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这个妃子居然》 正文卷 第一章 红鸾天喜 雪刚融化的时候,乐京帝城里,掖庭采选司门前,终于挂上了那盏万人瞩目的腥红宫灯。 大魏国的皇后三年前崩了,天子令三年之内禁止采选新秀。坊间传闻新皇帝乃是专情痴心之人,唯有朝臣们心中清楚,这位新祖宗许是天下第一薄恩寡情的人了。 慕北易今年二十七,算得少年天子。现亲政三年余,丧了元后也未急着再立,当真一门心思扑在了社稷上,着实做了许多辉煌政绩。 太后在凤仪宫日夜垂泪,念着新帝子息稀薄,称是:“哎呀!大宝后继无人,不如让哀家一条披帛悬了脖子,随着先帝去了嘤!”说完便喜滋滋挑选了两个出身极好的美艳贵女,凤冠霞帔地从右银台门送入了帝城。 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恰逢天暖化了雪,政事宽松了许多。慕北易终于分神应付此事,赦令社日之后采选新秀。 虽说是社日之后才开始采选,于安枕春这等门第的女子而言,却已早早准备了一月有余。 安枕春是穿越的还是重生或是土著的,已不可考。其在乐京薄有两分貌美之名,也仅此而已。 安府老爷官拜正四品尚书左丞,娶的是阳陵侯嫡次女涂氏为妻,膝下三个嫡出孩子。儿子得了两个,一人从文一人从武。小女儿便是安枕春,年十五,族中行十一,此时正在内苑儿水榭里誊字儿。 一旁伺候着两个女婢,圆脸杏眼的叫桃花,纤瘦高挑些的叫木棉。 桃花着浅红横罗裙,梳着丫髻,发间还簪着朵儿朱砂色的绢花。大魏国富足,但横罗这样的料子也不是随意能穿的。但凡寻常人家劳作一年,正月里家中得工钱,才给屋里姑娘裁上一身罗衣添喜庆。由此可见安府气派,下人也是足够体面的。 便见那桃花奉上热茶,殷切切道:“小姐仔细了身子才好,何以在这冷冷水边写字儿。这春日里料峭,伤了风寒可要误了采选。” 枕春手腕儿转着笔端,誊下一行“竹杖芒鞋轻胜马”,促狭着:“往前我誊字,你不是去翻花绳便是蹴鞠去了,怎不见这样殷切的。” 桃花一愣,急急争辩道:“如今您身份不同了!掖庭采选新秀,咱们安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必然要应旨参选,那庶出的十四小姐虚岁才十二,生母又是个卑微的,自然该是我们嫡十一小姐参选。听说……”她声音便忽然小了下去,低声道,“听说如今大皇子的生母是个身份卑贱的婢女,如今得了皇子才封的贵人。若咱们小姐入选得了宠爱,日后得了皇子,依着老爷夫人的出身,岂不是尊贵无匹。” 枕春不答,心说,想得还挺美啊。 “胡说八道。”木棉轻声制止桃花的话儿,“天子宫妃,皇子生母,岂容咱们置喙的。如今老爷在尚书省当值,咱们做下人的,更要仔细说话才是。” 桃花吃了瘪,才醒转自个儿说了该死的话,笨手拙脚地转过去连连捂住嘴。 木棉将一件儿白色兔儿绒绣梅的披风拢在枕春肩头,道:“昨日安南柳大都护回京述职,这一会儿怕是都护府的王夫人带着柳小姐正要来呢,小姐可要去前厅瞧瞧。” 枕春瞧了一眼天色,暗沉沉的初春暮日,天边卷动着薄薄的烟霞。她将笔搁在笔山之上,略整衣衫:“好,随我过去吧。” 木棉说的王夫人,便是安南都护府的当家主母。 这个时候王夫人携女儿柳氏正在前厅同枕春的母亲涂氏吃茶说话。便正聊到了枕春,就见人来。只看她身着六幅碧色云花绸长裙,披着雪白的披风沾着初春露水,轻巧梳着百合髻,仅笄一只通体莹润的和田白玉叶式簪,笑盈盈进了花厅:“枕春见过王夫人。” “好孩子,可许久未见,你瞧你柳姐姐可长高了。”王夫人笑着指向一旁端坐的蓝衣少女。 那少女唤柳安然,乃是安南都护府大都护柳大人的嫡次女儿。十五六的年纪,生得不算美极,却有一股高贵清矜之态,声音淡淡带着些温柔:“安妹妹好久不见,见着才是高了呢。” 王夫人与枕春的母亲是少时旧识,后来虽各自嫁了人家,却都嫁的乐京的朝臣。故而枕春与柳安然二人年纪相仿,是打小顽的手帕交,小时候还一同惹过不少祸。后来王夫人的夫君调任安南大都护,自然举家随着南迁,两家便许久没有见面了。 枕春知道,柳安然定是回来参加采选的。王夫人此行目的意在教两个小女儿叙叙旧,采选之时也好多多照应。 便是不为此事,她与柳安然也是熟稔亲切许多,只上去执了柳安然的手,轻轻道:“我前些日子得了绿檀木,香气暗幽。便雕刻了一只木簪赠与姐姐,只是我笨手笨脚姐姐莫要嫌弃,可愿随我去看看?” 柳安然经过王夫人数年教导,举手投足皆有姿仪,不可谓不美。她今日着了一身青蓝春衫,配浅杜若色银线满绣杏花的外袄,整齐端庄的朝天髻上饰以南方特有的雪花银钗共六支,每一只上都镶嵌了拇指大的走盘珍珠,衬得人沉静内敛。她便一壁起身应好,一壁同长辈告了退,两人去了后苑儿看簪说话。 这头两个女儿一走,两个贵夫人对看倒红了眼眶。 涂氏呷了一口茶,望着枕春与柳安然出去的方向,唏嘘:“你我二人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如此要好的,便是走个路也要手挽着手。你家相看都护大人的那次,还邀我去你府上一起躲在屏后偷看。你见都护大人英姿挺拔,红了脸,还拿帕子遮呢。” 王夫人想起此事,果然颇是感怀,嗔笑道:“你便笑我。我那时又羞又气,要拿你来打,却不慎撞翻了屏风,被罚了好几日禁足。少艾青春犹往日,今朝对坐论儿女。如今我瞧着小女儿也舍不得,可当今皇上性子厉害,你是知道的。好在如今内廷人不多,后位空悬,他日入选还有出头之日。” 王夫人所说的天子“厉害”,是指新帝擅权术且霸道。先帝性子仁厚且优柔,两朝旧臣家中略一对比,便能觉出新帝的“厉害”了。柳家有两个嫡出女儿,嫡长女是婚配了的。如今皇帝将各处都护府都看得颇紧,大都护位高又权重,最怕天子多心多疑。如此需要个枕边人时时在眼前瞧着,好念着柳氏一族的忠心耿耿。 身为次女的柳安然便要身负此等重任。 “她们有她们的造化。”涂氏轻声叹息,“你府上堂堂安南都护府也要忧心,我岂不是要日夜不眠了。若枕春不得中选,我定要替她择个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做夫君,也不必高门显贵。重要的是人品贵重。若是中选了便凭她的命数本事,做采女也好,贵人也罢,若得运道封了妃子都是她的造化。”说着涂氏鼻尖一红,用熏了花香的锦帕轻轻擦拭眼角。 这一叙,便让两位贵妇人话出了无限凄凉。 社日后的第九日,便到了采选的日子。 果然一早便有府里的嬷嬷媳妇子前来替她梳妆打扮,天刚亮有户部的官吏前来查核。午后又有内宫采选司派来的嬷嬷宦官前来看登记造册,检查身高姿容,连说话声音也要细听,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了。 三日之后内廷传了令,召枕春入内宫暂住,十日之后再参加殿选。 以枕春家世容貌入选自在情理之中。所谓入内宫暂住,是为召选通过初选的女子入住舒雅宫,一则为让宫中年长宫女体察诸位采女有无体疾,又为教导采女们宫规礼仪,以免殿选时在天子太后面前失态。 次日是个晴日,枕春起得早,着了一身鹅黄春衫烟色留仙裙,略略铅华胭脂,梳凌虚髻饰浅翠双雀钗,刚喝了两口清粥,便有马车来接了。她看了一眼桌上热着的虾仁儿水晶蒸饺,喉咙动了动,还是出去了。 安府上下几十人,无论仆役婢女,都前来相送。枕春的两个嫡亲哥哥与长嫂站在最前头,都说着珍重珍重。 大的哥哥叫正则,人如其名,无趣却很儒雅,已考了举人也成婚了。二哥哥叫灵均,还未成婚,从小吸猫撸狗爬树偷果,今载却长成一个挺拔少年郎,转眼便要入伍挣功名了。两个哥哥扶她上了马车,枕春倒颇有些感怀,轻轻道:“辛苦哥哥们了。” 安正则说:“此去红鸾天喜,祝十一妹妹心愿得偿,青云平步。” 安灵均说:“哥给你在轿榻下藏了两个韭菜猪肉包,你轻点坐,别一屁股压扁了。路上饿了记得摸出来吃。” 枕春觉得有趣,便抿着唇笑。一笑又觉得二位哥哥性格殊途,却也是能文能武。便念起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来哥哥们如是,自个儿也如是了。如此便笑不大出来,讪讪掩上了马车帘子。 马车停在乐京帝城的右银台门一角,到的时候已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枕春家住在乐京正北城,离帝城还算近的,也花费了这么些时辰,可想那些门户再小些的姑娘天还未亮便已出门了。此时门外足足十余丈宽的长街上站满了妙龄女子,放眼看去一片姹紫嫣红,融融春色。 “妹妹。”柳安然的声音传来。 枕春回头看她,见她今日着宝蓝色织金华衣,矜贵难言,面上精致妆容衬得人几分动人姿色:“柳姐姐美极。” 两人执手走了几步,在红墙根儿下停步,离人群稍稍有些远,此时柳安然方开口道:“我见此次采选声势果然浩大,这已是复选,足足有数百人。” 枕春一手拂在耳边碎发上,轻声:“既是陛下有意收拢安南都护府,想来是会留心的,也不能让大都护大人白白回京一趟。姐姐气质清贵,想来必能中选。” “我却见还有许多厉害的。”柳安然嘴角微微一动,眼神朝前头递去,“方才远远见了太后娘娘的表孙女墨氏,她父亲方袭爵。四品爵虽在乐京不算高勋,可太后娘娘的娘家女,眼下最是眼热。” 枕春眉眼带笑:“如此说来倒是要唤陛下表叔了。” “这倒也不算什么。”柳安然缓缓搅着手中轻纱,眼睑一垂,“还有中书令大人的嫡女儿刘氏。” 便是柳安然没指,枕春也远远看见刘氏在何处。二十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海棠红衣金碧梳篦的少女被众人簇拥在一处,脸带得意。这位刘家嫡小姐叫刘胭脂,通身气派如在一团光彩之中。周围拱月般围着她的少女俱成了陪衬,远远只见得她扬着下颌,带着矜贵笑容,说着甚么。 枕春有些印象的。中书令大人位同副相,又加封从一品太子太傅。嫡出女儿万千宠爱,便是在乐京贵女之中也是数一二的人物。若论何以传名于坊间,听说是老王爷去中书令家做客,刘小姐爽直娇蛮直呼老王爷为“马脸老头”,闹了许久的笑话。 既说叫做“笑话”,自然是说老王爷不曾生气。千岁之尊被朝臣之女如此唐突却不生气,一来是可见得新帝集权十分着重,先帝的手足在当朝已不留什么威势了;二来时中书令一职可称朝野的咽喉,虽称作“位同副相”,但权柄之重已与首辅无有两般。故而中书令家的嫡女轻慢唐突了老王爷,便只能称作“笑话”。 枕春与柳安然说了会儿话,便有宫中姑姑前来点名册。 按着规矩以家世论排位,家世三品以上多为皇亲国戚、勋爵之家、朝廷重臣家的女子,被安排在舒雅宫北苑。次一等为六品至四品人家的女儿,居舒雅宫东苑。余六品之下,也是人数最多的一等,则居舒雅宫西苑。南边儿便是没有人的。 这便还不算完,另有流外家世数十人,则没有安排进舒雅宫,而是住在了舒雅宫外一处叫寒亭苑的地方,想来比之舒雅宫的舒适安逸要差许多了。 枕春父亲是正四品则住的东苑,柳安然去了最好的北苑,两人遥遥远远地递了个眼神,便分道而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东苑 东苑清净干净,分来的采女约有三十余,两人同住一间房。在这中间拔高子,枕春的家世也算得中上,故而大多采女对她还算客气。 和枕春同住一间的苏采女是吏部侍郎家的庶女。虽说是庶女,模样却生得极好,皮肤宛若凝脂般透亮,在这三十余位秀女中也算得顶美的了。 枕春将包裹收拾整齐,四下环顾这两人屋子,只觉得宫中阔绰,此处也精心翻修过,连窗户上的秋香帐子也是新裁的。 “你是谁家的?”那苏采女坐在床榻上,用一只红宝石榴簪轻轻将髻拨松。 枕春听她问得不客气,便也不恼,道:“安枕春,行十一,家父尚书左丞。” 苏采女略思索了一番:“我叫苏媚,父亲是吏部侍郎。我父亲说尚书省职权颇重,虽同为四品官,你父亲可是要大上一些?” 枕春心想,这话又岂能随便说的。可见着苏采女口无遮拦,是个性子直爽的,故而也不怪:“想来吏部也是要职,各有各的紧要之处才对。”她本便不欲再说,却又想两人要在一块住数日,未免尴尬,便从妆奁之中捡出一副粉色迎春样式的珠花,“既与苏采女住在一处便是缘分,也便赠你珠花衬你的红宝石榴。” “哦?”苏采女倒不推辞,直接了那珠花往鬓边儿一配,果然好看,使人观之更带娇俏之色,“你既赠我我便收下了,待我中了选,定会差府中给你回礼。” 枕春不答,听她说的不合道理,既是谢礼又怎会待中选之后再回?如此便细细打量起苏采女来,果然细看之下瞧出许多端倪。 苏采女着了一身簇新的枣色绣宝珠妆缎裙,虽是好料,却像是赶出来的做工。若在枕春府上,妆缎不如纱绸飘逸,若要裁裙则多用六幅,而苏采女的新裙却只得四幅的模样。再说苏采女的头面,虽远远瞧着花团锦簇,细细来看也只有那只石榴簪子是镶了红宝,其余不过绢花素面罢了。这苏采女是侍郎府上庶女,想来不如嫡女尊贵,应是赶着采选才做的新衣新头面,想要一朝扬眉吐气。便心下通透也不说破,应道:“那便预祝苏采女中选。” 两人到底说不着几句话,外头便有宫监送了午膳来。少顷用过,便有颇有资历的宫女前来教导规矩。 左不过讲些宫中要紧事宜,面见皇上太后时如何行礼体面。絮絮说了些,枕春也明白了些故事。 如今太后是天子的养母,天子的亲生母妃早早去了。新帝待太后很是敬重,徽号加尊为庄懿皇太后。陛下在太子东宫时便后院冷清,有一位太子妃,一位侧妃,良娣两人,仅此而已。待登基后,王妃入主东宫为皇后,不到两月便薨了。侧妃薛氏初入宫封祺妃,皇后没了便累进祺淑妃,暂摄六宫事宜。两位良娣各封为嫔,如今是姜嫔。 便有采女疑惑,出声问道:“两位良娣封嫔,如何只说一位姜嫔,那还有一位呢?” 姑姑随后答道,元皇后生性宽厚,在太子府时便时时照拂众人。另一位嫔感念皇后恩德,皇后辞世悲痛不已,日益憔悴,随后便跟着去了。 枕春心中不置可否,若当真如此,岂非难得的忠义女子。 随后又听姑姑道,陛下登基时政务繁忙,未曾大选,只由太后做主挑选了两人入宫。一位施氏得封宓妃容色明艳,颇得陛下恩宠。还有一位封了昭仪,怀上龙嗣可惜小产,一尸两命。 姑姑自然不会说出“一尸两命”这样的话来,只随口带过说生产不利,连姓氏都不曾细说。 余下的便是更衣一类末流伺候的宫女出身,自然没有资格被提起,独独说了有位连氏本是元皇后提拔的女官,收入内廷后诞育了长皇子,也是皇上如今唯一的子嗣,故而封了贵人。除此之外,偌大的内廷便被训导姑姑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听起来虽然简简单单,可枕春心中稍稍盘算一番。算上元皇后,当今天子登基三载余统共有七位妃嫔,或小产或病故,如今凋零只余四位。摄理六宫的祺淑妃、王府里便伺候的姜嫔、太后挑选出来的宓妃、诞下皇长子却婢女出身的连氏……能在里头站稳脚跟,这四位怕是都不简单。 如此说了一会儿。到底是都是贵女,也不敢劳累着,他日若中选一朝登枝,就是主子了。故而听了一个时辰教导便休息一阵。训讲规矩的地方在苑子正中偌大的庭院,三十余位采女于石凳或木马扎上坐着。枕春没有甚么相熟的人,只外头看着旁边抽枝叶的树。须臾,听得旁边有嘈杂口角之声,转身便见苏采女与人在争吵甚么。 原是几位采女坐了石凳,而苏采女坐的马札。苏采女心中觉得马札矮了石凳一截,心中不快,便要与人换。坐石凳的采女不愿,几人就争执起来。整个东苑住的皆是四品至六品出身的采女,吏部侍郎为正四品堂上,已属高阶,苏采女便搬出家世压人,便有瞧不过眼的争辩几句。 “却说吏部苏侍郎虽是厉害,家中嫡女名字中都有一个如字。你怎的没有?” 苏采女被问得俏脸一红,急道:“这与你何干,若论家世容貌我便就是胜过你们,岂有不让凳子给我坐的道理。” 又有人道:“这里有七八成采女都是五品六品朝臣家世,岂非人人都要给你让座,若人人都要给你让座,你可坐得过来?” 苏采女听得不知如何应对,瞧着有脾气正要发作,却被周围数人三言两语数落过去,气得一挽袖子,便欲和另外一采女扭打。 恰这时,枕春见训导姑姑正从苑外进来,便以袖掩口轻声道:“哟,这不是训导姑姑回来了?若让姑姑瞧着这会儿事情,怕要闹了咱们东苑的笑话。” 这声一出,众人却辨不出来是何人说的,但好在都安静了下来。见苏采女堪堪住手,轻轻哼了一声,满脸不自在。 虽说东苑的采女互相倾轧,可拿起整个舒雅宫来说,东苑的采女又瞧不起西苑的采女。东苑采女们心中总觉得东苑住的也算得贵女,不肯自降了身份。 便听训导姑姑又说了些宫规琐事,每人发了一册宫规,便到了晚膳的时候。众人朝姑姑行了礼便要散去,天色微微暗,宫灯陆陆续续亮起。将行将走,还没两步,便见前头两人开外一个枣色的影子身形一歪,朝着锐角的桌棱撞了过去。随后便听苏采女呼痛之声骤然传来。 天色昏沉灯又没亮齐,足足三十位采女一同从庭院往屋里去,没人看得清怎么回事。枕春闻声不着痕迹地挪了两步,错身便见苏采女跌在地上,额头撞在那尖厉的方石桌角儿上,白日里送给她的粉色珠花散在地上,正摔了两半。如注的血从苏采女额头上流下来,糊住了眼睛。苏采女眼前一片殷红,呼痛喊道:“是谁……有人推我!是谁要害我!” 训导姑姑还没走远,闻声折了回来,撇开众人一见苏采女这般模样,略有些焦急道:“怎的这个时候伤了脸,还不将人送去歇着,着个太医来看看!” 便有下首的宫娥上前将狼狈的苏采女扶起,却不送到房内,而是往东苑外送出去。 苏采女一愣,旋即哭嚎起来:“不!我不走!我还要参加殿选,陛下若见我美貌,定会封我做妃子。是谁推我,有人推我,有人存心害我。有人看到了吗……定有人看到的!” 枕春略一思及之前发生的事,苏采女得罪了许多人,想来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会说了。苏采女在东苑采女之中容貌最美,若除了她岂不是人人心中痛快。故而有人如此放肆,使这样无所顾忌的手段。 果然,便有人落井下石起来。 “我却是见着你自个儿没有站稳摔倒,何以冤枉旁人。” “正是,我也瞧得真切,是你自个儿摔倒的,训导姑姑可要明辨才是。” 一人说起来,便惹来众人皆如此说,纵不知真假,也被说成了真的。 苏采女越听越绝望,眼里簌簌落着泪珠子:“我不走,我要殿选,我要做皇妃。”她求助的眼光一一掠过众人,直到停在枕春的脸上:“安采女……安家姐姐!你可有看到?你帮帮我帮帮我!” 枕春如实道:“我确没有瞧见的。” 训导姑姑似颇是无奈,撞坏了脸的采女自然不能殿选了,只准备叫人将她抬出去。 苏采女眼泪混着鲜血与枣红的新裙污在一处,嚎啕哭泣也变作了抽泣,眼睛死死看着枕春,带着不甘。 “姑姑。”枕春还是开口,“这会儿天色暗了,苏采女衣裳也脏了,送出去若教旁人瞧见了,倒似误会姑姑没有训导好咱们惹了祸事,总归是不美的。” 诸采女一听,正是这个道理。浑身是血哭哭啼啼的采女送出去,若让北西两苑的人瞧见,定要惹笑话。再若,传到上位耳朵里,定会觉得东苑采女不识大体,第一日便生了龃龉,让人看轻东苑。于是,便都应和说是。 “不若先送苏采女回屋,换了衣裳洗了脸,请太医过来看过,再送回府。如此瞧着也体面。”枕春轻言细语,说的十分在理,“到底是侍郎府上的小姐,总归金贵些的。” 训导姑姑听得侍郎二字,便允了,派人将苏采女扶回屋去。众人也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悄悄散去。 枕春同她一个屋,便跟了进去,寻了一身干净衣裳给她换了,又打水替她洗了脸。待这才看清来,苏采女眼角到额头足足巴掌长的一道血疤深深留在那头,没有个两三月,想来是痊愈不了的。殿选不过数日后,怎么也赶不及的。 苏采女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对镜一照又嚎啕起来,泣道:“我的脸……” “你的脸自然不能参加殿选了。”枕春瞧她的模样,未免觉得有些不争气,“一会儿太医来上了药,许就要送你回府了。” “我不,我怎能回府?”苏采女颤抖着在妆奁里胡乱摸索,“我若用铅粉盖上……说不定便瞧不见了……” 枕春知她忧心甚么事,别过脸去不愿看,冷冷道:“你这糊涂姑娘,铅粉岂能盖新伤?倘若溃烂开来,那才是药石无医。”又告诫道,“你这才第一日便摔了脸,再过几日岂不是要折了骨头?如今太医瞧了上了药,不过是出了小小意外,体体面面干干净净送回府去,也不是甚么大事。你的脸虽伤了,养上几月便不明显。堂堂侍郎府的庶小姐,再不济嫁个举人总是有的。来年夫君考了功名,岂不是照样风光?” 苏采女听得如晴天霹雳,眼圈红得厉害,一边抹泪一边道:“我的嫡姐姐嫁了果毅都尉,嫡妹妹同六品员外郎定了亲,我如何只能嫁个举人?我竟要样样不如她们吗!我若做了皇妃,她们便要向我行礼——” “如今你这伤,再选皇妃就要三年后了,你可等得起?三年之后你可能美貌如故?”枕春劝道,“如今再闹起来,也怕被人架着请出宫去,锋芒太过教人做了筏子,还望你吃一堑长一智才是。” 苏采女听得怔怔的,也知如今殿选无望,身子一颓,只是对着镜子不住抹眼泪。 少顷太医便来了,道这般严重血疤不得殿选,苏采女只上了药便被送走了。 枕春独自一人住一间屋子,倒也觉得清净。许是因为苏采女一事,余下几天,东苑格外太平,好似各位采女之间看起来亲切安静,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转眼便到了殿选的日子。 诸人都起得早,天蒙蒙亮便有宫监前来宣读名字,便将三十余个采女打散了匀作五组,每组里四品、五品、六品家世各有一些,随着领路内侍到了颐仁宫御元殿外的小院儿。 虽说来的早,却要等着北苑的贵勋重臣之女看过了,才能到东苑的采女。 枕春被分到了最后一队的第一个,后头跟着五个采女,都瞧不出特别出挑的,倒衬得枕春几分清艳。她今日身着藕色对襟素缎上衫,牙色金勾宝相花式罗裙。遂朝云近香髻梳得有些松,倦倦地歪垂髻尾,饰以雀登枝珊瑚珠花,并花丝嵌红宝小金簪一对儿。 能恰到好处,便是最好不过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宝林 侯了一个时辰,便也觉得口渴。 临着当门口,枕春才细细想及她究竟想不想中选之事。 她没有心上人,心中干干净净,谈不上舍不得谁。若说要舍不得,大抵舍不得父母兄弟。入宫若得运气,便给家人挣一份荣华富贵;若不得运气,尚书左丞说大不大,说小却还有些分量,能保她无宠度日,不至如那些没有亲眷的宫女,病死了被人忘记,到头来凉席子一裹艳躯,两抷黄土埋个干净。 可到底是想不想入宫呢,她说不上来。若不入宫,以母亲娘家的尊荣,相必定要相看一位人品贵重青年俊才,婚后郎情妾意坐在堂中正位,吃妾室们奉上她偏爱的峨眉云雾茶。她心情好给个“免礼”,心气不好便“我呸”。 而后生儿育女,然后等着儿女生儿育女,再生儿育女无穷尽也。 若是没有爱的人,嫁给皇帝或乞丐,到底有什么分别。 “安枕春——”宫监捧着名称念她名字。 她转过神来,低着头跟着领路的嬷嬷进了御元殿。 御元殿装饰华丽,金阙飞檐,无处不在彰显气派尊贵。殿上红漆一看便是新刷的,想来殿选也是大事,应筹备了好些时候。隔着五六十步,依稀得见金屏半遮。殿正中坐着身形颀健的年轻男子,皂衣滚龙裳,戴通天冠,十分威严之态。一旁华服妇人鬓有微霜,想来便是庄懿太后。再次下首,得见一着绀色金绣锦衣的丽人,头饰吐翠孔雀犹显华贵,颈项之间掩着一串碧宝项链,足足有一百来颗,定是祺淑妃了。 枕春依着规矩低头上前,复行大礼。 宫监念道:“正四品尚书省左丞安青山之女……” “启禀陛下——”一首领太监模样打扮内侍从殿外急急进来,叩首道,“陛下紧要的那书陈已递过来了。” 上首之人略一沉吟:“这便去看罢。”转而向庄懿太后道,声音低低的“母后,这已是东苑最后一批,朕以为便如此罢。待午膳后,再看传西苑的便是。” 庄懿太后声音便是慈祥柔和许多,道:“便是要紧的政事,也不必太急。这东苑的一个都未选,总不能全要了西苑的,也不妥帖。”言下之意那西苑住的女子出身不高,不如选了东苑的好。说罢了,庄懿太后缓缓靠在软垫上,一个眼神看向祺淑妃。 祺淑妃一壁垂首,一壁婉婉附声:“臣妾也觉得如此。” “听母后的。便是……”慕北易拂袖匆匆一指,“这个罢。冯唐,摆驾。” 便有内侍随从数十人,簇拥着慕北易风一般的出去了。 待走得不见影子,才听内侍宣读:“正四品尚书省左丞安青山之女安枕春,年十五,留用。” 枕春头也未来得及抬起来,便又叩了下去。 待出了御元殿,微冷的春风一吹,枕春才有点回过滋味来,惶惶然发觉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父亲所说天子并非耽于后宫燕嬉之人,今日倒也觉出两分。到底连容貌也没瞧见。若是个好看的便罢了,若是个凶神恶煞的往后岂不折磨。 不不不,说不得白头宫女说玄宗,往后不会再见。既不会再见,便也不折磨了。 她胡思乱想,定定随着宫人折出颐仁宫,却也没回东苑,直直出了右银台门。桃花与木棉早已将东西收拾好,在马车旁等枕春了。 “贺喜小姐!”还未走进,桃花便迎了上来,笑嘻嘻道,“我便知道以咱们小姐惊鸿之姿,定能中选!” 木棉背着包袱,张嘴也想说什么,未想还未开口便是哭了。 “这是做什么,教人看见了便不好了。”枕春抽了绢子给她抹眼泪。 “奴婢本也替小姐高兴。”木棉慌忙将眼泪擦了,“方才奴婢同桃花在门外候着,见着位小姐被人拖了出来。那位小姐您之前也见过,是著作郎家的三小姐,听闻在殿前失仪,教天子赏了杖,如花似玉的人儿,半条命都没了。奴婢心中看着害怕,咱们小姐以后……” 枕春笑道:“这些话莫要乱说,陛下是明君,想来不会草率量刑,不必害怕。” 这话她说得是十分没底气的。 三人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也不便耽搁,遂上了马车。走了一会儿,枕春撩起腥红色的车帘往回看。只见春日里蓬勃花絮纷飞,远远作别那高耸入云的华贵皇庭,晴朗乾坤下,明亮庄严,让人仰望。 待回了安府,已到了傍晚,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安府门口早已候着许多人,红色灯笼挂在门前头,如丹色光河溢出喜气。枕春刚一下车,便听见安府人齐齐下拜行礼之声:“贺喜小主。” 一番再见,竟惹双亲拭泪,枕春同父母兄弟一道进府,便用晚膳。 许是在家中住的最后几日,今日的晚膳比寻常丰盛许多。枕春往前爱吃一道七星汤丸,因着安府家规甚严,常常不能多吃。如今倒是一人给她填几个,未几小碗便满了出来。 枕春笑说:“便是好吃欢喜,这一顿也吃不下这么许多。” 涂氏便又给她添了两个:“往后宫里的膳食不知是否和口,这两日便多吃些,往后便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吃到了。” 安灵均道:“以幼妹之姿,往后若是青云通途,回家省亲也是有的。若回不来,待哥入伍挣了功名,天天将这汤丸送去给你用便是!” “便是做了将军,哪能说见就见的。”枕春掩嘴笑了,“二哥哥惯会胡说,可该娶个媳妇管管,便如大哥哥这般稳重了。” 长兄安正则已及冠数年,娶的是陇西李氏三房家的庶小姐。李氏虽非宗族又是庶出,可李氏是簪缨世家,于子女德行上格外讲究。故而李氏入门之后,孝顺公婆照拂弟妹还能主中馈,将安府打理得欣欣向荣,连带着安正则也珍惜爱妻,不仅未曾纳妾还愈发稳重上进起来。 安青山闻言轻咳一声,道:“岂能拿你兄弟顽笑。”旋即面又带了笑意,“正是说着此事,你长嫂今日诊出有了身子,实在是欢喜之事。” 枕春一听心中高兴,连连同李氏道贺。 涂氏听得高兴,面有春风,添道:“倒是前月相看了姚二小姐,姚家老爷前朝是做过太子先马,很有学问,想来不差。如此待枕春入宫,便要给灵均提亲了。” 这番说下来,倒是许多喜事。如此长子得儿,次子定亲,幺女高嫁,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三喜临门。安家门风严谨,又素有书香之名,安青山敬重正妻,只有两个妾室,小的妾室诞育了个庶女行十四,除此安家也再无旁的公子小姐。本着那庶小姐也入了族学,近日里得了女先生夸赞,也是一件美事,却见涂氏不曾提,便没人说起来。 故而都是高兴的,嫁女却也感怀,安青山多喝了两口酒,这一顿饭比平日里用的都久。 次日果真便有宣读册封旨意与教导嬷嬷来了,便有仪仗内侍浩浩荡荡,安府举家于正堂叩首接旨。安青山着官服戴正冠,行大礼朗声:“臣安青山携女接旨。” 便听那内侍念着:“祁武四年二月初七,门下……”随后便是一串吉利好听的话,众人俯首约莫听了许阵子,便听内侍道,“尚书省左丞安青山长女安枕春,擢封为正七品宝林,于三月初一进内。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诸人闻声,脸色皆是不对,却无人出声。枕春伏在地上,手心霎时便腻腻出了一层汗。安青山为官多年,亦是见过风浪之人,便应声谢了旨。 “安大人请起。”内侍面色如常。 涂氏袖中取了装银子的香囊,递给内侍,口中答谢。内侍也未客气,行礼后只引荐了宫中调任前来教导的嬷嬷,便告了辞。 教导嬷嬷唤作周桂,眉目瞧着精明,穿着干净大方,一身赭石颜色暗花宫装,尤是头上的木簪油亮带着檀香味道,一看便是资历颇又深体面的嬷嬷。 枕春施了一礼,轻声道:“周嬷嬷。” 周嬷嬷礼数妥当,不着痕迹侧身将枕春的礼数避开,再端端正正向她行了大礼。 涂氏上前将周嬷嬷扶起,道:“能得周嬷嬷教导,是枕……是我家小主的福气。”她略顿了顿,扫了一眼枕春面色,又与安青山换了眼神,方道,“倒是不知当问不当问,这次一同殿选的,不知几人中选,都是如何位份?”正说着,涂氏将手腕上一只圆润油绿的翡翠镯子,推到周嬷嬷手上。 “夫人既问了,自然要答的。”周嬷嬷恭恭敬敬,将袖口一松,“北苑里选了三位,是庄懿太后娘娘的表孙女墨小主,是这头一份儿的恩典,封为从五品贵人。后头是安南大都护家的柳小主与中书令家的刘小主,一同封了正六品美人。这东苑里边只选了一位,便是咱们宝林小主。”后面的倒不要紧了,周嬷嬷便一句带过,“余的还有西苑中选了五位,家世皆不出挑,一同封了从六品才人。因着庄懿太后娘娘喜欢十全十美,故而从寒亭苑里挑了一位,封从七品御女。如此,将将好是十位。” 诸人一听,果然不对,桃花快口快语最忍不住的,便问道:“都说皇家天苑最讲礼仪先后,那太后娘娘的表孙女最是尊贵封了五品。余下的小主都是六品正从,怎的我们小主与那寒亭苑里那家世不入流的女儿一同封了七品的宝林御女?” “退下,这岂能由着胡问。”涂氏忙将桃花呵退。 周嬷嬷到底是涵养好的,温言细语,说道:“倒未曾听说因着何事,如今诸位小主封得相近,由着皇上陛下一时心境,也是有的。所谓见面三分情,咱们宝林小主得选,说来还是一宗巧事。” 枕春听了这一席话,倒是心下明白了,笑道:“自然是如此,木棉快送周嬷嬷去厢房才是,若是在这堂风口说话久了,未免要冷手呢。” 涂氏会意,便着人带着周嬷嬷去了后院,独独余下安青山与枕春父女二人。 枕春略一思量才出声唤:“父亲。” 安青山面带愁容,手攥拳负在背后:“虽是宝林,倒也不惹眼,想来不至被惦记。可这如今连那七八品出身的也比不上,岂非要遭人轻视。最难为是宫中跟红顶白,万万莫被人轻贱才好。只不知……可是今年尚书省奏劾繁多,陛下此举有敲打禁戒之意,还是安家做了甚么不妥之处。” “父亲多虑了。”枕春垂睑,将选秀那日之事絮絮说了,“想来倒不是陛下暗藏深意,或是有意敲打。大抵是政事繁忙,到头来又未曾见过女儿面貌,也没听过名字,故而随意指了位份罢了。咱们这位陛下,倒是一位有性子的人。” “何出此言?” “想来,陛下后来见了中选名册,却一时不知安氏是谁。若丑若无盐,或是那俗劣女子,封得高了常常见着,难免碍眼。”枕春嘴角一弯,“那日殿选女儿虽未来得及抬头见陛下,却听见陛下说‘这个罢’,便是金口一开指了女儿。现下,若将女儿打发给亲王侯爵府上为妾,就算食言了。故而封个宝林,既不碍着眼,又不算后悔。低些也好,不叫人着急做了筏子使。” “竟是如此……”安青山沉吟,“陛下心中没有深意,便是最好。” 枕春款款道:“这次殿选最高的不过也是贵人,勋爵重臣之女只得三个。如我等这般中上之流,也只得一个。倒是那不大紧要家世的女子,足足挑了五个,还顺上了一位流外的。” “正是。”安青山浸淫官场数年,自然清楚:“陛下或是提防内宫涉政,忧心权臣结党。” 接下来几日,果然不少朝臣从殿选结果中瞧出端倪。一时避嫌的站队的都有,朝中风向骤变,安青山早出晚归,渐渐忙起来。 枕春和教导嬷嬷学习的时日倒很平静。周嬷嬷事故圆滑,若待她周全到位,时时孝敬,她便尽心教导,知无不言。 譬如宫中那些秘辛与不成文的规矩,也让枕春探听了不少。 如今后位空悬,宫中祺淑妃与宓妃不对付,隐约意思是相争十分厉害。宓妃最得恩露,又生得美极,因陛下赞其曰容光美艳堪比洛神,故赐了宓为称号。祺淑妃家世显赫资历深厚,与宓妃虽有分庭抗礼之势,却都苦不得子。 宓妃是庄懿太后点选入宫的,三载不见动静,这一回便送了自个儿表孙女墨贵人进来,自然是封了最高的位份。而这一批殿选嫔御之中,有一位不入流的六等亭长之女端木氏,封了从七品御女,也是唯一低于枕春的那一位。按着前朝惯例,寒亭苑的采女大多未曾入选,若有得选的也是为着颁赐王侯内院。据周嬷嬷所说,这位端木御女家境寒微,又是庶次之身,殿选时穿着一件儿素面淡黄百褶裙,头上唯有一只白银莲头的簪子,连只镯子都未曾穿戴。按说如此,陛下应是看都不会看的,却未想这端木御女眉眼之处,有那么半分相似那过世的元皇后。殿选时陛下略扫了一眼,有一丝怜惜,加之庄懿太后觉得,凑齐十个采女总是听着美些,便顺势留下了。 除这些外倒没有别的,其他规矩学了十足,只唯独独一事让枕春有些上心。 宝林之位实在低微,按规矩只能带一名婢女入宫伺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端木御女 说来桃花与木棉两人都是伴着枕春许久的,木棉心思缜密谨慎又能认字,桃花虽有些鲁直,可心中却是实实地向着枕春。 确是枕春心中到底倾向木棉些。桃花心思单纯,少不了胡来,若说了错话自个儿不忍管教,偌大的天子内宫总有人会给她吃苦。便抱了这般心思,枕春欲叫二人前来说话,却一个都没寻见,只拿了门口洒扫的丫头问话。 那丫头一听,讨好回道:“十一小姐……不不不,小主有所不知。桃花姐姐陪着夫人出门给小姐采办头面了;木棉姐姐在后院子里,倒不晓得做什么……只神神秘秘的呢。” “神神秘秘?”枕春心有疑虑,索性摒退诸人,独自前去看。 刚到后苑子,便看见了木棉穿着一身霜色素衣裳,瞧着几分纤细美态,此时正在和一高个子男子在篱笆后头躲着悄悄说话。枕春挡在竹丛后头,兜头兜脑地看。 只听见那男子声音急切:“你若去了那内宫,皇家庭院深深,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这男子枕春是知道的,可是见得少,正是前院族学里陪二哥哥读书的小厮阿立。阿立父亲是个管事,得了个儿子聪明肯读书。大哥哥见了阿立,便叫他陪着二哥哥读,若争气考个秀才,也能为他谋一份好差。 木棉听了低低声带着哭腔,答道:“可那样的地方日子难熬,总不能叫小姐自个儿去。” “你不是说桃花心中很是想陪着小姐入宫吗,便让她去便可好?你母亲在府中做事,你若去了,你母亲谁来孝敬?那桃花是夫人家来的,她在安府无父母照顾,素日又心直口快,便是留下了也没有亲人庇护,少不得要受府中管事教训。” 木棉摇头,一壁抹泪:“正是桃花无父母照顾,她便想着同小姐一道入宫,也不必嫁人,索性伺候小姐到老!她虽未读过甚么书,性子也不妥帖,可却有这份心思忠心小姐,我便更不能躲在府里了。” 阿立一听便急了:“那你母亲怎么办,那我……怎么办。我已托了父亲去请少夫人帮忙说合,你母亲若同意了,我便向你提亲!我马上便要考功名了,若得了秀才,便谋一份账房先生的差事,每月的工钱我拿九成给你……不不不,全部给你。你想要胭脂首饰尽管去买,你也不必浆洗衣裳做菜烧饭,我全都会学!” 木棉听着破涕笑了:“你这呆子,我不做菜烧饭你来不成。”说完又伤心起来,“你不必劝我,我定会跟着小姐进宫,我实在舍不得她一人在那深宫,这漫长日子如何度过……”于是便伏在阿立怀中哭泣起来。 待到入宫那一日,枕春是带着桃花走的。 她上马车前将自己头上一只成色最好的滴翠宝碧玉花簪贯在木棉发髻上,只轻轻拍着她的手说,这是给她嫁妆添箱的。 随后便上了马车。 木棉哭得没有声音,只对着马车走的方向跪下来,不断磕头。 枕春最后掀起帘子回看,只看到安府在晨曦下渐远,木棉额头撞在石板街上的声音愈发听不见了。 到了右银台门的时候,已有掖庭司的内侍在候着了。户部迎礼的大臣念了名字,枕春由桃花扶着下马车,在宫门前站定,抬头正看见一片云彩舒开,如此三月,春暖花开。 “给宝林小主请安。”那内侍倒也恭恭敬敬,“这会儿正到了吉时,请吧。” 长街上与采选那日的熙攘不同,如今只有接枕春的一辆马车,显得孤零零的。桃花张嘴就想问,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让周嬷嬷说了:“宝林位份的小主就咱们一位,如此也是清净的。”言下之意,高位的新秀已经进去了。 枕春颔首:“多谢周嬷嬷数日教导。” 桃花纵是单纯,也能明白枕春的意思,忙将装着银锭的香囊递给周桂。 枕春住在西六宫里永宁宫的栖云轩,从右银台门走过去,走了好长一段时辰。一路所见红墙金瓦无不显贵,来往宫娥罗裙飘飘身姿窈窕。正是三月的暖光倾泻,薄薄落在宫道上,犹如沁了蜜,说不出的温柔。索性,也是盛世宫景。 进了永宁宫大门,从回廊进去一折,绕过主殿,便到了栖云轩。领路的内侍指着红漆填的牌匾道:“宝林小主,便是这里了,您请罢。奴才还有差事,便告退了。” 桃花赏了他银子,同枕春说道:“虽说是远了些,可名字好听。栖云轩,栖云正是住在云上的意思。咱们小主是仙女儿,可不住在云上。” 枕春环看四周,点头道:“你说得对。” 栖云轩不大,在永宁宫正殿绛河殿的后头,有着四五丈见方的小园,青灰的石板,一张白石桌子。里头种着一株繁盛的八重黑龙,如今见不着花,只看见翠翠的一面绿枝垂下,钓在人头上,光影绰绰。院子右边便是正堂,一旁连着两间偏房,左边儿是一截漆碧的游廊。 于是便有三人从院里迎了出来,俯身便向枕春磕头:“宝林小主万安。” 便略略一扫,枕春嘴角含笑:“赏罢。” 眼前有两个宫女,只得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也算端正。左边儿一个丰腴一些,右边那个细眼弯弯眉。便还有个内侍,瞧着年纪也不大,倒是手脚快得很,往前一扑,额头直磕到枕春的鞋边儿了。 左边丰腴的那个道:“多谢安小主,奴婢名字犯了小主的讳,还请小主赐名儿。” 枕春疑声:“你叫甚么?” 那宫女很是机灵,膝行着上前一步:“奴婢本名春兰,曾在膳房掌火,会做些点心。”又向一旁介绍道,“这是招娣,原来在浆洗司做过活儿,很是勤快。”又指那内侍,“这是小喜子,曾是花房上土的。院里这棵八重黑龙这几日便是小喜子在照料,待开花便如烟紫色的巨大滚云,远看房那端木御女家是流外的,又有些微寒,便将自个儿头上两只垂珠金簪去了,换了朵浅色绢花。 少顷端木御女便被小喜子请了进来,规规矩矩向枕春叩首:“请宝林金安。” “快快起来。”枕春素来待人有礼,便请她坐了下首,掌了茶水。两人面面相觑到底尴尬,枕春绞尽脑汁才想出个话儿来问:“御女这姓氏倒是稀奇。听说端木氏缘起古卫国,想来端木御女祖上也是古卫国人了。” 端木御女接了茶盏却未喝,低低回道:“想来是如此的。”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才谨慎答道,“父亲说是祖上迁来的。” 枕春打量她,见她果然素净。只见一身鹅卵青色的素罗裙,罩着件儿淡绿色的短春衫。头发倒梳得灵动,精巧的垂挂髻颇有两分小女儿柔嫩神态。倒可惜发髻精巧,饰物只得一只莹白的茉莉珠花。但凡只略略一瞧,枕春心中便知那珠花不是海珍珠,连河珠都算不上,而是有瑕的砗磲。那砗磲珠子打磨得不大光滑,略略暗淡。便是沉吟,婉婉道:“你倒不必和我谨慎,你既来见我,我应赠你礼物。可说到礼物,我一时倒还未收拾妥帖,没有甚么准备。” 端木御女霎时惶恐起来,手上茶盏微微颤抖:“嫔妾哪里敢收姐姐的礼物,姐姐不嫌嫔妾聒噪,便足矣了。” “你说话也少,人又安静,倒是内敛得很,何来聒噪?”枕春只想,着按规矩她来请安是要赏的。若赏头面首饰,入宫大多带的些精细体面的。如此便是赏给端木御女,她一时也没有衣裳来配,怕还要多想了去。若直接赏银子,又未免让人觉得小瞧了别人。故而继道:“我想着入宫带了两匹料子,一匹是玉色软烟罗,上头有茉莉的花纹儿。今日见你带着茉莉珠花,想来你是喜欢这样的花,正好裁一身新春衫。还有一匹是水色的蜀锦绣梨花,只是这颜色挑人儿,要如你这般清秀的穿着才好看。如此便也赠给你,你万万不要推辞。” 首饰头面或是银子,都不如这衣服料子来得好。若是端木御女当真捉襟见肘,领了回去裁上新衣,正解这燃眉之急。枕春这话说得舒展,让端木御女也无从拒绝,起身含笑谢了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修行(一) 两人到底初次见面,端木御女又是小心翼翼的性子,到底说不上几句话,便散了。 枕春送她到门口,带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桃花从箱笼里包了那两匹精贵布料送去,须臾便回来,对枕春道:“倒是小主那么好心,将这般名贵的软烟罗送给那端木御女。这端木御女却是个可怜儿的,瞧她头上戴的,如此简单。” 枕春一手拨髻,一手慢条斯理地拂去裙上浮尘,淡淡道:“倒也不盼着她承我好意,只盼着同住一宫面上过得去便是。虽说她家是六等亭长,出了乐京只管十里村户,入宫第一日还是应该好好装扮,大抵二两银子打个素镯子还是能的。” 桃花听了一脸困惑,扶着枕春往里走:“我却见那位端木御女手腕儿上空空的。” “可见手上空空的瞧起来太过朴素,也怪是惹眼的。”枕春无奈一笑,“要紧的是上头那人肯惦记她微寒可怜,多些怜惜,便是日日着素衣又何妨呢?”旋即轻轻叹了句,“或许是我多想……” 午膳是永宁宫膳房送来的。看了菜色,倒还说得过去。有一道豆干香韭,一道香菇鸡片,还有醋溜肉丸子一份与栗子糕。枕春素来不爱吃糕点,便将栗子糕赏了桃花他们吃。小喜子鲜少吃甜糕,一吃便喜欢极了,吃过了还眼巴巴跑来谢恩。 待午时过来,各宫打赏便陆陆续续来了。 第一份儿是庄懿太后赏来的,朱钗两支、耳环两对儿、绸缎六匹、宫扇两柄,还有精致点心两碟。 未几又祺淑妃与宓妃的赏赐几乎一道来的,份额比之庄懿太后的略略矮些。 约到了晚膳时候,姜嫔的才来,只得两匹衣料,一对儿镯子。 采女最高封的墨贵人,与诞育皇长子的连贵人一样位份。或是贵人还算不得正经主子,或是也没有贵人赏贵人的道理,故而未曾见到连贵人的下人来打赏新贵。 枕春一日倦得很,夜里略看了两本偷带进来的野史趣闻,便懒懒睡了。 次日玉兰请她起得早,由着第一回要去请安,便是一丁点儿都错不得的。鸦青一把梳作简单对称的双缨髻,左右各饰一朵蓝白相间的花式鬓唇。着浅青色对襟大袖外衫,下裳雪青长裙,显得还算整齐谨慎。 因着中宫空悬,平日请安都在祺淑妃处,但这第一回请安自是不同,便挪到了太后的凤仪宫。庄懿太后正坐上位,凤冠生辉,下首左右分别是祺淑妃薛氏、宓妃施氏。再下头便是姜嫔与连贵人。 十位新贵依位份而列,罗裙如织,脂粉香阵,一齐大礼俯首,如莺般清脆女子声音从凤仪宫传出:“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起来,都是好孩子。”庄懿太后面带慈善喜色。 这是枕春第一回偷偷用余光打量这位太后。庄懿太后温氏,也是大魏国的一位奇女子。 闻说入内廷时初封的才人,并不得先帝垂青,宫中熬了数年未曾晋封,时时遭人轻贱。直至北蛮子屡屡犯境,先帝亲征一载。天子不在,后宫便倾轧得十分厉害,屡有奇冤。因而温才人不得恩宠,故而存下命来,待先帝回朝,旧人大多香消玉殒,先帝十分悲痛。正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时候先帝反而爱惜起温才人来。后来数年累进贵嫔、妃、贵妃,虽不得子,却将养子教成如今这手段雷霆的帝王之才,让先帝着立为太子,继立她为后。先帝的元后去在前头,庄懿皇太后只做了一年皇后,便成了太后。按说女子没了生养便没了指望,未想温氏却如此坚韧。 教乐京的女子谈起来,这位庄懿皇太后实在是位善韬光养晦,不肯屈服的强女子。 却现在在看起来,庄懿太后着满凤绣的华衣,头上纯金花冠名贵无比,每一朵花芯皆有一颗龙眼大小的镜色流彩光的宝珠。枕春出生在官宦之家,母家也算得贵族之后,却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花冠。那样昂贵的珍珠是珍贵海耳所产的镜色珍珠,大抵数万只海耳能得一颗,百颗中又才得一颗如此无暇的美珠。而庄懿皇太后头上一顶花冠,便有足足九颗。 实在让枕春感叹皇家泼天富贵,寻常人家难以想象。 “倒是个个都进退有度,美丽非常。”祺淑妃今日亦是盛装,捻着耳边一颗水滴状的半透明蓝宝坠子,眼神似有似无,轻轻扫过宓妃。 枕春站在后头,偷偷看一眼宓妃,便觉容色美**人。只见那丽人毫不忌讳,穿的是一身石榴大红的镶宝对襟衫,迤逦垂地金裙共有十二幅,每一幅用丝绣起紫云一朵,整个人宝气珠光,贵不可言。再说容貌,明眸含着春光,唇瓣鲜若花瑰,实在衬得上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洛神姿容。 宓妃不看祺淑妃,捻手拂髻,露出染正红丹蔻的纤纤玉指,声音妩媚悦耳:“并非都一般美丽。太后娘娘您看,若论端庄气质,墨贵人是极美的。” 这话说得倒有些奇怪。宓妃是庄懿太后亲自点选入宫的,自然是太后的人,理应与墨贵人同气连枝才是。方才宓妃这番话,表面上看是在太后面前盛赞墨贵人,可眼下诸人瞧着,难免太过显眼。 墨贵人却是个机灵的,连连谢礼:“能得宓妃娘娘谬赞,不胜欢喜。”墨贵人身量纤纤,明眸皓齿,只将手腕一斜,指道:“嫔妾却觉着,一道入宫的姊妹之中,赵才人最是明艳。” 众人随她所指看去,果然见一绝色美人,娉婷独立。那赵才人倾城之貌好似谪仙,眉目中说不尽的妩媚犹在宓妃之上。她轻轻一回礼,道不明的轻柔婉约:“多谢墨贵人。” 宓妃却神色如常,瞧不出有什么端倪,竟是赞道:“果然美丽。” 庄懿太后连连颔首,却往凤椅上略靠了靠,才道:“略瞧着是水灵灵的,哀家十分喜欢,很得心意。只是哀家今年入春屡屡头痛乏力,连带着眼睛看不大仔细了,可惜了赵才人的好容貌。” 祺淑妃闻声,手中一顿,耳畔宝石轻轻余晃,眉头蹙起,似有些抢白道:“想来太后娘娘福泽深厚,不出几日便能大安。” 墨贵人却微微一矮身,脸上带了乖巧笑意:“嫔妾听闻,乐京里头属月隐寺里祈福最灵验。但凡京里人家有尊贵的长辈身子不爽利,便会使得心喜欢的儿孙媳妇前去修行祝祷,如此长辈便能保年年康建长寿。” 诸人听了顿时鸦雀无声,脸色都有变化。 祺淑妃轻咳一声,温言:“墨贵人实在有心。不过这修行之事,想来不过是民间旧俗……” 宓妃眉头一挑,骤然打断:“既是灵验,为了太后娘娘福寿安康,又有何不可。” 却见庄懿太后不言不语,目光落在那倾国美艳的赵才人身上。 赵才人心中一跳,这才慌慌忙忙跪下,再说话已带了哭腔:“太后娘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修行(二) 月隐寺是乐京里一座比丘尼寺,因历朝长居着修佛参禅的太妃,故而称作“月隐”。该寺幽禁又有禁军护卫,也算作深得皇族信赖的清静之地。 故而,城中凡有富贵人家,也有遣派女眷在此处清修的传统。至于遣派去修行的女眷,大多是高门深宅里头犯错的女子,或是青白不洁或是被娘家、夫家厌弃,被打发去青灯古佛孤苦余生的。又何来“得心喜欢”一说。 枕春心中暗叹,只略偏过头去,以绢子掩唇。只想,好一出敲山震虎的大戏。 “哀家也有听闻。”庄懿太后颔首,面上是万般仁慈温柔。 宓妃娇笑一声:“赵才人怎还落了眼泪?是能替太后娘娘如此尊贵之身祝祷,喜极而泣。还是你心不甘……情不愿?或是你觉得你赵氏一族尊贵无上,你不必替太后祝祷?” “宓妃娘娘言重了。自然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赵家岂能例外呢?赵才人想来是心中欢喜不得了。”墨贵人一壁用纱绢掩唇而笑,一壁道:“喜极而泣,哪里有不好的。这般福分,其他人求也求不来呢。” “嫔妾……”赵才人看看庄懿太后、宓妃、墨贵人皆是面带笑意,又望向那祺淑妃。只见祺淑妃别过头去撇茶沫,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却不看她。赵才人豆大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冰冷的地面儿上,“嫔妾……的确……是内心欢喜。” 余下诸位新贵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再敢说话。 “正是好的。”庄懿太后面上笑容渐淡,保养得宜的双手按在了几上,声音带了一些严肃,“哀家说了这会子话,已觉得乏了,今日便如此罢。” 诸人诚惶诚恐谢恩,须臾便悉数告退了。 刚出了凤仪宫,正见柳安然着一身儿烟色轻裙,十分纤丽,正在宫门外等枕春:“你那处可有茶水,待我过去解解渴。” 枕春矮了矮身,便笑了:“柳姐姐。你若去我那处我自然欢喜。怕是没有甚么好茶水,只得熟水泡些花儿,你莫嫌弃才是。”便上去搀了她的手,两人择了僻静宫道往栖云轩走。 柳安然声音轻轻柔柔:“你何须与我多礼,倒显得生疏。” “庄懿太后那么大的威严,便在她宫门口儿,也要做做样子罢了。” 这话一说,两人皆淡了笑意。柳安然四下打量了一番,才低声道:“我算是看得明白。太后的意思便是在敲山震虎,墨贵人是她表孙女儿,如今的新人里谁也不必妄想越过墨贵人的尊贵。赵才人那般美貌,便被太后三言两语送了出去,岂不是杀鸡给猴看了。” 枕春轻声淡道:“庄懿太后与宓妃、墨贵人是一只船上的。祺淑妃见赵才人奇货可居,或可分宠,两番想要救下,却被说得死死的。”她分花拂柳,随手掐过宫道边儿一朵迎春轻嗅,“想来这位最高位份的祺淑妃,如此势衰,日子不好过罢。” “正说着此事。”柳安然拨弄腕子间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子,“昨日祺淑妃邀我前去吃茶,我以新入后宫琐事繁多为由暂且婉拒,倒听说刘美人去了。” “便是与你同封美人的刘胭脂?”枕春嘴角微钩:“刘美人的家世显赫,她爹爹现下在朝中颇有权势。她既去了,怎不见今日替祺淑妃说话。莫不是祺淑妃未曾招揽她,还是她心另有所想?” 柳安然袖口轻敛,一根纤纤玉指抵在鬓边,半笑半嗔道:“那刘美人素来娇蛮跋扈的厉害,到底这儿转不大过来。” 两人絮絮说了新入宫闱一些奇事,好一阵子才到栖云轩。枕春请她入内,两人饮水歇息,又吃了些零嘴,便开始顽棋。 “你此处倒是清净好看,庭院里到了夏日定会凉爽。”柳安然歪歪倦在几案边儿,葱指捻着颗白玉子儿,“宫里可有其他人,到时候一块儿打雀牌才好。” “只得一位端木御女,性子内敛极了。” 柳安然闻声,嘴角微微一撇:“掖庭司倒也拜高踩低的。”旋即又道,“听闻墨贵人与宓妃同住一宫,想来太后亦有授意,指使那宓妃替墨贵人周全上位罢。宓妃如今的圣宠最盛,墨贵人自然是要受命分去许多。到底宓妃与太后非亲非故的,墨氏才是太后娘娘一族姐妹所出的表侄女。” 枕春不置可否:“我倒觉得以宓妃之姿,她是不甘做人陪衬的。”她一颗墨般黑玉棋子清脆落下,呷了一口花煮熟水,澄澄一盏:“人人都要争抢,柳姐姐可有打算?” 柳安然眸子一黯:“我到底身不由己,只求安稳度日,万万莫想起我来才好。”她似极不情愿,“我在家中可以策马可以游湖,春日里还能看灯会。宫里虽好,却不自在。我与那天子素不相识,岂知他是好是孬……” “嘘。”枕春连连打断,笑道,“这样的话,姐姐可要仔细。”又将案上的芙蓉糕往她那推了推,“倒不知姐姐与何人一宫?” 柳安然这才脸上喜了起来:“正是长皇子的生母,连贵人。”便说着眉眼里温柔许多,那份冷清之气也不见了,“本听说着是位身份低微的宫婢,得了垂幸生了皇子。我却去见了,是个性子极好又温和的人儿。那小皇子两三岁儿的,说起话来一本正经好似大人般。连贵人教他读诗识字儿,便那么高一点儿……”说着往膝盖上一比,“这么点点儿高,走起路来虎头虎脑,煞是可爱。” 枕春见她说得那般可爱,倒是好奇:“既是皇长子,怎的让一位贵人教养,不曾抚育在祺淑妃或宓妃身边?” “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这位连贵人面上瞧着温润,心里倒是明白的。”柳安然正色,“若不是将皇长子教得万般妥帖,陛下怎能容皇子养在身边。大抵她心中想着,既然出身不足,索性做些实事,一条道儿走到黑,实在是不简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恣嫔(一) 两人这便说起宫中情势来。 短短两日瞧不出旁的,只略见得庄懿太后权倾六宫,祺淑妃虽位份最尊又摄理事宜,眼下却苦无朋党。柳安然美人之位又是重臣之女,想来是避不过那些党派之争。 如此枕春私心里倒庆幸起来。小小一个宝林,无足轻重,自然不必淌这浑水了。 便两人聊了一会子,就将就用了午膳。许是有柳安然来做客,永宁宫的厨房上心许多,有桂花酱鸡一道,罐闷鲫鱼汤一份,并虾仁儿豆腐、玉兔白菜、莲花卷儿。用罢膳柳安然便回去了,她住在东六宫里的歧阳宫,离这永宁宫要走好一阵子,故而不便逗留。 枕春无所事事,将好的菜赏了下人,便琢磨起柳安然说的打雀牌一事。索性叫来玉兰、桃花、杏花一道过来,细细说起打雀牌的规矩来。往后若是长夜漫漫寂寥沉闷,四人一块儿顽牌也是好的。 第一夜不出意外,慕北易点了墨贵人的名册。 北疆打退了扰攘的蛮夷,慕北易晚膳时在丹枫白露斋赐了征北的将军与群臣庆功宴。吃过酒后,龙辇遥遥,从枫丹白露斋,往墨贵人住在西边玉芙宫的福贵居去了。 龙辇翠葆窸窣,路过永宁宫时,枕春便听见了外头金玉辂车行进之声,乍听之下甚是威严。走出栖云轩门外,抬头见红墙外头亮着灯烛恢弘,照亮了半边天空,连星辰都不能夺其光耀。那灯烛光彩随着车辇之声渐远,少顷永宁宫便暗了下来,黑漆漆的。远远瞧去,远处玉芙宫的天穹之上尤甚辉煌。 枕春又心想,玉芙宫的千禧殿住着宓妃,她今日是何等滋味呢? 翌日请安在祺淑妃的昭云宫。 偌大的昭云宫雕栏画壁,一殿两阁三堂,仅为祺淑妃一人居住,也算得上无上尊贵。她今日便作盛装簪花高髻,簪的是三月里十分珍贵的玉白色颤风娇。便饰有簪一对儿,镯一对儿,耳坠一对儿,皆是同色羊脂白玉,润得发光。祺淑妃坐在朝华殿中最高位,把玩着一柄白藕玉如意,温柔如水:“各位妹妹们辛苦,往后大可不必这般早来。” “娘娘体恤各位,却有人领不着这份心意。”刘美人今日着粉红,人比花娇,“墨贵人这会儿都还未来,可不是让诸位等她一人吗?”虽也这般说着,刘美人脸上羡艳之色难掩,“到底是头一份,自然与咱们不一样的。” “想来是头一日辛苦,或身子不爽,也是常有的。”祺淑妃这话却说得稍稍有些露骨。 话音刚落,便见一片红云风急,墨贵人由贴身婢女扶着进了朝华殿。她今日特意着一身裁剪合度的水红衣裳,头上正正儿也梳起了高髻,簪的是一朵名贵的火炼金丹,远远看去,宛若一朵赤色云霞:“嫔妾来得晚了,还请娘娘责罚。” 祺淑妃眉心一动,柔柔道:“不妨事,不过是稍稍晚些。你有这份请罪之心,本宫已十分高兴,想来应禀明陛下晓谕六宫,都学学你这份谦卑才是。” 那刘美人一听,霎时便急了脸,只将手往案上一拍:“淑妃娘娘!何以明明是墨贵人来的迟了,您却要奖她?” 众人听得俱是一惊,旋即哗然而笑。 宓妃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金镶玉步摇啷当作响:“到底是小事儿,刘美人莫要气恼才是。”她眼睛一弯便有万千媚态,“淑妃姐姐,教我说呢,良禽择木而栖是好的,却是宁缺毋滥呀。” 墨贵人听得一愣,旋即而是笑了:“这——淑妃娘娘,嫔妾正是知错了,自请抄经一卷以作惩戒呢。” 总是枕春坐在后头,也忍不住取了帕子掩唇,嘴角难抑微勾。 实在是刘美人这般愚钝,倒叫祺淑妃十分难堪。祺淑妃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要褒奖墨才人谦逊之心而晓谕六宫。她深意无非是说,你若再如此,我便要将你头日请安便故意拿乔来迟之事,择个法子说给皇上听。 祺淑妃这般说话,也不会真真将事情说到皇上面前。无非是后头与墨贵人你来我往两句,墨贵人再告个罪认个罚,好全了祺淑妃今日的面子。 未想到刘美人如此愚钝,不仅未听出意思,还将祺淑妃的话头都截断。祺淑妃张了张口,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作罢道:“那便……抄一卷儿心经奉给太后娘娘罢。” 刘美人点头:“淑妃娘娘英明。” 众人笑得更开了。 刘美人见众人均面有戏谑之色,颇是不解,尤甚宓妃与墨贵人笑得眉眼弯弯。她却不敢问宓妃,亦不好意思问墨贵人,看了一圈儿,眼神锁在最后一排以绢掩唇的枕春身上:“你是哪位嫔御,因何而笑?” 枕春动作一滞,旋即起了身,倒也不笑了,只行了个礼:“嫔妾是宝林安氏,倒也未曾笑的。” “你方才明明用那帕子挡着,嘴角弯弯,我看得真真儿的!” 枕春略扫一眼祺淑妃神色,倒也未瞧出明显的不虞之态,可见祺淑妃是个涵养好的。她正色道:“嫔妾见祺淑妃娘娘又御下仁慈,咱们同沐恩德,欢喜罢了。” 虽说枕春是胡诌的几句,那刘美人却是将信将疑,上下打量枕春:“想来你一个小小宝林,也不敢欺瞒于我。” 祺淑妃寔不忍见,以袖掩面轻声咳了咳:“罢了,此事便过了。”说罢又给诸人看茶。 便有无聊得几句,便见了慕北易得贴身内侍冯唐前来宣旨。兴许是墨贵人很得圣心,侍寝之后擢了正五品嫔位,还封号为“恣”。 枕春想着,墨氏这个恣嫔虽来得盛宠,眼瞧着是祺淑妃与宓妃下头第一人了,可“恣”字却赐得不那么尊贵。既不是说德行,也不是赞美貌,而是个恣行无忌的意思。大抵墨氏枕席之间,很有本事罢。 于是出了朝华殿的门,墨贵人便变成了恣嫔,头上的火炼金丹尤显艳丽。 而后数日,慕北易便未曾进后宫,中旬时来得两次,便分别是去瞧了祺淑妃与宓妃。 第三日,慕北易点了刘美人的名册,翌日却未晋封刘美人,只赐了些首饰。想来是刘美人言行无状,不得欢心。 到底枕春心中却喜欢刘美人这样的人。既无缜密心思算计,又有些愚傻,几分娇蛮,还算可爱,也好应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恣嫔(二) 这日枕春正与柳安然在栖云轩打雀牌,搭手的是桃花与玉兰。桃花自小便近墨者黑,在枕春的调教下,毋论是缺一门、开口翻、南胡北胡推倒胡,那都是信手拈来。玉兰聪慧,几日便将这雀牌规矩学了个门清,尤甚会做大牌面,枕春赞她有做掌事女官的前途。 倒是柳安然打得最不好,可白日里闲暇,也只得这个好玩。三圈下来,她输了四钱银子,取笑枕春:“好似你栖云轩吃不够似得,主仆三人合起伙儿来赢我的钱。” “你若觉得不服,便教了分花与煮酒,我一人也能赢你们三个。”枕春捻着一张幺鸡眼中含笑。 分花与煮酒是柳安然的家生女婢,大都护那般人家的规矩极严,婢女们莫说打牌,便是浑话也不会一句的。笑着枕春便想起一事,“说来今日朝中休沐,陛下定会来后宫了。” 依着规矩,刘美人后头,想必定然会点着柳安然了。 柳安然霎时脸色一白,倒似为难:“如今这时机,风口浪尖儿的。我本想着以月事避宠,哪晓得那日连贵人请了太医给皇长子请平安,好心好意又让太医给我切了一脉。如今倒是没法子了。” “人人都盼着,你倒不愿意?”枕春见她神魂不在,索性将牌推了,“我自不会劝你避宠。宓妃与恣嫔都是太后一党,眼下新贵里便数你和刘美人有些脸面。刘美人眼见着不合陛下心意,不管你承不承宠,都是太后党的眼中刺。索性不如承了宠,教陛下记住你些,往后若有好歹,也能得一二庇护。” 柳安然听了进去,虽是点头,眼中也有忧愁神色。 这一天夜里下了绵绵春雨,慕北易如众人所想点了柳安然的名册。夜里雨打桃杏,早起落英遍地,整个皇都里红湿绿润,连吸一口气都带着春潮。 午膳草草吃了粥,枕春携着玉兰去贺柳安然。 歧阳宫有两阁,一个岸芷一个汀兰,分别住连贵人与柳安然。其中汀兰阁便是柳安然的住所。枕春方走到门口,煮酒便在阁外看见了:“安宝林小主来了!”说着便将枕春迎了进去。 汀兰阁十分雅致,可以闻见淡淡香薰味道,进了内阁正看见柳安然坐在小几边儿,对镜贴花钿。那花钿素净精致,是月白色的鱼儿鳞,作的百合花样。 “柳姐姐素日里不爱贴花钿,怎的今日这般稀奇。”枕春坐了一边儿,一壁接过煮酒奉的茶水,正是上好的滇红。 煮酒眼中带着喜气,讨巧笑道:“安宝林有所不知,昨日陛下赞咱们小主柳叶眉十分好看,说若贴上花钿,便更有婉约之态。” 柳安然霎时脸颊红了,眼含春水,直嗔道:“你这蹄子惯爱胡说,还不出去给安宝林蒸些桃酥来吃。”旋即又看向枕春,轻声:“你可莫学她说我。” 枕春贴过去看,只见柳安然的桌上果然有数样花钿,金箔的银纸的还有花红的。小案右边儿搁着一个方绣了几针的香囊,花样是鸳鸯,霎时便心下明了。昨日柳安然还避宠不及,今日倒似失了魂儿般,忍不住问道:“陛下昨日待你如何。” 柳安然听得脸更烫了,不自觉地将锦帕贴了脸侧:“陛下待我很好。”旋即更觉羞赧,“陛下同其他男子不一样。他读帝王之策,还旁通许多杂术,说话很有气度,人也俊朗。” “可是讨了欢心?”枕春心中未免觉得女子柔弱不假,尤甚动了那颗红鸾心,便由得那人喜而喜,由那人悲而悲。从此心中常有所牵,相思所累,实在是让人怜惜的。 所谓如如不动,也要保持住那颗纯纯粹粹的心才好。 “这……”柳安然的眼神便黯淡下来,“倒没有不喜,虽说是赞了我两句。其他却淡淡的,不见得额外恩遇。” “想来这才第一日,往后熟稔了,或许很快便有盛宠。”枕春宽慰她。想来慕北易薄情之名,又不忍说给柳安然平白听了伤心。旋即又想,既是赞了,便是青眼有加,或许多几日便好了。 这便正说着,便有圣旨下来,擢封柳安然为正五品嫔。 枕春替她高兴,忙将备好的玉镯作礼物送与她。因着擢封,柳安然便要忙上许多事,略略说了几句,便告了离。 由玉兰扶着,枕春自宫道缓缓往回走。她心中思量着柳安然承宠一事,只想着是好的,柳氏一族得了信赖,南疆才会太平。如此帝王与臣子互相得益处,只需一个小小妃嫔作为系带。 确正是春雨湿漉,宫道也有些许积水,走得两步就湿鞋。枕春急着回去换洗,便走得急了,远远见前头来了一行内侍抬着软舆,避不开去,便站到一旁墙角下行礼。 按着宫中规矩,正五品嫔位以上,才能坐这样舒适的软舆。 正是如此,上头坐着恣嫔,锦衣珠翠,十分体面。软舆缓行,走了几步却听恣嫔道:“慢着。”她侧头打量在道旁矮身行礼的枕春:“你是安宝林。” 枕春埋着头,持礼道:“是。” 恣嫔听罢轻笑一声,缓缓靠回舆背上,拨弄着指上丹红得指甲:“我记得你,你说祺淑妃御下宽厚,你同沐恩德。” 枕春想起那日事来,她虽非有意,到底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最后领了罚抄经的还是恣嫔。可是不小心得罪了她?细细思虑,才回道,“嫔妾身份低微,何处不受恩德呢。” “你既知身份低微……”恣嫔眼有嫌意,“何以只矮身,而不向我下跪见礼?” 按着宫中规矩,卑位向尊位下跪见大礼也是有的。不过大礼繁琐,祺淑妃向来以宽仁治下,故而如今宫妃相见,大多便化繁为简了。枕春听得恣嫔颇有刁难之意,只得敛起衣裙,跪在潮湿的宫道上,见礼道:“宝林安氏给恣嫔小主请安。” “倒是规矩也齐全。”恣嫔十分满意,却不叫她起来,只见得宫道上的雨水顺着枕春膝上的衣裙浸透,“听说你父亲是尚书省左丞,果然教的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受辱(一) 枕春膝盖一凉,只觉得侵骨冰冷的雨水凝湿了裙袜,眼观鼻、鼻观心道:“恣嫔小主尊贵万千,嫔妾万万不及。” “你知道便好。”恣嫔听了似是很受用,嫣红的指甲轻摆髻边的金步摇,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枕春,“宫中不只祺淑妃一人说话作数,望你珍重,别糊里糊涂上赶着去巴结讨好。” 枕春膝盖冷得厉害,只觉得恣嫔实在难缠,却奈何她如今正是红人,只得道:“嫔妾受教。” “罢了。”恣嫔唤内侍起舆,“本主还要去长歌云台给陛下侍宴,没得精神和你这末流宝林费唇舌。走罢。” 待恣嫔一行人走远,玉兰才扶着枕春起来,道:“小主在雨水里跪了这么一会儿,可要凉着身子,回去要用热水好好沐浴才是。” “倒是我不争气,累着你随我跪了这般时辰。”枕春只觉得膝盖有些疼,旁的倒不妨事,“没那么身娇体贵,饮些热茶便足矣。” “小主美貌,以后自会有恩宠万千,奴婢不觉辛苦。”玉兰眼神里倒是有几分诚挚,“奴婢原先不过是个烧火的,哪被这么抬举过。这些日小主待咱们好,咱们心里都知道。” 两人相掺回了栖云轩,却见了更教人烦心的事儿。 小喜子替枕春去领了月例,宝林之位应有二十两才是,可那掖庭司的人只包了十五两。小喜子数了数觉出不对,便与那掖庭司发银的内侍争辩了两句。恰巧碰见刘美人兴致好,亲自去掖庭司挑选新簪,听见小喜子聒噪,觉得扫兴,便着人掌掴了小喜子。 枕春去下房里看时,小喜子正肿着半张脸,躲在被窝里不愿让枕春瞧:“小主是尊贵的身子,怎能来下人屋里!奴才脸上肿的难看,恐污了小主尊眼。”说罢还从怀里掏出那十五两银子,捧给枕春,“奴才不争气,到底没讨全小主的份例,请小主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枕春见小喜子年纪也轻,倒受了委屈还想着她,很是感动,“你且记着,你主子再不济,也不会饿着你。