头,也没再出现。 墨溶不敢随意走动,窥视着这座坛城,与那晚看见的并无差别。房屋虽广,却年久失修。大白日里不见人走动,确是家道破败的样子。 只这样破落的家族,不知现在做什么营生。既然根本没有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云残和那个老苍头想要离开,应不是难事,何以还能被云娘子拘禁?里面必有蹊跷。 虽然白日昭昭,他几乎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云残主仆,是活人……还是鬼。 第三天,终于收到了云娘子的邀请。 那时他正在房中磨剑,一个小童过来说:“云娘子要出门,去的地方有点不安全,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 墨溶打点了一下,忙跟着那童子去了。 这样的邀请倒也别致,原以为就此可以见到云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车,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后面,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照面。墨溶微微失望。转眼看见一个小鬟侍立车边,捧着手巾拂尘,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发现他在打量她,小鬟毫不惊慌,扔给他一个莫测的笑。 随风飘的九子铃铛,在油壁香车的四周脉脉低语,仿佛万千梵音。 “启程吧。”小鬟说。 没有人说要到哪里去。坛城的后门通往后山上。城外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冰冷,湿寒之气如膏药一样贴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腻腻的青苔在脚下溜过。这路面没有实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铺满树林间隙的腐朽落叶,又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这也是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 不同寻常的感觉使墨溶本能地紧张起来。他知道云蕤在看他,隔着一道青布帘子。 据他这几日所见,坛城里的人不多,上至那老苍头下至小杂役,无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独云蕤身边这个小鬟是个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尘埃里开出来的双生花。 但是,这香车边上随侍的男仆,一个个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 绕着盘曲山路,他们攀到了山顶。墨溶有些意外地发现,山顶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生满某种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萧疏的黄,一直没到膝下。露水冰凉,冷白的花朵叼在草尖儿上。走了这么久,天色却还未大亮,越来越浓重的寒雾在草叶上缓缓爬行。 空地上有一间不小的宅院。远远望去颇为气派,像是大户人家的府邸,有着老房子深不可测的浊气。 “你看见了吗?” 过了很久,墨溶才意识到这是云蕤在对他说话。 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潜意识里,他觉得云蕤的声音应该是尖锐的,清冷如寒山流涧一般的。没想到并非如此。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声音是哑的,甚至带有沉暗色彩,犹如流水底部停滞不前的泥沙,有一种暗藏魅惑的细腻质感。很久以后,墨溶才对自己承认,他就是在那一刻,被那水底的漩涡牢牢吸附了。 “一个宅子。”墨溶平静地说。 “那里,从前住了个女医生。”她说,“不过十年前,那个医生就已经走了。房子现在是空的。” “医生?” “嗯。那个医生啊,医术非常高明。我们坛城也有医道的传统,但是碰上疑难病症,还得麻烦她。有些稀的草药,我们不知来历,也还得去问她。” “那位医生必是高人,却不知姓甚名谁,是何来历?”墨溶问。 云娘子并不回答,只是往下说:“你们圆天阁来问药,我不好说不给,只是你也亲见,我们云家早就不成了。故带你来她这里寻药。” “可是,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很多药材,你只要进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拿出来就是了。那宅子是空的,没人拦着你。” 墨溶踌躇道:“不告而取,可使得?” 云娘子在帘幕后面,似乎冷笑了一声:“我说使得,就使得。” 墨溶愈觉古怪:“你——不一起过去?” “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很害怕嘛。”他听见她轻轻地笑着,嗓音忽然变得轻薄起来,像一把利刀。 那房子一定是个危险的所在,但他毫不犹豫地分开草丛。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女人身边了,她简直令他周身寒冷。 年久失修,宅子的门楣上都冒着一股衰朽的烟。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少了一只,另一只虽然勉强立着,左前足却也已经跛了。门是虚掩着的,墨溶一手把着剑,一手推开门,跨入院中。 庭院中和外面一样,生满了开白花的野草。穿过荒芜的庭院,正厅却有些意外的整洁。太师椅磨得精光锃亮,仿佛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去。围屏雕刻着琴棋画,象牙旧了,温润地泛着微黄。条案上的梅桩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桩后面有一块湖石,湖石后面有一个月牙形的小洞。不知为什么,墨溶看着这月牙形的洞,就觉得里面是能够冒出点云雾来的。 正厅后面还有一进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致宜人,一树白木兰花正独自摇落。墨溶骇然,他看见小院中央有一个莲花形的石雕鱼池,池中一群鲜红的锦鲤兀自活泼。 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锦鲤,心中古怪不已:如果这真是空宅,什么人在喂养锦鲤、侍弄花木? 正琢磨着,忽见水中映出自己的脸,竟然是空白的! 他大喊一声,跳开好几步远。 这时,似乎被他的喊声惊吓,有什么东西呼地飞了过去。墨溶猛然抬头,只看见对面二楼的窗口上,飞过一个浅绯色的影子。 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走近。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结果听到一声轻笑。 是云娘子车旁的那个小鬟。 “磨蹭什么,还不快找你的药。”小鬟笑道,“别让小娘子等急了。” “这宅子里的药房在哪里?” “在哪里,这个啊,反正不在鱼缸里……总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 自己去找,墨溶皱眉。这时一条红鲤忽然跳出水面,溅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脸上被水珠儿冰了一下。 这种感觉,忽然让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识深处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险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脑袋去张望。这时就仿佛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脚步,他径直朝着二层小楼走去。挂锁一碰就开了。房间里只有一张桌,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他已经习惯于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了。桌后面有一道楼梯,楼梯上隐隐留有金莲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楼板发出悠长的吱吱声。 楼上光线很暗,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是一间还算华美的闺房。光线晃来晃去,房中有一面大镜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为什么,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面镜子。屋檐下一个破旧的风铃,风铃的耳语在水洗过的日光中显得柔和而宁静。 下楼梯的时候闻到一缕药香,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他一样,他忽然省悟到楼下是秘密的药材库房。 不错,桌对面的墙上有道不太显眼的暗门。门——当然是也没上锁的,墨溶推门进去,那种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 里面是满满一池殷红的鲜血,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幼小的人形,他们都没有脸孔。 “啊——啊——” 意识仿佛在瞬间崩溃,他发出兽一样的呻吟。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来,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湿漉漉的脚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摇摇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 “小溶!” 忽然听见有人这么叫他,遥远清晰的声音。是谁? 一个夭红的影子瞬间到了眼前。 “快过来,”万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墨溶犹豫着,他看见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红袖,其上绣了一朵妖媚无比的红牡丹。 “快——”女人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衣领,拉着他冲了出去。 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脸。耳旁轰然一声——是这鬼楼倒了吗? 他又看见那金鱼池的水面,立刻闭上了眼睛。 “看着它!”女人威严的声音呵斥着,“小溶,自己看着它。” 他竟然乖乖地服从了那个女人的命令。 水中的自己,还是没有脸,只有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跳进去!” 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 背后的世界仿佛在坍塌,只剩下这鱼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坠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识。 林樾的梦 “这藤萝饼好吃吗?” “好吃,真香啊。” “还想吃吗?” “还想。可是,我知道……没有了,唉……” “我这里还有半个。” “不要啦,你还没吃呢。”小男孩咽着口水,推开小女孩手里香喷喷的糕点。 “没关系,我都咬了几口了。” “我不要,真的。” “唉,白公就做了两个,供在娘的牌位前面,都不让我碰。若是两个都偷出来,他肯定会发现。偷一个,他大概发现不了吧。” 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觉得女孩的逻辑实在太冒险:“要是发现了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发现又怎样啊,饼都吃完了,还能吐出来?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驳什么。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掰成了两块,一块给小男孩,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云蕤……” “哎?” “剩下半个,我给碧眼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个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碧眼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不让出来玩儿。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再说,碧眼那个家伙……哼,我才不要给他呢。” “为什么?” 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小小年纪,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 “可是……”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可是那天……碧眼说过,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发誓不会忘了我们。”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了,说完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声。小女孩也不抬头。 藤萝花开得正艳。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藤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植物气息。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不删)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 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 于是他放心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 那一年,他们才不过九岁。 “不要忘了他……”过了良久,才听见那个名叫云蕤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她的声音很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 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的哀伤所迷惑。 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呢?很快,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小男孩抬起头,阳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开得真美,像孩子的梦。可是,到明年……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千万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轻浮的,吻向他的前额。浓郁香气中,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支离破碎,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它们在说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他从血海中苏醒,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只是已经变成一座空宅。砖石上爬满了青苔,巷陌间飘浮着薄雾,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他走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他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他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下山之前,师父对他讲过佛经,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但他并不学佛,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只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废墟中穿梭,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幛。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寻找。” 然而,云蕤离他咫尺,他却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轻纱雾幛上滑动、逡巡,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直都是。指尖轻压,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 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 “云蕤!”他追了出去,“云蕤!” 院子里阳光如洗。有一个杂役路过,瞪了他一眼。他骇然噤声。 难道只是一只黑猫?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自己的铺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何门何派?” 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强烈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觉得难受,扭过脖子,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 “快说,你又不是哑巴!” 对方狠狠掰过他的脸,就差给他一巴掌了。他没有听懂那人的话,却一个翻身就把他弹开。那人被他强劲的力道骇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 “好厉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他回敬了一个冷笑:“报上你的名字来。” 墨溶优雅地躺着,微笑不语。 此时两人逼得极近,他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异的色泽—— 他猛然扭过头,怎么会这样? 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对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他想他是看错了,可是越看越绿——丛林一样无边的绿,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 他惊慌失措,虽然手还没有松开,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 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他的松懈,但也没有动,等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保持一种怪的姿势。 “碧眼……哥哥。”时隔七年,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多少声音,但他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 墨溶显然被迷惑住:“你是谁?” “我是林樾。” “林樾是谁?” “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 “碧眼又是什么?” “原来你真的忘记了。”他颓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 白雾游移,日光缤纷,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墨溶靠在窗前,背对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长到了齐腰高,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色。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见过云蕤了吗?”林樾有些虚脱,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茫然地晃着。 “见过了。”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小轿里怪的人声,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杀我,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是那样的,”林樾争辩着,“她应该还记得你,怎会杀你呢?” 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疯子吗?” 听见这话,林樾有些难过,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难道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当然了。九岁的时候,你、我还有云蕤,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别开玩笑了,”墨溶不耐烦道,“九岁?我大概在叔叔的药房里偷枸杞吃呢。” “我说的是真的,碧眼哥哥。”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碧眼?” “因为这是你的小名。” “我哪有这种小名?跟女人一样。” 林樾有点想笑:“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 “谁说的?”墨溶愤愤,“我明明是一双黑眼睛。” 林樾从枕边抓起一面小铜镜,递给墨溶,诚恳道:“你大概是长大以后变黑了,可是眼睛深处,还是有一点点绿的,不信你仔细看看。” 墨溶将信将疑接过来,随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还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林樾坐在床边,垂着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敌意,只顾自己幽幽地说着:“你姓墨,可是我们叫你碧眼哥哥,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在阳光下看,就像两块翡翠。你的家在坛城外面,不过你的母亲经常领着你到坛城来做客。那时你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林樾是在认真向他回忆往事吗?这个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一种挫败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头。 “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墨溶忍不住辩解着。 “哦……对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时候,我听见你叫那位夫人为母亲。云蕤也这么说。” “我认识云蕤?” “是啊。那时候,坛城里有好多孩子,我们都认识你。你常和我们玩儿在一起。你年纪最大,我们都是九岁,你已经十岁了。” “等等……你们是谁?” “我们是……”林樾的脸上浮出一抹异的微笑,“万树园的囚徒啊。” 墨溶一惊。这个恬静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闪过一丝邪气,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墨溶不禁倒退两步,猛然奔出门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墨溶跑了一阵子,直到再看不见林樾。 昨天墨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荒原上又回到了坛城。大约是云蕤主仆救了他。举目四顾,坛城忽然变得更加怪。清冷的雾气遮天蔽日,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巨,将整个坛城容纳其中。日头未落,尚不觉冷,只觉视线迷茫不辨方向。 一切看起来依然井井有条,却十分冷清,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不仅老苍头和云残没有再出现,不仅云娘子主仆依旧隐匿行踪,就连为数不多的那些个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踪迹。墨溶在坛城走上走下,一个人也没有遇见,直到今天碰见这个叫林樾的少年。 可是,林樾非但没有为他解开谜底,反而令迷雾越来越浓重,他几乎快忘记了自己的本意。 林樾,是什么来历?他说的那些话,是真言还是乱语呢?如果是真的……那么,他是那个碧眼哥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叫他小溶,她又是谁? 坛城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禁锢都来自诡异气氛造成的无形压力,让人不敢涉足任何一个未知空间。 他甚至怀疑,进入坛城的第一个夜晚,他是否真的被带去见了云残。抑或那只是一个噩梦,抑或……他见到的是云残的鬼魂?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一说,本属荒诞,就算他要相信,手里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但是云娘子肯定还在坛城里面的某个角落,真真切切地生活着。那天的事情之后,他越发相信这一切的秘密都操纵在她手里。 林樾的梦 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四下里看看,屋子里光线很明亮,四周开了窗。每扇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床与床之间,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风从窗外吹进来,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 房中并无一人。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爬起来,有点头痛,不觉走到一扇窗前,想换一口气。窗外绿树成荫,春天明媚而潮湿。他有些吃惊,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忽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 林樾心中一抖。鬼使神差一般,他冲到其中一张床前,一把抓开了布帘子。 床上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 不过八九岁的孩子,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正无辜地瞪着他。 “大哥哥……” 林樾盯着这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个……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吗? “大哥哥……”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他回到了过去,而且,与从前的自己直面?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本身的成年模样,可是他要怎么跟“自己”对话呢? 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就当他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樾,今天刚来。” 果然。 旧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复苏。孩子说刚来,那么,这是当年,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 那天师父牵了他来到一个怪的大宅院里,求见庄主云残。庄主出门访客去了。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就按照事先的约定,把他留在这里,然后独自离开。 七岁的他不能违拗,低垂眉眼,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子上。师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然而这样的印象,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白衫一角延绵,铺展,几乎涨满了整个童年时代。 很多年后,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师父也只能歉然:“我只听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谁想到那么多古怪。早知如此,去南海游历,也带上你就好了。” 师父舍他而去。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万树园”的地方。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他被指定了一张床。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等不到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下意识地去听,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我可不可以,不待在……这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与众不同。然而究竟是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他并没有失去记忆,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 如果,这是他回到了过往,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追上南去的师父。那么,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 不,这不是回到过去。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而是梦境。他一定是睡着了,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 那么,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想到此处,林樾一阵揪心。这些年他迷惑不解,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哪怕当年信誓旦旦“我一定不会忘了”的事情,到最后也成了片言只字的哑谜。 呵,为什么要去想,他竟然是不愿意从噩梦中醒来的吗? “你是谁啊?”小男孩的林樾懵懂地问。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樾赶快躲了起来。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命他立刻换上,然后转身离去。小男孩微弱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林樾消失不见,不由得紧张地叫着:“大哥哥——” 林樾藏在帘子后面,没有出来。小男孩压低声音又唤了几声,仍是没看见人。等了一会儿,才像是勉强决定不去理会那个“大哥哥”了。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看了一会儿,又犹豫了半天,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 林樾从远处看着,小男孩低头,专注地整理着衣服,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 忽然窗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生。 生撑着门,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色的青布衣衫,排成齐齐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 是万树园的孩子们散学回来了。 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却是不笑不闹、不言不语,一个个噤若寒蝉,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 那些孩子都不是兄弟姊妹,高矮胖瘦、清秀圆融,面容长相各个不同。然而怪的是,一眼看上去,却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 因为,他们都毫无表情。