往后若有少的缺的,忍上一时便罢了,怎还去吃这些亏?” 桃花瞧着这般模样,便是急得落下泪来:“净是些跟红病了,想着那端木御女对她素来谦恭。两人虽鲜少往来,但同住一宫从未有个不愉快,便也是怜惜的。说罢便进去看。 果然,端木御女脸色白白的蜷在床上,整个人瞧着精神十分不济,怯怯地道:“嫔妾这时不大舒服,恕不能给安宝林行礼。” “这个样子,还说甚么行礼呢。”枕春坐了案侧的小凳,过去看她。见端木御女人也瘦了不少,刚入宫时还称得上灵动,这会儿却是病弱不堪的,“风热虽是小病,却不能拖延。你可请了太医来切脉?” 端木御女声音嘶哑,咳嗽两声,弱弱道:“本是遣琼儿她们去请了,掖庭司说近日宓妃身子不爽,太医们不得空来永宁宫。想来不是甚么要紧的病,倒让安宝林担心了。” 琼儿是端木御女的婢女,由着她说,枕春便看向寻鹿斋的下人。除去两个贴身的宫女,便只得一个内侍在洒扫,倒是比之栖云轩的萧条还不如的。 端木御女见枕春面带担忧之色,连连撑身起来:“倒是让安宝林坐了这么久,琼儿快去将祺淑妃娘娘赏的银针给安宝林沏上。” 祺淑妃赏的银针茶是入宫那日打赏过来的,也不是甚么好的茶叶,只是寻常的绿银针罢了。虽不名贵,却闻着很香,枕春便赏给玉兰她们吃了。如今却见端木御女献宝似的要沏给她吃,心中难免怜惜起端木氏,实在忍不住道:“不必如此麻烦。” 端木御女却有些局促:“嫔妾此处倒没有甚么好招待的,让宝林见笑。昨日膳房进了一碟云片糕,如今还收着,宝林尝尝佐茶也好。” 枕春听得实在心酸,唤玉兰:“你叫上杏花一道,先去昭云宫求见祺淑妃,说端木御女病得久了,若教宫人传出去,总是不美的。祺淑妃素来宽厚,想必会拨了太医过来看看。随后你二人再去柳嫔那头,向她借些南疆上好的祛风热的川贝给端木御女炖梨。” “安宝林如此待嫔妾。”端木御女听罢,眼眶便红了,喏然,“实在是嫔妾……不争气。” 枕春握着她的手,轻声宽慰道:“身子好了才能争气,你无需自称嫔妾。咱们永宁宫如今遭人冷落,关上门来不过你和我罢了。你若听得进去,好好将息,往后也好扬眉吐气。” 待枕春回栖云轩,玉兰和杏花还没回来,她便在堂内随手写字。过了许久,黄昏又下潇潇雨,使人觉得懒困,便唤了小喜子,“你出去瞧瞧,玉兰同杏花可是有事耽搁了,这个时候应已到柳嫔那里了。” 小喜子哎了一声,撑了一把伞便出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受辱(二) 枕春倚窗看着暮日微光,润在初夏不温不火的的雨丝里头,晕成一片幕布一般。栖云轩的八重黑龙渐渐起了花苞,淡淡的紫绿色缀缀的满庭院都是,数以千万计,想来正夏里定会十分好看。 只是今日的天气不美,淅淅沥沥的雨水半遮半盖。她到底更喜欢晴朗。 正是出神,便见小喜子回来了,扶着浑身湿透的玉兰。 玉兰脸色惨白,身上颤栗发抖,薄薄的衣衫贴着肌肤。她走得两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轩门外,凄然道:“小主,都怪奴婢没用——” “怎么了这是?”枕春连忙叫桃花去扶玉兰,“可是祺淑妃不许请太医?那也不是甚么大事,再想法子便是。” 玉兰摇头,张嘴却先出了一声哭啼。她脸上雨水混着眼泪齐齐流下,十分惊惧,颤抖道:“奴婢同刚出门,便碰见了柳嫔小主身边儿的煮酒姑娘。煮酒姑娘听了小主的意思,便回去禀了柳嫔,想来这个时候已将川贝送去端木小主那儿了。奴婢随后便同杏花一道去了昭云宫,祺淑妃娘娘听了果然应允,旋即差人去请太医……” “那不是十分圆满?”枕春用帕子擦了玉兰脸色水气,摸得她浑身发冷,见嘴唇也是紫色,心疼的握着她的手,问道“到底怎么的了,杏花呢?” 玉兰咬着嘴唇,身子不住颤栗,不住地哽咽起来:“出来时遇见宓妃娘娘,杏花不慎撞了宓妃娘娘的辇……” “可是受罚了?”枕春心中一紧。 “宓妃娘娘便停下,问了杏花名字,说……”玉兰终是忍不得,捂住湿漉漉的脸,霎时恸哭起来,“宓妃娘娘说,说杏字是她小字,杏花犯了她的忌讳,着人……着人将杏花拉去打死了!” 枕春听得身子一歪,扶在门口红柱上:“怎么……” 玉兰哭得十分厉害,只抓着枕春的裙边儿:“宓妃娘娘的闺名儿本叫施琳琅,哪得什么小字。听说是……听说是近日恩宠不比往昔,想来心中有气,寻了杏花出气罢了!奴婢……奴婢实在害怕极了……杏花只有十四岁呀!那些内侍拉着她,一杖一杖的打断杏花的脊梁骨,奴婢听见杏花的惨叫声……先是厉声哭喊,只到第二十杖的时候……便没声息了……” 枕春脑中轰轰的,听得血气上涌却是又悲又惧,撑起身来,直往外头走:“岂有这般草菅人命的道理,不过是撞了轿舆罢了!她在何处,待我去与她分辨!” 玉兰醒了醒神,不顾雨水连绵,连忙抱住枕春的腿来,哭道:“都是奴婢不好,同小主说这个。小主千万冷静,宫中此事本也寻常的,她是正二品的妃子娘娘,要打谁都是可以的!小主……” 桃花见状连连来扶枕春,急的直呼:“我的十一小姐!今日宓妃正随圣驾侍奉,小主万万不可冒进,快快进屋……” “都是我,要给杏花改名儿……”枕春教人猛地一拉,想着此事,急急呼道,“都怪我要什么吉利不吉利!招娣便是很好,哪又非要春天的花儿……实在……我害她……” 桃花见枕春恼在心上,脸颊通红嘴唇却白,只顾不得那么多。便将枕春的手腕狠狠往回拉,劝慰道:“小姐!您气也好悲也好,但万万周全行事才好!” 枕春先时候罚跪受了凉,这是心中血涌不止,只觉得心口砰砰跳动。她头上淋着湿漉漉的雨水,被桃花蛮横的力气那么拉上一把,身上力气一不济,竟脚下发软,控制不住地往下跌去。 “小喜子,快将小主扶进去!”玉兰见状,见枕春这是伤心恼气坏了,连将眼泪抹去,“这般绵雨最易生病,怪我未曾缓缓说……” 雨幕之下的栖云轩,此时显得格外凄冷。 枕春因此受了些寒,用了几日姜汤才转好。可人到底伤了心。夜里辗转难眠,偶也想起杏花模样,虽然木讷却勤恳衷心。陪伴她的只有慢慢长夜,和隐约听见屏外桃花的抽噎之声。 她入宫之前锦衣玉食,未曾受过这些屈辱之事,凡事也知道以理服人。如今宫墙里头的日子却是尊卑分明,有尊位恩宠自然为所欲为,什么都没有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枕春本来不怕,如今见了还是伤心。 夏日十分漫长,恣嫔荣宠依旧,宓妃依然得意。整个四月柳安然只得承宠一回,她那儿也十分冷清,却常常着人给枕春送些吃食来。 待到了端阳节宫中便有家宴,摆在长歌云台里。遂说是家宴,慕北易意在从简,只有正五品嫔位及上才受邀在席。没人想起枕春来,她就像被整个帝城遗忘了,连痕迹也没有一般。 栖云轩的九重黑龙开花了,果真如黑龙一般浓艳不假。如涛如云的墨紫色花幕吞天噬地,将整个庭院笼罩起来,偶有一阵风来,便如香浪一般摄人心魄。 枕春在庭院里捡被吹落的花瓣,小喜子见她捡了许久,以为她想起杏花又伤心了:“小主,您进屋顽一会扇罢。”他上前接过花篮,“这等粗事便让奴才来做。” 枕春见小喜子瘦而粗粝的手有了厚厚一层茧,心中疼惜:“让你们吃苦了。” “奴才不苦,只要小主高兴,什么都是好的。” 枕春盯着他的双眼,“人总是心中苦,嘴上才要说高兴。就好比节庆时,布衣家的姑娘才乞泼天富贵,官宦家的小姐们什么都不缺,才作势乞求岁月静好。若是什么都没有,才知道泼天富贵的好。” 小喜子听她如此说,约知她在自嘲,宽慰道:“奴才不懂这些,但凡小主说的都是好的。” 枕春回首看了看那八重黑龙的盛势,忽说:“若往后岁月绵长,我定努力护得整个栖云轩周全稳妥,不再受无妄欺辱。” 小喜子低头:“小主,您在哪儿,奴才便去哪儿。您赏奴才们吃糕点,奴才就喜欢吃糕点,有了主子赏的糕点吃,奴才是甚么欺辱也不怕的。” 枕春轻叹一口气,随手指了花篮子:“这些紫藤花瓣儿,我倒是捡了许久。古来有人惜花爱花,还有葬花的,想来都是雅致的事。长歌云台前头的瑶庭湖很是宽阔,你将这些花瓣散去湖里。” 小喜子接过虽有疑惑之色,心中却念得如今主子深思倦怠,许久不见笑了。只是叫他去散花罢了,若能博一笑,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意的。故而直道:“您自然放心,奴才定然散得远远的碎碎的密密的,奴才这便去了!” 枕春目送小喜子出去,一壁用绢儿子擦去手上花泥,唤道:“桃花、玉兰,将箱笼压着的几件衣裳拿出来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八重黑龙 长歌云台夜来丝竹管弦不断,祺淑妃令宫中教坊准备了时世歌舞,又演了《踏摇娘》,饮宴众人推杯换盏,咋看之下十分祥乐。 慕北易不爱看《踏摇娘》,凄凄楚楚的模样,十分恼人。他略扫得几眼,唤冯唐添酒。 “陛下喜欢这碧葡萄酿吗?”祺淑妃见慕北易频频把盏,脸色是温婉柔态,关切问道。 慕北易着玄色长服,龙簪贯弁,弁饰玉珠,珠垂金缨,威严非常。他指腹击在玉石案侧,微眯着深色看那琼浆玉液:“尚可。” 或是得到“尚可”二字便已十分高兴,祺淑妃面上露了甜蜜笑意:“这是去年收的碧色葡萄,酿了足足一载,这会儿又用冰镇一日。陛下若还觉得不嫌,臣妾便多封一些送到陛下的乾曦宫去。” “倒是说起葡萄酿,臣妾往前得的了一对儿夜光杯,珍藏许久。”宓妃眉目似有含情,也不容得祺淑妃再说,便软语邀道,“正是葡萄美酒趁这夜光酒杯最是好看,陛下可要来瞧瞧?” 慕北易略一思索,道:“前日母后赏了恣嫔一对儿,朕瞧过,很好。” 宓妃听闻脸色微讪,一双凤眼扫向恣嫔。 恣嫔缓缓起身道:“嫔妾不过托太后娘娘的福气,才得这么一对儿稀罕物。正是剔透玲珑,夜里生辉。陛下若是觉得好,今日可要再来福贵居品看一番?” 那话说得邀宠意味十足,尤显露骨一些。 一旁柳安然听得攒眉,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是梗在喉咙里。她想慕北易得狠,却实在做不来那些献媚姿态。只一双眼睛似带着无尽期盼看过去,却见慕北易在看长歌云台外的满树繁花。 “又是花开最好的时候了。”姜嫔鲜少说话,便一开口十分温和,瞧着年纪已和慕北易一般大,“往前东宫里便有许多花,夏日里开得甚好。” 祺淑妃与宓妃这等东宫旧人听得,念起旧日时光,若有所思起来。 姜嫔着一身鹅黄色真丝香云纱,梳抛家髻,髻上仅饰两朵黄绢做的棣棠,棠蕊里包着翠色玉珠。整个正是十分柔和素净,粗略看去倒不似宫妃,更似寻常贵族家的妇人。她是整个帝城里资历最老的嫔御,元皇后还未入东宫时,姜嫔就在伺候慕北易。 遂说得刺耳点,确是太子大婚之前,纳来修炼枕席的婢妾。姜嫔不再少艾也生得不是极美,家世不高,不然也不会在大婚之前从后门抬进太子府。好在慕北易脾气虽大,性子却不算刻薄,见面总有三分情面,待姜嫔算得尊重。他听姜嫔这样一说,倒是想起东宫时候许多事情,面色柔和一些,撩袍起身:“朕去散散酒气。” 恣嫔听得连连起身,想要追出去,让慕北易的贴身内侍拦住了。宓妃笑颜如花:“咱们恣嫔妹妹,或许还不大摸得准陛下脾性……” 慕北易从长歌云台的宴厅出去,远远便眺见了瑶庭湖。 正是五月夜来十分清凉,湖风卷着潮湿气息氤氲在水面。湖畔花柳参差,月光下明暗斑驳,好似洒下了碎碎的珠花。远处宫墙一望无际,能远瞰帝城外的郦山北麓。是十分平静好看的。 年轻的帝王揣着滚金绣星辰的衣袖,临着万里江山,垂首看湖,弁旁一缕鸦黑的头发随风挠在剑眉旁。他略有些薄的嘴唇抿了抿,忽道:“冯唐,湖里养了新鱼?” 冯唐听了连忙探头去看。果然不同。瑶庭湖里波光如鳞,漾起如织的银色涟漪,远映着长歌云台升平歌舞,灯火惶惶,荡起一波又一波摄魂勾魂的微微紫芒。那墨紫的鳞光不算明显,只好似千只游鱼一般,若浮若沉,让人移不开眼:“这……奴才不知。” 偏还碰着这等异事。冯唐连忙使唤内侍下湖去看,少顷便有泅水的宫人捧着一把湿漉漉的东西来回话:“禀陛下,湖中散着许多墨紫花瓣儿,月色与长歌云台的灯火一映,便依稀得见淡淡墨紫。” 慕北易手未出袖,侧身去瞧。 冯唐果然机敏,连将那花瓣照在灯下递给慕北易看:“陛下,是八重黑龙。这花儿名字中有龙,是十分吉祥的花属。” “唔。”慕北易粗略看了,“如此开盛的花树,种在何处?” “阖宫只得一棵,在瑶庭湖西边的永宁宫。” 慕北易面色有疑。 冯唐连忙解释道:“永宁宫是太祖帝登基前,前李朝留下的旧宫室。奴才听花房的人说,太祖爷登大宝前,这棵八重黑龙便有了,瞧那树龄约有两百余年。” “朕怎未曾见过。” “永宁宫鲜少修缮,陛下自然未曾去过。”冯唐将头埋得低低的。 慕北易颔首,抻袖将袍襟一合:“摆驾罢。” “哎。”冯唐朗声,“摆驾永宁宫——” 玉辂金车遥遥而行,慕北易随侍二十八人,声势浩大驾临永宁宫。他刚下龙辇,便踩在了一层墨紫花瓣上。细细看了那花瓣新鲜,便抬头看永宁宫的屋檐,黑漆漆静悄悄的,好似冷宫一般。 “陛下,这墨色花瓣又叫黑龙鳞,陛下踏在龙鳞之上,正是天子御龙的寓意。”冯唐殷切躬身,“只是这会儿天色黯淡,想来赏花不足。陛下若白日里来看,想必更加好看。” “引路。”慕北易不曾多说。 两个内侍连忙挑灯笼走在前头,冯唐小心翼翼随在后边儿。 将行几步,慕北易便闻见浓郁树木芬芳,永宁宫地上迤逦紫墨之花似地衣一般,曲折婉转将他往内宫引去。过正殿便进了游廊,此时便不是浓郁的漆黑。游廊之上三步便燃一烛灯,漆碧的阑干与那明色烛火相照,偶尔飘来一片零碎花瓣,黏在衣上,十分搔人。 慕北易便忍不住走得快些,过了一面影壁,见一门前有匾书“栖云轩”。便在壁外亦可得见庭院之内灯火明亮,高大的一颗八重黑龙展出头来,花冠如云覆盖整个轩院,垂枝若龙鳞,密密缀下,好似一片紫藤花林。花到深处便辨不出紫来,只看着深深浅浅重重叠叠,浓得如黑墨一般厚重,又似黑龙之鳞一般细密。他便负手近步入得轩内,只见里头灯火与花流光溢彩,重重香影仿若深林,里头似有一人。便是拂袖,分花拂叶,趋步去看。 那是一个着荼白轻罗裙的少女,正背身在树上系着祈愿的红丝。少女梳反绾乐游髻,饰的倒不是别的,正是一缕半开的黑龙鳞。她一双素手纤细,左腕儿见戴着一只翠得发亮的翡翠镯子,衬得皓白的手腕如冰雪。便见其挽着一条墨色披帛,那披帛极轻极透,几乎要融进花云里去,旋而一阵风来,吹得人似要仙羽尽现,升飞而去般。 慕北易读过许多诗,也看过许多书。此时唯独独只想起一句,便信口吟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那少女闻声转过头来,一双睡凤媚眼里映着花絮纷飞,贝齿轻咬着红樱般的鲜润唇瓣,耳边雨滴般的珠饰流光熠熠。不知是何等清艳明媚,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便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慕北易,目光隐隐如诉,似乎在说——你终于来了。 慕北易在这一眼里似乎觉得过了许久。 “陛下——”冯唐冒出头来,便朝那少女福了下去,“宝林小主万安。” 慕北易恍若初醒,便看去匾额,似在回想。 枕春轻轻将翡翠玉镯藏进袖里,生生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腕儿,将耳边碎发一拂,便盈盈拜下:“栖云轩宝林安氏,请陛下大安。” “宝林安氏。”慕北易尚在思索,伸手去扶她,“有那么一位。” “嫔妾是安氏枕春,父亲尚书左丞安青山。”枕春含羞带怯,碰着慕北易的手轻轻颤栗,别过脸去。 “安枕春。枯荣一枕春梦来,聚散千山雨后云。”慕北易微眯了眯眼神,似乎动了心思,伸手去挑她耳边碎发。 枕春烫红的脸颊好似霞云,在花影里明明暗暗,恍若未察觉般道:“陛下,是取春酲安枕,自在喜乐的意思。” “嗯,如此。”慕北易似没入耳,也瞧不出喜怒,只牵她一截手腕儿,要往屋里去。 “陛下。”冯唐直便跪下了,“长歌云台还摆着宴呢。” 枕春怯怯望向慕北易,眼神欲说还休。他几易神色,终将枕春手腕放下,轻轻搁在雪白的裙侧。 “朕得空寻你。” 枕春的指尖儿在袖内陷入掌心,惹来眼角微微波光:“嫔妾知道。” 慕北易颇是动容:“朕答应你,再来。”说罢将枕春鬓边儿的黑龙鳞取下,藏入袖里。 他便走了,枕春在他身后矮身。待玄黑的龙袍出了栖云轩的庭院,枕春长吁一口气,跌坐在那颗两百年巨冠如林的八重黑龙边。玉兰见了急忙来扶她,她轻轻摆手,喃喃道:“好个凉薄的儿郎。” 玉兰面露欣喜之色,道:“恭喜小主,陛下虽未留下,到底是记得您。”她轻轻替枕春整理衣裙,“从长歌云台那么远处也来了,到底是小喜子的花散得远。” 枕春抬头去,那八重黑龙静默无声,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自此风声暗走,阖宫传闻天子端午家宴离席,被一异树勾了去,久久不舍离去。待观花回席,只见天子满身墨紫花絮,眼中似有春风。更有人专程四处寻那深如黑墨的紫花,只求能巧遇天子一回,从此平步青云。几日里观花之势日渐成风,但凡宫中植花之处,毋论嫔御女官或是宫娥,皆精妆丽衣簪紫墨花,娉婷而立,却是一道美景。宫中时世紫墨花,乐京贵族竞相效仿,坊间尤其牡丹之中“冠世墨玉”、“魏紫”、“黑花魁”一应紫墨品相,一株能售百两银。 “我便想着宫中哪有这等好的景致,教陛下流连忘返。本想问问陛下,可惜端阳节日宴席刚散,前朝上了急奏,陛下便去乾曦宫论政,好几日未曾来后宫了。”祺淑妃坐在主位之上,正簪一朵“墨楼争辉”,那朵花儿开得极盛,又深又沉,十分庄重。 今日请安人倒来得齐全,十之有八九都以墨紫花饰,更有甚者着墨衣紫裳。 宓妃未簪花,以紫、墨双色宝石饰高髻,华丽非常,一把轻纱宫扇凉凉把玩在手中:“乾曦宫人的嘴最是严实,陛下不叫说,祺淑妃娘娘也不知道了。教臣妾说呢,陛下哪儿是观花呢,指不定是何处的狐媚子成精,攒劲儿勾引陛下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祺淑妃呷茶低头,摆弄裙边儿一截披帛,“本宫倒是见陛下回来时满身花碎,是如墨般深紫,铜钱大小。”她抬头一扫众人,“倒不知哪位妹妹见过那花儿的来处,也好说出来让大伙儿都稀奇稀奇。” 枕春坐在最末,眼观鼻,鼻观心。却听得祺淑妃这样问来,抬头看了一眼柳安然。 柳安然也在看她。枕春看得真切,柳安然的指尖儿不住微微颤动。 恣嫔笑着:“嫔妾倒是没见过那样的花儿。那日家宴想来寻常妃嫔也进不去,只有这嫔位以上啊,才得缘一见陛下身上的花絮。既然两位娘娘没见过,只得姜嫔与柳嫔来说说了。” 柳安然神色一滞,连连以绢儿掩面。 姜嫔微微一笑,轻言细语答着:“能得陛下流连许久,想来是个稀罕花儿,又岂是人人都见过的呢?” “柳嫔。”祺淑妃见柳安然脸色不大自在,“你可是身子不爽,还是有话要说?” “莫不是咱们的柳嫔见多识广,知道那花儿在何处的?”恣嫔虽是带笑,却是绵里藏针,“还是藏着掖着不和旁人说,等着夜里悄悄去会陛下呢。”愈说,恣嫔便愈有几分刻薄,“这陛下一月便去瞧柳嫔一回,想来柳嫔不愿意说,也是情有可原的。” 柳安然脸色更是复杂,欠了欠身:“嫔妾……” 枕春看着小案上一盏茶水,不敢抬头。如今慕北易数日不在后宫,既未点她侍寝,又未擢升位份,想来是不得空的。紫墨之事正在风口浪尖,若让人晓得了,指不定要趁此机会给她颜色。好在乾曦宫是天子居所,口风紧得厉害,无人闲话。可柳安然却是真真见过她庭院那株八重黑龙的。 “嫔妾……”柳安然一咬牙,“嫔妾正是见过这样的花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恩泽(一) 众人顿时哗然。 枕春直觉得胸腔里砰砰响着,眼神死死锁在柳安然身上。 柳安然抿唇:“嫔妾读《梦溪笔谈》里见过,说其花叶如槐、紫如葛,根能入药饰游廊的藤花。”柳安然微微一福,解释道,“宫中游廊大多皆种有藤花,或许哪一棵生了墨色也未可知。想来也不过寻常花草,不值得细纠的。” “本以为柳嫔知道,原不过卖弄学问罢了。”刘美人很是不服气,轻哼一声,“祺淑妃娘娘,要嫔妾说,甚么花儿也不过随着时序新鲜,有什么稀奇的。” 柳安然勉力笑道:“正是这般,这些不打眼的闲花,怎有娘娘头上的‘墨楼争辉’尊贵无暇。” 便说着此处,嫔御们讲起时兴簪花的牡丹、海棠、芍药等,几句便忘了紫墨之事。随后便都吃了些茶,便依次告退。 枕春出去时,果然见柳安然在等她。 “柳姐姐……” “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柳安然握了握枕春的手,拉着她闲步往御花园去,“这会儿可得空随我走走?” “姐姐不怪我便是。”枕春携了她的手,脸色露了歉意,“我才是吓坏了。” 柳安然道:“我如今入了宫门,唯你知心,怎会出卖你呢?”她轻声附在枕春耳边,小声道,“太后一党横行,谁不是自身难保。我那日端阳在席,见陛下许久才归,归来时满身墨花不忍拂去,便已知道。” “我虽有意设计,姐姐倒是真心。”枕春垂睑瞧着柳安然袖口露出的一截金色线绣的北萱草,心里怜她痴情,“如今都不容易。只盼陛下早日得闲,或封个从六品的才人,也好使我栖云轩松快一些。” “只盼着能看见,便知足。”柳安然一说,脸颊便又红了起来,只说,“好在不过赏花这等小事,想来过几日人人都忘了。最好能连晋两级封个正六品美人才是,只要不在这风口浪尖儿上打眼,便是好的。” 此事未能让柳安然说准。 祁武四年五月廿一,前朝政事略太平了,慕北易入内廷,擢安氏枕春连进三级,为从五品贵人。另赐时夏衣料四匹,朱钗两对,寿木华宴一席。 言下之意:朕晚上要来吃饭。 此圣旨一出,便陆续皆有各宫内侍或女官前来贺送礼物,往来迎送废了许多精神,便连带太后也赏下来一对儿赤金嵌东珠的耳环。自然,各宫内侍女官走时,都不住打量栖云轩外那如墨般浓艳的花瀑。枕春自然知道,这些人回去说了,便有许多娘娘小主心中要不自在。只是如今圣旨已下,尘埃落定,任谁也不敢拂了天子眼前的意思。 刚过申时,天还亮着,玉兰便急催枕春梳妆,桃花将箱底压的头面悉数捧出,恨不得全戴在枕春头上。 “又不是唱大戏。”枕春选得一只羊脂玉小簪,素白银制的插髻小梳篦一只,“梳个简单的偏髻便是。陛下念着栖云轩的好,因为栖云轩的花儿不是红的,也不是粉的。” 桃花似懂非懂,只知枕春素来心里十分有计较的,依言做了打扮。旋即枕春又换得一身儿月白对襟平绣青莲叶的薄衫,配上一对儿极小的玉石耳坠子。 将才收拾妥帖,便有御膳房的内侍领了一众宫人前来摆膳。慕北易赐下的“寿木华宴”是商初名宴沿袭而来,顾名思义是以“木华”花朵入馔,服之有轻身之效。 热菜有槐香虾仁一道、桃花鱼片一道、豆沙玉兰一碟、莲叶蒸黄鸡一只。凉菜有蜜酿木犀芋头一碟、玫瑰银粉丝一道、红香绿玉一道。另有藤萝饼一碟、雪霞羹一盏、百合面一道、糯米菊花酒一壶。足足摆了半刻钟,又是金盏银箸,佐食的茶茗满煮。 枕春推门出去看,见天色渐渐要暗下去,抬头看那八重黑龙,与玉兰道:“这会儿天便要黑,想来陛下来时便看不见它白日模样。可惜再过几日入了仲夏,花便要谢了。” “朕此时来看,可还来得及。”慕北易屏退宫人,入轩昂首略扫漫天花雨,“与那日一般,略有盛态。” 枕春带笑,盈盈福身唱礼下去:“陛下今天略看得一眼,也不枉它今载开一回。” 慕北易颔首,又问:“朕赏的花馔可摆了?” “刚到了。”枕春迎他入内,请了上席,“正是奇巧的很,将四时花卉馔入一席,嫔妾觉得很稀奇。”说着倒也疑惑,“花馔大多清甜,可是陛下喜欢甜食?” “朕不喜欢。”慕北易撩袍落座,略尝了一口不甜的汤面,“朕初次见你饰花,以为你喜欢。” 枕春面上便红了,羞怯笑着,低声道:“嫔妾很喜欢。”一双素手略略挽起袖边儿,拾白瓷的汤匙给慕北易添了些雪霞羹,“这羹汤与蒸黄鸡也不甜的。” 便伺候了天子用膳,旋即兰花又奉了茶来漱口。枕春细细将茶叶撇去,举杯齐眉递给慕北易:“陛下用茶。” 慕北易攒眉,眼神落在玉兰身上。玉兰察觉,身子微微一僵,连忙俯身,将头埋得低低的。 “你此处便只得这么点儿人伺候。”慕北易一手掀茶盏,“贴身伺候与奉茶的是一个。”又指一边儿撤席一边儿给枕春奉锦帕的桃花,“侍宴与浆洗的又是一个。”说着便笑了,“可是朕的帝城太过寒酸了?” 慕北易笑着十分好看,剑眉略略扬起,薄唇上勾。可惜实在鲜有。枕春不敢直视,垂头说道:“都伺候得十分妥帖。嫔妾人微言轻,如此便也足了。” “也罢。”慕北易无心谈这等琐事,“往后再遇擢封,添人不迟。” 枕春心中恩谢。如今这等紧要时候,再添下人进来,未免让旁人做了手脚。如此这样再好不过,至少知根知底。她抿了抿唇,起身伺候慕北易褪了外衫。二人用了膳,天便黑了。慕北易坐上锦榻,翻看今日余下的奏表,便是无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恩泽(二) 枕春坐在慕北易身边儿,一时看得无趣,伸手取头上饰物。见得小喜子殷勤上来,恭恭敬敬给慕北易脱靴,她便随口唤:“那碟藤萝饼还未用,你拿去吃罢。” “小主……”小喜子一愣。 枕春便才想起来,今日的膳食是慕北易亲赐的。她脸色一黯:“陛下……” 慕北易将奏表往案上一掷,抬腿轻踹得小喜子一脚,不见喜怒:“下去。” 小喜子抬眼看看枕春,踉跄两步,连忙往外退,走时不忘将纱帐掩了过去。 枕春手上取的梳篦还未放回妆奁里,轻声解释道:“小喜子便是伺候花树的,平日里十分衷心。嫔妾往日时时赏他吃糕点,今日便说顺利口,只望陛下万万莫要恼了嫔妾才是……” 慕北易一手撑在榻上小案上头,一手便轻拢在枕春腰上,轻重拿捏:“你这般紧张做甚,算不得甚么大事。御膳房烹宴素来奢华,打赏下人,也算节省,是好的。”他好整以暇,取枕春腰间的轻绦,“朕看你清艳明媚,心思简单纯粹,很喜欢。” “能得陛下谬赞……”枕春教他弄得当真羞赧,却也顾不得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儿,只将手掩了面,低声轻轻嗔道,“陛下!” 慕北易低笑两声,拦她进怀,闲将那羊脂玉小簪拨下,附她耳边:“你配得上好玉,朕明日赏你两只最好的。” 他声音低沉,直挠得人耳边烫红。枕春心中虽也欢喜,到底也觉憾事。慕北易遂说喜欢她,却是喜欢妾的那般喜欢,要赏她精致的玩意儿博她笑罢了。 枕春不敢不满,直将脸埋在慕北易的龙袍里,微不可查地轻轻叹气。他身上有香,闻着既让人敬又让人怕:“陛下不必赏嫔妾,嫔妾觉得万事知足。” 慕北易捏她下颌,吻在鬓角:“你可有小字?” 便是枕春再无眼色,也知晓人事。一双玉手解下慕北易垂玉的腰带,触着他薄薄的深衣,五月里显得有些凉。 “嫔妾没有小字,族中行十一。”枕春只见得那黧色深衣上密密的金线龙绣,或腾云驾雾、或潜浪降雨、或挟来万钧雷霆,裳下有黑色丝线案绣牺、蜗二皇交尾,让人生惧不敢细看。 “十一娘,侍奉朕。”慕北易抚摸她如丝缎的长发。 月白色的衣衫轻薄,在凝脂般的肩头滑落。枕春扇睫投下一片阴翳,好似五月中树下的暗影。栖云轩的灯火少顷便暗了,拔步锦床今日刚换的云纱帐子,薄如蝉翼挠得人实在难耐。床上勾帐的象牙让玉兰置的夔样,取入水既得风雨之意。正是良辰里庭院花落簌簌,玉簟清凉,酥透罗衫,消受时轻喘难苏,偶听得两声快慰叹息。 云胡不喜。 亥时三刻,冯唐在屏帐外唱礼:“陛下,该寝了。” 天子不应。 亥正三刻又唱:“陛下,到时辰了。” 屏里只得一声嘤咛。 子时更响,冯唐伏地:“陛下,已子时了。” 慕北易从帐中掷出一只青铜烛台,直将冯唐头上的幞巾打落,落在地上啷当一声。 余夜再无人入内。 枕春醒来时已寅时,慕北易在她旁边眠着,睡颜尚皱着眉头。更衣捣鞋,松松挽了头发,便出去唤冯唐。 冯唐已在门外候着了,额头上指甲大的一块儿红淤。 枕春倒是极不好意思的,直将腕儿上的镯子摘下:“冯公公。” 冯唐收了,对枕春倒是极为恭敬,低低道:“小主聪慧,咱们陛下行事素来不容置喙,是奴才没得眼色。只是……后宫到底以太后为尊。” 言下之意,今夜此事虽是好事,到底不可张扬了去。枕春脸又烫了,便让开身去:“冯公公快伺候陛下起身罢。” 少顷慕北易便起了,冯唐备好了朝服冠冕,枕春一一伺候着穿戴。 “你很知礼。”慕北易以熟水漱口,“寻常嫔御头一日皆起不来。虽然是礼,却不用勉强,你眠上一会儿,不必去同祺淑妃请安。” 枕春心中道,倒是真的勉强。手上一壁用梳篦沾了水,替慕北易梳了头:“父亲为官,离帝城远,平日未到寅时便出门了。嫔妾虽然愚笨,到底知道君臣之礼,岂有陛下起来,嫔妾还睡着的道理。” 慕北易替她合了合衣:“你既知道,往后特许你不必早起侍奉。朕的随侍很多,倒不少你一个。” 枕春自然不会再推辞,替他系上最后一块儿玉佩,跪送慕北易上朝去了。 桃花与玉兰俱是面有欢喜之色,为难憋着,待人走全了才露出来。 玉兰连连扶着枕春到床边儿:“咱们小主这可是荣宠。奴婢一夜都不敢睡,听着冯唐公公催了足足三次,还叫陛下撵了出了。” “正是呢。”桃花替枕春将被铺好,“这般宠眷闻所未闻,咱们小主的福气绵长着呢。小主可要好好儿睡会,待午时传膳再起来罢。” “正是闻所未闻,往后定然风险。”枕春累得极了,歪在被上眼睛便睁不开,喃喃道,“卯正叫我起来,去给祺淑妃请安……” 这一回请安,到底位分不同。枕春给祺淑妃行了礼,坐在柳安然身边。 恣嫔今日着一身俏嫩的水红绮裙,靠在椅背上左右不适:“安贵人今日果然好气色,我实在羡慕。不知是不是福贵居的水土不好,我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也憔悴了许多。”说着便讪讪道,“永宁宫有宝树琼花,想来其他地方比不了的。” 枕春谦道:“恣嫔姐姐丰腴貌美,哪里来得憔悴呢。” 祺淑妃依旧是一副贤良姿态,缓缓道:“若说貌美,今日宓妃倒是容色照人,让人瞩目。” 诸人闻声便去看宓非。所见果然惊艳,今日宓妃着石榴红华衣,饰嵌南红玛瑙金簪六支。细细一看,竟是风韵尤胜往昔,那脸上肌肤仿若透明般细腻娇嫩,窗外晨光一照,耳畔珍珠闪动,万般美艳。 刘美人惊声:“宓妃娘娘这可是抹了神仙膏了,这般艳丽!” 宓妃嘴角略是一勾,却不说话,只轻轻摇着手中宫扇。徐徐清风吹动她鬓边青丝,衬得脸颊更是白里透红。 “诸位有所不知。”祺淑妃目不斜视地瞧着案上茶盏,嘴上却道:“宓妃用的香膏确称得上神仙膏,是她娘家秘方的‘仙姿凝华膏’,有使肌肤艳若桃李的功效。以前陛下便赞过,说宛如洛神一般美呢。” 恣嫔一听,撑直身子:“宓妃娘娘可愿将这秘方说给嫔妾听听,也好长长见识。” 刘美人附和:“正是呢!如此好物,当真是稀奇得紧。” 宓妃有下没一下的轻晃扇柄,露出两分嫌来:“本宫这‘仙姿凝华膏’珍贵无比,你们便是得了方子,想来也配不齐全。何苦要做这费力不讨好之事?” 刘美人张张嘴,碍于宓妃威势,却不敢再问。 “宓妃娘娘。”恣嫔却道,“太后娘娘常常嘱托您,说咱们同住一宫,要时时帮衬的。您这一个小小秘方,也舍不得给嫔妾瞧瞧吗?” 枕春心里一动。宓妃本是太后选上来的人,可惜得宠虽多,肚子却不争气。任谁都知道,如今后位空悬,连贵人上不得台面,自然谁先得子站住了脚跟,谁便有望入主东宫。自恣嫔入宫,庄懿太后眼前的一等红人儿自然是这亲表孙女。太后表面上是让宓妃多多提点恣嫔,实则二人同住一宫,恣嫔便分去宓妃许多宠爱。任是哪个女子,给别人做了垫脚石头,想必都颇有怨怼。恣嫔虽然聪明,却不懂得收敛,如今还拿太后来压宓妃一头,想来宓妃更是不愿了。 果然,宓妃却道:“太后娘娘懿旨岂敢不从。只是本便是在掖庭制香局做的,自然时隔许久,本宫不大记得。那秘方儿的小箋不小心教本宫丢了烛台边儿,如今早已没了。” 恣嫔见她说得如此敷衍,正要抢得两句。 祺淑妃相劝道:“不过是个香膏罢了。制香局还有许多好方子,恣嫔得空去看看,说不准有更好的。” 如此倒不好多闹几句,恣嫔便也作罢了。 待出了祺淑妃的昭云宫,枕春新承恩露,依礼又去凤仪宫给太后请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赏赐 枕春到凤仪宫时已至有些晚了,门口迎出来的是凤仪宫的掌事女官君氏素念。 “素念姑姑。”枕春十分客气。 素念向枕春福礼:“安贵人来得不巧。太后娘娘这两日身子不爽利,这会儿才起来用早膳呢,安贵人可得等一会儿。” “那是自然的。”枕春颔首,“便等太后娘娘空闲了,素念姑姑再来告知一声。” 五月里日头算不上热烈,凤仪宫门口却有些当晒,站得久了便很是乏力。枕春今日起得早,正是燥出薄薄一层汗来黏在背上,倏而嘴唇便白了些。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待素念再出来又说:“太后娘娘用完膳了。咱们太后娘娘心地仁慈,用过膳总要礼佛的。这会儿里正好在抄经,劳请安贵人再等上一阵。” “应该的。”枕春笑语嫣然,却知道这是庄懿太后调教敲打她的手段罢了。 素念又进去了。 玉兰扶着枕春,颇是心疼:“再等上一会儿人可要晒得头疼,太后娘娘实在厉害。小主您往树荫里挪挪吧,若伤了身子怎么好。” “这也算不得甚么。”枕春用手帕轻轻拭了额头汗水,低声,“明面儿上瞧着如此,这凤仪宫里可有多少人瞧着咱们。若往树荫里再挪挪,岂不是要等到午后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素念再得出来:“安贵人可是辛苦了,快随奴婢去面见太后罢。” 枕春随得进去,倒未入正殿,而是进了偏阁。见庄懿太后在阁正中软椅上坐着,手上拿着一卷佛心静心阅读,十分虔心模样。 “太后娘娘金安。”枕春拜了下去。 “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庄懿太后抬头看她,目光十分和蔼。便赐她座,又看了茶水,“来给哀家请安十分勤勉,倒是让你等得久了,可没有累着罢?” 枕春只低着头,恭敬答道:“能见上太后娘娘一面便是福气,嫔妾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呢。”她想着庄懿太后此人虽看着温和仁慈,实则擅弄权术,这样的人最最难缠。此刻便恨不得将脸埋到胸口去,是瞧着谨慎至极,“只怕太后娘娘嫌弃嫔妾粗苯,不敢时时来打扰娘娘。” 庄懿太后见她小心翼翼,倒像被吓破了胆子,脸色松动几分:“真真是个可人儿。素念,将哀家年轻时常戴的那只足金飞鸿祥云簪拿来。” 少顷,素念捧出一只华贵精致,是鸿鸟凌云的样式,那鸟羽分毫毕现,十分精致。素念道:“安贵人好福气的,这只金簪是咱们太后娘娘封贵嫔时戴过的。鸿鸟临云又是吉祥寓意,这簪子样式又十分喜庆。” 枕春连连敛裙,起身拜下:“嫔妾岂能受这般厚赏。” 庄懿太后好整以暇将那金簪拾起,缓缓贯入枕春发中:“你懂进退有礼节,担当得起。”旋即作观赏之状,“年轻孩子头发乌黑如云,戴这样的簪子十分好看。倒是哀家听说,皇帝今日开了乾曦宫的库房,要寻上好玉饰,可有此事?” 素念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儿,确有此事。陛下今日下朝便开了库,说要挑选好玉赏人,颇废了一番功夫。” 枕春一听,身子略是一颤,便以手伏地连忙稳住。昨日夜里,慕北易夸她颜色清艳明媚,配得上好玉,说要赏她好玉簪。倒难为如今政事繁琐,他竟还记得,倒也不算敷衍。只是如今说来此事,想必庄懿太后心中有所不快,总要警醒她的。 正是想着,见庄懿太后很是怜爱,慈母般轻轻抚摸枕春发鬓:“你生得干净,戴玉便衬得人婉约秀丽,想必是很得皇帝喜欢。” 枕春知道不好,强露笑颜,乖巧回道:“嫔妾年纪小,哪里配用珍贵好玉。想来常听人说,玉在山而草木润,是泽被万物的好东西。正是如太后娘娘仁慈宽厚,六宫皆能仰德。”又说,“想来陛下此举,是要提点嫔妾多感慕太后娘娘的恩慈。”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庄懿太后见枕春已知轻重,便也不再好为难,差素念扶她起来。随后又嘱咐了好些要和睦宫闱、专心侍奉的话,才让她走了。 枕春折腾了这半日已是累得厉害,回了栖云轩便懒怠起来,上了小榻便唤玉兰将发饰耳环一并取了。太后赏的物件儿果然华美,沉甸甸的金簪放在桌上,闷闷一声响。枕春拾起来细看,愈看觉得这只金簪贵不可言,果然是一宫主位才配用的。如此倒显得有些蹊跷,庄懿太后发落那貌美的赵才人丝毫不见手软,可见是素来护短的,又怎么会真心赏识她呢。 玉兰一边给枕春篦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开得口:“有一事奴婢倒想起来了,说给小主听听,也不知得用不得用。” 枕春示意她但说无妨。 “奴婢进宫时还小,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玉兰偏头回忆,“虽听得少,却从传膳的女官那儿知道的。元皇后出身大儒世家,闺名取得十分气派,叫做惊鸿。” “原来如此。”枕春便也明白了,将那簪子放了下去。庄懿太后做得毫不避讳。若枕春戴了便有些忌讳,总怕惹得天子不悦;若是不戴,又难免让人说她轻慢太后。便嘱咐道,“这只簪子名贵,不便时时现于人前。往后单独给太后请安时,你再给我装扮罢,也好示我一片敬意。” 玉兰依言将那簪子收了起来。 这日晚上,慕北易便又来了后宫,只是去的宓妃那里。一来慕北易从未独宠过谁,枕春想,宓妃那等冶艳身姿,数载荣宠未衰也是常事。可惜是个运道不好的,没得个一儿半女。 晚膳前便有乾曦宫人前来赏赐东西,是一对儿上好的花顶无暇昆仑玉簪。那般成色果然罕见,好似冰雪一般洁净。枕春见了很是喜欢,可碍于今日之事,只得让桃花收起来。桃花很不高兴,连说可惜。 如此也算得清闲。用过晚膳后,永宁宫的膳房破天荒地奉上一道异域点心水信玄饼。那透明冰凉的琉璃盏里,晶晶亮的小点心馔着黄豆粉。枕春拾着汤匙轻轻摆动,从琉璃盏里将水晶般儿的冰团子捯弄,便看见小喜子急匆匆的进来。 “追你魂儿了还是怎么?”桃花在门口让他撞得一个趔趄,嗔道,“小主今日得了个冰凉好看的糕点,留了许多给你呢。” 枕春抬头看他:“慌慌忙忙的什么样子,你来尝尝这道水信玄饼。” 小喜子气喘吁吁,一抹头上的汗珠子:“小主心疼奴才,奴才感激。可外头可都传遍了,玉芙宫出了大事儿,就您还不知道呢。今日陛下本去了宓妃娘娘那儿,靴都褪了。同宫的恣嫔小主忽然身子不适,差人来禀告,要将陛下请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福兮祸兮 “竟有这等事?”枕春手上汤匙一滞,若是当真走了,宓妃自然是丢了脸面。旋而又笑了,“宓妃娘娘虽瞧着有些轻狂,可如此恩宠不衰,到底也不是那色厉内荏的糊涂人,想来定使了法子让陛下留下的。” 小喜子连连摆手:“到底奴才没亲眼瞧见,只听说陛下没去,便打发了太医去给恣嫔请脉。您猜怎么着,陛下到头来还是走了!” “陛下的性子,想来不会偏宠,又怎会坏了规矩去看恣嫔。”枕春指尖儿轻揉额头,倏而想起请安时恣嫔说的身子不适的话,如今想来,莫非……“陛下缘何走了?” “太医说,恣嫔小主有了身孕!”小喜子将手比了个二,“快有两月了。陛下很是高兴,明日起那位便不是恣嫔,而是从三品的婕妤娘娘了。” 十个新人初入宫闱,墨氏样样皆是头筹,便是连得身孕也如此雷霆之速。 “恣婕妤。”枕春略略一算,这便是擢得很高了。宫中子嗣单薄,慕北易来后宫又少,能得一个已是十分不易。若诞个一儿半女,再封个昭仪或妃子总是有的:“陛下可有赐她主殿?” “说是觉着有了身孕不易挪动,暂且在福贵居住着,来日诞子,便要大封一回。”小喜子巴巴讨着,“奴才打探得这么多,主子快将那甚么玄饼赏给奴才尝尝罢。” “恣婕妤好福气,这才甚么时候,她便一举得孕。”枕春含笑将东西赏了小喜子,喃喃,“玉芙宫是风水宝地,如今住上了两位娘娘呢。” 翌日,祺淑妃以“思虑繁多,心悸不眠”为由辞去了摄理六宫一职,又说是挂念族中亲眷,寝食难安,请慕北易允了她家中亲人入宫探望。 祺淑妃姓薛名袆,是河东薛氏在乐京一宗的嫡出,当真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如今一算,自从嫁与天家,久未与家人团聚,也是十分心酸。慕北易在前朝许多关节之处要用上薛氏的人,自然允了。祺淑妃索性将昭云宫的门一关,避世养病了去。 这摄理六宫之事,如今则让宓妃代劳。自然,恣婕妤有孕,阖宫荣宠便悉数回到了宓妃身上。 “祺淑妃这便自认了不如?”柳安然坐在栖云轩花荫下的石凳上,啖下葡萄一颗,与枕春随口闲话,“如今太后娘娘心愿得偿,想来恨不得立时让那恣婕妤诞下皇子,好入主后宫才是。” 枕春坐在对面,打着一把轻纱牡丹的宫扇,轻轻地扑着桌上奉的冰块儿:“我却想着,恣婕妤不似表面儿上那么得宠,不然怎会拖着延着,不赐居主殿?何况得子这等事情,也要那孩子能站稳才是。”那冰块儿是掖庭才开窖送来的,十分凉爽,垂得枕春脸上丝丝凉意。 柳安然略一思忖,指尖轻轻捻开碧绿的葡萄:“恣婕妤是太后的表亲,虽说要唤陛下一声表叔,到底没得血缘。太后不是陛下生母,总归不是贴着心的。”说罢低了低声音,“倒是不瞒你说,我却见着岸芷阁的连贵人这几日不大自在。想来因为她出身本便不足,若如恣婕妤这般高贵家世的女子得了皇子,她的大皇子便更没出路了。” “便是没有恣婕妤,大皇子恐怕本也无缘大宝。连贵人是宫婢出身,她若是个聪明的,只要盼大皇子平平安安,封个王总是好的。”枕春将扇子轻轻放下,总觉着外头炎热,天气是愈发大了,便轻拭额头,“我封贵人时,连贵人倒遣宫人送了我一对儿精致玉石花珮。姐姐若回了歧阳宫,替我同连贵人道声谢,我寻个日子还要去叨扰她呢。” 柳安然答应着,抬头一看日头大了,才想起一事:“你这永宁宫不是住了位抱病的御女来着。这是卧床了多久,月余没见着人了。如今这般热的日子,可好些了吗?” 枕春才想起端木氏来:“姐姐若不提,我还谨慎不起这事儿。宫中素来拜高踩低,她那个怯懦样子,万万莫受什么摧磨才是。”便叫桃花包了两匹轻薄好看的料子,“你去寻鹿斋看看,端木御女可大好了。” 随后两人耍得一会儿,夏日里又闷,柳安然便回去了。枕春送她前脚出门,便见桃花儿回来了。 “小主。”桃花脸上热出一层薄汗,想来是小跑着回来的,“那端木御女面如金纸,瞧着是不好了。” “嗳,怎会如此。”枕春以扇挡了烈日,心中颇是诧异,便径自往寻鹿斋去,“祺淑妃不是遣了太医来看,不过区区风热,怎还不好了。” 桃花连忙上去扶着枕春:“这日头毒辣着呢,小主且慢些走。” 寻鹿斋外有落英,也不见得有人打扫。枕春一进屋里,便被一股腻腻的热浪裹着,十分难受。端木御女贴身的女婢琼儿正在门边儿煮药,炉子里呛得闷闷的,还有阵阵灰烟。 “怎的这般闷热,内廷送的冰呢?” 琼儿抬头一看是枕春,叩身:“安贵人。”便迎她进来,“咱们小主起不来了,委屈安贵人往里头走。本也去催促过掖庭司要冰,可迟迟不见送来,为难端木小主生生熬着。”说着便有些哽咽,“咱们这位端木小主入宫便没带个贴身的婢女,才拨了奴婢过来伺候。您也见着了,端木小主是个脾性柔和的,待奴婢也好……便是这样好的性子,如今才被轻贱了!” 枕春见那琼儿倒是个衷心的,颔首:“此事本主会想法子敲打一番永宁宫的内侍。” 待琼儿将帘子撩起,里头端木御女正怏怏地蜷着咳嗽,床榻上传来一股子药味。见枕春来了,端木御女蜡黄的脸上有了两分光彩:“安贵人来看嫔妾了。” 枕春见过那般脸色,她祖母临去时,脸上便是这般金纸般的颜色。只看得端木氏本便瘦弱的脸颊凹陷,手腕骨节嶙峋,正是日薄西山之状。这心中便一时紧张起来。忙道:“你好好歇着。定是平日里闷得坏了。琼儿,还不快同桃花去栖云轩搬些冰来,给你小主解解暑气。” 琼儿一听,连给枕春磕头:“多谢安贵人。”说罢便同桃花一道去了。 腻热如同火炉般的寻鹿斋,只得枕春,与将死的端木御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临死 端木御女嘴角挂着一抹无奈,气若游丝,木木说道:“未曾恭喜安贵人晋封,是嫔妾不争气。”她撑了几下,却没有撑起身来,嘘喘着气,“嫔妾在寻鹿斋躺着,那夜也听见了陛下车驾停下时,宫人唱礼的声音,十分好听。嫔妾还从窗户外看见仪仗的宫灯,照亮了咱们永宁宫的天儿,十分好看。” 枕春素来不是菩萨心肠莲花般的人儿,与这端木御女也算不上亲厚。可好好儿的一个姑娘,眼见着便要没了,也实在让人难过。便软声宽慰她:“你好了之后,仔细梳妆打扮,陛下想必也会因你而来。”说罢细细观她眉眼,想找出形似元皇后的那两分。可惜端木御女病得脱形,脸颊凹陷,只觉得十分骇人。 “嫔妾瞧着是不行了。”端木御女摇摇头,两行清泪顺着暗沉的脸颊滑下,“进这帝城一遭,什么也没见识过,临了死,也只有姐姐您来瞧过。听琼儿说了,为了替嫔妾请太医,姐姐还折损了那日派出去的杏花。都是嫔妾不好,身子也不争气。”说至伤心处,便咳嗽起来,“琼儿还说……嫔妾眉眼之处生得像元皇后,是福气。嫔妾知道,人人都说嫔妾因容色得了陛下的可怜,才入得内宫。可如今呢……如今陛下不过是像可怜儿一只野猫野狗般,动了恻隐之心便将我豢养了起来。我如今活不过几日了,他却转头便忘了。”她猛然咳嗽了两声,喉咙嘶哑,“咳咳……嫔妾竟以为是有真情在里头的,入宫之前辗转难眠,心里跳着脸上红着心心念念算着……如何承宠如何争恩……嫔妾真是傻极了。” “国事繁忙,也是有的。”枕春听她说得伤心,实在不忍,将她背后垫上一个软枕。 端木御女胸口随着残喘上下起伏,说话十分艰难:“嫔妾不懂国事,只知道男子的心意,大抵都是假的……如今再也不信,也来不及了。” 枕春怕她再说这样的伤心事,人便要不好,只忙讲了其他:“你既叫我姐姐,便不必自称嫔妾。我唤你闺名儿,咱们可以姐妹相称。如此我常常来看你,你也不会孤单。” “嫔妾……妹妹单名一个若字。” 枕春带笑,轻轻扶她枕上:“端木若,是好名字。”虽如此说着,若字倒恰了她此生命数一般。若有若无,若眉若目。及笄之年正是韶华青葱的年纪,竟然便要香消玉殒。心中便又觉得她这病得十分蹊跷,想来定是没有照顾周全,又嘱咐她,“你此处太过闷热,往后夜里要开窗透气。祺淑妃娘娘打发来的太医开药不见好么,也吃了许久了。” 端木若躺得不自在,轻轻喘息:“姐姐不必管我。我再过些日子,静静去了,也好轻松。如今身上又疼,夜里发热,太过煎熬。”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才是。”枕春见她睡得难受,又将软枕挪了挪。正捏着枕绵软和处往上扯,脸上便凝住了,“……” “姐姐这是怎么了。”端木若想要起身,又急咳起来,“可是妹妹这恼人的样子,惹了姐姐……不高兴了……” 枕春不言,只顺势拿过床边儿一把银剪子,将端木若背后那软枕抽出,两下便绞开。雪白的棉絮一散,里头簌簌落了些东西出来,散了一床。 两人俱是一脸骇色。 但见那软枕里散出好些半干的花粉根絮来,青黑黑的一片,瞧着十分腌臜。枕春脸色灰黯,指尖儿捻起一抹儿来嗅,只浅浅闻得一丝香气。 “……姐姐,这是什么?”端木若吓得坏了,只往被子上软软卧去,使不出力气来。 “似是碾过的花木渣子,已发黑了。”枕春心中暗有揣测,“你这软枕甚么时候开始用的?” 端木若略想得想,又咳嗽起来:“三月廿一入宫时,便用的这个了……寻鹿斋本便备着,我亦没有带这些东西进宫,故而……掖庭司置的摆设,只换洗过面儿上缎罩。姐姐……”她便霎时想着了甚么,“可是有人使了手脚?” 枕春拍了拍她的手:“你暂且不要多想,我那处有个内侍是从花房拨来的,我让他来辨上一辨。”她将散落的黑絮抹在帕子里,在寻鹿斋院子里打发了一个宫女去找小喜子。 少顷小喜子就过来了,枕春把帕子里的东西给他瞧:“你在以前在花房做事可见过,这些是甚么玩意儿?” 小喜子接过,细细看了看,又闻上一闻,便皱起眉头来。他连忙将那东西包在了帕子里:“小主,您万万莫闻着这味道,有伤您的玉体。这味道是马钱子根粉,已经干烂了。奴才幼时在家,村中山里便有许多,宫里花房是不许有这等东西的。” “何以伤身?”枕春问。 “这东西偶尔长在那疏林之中,素来无人采摘。若是初初闻了便会晕眩失神,多几日发热、无力也是有的。若贴身戴着便易有中毒之症,又不易察觉。倘若不慎服之,能要人命来。”小喜子将那马钱子还给枕春,小心翼翼道,“小主您可仔细着拿,别贴近了。” “可有解毒之法?”枕春心中大骇,直觉得夏日里身上也寒。 小喜子回道:“这倒简单。咱们村中有人中了这个的毒,便以绿豆甘草日日煎服。” 枕春只将那东西丢在案上,不再去碰:“你去太医院,说我苦夏总是难受,领了这些东西要熬水吃。快去!” 旋即再回头看端木若。端木若却如梦初醒一般,痴痴瞧着案上的黑色根絮,泪水滂沱:“原说是偶感风热,却不见好……生生挨了这许久时光……” “倒是十分恼人的手段。这毒花捯得碎絮一般,藏在枕头里。让你贴身睡着枕着,平日闻了多少未可知,枕头扬起飞絮不慎吸服了多少,又谁能知道!”枕春心里涌现出一阵叫人发冷的恐惧。端木若性子软糯,话也不敢大声说。只因为眉目肖似两分元皇后,还没入宫门便让人算计上了。 “是太后娘娘……是祺淑妃……宓妃还是恣婕妤……”端木若柔柔伏在被上,啜泣不已,“若是这样,不如毁了我的脸去好了,也免得受这无妄之灾!”说罢便摇摇晃晃要起来,只想往那尖锐的镜棱上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制香 如此浑过了几日,便算得上安静。直至中元节将至,柳安然傍晚来顽时拿了两盏纸灯,一盏是绿色,一盏是红色,精巧得很。 枕春拿在手里耍弄,很是喜欢:“今日要放灯、添香。我如今得了姐姐的灯,却没得好香来。” 柳安然便来携她:“你成日躲在屋子里,人都懒倦了。闻说制香局进了许多秋夏时兴的好香,想来少不得那些花味的、木味的。你便同我去挑选,也好动动身子骨儿。” “天气这般热。”枕春在凉榻上缠了一阵儿,无奈缩起了身,“若出去不走得几步,便要腻腻出些汗。我素虽不曾苦夏,却经不得晒上两晒……” 虽然嘴上絮絮叨,人还是去了。制香局在北宫,好在北宫树木繁盛,阴翳一遮也还算清爽。到了局内,便有女官迎上来了:“竟劳柳嫔小主和安贵人小主亲自前来,实在是荣幸。不知二位小主有什么需要的,打发个人前来知会一声,奴婢给您送去也好呀。” 任谁都知道,在主子面前当差是个软和的好去处。但如制香局这样的偏僻地方,是鲜少能见着半个主子的,凡前来领香的都是各宫跑腿的奴才。故而眼前这位女官分外殷勤,恨不得将枕春与柳安然供上佛龛一般,只将她二人引入内殿屏后,沏上茶水。 “倒不必如此麻烦,只来瞧瞧可有什么好用的香粉香线,或是香膏花露也成。”枕春坐在一扇熏香的雨荷屏风后头,轻轻扇动手上一把薄绡团扇。那扇子是熏过些干花,出来的风一阵一阵清爽暗香。 那女官连连道:“一看安贵人便是位精细的。如今正是进了许多,奴婢寻上一些好的,来给二位小主瞧瞧。” 须臾便有宫娥奉上十八样精致例香盒子,拱二人挑选。有装在锦绣香囊里的荼芜香;还有制成线香样式的檀木香;还有龟甲香粉,闻起来一股淡淡桂花味道。枕春挨个儿挑起来闻了闻,没闻得几样便觉腻了:“倒是我鼻子不大灵的,只觉得都差不多。” 那女官恭敬说道:“寻常人只能闻个三四样香便不灵了,安贵人却是算厉害的。咱们制香局调香的师傅便鼻子灵敏,新来的几个都是宓妃娘娘指的,那手艺叫作一个高超!” “哦?”枕春浅笑,“那自然是好的。”心中只想着,宓妃这一揽上大权,果然手脚快极了。趁着祺淑妃避世,连这偏僻制香局的人都换了个遍,实在是厉害。兴致便也怏了,指着一盒荷花香露道,“这个淡淡的,我觉得不错,便配上二两罢。” 柳安然倒是很得趣味,细细看了好久,选中一盒袖里月麟香,闻之有隐隐甜味。 女官记下了:“奴婢这便请调香师傅装香,请二位小主等上盏茶时。” 两人对坐相视一笑,正要说些趣话打发时间,却听屏外传来了声音。 “咱们恣婕妤娘娘要的仙姿凝华膏可做好了,要最香的那种!” 枕春听得声音,瞧瞧从屏里缝隙瞧出去。只见一个鹅蛋脸儿的小宫女正朝殿里喊。 便有一个内侍闻声出来,捧着一直十分华贵的锦盒:“媛儿姑娘你放心罢,恣婕妤娘娘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最要紧的!” 那叫媛儿的宫女接下锦盒,脸上便露出得意之色:“这可不是。陛下如今可将咱们恣婕妤当做心尖儿上的人疼呢,你们这制香的若轻慢了咱们福贵居,可不要吃不了兜着走!” “瞧姑娘说的什么话,咱们制香局可是敬着娘娘、供着娘娘呢。”那内侍连忙赔笑。 “算你识趣儿。”媛儿扫得那内侍一眼,“如今宫中新进的,也就咱们娘娘是正经的主子。”说着便往外走,一壁走还絮絮说着,“不像别的不上不下,上不得台面。其他的都实在不够咱们恣婕妤娘娘瞧的。” 待得人走远了,柳安然才戏谑道:“果然福贵居的人,眼睛都在头上呢。你怎么不出去训斥她几句才好,竟说得如此难听。” 枕春便坐得回来,笑着:“我若是训斥几句,她们便更觉咱们小气。何况那媛儿说得也不错,如今恣婕妤最得心。只是说来奇怪,那仙姿凝华膏可不是宓妃的私珍,她恣婕妤何处来的配方?” 柳安然轻轻将耳边摇晃的珠坠一按:“她正是风头盛,想要什么求不来,总是使了法子得来的。可恣婕妤虽美,却比不上宓妃,就算抹了仙露也不见得能艳冠六宫。” “姐姐样貌秀丽,何不也饰脂粉香膏,定会比恣婕妤胜上几分。”枕春念着那个‘恣’字儿,到底觉得出些别的滋味儿,摸出慕北易一丝喜好来,“既然心中有陛下,姐姐一味举案齐眉也是不行的。” 柳安然霎时连便红了:“由得你胡说甚么,纵陛下来得少……待我也是温和的。” 枕春还准备取笑她,却见女官捧了香盒子出来了:“这是二位小主要的香,已装好了。” 二人拿了东西,便说要去瑶庭湖放灯。这会子天已黑得沉沉的,二人携婢从亮堂的宫道往湖边去,远见得花柳纷飞之处一个丽人攥着鱼食儿正在顾盼。 桃花眼尖,低低道:“小主,是刘美人。” 刘安然与刘美人无甚交情,轻声道:“绕着走罢,她素来嘴碎,若缠上了倒还麻烦。” 枕春嗯得一声,摇扇要往旁边儿去。 “柳嫔!”却叫那刘美人给叫住了。 “刘美人。”柳安然脸上微讪,转过身来。 刘美人着一身胭脂红色,俏丽非常,头上戴着嫩嫩的一串红。她轻轻低了低头,便算行礼了:“嫔妾见二位走得匆匆,这是要往何处去?” 柳安然淡淡看着她,道:“原不过准备放灯罢了。” 刘美人恍然之状:“这般好的兴致,可是也听闻了今日陛下要路过此处?” 枕春一听算是明白了。这刘美人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得知今日陛下要从瑶庭湖过,便浓妆艳抹一番,特意候着。只揶揄道:“未曾听过,如今你说才听了。倒想着这便要走,省得阻你和陛下相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十九章 连氏 刘美人浑然不知戏谑之意,满以为枕春诚意成全她,睁大眼睛很是疑惑:“安贵人刚刚承宠,后继无力,有好几日没见过陛下了吧。你倒肯让我?” 枕春便是被她惹笑了:“咱们三个都不是陛下心尖儿上的那块儿肉,又何必互相阻碍起来。”便说起介怀之事,“你若要同说这些,你往前教训了我的内侍,我倒还没同你理论。” “我何时教训了你的内侍!”刘美人脖子一梗,急急辨道。 如此看来……倒不是有意。枕春解释:“便是掖庭司里,你嫌聒噪打的那个,年纪轻轻的。” “那……似有那么一个,我哪知道是你的人。”刘美人便似被踩着尾巴,将头一昂,“你如今做了贵人,可是要拿捏我。大不了我陪你银子便是!” “银子倒不必了。”枕春觉得,刘美人此人嚣张跋扈,心思单纯,既好应付也好打发。倒比宓妃那等见缝插针,或恣婕妤一类刻薄高傲的好些。故而总气不起她来,只好言规劝道:“你既知道了宫中的风水轮流转,往后也小心些才是。” 刘美人却道:“我要小心甚么,我刘胭脂何曾怕过谁?若不是祺淑妃娘娘如今得了丽人,就不再理我,我何须跟你们客气这么许多!” “祺淑妃得了丽人?”柳安然面色微诧,试探道,“阖宫的嫔御也不过那么几位,倒是祺淑妃娘娘要抬举谁不曾。” 这一说起来,刘美人的嘴便把不住了:“我初入宫时,祺淑妃娘娘请我去吃茶,说我门楣荣耀她很看重。后头又说,只要我与她同气连枝,便会时时向陛下提起我的好来。”她嘴一撇,很不满意,“哪晓得陛下这般冷淡,她又有甚么办法,不过几个月便被宓妃娘娘压了过去。早知如此,我便去同宓妃娘娘示好了。” 枕春直觉得倒是好笑的,这刘美人实在一根筋似稚儿般:“祺淑妃娘娘如今式微,自然爱惜羽翼,想着收拢新人。可宓妃娘娘盛宠,你便是急着找她,她也不一定待见的。” “我爹是中书令,谁敢小瞧了!”刘美人便四下看了看,掩嘴小声道,“我今日照常去找祺淑妃娘娘请安,嗨呀你可不知道,她竟说身子不适,往后让我少去找她。既她不给我薄面,我何苦去依附她呢,我自然便甩手就走。哪知道,我走时偷偷瞧见她那殿里云纹轻薄纱帐子后头,分明躲着个小美人。那美人也不出声儿,生怕我瞧见。” “你未曾见过的?”枕春轻轻挑眉。 “平日里哪有那般好看的人。”刘美人很不服气,“说不准是她从宫里哪个旮旯,扒拉出来的美貌小宫女儿,生得一脸狐媚子像。你可莫同别人说,实在是祺淑妃娘娘弃我,我心中憋屈着呢!若不是看你二人平日老实,我也不同你们说的。” 祺淑妃竟要出此下策? 枕春颔首,却不说破。寻个好看的宫女献给陛下,当真能分宠一二?枕春以为不尽然。慕北易此人喜怒难猜又很是独断,怎会看不透后宫这几样博宠得手段。一个卑微宫女纵是再美,怕也成不了大气候。连贵人生了皇子都还如是,新抬举一个也只能徐徐图之,还能一日登天不成。 便正要再问两句,却见远处一行华贵龙舆,缓缓行来。刘美人眼睛一亮,忙忙上去,远远便开始唱礼:“陛下!” 避无可避,枕春与柳安然只得上前行礼。 慕北易得舆辇近了几步,便在三人面前压住了金辂。他睥睨三人一眼,合了合滚金云的衣襟,声音却还温和:“少见你们三人一路。” “本是嫔妾在此处喂鱼。”刘美人巴巴抢白,“安贵人与柳嫔便来了。” “原不过是之中元节前来放灯罢了。”枕春不着痕迹藏了手,轻轻将柳安然往前一推,“倒是柳姐姐心灵手巧,能制花灯,十分好看。” “哦?”慕北易摆弄着膝上一枚衔尾龙佩,有些心不在焉,“朕是听闻过,民间有此习俗。” “嫔妾……”柳安然脸颊滚烫,眼睛瞧着鞋尖儿,“嫔妾不过做着耍罢了。” 慕北易颔首:“你三人的父亲都是朝中肱骨之臣,朕很看重。”他扫了一眼,眼神落在柳安然身上,忽道:“前些日子柳嫔父亲在京述职,南疆诸事安稳,很有统辖才能。” “不过是……”纵柳安然知书达理,叫慕北易夸上两句便慌了神,“忠心罢了,嫔妾父亲常说陛下是明君。嫔妾也……也……” “柳姐姐也时时思念陛下呢。”枕春低头笑着,“平日里贯会取笑别人,见了陛下,姐姐连话都说得羞怯了。” “嫔妾……”柳安然脸红得好似滴血,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慕北易却笑了:“朕知道柳氏忠心。去汀兰阁罢,给朕瞧瞧那花灯是怎么做的。” 柳安然一愣。 枕春不待她再说,断然矮身唱礼:“恭送陛下,柳姐姐好走。” “妹妹。”柳安然轻轻捏了捏枕春的手,趋步随着金舆随侍,不断回看。 待柳安然与慕北易得金舆辇走得远了,刘美人才道:“你二人倒奇怪,一份稀薄恩宠,你还要让着她。”说着却又气起来,“现在倒好,叫她抢了我的风头!” “刘美人美丽动人,谁又能抢你风头呢。”枕春懒得与她牵扯,道,“白日虽热,夜里湖边儿潮气一蒸,也要凉的。我且先走了,你仔细才是。”说罢扶了桃花便走。 自瑶庭湖回永宁宫也算不得太远,从湖边亭台下来,过一弯水畔木桥。此时夜来风起,带来呜咽声响,枕春在落英之中缓缓前行,黑色的天穹静静凝视着她,她也回以凝视。走得两步便忽听雷鸣,竟要落雨。她加快步伐,衣裙被风吹起,却躲不过几步,便被滂沱的雨水浇下。 ——“这不是安贵人,快来遮遮罢。” 枕春在雨幕里抬头看,见一黄色窄裙打伞的女子正在喊她。女子穿得素净,梳螺髻,饰一只玛瑙蝴蝶簪。其身后还有一个宫娥撑伞,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多谢连贵人。”枕春待看清了,也不推辞。她提起湿淋淋的衣裙,款步上去,“这便是长皇子?果真可爱。” 那男孩儿实在生得精神,一双眼睛很有灵气,着一身儿精致的赤色夏衣。 “哪得可爱,平日顽皮得很。”连贵人将伞向她挪了挪,“我时时听柳嫔说你,讲你聪慧温和,倒十分想与你亲近。这会儿天暗雨大,你便随我去岸芷阁坐坐可好。” “能受连贵人相邀,心中欢喜。”枕春允诺,随她一路往歧阳宫去。 才到了门口,便见了华丽的龙舆停在宫门内。 “今日陛下去瞧柳嫔了?”连贵人问道。 枕春方才想起此事,连贵人与柳安然同住一宫,柳安然侍寝,连贵人自然第一个知道了。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连贵人脸色,只见其无喜无怒,十分平静。便答道:“正是呢,今日在湖畔遇着陛下,说起南疆都护之事。柳姐姐父亲统辖南疆,想来是有话要回的。” 连贵人淡然一笑,请枕春进了阁内入座,只看不出情绪,婉婉道:“倒是羡慕你们,家中有人在朝,能让陛下时时想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章 皇长子 “连贵人有长皇子,皇长子也时时想着你。”枕春倒觉连贵人十分淡然,很好说话,宽慰她道,“岂不是宫中第一等的福气。”说着一壁打量这岸芷阁。岸芷阁装饰简单,青色帐子,暖阁里榻上铺着半旧夹缬。 连贵人年纪瞧着二十来岁,说话做事一派少妇人姿态,笑容有些无奈:“第一等的福气?我倒不想要这样的福气。”她叫人煮了茶分尝,“你莫瞧着我入宫时日久,我只伺候过陛下一次。” 枕春端着那盏普通铁观音,愣了愣:“竟是如此机缘。若只得一次,那陛下怎么会……”说着便也转醒过来。若是慕北易自个儿瞧上了宫女,再不济也不会只得一次侍寝。听连贵人之意,必然是有甚么原因在里头,是慕北易不喜欢的。连贵人之前是侍奉元皇后的女官,男女之事再是孟浪,堂堂一国之母身侧,岂容得婢女爬上龙床。略是斟酌,才问道:“可有甚么缘由?” 连贵人轻叹一口气,道:“元皇后娘娘,有断绪之症。” “嗳。”枕春听得颇是震惊。元皇后不能生育?使了法子让宫女承恩,若得了子,宫女身份低微不能抚育皇子,便能名正言顺抱来身边儿,“可是借腹……”枕春不敢说得下细,光是细思便觉恐极。常常听说元皇后待人温和仁慈,是个贤后。若有此等不仁之举,那定是个厉害毒辣的女子,处处算计,才惹了天子不快。故而如今连贵人再无半点恩宠,也说得过去了。 “借腹生子。”连贵人依在小案边吹茶,似有似无看着门外滂沱雨幕,依稀能见汀兰阁灯火亮起,“你看,柳嫔那儿好热闹。” “陛下在的地方,总是热闹一些。”枕春有些不自在,她有些害怕连贵人的这份异于常人的淡薄,“长皇子开始读书后,想必陛下也会常常关心起来,岸芷阁到时候也能一般热闹的。” 连贵人拨簪搔头:“陛下再不再来不打紧。要紧的是,不能因为我这个不中用的母亲,连累我的长皇子。”她似乎回忆起什么,眼神深远,“元皇后诓陛下饮鹿血,使我得孕。陛下知后十分恼怒,心里厌恶内宫作祟,又忌惮皇后权重。乃至元皇后离世三载余,陛下都不愿立后。” 枕春阖着茶盖子,内心砰砰跳着,只觉得十分惊骇。天下便有这么巧的事情?元皇后将婢女送上龙床,得偿所愿有了身孕。还未等到孩子落地,自个儿便撒手人寰。如此说来,端木若生得似元皇后使陛下念了旧,却得不到恩宠……也说得过去了。枕春深深吸了一口气,谨慎应道:“连贵人,我二人萍水相逢,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你聪慧,是个说话的人。”连贵人缓缓依着软垫,“若没得元皇后,我如今不过是个司寝宫女。柳嫔与我同住一宫,每月我都见着陛下的仪仗,浩浩荡荡去她宫里。我不嫉妒她,她清高矜贵,既不屑于用计,也不肯迂回夺宠。我虽欣赏她,却觉得她不是说话的人。”说着,连贵人看着枕春,细语,“你却是说话的人。我听闻永宁宫的紫藤花开得好,能引陛下前去赏花,便知你是说话的人。” “你想做什么。”枕春开门见山。她这么久以来,都觉得帝城深宫不过三千俗粉,今日才知,还有连贵人这般心肠九曲之人。 “我此生此世唯一指望,便是我的长皇子。”说到此处,连贵人脸上便带了笑意,“他那么小,会念诗会写字,还会缠着我叫母妃。只要他好,我什么都不在意。天子之爱任别人争去罢,我只有一颗怜子之心。可有人不会让我过得如此安逸,譬如恣婕妤。” “你想让我对付她?”枕春失笑,“她是娘娘。我只和你一般,只是个贵人。” “你是贵人,只因为你暂且只想当个贵人。”连贵人倾身凑近枕春,“恣婕妤如今便容不得我,若诞下皇子得了恩宠,指不定如何作践我的皇儿。今日格局,旧人们见惯荣辱,想必此时都忙着出策保位,以求全身而退罢。” 枕春想及祺淑妃藏着的美人、宓妃调换的各处宫人:“旧人诚然如此,新人却有许多的。” “柳嫔痴恋陛下,动情便是输局;刘美人蠢笨鲁莽,自然不能成事。我本十分看好那位貌肖元皇后的端木御女,没想得是个病弱不堪的。”连贵人一双柳叶眼死死看着枕春,“唯独你,既不是显赫夺目,又不是荣宠无双。你的恩宠刚刚好,位份刚刚好,对陛下的爱慕也刚刚好。一切都那么不浓不淡,好似……好似算计似的。你说今日与柳嫔一同见了陛下,何以陛下却同柳嫔走了,可见你蓄意避宠让着柳嫔。你是个贵人,因为你只想当个贵人,你算计得那么精妙,既不受人轻贱,也不受人妒忌。安贵人,你是个聪明人。” “是又如何。”枕春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只看见连贵人的眼睛里有一些恳求的神情。 “我不为别的。只为着我的皇儿恳求你,争一份荣宠,将恣婕妤得风头压下去些。”说罢只握着枕春的手不放,目光坚定,“只要恣婕妤猖狂不起来,让我的皇儿平安长大,我便足矣。” 枕春轻咳一声:“你是要我做出头之鸟。我若得了恩宠,恣婕妤心思害在我身上,你和长皇子自然平安无事。” “呵。”连贵人凄然一笑,“我知你不会愿意,可我也走投无路,才同你说这些。你本来便是要算计,何妨与我一块儿算计呢?” 