童稚的小脸上,不是沉思默想,也不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片绝对、绝对的空白。 “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齐齐的童音回答。 背熟了,记住了。 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令他为之一抖。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忽然间萌芽,破土,衍生,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可是,这样的莲花不会自己开放。这些遥远的记忆,任谁也是无法自己开启的。十七岁的少年,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怎么可能呢?到底是谁在暗示他,在诱导他?他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那些孩童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疑惑渐渐被强烈的激动感所压倒了——他认得他们,认得他们的!甚至有些人的名字,也都能脱口而出。 而那中年生,他记得他姓章,被当年的他们呼为“章先生”。 孩子们鱼贯而入,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低着头,把手放在双膝上。章先生如例行公事般吩咐:“大家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孩子们齐应一声:“是。”章先生正欲走开,眼光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 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显得格格不入。 “新来的?”章先生问。 林樾点点头。 “还没见过庄主?” “嗯。” 章先生笑笑,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不要怕,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哎。”小林樾低声应着。他猜新伙伴们应该都在打量他,于是尽力在唇角扯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第一次在同伴面前露面,竭力地要留个好印象。 可是,对方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他不敢相信,也顾不得害羞了,将新同伴们一个一个地打量过来。真的,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雕像,仿佛他们自己也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 “那么,你先跟我过来。”章先生站在门口,朝小林樾招招手。 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要走到门口去,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虽然谁都没有在看他,然而就在身侧,那种莫测的黑暗阴冷,一点点地漫过了脚背、膝盖、腰眼、颈脖……他拖着僵硬的脚步走了过去。 “哇——”小林樾忽然大叫一声, 冰河没顶,他在极度的孤立和恐惧中崩溃了,双膝一软,昏倒在地上。 而躲在角落里偷看的十七岁的林樾,也几乎被这莫名的一幕击溃。他死死掐住遮挡自己的窗帘,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章先生木然无语,把小男孩拎了出去。那些孩子仍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微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胆小鬼。” 一片僵冷中,这三个字如有魔力,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心中一处清冷的悸动。 他向那边望过去,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雪青色的夹衣,梳着双鬟,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 “云蕤。” “正主儿出来了呢。”小意微笑道。 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 云娘子点头:“看来我没猜错。这一个小林樾才是至关重要的人。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没用的人,留着他平添麻烦。” “娘子的意思,”小意试探着,“这就把墨溶杀了?” “嗯。”云娘子点头,抓了金刚杵出门去。小意知她是要去杀墨溶,连忙提脚跟上。 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跑了?”云娘子惊诧。 “真的呢……”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捆得那么结实,他怎么跑掉的,莫非有内贼?” “怎么办?”云娘子恼怒了,沉下声音呵斥着,“没有人血,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到时——” “娘子,”小意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这不能怪奴婢……坛城如今这个样子,根本没有人手啊。” 云娘子横了她一眼。 “临时找不到墨溶,”小意轻声道,“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 “不能动那个老章,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 “轿夫还剩三个。” “先用掉一个吧,救救急。” “那又管不了几天。” “管一天是一天。” “是。”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使用”轿夫这样的事情,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 “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 “是。”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看不清什么表情。 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简单到了极致。一床一凳,四壁空空。虽然小意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推开窗扇,往外张望。 “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她想着。可是,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 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跑了?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 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虽然墨溶已经醒转,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 “万一——娘子,你可别怪我乌鸦嘴,”小意笑道,“万一,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呢?那岂不是糟了糕?” “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云娘子冷冷道,“我早就无所谓了。” 林樾的梦 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他微微抬起头,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盖着白色被单。窗外阳光明媚,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所有的人都闭了眼,发出均匀的呼吸。昏迷之前,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他这才略微心安,于是静静躺倒,望着天花板。这时他觉得饿了,可惜,已经错过了午饭。 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就会肆无忌惮,愈演愈烈。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只能默默忍着。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些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密语。 本已平静的心,一下子又抽紧了。 他揪住被角,一面不敢听,一面孩童旺盛的好心又使他竖起了耳朵。 是他们在密语,那些同室的孩子。不是所有的人,是其中的三四个。 话语声十分低沉,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小林樾忍不住再次撑了起来,一抬头,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他又吃了一惊,吓得呆在那里。 他看见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不过这女孩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却是悠悠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一齐看着小林樾,颇为严肃的模样。 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又看了小林樾一眼。 小林樾立刻翻开自己的枕头,下面藏着一个油纸包,包里面是三只尚且温热的素馅馒头。饥饿的他顾不得那么多,立刻往嘴里塞了一只。 女孩见状,粲然一笑,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 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他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这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布鞋的脚步声。 只在一眨眼间,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 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 再抬头看,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 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然而哀伤失落中,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他动荡的心情已经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那一对梳得细细的辫子,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 时年七岁的云蕤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日光如雪,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是谁如此刻意安排,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 七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秘密,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 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显出了一些失神的模样,令云娘子有些担心。小意回来了,说轿夫已经杀死。云娘子点点头,领了她出去,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 “那个人怎么办?”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 “让他慢慢找。”云娘子懒懒道,“找到怀梦草的母株,就杀掉他。” 现实中的重逢 墨溶躲在房梁上,芦草编成的帏盖遮挡了他。通过小小的缝隙,他能够看见云娘子影影绰绰的样子,并且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云娘子和小意的对白。 他感到惊诧,不过仔细盘算下,又有些宽慰。倘若云娘子是个足够有经验的人,他不可能藏得住。看来这个云娘子确实只懂得杀人而已。 主仆二人出去之后,墨溶轻巧地从房梁上下来。 他还记得梦境中的情形,那个迷失的少年林樾说了许多怪的话,其中也许有解开坛城秘密的钥匙。 他得把林樾找出来唤醒,好好盘问一番,不然,那妖孽的主仆二人早晚会用金刚杵砸死他。好在,在真实的坛城并不像梦境里那么容易迷路,也并没有太多碍手碍脚的仆人,所以找一个被关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难。 很快,他就在一间小柴房里找到了沉睡中的少年。 林樾就像一个困倦不堪却被人从梦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尚未发现周遭的改变,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拖入了现实。 当他看清了墨溶那张紧绷的脸,不由得手腕一滑,灵巧地脱出了对方的控制,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 墨溶也不在意,急欲对他剖白,不料林樾却先悟了过来:“碧眼哥哥,你……” 墨溶愣了愣。梦中曾出现的这个称呼再次唤起他的疑虑:林樾不像是说谎的人,而云娘子所言也当事出有因。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道:“你是巫山弟子吧?” 林樾抿了抿嘴,只是瞪着他。 “你不承认也没用,我看出来了。”墨溶一字一句道,“这坛城里应该几乎没有人了。庄主还在,不过我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估计他不敢出来。能动手的人就剩我、云蕤主仆,还有就是你。云蕤主仆两人不是好东西,我得和她们斗一场,你得帮我。” 林樾一脸茫然:“为什么我就应该帮你?” 墨溶实在忍不住了,教训道:“出来走江湖,就该懂规矩。我是圆天阁的人,你是巫山的人,我们两家虽然不是盟友,可也算武林同道。这坛城从来就是个旁门左道的地方,何况这云蕤不明不白。到底她现在是个什么角色,我们都不明白。我奉圆天阁主之命来坛城找草药。现在事情麻烦了,我们俩要齐心合力才能走出去。” 林樾慢慢地说:“我知道圆天阁,可那和我没关系。” 墨溶闭了闭眼:“你看不起圆天阁也好,她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忽然,林樾脸上浮出一个异的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呢。” 墨溶骇然。 “我千里迢迢来找她,当然想看到她平安喜乐。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十年,她当真变得杀人成性,我也不太意外。” 语气中彻骨的悲凉是墨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 注定了什么?记忆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墨溶。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早已注定,他却找不到这句话的源头,只是茫然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注定的?” 林樾摇摇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好吧,你管我叫碧眼哥哥。”墨溶道,“我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字。你说我早年的经历有古怪,我却什么也不记得。你来告诉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都忘了。” 一边说他一边竟有些惶恐。八九岁时的记忆,真的有些刻板苍白。假如说,幼年时代的事情总不可能记忆完全,可为什么记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种虚构的气象? 林樾抬起头,看着那双渗透着隐约绿意的黑色眸子,小心翼翼道:“还记得《曼陀罗经》吗?” 《曼陀罗经》? 墨溶心中一震。 “如是诸佛,各个安里无量众生于佛正道。一一诸佛,又放百千光明,普为十方说微妙法。一一光中,出三十六百千亿佛,身色紫金,相好殊特。一一华中,出三十六百千亿光。青色青光,白色白光,玄黄朱紫,光色赫然,炜烨焕烂,明曜日月。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一一宝华百千亿叶,其华光明无量种色……” 这就是《曼陀罗经》?听起来,跟他在寺庙里听到的佛经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你当然不记得了。”林樾苦笑着,像是自言自语,“你不是万树园的孩子,你只是听见我们念过,即使当年印象深刻,现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 若在以前,墨溶听见林樾这种说法,定然认为他又在梦呓了。然而此时,墨溶却明白,他说的也许是真的。 “这段经文很长,一遍念下来,要花费一个多时辰。不过我们每天都要念一遍。日复一日,即使是如此复杂的经文,最后也是人人倒背如流。 “碧眼哥哥,其实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有家的。然而我们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云庄主收留教养。云庄主有钱,有学问,又是个居士善人。我们做他的孩子,也要跟着吃斋念佛。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回到师父身边了,过往的记忆渐渐变得不甚清晰。但是,不管时间过了多久,这一篇经文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些?”墨溶等了等,不见他继续,不得不提示他一声。 “不过,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个东西,就像你一样。永远不记得。”林樾说,“每天都要念一遍,然后要听云庄主和章先生讲解,一些怪的故事、特的道理。起初觉得好玩,次数多了,就感到无聊。再后来,佛经都背下来了,甚至云庄主的那些讲解也都能够一字一句地铭记在心,然而念经——讲课这种相同的事情,还是天天在重复。我们有的人就害怕起来。” “为什么?” 林樾盯住惨白的窗。直到今天,他的语声依然浸透着丝丝恐怖:“因为,我们发现,自己的记忆渐渐地消失了!” 墨溶不解:“你们不是都能够把这个经文倒背如流吗,为什么又说记忆消失了?” 林樾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记忆,指的不是经文,而是我们这些万树园的孩子各自的回忆。这东西一遍遍背下来,最后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各自的记忆。或者,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我们自身的记忆就像一幅画,好好地放在那里,而这个经文……这个经文就像一泼浓墨,涂抹在画面上。原本的笔迹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只有无边无际的一色漆黑……” “有些言过其实吧?”墨溶道,“那时你们不过七八岁。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个年纪的事情。再说,都那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事情非得永远不忘的?” “不是这样的,”林樾声音不大,反驳着,“不是你说的那样!” “呃?”墨溶踌躇着,他好像激怒了林樾。 “根本不是这样。”林樾快速地说,“我们进入万树园之前,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各有各的经历。有的人爱笑,有的人会讲故事,有的人能唱戏。虽然很多都是流浪儿、小叫花,可是我们也是有自己的故事的!那些故事,在大人眼里不足一提,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却是无比珍贵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 墨溶呆了呆。 “如果忘掉了所有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名字,忘掉了自己的由来,那么,所谓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啊!” 墨溶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林樾注意到这一点,收住了声音。 “当时,你也是叫小花子吗?”墨溶勉强问道。 “我不是,”林樾说,“我是被师父带过来,寄养在这里。碧眼哥哥,你真的已经全部忘却了,你连我都不记得,也不记得云蕤。可是照理说,你不会这样的。” 墨溶努力摇了摇脑袋,说:“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我并不是什么聪明孩子。” “你本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林樾低声说。 “是吗?” “是啊,”林樾说,“你年纪最大,头脑又最好,又没有读过那么多的经。我本来以为,你会记得最完全。” “为什么我读得不如你们多?” “因为你还有个母亲护着你。” “我有母亲?”墨溶心中一紧,一直以来,他以为墨寻无叔叔是他唯一的长辈。 “嗯……”林樾说,“不过你家大人很少露面,而且……” “而且什么?” “她好像和云庄主是一伙的。”林樾轻声说。 墨溶更加迷惑了。 “因为这个,我们一度讨厌你呢。可是后来玩熟了,又都很喜欢你。” “是吗?”墨溶喃喃道。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在圆天阁中度过的,孤独地练着武技。难道眼前这个纤秀的、有些神经质的少年,竟然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 还是——“很喜欢你”的朋友? “怎么跟你们玩熟的?”墨溶继续追问。 林樾轻轻地笑了,一阵暖意从唇角边溢出:“因为那时候的你特别勇敢。我们都不敢说的话,你敢说;我们都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 “我这么英勇吗?”墨溶也笑了。 “是啊,不过你也就是胆子大。”林樾微笑着说,“要说主意最多的,还是云蕤啊,她才是我们的头儿。” “云蕤……是那个女杀人狂?” 林樾的笑容顿住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墨溶揉了揉太阳穴。林樾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境,可是他却以如此恳切的语气说出,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林樾如果不是太善于伪装,那就一定是发疯了。 其实,他希望,林樾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门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来者是小意,劈头就说:“娘子来找你们了。” 听见“娘子”两个字,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逆着光的方向,云娘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这种微笑,有一种化解万物的盛大。 她抱着那根金刚杵。金刚杵的尖端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红得晶莹欲滴。 “你们俩都在呢。”云娘子的声音沙哑而甜蜜。 墨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 那是圆天阁前任阁主欧阳轩送给他的“易水寒涛”,号称砍人不沾血。此剑曾雪藏经年,自墨溶出道以来,方重现江湖。 名剑月光般的清辉,一时间压过了金刚杵肆无忌惮的红。 云娘子伸出一只细瘦的手,那手上戴着精细丝绡手套,雪白得如同失尽血液的羔羊。这只手就在红殷殷的金刚杵尖端抚玩着,仿佛要把它磨得更锋利似的。 墨溶扭头望着林樾:“你不跟我一起上?” 林樾呆了呆:“要打吗?” 墨溶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过脸,专心致志对付云娘子。 云娘子施施然举起了金刚杵,她动作极慢,慢得墨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扼住她的咽喉时,金刚杵的上方忽然绽开一朵绚丽的花。 花雨铺天盖地而下,圆形的花朵瞬间逼近——那不是花,而是一枚又一枚飞速旋转的铁轮,对着墨溶的天灵盖砸下来。 林樾早已见识过这东西。他轻功极好,瞅准了轮子的空隙闪到墨溶身旁,一把拉住他往外退。 云娘子没有追上来,她的身影在飞轮的舞蹈之间迅速变小,脸上犹自带着冷笑。 墨溶挣开林樾的手。他满心窝火,自己居然打不过那个云娘子,而林樾却能够在一招之内解了围,救出自己。 那个少年,脚步飞快,扬起的长发一丝丝拂到墨溶脸上。虽然挣开了他的手,墨溶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居然觉得有点吃力。这个少年的轻功非常神妙,墨溶完全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只觉得他的脚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衣角轻得像一片闲云。 “我们只能逃跑吗?”墨溶勉强追到他身旁,闷闷地说。 “跑着试试看吧。”林樾说。 “你我二人合力,一定能捉住那个妖女。” 林樾听见妖女二字,默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动手。” 这少年虽说是好脾气,可是他若说不想动手,估计也无法劝诱他,墨溶心想。可是,如果什么都不搞清楚就逃走,未免太窝囊了吧。 墨溶站了站,回过头。 那妖女仍旧抱着红色的金刚杵,倚着门框,远远望着两个亡命之徒,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缕微笑。 墨溶竟然被那个笑意激出了一个冷战。 “跑吧,碧眼哥哥。”林樾重又拉起他的手。 他们再次转到了那堵围墙下。墨溶的脑袋嗡了一声。 “跑有什么用?还能跑到哪里去?”墨溶忍不住嚷嚷道。 林樾看看墨溶,不说话,又抬起头,看看坛城的围墙。 灰白色的石墙,在灰白的天宇下,显得危耸无比。 一朵紫色的龙胆花从砖缝中伸出来。风吹过,细长的花瓣微微颤抖,就像美人面上忽起涟漪,露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微笑。墨溶一跃而起,伸手扯下了那朵花,揉了个粉碎,掷在地上。 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皱着眉头说:“我们出去吧。” “不能出去。”墨溶说,“外面是幻境。” “是啊,所以要出去。”林樾说,“我们只能到那个幻境去了。” 墨溶瞪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明白过来。 这个坛城的四周布满了无涯幻境,处处荆棘陷阱,可是那里大概也是云娘子唯一不能操纵的地方。她不能走进那个地方。所以,她要征集一个又一个少年进去冒险。 “只有这个办法了。”林樾轻声说,“试试吧,不然我们只有被这些轮子轧死的份儿了。” “嗯。”墨溶连连点头。这个看似单纯柔弱的少年,其实……也很有心计的啊……他不禁想到。 不过林樾虽是这么说,却也如同墨溶一样,还在犹豫。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幻境究竟从何而来,而且也谁也不清楚,进去了怎么出来。 然后,他像是在对墨溶讲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许答案就在那里面。” “要不……”林樾犹豫道,“咱们分头看看……” “也好。” 小谢 “这么说,在我到来之前,你对坛城的了解,并未超出阁主所知?” 墨溶朝小谢望了一眼。这女郎的脸上,照例又是那种他所熟知的聪明自负、不知忧惧。他心里笑笑,面上却苦着点点头。 小谢皱着眉,半晌说:“以你的聪明能干也陷入谜局抓不住头绪,可见真是个大麻烦。看来,你叔叔说的是对的。” “叔叔说什么了?” “墨医生说,坛城很是古怪的。” “那当然。阁主此次派你来,到底都交代了些什么?” “自然是要我助你早日拿到怀梦草——你皱眉头干什么?放心,阁主的原话是,拿不到怀梦草,也要把墨兄弟好好地带回来。” “那么他不追究我私离圆天阁的罪过了?” “不,据我所知,阁主本来就想派你来,你自己不等命令就走,阁主觉得你建功心切,其实心里还挺赏识呢。” 换了别人说出这样的话,墨溶只怕要吓出一身冷汗来。但唐小谢不同,她并不是圆天阁中的人,与那些纷繁的权势争夺从无瓜葛,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只怕还信得。 既然欧阳觅剑似乎并未动怒,那么——“可惜我要辜负了阁主的厚望了。迄今为止,我对于坛城的情况还是一头雾水,没找到下手处,实在是惭愧得紧。” 小谢低了会儿头,一边想,一边说:“照你的说法,到目前为止,你在坛城里一共也就遇见了五个人,并不多。 “首先是云残庄主,按照我们的了解,他也是《曼陀罗经》的作者、坛城说一不二的主人。可是,他已经人如其名地残了,看样子还被软禁了起来。他有个姓章的仆人,照顾他的起居并且从他的眼珠子里面读出他意思。这两人也许是解开谜底的关键,可惜都是风中残烛,加在一起也没多大能耐。最可气的是,他们只露一面就再无下落。看来不仅云娘子对他们严加控制,他们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 “再就是云娘子主仆两个。按照你第一天进来时云残的说法,是云娘子囚禁了他。自己养的女儿反了水,这其中又是为了什么呢?那个云娘子让你自己去找怀梦草,后来又改变主意,打算杀了你,大概是看你不够得力,又有二心,留着也是麻烦——荒原到底有什么古怪呢?你说你只看见了一个不明来历的红衣女子……” 分析到这里,唐小谢忽问:“咦,他们家总有个把粗使仆役吧?我不信云娘子自己烧火做饭。” “有倒是有,不过这些人都被监管得紧,难得看到一个,而且呢,”墨溶想了想,说,“我猜他们都被云娘子喂了哑药。” “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小谢点点头,“再就是那个叫作林樾的小子。他进入这个地方,看来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不知道云残见过他没有。” “那是个浑浑噩噩的傻小子,满嘴疯话,不足为道。” “那可未必呢。原本这坛城是个死局,忽然凭空多出一子,说不定能做成活局。”小谢道,“你何不与他联手?” “我倒是想与他联手,不过……看他的路数,是巫山门下。只听巫山二字,你就知是何等不靠谱了……” “巫山,嗯,”小谢神往地说,“那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哼,我看他是做梦的高手,早晚被云家小妖妇算计了去。” “其实,墨溶,”小谢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墨溶别过脸去,不置可否:“我想找到云残。不管怎么说,他是坛城的缔造者,知道这其中的一切秘密。” 小谢冷冷道:“我认为应该先找到那个林樾。” 墨溶忽然恼怒起来:“我说过,应该先找到云庄主,他答应过帮我。而且,帮助他除了妖妇,令他拿出怀梦草,就大功告成。那个林樾要是碍手碍脚,就连他一并杀了……” “你别乱来!”小谢喝道,“阁主让你出来立功,可不是让你来滥杀无辜的,不怕跟巫山派结仇吗?墨溶,你……” 小谢的脸忽然煞白,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不自觉地去扣腰上的佩剑。 “你别乱来……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 碧水流动中,忽然涌出串串河灯,连成一片烧天的火,像地狱豁开,幽冥的恶鬼成行出巡,从通红的眼眶间溢出,扭曲了筋肉纠结的脸…… 小谢吓得夺门而逃。 “我这是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墨溶忽然清醒过来,“小谢怎么跑了?来了个帮手挺好,让她去查云娘子和林樾。不然还真危险……” 桌上有个小圆镜,他拿起来瞧了瞧,不明白小谢怎么会被吓跑。 镜子里只有一张如常的脸,宁静如一幅画。 对的,他想,不管她,我自己找到云残就是。 但他的脚步追出了门,小谢却不知去哪里了。 他在门口呆了半晌,甚至开始怀疑小谢的出现,仍然只是云蕤编织的一个梦境。 他蹲在台阶上,竭力回想着来到坛城的种种情形。 这是一个迷幻之城,就像醉鬼的梦一样毫无章法可言。 小谢发现了秘密 小谢站在坛城的屋顶上发愣,有些后悔跟墨溶翻了脸。至少应该问墨溶把那张传说中的坛城地图要来看看,不然就像现在,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 墨溶所描述的坛城,像是门遁甲术的杰作,专门迷惑人心,处处都是陷阱,进去出不来。但在小谢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大户人家的宅院,五进青砖房子,一色黑油油的重瓦,被晨露濡湿,衬得青苔瓦松越发青绿逼人。后花园荒疏已久,似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她轻轻纵起,踏着重重屋瓦掠向后花园,看见了墨溶提到的那株紫藤。藤条曾长得疯野肆意,爬满了整个花厅,连边上的一株老松也缠上了圈圈凌乱的枝条。不过现在花死了,枯藤纠结,像纸上干涸的墨迹。 