枕春闭眸,正要说什么,便见外头歪歪撞撞进来一个小身影。 “母妃——”长皇子扑进连贵人怀中,笑嘻嘻地从袖口里摸出两个麻糖,“母妃吃糖。”又转头看了看枕春。 连贵人脸上凄怆之色转瞬全无,惧被暖暖慈爱笑意代替,哄着:“湛儿,这是安小主。” “安小主也吃糖糖。”长皇子将捏了一颗,软软的小手放在枕春掌中。 枕春接了糖,见长皇子可爱知礼,问道:“长皇子叫甚么?” “怀湛。”连贵人将麻糖放进嘴里,笑着说,“陛下本来没拟名字,我年宴时求着陛下取的。倒是我没读过书,不大懂得,姜嫔说湛是清澄透彻之意,是个美好意思。”便甜得笑起来,“湛儿心性纯粹,很孝顺。” 枕春捻着一颗麻糖,竟不知如何答话。这此处见连氏曲款深沉,却在稚子面前不过是个慈母。 恣婕妤么,她安枕春从来不是纯洁善良的小女子,不会傻到为了连贵人三言两语便豁出性命去博宠。便只道:“连贵人说的话,我听得了,却要斟酌的。本若是别的,倒也不妨相助结缘。” 连贵人抚摸着长皇子的头发,点点头:“我不过被逼无奈,你且暂且听着吧。若有唐突得罪的,便请你担待了。” 枕春心想,便是有得罪的,如今也说了。她自然欣赏连贵人这一份天地无畏,果然天下唯有母亲的胆量最大,这么一番剖白实在让人不忍冷拒。 “如此我便不打扰连贵人与长皇子说话。” 连贵人遣了宫人送枕春出去。枕春一壁在雨中走着,一壁将长皇子给她的麻糖放在嘴里。湿漉漉阴沉沉的帝城,和嘴里甜腻中化开的微微软糯苦涩,略相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雀牌 大雨落得连夜不歇,慕北易也算得雨露均沾,翌日歇了栖云轩。 刘美人说的“初承恩露,后继无力”是没得错的。天子不耽于燕嬉,大多嫔御心中都能感受到那种疏离。 两人相处的大多时候还是沉默的。慕北易依在小榻的案侧看奏表,枕春伏在对面读些话本,或是馋嘴剥些果子吃。 便整个栖云轩只听得见翻卷的动静,和枕春嘴里不停歇的咔吱声。 慕北易看了半个时辰书,终是忍不住了。他攒眉,将奏章一掩:“你在吃个什么。” 枕春一愣,将手展开,露出几颗麻糖来:“嫔妾吃糖呢。” “这东西不值几个钱。”慕北易端起案上茶盏,呷一口,“坊间今年三枚钱可以买八两。” “陛下如此英明,嫔妾倒不知道的。既是糖果子便宜,那想来米粮、油肉也便宜。正是丰年的盛世之兆。”她纤白的指尖儿捻了一颗,放入丹唇白齿间,笑得眯起眼睛:“前日里遇见了长皇子,聪明可爱,请嫔妾吃糖。嫔妾一吃倒是喜欢,便差小喜子寻些,吃着耍罢了。” 慕北易茶盏端在手里,纹丝不动。只见得他眼神一凌,声音陡然淡了几分:“你平日里常见连贵人?” 枕春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里,知他疑了。面上一派婉转乖巧,软软道:“连贵人姐姐话少人静,难得见上几回。嫔妾又是个懒怠的,最不爱出去走动。”只心中默念着,连贵人所托尽力如此而已,实在天威难测,“是因嫔妾家中没有幼弟侄儿,初见得长皇子这般年纪的孩童,觉得有趣好看。” “嗯。”慕北易脸上情绪并不分明,也不点头,只说,“朕子嗣稀薄。” “恣婕妤腹中的皇嗣日益出显,这光阴似箭,开枝散叶是必然。”枕春低头道,“长皇子是陛下的骨血,十分聪明,会背《明日歌》了。” 慕北易沉吟:“稚子都是好的。” 枕春听这口风,便知慕北易放她一马,整个人松下气来:“陛下仁慈。” “你既平日里鲜少出门,都在屋里捣鼓些什么。”慕北易一手撑额,有些倦怠。 枕春识相地依过去,抬手轻轻捏着慕北易的肩胛,只觉得他身上十分虬健,手下满满结实:“不过看书画画,或抹两圈雀牌罢了。” “雀牌?”慕北易闭目养神,听着稀奇,“朕知道这个,却不会。少时兄长们会顽,却鲜少带朕顽。你叫上人来,教教朕。” 枕春心中大喜。慕北易堂堂天子万岁,格局甚大,能从他手上随随便便胡两圈,赢个把月的月银总是有的。一想着这些日子捉襟见肘的心酸,便连连起身,比得了赏赐还欢喜,敛裙下榻叫桃花和玉兰。 哪知道桃花见着慕北易天威庄严,吓得话都不敢说。玉兰更是谨慎小心,生怕惹了枕春忌讳,只埋头跪着,死也不肯上桌。 枕春心中还念着白捡的月银,蹙眉催道:“这是做什么,你二人快快起来砌牌。”着重暗示道,“这可是陛下要抹牌呢!” 玉兰肩膀抖如筛糠,小脸煞白,几乎便要哭了:“小主!奴婢们卑微,怎么有那身份同陛下与小主坐在一块儿,请小主饶恕奴婢们!” 桃花应和,跟着点头:“小主可饶了罢!” “嗐。”枕春心中可惜。她平日里牌搭子不过这几个。这晚时候请柳安然过来打牌也不合规矩。何况柳安然气傲,又是名门淑媛,自然是不会在这样的时辰过来的。 “罢了。”慕北易拨了拨手,“下回。”说完用案上的银剪绞了灯芯。 枕春心中骂着不争气的玩意儿们,脸上却憋出些羞涩红云,毕恭毕敬地依上去。 牌自然是没有打成了,所说下次也全然不知何日。枕春直觉得没赚的都是亏了,心中懊悔不已,还数落了桃花与玉兰一顿。桃花与玉兰委屈满满,只说:“小主可为了银子昧着良心啦!” 不过听小喜子打探,慕北易次日赏了长皇子些十分珍贵的蜜糖煎果子,还赐了一只笔。 若说赏糖是因为枕春嘴上提的那句,赐笔就意义非凡了。赐皇子笔墨纸砚,意味着鼓励皇子进学读书。慕北易允许长皇子读书自然是默许他以后封爵位挣功勋,这对连贵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希望。 连贵人果然是个剔透玲珑的妙人,猜着枕春在此事背后少不得推波,偷偷差人送了一套丝绣银浪的锦被面儿来。那套被面儿针针绣得层叠华美,好似海面波澜一般生动,尤其灯火暗下,那清光宛如春潮汹涌,让人移不开眼。枕春知道连贵人心意之重,更感叹她深宫时光手绣来得珍贵,三载无宠仍为恩幸未雨绸缪。 如今这样精美的枕席之物在她那派不上用场,她便断然拱手谢赠枕春。这份聪慧决绝,实在让人不敢小觑。 长皇子得了慕北易一丝宽爱,恣婕妤便已坐不住了。早晨在宓妃处请安,恣婕妤对连贵人好一阵冷嘲热讽,又几番刁难。不仅如此还以“有过生养才知轻重冷热”为理由,众目睽睽之下指使连贵人为她端茶倒水,伺候蜜饯吃。 连贵人虽被逼得红了眼睛,倒也一一做了。 “小主,奴婢倒觉得此事不该。”玉兰扶着枕春出了宓妃的千禧殿往回走,“小主好心帮了长皇子一把,可连贵人却由此受了恣婕妤的折磨。若连贵人心中因此怨怼了您,岂非不美。” “连贵人心里明镜一般,恣婕妤越折磨她,她越要上去受着。恣婕妤要打她的左脸,连贵人受了,还得将右脸送上去。”枕春声音轻轻的,“只有她受了这样的折磨,恣婕妤心里才痛快。此事总有人看着总有人说,但凡传一句给陛下,陛下就会对长皇子生一星半点儿的怜惜。哪怕长皇子再不得陛下宠爱,只要还有一点怜惜在,长皇子就有活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指点 玉兰是一点就透的,便明白了:“奴婢知道了,连贵人这是苦肉计呢。” 枕春不置可否,若非情势所迫,谁又愿意对别人俯首称臣?便由此想着自己,若得了一儿半女,那也不为了家族荣耀,也要为着孩子平安,拼死挣出一个前程。 待回了栖云轩,枕春刚走在门口,便看见一个桃色薄衣的美人,正扶着婢女等待。见她来了,连连上前唱礼:“安贵人……姐姐万安。” “妹妹。”枕春颔首,叫玉兰去扶,“身子终于好了?” 端木若施施然起身,点头:“托姐姐的福,如今痊愈了。” 枕春打量她,穿着一件淡淡的桃红襦裙,梳着简单俏嫩的双螺髻。端木若下巴瘦得尖翘,苍白的脸色隐隐透着一股病态的可怜,瞧着秀气娇弱极了。 “你快进来,吃些温热的熟水才好。”枕春上去携她进屋,“虽说痊愈了也要养着,如今天气容易落雨,哪能好了就放肆玩。” 端木若随她进了内厅,坐在小墩子上,打量栖云轩:“姐姐此处比以前精致许多。” 枕春眉心略动了动,却不表言,只喊桃花煮水奉糕点来吃:“倒不知道你平日里喜欢什么样的甜点,我这儿吃得简单。” “姐姐的都是好的。”端木若眼神落在桃花身上,喃喃道,“我那寻鹿斋许久没得糕点进了。” 枕春便也晓得了,打发桃花出去,将门关上。待水凉了凉才道:“你若面上不好讲,我替你给膳房说说。宫里虽然欺人的许多,到底也不能这么猖狂。按理说各处都有定食糕点,他们可不是欺负你了。” 端木若眼眶便红红的:“姐姐。”她抽出一截半新不旧的帕子掩面,“我虽身子好了,却已想明白。姐姐分神替我说话,下头的人虽能面上做得一阵,过几日照样轻贱我。我在家中虽不是金枝玉叶,却也算得正经人家的小姐,未曾受过这样的欺凌。说清楚的,都怪我自己。如今陛下早已忘了我这个人,我也没有机缘见陛下的,自然是人人都可以唾弃我。” 枕春道:“哪能事事都如意。你是聪明的,自然明白宫中沉浮不易。你指望不上谁,想要站得住脚,还要看你自己造化。” “故而时时劳累姐姐替我做主,我不如自个儿直起身子来。我再也不想过那重病缠身,让人摧磨拿捏的日子。我今日……已回了宓妃娘娘,说身子大好,以后会时时请安赴宴了。” 枕春看着手上杯盖,缓缓道:“这样很好。” 端木若索性敛裙起来,直对着枕春便跪了下去:“姐姐此刻心中一定在笑我。笑我不自量力,可我不敢瞒姐姐也不敢算计姐姐,我就是来求姐姐的。求姐姐帮我一帮,让我能够一朝出头。”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枕春却不扶她,只盯着她的眼睛,厉然,“我二人同住一宫,你却求我?你大可去邀宠,何须来同我说。”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同住一宫正是要争宠分恩的,岂有求着旁人抬举的道理。 “姐姐!”端木若膝行两步,双手齐眉拜下,“我这一病是鬼门关里挣出命来,这命是姐姐救的!我便是再忘恩负义也不敢痴心妄想越过姐姐,故而来求姐姐允准!我只求姐姐给我一回机会……”她猛然抬头,眼里满满是坚毅,“我求姐姐是私心里为了我自己,为了活命下去。害我之人日后照样会加害于我,只有我强大了得势了,才能与之抗衡。我死了自然是作祟之人痛快,可我父亲母亲却要伤心的!是姐姐说的,我才开窍。人死了容易,活着是要为那一口气。我端木氏对天地起誓,从今以后若是做半点对不住姐姐的事,我便……来生不得为人!” 枕春颔首,知道她想得是真明白了,这才觉得心中宽慰了些。她只撇去茶盏上一片叶,叹息道:“来生的事,不必说了。你能想要争口气,我很欣慰,好过瞧着你病怏怏的样子。咱们永宁宫呢,又僻静又冷,你倘若没了……我也会夜里害怕的。” “姐姐……”端木若未想过枕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红了眼眶,道”陛下既是可怜我,便请姐姐容我可怜一回。”端木若知她默许了,一个额头生生磕在地上,“多谢姐姐成全。不论什么造化,我今生今世绝不会越过姐姐。姐姐坐辇我便随步,姐姐乘车我便驱马,我余生都给姐姐布菜敬茶。” “我哪是想的这些。”枕春垂下眼睑,实在不忍,从案上抛下一本博戏闲论,“不知你是否会抹雀牌,多看看也是好的。地上凉,快起来坐。” 端木若一愣,将那本书藏进袖中:“多谢姐姐指点。” 枕春心不在焉。倒不是因为端木若有心争宠,而是细细思量下来,慕北易性情之复杂让她有些害怕。既慕北易见了端木若貌似元皇后,心中也会可怜,何以又因为元皇后借腹生子而不快。他心里有对结发妻子的怀念,又因被欺瞒设计而恼怒,是又爱又恨的。这样的帝王,不只是纯粹的多疑,也不是单纯的念旧情,也不能叫做真正的薄情寡恩。正是这样复杂,叫人难以揣测,枕春才觉得害怕。沉默半响,只对端木若说道:“你要徐徐图之才安稳。” 端木若愣愣摸了摸脸颊,拳头慢慢捏紧:“全凭姐姐吩咐。” 虽说如此,却一直没有等着机会。气候渐渐凉起来,前朝便有谷稷农牧的琐事繁多,慕北易便忙起来。直到十月秋尾丰收节宴时候,诸人才在席上远远见了慕北易一眼。端木若位份低微,只坐在最末,灯火惶惶里几乎看不见她。 丰收节宴安排在长歌云台,以庆祝社稷太平、天下丰收而设的后宫小宴。风也微凉波动着台下瑶庭湖的湖水,鳞光闪闪好似沉着星星。如今看来与枕春博宠那日几无区别,只有在座的每个人心中清楚,宫中格局早已变幻了天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三章 祸端 长歌云台饰着水色纱帐,帐上都绣金菊。每一处角落阑干都摆放了秋末的艳丽花朵,有金有红,席上能闻得一股子浓郁的花香气。那香气十分好闻,闻了使人觉得浑身舒畅温热。枕春倒是头一回闻得,只感叹宫里用度精奢,便还差桃花偷偷掐了一朵藏起来,准备回去做个香囊。 桃花惯爱这些趣事,挪着步子在红柱子后头瞧瞧折了一只娇艳红菊,献宝似得给枕春看。 “快藏起来,显摆什么,这可是宓妃布置的花。她若看见了,少不得拿你来打。”枕春悄声戏谑,也没人听见。 宴席上得眼的还记是宓妃与恣婕妤,其他人说不上话的。若有蹊跷的,便是祺淑妃依旧告病,不在座下。 宓妃着一身金光熠熠的金绣瑶台玉风式的广袖华裙,眉心一点花瓣红钿使人妩媚尽显。便听得内侍来报祺淑妃病里不得赴宴,十分惋惜模样:“祺淑妃姐姐最是说话体贴的人,今日不来饮宴,倒十分想她呢。” 恣婕妤抚摸着凸起的小腹,附和道:“正是如此,臣妾才知得身孕的时候,便没见过祺淑妃娘娘了。” 那通报的内侍行了个礼,冲上首的慕北易道:“陛下,祺淑妃娘娘说天凉了身子愈发不适,还求陛下垂怜,得空去看看。” 宓妃脸骤然一冷。 枕春无聊得四下打量,将宓妃的表情尽收眼底,可见宓妃还忌惮着祺淑妃的。 慕北易近日朝政算不得繁重,况且祺淑妃也算是旧人。他便看那内侍,问道:“可严重么?朕得空去瞧瞧。” 宓妃只接道:“天气渐凉不自在也是有的,臣妾今日见过来时,见恣婕妤妹妹还咳嗽了两声呢。” “咳咳。”恣婕妤立刻会意,掩唇咳嗽两声便将话题引开,“不碍事的。倒是太医说臣妾已有七月的身孕,这般算起来倒是……初入宫那会儿——” 慕北易眼神便移了回来。恣婕妤身子愈发沉重起来,松松的杜若色苏绣长裙也掩不住腹部。若不出意外,来年雪化便能诞下皇嗣了。他眼里便柔和了几分,道:“自然要小心些。” 恣婕妤得了关怀便笑了:“自然小心的,这几日确有几分不适,想来是因为身子重了的缘故。伺候的姑姑说,七月的小孩儿已长全了,臣妾肚子尖尖的指不定是个皇子。臣妾便以水代酒敬陛下。” 话题便回到了席上,祺淑妃之请便被宓妃轻轻拨过。枕春案叹恣婕妤好福气,三月里刚刚进宫便得孕,果真天时地利人和。席上推杯换盏,实在让人觉得乏,枕春看了一会儿便无趣,剥着一个橘子吃。 “恣婕妤自然是新入宫里福气最好的。”宓妃也敬得一杯酒水,调笑道,“今年春日里入宫的几位新贵,都赶不上恣婕妤这份儿荣宠。恣婕妤独占鳌头,最得圣心,可不是要谢各位新贵承让了?” 恣婕妤教宓妃捧在心坎上,脸上露笑:“是了是了,诸位妹妹个个都是好的。”便举了水盏,左右逢源的模样,起身来行酒,“敬柳嫔、刘美人。当初咱们三个在舒雅同住一宫,今日却各有不同。” 这话说得隐隐有讥讽意味。柳安然与刘美人脸色便不好看起来。枕春看向柳安然,柳安然也在看她,枕春轻轻摇头示意其稍安勿躁。 恣婕妤慢慢走到柳安然身边,嫣然一笑:“柳嫔?” 柳安然暗暗叹了一口气,眼下情势只有忍辱罢了,索性举杯一口饮下。 “柳嫔痛快。刘美人怎不动作?”恣婕妤趋进两步,便要去劝刘美人饮酒。 刘美人往前是祺淑妃的人,又看不得恣婕妤轻狂劲儿。她性子单纯,什么不满都写在脸上,家中也算得一等一的贵勋。便见她摆手不肯:“我不爱这个酒味。” 恣婕妤劝酒的手刚刚举起,被这一呛声倒愣了。她何时受过这样拒绝,便也使上了性子,将酒应是递去刘美人身前:“喏,刘美人不给面子?” “我不爱这个!”刘美人昂着头不肯服输。 恣婕妤上手便要去捏刘美人的下颌,硬要她吃酒。 枕春隐见坐上慕北易不耐的敲着手指,似觉得这场面有些不成体统了。 却看这头,刘美人嘴一撅,很是不耐,一时想着自个儿是辅臣的嫡女,何以要受这半路出家的勋爵之女闲气。委屈上了心头,便喊着:“我父亲是中书令!你父亲无功无勋,不过依仗太后娘娘受封罢了!”说着竟将恣婕妤轻轻推拒开。 那时长歌云台上正奏得一曲《淮阴平楚》扣人心弦。 恣婕妤被推得微微一个踉跄,小腹落在了桌沿儿上。 枕春远远听得一声“唉哟”。 奏《淮阴平楚》的乐师一吓,拨断在了琴弦,生生涩涩一声“咚”。 再转头回来,便只看见恣婕妤跌在地衣上,杜若色的裙摆上鲜血一股一股地侵染开来。 “恣婕妤!”宓妃陡然见了,吓得声音也变调。 慕北易拍案而起,但见恣婕妤下身霎时血如泉涌,迅速染红了洁白地衣:“还不给朕传太医!” 恣婕妤娇艳的小脸迅速苍白下去,只一手扶着腹部,一壁轻轻嗔唤:“陛下……救我……刘美人你为何……我的皇儿……”还没叫出两句,是又痛又惧,生生昏死过去。 刘美人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腿软,依着桌案悄悄跌滑了下去,喃喃辩道:“陛下……不是我……”她睁着惊恐的双眼,看见恣婕妤身下的鲜血晕染开来,染红了自个儿的鞋,才转醒惊叫:“不是嫔妾!嫔妾轻轻的没有用力!这桌上盖着软布怎么会……陛下明鉴!不是嫔妾呀!” 宓妃连忙跪下:“陛下息怒,刘美人想来不是故意谋害皇嗣——” “对对对,嫔妾不是故意!”刘美人吓得发抖,连忙磕头,却觉不对,“不不不……嫔妾没有谋害皇嗣啊!” 慕北易瞧着是愠了,他剑眉紧紧攒着,薄唇紧抿,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将庶人刘氏带下去,赐杖毙!”说罢拂袖起身,直去将昏死的恣婕妤抱起,急呼太医。 枕春随着众人跪下,目送天子抱着那个怀有他子嗣,却昏死过去的嫔御出了长歌云台。走的时候,依稀能见他衣衫上满染血迹。 枕春忽然有点可怜他。众人说他薄情,恣婕妤那般轻狂,他仍为着子嗣宠爱她关怀她;长皇子那样的出身,他也赐笔墨勉学业。不过是个生涩的父亲罢了,如今眼睁睁看着这样场面,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刘美人匍匐了两步想要追上去申辩,立时便让宓妃唤侍卫捂了嘴,拖了出去。她挣扎时散了头发,狼狈的样子十分吓人。 枕春想着,慕北易这是怒极了。刘美人是中书令的嫡女,老王爷见了也不敢发作,他说打死便打死了。刘美人死了,慕北易少不得要同整个中书省周旋安抚一番,可他仍旧一意孤行。 长歌云台跪着一地嫔御,个个满脸惊骇,不敢动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四章 一双白事 慕北易动了怒,便没人敢走。宓妃携一众嫔御在福贵居门口候着,人群中是一片凝固的沉寂,偶尔只听得见福贵居里头一两声恣婕妤绝望的哭喊。那声音好似裂帛,刺得人头疼。 天子坐在正堂屋子里,剑眉深攒,脸色十分阴沉。 枕春同连贵人位份相同,站在一处,二人脸上俱是看不出情绪。 太医进去了一拨又一拨,恣婕妤的惨叫声已渐渐虚弱下来。戌时二刻,便有几个医徒背着药箱,簇拥着一位白胡子高冠的太医进去了。 连贵人附耳:“这是太医院钱院判,千金一科圣手。如今年事已高,不出大动静是请不来的。” 枕春眼睛随在钱院判身上,低低道:“院判都来了,恐怕是很艰难。我幼时虽也听说有七月产子的事儿,到底恣婕妤这是受惊见红的。如今离那十月怀胎还早着,现在不知要折腾多久。”便轻轻握着连贵人的手,“连姐姐,依我之见,今日夜里寒气重,不如将长皇子抱过来看着罢。免得不在眼前,那些宫女没个轻重,受了风寒。何况……” 连贵人一听便知道深意,指了贴身的宫女去抱了长皇子来。长皇子来了倒是很乖,既不哭闹也不乱跑,静静地依偎着连氏。 连贵人抚摸着长皇子的头,垂眼同枕春说道:“多谢你提醒,一会儿若有机缘,我自不忘你的好意。往后你万万不必唤我姐姐,我连月阳承你一份儿情意。” “月阳。”枕春喃喃念着,却不改口,“连姐姐的名字真好听,月阳有更却无替,是好兆头。如今这势头,我还要尊你姐姐许久呢。” 连月阳不说话,抱着长皇子静静望着福贵居正堂里的慕北易。此刻帝城的天空今夜显得尤其昏沉,不见星月,只有黑黑的云盖在头上,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福贵居外头为恣婕妤种的梨花树蔫蔫的,没有精神。偌大的院落里,久久只听见门口滴漏的声音。 戌时三刻,恣婕妤已经没有了声音。少顷,只见一个嬷嬷匆匆跑出来,跪地禀道:“陛下!恭喜陛下!恣婕妤娘娘得了个七星子,是个小皇子!” 慕北易骤然抬头,撑身站了起来。 宓妃脸色十分复杂,却头一个转醒过来,缓缓拜下:“恭贺陛下!”她声音充满欢喜情绪,听不出任何端倪。 众人便随宓妃下拜,恭贺之声传出福贵居。 “陛下!”又一个嬷嬷又从内居跑出来,低身伏下:“陛下不好了!恣婕妤产子过早,崩漏不止,已经……” “已经什么?”慕北易还未来得及喜。 “启禀陛下!”一众医徒膝行而出,磕头如捣蒜,“小皇子只得七月,先天不足,已夭了……” 枕春偷偷觊见慕北易身子微不可察一晃,立马稳在原地,宛如巍山不倒。 慕北易极力控制着内心翻涌情绪,手上攥着拳:“作死不是——” 众人尽数埋头跪下,无一人再敢吭声,生怕撞了天子此刻雷霆。枕春猜不出他到底是愤怒多还是伤心多,是心疼恣婕妤多还是那只活了一刻的小皇子多。可他如今恼极了,是十分骇人的模样,只怕得下一句便要发作起来。 宓妃为如今诸妃之首,不得不讲话。索性眼睛一闭,梗着脖子道:“陛下息怒,那始作俑者庶人刘氏已经正法。陛下龙体为重,切莫恼坏了身子……” “闭嘴!”慕北易袖一拂,扫落案上茶盏。瓷碎声响落在众人耳朵里,让人害怕得颤栗。 宓妃双手齐额,死死伏身跪拜而下,一句都不再说了。 富贵居一片死寂,连月阳轻轻将手一送。 ——“父皇。” 长皇子向前踉了两步,小手小脚十分招人怜惜,朝着慕北易跑了两步。 慕北易转头看他。 “父皇不要生气。”长皇子上前拉着慕北易的手指,声音软软的,却规矩又笨拙地给慕北易行礼,“父皇吃糖糖。”说罢从小袖口里摸出一颗麻糖。 慕北易捏着一颗麻糖,神色复杂。 “母妃平日哭时,儿臣给她吃糖糖,母妃就笑了。”说着长皇子牵着慕北易的手往上抬,“父皇也吃。母妃说,儿臣多读书父皇就喜欢儿臣了。儿臣如今会背《弟子规》与《三字经》了。父皇听听好不好,人之初,性本善……” “湛儿!”连月阳适时上前,将长皇子抱下来,面上是胆怯与恐惧:“嫔妾贵人连氏,求陛下恕罪!都是嫔妾没有将长皇子看好!” 慕北易眼神软和了些,打量这对母子。他看连月阳的眼神有些陌生,似乎都要忘了这么个女子一般。如今看起来,她是那么谨慎小心,楚楚可怜:“连氏……” 连月阳将头埋下,只能看见她头上一只素银的兰头簪子,已经旧得有些泛灰了。 “起来罢。”慕北易矮身,将长皇子抱起来:“连氏,连婉仪将长皇子教得知礼,朕很欣慰。” “陛下……”连月阳眼中有真真切切的泪,盈盈谢恩。 恰缝双白事,整个帝城便阴沉起来。加之岁月越冷,近了秋冬寒时,四下萧瑟,颇有几分风声鹤唳情愫。天子雷霆之怒牵连数日,内廷之人做事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龙逆鳞。 枕春怀着中庸之心,跟着穿了几日素衣,吃的也是简单寒食。如此五日不到便不自在,特意传膳房煮了些鲜肉热汤丸吃。她与恣婕妤并不对付,固然可怜那未出世的皇子,也并无回天之力。那些模样上的贤德姿态,还是让给旁人去做要容易些。 倒是庄懿太后,一片心血付之东流,头痛了几日也闭门去了。这样无异于告知六宫,如今的太后麾下,只有宓妃可以指望。 十月廿十的时候,宫中发了丧。小皇子夭得不吉利又无序齿,连名字都没有取。恣婕妤墨氏追封为恣妃,也算全了太后娘家的哀荣。 除了连月阳被晋封为从四品婉仪之外,慕北易还为长皇子怀湛指了师傅,又许他次年就去南书房学着写字。祖宗规矩,皇子五六岁才可以进南书房读书,长皇子这般已是极大的恩赐了。好在长皇子早慧,很能学,颇得圣心。 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从新审视已有的。 就是要在那个当口,慕北易才能意识到,长皇子是他如今唯一的子嗣,有多来之不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五章 小薛氏 巧的是,丧事一发完,祺淑妃的病便好了。枕春本以为,之后便能见着祺淑妃与宓妃二虎相争大权的局面。没料到祺淑妃出其不意,立刻上禀说自个儿病愈之后精神大不如前,宓妃摄理六宫十分妥帖,不愿再受重任。慕北易无心管得这些小事,便允准了。 如此便也奇怪。早晨请安依旧是到朝华殿拜见位份最尊的祺淑妃,殿上却是祺淑妃于宓妃同坐最高位,不论尊卑。 “许久没见诸位妹妹,倒是十分想念。”祺淑妃半点病态都不见,只觉得休息一段时日倒愈发丰腴美丽。她着烟霞颜色的绸裙,饰珊瑚手钏,红玛瑙耳铛。整个人肌肤愈发雪白,明眸皓齿瞧着万般端庄柔和。 宓妃笑道:“祺淑妃姐姐真会说话,人也容色更胜之前。今日陛下说您病愈是好事儿,下朝要过来看看。若见得姐姐这一病却病得更娇美了,岂不是舍不得走?” 祺淑妃明知宓妃语带嘲讽,却纹丝不动,柔柔道:“病里家中亲眷陪伴,心里是暖的,自然好得快。” 姜嫔听得微微一笑,声音十分婉转,打着圆场:“宓妃娘娘也是关心。倒不知祺淑妃娘娘族中可是有圣手,能调养肌体,今日才如此容光焕发。” “哪来什么圣手。”祺淑妃笑起来,“不过是得陛下恩准,族中姊妹入宫说些话。只是有个阿妹年纪轻,颇擅弹琴唱歌,陪着让人心中欢快。” 宓妃嘴角一动,有所猜测,堪堪接口:“依我所见,宫中也有女先伶人,祺淑妃娘娘大可传去取乐便是。” 枕春心中全然料到,果然祺淑妃藏的美人在此处等着呢。 如今宫中宓妃掌权,待人实在说不上宽厚。虽祺淑妃是个城府深沉的,到底面儿上会温和些。今日之事,祺淑妃想必筹谋已久,宓妃拦的住初一,拦不住十五的。索性卖个情面。便盯着手上帕子,似不经意道:“祺淑妃娘娘家是河东薛氏,听闻是世代簪缨的名门。想来娘娘族中的妹妹自然也是位才女,嫔妾小门小户的,倒稀奇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儿家,今日不知有缘得见吗?” 宓妃眼神冷厉,刀子般扫向枕春:“安贵人的母家可是侯爵,这般急着自轻自贱?” “安贵人不过客气罢了,是知礼的。”祺淑妃向枕春投去赞许的目光,“倒怕我那族妹没见过大场面,惊扰各位呢。” 柳安然与枕春眼神一对,便起身道:“娘娘如此宽仁端庄,又岂能说薛氏一族哪个是不好的么。嫔妾也想见见这位擅琴擅歌的女子呢。” 与枕春与柳安然不同,连月阳不曾听过这样的风声。饶是如此,见二人反应也便明白了,她如今是仅次二妃的婉仪,轻轻拨着腕子上一只银镯子,开口道:“倒是长皇子近日也初看了音律,嫔妾是个不识字儿的,不懂这些。今日娘娘殿中有这样的妙人,可不能藏着,也让嫔妾瞧瞧才是。” 既是连月阳也如此说了,宓妃倒有些无奈,脸上僵了僵,轻嗤一声别过头去。 祺淑妃早料到宓妃不得人心,要的就是如今局面,故而不急着要回摄理大权。她脸上带着柔和微笑,轻轻靠在椅背上:“既是各位妹妹要瞧,本宫又怎好藏掖着不肯。”便指使身边贴身宫女,“红依,去将九小姐带出来,给各位奏琴一曲。” 少顷,便见重重帷幔打开,一个身段妙曼的青衣女子款款而出。远远看得是纤腰削肩,乌发如云,皮肤白皙如同羊脂,似画中无骨的仙子一般有几分残荷柔媚。她娉娉婷婷上前,礼数十分周全:“民女薛氏楚铃给各位娘娘与小主请安,各位娘娘小主万福金安。” 宓妃一听,讪讪笑起来,好整以暇靠在软垫上,不冷不淡道:“闻听河东薛氏的嫡女都是从衣单字的闺名,有三衣以贤惠闻名。这三衣分别是衫、袖、袆三女,取女四德之妇容之意。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这其中袆字便是咱们祺淑妃娘娘的闺字,是宗族嫡出的长女。”眼神便落在那小薛氏薛楚铃的身上,冷笑道,“你叫薛楚铃,名字倒有趣儿,还能响。” 言下之意,这薛楚玲既不是嫡女,名字取得轻贱也不尊贵,是卑微的。 那薛楚铃生得姿容柔弱绝美,眼中雾气氤氲。便是顾盼之间自有温婉风情,她不卑不亢道:“回宓妃娘娘的话,薛氏一族对嫡庶女儿的教养是一般严厉的。”说着抬头看宓妃,毫不避讳,“闻听宓妃娘娘名字叫做施琳琅,是美玉诗文的意思,尊贵无比。琳琅也说玉石相撞时的清脆声色,环佩琳琅,不也是个响吗” “你倒是伶牙俐齿。”宓妃十分不谢屑,“看来祺淑妃娘娘这可是寻了个宝。” 枕春心中暗忖,倒是个才学机敏的。祺淑妃这步棋下得有趣,往后可不是要唱大戏么。 如此正说着,外头听见冯唐唱礼,慕北易下了早朝,阔步径入朝华殿。众人悉悉索索起身唱礼。慕北易今日着赤玄二色朝服,宽肩玉冕,威严挺拔。他略略一扫,便看见殿正中俏生生的薛楚铃:“这是哪个?” 祺淑妃连连迎其上座:“这是臣妾族中庶妹,是由着陛下恩典进宫侍疾的。如今臣妾身子好了,便与诸位妹妹说起她来。” 连月阳应和道:“正是呢。说这位薛妹妹擅琴曲,便闹着来让她给诸位饱饱耳福。” “嗯。”慕背易颔首,“朕也听听。”说罢拂袖坐在殿上,品一口祺淑妃奉上的香茗。 宓妃一阖眼睛,脸上才露出了十分倦怠,知道如今是无力回天。 薛楚铃毫不怯场,叩首道:“民女拙技,给陛下与娘娘小主们献丑了,便奏唱一曲《绸缪》。” 此话一出,众嫔御皆是交头接耳。柳安然讪讪之态,以绢掩面却红了脸。枕春往椅背上靠了靠,余光打量那小薛氏。瞧着是温柔腼腆的,一开口倒是胆大包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薛楚铃音律果然精妙,不负祺淑妃一番算计。最难得的是,其音色婉约高亢,绕梁不散,使人回味无穷。只见得玉色的纤指拨琴,朱唇贝齿微微开阖,便是一段柔情蜜意的歌声,正是眼睛耳朵都觉得舒坦。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此曲是坊间嫁娶常奏的曲子,说的正是绸缪束薪,夫妻同心。曲子讲究一个浓情蜜意的吉祥欢喜之乐,由得薛楚铃款款吟唱,更有几分深情。这样的曲子不是女子随便唱得的,曲中所唱的和合邂媾,是让柳安然这等名门嫡女羞于启齿的。可若要说她唱得不好,诗三百思无邪,谁人又敢站出来斥其淫词艳曲呢。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薛楚铃指尖一拂,琴弦一断,清脆结束。其面不改色,双眼含情朝上位者递去。 慕北易虽尚且青俊,如今内宫妃妾也有十来人,算得上遍尝男女情事滋味。眼前祺淑妃是否有意安排已不必深究,薛楚铃很合心意便已足够。只见得他点点头,淡淡称赞一句,一边取茶一边道:“琴艺不错,薛氏一族教女有方。” 众人见得这等场景,便知之后该是这大小薛氏的名堂,纷纷赞和几句便识相起身告退。 宓妃万般不甘,却也只得凉凉说道:“果真薛氏一族是名门,庶女都精心调教,臣妾实在大开眼界了。”便起了身,“便也是时候去瞧六宫琐事了,臣妾告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六章 珍贵人 枕春听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次日午时。慕北易先上车后给路钱,封小薛氏薛楚铃为与她一般的从五品贵人。赐住昭云宫缀锦居,和祺淑妃同住一宫。 “贵人?”枕春搅着一杯浓浓的栗子羹汤,“好歹是河东薛氏女,虽说是个庶出。祺淑妃娘娘废了这么许多劲儿弄进宫来,陛下怎会只拂了面子只封贵人。” 小喜子一听便连连点头,比出一个大拇指:“小主果然神机妙算。虽说是封了贵人,可陛下赐了封号,叫做珍贵人。这贵人之位初封便有封号的,十分难得。” “珍贵人,果然珍贵。”枕春颔首,“宓妃娘娘如今心里不好受,你这些日都激灵着点,不要又吃了亏。”说罢眼里微微黯然。宓妃上回恩宠不济,出气打死了杏花,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奴才明白。”小喜子最会讨巧卖乖,却很是机智。 如今栖云轩只有三个服侍的人。桃花随枕春时日最久,便负责掌衣食库房。玉兰缜密周全,平日里出门常常贴身带着的。至于传话传膳、打探机会等需要笼络走动的,便都交给了小喜子。 正说着,桃花便进来禀报:“小主,连婉仪来了。” “快请。”枕春起身,理了理发髻衣裙,去门口迎接,“给连婉仪请安。” 身子还未弯下去,连月阳便将她扶起:“此处没有外人看着,你莫给我行礼了,若没得你又何来今日我这连婉仪。” 枕春迎她向屋子里坐:“长皇子如今站稳了脚,姐姐日后少不得还有擢升。若哪日成了娘娘了还没架子,岂不是让下头的人小瞧。” “近日倒无人敢小瞧,陛下来了两回,热络了许多。”连月阳敛裙坐在软垫小榻上,“我倒没有那等争夺储位的野心,只求湛儿做个逍遥王孙就好。倒是你……”她看着枕春无饰的发髻,“可该更进一步了?” 枕春递了蜜饯给她吃,笑道:“眼下新封的珍贵人炽手可热,我实在不想抢那份儿风头。我却是奇怪,与其费这么多心思,弄个庶妹进来分宠,祺淑妃娘娘怎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她淑妃之位得了皇子,皇贵妃、皇后之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一旁玉兰听得这些,无声无息奉了茶水给连月阳,悄悄掩门退了出去。 连月阳尝了一口茶水,才道:“你是新入宫的,或许不知。这些旧人里,宓妃进宫才三载,正是青葱年华,一时半会儿没得孕也是寻常事。祺淑妃与姜嫔是太子东宫时的旧人,却久无身孕的缘由,我却是知道些,也打听过的。” “还请姐姐明示。” “祺淑妃还是太子侧妃时候,得过一次孕,连头三月也没留住。”连月阳说起来倒有些唏嘘,“她可是薛氏河东宗家的嫡长女,家中出过两位首辅三代帝师六位三品大员,是何等尊贵的门楣。薛氏家规教养寻常人家望尘莫及,她曾是那么三从四德又柔顺贤惠的,才生生吃了这样的亏。” 枕春疑道:“姐姐何以如此说,可有查出来是谁么?” 连月阳笑道:“不是还有两位太子良娣么。一位成了如今的姜嫔,一位孙氏有几分宠爱,本封了正四品贵仪。还没得几月,元皇后去了,祺淑妃得势摄理六宫,孙贵仪立刻便跟着去了。”她将茶盏放在案上,清脆一声,“元皇后的性子算不得毒辣,却也说不上宽仁的,不过是个登高位而痴情迷心的女子。孙贵仪病逝得蹊跷,若说她是追随元皇后去的,我断然不信。” 枕春若有所思,感叹道:“本以为祺淑妃一味只得这贤良淑德的做派,没想到是个擅忍又会发作的。” 连月阳点头:“正是如此。可小产到底伤身,祺淑妃又是个思虑城府深沉的人,一时半会儿劳心劳神,调理不过来,想再得孕是不容易的。不过她既然得过,便有机会再得,珍贵人到底是个庶出,怎能阻她荣华通途。用来个庶妹来打压宓妃,不过是多个助力罢了。” “祺淑妃娘娘原来也这般好手段。”枕春听得连月阳说的内情,才觉得自己低看了祺淑妃。自然是了,堂堂四妃之一,怎会简单,“那……姜嫔?” “姜嫔待人温和,行事内敛,宫人们对她都客气。”连月阳声音低低的,“她是资历最老的妃嫔,十七岁伺候陛下,迄今已经十载余。任说身子好的,再无恩宠,十来年总能有个动静。” “那何以……” 连月阳谨慎斟酌,才说:“陛下的储位挣来得十分艰难,朝堂坊间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变天。王妃还没娶进门,倘若出了侍妾怀孕这等事情,传出去自然会对名誉有损。咱们那位庄懿太后是位手段凌厉的,元皇后又是她亲自挑选的得心之人。姜嫔出身本不高贵,年纪也比陛下大上一岁。对庄懿太后来讲,姜嫔的身份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枕春手按着心口,仍觉得砰砰跳,“姜嫔这么多年,心中想必很苦,怨怼着太后娘娘吧。” “苦不苦我不知道。”连月阳捻着帕子去握她的手,“我只是寻思着总要和你说。咱们既不是太后的人,倘若也没有氏族靠山。对太后而言,咱们都是暖床的玩意儿罢了。咱们陛下是个懒得干涉后宫琐事的,堂堂太后娘娘想发落个低位妃嫔,只需几句话。如第一日入宫便被打发了的赵才人那般,或姜嫔那般只要一碗苦苦的汤药,便再也折腾不出浪来。” “姐姐的意思是……” “太后折损了表孙女儿,又让祺淑妃钻了空子,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她如今身子不好,陛下还送了许多补药去孝敬。趁着太后闭门修养,她便无暇顾及这么许多。”连月阳字句诚恳,“趁这空当里往上再进位份,或是承些恩露宠爱,往后也不至于让太后任意拿捏。” “明白了。”枕春轻按额角,细细思量,“我自有所预备便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七章 高乐 二人谈了私密心事,便开了窗门,啖果聊话,只说些女工养花的女儿家小事。 连月阳道:“我家中本是湖州来的,湖州的寒菊开得最好。如今宫中花房的菊虽然艳丽,却少得那种暗香深邃。那些野寒菊是别有姿态,我从来喜欢。” “姐姐喜欢的倒是特别,我便没得那么细腻心思。”枕春随意从几案上捻了一朵红蓼插髻,“我喜欢春天的花,没什么名贵的,却好在欣欣向荣。” 连月阳笑道:“你名字里便有春字,难怪你喜欢。春日里哪里都是便宜的,只要耐心等着,春日末里就开牡丹呢。” 枕春莞尔:“说起这个,丰收节宴席上的红菊香气特别,我特地偷偷折了一只阴干了做香囊。”便打发桃花去将拿,“后来恣妃血崩而亡,四下都谨慎了几日,我差些忘了。姐姐既然喜欢寒菊,不妨瞧瞧可喜欢,若是味道合心我便赠与姐姐。” 须臾,桃花捧着一只月白缎面儿包花瓣儿的香囊来了,缎面上是枕春绣的几针云气纹,看着倒也吉祥精致。 连月阳拾起闻了闻,笑道:“倒是特别,不似一般菊花的味道,闻着精神舒畅。”便将香囊打开,指尖儿捻出几瓣儿花来看,“里头倒是红色的,十分吉祥呢。” “我晾得几日,没想到这红菊不曾干枯,颜色反而鲜润,味道愈发浓郁,十分稀奇。”便感慨道,“难怪宓妃得圣心,只是张罗一个丰收节宴便有这些玲珑心思。” “她素来会讨巧,不然怎会三载便封妃子了。”连月阳轻轻翻弄花瓣儿,再嗅一嗅却道,“咦。这花瓣儿倒比红菊的小上一些,我家乡湖州也产红菊,颜色没得这么艳丽。细细闻着,虽也是菊花一类香气,却有些药劲儿。” 枕春笑容微微一凝:“姐姐的意思?” 连月阳道:“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懂医药之礼,说不上来。” “我屋里的内侍有个倒是从花房调过来的。小喜子。”枕春朗声唤他进来,“你瞧瞧这香囊里的红菊可是花房常供的?” 小喜子连忙跑进来,恭恭敬敬将香囊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回小主的话,这不像是红菊。秋冬日子里培土浇花又冷又累,寻常内侍不愿意做,奴才被打发去做了许久。宫中这几年贡的,倒是从来未曾见过这等红菊。“ 枕春指尖略略叩几案,沉吟才道:“你之前说的那个太医院的高医徒,现在可还供职?” 小喜子回道:“还在呢,奴才听小主吩咐,时时寻他说话,说是明年便能升为正经太医了。” “咳咳。”枕春帕子掩着嘴道,“大抵是昨日吹了冷风,身子有些倦。如今太后娘娘身子微恙正是要用太医院的时候。我一小小贵人不敢劳动太医们,你便请那位高医徒来看看吧。” 连贵人果然清楚,便添道:“你主子不过是精神倦怠,算不得身子不爽,不必声张出去。” 小喜子应下,一溜烟儿地便出去了。 “连姐姐,你说这事……” 连月阳摇摇头:“纵然是有什么的,也不是知道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小喜子领着个穿医服的高瘦年轻人来了。 “太医院医徒高乐,叩见……”高乐眼睛略一扫过,道,“叩见连婉仪、安贵人。” 连月阳觉得奇怪:“你未曾见过,我又不住此处,你怎知道我便是连婉仪。” 高乐生得仪表堂堂,瞧着弱冠之年,一股行医者的儒雅之气。只见他端端正正拜下,不敢直视宫中嫔御:“连婉仪身量纤细,唯独盘骨之处有些丰腴,但凡生养过子女才会有此仪态。加之婉仪又穿的是窄袖窄裙。宫中各位娘娘主子为了衬托身量柔美,偏爱广袖纱裙,也只有时时要照料皇子的连婉仪才会穿这样简单易动的衣裙。” 枕春一听,赞道:“果然不仅医术稳妥,人也机敏擅察。” 高乐谢说:“望闻问切不过是医者必修功课,医徒低微不能出诊,卑职时有医方不得用处。之前自作主张医治了安贵人身前的喜公公,还要多谢安贵人不怪罪。” “何须客气这些,高医徒明年便能晋升为太医,在此先恭贺了。”说罢枕春讲手腕轻轻摆在药枕上,“有劳高医徒。” 高乐侧头以纱绢隔脉而切,少顷便回:“安贵人玉体安康,若有倦怠……”他是个明白的,“大多因为时气原因,如今秋末萧瑟,不喜动弹也是有。如此只需多用热汤沐浴,过几日自然好了,连药也不必吃的。” 连月阳见他可谓不点就透,又颇有几分医术,倒有些欣赏,便说:“如此便是最好的。我诞下长皇子后,月里倒有些受风,不知碍事不碍事。你若不妨,也为我切上一脉。” 高乐是个痴醉医术惜无缘出诊的,如今竟能为长皇子的母妃请脉,是十分难得,脸上露了几分斯文的欣喜:“卑职荣幸。”说罢转手将绢子盖在连月阳手腕上,“连婉仪小主的身子……十分安好。” 连月阳露出一丝安心神态。 “不仅十分安好,连小主脉搏稳健,血息通畅,是极适合诞育皇嗣的。”高乐悉心说道,“小主如今年纪合适,体质温厚,正是开枝散叶的好时候。若是以前月里受风,如今已过许久,素日里进些鸡汤猪骨便能万全了。” 枕春一听,十分替连月阳高兴。此话无异于说连氏颇有子嗣福气,往后还能再添。如今连月阳正在天子面前得了些脸,可不是好机缘。忙道:“连姐姐果然守得云开见月明。若今日高医徒不说,姐姐便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呢。” 如此一想也是理所当然。连月阳曾受天子厌弃,谁敢来说这些诛心话。连月阳既喜又忧,喜的是若再得身孕便能更扬眉吐气,位置高高就能护长皇子平安。可忧愁也是如此,风口浪尖自然弹尽竭虑,只道:“都说民间女子好生养,也就我身份卑微罢。” 高乐叩首:“连婉仪福泽深厚,卑职不过实话回禀。” 枕春见他不骄不躁,已有计较:“桃花,将之前陛下赏的莲子绣囊取一袋来赏高医徒。” 说是莲子,其实是绣囊里装的些金莲锞子,一个袋子一两重。模样好看寓意喜庆,慕北易上回想起来顺手赏了两袋子。东西不在名贵稀奇,却是陛下亲自赏下来的,意义非凡。 高乐受宠若惊,虽不知装的什么名堂,却听是陛下赏的,自然是枕春有意抬举他。这样的东西若是拿回去,其他医徒见了也会高看一眼。他便惶恐受下,再三谢恩。 枕春这才说回话里:“除了这些,倒是前日里见了种花儿很好看,还请高医徒辨辨,是什么稀罕品种不是。”说罢示意桃花将红菊香囊递上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八章 真相 高乐十分避讳小心,见是香囊这等女子随身的物件儿,便用棉布包了不敢亲触。 只见他小心翼翼端详又细嗅,将花瓣左右翻看一番,才断言:“回二位小主,这自然不是红菊,而是红花。这等红花上佳,气味浓郁,闻之能顺经活络,是好东西。” “原来如此。”枕春点点头,“难怪如此异香。” “卑职以为……”高乐斟酌一番,还是道,“若是有人赠与小主的,还是小心为妙……” 小喜子眉毛一动,忙跑去门口守着。 高乐低声继道:“女子若有宫寒闭经之症可以煮水服之。可两位小主年纪轻,若怀得皇嗣未及发现,日日接触这个味道,许有小产之险。” 枕春与连月阳面上皆露疑惑。枕春问道:“一闻即会小产?” 高乐摇头:“非也。红花大多煮水服下才会立竿见影,若只闻些花粉香气,应当是缓缓作用。若是……” 枕春眼神一冷:“若是将花粉研磨烤炙,煮水调制成香膏,日日敷脸抹身呢?” “那花粉药效便会深入肌理,初初察觉不到异样。日久之后,若忽然再闻这浓郁花香,两方一同活血,更容易发作起来。” “我知道了。”枕春心跳难抑,“辛苦高医徒了,今日都是小事,不过是天冷倦怠罢了,不必声张出去。”唤桃花,“将今日膳房进的椰丝糕给高医徒包一盒,仔细送出永宁宫去。” 高乐全然明白,恭敬告退。 “安妹妹可是知道什么缘故?”连月阳有所猜测,却拿不准。 枕春轻叹一声,才说起旧事:“我无意间撞见恣妃生前差了宫女去制香局,说是制仙姿凝华膏。我本来好奇,宓妃怎么让恣妃轻易得了秘方,如今想来倒知道了。为难宓妃专程调换了制香局的人手。” 连月阳恍然,道:“丰收节宴是宓妃张罗的,她还特意说说那些刺人耳朵的话。各位新贵里恣妃最得宠爱,挑拨恣妃与刘美人……刘美人那样的性子……” 两人俱是沉默起来。枕春将那香囊收起,放入妆台屉子里。 “陛下忌讳,你暂且按下不可妄动。”连月阳半响才开口,她望着枕春,忧心忡忡道,“现如今宓妃摄理六宫,正在得意荣耀。” “我知道。”枕春将妆台上锁,沉声,“她根基深厚,没得那么容易撼动。” 二人知晓此事厉害,互相嘱托珍重,便没得闲话心情,略说得两句便别了。 此后一月,内宫算的宁静,唯一的大事,便是得宠的珍贵人圣眷优渥。平日里为尊的祺淑妃与宓妃,也各只见了天子两三面。平日午膳时有两次也去连月阳处用,月底时便侍寝了一回。 枕春与柳安然便没机会再承恩露,除了宓妃偶尔刁难几句,倒也没人将她们视为针芒。枕春能感觉出外头宫人不太明显的怠慢,也同柳安然商榷过博宠的意思。 柳安然虽然倾慕天子,却拗不过心中矜持教养,十几载女训女戒,岂是一朝一夕能改。枕春怜她心性清高,又知道她心中委屈。 自然是委屈的,她是柳大督护的嫡出女儿,如今比不过河东薛氏家的庶出,到底意难平。 不过枕春也不担心,哪怕柳安然消沉几日,也不会从此被人遗忘。以她的才华教养与家世,不会只做个柳嫔便能了的。故而比起她来,枕春更忧心端木若。 冬天到了,各处份例发下来,诸人的恩宠位份才体现得尤为明显。 端木入宫大半年,还未被宠幸,可想得日子将不好过。枕春也得空请她过来一道用膳,端木若表里内里都对她毕恭毕敬,没有半分不从,也从不抱怨枕春迟迟不肯帮她承宠。正是如此心性,枕春才察觉出端木若有些懦弱的脾性里,似有一股子让人不能轻视的韧劲儿。 前朝虽还算得安稳,却也出了两桩文字狱案。中书省谏诤,应依照祖宗规矩以谋逆论处九族株连。尚书省却意主从轻,联名上表,天子登基只得三四载,该先树宽仁之名抚慰民生。慕北易两厢计较,又因老尚书令是三朝老臣,便只以流放罪盖棺定论。未想坊间便四起赞誉,称慕北易是体察民心的千古明君。 尚书省立了功,自然是要褒奖老尚书令的。老尚书白发苍苍肱骨之臣,又是三司加身加封太师,奖无可奖,只叩头道:老臣能得陛下信赖,荣幸之至,如今尚书省多为青年才俊,请陛下多勉励年轻人罢。 慕北易便依其心愿,赏赐了两位仆射与尚书省左右丞和六位都事。其中尚书省左丞便是枕春的父亲安青山,得了几句“衷心清廉”的赞赏与一对儿御金碗。 下了早朝,慕北易才想起这安氏一族来。安青山的妻子有诰命,父亲是阳陵侯。老侯爷虽手有兵权,却素有忠直美名。如此便念起后宫有个安贵人,虽不出挑,好在性子舒服,也称得上清艳美貌。便传冯唐来问话,说是今日腊月初三,正好是安贵人生辰。慕北易顺口便道,要去用晚膳。 桃花听得陛下要来,十分欢喜,忙前忙后张罗许久。 枕春已是意料之中。 数日前便得了家书,是母亲写的,道明了尚书省之事。除了嘱咐她多加小心之外,还说了长嫂诞了个女儿,十分欢喜。又说次兄迎娶了姚家二小姐,姚氏性子活泼又爱说趣话,家中添了许多乐。那信中温柔暖意,俱让枕春想起家的味道。读罢眼角微润,嘴角带笑。 到底都是好。慕北易想起她来,自然因为父亲前朝站对了位置,不过能来便是好的。便招呼桃花:“你去请柳嫔与端木御女落日前过来抹牌。”旋即添道,“若柳嫔不肯,便去请连婉仪。” 果然,桃花去了一趟便来回报。 柳嫔觉得不合规矩,说改日陛下不在时,再前来说话顽耍。 枕春知道柳安然她素来脸皮轻薄又最不肯伏低,便也不必勉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二十九章 打麻将超有钱很富贵儿 日色薄些时候,连月阳便来了。只见她穿得素净简单,十分不打眼。 连月阳虽然知道枕春是有心分甘,却也相让两分,不去抢主人家风头。枕春心中有些钦佩连月阳这份敏慧,迎她进门:“我正准备了一副象牙骨牌,入宫时带进来的,不凉手又好看。” “你虽叫我过来露面,是为得我好。传出去未免让旁人说你结党之嫌,这样的事情还是谨慎些为妙。” 枕春笑应:“姐姐有所不知,抹牌之事是陛下提起的,旁人说了也不着就听冯唐远远地唱礼。二人相携出去,盈盈拜下。 慕北易进来倒是怔了怔:“怎的两个。” 枕春莞尔:“陛下上回说着抹牌,嫔妾便琢磨着此事了。可惜栖云轩的丫头们胆小如鼠,扫了陛下兴致。这不,嫔妾给陛下寻了妙人呢。” “连婉仪还会这个。”看得出慕北易心情是好的,进了暖阁还得趣说几句,“朕以为都是谨慎小心的模样。” 连月阳便羞赧:“陛下见识深远,嫔妾敬佩故而谨慎。” 枕春便传了膳。煮的是暖融融的虾滑汤丸与生辰才吃的高汤细面,佐餐是爽口的时令蔬菜与溏心蛋,吃起来手脚顿时便暖了。 慕北易用了三碗,还想再添。枕春道:“一会儿坐着打牌容易积食,晚上陛下若饿了,嫔妾还备了宵夜呢。” “唔。”慕北易便将汤匙放下,端茶漱口。天色微微暗时,竟落起晚来雪。他调笑道,“你这生辰是个好日子,瑞雪丰年。” 玉兰便从外头传:“端木御女来了。” 枕春起身去接,见端木若在门外候着,披着一件轻薄的棉氅。氅上的缎子已经泛旧了,可以见得压在箱底的折痕。枕春指玉兰替她脱了,“怎不早点来,这时候多冷。” 端木若淡妆一扫,几分病态十分秀美,低着眸子:“我怕来得早了,唐突姐姐。可若来得晚了,也不规矩。如此踌躇了一阵,未想就……” “既是唤你来,我便有打算的,何须顾忌。”枕春暖了暖她冰冷的手,见她手上戴着一只金镯子。那镯子颜色澄亮显然是精心磨洗过了。端木若穿着浅蓝的袄裙,将那金镯子衬得十分显眼。枕春便将那金镯一拨,脱了出来,抛在薄雪地里,瞬间寻不见了。 端木若脸颊一红:“多谢姐姐指点。” 二人进了暖阁。端木若穿得素雅娇嫩,头上还有雪沫,十分惹人怜爱,见大礼道:“寻鹿斋从七品御女端木氏,见过陛下。陛下……陛下金安。” 枕春见端木若藏在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是惶恐至极,连忙圆道:“瞧端木妹妹冷得鼻尖儿都红了,可要吃些热茶才好。” 慕北易便不戳破,容她免礼,思索道:“平日里怎么少见。” 端木若轻声回:“嫔妾卑微,陛下少见也是应该的。” “嗳。”连月阳笑着,拉端木若入座,“端木妹妹生得水灵,陛下今日见了,往后便不会忘了。” 如此慕北易才正眼去看端木若,见她谦顺的脸上眉眼如旧,便想起来:“是朕指的。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住在永宁宫?” 端木若依言答道:“正是。平日里与安姐姐时常走动,姐姐待我很好。嫔妾不怕冷。” 枕春见端木若惶恐之色有减,嗔道:“陛下这样一板一眼地问,可有什么意思。不是说抹牌不是,嫔妾等了好久。” 说着正事,四人便落座,自然是慕北易上座。他谋算深沉,思虑长远,学这雀牌上手十分快。连月阳却是个四处都不得罪的,赢一把便让三把。端木若初学做牌,打得生生涩涩,也看不明白谁听哪一张,半个时辰便输了十几两银子。 枕春不知何处鸿运当头,竟是好运连连,胡了两局慕北易的清一色,赢了四两。不过愈打几局便力有不殆,叫慕北易又悉数赢回去。 慕北易好作大牌,又有耐心擅机动应变,一局便是好几两。这一面牌,他出手二四索六八万三五七筒。枕春思量着他手上做着国士无双,从他自得神情里可以看出,是要听十三面的。 连月阳不急不燥,丢出一张五筒子。 慕北易眼睛看向枕春。 “陛下看得嫔妾怪心虚。”便轻轻一推,笑得眯起眼睛,“二万。” 慕北易嘴角略勾。 端木若直觉得桌上暗流涌动,却不知何处厉害,只摸着牌尾的一张骨牌手心沁汗:“嫔妾……嫔妾打一张……” 枕春桌下脚尖儿一抬,将端木若小腿肚子一踹。 端木若吃痛,手上一震,那张尾牌一翻,现出个最小的一索。 “哎呀。”枕春惊呼,“恭喜陛下。” 慕北易将牌一推,东南西北中发白一九万筒索,果然是听十三面国士无双。 连月阳笑道:“这可就多了,容嫔妾算算。是……” 枕春手上捻着一枚一索悄悄叩下,唏嘘:“一千零二十四两。陛下果然谋略深邃,豪气万千呀。” 端木若听得浑身僵持住,脸上顿时失色,吓得直跌在一旁,跪地怯怯道:“嫔妾……嫔妾……安姐姐……陛下!” 枕春略拨了拨指尖儿,眉眼含笑:“咱们大魏国泰明安,国库充盈,内宫嫔御个个都荣华安逸。陛下体恤咱们姐妹,月俸比前朝两倍不止,端木御女的整个寻鹿斋月俸有十五两银,日常开销去得一半儿,发给仆役月银又是一半儿。若是不置办新物件儿,也不打赏下面的人,新春也不要年货不吃卤肉……要攒足足二十三年呢。” 端木若听得小脸煞白,捉住枕春的裙摆,急得肩膀不住筛动:“嫔妾没有什么积蓄,这辈子都没见过千两白银。安姐姐……” 枕春却不说话,看向慕北易:“陛下缓一缓,二十年不成,四十年五十年的,也许还得完呢。” 慕北易作势十分认真思虑一番:“有理。” 端木若膝盖便软了。 连月阳揶揄道:“陛下,端木御女手上连只素镯子都没戴,想来是真的局促。您宽仁,可别逗她了。” “罢了罢了。”慕北易轻笑一声,“御女还不完,擢个才人罢。起来,再抹两圈。” 端木若愣愣,便全然醒转过来,拂袖一叩朝着枕春拜下去:“嫔妾谢您恩德!” 枕春轻轻将身子一侧:“倒是知礼的,端木妹妹急着给陛下谢恩呢。” 后头又顽了半个时辰。枕春攒劲儿算计,想着千载难逢好机会,要从金主手上赢多些。连月阳七窍玲珑,输一局赢一局,既不超过慕北易又不输得明显。几圈下来,码子一归,慕北易赢得最多,枕春次之,连月阳小赢七八两。端木若输的糊里糊涂,可谓倾家荡产。好在慕北易饶了,又各赏了些银子。便有冯唐进来报时辰,端木若与连月阳一听,便都称身子乏了连忙告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章 挑拨 慕北易下了四方桌,捣了一双乌皮靴,又去小榻上阅折子了。 “陛下可要吃些宵夜?”枕春小心翼翼掌了灯,轻手轻脚地挪过去。 慕北易抬首,问道:“上回朕问你,可有与连氏亲近。你说连氏人静话少,不常走动。” “哎呀……连姐姐本来便是内向的,陛下若不喜欢,嫔妾便收敛些……” 慕北易忽然抬手,捉了枕春手腕:“你这儿稀奇,和旁人不同。旁人侍奉恨不得将宫女都撵出去。你倒好,上赶着叫旁人进来。” “陛下……”枕春虽知道他心中明晰,却没料到他会开口说白。 “你若爱慕朕,自然守着圈着。”慕北易脸上没有笑容,“你不爱慕朕?” 枕春思绪瞬间活络,眸光流转,斟酌回道:“陛下可喜欢柳嫔?” “柳嫔毕恭毕敬,举案齐眉。” 枕春轻轻将烛台放下,避重就轻,迂回道:“柳姐姐爱慕陛下,姐姐怕踏错走错说错,怕惹陛下一丝不快。谨慎小心,中规中矩,将陛下藏在心里,这正是爱慕。嫔妾今日本请了柳姐姐,柳姐姐敬重陛下不肯坏了规矩,便忍相思之苦也不肯来。”便敛裙坐在榻边儿,“嫔妾顽劣惯了,只知道人生苦短,何妨欢喜一场。陛下的欢喜便是嫔妾的欢喜。陛下想要抹牌,嫔妾便寻两个人;陛下想蹴鞠,嫔妾便寻十个人;陛下若想摸瞎投壶博戏,嫔妾寻他个百人又如何。嫔妾私心里想着,人人都想独得恩宠,大多和柳姐姐一样心思。那嫔妾便要不同一些。只要有这一点不同,陛下就能记得嫔妾,后宫如花美眷,不会转眼忘了嫔妾。” 慕北易看着手上奏表,似在思虑,半响道:“十一娘。” 枕春知是他有柔情,乖顺的依偎过去。 “你方才说的宵夜是什么?” “……”枕春愣了愣,“是鸳鸯暖锅,有鱼骨高汤和香辛鲜汤两味。配菜备了牛肉薄切、羊肉薄切、水晶虾团、风吹熏肉、切花鸡胗;白案是滑糯山药、爽口莲心、水嫩香葱、豆腐香干、时令蔬菜。” “哦。”慕北易点头,“这会儿晚了,吃了腻。” “是。”枕春点头,脸上有些失望之色,似在极力掩藏。 “朕明日晚膳再来吃罢。你有容人之心,担的起嫔位。” “嫔妾不敢。”枕春发自内心地推辞,连连跪下,“嫔位之上,柳姐姐出身尊贵,又知书达理。姜嫔小主资历深厚,是侍奉有功的旧人。如嫔妾这等贪吃赖玩的,实在不敢。” 慕北易掩卷:“容朕斟酌。” 第二日的请安便有趣极了。众人皆知道头天晚上天子临幸的枕春,未想却擢升了个端木才人。人人看枕春的眼神都带着怜悯,觉得她实在好欺,平白让旁人讨了便宜。 宓妃脸上挂着轻蔑笑意:“安贵人每日请安勤勉,确实辛苦。若有身子心里不自在的,全然不必这么劳累。” 枕春起身行礼:“如今宫中以二位娘娘为尊,给二位娘娘请安是应当。” “嫔妾本以为,安贵人同柳嫔时常走动,亲如姐妹。却不知还有个端木才人也这般热络呢?” 说话的是孟才人。 孟才人是与枕春一届入宫的五位才人之一,若论容貌也是耀眼的。虽然不得晋封,但相比起来,确是几位才人中,多得恩幸的了。孟才人叫孟仪枝,仪态姿容也实若花枝灵动,颇有几分活泼自负。孟才人比不过柳安然这等家世的便罢了,要向枕春低头也在情理。可如今端木若这样卑微出身的女子也要和她平起平坐,一时间便有些坐不住。 端木若一听便红了耳朵,怯怯起来:“嫔妾住在永宁宫……便……与安姐姐住得近。” 祺淑妃一看端木若这懦弱模样,便觉得是个不中用的,脸上也有两分不耐,却圆润道:“姊妹们同气连枝是好事,一个宫的也该互相走动。” 连月阳应承:“祺淑妃娘娘与珍贵人同一宫,是真真儿姊妹和睦,嫔妾们羡慕不已。” 姜嫔也道:“正是如此,下头的人都说,宫中如今是昭云宫最和乐尊贵。祺淑妃娘娘位尊,珍贵人得心,还不是最好的么。” 宓妃便有些听得酸,好歹是有些城府,一时也不发作。只见她冷冷笑着:“连婉仪和姜嫔都是旧人了。如今珍贵人初来乍到正得心意,你二人何不以此为勉,多进两步。” 姜嫔与连月阳俱是善忍的,只诺诺应是,也不争辩。 宓妃言辞素来凌厉,最擅挑拨激将,可这一套用在连、姜二人身上好似拳头锤在棉花里。她挑唆不得,也懒得再缠:“乏了。” 众人忙不迭散去。 枕春此处没想到的是,慕北易本说的夜里要来用膳,却临了时候被庄懿太后请去说话。太后与天子二人说了什么,枕春自然不得而知。只之后半月,慕北易没再踏入后宫。 想来是这对儿没血缘的母子生了龃龉。 腊月廿五的时候,那位貌美却有些自傲的孟才人被诊出得了身孕。慕北易十分重视,指祺淑妃与宓妃一并看护,若再有差池二人共同论责。 腊月廿六近了除夕,便有大封六宫的圣旨下来。孟才人得孕晋封为从六品贵人,赐号为“玉”,便是玉贵人了。 年末里,安南都护府的供奉为诸府之最,柳安然依仗家族荣耀得了一个“熙”做封号,寓意兴盛繁荣,是为熙嫔。 小薛氏珍贵人圣眷不衰,是第一等盛宠,无人压过其风头。如今新岁大封,顺理成章擢升为从四品珍婉仪。 此外姜嫔侍奉圣驾最久,资历最老,赐号“雅”,擢升为从三品婕妤,迁居东六宫的蓬莱阁锦瑟殿,掌一宫主位。 枕春本觉奇怪,姜氏无宠无子无大功勋,何以破例晋封还一跃成为雅婕妤,掌一宫主位尊她声娘娘。 下一瞬便明白了。 宓妃摄理六宫有功,擢升为从一品宓德妃,于廿九日举行册封大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一章 大封 庄懿太后与慕北易说话,想必是要他重用宓妃。太后失了表孙女,现下无人可用。祺淑妃送来的小美人儿正得恩宠,风头实在太盛。所以太后只能指望宓妃了,为了确保大权在握,她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拿出太后的威严来为宓妃请封。枕春猜,或是请封为贵妃,更甚为皇贵妃。 可惜庄懿太后不知道,是谁折了她的表孙女。 慕北易大抵有些恼了太后涉权太深,又不好明面违逆,便退得半步只擢宓妃为宓德妃。又以新春将至大封六宫为由,扶起了姜氏为雅婕妤。大约是慕北易想起了雅婕妤姜氏数年侍奉勤勉,又温婉谦逊的好来。婕妤虽只是从三品,却是主位娘娘能说上话的。雅婕妤擅打圆场避纷争,往后也能调剂一番宓妃的尖锐。 宓妃……如今的宓德妃,虽是从一品四妃之一,可德妃比之淑妃差那么半头,宓德妃见了祺淑妃仍旧要低头唱礼。自然是慕北易有意周旋了。 至于玉贵人孟氏、珍婉仪薛楚铃、熙嫔柳安然都是刻意提拔,以分宓德妃风头而平衡六宫。 自然了,枕春也得封为正五品嫔。只是无封号不跃级,和前头几位比起来,她便显得不那么显眼。 廿九正下着大雪,宓德妃在专司大礼的坤和宫行了册封典礼。她着银红十二幅丝绣金梅华裙,外衫袖口交领都是水滑般的白貂,整个人精心妆饰,艳如桃李,还是这帝城六宫第一美色。 冯唐唱完了圣谕,宓德妃叩了三个头,起身接旨。旋即,又按祖宗规矩给最尊位的祺淑妃行礼。 “妹妹不必拘礼,快快起来。”祺淑妃着庄重沉稳的墨绿色披风,头上饰八件翡翠头面,沉静雍容无比。虽说着快快起来,自个儿却是纹丝不动。 宓德妃起身坐了,便要受低位礼数。 下头站着雅婕妤姜氏为首,携珍婉仪、连婉仪。次排是熙嫔柳安然、安嫔枕春与新晋玉贵人孟氏。末排便是几位才人。 殿外还有几位宫女侍奉得封的末流更衣,因身份低贱不得入殿,平日里也没资格请安赴宴,只能在门外遥遥朝宓德妃叩头。枕春余光里偷看,也是一个也不认得。 宓德妃在座上受了礼,用绸缎满金绣的手帕轻轻按了按眼下的乌青。座下这一个个年轻貌美的新宠,上位快又会来事……让她怎么能安寝。新人一茬一茬,来的总比去的多。收拾了一个恣妃墨氏,又来一个珍婉仪薛氏。 她对皇后之位略有渴望吗?不,思之如狂啊。 今日的宓德妃无心刻薄,略略训诫了低位几句便散了。 枕春与柳安然一并出了坤和宫,外头大雪纷飞,让人冷得缩手。抬头所见,只有灰暗的天空和絮般冰雪落下,如同一片素稿的穹幕。 柳安然有了封号,尊荣自然更进一步,立刻便有宫人上前打伞。她道:“今日天冷,我便不邀妹妹去我那说话了。你素来冬日爱躲懒,快回去窝着免得着凉。” “柳姐姐还记得呢。”枕春叫她说得不好意思,点点头目送她走了。 少时的时候,枕春便最不喜冬天。乐京的冬天落雪,湖泊结冰,哪儿都不好玩。柳安然冬日里喜欢出去戏雪,常常来喊枕春,却叫不动她。那时长兄还在府中读书,二哥哥也贪玩耍,便来闹这个躲懒的小妹。几人故意在院子外头丢雪球,枕春就坐在窗户边儿抱着手炉偷看。看得实在心痒痒,终于肯出来,长兄就带着几人去街上溜达。 街上有卖酸得馋津直流的冰糖葫芦,还有彩色的花绳儿,热包子热馒头,还有缠着白羽毛的风铃。每次回去,二哥哥都要买一把香气袭人的梅花回去给娘插瓶,除夕家宴里,堂中便俱是透彻香味儿。 “安嫔。” 一个柔软的声音将枕春思绪拉回:“见过珍婉仪。” 眼前女子气质灵秀,眼中如含着湖水,正是薛楚铃。她嘴角一对儿梨涡,十分柔情:“安嫔是三月先我入宫的,论资历我却比不上你,不必尊我。” “尊卑有别,不能坏的。”枕春矮身行礼,却不知她寓意何为。 薛楚铃不可不谓独得恩宠,这份儿圣眷是前所未见的。如今慕北易来内宫,一半儿时间都是去看薛楚铃,晋升之快也使人望尘莫及。不过枕春以为,这一份儿盛宠里头有半真半假。真的是薛楚铃性子温顺又颇有才华,的的确确得了圣心。假的是,慕北易如今抬举薛氏一族,变相的是平衡太后一派的声势。又则,薛楚铃是个庶女,生生世世都要矮嫡姐姐祺淑妃一头,就算得宠也不敢恃宠而骄。慕北易宠得自在,无后顾之忧。 “今日雪大,我从前头回昭云宫要路过花园儿,难免路滑。想着便从西宫那边儿绕上几步,不知安嫔可否陪我走走?” 枕春心想,你堂堂婉仪要坐软舆也是有的,何苦绕着来走。嘴上却道:“自然不胜欢喜。” 薛楚铃梨涡浅陷,笑道:“安嫔心中定然想着,我堂堂婉仪要坐软舆也是有的,何苦绕着来走。我只是想着同安嫔说几句话罢了。” “……”枕春讪讪,便也只得为她引路,“珍婉仪非池中之物人人都能瞧见,何以打趣儿我呢。还请珍婉仪赐教才是。” “人人都说安嫔性子软弱好欺负,让个难登大雅的端木才人抢了风头。”薛楚铃轻轻扬眉,缓缓随着枕春往前,“我却觉得,端木才人怯懦胆小是真,安嫔倒不像好欺负的。” 枕春一味圆滑油腻:“宫中姊妹和睦,又怎会有欺人之事。” 薛楚铃多行几步,转至人烟稀少处才道:“若是好欺负的,如今又怎会成了嫔。我听嫡姐姐……祺淑妃娘娘说,宓德妃曾经发落了安嫔身边儿的宫女儿,安嫔却是一声不吭的。” 哦,明白了。枕春拂了拂肩头雪花儿,祺淑妃让她来招揽羽翼了。 雅婕妤从来不涉党攀附,一个嫔位过了三年,怕是拉拢也无用。连月阳有皇子,柳安然自持矜贵,玉贵人初有身孕,哪一个都是不好开口的。便只有枕春,虽是次棋,却也是棋。 “宓德妃娘娘尊贵,想来也是下人冲撞了。”枕春只有心思打太极。 薛楚铃见她油盐不进,又想着嫡姐嘱托,开口:“我素不是挑拨之人,只是替安嫔不平,想来——” “我素不是挑拨之人。”枕春轻叹一口气,“珍婉仪容色美丽,脸颊莹润,想来身子安好。以珍婉仪如今荣宠之盛,得孕的福气也是说来就要来的。” 薛楚铃脸色一白,怔在原地,三息滞涩才道:“正是如此呢。”她深深看了眼枕春,“你很聪明,也非池中之物。”便苦笑,“我却走得累了,还是传软舆从花园儿回去罢。” 以薛楚铃如今盛宠,得身孕容易得很。可怀孕容易,生下之后呢?她一个婉仪,寄身嫡姐姐祺淑妃宫中,若生女儿还好,倘若得个皇儿……薛楚铃当然知道,嫡姐姐不过将她当作借孕的工具罢了。可她不敢细想,也不敢猜测以后。是被抱走孩儿,还是冷落老死,还是……去母留子。 “嫔妾告退。”枕春矮了矮身,不回头看薛楚铃。 薛楚铃久久沉吟。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二章 选奴 临雪回了栖云轩,枕春被桃花扶进屋里,坐上了暖炉边儿的软榻。 小喜子进来禀告:“小主,宓德妃娘娘指掖庭司为晋升的各处增派人手。午时的时候,掖庭总管领了十个人来,供小主挑选,这会儿正在下房里候着呢。” “陛下都未催,宓德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枕春面色如常,捡起薄薄的一张暖毯盖在膝上,“都叫进来吧。” 足足来了十个人,她也不能尽数留下,既是宓德妃的意思,总要面上好看收下两个的。可此事十分棘手,掖庭司的人手复杂,一时半会儿哪辨得出来忠奸。如今玉兰、桃花、小喜子三人都是日月可鉴的忠心耿耿,本是最好不过。 便见外头进了许多人,唯唯诺诺地跪在软榻外的帐子下头,有六个宫女与四个内侍。众人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抬头,生怕惹了枕春不喜。倘若今日不被留下,便只能回掖庭司做苦力。 枕春嘴里吃着一颗果子,略看了看,心中嗨哟一声。那堆儿宫女里个个都是生得如花似玉,一个比一个水灵,那白嫩的小脸小鹿似的眼。正想着不好,便看见后头有个衣着破旧的宫女,被排挤在角落里。 说是宫女,瞧着也有三十余岁了。其他宫中这般年纪的,要么是有资历的姑姑,要么早就已经放出宫去。枕春随手一指:“你来说说。” 那人见枕春点她,既不惊喜也不卑微,磕头道:“奴婢叫苏白,曾在香具房做帐,后头调在浣衣局。” 枕春秀眉一皱。香具房也算得清闲的好地方,宫女会写字的极少,能做账目想来也是个女官,自然是犯了错误才会去浣衣局。便问:“怎么没放出宫去?” 苏白道:“奴婢是女官出身,本不必出宫,也是陛下登基后才调到浣衣局。贵人们调动下边儿总有缘故,做奴婢的不必深究。” 枕春点点头,见她是个口风严谨又知趣的,最要紧的是有资历。后宫争斗频繁,若不小心开罪阻碍了哪位,糊里糊涂被打发去做苦役的也是有。可眼下这苏白只字不提,意在旧事俱不重要,只认新主子。故而枕春点头:“就你罢,年纪虽然长些,想必规矩好的。栖云轩的下人年纪都小,还要尊你一声姑姑。苏白姑姑受累,便留下掌账目训规矩罢。” 能做一轩账目,又能训导下人,那是女官才能得的脸面。苏白脸上这才露出两分诚切:“多谢安嫔小主。” 枕春摆摆手。 小喜子见枕春就懒得看了,只得提醒道:“小主。按照规矩,咱们小主是嫔位,应配一个大宫女、两个贴身宫女、三个粗使宫女,还有两个办事内侍。虽说素来也没派得那么严谨……却不好差许多的。” 言下之意,如今是宓德妃亲自示意的增派人手,枕春若只留一个,难免叫人说她不知好歹。更甚者,让有心人嚼舌根了,还要讲她提防着宓德妃。 枕春无奈,便朝余下的五个貌美宫女道:“你们都叫什么。” “奴婢彩珠/云儿/金钗/梨花/紫烟拜见安嫔小主。” “那就梨花吧。”枕春轻轻摩挲手炉,“我这儿有两个贴身的宫女,叫玉兰和桃花。你名字巧,叫梨花,也是春天的花。”旋即想了想,吩咐道,“往后做些洒扫便是,不必时时面前伺候。” 梨花得了留,却听进不去屋里,脸上有了一丝失望。 其他的,便只留下了个叫小豆子的楞头小内侍。小豆子只有十三四年纪,傻里傻气说话还磕磕巴巴,是才进宫的孩子。正是这种懵懵懂懂的,才最让人放心。枕春看着也怪怜惜,便指他做些跑腿儿的事儿,不吃苦的。 便一句“乏了。” 小喜子就将余下的人送回掖庭司去。苏白、梨花、小豆子进屋拜见新主。 “本主待人从来宽和,平日里也不会随意打骂。你三人既然留下来了,便是缘分。”枕春指尖剥开一颗炒过的葵花籽,“若安心侍奉便少不得赏赐,若做了背信弃义的事情。哪怕一次,少不得打发去别宫伺候或是舂巷做事。你们可明白了?” 小豆子听得糊涂,问道:“主子……奴才愚笨不明白,这别宫是哪一宫?” 枕春不说话,玉兰便道:“别宫不是哪一宫。北宫六局后头几处宫墙中间的夹巷,狭窄阴暗窗户都是死的,专门用来关押获罪嫔御的地方。因地方幽暗,进去便出来不了,客气些便叫别宫。至于舂巷——” 枕春抬手:“苏白姑姑资历深,你来说。” 苏白福了福:“回小主,舂巷原本是舂米的巷子,后头改做了惩罚罪奴的牢狱。若说被调派去别宫伺候,只会幽怨老死,那被罚去了舂巷,便更惨烈。舂巷有几位手段刁钻的掌刑嬷嬷,时时看着舂巷里的罪奴。罪奴们每日要做苦役足足十个时辰,一旦懒怠便有掌刑嬷嬷惩罚,或是烙铁、扎针、盐水鞭子……罪奴们大多不出一月便受不住,身上没得一处好肉,最后劳累而死。”说罢便拜下去,“奴婢定忠心伺候小主,绝无二心。” 梨花也惊骇得脸发白,连连伏身:“奴婢也不敢!” 小豆子听得抖如筛糠,砰砰磕头:“奴才不敢,奴才的母亲生病了,还得要奴才送月俸出去治病。小主活菩萨,不要送奴才去那些地方!” 枕春见这苏白果然是个能懂眼色的老人,很合心意:“都起来罢。本主身边没得嬷嬷,便要劳动苏白姑姑做咱们栖云轩的大宫女了,平日里也得靠姑姑的慧眼,提点一番。” 言下之意,苏白在宫中时日长久,所见所闻定胜过旁人。如此枕春平日里若有得什么忌讳或不留神,要她帮忙提醒。如此苏白也得了脸面,答道:“奴婢领命。” 之后枕春各赏了五两银子,倦倦的早睡了。倒是小豆子单纯,一心想着拿这赏钱出去,足以给他娘好几个月的药钱。便悄悄在轩门口,朝枕春卧室的方向笨手笨脚磕了几个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三章 除夕 次日便是除夕宴席,筵席盛大,后宫贵人皆在席中,连庄懿太后也不例外。慕北易坐上位,左右手分别是祺淑妃、宓德妃,余下诸位依次而列。如此吉利欢喜的日子,枕春也不便太素净,着绣白雪梅花样的白兔毛袄裙,梳乖巧的撷子髻,饰镶宝金梳篦。 入得赴宴的福寿台,眼中尽是脂粉花影,听的是燕燕柔语,个个精妆华裙,不得不得感叹后宫佳丽三千人。宴中尽是地衣熏暖,笙歌萧鼓,丝毫不觉半分寒冷。枕春款款入座,与柳安然相视一笑。 柳安然身着碧青二色广袖裙,轻绦飘飘,手中揣着一只精致玲珑的手炉子:“你那头走过来远,可有冷着?”说罢便将炉子往她手里揣。 枕春盈盈笑着,接了过来,果然暖暖的:“倒是姐姐对我好。” 柳安然应她,便用白瓷汤匙舀了些暖汤给她喝:“我知道你最怕冬日冷,这夜里出来吃宴,想必身子难过。喝些软骨热汤便安逸许多。” 枕春推了推:“倒不是我领姐姐的情,这是蹄软骨的汤腻腻的,我最怕了。” “我怎不知道你吃不得腻肉,我都给你挑了。你瞧瞧,是匀匀净净的清汤。”说罢柳安然便搅了两下,果然是细细滤过的。 枕春心中一暖,谢道:“姐姐心思细腻,我自然承情。” 一旁的玉贵人忽然听得,转过头来看,见枕春吃着一碗高汤,奇道:“都说熙嫔与安嫔情谊深厚,果然如此。各位瞧瞧,连碗热汤细心备着,果然是情同姊妹。” 柳安然叫她这么一高声说,便羞赧起来:“不过顺手罢了,安妹妹怕冷。” “熙嫔是大督护家的嫡出二小姐,安嫔呀是尚书省左丞的嫡长女,可不是乐京贵族小姐中的手帕交吗?”玉贵人轻蔑地扫了一眼座末的端木若,“可有的人呢,不知自个儿身份。芝麻大的流外官家庶出,也口口声声称自己同安嫔亲近,却不知人家安嫔把没把你当姊妹。” 端木若叫说得脸颊滚烫,鼻子酸酸的:“嫔妾不敢高攀。” 玉贵人轻嗤一声,白了一眼端木若:“我没说端木才人,端木才人这是上赶着做什么?” 枕春心中叹这玉贵人伶牙俐齿的,实在没个遮拦。不过如今她怀得身孕,自然威风,谁敢拦着她不成,只圆场道:“玉贵人说笑了,都是一宫姊妹,哪有不亲近的呢。倒是听说玉贵人这胎坐得十分好,不知是个皇子还是个公主呢。” 玉贵人便转了心思,小心翼翼护住小腹:“可不是呢,既不害喜也不累的,太医说安稳极了。倒也不盼皇子公主,只期望能平安站住脚才是。” 恣妃七月早产血崩之事,在众人心中都是一片阴影。玉贵人虽然娇蛮,但不蠢笨,如今也知道比之生下皇子去夺嫡,还不如安安心心守着腹中。不论公主皇子,只要有子嗣,就不会孤独,也不会被岁月折磨让天子忘记。 说着宫中有孕的喜事,似乎氛围便活络了些。枕春不知道周围称赞的目光里有几分真假,又有多少人心中恨着玉贵人。 宴过一半,笙歌略倦,新编的春舞也不好看。慕北易便关怀起玉贵人来,赏下来两道清口的菜肴。 玉贵人起身谢恩。 祺淑妃笑道:“这两道是鸽子浓汤和奶味糯团子,都是补身子又不忌口的。陛下这是记着玉贵人呢。” 宓德妃瞧着桌上酒水,脸上瞧不出喜怒。 玉贵人听得高兴,便连连入座尝了两口:“果然是美味,多谢陛下……”正说着,却见她身子歪了歪,那汤盏便落在了地上,清脆碎了。 “玉贵人这是怎么了?”宓德妃道。 玉贵人扶了扶案,有些疑虑惊恐:“倒也没得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目眩,小腹……小腹有些难受。”说罢她便猜着什么,看向慕北易,“陛下,嫔妾这一胎是安稳得不得了的!平日里绝不会难受才对,适才定是……是这汤……这菜……” 众人哗然。 歌舞之声骤然停止,慕北易沉色,朗声:“传太医!” 须臾,便有值班的太医进了福寿台,对桌上膳食一番谨慎检查。 枕春抱着暖炉干干坐着,腹中还觉得有些饿,心里埋怨是谁大过年还要作这些幺蛾子。这样显眼又不能得手,实在低劣。她瞧着案上汤水小吃,馋的不行,以袖掩面,悄悄吃了一块儿酥。 “李太医是老太医了。”宓德妃拨弄着指甲,斜眼看着,“以前还治好过太后的头风。你可要好好检查,到底是什么,让玉贵人觉得不适。” 李太医回道:“陛下,膳食并无不妥。玉贵人这胎稳健,按理不会有这些不适。臣已切过脉了,玉贵人略有伤动胎气,但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了。” 玉贵人一听,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缓缓坐了下去。 “伤动胎气?”慕北易俊眉一抬,“好好的怎会动胎气?” “卑职也不知晓。”李太医伏地请罪,顿了顿,鼻翼一动,“臣倒闻出了些淡淡炙药之味,不知是不不是殿中香炉有不妥之处?” 慕北易拍案:”给朕查。” 便有数十个宫人上前,将宴席之中所有香炉翻开一一检查,又请李太医过目。 宓德妃脸上不好看,请罪道:“臣妾是谨慎排查过的,都是寻常安全的暖香,若惹得玉贵人不适,还请陛下降罪。” 慕北易扫她一眼,不说话。 天子的沉默使众人都有些害怕起来。 李太医少顷回禀:“陛下,香炉无有不妥。” 慕北易缓缓下座走得两步,睥睨着李太医,声音冷冷:“你口口声声说玉贵人动了胎气,又说空中有炙药味道,却一无所获。你可知欺君如何发落?” “卑职……的确……”李太医声音透出惶恐之态,“的确闻见的。若不是香炉……还有……” “可不是还有手炉!”玉贵人忽道,“祺淑妃娘娘、雅婕妤、珍婉仪还有安嫔,不都抱着手炉吗?” 这言下之意,是有人故意谋害。枕春一愣,看向怀中的温热手炉。 李太医听了幡然醒悟,似抓着救命稻草:“自然是的!卑职闻着,味道是从这边传来!”他脊背一直,骤然指向枕春。 枕春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啷当一声,慕北易拂袖扫下她手中暖炉。炉子中燃烧着的炭屑倾泻而出,稀疏落在她手背上:“啊……”枕春吃痛,惊呼一声,疼得跌在地上,手上尽是通红出血的细细烫伤。 李太医连忙膝行上前,将熄灭的灰烬捻在手上略嗅,立即回道:“陛下!就是这个了……这不是寻常银炭,是烧过的樟树脑!”便急急邀功,“这樟树脑驱虫通窍,闻得久了能引胎气不稳,是一剂落胎药啊!” 枕春耳边一轰响,便见玉贵人一记耳光落在自个儿脸上,火辣辣的。 “你这毒妇!”玉贵人惧得泪水涟涟,凄然道,“我可有得罪于你?!”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四章 冤枉 枕春惊骇不已,顾不得满手血肉模糊,耳畔鸣痛,张嘴便欲申辩。 转念之间,便是声在舌尖,又凝滞住了。 那一只小小的精致手炉,分明是……分明是刚才柳安然亲手揣在她手里的!枕春猛然抬头,朝柳安然看去。只见柳安然满脸惶恐之色,肩膀轻轻颤动,唇齿啜喏开口不得。 “姐姐……”枕春抚着脸颊,轻喊出声。她纵有万般计较,也断然不信柳安然会害她!她们二人可是从小长大的情分,一同翻绳绣花,两小无猜旁人怎能明白。这水深不见底的后宫里头,人人都会害她,可到底不该是柳安然才对! 柳安然听见她喊,轻轻摇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安氏,你胆大包天,证据确凿!”宓德妃连忙下座,向慕北易请命,“依臣妾之见,这般歹毒心肠实在留不得,不如传了杖……” 祺淑妃一听,秀眉微挑:“陛下,玉贵人妹妹到底身子无恙。想来安嫔年纪轻,偶尔想差了也是有的。如今新春伊始,见了血腥总是不好。” 慕北易眼神冰冷,斜睨着枕春,就像看一个物件儿:“朕看错你,可有好辩的?” “嫔妾……”枕春轻咬嘴唇,觉得腥味融在口里。 “安嫔是冤枉!”声音陡然传来,柳安然猛地跪下,上前拉住慕北易的袖口,“陛下明鉴!安嫔手上的暖炉是嫔妾给她的,安嫔毫不知情!” “熙嫔可真是姊妹情深,让人感动。”宓德妃轻哼一声,“谋害龙嗣的罪名,也敢往身上揽。” 端木若忽起身,虽紧张得双手发抖,仍开口道:“嫔妾亲眼瞧见的,可以作证。” 宓德妃好整以暇,俯视跪下的几人:“既是有人作证,这谋害皇嗣的罪人,就是熙嫔了?熙嫔从来自视清高,想来是暗中嫉妒玉贵人,更合情合理。” 连月阳适道:“陛下,嫔妾也见了,那熙嫔是当真关切安嫔,才将手炉相让。试想,若熙嫔明知炉里有落胎的樟树脑,又怎会给安嫔试险呢?这岂不是于理不合。” 玉贵人听的几人这一番话语,已看得糊涂,只抚着小腹:“任她甚么姊妹,人心隔肚皮的!” 柳安然泫然欲泣,切切恳求:“陛下看在嫔妾服侍细心的份上,容嫔妾一辩,这手炉的确是嫔妾的。可嫔妾愿以性命起誓,绝无谋害皇嗣之心!” 枕春略一思忖,自然晓得厉害了。好在出了这么一茬,让人多问几句。不然天子雷霆之怒在头上,宓德妃推波助澜,便要轻而易举索了无辜之人的性命!这样的手段,与那日连辩都来不及辩的刘美人有何区别?!只道:“姐姐切莫着急,可还记得何人填的炉炭?” 柳安然略一思忖,泣道:“今日填炭的下人,是昨日才从掖庭司调过来的小旭子!陛下千万要信嫔妾,嫔妾当真不知内情!” 枕春暗自掐了一把手心,方才冷静许多。宓德妃,好个宓德妃!趁着六宫大封添派人手,四处安插眼线,柳安然这便是着了她的道!若今日没得相赠手炉这一出,柳安然谋害皇嗣的罪名便立刻能落井下石,少不得当场便被发落。好在柳安然心有善念,将手炉赠人,若说她有意谋害,便不合理了。 如此这般,便有转圜余地,枕春旋即叩首道:“陛下息怒,柳姐姐若有意谋害,嫁祸于我岂不是轻松痛快。姐姐如今替我洗冤,更说明姐姐是直爽清白的人,也间接证明了柳姐姐并非蓄意。还恳请陛下稍安勿躁,当传那填炭的小旭子前来对质!”说罢直以烫烂流血的双手举起,齐额而拜,“宓德妃娘娘昨日才特意添给各处的下人,想来柳姐姐也不熟悉,才有这等纰漏。”尤其将宓德妃三字,念得清清楚楚。 慕北易扫了一眼枕春血红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宓德妃。 宓德妃神色一紧,只沉默低头。 连月阳缓缓起身,柔道:“陛下,若说谋害皇嗣,熙嫔与嫔妾同住一宫,待湛儿十分和气,分明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呢。若是熙嫔蓄意毒害,自然会忙着销毁罪证,怎会将物证留给她人。陛下是明君……” 枕春接口道:“陛下是明君,嫔妾等自然相信陛下能断黑白曲直!还请陛下寻人对质!” 柳安然已是泪水不断,连连叩头:“嫔妾冤枉,恳请陛下清断!” 慕北易喉结一动,指冯唐:“将那个小旭子带过来。” 冯唐立刻带人去了,殿中一片沉寂,没人再敢说话。慕北易踱得两步,扫一眼枕春:“安嫔先将手包扎起来。” 枕春手包好的时候,冯唐便回来了,却没带回来叫小旭子的太监。他回话道:“启禀陛下,奴才去熙嫔小主的汀兰阁找了,的确有一个叫小旭子的内侍是昨日刚调去当差的。汀兰阁的下人都回说,小旭子得了管理炭火的差事,今日熙嫔小主的手炉的确是他填的。” 玉贵人急急问道:“可有物证?” 冯唐回道:“在小旭子带进汀兰阁的包裹里,发现了樟树碎末,已经干了。可见是小旭子自个儿早就得来的,并非熙嫔小主私藏。” 柳安然听得精神以一松,身子歪歪晃动,软在慕北易脚下。 “人呢!”慕北易拂袖。 冯唐一顿,连忙跪下:“奴才去时,这小旭子听了动静儿,吓破了胆子。奴才使人抓他,他不从,口口声声喊着’娘娘救我’,想从窗户跳出去。而后,不慎落在篱笆里的青石上头,撞破了脑袋,当场毙命!” 满堂皆是寂静,众人望向殿中三个娘娘。祺淑妃、宓德妃、雅婕妤。 “宓德妃……”慕北易唤。 宓德妃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六宫大封而添派人手,是按祖宗规矩行事。臣妾承蒙陛下信赖,摄理六宫,如今熙嫔那儿出了这等作祟的奴才,是臣妾挑选宫人不利,臣妾领罚。” 人已死了,自然是死无对证的。宓德妃口口声声认下挑选宫人不利这样的话来,谁又能怪上她?帝城宫人数以万计,岂是她能挑选得过来的。 慕北易脸色愈发深沉,难以揣摩的眼神从祺淑妃、雅婕妤二人脸上掠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五章 养伤 祺淑妃得了眼神,一派贤良,声称:“臣妾不认得这样的人,自从病愈,臣妾便偷了许多懒了。雅婕妤资历最深,想必晓得吗?” 雅婕妤见祺淑妃与宓德妃三番推责,她比不得旁人尊贵,岂不是要做马前炮灰。轻叹一声,道:“陛下,臣妾斗胆进言,这小旭子听着耳熟……似乎是伺候过元皇后娘娘的。” 冯唐应道:“婕妤娘娘如此一说正是,奴才也想得起来。那小子本是元皇后娘娘身边儿的。想来……” 雅婕妤婉婉道:“想来本是中宫皇后身边得脸的,后头调做粗使奴才,心怀怨恨也是有的。想必死到临头,害怕极了,口不择言求原主在天之灵庇护……如此再说下去,怕要扰了元皇后娘娘的安宁。” 这话说得圆润,众人听来都松一口气。如今虽然死无对证,但慕北易已然对祺淑妃、宓德妃与雅婕妤已有了一丝猜忌。雅婕妤说得合情合理,正是息事宁人的。 “臣妾深以为是。”祺淑妃见状忙道:“到底玉贵人安健,未酿成大错。新年伊始,本该和和乐乐……” 宓德妃难得与祺淑妃站在一处:“臣妾以为然。” 玉贵人面有不甘,还想再说。 座上神色憔悴的庄懿太后终于慢慢开口:“哀家听着,觉得有理。到底是个低等奴才,心中敢对天家有怨气,毙命也算报应。”说罢连念了几句佛,仁慈极了的模样,“熙嫔治下不严,下头奴才做了手脚才闹了这样危险的事情,节庆里小惩大戒罢了。” 众人忙不迭跪下称道:“太后娘娘英明。” 枕春这时候回转了精神,才觉得手上是钻心的疼。此事若说和宓德妃无关,她也不得信的。可祺淑妃位高权重,想必手里也不干净,最怕天子猜忌。故而三个娘娘两个高位互相推卸,只得雅婕妤自救,将事化小。只可怜她们这些低位嫔御,任由拿捏。 慕北易四下一看,面色微霁:“既母后如此说,便罢了。宓德妃,此事在你摄理之下,望你能知错能改。玉贵人此胎若再有不妥,朕唯你是问。” 不知此事是否意有所指,宓德妃肩背一晃,有些慌神。 “熙嫔回去禁足三月罢。往后再有此等事情,朕绝不轻纵。” 枕春一听,便又起身,想要求情。 柳安然听得如此话语,面上是何等失望神色,难过绝望俱不能藏。她容不得枕春开口,便叩首道:“嫔妾……谢陛下仁慈!” 自除夕宴后,柳安然便被拘禁起来。三月禁足说长不长,说短……足以让慕北易忘了这个人。宓德妃如此猖狂行事,却有太后庇护,就算答案昭然若揭,就算慕北易已生疑心,也没人敢反驳太后意思。 枕春的手烫坏了,密密麻麻尽是血红印子。太医说疤痕定会留些,明显不明显,还要看将养得仔细不仔细。侧背倒也还好,手心儿里一大块儿,想必是好不全了。所谓将养仔细,便要足足一月忌口涂药,也不得侍寝。 人闲下来,才能将事细细捋顺,于枕春来说,侍寝还是次要。宓德妃……枕春心中一沉。眼下只得好好养着,身子好了才能徐徐图之。 既不能侍寝,便以养伤为由免了请安。枕春索性耐了性子,叫了苏白过来。 苏白穿得素净,却收拾得体面妥帖,一看就是做过女官的谨慎。她不卑不亢给枕春行礼:“奴婢凭安嫔小主吩咐。” 枕春吊着手,懒懒地缩在软座里,望着外头落下的雪絮:“你看账这几日,可捋得清楚吗?” 苏白成竹在胸,细细回道:“奴婢能记一二。这月里,太后娘娘给每位小主赏了一匹做春衣的料子,咱们小主得的这匹是杜鹃花样式的。” “杜鹃?”枕春一顿,笑道,“你觉得呢?” 苏白略有踟蹰,见枕春不表态,索性说了:“回小主,杜鹃虽然好看却难将养,一年花二年黄,又不结果子。再者,又有杜鹃啼血这样一说。太后娘娘意在警示,要小主不可自恃美貌而骄纵。” 枕春听得了,随意拨了拨手:“任它有没有好果子呢。” “前日还有乾曦宫陛下赏下来的烫伤膏,和一些时兴珠花。”苏白添道。 枕春心里有怨气,在这当口上受不得怜悯。怨自个儿,自负聪明,却算不得别人筹谋,枉她自觉玲珑七窍都是自欺欺人。便也笑不出来,淡淡道:“收着罢,平日用度呢。” 苏白算了算,回道:“咱们栖云轩如今的月银子,一月里是四十两。奴婢四人、内侍两人的月俸共要发出去七两四钱。小主之前赏了奴婢、梨花、小豆子各五两,除夕前又给每人包了二两红封。昨日的太医封了二两、前日送膏药的乾曦宫内侍赏了五钱、膳房跑腿的赏了二钱、传话的宫娥赏了十枚通宝……恕奴婢直言,如今已经是挪着上月留下的银子在使了。” 枕春一听颇是惊愕:“怎的还用不够了?” 苏白苦笑:“小主打赏素来大方,春节里头要看赏各处的也有许多。” “原来如此。”枕春想了想,“我倒也没别的东西值钱,只会涂两幅画罢了。少时习的是双手作画,也只有这样本事。你去桃花那找找,带进来几幅画得细致的花卉,你托人拿出去卖了罢。便是管他一两二两的,先卖了使着。” 苏白应下,又说:“玉贵人倒是差了人来。说是除夕宴上正当头的怒惧,心里没个准儿的开罪了小主。便送来了两只上好的金镶玉镯子,说给咱们小主顽个顺心,请小主不要怪罪。” “她倒分明。”枕春摸了摸脸颊,“她如今是贵人,待得了皇嗣指不准也飞黄腾达,我哪里敢怪她了。你寻个不吃不用不打眼的礼,替我回过去罢。便说祝她一举得子。” 苏白便去找了一阵,定下一个玛瑙石榴的摆件儿,就匆匆去了。 枕春困困懒懒的,翻来覆去挪腾了一阵儿,便糊里糊涂睡着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六章 大宝剑 这一困倦,便直接懒到了初春。冰雪消融,万物萌发,院子里枯萎了整个冬日的八重黑龙便开始抽出嫩嫩的树叶。正是燕子来时又一年新社,轻絮日长古人诚不欺,痒痒的乍暖还寒最消磨人了。枕春的手好得差不多了,只得左手掌心红红的一块儿瓣儿似的红斑,若仔细瞧着确有两分渗人的。若是平日里用蜜粉小心遮盖,藏在袖里不会惹眼。 手虽好全了,枕春却未急着差人去宓德妃那回话。宓德妃如今太得势,即便回了话,想要重新侍寝,想必少不得一份儿刁难。 倒是在这一月里,端木若得了幸。 小喜子打探来,说是化雪的那日,慕北易赏六宫女眷游湖。本是雨雪霏霏,湖面上还飘着冰渣子,瑶庭湖水深,暖光一照便有云雾升腾之感,十分炫目美丽。便说绵绵冰雨落在船舷,瞧着如画舫入烟,似雪似絮,端的是缥缈无端。玉贵人年纪轻又贪看美景,多瞧了两眼,脚下打滑,便要落进水里。 恰逢着端木若站在一旁,堪堪一拉,将玉贵人拽了回来。玉贵人是骇得不行,手上一个不仔细,反将端木若推开了去。端木若踉跄两步,扶着栏杆的手一偏,生生落进湖里。 阖宫内眷都是贵女千金,哪会这些泅水的本事。端木若不同,是芝麻小官儿家的女儿,从小也不曾拘着绣花读书,便能些水性。千万幸的没出大事,只是那水中冰雪彻骨,让她冻得瑟瑟发抖。由此慕北易便瞩目她多了几眼,赞她“心性纯良,能纤弱女子所不能”,不仅赏了好些东西,还幸了两夜。 大约是端木若特有一份儿娇羞轻软的碧玉之态,因此得了两分喜欢。枕春在困里也能听见赏赐下到永宁宫时,热闹唱礼的声音。 枕春认真思虑过,自个儿与端木若同住一宫,今日见她扬眉吐气,有捻酸吃味吗?摸了摸心口儿,枕春恍然察觉,真是一丝也没有的。她第一回察觉到,自己似乎心里并不爱慕天子。慕北易很好,生得俊朗,鸦黑的头发,心中有宏伟韬略。字写得好看,又懂琴棋书画,便是连抹牌这样的事情,也信手便能学来。国家海晏河清,边关连年得胜,朝中重用青年才俊,广纳天下有识之士。他是个明君,一个英俊的年轻的帝王。 可枕春仍旧爱慕不起来,她隐隐约约知道为何,却说不上来。 并非因为他如此完美无瑕,她便要见之倾心。她想做个有选择的女子,哪怕千万年历史沉淀的沉重规矩尽在眼前,哪怕她在这世界上最没得选择的地方。她仍保有一丝心里的自在,以慰平生寂寥。 却话说回来,端木若哪怕如今薄得两分恩宠,却依旧对枕春毕恭毕敬。但凡得了赏赐,必将最好的送到栖云轩来。这日里,还亲自来了。 枕春在正堂中见她,唤桃花进来煮茶。 “安姐姐。”端木若礼是礼地一福,身子虽还瘦弱,面上却如沐春风。 枕春扶她起来入座,轻声揶揄着:“我知听了你的好事,替你高兴,不知陛下待你可好?” 端木若虽是羞赧,却不见脸红,低声道:“陛下还是温和的。” 枕春若有所思点点头,想着也不尽所有人都如柳安然一般用情,便道:“知道你如今惹眼,也不敢叨扰你。我却想着,如今你既是得了恩宠,还不能懈怠才是。”便去打量她。 只见今日端木若身着一件艾绿色的窄袖对襟纱裙,裙上的花样是嫩黄柳叶燕子裁,生动有趣却算不得华美。便再看她柔弱温顺的垂挂髻上仅饰两朵素绢的兰花,正应了那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心下就知晓她如今已能辨清俗雅,是个冰雪聪明的。 扬州之所以养瘦马蔚然成风,自然是因为男人心底到底有一份儿晦暗的软柔。正是这样略有病态的美人,行走坐卧俱是无声,眼角眉梢都似怯懦的小女子神情,才最能撩动心弦。不然,又怎会有人偏偏宠爱娇妾艳婢,放着家中贤良淑德的发妻不顾呢。所谓缠指柔情的碧玉,到底也不过是《碧玉歌》里吟咏的那位汝南王府里,深墙叠影里,日日顾盼期待的貌美妾室罢了。引来一句“不敢攀贵德”,使人心中荡漾。 这样的姿态,既是端木若的幸,或许又是不幸的。 果然,端木若轻言细语,小声道:“正是知道安姐姐待我好,我便还要时时见着姐姐。如今虽得了陛下一时新鲜,我却既不会吟诗弹琴,又不会下棋跳舞的。再过几日,总怕陛下厌倦。我听说……”她似有些羞赧,声若蚊蝇,“我听说外头豪门里的妾室,都会几样奇淫巧技……” 枕春听得便笑了:“你是天子嫔御,动那份儿心思做什么。” 端木若耳根都红得发烫:“不过问问姐姐,姐姐莫要笑我。” 这惹起枕春回忆,她指点下颚,想了想:“便说起来,我父亲的确有两房妾室,若说奇淫巧技,倒当真各有所长。”便含笑说给端木若听,“二姨娘是小家良妾,如今虽膝下无所出,但擅烹饪,又会行酒令。故而家中缝酒席之事便偶尔寻她热闹,总不至于教忘了。” 端木若一听,果然稀奇:“做糕点汤羹这一应烹饪,我倒听说有过,却不曾知道还有女子家会行酒令的。往日见家中父亲请吃酒,也见先生们联诗猜谜。可我不认得字儿的,如何学这酒令才好。”便连连摆手,“这个可难为我了。” “还有位三姨娘。”枕春又说,“这位倒还来得稀奇,本是伺候老夫人的婢女,会一二推拿之术。后来叫我娘做主开脸抬妾,凭着推拿手段倒还得了两分眷顾,如今膝下得了庶妹妹,衣食无忧也是好的。” “推拿之术?”端木若细细思忖,“这倒有趣,可惜我屋里没有擅此下人,不知何处学来。” 枕春便说:“我认得一位太医院的高医徒,如今想来已经进了太医。你差个内侍递我的名帖去寻他,管他借两本图画书岂不好。只需照着图上的做,便能得些皮毛了。” 端木若听得连连谢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七章 马杀鸡 又过一月,枕春听闻宫中流言,说慕北易政事繁琐,时而疲惫。一日,在寻鹿斋那头歇息,端木若伺候谨慎,竟会些推拿揉捏,颇得天子心意,便擢了正六品美人。如此后宫诸位皆效仿之,霎时推拿之风盛行,人人都会上那么一星半点。 彼时枕春正躺在小榻上。榻边儿有一扇小窗户,半开半阖着,外头春絮蓬飞,落在她的鼻尖儿上。她此刻闭着眼睛,指示玉兰替她捏肩,舒服的小声嗔唤,便听外头冯唐的声音传来:“陛下驾到……” 玉兰吓得连忙将案上胡七乱八摆着的果盘儿鸡腿藏掖下去。枕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下小榻,手忙脚乱地伏身下去,只听“嗙”地一声,好死不死的将手腕儿磕在了木榻尖角,顿时疼得眼睛一热。刹那间十指连心,痛得龇牙咧嘴,话都说不出来。 慕北易进来时,见枕春正伏在地上,也不唱礼请安。他料她心里还有委屈,正在赌气,便将手递去。 枕春颤颤巍巍起来,露出热泪盈眶的双眼,一见慕北易便啪嗒落下泪珠子。 慕北易当她是委屈极了,害苦相思,心中一软便去抹她眼角:“这是怎么的,嫌朕来?” “嫔妾……”枕春倒抽一口凉气,疼得只想骂娘,索性将嘴唇一咬,别过头去。 慕北易少见得她如此含羞带怯,便拢她肩膀:“朕昨日听端木美人说,你近日对朕颇为思念,日益消瘦,连汤都喝不下去了。”说着粗糙的指腹轻轻剥开枕春指尖儿,看见一片红肿,“怎还伤着。” 枕春手上疼得厉害,只面上强忍,不动声响地将小案下缎布盖着的一截蜜烤鸡翅往案底踢了踢:“嫔妾是思念陛下,又不敢叨扰陛下。” “这不来了。”慕北易轻笑一声,将她抱起。他肩背坚实且有力,身上还有还有一股香气,有点似沉香又似书墨味道。 枕春不知端木若都说得些甚么,也不敢胡诌,只将脸埋在慕北易胸膛,娇嗔一句:“陛下……”心中却想着,这下可好了。传出去给旁人听,怕要觉得这永宁宫幺蛾子颇多。往前慕北易点她侍寝,却晋封了端木若;如今端木若得脸,她却哄了慕北易过来。想必人人都会觉得她与端木若是势同水火,恨不得打起来才好。 慕北易朝政繁琐,哪有空理会这些女子间的小事,断然是不会细想的。便言语间将她哄在床铺上头。 “陛下从端木美人那头过来,留她一人岂非委屈了。”枕春觊见慕北易腰间的双佩只系了一只,只怕午日里在那儿小憩着的,遂道,“断然没有这样的规矩,陛下如此心意,嫔妾……十一娘心中明白。” “嗯。”慕北易给她背后垫了一只小枕,撩袍坐在榻侧,瞧着竟是意外的和颜悦色,“朕坐坐便走。”旋即剑眉轻挑,似有斟酌之色,“你们安家多俊才,开春时礼部于贡院会试,你长兄安正则得了会元魁首,不日便要到朕面前殿试。” 枕春不自觉的额角一跳,无怪旁人说慕北易凉薄,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便是在此处等着她的。只得依言道:“嫔妾不懂这些,大哥哥肯为国家读书,嫔妾心里高兴。” 长兄安正则本就是擅政能文的,以其天资能入殿试,是意料之中。既是得了会元,殿前总能得进士出身,便可为官入仕了。慕北易拇指上有一枚墨绿的扳指,冰冰凉的挨着枕春的手,他不经意道:“朕看了他的文章作的实在,很合心意。若是依着进士之职去翰林院编修亦是好的……”说罢看枕春神态。 枕春一味做了羞怯模样。 慕北易眉头松了松:“去你父亲下头做个令史也是好的。” 如今是年轻天子新社稷,最忌讳党派,慕北易是在试她。枕春道:“若大哥哥进了尚书省,能为陛下办事,自然是好。可是常听人说,慈父多败儿,哥哥去了父亲堂下,岂不是少些历练。嫔妾哪知道这些,只常听大哥哥说’若能靠自己本事创出一片天地,人生大幸’。故而想着哥哥心中也望能脚踏实地做事。”何况令史这等末流小官,当她全然不懂吗? 果然慕北易对其一番言论十分满意,拍了拍她的手道:“既有这样的衷心,朕属意于主书。如今中书省多为老臣,也需得你长兄这等少年人。” 枕春心下果然明晰,主书一职隶属中书省,慕北易口中的“老臣”想来也不是别人,正是刘美人的父亲刘中书令。刘美人被慕北易一怒之下赐死,刘中书令心中自有怨怼,故而于朝政上多有崎岖。慕北易此举,不过是暗示枕春,想遣她安氏一族来做个分权的舟前烟波马前尘。哪怕心中知道,此时大哥哥进了中书省,少不得吃力不讨好,却仍旧回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全。” 大哥哥安正则此人有旷世经纶与治世之臣心。若以进士之身入了翰林院,成日编修书籍,不过惨淡余生。进士年年岁岁都能再有,可大哥哥的热血年纪赤子之心再难回来。若进了尚书省在父亲堂下供职,虽然安逸,可再难迁升。还不如索性去了中书省,先做个主书,吃些苦头。听慕北易话中意思,已与刘中书令多有龃龉,才想往中书省安插新人手。往后若缝中书省换血,哥哥便能有所擢升。 慕北易见她是千般温顺万般柔情,心中顺畅,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三月初,便有殿试放榜。次日里枕春得了家书,殿试里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的儿郎才华横溢又系出名门,得了状元、榜眼。安正则殿上对策很是精彩,要紧的是英俊,得了探花郎。旋即,便获了从七品主书一职。 又有年前次兄安灵均进折冲府入伍效力,因仕族之故考了兵部骑射军策。今年安青山供职的尚书省朝廷上得脸,一月里二哥哥灵均便升为火长,管……管十个小兵。 豆包虽小也是干粮,家中一文一武出了主书与火长,都是喜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三十八章 刍狗 慕北易亲自来看她,便意味着病愈,枕春亦便不好成日躲懒偷闲了。日日给宓德妃请安问礼,不仅繁琐,心中也有些不自在。 好在家中消息都是喜事。只是这等喜事也是小事,除了枕春心中当真高兴,便也没得旁人上心。若要说宫中大事,正是恰缝飞花乱絮时候,草长莺飞,今载天和气清,天子春猎。 大魏国历代皇家狩猎皆在秋季,由着老祖宗尊崇儒教,讲究春日里万物萌发之季,不宜杀生。偏偏慕北易近日里听闻江南春鱼肥美,又见漠北雪化上贡许多兽皮。便不知挠着心中哪块儿痒痒肉,偏说:“道家却还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秋天春天,万物都是刍狗。”便不顾朝中几位老迂腐扼腕叹息,兴冲冲御驾春猎去了。 这回春猎一共要去五日,在郦山下的皇家围场泰安锦林。 伴驾的人选却十分有趣。祺淑妃身子不如从前、宓德妃要摄理六宫。往下头连月阳要带着长皇子、柳安然尚在禁足、玉贵人有孕。故而被点去伴驾的便是雅婕妤、薛楚铃、枕春与端木若,拢共四人。 枕春琢磨着,祺淑妃声势不如往前,如今怎么也得急着伴驾,岂会故意托病。旋即便明白,这是给珍婉仪薛楚铃让路呢。既有祺淑妃隐晦示下,枕春又岂敢装不明白。只着了一件儿雨过天青色的窄袖齐胸襦裙,披银色披帛。饰梅纹镂空素银簪一对儿,便梳着回心髻,心髻回处嵌一枚圆润碧玺。因着轻车从简,枕春位份只得带一人,便指了最稳妥的苏白随身侍奉。 用过早膳,便有内官过来传话。枕春出了永宁宫,见永宁宫外有两顶软轿候着,端木若已在等候,见枕春来了,让她先走:“姐姐。” 枕春与她见面,觉她更有温婉姿态,笑道:“几日不见,你却更好看了。” 此处不是说话时候,二人次第上了软轿。一路遥遥行行,从左银台门进了宽阔宫道。 宫道上停了四辆木辂悬玉铃的马车。头一辆车乘三马,后三辆均是两匹。枕春站在道旁候着,须臾得见雅婕妤同薛楚铃过来,低头福身下去。她们四人都是妾室,没得资格从正门进出,便只得从左银台门坐车。三匹马的是娘娘才坐得的,雅婕妤得轿子落在车边,她仍旧是温厚体贴的模样:“妹妹们快起来,莫要拘束着。” 四人便闲闲说了几句话,趁着时辰各自上车去。 车马行到丹凤门外,随着浩荡皇家仪仗,朝着泰安锦林行去。 枕春是天子嫔御,车窗上垂着珠帘,她悄悄拨开一截朝外看。那一眼,正看见和煦春日下的帝城,暖暖光耀,与她一年前来时一模一样。这是她暌违一载,看见宫墙外头的天空,湛蓝的天色和道边鲜嫩的垂柳,让人十分想念坊间叫卖的声音。 可车马不得为她而停,千人狩猎的队伍,片刻不停地离去,只余下烟尘。 到泰安锦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猎场外修筑着郦山行宫,天子住在英明殿中。行宫中处处精美,庭院假山,共有三七二十一处楼台院落。如今随侍的妃嫔只得四位,便只安排了穿云、度月、清心、秀气四处小苑。枕春随着内侍往清心苑去,路过一片荷花池塘,又过回廊两三,再穿竹林。 这样便觉有些偏远,便问苏白:“这行宫的小苑都如此僻静吗?” 苏白道:“并非如此。英明殿后头最近的是度月苑,拨给了珍婉仪住。雅婕妤得穿云苑在竹林对面,至于端木美人,就与咱们挨着呢。” “祺淑妃想必费了心思。”枕春环顾清心苑陈设颇是雅致,案上还有瓷瓶插着些时令花朵,却也喜欢,“陛下白日要狩猎,夜里歇得远了也疲惫。索性珍婉仪靠得近,她自然是肩负重任。”含笑戏谑,“我也不同她顽。你待会儿请端木美人过来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咱们再去偷些嫩春笋,明日炒着吃。” 夜里自然是灯火照亮了薛楚铃的度月苑,枕春胡天胡地地耍得开心,端木若也算不得甚么大家闺秀。行宫僻静,少不得些虫鸟狸奴,二人是逗猫惹狗,攀树吃酒,放肆一回。 次日天还未亮,苏白便摇醒略有几分宿醉的枕春。打扮起来很麻烦,遂先以珠结束发,着窄袖的胡裙鹿皮靴。枕春胡裙是上头赏下来的,银红的裙摆镶玄黑的刺绣锦边儿,饰郭络带与翻领的内衬,还有一只轻巧的小马鞭。这样的胡裙她往前随次兄玩击鞠时也曾穿过,只够在马场上喊打喊追,放了偌大御林里狩猎还是稍显不足。 慕北易也并非意在让其嫔御们当真上猎场打鹿射鹰,只要她们穿着马靴骑着骏马,便足矣。大魏国民风开化,又是马背上夺来的天下。慕氏是鲜卑慕容氏后人,一路从塞北打到了乐京,骑马射箭是镇国的本事。因此大魏国重骑御,京畿的贵女们耳濡目染,自小见过玩过,骑上挪两步还是够的。如枕春这般贪玩,能打马球挽轻弓的官宦家女子也不在少数。 嫔御们华服精妆,貌美矜贵,骑着矫健的骏马,侍奉在天子骑侧。这是慕北易要的面子,要来春猎的皇亲国戚们、贵胄臣子们瞧瞧,他的后宫也很有场面。 枕春到了泰安锦林,见无际青草芬芳,数里之外依稀得见一片青葱森林。森林之后便可以瞧见郦山北麓的连绵峰峦,和峦顶上卷舒的青云。风吹得暖和温柔,花海尽头已搭建好了毡房与马厩,则有小厮领着枕春去挑马。 枕春心中到底是个小女子,见一匹皎白的烈马,眉间一点墨,直问内侍:“将这匹牵出来瞧瞧。” 那内侍道:“安嫔小主,这匹性子烈,叫做‘惊雪’。” 便是定了这马儿,枕春摸了摸,又让内侍领去草场。 转过数百所毡房,才看见漫漫无边的腥红旗帜与仪仗。那平坦的原野上齐聚的朝中显贵,王公贵族,至外宗旁戚、各路藩王军侯、当朝权臣。俱鲜衣怒马,衣袂翻飞,地衣裘毯装饰华贵,更有酒肉笙歌。 笑语宴宴处,慕北易骑一匹浑身赤血腥可见骨的神驹,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姿态。 少顷有宫娥上前替诸妃嫔穿戴锦缎披风,又唱礼:“请各位娘娘、小主上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章 盒饭热好了 枕春听来,心中直呼要命。便抚了抚耳边风吹的鸦丝,做端庄之态:“那马术岂是人人都厉害的,时姬是胡人自然擅长。本主喜爱时姬爽直,今日风大,比试可不必。” “安嫔小主不敢?”时姬杏眼明亮,丹唇涂了嫣红的口脂,即便蛮横起来亦十分动人。便见她说,“都说大魏是上国,大魏国的女子也比咱们胡女尊贵。如今怎的不敢了,岂不是安嫔小主自认不如?” 薛楚铃听来掩唇一笑,见此话说得有碍体统,不急不缓:“时姬能说会道,却不知咱们这位安嫔小主也是常常舌灿莲花的厉害。”她与枕春有无过节不要紧,眼下要紧的却是汉人脸面,“或许是安嫔小主瞧你年纪小,不愿意同你比试,犹未可知。咱们汉女里面多有马上巾帼,你不晓得罢了。” 时姬看着薛楚铃,丝毫不畏惧,道:“这位小主说得轻巧,我瞧你生得楚楚美丽,上马也身姿轻盈。你既觉得汉女厉害,怎不毛遂自荐来与我比试?”便左右打量,“安嫔小主瞧着年岁不比我大,你也青春靓丽,不敢来比?莫不是你也输不起。” 薛楚铃脸上一冷,见这时姬是个蛮缠的,便不和她说了。 时姬微微晃头,头上珠翠熠熠,又道:“几位天子嫔御都是汉女,莫非汉女就是比不过胡女。安嫔小主若亲口认了,我便不用比试。” 慕北易眉头一挑。 这话说得大了,让枕春不敢再退。可说到底,枕春骑术只够玩耍闲遛的,真叫去猎场比试,才真的是贻笑大方。便将眼神递给慕北易。 慕北易听得拂袖两番,沉吟才道:“今次猎场里有猛兽,便去小校场上试试也无妨。” 小校场原本是毡房后头的武场,有三十丈见方,装饰了旗帜红绸,是预留给妃嫔们骑马蹴鞠的。如今上头摆设了栅栏,旗杆,栏杆与旗帜上方悬满彩色飘带,收拾得也算精致。 “那便请安嫔小主同民女比试,看看谁先跑完一周小校场可好?”时姬也不待她回答,只策马便往那头去。 枕春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踩上马镫,心中如有鼓锤。那时姬骑马姿态便十分熟稔,又蛮腰纤细,身轻如燕,可见是个中翘楚。这一载,枕春在宫中躲懒睡觉,吃瓜啖果,早已不复儿时候的活泼,心中十分慌张。待二人到了校前,便有权贵们竞相围观,兴冲冲想看这天子嫔御与王爷姬妾间的游戏。大魏国女子骑马是荣耀之事,人人都在称赞二人勇敢。有人说时姬身姿轻巧,胜算更大;也有人说枕春驯马有方,说不准骑术更佳。少顷,还有闲散王侯在一旁凑趣,或买卖彩头。 慕北易觉得有意思,在校场旁赐座设席,颁赐诸位酒水。又买了一百金枕春的赢面,道:“安嫔大可放肆策马,若是赢了,朕再赏你百金。” 枕春手心出了腻腻的冷汗,哪还顾得上谢恩,暗想你堂堂天子觉得饶有趣味,我却不以为然。倘若赢了便还好说,若是输了少不得吃罪。即便慕北易并非促狭之人,到底输给王府不好看,以后少不得对她冷淡。旋即,又看见一旁端木若神情紧张,捏着帕子的指尖儿发白,十分替她担忧。还有个薛楚铃面带玩味神色,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样子瞧着她。如此心中更有不快,只将马鞭握紧。 裁时的内侍上前,手中握着明黄的旗帜,凌空一挥。 枕春转过神来,一踢马腹,鞭鞣打在马背上。惊雪虽烈,却是匹骏马,当即嘶鸣一声,扬蹄狂奔。耳边忽忽地吹着风声,枕春稳住身子,使力控缰,恨不得飞起来才好。饶是如此,不出五步外,却见那时姬红云袭来,紧紧尾随。枕春一扬眉,看看回头一扫,立马怒打鞭子,击在惊雪身上。时姬毫不示弱,口中呼喝出声,辔头扯得紧绷,乍看便是颇擅此道。如此便也顾不上慌张,只拼命往前。 第二个转弯时,时姬一个漂亮的甩身,将马儿向内一牵。枕春鲜少骑这样快得马,又没转过如此急的弯,到底抵不住,晚了一瞬。那一瞬时间,时姬便马蹄急赶,雷电般越了过去。 这已程将近半,枕春心中顿时散了神。到底不是惊雪不中用,是枕春自个儿技不如人,只心中忿恼又不敢再打,怕惊雪脾气大,打得急了恐怕要撒疯。便只见眼前缭绿飞红,宛如一片时光回溯光景,心里觉得要追赶不及,只将嘴唇咬得发白。 周围的景致在身边儿迅速掠过,枕春平日打球哪有这般风驰电掣过,心便悬在喉咙口,只觉得慌得要吐出来般。 时姬领先,见枕春不敌,心中得意,转头粲然一笑,娇笑呼道:“安嫔小主可不服气吗!” 惊雪是个灵性的,撒蹄子一声鸣啸,蹬起遍地尘土急追。时姬的马儿比不上惊雪矫健,眼看要落得下去,又让时姬一鞭子抽得带血,疯奔起来。惊雪愈追愈急就要跟上,前后不过两步。 整个校场上只见得两个飒爽风姿,宛如风般急速。便是抚掌欢呼之声雷起,小姐们看得惊心动魄,呼道实在厉害。慕北易面有满意之色,肩膀陷在虎皮裘椅里头。 惊雪是越贴越近,枕春暗自着力,是追赶咫尺之间,恍惚终点就在两丈开外。一抹阳光下夺目的银光闪耀,将她眼睛一晃。那时候枕春的耳畔风鼓得急骤,电光火石里,也容不得她思虑,便觉一股铺天盖地的腥气涌来。 枕春心脏漏了一跳,死命将惊雪的缰绳一扯,只拉得惊雪嘴角血沫迸溅,原地立身而起,一声凄烈嘶叫。 眼前红衣的时姬落在空中,身子从小腹齐齐折断,清晰可见切面工整的伤口,和肉内分明的脏器。她面上还有两分方才得意的笑容,整个人断作两截,去势未消地腾在空中,翻转了几圈,狠狠摔在地上。燥热的鲜血迎面洒在枕春脸上,带着少女的帐中香气。她胯下的骏马,还在奔跑的姿势,只得马头被整齐割开,轱辘滚在一旁。 惊雪停得太急,前蹄落地一失,直跪进土里。枕春措防不及,手上一歪落下马来,被摔在了一丈远处的栏杆上,砰然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一章 弦 “安姐姐!”端木若吓得一魂出窍二魄升天,一声凄厉的尖叫,不管不顾冲进校场,发髻散乱朝着枕春跑去。 枕春青丝散乱,头上玉珠散得满地都是碎渣。她浑身重拆般的疼痛,略略移动,胸口一震呕出口血来。纵是百骸钻心的落马之痛,也比不得她此刻心中魂飞魄散的惊心。 方才蛮横貌美活生生的时姬,如今已是两块儿对分的尸身,僵僵直直散在地上。乍看之下,便好似两块毫不相关的死肉一般。 慕北易帝王之威凝在脸上,深深吸气:“放肆——” 如此清晰可见的,校场中心与终点的栏杆之间,一条隐隐约约的红线滴落着鲜血。 “安嫔……”薛楚铃骸的脸色青白,捂着胸口定定愣住,忽然一指:“是丝线!陛下!栏杆与旗帜中间有一条细细的红丝!” “传太医救治安嫔。”慕北易声音沉沉,“冯唐。” 冯唐膝盖一软,俯身:“泰安锦林俱是行宫总管施三禄布置,奴才这便押他过来。” 慕北易又指侍卫去取那红丝。 少顷,侍卫便将那诡谲的玩意儿从栏杆与旗帜间取下,奉上查看。 那是一条细细的,血还未干涸的弦,精细工艺宛如发丝般不易察觉,又锋利得很。若是寻常倒不会索人性命,奈何二人骑马飞奔实在太快,时姬的身子只消瞬间便被利落割下。慕北易的脸色十分凝重。 薛楚铃看得害怕,心有余悸,颤声道:“这是韧丝,细细的可以做琴弦弓弦,坚韧极了。陛下——若今日时姬姑娘不在,嫔妾们打球击鞠,策马快时,可不是要被绞断身子。安嫔方才落后才得幸免,若再快一些……陛下!如今是蜀王爷失了爱妾,可不知到底这样的罪孽是由着谁呢!” 薛楚铃此话说得合情合理,这小校场是供给各位妃嫔骑马玩耍的地方。论在座嫔御的马术,端木若门户低矮不会御马,雅婕妤已逾三十,怎能大动作。便是不用想,也知骑马来是薛楚铃与枕春最快,倘若时姬不在,自然是她二人如今命丧黄泉! 却看去,蜀王慕永钺脸上却无痛心疾首,只淡淡道:“臣下实在惋惜。” 周围宫人正上前,将枕春扶在校场边儿软辇上头,她整个人疼得脸色发青,十分虚弱。端木若跑得近了,见枕春手上擦伤,嘴角溢血,心中彷徨,故而声泪俱下:“陛下仁慈,安姐姐玉般的人儿从马上堕下,怎能受这样的痛!此事绝非偶然,请陛下明鉴!” 枕春喉中腥甜,难受得厉害,张嘴只能嗬出腥味。她撑了撑身子,想要站起来,直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恍惚。依稀里只见得一个胖肚子的内侍被人带了上来,心中强撑着那份怨气,毒毒看去。 “奴才施三禄……”那内侍叩首,满脸无辜,“校场之事的确是奴才着手,可这线丝本是拴在旗帜顶上挂幡的,怎会系错在围栏上头!定是下头哪个办事的不当心,犯下如此滔天大错!” 薛楚铃宛如惊弓之鸟,伏在一旁落泪,断断续续请命:“这施位总管连谁悬的的丝弦都不知……实在是不当心的。可怜那时姬姑娘与安嫔,好端端的……听闻安嫔父兄如今都是得力的,若这线绞在安嫔身上,岂不是让安氏一族伤心!还有嫔妾……”说着愈发让人怜惜,“若打球策马的是嫔妾,嫔妾就再也不能给陛下弹琴唱歌了…… 施三禄辩道:“奴才并非不知,校场悬旗的丝线众多,有数十人皆在办差,个个都有可能。谁又知道这一丝是何人挂的……恳请陛下明鉴!当真不是奴才!” 慕北易把着拇指上得扳指,眉间凝着黑云:“你姓施?” “奴才……”施三禄一愣。 冯唐公正回道:“回陛下,施三禄似乎是宓德妃娘娘娘家的得力奴才。宓德妃娘娘年前更换六宫人手时,也将郦山行宫的几位主事换过。原本行宫里头的总管如今已打发回乡了,那人本是奴才的老乡,与奴才有几分熟悉的。” 枕春依稀听来,满觉心中血气上涌。饶是一旁太医正在擦洗她手上伤红也耐不得那股子愤气,将指甲生生挖进了掌心里。 慕北易冷冷问:“可知何人取的丝弦?” 冯唐答道:“这个奴才便不知了。” 薛楚铃终于忍受不得,哭将出来:“陛下英明,这是有人要置嫔妾们于死地啊!” “陛下!奴才冤枉,新次进宫的小崽子们,都年纪轻轻。有十二三岁的个子不高,将这铁丝悬低了也说得通……不不不,定是如此!”施三禄切切磕头,如同捣蒜一般,“陛下可将那几个小崽子抓起来细细拷打烙烫一番,定有招认的!” “九皇叔,此次事故害你爱妾性命,你怎么看?” 慕永钺低头,无半分情绪:“臣下不敢妄议陛下圣裁。” 慕北易颔首,略拨了拨手:“冯唐。将施三禄带去行宫后房细细拷打烙烫,再盘问行宫所有内侍,务必有个分明。” 施三禄一听,顿时身下骇得一地湿濡:“奴才冤枉啊!陛下!奴才不过听宓德妃娘娘的话,照料行宫事宜!奴才……奴才是施府家生的得力奴才,陛下看在宓德妃娘娘的份儿上,求陛下开恩饶恕奴才!”又一味辩道,“这线弦分明是那时姬与安小主自个儿撞上去!” 慕北易撩袍起身,一脚窝心地踹翻施三禄,直踹得施三禄往后仰过一圈,翻到在地口中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息怒。”诸人连连跪下。 慕北易便道:“施家的家生奴才怎么弄了行宫里管事,朕以为宓德妃摄里六宫得力,如今怎么错了规矩。传口谕回帝城,将宓德妃协理之权交回祺淑妃罢。” “安姐姐……”端木若伏在枕春的软辇前头,手足无措,哭得伤心。 “罢了……”枕春耳鸣声响,听得尘埃落定。实在撑不住胸口那口气,眼睛一黑,歪了下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二章 怀恨 待枕春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沉沉了。 端木若守在榻前肿了眼睛,像个水桃子,神色恹恹的。她见枕春睁开眼睛,连忙给她垫了个软枕:“姐姐……” 枕春嘴里渴,头也疼,说想喝水。端木若亲自斟了熟水,喂她浅饮了几口,才凄然道:“姐姐实在把我吓坏了,好在没摔着根本,不然我又有什么意思……” 枕春直觉得浑身骨头好似被敲碎,听得这声儿,惨笑:“这还没坏根本,似叫我命大。” “姐姐必有后福。”端木若见她手上擦伤沁血,默默落泪,只又吹了白瓷盏里的黑药汤喂她。 枕春艰难地偏了偏头,见窗外春絮涌卷,挠人心思的暖风处处,冲淡屋里的药气。远处灯火通明,照亮半边天空。她嘴唇动了动,轻声问:“夜里还有宴会呢?” 端木若怕她伤心,不敢回答。 苏白在一旁掌灯,躬身低低道:“回小主的话,今日午后陛下猎了头雄鹿。夜里颁赐各位权贵酒宴。端木美人忧心小主,便自请过来照料。” “姐姐不必烦心,陛下是一国之君,今次春猎权贵大宴是不得耽搁的。”端木若眸子转了转,想来些话宽慰道,“陛下虽然赴宴,心中也还挂心姐姐受罪,赏了不少药材珠宝。” 枕春不置可否,倒也没觉得多么伤心,只淡淡地:“我要珠宝做什么。”却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只是想着人活着死了都那么一瞬,玄玄的好奇妙。”便想着也叹息,“死的不过是个下女,怎么能够兴师动众扰乱各位权贵的兴致。自然是当歌当酒当策马,陛下心中本就期待呢。这次春猎大张旗鼓,不仅仅为猎兽,还为着咱们陛下还要笼络各路王侯么。”便笑起来,“何况我又没死,一个小小嫔位,能得他两声眷顾,恐怕还有人羡慕我呢。”说完轻轻撑了半身起来,就着端木若的手吃药,“我既从不抱有期望,又哪来烦心。” 端木若见她看得远瞧得开,才道:“那施姓的总管受了酷刑,却没说宓德妃指使。招的是些零碎小事,大抵是宓德妃借由调换人手之故,受了郦山行宫的许多孝敬。又安插亲信贪银子作威风。丝弦之事拷问无果,陛下打杀了几个装饰幡旗的内侍,又赐死了施总管。还有……”端木若梳着简单的偏髻,头发乌黑油亮,耳边珍珠铛珥在说话时晃动,十分好看,“陛下似乎因此事有些恼了宓德妃,如今不仅以中饱私囊之罪撤了宓德妃的协理之权,还使冯唐撤了宓德妃的妃印,看样子是要等回去便发落她。听那口风,或许要降其位份呢。” 枕春摇了摇头:“以宓德妃的倾城美貌,自会再起势。”轻轻咳嗽两声,好言规劝端木若,“这回行宫射猎,我怕是四五日里动不大利索。你不必日日来侍奉我,你的恩宠得来不易,如何固宠才是要紧的。如今我倒了,你也巴巴守着。雅婕妤素来不受圣宠,眼下不是她薛楚铃一人独大吗。她本便聪明,倘若日日侍奉圣驾,少不得如日中天。那时你再想分宠便难了。” 端木若摇头,握着枕春冰冷的手,诚切道:“安姐姐要这么说,我心里过不去。姐姐自己便不在意圣心,如何撵着我去。旁人当那是天上的甘霖,我以为不过是唾沫星子。恩宠只是保命之物,可待我好的人只有安姐姐,我如今断然不会去得。何况今日下午围猎,见那珍婉仪马术极好,堪称贵女之最,已得了陛下青眼。” 枕春问道:“有多好?” “我不大懂这些,只见她骑着马还能站起来呢。若说快不快……”端木若略想了想,“看似极快,和姐姐与时姬不遑多让……若比那时姬,不不不,应当在时姬之上。她骑马快得很,寻常男子还不是她对手,听说是薛氏女中最擅骑射的。薛氏多厉害的氏族呀……” 枕春心头一动。若是如此,那薛楚铃当初为何不自请与时姬比试,如此既能全了汉女名声又能赢了陛下心意。甚么缘由什么才不敢迎战……枕春幽幽一问,“你说,宓德妃被撤了协理之权,谁最得意?” 端木若听来,便觉得惊骇不已:“自然是薛氏了。若宓德妃失势,她们大薛氏祺淑妃掌权,小薛氏珍婉仪得宠,岂不是后宫双冠?安姐姐的意思是……” 倘若是刻意为之,薛楚铃那时恐惧之色却不像假。难道是祺淑妃做的手脚,才刻意遣来薛楚铃煽风?难怪祺淑妃不肯来行宫伴驾……这样危险之事,她人不肯来,谁能怀疑到她头上。 倘若今日没有蜀王慕永钺带了时姬前来,薛楚铃哪怕早已知道关窍,也为着祺淑妃示意,不得不与枕春几人击鞠。可马儿是畜生,若受了惊吓疯跑谁呢拦得住。她二人分明同族姊妹,薛楚铃竟然被祺淑妃视作草芥棋子吗?若这一局棋薛楚铃只是煽风点火的棋子,本来要死的就是…… 枕春想得害怕,头疼欲裂,轻轻道:“果然是些厉害的……” 端木若闭起眼睛:“若死的是姐姐而不是一个下女,那便是大事儿了。宓德妃少不得因治下不严被立刻发落……想必祺淑妃更合心意罢。可怜那珍婉仪,明知万般危险却不得不上。” 二人讲得身上发冷,既无证据又不敢断言,只得互相执手叹息。 后头几日枕春皆在休养,端木若片刻不离。四日里薛楚铃得尽恩宠,风格隆盛。回帝城那日,枕春勉强走得两步,慕北易怜她伤痛,赏了她坐妃子才能坐的三骑香车软卧。饶是如此,一路颠簸也使枕春难挨不已。 回了帝城里,枕春也得口谕休养半月,不必请安。如此是多事之秋,枕春恨不得紧闭门院,若不惹是非再好不过。直到连月阳前来拜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三章 施氏 枕春身子还没弯下去,连月阳便抚她起来:“你如今身子没好全,可不必再劳动。我听说郦山行宫之事,心中忧心,好在你福大命大,如今也行走自如了。” 便看如今连月阳着一身儿湖蓝色鲜亮华美的蜀绣海纹长裙,鲜亮的松石步摇熠熠生辉,算得端庄。比之一年之前的素衣,现下才算有了皇子母亲的体面。 “连婉仪说笑了。”枕春依了坐案扶腰,“倒是摔得疼,也没旁的。” 连婉仪吃了两口茶,露出两分踟蹰之色:“祺淑妃娘娘如今重获协理之权,差我来跟你说说宫中如今事宜。” 枕春觉得不妙:“若论亲疏。我与柳姐姐最亲密,如今柳姐姐尚在禁足,便且罢了。端木美人在行宫里自请侍我病痛,如今人尽皆知,怎么也该她来。”眉头一敛,撑了撑身,“连婉仪姐姐是皇子母妃资历深厚,又是宫里最温和的嫔御之一,什么事情竟要劳动您来说。” “自然是想你在病重,要我缓缓说。”连月阳搅了搅帕子,神色一冷,“今日陛下召请六宫诸位,说裁定宓德妃中饱私囊任用亲信的事儿。如今安嫔你堕马还未痊愈,陛下的意思是,也有宓德妃的责任。便谈起前朝贵妃少师氏。” “少师氏?” 连月阳见她不解其意,便细细解释道:“先帝的第一位贵妃,瞧着画像里头,也是位难得一见的倾国美人。先帝的皇后是个羸弱的,故而少师贵妃摄理六宫时,玩弄权术,又肆意调派亲信掌权。权柄之重,以至于新进嫔御只知贵妃而不知皇后。那时庄懿太后娘娘还是温才人,受了许多摧磨,说冬日里头也用不上好炭。太后娘娘如今还有腿骨风湿,时时病痛,可见少师贵妃手段毒辣。” “竟是收拾得咱们太后娘娘的人吗?”枕春眸子清亮,两分探寻之意。 “谁收拾谁也不一定呢。”连月阳附耳道,“纵她那时天赐权贵,后来还不是失势失宠,遭了先帝厌弃,一条白绫送了香魂。不过由着此事,陛下今日着重提了,意在严惩宓德妃。” “都说女子心机深,到底还是陛下厉害。”枕春凉凉笑着,“想发落宓德妃,说这些旧事,太后娘娘便不好出面了。” “自然是的。”连月阳直了直身,轻轻吹茶沫,“便褫夺了宓德妃的封号,又要收她妃宝。” 枕春疑惑:“那如今是德妃还是施妃……还是别的?” 连月阳眉首一拧,冷言:“方才下旨褫夺了她的封号,宓德妃应声便跪在地上,将头上两副赤金玛瑙宝象花的金簪一脱,啷当弃在地上。说着‘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她声音婉转柔媚,念着情意缠绵。” “莫忘欢乐时?她是素来得宠的,有脸面说这些。”枕春动了动脖颈,僵疼还未消散,“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这是夫妻之间才能说的情诗,她不过是个妾室。便要祺淑妃磨墨,亲自拟旨,降其为正四品贵仪。” 枕春稍作思量,轻笑:“贵仪?那便连娘娘也不是了。虽说宓德妃让抓着错,到底不该贬为贵仪……看来陛下是有些忌惮太后了?陛下如今忌惮太后权重,于连姐姐来说当是好事,姐姐该高兴才是。” 连月阳将茶盏重重一搁,手伏在小案上,唏嘘:“太后一党素来瞧不起我,厌我出身低微,几番苛待我都往肚子里咽罢了。可那时,宓德妃跪在地上,听得是真真伤心,我瞧着不似作假。她啪嗒啪嗒的眼泪颗颗往下落,直呼还望陛下顾念旧情,说着便以头抢地。到底也不知道她伤心贵仪位份,还是陛下亲口说的妾室两字。她额头光洁好看,撞在地上见了血痕,没哭得两句竟嘤咛一声歪倒,下裙见了红。” 枕春笑容一滞。 连月阳冷冷勾了勾嘴角:“不知真情实意,还是一出好戏,她竟藏了四个月的身孕!太医一切脉,说她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才见红,要好好养着不可再伤心恼神,也不可时常走动。” “这……”枕春倒琢磨不开,愣了愣神。 “陛下心中愧疚,封她为皇贵妃。” “嗳——”枕春恍惚了一瞬,倒开了窍,“苦肉计最心酸,她施琳琅也被逼到这样境地。陛下的软处与逆鳞,这下可让人看了个明白。说的冷心冷意,却是个外冷内热,最舐犊的不过。”心中便觉得疲惫,“这下可好了,倘若是个皇子……陛下纵再忌讳太后,也挡不住得子的欢喜。日后施氏再乖顺一些,或使皇子站稳脚来,说不准咱们就将有一位新皇后娘娘了。” “便说着此事。”连月阳见她并不恼羞,则细细与她详说,“册立妃位之上嫔御,是大事。要行册封礼,授宝行礼的。如今中宫后位空悬,咱们这位崭新的施皇贵妃又胎气不稳,卧在床上。陛下便说,等孩子诞下之日,再给太后行礼,授册封宝印。” “给太后行礼吗?”枕春心中更加断定,慕北易欢喜过头,果然是动了册后之心。 连月阳叹息不止,不住摆首。两人对看无奈,心里万般绞弄。如今只希望那玉贵人的肚子是个争气的,能压过这位新皇贵妃才是。不然以她施氏的性子一朝为后,所有人都讨不得好才对。 想来今夜无星无月,偌大的帝城里,定有许多女子昼夜难安罢。 四月初一的时候,是枕春病愈、柳安然解禁的日子。未想得请安的时候,却不曾看见柳安然。 偌大的朝华殿仍旧华贵富丽,殿中换了春日时兴的杏色云纹轻纱牡丹式样帐子,帐下垂着百颗一串的黄色琉璃,殿中金瓶上不仅有釉绘还有题诗,题的春日凝妆上翠楼。后头几句转在瓶子另一侧,帘子一挡就看不见了。 祺淑妃如今虽然重掌摄理之权,却不见喜色。她眼下有着明显的乌青,没几分精神,只如常说:“熙嫔柳氏素来端庄,一回不来许是身体抱恙。” 玉贵人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算算日子应该与施皇贵妃的一般大。只瞧着她手护着小腹,也不复往日神采奕奕,说:“这禁足日子苦闷,忘了年岁也未可知。” 少顷便有汀兰阁的内侍前来回禀,说柳安然积郁成疾,还需调养几日。枕春听在耳朵里,想着柳安然心中不痛快,郁结不欢也是情有可原。本还想着请安之后去看看她,就听座上传来声音。 “安嫔病了几日,还未曾去给皇贵妃娘娘道贺罢。”祺淑妃睇来一眼,眼中含着期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四章 送礼 枕春听来是浑身汗毛一竖,一壁起身一壁行礼,警觉回道:“嫔妾想着柳姐姐身子弱,想探过她后,再寻皇贵妃娘娘身子康健时去请安。” 祺淑妃抽出一截簇新的帕子,那帕子上银辉隐隐,是上佳的湖光碧织锦,只掩了掩唇角。 薛楚铃会意,低眉顺眼,纤长的指甲抚摸着光滑的广袖绸缎,徐徐说:“熙嫔哪怕病了,又怎及皇贵妃娘娘尊贵。安嫔素来聪慧机敏,自然不会分不清尊卑。” “闻说皇贵妃娘娘胎气不稳,这三四月里天气变幻,最容易一冷一暖身子不痛快。嫔妾若是冒冒失失前去叨扰,岂不是打搅皇贵妃娘娘的休息。”枕春拨了拨头上簪子,不卑不亢。 薛楚铃梨涡浅浅,一笑如有春华芬芳:“安嫔这般谨小慎微,谁又说你是冒冒失失的人呢。常言道凡事过犹不及,安嫔万万再莫推辞的好。” 枕春看得薛楚铃一眼,见她肤如凝脂,脸颊水润红透,不正是一派荣宠无双的模样。又想她在泰安锦林里头那般慌张无措,心里无端端生起一股怜,到底人在屋檐的女子。薛楚铃见枕春不说话,便不好再催,只将目光留在祺淑妃方向。 枕春无可奈何:“珍婉仪如此说,嫔妾哪儿还敢推辞,应当自请前去才是。给皇贵妃娘娘请安,是咱们做嫔御的本分,也是敬重皇贵妃娘娘的心意,嫔妾高兴还来不及。” “果然还是安嫔知礼。”祺淑妃笑了,称心如意地呷了一口茶水,“安嫔既然自请,可见是个知礼的,这大病痊愈头一日便十分有心。本宫此处倒还有些备下的贺礼准备献给皇贵妃娘娘,这些礼物都是贵重细致的,差宫人送去本宫难免害怕不尽心尽力。既然安嫔这会儿要去,便请安嫔替本宫送去,也好护个周全。” “嫔妾……”枕春心中便已恼起来,碍着祺淑妃权柄,不得不低头,“谨遵娘娘旨意。” 祺淑妃准备了一盒敷面的玉容东珠粉,一对儿触手生暖的莲首白玉搔头,还有两瓶今年春最时兴的玫瑰香露,那玫瑰香露滴露滴金,装在玉般的白瓷瓶里使人爱不释手。苏白抱着祺淑妃的礼物,亦步亦趋跟在枕春后头。 枕春能有多慢,走得多慢,问苏白:“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白抬头看了看天:“巳正时了。” 枕春想了想,走得愈发缓慢,恨不得一步一挪。 苏白道:“小主,这样的事情,伸头缩头的……待再晚些就要传午膳了。” “伸头缩头……”枕春听着才笑了,“哪如上刑一般,只是还要再晚些才好。祺淑妃打了好算盘,让我在中间送上一程。来日若东西出了意外,她大可全数推在我头上。如今的皇贵妃施氏胎中不稳定然是杯弓蛇影,恨不得早些拿捏祺淑妃的把柄才甘心。”便眸光闪动,“不妨与你说句心里话,如今我三番吃罪,又堕马受伤,无非因为人微言轻罢了。高位娘娘们之间互相倾轧,我却只有做那炮火烟尘的本事。这样的日子再下去,便是我仙女儿般的性子,也不堪再忍。” 苏白知道枕春是个有主意的,便不会多问,只埋头跟着。二人在宫道上,朝着玉芙宫越走越近。 待到了千禧殿门口的时候,已到了正午。殿前守着几个宫娥,其中领头的是皇贵妃施氏的大宫女妙意。同是大宫女,妙意穿着也比苏白精致许多,见她头上一只沉甸甸的鎏金镂空的雀头衔宝簪,便知是皇贵妃的心腹。 “妙意姑姑。”枕春倒是十分客气,“还劳请通传皇贵妃娘娘一声。” 妙意睨了一眼枕春,似乎两三分不屑,面上却不好落下,只说:“安嫔小主来得不巧,咱们皇贵妃娘娘这会儿忙着,小主不妨明日再来?” “倒也不为别的,本主带着祺淑妃娘娘献给皇贵妃娘娘的礼物,怎好轻慢了祺淑妃娘娘的好意。” 妙意见她不知好歹,又犯不着言语上开罪祺淑妃,只得说:“既然如此,还请安嫔小主候着一时半会儿。” 枕春应下,便在千禧殿旁荫翳处等着。这一等着虽不当晒也不受风,可一站一个时辰,难免足底酸疼,腰间着不上力气。枕春身子晃了晃,见庭院里的日晷不可微察地转动,索性眼睛一闭,定神静气。 千禧殿高耸华美,外墙饰绿色墙涂,窗户阑干都是鲜亮红木,檐上兽鎏金崭新。那午时一过,荫翳转动,阴影投向殿后,枕春便站在了暖暖的春熙里头。和煦的春光被在身上,宛如是轻轻挠人的细芒,直扑得人倦怠犯懒。 枕春连连掩了两个困,眼睛被暖光一照软得张不开,便听千禧殿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 慕北易从寂静阴凉的大殿中出来,看见外头绿墙朱瓦,草木萌发。他身着一见日常的青白色长衣,环着赤金的封腰。那青白衣料颜色浅淡,被日光那么一照耀,宛如镀上了神祗般的微光。 他眼睛一扫,看见慵懒的枕春正扶着苏白的肩膀,染了丹寇的细长酥手捻着块儿半透明的淡淡樱草色纱绢儿,正半掩着唇在偷偷打呵欠。她眼睛倦倦的轻闭着,睫毛被春光照得好似满撒金粉,整个人说不出的妩媚柔软。正是俏生生的二八年华,这般懒懒的,偏偏有些意味不明的艳情。便心说是这样的时光刚好,盛世而消磨,饱暖思靡靡。 纵然是不好的,可却是让人难以自拔的。便问:“安嫔怎么候着。” 施氏从里头送出来,戴着皇贵妃才配戴的足金花冠,一身赤红色掐腰芍药织锦长裙,正好能看见小腹微显。她见外头还守着个狐媚东西,眼光似刀刃刮过,嘴上只道:“哟,安嫔也在。”说着便恼了,”妙意你是怎么当差的!也不请安嫔进来说话,让人生生站着守候。” 