但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院子的尽头有一扇小门。门轴是光滑的,看来常有人出入,门闩似刚被拿下。推门出去,门外是一条小径,穿过半人高的荒草,一直通向远处的山坡。依稀可看见阡陌纵横,似乎从前是一片田地,如今荒疏了,只剩下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几丛荆棘,如黑森森的刀剑丛自岩间地底冒出。其间另有一些草堆,堆积着一些形貌不明的破烂旧物,或者是黑乎乎的垃圾。 就像任何一处寥落乡村的模样,看不出任何蹊跷,没有迷墙,没有荒原上的鬼魅。墨溶到底在怕什么呢?深秋的风略带腥冷气,打在脸颊上,她裹了裹头巾,沿着小径向前行走。 此地极冷,没走出多远,便感到足底锥心地冰凉。风并不大,是一种荒野林间的湿气缓缓渗到骨子里。绿竹深幽,下有黄泥小径绕向山后,一丛一丛惨白的花朵点缀于乱草之间。 山的那一侧有一条浅溪,溪边又有一间宅院。虽然位于山北,却因地势开阔,八面来风,故不觉阴冷。这一处宅院不比坛城广阔,但同样的青砖黑瓦营造出与坛城十分相似的风格,看上去也是同样凋敝,大约十多年没有人居住了。 墨溶提到的荒原中的房子,大约就是这里。厚厚的蛛蒙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多年未有人登门一般,挂锁却不翼而飞。她只管推门进去,里面是一进四合院,与墨溶描述的不差什么,甚至庭院正中的大鱼缸也都在。正房共三间,正厅还算堂皇,条案、围屏、盆景、湖石一应俱全,只是年深日久无人打理,漆光剥落,枝叶凋零,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精致模样。西边一间是小卧室,放着绣榻。东边一间有断了弦的琴,有散了一地的棋、发黄的纸卷,还有龟裂的墨,像是房。小谢捅开一层窗户纸,朝房里面看了良久,满眼里都是厚厚的灰尘蛛,却没有墨溶提到的暗门。她鼓起勇气推开隔扇,走入房之中,沿着墙壁摸了又摸,什么也没有。 墨溶莫非是告诉了她一个梦?但如果真是梦,他在这里实际上看见了什么呢? 爬上小楼,寻到一间闺房。迎面一张雕花大床,水莲朱帐半垂,依稀可见帐中被翻红浪,似有人残睡未醒,帐外还笼着一层暖意。床头有一架巨大的镜子,檀木托架是犀牛望月的式样,看上去很是名贵,想来此间的主人身家不凡。镜子后面挂着一条石榴红的六幅裙,掸去灰尘,依然如娇花初绽般明妍可爱,裙角绣着绵亘的潇湘云水图。小谢忍不住拖在自己腰上比了比,发现裙极长,腰极细,原先的庄主想是个极高挑袅娜的女子。 妆台边有画眉螺黛,有漆雕的胭脂小盒。胭脂早已干涸乌黑,翻过盒底,下面银粉描了一个淡淡的云朵图案。掀开妆奁,里面略有几支钗环,除却一只珍珠耳坠子,并无十分名贵的物什。翻了翻下面,也没见另一只坠子在哪里。珍珠有些泛黄,对着日光一照,银托背面显出一个草草刻上的——是一个“云”字? 小谢愣了愣,把耳坠子掷回奁中。妆镜掀开,恰恰对着背后的大铜镜,白日里看着,也不免有些许鬼气。 推开隔扇,窗口正俯瞰着小院,院中的大鱼缸早已干涸,缸底积着些许雨水,淡淡的苔痕镶在水线上。墨溶又是在哪里看到的红金鱼呢? 而那个“云”字是什么意思?此间的女主人,和坛城云家是什么关系呢? 楼下房里藏颇丰。小谢大略翻了翻,除了常见的经史,竟多有医药籍,从《内经》《本草》到《千金方》,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些罕见的武术乃至巫蛊类籍,小谢想起水边的那些药草,明白过来——此地的庄主乃是一个医生。一本一本取下来查看,终于在一册《灵宪》的扉页上,发现一行:“墨云氏偶得于嘉峪关显山寺。” 小谢安然无恙地从云殊的宅院中退出,按原路返回坛城。天色稍晚,一路寂寥无人,荒原上的小山衬着暮色愈显沉默。她随手捡了几朵野花,路过岔口时,忽然一阵冷风刮过颈畔。小谢打了个激灵,不由得一把握住剑柄。然而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株幽冷的野花轻轻摇曳。有那么一刻,她似乎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望着她,但等待良久,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于是她飞一样地跑下了小山。 夜色越发晦暗。火棘丛似乎有些晃动,她起初以为是荒原上的野兔,后来发现像是人影,连忙就近躲在一棵树后。 看背影那是一个灵巧的少女,在火棘丛中翻动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朝四处张望了一回,似是确定无人看见,便飞一般地朝坛城奔去。 待少女走得看不见了,小谢从树后慢慢地挪出来,钻进刚才那一丛火棘中。泥土十分松软,看来那少女是挖了个坑,埋了点儿什么东西。小谢犹豫了又犹豫,拔出剑来开挖。万幸这坑一点儿也不深,只是松松地盖了一层土,不一会儿就露出一个包袱皮来。 小谢拖出包袱皮,颤抖着手掀开,里面既不是血淋淋的人头、露着肠子的死乌鸦,也不是传说中的《曼陀罗经》,更不是怀梦草…… 交易 “小意还没有回来吗?” 云娘子的门口堆满了白色花朵。她一心一意地采集花朵,把手指都染成了特的乌青,如乌云缭绕。因为小意不在,她不得不自己布置花坛,一直弄到天黑,尚未完工。 “这个死婢子最近越来越不规矩,让她出去做点小事,要玩多久才肯回来。” 门口横过一个黑影。 云娘子猛地跃起,自然而然地闪到廊柱后面。 “娘子忙完了吗?没完的话,我们谈谈如何?”来者是墨溶。 云娘子一惊。上次一个回合,她以为墨溶吃了苦头,总会躲一阵子。几日不见他出来闹腾,说不定早已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又来了。看来,这花肥是不取不行了。她整整衣衫,站起来,微笑地望着墨溶。 墨溶立在门口道:“云娘子,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 云娘子心道,我有什么要跟你交易的,却不接茬,只看他怎么说。 墨溶似是读出了她的心思,道:“云娘子大概在想:‘就墨溶这点儿能耐,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在下不是想要跟娘子讨价,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在下与娘子,确实不是对头,之前如有种种误会,在下先给娘子赔个罪。云娘子要在下这副臭皮囊去做花肥,在下委实难以从命,不如让在下从别的地方为云娘子效劳?” 云娘子笑道:“你缴械来降,我自然欢喜得紧,你倒说说想怎么为我效劳。我这里走失了一个轿夫,你要替我抬轿子吗?” 墨溶干笑了一下,不跟她绕弯子:“据我所知,娘子跟云庄主,并不和睦。” 云娘子飞了他一眼:“你见过云残了?” 墨溶点点头:“见到娘子之前就拜过云庄主了,只可惜之后再无缘晤面。” 云娘子哼了一声:“我却不知道,这老头儿动作怎么这么快,这些年渐渐看不住他了……怪不得你一见我就不安好心,他叫你杀了我,是吧?” “在下现在想来,又是不解,又是后悔,不该偏听云庄主一面之词。” 云娘子冷笑一声。 墨溶看她又不打算接茬,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在下看娘子医药上不错,武技却还逊色些,不如让在下去试试?” “试什么?” “为娘子永远解除烦恼……” “你说的不错,我跟庄主不睦。不过,我可一点也不想杀了他。”云娘子冷笑道,“我可是个孝女,得让他好好地活下去。” 墨溶哑然。 “姓墨的,”云娘子忽然压低了嗓子,用一种极为诡秘的声音问道,“庄主到底答应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以身犯险,居然想要动手杀了我?” 墨溶赔笑道:“我只是觉得,父女不和,自然应该是做儿女的多孝顺些。娘子居然一怒之下,把亲生父亲关了起来——” “那是因为他活该!”云娘子尖叫一声,忽觉失言,连忙顿住。 沉默了一会儿,墨溶道:“在下愿为娘子一探究竟,去云庄主那里走一遭,如何?” 云娘子恢复了常态,冷笑道:“你还没取了我的人头,就想去找庄主拿怀梦草。你当我是傻子也就罢了,难道你要当云残也是傻子?你看他瘫在轮椅上,只有眼珠子能动,就以为能凭你那点儿破烂武技奈何得了他,是吗?呵呵。” 墨溶听她说出了怀梦草,索性道:“请娘子赐教。” “我赐教你什么?”云娘子冷笑道,“你是为了怀梦草而来,也相信杀了我就能从庄主那里得到这宝贝。” “若只是如此,娘子绝不容墨溶活到现在。这说明在下活下来,还是有用的。不是吗?”墨溶道。 “我给过你机会。”云娘子正色道,“我觉得你是有些不同的,对于这个坛城,你似乎有领悟的天赋……我带你到那梦境中,只要你能替我除掉那妖孽,我就能收拾了云残,你的怀梦草也就到手了……可惜啊,你太让我失望了,最后还得我救出你……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人能杀死那妖孽吗?” 墨溶浑身发冷,梦中的妖孽?难道她说的是那个……那个穿红衣的女子?不可能,那个女子仁慈至极。 “我跟她斗了这么多年……真累啊……”云娘子叹气道。她雪白的脸微微发皱,仿佛与墨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就跟与妖孽搏斗多年一样,令她疲惫不堪。 “为什么说……杀掉荒原上的妖孽,就能收拾了云残?”墨溶追问道。 就在这时,侍女的身影出现在花丛后。 “我让你去见庄主。”云娘子摆了摆手,道,“让小意带你去见庄主吧!我告诉你怎么走。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吗……” 这一回,墨溶看清了云残庄主究竟被关押在何处——小意并没有像老苍头一样蒙了他的眼睛。穿过紫藤花厅,一直走到后花园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棚屋。墨溶从前见过多次,以为不过是从前园丁用来存放杂物的小屋,却不料机关就在那里。搬开一个中空而轻巧的木箱,下面露出一个地道。小意举了一盏灯在前领路,墨溶紧随其后。 地道里阴冷潮湿,散发着苔藓、朽叶以及动物粪便的气味,看起来是草草掘就无人打扫的。墨溶暗暗揣摩地道的走向,似乎通向后花园之外,一直到那片神秘荒原的地下。想到那些地下冒出的白骨,他不觉打了个冷战。小意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在前面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 墨溶忍不住问道:“假如我当真能杀死云庄主,娘子可愿意与我合作?” 小意笑道:“你轻声些行不行?这里离云庄主的住处不远了,你要杀人家,还得让人亲耳听到吗?” 墨溶便噤声,就在此时,忽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猛然站住脚。 小意转身笑道:“来呀,怕什么?” 墨溶狐疑地瞪着她。这个丫鬟的狡黠莫测,一丝也不在云娘子之下。 “怎么老苍头带你来,你一些儿也不害怕,那么相信他们。跟着我来却畏首畏尾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墨溶仔细分辨着,那不只是血腥,血腥味的挟裹中还有一种能把人呛出眼泪来的……腐烂气息。他忽然抢在小意之前,冲了过去。 甬道尽头的大门洞开,室内的蜡烛半明半灭,似已烧到尽头。 地上摊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形的血泊。尸体被分成了五块,又重新拼回到一处,摆成一个极为扭曲、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 “你都看见了吧……老苍头已经死了。他私自把人带到庄主这里,密谋杀死娘子,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小意道,“他的主子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为他守尸哦。” 墨溶望着椅子上端坐的云庄主。几日不见,他的表情依然僵冷,看不出因眼前变故而产生的任何变化。只是姿态更加苍老,像纸糊的冥器,放得黄而脆,一碰就化为齑粉。 云庄主根本斗不过云娘子,墨溶立刻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怪不得,将任务交给自己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因为老苍头已经死了,没有人替他跑腿,也因为,云庄主本身已经不具备任何力量,一点也帮不上他。可是怀梦草呢? “你们以为,坛城创造者必然具备盖世神功,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云娘子比他还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却还问这个废人要怀梦草,呵呵。” 虽然这父女俩的言行扑朔迷离,真真假假,但是此刻,对着老苍头的尸首,墨溶不能不相信小意的话了。云庄主不过是空有坛城庄主的名头而已,实际早已沦为傀儡,真正控制一切的是云娘子。他却还傻乎乎地打算帮云残杀死云娘子,换取怀梦草,甚至还打算以杀死云残为筹码而骗取云娘子的信任,设法与云残接洽。怪不得云娘子笑话他。如今看到了真相,他心中羞愤不已,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把刀架在了云残脖子上。 “慢着!”小意喝住了他。 刀刃在云残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你疯了还是傻了,还不明白吗?”小意笑道,“云娘子要杀云庄主,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操劳?云庄主可是不能杀的。” “为什么?”墨溶吼道。 “杀了云残,外面那个妖孽不会放过我们。”小意郑重道,“你想得到怀梦草是吧?只要杀了外面那个妖孽,云残的生死也就无所谓了,随你用什么法子,问他要来就是。明白了吧?” 墨溶点点头。 “或者,”小意诡秘地笑道,“你讨得娘子欢心,让她亲手采了给你也可以呀。” 墨溶的脑子里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转过头看看云残,老人的眼睛里掠过电闪雷鸣。他忽然一把举起了云残的椅子,高高地架在肩上。 云残的身体比想象中轻盈许多,像一片纸。有那么一个瞬间,墨溶觉得自己端着的,就是一个纸人。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举着云残和他的躺椅,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我不管什么荒原上的妖孽。”他大声说,“我只要怀梦草!如果云娘子不给我,大家同归于尽好了。” “好呀……”小意并没有阻拦他,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笑容,“就看你和她,谁斗得过谁了。” 林樾最后的回忆 整个世界隔着纯白花朵的帷幕,就像多年前一场大雪,一直下到如今未曾停歇。 山川河流、树木房舍,冻结成黑白的影子,随着云的流转和雪的飘飞而飘移……时间与知觉全都凝固,像堕入一个完美的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就像坛城一样生生不息。千重万重的华美花朵自坛城的上空盛开,凋萎,落下,寂灭,凝成冰冷的镜,凝成这空荡荡的荒原。 那个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大声呼喊着:“云蕤!” 星夜时,他忽然被摇醒,睁眼就看见一双碧湛湛的眼睛。刚刚要唤出声,却被一把捂住了嘴。对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又立刻抽出。等他意识过来,那双碧绿的眼睛已经消失了。 他一动也不敢动,疑心这是个梦境。或者是因为他想念墨溶,才在梦境里出现了他的眼睛?过了很久,身边的一个孩子翻了翻身,他才从犹豫中惊醒,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脆脆的信纸发出轻微的声音,竟然把他吓了一跳。 “……你的师父昨日访问坛城,恐怕你还不知道。她要带你回巫山,可惜被云残以巧言骗过。所幸,在离开坛城的路上,她遇见了我,方知原委。我们决定把你接出坛城。后日,你师父会借故再赴坛城,你一定要设法闯入前堂,与你师父会面。此信读完即毁。切记切记。” 晨间,他一边默诵着就着星光读出的那几行字迹,一边把信纸泡在粥里吞咽下去。墨迹在水中洇开,像八爪鱼伸出触角,攫住他心尖的肉。他万分恐惧,拿着小木勺的手都在发抖,尤其是“切记切记”几个字。天啊……到了后天,他真的能记住吗?除了《曼陀罗经》,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几日他不能背诵《曼陀罗经》,绝不能。 师父会带他回去吗?会的。师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师父来了就好了,一切就都会过去。想到师父的脸,他欢喜得想要流泪。但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如此难受? 他抬起头来,看见云蕤那张玉色的脸。 “你在想什么?”云蕤皱着眉头问。 “我们一起逃走吧。”他脱口而出。 声音虽然很低,但还是把云蕤吓了一大跳。 她连忙把他的头按下去。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四周偷看。一旁只有那个最会背的小孩在埋头吃粥,神态如常,应该是什么也没听见。 那个孩子,到底叫什么呢?他追问了自己一句,实在想不起来了……算了。 切记切记。 他默诵着。 切记切记。 从白天到黑夜。他回想山那边的小屋,是在坛城这哀伤的两年中,绝望里唯一的一点光。碧眼哥哥则是他们与光芒之间,唯一的一点点联系。 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亲,那个神秘的女医生,云残的妹妹云殊。孩子们一度以为她是她哥哥的帮凶。 