妙意便作势跪下,满脸愧疚的模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五章 牝鸡司晨 枕春便连连过去唱礼:“哪里敢劳动皇贵妃娘娘特意来请,是嫔妾不敢打扰娘娘午膳,才请妙意姑姑不要通传。”说着便也脖子一梗,跪了下去,“请陛下万福金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慕北易长衣穿得松,便任由施氏替他整理,问道:“起来罢,你是大病初愈,遭罪守了些时候。来这儿何事?” 枕春便接过苏白手中的礼盒,奉上察看:“一则是理应前来恭贺皇贵妃娘娘得孕,二来……”说着莞尔笑起,“是祺淑妃娘娘托嫔妾送些礼物献给皇贵妃娘娘,都是花露珍珠粉这些好东西。是嫔妾粗苯,只曾听说那珍贵的花露要小心暗收,不可见光。就不知站得这会儿,可莫将那价值百金的玫瑰露晒坏了不曾。” “祺淑妃倒好,躲懒叫你来。”施氏轻哼一声,看那玫瑰露的盒子,“也不是多么珍贵。” 枕春低眉回道:“臣妾只觉得都是好的,想必陛下与皇贵妃娘娘尊贵,见过许多珍贵宝物。也曾听宫人说,如今天下富足,年年上贡都有奇宝,藏在乾曦宫里呢。” 慕北易听着促狭,便笑了:“皇贵妃倒惯养。既然玫瑰露这般娇气,皇贵妃有孕还是仔细些。如此祺淑妃的礼物朕替皇贵妃心领,收去乾曦宫罢。冯唐——” “奴才在。” “去乾曦宫长信轩内库,挑岁贡最好的花膏与珍珠粉赐给皇贵妃。” 为了赏赐妃嫔,特意开库这样的恩宠也是难得的。施氏脸上这才露了两分满意,扫的枕春一眼:“也是辛苦安嫔走这一趟,早些回去罢。” 慕北易抻了抻袖,轻咳一声:“也暂且不忙,安嫔随朕往御书房来。” 枕春心里一紧,御书房在前朝崇明门附近,是平日里天子阅陈批奏,偶尔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涉及朝政,哪里寻常妃嫔去得,由此不免几分惶恐。 施氏一听便要劝阻:“陛下……” 枕春分毫之间,左右计较一遍,索性心里一横:“嫔妾遵旨。” 若是眼光能取人性命,此刻施氏恨不得看杀枕春。 慕北易便撩袍上了帝辇,枕春拢手低头跟在后头,一路趋步随行。 从玉芙宫到御书房要路过瑶庭湖,绕过南宫再往藏书阁进御书房。一路行行走走小半时辰,枕春这里是伤筋动骨大病初愈,又站了半日,背上疼得伤心。到底嘴角一咬不肯认,只念着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再劳筋骨可劲儿劳筋骨。 待到了御书房,便由冯唐引路而入,一路回廊曲折,转过一片金漆高墙。所见庭院修竹,不植花草,假山嶙峋遮掩着御书房的门堂。 “朕这儿没得甚么闲吃零嘴,你方才用膳不曾?若饿了叫冯唐寻些小吃。”慕北易携她入内。 这一问枕春才想起来,这站着疲倦,肚子空空已饿得疼了。便假意推辞:“嫔妾不饿,岂能在陛下面前吃嘴……”说着一句,肚子便叫一声。那声音不小,她窘得脸颊一红,别过头去跺脚,“蒸个金华肉糯米团子,再整个吉祥甜果子罢。这时节的桃花酥饼最好吃,倒是有些想那精致的海棠碧酥,这么多吃下去嘴里定是干干的。这时若还有醪糟小元宵汤喝上两口,便再好不过了。” 慕北易取笑她:“这么多吃下去,定然晚上吃不下的。便先传个醪糟小汤圆垫巴着,到了时辰朕去你栖云轩吃晚膳。那会儿多用些也无妨的。” 枕春便依了。 继而慕北易坐在小榻上去看条陈,枕春守着小几案吃醪糟元宵汤,烫嘴吃着几个直呼气。可肚子里又觉得饿,火急火燎咽下去,忙不迭又吞另外一个。 “别烫着。”慕北易头也没抬。 枕春讪讪搁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嫔妾知道了。” 慕北易拍了拍腿:“你过来,朕给你看样东西。” 枕春会意,提裙起来,依言靠过去,坐在慕北易腿上。纵这样做了,嘴上却要三推四却,道:“陛下,御书房是前朝处理要务的地方,古人常说……” “常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便也不理会,只圈了她在怀里,下颌压在其肩上,信手翻开一本奏折。 枕春不敢看,连忙将眼睛闭紧。 慕北易看她这样姿态,有些好笑:“这是做什么。此乃尚书省左仆射吴卿的告致仕书。” 吴大人枕春知道,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左右仆射统理六官,六部尚书见了也要敬让几分,是从二品大员。便忍不住将眼睛开了一条缝儿,悄悄看了几句:“吴大人为官颇有美名,如今只得五十又八,怎便要致仕了?” “说是患了咳疾。”慕北易指腹扣案,“朕准备打发回去,让他再缓两年,十一娘以为如何?” 枕春摇摇头:“嫔妾不敢议论。” 慕北易拂袖捻了捻她耳垂:“你父亲是其堂下当差的,你议论两句也无妨。虽说有牝鸡司晨,那也是因为帝王昏庸,才听信女子政见。朕耳根子不软,许你说。” 枕春莞尔,柔声细语:“吴大人是肱骨之臣,陛下想多留两年,是为社稷着想。依臣妾这妇人之仁的短小愚笨见识以为,既要吴大人多为国家效力两年,不如加封其为正二品特进。如此一来,两年之后吴大人告老还乡,能以正二品大员的仪仗荣归故里。”便将头轻依在慕北易肩上,“一来吴大人感念陛下圣恩,身子也能愈发硬朗起来。二来,吴大人归乡,地方百姓见到,也能传诵陛下人选举能的盛名。” 慕北易敛眉:“怎么加封正二品特进,而不是从一品仪同三司?若说功勋,吴卿也当得起三司仪仗。” 枕春指尖儿绞着慕北易的腰佩:“嫔妾不大懂得这些,只常常听父亲说尚书令郑大人是社稷文官之首,群臣之宰辅。如今尚书令大人座下的左仆射请辞,若加官为仪同三司,待还乡时便是三司的仪仗。尚书令郑大人为国一生奉献,三朝老臣白发苍苍,已经是贵无可贵,待归乡时也不过三司仪仗。这样一来……”便不能说完。 “你倒深谙这些中庸之道,若是男子,少不得给你考状元。”慕北易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见你通透。” 枕春一笑含羞,低声道:“嫔妾瞎说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六章 明嫔 慕北易便颔首,掩了那卷致仕书,展眉:“给你看这个,不是为别的。朝廷重臣致仕,难免重新匀调人手。你父亲绩考临近,应使你安氏儿郎多勉励上进。” 枕春便明白,这时慕北易有提拔之心,连忙起身谢恩。慕北易将她拉起,“朕说说罢了,你坐好。” “哦。”枕春便坐回他怀里,眼睛却看着不远处小案上的醪糟元宵汤。 慕北易枕额歪身,闲看了两章陈也不说她,只一味拿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指顽。默了半盏茶时,才道:“本来那回,你说宵夜有鸳鸯暖锅,朕答应你的。倒枉费你一番筹备,朕心中记得。” 枕春略略一回味,才知道他说的是年前抹牌时候的事情,心中罕有几分欣喜:“难为陛下记得,不如嫔妾这会儿差宫女回去准备?” 慕北易点点头。枕春交代了苏白,又来给慕北易磨墨。 慕北易笔管沁了浓墨,圈点在纸上,说:“今日从皇贵妃那儿出来,见你站在春光之下,浑身如镀金了一般。往前倒没刻意品味,这时细想发觉衬得上清艳明媚几个字。朕琢磨着,泰安锦林你受了罪,不能白白委屈,要擢你为从四品婉仪方能以示宽慰。” “嫔妾不敢。”枕春还没坐热,直直拜下身去,“并非嫔妾客气推诿,实在是当真不敢。” 慕北易敛眉:“怎的?” “如今婉仪位上,有珍婉仪与连婉仪。”枕春一拜,“珍婉仪是祺淑妃娘娘的庶妹妹,又最得陛下圣心的。连婉仪诞育大皇子,是于祖宗子息有功的嫔御。于礼于情,嫔妾都配不上婉仪之位。何况……”便心思一转,“熙嫔柳姐姐是安南都护的嫡女,如今还病着。嫔妾若此时越在柳姐姐头上,岂不是让姐姐病中多思吗?” “病了?”慕北易拉她起来,面有惑色,“不是出了禁足,怎还病了。” “柳姐姐是真心爱慕陛下,自然不会怨怼陛下。想来是禁足中思念成疾,陛下也怜怜柳姐姐。” 慕北易颔首,差冯唐送了赏赐过去,却说:“你只知为她请赏,却不肯做朕的婉仪。”说着有些佯怒,“你却不懂朕心意!” 枕春乖巧去捉他的衣袖:“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慕北易便软了口气,轻抚她鬓边花绢:“你既与熙嫔情深,朕也要赏你二人平起平坐才好。你名字里也有个春字,安枕春。听着便让人觉得温暖光明。”便拨手让她去,“明嫔回去备膳罢。” “陛下……”枕春不得不认,她此刻心才落地,“嫔妾谢恩。” 新得封号的明嫔从御书房出来,转过一片颀长葱郁的竹。她得了封号,算是正经嫔位小主了,坐上了冯唐在院墙外备的四人抬的软舆。那软舆舒适整洁,是绣了菱纹的软缎制的座儿,坐上后整个人能陷入椅子里。明嫔落座,宫人唱起,便被四个内侍抬上,四平八稳地送回栖云轩。一路灿烂阳光,清晰盛景,一路惯看桃李芳华,兰杏争艳。软舆徐徐,每至一处新道,便有内侍唱“明嫔小主到——”,而周围内侍宫娥纷纷屈膝行礼。正是三月,草长莺飞,温暖光明。 软舆落在栖云轩外,门口跪着玉兰、桃花、梨花与小喜子、小豆子。数人面带喜色,叩首请安:“叩见明嫔小主。” 枕春摆摆手:“起来,今日都有赏钱。”便吩咐道,“玉兰去折几枝嫩花苞来插瓶,将节庆时赏下来的武夷乌龙茶拿出来。桃花、梨花你二人将西暖阁的帐子换成浅纱杏红的,把窗户打开,正当余晖那几扇。小喜子、小豆子去膳房传,要一份儿鸳鸯暖锅,锅底必得是吊过的鲜鱼高汤,嘱咐是陛下晚上要来用的。配菜不必那些繁繁杂杂的二十四样,记住了红案要精刀薄片的鲜牛羊肉、虾糜滑肉丸子、去骨的鸡掌足矣。白案备着茭白、香菇、时令青菜。”又想了想,“再炖一个清口的银耳羹,不必多么甜腻,要紧的是清爽。再备个果子洗净。苏白……” 苏白应是。 “更衣。” 苏白寻出的是一件藕红色桃瓣穿百蝶长裙,袖口滚着胭脂色的绣纹。便在裙外罩一件轻纱广袖妃色外衫,挽着寻常人家最随意的倾髻,贯银簪。珠珥是两枚豆子大小的南红玛瑙,轻晃隐隐光泽,与粉面相应愈发艳润。正是这样明珰照影,红衣羞避,最撩人心弦。 枕春左右对镜,很是满意,想着温暖明媚却犹疑着:“娇柔却有了,倒是清净了点。陛下今日赐这明字,总不能左了。” 苏白一听便明了,奉上两朵新折带露的宝珠曼陀罗,轻轻别在枕春髻侧,旋即拾起一枚铜鉴来照。枕春颔首,将一只白宝银手串往袖里戴上,轻含口脂。 天色还未暗,慕北易便来了。枕春笑盈盈去迎他进来,指着那抽枝的八重黑龙:“陛下可仔细看这树,不过几日后便要开花了。” “还记得初见你,亭亭如盖。”慕北易携她,“既然要开了,朕便常来,不会错过。” “嫔妾记得了。”枕春嘴角噙着笑,指下人布膳,那暖锅一蒸便有了香气翻腾,“还说这暖锅,今日才吩咐的。”说着捋半截袖替他布菜,“陛下吃嫩的还是老的?” 慕北易道都可,见她素白的腕儿间不盈一只银手串:“今日你打扮妩媚,应戴红宝金镯子,何以戴着白宝素银的。” 枕春轻轻将袖一盖,未料想衣袖不足长,竟然盖不完。枕春不以为意,把烫得香气四溢的刀片蝉翼牛肉奉给慕北易:“陛下竟懂得这些打扮,嫔妾心中倾慕不已。”却说,“由俭入奢易,如今嫔位之上,栖云轩月银有四十两,还有甚么不足够的呢。” 慕北易略一算:“扣除下人月奉与日常用度,你哪来多于的打首饰?栖云轩大宫女何在?” 苏白在帘外跪下:“奴婢苏白叩见陛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七章 戏精 “栖云轩一月结余多少?” 苏白抬眼看枕春正在漫不经心摩挲着那只银镯子,会意:“回禀陛下,如今挪着新年赏赐来用,倒也足够。” 慕北易剑眉一凛:“赏赐是赏赐,怎么挪着填补花用。冯唐,去库里点算,赏明嫔今年时兴的织金编彩缎子十匹做衣裳,再捡两只红宝金镯赏来。”想想似还有几分不满,“不,点二十匹缎子。给这些个宫女儿们都裁新衣。到底是嫔御……” 枕春心中松快一口气,嘴上却责道:“你同陛下说这些做甚么,平日里惯的你这张嘴!”说着将手一挥,疾言厉色,一副端正严明的样子,“还不出去!” “奴婢知错!”苏白面露惶恐之色,躬身倒退着,将门掩上。 天子开库给嫔御裁制新衣本是荣耀之事,如这回这样点选二十匹上乘缎子的,却是十分少见。二十匹织金编彩的缎子,匹布匹金。 倒非枕春轻狂,而是如今一味忍躲也不能叫那些个高位放过。索性有多宠爱奢靡都拿出来瞧瞧,让人知道陛下心中现下有她了,也好让那起子人不那么放肆。 这一夜过去,慕北易便连歇了两夜。这样的恩宠咋看之下也能与现下魁首的珍婉仪比肩,如此连宿三夜的隆宠,也只有之前施氏为宓妃时,尝过此等风光。众人看她得眼神自然也是不同的,掖庭似裁衣的匠人说话都客气了许多。 如此由赐封号的缘故,宫中众人也送了许多礼物过来。 栖云轩外堆着琳琅满目的锦盒布匹,枕春正当午晒在庭院里的小软椅上冷眼看着,手抚在白桌案侧。小喜子点过账目,报给枕春来听。 柳安然、连月阳、端木若三人于枕春来说,虽不能算作一党,到底还算得交好。枕春起势之后时时给太后请安,太后固然面上不喜,却念她平分了大小薛氏的风头,心头宽慰两分,赏来串儿檀木念珠。枕春忌惮庄懿太后,不敢贴身穿戴,只在给太后请安时才拿出来做做样子。 其他的便意味不太分明,雅婕妤送的一对儿插花的长颈青瓶子。这份儿礼不亲不疏,只能称得上客气。祺淑妃送的蜜蜡口脂一盒,有品红、茜色、浅檀、石榴红、绯红六种颜色,枕春爱不释手。薛楚铃送来的是一盒螺笔,有烟黛、青黛、墨黛、缁色、浅玄、烟灰六色,果然是薛氏世家,出手不凡。再有皇贵妃施氏送来两盒天竺香料。 “小喜子。”枕春道,“你点算得很好,本主赏你二钱银子去吃酒。你可要仔细,莫吃坏了身子。” 小喜子憨笑着接了赏赐:“咱们小主最心疼奴才,奴才自然心里明明白白。” 果然第二日小喜子便告了病,说是饮酒又吃凉果子,闹了肚子十分难受。这样的病最怕是过了病气儿。苏白打骂了一顿小喜子,斥其不争气,便差了小豆子去太医院请个看病。小喜子病了自然不打紧,若染了如今隆宠的明嫔小主贵体自然是大罪过。 听说是给内侍看闹肚子的病,老太医们避之不及,纷纷指使新太医们去。高乐听是栖云轩的人来请,一摸袖口里舍不得用的金莲子绣囊,念起明嫔安氏对他的多番赏赐提携,便主动请缨。 枕春午膳后在八重黑龙下看书,落英飘在鬓角边儿,眼一抬,看见小豆子领着太医高乐去了下房,也不说话。少顷高乐出来,枕春睇了苏白一眼,苏白上前将赏赐送去,客气道:“不知小喜子这毛病可要紧?” 高乐拱手,朗声道:“倒也不打紧,不过脾胃不和,吃几日粥面、蛋羹便好。” 苏白颔首,回禀枕春:“小主,小喜子无碍。” 枕春点点头,轻轻将书阖上,扶着苏白起身:“到底是一入宫就开始侍奉本主的,总要探望。”便差小豆子、梨花去送高乐,自个儿往着下人房去了。 小喜子在屋内精神奕奕,见枕春来了,连忙问安:“小主,都瞧清楚了!”便推着一张软墩子给枕春上座,道,“高太医果然有眼力见,做戏也十分相似的。” 枕春掩唇笑着,嗔道:“数你鬼精,如何?” “那高太医一来,见奴才是活蹦乱跳精神焕发,便知是小主想着避人耳目了。故而也未声张,还装模作样给奴才诊断一番。”小喜子低头回禀,面色一冷:“高太医道,祺淑妃的六色口脂内有足量朱砂,用几回是无妨的。只是口脂这样的东西,容易误食,日久不慎服之易脏器衰竭,手脚麻木。这东西毒辣,寻常口脂也有朱砂,只是不如这样重,若服久病了也难以查出来源。”又说,“太后娘娘的檀木手串儿倒是好物,是上乘的小叶紫檀,香气浓郁,闻了清心静气,心无杂染,无欲无念。到底是禅意宁静的东西,总不好让陛下来日日闻着……” 枕春明白了:“往日敌在暗处我在明,今日索性都挑出来让我看看。未想到,这么精彩。到底都是不屑于打发我的,尽是些寻常手段。” “还有一物,是皇贵妃娘娘的天竺香。”小喜子将那两盒子天竺香料奉上,“香料却无什么问题,只是这盒子。”小喜子将盒子打开,呈给枕春,“高太医初查得没什么要紧,还说是上乘香料,可以以火炙而弥香。后来却觉着有些不对,奴才仔细把玩也没觉得有碍,终于在这香料底下发现这盒子有一层暗格。这暗格机括十分隐秘,要将香料用完之后才能发现。” 枕春嘴角一勾:“她倒聪明。我本便知她心怀叵测,自然不会用她的香料。我若不用,便难以发现这里头另有乾坤。” 小喜子将香粉稀疏到处,用手指将盒底轻轻一顶,那盒子榫卯接处咔哒松开,只抽出一个暗格层。里头两个毛丸儿似的东西黑黢黢的,瞧着好似香灰包的松花蛋般腌臜。却不呈给枕春看,只挪远了:“是这玩意。” 枕春看得那东西脏兮兮:“又是什么稀奇。” 苏白看得分明,解释道:“倒不是别的,是两枚雄鹿元寸。味道倒是很大,因香料一盖便没有了。平日里若放在卧房身侧便能有药效。” 枕春听来嫌弃,不耐拨手:“这罕见宝贝她倒肯送。小喜子你将这东西掏出来,寻个没人的时候丢到瑶庭湖里去,省的坏了咱们栖云轩的灵气。”旋即只以绢子掩口鼻,心里又愈发觉得寒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八章 楼塌了 四月中旬八重黑龙开花了,慕北易每六七日便过来看一趟。这一年比往昔更佳风雨和睦,那花树拔高数尺,耸切入云,坠下好似海瀑般的花幕。枕春便是拾掇出花影里一处荫庇地方,有树枝花英为墙,斑驳光影为地衣。这一处,隐秘安逸,坐下便嗅得阵阵沁人味道。在那一丈见方的地界,枕春摆了摇椅棋盘、冰扇凉案,闲时看书看花看日落,好不惬意。天子驾临试了一回,学得一样懒怠,之后总要多逗留些时辰。 三四月里靡靡的雨季节,本治理了几处洪涝,慕北易面上不恼,心中也闷了一阵。如今天气热起来时节好,天下俱是晴朗乾坤,朝廷便舒畅了。这回天子便赐游湖赏荷听戏这样的顽事。 今次荷花含苞,天朗云高,观景处在南宫外的雨荷水榭。有半面河池半面亭榭,阖宫嫔御皆设席在次。除了颁赐群妃时令珍馐午宴,还有笙歌观赏,伶人演戏。说起来是十分安逸,在那花团锦簇波光粼粼的水榭里头,看着故事吃着甜瓜,自然是皇家最会享乐。 枕春刚刚入座,便看见柳安然过来。 柳安然如今脸颊小了一圈,略见消瘦,更有清减神韵。她着一件碧色的素薄窄袖裙,略苍白的肌肤如雪,腕儿间一对羊脂玉镯子,婉约清丽。枕春看见她心中欢喜,便起身去唤她:“柳姐姐这会儿可痊愈了?” “妹妹。”柳安然握了握她的手,眉头舒展起来,二人相依坐下,“倒是不知怎么的,我自出禁足精神越乏,本想见你却提不起劲儿来。那日陛下忽然赏了些点心药膳过来,还并者些首饰。送东西的内侍说,是陛下听闻我病了特意赏过来的。我总觉得那些药膳是有些用处,如今却已大好了。” 枕春便想到,那日恳求慕北易怜惜柳安然,慕北易便赏赐了进补之物。倒不是进补之物能够治病救人,而是柳安然这相思害苦,冷心冷意自然缠绵病榻起来。慕北易肯挂记她,她品尝情思回应,心中甜蜜饱满,还有甚么不肯好的病呢。既是如此,枕春也不肯说破,宽慰她道:“姐姐本来便是玉质般的人,身子好了才能图恩宠怜惜。” 柳安然含笑:“我二人所想略同。” 枕春却说:“我却怕姐姐心里怨我得势,时常夜里梦回我二人青葱时候。” “哪里会呢。”柳安然摇头,真心道,“我虽然愚笨,却不肯浅薄。只愿我们二人越站越稳,不能叫别人随意轻辱。”便忽而想着事情,展眉而笑,“故而听你得了封号,我很高兴,想着办法如何贺你。小时候你常常给我做糯米红枣吃,我怕母亲管教,每回都在你家偷偷吃。这次我亲手做了些,要给你尝尝。”便招呼女婢,“月牙,把那糕点给明嫔小主看看。” 枕春一听稀奇。倒不是稀奇柳安然洗手做羹汤,而是柳氏家教严明,她母亲王夫人从小教她四书五经、女则女训,只想把这女儿训成一个贤良淑德又才华横溢的好女子。女儿家早慧,贵族小姐妹幼时候玩耍,便亲自给婢女起名。如枕春这般懒得动脑的便随意取个桃花、杏花的。柳安然不同,是五岁便能背三百首诗的。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叫分花、煮酒,浓浓诗书气息。如此,听她这么一喊,觉得有趣:“我以为姐姐心中全是落霞孤鹜、秋水长天这样诗情画意的名儿,如何今日贴身跟着的只叫个月牙。我觉得月牙儿好,听着弯弯的有趣,却不似姐姐取的名字?” “你倒细心。”柳安然便看了一眼身边婢女,“这是之前掖庭司拨过来的粗使宫女之一,她本名便叫月牙,我听着有趣,就忘了改。从那小旭子投樟树脑在手炉里的事情之后,我时时警惕防着,又打发走了好几个调派来的下人。唯独这个月牙能干机灵,生得也端正,我数日看下来倒是个中用的,由此便留着了。” 那个叫月牙的宫女听两人提起,便依依拜下来,奉出一只梨花木的食盒:“咱们小主时时挂记明嫔小主,亲手下厨蒸的这糯米红枣糕。这样的红枣是蒸的软软甜甜的,宫里御膳房不定都有这样的手艺。由此可见二位小主情深,寻常人哪里比得。明嫔小主请用——”说着便将那糕点齐眉奉上。 枕春听她说话果然熨帖,实在叫人心里舒服。这几句又奉承了自个儿又赞了柳安然,便尝了一块儿,果然是好极。便又看那叫月牙的宫女一身粉色窄裙,笑得甜甜的果然端正,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般:“姐姐得用就好,往后便要小心了。”说着将腕儿上一只手串赏给了月牙,“好好伺候你们熙嫔小主,必得衷心才行。” 那月牙得乖收下,却不骄躁,恭敬谢了恩。 二人又亲昵说得一会儿话。旋即便有宫中教坊送来的伶人登台唱曲演戏。 先有散妓歌女排了两场多见的“天落霓裳羽衣舞”与“婆罗门舞”。趁着看烂旧舞,在座也推杯换盏或说了许多新事趣事。少顷便有演戏来看。首一出便是女儿家爱看的《桃花扇》,说的风流故事。这次第,欢歌饮宴,也不知何人排的一出哀江南。先才好好的,没几句便笙箫渐起,霎时黑云掠过,天色似乎也黯淡阴沉许多。那饰演苏昆生的老伶有些年岁,瞧着比话本中的更老,双鬓是花白,眼角是皱褶。他一拂袖,一抬靴,开口时声音如泣如诉,悲歌响彻雨荷水榭,繁花闻之低头。有缓笳轻鼓——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那三句次第呜咽,唱着悲愤之处,平生故人万里之远,回首爱恨如烟云。欢喜痛苦俱在弹指之间,败落时看富贵,孤身时看旧爱,是肝肠寸断,唯有苍白哀哭的腔调。呜呼再三,只有一味衰老的叹息,眼前有一生喜怒哀乐走马而过。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枕春听着酸楚,心下低落。抬眼朝座上一看,慕北易脸上冷静却未恼怒,只着若有所思地沉默。倒是一旁侧坐着却捧着肚子的皇贵妃施氏,不知是哪句触动柔肠,竟听得眼眶泛红。生生一句“楼塌了”,让她难以挨过,用绢子捂着嘴,隐隐哭泣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四十九章 教坊 都说女子孕中易喜易怒,施氏也算起过朱楼、宴过宾客的荣耀。想来戏中的滋味,那样惶恐担惊受怕,她定尝过几分。慕北易见她感怀,叫停教坊:“怎的好好时节,唱些这样的戏。” “臣妾一时伤心。”施氏眼角还有晶莹,食了一只酸果子,说,“如今怎么不唱那些《墙头马上》这样欢喜结局的,好端端唱哀江南,使人怎么不难受。臣妾心中痛着,陛下还不打发了这些伶人才好!” 祺淑妃见这样情景,遂温言道:“倒也不怪这些伶人,咱们陛下是素来宽仁的。何况皇贵妃娘娘听得伤心,可不是唱得好吗?如今教坊许久无新戏新曲,一时着急排些旧歌舞戏目也是有。” 慕北易虽见施氏落泪也不忍,到底那老伶人唱的真切精湛,便问:“如今排戏的内官何在?” 冯唐却道:“先帝酷爱戏曲歌舞,有设男伶散妓乐工各百人。自陛下登基后鲜少传歌舞演戏娱性,老伶多已遣散,数载又未招新。各位乐工本是太常寺供职,自教坊挪出归属掖庭,如今人少,而有轻慢。” 慕北易略一沉吟,便说:“风流随故事,笑语合新声。盛世无非礼与乐,教坊现在虽不隶属前朝,到底也是皇家体面。这下总要着人重新充实才好。” 祺淑妃裙上织金的雀翎一闪:“这倒好,陛下问着了。珍婉仪自小熟练琴筝琵琶,还师从前朝教坊写曲子的李先生,可不是最好的吗?陛下大可让珍婉仪去挑选散妓新伶,还能选几位作词谱曲写故事的先生。” 施氏脸色微凉,喃喃说得句甚么,才朗声道:“不过琴筝,六宫各位嫔御们哪个不会几分。祺淑妃的意思,是只有珍婉仪才算熟练,旁的都是装模作样的?”便靠在椅背上,噙着不屑笑意,“有趣。” “朕着不过一说。”慕北易指腹叩着案,“明嫔以为如何?” 枕春遭这么一喊,讪讪站起身来,四下环顾一周。祺淑妃自然想事事包揽到她薛氏一族名下,掌握了教坊不就等于掌握了宫乐命脉。往后宴席、祭祀哪样不清楚。事情已让天子惦记上了,若不指薛楚铃,又还能有谁胜任呢?何况薛楚铃总好过祺淑妃本人,便说:“嫔妾哪会甚么教坊道理,小时候玩过箜篌,却也只晓得些皮毛。虽说嫔妾愚笨,却听教箜篌的女先生说,曲有误周郎顾。咱们宫中有珍婉仪,曲不误也引陛下频顾。以此看来珍婉仪弄乐是十分动人,整个帝城辈出人才,却鲜少有这样美的。嫔妾以为,珍婉仪可堪重任。” 施氏有几分不满,只看了看自己日益沉重的小腹,生生忍了回来。 慕北易听她说的有趣,讲:“可见珍婉仪识乐,而明嫔识人。”便传口谕,“你二人共同主办教坊,务必再及前朝兴盛。” 薛楚铃淡淡扫了枕春一眼,转瞬做了欣喜模样。二人一同领旨。 得了这样的差事,枕春却有些烦恼。和薛楚铃并肩,也是风头正盛,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薛楚铃自入宫以来恩宠不断,如今让枕春分去一半也不曾露出妒忌。她既要依祺淑妃意思行事,让祺淑妃放心、安心、容得下。而又要邀宠固宠,使慕北易想得起好来,念得起美来。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艰难辛苦的,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心思算计枕春。如今薛楚铃想着,自愈发得宠,必然有千万人想要算计栖云轩,栖云轩如今安然无事便是本事,可见这明嫔也是个不好对付的。 面上到底还有几分客气,次日薛楚铃便来寻她。 枕春从屋里出去迎接,见薛楚铃正在看外头的八重黑龙入神。她穿着一件儿十分精致的艾绿色绣缠枝儿的八幅裙,轻轻挽着墨色披帛,果然不俗。 枕春便出声唤她:“珍婉仪小主驾临,有失远迎。” 薛楚铃回过神来,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笑意:“明嫔资历在我之上,何必出来迎我。”说罢随着进了内堂入上座。 枕春心中想着,资历也不过先几月,哪里算得在她之上。又因冬日里,薛楚铃替祺淑妃拉拢未果,便没什么交集。这次私下会面,倒有几分尴尬。便干笑两声:“珍婉仪前来有何赐教?” 薛楚铃果然机敏,看枕春不与她迂回,就了当说了起来:“明嫔是个爽快的,如今陛下旨意在兴办教坊,我二人授命履行……大家都瞧着的。我只想着与你协商一番,也好早日落实处。” “珍婉仪位份在我之上。”枕春给她看了茶,又上了两碟点心,“珍婉仪如何说,我便如何做就是了,哪有那么许多讲究。” 薛楚铃见她说得利索,便以绢擦唇,饮了茶水才道:“你若肯谦让,我便想回禀陛下着告示以明天下,四方招选人才最好。先由掖庭司的教坊挑拣清白的、能干的,再一一送到我二人面前过目。” “一一过目?”枕春疑惑,“这可不要花费许多精神?”倒肯? 薛楚铃犹疑着,眼里瞧着雾蒙蒙十分惹人怜爱:“我也如此思虑,不如咱们分开来。”好似仔细斟酌过似的,“我从小习乐,不如就由我来挑选伶人、散妓,考选他们的歌艺、琴艺等等。”又笑着,“陛下既说明嫔擅识人,不妨挑选乐工、先生、管事。如此兵分两路,自然更快了。” 枕春听了恍然大悟,面上笑不出来:“果然周到。” 她薛氏挑选伶妓,便将美貌过人的、妖娆妩媚的通通打发回家,不给教坊艺人丝毫爬床的机会。这样一来,权宠不还牢牢掌握在她们薛氏姊妹身上吗。往后教坊若有惹怒陛下的地方,或是追查管事的、排舞的、写故事写曲子的,枕春哪里脱得了干系。这还不是果然周到? 薛楚铃见她面色不善,低声说着:“到底也是嫡姐姐的意思,总要辛苦明嫔几分。” 言下之意,此事是祺淑妃授意,哪里容枕春置喙。枕春心道,自个儿一个小小嫔位,犯不上与她祺淑妃娘娘明面上过不去,便只得强颜欢笑,满口应下。 如此充实教坊,挑选乐工、艺人的事宜便广而告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章 訾太医 六月十五,便有各地甄选而来的艺人、乐人入了帝城。经过掖庭司的排查,各职剩下五十人以供薛楚铃与枕春挑选。若得了青眼留下的,便能编排入教坊,成为帝城供职的艺人,也是荣耀的事情。前朝有太常寺与掖庭司一并主持招选事宜,这一回由天子钦点的嫔御看管。明眼人都知道了,现在帝城最得宠的,除了怀孕的皇贵妃,无非是这珍婉仪和明嫔了。由此每至一处,便有宫人将她二人伺候着供着,生怕有安排不妥的地方。枕春难得糊涂,也笑着受了几天当宠妃的日子,实在让人浑身舒畅。 那日早上起得早,枕春穿了嫔位的青色绣鹤羽的正服,戴点翠碧宝如意钗两对,梳双刀髻,以金玉磐牡丹饰双鬓,尊贵雅致,仪态万端。又佩玉莲头耳坠、白玉镯一对儿。脚下踩着一双荼白黄缨的绣鞋,扶着苏白,步履轻盈,落座在颐仁宫偏殿上座。 少顷便有内侍上来遮上一层纱帐,隔着看出去如在雾中。那铜色的兽脑香炉里漫漫有浓香卷出,只薰得枕春昏昏欲睡。少顷又有人伺候坐舒服、奉茶,忙碌得一阵子。辰正时,各部妥当,便有内侍在外宣名:“宣周文骞、王品、张祖西觐见。” 念罢,便有三个男子为一列入侧殿,撩袍行礼:“草民叩见明嫔小主。”又各报家门。 “草民周文骞,秦淮人氏,世代为画舫乐工,擅芦笙、横笛。” 枕春依稀见是个中年男子,背上背着芦笙,腰间挂着横笛,只瞧不清模样,便示意苏白问话。 苏白得令,出声道:“秦淮歌舞天下闻名,你可有得心应手的曲乐,或写过歌戏?” 那男子听得,以首叩地,沾沾喜色:“有的有的!草民曾写过一首曲子,在家乡广为流传,颇受欢迎。如今年轻女子也有时时吟唱,十里八乡最得瞩目。” 枕春允了。 那男子轻咳两声,嘹亮唱了起来:“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 他音色还未落,苏白便拿起案上擦水的抹布,从帐后出来。只见她一手抓住那男子发尾,一把将抹布塞进其嘴里。那叫周文骞的挣扎了两下发不出声音,便让苏白招呼了内侍拖了下去。 苏白冷面道:“下一个。” 第二个王姓乐工看得目瞪口呆,直害怕得战栗起来,看着苏白结巴道:“姑姑姑姑恕罪……草民不会乐器,会会会排从军戏……演演演演……” 枕春看他是个不中用的,这样小的胆子若到了御前惹慕北易不快,遭了打杀是小,若连累整个教坊才要不得。便摆摆手,将他打发了。 又看最后一个张姓乐工,正双眼放光地等着。 “张祖西回话,你是会排戏还是会写曲或是管事?” 那张姓男子年纪轻,听问着了他,便将头磕得脆响:“草民叩见明嫔小主,小主是天上的观世音菩萨是地上的仙儿,树梢梢的月亮花枝尖儿。”说着又拜苏白,“也叩见这位姑姑,这位姑姑生得慈眉善目哎福泽无双,果真宫中的各位贵人哪里都不一样的!” 苏白见他说话不合礼数,连忙呵斥:“明嫔小主是天子妃嫔,岂是你随意呼喊得的,还不老实回话?” 张姓男子缩了缩脖子,才道:“草民自小是习调琴的,但凡弦乐都能修缮摆弄。明嫔小主这样的贵人草民是从未见过,小主赏脸听草民回话,草民那个心里啊高兴地想蹦起来呀。都说明嫔小主是掖庭独一份儿的荣耀,自打入宫以来啊,是独得恩宠,便时时劝陛下呀要雨露均沾,陛下他非是不听呢……” 枕春攒眉,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本事倒是难得的,可惜嘴上没把门,全是些不着边际的阿谀奉承。如今四面楚歌,这差事哪里是要选本事的,最要紧的还是老实的。便脸色一冷:“来人,拖出去,杖五。” 打了一个,惨叫声殿里殿外都能听见,后头的就老实了许多。纵是如此,枕春连连看了四五十个还没选着合心的,只留下个半百的老工匠做乐器房的掌事。那老汉是乐京弦乐铺子里的资深工匠,身家清白,调教琴筝也素有名声。年前不知走了甚么厄运,死了儿又夭了女,老工匠无依无靠也无所牵挂,只想与毕生最爱的乐器相伴老死,便来考选教坊。枕春怜他匠心,又看重他身世简单,就留下来了。 未几,又过了午时,玉兰与桃花便从栖云轩过来,送了些冰镇消暑的点心给枕春。枕春看了一上午的人,头昏目眩,叫停了选召,在偏殿耳房的花屏后头传了膳。 桃花一并布膳,将红糖与冰渣渣舀在盛着醪糟糯米圆儿酒的小碗里,又加入了蜜渍无核的樱桃与山楂碎,看起来又美又甜。只一壁服侍枕春,一壁说道:“今日奴婢同玉兰过来,看见玉芙宫那儿请御医啦。” 枕春吃了一口甜汤冰渣渣,十分惬意:“少得议论这些,皇贵妃如今怀着龙嗣,偶尔问些平安脉也是寻常。” 玉兰素来谨慎,如今却道:“来的却不是那妇科圣手钱院判,而是訾御医。” “这个姓氏倒稀奇。”枕春想得一会儿,倒没什么印象,“我都不曾见过,你们如何知道?” 玉兰低声回道:“这位訾御医,奴婢是听过的。小主往前曾差奴婢与杏花去祺淑妃娘娘那儿回话,要给端木小主治病来着。那时祺淑妃娘娘便请的这位訾御医去给端木小主切脉,听说訾御医擅长的是调理亏损的能手,如端木小主那时缠绵病榻一般。若要请这位訾御医,说明患者身子本身已不大好的。” 枕春想了想,叹息道:“皇贵妃这一胎四月大见了红,如今我又分了宠,她身子怎能好得起来呢。如今算算也有六七月了,可不得连忙保着身子底。女人生产是鬼门关,过不去了,纵然诞下龙子也是枉然。人活着才能有盼头,死了只有呜咽哭声追两声。”又细细一作思虑,这位訾御医是祺淑妃调动过的,便警惕起来,“你们叫小喜子留心看着太医院动向,往后咱们栖云轩的例行请脉,都只要高乐高太医来。” 桃花应下了,旋即又回道:“奴婢们从另一边的偏殿过来,看见珍婉仪小主已经选了十个散妓,正在后院子里等着呢。” “十个?瞧起来甚么模样?”枕春掐指一算,这已过了半日,她薛楚铃动作倒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一章 你们要的男主(并不)进组了 桃花一听,脸上便露了两分鄙夷神色:“那珍婉仪也是个精明的,选的倒也是些妖妖娆娆的。”说着愈发不满,“却都是下女。” 枕春神色一凌:“下女?你可打听得清楚?” 桃花点头,便给枕春布菜:“奴婢亲眼见了,又亲口偷问了。那些中选的散妓,都是些罪臣之女、边土征调的艺人或胡姬。那一个二个或是妖冶狐媚,或是身份卑微的。这一届甄选,本有些乐京久负盛名的女艺人、家世清白的琴师、传世名伶,竟一个没留。这不是暴殄天物吗!听说那些师出名门的、有门有户都没得入选呢!” “哟。”只不知是祺淑妃授意,还是薛楚铃自己的主意,也是厉害。枕春赞道,“果然心思细密,真是不错。” 桃花不解,倒有些气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何以不错,这起子女子出身低贱,连奴婢们都不如。入了后宫,岂不是脏了主子们的眼。” “正是这样才好。”枕春解释,“我本以为她薛氏要选些相貌平凡的。但艺人总得去陛下面前唱歌演戏,若个个都不好看,难免说她们薛氏善妒不肯容教坊。”说着便笑了,“这下倒好,尽是些下女。陛下纵是见了合眼缘的,哪怕临幸一两回也无妨。这一问,散妓们身份实在低贱,也没有留子嗣赐名分的道理。又因她薛楚铃任用下女入教坊,民间也会说此次招选艺人,教坊开纳各方人才,赞一句胸怀博大。这样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桃花恍然大悟,明白了关窍:“这样厉害。如此说来,这位珍婉仪还有些手段。” 枕春吃了两块儿无骨鱼片儿,只觉得天气热闷,苦夏便无胃口。她皱眉放下汤匙,就两口茶水呷了,懒懒道:“也不尽然,我只怕她虽然聪慧,却把错了咱们陛下的脉。咱们陛下思虑缜密,这些小事他即便看明白也懒得说破,喜不喜欢的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可若在这些下女之中,当真有入了咱们陛下眼的,是封个女官嫔御的,谁能拧过咱们陛下的意思。” 便说了这些,有些困倦。枕春在小榻上浅浅眠了半个时辰,梦里起起伏伏心绪不定,又叫窗外的知了吵醒。她索性整了整髻发,起身一推窗看外头阳光晃眼睛,映着数里宫墙砖瓦明艳非凡。这一照,便毒辣辣的心中烦躁,朗声去使内侍出去黏知了。正吩咐着,她便从窗外头远远看见侧殿外头烈日底下小广场后头,几十个乐工艺人正候着等她选看。 那几个个乐工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各自带着自个儿的乐器。 依稀见得队伍最后,刺眼的日光下头,有个高个儿的白衣乐师背着凤头琵琶。那乐师身材修长,肩膀宽阔,头发是罕见的浅浅栗色,松松挽在背上,栓了一根儿红绳子。这一眼,虽看不见脸,只见着一截儿白得几近透明的脖颈,衣袂如鹤如凤如云如烟。这样一想就觉得,如此倜傥的人,若是晒黑了,岂非可惜。 枕春匆匆关了窗,便传内侍在偏殿挂帘子,说要继续挑选乐人。 如此强打精神,又阅数十人,留下了一个吹筚篥演奏羯鼓的名匠,又留下一位会排戏的妇人。便再没有了。 枕春愈发疲惫起来,神色恹恹的。最后一行人进来时,太阳已经夕沉。兽首中的熏香散出白线,她一摸肚子,又饿了。便不耐地挪了挪,透过帐子看去,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晃动。 说是进来一行人,最后只余了两个。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儿郎,一个便是那白衣栗发的琵琶艺人。 内侍念道:“嵇昭邺、嵇三清觐见。” 那二人行了礼,便听那少年道:“草民嵇昭邺,曾是卖艺班子杂耍的,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后来卖艺班子散伙,便被师父捡了。草民无父无母,本叫二狗子,名字是师父赐的!拜见……叩见……见过明嫔小主!” 枕春听他说得不经世事,在帘子后捻了帕子掩唇笑起来:“你倒不必紧张,本主与你一般年纪,你又何须怕我。你会些甚么?” 那叫嵇昭邺的少年听了,才抬头看,疑道:“旁人只说,今日选乐人的是天子宠妃,我本以为是个半老的娘娘呢!” 苏白立马呵斥:“放肆!” 嵇昭邺叫吓得一愣,又低头:“草民知错了。回明嫔小主,师父教了草民剑舞、戟舞。” “哦?”枕春听了稀奇,“你学得倒奇怪,不知师父是谁?” 那一旁白衣栗发的青年人才淡淡道:“草民便是其师父。” 此人声音低沉却清透,如同钟磬。 枕春眼神一掠,在帷幔之后看得一个模糊的修长身影,恍惚间直觉得此人玉树琼枝般的挺拔好看,问道:“你叫嵇三清?嵇氏稀少,你是胡人。” “正是。”男子行了礼,将琵琶横抱,“草民是漠北纥奚氏,曾在慕容部中从姓了慕,叫做慕三清。后来汉人设都护府,犯了皇帝名讳,便改作纥奚的汉姓为嵇。” 枕春点点头,便说:“到底汉人规矩严,才有这样多的忌讳。却又要说着你的名字,嵇姓倒是没有妨碍。”她略是沉吟,旋即莞尔道,“咱们汉人书里,三清是天上神祗的名字,是掌管时间奥意玄妙、太上忘情、生死渡劫的神灵,十分厉害的。你若在宫里叫这个,在本主面前本也无妨。可若是让有心人听去了,将你说在陛下面前,倒也不好办。不知……不知你可有字号?” 那男子轻轻回道:“字虚无。” 枕春颔首嘱咐道:“那便容易了。你是乐师,旁人叫你一声虚无先生,若有人要给你记名字,你只管说叫嵇虚无这样的话来就好。慕三清这样的名字……皇家哪里听得,你可要藏好了。” 嵇虚无明白了,也不怒不喜,应下。 枕春见他温和又谨慎,便已觉得两分尚可,故而说:“你既抱琵琶,便是位能奏乐的。你徒弟却说你会剑舞、戟舞。不如你二人各执一器,比试给本主看看,本主也好斟酌斟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二章 爱情水 嵇虚无领了命,便有内侍去寻未开过刃的兵器。不得多时,二人则分立殿堂左右两侧,待留白令下,各抱一拳。 昭邺年纪小,身手灵活,使一柄灵巧的轻剑。 嵇虚无身量高大,杵一把精铁钝刃的长戟。 昭邺先声夺人,轻呵一声,将那剑气森森斩碎窗户中投入的光剑,一个飞快的剑花挽过,锁在嵇虚无的喉咙。只见白烟如云腾恍惚躲过,嵇虚无身如雷霆,分明是临风的玉树,却将长戟携来万钧狂势。昭邺身量小,连忙以刃来挡,直教那力气推得膝盖一弯,荼在地上。 嵇虚无的戟使得好看,携风带雨,又有韵气,推转间将殿内的熏香烟雾拨开,落在帷幔上清清澈澈的光明。 昭邺连挡三招,已有几分不敌,索性狠了狠心,将剑柄一抽,偷斩对方的脚踝。 由此可见,二人招式所类,脾性却不同。嵇虚无大开大合,既有观赏之俊逸,又有凌厉的气势。那昭邺少年郎,心性未定,是无所不用其极,倒不似舞剑更似斗殴。便正是枕春看得起劲,素来又喜欢这些有趣比试,只攥着帕子定睛来观,随着二人切磋吸气聚神。 又行十招,只听“啷当”一声,嵇虚无侧腕一转,把空中的飞尘刺破,烟云般的宽袖带着一股皂角味道。他行动之间,着力把戟尖儿怼在剑刃上头,往上一撩。昭邺连忙来招架,力气却不敌嵇虚无的来势,一把没有拿稳,轻剑脱手飞起,直直坠在纱帐上头。那薄薄的纱帐一垮,无声滑落在地。 枕春连忙以袖遮面,头上牡丹金玉磐散落一瓣。 苏白惊得白了脸,眼疾手快,连忙将纱帐拾起,一手挡着枕春的容貌,一壁匆忙将纱帐重新挂上。 周围内侍亦听得动静,赶上殿来,便要拿下二人。 “慢着。”枕春手抚在座椅上,将袖一拂:“不过舞兵器,无妨。” 昭邺已吓坏了,连忙跪下地上,人却实诚:“那轻剑本是我没拿好,才叫师父挑开了去,由此唐突了明嫔小主!若要打要杀只管冲我来,莫牵连我师父!” 嵇虚无将戟抛在地上,那戟有三十斤重,落地时沉沉激起烟尘。他道:“教不严,师之过。” 枕春心说,倒是一对儿有情更有义的师徒,带笑宽慰道:“偶有失手也是寻常,何况未曾开刃的兵器罢了。只是有一样,若你入宫舞剑器,往后唐突了千岁的娘娘万岁的爷,咱们一个都落不了好。我本觉得虚无先生本事人才都是好的……” 昭邺听着,脸色便坏了:“小主的意思,是只要我师父,不要我?” 嵇虚无拱手:“若只留一个,我二人还是去街坊卖艺罢。昭邺年纪还轻,若只身在外,某心中放心不下。” 枕春略一思虑,那叫昭邺的少年郎舞剑实在有几分巧中带蛮,并没有艺人模样,倒似个练武的料子。心中一动,手指点下颌,道:“如今是填充教坊,也不是征兵招战士的……” 昭邺便有了几分失望神色,埋着头不肯说话了。 “多谢小主。”嵇虚无拱了拱手,不卑不亢,起身竟要告退。 “等等……”唤道,“虚无先生既来选教坊,想必是有一颗匠人艺心。若带着你徒弟出去,也无非天涯浪迹,耍把式卖艺,潦草平生。本主听你声音已是而立之年,你既已知人间滋味,何必要你徒弟也效之。本主有个次兄,在折冲府做火长。本主可以荐你寻其入伍,少年郎可不应该建立功勋,志在四方?” 那昭邺一听枕春说可以荐他入折冲府,眼中带了光:“我可以做府兵?可以上战场吗!” 嵇虚无却不说话。 “先生自己的徒弟,自己清楚。”枕春含笑,“这少年儿郎分明是个不讲好看只讲赢的,哪里是舞剑器的料呢。本主看他性情衷直又机敏,倒像是个能打的,往后说不准能做大将军。” 昭邺是心中向往着骑马征战的,他自小都爱听打仗的故事看从军戏。这会听枕春讲了这些,脑子里尽是些策马扬鞭关山月的故事,心中哪里还能忍耐!便将祈求的眼神看向嵇虚无:“师父……” 嵇虚无无声摇头,俯身谢恩。 枕春指苏白将昭邺带下去,给他写一封引荐信。 偌大的偏殿,便只得枕春与嵇虚无隔着匹纱帐,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那纱帐的一角缓缓挠着地衣,枕春清了清声,开口道:“这便是要留虚无先生的。只不知道先生该归乐、曲、还是司书写编排的。故而问句先生可会作曲子写戏?” 嵇虚无答道:“偶也作些话本俗曲,登不得大雅之堂。” “还请先生随意闲唱两句,也好使本主有个分辨。”便使内侍奉茶给他。 嵇虚无应下,呷茶润了润喉,席地而坐,横抱琵琶试拨了两声。 那琵琶声也冷清,两声宫商一声徵。枕春隔着帐,也看不清他模样,只依稀能辨出一面坚毅脸颊。嵇虚无的声音清沉,与汤问中说的秦青相类,有响竭行云之势。可他起声悲缓,又催人难受。 先唱:“笑说贫贱能饮爱情水……” 枕春心口一滞,轻轻抬袖口按在头上的点翠碧宝如意钗上。她手上正戴着一枚孔雀绿色的翡翠戒,轻轻在指腹里撞了一声。那些珠光宝气,从斜晖里映入的橘色暖芒一染,照出无比华丽富贵的颜色。 嵇虚无又唱:“恨我起立坐卧长叹息……” 枕春想起夜夜从掖庭里行行停停的灯火,难免唏嘘一声。 “类尔者常常而见之,知我者希……” “先生是有故事的人,本主已经明白了。”枕春摩挲着那枚翡翠戒,垂了垂眼睑,“先生写给心上人的。” “拙荆过世了。” “哦……”枕春讪讪,“先生曲子写得好,唱得也好,琵琶也妙。先去掖庭录名字,以琵琶归为坐部,做司书写编排的先生罢。” 嵇虚无颔首领了令,走时好像轻轻抽走的一片烟云,留枕春一个人望着手上的戒指发呆。 如此枕春谨慎小心,一日看选只留了几人。又听苏白回报,薛楚铃点选散妓二十人,戏伶十人留在禁中。苏白对名册的时候仍有担心,劝谏枕春道:“旁的也任由小主,只这位嵇虚无先生,又是胡人又是鳏夫,到底不是清白体面。往后若有追究,总要碍上小主的。” 枕春却道:“她薛楚铃留了二十个下女都不怕,何时还能惹上一个鳏夫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三章 庶女 乞巧节的时候,慕北易阅看了新教坊,赐乐京北城一处官坊为教坊伎子居住演习的,名为极音坊。 同日里枕春也收到了家书。她中午偷懒缩在凉席子里挪了挪,打扇撩了撩,细细对窗看信。 长嫂嫂诞下的女儿刚会牙牙学语,二嫂嫂姚氏又得了身子。六月时有几日旱,乐京外有些许流寇。次兄灵均被调去剿匪,表现英勇斩敌十人。七月头的时候,便已擢了队正之职。枕春高兴,便坐了起来,叫桃花凉糯米冰丸子给她吃。 信里又说,枕春举荐的嵇昭邺如今已编入折冲府新队里,十分勤奋,二哥哥时常照拂。 还说大哥哥正则在中书省做主书,虽然中书令刘次辅不好相与,但陛下还是很赏识大哥哥,时常夸赞。 枕春看得这些,哪里不欢喜,便也多吃了几个糯米冰丸子。如此一来,夜里七夕宴便吃不下多的了。 这一年的七夕宴十分和乐,祺淑妃主持大局,一派上下和睦的模样。 也因为着皇贵妃施氏未到,她已经起不来身了。 据说是因为身子不足,又怀了双生胎。施氏的肚子比寻常七八月的大上一圈,太医看脉说十有八九是一双皇嗣。慕北易听了十分高兴,已给了施氏皇后的用度,又时时前去陪伴。施氏自从胎四月里见了红,便不大稳健,三天两头从太医院请擅调理的太医去配方子。好养歹养的,始终是坐稳了。如今少见施氏出来走动,谁又不知道她那肚子是阖宫第一要紧的呢。 与施氏的阵仗比起来,玉贵人孟氏便显得恩宠不足。 慕北易一心挂在施氏身上,玉贵人则少得照顾,也不被常常提起。她如今和施氏一样月份的身子,可差别如此明显,心里想必难过。如今玉贵人人如饮水,冷暖自知,收了几分娇蛮,倒有几分要为人母的内敛起来。凡不问着她的,她也不主动央着说了。 这一宴没有施氏艳丽万端,也不见玉贵人左右逢源说着话。嫔御们谨慎守礼,不过一个时辰便散了席。枕春饮了几口酒,微微有些醺,在宴殿门口吹了吹风,便清醒了几分。 正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天朗气清,使人心中宽阔。便一眼能见银汉,远远的不真实。微风拂面,吹落枕春鬓边儿的一片花瓣儿,轻轻落在地上。枕春低头去看,有些伤怀。 连月阳从门口出来唤她:“妹妹在这处做什么。虽然是夏日,夜里风吹凉。” 枕春矮了矮身:“连姐姐。” 只看见连月阳牵着大皇子,向她走过来。 大皇子穿着一件簇新织金的小夏衣,头上以一枚拇指大的东珠梳冠,显得十分精神。他也是个早慧的,糯糯喊着:“明嫔小主万安。” 枕春手里正拿着两颗解酒的红枣,便递给长皇子吃:“喏,长皇子尝尝我这红枣甜不甜。” “不可不可。”大皇子年纪虽小,却一本正经地拒绝:“师傅说,君子不能无故受人施舍。” 枕春莞尔笑起,“长皇子果然是君子。”便拉了连月阳的手:“长皇子如今在南书房可还用工吗?” 连月阳却不答,只让婢女送长皇子先回宫,目送走远了,才问枕春:“倒是我吃了些酒有些晕,素来听说妹妹那里膳**致,可能容我去饮两杯解酒茶?” “妹妹喜不自胜。”枕春引路与她,二人一路分花拂柳,进了栖云轩。 “这一株八重黑龙愈发繁盛了,是好兆头。”连月阳入内,品了几口茶,“果然是钟灵毓秀,和妹妹般配。” 枕春坐在她对面儿的小榻边儿,吃了两口果子,道:“所谓钟灵毓秀,也不过如今造化。比不上姐姐那儿,我见长皇子很聪慧。” 连月阳却敛了敛秀眉,低声道:“便是想同你说此事。如今湛儿在南书房读了一阵子书了,我督促他日日只睡三个时辰,时时温习,勉强才算长进。” “这话怎么说起来?”枕春疑惑,将果核放了,“今日所见长皇子十分规矩呢。” “我瞧他虽然勤勉,却称不上天资卓越。”连月阳轻轻叹息,“他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儿,我怎能不明白。小孩子这般年纪总想玩耍,我害怕皇贵妃施氏诞了皇子对湛儿不利,如今压着他努力读书,只望他站稳脚跟。看他天不亮就起来背书,我心中也怜惜。他怎能不是我的心与肝呢!” 枕春谅连月阳一片慈母之心,宽慰她道:“如今长皇子已经四岁余,谁还能任意摆布不成。何况皇贵妃肚子里是男是女谁知道呢,姐姐不必担忧。” “我如何不担心。”连月阳一阵沉默,只将眼神落在枕春身上,“皇贵妃身子愈发大了,我心中害怕,夜不能寐。如今想求妹妹赐给我一样东西。” “姐姐想要甚么?” 连月阳道:“要皇贵妃毒害庄懿太后表孙女恣妃、戕害皇子的证据。” 枕春一惊:“我自然不敢瞒着姐姐,可那……那香囊……当日姐姐与我一同听太医说的,姐姐嘱咐我不可轻举妄动,我便将那腌臜物锁起来了。此物事关重大,出手便是要案、大案,这样紧要的关头谁能撼动皇贵妃的位置?姐姐怎还要寻去呢?” 连月阳抬裙便直直跪下,望向枕春:“此事是妹妹发现,我不敢强夺。可如今皇贵妃就要封皇后了,若不捏上她的把柄,我心里难安。我……我夜夜里梦中都是我儿的尸身!妹妹这般聪慧的妙人,可能理解我这提心吊胆的感觉?我若拿捏她的把柄,那便不同了!就算她要害我儿,也会有几分忌惮。她若蛮横刻薄我便罢了,若要害我儿,我也索性与她鱼死网破!” 枕春见她说得心酸,连忙将她扶起:“我捏着那东西也日夜不安,姐姐要拿便拿去。”便看连月阳有些消瘦,心中怜惜,“她曾经协理六宫,如今又身怀六甲,我们不可轻举妄动。她之后若要做皇后,我们便也轻易站不直身子了。那只装着红花的香囊既是她的罪证,也是咱们引火烧身的物件儿。姐姐千万小心谨慎,顾惜自己。”连月阳攥紧了拳头,眼神中泛着狠意。枕春素来见她都是温婉的,说话轻言细语,脸都不曾红过,何曾见过这样的模样。便只将妆奁打开,那装红花的香囊赠给她。 “妹妹心善,会有恩报的。”连月阳眼眶红红,咬紧唇瓣。 枕春想着,她这样沉稳的人,出此下策也是怕得狠了。只一壁宽慰一壁送她出去,又嘱咐她高卧且加餐。 而连月阳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施氏已贵为皇贵妃又怀着双生胎,虽然日日卧床,可已经开始未雨绸缪,着手打压大皇子。 先以“南书房”与“玉芙宫”位置斜对,遥遥相冲为由,闹了不舒坦。由此慕北易便叫停了皇长子在南书房读书的事宜。这一停何时起复不得而知,虽不至于不许长皇子读书,到底孩子年幼,耽搁几月便要少许多长进。 后头又说,夜里梦见诞皇嗣,哪晓得梦兆日月颠倒,久久不得顺产。施氏醒来心中惧怕,称连月阳名中忌讳龙胎,要慕北易削其位份。慕北易自然明白这些小九九,却执拗不过施氏意思,只得略做表示,拘了连月阳几日。 虽被幽禁几日事小,可后宫诸人看连月阳的眼神已有变化。好似她又从皇长子的生母,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卑微宫婢。 这些本事虽比当年的恣妃墨氏软和多了,但样样扎着的不是连月阳的心么。 枕春知道连月阳最擅忍,不怕她受了委屈想不开。只怜惜那皇长子小小的年纪,便要遍看这些内宫龃龉之事。本正该无忧无虑的时候,偏偏学什么君子之道。都说帝家泼天之富贵,笑说贫贱能饮爱情水…… 便想着此处扎心的难受。她安枕春的心从来干净自由。若不去细想眼前污泥之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眼下偏偏叫人提起。由此只得自我宽慰,又将心思寄回家中,殷勤多传书信。 这一封,写给母亲涂氏。枕春写的是一笺温润轻盈的赵体,落笔灵动柔圆。父亲安青山素来不喜欢赵子昂,说他乃宋太祖十一世孙,亡国之后却侍奉新君,没有贵族气节。又说赵子昂字迹太过水润,全然不见风骨,隐有媚态。枕春却不以为然,朝代更替是历史轨迹之必然,至于水润……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所谓媚态,男子所见谄媚之态,她来看却是明媚之态。 便问母亲大人膝下安好,略述几句近况,又问父亲兄嫂。再才隐隐提了两句尚书省左仆射告致仕的事情,嘱托父亲清廉办事,严谨考绩。安青山此人虽然慧敏,却颇有几分贤臣气节,也不需枕春多思多虑。既无行贿受贿的行径,慕北易又有提携心思,想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多则七八年,少则三四年,族中或可出三品以上服朱紫大员。 后头又说几句皇贵妃与玉贵人都有皇嗣,陈说自个儿没有动静,也是刻意避宠的缘故在里头。当日报了喜,说如今是有封号的嫔位,已是正经的小主,往后若是不幸薨了,尸骨好歹入园陵。 说了这些又想起还未见过二嫂嫂,只在信里听说她怀了身子。便包了一对儿有铃铛的金镯子做礼。如今她的位份,既不可回家省亲,又不可请族中女眷前来陪伴,莫名便有了一些思念之情。若是往后做了妃子,若是怀了皇嗣,也可见一见才好。 故而等了几日,家中才有回信。回信却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所回。 除了应下一些琐事之外,倒说了府上木槿与阿立成了婚。如今木槿是府上的管事丫鬟,还时时前去打扫枕春出阁前的闺房,好像等着她回门一般。 又说她三姨娘庶出的女儿,族中行十四的阿妹安画棠,如今已经十三了。女子德行良好,或素有美名的,十三四岁便到了说人家定亲的年纪。安氏一族嫡庶分明,嫡出女儿以四季为名,譬如枕春;庶出女儿便以花卉为名,譬如画棠。花开有谢,四季更迭无穷,嫡庶之间总归差上一截。虽说是庶女,但这安画棠也生得秀美又肯学礼,便望在十五及笄之前意向一户好人家。 母亲涂氏是军侯之女,自然不会妒恨到苛待庶女。便想枕春如今是正五品的嫔妃,由她这长姐出面打听一番,也算是为庶女之事尽了心。由此安青山的信后,便写了三户少年郎的名字,说是有意前来说拢过的。 枕春略略展笺一看,心说难为父亲要请她来打听,原来是有缘由在里头。 第一位张氏少年郎,是本届乡试中的举人,身家清白又只得十九岁。这样的人才是十分难得,只因读书耽搁了年纪,待再过几年得了进士便能入仕。可这位张举人样样都好,却是族中寻常门第,只得一个舅舅在做县令。如此有意来拜安府是有些高攀,意思说来确实有待商榷。 第二位是河东薛氏在乐京族中的一位庶子,年十六,如今也考了生员。薛氏郎与薛氏女一般,才学自然是没得说的,只是生员也没有什么要紧,人还年少便是好的。眼下薛氏姊妹都在宫中为妃,自然是想要托枕春去询问一番,这位乐京族中的薛生员品德是否合适。 第三位也不是别的,而是一位彭州贺氏郎。这位贺郎也不是别人,现任上州刺史从三品大员,枕春父亲安青山见了也要拱手问安。贺刺史时年三十二岁,娶的当朝皇贵妃施氏的族姊,算得上皇贵妃的姐夫。贺刺史与施夫人情不投意不合,又素有风流之名,姬妾广纳。如今便是有意纳一位贵妾充实门面,便想着了安家这位只得十三的庶女。 枕春看得直觉头疼,既有薛氏郎,又有皇贵妃的姐夫。现下让她去那两位的宫里问询,如何不是去油锅里滚一圈儿般不自在。在枕春心里琢磨着,以安画棠庶出身份,配给贺刺史做妾,自然是一门荣耀的贵妾。可为人妾室如她现在这般伏低做小,日日筹谋,余生难免思虑疲惫。 张举人年纪虽大,门楣低矮了些,好在是求取她庶妹妹做正妻。往后若中了状元,更是前途无量。便只考中一个进士也无妨,领个校书职位,安画棠也能做个正位夫人。 但最好的,自然是薛生员这一门。祺淑妃与薛楚铃虽同枕春有嫌隙,但薛氏一族门风尚在,从未撕破过脸皮。二薛女为人处处熨帖妥当,让人难以挑出错处,可见薛氏一族教女有本事,何况族中儿郎。薛生员虽是分族又是庶出,但薛氏家族之庞大,世代簪缨的荣耀是整个大魏国绝无仅有的。薛生员是庶子,取了安家庶女,二人名分上般配,往后也不会给安画棠冷脸色。何况,薛氏一族门风严谨,男子鲜少纳妾,无故从不去妻。故而,做薛氏一族的正妻,才是最稳妥的。 枕春左右思虑,也是薛氏这一门亲事最好,便寻了个清闲日子,带了玉兰去拜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四章 手帕 朝华殿里,正好碰见祺淑妃和薛楚铃在说话。见枕春前来拜访,祺淑妃面上偏还十分客气,指了婢女给枕春设座:“明嫔鲜少来,今日怎么得空来瞧本宫。”便笑着,“是想饮茶还是熟水?” “熟水足矣。”枕春行了礼,见面前的二位薛氏女。果然一比,祺淑妃虽然雍容,却比不上薛楚铃青春貌美,只说,“给祺淑妃娘娘行礼问安是应当。何况珍婉仪也在,嫔妾恬不知耻来凑个趣话儿了。” 薛楚铃腼腆地一笑,果然似水柔情:“明嫔如今是陛下心上人,哪儿需要说这些话呢。” 祺淑妃却不见妒忌也没有恼,十分贤雅:“不必拘礼,大家不都是姐妹。” “是。”枕春最厌说这些虚情假意的客气话儿,便索性讲了,“也不为旁的。今日收了家中一封书信,说父亲最近识了一位小友,是在乐京薛氏族中的庶子薛生员。正好嫔妾有个庶妹妹,年十三,学过些书,模样也好。” 祺淑妃何等聪慧,一听便明了:“薛生员。咱们薛氏在乐京族中是有那么一位考了生员,十六七的年纪。本宫且听说过一两回。明嫔家中安氏一族如今出了探花郎,可见是书香门第,女儿都是好的。” 枕春客气道:“又怎敢和河东薛氏相论呢。嫔妾敬重娘娘家世,从来佩服如此渊源流传的郡望名门。故而也来请教娘娘,这位薛生员品貌如何?” “明嫔客气。”祺淑妃打着一把轻纱绣金蝶的扇子,慢悠悠晃了晃,似在思索:“倒在出阁前入乐京,只见过一回。那时他还小,皮肤白净,模样不错。听族中女眷说,是个勤勉读书的翩翩少年,总不至坏到何处去。”便看向薛楚铃,“珍婉仪入宫时间短,庶子庶女同上了乐京的族学,与那薛生员年纪又相仿。这话你说呢?” 薛楚铃忌讳嫡庶身份,表情微微一冷,旋即恭顺笑道:“正如姐姐说的呢,我倒常常见过的,是个好儿郎。” 祺淑妃便连连点头:“你看,珍婉仪也如此说呢。薛生员品貌俱佳,又有前途。不是正好的?” 枕春听得这些也宽了宽心:“果然是薛氏郎,个个都是了什么,您这般不舒坦。” 枕春扶着玉兰,见四下无人,轻声叹息:“她谢我让她一回,便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做回报。”她轻轻抽下帕子掩在唇边,“薛生员性子不好,年仅十六已养了外室,还有了儿子。” 玉兰听了十分震惊,低头说:“还未成亲便有了儿子?这样的男子还是薛氏郎呢,小主的庶妹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枕春深以为然:“倒是她薛楚铃还算情仇分明,肯告诉我。若一味听了祺淑妃的话,害我阿妹终身犹未可知。” 便正说着这样的事情,枕春心下思量,如此说来也只得张举人是个好的。虽然家世简单了些,好过望族官家这些腌臜迂回的事情,也好使庶妹有个好归宿。便考量如何回家书陈明缘由。正看见前头一个穿鹅黄宫装的身影慢慢在宫道上迂回。那女子虽然穿着简单,却精心梳了发髻,还饰了簪。她身段婀娜,头上晶亮的琉璃,在太阳下映射着光芒,尤为显眼。 “那是谁家小主?”枕春让那光一晃,看不真切。 玉兰虚了虚眼睛,回道:“不是别人,是汀兰阁熙嫔小主屋里的宫女月牙,奴婢去汀兰阁送缎子时见过两回。” 枕春便想起来了:“是她,我七夕宴时见柳姐姐带过,是个灵巧的。这会儿日头大,她在这儿慢悠悠地走什么。” 玉兰略一思忖:“此处通往乾曦宫呢,说不准是熙嫔小主有东西送给陛下,差她跑路呢。” “柳姐姐哪里做得这样的事情。她若肯日日绣个香囊去送陛下,以她的出身,如今少说也是个娘娘了。”便也念着柳安然心性清高,果然各有各的活法儿。只是这样说起来却忧心起来,“我只怕柳姐姐动情,哪日想了死胡同里去,谁也劝不回来。她爱着的,到底是天子。” 由此回了栖云轩,将张、薛、施三个儿郎的事回了家书,又给柳安然送了几样好玩儿的东西。所谓七月流火,八月授衣。近了这样时节,宫中偶然行起时疾,倒也不算甚么要紧病,只是时兴的风热之症。尤其采办司的宫人时时出宫,一时便将外头的症候带了进来。加之内宫来往紧密,下人们又没个照料,不出几日便成了时疾。慕北易下令隔离患病的宫人,但凡有头痛发热的也不行,只仔细保全着皇贵妃与玉贵人的龙胎。 就是这般悉心看护,玉芙宫的皇贵妃施氏还是吵着说脑仁疼,身子不痛快,偏要生养过的连月阳去给她侍疾。 她的玉芙宫精心照料,哪里有染病之忧? 按道理说来,连月阳身为婉仪,是天子妾室,施氏贵为皇贵妃也不过妾室。从来只有妾室给主母正妻侍疾的道理,哪有低微些的妾室给尊贵些的妾室侍奉的?这事分明就是她施氏做妖,还未封后便在拿连月阳做筏子,要给六宫立威风了。好叫众人也分了尊卑,知道她以后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连月阳何等隐忍的女子,一声不吭,也不闹腾。她只每日午时便去侍奉施氏用膳,下午饮安胎药,傍晚伺候晚膳。闻说施氏很受她侍奉,连声称赞:“连婉仪果然是宫女出身又生养过,做这些伺候的事情十分妥当。若不是你来侍奉本宫,本宫的风热还不知道何时好。” 慕北易虽觉施氏太过跋扈似有不妥,但她已近临盆的日子,自然不好驳回去的,便赏了连月阳些衣裳以示宽慰。 八月初一是雷雨,万花辞树,天色阴沉昏暗。枕春给祺淑妃请了安,从殿里出来,正见连月阳撑伞要往雨里走。 “姐姐。”枕春去唤她,“如此大的雨,还要去玉芙宫吗?” 连月阳捻着一块儿灰沉沉的帕子,憔悴转过头来:“若是晚了,皇贵妃娘娘难免怪罪。”便见她掩了唇轻咳一声,柔道:“妹妹快回去罢,这等时节风热风寒的,染了身子难免要不舒坦一阵。” 枕春见她手上的帕子眼生,那时寻常的棉麻料子,若不是落魄妃嫔是断然不用的。她连月阳如今虽被施氏拿捏着,却还是婉仪的位份,又刚被慕北易赏了,怎么会被如此苛待。便不着痕迹去牵她来看,只见那帕子角模模糊糊几个小字,瞧不清楚。信口说道:“姐姐虽不得不应付皇贵妃,到底为了长皇子,也要按捺。只望姐姐望自珍重才是。” 连月阳点点头,轻轻避开枕春的手,叹息:“自然只得如此了。” 枕春的掌心轻轻掠过连月阳的手,只觉得是腻腻热热的一层汗,烫烫的也使人不安。却见连月阳有意避让,似有隐瞒琐事,便做不经意道:“姐姐注意身子,我先回去了。” 便回了栖云轩,拂去满身雨水,枕春饮了红糖姜水浓浓一碗,卧了榻上唤苏白来:“你在宫中当差久,可知道田甚么办文甚么……是哪里的款儿字儿?” 苏白聪慧又识字的,略一思虑,回道:“想来是备办处,是采办司门下的。敢问小主在何处瞧见的?” 枕春剥着桌上的葵子儿:“见个宫女,拿着帕子上的。” 苏白点点头,忧心枕春,道:“自然是采办司的宫女无疑了。采办司要出宫门,人人都有落款儿的物件。如今采办司的时疾最易传染,虽然陛下已拘禁起来许多,总有漏网了。小主为了玉体着想,还是少与那些宫女说话的好。” “恩。”枕春点点头,脸色便阴沉下来。果然是连月阳心里有怨,施苦肉计,剑走偏锋。 果然没出几日,施氏所谓的风热便有了表症,说是发热呕吐,也吃不下了东西。连带着伺候她的连月阳更是严重,给施氏喂汤药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太医来一看人已没了知觉。 当初说患病是假,如今却成了真的。施氏有苦说不出,只急的叫人将连月阳打发回去。虽说只是寻常风热,但施氏怀孕的月份已大了,哪里经得起再吃汤药。太医院只得开些温补的苦水来喝,这时疾顽固,施氏的痛便越发作起来。她这一胎本来就不稳妥,如今得了病,便一日问脉三次,也时时夜里冷汗,腹中抽痛。又过几日,说皇贵妃一日只眠得两个时辰,目光黯黑,脸色苍白,已有滑胎之象。 连月阳身子温厚,虽说患了疾在玉芙宫晕了过去,可将养数日便也好了。 施氏已经害怕,一门心思在保胎上,哪里还有闲去寻旁人麻烦。这一折腾直到了入秋。 枕春便也收了家中书信。涂氏回信说,庶女安画棠看了枕春的家书,知道长姐意将她许配给张秀才,心中有些不愿低就,人也吃不下饭。这样挨了许久,又瘦了一圈儿,父亲不忍,便容她自行挑选。安画棠选了皇贵妃施氏的姐夫,要嫁到贺刺史府中做贵妾。年后便可定亲,过两年便能办喜事了。 枕春掩信而叹。 她素来不喜欢秋日,觉得固然天高气爽,却有气势将颓的样子,远不如春夏蓬勃。她喜欢生意盎然的东西,活得坚韧的都喜欢。早晨还在祺淑妃的殿里请安,外头便绵绵下起了雨,各位嫔御都爱穿轻薄飘逸的服饰,这个时候都穿的是薄底的锦鞋,一趟雨水岂不是要湿了袜。便有封号的嫔位之上的去传辇,低位的等着婢女去取伞。 玉贵人如今身子已经足月,虽然祺淑妃免了她请安,但玉贵人怕了皇贵妃收拾人的手段,不敢在这时候拿乔,只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在屋檐下等伞。