这些真的就要结束了吗?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兴奋多一点、恐惧多一点,抑或是失落多一点。是的,只要见到师父,一切就好了。闭上眼睛,等过了后天,一切就好了。 “不!”心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云庄主一定不肯把我交还给师父,他宁肯先杀了我。” 现在云蕤望着他。紫藤花架,是他们与世隔绝的天地。 他们那时候是这样商量的:云残一向是在外房会客,那个地方是孩子们的禁地。但是房隔壁有个小茶室,茶室中有个极大的古董柜子,黑沉沉的,与室内铺陈不太相称。据女仆说,柜子里放的是庄主收集的各种珍茶叶。他可以趁夜躲到茶叶柜子里面。白天起来,众人找不到他,必然会惊慌失措,四下搜寻。只要他们不找到茶室来,他就可以安安静静等到师父来临。除非……除非师父不来,或者云残不让他进入房。 云蕤沉着地说:“我可以去问看门的老袁,你师父一来,就让他及时告诉我。他自己的儿子也在万树园,他可不能不听我的。” 即便如此,也不是妥帖的方案。但左思右想,在孩童有限的心机里,竟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那么,云蕤……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他问。 云蕤咬了一会儿嘴唇:“你见到了云殊姑姑,跟她说,云蕤等着她来。既然从前,她每隔一个月就能带我去她那里玩,这一次,也一定要过来接我。” 如果云殊不愿意呢?如果云殊做不到呢?他们不会去想这样的可能性。只要他们如此盼望着,事情就应该能成功,不然…… “云蕤,如果你不来,那么我也不会跟师父走。我一定等着你。” 云蕤费尽心机买通了丫头,终于护送着他藏入堂屋的大柜中。他在漆黑中等待。不知名的茶叶与药草发出令人沉醉的气息。那是什么呢?他想起云庄主喜欢折腾各种怪的植物,他们也曾经揣测,那些令人失去记忆的东西,究竟是《曼陀罗经》,还是云庄主在他们的饭食里放了什么怪的药品。 难道答案在这个柜子里吗? 可是现在,他全然来不及细想这些了,他几乎立刻就要睡过去,怎么办?他绝不能睡。 他在秘密的柜子里胡乱抓着,后来忽然闻到了一种冰凉的芳香,脑筋一震,如兜头浇下来一瓢雪水。他立刻摸到了那种东西,捻在手中,像是风干的花瓣,纤细如沙。他抓了一大捧花,捂在口鼻间,整个胸腔便被一股子凉气充盈。尽管夜色如漆,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黄松木的纹理,令他不自觉伸出手指,于其上缓缓描摹,如梳理命运的走势。此时此刻,他发觉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这大约是那种纤细花瓣的效,他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往。 这真是个神的柜子。 这个画面如此清晰,乃至于久久定格,就像篆刻在眼球上。 他所看见最后的云蕤,就是这黑暗的狭缝中,天边淡月般的一张侧脸。 而他仓促的童年,似乎也如发黄的图册翻到最后一页,再无赘言。 云残庄主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告诉我,我是谁……” 她抓过竹篮,将白色花朵尽数扣在林樾的脸上头上身上。睡梦中的少年发出一声哀鸣。她抬起头来,看见镜中出现了自己那张死者样僵冷的脸。她有些烦躁地冷笑了一声,走到妆台前,往脸上扑了扑粉,又拿出胭脂,重新点了点唇。忽然看见妆奁旁的银色小刀,心中一动,遂握在手里,重又坐回林樾身边。 “你若再不能想起来,我便杀了你。”她喃喃自语,“反正你长得又不错,居然还细皮嫩肉的,是块好材料呢,不用都可惜……” 睡梦中的少年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了。他只是一味地沉睡,沉睡,再也想不起来什么,或者说躲入安眠的柜中,再也不愿想起什么来。 云娘子恨恨地将他翻了个身,一把扯下他的衣衫,露出雪白的皮肤来。银色小刀落在上面,飞快地划出一个殷红滴血的桃心。 少年遭此刺痛,猛然从梦中醒来。云娘子见此,忙一掌拍下,击其天灵盖,想一招取其性命。少年虽在朦胧之中,身手却依然敏捷。闻其掌风,幡然而起,一下子扣住了云蕤的手腕,小刀叮当落在地上。云娘子吃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这一声叫唤,让林樾全然清醒了,慌忙松开手:“云蕤,我把你弄疼了吗?是我不好。” 云娘子咬着嘴唇不说话。巫山派的功夫甚是了得,力道不只灵巧,更见阴狠。阵阵酸痛像百足蜈蚣,从手腕一直朝心口爬去。她得运着气,将痛楚挡在外面,不然眼泪涌出,不仅尊严全失,还会弄花脸上的胡粉。 林樾见状,越发惶恐不安,连连向她道歉:“云蕤,你能原谅我吗?” 云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遂随口说:“不能。” 林樾说:“这么些年,我一刻也未忘记当初的承诺,所以才会回来找你。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我带你到巫山去。” 云娘子冷笑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你……不想走?”林樾错愕道,仿佛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云娘子道:“难道你不明白时过境迁这个词的意思吗?现在我是坛城的庄主,一切我说了算,我为什么要逃走呢?我谁也不怕了,呵呵。” 林樾哑然:“我只想着要完成承诺,带你离开……你真的谁也不怕了吗?” 忽而一声巨响,是门被撞开,云娘子猛地站起,眼中闪过一抹惊愕。 林樾回头一看,墨溶如黑塔一般站在门槛外,肩上扛着一张躺椅。待他看清椅中老人的脸,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怎么……”墨溶颇为得意地笑道,“连你也怕他……” “云庄主为何跟你在一起?”林樾诧异道。 墨溶懒得理他,转头去看云娘子。此时云娘子已经平静如常,只低头喝了口茶,一边冷冷道:“墨少侠真是力大如牛。请问,你把个说不出话的哑巴带过来,想让他说出些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没关系,我说就行了。”墨溶道。 云娘子对着云残庄主的脸看了半天。云庄主也看着云娘子,似乎极其愤怒,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想要往一处挤,无奈没有力气挤不动,只成为一种怪的痉挛。 “这世上除了老章和我,再无人知道老头子那对死鱼眼睛里转的是什么意思。”云娘子道,“莫非墨少侠你,武技高强不说,还会读心术?” 墨溶道:“我不会读心术,我也不想知道庄主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父女俩的恩怨,不关我的事情。你放心,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 “那你跟谁一伙儿呢?” “谁给我怀梦草,我就跟谁一伙儿。” 云娘子微笑着点点头,道:“可惜,我又未必稀罕你跟我一伙儿呢。其实你武技没有我想象的好嘛,似乎没什么用……不如你还是跟庄主商量去?看能不能拿我的脑袋,去跟他换仙草。” 听到说自己武技不高,墨溶不由得皱眉,道:“我知道你未必稀罕我。你们父女俩都开了价码,你父亲要用怀梦草换你的性命,你则要用怀梦草换外面那个妖孽的性命。在下无能,既不能杀了娘子,又杀不了外面的妖孽。可是,在下现在,也斗胆开个价码出来,看娘子接不接。” 云娘子放下茶杯:“你讲。” “娘子难道没看出来,云庄主的命,现在是捏在我手里的吗?”墨溶抖了抖手里的绳索,“我拿令尊的命换娘子一根草,如何?” 云娘子诧异地笑道:“我可巴不得这老不死的早一日咽气呢!” “娘子巴不得令尊早一日死,又不是没有能力杀死,却还留他性命至今,让他不死不活地撑着,可见云庄主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云娘子愣了一下,冷笑道:“我还以为小意是好人呢。”顿了顿又道,“看她没跟你回来,我就该知道里面有古怪了。她现在哪儿?” 墨溶道:“娘子自己的人,问我作甚?” 云娘子盯着云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墨溶见她一时不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云庄主在转着眼珠子,跟她说什么。 云娘子诧异道:“墨君,你倒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我是要怪你杀了我的丫鬟,还是要谢你替我除了叛徒呢?” 墨溶此时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他一时冲动,倒没想到这一点。云娘子和云残虽然对立,却有着旁人无法插手的交流方式。此时他是在跟两人同时作对,如果这对父女忽然私下勾结起来,吃亏的还是他自己。想到这里,他在手上加了一把劲,喝令云残把眼睛闭上。 云残不依,依然气鼓鼓地瞪着他。 墨溶手劲儿一软,将太师椅掷在地上。椅子翻了个儿,倒扣过来,云残像一条冻硬了的鱼从篮子里翻出来。他身体僵着那个坐姿,动弹不得,在地砖上硬硬地滚了几滚,生生磕出了一脸一嘴的血,沿着嘴边的法令纹一直淌下来。 林樾看着不忍,跑过去搀扶他,却见老人的身体吱溜滑开。原来墨溶心思缜密,竟在云残脖子上系了一根麻绳,另一头捏在自己手里,如拴马的套索。如此一勒,云残脖子上松软的老皮都裹在了麻绳上,假如他能叫喊,此时一定还会发出嗷嗷呜呜的声音。但林樾只看见他嘴角又冒了几个血泡子。 “随便你,”云娘子毫不动容,“只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当真杀了云残,不仅我会遭殃,我们所有人都走不出这个坛城。” 云娘子走出门外,道:“你们出来看看。” 此时是正午,屋顶上的天空却泛起了怪异的红色,云朵像一块块伤口,瘀青酱紫,还在流血。 “你要是杀了这老不死的,”云蕤说,“等不到你拿到那怀梦草,天上的血就会倾倒下来,把我们全都淹死。你要想用这同归于尽的招数,我也无所谓呢。” 天上会下血雨?这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本来以为,杀死云残,报复会落在云娘子头上,但是照云娘子的说法却不是这样。坛城外的妖孽难道有这么可怕?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云娘子慢慢走到盘曲在地的云残跟前,似有无限的恨,想要用鞋跟碾他的眼珠子,却又不敢。 “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你以为他就是一个活死人?坛城外面那些妖魔鬼怪统统是他的走狗,他这里掉了一根头发,那些妖孽就要吃掉坛城里的一个活人。不信,你再拉一拉你的绳套儿。” 墨溶犹疑着,动了动手指头。 他以为天上会打雷。但没有,那些血红的云朵依然在不停地聚集,然后他们听见一种怪的声音从远方或者天上传来,像是有很多的孩子在齐声哭泣、叫喊,声音紧密而尖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到底这是在幻境中,还是在真实的坛城? 云残躺在地上,腿依然硬硬地蜷着,脚尖以一种怪的姿势指向天空。 “你说的妖孽,到底是指什么?不会真的是一群鬼怪吧?” “也可以说是鬼,一群冤死的鬼。” “什么?” “哼。”云娘子喃喃道,“口口声声要怀梦草,你到底知不知道怀梦草就是把人变成妖孽的东西?那些冤死的鬼,生前就通读《曼陀罗经》,被洗清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成为云残的傀儡,云庄主想什么、要什么,他们无不听从。直到死后,他们的冤魂仍不能解脱,能量变得更大。你以为云残被关在地窖里一动不能动,你就可以小看他?不是的,那些鬼魂还在听他的话,还在护佑他呢。他甚至不用动一下手指、动一下舌头,鬼魂们就知道他的欲念。那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有他们在,坛城外面走过的每一个活人,都会被他们撕成碎片,嚼成渣滓,肠子和血流出来渗到泥里,开出看似纯白无瑕的花朵,那个花……就是怀梦草!” 墨溶的脸被如血天色和这些无稽之谈映得通红:“原来是这样!” “我早就想杀了云残这个妖孽的始作俑者,”云娘子道,“可是我动得了他吗?他当年为了防止白骨的反噬,将这坛城做成了一个结界,只要我不出坛城,那些白骨也奈何不了我。但是只要他死掉,这结界也就不管用了,我会立刻被荒原上的白骨撕成碎片。 “这老头子可不是废人,人家耳聪目明,心如澄镜。你瞧着吧,为了你这一摔,坛城就是一片血海。” 墨溶盯着云娘子的脸,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半晌,咬牙道:“这么厉害,那我倒要看看,真杀了他,到底会有什么好戏看——大不了同归于尽。” “你不怕死?”云娘子道。 “拿不到怀梦草,与死何异!” “碧眼哥哥……”一旁的林樾忽然道,“这些白花不就是怀梦草吗?” 墨溶不觉眼前一亮。他是真的昏头了,这屋里屋外的白花,就是怀梦草,他伸手就可以拿,至于和云家拼个你死我活吗? “不错,坛城到处都是怀梦草。”云娘子冷笑了一声,“只是这些小白花一出坛城就会枯萎,你拿了也是白拿,除非……” “除非什么?” 云娘子瞥了一眼云残的老脸,笑着说:“除非你杀了荒原上的妖孽,夺回怀梦草的母株。” 真容 “墨溶,还有那谁,你们都是瞎子吗?” 墨溶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声,连忙把手松开。 “什么云娘子,亏你们叫得亲切,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 墨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黝黑纤细的影子轻轻跃下,恰巧挡在墨溶身前,却直勾勾瞪着云娘子,手中短剑出鞘,分明是要开打的样子。 云娘子一凛,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这女子轻功极佳,方才他们三人在院中讲话,居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云娘子略一思索,忽然转身回房。唐小谢却比她更快,三步两步晃到她前面,一下子拦住,云娘子略和她过了几招,便知不是对手。这时林樾着急了,踉跄过来,拦在两人中间,喝问小谢:“你要干什么?” 小谢哧了一声:“你们这些男人,没见过美女还是怎么?一点胭脂水粉就迷了眼睛,不辨雌雄。倒不看看她这张脸有多假!” 林樾根本就没听明白,只顾拦着小谢。倒是墨溶怔了怔,往云娘子脸上看了又看。云娘子面色苍白,嘴唇倒是红得有如一滴鲜血——是不是化妆过度,却也不太分辨得出。 小谢一急,袖中抖出一个包裹,朝着林樾的脸砸过去。林樾本能地一挡,包裹弹开,墨溶连忙截住,抓在掌心。包裹上还沾着泥,墨溶狐疑地托在手中,另一只手慢慢解开。 云蕤看见那包裹,双眉一挑,扑过来就要抢夺。墨溶却比她快,闪开几步,就用背挡住了她。云娘子身量瘦小,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墨溶。她一时焦急,却见林樾和唐小谢缠在一边儿,于是瞅了个空,忽然闪开,一把抓住小谢的肩膀,喊道:“你若要拆包,我就杀了她。” 这本来是个坏招——墨溶拆不拆包,个中玄机都已被人知晓,小谢张嘴就能告诉她的同伴;再说,她自己武技不济,根本不可能制住小谢。然而在这紧急关头,其余三个高手被她这一下,倒也唬了一跳。林樾更是呆住,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却是墨溶第一个反应过来,呵呵冷笑一声,忽然一扬手,包裹被抖落开,一群灰扑扑的鸽子飞上了天空。 那不是鸽子—— 他们仰起头来看。那是一些轻盈如纸的物件,在空中随风盘旋,似乎闪着灰色的光。有几张被风吹开,墨溶不由得啊了一声。 缓缓地飘落。 墨溶挥手抓了一张脸,捏在手中捻了捻,忽然被咬了一口似的甩开:“人皮……” 云娘子死死咬住几乎滴血的嘴唇,浮出一丝阴冷的笑。墨溶瞪了她一眼,伸手就朝她脸上拂过来。 “别——” 话音未尽,她的真实面孔已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是一张因为终年不见日光而青灰浮肿的脸,如被雨水泡烂的旧纸,歪歪扭扭辨不出原形,似乎比揭掉的面具更不像一张人脸,轻轻一戳就会化为齑粉。 三人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却还是小谢发出一阵大笑——这张脸的主人,应该是个年轻男子,难为他装女人装得这么好。 墨溶自是懊恼不已,而林樾眼中却是深深的失望。 小谢好不容易忍住笑,问:“你到底是谁?” “如果我知道自己是谁,还需要顶着别人的脸过活吗?”那人木然地说,“背过《曼陀罗经》的孩子,都会忘记自己的过去,我大概是背得太好了……坛城里,只有云残的女儿可以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也只有她才能在云残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那么,已经忘记自己是谁的我,只能变成她——这样我至少还有一个名字。” 小谢和墨溶听得目瞪口呆。墨溶忽然问林樾:“你不是说你记得很多事情吗?那你还认得他不?” 林樾仔细辨认着这张虚浮不定的脸,那人亦殷切地望着他。然而末了,林樾只能苦笑着摇摇头。纵然他定力深,比别人略多记得一些事情,他的回忆依然是斑斑碎片,如何清点也找不回那人原来的名字。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那又怎知我就不是云蕤呢?”他的眼珠子是白茫茫的,里面空无一物。魂魄早已抽离,真身早已消亡,无论呼喊什么样的名字都无法为他招魂,只剩下苍白无力的躯壳在世间飘荡,像丧礼上纸扎的童男童女。 “妖孽。”小谢嘀咕着。 他忽然停住了笑声:“对的,妖孽。