她如今心里委屈,分明怀着皇嗣却被压上一头,大雨的天儿里,十月的肚子,还要步行回居所,难免眉头屈作一弯。 妃嫔们正三三两两说着话,一双双眼睛瞧着外头大雨。枕春同柳安然与端木若,三人正在聊秋日时兴的衣料,便见雨里匆匆忙忙跑来个内侍。 那内侍是祺淑妃门下跑腿的,不知办了什么差事那么着急,直冒雨跑便往殿里冲,身上湿漉漉的。正是跑得急了,不知道他脚下哪里没有踩稳,将玉贵人撞了一个趔趄。 玉贵人护着肚子,往后跌了两步,看看扶住,心里却恼火起来:“你这糊里糊涂的东西,可是瞧着本主的肚子故意撞来?!” 雅婕妤此刻为尊,听她这话说得有些厉害,暗示道:“玉贵人身子要紧,这奴才到底是祺淑妃娘娘宫中办事的,想来总不会众目睽睽之下,故意撞来。”那几个字念得清楚。 玉贵人听了这话分明,又碍于祺淑妃权威,多月积淀的难受一下子涌上胸口,眼眶瞬间便红了。道:“雅婕妤娘娘最会做和事的人,可若不是我眼疾手快,这会儿不知多么大罪!” 那内侍一看是怀孕的玉贵人,三魂七魄都吓得没了,连忙磕头:“玉贵人恕罪!奴才是有要紧事禀报,才冲撞了玉贵人!” “甚么要紧的事情,有本主腹中的皇嗣要紧。”玉贵人说着也落泪,“个个都不当心的!” 那内侍身上满是雨水,在地上积作一片湿漉漉,回道:“玉芙宫的皇贵妃娘娘今日落雨便身上不适,这个时候,眼看着身孕已经发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五章 双生子 “你说什么……”宫门吱嘎一声打开,阴暗的宫门里头,盛装的祺淑妃立于门内,脸色神色不明。既是失望、愤怒,又有惊心、遗憾。 那内侍吓得不行,浑身的雨水滴落在地上,连连磕头:“已发作了小半个时辰了,太医这会儿已去了。皇贵妃娘娘疼得虚弱,那边儿如今等着咱们娘娘主持大局呢。” 祺淑妃脸色神情转瞬即逝,变作了一派沉稳,轻轻扶正头上的金凤吐翠簪,道:“去将稳婆、奶娘传去玉芙宫。这是于皇嗣上的大好消息,快快通知陛下。各位妹妹们也去玉芙宫等着罢。” 众人应是,六宫因为皇贵妃生产瞬间忙碌起来。 枕春到的时候,慕北易已经进殿了。殿中除了主位,只设了祺淑妃与雅婕妤的位置,其余人等都在屋檐下候着。数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低落,俱是一派沉默,潮湿空气里充斥着施氏的痛吟。若这位刻薄的皇贵妃今日若得皇子,便几乎是等于得了后位。那以后的日子该是何等模样……六宫女眷不敢细想,只在心中祝祷,恳请老天开眼,让皇贵妃生下一胎公主。 枕春摸着手上一只冰凉的镯子,眼神愣愣看着柳安然领口上绣的蝴蝶,俱是一片阴霾的天色和气氛。 施氏生得不顺当,只看见婆子太医进进出出,脸色阴沉。从早晨一直疼过了午时,枕春肚子饿起来,在断断续续的痛吟中,听见了自个儿身子里咕咕叫的声音。枕春怯怯抬头,却见整个玉芙宫是紧张万分,每个人都屏息凝视,不便开口,又耐着性子再等。 产房里那一声声的,好似裂帛般凄然,使人难以相信这样将死之声,出自往日趾高气扬貌美无双的皇贵妃之口。 帝城如被雨幕遮盖,笼罩在烟尘之中。 这一等又是半日,直到天色变暗,雨还未小。便有太医出来,说皇贵妃不宜再等,恳请陛下裁断。 众人皆是一惊。 这样的话,“不宜再等”,是很严重的了。言下之意……是要裁断留子还是留母了。 连月阳听见此话,身上的汗毛霎时竖起来。她帕子攥得紧紧,站在殿外一扇雕花牡丹的大门外,深深望着脚下湿漉漉的鞋子。 慕北易喉咙动了动,却不开口。 “陛下……”祺淑妃轻轻抚着胸口,繁复的发髻一丝不苟,轻轻催促,“陛下……” “便……”慕北易轻轻一闭眼。 “陛下!”后头人影忽然一闪,一个稳婆连滚带爬跌了出来,“……生了生了!……皇……贵妃娘娘平安!” 祺淑妃闻声一歪,落进软椅里头。她脸上容色尽失,指甲掐进肉里头,好似魂魄散尽,只喃喃道着喜:“恭喜陛下。” 那稳婆头低在地上,看不见表情,声音断断续续:“皇贵妃娘娘……诞下一双小皇子……” 这一句,宛如惊雷,炸裂在在场的每一个嫔御心里。 连月阳好似被抽空了力气,在殿外轻轻一靠,依在门背上,不住喘息。 一个嬷嬷打了帘子,抱着一个金色的硕大的锦褓出来,低低道:“陛下,此乃皇贵妃娘娘的双皇子。” 枕春的眼睛干涩,眨了眨。她看着那襁褓上头的蝙蝠绣纹,忽想着甚么。 众人都察觉了一点不对劲,整个殿中安静得可以听见针落。枕春心头莫名泛起一股诡谲之感,脚下不住发冷,头发挠着脖子难受。她抬手将脖颈上的碎发挠开,眼睛垂下。 分明说的是双皇子,眼前如何只抱了一个襁褓出来?这襁褓这样大,这样厚,为何听不到婴孩哭泣的声音。 那嬷嬷轻声颤抖道:“小皇子们身子弱……还请陛下掩了门窗,谨慎看才好。” 慕北易听了直觉不对,踟蹰着将眼神递给祺淑妃:“袆儿去抱给朕看看。” 他这一声喊的祺淑妃的闺名,足见慕北易素有帝王之威,却在子嗣之事上,已有些慌神了。 祺淑妃手脚冰凉地强撑起身子,含了口脂的艳唇与苍白脸色对比尤甚诡异,只依言道:“臣妾……遵旨。”她艰难挪了两步,上去接过那大得不寻常的襁褓,似乎有些沉的紧了紧。只见其神色紧张,掀开一面,只瞧了一眼。 那锦绣襁褓里传出两声春猫儿样诡异的哭泣。 祺淑妃尖叫一声,便如遭雷劈一般抛开。 那嬷嬷哎哟一声,慌忙接住。她瞧着年纪老了,该已遍看人间事,却不知为何仍怕得战栗。嬷嬷勉强把襁褓抬了抬,跪地向上奉起。 祺淑妃已骇破了胆子,扶着殿中的红柱发抖,胸口不住的起伏。她眼转过两圈儿,眼中惊疑惶恐不断变幻,才喘过气,双眼俱是盈泪地发红。她轻咳一声朗声:“皇贵妃娘娘的小皇子身子孱弱,应关闭殿中门窗,今日雨大……各位妹妹们,自行回宫罢!” 枕春进不去内殿,只看见偌大的腥红殿门在她眼前关上。殿里只有慕北易、祺淑妃与雅婕妤。她看向门外依墙的连月阳,投去探寻神色。 连月阳摇了摇头。 众嫔妃只知晓皇贵妃施氏这胎不妙,却看不得事情原委,依言陆续离去。枕春上前扶了扶连月阳:“姐姐。” 连月阳既是惶恐又是不解,凉手握着枕春的手腕,低低道:“你莫要那样看我……我却不知为何……若是因为她风热之症,那我实在是迫不得已!今日……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姐姐快莫要说了。”枕春拉着她,连使帕子捂住她的嘴,“若有万般可能,也先离了这是非之地。” 连月阳浑身发抖,勉强点点头,二人相扶往雨中走去。才没两步,便听见殿中施氏的问询之声传出:“皇上……臣妾的小皇子呢……臣妾的孩子……” 她声音嘶哑,使人觉得可怜儿。 便又在雨幕中再行两步。 只听见施氏绝望凄厉的尖叫之声划破阴霾的天,似是见了鬼神一般惊恐,好似尖刃刮在枕春的耳朵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六章 生男生女都一样 枕春与连月阳前脚踏出玉芙宫,雨水溅湿了肩膀,凉凉的难受。正看见一个灰衣的内侍急匆匆跑来,踩起一串雨水,将水中帝城的影子踏烂。 轰鸣的雨声把皇贵妃施氏隐隐的凄喊掩盖,渐渐腥甜乌黑的夜色在城后落下。 那内侍脸上带着喜色,气喘吁吁,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冲进玉芙宫里。他一壁往殿里跑,一壁高声喊着:“奴才有事禀报!玉贵人要生了——” 这夜的帝城,尤其静谧。 皇贵妃施氏没有被晋封。那硕大襁褓里的一双小皇子也没有活过当天。 听到旨意的时候,天色刚刚擦黑。圣旨并未从门下省抄出,可见是口谕紧急同传六宫。 兹玉贵人孟氏仪枝,礼教夙娴,性行温良。今诞大公主,有功于皇嗣,擢升从四品婉仪,赐缎十匹、簪六对、佛手如意一柄。皇贵妃施氏琳琅诞子,先天不足而夭,令其休养身体,无诏不得出。着掖庭司理皇子丧仪,限一日毕。 这样分明的冷漠与恩宠,使枕春不敢确定施氏的小皇子是真的夭折,还是必须夭折。 自施氏产子便被幽禁于富丽堂皇的玉芙宫,没人再见过她。只偶然听闻祺淑妃还肯照顾两句,说秋季里要回热,怕她闷坏了褥子,便撤了玉芙宫的地衣。后来宫人说,施氏月里形状癫狂,时时下地,赤脚四处乱跑,寻找她的两个小皇子。这一跑便坏了身子,往后恐怕不能再有生养。 这样的事情惹庄懿皇太后的关切,召了祺淑妃前去问话。待祺淑妃从凤仪宫出来之后,连庄懿皇太后也不再理会施氏了。 甚至没有人宽慰她丧子之痛,也有人来得及为她难过。 孟氏被封了玉婉仪,她生得顺利,几乎没有折腾便诞下了大公主。大公主诞下时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哭啼声音十分响亮,是难得的美丽健康。玉婉仪姿色秀美,诞下的大公主眼睛沁黑圆亮,小小的嘴唇嫣红,长得像她。 阖宫的喜气都在这处了。虽只是位公主,慕北易却爱不释手,成日里抱在怀里看也不足。大公主满月时办了宴,嬷嬷抱出来看着好似个瓷娃娃般白净可爱。 慕北易接过细看,脸上有露出了几分柔和怜爱之色。 玉婉仪出了月,身形丰腴了几分,唇红齿白显得皮肤细嫩光泽。她穿着一件儿石榴红的窄袖留仙裙,头上一只赤金海棠红宝步摇富贵吉祥,只道:“囡囡平日不爱哭,最喜欢父皇抱。您瞧您一抱她,她便定定看着您呢。” “囡囡?”慕北易怜惜地握了握大公主的软手儿。 “陛下也没赐名字,嫔妾便依家乡话叫着顽罢了。”玉婉仪脸一红,两分娇嗔,“陛下若不喜欢,嫔妾不叫就是了。” 慕北易将大公主递给玉婉仪,饮罢龙膏酒,略是思虑:“如今先拟了名字也好。” 祺淑妃温婉敬酒,陈道:“陛下喜欢大公主,玉婉仪真是好福气呢。虽说按照祖宗规矩,皇嗣到了百日才可拟名字,陛下愿为玉婉仪破例,可不是恩宠吗。” 玉婉仪听了脸色凉了凉:“嫔妾……倒不是这个意思。” 慕北易不以为意,拨了拨手:“罢了,偶破一例也无妨。大皇子不是岁余才起名字,也没有甚么干系。”便想起连月阳来,“连婉仪。” 连月阳施然起身,含笑将皇长子牵出来:“承蒙陛下关爱。” 皇长子又拔高了个子,瞧起来虎头虎脑很是聪明。便见他上前两步给慕北易行礼:“儿臣怀湛叩见父皇!儿臣也祝皇妹聪慧可爱,快快长大!” 慕北易见他礼数端正,声音开朗,又说得十分诚切,便唤他去案前考了两句学问。 正是年轻天子左边新妾抱着女,眼前旧姬牵着儿,端端看去也算是心满意足。祺淑妃坐在众妃位之首,染着丹寇的纤纤玉手,不自觉地按上腹部。 她如今已快三十了,分明是有过的,如何不能再有! 却狠狠咬紧了牙尾,面上勉强挤出笑容:“陛下如今也是,儿女双全了。臣妾打心底里为陛下高兴,只望各位妹妹同气连枝儿,多多为陛下诞育皇儿才是。” 慕北易正问着大皇子诗经,便看见冯唐弓着腰从殿外进来,张口欲说,又躲躲闪闪。 “冯内侍这是做甚么,遮遮掩掩的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玉婉仪问。 冯唐轻轻一抹额头的细汗,叩首道:“奴才不敢惊扰陛下,实在是……皇贵妃娘娘今日出月,打杀了玉芙宫守门的侍卫,现在已到了殿前。奴才着人去拦了,皇贵妃娘娘不依不放。本欲使人去拖,可那到底是皇贵妃娘娘……奴才恳请陛下示下。” 祺淑妃攒眉,凌厉地喊起来:“这会儿来同陛下说这些做甚么,圣上说的禁足如何还放了出来!” 正当话说完,便听见施氏的话传来:“放本宫出来?本宫是皇贵妃,就是想见一眼陛下又有何不可!只有祺淑妃你,恐怕恨不得将本宫撵去冷宫罢!” 但见施氏素缟衣裙,散发乱钗,直径入殿。她那莹润若桃李的脸颊已瘦得轻微凹陷,若远山的黛眉黯淡,嘴唇干裂全无颜色。帝城的第一美女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她的眼睛还没变,依旧是慕北易最爱的那双高挑凤眼。便环顾四周,冷冷笑了起来:“满月宴如何不请本宫来?” 玉婉仪捂着心口,脸上失了两分血色:“皇贵妃娘娘身子有虞,嫔妾不敢叨扰娘娘。” “你放肆!”施氏一拂青白的衣袖,斥道,“你不过生了个女儿,也敢在本宫面前作威作福。孟仪枝,你如今做了婉仪?生了孩子也当不起一声娘娘!你们都好啊,满月宴,这生了个小蹄子便要办满月宴。挂上了灯笼,传了珍馐,要奏喜乐要演歌舞!要吃酒!要行令!要送那些好看的布老虎银镯子……要笑……我的两个小皇儿,今日也该满月了……”说着,眼睛便毒毒地望向大皇子。 连月阳将大皇子一挡,冷冷道:“皇贵妃娘娘节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七章 施琳琅 施氏又看向连月阳,嘴角一勾,怨毒笑着:“连氏,你不过是个贱婢,也敢牵着儿子招摇……当年你在元皇后身边儿伺候洗脚的时候,可知道你便是生了儿子,也尊贵不起来!可我的儿子……”施氏眼睛通红,手凭空好似抱着甚么,噗通一声跪下,“陛下……” “皇贵妃……这是失心疯!”祺淑妃连忙起身,要使内侍去拿施氏,环顾一周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她殷红的嘴唇张合一番,望向慕北易。 枕春往人后避了避,不敢去看施氏的眼。她施氏那般风光过,如今却是伤心糊涂了!她半醒半疯,谁知道她能做出甚么样的事情? “施琳琅,朕待你不薄。”慕北易起身,撩跑前行两步,看着那张他宠爱过的脸,“你中饱私囊、苛待下人,朕样样都耐了。今日你殿前放肆,朕不与你追究!还不回去,你……还是你的皇贵妃。” 施氏听了,似被刺中心里要害,仰头狠狠道:“皇贵妃?臣妾不要做皇贵妃!”她匍匐在地上,努力想要抓住慕北易腰间的坠子,哭泣恳求,“臣妾的两个皇儿虽然怪了些,到底是活的。陛下怎么就不喜欢呢?陛下怎么不再来看臣妾了呢……臣妾还年轻,臣妾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呐!人人都说臣妾是乐京最美的女人!臣妾还要给陛下生皇子…下一回,下一回定然是好的、齐的、分开的!” 枕春心中害怕,看着眼前这位已经有些癫狂的女子。她声声泣血,浑不觉周围人已白了脸。 慕北易胸中梗着一口气,已是难受。 “可太医说臣妾不能生了……是有人害臣妾,定是有人害臣妾!”施氏愈说愈见可怜。 祺淑妃嘴唇一抿:“皇贵妃疯疯癫癫,月里自个儿作践身子,何苦来陛下面前哭。还不将她请回去……来人……来人!” “闭嘴!”施氏怒喊一声,却向慕北易再进几步,“她污蔑臣妾!”说着又求道,“”陛下登基之后事务繁杂,昼夜难眠。臣妾熬了浓浓的粥,里头有八样温补的,红枣、糯米、杏仁、薏米……陛下吃了精神也好了。”施氏说到伤心之处,眼泪滴落,“陛下常常说臣妾身量轻盈,与《洛神赋》中宓妃所类,臣妾夜里也不敢加餐,只怕辜负了洛神的美貌……” “你何以来说这个。”慕北易不去看她。 “陛下喜欢听弦乐,臣妾不会这些,只好偷偷学了箜篌。哪晓得还没成气候,陛下便得了珍婉仪,将她视若珍宝。珍婉仪,珍字儿多么刺耳,好似想将她藏起来珍惜。”施氏越伏越低,“人人都说嫔妾刻薄,可嫔妾是族中的嫡女儿啊!施氏一族女儿少,从小样样都是臣妾的好,自打入宫以来,总有旁的人比臣妾好。她们妖妖娆娆十八般武艺,念诗的、跳舞的、弹琴的……臣妾怎么学得过来!臣妾纵是有荒唐的,也只想让陛下多看看臣妾,记得臣妾。” 慕北易不可察觉的一声叹息。 “臣妾……纵有万般不好,也是深爱陛下的啊!”施氏嘤嘤哭泣,俯在慕北易身下,头温柔磕在他的靴面。 “琳琅……”慕北易微微的动容,看见施氏的长发散落在地上,终是念了旧情,“朕和你……” 施氏的头在慕北易靴面上轻轻一转,如墨藻般的长发里露出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死死毒看着大皇子:“陛下不要忘了臣妾,臣妾一定还会有皇子的——” 人疯了,才最心狠手辣,无所顾忌。 “陛下!”连月阳心头如雷炸开,眼睛一红,连趋两步,措防不及朗声震道,“嫔妾有事禀报!禀皇贵妃娘娘三番毒害有孕妃嫔、戕害皇子、打杀宫人、嫁祸嫔御、藏污受贿、苛待各宫女眷等十八罪状!青天在上!陛下明察!” 枕春忽然一怔。 连月阳狠狠一磕头,鲜血顿时染在地衣上头。 枕春眼前掠过被施氏打死的杏花模样。她看着连月阳无所畏惧的样子,一咬嘴唇,跪下昂首道:“嫔妾恳切陛下明察!” 柳安然、端木若随其跪下:“嫔妾恳切陛下明察!” 施氏在后宫积怨已深,阖宫妃嫔见这等情状,难再忍耐。今日被恨看的是大皇子与连月阳,他日待施氏起复,谁知道又是谁要被折磨。便见妃嫔们尽数叩拜在地,声音传堂过殿:“恳切陛下明察!” 施氏蓦然抬头,狠狠望着连月阳:“你这血口喷人的贱妇!” 连月阳虽也害怕,却为着大皇子一口气强撑:“嫔妾所言句句属实,有红花为物证!” “你……”施氏听得一愣,旋即狠狠扭曲了脸,“你这处心积虑的毒妇!”她哭喊起来,手脚并用,上前一把抓住大皇子,寸长指尖的纤手死死扼住大皇子脖颈,“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连月阳失魂落魄尖叫一声,猛然扑上前去。 内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拉扯哪一位。慕北易被这变故断了思绪,看着眼前形状疯癫的施氏,与方才柔情蜜语的女子判若两人。 祺淑妃趁机煽风,连珠般进言:“连婉仪此人素来毕恭毕敬,小心谨慎,断然不会做出污蔑他人、信口雌黄的事!陛下快看呐,皇贵妃娘娘这架势可不是要将长皇子掐死!长皇子是陛下如今唯一的皇子呀!” “冯唐!”慕北易终于再难忍耐,拂袖怒呵,震声而道,“将施氏拿下去!传掖庭司给朕查!” 枕春在人群里头,紧紧攥着手,望着殿上染血的地衣。心中有重石落下。 掖庭司捉了玉芙宫的宫人,不出三日便以精奇手段撬开了他们的嘴。连月阳除了奉上红花为证,还有经年留意下来的施氏收受的各方好处、协理时克扣的俸禄。 果然是处心积虑,防范多时。除了这些外,还查出了当年恣妃讨来的仙姿凝华膏中浓浓的红花粉,坐实了施氏毒害妃嫔、戕害皇子的罪名。更有十月一日,施氏姐夫贺刺史受三省三本联奏劾其强占民田、妻妾成群、奢靡放荡数罪。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纠察之下验明施氏一族攀亲带故占朝中各处肥缺,秽银达数百万两。 在帝城里风光了数年的施氏,一瞬之间消失殆尽。皇贵妃施氏已被慕北易一怒之下贬黜为施妃,仍旧保留她妃位之尊与玉芙宫居所,还算留着当年恩情。可这样的废妃与庶人罪人又有何区别,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与一座华美的牢狱岂有不同?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八章 妃施氏 随后两月里,慕北易籍由贺刺史贪污受贿一事,将施氏与贺氏二族盘根错节的利害拔出了干净。仅施氏一族,流放五人,发配充军十余。其余女子及笄者充营妓,未及笄者填舂巷。那几个年纪轻轻的水灵灵的施家贵族小姐,排成一列从九仙门入了北宫,再进了舂巷。半月之后,一个个地被抬着出来。 秽款虽巨,却只是受贿之款。施氏与贺氏胆大包天,施妃的父亲又曾是鸿胪寺卿,但从没有过任何不臣之心。纵是如此,慕北易如此决断也算得上登基以来第一回量重刑,处极法。朝堂之上虽有微词,却都被骇住了关窍,生怕被这雷霆之怒牵连。 慕北易鲜少怒形于色的,枕春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的狠辣与冷漠。使人有些害怕。再想明白的时候,才知道其中的隐晦。贺刺史猖獗多年,却无本奏,全因施氏圣宠又有太后撑腰。如今施氏一被厌弃,便有三省连本。 原来不仅后宫的荣辱牵连朝廷,朝廷的眼睛也看着后宫的阴晴。 大伙儿都不累吗。 又想到前朝父亲安青山为官从无把柄,心中松了口气。如此又听了家中消息,贺刺史落马,庶妹安画棠的亲事便落空了。如今的乐京有脸面的族女,都先定亲再及笄而后成亲。母亲涂氏的意思是,虽然是庶出也要顾及安氏荣耀,请枕春再观望一番。 枕春想了想也觉好笑,宫中虽然亲贵多,到底也是暗流汹涌的,怎么能只将眼光落在宫中。除去祺淑妃与薛楚铃那头,那位薛生员德行坏了,自不可考量。与她交好的连月阳、端木若家世都算卑微的。柳安然倒是显赫,族中兄弟皆已成亲。玉婉仪如今得了女儿,那可是慕北易现下疼在心尖儿上的大公主,以后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犹未可知。若要去问玉婉仪孟氏,也不为不可,只是怕她心气高傲不肯听个庶女婚事,才要闹了不爽快。 如此还有雅婕妤。 说到雅婕妤,枕春真真儿觉得是个奇人。雅婕妤姜氏资历深、人温和、素有宽仁美誉。除去没有子嗣外,样样都是得骇人,连忙呵斥:“什么样的事也敢拿到小主面前来说!” 枕春止道:“无妨,我也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小喜子若不说,我便还不知道缘故。”便将头上的金簪换了银的,“后来呢?” “施妃见一个小女孩儿僵僵的尸体滚在脚边儿,脸颊凹陷瞪眼张嘴,不肯瞑目的模样。定睛观来,正是她的嫡亲嫡亲的小妹妹。便是一声癫狂尖叫,抱着那尸体,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然后便听说,是晚上的时候吊了脖子,今日清晨起霜,她身边的婢女妙意进殿抹霜才看见。说是舌头老长了!”小喜子诚恳道,“小主,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寻常内侍怎会随意走错路,如今祺淑妃娘娘摄理六宫最是严谨的。别人们都说是小施氏的鬼魂打墙,绕路找她亲姐姐呢!” 枕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摘了腕儿间红玛瑙的镯子:“哪有那些怪力乱神,这话不可胡说。况且……正是祺淑妃摄理六宫,才会走错路罢。”虽然说不上怜悯施氏,可施氏之死自然是有人添柴加火的结果。可最大的一把火,是来自祺淑妃的权术指使,还是慕北易的刻意冷漠呢。 施氏之死只静了一日,便让祺淑妃发了丧。就好像那日的圣旨上,打发施氏儿子一般,限一日毕。施氏没有追封也没有谥号,就连当初为婕妤却追封了恣妃的墨氏也比不上。妃施氏三个字,就打发了这个年轻的只有二十一岁的,曾是帝城最美的女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五十九章 我无为,人自宁 恰好配着冷清微寒的天气,好似今年便要一直沉默结尾。愈近十一月,愈是僵人手脚,枕春贪暖不爱出去,好在恩宠不增不减,仅次薛楚铃,不曾让人小看。 这样的局面在年尾越近,越有所改变。年末各处州府郡县、藩王军侯回京述职,又点算都护府、州郡上贡分量与一年绩考。最要紧的是,谁最表忠心。每到这时候,便是朝外家世的嫔御们更受慕北易青睐。 譬如广汉郡长史姜家的雅婕妤,与安南都护府的柳家柳安然。 前朝事务繁忙,慕北易月中的时候,才来了后宫一趟,去瞧了蓬莱宫的雅婕妤。翌日,有口谕下,擢封雅婕妤为正三品雅贵嫔,又赐酒酿赐暖宴赐珠翠。 由此可见,广汉郡的衷心是表得足够了。 这边柳安然来寻枕春打发时日,二人正学做那花笺来玩。便是将秋末时落下的各类英华晾晒,正要浆纸。 枕春着一件有薄薄兔儿白绒的小氅,露出一截手腕儿,呵气裁了两截笺。正顾笺思家信,倒问起柳安然来:“姐姐家中回京述职,可有准备了?我见雅贵嫔家中虽只是长史,却述职述到了陛下慰心的地方,如今晋封贵嫔也是荣耀的。” 柳安然披着深青色的竹纹斗篷,整个人秀致清冷,却眉目含情:“我已收了家中书信,说是今载供奉比往日更多,已得了陛下夸奖。陛下说父亲忠心耿耿,说我……知礼数能诗文,很合心意。”说着脸颊便飞了红。 枕春这听了便替她高兴:“这样的口风,姐姐的晋封指日可待。倒是南疆沃野千里,正是做政绩的好地方,姐姐平步青云的日子,就要来了。” 柳安然手上的簸箕一顿,碎碎的花沫蓬起:“我也不敢奢求平步青云,只求平安才好。你瞧施妃,又有刺史姐夫,又有九卿父亲,也算得是满门贵气了。如今树倒猢狲散,她连个谥号都没有。若是我,我在这世上来一会,也要有名有姓正正当当地去……” 说到施氏便惹了二人心悸,枕春轻声:“必定与她不一样的,姐姐的父亲不是庸碌之人,是有真正本事的。”却又想起自己,“明载我父亲也要考绩,只求不要远调,也不求高升了。” 二人的父亲皆是为官的,便说起朝廷琐事心里沉甸甸。两人索性做了些花笺又裁了两叠誊诗词,正举着寻柳安然。 翌日,枕春懒在榻上似冬眠的,不肯起床,便看见玉兰进来了。 “小主,您快起来罢,晚些时候天都要大亮了。” 枕春嘟嘟囔囔:“往后我若掌六宫,就废了这请安的规矩。” 玉兰听得吓坏了:“小主您可仔细!这样的话不可胡说。” 枕春嘴一撇,慢腾腾披了一件长衣。 “还有一事……汀兰阁那边传了晋封的口谕。”玉兰低声道。 “果不其然。”枕春眉眼带了欢喜,“柳姐姐的父亲政绩好,可不是要晋升姐姐了。待我猜猜,是婉仪?莫不成是贵仪!” 玉兰脸上一红一白,低着头,踟蹰道:“口谕说……晋封……晋封汀兰阁宫女月牙为从八品更衣,如今叫做月更衣……还赐居在汀兰阁旁边儿的澜月阁,说是……名字里有月字配得上。” “月牙?”枕春肩头的衣裳一滑,“月更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章 更衣 栖云轩的几个宫女,枕春心中素来有数。 桃花性子忠厚,虽有几分家生子来的刁气,但心绝不会变,始终当枕春还是安府里那个爱抹牌蹴鞠的十一小姐。 玉兰是膳房烧火婢拨过来的,却生得标志白净。她如今得枕春提拔,做了贴身宫女,便十分珍惜谨慎。平日里慕北易来栖云轩,玉兰从不上赶着入暖阁伺候,便是慕北易有话问她,她也小心翼翼低头回话,生怕惹了枕春半分不高兴。枕春以为,玉兰此等作为,也算是另外一种忠心。 大宫女苏白已是做姑姑的年纪,做事敦厚干练,待枕春也尽心尽力。 唯独有个曾被施氏调过来的粗使宫女梨花,被枕春打发去做洒扫,累月在院子里办事,连屋都进不来的。 故而才想起柳安然身边那个月牙,倒真是一个生得水灵又机敏的,说起话来周周展展,使人舒服。当时枕春见了月牙,还有几分喜欢,今日听了这消息才觉得吃惊。也说不分明是那月牙有心,还是慕北易的一时兴起。便直问玉兰:“可有听说甚么了?” 玉兰回道:“小喜子去汀兰阁同煮酒姑娘打听过,说昨日陛下去看了熙嫔小主,本还好好的。昨日陛下要去汀兰阁,汀兰阁就忙活起来。熙嫔小主着煮酒姑娘摆设屋子,让分花姑娘洒扫院落,便指那位月更衣去传膳食。陛下去了,傍晚吃了些手抓饼子、羊肉汤还有鲜酱的风吹肉佐酒。” 枕春疑道:“与这有什么干系?” “那饼子与风吹肉都是燥渴的,这天气凉难免多吃了些。”玉兰脸一烫,“煮酒姑娘说,晚上冷,都睡得早,又恰逢是那月更衣守夜。陛下子时里燥醒了神,就要传茶来饮。正好……便是那月更衣去奉了茶……别的……也不知道了……”woquge.co m “柳姐姐没瞧见吗?” 玉兰摇头:“煮酒姑娘说,熙嫔小主身子素来有些寒,吃了燥热的暖手暖脚,便睡得实些。” 枕春便已计较了一些,匆忙起身穿衣,去祺淑妃的朝华殿请安。 月更衣只是末流的更衣,没得资格入正殿请安。她虽不用来,可却为难了柳安然。 柳安然着烟色的狐绒暖袄,梳着云得脸一阵白一阵青,恨不得立时起身告退了才好,只攥着帕子咬唇:“那月更衣机灵,是她造化。”woquge 玉婉仪是大选入宫体面出身的小姐,对这一类事情很是嗤之以鼻。加之她的大公主实在可爱,很得慕北易喜欢,这几日里难免又复起几分刁蛮的本性。便还要再说:“便是机灵造化,也挡不住悉心教导指引……” “咳。”枕春清一声,着意引开,“便是玉婉仪小主说这机灵造化,嫔妾倒想起一事。听说,女儿家比男孩子早慧,要早早开始学翻身坐躺,以后会更聪明呢。想来大公主也需要玉婉仪悉心引导,说不准比旁的孩子开口更早。” “竟有此事?”玉婉仪听了兴趣,“我家囡囡倒也聪明,可还翻不了身呢。” 枕春轻笑,绞着帕子道:“这时节冷,小娃娃的棉袄子穿得厚厚的,可要怎么翻才好。”便盈盈笑着,“这样的事情嫔妾却不清楚,得看大皇子是几月里会的翻身呢?” 连月阳笑应:“我也记不清楚,只要拿着有响的玩儿,时时逗着他……” 数人便说起带孩子的事情。连月阳与玉婉仪如今都是有生养的,说起这个很是凑趣儿。雅贵嫔不能生养,想来是诸人心中隐而不宣的秘密。她也不大多话,只吃茶听着。 其余的嫔御都是年前进宫的,个个青春年少日子长着。现下便都来说着生养的话头,眼睛里露出期待的光。一时也放过了柳安然。 祺淑妃抚着小腹端坐在殿上,终是笑不出来:“今日天气凉,各位姊妹们早些回去罢。” 柳安然出了朝华殿又要去给庄懿太后请安。枕春知她定要再受好大一番委屈,便只去汀兰阁先等着她。爱书网 汀兰阁的氛围静静的,四周收拾得鲜亮,可见昨日里为了迎慕北易,柳安然下了心思。煮酒将枕春迎进去,奉了茶水,又请入偏阁坐。 枕春打量四周入了坐,唤煮酒:“你家小主今日精神不济,我瞧着恹恹的,多吃些顺气的东西才好。” 煮酒听了眼眶一红,抹了抹眼角,将手上抹布放了:“明嫔小主与咱们小主的情谊奴婢是知道的。小时候,奴婢伺候咱们小主去安府玩儿,明嫔小主还赏了奴婢花生糖吃。”说着却也心酸,“奴婢也不瞒着明嫔小主,咱们小主心里可委屈得很!那叫月牙的小贱蹄子就是没安好心,咱们小主性子好抬举她,她却恩将仇报。今日陛下留了口谕便去上朝了,咱们小主哪里还睡得着……” 枕春摩挲着小木案,惋惜道:“柳姐姐最重礼节,这下子可要难受。你们平日里多宽慰几句,也不要再提。还有一事,那月牙如今是更衣小主了,虽只是末流,却不要让人拿了话柄。”便问,“却不知道昨日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没瞧仔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琉璃 煮酒说来委屈:“昨日布膳的便是那小蹄……月更衣,我本以为她是好心,特意制些暖血燥热的给小主用,小主吃了睡得沉沉的不醒。哪里想的起来,陛下身体血刚,吃了夜里便口渴。那月更衣先说她要守夜,我只当她是衷心,谁知道她夜里便恬不知耻地给陛下奉茶去了!” 枕春敛眉:“陛下可有……垂幸?” “这……”煮酒想了想,摇头道:“这也没有,奴婢在偏房里边浅浅眠着,只听见了倒茶的动静,也没有别的。只是那月更衣夜里去奉茶,涂脂抹粉还戴了琉璃簪子,耀眼夺目,才让陛下瞧上了两眼!” 枕春恍然一想,便回忆起来了。上回从祺淑妃那儿出来,便看见月牙戴着琉璃簪子,在乾曦宫门口走动,光彩熠熠甚是夺目。只问:“她一个寻常的粗使宫女,哪里来的琉璃簪子。现下琉璃价贵等金,那样通透的少见呢。” ——“却不是何处来的!是我一时蒙了眼睛,以为她忠心赏给她的!”柳安然从门外进来,衣裳染了霜气,“谁知道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唯独独在我眼皮子底下!使我……使我今日如此蒙羞!” 枕春上去暖了暖她的手:“太后娘娘未曾难为你罢。” 柳安然坐了榻边儿,双眉攒起,叹声儿:“太后以为我使的低劣手段争宠,好一顿明嘲暗讽,人人都以为我……只有你却信我一回。”便讲着人也伤心,“我本以为她机敏,是想抬举她。” 只知柳安然是真心爱慕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何不伤心。枕春心中暗自叹息,只得宽慰两句,又说:“那月牙生得确有几分姿色,若是陛下瞧见了谁能拧过他的意思。姐姐往后仔细御下才是真的。” 正也讲着,煮酒却又进来了,脸上几分不满神色:“禀小主……那月更衣从澜月阁过来了,说要给小主请安呢。”爱书网 柳安然手上正端着一只天青汝瓷的茶盏,应声摔落在案上:“她还敢过来?” 便听见汀兰阁外传来两三声戚戚哀哀的呼声:“熙嫔小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处,您莫要因为奴婢气坏身子。”随即又是两三声清脆的磕头响。 枕春劝道:“姐姐虽不愿见她,如今木已成舟,面上还是要全儿的。咱们是皇上的嫔御,她虽是更衣,也是陛下的嫔御,怎们能使她在门口一口一个奴婢地喊着。” 柳安然恼在头上,听来此话静了两分,静静合了合对襟的衣衫:“任凭她做的可怜样子。”也无奈道,“传罢。” 月牙跟着分花进来,穿着一件儿姜黄色绣腊梅花的窄袖四幅裙,单螺髻上紧饰一只单面儿素色的琉璃钗,耳下饰着水滴样的素银坠子,也算清丽低敛一派恭顺模样。她进了汀兰阁来,抬了抬裙,依依跪下行了大礼:“奴婢叩见熙嫔小主、明嫔小主。” “我既非主位又不是一宫最尊,你不去给连婉仪请安,来给我请安做甚么。”柳安然却不肯给她设座,索性拿了一盏茶水来吃。 月牙也不闹,隐隐可见额头上磕得青红:“奴婢始终是熙嫔小主的奴婢,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奴婢不求熙嫔小主宽恕奴婢,只求小主好好爱惜自己身子不要为了奴婢生气。”说得也是万分恳切,便又磕头下去,咚咚撞在地面儿上。 枕春心中说不好,见那月牙光洁的额头撞地,隐隐沁出了血丝,连忙呵道:“煮酒素来机灵,今日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快将月更衣扶起来!这般如玉似的天庭磕坏了额头,陛下见了可不得多心了!” 柳安然霎时明白,脸上讪讪只得道:“起来罢,赐座。” 月牙受了煮酒的虚扶,怯生生坐在偏位上,眼睛瞧着手上帕子,喃喃道:“熙嫔小主待奴婢好,奴婢是知道的。都怪奴婢骨子轻,哪里受得小主的抬举……如今虽然做了更衣,却愿意日日来给小主请安,像往常一样伺候小主梳头。”ewenxue.net “你既知道你是更衣了,如何还一口一个奴婢?”枕春呷了杯中香茗,轻轻撇去茶渍,“让别人听见了,可不要说柳姐姐轻贱你?” “奴婢……嫔妾不敢。”月牙脸色一黯,说着眼眶红红,我见犹怜的模样,“嫔妾心里过不去。明嫔小主是最得圣宠的,自然知道陛下脾性,嫔妾哪里敢有自个儿意思……” “也不过封了一天更衣,你也敢揣测陛下脾性了。”柳安然暗咬银牙,指甲嵌近手心里,“你也不必来和我请安了,汀兰阁的庙小,容不下大佛。” 月牙听得她这样的话,身体一战颤,又要下跪。 便听见外头传陛下驾到。 三人出了门外接驾,慕北易一眼看过阁内,轻笑一声:“朕过来瞧熙嫔,倒看见你们三个。”他穿着一件墨色鹤氅,柳安然上前替他解下,枕春又奉茶去给他暖喉。 月牙被凉在一旁,插不了手。 慕北易吃了茶,在正位上落座,把玩着一枚通透无瑕的玉扳指:“今日点算安南都护府上供,十分富足。有说南方载年丰收,如今薄税轻徭还开了几座玉山,上了一些供奉之物都是极好成色。”便笑道,“柳大都护很有政绩。” 柳安然得了夸赞,脸色略有缓和,应道:“能得陛下一句夸赞,父亲应当更为国家效力才是。” 慕北易便说:“先前缘由雅贵嫔族中得力,朕有了擢封,也不好厚此薄彼。只是眼下有些为难,若封为婉仪你也当得,只是……”略一沉吟,“只是如今皇嗣稀薄,连婉仪与玉婉仪抚育皇嗣尽力,你资历轻,若平齐而上难免要使她们冷心。” 枕春听来,心说你首宠薛楚铃,封她做婉仪怎不觉得要寒旁人心。由此可见,是在慕北易心里,柳安然或许恩宠有欠分量才是真的。此话不可细细琢磨,若说破了要伤柳安然的心。便眸子一转,打趣儿道:“正是说着此事,嫔妾倒有个法子,还请陛下不要怪罪嫔妾揣测圣意。”woqugeco m 慕北易拨手示意她讲。 “嫔妾以为,陛下要擢升雅贵嫔与柳姐姐,是为勉励外臣,忠心为国尽心为君。如此一来,封柳姐姐做婉仪,是应该的。何况柳姐姐礼数周全、家族荣耀,哪有不合适的。”枕春手上比划一对儿,“可连婉仪与玉婉仪如今是有皇嗣的。到了年末里,万事吉庆,哪有当不起更荣耀位置的道理呢。依嫔妾之愚见,不如再累进玉婉仪与连婉仪,也好使人人都知道,陛下是爱重皇嗣们的。又说连婉仪资历深厚,陛下以其为尊,也显得陛下长情,肯疼惜旧人。” 慕北易颔首,思道:“有理。既到了年下,何妨多擢两人。便擢升熙嫔为从四品熙婉仪、玉婉仪累进正四品玉贵仪。连婉仪么……她素来缄默沉稳,可以做主位了。” 枕春轻轻舒一口气。高封连月阳与玉婉仪,无非是平衡了大小薛氏的分量。这样才能使大伙儿都喘上一口气,也是枕春私心里忌惮祺淑妃的手腕毒辣,怕她独大。 柳安然自然明白的,轻轻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连小主如今还没个封号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四章 阿云 枕春正心里想得乱跳,眼睛定定看着连月阳。便见其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扶在几案边轻轻抚胸。 “静婕妤可是不喜欢本宫的红枣汤?本宫喜欢甜的,倒没斟酌各位妹妹的胃口。”自连月阳做了娘娘,祺淑妃待其也不得不客气几分。 连月阳欠身笑了笑:“臣妾昨日里受了些许风寒,娘娘这暖汤一冲,便觉得有些药劲儿。”也是莞尔,“不过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倒觉得舒畅多了。”说着又再饮一口。 枕春觉得疑惑,何以故作无事偏偏再饮。莫不是…… 祺淑妃看了一眼薛楚铃。 薛楚铃较之入宫时候,更是纤柔温婉,眼如秋水盈盈。她今日一身妃色绒绸袄裙,轻轻挽着浅红色的披帛,一对金叶桃宝步摇随人说话轻轻摆动。她道:“静婕妤娘娘如今身份尊贵,可不能这么拖着绵着,该要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倒也不妨事。”连月阳起身拂了拂裙,便也似乎觉得何处蹊跷,急着要走,“多谢珍婉仪关怀,本宫不过风寒。” 薛楚铃连将她手一挽:“娘娘留步,也花费不了多久时辰。” “正是如此。”祺淑妃嫣红丹寇的反复拨弄耳边的珍珠耳坠子,笑声挽留,“还是快快坐好,外头风冷,那么凉凉一吹才要不好。” 连月阳避也不得,皱着眉头,只得又坐回位里去。 果然与枕春所料不假,太医来略略一切,便道连月阳已有了身孕。连月阳脸上颜色复杂,想必她自己也是才察觉出来。爱书网 祺淑妃听得结果,默默看着自个儿腰封上精绣的金莲蓬,嘴角勾上:“静婕妤果然是好生养的,这可是旁人盼不来的福气呢。这样说起来倒是本宫不好,还给静婕妤吃这样甜腻的水。”说着也自怜自艾起来,“是本宫这个没福气的,仔细不到这些。”又去差人拿彤史来看。 连月阳侍寝时日少,略略一看便能对上,果然只有一月余。祺淑妃手段素来隐晦凌厉,她若瞧上了连月阳这一胎,哪还能让人讨着好。 枕春心里担心,开口转圜:“祺淑妃娘娘风华正茂,长荣不衰,哪里有无福的道理?还望祺淑妃娘娘多餐食,也好为陛下诞下尊贵的皇儿。”她将尊贵二字咬得紧,凡要祺淑妃听进心里。 果然祺淑妃看连月阳的眼神,兀自生了两分不屑。便是以连月阳的身份,如今高抬从三品婕妤之位已是恩典,哪怕再生几个,也够不着她薛氏的荣耀。与其打量连月阳这样卑贱骨血的腹中肉,还不如将心思落在同姓庶女头上。名更正,言更顺。 薛楚铃眼睛一闭,指甲嵌进肉里。 “借明嫔吉言。”祺淑妃往座椅里舒适地挪了挪,召人将这喜讯报给天子、太后,又嘱咐各位妃嫔勤勉侍奉,早日开枝散叶,才打发众人走了。 祺淑妃的家生婢女红依看着众人走远,关了门户进殿,回禀:“娘娘,都走了。” “唔。”祺淑妃这才露出两分疲惫神色,轻轻抚着簪花饰明珠的高髻,搭着红依的肩膀走下高位,“那红糖是有几分甜腻,本宫吃了两口也觉得腻喉,是不是本宫……”m.22ff.co m 红依知道祺淑妃伤心,回道:“我的娘娘,您如今是帝城最尊贵的女子,除了太后娘娘谁也越不过您去。那静婕妤甚么出身,不过是个洗脚婢女,生下的孩子也是低贱的。娘娘犯不着同她计较,她连娘娘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祺淑妃听了这话,挺直了薛氏嫡女的脊梁:“是,本宫是河东薛氏的女儿。”她便想了想又问,“阿九那蹄子的药可日日吃了?” 红依撇了撇嘴回道:“依着娘娘您的吩咐,九小姐日日吃着坐胎药呢。前些时候她称苦不愿吃,奴婢使了两个嬷嬷灌了下去,她不也对娘娘您服服帖帖。” “她如今已经是婉仪了,本宫低估了陛下对她的喜欢。”祺淑妃进了暖阁,翻开妆奁旁的深锁锦盒,“她若做了娘娘,本宫再想抱她的孩子,便没那么容易。” 红依扬眉:“九小姐名字不尊贵,封号也不尊贵,珍婉仪听着,就像个珠宝物件儿罢了。她的身子是入宫前特意看了好生养的,眼下坐胎药日日都灌着,哪有她不想有就能不有的道理。待九小姐生了皇儿,自然乖乖给咱们娘娘了。”便替祺淑妃开了锁,“咱们娘娘身份贵重,入宫就得了印,她哪里能比。” 祺淑妃便颔首,从锦盒里摸出小心珍藏的妃印,轻轻摩挲:“在府里的时候,她才那么点大,见本宫时唯唯诺诺。那时候陛下还是皇子,本宫嫁过去,阿九便在门口送,话都不敢说。”露了两分笑意,“她从来怕本宫,不敢掀浪的。如今要她快快给本宫怀上皇子……”便定定看着手中妃宝,那妃宝已被日日摩挲出一层油亮的玉色,“这一枚印,是本宫入宫时候元皇后莫惊鸿赐的。后来她福薄命薄地去了,那时急着册封本宫为淑妃摄理六宫,寻不着好玉,便将它又改刻了淑妃之宝。”祺淑妃的指尖轻轻刮过宝印上的红泥,轻言细语,“往后本宫若要封后,还是要用这块妃印来改,也好让莫惊鸿在天上看看,她是正室又奈我何?活着的人才为尊贵无匹……”woquge 在迎着年关的日子里,连月阳得了身孕,缘由她刚晋封又得封号,便没有再累进位。但赏赐东西也十分丰厚,连月阳与枕春走得近,也送了许多过来。 枕春无功不敢受禄,只亲手绣了个有耳朵的小花帽子,送到披香殿去。 正到了雍华宫门的路上正巧过一段回廊,枕春坐在软辇上头,看见一个绿衣齐胸棉裙的婢女捂着脸嘤嘤在栏杆角落哭。“玉兰,去看看是谁。”她喊停了辇,“这会儿正当午时,又是挨着雍华宫。万一陛下来看静婕妤的孩子,可不给静婕妤添晦气,还要赔了自己性命。” 玉兰得了令,上前去唤那婢女:“这是哪家的姐姐在这里哭,可不是要冲撞了咱们明嫔小主?” 那婢女一听是明嫔,连忙抹了抹脸,提起裙边过来行礼:“奴婢是澜月阁服侍月御女的,叫阿云……给明嫔小主请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七章 春华 枕春如醍醐灌:“小主不必担心,咱们小主是嫔位又有封号,她却只是个小小御女罢了。” 枕春拨簪正髻,幽幽道:“她这样深厚城府,里里外外两幅颜色,必然不会只是御女。恐怕端木若这样流外官家出身的,也不敌她呢。” 这样说起端木若,却也是个能挨能忍的。她恩宠平平,久居美人之位,也不见悲戚之态。平日里无非绣花、来同枕春说话、看看鸟儿鱼,也没有旁的了。枕春见她胆子小,怕她受人欺辱,时不时请来问问。 端木若近一载来圆润一些,可怜模样略减,说话神色做事情态也已有几分天子嫔御的气势。 枕春便设座在冬暖阁帘后的小几边,请她过来吃糯米糖心的元宵,问道:“我只听说近日里听陛下说月御女服侍合心,不知有没有分去你的恩宠。”m22ff. 二人说了会儿话,又叫桃花、玉兰过来一起抹了两圈牌。夕阳刚刚在雾霭阴沉的地方落下,一时就起了风雪。寻鹿斋和栖云轩挨得近,端木若索性便就地歇一夜。二人散了头发换了衣裳,正翻出两本志鬼怪的话本来看。 正挑亮了灯,小喜子急匆匆地来回话:“小主,可快更衣罢。凤仪宫的太后娘娘身子不好,这会大伙儿都过去了。” 枕春听了一惊,急急忙忙捣鞋,又叫端木若梳妆。问小喜子:“怎么就不好,是不好了还是不好。” 小喜子自然明白:“是不好罢了。庄懿太后自施妃自缢,本便伤了神,闭门许久。前几日落雪的时候有说身子不爽,冬日里不痛快。方才风雪来得急,太后娘娘头痛起来,说想人服侍。妃嫔们都赶去尽孝侍疾了。” 枕春心说,这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庄懿太后素来坚忍,失了表孙女恣妃也不过自个儿恼上几日。前些时间施氏自缢,她听了缘由也不曾太多伤心。怎么好好的,便一个病痛难忍,非要劳动六宫折腾。却是这么想的,身上已披了斗篷。人人都要去的,她不去便失了礼数了。 嫔位有辇乘坐,美人之位却只得步行。枕春将就着端木若,二人疾走朝着凤仪宫去,一路风雪飞鸣,冻得手红红的。远远能见着凤仪宫灯火通明,二人进了庄懿太后寝殿里,见众人都已到齐了。殿里静悄悄暖闷闷的,让人觉得不安。 慕北易正坐在病榻之前,亲手喂庄懿太后喝苦汤,看见枕春二人来晚了也不曾说什么。 祺淑妃立在一旁,侍奉蜜饯、帕子,水盏,一派六宫之首的模样。ewenxue.net 庄懿太后卧在锦绣宽榻上,瞧着似乎老了许多。她却精心饰了明珠碧宝,端庄威严不少,只是嘴唇浅浅无色,咳嗽两声道:“倒是哀家老了,劳动你们这夜里跑着来看哀家。” 祺淑妃回道:“您是掖庭最尊贵的女子,咱们不服侍您,就是不懂事儿的。” 慕北易将汤药搁在案上,抻了抻袖:“冬日里难免头疼脑热的,母后要多多将息身子。朕寻人挑选了许多珍品为母后补身,母后也要不断吃着才好。”又问:“太医院怎么说?” “皇帝寻来的稀罕补品,哀家时时用的,用了倒松快了一些。太医院嘛,说是老毛病。”庄懿太后吃了一枚祺淑妃奉上的蜜枣儿,缓缓道,“倒是听太史局说,是因为冬日寒冷,万物凋敝,又河水冻结。哀家姓温,名字里又有个汝字,两个水加一块儿来,恰好与今年的时节相冲。” 枕春暗忖,要是相冲,岂不是年年河水封冻的时候都要死了,名字若与天相冲那不如改个顺心遂意的。心中尚还过着味儿,面上却也只得和众人一般低头跪下去,祝祷:“太后娘娘健寿安康,福泽绵长。” 庄懿太后宽了心,才在榻上略略起了起,慈悲看着慕北易:“哀家倒不妨事的。只是太史局说,这冬日寒冷萧瑟,时节相冲会日久成病,若有名中草木春华的好媳妇儿替哀家闭门抄经三百日,足不出门。暖气儿便能带走冬寒,带来吉祥。哀家这病呀,往后便能年年康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六十八章 思亲 枕春站在原地愣了愣神,喉咙干涩,脑子里一阵嗡鸣。本以为暂时分走薛楚铃宠爱,庄懿皇太后会纵容她宽松几日。哪里晓得,慕北易不过一日不早朝,便使这么大排场点名要来收拾她呢。 枕春迅速凝神,便假作不知,将眼睛睇去慕北易。 慕北易略挑了挑眉,面上淡淡浮现出一种似真似假的惋惜之态,扼腕道:“母后说的极是,可惜朕如今还未有立后之心。元皇后惊鸿去得急,朕时时夜里惊醒仍有悲戚之感。” 这话说得也巧,当真按礼数来说,当得起太后称呼一声正紧媳妇的,也只有元皇后。枕春看着慕北易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连忙咬紧牙根屏住呼吸,差点笑了出来。 庄懿太后神态一滞,转言道:“惊鸿是个好孩子,她的确是孝顺的,她在府里的时候时时来请安,哀家最高兴的。如今哀家实在病痛难忍……为难你们个个都肯来,可不都是哀家的好媳妇。” 祺淑妃何等聪慧,见得好处,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她头上步摇凤钗叮当作响,端的是一副贤淑模样:“太后娘娘若是一句话,臣妾便是一生一世给太后娘娘抄经都是肯的。可是臣妾名字取得不够吉祥,没有草木春华的美意,倒不知道哪位妹妹有这个福分了……” 庄懿太后便皱起眉头:“这话说得,可怜我这老妇无人孝顺!皇帝虽不是哀家腹中来的,却是看着长大的……哀家这老婆子不忌讳说这个,只觉得那血脉相连到底不如……”说着竟是听着落泪、闻者伤心,“不如脐带连着血肉的亲厚!”moquge “便依照母后意思办罢。”慕北易撩袍起了身,“一载抄经不出门户也长,端木氏心意天地可鉴,擢为从五品贵人。往后尔等更要仔细侍奉太后,效端木氏诚心。” 诸人隔岸观火自然乐得,依言躬身,传来一片莺莺燕燕的声音:“恭喜端木贵人,谨遵陛下教诲。” 一年拘禁换个贵人之位,哪里值得恭喜。如今青春尚在,待那时候端木若再从寻鹿斋出来,又要看见三年大选再进新人,还有她什么位置。枕春看了看庄懿太后慈爱模样,不动声色。 果然还有后话。庄懿太后才轻轻咳了咳,缓缓道:“却说侍奉哀家,最好的还是血脉相连的人……人老了,就想念亲人。” 慕北易面色未变,又奉了盏甜水给庄懿太后来喝:“母后想谁了,便宣入宫来请安便好。” 庄懿太后感怀模样,饮了两口水,眼神看向虚无远方,眼睛中波光闪动:“若说最喜欢的,是皇帝舅家的小郡主,最合心意了。” 众妃脸上霎时都露了几分阴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章 将进酒 年宴上笙歌饮酒,助兴时慕北易传了教坊。除了两三曲新舞婀娜,看了有些软腻腻的。好在这位天子不耽女色,况且座下除了嫔御还有皇亲国戚们。国戚们自有将门出身的,也不大受这些缓歌慢舞之声。有人说可以听进酒曲,有人说可以看从军戏。故便传了男先生来击节合歌便是。 请出来的自然是嵇虚无,坐部称他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坐抱琵琶,坐进如雪绒般寸长的地衣上。他披着一件漆黑的鹤氅,踏着沾满雪絮的乌皮子靴,整个人看着冷冷清清。先试弦音两三声,唱的是《将进酒》。 琵琶是好听的。枕春小时候,安府也请过外头的班子来助酒宴,听过一回二哥哥点的琵琶奏《霸王卸甲》。那位奏乐弦弦如剑声声到肉,是一位十分厉害的老先生。每每情到激烈之处,总有火花迸溅指尖一般。 这也是枕春第一回看见虚无先生的模样。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眸子里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嘴唇薄薄抿起,手指修长而苍白。不曾变过的是那浅浅栗色的头发,只衬托得整个人肌肤仿若透明,手背青色血管毕现。比之慕北易天子之气铺面而来的夺目威慑与神采飞扬,虚无先生只能算作清俊沉稳,使人心里舒适。人虽安静,他的《将进酒》半分拖曳也无,三声长轮直若带了酒气,便一声疏狂朗朗来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枕春也是听过《将进酒》的,先生们喜欢唱,大哥哥喜欢,父亲喜欢。每个人为什么喜欢却有不同的。先生们喜欢饮酒,酒到酣时文绉绉地唱两句,能得一二分韵味,便觉得舒展。大哥哥有一颗文人心,仰慕先圣风骨傲气,故而喜欢。父亲是替旁人喜欢,人人都喜欢,宴席庆贺从众而不扫兴,以父亲的老道自然也喜欢。 虚无先生看起来却没有特别的喜欢。他的声音冽洌的,琵琶铮铮的,十分好听却算不得特别喜欢。与其说是喜欢,更多的是说话讲故事般。他自个儿叹着青丝暮成雪,垂首十指修长一拨,唏嘘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可分明看着,虚无先生也不似得意须尽欢的人。枕春便想起他写的起立坐卧长叹息,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性子又丧了妻,注定是要无欢余生。 便又听琵琶两三声,唱的是。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这一句唱得却算寂寥,余音盘桓在漆金嵌玉的高粱上头。人人都会唱,那回声又激荡,便有华服贵胄们抚掌合声,最是懂得斗酒十千的欢愉。这一面满堂喝彩,虚无先生的手铿锵一挑,索性。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琵琶声音收得干脆,好像收回一些化开的温水。坐下闻声皆出口赞誉,又说今次教坊多能人异士,皇恩浩荡芸芸。枕春坐在角落,偏头从帘外看去,深沉的黑夜里雨雪纷飞。宫灯次第而亮,转头再是光影交错推杯换盏。m.22ff.co m 好似世间与空间,有一丝错位。 熙攘人声里头,蜀王慕永钺劝酒:“今次教坊果然不俗,陛下有识人之慧。” 慕北易饮了龙膏酒,朗声笑起:“九皇叔此言差矣,今次教坊是由朕两位爱妃甄选。都是见过的,珍婉仪是薛氏女,明嫔安氏。” “记忆犹新。”慕永钺端起案上纹蛟的月光杯,呷来一口葡萄酿,俊眉扬起,“果然是兰心蕙质。” 枕春心绪暗说,可不是记忆犹新,那时姬死在她面前的模样如今还时时想起。夜里梦回,仿佛溅在脸上的血还腥热。却也只得同薛楚铃起身,依依行礼。 慕永钺此次独身一身赴宴,倒没带些莺莺燕燕,着一身貂裘飞肩的大袍,头上束发的金宝暗转灯火光色。闻说他近日里时时遭尚书令弹劾,孟浪倒少许多。只见他将夜光杯倒转空倾,却朗声问:“也是陛下心怀广阔,肯使嫔御们甄选艺人。”轻笑一声,“见此位坐部的称……虚无的先生眉目俊朗,又技法非凡。若是臣下的爱妾私下去见,臣是断断不肯的。” 这话说得好似玩笑,意思却不然。 枕春心头一闷,这位蜀王果真个面俊心歹的。这样的话听似赞美,可不句句皆有所指?慕北易治世愈有仁君之态,兴办教坊也不过为表盛世礼乐。可蜀王治藩地素来铁腕,推崇赏明罚厉,朝中尊儒老臣们素有微词。若只是要拐着弯表陈不同政见倒也罢了,说这样的事情可不要白白赔了她安枕春性命! 慕北易略一沉吟,只看不出面上情绪,略略翻案上教坊名册,澹然问冯唐:“虚无先生。坐部司编排的,谁选的?” 冯唐陈:“回禀陛下,是明嫔小主。” “哦?”慕北易合了合襟,涎眉去笑问:“虚无先生以为,朕的明嫔可有识人之慧?” 枕春偏头看着慕北易嘴角的上勾,心中都要紧出血来。他这样涎眉邓眼笑着的,分明是恼了。便只攥了攥帕子,想着如何应对……那日挂着帐子,虽是落了却没见着面的…… “陛下。”虚无先生抱琴起身,礼唱,“明嫔小主赏识,微臣感激不尽。” 慕北易往椅后靠了靠,虽是笑声,脸却冷了:“那朕便赏你一樽酒,也好敬谢恩情。” 枕春靠着暖炉子坐,额角轻轻扯动,强笑:“陛下……” 慕北易罢手示意枕春噤声。枕春身子晃了晃,快要不能呼吸一般。 冯唐奉了一盏酒,递到虚无先生手里。虚无先生接了,眼神落在那黑红黑红的葡萄酿里:“陛下美意,微臣五内铭感。”只一抻袖袍,撩起了衣上飞絮。那飞絮在空中缓慢腾开,落在枕春眼中好似画卷。 枕春心里暗道不妙,正欲出声求饶,却被柳安然往后一拉。 虚无先生唱道:“微臣敬明嫔小主。” ——“……先生叩我做甚么?”薛楚铃往后避了两步。 众人先是一静,哄笑起来。 柳安然只顺手将枕春按下,忙笑道:“陛下您瞧。虚无先生连明嫔都认错了,可是对主子们不上心了?该罚。”ewenxue.net 枕春立马转醒,往后退了退,努力做了温婉笑容:“这却怨不得先生。那日嫔妾奉皇命览阅诸位匠人,却不敢违背女德,都是躲在帐子后的。先生不曾见过嫔妾,嫔妾也不曾见过先生。”她心如鼓锤。薛楚铃溜肩纤瘦好似会被风吹走一般,自个儿贪吃贪睡分明丰润许多。那日虚无先生虽未看着脸,却落了帘子的,身形差别之大,哪里认得错? 虚无先生仿若失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耳朵一下红了,伏地:“陛下恕罪,微臣只在殿帘前头听声答过明嫔小主的话,却不知小主该是什么模样。”便对着薛楚铃道,“今日见着两位小主,晓得一位是珍婉仪,一位是明嫔。瞧着小主您头上珠翠生华,才妄自以为是明嫔小主。您恕罪。” 慕永钺饮酒带笑,似看戏般。 慕北易的脸色稍霁。 连月阳吃了一口糕点,款款道:“陛下。常言道,不知者无罪。虚无先生不曾见过明嫔,凭借一己之识误认了珍婉仪,可稍稍治他个无状之罪?”便敬酒道,“先生的琵琶好,便罚先生奏一曲《阳春白雪》也好尽今日,雅致之兴。” 连月阳怀着身子,如今看起来小腹微微凸起,说话又温温柔柔,使慕北易心中平添两分欢喜。只静默少顷,便欣然应允:“罢了!朕无怪。” 既是连人都认不得,自然没有别的事情,酒也不必敬了。枕春毒看了眼神去望蜀王慕永钺。慕永钺笑着回看她。 狂放之徒! 后头又是阳春白雪,盛世管弦。 枕春遭这一闹,宴席吃得不合心意,两口下肚的东西生生冷冷,使人难受。又好在那虚无先生面上疏离,心中竟是个妖心鬼谋的,不仅迅速看明白局势,还救得她一命。只宴散出殿门的时候,枕春身上还凉凉的,扶着苏白走得慢。 苏白替枕春整了整衣裳披风,待走到人静处,才低声道:“小主不必往心里去,这样的事情也不过寻常。今日那位虚无先生替小主解了困,陛下往后便不会再疑了。” 枕春尚在思虑:“陛下疑便罢了,他蜀王莫名来惹我做甚,可莫贪了甚么好处?!” 苏白道:“这些事情奴婢是不懂,只知道小主父亲如今是尚书省的人。尚书令大人是鸿儒帝师,蜀王殿下有藩封府兵,尚书令大人少不得弹劾。” 枕春想到了。蜀王慕永钺是先帝的胞弟,如今有兵权食邑,尚书令是位忠直的老先生,最得慕北易的心意。为着此事,尚书省没有少给慕永钺使绊子,若有得罪的,今天顺手收拾她这说不上话的妃嫔牵连,出口恶气罢了……只是出口恶气吗?还是点拨父亲?还是点拨自己? 尚书令郑大人老了,尚书省左仆射吴大人要致仕了……往后父亲若要再进一步,也是朝堂上能说话的一位人物。是借着这样无名之事点拨枕春,尚书令老了,左仆射老了,但他蜀王风华正茂,还要得权许久,一句空穴来风的话照样能转风云天色。后来人莫要站错了队,被一句话打发性命。还不趁早家书传信,站好队伍,省得殃及鱼池! “莫是我想多了罢……”枕春喃喃,却回屋辗转难眠,终是传了书信。爱书网 倒未曾点明如何行事,只简单说得此事因果。 没想到书信不过几日,尚书令郑大人过世了。 倒也去得蹊跷,夜里奋写书陈,受了凉风,两日便去了。尚书令郑大人年纪大了,身子一直不好,如今捐躯死案牍,也算成就他一番英明伟名。左仆射吴大人进尚书令之职,成了吴尚书令。由此尚书省左仆射一职空悬,慕北易倒没急着再填,而是加封枕春父亲为从三品紫金光禄大夫的荣耀。虽说只是虚职,但这样看来,枕春父亲的左丞便比右丞高上一截。另一处,大哥哥在中书省做闲职主书,新年里特进了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枕春坐在案前轻轻捻一串玛瑙,心中沉了沉。中书舍人不是寻常权柄,以大哥哥正则探花郎出身,从主书一跃为中书舍人,便算是有了不小的分量。舍人拟草诏书,参断朝政,进则匡扶天下,可不是大哥哥的夙愿吗。这是慕北易有意要起用安氏一族来平衡刘中书令的积威,也是暗示往后要起用枕春父亲做左仆射的前兆。 枕春有恩宠,明字封号又尊贵,在掖庭有眼色的都明白。 安氏现下如日中天,父在尚书省前途无量,儿子又新进中书舍人,女儿做嫔御还有恩宠不绝。这不俨然成为了乐京的新贵族。 权势越大,风险越大。譬如蜀王慕永钺,他有远见,果然早料到。不仅料到还拿枕春做筏子敲打了一番…… 枕春愈想愈是气结,手上一使力,玛瑙珠子应声便崩散开来。 “小主这是怎么了。”玉兰躬身去一一捡回来,奉给枕春,“小姐族中书信多是好事才对。” “是好事。”枕春舒了一口气,便将信笺再翻一页。 次页是二哥哥灵均的。 二哥哥做了半年的队正,手下带着虚无先生的徒弟——叫嵇昭邺的那小子。一切尚且安好。今载雁门外有异族虎视眈眈,等着雪化之后便要进犯。边疆请了战书,下调至各都护府。二哥哥要带着嵇昭邺随军出征了。 男子去立战功是好事。可去雁门外打仗与在乐京外头剿匪是不同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荣誉都是用命换的。枕春想了想,回信勉励了二哥哥,又说二嫂嫂姚氏如今怀着身子,请哥哥务必珍重,千万回来。 如此便任由书信一卷出了宫外。果然春后不过十日,便有战事起来。枕春本以为不过是蛮子犯疆的寻常扰边之战,未想到京师竟调走五万兵马。 五万人,加上雁门戍守的将士与边塞几城藩兵,各路军侯,少说也有十数万之众。举近半国之师去安边塞,可想而知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慕北易在安边之事上做得素来好,也是头一回下如此大的棋局。可知那送去战斗的不是一个一个的泥人儿,而是活生生的战士。里头的每一个战斗都有妻女姊妹,等着雄师大捷归来,以振国威。 故而慕北易忙得昏天黑地,御书房外候着的朝臣昼夜不断。他便忘了,元月廿十,是扶风郡主入宫的日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一章 曲线救国 元月廿十是个吉利日子,早晨请安的时候慕北易匆匆来了一趟。玉贵仪带着大公主来的,大公主咿咿呀呀学说话,不知是遇缘了还是着意的,竟咯咯笑着叫了一声“阿大”。慕北易听了欣喜,赐下名字叫做晏怡公主,取笑语晏晏、怡然自得的美意。 而后便又忙着处理政务去了。 在慕北易面前,祺淑妃只字不提扶风郡主入宫之事,玉贵仪也恍若不知。在场十数人,亦无一人说起,心照不宣。便叫慕北易彻彻底底,忘得干干净净。 午后扶风郡主的车架入了宫,只从偏门一辆华贵马车进了掖庭。祺淑妃领着一众妃嫔们在坤和宫等着,面上看着其乐融融,又是吃茶又是说话儿的。约莫只得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着一行内侍引着一个高挑的少女入了殿中。 来的少女十六七年纪,一身娇嫩水红的云锦绣牡丹华服,梳着高髻簪着一朵带露的赵粉,耳边水莹莹的红玉耳坠晃动,目光流转处,贵不可言。她有一对英气的剑眉,唇红齿白,轻傲的眼神扫过殿中诸人,嘴角露出一抹不屑。 一个掖庭司随驾的红衣宫女上前,俯身请道:“请郡主领册封旨意,行大礼。” 少女眼神落回面前宫女身上,却不巧,见那宫女穿的正是与自个儿同色的水红。她英眉一凌,扬手便赏了那红衣宫女一个利索狠辣的嘴刮子,大声斥道:“贱婢!要你来催本郡主?” 那宫女儿被措不及防打得一个趔趄,跌在金柱旁。待歪歪斜斜爬起身,一看嘴角都被打得裂开,鲜血不住滴在衣服上。 “是将门女?”枕春见这气势厉害,倒有几分惊骇,悄悄问柳安然。 柳安然以袖遮唇,似也见不得这样狠毒的女子。偏头不看,只回道:“她父亲是太后的亲兄弟,可不这么霸道吗。” 祺淑妃面上温和,今日特意着了一身四妃方能穿的千云凤纹的宝蓝色礼服。那宝蓝色礼服与扶风郡主穿的牡丹华服相比,竟输了两分贵气。她勉强笑道:“郡主今日入宫是喜事,何必同个婢女计较。”便差人将那被打破相的宫女带下去,才缓缓说,“倒是郡主入宫舟车劳顿,莫要耽搁,快来行册礼罢。如此一会儿早去寝宫休息,也好一解疲惫。” “本郡主坐的是骏马软座的华车,怎会疲惫?”那扶风郡主挑了挑眉,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向坤和宫的大殿,“表哥的宫殿果然奢贵,不愧是天家。” 祺淑妃嘴角一撇,强笑:“扶风郡主所赐居的玉芙宫千禧殿也是独一无二的华美,想来衬得上郡主尊贵。” 扶风郡主略看一眼祺淑妃,冷冷问道:“你便是大薛氏?” 祺淑妃从未被如此称呼,笑容一淡,也不出言呵斥。便只索性座回位上去,一壁拨弄手上葱白纤细的指甲,看向薛楚铃。 薛楚铃便无奈起身,言:“扶风郡主,这位是祺淑妃娘娘。照着宫里规矩,扶风郡主应当给祺淑妃娘娘请安,便如嫔妾这般……”说着身子一矮,“嫔妾珍婉仪薛氏,给扶风郡主请安。” 扶风郡主冷笑一声,拂袖嘲道:“你是小薛氏,你二人生得却不像。果然是如坊间所说,大小薛氏一个鼻孔出气,难怪你如此谄媚巴巴地说话。”oquge.co m 这样问得牵强,便是在拐着弯问自个儿缘何还未侍寝。 玉贵仪上回看了扶风郡主的脸色,如今尤其不高兴,凉凉答道:“陛下忙不忙嫔妾不知,只是这两日里都来嫔妾这儿看了大公主。想来……是为着上心的事情,再忙也肯看一眼了。” 扶风郡主听玉贵仪这样刺她,撩裙起身,便要发德行:“你这……” “这什么。”男子声音从牡丹亭外远远传来。 慕北易还穿着朝服,灿得亮眼睛,英武的飞肩后头是墨般厚重的裘披。垂冕华章,挺拔威严。他解了披风系带,抛给冯唐,“朕老远听得你们说什么战乱不战乱的。” 祺淑妃欣喜起身,带着众嫔御给慕北易行礼:“倒没有甚么,玉贵仪与荣婕妤年纪轻,爱说笑顽罢了。” 慕北易被簇拥着坐了正中心的观戏案,呷来两口冒热气的茶水,才道:“太后昨日还问了,荣婕妤何在,住得可合适?” “表哥……”扶风郡主正是豆蔻年华,一时见天子风姿挺拔又生得俊美,那浑身的戾气倒全数变作了小女儿情态,“表哥可还记得我,您登基那日我与各位诰命夫人同长公主们在荣煊门外头跪拜,见您穿着玄色上衣、朱色下裳。那日您远远还朝荣煊门看了一眼,我见您衣裳上的团龙浴火绣得十分精致……” 枕春心里哦哟一声,这还是有情的。便外头去看柳安然,果然柳安然也望得痴迷。果然是动情之人眼神俱是一般。 慕北易看得一眼扶风郡主,倒也没带厌弃之情,只敷衍颔首:“是你。朕倒忘了那日礼服甚么模样。” “臣妾记得。”扶风郡主眼里霎时含了春水,“有日月星辰。” 慕北易点点头,又看玉贵仪:“你二人方才说什么战乱。”便略露出两分疲惫之色,“朕这几日忙于朝政,雁门外族犯境却十分棘手。如今京城粮草跟不上边关,一时想从各地集调,国库却分不出那么多银钱。” 哭穷?枕春看着慕北易一脸正色,心里好笑。他堂堂万岁之尊,倒是将这些主意打到了内宫女眷身上。战急缺饷也是寻常事,遇着战乱持久,也有各处富绅、高官募捐。只是大魏国自新帝登基四五年来实在太过安泰,主位京官、外官早已不知战争的滋味。 要打开高官富绅们的荷包,先得有人带头以身作则。一国之君直接向朝臣开口要钱,难免遭人诟病。内宫女眷便多是乐京贵族出身,略点拨两句便可有人毛遂自荐。枕春又冷眼细细打量慕北易,他朝服满绣金龙紫云,华贵无比。又是皇冕垂珠玉半遮剑眉,飞肩更衬胸膛宽阔,隐隐还嗅得龙涎香气与男子凌冽味道。分明是故意不退朝服,专程来撩蝴蝶的。 为了钱财粮饷……竟以男色诱之。枕春不由得感叹,慕北易果然是百代之明君,这也算是……曲线救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二章 呛口小辣椒 果然柳安然第一个着了道,连声开口:“嫔妾库房里倒攒了些东西,又有之前的月俸银子还未使完,约莫有白银一百两。”便摸了摸头上金簪,“譬如赤金头面也可以当钱,嫔妾还可以寻上几对儿,不知可能解陛下燃眉之急?” 扶风郡主不肯输气势:“臣妾捐二百两银、金簪五对儿、宝石耳环十对儿,还有布料……臣妾捐十匹!” 枕春:“……”撞了个鬼哦。倒不是她舍不得百两银子支援边塞,只是栖云轩月银虽然足,可她素来待下宽厚,得了赏赐便赏了人,早没什么积蓄。别说叫她拿几百两银子,立时让她摸出个十两八两,她也觉得为难。眼下柳安然与扶风郡主全然被撩拨得没有理智,开口便是巨款,后头的哪里敢再薄了。 柳安然早已迷了心窍,开口便说:“嫔妾便可再添五十两……” 扶风郡主:“臣妾也可再添五十两……” 枕春早已慌了神,直把柳安然一拽:“荣婕妤与熙婉仪都是荣耀极了的出身,如今战事当前自然以为己任。”便施然起身,“嫔妾见着心里着实感动,想着不如祺淑妃娘娘统领六宫而示下,也好使嫔妾们都献上一片赤诚之心呀。” 自施氏贪贿惹了慕北易不满,祺淑妃做得从来俭省谨慎,也不敢从中多涉钱财。扶风郡主婕妤之位也开口二百两银,她淑妃之尊岂不是要拿出个千两才能服众?听得枕春轻轻抛出了台阶,果然接口:“陛下,臣妾哪里懂得示下不示下的。只是依今日来看,果然是荣婕妤与熙婉仪忠心耿耿,不如就各位嫔御们各奉两月月奉可好?”22ff 枕春手藏在袖里拨了拨,这样一番捐下来,也有小千两。到时候慕北易昭告天下,说掖庭女眷都奉上千两之数,乐京的富豪高官们哪里还捂得住钱包?祺淑妃的帐,算得倒不赖嘛。 慕北易已得到满意结果,颔首起身,一手执了扶风郡主,一手牵了柳安然:“果真是朕的爱妃们。” 枕春心中万马奔腾,脸上笑意盈盈。 后头几日慕北易又使尽法子去诈了权贵们的银子。文武百官共捐款额数万两,周边富绅们又进数万两,一个乐京便凑足了三十万两银子。于是又以圣谕告知天下,小半月里,大魏国为雁门外族犯境战事,拢共填了一百万两白银充饷。 枕春这才明白,大魏国的富足果然不假。数年修生养息,已使家国根基坚实,若不出所料,不过等暮春时候,战事便可大捷。 忙着忙着,扶风郡主的侍寝便遥遥无期。她倒是好大的脾气,日日在千禧宫不知闹些甚么,日日都有打碎的玉瓶子琉璃碗儿被倒了出来。旁的人都还罢了,月牙最怕这位郡主,便是请安时被留神看上一眼,膝盖也要软。 她害怕也有害怕的道理。扶风郡主身份尊贵,眼高于。 端木若恹恹道:“这草饼也不是常吃的那一味。嫔妾家中常常吃的草饼上头都馔着时新得花瓣儿,瞧着便惹人喜欢的。” “你倒是想家了。索性便将岁月挨着罢,我时时想着何日登上荣耀位置,能召见女眷或省亲一日,就知足了。”枕春拍了拍她的手,“我便去御花园里看看,给你捡收一些时新的花瓣儿,你做些熟悉的糕点来吃也好。” 端木若欣喜应了。 枕春披了一件儿素色的小春衫,见门外淅淅沥沥落着几颗暮冬初春的冷雨,她抖了抖伞上沫絮,扶着苏白从永宁宫往御花园去。biquge5200 这个时候的御花园多是寒花,颜色瞧着干净。枕春摘了几朵带露的早杏收在帕子里,两步一歪踩进了雨水里。 苏白眼疾手快,只连忙将枕春身子一拉:“小主小心……” “嘘。”枕春偏了偏头,“你可有听见?” 苏白一愣,便静了声音。 静悄悄儿的御花园听得见落雨的滴答声,还有几声婉转鸟啼,和几声隐隐约约的呵斥声。 “……你这贱婢,着意冲撞本宫,将这凉凉的春雨溅在本宫衣裙之上!你可知道本宫这一身彩晕红锦,抵你一月俸银?” 听声也不是别人,这样傲气的,正是扶风郡主。远远一看,她那彩晕红锦的长裙织了金花,还夹了油光水滑的狐绒,怎不是华贵无比的。由着她说话时候,只见其头上的红珊瑚配玛瑙珠子的步摇泠泠,瞧着十分动人。 由她呼喝“贱婢”的却不是哪个宫女,而是御女月牙。隔着稀疏青竹花篱,枕春看见那月牙穿着一件儿单薄的月白色窄裙,正慌慌忙忙跪了下去:“荣婕妤恕罪,今日下雨实在脚滑,嫔妾一个不留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三章 投诚 今日路上都湿淋淋,走到哪里不是滑滑的,想来是月牙走得快,一个不留神踩到积水,恰巧溅在了扶风郡主身上。那扶风郡主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扬手却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落在了月牙的面上:“不留神,本宫瞧你鬼鬼祟祟,定是有意的!” 祺淑妃摄理之下的帝城已维持了许久的佯装和睦,妃嫔们见面纵是恨得咬牙,面上不也露出几分勉强笑容。倒是未曾见过扶风郡主这样动辄打骂的主儿,倒将树后躲着的枕春吓得一抖。 “唔!”那月牙挨了打,白皙的脸颊上浮出几道红痕,却又不敢反驳,强耐着哭腔回道,“嫔妾……” 扶风郡主虽然傲慢又毒辣,却也不是人人都打的。可论出身尊卑,月牙粗使宫女的来历实在轻贱,她哪里直得起腰来,还不是只得打落牙齿和着血吞。 苏白低声对枕春道:“小主,是非之地不久留,若是见着面儿了还有一番争执呢。” 这话说得在理。扶风郡主动手打了嫔御,是一件儿小事。她一宫主位打骂个小小御女自有道理,哪怕是传得出去,当权者怕也懒得理会。可如今扶风郡主还未侍寝,正是大着火气四处撒泼的时候,若见枕春撞见她打骂月牙,以后少不得也要将这些怒气牵连枕春。 虽说走了清净,但这般作态…… 正在思量,却见那扶风郡主尤不消停,冷冷嘲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本宫温氏族中,凡有女婢见罪,皆要自掴十掌。” “嫔妾……”那月牙身子一抖,膝盖跪下冰冷春雨之中,踟蹰,“嫔妾并非……” “你方才急匆匆跑过来,冲撞了本宫,险些使得本宫跌倒,可不是目无尊卑?”扶风郡主眼角睥睨着月牙头上一只素色木簪子,那簪子上一个空空的嵌口,却没镶珠宝。她笑道,“破落玩意儿。还是要本宫上报给祺淑妃,看看你是缘何这么放肆?”woquge 那月牙听得,只一咬苍白的唇瓣,养了许久也比不得贵女们细嫩的手抬起,颤抖道:“嫔妾……知罪就是。” “那还不打?!” 月牙眼眶一红,深吸一口,却被扶风郡主轻蔑的眼光凝视着。 那头掌掴的声音隐隐传来,枕春皱了皱眉,低声道:“走。” 苏白悄悄扶着枕春从矮竹后头绕了出来,悄声问:“小主也觉得那月御女不值得搭救?” 枕春摇摇头:“扶风郡主说她跑得急匆匆,鬼鬼祟祟可是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扶风郡主撞见了。”略一思忖,又道,“扶风郡主性子简单,不曾多想,还想以目无尊卑的缘故去祺淑妃那儿告月御女一状。可月御女一听要往上通禀,吓得宁肯自行掌掴也不愿旁人再知晓。她不是心虚,还有甚么?” 苏白低头:“月御女的哥哥纪氏……” “她始终有这不可告人的把柄,行些私相授受的事情也不足为怪。”枕春略想了想,“倒不似私相授受。你瞧她头上的簪子空落落的,她无端端剥发簪上的宝石做甚么,自然是悄悄拿出去卖钱了。她一个御女,住着澜月阁,一月里却只得十几两银子钱俸。如今捐资助战又拿出好些,我也觉捉襟见肘,她渔民家出身,还不得变卖首饰得以度日?”旋即明白了,“扶风郡主素来看轻她出身卑微,如今还变卖首饰被撞见,她宁愿自掴脸颊也不肯说破,正怕被扶风郡主知晓了拿她欺辱,我若出去说撞破了,她更要难受……她或是个心里苦又有两分青云志的。”便摆摆首,“可惜她从一开始就走上的不归路……” “小主此话怎讲?”biquge5200 “她既是爬了床,自然开罪了柳姐姐。我同柳姐姐交好,虽说不上打骂她,却也不爱给她甚么好脸色。眼下雅贵嫔、连姐姐都是冷冷淡淡的人,她今日又得罪了如此尊贵的扶风郡主。她这一条路……要走到哪一边儿呢? 这便说着此事,枕春却万万没想到,月牙的路竟然走得如此明白。 阳春三月,雁门外初战告捷。慕北易一口抑郁之气吐得舒畅了,又转过头来想起温氏一族。温氏是太后母族,加封荣耀,也是豪门。此次助战温氏一族出力不足,出钱却是乐京数一数二的,这便使慕北易正眼看了扶风郡主。扶风郡主有小女儿情态,对天子有意,终于得偿所愿侍奉了圣驾。有庄懿太后的悉心提点与十足准备,也到顺理成章擢了从二品昭仪。 荣昭仪,扶风郡主也算屈居祺淑妃下第一人了。 “本宫本以为是擢封贵嫔。哪晓得陛下说,温氏一族于国祚有功,这才擢升的九嫔之首。”扶风郡主轻轻抚弄着头上的一朵黄花魁,抖了抖袖上挽起的金云披帛。她少女含情的双眸望向牡丹亭中间的戏台,嘴角有笑意,“这才战事初捷,演一出太平戏最好不过了。” 三月里嫔御们最多的耍事也不过看戏吃茶,纵是慕北易不在,扶风郡主也总有大戏来唱。 祺淑妃不可微察地皱眉,品了一口甜茶道:“荣昭仪如今新封九嫔之首,却也要多和旧人们学学伺候陛下的规矩才是。” 扶风郡主轻嗤:“和雅贵嫔还是静婕妤学呢?还是和祺淑妃娘娘您学?” 祺淑妃听她出言也不客气,面有两分不满。扶风郡主占强高傲的性子,如今阖宫也算摸得清楚,由得她胡说几句逞些口舌之快便就罢了。却去看薛楚铃。爱书网 薛楚铃是庶女,薛家有什么尊荣功绩都是算给祺淑妃的。如今朝堂上战捷,慕北易正在后宫论功行雨露,她薛楚铃恩宠不如往昔,眼看要盖不住扶风郡主风头。如今独独见她眼下一片乌青,起身来说:“论资历,三位娘娘都是从府里出来的故人,咱们自然要多多学习娘娘们侍奉勤勉。” “侍奉勤勉?”扶风郡主嘴上厉害,“别的不说,既是各位娘娘们都侍奉勤勉,怎么静婕妤已是二胎?那祺淑妃娘娘与雅贵嫔……” 祺淑妃分明手上一紧,握住了手上杯盏。 “娘娘们福泽深厚,时时侍奉陛下总有福到的那一天。”月牙施施然起身,浅黄绣海棠的春衫,衬头上一只八宝玲珑的赤金簪子十分耀眼,“依嫔妾所想,如今陛下信重祺淑妃娘娘,可不也是娘娘的福泽吗?” 枕春心里暗叹,她倒是好快的动作。这才几日,便已经走对门路,向祺淑妃投诚,还得了赏赐了? 扶风郡主见是月牙,好似看鹰看犬地瞧着她:“你今日倒对祺淑妃娘娘忠心。” “娘娘身份尊贵,嫔妾自然敬重。”月牙说得乖巧谦卑也看不出错处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五章 香草 柳安然莞尔一笑:“哪里是香草美人呢,此处深井花丛也算雅致,平日里落英浮在水面上,使人心中安逸。我素日沏茶也是用的这些,倒比那些精致讲究多些自在。” “姐姐没变。”枕春握了她的手进屋,坐在当窗的小榻边儿,又吃了春莓子糕。 柳安然捧出一盒糖渍的鲜莓子给她吃,又说:“我却不愿变的。人人都想登权,我只求个安稳。我父亲在南疆有权有兵,陛下既肯重用便是对柳氏信任。我若不出错处,便能护着柳家。哪怕说句不中听的,往后家中出了甚么事儿,我能对陛下求两句情,便是我的用处了。” 枕春一样吃些,摆着棋盘子,抬头看柳安然。她认真说着:“咱们陛下这个脾性,求情怕是没用的。” 柳安然轻轻叹息,捡了白子:“若能得个身子,不论男女,也算是漫漫长夜的慰藉。”她轻轻地捻着水红锦绣的帕子,抚上小腹,“按说陛下月月都来汀兰阁,从未刻意冷淡……我却没个信儿。那玉贵仪孟氏生的晏怡公主都会喊阿大了,红嘟嘟的脸儿粉粉的小嘴,可爱极了。”便又看枕春,“除去小薛氏,如今恩宠最盛的当是你了,怎么没个动静?” 枕春撇了撇嘴,嗔道:“小薛氏那样圣宠还不是安安静静?可见子孙福气是靠运道的。”便又吃两颗春莓,莞尔,“虽说没得好消息,可我看呢,柳姐姐下厨的手艺却是越来越好,还怕留不住陛下吗?牡丹亭唱戏那日封奉上的春莓酸酸的很爽口,姐姐这儿渍得却甜甜的,更像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一味。” 柳安然一听,笑疑道:“这春莓子都是酸酸的开胃,我这一盒子虽然放了糖渍,你却说不酸。我平日里吃一两颗都颤牙,你却连着吃了好些……”便不说话了,只定定望着枕春。 “……”枕春手上拿着莓子一顿,还来不及说什么。 外头候着的煮酒便进来了,禀告道:“小主、明嫔小主。” “什么事?”柳安然问。 煮酒急匆匆道:“内侍总管冯唐来请明嫔小主。” “冯唐?”枕春心中一沉,扶着桌案起身来。冯唐是慕北易的贴身内侍,没得其他事情是离不得主子的。方才慕北易分明去看扶风郡主,好好儿的来找她做甚么。便也只得提着裙出去,果然见冯唐在汀兰阁外的柳树下头等她。 “不知冯总管有何事?” 冯唐见了枕春,行了个礼,低声道:“哎呦可让奴才好找。奴才先去的栖云轩也没见着您。您轩里的小喜子说您许是来和熙婉仪作伴儿,奴才这才过来了。您快快跟奴才去趟乾曦宫罢。” “乾曦宫?”枕春心里更是一寒,脸上勉强带笑,“天子宸居,本主哪里去得?” 冯唐摆了摆首,似是无奈:“陛下方才去见过扶风郡主,见其没醒,本便有几分忧虑,兴许脾气便不大好。后头回了乾曦宫,却见朝廷上了几道弹劾表。那弹劾折子是从中书省送过来的,奴才也不大明晰。” 中书省与尚书省颇有不合,莫不是有人弹劾父亲?枕春紧赶慢赶随着冯唐走,手捂着心口温温打探道:“本主一个内宫女子,哪里懂得弹劾的事情。按理来说……陛下也不该寻本主来。”22ff爱书网 冯唐边走边回道:“明嫔小主素来不贪不惹,却挡不住这些的。倒不全为着弹劾之事。陛下见那弹劾直蹙眉,少顷又有边关战事来了报……说是边关有一乐京折冲府的队正通敌,犯下株连九族的死罪,还至使我军被坑杀数千人人……” 枕春听见“队正”二字简直快要站不起来,连连摇头:“不会……”二哥哥不就是乐京折冲府下做队正吗?他那等性子,爱笑爱闹却知轻重的,怎么会通敌?不该有如此事情! 冯唐不解,只催促道:“明嫔小主,奴才是个不知道的。不论好坏,也请您快些,陛下等着呢。” 枕春心口儿阵阵的慌,强忍着往前走,只觉得手心的冷汗握在衣服里发潮。少顷到了乾曦宫,随着冯唐一路直径入了长信轩,宫娥们撩开重重珠帘锦帐,才看见书房里头坐着的慕北易。 他正穿着早上那件儿玄色常服还没换,坐在案后提着斑管略一沾朱砂,一脸肃色。一旁香炉上头还薰着件薄薄的鹤氅,一旁两个宫女正在添香,没有一点声音。这是枕春第一回来乾曦宫的内房,抬头所见却不富贵,用的都是暗沉沉的,无半点愉悦颜色。 冯唐打起最后一层纱帐,小声禀道:“陛下,明嫔小主来了。” 枕春上前,矮身下去行礼,看见光滑的玉石地面没有地衣,光可鉴人。她轻轻开口,小心翼翼请安:“陛下……” 地面上透亮透亮的,映出枕春苍白的脸。膝盖一落在地面上便是彻骨的寒冷。枕春强使自己定了定神,直起背来。 慕北易从案后层层书陈中太后,双眉中间如有沟壑。他啷当一声将笔投在案上,扫得一眼枕春,沉声道:“你很好。” 枕春听来如有雷霆,身子一偏,险些跪不住:“嫔妾不知。” 慕北易撩袍起身,低低声音在长信轩中回荡:“你当真不知?” “嫔妾……”枕春心头略过了一遍思虑,硬着头皮道:“嫔妾若说知道,只知道自个儿是陛下的人,陛下说甚么就是甚么……若是……”咬了咬牙,“不瞒陛下,既是陛下召见嫔妾到宸居来,想必有朝廷紧要缘故,而非燕嬉闲事。嫔妾一门,父兄皆在朝。若有做得不好,违背民生陛下的事情,但请陛下发落!嫔妾纵是个俗人,也得为父兄求情,陛下弃了嫔妾也罢,只求对父亲哥哥发落从轻……” 慕北易凝视着她,眼眸鸦黑如深潭,枕春不敢对视。那一刻,枕春甚至觉得有些尖锐的耳鸣。 “你很好。”慕北易静了少顷,轻笑一声,“怎么便要发落了。你父兄在朝,做了甚么,你却不知道的?” 枕春面上一滞。家书素来传得隐晦,又为怕干政之嫌,从来不在信中多说一句。只跪着不敢起身,抬头道,“父兄从不与嫔妾说这些,嫔妾从何得知?”她心中狂跳,只觉得难受。 慕北易脸色才缓和起来,递手给枕春:“你长兄上折弹劾刘中书令,列举他结党营私的确凿证据,你父亲携尚书省座下复议,句句扼要!朕已罢免刘中书令与刘氏一族盘根错节,实在是朕,等得太久。”ewenxue.net 枕春霎时幡然醒悟。慕北易是赞她家中顺从圣意,替他扳倒了刘中书令,他想重掌中书省已经太久了。甚至从一开始,大哥哥正则调派入中书省,都是一步棋局罢了。如今安氏一族替慕北易拿住了刘中书令的罪证,让大权重回天子手下,慕北易是要赞她?赏她?枕春握了慕北易的手,人还未想明白,却知道了……慕北易方才那么问,是在诈她是否知情,有无干政嫌疑。她的确有在家书中暗示父亲站队,却从不敢擅断朝局猜测天子心思。故而刚才被问得唐突,满脸无辜委屈,才使慕北易放心了吗? 如今见她不知,便缓和颜色……来不及等枕春细细思考,慕北易又道:“今日雁门的捷报过来,如今边塞已安。虽最后一役战得惨重,却扬了国威。如今领军大将论功行赏,上了请封折子,请功勋的将士有百又二十人。朕才看见,头一个是折冲府调过去的,叫安灵均。这个安灵均战役中杀敌六十余人,四战累斩敌近两百余。最要紧的。安灵均还斩杀了一个通敌的队正,这是一等一的功勋。” 枕春恍然,凉凉的手握了慕北易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是嫔妾二哥哥。” 慕北易满意颔首,将那请封折子展给她看,扬眉道:“便是写在第一个这个。朕着意犒赏有功勋的将士,你次兄首当其冲,赫赫战功应使众人都知道。他之前在乐京折冲府做队正,此次朕要调他去雁门军府做个果毅都尉,点他做从四品宁远将军。” “雁门遥远……”枕春刚且出声,连忙改口,“陛下隆恩。” 队正出身直升果毅都尉,又加封宁远将军,自然是隆恩了。二哥哥杀了通敌的罪人,慕北易要警醒朝廷,表彰衷心,才有如此之高封。可雁门在边塞,二嫂嫂算着日子也临盆在即,儿郎建功立业是好,夫妻天涯之隔总是伤心。枕春略扫了一眼,见请封表上还有嵇昭邺的名字,心中略放心下来,整个人也松了。 慕北易握了握枕春的手:“怎么如此凉。”便带两分笑意,“你安氏一族父兄俱有大功,朕要如何赏你才好?” 枕春今日本是又惊又怕,方才见慕北易有提防猜忌之意,心中又慌。哪晓得是转瞬之间,悲喜无常,如今心才跳回肚子里,心中高兴,手脚却俱是发麻的。开口想要谢恩,身子轻飘飘地一歪,落进慕北易怀里。 “怎了?”慕北易问。 枕春嗅着慕北易身上凌冽的熏香,额角青痛,哇地干呕一声。 “你……”慕北易天子之尊,先是气的,正要斥责,又见枕春耳垂羞红,难以置信问道:“……莫非?” “嫔妾不知道的。”枕春撑着慕北易结实的臂弯站稳,拍了拍胸口,回道:“却是这几日爱吃春莓,正是有的。方才在熙婉仪那儿玩棋,吃了许多酸莓……” 慕北易的剑眉轻扬,声音也带了欢喜,便去抱枕春,微微眯神,哄道:“朕的十一娘,果然很好。” 傍晚的时候,钱院判从乾曦宫出去了。冯唐领了门下省抄出来的圣旨晓谕六宫。明嫔安氏,重重德行皆不必赘述了,枕春自个儿心中也觉得太过冠冕堂皇,不过是虚词罢了。却着重说她家族衷心,父兄有功,又得身孕,擢升为正四品明贵仪。m.woqugeco m 明贵仪坐在长信轩冬暖阁的小软座上,望着面前天子亲传的特制膳食,讪讪笑起来:“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嫔妾倒没得那么多症状。钱院判也说了,不过只有两月的样子,没得许多讲究。” 前头宫女们却恍若未闻,细细布菜。 酸菜翅汤盛在白瓷小碗儿中,醋溜黄花白一碟、糖醋水瓜脆骨一碟、番柿鸡蛋一碟、酸豇豆肉沫一大碗、西湖醋鱼一条。旁的还有一小份儿的酸辣豆花、酸莓酱果子、还有几只醋饺子。一旁还未上桌的还有醪糟糖丸子和酸辣蒟蒻汤。宫娥呈上一碗远远都能闻见酸味的醋鸡片菌菇羹,恭恭敬敬地道:“明贵仪请用膳。” 枕春一尝味道,酸鲜得直流口津。 慕北易满意颔首,却吃了两口又蹙眉:“果然是酸的。” 枕春心说这不废话,却忍不住多吃两口,谢了恩又说:“陛下能想着嫔妾,嫔妾足矣。只是这样丰盛的餐食,嫔妾并非日日承受得起的……” “依你。”慕北易捧着一卷儿书,看两行吃一口,随意道,“今日便住在东暖阁里,明日再回去。往后请安不必去了,朕自会知会祺淑妃。” 枕春虽气他疑心自个儿,却也认他是个天子。天子称孤道寡,总是疑心所有人的。他说前头这话,想必是接连失子,心中也有害怕。若连请安都不去,岂不是她安枕春示弱?便道:“陛下心意嫔妾是知道的,只是静婕妤娘娘贵为一宫主位,如今身子也有四五月了,不也还日日给祺淑妃娘娘请安吗?” 慕北易听来拨了拨手,便作罢了。 枕春正还要说,却见外头冯唐从屏外折进来,看了看枕春,禀报道:“陛下。这个……后房里头清点库房绸缎的月御女,说是从小梯上头跌了上来摔了脚踝,想请您过去看看。” 慕北易道:“叫她自个歇着罢。” 枕春一想却是明白了。月牙受了祺淑妃的举荐,如今正在长信轩替天子清点库房。今日晋封贵仪的圣旨从门下省抄出,晓谕六宫却不必晓谕乾曦宫的。故而月牙如今不知道自个儿在此处,她想近水楼台使法子邀宠,不想却撞了自个儿的忌讳。 月牙……已是祺淑妃一党的了。 枕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随即软软道:“陛下。那月御女一个娇娇弱弱的人儿,若说是摔了想必是疼得厉害。不如嫔妾陪陛下去瞧瞧月御女罢,难为她还等着陛下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六章 长信轩 月牙坐在长信轩私库门口鎏金腿的锦马扎上头,柔柔弱弱靠着漆红的大门,水葱般纤细的手轻轻揉着脚踝,露出一截白玉的脚腕。远远看去,只觉得整个人清瘦含蓄,使人想起无数凄美诗篇。 慕北易仪仗的灯火慢慢靠近。月牙用一截青色绣樱草的袖子半遮半掩盖住脸,露出两只含情顾盼的眼睛,小声嗔唤起来。 “月御女摔了脚踝怎不在里头坐着,在门口守着做甚?”枕春挽了挽披帛,迎门被晚风吹得飘飘然,步履轻缓,上去牵她,“外头风露寒冷,莫脚踝还疼着,人又再受风寒。” 月牙闻声来看,便也吃惊:“明嫔小主。” 慕北易却是高兴的,负手进了私库:“朕已擢了贵仪,如今是有身子的。你二人莫要在当风口说话,都进来罢。” 月牙恍然大悟,避枕春的手犹如毒蛇,脸上却谦恭:“恭喜明贵仪。”她一瘸一拐起来,讪讪跟进了库房里。 枕春索性揣手不理,略扫了一眼月牙对的脚踝,倒是当真红肿淤紫,果然苦肉计。 待进得长信轩私库,枕春才明白的,甚么叫做天家的泼天富贵。私库不比国库,长信轩的私库只搁历年上贡珍品中最珍贵。慕北易年少时虽不是得宠的皇子,却也是皇族,素来见惯各类奇珍异宝。只有他也觉得尚可的,才会留至长信轩的私库,以作平日赏赐把玩。 当进门口,撩开一面金色纱帐,便有两排八宝阁,阁上清一色的羊脂玉件。后头又是两排,全是同一颜色的翡翠。隔着冰蚕丝绣海棠的檀木屏风,而后次第摆放的是珊瑚、玉瑛、红玛瑙、黑玛瑙……走得半盏茶时,看见一面光可鉴人的赤金框铜镜,这第一进门才算完了。推门出去,路过修竹栏杆,后头跨过两步游廊,就是第二进。第二进左手房是各类布匹、右手房是书画,后头还有一院儿是古旧瓷器。这一路走下来,步步珍宝,处处珠玉。约莫小半时辰,看得枕春应接不暇。 所到之处每一阁皆有灯火照亮,映得是流光溢彩,绚烂非凡。难为历史上国破后总要洗劫一遍天子皇宫,果然是让人惦记的。 长信轩中守库的宫娥们调教得十分老实,个个低眉顺眼,既不看珍宝,也不看天子。 “陛下身边儿的宫娥个个好规矩,乾曦宫与旁的地方果然不同。”枕春赞道。 虽是无心的话,月牙却听得低头,跟在后头如针扎一般。 慕北易颔首:“之所以此回点算布匹,是朕想开私库奖赏功勋将士。到时候此处便要腾空一大半……不过倒有个东西可以留给你。”他招手唤枕春,从迎面的樟柜中取出一只赤金镶九珠的圆扑满。镶的珠子乍看寻常,慕北易揥灯,将阁侧的烛一吹,才看见那扑满上的九珠熠熠幽光,俱是夜明珠。 “果然稀奇。”枕春接过来看,那光彩映在手上,与白昼无异,“陛下倒肯赏嫔妾?” 慕北易轻笑一声:“你存些通宝顽罢,这扑满打得结实,满了也扑不碎的。”22ff “陛下独赏嫔妾一人,忘了还有月御女呢。”枕春捧着那只耀眼珍贵的扑满,笑意盈盈看着月牙。 月牙只觉得不好,低头道:“嫔妾不敢。” “倒也……一时拿不定。”慕北易略一沉吟,顺手从珍宝屉子里抽出一只彩色琉璃做的手串,“这个罢。配你的琉璃簪子。” 月牙怯怯看了一眼枕春,见她笑意不明。到底慕北易还记得她,才觉了两分欣喜,上前领赏谢了恩。便待她将手串儿戴了腕见,是如凝脂般的手衬托得琉璃光泽,很是好看。 枕春又赞:“月御女肤白,果然是陛下有眼光。”捋袖,指尖儿轻轻一指:“哎呀。陛下,正说月御女肤白呢,方才在门口时,嫔妾见着月御女的脚踝红肿,可不要快些送回澜月阁请个太医看看才好。嫔妾听说,筋骨之痛不可小觑,若放任不管有截骨之虞。” 慕北易闻声看来,瞧着果然十分严重。 “嫔妾不碍事。”月牙这才分明了枕春的意图,是要将自个儿打发走不是。她来一次乾曦宫不易,御女身份又不是日日能见着陛下的……咬咬牙道,“不过是碰着了。陛下的绸缎布匹这一两日也清点不完,嫔妾如何能为一己舒适,便走了呢。” 枕春满脸忧虑:“月御女摔了脚踝,疼痛难忍,怎能说是不碍事?不如褪下鞋袜,让人看看要紧不要?” 月御女便不肯了。为得真切惹人怜惜,那脚踝处是真真儿受了疼。方才在门口时,期期艾艾皓白的月光下看,自然使人觉得心疼。这会儿枕春分明是在打发她,她哪里肯让,便答:“嫔妾不比明贵仪小主是贵女出身,是吃得苦的,哪讲究这些。” 枕春眸子一转,进言,“月御女说的是。陛下,若说清点布料,到底是要查账看本儿的。若论出身,都护府尊贵,连子女也教得样样都会。九章算术这些个,倒是熙婉仪柳氏的家教严谨,学问最好。嫔妾同柳姐姐是手帕交,小时候一道数河灯,柳姐姐扫一眼便知晓了。” “这……”月牙想要争辩。 “月御女也通算数?”枕春手指摩挲着金扑满,含笑问她。 月御女莫说算数,字都不大认识的,这便难为起来。 慕北易听得有理,要紧的是枕春如今刚有身子,族中有功,自然事事听得舒畅。便颔首:“便依你罢,去传熙婉仪。月御女趁天未黑尽,早些回澜月阁,莫又摔了。” 月牙攥着手上的琉璃手串,低头谦顺道:“嫔妾……。” “路上小心。”枕春嘱咐。 “嫔妾遵旨。” 月牙出了长信轩三门,又出二门,再出私库的朱红大门。旋即忍着疼痛从乾曦宫里走出来。她如今只是御女之位,没得资格坐软辇,只强撑着脚上不适,朝着朝华殿去。 天虽未黑尽,月亮早上了枝头。明晃晃的满月照着月牙,显得她蹒跚的步伐尤为不易。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朝华殿的门口,月牙低声下气请大宫女红依通禀:“嫔妾求见祺淑妃娘娘,还请通报。”mwoqugeco m 红依看是月牙,倒也还算客气:“月御女稍等。” 少顷红依出来,领着月牙进去了。朝华殿的正门还悬着灯,一路绕过屏风,进了装饰精美的偏屋,见祺淑妃正半卧在小榻上吃茶,前头跪着个女子。 正是薛楚铃。 月牙就知来得不巧,如今当面前也只得硬着头皮问安:“祺淑妃娘娘、珍婉仪小主。” 薛楚铃跪在冰冷的地上,转过头来,脸颊上红红的,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月牙缩了缩脖子。 “你不在长信轩,来这儿做甚么?”祺淑妃许是不大如意,蹙眉拢了拢小榻上的白狐裘搭在膝盖上。 月牙伏在地上,便开始隐隐啜泣起来:“嫔妾是个不中用的。今日托娘娘的引荐,在长信轩办事,不知怎么杀出个明嫔……不,明贵仪。她硬生生在陛下面前挑拨,将嫔妾换走,安排了熙婉仪过去。嫔妾知道自个儿不争气,白费了祺淑妃娘娘的好意,特来请罪!” “蠢货!”祺淑妃将着案上一本《千金方》便投了过来,直将月牙的额角打得发红。她手上滚烫的茶水随着动作一泼,尽数泼在了薛楚铃的胸口上。薛楚铃整个人微微一颤,竟一声也没吭出来。祺淑妃收了脾性,旋即又回过味来,“安氏那贱蹄子逞这德性做什么,莫不是你邀宠做得太过,挡了旁人的青云途?” 月牙却只摇头,从袖里抽出一截素色帕子按了按眼角:“祺淑妃娘娘是知道嫔妾的,嫔妾没有这个胆子。嫔妾不过是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陛下便来看了嫔妾一眼。” “摔了?”祺淑妃不屑轻笑:“那便怨不得别人换你。”她转了转手上的翡翠镯子,“安氏此举,这是在跟本宫说话儿呢。说她如今得宠,陛下听她的信她的,连本宫的人她也能使法子换了。警醒本宫别想她的孩子?她以前瞧着是个安安静静胆小怕事的,今日才诊出的身子,就敢跟本宫唱对台。若本宫有皇子……呵!”说着便是生气,扬手一个耳刮便落在薛楚铃的脸上,直将薛楚铃打得扑在大红的地衣上头,起不来身。 月牙看得害怕,身子一冷,直接坐在了地上。 祺淑妃嘲道:“月御女在本宫面前做什么楚楚可怜的模样,却不做给陛下看?推那扶风郡主下水的时候,怎不见你瑟瑟发抖。” “娘娘尊贵……”月牙埋着头不敢抬,“嫔妾心中敬畏,娘娘让嫔妾做甚么,嫔妾便做甚么了。” “你虽是个不中用的,好在是个忠心的。”祺淑妃听着消气几分,抬手抹了抹脸,她也不过风华正茂的年纪,“若本宫有皇子,任你们得宠不得宠都是不要紧的。”说着却也伤心,“罢了,由那安氏猖狂罢,陛下信她我亦无法。圣宠这事儿谁说得准,陛下新鲜两日便没有了。待她失宠,本宫有的是法子细细收拾她。” 薛楚铃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整整齐齐跪回祺淑妃的小榻前:“姐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祺淑妃撇她一眼,冷笑:“谁和你姐姐妹妹。本宫母亲是国公家的名门嫡女,正妻宗妇。你母亲不过是盐商后人,一门妾室罢了。”woquge 薛楚铃捂着脸,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却更为乖顺了:“娘娘嫌我也罢弃我也罢打我也罢,只要能给娘娘出气都是好的。可嫔妾说句不中听的,如今娘娘贵为淑妃摄理六宫自然尊贵,可无论月御女、嫔妾、娘娘,于陛下来说都不过妾室罢了。扶风郡主虽然落水,可人到底还在呢。若她醒来,陛下只怕会更加怜惜……她来日若得子,或封妃子,若是皇子,或累进四妃?若有太后娘娘推波助澜,封贵妃、皇贵妃、或……” 月牙连连应是,膝行上前,进言:“正是如此呢。眼前最碍眼的,应是扶风郡主才是。” 祺淑妃轻嗤一声,指尖轻轻揉了揉额角:“本宫哪里不知道。若能如当年施氏怀孕时,差訾御医使些手段便罢。可如今钱院判受陛下钦点,在玉芙宫伺候,本宫便不宜插手了。”一想便觉头疼,“罢了,容本宫想想。你们回去罢。” 月牙如蒙大赦,连忙告退。却见前头的薛楚铃撑了撑身子站不起来,便上前搀扶。祺淑妃看来一眼,月牙又哆哆嗦嗦将薛楚铃的手放开。二人跌跌撞撞出了殿门。 殿外广场上一轮硕大的满月,照得人心慌慌。 “珍婉仪可不要紧?” 薛楚铃看了一眼月牙头上的红淤,却说:“祺淑妃娘娘久不得孕,难免脾气急些。你顺着她说,陪着她说便好了。” 月牙听得,怯懦捂住胸口:“嫔妾受教。” “你便这样作得胆小如鼠又谦卑唯诺的样子,便很好。”薛楚铃深深看了一眼月牙,“祺淑妃娘娘已三十了,而咱们还年轻……” 月牙眼里光彩一动,意味却不同了:“……嫔妾受教。”…… 这一夜的朝华殿,倒是漫长的。 柳安然次日受召到了乾曦宫,刚下软轿,正见枕春要出来。二人在门口打了照面,便寻了殿外花园僻静处说话。 柳安然隐隐约约立在一丛花树里头,握着枕春的手轻声道:“你将月御女换做我来,我虽高兴,却怕你得罪了祺淑妃。” “正是要浅浅得罪她一下,也好使她知道我提防她,不敢轻举妄动。”枕春偏头附耳,“祺淑妃聪慧谨慎,论计谋手段都是顶好的。若要说她不足之处,便是她麾下的人,都是不简单的女子。只怕再过几日,祺淑妃便分不出神来记恨我了。” 柳安然似懂,只看着枕春不见凸起的小腹:“我那日想着,却不知说来就来了。”她伸出只手轻轻抚了抚枕春的肚子,“我要给他做虎头帽子。” “做虎头帽子做甚么,若是闺女,要花帽子才好看。”枕春取笑柳安然,“柳姐姐如今是有宠在身的,若喜欢儿子自个儿生去。” 便惹来柳安然嗔骂,二人又说笑了一阵。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八章 桃花 广平侯府的嫡子要娶妻? “腿脚不大方便?”枕春怕不是个瘸子。 慕北易却道:“也不打紧,只是幼时患过病,走路略有些缓。朕好似宴时见过一回,生得也算仪表堂堂,不细看瞧不出毛病,只是不可骑马疾走罢了。”却又说,“不能挣功名,文章还是尚可。虽说不是长子不能袭爵,但侯府的排场还是在。” 枕春这一揣摩,慕北易话里,倒觉得这位孟二公子不错的。慕北易多疑多谋,眼光何其毒辣,既他天子金口也说尚可,自然是不差。虽有小疾,却是侯府嫡子,一生安稳富贵无忧。可惜是娶续弦,总不十全十美。但若是结发,自有贵女们排着队,也说不到她的面前来了。如此枕春倒觉得不失为高门良配,却也拿不定主意,回道:“嫔妾家中待女儿都宽松,讲究情愿。总要阿妹自个儿相看了才能说好不好。” 慕北易却笑得起身,摆弄枕春的下颌,嘲道:“你还想得周全。侯府家的嫡公子,哪能沦落到旁人去选。” 枕春一讪,才知自作多情了,使性子不依,嗔道:“嫔妾想得美,陛下便来取笑。是是是,侯府的嫡公子,哪里轮得到我安氏的庶女相看。” 慕北易见她娇嗔,又是睡得钗髻蓬松,便去抱她:“朕与你提此事,觉得也算高门,想哄你高兴。” “陛下笑嫔妾呢。”枕春叫他说得耳朵热,半推半就也卖乖,只轻轻推搡着慕北易的胸口,“那陛下且说如何?” 慕北易低声笑着,随口道:“特许你打发个亲信回家几日。过几日寒食节,宫中要颁赐新茶给乐京各处勋爵。便差那人随内侍仪仗进侯府仔细看看,这孟公子如何。回去报给你家高堂与姑娘听了,若是满意的,你家自去说和。侯府若也觉良配,自禀了朕来。朕赐婚下去,也算美事。”22ff爱书网 枕春一听,果然是好主意。央着慕北易先赐婚,若有不合心意的,也不好回转。不如便差桃花先去看看那孟公子模样礼数,若是好的便回给父亲母亲。若哪家觉得不好,便作无事一般,不再提起,也全了两家颜面。便讨好道:“陛下英明。”心中却觉难得。说着姊妹亲事,如何牵线,如何偷偷相看……这样细碎的琐事,倒像是寻常夫妻。这样闲适的慕北易,只像个寻常男子。 这样有些宠溺的恩幸,为着安家的功劳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此时也不那么重要了。 慕北易忽然正色,低声道:“你方才说,你家嫁娶讲究个情愿?” “是……” “那你选秀,可是情愿的?” 枕春额角一跳,倒不知从何来说。自然不能说不情愿的,可若说情愿的,她便觉得是少了什么。心中雷霆火山或有风雪暴雨,嘴上却半羞半嗔,说着:“何以用这样的话来羞嫔妾呢,陛下心中也是知道的。” 二人耳鬓厮磨得一阵,慕北易却来了兴致。枕春连忙以身子为由推了,又说“静婕妤那儿,长皇子能背《五字鉴》了。” 慕北易作罢,吃了盏茶,便去披香殿看连月阳。 他已快而立之年,帝王之尊,膝下却单薄,又接连失子。如今内宫有两个嫔御有孕,自然是顺心的。 枕春送他出了栖云轩,才把桃花叫过来,将广平侯府孟公子的事情细细说给桃花听了。 桃花听得合不拢嘴:“那可是侯爷的嫡子,陛下竟然要指给十四小姐?十四小姐什么出身,哪里配得上这样高的门第!” 桃花是枕春的贴身婢女,自在阁中便与枕春一条心的。枕春是安府中唯一的嫡女,桃花性子浅薄,也不曾把庶出的安画棠当做正经主子。嫡庶之分固然有别,另一层来说,枕春的母亲涂氏是军侯家的嫡女,又是诰命夫人,可安画棠的母亲却是婢女抬的妾室。woquge 枕春声音一冷:“你以为有甚么不同?” 桃花不懂。 枕春道:“我与静婕妤同有身孕,缘何陛下先来看我?那是因为大哥哥有了政绩,二哥哥挣了军功。只要是姓安,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轻笑一声,“庶妹嫁个破落户我有何好处?可她若良配,我安氏一族才兴旺安平。” 桃花恍然:“奴婢竟也不曾想到这些……” “你知晓便是了。”枕春化了墨,一壁写了家书,“你先领了旨意回府,说是我得了身孕,陛下恩赐你回去报喜。明日随内侍去看了那孟公子,便去同母亲说仔细。母亲若觉得好,便让她寻个日子去侯府做客,细细相看。侯府虽然荣耀,咱们安氏也不差的。你且要记得,要看那男子是否周正,可是知礼端正和善的。旁的倒还罢了,总不能寻个暴戾粗莽的人来。倘若有些才华便再好不过,也要瞧说话是否温和。听说腿脚不便,那还要看走路可还稳当……” 桃花连连应是,又笑着:“小主,我只能去看上宣旨赐茶的那一刻钟,怎能读出这些!” 枕春叠了叠家书,唏嘘:“罢了,姻缘随天。” 如此桃花领命去了。桃花素来叽叽喳喳爱说笑,她这一走栖云轩却安静了许多。那几日里枕春贪吃爱睡,精神尚好。又有慕北易时时来看,一时也没人为难于她。正是当春懒散的天气,整个人只觉得安逸舒适。 过得三四日的上午,枕春给祺淑妃请了安往回走,刚到了永宁宫门口,便看见桃花回来了。 桃花穿着一身儿簇新的软缎襦裙,可见是回府得了赏赐的。她还走在宫道上,一见得枕春,也掩不住激动,一溜小跑地到了跟前儿:“小主,您可不知道啊,奴婢这一回去……”woquge 枕春扫她一眼,嘘了一声:“宫外头如此大声讲给谁听呢,回去了慢慢儿说。” “是是是……”桃花连忙扶上枕春,往栖云轩里走。 待进了内堂,又退了旁人,掩了窗门,桃花才道:“小主!这事儿呀,没成呢!” 枕春一愣:“怎的?” 桃花这才讨了口茶水,润了喉咙细细说来。 那日桃花得了特许,随着掖庭司的内侍仪仗一道去了广平侯府。她奉着一盒新茶,排在女官队列的前头,进了府门。 广平侯府十分气派,仪仗刚到门口,便有百余人候着了。其中婢女皆穿粉色的棉绸衣裙,饰同色的珠花,男仆都着藏蓝色的短袍,穿黑皮靴子。一个个都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侯爷与侯夫人在最前,后头接着的自然是世子爷与其正室。 侯夫人身边是个碧色华衣的闺阁女子,生得端正又有气势,正是侯府家的嫡小姐。嫡小姐头戴赤金翡翠的步摇,一手扶着一个瘦高的男子。那男子杵着只金柄镶玛瑙的手杖,及冠年纪。 “便是那位孟二公子?”枕春打断问她。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七十九章 心上人 “自然便是了,孟二公子文质彬彬,故而奴婢一直盯着他瞧的。”桃花低声接着说道。 孟二公子虽然消瘦,可十分有书生气质,披着一件雪白的鹤氅,瞧着眉目周展也是英俊的。 广平侯爷是个半百的武将,身高有八尺,上前迎了仪仗进去。将从影壁进了垂花门又走了半盏茶,才到了外院的厅堂。孟二公子走得缓些,也不碍大事,一路却都是嫡小姐扶着他。 “这可有趣。”枕春问,“没得妾室?” 桃花耳朵红了红,似有些羞怯,回道:“倒是没有看见。奴婢瞧了几眼,或是太过现眼,总觉着侯府的人也在看奴婢。故而便不好盯着瞧了。” 枕春却想着,那孟二公子丧了妻,这样的场合却没有妾室来侍候他,可见是没有妾室。若是有的,想必也不过是通房的丫头,是没有身份出来的。这样说来,也算是身边清净的儿郎,怎的却没成事情。便示意桃花接着说。 又说那边宣了旨意,侯夫人又打点给了领头的内侍、送办的侍卫们一些香囊,里面都装了银锭子的。或是因为桃花站在女官队列里,侯夫人大抵以为她是得脸的女史,也送上了香囊。桃花心虚,性子又是单纯的,断然是不敢收。 后头便没得甚么要紧的,只看侯府的门风倒也规矩,下人们都光鲜。那孟二公子少言缄默,领旨时有个男仆不慎弄脏了他的衣角,他也没斥责,该是个宽厚的。 故而桃花办了差事,便回了安府去。 安府见桃花回来,先是以为出了事情,惊吓万般。旋即便听说是枕春有了皇嗣又晋封了贵仪,自然满门欢喜。欢喜归欢喜,自然是知道宫中不易,涂氏又将桃花召至内院,事无巨细一一问了许久。枕春的事情说完了,便说到了安画棠与孟二公子的事情。22ff爱书网 涂氏将安画棠召来一问,桃花又说明是慕北易在其中有的抬举之意。安画棠听说是侯府嫡子,又是要娶正室,还有天子赐婚,自然是含羞带怯欣然应许。如此涂氏去寻了母家的嫡姐做中间人。 涂氏的嫡姐是阳陵侯爷的嫡长女,当初高嫁给了凉国公世子。三年前,凉国公辞世,世子袭爵,嫡姐自然而然成了凉国公夫人。凉国公无实权,朝野上也没什么政见,却正是这份闲散无为,使凉国公府平安荣华,一直跻身乐京贵族之席不倒。 一个凉国公夫人,一个尚书左丞夫人,一道上了广平侯府,这才做足了脸面。 涂氏与凉国公夫人是同胞姊妹,自然是一条心的。二人递贴,在花厅面晤了广平侯夫人,说了些贵族女眷间的常话,广平侯夫人自然是赞了枕春的大哥哥正则考了探花郎,次兄又做了宁远将军的事情。 涂氏以帕子掩面,推辞道:“我家那两个小子年轻,还不懂事。” 凉国公夫人见状,顺口才道:“倒是说如今的孩子们,闻说侯府的孟二公子,是文章好,又有才华的。” 广平侯夫人疑惑:“咱家老二是个寡言少语的,平日也不大出游,怎有这样的名声?” 涂氏与凉国公夫人略一交换眼神,抿了一口茶,温和笑道:“侯夫人莫要自谦才是。这话儿啊,是上头的那位说的,这还有假?” “那位?”广平侯夫人略是一想,便明白了,“真是好福气啊,听说安府嫡女如今是掖庭的贵主,很得陛下宠爱。如此想来,果然是的。”m.woquge. 枕春沉吟少顷,摇了摇头:“到底是姻缘随天,侯府虽好,却不是错过了便过不下去。庶妹妹年纪还小,还有的是机缘。” 正是话还没说完,枕春觉着可惜。未想到,外头忽然有人来传话。说天子在慎德偏殿的东暖阁设了午宴,吩咐枕春前去赴宴。 这是罕有的事情。慎德殿在前庭,偏殿平日设宴也不过是颁赐朝臣,若无旁事,嫔御们是去不得的。枕春疑惑,却只得更衣饰发,着一身隆重些的深碧色冰裂梅纹竖领裙衫,饰了碧宝璎珞与金簪,又叫桃花一路随着,再说了些细节,便往前庭去了。 慎德殿修葺得万般精美,殿前有游廊临水,过了一片修竹花林,就可以从侧殿门苑里进去。这个时节春气潮湿,踩在松软的地上,近了暖阁。门前对的内侍唱礼,两个穿着水色宫装的宫娥引她进去。枕春扶着桃花,从屏后入阁,唱过礼后眉眼轻抬。略略一扫席下,便知出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章 孟二公子 慕北易时常赐宴群臣,臣中若有政绩显赫族中又有嫔御在内宫的,也会邀其嫔御前来侍宴,这是十分有脸面的事情。譬如当下最荣耀的薛氏一族,屡得赐宴,大小薛氏也是赴过宴的。可现下,枕春一扫阁中的人,有三个男子,两位命妇,却一个都不认得。 慕北易坐在上位,穿着朝服,也看不出喜怒,只道:“这是广平侯。” 枕春心下了然,便对首席一桌行礼道:“侯爷、侯夫人。” 次桌坐着一对年轻夫妇,起身却对枕春行礼。枕春也不是个愚笨的,想来那便是世子和世子夫人,便去相扶:“广平侯府是世袭的勋爵,本主哪里敢受这样的礼。”她话虽然这样说着,眼神却向末桌看去。 末桌坐着个年轻男子,起身起得慢,礼数却仔细。他行了礼,抬头却往枕春这边定定看过来。 桃花扶着枕春,脸上一红,附耳道:“那便是孟二公子。” ……这。枕春心中想着,这孟二公子一个外男,如何能盯着内宫女眷看。眼神却掠向慕北易,嘴上说着:“嫔妾小门小户,不曾见过侯爷家。不知陛下今日传嫔妾来……” “先坐罢。”慕北易撩袍一指席间一座。 广平侯夫人却说:“此事说来,倒是咱们孟家,有事相求明贵仪。乐京坊间都说明贵仪最得圣心的,今日一见果然是名门风仪,玉容兰姿。” 慕北易听得,似想着舒畅,倒有两分得意道:“如今有了身子。” 枕春顺势羞怯一笑。 广平侯夫人脸上,倒露出两分思索之色来,旋即露出两分笑容:“明贵仪有福。”m.oquge “请陛下允准,明贵仪允准。”孟二公子倒是十分认真。 慕北易不置可否,看得枕春一眼,又看那孟二公子,淡淡道:“当日广平侯府上平安折子,求朕赐下一门般配的婚事。朕本意是明贵仪的庶妹,才令她打发个宫娥去传话的。” 枕春略松了一口气。慕北易脾气难以琢磨,现下如此说,却意在将桃花出宫之事撇开,将枕春摘了出去。想来他是没恼的,也没介怀。只是侯爵贵勋家求娶一个宫女,此事说出来却不好听的,故而拿不准主意。 桃花虽然有些淳直,却不傻的,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磕头忙道:“都是奴婢不好,偏偏站到了女官队伍里,才使得孟二公子误会。” 这样一讲,慕北易的脸色便又缓了些。广平侯府误会桃花是女官,前来求娶女官而不是宫女,这便合理了。大魏国的女官是司前庭内廷各处事务的良家,主事的女官更有贵门女子,是非常体面的。前庭的女官赐婚给贵勋之家,历来也有典可考,算不得唐突。 孟二公子见桃花磕头,面上倒露了两分心疼,索性撩袍跪下,陈道:“陛下明鉴,这也不怪桃花姑娘,是咱们没有问询清楚,便自作主张前来向陛下求娶。只是,前朝少师贵妃的媵婢也嫁给了安西都护为妻,传为一段佳话。又听闻,当朝首席帝师的续弦也是一位掌笔墨的司仪宫娥,后来帮帝师大人整理了乐京志以益教化,还得陛下封了诰命夫人。” 慕北易眉眼一眯,倒笑了:“你倒记得清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一章 女官 孟二公子说的,都是确有其事。前朝少师贵妃的媵婢出身虽不尊贵,却是姓少师的,也是先帝做主赐的婚。首席帝师之妻的确是司仪宫娥,但却曾是位精通书画的才女,闻名乐京。 “求娶桃花姑娘自然因为她与发妻眉目相似,一眼万年。”孟二公子诚恳道,“却也因为她来广平侯府时,所行举止坦荡爽利,不趋炎附势又有气性,是位性子淳厚的好女子。都为娶妻娶贤,门第尊卑倒也不是最要紧的。”他便看向桃花,“某一旦认了,便不会转移心思。只望桃花姑娘不嫌才是。” “是如此吗?”慕北易微微斜睨枕春。 枕春见孟二公子字字坦诚,也不像是孟浪纨绔之人。庶妹安画棠不能嫁入侯府自然可惜,桃花出身卑微却待枕春忠心耿耿,若论性子……枕春自然知根知底。桃花虽有几分泼辣,可管账洒扫都是会的,做事勤快说话利落。广平侯夫人说话也是爽快之人,想来不会是位恶婆婆。孟二公子是次子,主中馈掌侯府的事自有长嫂把持,嫁给孟二公子也不必学习那些拘束的宗妇规矩,于桃花而言何尝不是美姻缘。 桃花虽非有心,可她说着孟二公子时也都是句句夸赞,自然是觉得这位孟二公子品行端正又英俊的。虽然是婢女,可桃花待枕春的心思枕春从不怀疑,因此二人格外也亲厚些。 这样一想,枕春倒动了心思。她眸子一转,只说:“桃花是嫔妾唯一的陪嫁,嫔妾待她如姊妹,针线、管账都教过她的。桃花是嫔妾母家从阳陵侯府来的陪房,家中双亲都是外祖父阳陵侯身旁得用的良家,据说家中也出过几个读书人。”言下之意,桃花家也是阳陵侯府上体面青白的好人家。安氏一族才兴旺几年,根基浅薄,只能算作新贵。而枕春的母家阳陵侯府涂氏一族是世袭勋爵,涂氏一族家风严谨又根基深厚,老侯爷面前得用的人家,自然不会使人轻易小瞧了去。22ff爱书网 桃花听得枕春这句,便知了枕春心思是为她说姻缘。她先是一愣,随即眼圈便红起来了,喃喃道:“奴婢可不能离了十一小姐……” 枕春硬了心肠不去看她,却看着孟二公子接着说:“孟二公子是贵勋子弟,身份却是尊贵的。二公子不论出身,一见钟情信誓旦旦,本主自然是信的。可是桃花如今是本主的贴身宫娥,若以这个名分许配给人,倒是不稳妥。往后怕遭人闲话,或是别的……”说着却软了声对慕北易,“嫔妾不敢应,陛下是最英明不过的,只得请陛下定夺。” 慕北易一哂,啧道:“你倒会推。” 广平侯夫人率先明白了,欠了欠身道:“陛下、明贵仪。既然是臣妇家这不争气的儿子真心向陛下求娶,这桃花姑娘又是明贵仪最得用的。臣妇保证,若入我广平侯府,定然是正室之位。只要桃花姑娘情愿,广平侯府定然是八抬大轿来抬的。桃花姑娘?” “奴婢……”桃花望着枕春,不知是欢喜还是惊愕,眼泪簌簌地落,低声道,“孟二公子身份尊贵又才学不俗,奴婢岂能说出不好来?只是奴婢身份卑微,不该有那些妄念……” “那便是情愿的了?”枕春笑起来。 桃花抹着眼泪,又急起来:“可奴婢想伴着小姐呀,十一小姐您不必为着奴婢如此思量!” 慕北易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枕春,枕春只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慕北易朗笑起来,“罢了罢了。既是明贵仪与广平侯府有意抬举这个叫桃花的,朕也不便不通情理。今日便封她做前庭六品司典籍的书史女官,也好对得上门户。”mwoqugeco m 枕春心中一喜,盈盈拜下:“陛下果然是英明无双呀。” 桃花痴痴听着,只望了望孟二公子,又看着枕春,又是泪流满面,才欢天喜地重重地磕下了头。 这件事情也算得乐京的一桩奇闻异事了。侯府公子求娶书史女官,不论门第贵贱,只因情根深种,倒是一桩美闻。内廷里却人人都知道,那位要嫁去侯府的哪里是什么女官,而是枕春身边儿的贴身宫女罢了。 其中最不以为意的,便是溺病后痊愈的扶风郡主。扶风郡主休养了一阵养好了身子,人瘦了些,倨傲的脾性是没变的。大抵是受了庄懿太后的提点,说起话来倒也收敛些了。虽说是“收敛”,跟寻常人比起来照样是跋扈的。 这日早上请安,自枕春一落座,扶风郡主的言语便没有断过。 她大病初愈,穿着件俏丽华贵的玫红色广袖金绣裙,衬出两份楚楚丽质,不屑的目光略是扫得枕春一眼:“闻说明贵仪手段了得,本宫病上这一时半会儿的,才出门,便听闻你得了身孕。若不是说手段好呢,还要将贴身婢女嫁给了广平侯府?” 枕春自知不是示弱的时候,一手抚了髻边花,淡淡道:“郡主想来是听岔了,陛下封的书史女官。” 扶风郡主英眉一挑:“前庭的女官都是士族女子考核挑选任职,哪里来的不干不净的洗脚婢女也能书史?本宫看来,字都不会写罢!” 坐上祺淑妃听得扶风郡主口出粗鄙之话却不呵止,只作尝案上的梅子,轻轻含笑。 桃花被赐婚给了孟二公子,又封了女官,依规矩应该遣送回府待嫁。可是桃花是枕春的家生婢女,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她。慕北易觉得,既是赐婚,宜早不宜迟,便拟在五月。待嫁的这些日子,桃花便待在栖云轩绣嫁衣。22ff爱书网 “荣昭仪病了些日子,恐怕有所不知。”枕春面上浅浅笑意,语气也温和,“那蠢笨丫头或是有运气的,是陛下亲口封的女官。嫔妾不过是内廷嫔御,哪有资格置噱?若是质疑陛下的旨意,嫔妾岂不是有牝鸡司晨之嫌了。” 这话说得锋利,扶风郡主的脸色便不好看。不过到底是病得久了吃了亏,她啧了一声,讪讪嘲笑道:“永宁宫真是钟灵毓秀,之前住了个流外出身的端木贵人,如今又住了个婢女出身的书史女官。真真儿是妙!” 枕春懒得与她争一时口舌之快,便不接话了。 朝华殿的气氛便有些冷起来。祺淑妃适时轻轻咳嗽一声,仪态万端,温柔道:“说这些做甚么,都是不打紧的小事。如今阖宫最要紧的,还是静婕妤和明贵仪的身子。若平日里有什么缺的短的,大可打发人来本宫这处拨,二位早日给陛下诞下皇子才是大喜事。特别是静婕妤是个内敛的,可莫不好意思跟本宫开口。” 枕春眉头一皱,与连月阳对换了个眼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二章 秘辛 连月阳如今已经显了怀,倒比寻常的五月身子要大些。她起色看起来十分红润,可见身子温厚是好生养的。今日连月阳贵为婕妤娘娘,却只穿了一身深青色的对襟襦裙,外头披着件碧色的广袖披风,仅仅饰了一对儿翡翠簪子,十分简单。她起身朝祺淑妃福了福:“多谢祺淑妃娘娘照拂。太医时时来请了平安脉,说臣妾这一胎不大害喜,或许是个文文静静的公主,才这样安静听话。” 祺淑妃听了却也看不出喜怒,只声音更温和了:“太医当真说是个公主?公主也好,静婕妤便要儿女双全,凑一个好字儿了!” 众人听了连连附和,倒看起来其乐融融十分融洽。少顷,祺淑妃道了乏了,便打发众人回去。 枕春出了朝华殿,见连月阳在门口等,上前与她握了握手。 连月阳的手温温润润的,可见孕里真的是调养得极好。她温温柔柔道:“倒是妹妹与我心有灵犀了。我想着栖云轩的的茶水香,不知道妹妹可否赏脸让我饮一杯?” 枕春自然愿意的,二人一路去了栖云轩,又传了几样清淡甜味的小点心来吃。连月阳坐了小榻上,胃口也是极好的,用了两块儿千层核桃酥又吃了小半碟桃片,佐食的甜乳喝了两碗。 “连姐姐孕里胃口竟然这样好?怀长皇子的时候也是如此吗?”枕春简直有两分惊奇,不断咂舌。她这几日害喜虽不厉害,却也胃口有些挑剔,饮食上尤不自在。22ff 连月阳一愣,倒笑了:“如此一想,的确如此……我怀长皇子的时候也吃得多些。长皇子出生时便有些重,折腾了好一阵。不过正因为如此,长皇子胎里足,从小倒没怎么生过病。” “原来如此。”枕春看着连月阳的肚子,瞧着比当年玉贵仪怀着晏怡公主五六月时还大一些。 连月阳察觉她的目光,莞尔一笑,又看了看枕春屋里伺候的玉兰和苏白。 枕春便道:“玉兰,去给静婕妤娘娘再端两份儿精致点心过来。苏白,你将我昨日得赏的那两对儿羊脂玉耳坠子送到汀兰阁去,柳姐姐是喜欢戴羊脂玉的。” 二人哪里不懂,便立刻应声退下了。出门时还掩了窗。 连月阳这抚了抚肚子,轻声道:“我自搬到了披香殿,便添了几个下人使唤。其中有一个姑姑是曾伺候过少师贵妃的。” “先帝最宠爱的少师贵妃?”枕春指尖点了点下颌,疑惑道,“少师贵妃山倒失势,按理说她人的应当早被咱们现在的太后娘娘发落了罢?” 春光从一缝窗隙里洒在连月阳脸上,使她看起来极为温柔。她低头道:“自然是的。少师贵妃身边有位极擅千金一科的许姑姑,能配坐胎药能看胎位,还会做药膳,当时极得少师贵妃看重,是位有头有脸的大姑姑。少师贵妃得宠时,咱们太后娘娘还是个才人,没少在少师贵妃手底下吃苦头,自然恨屋及乌,也不待见少师贵妃手下的人。后来太后娘娘得势,发落了少师贵妃的亲信,这位许姑姑被打发到了冷宫别院去伺候那些将死的罪妃。”22ff爱书网 枕春道:“别院破旧艰难,能活命已是不易了。莫非这位许姑姑如今阴差阳错调来了你身边?” 连月阳点点头:“许姑姑在别院里熬了这许多年,太后娘娘如今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烈火烹油之中,自然也忘了那些事情。最近……别院的前朝罪妃都差不多……死光了。咱们陛下的性子凌厉,妃子大逆便如刘美人那般当庭赐死,也鲜少将人打发去别院里受细细密密折磨。如此……别院现在也无人住了,这才将许姑姑调到了药局做洒扫。陛下见我得身孕,特地交代掖庭选两个老成些的姑姑上来,殿中省才调来了许姑姑。”说着,连月阳脸上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色,“许姑姑是个聪慧狡黠的,知道既是调来披香殿便得使法子留下来。她为了表忠心,替我看了身子,断言说……我这一胎是双生。” 枕春听闻,哎呀一声,倒欢喜起来:“这是喜事,恭喜连姐姐才是。难怪姐姐胃口如此好,原来是要喂这两个小家伙儿呢。” 连月阳也很是高兴,不敢大声声张,却也是十分期待,点点头说:“她说的症候实在贴切,又自荐做了些药膳给我吃。我本是半信半疑,让太医查过无碍,便用了一些。果然吃过之后身子爽利不少,我这才信用了许姑姑。许姑姑是懂事儿的,便也老老实实做事,还与我说了许多内廷的老规矩提点着我。” “若是当真衷心,姐姐可以笼络一番。”枕春建议道,“毕竟懂生养的姑姑少,此人可堪重用。只是连姐姐也要仔细她来历,莫要吃了亏。”爱书网 这话说了,连月阳倒沉默了。她呷了一口水,才说:“我本也如此想,后来她与我剖白了一件事情,我才确信她是当真表忠心,才能说出这样的事情来……” 枕春打量了一番连月阳的表情,十分凝重,便也知道非同小可。故而说话声音便更轻起来,低低追问:“姐姐?” 连月阳动了动喉结,低低道:“你可知道陛下的生母是谁?” 枕春回忆了一番:“听得宫中一些秘辛,陛下生母似是先帝的一位默默无闻的钟姓宝林,生产时失血而亡的?后来陛下登基时为表孝心,还追封为贵太妃?但如今,咱们陛下只尊庄懿皇太后为母后。” 连月阳点点头:“许姑姑说,她在别院的时候,伺候过一位姓钟的宝林。别院日子艰苦异常,钟宝林得了肺痨,一年便咳血死了。” “怎么可能?”枕春略一思索,不禁疑惑问道,“旁人都异口同声说的,这位宝林既是产下陛下失血而亡,先帝也十分惋惜。又怎会如许姑姑说的出现在冷宫别院?难不成先帝有两位钟宝林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三章 钟宝林 连月阳锁眉,低头解释道:“许姑姑说,这些事情只有宫里的老人才知道……这位钟宝林原是庄懿太后为温才人时,面前伺候的一个宫女儿,据说是庄懿太后带进宫的家生子。后来钟氏在陛下面前得了脸,庄懿太后便将她献给了先帝,先帝便封钟氏为更衣。” 枕春听得只觉惊心。 连月阳继道:“后来少师贵妃失势,庄懿太后渐渐得势,这位钟更衣还得了身孕封了宝林。后来钟宝林诞下一子,便是咱们的陛下。可是……这位钟宝林诞子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得了疯魔之症,形状癫狂还焦虑暴躁,发病时经常打伤周围的人。后来,钟宝林突然发症,欲用剪刀行刺来看新生子的先帝,才被发落到了别院。” “……故而,陛下便抱养给了钟宝林娘家的庄懿太后,合情合理。”枕春接道,“陛下知道此事吗?” “这样大的事情想来是藏不住的,陛下该是知道。”连月阳答道,“只是为了陛下脸面,故而登基的时候说成是失血而亡,才体面追封了贵太妃。可是有的事情……只有许姑姑一人知道。她说,她伺候将死的钟宝林时,钟宝林时时清醒又时时发病,有时梦中惊醒,哭喊着——小姐饶了奴婢罢,奴婢产下皇子都会养在您膝下的!绝无二心!” 枕春耐住心中的惊心动魄,指尖发凉:“竟有此事?” “许姑姑委婉向钟宝林套话得知,钟宝林待产时的安胎药都是庄懿太后一手打点的。”连月阳讲:“钟宝林浑浑噩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产子之后,庄懿太后每日都会监督她服下一种坐月子调理身子的药丸。吃了那药丸,人便越来越浑噩,后来钟宝林趁着精神好时,悄悄从下人那里偷看到了方子,时常发疯时劳神在在地背给许姑姑听。许姑姑是懂医术的,听后记下了,那正是一种疯药。”ewenxue.net 枕春心头一跳:“这样的事情岂能乱说!那许姑姑怕不是存心害你,与你说这些!” 连月阳连忙握住枕春的手,看着枕春的眼睛:“她有……证据……” “这……” “钟宝林临终前回光返照,神志清明,只想死个明明白白。许姑姑心软不过便将那药方的秘密告诉了钟宝林,钟宝林提着最后一口气留下了血书,被许姑姑藏了起来,许姑姑为取得我的信任,又献给了我。” 枕春反握住连月阳的手腕儿,二人都因紧张有些颤抖。 “可是真的?” 连月阳答道:“我悄悄差人去查了前朝的档案,钟宝林一个婢女出身,能在先帝面前得脸,是因为会识字的。先帝喜欢竹,她在世时为讨先帝欢心,将写竹诗作收集起来誊写成一本《君子集》,如今还收在丹枫白露斋的书厅里。我拿回来一一对比了字迹,是钟宝林不假。若无意外……”连月阳敛眉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陛下的生母,是被太后娘娘害死的。” 这样厉害的事情,枕春是知道轻重的,轻轻摇头:“连姐姐,你最是稳重的,决计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若血书不假,这位许姑姑虽然为了表忠心,怕也是恨毒庄懿皇太后,想着要借你的手杀人罢了。此事太过重要,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连月阳点点头,蹙眉道:“太后娘娘的温氏一族如今有勋爵在身,扶风郡主贵为昭仪压在我头上。我若不能得势,此事我宁愿它烂在我肚子里,也不能说出来的。但倘若庄懿太后要动我,要动我的孩子,我自然……”m.woquge. 三人便笑起来。又两三句热络些,枕春便吩咐玉兰布置午膳,留连月阳与柳安然一同用餐。 柳安然是常来栖云轩的,往日里布膳这样的事情都是枕春的家生奴婢桃花来做,如今换成了玉兰,她才想起缘由。便是含笑问道:“桃花躲在屋里绣嫁妆呢?我听闻你家带来的奴婢桃花原本也是阳陵侯府得脸的人家来的,广平侯爷家对的孟二公子是一见钟情。玉贵仪孟氏据说与广平侯爷家那一支孟氏,还是远亲。” 连月阳呷了一口蜂蜜水,用一张绣鹤羽的小帕子擦了擦嘴角,浅笑:“孟氏一族本来便是大族,族中还出过几位服紫的大员。” “我本是想帮家中庶妹妹牵线。”枕春倒觉得是缘法,“未想到,孟家阴差阳错竟然求娶了桃花。桃花虽然门楣低了些,可我却是和她一同长大的。桃花这妮子虽然鲁直了些,可心地善良也勤快懂事。”说着也有些私心,道:“我可觉得不算高攀!” 柳安然略一思忖,倒皱眉:“孟家开化大方,又是侯爵,想必不会做出苛待媳妇的事情。这位孟二公子我以前倒是听爹爹提过,是个正直之人。只有一事,虽然说着不好听,可我却要讲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四章 高粱 “柳姐姐说的……是何事?”枕春不解。 柳安然肃然看了看连月阳,又看枕春,开口道:“孟氏一门体面风光,你将桃花嫁过去旁人都会说是麻雀作了凤凰登高枝儿的。我知道你不介怀别人编排,可你那没嫁过去的庶妹妹呢?” 枕春家除了安画棠,没有其他庶女了。柳家与安家是世交,柳安然自然见过安画棠的。柳家的规矩大,最是嫡庶尊卑,在柳安然心中,她与枕春是嫡女之间的手帕交,便没跟安画棠太过接触。枕春的母亲涂氏又是侯府的嫡女,从小有侯夫人的指点,在内院事情上颇有办法,将几个妾室拿捏得妥妥帖帖。故而,安画棠这一个庶女,自小没有见过什么人与市面,也不大出入厅堂。若说有什么使人记得的地方,便是安画棠看起来柔顺娇弱,说起话来服服帖帖,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枕春听柳安然提点,便也沉默了。此事她自个儿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安画棠这一门亲事说得坎坷,之前施氏一族倒台致使贺刺史落马,安画棠不能嫁入贺家做贵妾便颇有几分受打击,如今孟二公子又不愿娶她,偏偏还看上了枕春身边的奴婢。安画棠聪慧能读书,本便心重多思虑,枕春只怕她不要有了什么误会怨怼才好。便同柳安然答道:“姐姐说的是,我得空往家中去一封信才好。” 如此枕春次日便托了一封家书回去给母亲,说明了孟二公子求娶桃花一事,又问了庶妹安好。 涂氏倒是很快回信了。安画棠果然是难受的,知道赐婚的人竟是桃花,一时怒极伤心人便病了。好在没病在根本,不过却只能卧床休养。涂氏虽然是嫡妻主母,待庶女也说不上刻薄,便去探望了几番。安画棠虽然伤心,却知道广平侯府定下的事情不可转,故而也表示不会怨怼枕春或桃花,只是向涂氏讨了一个恩准。讨的倒也不是别的,安画棠说自个儿姻缘浅薄,命里苦,求涂氏恩准她及笄后可以自己做主选择夫家。woquge “竟有这般好?”枕春浅笑,正欲再尝一口。 “小主且慢。”苏白忽然垮了脸,出声。 “恩?”枕春疑惑。 苏白细细看了一眼枕春手中的汤匙,又上前看了装粥的瓷罐,脸色便不好看起来:“小主稍安勿躁……奴婢瞧着……这似乎不是高粱米。” 枕春手上动作一顿,汤匙便落进碗里。她以绢掩口,淡淡道:“风怪凉的。” 三月末的微风温软,哪里会凉。玉兰便明白了,朗声道:“小主是有身子的人,自然怕风了,奴婢这就将门窗关上。”说着,便将窗户门帘一一打下来,屋里霎时暗了两分。 “小主。”苏白这才低声回道,“奴婢幼时,家中是种过高粱的,与您吃的这粥羹瞧着相似,却有些不同。您这碗里的谷物,似比高粱更显深一些。请允许奴婢细细看看。” 枕春点头。 苏白挽起袖子,从瓷罐里捞出一把煮熟的谷物,取了两粒在手上细细搓开,闻了闻又看过,回道:“小主,这谷物粗略看去与高粱无异,可是颜色似乎比高粱深。奴婢捻开米粒看过,发现有些细小的碎屑。若奴婢没有料错的话……”苏白抬头看向枕春,“这恐怕是小薏仁米。” 玉兰一惊:“可是消暑散热时吃的薏仁?” 苏白点头:“正是。不过这不是普通薏仁,普通薏仁比高粱个头要大,且米粒身上有一条浅浅的沟壑。这些米粒都是精挑细选的小个头薏仁,且将米粒上的沟壑一颗一颗地剔掉的,故而看起来像是高粱。所以奴婢捻开之后发现有碎屑,那是薏仁表皮比高粱更坚硬的缘故。”i.woquge.co m 一颗一颗地剔掉米粒上的沟壑?枕春失笑:“这样精细的工夫,做了有何用?” 苏白声音更低了:“薏仁清热解毒,是消暑良品,孕者经常食用,则因凉寒会有杀蛔堕胎之功效。若是身体底子好的,即便不会小产,也会因为日久服用,而产下畸胎。” 枕春听着,只觉得手脚发冷。此刻感觉方才咽下的粥汤如鲠在喉,冷笑一声:“我之前还以为各方嫔御看不起我,平日的算计也是简单粗陋。没想到还有这些细小心思,竟然能够手眼直通到我衣食住行来。” 苏白先是宽慰道:“小主莫要忧心,只吃了几口没有大碍的。只是梨花那里……小主可要发作了她?” 枕春想了想,摆摆手:“不。”她阖眼略一思虑,道,“先请太医院的高太医来栖云轩看看,还有其他东西被做了手脚不曾。如今立马发作了梨花,便要打草惊蛇。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我自有计较。”她轻轻咳嗽一声,朗声道:“这高粱米粥本主十分喜欢,果然清爽。传下去,以后每日早上,本主都要进一碗。” “奴婢明白。”苏留白果然聪慧,知晓了缘由,便行礼下去立刻吩咐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五章 嫁妆 四月初一的时候,桃花依旧和玉兰将栖云轩的事务交接完毕,她的盖头也已经绣完。广平侯府看了婚期,选在了五月廿十,是个非常宜嫁娶的日子。侯府娶亲,总不能从栖云轩接新娘子,这日桃花便要拜别枕春,回娘家待嫁。枕春特地给外祖父去了书信,让桃花回她的母家阳陵侯府出嫁,如此进来夫家更有脸面些。 桃花早早的就来了厅堂,给枕春磕了头,开口便哭起来:“奴婢走了,小主孤零零一个人在宫中可怎么熬呀!” 