都是那个妖孽!” “这个老鬼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他一脚踏在云残身上,狠狠碾了几下,“他为了控制坛城,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化作了妖孽!” 在林樾的记忆里,十年前一夜大火,使得坛城化为灰烬,但他并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在堂屋的大柜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已回到巫山。他急切追问着关于云蕤、关于碧眼还有那些孩子的下落,师父只是含糊其辞。云蕤留在父亲身边,其余的孩子全都解脱,云残亦不能再作恶。 那桩事情闹出来之后,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坛城云家以抚养孤儿为名,收养了一群小孩子修炼邪术,被巫山女发觉,出手救了小孩子们,又一把火烧了他的老巢。但巫山女一向深居简出、寡言少语,她既语焉不详,旁人也不能问她。事情的首尾终究如何竟成了江湖上一个不解谜团。亦有人暗中抱怨她多事,为了几个小孩子竟捣毁了一个医药世家。云家既败,房陵州多少珍稀药材从此断了货源——怀梦草就是其中一件。 林樾直到长大成人,仍旧念念不忘陷在坛城的云蕤,巫山女无奈之下,放他自己回来寻找坛城。巫山女以为,云残已受重创,再也不能对付她这个武艺高强的徒弟了。孰料坛城虽败,其凶险诡秘,比之当年尚有过之。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无名氏的追述 大火焚烧了整个坛城,孩子们灰飞烟灭。 他们的青衣像暗夜里的飞蛾一样,伸展黑色的翅膀,直飞向淡淡星河;他们的头发是坠落的星丝;他们的血肉在火焰中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这世间最纯净的和最肮脏的躯体,被焚烧时的恶臭并无二致;他们的白骨被熏成了焦黑色。 白骨裂成碎片,沉入河底,埋入深壤,滋养了房陵大山的茂林深树、花异草。他们的生命因此堕入轮回的起点。 你的师父性情暴烈,又不通人情世故。她自恃武技高强,又得云殊姑姑指点,来到坛城便直接找云残庄主要人,要放出全部的小孩。云残对她的武技和声望有所忌惮,但云家所恃者并不是武技,而是秘术。他全推不知,你的师父也就毫无办法。 为了息事宁人,云残是打算放你走的,但在此之前一定会让你忘掉一切。他离开堂屋,去万树园找你。所有的孩子都在朗朗背,唯独缺了你。而这个时候,你的师父却把你从柜子里找了出来,你已经不省人事。你的师父心有不甘,一气之下便放了一把大火。 看见火起时,云残庄主气得几乎晕死。高屋广厦烧了可以重修,几世人积累的珍药材却再也难得。看见他生了气,我们当然暗暗兴奋,想着趁乱逃跑,哪怕在崇山峻岭之间辗转流浪,也好过被禁锢于坛城中如行尸走肉一样活着——说不定哪天被他的秘术弄死。有几个机灵的孩子已经开始往外跑了。 但是,云庄主的手段虽不足以对付你的师父,收拾我们这些小孩子却绰绰有余。他和章先生拿出了刀剑,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逃跑者就已经血溅当场。 大火已经烧到了万树园外面。云残和章先生满目赤红,不知是血光所映,还是火光照耀。我们怕极了,不敢跑,也不敢上前,都挤在墙角互相抱着嘤嘤地哭泣。 情急之下,云庄主大约有些不知所措了,却是章先生先说:“庄主,事到如今瞒不住了,这些孩子都杀了吧。” 你们看见这老苍头死得很惨,未免觉得我心狠手辣,是不是?他死有余辜! 他们果然大开杀戒,万树园变成了修罗场,我们既不能逃,也无力反抗,小鸡似的被一个接一个拎起来,拦腰斩断。两把钢刀因为连续砍杀而变得炽热,血肉泼溅其上,升起腾腾红雾。如今想来,他们再能耐,也只有两个大人,而我们几十个孩子,最大的已满十二岁,只要齐心合力,是可以斗过他们的。但年深日久的压迫和训练,使我们的懦弱和恐惧深入骨髓,以为他们当真是永远不能战胜的。 直到滴血的屠刀指向云蕤。 我那时躲在云蕤身后,亦猜想云残庄主是否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他已经杀得起兴,皮肉松弛的老脸上蒸腾着疯狂的汗气。云蕤迎着这张脸,平静地说:“阿耶,别杀了。” 毕竟是父女,云庄主稍微停顿了一下。 趁着这片刻的犹豫,云蕤又说:“火都烧到窗户外面了,把人杀光再走可就来不及啦。” 章先生已悄悄往门边挪动,云残抛下钢刀跟随而去。见那两个魔头走了,幸存的孩子们哗然大哭起来,而这时云蕤又说:“别哭,再不走我们也要被烧死了。” 窗纸熏得焦黄,呛人的烟气与滚滚热浪堵住了门口。云蕤掀开一扇窗户,火势暂时还未蔓延到那个方向,她说:“从这里跑出去,一直向北,过一个小山头,是姑姑的家。我们去找她和碧眼哥哥帮忙。” 这是我听见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因为这句话说完后,我们忽然看见云残庄主折了回来,他并未理会我们尖叫着四散逃跑,一手抄起云蕤,带她走了。 当时我们想,这云庄主是舍不得抛下他的女儿吧。 从火场中逃跑,并不是那么容易,有人跌倒受伤,有人被火舌卷走。从万树园中冲出来,零零星星只剩了十余人。按照云蕤留下的话,我们一直往北,寻找云殊姑姑的家。可是除了云蕤,谁也没有去过云殊家里,我们在荒原上跋涉,精疲力竭满面烟尘,又害怕遇见云庄主,又害怕狼群的偷袭。 直到暮色四合,我们才找到云殊的居所,是在一片高地之上。回身俯视坛城,大火似已渐渐熄灭,黝黑废墟间只剩零星闪烁,如秋天河畔的萤火虫,又如熏笼底下的金烬。我想坛城一定是烧尽了,云庄主的房屋、财产,他收藏的籍、药材,全都付诸东流。那时你在哪里呢,林樾?你大概早就跟着你的师父远离这地狱了。你是最幸运的一个,虽无父无母,却有一个无人可以得罪的师父。云庄主招惹了你,真是他阴沟里翻了船。可是那般好运岂能人人都有,即使是云庄主自己的女儿,也只落得那般下场。你算什么,你只是个逃兵。我们才是这世间的弃儿。 我们只剩了三个人,因为猜不出云殊姑姑会如何对待我们,所以未敢直接去见她。这边似乎也大乱了,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我们溜到院子里各自找地方躲了起来。一个人藏在花树之后,一个人溜进了柴房把门锁上,我看来看去,院子中间有两个养鱼的水缸,其中一个是空的,我就跳了进去。 刚刚进去,就听见外面激烈的打斗声。云庄主竟然也来了,而跟他大打出手的人,就是他的妹妹云殊。 他们在争执着什么,当时我不曾听得明白,只猜想云庄主的家业和药材都没了,也许是想要云殊姑姑分他一份儿。后来我才渐渐悟出,当时他们所争的不止这些。 墨溶,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若不是林樾提起,连我都没有看出你就是当年的碧眼。你可知你的碧眼从何而来?那是令堂带给你的。世人只知坛城云家的掌门云残是绝世高人,却不知其妹云殊的本领,更在云残之上。她婚后对其夫君指点一二,她的夫君又暗中传授给了弟弟,只这么一点东西,就足以令墨家二郎以医术闻名江湖,从而入驻圆天阁。 不过,墨溶,你大概永远不知道令尊因何而早亡。因为将云氏的独门医术擅自传给外人,在你出生之前,他就被令堂亲手杀死了。云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嗜血的。 在万树园中收集孩童用以修炼秘术,这原本就是云殊姑姑想出来的法子。这对蛇蝎兄妹并不互相信任,为了切断对方的退路,他们相约把各自的孩子也放在万树园中,云殊交出了独生子墨溶,云残交出了独生女云蕤。 也许因为墨溶是男孩子,也许因为做母亲的对儿女的感情要胜过做父亲的,总之,云殊虽然表面上放弃了墨溶,其实背地里做了不少手脚。我想,她应该常年给墨溶吃了什么药物或者使了什么法术,使他将来不至于真正被牺牲掉——也正是这种药物或者法术,使得那时墨溶的眼睛都是绿的,简直是山坳里的野狼。云残就没有为女儿做任何打算,也许是因为他蠢,也许是因为不爱。我们都不知道云蕤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是早早去世,只怕连云蕤都不记得她的姓名和相貌。 这时候,云残的老巢被巫山女一把火烧掉,收集的孩童又死的死、散的散,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云残自是又伤又怒,一笔账都算在巫山女身上,而他的同谋者云殊理当同仇敌忾,出手相助。如果让巫山女活着离开房陵州,云家的老底就全泄露了。 可是云殊断然拒绝,并且不打算收容云残。她言语中无情无义,倒正是云家人的做派。 他们吵了半天,我终于听出来,原来巫山女根本就是云殊姑姑引到坛城来的。 因为这一段时间,孩子们的记忆都快洗干净了,即将被用来修炼。云殊终究是舍不得儿子,所以才诱使巫山女把徒弟寄放在万树园中,从而使她发觉真相。云殊想让巫山女在带走林樾的时候,把墨溶也捎带走。巫山女并不知道坛城的龌龊勾当里云殊也有一份儿。此时墨溶和林樾正在逃亡途中,筋疲力尽的云残主仆根本想不到要去追回。 不过,巫山女也可能已经起了怀疑,所以才把墨溶扔给了墨寻无,并未带回巫山亲自教养。 云家兄妹在虚与委蛇了十几年之后,终于彻底反目,大打出手。 当时我躲在水缸中,不知他们是如何打斗的,只知道最后的结果。云残和章先生两个都不是云殊的对手,云殊以逸待劳,又准备充分,所以很快取胜。她有一种金针秘术,可以令人全身瘫痪,除了眼珠子哪儿也动弹不得,只有拔出金针才能复原——你们猜得不错,老章的那几根针我给他拔了,我可不想亲自伺候云残。而云残的那几根针,当然还在他身上,起初是我不想拔出来,后来就长到肉里去了。 云殊姑姑呢?她消失了。 是的,消失。她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吧……是云蕤。 云蕤被她父亲点了穴,一直背到了云殊家里。她的父亲和姑姑大打出手时,她一直坐在边上看着,也听到了一切。 云殊料理完云残和老章,就把云蕤拎了起来,笑嘻嘻地对云残说:“七十二个无知孩童的血,才能养活怀梦草的花田,如今都被你搞砸了。养不出怀梦草,就无法向赵家皇帝交代,没有赵家的庇护,任谁都能来房陵州采药,我们云家还有什么优势和特权?你枉为云家嫡传继承人,把事情搞到这一步,要怎么收场?” 云残当然只有眨眼睛的份儿。 “你仗着自己身为嫡子,才继承了坛城的一切。其实你哪里比得上我?”云殊冷笑道,“你这个草包,什么都不懂。从今往后坛城没有云残,只有云殊。只有云殊才知道如何养育怀梦草。” 云残眼珠子乱转,显然是在问“到底要如何养育怀梦草”。 云殊淡淡地笑着,一只雪白的手在云蕤漆黑的发辫之间缓缓滑过:“哪里要得了七十二个孩子,一个就够了。” 到底是亲女儿,事到临头云残终究流露出了崩溃的眼神。 “因为我已经找到怀梦草的母株。”云殊笑着说,“哥哥,我用不着你了……” 然后我听见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水花剧烈击打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我躲在水缸之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渐渐亮了,露水湿透了我的衣裳。我实在忍不住了,顶开一角盖子爬了出来。院落中一片血海,连柱子都染红了,云残和章先生倒在地上,尚有气息。我那两个同伴早已不知去向。 云蕤和云殊亦消失不见。 我留意到院中的另一口水缸,记得原先那里面装满了水,如今却是空空如也。我探着身子进去看,发现里面养着一丛紫茎绿叶的植物,藤蔓纠结如虬龙,其间开满血红花朵。那些花状若牡丹、色如流朱,迎风微微颤动,媚态横生,令我仿佛看见了云殊姑姑疯狂而机敏的笑容。 你问我云蕤在哪里。她已经死了,死在十年之前。她年幼的躯体变成一摊烂泥,浑身浴血,气息全无,死得透透的。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任何人见过那个场景都无法忘记。褐色的植物根须盘旋纠缠,裹住了她的身体,从中快速地汲取血肉。这个情景并未持续多久,她的身体就干涸了,支离破碎。 而血红的花朵不断地盛开,蔓延,凋谢,飞舞。繁华如梦,涂满了整个天空。 寻找云蕤 话到此处,听者俱觉得匪夷所思。墨溶想了想,问:“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宅子,就是云殊……就是我母亲的房子?” 那人笑了笑:“你自己的童年旧宅,倒来问我!” 墨溶说:“你说的那个水缸里面,只有一池锦鲤,并没有什么红花。” “锦鲤就是红花,红花就是锦鲤,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谢谢你告诉我。”墨溶释然笑道,“这再好不过了,我捞一条鱼回去给欧阳觅剑,就算完成任务了。至于你们坛城的恩怨纠葛,我是不会再插手了。” 那人和林樾均感匪夷所思,连唐小谢都忍不住投来怪异的目光。听完这样一个故事,墨溶所想却不是他的母亲、他的过往,他念念不忘的还是拿到怀梦草。 “你既然这样想,可以再去试一试。”那人微笑着说,“你一人不成,就带上你的唐娘子——再带上林樾也可以。” 墨溶终究还是迟疑了,上次他从漂满锦鲤的水缸中跌入幻境,全靠小谢偶然救出。那不是轻易去得的地方。 小谢却说:“我记得那个小屋里有水缸,可是……并没有锦鲤。” “要喝了怀梦草汤,才能够看见。”那人解释道,“你想试试看吗?” 小谢猛烈地摇摇头。 “那你们就永远拿不到怀梦草的母株了。”那人说。 墨溶和小谢对视了一眼,各自权衡利弊。 林樾对这番讨论恍若未闻。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天空中的血色越来越浓郁。他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云残,阡陌纵横一样的额头流出浑浊血液,染透了青石板。他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把云残扶了起来,放在椅子里坐好。看见他这番举动,那人又笑了笑:“你的云蕤就是被他们兄妹害死的。” “我已经明白了。”林樾慢慢地说,“云殊姑姑用云蕤的尸体去养了怀梦草的母株。你说她已经死了,但我在幻境中曾见过她,她至少还活在梦里,不管你说什么,我还是会去找她的。” 那人笑着颔首:“你找到她最好,记得将她连根砍了再带出来。” 林樾没有说什么,接过他递上的草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朝荒原那边走去。 墨溶和小谢面面相觑。 见他们面露疑惑,那人又说:“云残快要死了,一旦他咽气,天上的血雨就会落下来。只有砍了母株,才能解开这个死局,不然我们谁都走不出坛城。”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追随林樾进入幻境。 坛城的围墙很高,墙头上隐隐能看见塔松,还有残破的龙胆花。不知是何处工匠的手艺,墙上的泥灰抹得非常平滑,在晨光之下,竟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一面水镜。 ——镜子? 墨溶猛然转过头。他不敢看,他害怕镜子里的自己。 他记得很清楚,后门在北边不远处。他认清了方向,沿着围墙快速过去。他的轻功很好,围墙脚下的狗尾草只是轻微地颤了颤。只有如此寂静的清晨,才能闻到秋草气息。 然后,那朵残破的龙胆花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围着坛城转了一整圈。 门呢?门在哪里?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嘶喊:没有门……这里没有门! 墨溶攥紧了腰刀。他闭了闭眼,继续,沿着围墙行进。 一定能出去的。 一圈。 一定能出去…… 又是一圈。 小谢皱眉道:“这又是幻术。” 幻术虽然可怕,但是内功的阳刚正气也是绝对有用的。墨溶抽出腰刀,向围墙猛地劈过去。 光洁如镜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纹。他苦笑,真是幻由心生吗? 墨溶推出双掌,墙上的泥灰悄无声息地纷纷下落,渐渐露出里面巨大的砖石来。砖石上面,像是人为刻出了一个个突起,各自相距尺远,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墙顶,倒像是专门给人翻墙用的。墨溶毫不迟疑,踩着砖墙就飞了上去。 天雨花 天已经快亮了,低空中饱含着铅色的流云。他是阴云中最浓重的一点,停滞在没有古人与来者的荒原上。他挥舞腰刀的动作机械而疯狂,就好像摒弃了所有的疑虑,想把那化不开的迷雾劈开。劈开,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好。 原野上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带着稚嫩的浅笑,仿佛清脆的银铃撒落一地。 那都是白骨,细脚伶仃,一碰就碎掉。骷髅从劈开的黑色泥土里雀跃而出,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直到天边,直到荆棘把他们纷纷绊倒,死亡。 这宏大的骷髅之舞令墨溶双膝跪倒。静止的钟漏,突然间倒灌起来,日轮坠入东海,流水返回高山,雨水升到天上。那些骷髅从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生出粉红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肤,如同有一支画笔在敏捷地勾勒,手足鬓发都渐渐清晰动人。 背影看上去,都是些九岁十岁的孩子的身量。他们起先默默无语,后来就开始喃喃地交谈着什么,声音很是杂乱。林樾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连成一片。他听得出他们在一起念着什么,像是一段经文,很耳熟。诵经的声音有如洪钟入耳、醍醐灌顶、法雨天花,从头顶上沉沉地压下来,就像某种有形的实体,渐渐湮没了整个空间。 “喂!”林樾用一种溺水者的姿态,冲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 骷髅变作的小孩回过头来,以一种冷漠的注视姿态—— 可是,他们都没有脸! 林樾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带我们走吧……” 那些没有脸孔的小孩停止了诵经,朝这边奔涌,像旋涡一样聚集起来。 “带我们走吧,带我们走吧……” “啊……啊……” 他发出兽一样的吼叫,满眼都是白色的脸。当他拔出腰刀准备自卫的时候,忽然一道红光闪过,腰刀竟然断掉了。红光如舞动的蛇一样卷到他身上。 他狠狠地劈开那条“蛇”。 就在红光瓦解的一刹那,头颅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那些骷髅在啃噬他的脑髓。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茫然地奔跑着,在没有意识的荒原上,直到晕倒。 墨溶和唐小谢在迷雾苍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他们似在云中行走,上下四周都散发着冰寒的白光。坛城已经彻底消失了,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周遭渺无人迹,又似有无数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对着他们。 “这是幻象吧。”小谢说。 明知如此,亦只能互相搀扶着前行。走了一阵,他们脚下渐渐出现了一条绵长的白石小道,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去路。因为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沿着这条路径前行。小谢忍不住回头看时,发现走过的路径又消失在茫茫云雾之间,没有了归途。 不知经过多久,四周的景色渐渐浮现了出来,深山溪谷、枯树寒鸦,俱是墨色,宛如未经着色的山水画,笔墨在宣纸上干涸如沙砾,又如死亡的躯体渐渐褪去了血色,肌肤青白浮肿。 路的尽头是一处矮亭,狭窄仅可容膝。唐小谢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墨溶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如果既找不到云蕤,又出不去,怎么办?” “假云娘子说过,药汤的时效到了,我们自然能出去的。”唐小谢倒是毫不担心。 “你信他?”墨溶嗤笑道。 唐小谢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出不去了。” 墨溶也反驳不了她。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虽然经过了如许波折,还是心心念念要拿到怀梦草才能回圆天阁去。尽管事到如今,欧阳觅剑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个神草,似乎也成了一个谜。 亭子下面有一湾清溪,溪流湍急,却听不到一点流水潺湲之声,只见嶙峋白石从水底生出,如丛丛白骨。墨溶跳到岸边,拔出“易水寒涛”剑,在水中清洗了一番。唐小谢看了一会儿,道:“你用剑把水流切断了试试看。” “抽刀断水?”墨溶道,“别开玩笑了。” 唐小谢鄙夷道:“刚才我分明已经看见流水断了几下,你竟没有注意到?” 墨溶依言,将剑锋朝水流中间割去。 果然,流水冻粉一样被齐齐切开,图画被裁剪,琉璃被击碎。墨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的流水是凝固的,时间是静止的。 “或者说,”唐小谢道,“这个荒原上的时间从未流逝,只是渐渐在褪色。这样也好,我们能找到最初的云蕤。 云蕤一直在等着他们。 野有蔓草,白露沾衣。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坟茔,坟头坐着一个小小的女童,正在撕扯着什么,并将撕烂的碎片一片一片掷入面前的火盆中,连那火焰亦是白色的。 只有女童的蓝色衫子随着白焰的舞动而飘拂,她幼小的背影有如风中一朵颤抖的鸢尾花。 唐小谢怔了怔,不知如何开口,转而望着墨溶。 墨溶拧着眉毛道:“坟中是什么人?” 女童并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澈地说:“所有人。” 墨溶还想问所有人是指哪些人,唐小谢已经悟出来了,一把拽住他往后退。 女童缓缓地站起,转身,她的脸是不出所料的洁净和美丽,只是眼眶里是空的。暗蓝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至涨满整个天空。 天黑了,暗蓝色的夜空中星子闪烁,是她衣襟上的露水。她的面孔化作天边一轮皎皎明月,其上眉目如山河秀丽。 长夜浩浩永无止境。在这个夜晚之外,长河将会陨落,旭日将会重生,春花将会凋谢,秋林将会霜染,青丝化作飞雪,红颜转眼枯骨,世代更迭,桑田沧海,时间不会停止流逝的脚步。但唯独这一个夜晚之中,悲伤没有完结,黑暗永无边际,时间的开端与终点严丝合缝,成为一个美满的轮回,一旦踏入,再也不能离开。这是怀梦草中的世界,是云蕤的梦魇。 墨溶一眼瞥见天边尚有一束亮光,忙不迭地朝那边飘去。天上的圆月似乎微微一笑,拎起了裙摆。最后那一线缝隙亦合上了,大地沉入黑暗。 “别!”唐小谢大叫了一声,“我……我可不在你们所有人之中!” 她心知说这些全没用处,不免后悔跟着墨溶进来了。 那假云娘子把药汤给他们,岂能有好意?墨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怀梦草早已乱了心智,而她为何非要混进来——无非是那点争强好胜心吧? 如今真要不明不白地困死在这里吗? 所谓绝世武技、无双智谋、江湖第一门派的背景等等,在这无边无垠的黑暗之中,全都不值一提。那轮失去了生气的皎皎圆月,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主宰。 云蕤——如果那轮圆月是云蕤,那么从天空中慢慢降下的乌云就是她即将摩挲大地的手掌。灭顶之灾降临,墨溶高举着易水寒涛剑,似乎想要在云层中划出一道逃生的裂隙。 傻透了,唐小谢心想。她四顾寻找机会,果然在墓碑的下面看见嫣红欲滴的一丛草,枝条饱满,状若珊瑚。 “怀梦草!”她低声惊呼起来。 墨溶也看见了,掉转剑锋向那草丛劈过去。小谢未及阻拦,剑锋便沾上了鲜红的草叶。 那怀梦草的母株被割下一刀,像血肉之躯似的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它浑身颤抖,似是极为痛苦,枝条不住地扭动舞蹈。唐小谢不禁有些害怕。墨溶却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草株的根部。 草叶忽然暴长,伸出千万根藤条,漫天飞舞,天罗地地盖了下来。唐小谢连忙拔出匕首,墨溶也用长剑连连劈砍——都是白费力气,不一会儿,两人就被死死缚在花下动弹不得。 “这下真要做花肥了。”小谢苦笑道。 天上的那轮圆月变大了一些,似乎是云蕤低下头来察看两个新的俘虏。风中有隐隐的铃声荡漾,像是零落的嘲笑声隔着天幕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 怀梦草还在生长,很快盖住了脸,连口鼻都堵上了,唐小谢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再有一刻她就要死在这莫名的黑暗绝域里了…… 天边似乎又出现了一丝白光。唐小谢心中一喜,难道云蕤起身离开了吗? 那白光却微弱不定,渐飘渐近,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飞来,原来是一个人影。 “是那个傻子!”墨溶亦看见了,不觉颓然道,“就不能来个有用的人吗?” 唐小谢濒死的心中却燃起了希望。她看见林樾步履沉着,手中捧着一堆长长的、白色的东西。 “林樾!”她大声叫着,“救我们!” 林樾走到近处,却并未看他们一眼。 墨溶待要说什么,被唐小谢一眼横过来。林樾径直走到坟墓跟前,双膝跪下。他们以为他要叩拜,不料他竟一掌推向字迹漫漶的墓碑。碑石年深日久,早已朽烂,一击之下,顿成齑粉。 漫天烟尘渐渐散开,夜色朦胧中那人正疯狂地挥舞着白色的条状物,一下一下地挖掘着坟茔的封土。 唐小谢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出一星半点声音。林樾手中挖坟的工具,竟是一根白骨。 她仰头看看天上,圆月侧过脸看着这边,似缓缓地逼近,轮廓颤巍巍抖动着。“林樾,”她不觉道,“动作快些。” 林樾掘坟的速度只会更快。不一会儿,一具金漆剥落的棺材从坑底起了出来,还带着重重露水,浓烈的腐朽气息呛得唐小谢和墨溶泪流满面。 “你这是要做什么?”墨溶忍不住抱怨道。 林樾不理他,却夺过了易水寒涛剑,沿着棺盖的缝隙仔细而快速地劈了过去。 那一定是云蕤的坟墓,唐小谢想着。有那么一刻她竟然觉得,棺盖掀开时云蕤会从棺床中缓缓坐起来,衾枕朽烂衣袂斑驳,却依然肌肤晶莹,巧笑倩兮——她是少年心中不死的云蕤。 连那空中的圆月亦垂首注视,风亦停止了呼吸。 林樾将双臂伸入棺床,有如从深渊中捞取明月的影子。他小心翼翼捧出的,并不是虽死犹生的少女躯体,而是实实在在一具白骨,不再有一寸血肉、一丝生气。一头蓬乱的乌发从天灵盖上滑落,她死了多年。 “云蕤,云蕤。”他低声说,“我并没有忘记约定,跋涉千里回来找你。可是……” 他的双手覆在那空洞洞的骷髅上缓缓摩挲,似捧着生人的面庞,似期望时间能够倒流,雨水能够回到天上,白骨能重生新肉。 然而白骨像夜的黑色一样,不容置疑。 唐小谢和墨溶心中同时涌出巨大的恐惧:这下大概是真的没救了。他们这样想着,只见天上的圆月似乎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便如醉酒一般渐渐涨红,满面狰狞血丝。小谢着急道:“林樾,你看看天上,看看天上。” 少年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血红的圆月亦警惕地注视着他。他瞬间明白了,眼中全无畏惧:“云蕤?” 他仰面迎向迫近的圆月,目光平静如同冬日的湖水,光亮如新磨的明镜,这使得他年轻的面容熠熠如神明。小谢第一次觉得这近乎痴傻的少年竟有一种洞彻过去未来、天地万物的智慧与悲悯。 他的嘴唇动了动,满怀重逢的欣喜迎向她,却是向她做最后的告别:“……可是你终究已经死了。” 云蕤的脸破碎了,如同精美瓷器因淬火而开片,而碎裂,片片分解,被手碾碎、被风吹拂,散落至天涯海角。而那遮蔽天空的蓝色衣衫亦渐渐稀薄,至能看出织物的经纬,至透出淡金色的晨光与天边的朝阳。 天渐渐亮了,而云蕤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开始他们以为是什么地方起了大火,灰烬被风吹到此处,粘在发间不免有一夜白头之叹。后来他们掸下灰尘细看,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墨溶说,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像是骨灰。 小谢说,像是云蕤的脸的碎片。 林樾说,那是一种白色花朵的花瓣,譬如佛经所云之曼陀罗。 尾声 最后大约还是墨溶说对了。他们回到坛城时,发现这座垂死的庄院终于消失在灰烬之中。第二场大火比十年前更为彻底,方圆十里再无一件活物。 墨溶和唐小谢把大宅翻了个遍,只找到一具断腿的尸首,虽已烧成焦黑一团,大致还能认出是云残。仆役们想来都已经及时跑了,而那个假扮云蕤却忘记了自己姓名的人,亦失去了踪迹——也许正是他放的这把大火。 “这两个男人真傻。”小谢不禁想到,“居然被一个假女人骗得团团转,却把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抛在荒原上不顾。” 墨溶并没有再去追查云殊的事情,也许他觉得不值得,也许他宁愿不知道。从幻境出来之前,他终于掘出了怀梦草的母株。他用油纸将草叶包好揣入怀中,喜不自胜。此次回圆天阁,欧阳觅剑必定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你说,”他试探着问唐小谢,“阁主寻找怀梦草,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唐小谢不想搭理他,扭过头去偏偏对林樾说:“只听见你叫林樾,却不知你姓什么。是姓林吗?” 林樾并没有完全从回忆中苏醒过来。他神情木然,不像是听见了她的问题,嘴唇却蠕动了一下。 小谢听不清,只猜得他似乎说了个“江”字。 “那么……江少侠……”她缓缓道。 他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摇了摇头截住她的话:“我们就此别过吧。” 唐小谢不免怅然若失,挽留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已转身离开。 “你莫非还想带他回圆天阁?阁主可不喜欢巫山的人。”墨溶皱眉道。 唐小谢瞪了他一眼。 墨溶侧过脸,沉声道:“他就是一个疯子,一派胡言乱语。我小时候……几曾认得过他?” 他怕的是这个。坛城虽已消失,云家姊弟亦已毁灭,但《曼陀罗经》之流毒、万树园的余孽却远远还不能从这世间消弭。 如此想着,唐小谢不禁猜想那林樾又将去往何方。遥岑远目,烟树迷茫,不辨方向,唯有一痕淡墨溶化在房陵大山的渺渺云雾之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后记 最快更新青崖白鹿记·十周年纪念版(全2册)最新章节! 《青崖白鹿记》的正文,写于2000年,是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彼时络文学尚在萌芽中,不开连载,没有付费,文学少女兴兴头头写了文,一股脑贴在“榕树下”,跟不多的几个同好交流,仅此而已。到了2005年左右,此文被选入《今古传武侠版》刊登,有了更多的读者。为了适应《武侠版》的刊登篇幅,拆成了《青崖记》和《白鹿记》上下两篇,删减了许多内容。2007年,此交由贝榕公司出版单行本,在今古版本的基础上又修了修,依然还是删减版。 如此,就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间《今古传武侠版》所构建的“大陆新武侠之盛世江湖”已成过眼云烟,一代新武侠作者们隐退的隐退、转型的转型,当年在中学门口报刊亭前排着队等新刊的一代读者们也都长大成人。江湖梦还有人做,只是做得不太一样。这些年时常有人跟我提当年旧作,讲《青崖白鹿记》怎样怎样,记得中用了哪些诗句等等,就好像毕业十年开同学会,相叹最好的时光是回不去的时光。 今年年初悦读纪的编辑小萌提出重做这本,连同后写的五篇番外订在一起,做一个典藏版,才给了此以完整版面世的机会。我找出了最初的版本和五篇番外,决定修出一个全景青崖白鹿江湖来。多年之后修改旧文,中故人历历在目,作者却全是看客心态了。当年我刚刚进入医学院,对医生这个职业充满期待却又不甚了解,第一本小说,主角就设定成医生。《青崖白鹿记》里的医生沈瑄,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想模板。他温和、正直、与人为善、不群不党,专业之外对名利毫无企图心,与其说他是少女心中的暖男,不如说是作者对自身人格的要求。而蒋灵骞是一面镜子,她是天才和自由的化身,青绿山水中如白鹿一样自在的女孩子,闯荡江湖所向无敌,却因为太过自我而渐渐陷入绝境。我写了这样两个孩子,是因为内心暗暗喜欢这样的性情。从吴越到湘中,我让他们相携着走过江南最美的湖光山色,我用最喜欢的唐诗去描摹他们的剑法和轻功,也不必建功立业登上巅峰,能谈个恋爱就好。然而江湖太难,几代人的恩怨,各种势力的争夺,每个人一出生就困在关系络中,就算只走走松弛的人生路,也走不出一个小团圆。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终归只是一场梦而已。沈瑄有名门身份,有一技之长,再走下去大约就是《药》中的模样。蒋灵骞会怎样,这么任性却又无依无靠的孩子,人到中年会是什么面目?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想不出来,也不敢想。特别惆怅的一本,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讲的都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散皆前定,有恩的未必死里逃生,无情的终归分明报应。沈瑄和蒋灵骞淡泊名利,一生只求自我圆满,然而毕竟未能如愿。或者沈瑄和蒋灵骞也还算是圆满的。年轻时我们对圆满要求太高,总指望“岁岁长相见”,其实,你爱的人恰好也爱你,仅这一点就是可遇不可求。钱丹追不到宋飞天,季如蓝忍下暗恋,吴霜的执着等待终归一场空,楼荻飞终于找到了小师叔却失望透顶,这大概才是当不了主角的普通人会经历的人生。 这一次修订改动较多,首先重新描画了两个主角的感情线,大约能比之前的写法更真实一些。其次,一些支线人物也做了梳理与合并,使故事结构成为一个闭环。再就是强化了时代背景。这个故事发生在五代十国时期,有一堆割据的小国。当年写文不在意,用的还是民国以来武侠小说的那一套称谓体系,这回都改成中古的称谓,风俗场景也重新写过,都按唐宋的来,希望在严谨的同时,也增加小说语言的陌生感,如隔岸观花,拉开那个世界与我们的距离。至于是不是能达到这个效果,就要问读者了。其实很多部分都想重写,但是也难,毕竟时隔多年,作为作者的我,连行文习惯都改变了。细心的读者也许能看出来,从2000年的《青崖白鹿记》到2005年的《天雨花》,风格都不太一样,和和2011年之后的《蓬莱宫中日月长》相比,更是大不相同。 最后,感谢本的编辑,也感谢历年来负责过此刊登和出版的诸位编辑。感谢ENO的插画和题名,从杂志到两次出版,都有她的画作增光添彩。如果说江湖上真有什么常聚不散的缘分,这该算是一种吧。当然,最感谢的是不离不弃的读者们。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本沉没之。它是文萌芽时代的作品,流传不广,只是靠着纸媒读者们的记忆,才挽留住它的生命力。我尽我所能将这一版改得完美,不留遗憾,只当作一期一会。并不知还有下次相见否,亦不知相见是何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