枕春虽也伤感,却见桃花哭得涕泗横流的模样,忍俊不禁:“好了好了,你先起来罢。” 桃花用袖口抹了抹眼泪,才起身,又伺候枕春吃了一盏茶,又道:“奴婢本想临了临了五月再走。” 枕春笑她:“出嫁不是小事,怎么能临了跟前儿才去。你要先回母家准备嫁妆打点事务,人家广平侯府还要过聘呢,总不能送到宫里来?我能替你受着不成?” 桃花抽抽噎噎:“可是……” “你以后便不是奴婢桃花了。你以后是广平侯府的二少夫人,知道了吗?” 桃花一愣,看着枕春,少顷才擦了擦眼泪,红着脸道:“奴……桃花知道了。” 枕春神色流转,轻言细语道:“广平侯府不比我这儿,许你耍性子。孟二公子固然衷情,可侯府毕竟是贵勋。你可想过,若二公子以后考功名、纳妾、分家你该如何?如侯府下人欺你出身不足,你又如何。身为贵族正妻,出席宴席、花会、酒筵又该如何?你生嫡子当如何,生嫡女又如何?” “不……不知道。”桃花十分窘迫,只得摇头。m22ff. 桃花便又哭起来,身子一歪跪在地上,抱着枕春的膝盖,嘤嘤不止。 枕春拍了拍她的额头,无奈笑着:“别哭,还像个小丫头呢。广平侯府是贵勋,孟二公子又会写文章。你与他好好过日子,待他入仕,给你挣个诰命夫人,你便能进宫来见我了。那时候,咱们还一块儿米糕分着尝,一串糖葫芦我吃第一个你吃第二个。” “十一小姐……”桃花哭得急,还咳嗽起来,“这宫里冬天冷夏日热,日子这么漫长。往后的岁月,您要珍重身子,别忘了桃花。桃花永远是您的奴婢呀。” 二人话别又伤了心,枕春难免红了眼睛。玉兰念着枕春怀着龙嗣不能难受,连连上来劝了几句。晚膳后桃花才出了栖云轩,带着枕春给她的嫁妆,从宫道出了右银台门,再上了阳陵侯涂家派来的马车,离开了帝城。 枕春夜来便有些深思倦怠,玉兰问道:“小主别伤心了,桃花姑娘这是高嫁是喜事。您可要歇息一会儿,缓缓精神?” “不。”枕春揉了揉眉角,“传梨花进来。该算账了。” 一盏茶后,梨花便来了。她面含喜色,鲜少进内房有些拘谨。 桃花高嫁广平侯府,人人都知道这位明贵仪安氏是个厚待下人的。梨花自然也如此想着,若能进内屋贴身伺候,往后讨了主子欢心,说不定也能指给贵勋之家。何况如今的主子怀着龙嗣,他日若诞下皇子,说不准便封娘娘,那个时候,指不定嫁的比桃花还好呢。 如此,梨花便笑盈盈跪在了白色的地衣上头,给枕春行礼。 枕春瞧不出喜怒,只深深看了梨花一眼,问道:“高粱粥是你想的花样?本主觉得爽口暖胃,很不错。”ewenxue.net 梨花便笑起来,乖顺道:“伺候小主是奴婢的本分。奴婢听宫里一位老嬷嬷说的,这东西吃了对有孕之人有好处,便做主布置在小主的餐食里。永宁宫常用的都是精粮,粗粮高粱还是奴婢特意去六宫膳房的酒酿司求的。”她将特意二字说得重。 枕春却问:“是哪一位嬷嬷,又是酒酿司谁人那里求对的?” “这……”梨花变了变脸色,回道:“都是奴婢的心意,小主问旁人做甚么?” 苏白肃然瞪了一眼梨花,呵斥道:“小主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你还敢问小主?!” 苏白如今是栖云轩的掌事姑姑,素有积威,梨花听得一瑟缩,还是乖乖回道:“那嬷嬷奴婢不认得,只记得她身上有东六宫的腰牌。不过办事时遇上了,便闲聊几句,她走时说,要赶着去给她家小主传膳了。” 玉兰闻声,附耳枕春说道:“东六宫祺淑妃娘娘与雅贵嫔都是娘娘,下头熙婉仪与您是最要好的。剩下的小主只有珍婉仪同月御女。” 枕春心头了然,不管是薛楚铃还是月牙,如今都是祺淑妃的人罢了。便又问:“酿酒司呢?” 梨花摇摇头:“酿酒司给奴婢拿高粱米的是个小内侍,低头埋脸的奴婢没瞧见脸,也不认得……若回去认人,奴婢也是认不出来对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六章 邀宠 如此想来,势必是设计好的。不管是哪一个,此事决计与祺淑妃一党有关。这事儿偏偏又是梨花道听途说来的,也没有证据能够直指祺淑妃,自然是个哑巴亏。梨花说得不似有假,怕是邀功心切,被人拿来做了枪使。她虽无害主之心,只是如此信赖陌生人又爱自作主张,也不能留在身边。便只看了苏白一眼:“依苏白姑姑之见,如何赏赐梨花的好?” 梨花一听,果然又欢喜起来,连连磕头:“多谢小主!奴婢定然好好伺候小主!” 苏白矮了矮身,回道:“依奴婢之见,什么赏赐都没有金银好。小主如今怀孕的时日短,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梨花应当伺候小主早膳到生产才好。”言下之意,梨花虽然用不得了,但为了掩人耳目,却不能立即发落了她。还不如先装作不知,祺淑妃一党只会以为枕春着了道儿,暂时便省了其他心思来谋害她的腹中子。 枕春点点头:“是应当如此。”她摩挲着手腕儿上一只赤金镯子,轻轻拨下来,抛在地衣上,“便赏你这个罢。” 那只赤金镯子是慕北易才赏的,上头金镶一块翠玉,流光溢彩,价值不菲。梨花自然满心欢喜,膝行两步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旋即又露出两分疑惑。她抬头看枕春面色,也瞧不出什么不悦,便小声道:“多谢小主赏赐。只是听闻桃花姑娘出宫待嫁,往后屋里伺候的便要少人了……” “糊涂玩意儿!”苏白出言呵斥,“岂容得你来置噱小主的安排!小主喜欢你布的早膳,便是看得起你,你自然只需做好这一样便足矣。旁的不需要你来关心!” “是是是……”梨花看了看手上的金镶玉镯子,心中想着,若不能进屋伺候便罢了。现下到底让她负责早膳,若将主子的身子调理得好,来日生下了皇子,还不得记上一功吗?便心满意足地谢了恩,退了出去。22ff 玉兰见梨花出去了,脸上便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开口:“小主。这个梨花喜形于色又心思愚笨,实在是个不可久留的。” “她到底没有害我之心,不过想献媚罢了。”枕春觉得有些疲惫,往软垫上依了依,“我此时发落她出去,不仅惊扰了害我之人,将会生出更多算计。况且……此时定她的罪,别人便知阴谋败露,她也活不长了。不如先看着她,只许她负责早膳事宜。往后你细细检查餐食,不吃那粥便是。待孩子落地,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去其他宫室做事儿罢了。” “小主心好。”苏白颔首,又问道,“不过,如今桃花姑娘出嫁,梨花也不能做事了。咱们栖云轩对的人也太少了一些。” 枕春阖眼点点头:“与其等着祺淑妃回过神来,给我这安排些不省心的,还不如我先张罗了。”她掩了掩呵欠,“再不能让她的手伸到我身边的人身上,此事我已有打算。” 后头几日倒平静无事。枕春请了高乐高太医前来查过永宁宫的膳食,除了那高粱粥之外,其他的早膳倒是被安排的精细。或许是梨花求功心切,倒是变着花样布置些开胃养身的点心果子,枕春吃着反而舒适。 倒是这些日子,因着梅雨季,江南有几处报了水患。太后的温氏一族在朝中有人自请治水赈灾,办得十分妥帖,得了慕北易的夸奖。整个温氏一族与有荣焉,扶风郡主也得了好几天体面。 扶风郡主本便不是懂得藏拙的人,慕北易来后宫来的少,这一月只来了三日,三日都歇在她的玉芙宫,她便格外得意张狂。祺淑妃只看着却从不出手打压扶风郡主,任由扶风郡主仗势刻薄低位妃嫔。枕春却知道,这是祺淑妃有意为之,不过是想坐收渔利而已。好在扶风郡主虽然跋扈却心思简单,从来只在面上不客气,也不会私下里给人不痛快。由此,内宫这些个女人大多是心思玲珑的,也不与扶风郡主针尖麦芒地计较。人人都知道,比起阴谋诡计的害人法子,扶风郡主这般鲁直张狂的,实在是不足为虑。i.woquge.co m 这日,诸人在朝华殿给祺淑妃请安,慕北易下了早朝,便过来坐坐。祺淑妃连忙唤人设高座,亲手又奉了茶水过去。 扶风郡主摆弄着头上金簪一颗拇指大的黄宝石,似笑非笑:“祺淑妃娘娘倒是侍奉陛下最勤勉的,瞧瞧,陛下来了,祺淑妃娘娘就似变了个人儿一般了。” 祺淑妃轻轻抚过织金袖口的滚的梅花边儿,浅笑:“若说见了陛下变个人儿的,谁能比得上荣昭仪。瞧荣昭仪一见着陛下,耳根便红了。” 扶风郡主被这么一说,果然红了脸,喃喃道:“表哥……” 慕北易不以为意,尝了一口茶,点点头却道:“静婕妤与明贵仪身子好吗?” 扶风郡主脸色便不大自在,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似有几分不甘心。 连月阳起身,她今日穿着一件宽松的烟色烫金的大袖衫,却仍旧遮不住小腹的凸起:“多谢陛下关怀,臣妾精神不错。”便看向枕春。 枕春松松挽着一个堕马髻,披着件儿轻薄的浅紫色外衫,粉黛清淡,脸色看起来便不如连月阳多了。她也慢条斯理起了身,朝着慕北易矮了矮,道:“嫔妾也好。不过不知是不是头三月胎像不稳的缘故,倒是睡得不怎么好。” 祺淑妃面色如常,嘴角微微挂着端庄的笑意,把住案上一只白玉杯,以袖微掩吃茶。 慕北易敛眉:“怎的精神欠佳的样子,传太医了吗?” 只见枕春点点头:“传过了。太医说,看脉象似是嫔妾身子凉寒些,故而需要多多调养。嫔妾倒也没觉得没甚么大妨碍。今日一见陛下,远远窥见龙气,便觉好多了。”woquge “那就好。”慕北易爱惜子嗣,如今宠爱枕春在心头上,自然是体贴的。便说,“今日朕去陪你,你便能睡好。” “哼。”扶风郡主露出一抹不屑的嗤笑,头上的黄宝石一摇一摇,,“明贵仪往日内敛得很,甚么事情都避之不及,今日倒……”言下之意,是枕春也沦落到以孕邀宠。 难得的是,祺淑妃今日竟然出言隐晦训诫:“荣昭仪,如今何事能比得上皇嗣?自然是陛下的心意和明贵仪的福气,陛下是天子自然是以龙裔为重。” 慕北易对祺淑妃满意地点点头,也未与置气的扶风郡主说什么。见天子不予置评,扶风郡主便软了心思,只低了低头,绞手上的帕子尾巴:“表哥是个重情的人,是真龙天子,以后定是子孙万代的。” 重情的人?枕春扯了扯嘴角,憋出一个含羞带怯妩媚万端的笑来,盈盈拜下去:“多谢陛下关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七章 发梦 天子在祺淑妃处坐得不久,一盏茶完了便回前朝了。据说是前朝政务繁忙,统共阅书陈便看了两个时辰。后头又见了蜀王慕永钺,谈过吐蕃通商一事,再后来还抚了一会儿琴。 他来见枕春的时候,栖云轩的门外的八重黑龙已经在攒花苞了。慕北易负手看了一阵,心情不错,掸落肩头花絮,撩袍进去。 枕春穿着一件素粉色的春衫,头上饰着两只南红玛瑙簪子,再没其他。她在暖阁的桌案边儿看着玉兰布膳,一手拿着枝桃红色的垂丝海棠花条要往松花色的琉璃瓶子里插。 “等等。”慕北易唤她,“甚么红花绿瓶子的,俗气。” 枕春莞尔,又将桃红的海棠花枝搁在了桌子上,行礼上前去迎:“嫔妾想着桃红松花绿,喜庆吉利不是吗。陛下觉得俗气,换了便是。” 慕北易握了握她的手,轻笑:“喜庆还不容易。”便叫门口候着的冯唐,“去花房给明贵仪折几只绿玉插瓶。” 枕春假惺惺哎呀一声:“如此贵重的名花牡丹,放在臣妾这俗处岂不是可惜?” 慕北易抬手帮她扶正发髻:“可不是还能簪花。” “嫔妾容色粗陋,哪里配簪牡丹。” 二人浓情蜜意得一阵,玉兰只顾摆了碗筷,埋头埋脸地退了出去。慕北易疑道:“你这儿的丫头倒奇怪。旁处的丫头巴不得在面前伺候,偏偏栖云轩的要躲着朕。”他摩挲下颌,敛神正色问道,“莫非旁人说朕英俊,都是谎话?” 枕春没忍住憋笑了一声。这话虽然是逗她笑的,但平心而论,慕北易的确生得俊美,要紧的是姿仪风流又有天子之威。天子意气风发,奴婢们又都是双十不到的年纪,自然是仰慕的。旁处的奴婢想要面前伺候,梦想一朝入了圣眼,如月牙一般被封作嫔御,也不是没有。可玉兰不同,玉兰心思聪慧行事谨慎,知道要得枕春重用,便要处处恪守本分。枕春以袖掩嘴角,引慕北易入座用膳,戏谑道:“陛下天人之姿谪仙一般,谁不仰慕。只是栖云轩人手不足,玉兰在面前伺候着,便没人去传汤饮了。”m22ff.co m 慕北易一看案上只有一碟长春卷,一碗明珠豆腐、一碟子鸡丝豆苗和清蒸的芙蓉蛋羹,便没其他的了。果真是菜还未上齐的,便开口问道:“现在几人伺候?” “屋里的玉兰,还有位掌事的苏白姑姑,外院是小喜子带着个小内侍叫小豆子的。还有个丫头不大得用,打发去厨房了。” “怎的这么点人。”慕北易略一挑眉,“你如今身子贵重,朕唤祺淑妃拨些人过来给你挑,再添十个也应当。” 枕春浅笑,软声给慕北易添蛋羹:“陛下爱重,嫔妾高兴。栖云轩地方小,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慕北易见枕春拿汤匙轻轻翘起的小指尖儿,好似水葱一般。便说话的声音也温和:“朕想着,你诞下孩子,勿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把永宁宫的主殿赐给你。这八重黑龙还是你的,朕护着你和孩子。” 枕春心头一软,低头看手上汤匙上镶嵌的金柄红宝福字把头。 西天佛祖,也不过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她爱慕虚荣吗?倒也算不上的。可富贵平安,安静岁月,他信口许来,她到底动不动心? 倘若爱个俗子,要庸庸碌碌了了平生,困在厨房为两枚钱计较,与妯娌说笑旁人短处,与丈夫普通地争吵。做配了凡人的白素贞,把白月光变成糟饭粒。 她宁愿被压死在雷峰塔下。 她喜欢画画写字,要有一方书案,上头有最时兴的花汁矿粉。还得有一张顺手的伏羲琴,她弹得不好,也可以打发时间。厅外要有花架,架下要有一只懒猫。懒猫爱招惹院子外头的大黄狗,可黄狗从不冲她吠。衣旧花新,闲暇时日偷光阴。爱书网 这就是她做姑娘时发梦,想要过的一生。 不必戴宝石首饰,她也不喜欢黄金头面。不必穿金线织的衣裳,也不要时兴的绣花香囊。可也不能白丁俗客论长短的亲戚,不能有酗酒的丈夫子时还未归,他郁郁不得志半醒地要她褪靴,打嗝时呕在鹿皮鞋上一片污秽。 安枕春太聪明,安枕春太有意思。做千岁泼天富贵还是寻常妇烟熏火燎,于她来说没有区别。她都不喜欢。 她没有为爱而生的自觉,她太自私了。她太爱自己。她谁都不爱。 枕春隐下心头如雨般潮湿,眼睛却笑起来,谦顺温和:“多谢陛下抬爱,嫔妾万不敢受。” 慕北易见她柔软心性,就她的手吃了一口羹:“那你想选几个,朕都依。只是一定得再添几个下人的。” 索性便说了,枕春嘴角一弯:“祺淑妃娘娘平日摄理六宫已经辛苦,嫔妾岂敢再叨扰娘娘。不如陛下恩典嫔妾,让嫔妾去殿中省六局的配院亲自挑选。” 慕北易不置可否:“你有身孕,岂能去偏远下人们住的地方。配院的宫娥都是新选入宫的,规矩还没学全,若冲撞到你便不美了。” “所以才叫做陛下的恩典。”枕春露出两分愁思之色,“其实桃花出嫁,嫔妾也是不舍。嫔妾入宫只是宝林之位,只能带她一个贴身丫头。如今栖云轩空落落的,嫔妾也有些思家。只想着挑两个年纪小活泼些的丫头,叽叽喳喳说话热闹,也好缓一缓。” 慕北易看她轻声叹息,便道:“依你。只得多带两个人护着。”故而作允来了。22ff 翌日,六局的配院一大早便传遍了这个消息。 配院里住的都是新进宫的宫女,既无盘根错节的关系,出身普通也无依无靠。非得是这样,枕春才能放下心来。机灵本事可以慢慢调教,背景干净才是要紧的。 此事禀了祺淑妃,祺淑妃也只得面上贤惠的欣然应允。倒不是因为她不明白枕春是想培养亲信了,而是扶风郡主的父亲趁着家中功勋卓著女儿又渐渐得宠,向宫中递了请安书陈,要为扶风郡主请封妃位。扶风郡主固然蠢笨了些,却因性子单纯也未被慕北易厌弃,加上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倘若无子嗣便封妃,日后诞子还有她祺淑妃什么余地。 故而祺淑妃也顾不上枕春这些手段,一心忙在了扶风郡主那头。 枕春乐得自在,带了小喜子与苏白,坐了软轿一路去六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八章 师氏 六局的配院的掌事是得了信儿的。这些新进的宫女们调教好后,大多配往各处宫室做杂役。如今能直接被得宠的嫔御要去近前伺候,是一步登天的喜事,故而个个都精心熟悉装扮,早早候着了。 进了北宫又折过宫道,穿过一片落英纷飞的花林,轿辇停在配院的门口,前头已有几个掌事的宫女候着了。配院平日里是见不到主子的,枕春亲自过来,于配院来说是大事。 一个模样精明,穿着见桃红色对襟上襦的年轻女官,上前笑意盈盈地行礼:“恭迎明贵仪!” 枕春从轿上下来,敛了敛烫金的翡翠色藏褶六幅裙,任苏白轻轻拂落她八宝璎珞边上落下的花絮,指尖推正髻便的点翠蓝宝赤金簪,轻轻道了一声:“赏。” 苏白颔首,不言不语,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绣如意纹的荷包,递给了那个女官。 那女官见枕春一通气派高华容色又十分明艳,身旁的姑姑规矩妥当果然是十分讲究。便心下生了几分敬重,回道:“奴婢是配院的管事大宫女,叫做胡楹儿,多谢明贵仪赏赐。明贵仪今日来配院挑选下人,是她们的福气。” 枕春见那叫胡楹儿的宫女会说话,又很识相,满意点点头,扶着苏白进了内院。 内院里头已经有许多人候着了。前院约莫有一百个宫娥穿着一样制式的淡绿色宫装,恭恭敬敬地立着,见枕春衣着华贵前呼后拥进来,都唱礼道:“明贵仪万福。” 胡楹儿亦步亦趋跟在枕春身后,解释道:“此处有今载新进的宫娥百又二十人,全部是刚刚调教好,还未派遣去各处宫苑的小丫头。”m.22ff. “几岁了,还会别的不曾?”枕春问。 王氏低头也不敢看枕春,说道:“回小主的话,十二了。”又想了想,“胡姑姑平日里教了奴婢们礼数,还做些针线活。奴婢还……还会调些胭脂水粉。” 胡楹儿见这王氏机灵也不枉她平日教导,还替她道了句好:“这丫头本分,规规矩矩确是个没错儿对的。” 枕春颔首。 胡楹儿便传下一个钱氏,还说:“明贵仪小主喜欢能识字儿的,这个苏氏再好不过。苏氏的哥哥是外头书塾里做事的,听说钱氏还会写两句诗呢。” 便看见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蹁跹上来,声若蚊蝇:“奴婢苏氏,小字婉君。”她抬头看了看枕春,“奴婢自小爱读书,小时候读过《碧钗记》与《白马奇谈》” 《碧钗记》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将的前李朝开国皇帝与一个叫金碧钗的宫娥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这《白马奇谈》又是南方说书人最爱说的故事,讲的一家大户人家谢氏的大少爷与一个小丫鬟的传奇情话。 枕春闻言倒笑了:“你看的这些倒还稀奇,想来出身该是不错。” 苏氏一听便红了眼睛,用袖口抹着眼角道:“奴婢本是家中独女,家中也有下人,街坊都唤做苏大小姐的……”说着竟隐隐哭泣起来。 枕春心道,这姑娘心气如此大,哪里是个奴婢,怕不是要请回来一个小姐。 “这丫头不懂规矩,明贵仪恕罪。”胡楹儿掩了掩尴尬神色,有几分诚惶诚恐,“您……”ewenxue.net 枕春一盏茶还未喝完,便搁了在案上:“罢了,本主也不过顺便来瞧瞧。” “那您……可要再看看?”胡楹儿额头沁出了一层细腻的汗水。明贵仪是如今最受宠爱的嫔御之一,她亲临配院来挑下人,却一个个都不合心。若是传到了万岁爷的耳朵里,上头便要责骂她调教下人无方了。 枕春觉得胡楹儿此人精明却也知趣,无意为难她,便道:“王氏不错,明日送来栖云轩罢。” 胡楹儿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两分笑意:“奴婢知道了。” 苏白便扶枕春起来,小喜子连忙出去传辇。一时配院里的宫娥都看着王氏,露出各色各样的眼光。王氏倒是个本分的,只默默在后头叩头行礼。 枕春才走得几步,却见人群后头候着的丫头里,有个小宫娥瞧起来异常扎眼。倒不是说她打扮扎眼,而是那宫娥生得白净又唇色嫣红,眉间自有三分媚态,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这是方才与您说的那二十个。”胡楹儿见枕春有打量之色,便说:“这是师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八十九章 樱花 “师?”苏白是宫中老人,见那宫娥的面貌便有诧异之色,低声问,“倒有些像……那位。” 胡楹儿埋头以袖遮口,回道:“正是先帝的那位,后来满门获罪,族女都没为奴籍。这个是今年才从官伢人那里送来的,奴婢怕惹事端,没给旁人说。她的姓氏扎眼,只怕被老主子的人认出来,将她打发去做军妓,奴婢便自作主张给她换了个姓儿。” 枕春以询问之色看苏白。 苏白附耳:“是先帝贵妃少师氏族人。” 老主子自然是指太后一党的人了。 枕春点点头,又细细看了那小宫娥,眉眼虽未长开却双眼尤若含情。当年少师贵妃宠冠后宫,若没有庄懿皇太后,今日的太后便是少师氏了。看苏白的表情,也可知道少师贵妃其倾国姿容,在这丫头身上可窥一斑。便点点头:“胡姑姑心地好。” 胡楹儿福了福。 枕春再看一眼,那小宫娥身子单薄,手上都是粗粝的茧子,袖口已经起了毛边。小宫娥见枕春看她,便回以两分期盼之意,枕春作没看见便撇过头来,吩咐苏白:“走罢。” 固然可怜。可是少师氏的人,哪怕无人认得,也总是隐患。何况如此美色。倘若他日枕春获罪连累安氏一族,族中女眷都配为奴籍,长嫂才生了个小女儿,还在牙牙学语。是否就是如这个小宫娥一般? 枕春上了轿辇,小喜子唱礼往永宁宫走。才没两步,枕春拍拍扶手:“慢着。” 胡楹儿连忙上前:“小主还有什么吩咐?” 枕春拨下髻中间的点翠蓝宝赤金簪,递给胡楹儿:“那个也来,师氏。要记得,是乐京的良家选来的师氏。必须是乐京良家。”woquge. 枕春见他又清瘦了些,栗色长发下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让人看着便觉惊心动魄。只问道:“先生拿这鲈鱼进宫做甚么?” 虚无先生温和笑着:“钓的,给坐部的乐师们尝尝。” 枕春弯了弯嘴角:“那本主怎好夺人所爱。倒是前些日子,家兄来了书信,说先生的徒弟……”说着又觉得宫道上头不便说这些书信的事情,好教人误会。 “昭邺说了。”虚无先生拱了拱手,“多谢小主。” 枕春点点头,却不知还能与他说什么,便沉默了下来。 虚无先生却又说:“小主今日打扮得极好看。” 枕春低头看了看衣衫,想起来。今日要去配院,故而作了些架势,不过为了唬一唬掌事的,省的挑不到合适的人。便讲道:“有时候却要靠衣装样子的。” “只是头上差了些颜色。”虚无先生拢了拢袖,正色道。 枕春一摸发髻,又想起来,本来配了一支点翠蓝宝的赤金簪子,刚刚才赏给了胡楹儿。她今日穿得精致些,便显得头面单薄了。便解释道:“出来的时候戴了,方才赏了人。先生想来是……”她本想说是个懂得妇容的,却想起虚无先生丧了妻子的事情,便抿了抿嘴不说了。 未想虚无先生却道:“我方才在北宫后头的花丛里折了两朵樱花。”他在袖口里一探,取出一枝花来。 小喜子看枕春不说话,又看苏白表情淡淡的,便上前接了那两朵花,奉给枕春。 枕春接过来一看,那花朵小小柔柔的,果然还带着露。m.woquge.co m 虚无先生也不再多说,拢袖告辞。枕春待他走过去,才吩咐小喜子:“回去罢,走快些儿。” 便刚进了栖云轩,玉兰便迎了出来,走在枕春的左手边,说道:“小主,方才听前庭的人说,今儿朝堂上有许多老臣上了奏表,说内宫无主多年,请陛下快些立后。” 枕春往内厅走去,脚上踩着一片软软的花絮:“立后?虽然内宫日久无有皇后,可现下也立不出皇后来的。祺淑妃样样都尊贵,却生不出孩子;扶风郡主资历太浅,又未理过后宫事宜;唯一有儿子的连姐姐出身太低,现下只是个婕妤。陛下怎么说?” 玉兰摇摇头,扶着枕春坐在软榻上,垫上了一只绣莲花的软枕:“陛下驳了,其他的都是朝廷上的事情,奴婢便打听不到了。” 枕春点点头,信手拈了一颗案上的梅子吃。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哪些人上的奏表?” “奴婢不晓得,可要差小喜子去打听打听?”玉兰如实回答。 枕春道:“让他去前庭打听罢,仔细莫惹眼了。” 小喜子得了令,出去到晚上才回来,一进厅堂,便带了喜色:“小主吩咐的事情,奴才打探到了,探得透透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章 樱桃 枕春正在翻闲书,见小喜子进来匆匆忙忙,戏谑道:“猴儿样,自然有你的赏,回罢。” 小喜子叩了首,笑嘻嘻道:“奴才去前庭回事的地方请早朝守殿的侍卫喝了酒,别人觉得那酒味道很好,微醺时便与我说了。说早上是四本联名上奏,分别是礼部的薛侍郎、宗正寺卿和薛氏宗家联姻的王家二位阁老。” “如此说来……”都是薛氏的人了。枕春却又疑惑,“如今便是求立皇后也罢了,即便是她祺淑妃怎样资历深厚尊贵,立后却是言之过早……呵!”旋即便明白了。求立皇后现在却无人可立,慕北易自然要驳了的。可驳了四本联名,自然也不好独独允了温家请封扶风郡主的折子。故而祺淑妃不为的是立后,而是略施小计阻止扶风郡主封妃罢了。 小喜子自然不知道里头这些弯弯绕绕,说道:“祺淑妃娘娘也太心急了些。” 枕春摇头。祺淑妃倒是不心急封后,怕是心急她如今资历位份出身都是一等一,就欠着薛楚铃肚子里吹东风。东风若是吹不起来便罢,让太后手头下的扶风郡主占得一丝先机,那便难办了。连月阳便不说了,她宫娥出身又没有那等野心。枕春虽然怀着子嗣,家世只算中等犹显不足。倒是论出身,柳安然是顶好的,又对天子有真情。可是恩宠平平肚子又没消息。 故而祺淑妃现在也顾不上她们这些人,只得小心翼翼对付扶风郡主。扶风郡主简单容易应付,太后便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了。如此后招,也算是与太后堂而皇之地站上对立面来。 果然,次日太后道近日心绪不宁要去乐京外的月隐寺祈福,将在行宫住上几日。慕北易在孝道上大抵是假模假样,却也做得有模有样。后头不知怎么说着,便成了太后与皇帝一道出宫为国祝祷,又要去乾云山上祭天。 与天子朝夕相对好几日,这可是宫中难求的机会。庄懿太后自然托称身子不适,须得体贴之人相伴,故而指了扶风郡主伴驾。这厢祺淑妃又使出对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套乾云山出行宜有宫中腾云者伴驾主大吉。自然是昭云宫的祺淑妃本人及珍婉仪薛楚铃陪同帝驾了。 珍婉仪如今宠爱不衰,又有祺淑妃一路兵来将挡,想来扶风郡主一路与太后也不那么如意。 枕春倒觉得舒坦。宫中几个使人头疼的主儿都要移驾行宫,山中无老虎,人人都能安逸几天。中午慕北易、庄懿太后、扶风郡主与大小薛氏的仪仗刚出宫门,后头配院的王氏与师氏便来了。 两人倒也乖巧,穿着同色的月白色褶裙,外头罩着淡绿色的素面罩衫,梳着双丫髻,上前给枕春磕头认主。 枕春正吃过午膳,又搀着吃时令的蔬果,葱样的指尖剥着皮,看她们来了便也欢喜。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起来罢,苏白去库里寻今年除夕我收着的那对儿雕莲花的金镯子,给这两丫头一人赏一只。”又打量了一番,道,“这十二三的年纪穿这么素净做甚么,头上也不戴个花儿啊朵儿的。” 王氏老老实实答道:“胡姑姑说,咱们小主是有荣宠的,陛下会常常来见小主。奴婢们既然有幸伺候小主,平日里要穿得素净些,不可去主子面前逞能。” 便知道那日枕春有意抬举胡楹儿,胡楹儿也算知恩图报,将这些琐事都交代了。枕春很满意,心里便也温和许多,讲道:“你们有这份儿忠心便极好,本主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偏喜欢娇嫩的衣裳。栖云轩这儿没那么多规矩,穿什么戴什么都可以。”又唤玉兰,“我记得之前得赏的织金编彩缎子还有几匹,去选个俏些的颜色,给她们一人制件新衣裳穿。” 玉兰应声去了。两个丫头年纪小,藏不住,得了金镯子赏赐又要制新衣裳,便都带了几分欢喜的表情。两人上前来又跪下了:“请小主赐名字。” 枕春问:“原本叫甚么?” 王氏说:“凤贵。” 师氏说:“胡姑姑说,往后奴婢没名儿,小主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枕春勾了勾嘴角,笑起来:“凤贵固然吉利,可各位娘娘小主面前不能随便叫的。你自个儿记得叫做贵凤便好了,宫中凡事要谨慎,你以后就叫……”她扫了一眼案上的青花四君子果碟,“叫青果罢,是南国的果子。”又对师氏说,“你叫樱桃。都是甜的,往后必不受苦。” 两人得了吉利可爱的名字,笑盈盈又磕头,面上是实打实的欢喜。 枕春吩咐苏白带青果下去学规矩。青果老实,往后就负责传膳食事宜,要紧的是盯着梨花莫再出什么幺蛾子。樱桃被留在房里。 “你想办什么差事?”枕春淡淡问她。 樱桃见独独自己被留下了,便有几分紧张起来,低头回道:“胡姑姑说……”她看了一眼枕春裙下露出的一截绣鞋上的无暇彩珠,咬了咬牙索性和盘托出,“胡姑姑说奴婢模样生得不讨喜,若小主问奴婢想当什么差,奴婢只管挑不在跟前伺候的粗活。”说着梗了梗脖子,“奴婢以为,烧水洒扫都行。胡姑姑说小主心地好,跟着小主才能……奴婢的阿姐,有的被送去了城外护城军营,一年便没了。还有的姐姐们大些,会吟诗会弹琴还会下棋,被赏给了偏远地方外官做奴妾。”她顿了顿,却不说了。 枕春唏嘘。樱桃年纪轻,道理却都明白了。她自知美貌便不在人前露面,也知自己出身不能张狂,要躲着藏着才能免去祸端。“你很聪明。”枕春夸赞,又道,“我不妨你在面前伺候,但是你长得似有几分像那位。往后若碰见了资历深的老姑姑老嬷嬷惹了疑,倘若让有心人告知了太后面前,我便护不住你的。所以我差你外头下房的洒扫浆洗事儿,自然是有些苦,你愿意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一章 火 樱桃却未有半分犹疑,眼神里几分坚定,答道:“奴婢十分愿意,只求小主愿意奴婢伺候。都说小主的贴身婢女嫁得好,小主是个待下人宽和的。但奴婢不求嫁高门,只求不被送出去作贱。” “那位是你什么人?”枕春问。 樱桃自是知道枕春问的谁,眼神里便有了些波光,低声道:“是奴婢的姑姑……” “真是可惜。”枕春叹惋。昔日少师一族也算是乐京数一数二的贵族,势大之时一手遮天。后来失势落罪,贵妃变作梁上幽魂,贵妃的侄女,也算是少师氏的千金小姐,成为了奴婢。按年岁算算,少师贵妃悬梁到少师一族完全倒台沦为罪族,中间还有许久的权利倾轧挣扎。少师氏如堤崩溃那年,这个樱桃怕还不知事儿的。本是泼天富贵娇宠无尽的命,却自幼便尝遍恐惧苦楚。自然是让人有些心疼。枕春垂了垂眼,与她说了两句轻松些的话:“我那个嫁出去的贴身婢女叫桃花,你叫樱桃,你们都有个桃字儿。桃字儿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自然不会被作贱,若你忠心待我,我也会想法子给你指个良配。” 樱桃欢欢喜喜应下,便出去办差了。 玉兰倒有些担心。她替枕春卸下头上饰物,用金梳篦轻轻按着发端,道:“小主心里有善,樱桃也算个识相的。可是她那模样总是蒙了尘的璞玉,总有被雕琢得光芒四射的那天。倘若等两年讨了上位喜欢……” 枕春揉了揉眉角,只道:“若是下头的人有心,千防万防也会出事。柳姐姐待下人也很宽厚,月御女一个渔女进宫,费尽心思得了青眼,不也做了小主。论容貌还是性子,她都比不上樱桃。樱桃若有心,只要在这宫中蛰伏,以她的美貌总有一天会引人注目。可她却愿意去下房当差,可见她是聪明的。她不要做小主,只想偷生。” “小主还是仔细些好。”玉兰仍有两分犹疑。 枕春知她是好意,点点头说知道了。便落了帐子就寝。祺淑妃不在宫中这小半月,自然没了请安,想着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枕春心中又高兴几分。 这一觉也是眠得不深,床前的帐子轻飘飘的,断断续续的有些梦兆,一会儿是八重黑龙徐徐落花;一会是万丈悬崖;一会看见黑云从城廓上压过,刺下无数光剑;一会儿听见铁马冰河踢踏的轰鸣。有人唱歌有人说话还有人拨琵琶。她想看去看那拨琵琶的人是谁,眼前却见重重的红帷幔,拨呀拨呀却拨不开。枕春翻了几次身,觉得额头烫烫的,糊里糊涂爬起身来,却见有人喊她。 眼前却见红蒙蒙雾罩罩一片,脑仁疼得厉害。 “小主……快快!走水了!您快走!”苏白跟玉兰喊叫着,从浓浓黑烟里冲进来,一人将她从榻上架起来,一人抖开一件披风将她拢头拢脸地裹起来。 枕春髻乱发散,浑身软烫,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耳朵边似有鸣音。她糊里糊涂咳了咳:“怎么的了?” 玉兰衣裳上还有许多黑灰,眼泪斑驳,哽咽着呼道:“不知为何暖阁外头的帐子起了明火,或是这些日子无雨便一下子烧了过来!眼见着要出不去了,小主您快些走!” 枕春还未问甚么,便见卧房外头一块横梁轰隆一声坍塌落了下来。这一声儿震耳欲聋,她整个人便清醒了。整个屋内又闷又热,四周红彤彤的光使人觉得喉咙发痒。四下看去,隐隐约约有火舌围过来,整个栖云轩火势不小,浓烟薰得人眼泪不止。枕春呛了两口烟,一壁躲避烟火,一壁往榻下走,连鞋子也来不及穿。 却听苏白在前头一声惊呼:“不好!门口被着火的横梁拦住了,玉兰快打开窗户送小主跳出去。” 玉兰抿嘴点头,手便按上了窗户框。那窗户框是木头的已被烫得滚热,玉兰葱儿般的指尖一按上去,枕春分明听见滋滋的声响。玉兰却一声不吭,只有眼泪水啪嗒啪嗒地落,手上热得汽出白烟,应将窗户打开个一人能跳出去的口来:“小主您快先出去。” 苏白从梳妆台边儿已经烧烂了的雕花铜盆架子上,抬出一盆被火薰得发热的洗脸水,哗啦一声尽数泼在枕春的披风上,不由分说地便将枕春从窗户口往外推:“小主快走!” 枕春已被闷得险些不能呼吸,那窗户一开便透了些气儿。只是气一通,屋内的火势更大起来。此刻也顾不上许多,枕春忍着烫热着力,一手护着小腹一手翻上了窗台。便从窗户外看得一眼,分明只有暖阁与卧房火势汹汹,外头依稀能听见小喜子与小豆子的呼救火的声音。下房与正堂这些用烛多的地方却黑漆漆的,没有着火迹象,见有八重黑龙上落下的花瓣,掉进了大火里,一触即燃。 这……是被人算计了。 脑子里计较不过来,却听见心里砰砰跳动,枕春咬牙往上一撑。哪晓得,恰恰是那时,窗户上的一块硕大木栏应着大火松落,不偏不倚往枕春背上落去。 玉兰一声尖叫,跃起身来,猛地往前一扑,将自己身子盖在枕春身上。那块大木栏烧得如炭般腥热,带着滚烫的风火落下,枕春手上一阵剧痛,攀也不及,噗通一声从窗户上重重摔在地上,霎时嘴皮咬出了满口腥,疼的昏厥过去。 整个永宁宫,都可以听见玉兰护在枕春身上,被火木打中,浑身衣物燃起时撕心裂肺的痛呼之声,久久不息。 枕春在黑里梦游,走走停停,一会儿觉得疼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看见宇宙,一会儿看见强光,一会儿有利剑穿透她的身子。 她尝尝梦见赶路。经常整宿整宿地梦见赶路。梦中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有迢迢山河,日月星辰。她在梦里没有别的事情做,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身子飘轻,要走很久很久。她走过悬崖和梯田,还走过集市,走过暴风雪和灼痛的烈日,还走过迷雾里。 那个弹琵琶的人就在迷雾深处,不知带着怎么样的表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二章 祸福 迷雾拨琵琶的人不走,背影颀瘦修长,拨得声音凌厉如裂帛。她便迷路了,只隐隐约约听见两声女子的啜泣。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久,只觉得喉咙痛得难受,轻轻唤着:“水……”,才艰难地睁开眼睛。 “安姐姐。”端木若用绢子抹着眼泪,见枕春醒了,连忙给她垫上软枕头。 枕春只觉浑身都疼,也说不上哪里最疼,一看是端木若守在床边儿,疑惑道:“怎么是你?” 端木若握了握枕春的手,吩咐下头的人去端药:“栖云轩夜里起了火,姐姐晕了过去。好在姐姐下房那处有个机灵的丫头叫樱桃的,见了火光便连忙叫醒了永宁宫的人。我因太后娘娘的旨意正在禁足,便立刻差下人们将姐姐接过来了。”说着眼眶一红,“此事突然,姐姐真是受了委屈。” 枕春回想了一遍,才依稀想起些事情,虚弱问道:“我躺了多久?屋里的玉兰和苏白呢?” 端木若连忙从小案上用一把半新的茶壶倒了半杯冷茶,喂了枕春两口:“慢些。姐姐躺了三日了。苏白姑姑无碍,我差去的下人碰见了姐姐屋里的小喜子与小豆子,一同将苏白姑姑救了出来。玉兰姑娘……玉兰姑娘替姐姐挡了一块儿着火的木栏杆,烧了半张脸,如今还没醒呢。” 枕春想起那蚀骨之痛,还有玉兰炙在火上的指尖儿,攥紧了手心。忽而却又想起一事,心中狂跳起来,嘶哑问道:“我的……孩子呢?” 端木若手上的动作一顿,端着的冷茶洒了两滴在被子上。她不敢看枕春的眼睛,小心翼翼道:“小喜子去请了一位高太医来看,高太医说……姐姐只烧了大半头发,身子没伤着根本,还会再有的。” “……”枕春呼吸一停,瞪着眼睛看着端木若榻上绣梅花喜鹊的垂帐子,半饷,终是没有落下眼泪来。 这个孩子,她好似还没开始真切的感觉到存在。 便没了。 前些日,也做了鲤鱼跃龙门的梦,心里蜜蜜的。按坊间的说法,梦鲤,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就好像得了一件魂牵梦萦的,天下绝无仅有的美丽至宝。还未捂热,便被偷走了。 端木若见枕春双眼通红,缄默不语,却死死憋着不肯哭泣。只柔声软语宽慰道:“姐姐应该伤心,若想哭就哭罢。” “陛下回来了吗?”枕春喉咙疼得厉害,有些哽咽,眼泪却还未落。 “陛下明日便回来了。”端木若将窗户推开一些,露出一小条缝隙,将屋里的药味吹散了些,“如今宫中没有主事的人,我便差人禀了位份最高的雅贵嫔娘娘。雅贵嫔娘娘是个极好的,打发人给玉兰姑娘瞧了伤势,已经调人去修缮了栖云轩了。姐姐不要多思多想,先养好身子。” “我如何不多思多想!”枕春心有怨又伤心,便急急咳嗽起来,这一愤恨又觉得绝望,“咳咳……我是被人算计了,却不知是谁算计的,如何算计的!” 端木若掩唇:“姐姐何出此言?” “唯独卧室与旁边的暖阁起火,正好是陛下不在的时候,我如何不疑?”枕春心中一团乱麻,手盖在平坦对的小腹上,连着昏睡三日声音嘶哑不堪,面容憔悴。她皱眉却道,“不仅要害我孩子,还要我的命。我本以为祺淑妃已在我的粥食里做了手脚,便大可安心了。如何……”便闭起眼睛,死死忍住心下的酸楚,“如何还有这样的事情!” 端木若见她伤心透了,连连安抚,只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姐姐莫要坏了身子。既是如此,待休整元气再好好打探,姐姐只管好好休息。倘若姐姐因此元气大伤,玉兰姑娘那半张脸,怕是白毁了。” 便说起玉兰,枕春想起她谨慎小心处处周到的模样,还有玉兰白皙的皮肤与秀美的容貌,心中更是万般酸楚恨毒了,眼中莹莹,终是闭起眼睛。 枕春再次醒来的时候,慕北易刚从寻鹿阁外由端木若迎着进来。端木若一见枕春精神好些了,连忙扶她坐起来。 “十一娘。”慕北易穿着常服,可见是先回了乾曦宫更衣的。他心或有几分亏欠之意,撩袍坐在床边,切切去看她。枕春鸦黑如墨云的头发被烧了半截,枯枯黄黄地散在胸口,脸上还有两处擦伤。 枕春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苍白的脸颊轻轻喘息,使慕北易生出两分不忍来。慕北易又说:“朕已命人尽快整修栖云轩,你先养好身子。春夏日里走火以前也是有的,朕已经命人责罚了巡视的内侍,杖毙了五人,你尽可出气了。如今人无事就好,放心朕在呢。” 枕春动了动,眼睑一垂,看向自个儿平坦坦的小腹。她此刻心里觉得既酸又苦,这会见了慕北易,一时怨怼愤恨与柔弱俱上了心头,泪水霎时决堤:“陛下……”她只得十七岁,这会儿少女的软弱藏不住了,便想诉说委屈请慕北易做主严查,又想伏在他肩头好好哭上一回,只颤声道,“嫔妾当真不知何处蹊跷,只知道有人要害……” 话却未完,只见一个宫女模样的人进来行礼:“陛下。咱们娘娘打发奴婢来有急事禀报。”那人正是祺淑妃身边的大宫女红依。 端木若略略一想便明了,忙道:“明贵仪正病着,劳请红依姑娘外头候着罢。” 红依瞥了一眼端木若,身子却未动。只埋首故意朗声道:“端木贵人说的是。只是明贵仪身子自然重要,可咱们娘娘这件事情更要紧。陛下请容禀。” 慕北易拂袖:“快说罢。” 红依嘴角轻轻勾起,这才露出淡淡的笑意,施施然道:“方才珍婉仪身子不舒服,请太医来诊断。太医说,珍婉仪已有了身孕了!不过前几日珍婉仪伴驾颠簸,不辞辛苦侍奉陛下,到底精神不大好。这会儿珍婉仪难受得紧,请陛下得空去瞧瞧罢。” 枕春哽咽在喉咙里的话没有吐出来,便已冷了心。 慕北易脸上的那几分对枕春的怜,立刻便随着这好消息将眉头展开了。他看着红依想了想,也瞧不出是否狂喜,只转身,淡淡拍着枕春的手,道:“你好好将息身子,朕与你来日方长。”枕春还未明白慕北易的意思,慕北易又说,“多饮热水加餐食。”他便起身,合了合衣襟。 端木若连忙上前,小小的身子硬是将把高大的慕北易一挡:“陛下再留些时候吧,安姐姐的栖云轩被烧了两间屋子,往后几日陛下要看姐姐也不方便。” 慕北易却道:“想来是日子渐晴的缘故。雅贵嫔做主给修缮起来,她办事稳妥,自然快的。”便看了看枕春,“歇着罢。”身影便在寻鹿斋陈旧的雕喜鹊木门边一掠,不见了。 端木若追了两步,却不及他手长脚长的步伐大。 枕春喃喃:“慕北易……” 却只听见外头冯唐喊移驾的声音。 端木若鼻子一酸,抹起眼泪来:“姐姐莫要多想,他是帝王。” 这叫人如何不多想。方才枕春偷偷滋生出的少女情怀与对慕北易的依赖顿时烟消云散,她望向榻边一方铜镜。镜子里的女子也在看她,那个女子头发被烧得稀落,眼下俱是青黑,双颊微微凹陷,半点风采也无。 一时灵台清明,伤心悔恨俱如泉涌。枕春用手捂着脸,呜呜地恸哭起来。 就像每一个,时间之海中人间普通的女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三章 证道 如果人的一生以眼泪证道,泪水多的先入轮回。 那么枕春今生所遇见的女子们,或许来生还能重逢。 而男人们,大多则会堕入畜道,不复再见了。 枕春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大多是在想这些。 等了几日,玉兰已经醒了,脸上伤得厉害还不能见风,又时时发烧糊涂反反复复。再等几日,慕北易仍旧没来。又等几日,前朝开始争论徭役轻重之事,朝政繁忙慕北易便没空来后宫了。又等了几日,慕北易进了后宫,去看了小薛氏又看了扶风郡主,便又不得空了。 人人都知道,明贵仪失了孩子又被烧毁了头发,失宠了。 薛楚铃怀了子嗣,慕北易本是最宠爱她的,封了从三品珍婕妤,赐居东边的长乐宫未央殿,做了娘娘。五月廿十的时候,是桃花嫁人的日子。枕春出了小月,栖云轩也修缮好了。苏白扶着枕春从端木若的寻鹿斋回了栖云轩。端木若禁足之中出不了门,只在门口红着眼眶送她。 八重黑龙开花了,依旧如瀑如云。 小喜子带着小豆子在门口迎。小喜子脸上作得无事,只捡些欢喜的话来说:“小主可回了。雅贵嫔娘娘是个和善的,派人来修缮栖云轩也十分用心,如今瞧着倒是亮亮堂堂清清静静的。” “嗯。”枕春蔫蔫的。她小月里吃不下东西,也不大睡得着,一入梦便是红色的火光。或许是因为她气上位者的冷漠,也许是心里过不去自己的无能。眼下瞧起来整个人病气缠绵,没有神采。 栖云轩也如同她这个主子,好似变了。所谓清清静静,是可以瞧出栖云轩如今的装潢大不如前。帐子都变成普通绉纱,床案上的摆件也都成了素色的瓷瓶。枕春入了暖阁,四下打量已看不出来当日的焦炭,唯独墙上依稀有些难以辨认的斑驳,已刷了新的浆。青果过来,伺候枕春上了小榻。枕春便疲了,依着眠了一会儿,小喜子又进来,笑嘻嘻道:“小主,今日膳房供了刀切面,有杂酱肉豌豆糊的浇头,那叫一个香喷喷呐!小主可要用些?” 枕春摆摆手:“不必了。” 小喜子看了看时辰,枕春半日未进水米了。又道:“小主才选的丫头青果十分会做汤羹,尤其是糯糯的糯米枣子甜羹,小主要不要尝尝?” “出去。”枕春摇摇头,只盯着案上的香炉子发愣。 小喜子露出忧愁神情,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这般浑浑噩噩过了些日子,只有几句言语传进了栖云轩。薛楚铃封婕妤后很得宠,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祺淑妃的指望,阖宫上下供着宠着再无第二人了。人们渐渐不记得这么个失宠的明贵仪。六月开始制夏衫,只有柳安然与连月阳送了两匹轻薄料子来,其他人也无问起。 偶尔谈起只说永宁宫风水不好,一个贵仪被一把火烧了头发落了胎,还有个禁足着的端木贵人。人人都不想当那处的差事,便是小宫娥进去传话,也巴不得快些走。 这样的日子,就像抽了人的心血来熬。 枕春瘦了许多,脸颊渐渐凹陷下去,一眼觉得虚弱无比。天热她最是苦夏的,可是如今栖云轩没有了窖冰凉扇日日伺候,白日里闷闷的,膳食也很潦草。她素日里不过是看书写字,只关心玉兰的病情。玉兰到底是从鬼门关回来了。她能下地的第一天,便来拜见枕春,只从暖阁外头进来,奉了一碟果子给枕春吃:“小主请用。” 枕春抬了抬眼,看见玉兰穿着件蓝色的旧衣裳,左边的脸上有巴掌大的烫伤,可见边缘恐怖的血肉,正用纱布半盖着,下头隐约沁着药汁想必还未好全。枕春问:“要紧吗?” 玉兰摇摇头:“奴婢不要紧。” 枕春拉过她的手,见她十个指尖儿都是坑洼的烫疤,一时没忍住,落了眼泪。 眼泪滴在玉兰掌心。 玉兰嘴唇动了动,却噗通一声跪下:“小主请听奴婢一句。” 枕春看她脸上那样重的伤,想必好了也会容色可怖,心里万分难过,自然应了。 “小主。”玉兰诚切道,“奴婢那日只想着,那着火的木头若落在小主脸上,毁了小主的容貌……那才是什么都毁了。栖云轩只要小主还能复起,奴婢就算变作了鬼怪般丑陋又有什么要紧。小主站住了脚,护得住奴婢,奴婢就还能给小主办差。可若小主毁了容貌,咱们栖云轩的全部人都没有了出路。”玉兰紧紧抓住枕春的手,“奴婢如今丑陋不堪,大不了不在小主面前伺候便是。但奴婢不要回伙房里做个添柴丫头日日被打骂,还被那半截身子入棺材老太监欺负了!求小主万万珍重自身。” 枕春心头不是滋味,看着玉兰毁容的半张脸,将她扶起来:“为难你了,我绝不会让你白白受伤。”近了才见玉兰的脸坑坑洼洼,定然十分疼。她似乎也想得清明了:“往后你继续跟着我,我若有得一口气在你也不必再受委屈。你要说的,我知道了。” “为了小主自然值得。”玉兰又将水果奉上,“小主多吃些罢。咱们养好身子,小主就当为奴婢疼惜一下自个儿罢。” 枕春身上疲惫,强打精神,看着玉兰的脸半饷,才道:“我母亲常说,这世上许多事情是刑法不能裁决的。这些事情,别人给不出公道,便要自己去讨,不然心中太苦是活不下去的。你放心,我自会为你讨个分分明明。”她说罢,用了些吃食,整个人有了些力气。提了提劲儿,起身往暖阁的小案边落座。 小喜子一见,果然是玉兰的劝说有用,连忙凑上来:“小主要看书还是要下棋?可要打雀牌?” 枕春淡淡道:“去。让苏白去雅贵嫔处问问,修缮栖云轩的工匠备录在何处。让她打听一下,栖云轩究竟为何起的火。你去把梨花给我都带过来。” 小喜子一愣,笑意才真的到了眼底,连忙叩道:“小主肯打起精神来就好,奴才这就去办。” 枕春轻恩一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四章 恨意 若高粱粥的事情瞒过了祺淑妃,按理便不会再有人算计她,只需等着她凉寒小产或诞下畸胎便足矣。如今趁着天子不在便走水,只走她卧房的水,焉能不是害命?要么是祺淑妃已党知道了她没吃那高粱粥,才出此狠毒的下策,索性一把火烧死她。要么是作祟的另有他人。苏白与玉兰的忠心无可挑剔,那么只能怀疑到梨花身上了。 少顷梨花便被小喜子带了进来。梨花不明就里,上前请了安,问道:“不知小主唤奴婢所来何事?” 枕春把弄着一只天青色的茶杯,淡淡道:“本主小产了,倒连累你们下头的人。如今栖云轩不比往日风光了。你不怪本主吧?” 梨花自然是知道枕春失宠之事。如今栖云轩不如往日,自然有些差别,可也不敢当面抱怨的。自然连忙回道:“奴婢不敢。” 枕春换了一个坐姿:“你那高粱粥本主还记得,很是喜欢。不知道可有人跟你询问过此事?” “这……”梨花云里雾里,想了想,“没有人来问过奴婢。” 枕春见她面色不似作假,又问:“那可有人跟你问过本主的事情?” 梨花脸色一变,身子如筛糠,连忙摇头:“主子的事情哪能随便告诉外人!这个奴婢是知道的!”她慌慌张张地磕了个头,“奴婢每日专心早膳的事情,便没有见过其他人了……” “那你抖个甚么劲儿!小主面前你也吞吞吐吐!”小喜子见梨花磨磨蹭蹭似乎有鬼,直恐吓道。 梨花吓得一颤,见枕春面色不善。 枕春一拍几案:“本主若非知道了甚么,还会来问你?你若说了,我留你一条小命,你若不说。如今栖云轩没人在意,死了个把丫头谁会问起?” 小喜子应和道:“自然没人知道的。白日里捂着嘴打死了,晚上用席子裹上,差永宁宫的内侍送到外头丢了便是。若小主心善,打发二钱银子,那办事的人便丢在乱葬岗里。若小主想不起来,自然是丢去野地里喂豺狗的。” “小主饶命!”小喜子说得绘声绘色,梨花听得要她的小命,只一张小脸吓得苍白,倒豆子般立马说了:“奴婢……前月又见过那个跟奴婢说高粱粥的嬷嬷。就在昭云宫的角门碰见的,那嬷嬷似要进去办差。嬷嬷见了我,便问我说小主用高粱粥后身子可有变化……奴婢再是蠢笨,也知道这样的事情说不得!可……可那嬷嬷偷偷塞给了奴婢十两金子,奴婢便说了……” 昭云宫是祺淑妃的地盘。枕春眼睛一眯:“说了什么?” “奴婢说……”梨花小心翼翼,眼睛不住的转,“说小主身子越来越好,脸色也红润,看着是胎像变得稳固的缘由。那嬷嬷却奇奇怪怪的,问可亲眼见过小主用粥……” 枕春怒极反笑:“你如何说?” 梨花一时吓得不敢说了。 小喜子已是义愤填膺,指着梨花怒道:“咱们小主待你不薄,为着十两金子你便出卖了咱们小主!” 梨花被小喜子一吼,胆子又小了几分,颤颤巍巍道:“小喜子公公受小主重用,哪里知道奴婢的苦楚。奴婢不在屋里伺候,自然是没见过小主用膳的。奴婢、奴婢……”梨花见枕春有怒容,将主子的事情说出去本来也犯了规矩,便害怕起来,“奴婢与那嬷嬷说,小主虽然满意,却不让奴婢进屋伺候,便抱怨了几句。那嬷嬷听奴婢没有进屋伺候,若有所思,只嘟囔了句‘果然如此’,便进了昭云宫去了。” 枕春哪里还不明白。这梨花潦潦草草几句话,怕是已经将她出卖了罢。若是中了祺淑妃的计谋,她又怎会身子越来越好胎像越来越稳健?那嬷嬷探知了枕春底细回去一报,哪还不知道枕春没有中计!祺淑妃索性将计就计,趁着出宫算计下来。她祺淑妃人不在宫中撇得干干净净,枕春没有半分证据动她不得。便白白……失了她的孩子!枕春这正是心里怒极,将要发作,却看见苏白从外头进来,道了一句:“小主,您交代的事情查到了。” “怎么说?”枕春眼中恨意难掩。 苏白扫了一眼地上跪着发抖的梨花,道:“这丫头?” 梨花见苏白进来,连忙膝行两步扯住苏白的衣角,祈求道:“苏白姑姑救救奴婢,奴婢不是故意将小主的事情说出去的……不知为何小主便发起怒来,奴婢心中委实有屈!” 枕春冷笑一声:“你到底是蠢笨而不自知!苏白,回了殿中省,这奴婢不中用,不可留在宫中,打发出宫去!”她到底没有狠心,发落梨花的性命。 由不得梨花再闹,小喜子上前便将梨花的嘴一捂,不由分说地拖了出去。梨花心里又怕又惊,拼命挣扎,打破了案上的一只素白的瓷瓶。 苏白不用问便明白了,只默默打扫干净,上前给枕春沏了半盏茶:“小主先消消气儿。您吩咐的事情,奴婢问着了。雅贵嫔娘娘调来的工匠修葺屋子时,发现火源是窗户的帐子上开始烧的。” 枕春细细思索:“好好的,帐子怎会起火?” 苏白犹疑了一番,才说:“怎么起火的奴婢却是查不到了。只是那帐子,小主可记得才怀身孕的时候,祺淑妃娘娘打发人送来了几匹烟云轻纱罗帐,和一尊玉观音?小喜子发现玉观音是空心的,小主便送出去仿造了一尊一模一样的摆在屋中,还将帐子在暖阁和寝室挂起来给祺淑妃身边的红依姑姑做样子?” “竟是声东击西的手段?”枕春心下大骇,恐怕是千防万防却着了这般隐晦道儿。 “奴婢留了一些帐子未烧毁的碎片,却发现那那帐子虽然轻薄,里头却织进去一些十分易燃的草绵。奴婢疑心是这里头的手脚,便去查了那几日宫室各处的火烛……”说着,苏白掏出用帕子包着的一些黑漆漆的碎屑,“祺淑妃娘娘临出宫伴驾那几日,咱们永宁宫配送过来的火烛却有些蹊跷。因着没有什么剩余,这一只是奴婢从端木贵人那儿拿来的。”苏白又掏出一只蜡烛,用案上的剪刀当中心剪开,“您看,这蜡烛比平日里的要劣质一些,蜡芯上有一些灰黑色的煤油渣滓,在使用之时,极易烧出火光。若一点儿火星溅在帐子上,两样都是易燃的,便会一下子起火……” “好手段……”枕春指尖紧握进了手掌里。 苏白摇摇头却道:“只是帐子已经几乎全部烧毁,只剩这些岁末,蜡烛也已经烧光。永宁宫那几日都用的做了手脚的劣质蜡烛,唯独咱们小主儿这出了问题。如今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真是毁尸灭迹的法子。” “薛袆。”枕春不由得拧紧眉头,“她如今尊贵得意,陛下心思已在大小薛氏身上,我动不了她了。” 苏白俯身,宽慰道:“小主莫要灰心,万事徐徐图之。” “好。”枕春面上渐渐冷起,嗤笑道,“到底是我自以为聪明,不曾处处防范。她大薛氏存了心思要与我斗,我便与她斗个痛快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五章 胎动 对薛楚铃来说,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嫡姐祺淑妃知道了消息,却几乎可以说是狂喜。因为以祺淑妃如今权势,抱走庶妹的皇子养在膝下,不是不可能的。 她只缺一个儿子,就可以顺理成章问鼎后位了。到那时候,蠢笨不堪的扶风郡主或是那卑微低贱的连月阳,还有那个自以为聪明活该落胎的安氏,还不是任她收拾。 祺淑妃越想越满意,一手轻轻捋着织金边儿的石榴红广袖绣牡丹大袖衫袖口,保养得宜的指尖轻轻抚上薛楚铃的小腹:“孩子最近可有胎动了?” 薛楚铃坐在绣墩上,身子僵僵地不敢乱动,看着祺淑妃眼中狂热的神采有些不可察觉的发抖,乖顺道:“娘娘……臣妾这孩子才两个月,哪里就能动了。” 祺淑妃露出两分不满的神色:“甚么娘娘臣妾的。”她嘴角勾了勾,坐上了未央殿的上座,才带出两分笑意,“本宫和你是姐妹,你唤我嫡姐姐我唤你九妹妹,这才像一家人儿的样子呀。”她端起案上泡好的花茶抿来一口,从眼底里露出满意来,“一笔哪里写得出两个薛字。你怀的这个皇子,到底是薛家的。” “是。”薛楚铃点点头,依言道,“嫡姐姐。哪里便一定是个皇子,若是个公主也是很好的。” 祺淑妃眉头一拧,将那盏花茶往座下一掷,顿时滚热的茶水溅起,脏污在薛楚铃的鞋面儿上。祺淑妃厉声:“你便要盼着是个皇子才能是个皇子!家中打听了两个生儿子的偏方,你且日日吃着。这一胎,说不准便是无上尊贵……” 薛楚铃用力掩饰着内心的害怕:“……姐姐……” “是嫡姐姐。” “是,嫡姐姐。”薛楚铃挤出几分笑来,“静婕妤的孩子还生在臣妾前头呢。” “那个卑贱玩意儿,不足挂齿。”祺淑妃冷笑起来,“她的大皇子受了陛下青睐吗?以她的出身,生个十个八个都是没用的。哪里比得上薛氏一族来得尊贵?安氏肚子里的那个本来还有几分威胁,如今都已变成烟消云散了。” 薛楚铃用一截素白绸缎帕子捂着胸口,试探着问:“那安氏失子之事?会不会有人察觉……” “她算甚么东西。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她什么也不懂。”祺淑妃不以为意,“到底是献策的人有几分聪明,这计谋着实妙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能留下甚么?听说那安氏烧毁了头发,人也病得丑陋不堪,怕是难以再复宠。”说着,又捋了袖子,脸上欣喜起来,“说那晦气玩意儿做甚么。再让本宫摸摸咱的孩子……” “是……”薛楚铃脸上神色不明,木讷道,“嫡姐姐……” 七月刚入,日子便热得难以忍耐。 枕春心平气和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与玉兰、苏白、樱桃打雀牌。她今天手气极好,刚刚胡了两圈,却见小喜子领着小豆子抱着大大小小许多锦盒子跑了进来。 枕春抹着手上一只发财,眉眼弯弯:“你匆匆忙忙要干什么去?” 小喜子左手搂着两只红花暗纹的木匣子,右手抹了抹汗:“小主有所不知。今日奴才与小豆子去领月俸与配发的夏衣水果,却吃了好大的排头!” “怎么回事?”苏白将牌一叩,上前接过小喜子手上的东西。 小喜子连忙上前回话:“小主。咱们栖云轩的月俸按贵仪的份例该有五十两呢!可那掖庭司的人说咱们栖云轩如今人少,又说这月宫里开支大,祺淑妃娘娘以身作则少拿了三十两充公,那掖庭司也少给了咱们三十两。”说着便拿出装月银的布包,摊开了二十两银子。 苏白皱眉:“这下人的银钱便要配出去一半,平日里开销又有一半,如何安排得过来。” 枕春敛裙起身:“有二十两便不错了,之前拖人卖出宫的画儿,不还换了些钱?我再画两幅,周转一下也好。”说着便轻轻取下左手的镯子,清脆一声放在案上。 小喜子听得更是愤愤:“咱们小主是什么身份,何须画画换钱!” 枕春却含笑:“我这画画儿的手倒是好久没使,便算是劳动筋骨了。” 小喜子咬牙:“这都叫些混账事情!分明是这些人欺人太甚……奴才便去领布料衣裳和绢花,尽给奴才说没有了。奴才跑了阖宫一圈儿,愣是什么都没领到!” 苏白不解:“那你这抱的大包小包是甚么?” “这……”小喜子连忙奉上来,一一打开给枕春看,“奴才在永宁宫后门遇见个丫头,那丫头也没戴腰牌偷偷摸摸的,说是珍婕妤要送给小主的。” “小薛氏?”枕春轻笑一声,“她薛楚铃如今荣耀无双,好好的走后门做甚么,她要送我什么。”便次第看过去。 小喜子道:“那丫头说,咱们小主一直抱病不出,恐怕是身子不好。她送来的是乐京如今最时兴养发的茉莉花油与花色胭脂,小小一盒要五两金子呢!尤其是那首乌香草发膏,据说能让人一月催生一寸发。还有能使人焕发精神的,据说是李朝贵妃用的太真红玉膏,还有轻身愈病的永乐公主蒺藜茶。”便上前低声说,“那丫头说珍婕妤不便出面堂而皇之地赠这些东西给小主,只能偷偷送来。还说,要祝小主早日病愈,重获恩宠。珍婕妤是祺淑妃的人,奴才不敢大意,立马请了高太医看。高太医说,都是顶好的东西。” 枕春指尖儿一一掠过那些锦绣盒子:“她害怕。女子柔弱,为母则刚,她终于到了这一天。”薛楚铃发现人人都斗不过祺淑妃,慌神了,“珍婕妤一片好心我如何能推辞,那便日日用着。”枕春捉了肩头一缕发丝,这一阵子的调养已长长了许多,梳作发髻时便与往常无异,只是稍显无光。慕北易不慕女色,但明媚清艳到底是御赐的封号。男人么,总是眼睛先动的。枕春清明的眸子一转,唤小豆子,“你过来。” 小豆子木讷粗苯,平日不怎么得眼,见枕春唤他便高高兴兴凑了上去:“小主吩咐。” “你之前说你母亲病了,如今好了吗?” 小豆子连忙又跪了下去,傻里傻气地磕头:“多亏了小主赏赐的银子,奴才的母亲吃了两月的好药,已经好全了!” 枕春颔首,叫玉兰又取了十两银子出来给小豆子。交代道:“你拿回去给你母亲补补身子,本主有件事情要你去办。劳烦你母亲去帝城外的极音坊里,去寻一位叫虚无先生的乐师。寻着此人了,以小喜子的名义问问他,七夕宴上会演奏什么曲子。” 小豆子忙不迭记下,点点头:“奴才知晓了,小主放心便是!”又千恩万谢收起了银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六章 公孙舞 七月初七的家宴办得十分隆重,时令开紫薇花成丛地布置在了长歌云台,又宴请妃嫔贵勋与皇亲及家眷们。慕北易正是意气风发,坐下左边为祺淑妃,右边是扶风郡主。再下两侧对设两几软座,分别落座的是静婕妤连月阳与珍婕妤薛楚铃。本是一宫主位的雅贵嫔反而和其他的小主一起坐在远处的座位,远远地连天子的面都瞧不清。 夜里微微有些暖风送过浓郁的花香,抬手可见银河迢迢。四下都是衣冠华美,满座葡萄美酒,席上珍馐琳琅。 连月阳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慕北易见她赴宴辛苦,又特意赐下汤饮。 薛楚铃穿着一件儿桃粉的薄纱迤地长裙,髻边堆叠着同色的珍珠花绢,整个人面色红润健康,十分俏嫩。她吃着一块儿糯糯的藕沾着桂花蜜,笑盈盈道:“臣妾在薛府中的时候见过嫂嫂怀孕,静婕妤的肚子好像要更大一些。” 慕北易细看一眼,倒似回忆了一番:“似乎是如此。” 连月阳脸上波澜不惊,只眼底里含着几分温柔,轻轻将耳畔的碎发拨回去:“臣妾这一回得孕倒是贪嘴,白日里总是有些馋味。太医说臣妾吃得多了些,孩子虽强健,母体却不好生产,应该再克制些口腹之欲。” 祺淑妃嘴角含着淡淡的嗤笑,不以为意,手上拨弄着一只颜色极好的玉镯却说:“静婕妤福气好。” 连月阳似是害羞,别过脸去有些不好意思,以袖遮脸静静用银针剔着瓷碟中的瓜果来吃。 “陛下。”蜀王慕永钺坐在国戚一列为首,他抖了抖衣袍起身,祝酒道,“陛下内宫诸位娘娘接连有孕,实乃我大魏国祚之福。哪里像臣的,家中姬妾无一有璋瓦之喜。臣敬陛下一杯,祝陛下千秋万代。” 这话说得让慕北易十分满意,似乎心中一丝忧虑也有了合理的置放。他抻袖端了葡萄酒,一饮而尽,眯神笑道:“皇叔是眼光颇高,如今还未娶王妃。倒不如让朕做这媒,给皇叔谋一户门当户对的千金以主中馈才好。” 慕永钺脸色不改,涎眉邓眼笑着有几分痞意,辞道:“臣下是个纨绔的,若是负了谁家千金倒显得不识好歹了。”却又指身旁的一个女子,“这是臣下新得的姬妾,叫做鱼姬,原本是个坤道。她能读书论道,还能与臣下赏花品画,倒也算伺候得周到。能得红颜知己如此,依臣下看,这王妃呢,不要也罢!” 众人闻声,都交头接耳起来。蜀王原先丧了的爱妾时姬是个卖酒的胡女,带着狩猎已是贻笑大方了。眼下蜀王又带了个新的姬妾来,竟然是个道姑!这样的女子,还以姬妾之身来参加天家宴会,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 却见那叫鱼姬的坤道却作寻常妇人打扮,并不是美艳不可方物。她细眉细眼有两分清秀,皮肤雪白,便再无长处了。此时鱼姬见蜀王提起她,倒大大方方起来见了礼:“民妇鱼氏拜见陛下。” 慕北易颔首:“皇叔身侧难得有个可心得人。”胡女也好坤道也好,或是歌妓舞姬都好,只要不是贵家千金,蜀郡就能令人放心。他轻笑起来,“朕感念皇叔为国家社稷做的功劳,不如给鱼姬封个诰命可好。” 慕永钺还未说话,鱼姬却道:“陛下恕民妇无理,民妇出身卑贱又入过道门,诰命尊贵是万万没有理由封给民妇的。” 这话说得十分自谦,慕北易便顺水推舟:“则赐你黄金百两罢。” 未待鱼姬回话,慕永钺却笑道:“黄金好,陛下体恤臣下,臣下代她谢过陛下。” 君臣又饮一杯,宴席乍看之下是和睦万分的。慕北易传了布膳,又唤冯唐:“今日教坊准备了甚么新曲未有?” 冯唐答道:“排了《四时白纻歌》,有春、夏、秋、冬、夜五首以供陛下点选。还有新排的《长相思》、《酒狂》与《流水》。” 慕永钺饮了两盏酒,一手把玩着酒盏,一手撑额奇道:“《长相思》、《酒狂》与《流水》外头赴宴时时能听,家家户户宴中助兴都是这几首罢了。倒是这《四时白纻歌》少见些,果然是陛下的教坊最有能耐,不如把春夏秋冬的都来一遍,也给臣下们开开眼界。” 坐下皇亲贵勋皆是附和。 慕北易便打发冯唐:“便去教坊传来奏曲唱歌罢。” “陛下且慢。”连月阳出声道,“臣妾听说这《四时白纻歌》要配着江东白纻舞才能相得益彰。这白纻舞要身量轻盈的貌美女子着雪白衣裳雪白鞋履,头上簪白雪玉楼的牡丹,还要手挽雪白披帛而舞。舞时如雀如云,是十分妙曼的舞蹈。臣妾昨日孕中梦兆,觉得自个儿如在云端之上,今日倒十分想看看这舞蹈呢。” 冯唐却露出了几分为难,低头道:“静婕妤娘娘,这回教坊只排了曲歌,倒未曾排舞……” 慕北易宽慰道:“你若想看舞,下回宴时,让歌姬们排了再演罢了。” 连月阳手抚小腹,笑意浅淡,只温婉回道:“不过臣妾倒知道宫中有人能作此舞。” “竟有此人?”慕北易听连月阳将这舞蹈说得美妙,也生出两分好奇心。 连月阳将眼光轻轻朝着柳安然一递,慢条斯理道:“也不是别人,正是栖云轩的明贵仪。” 祺淑妃闻声眉头一敛,带了两分不悦:“明贵仪往日不显山露水,何时还会跳舞了?这跳舞唱歌的,也不过是如陛下所说,那是歌姬做的事情罢了。” 柳安然得了连月阳的眼神,攥紧帕子,哪里有不明白的。她便思虑一番,迎着祺淑妃的不悦,在座下起身,远远回道:“陛下、各位娘娘,此事嫔妾是知道的。嫔妾与明贵仪是手帕交,幼时明贵仪的母家似乎请过李九娘做安府闺学西席。若要论起来,明贵仪倒算是半个公孙氏舞的后人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七章 白纻 前李朝有一位天下第一舞人公孙氏,曾被天下文人墨客赞颂追捧,留下无数描写她倾国舞姿与锦衣玉容的华藻篇章。歌舞营生本都是下女,偏偏公孙氏凭着绝伦技艺成为了一位天子座上宾,公孙氏门下的舞人也成了舞者尊贵的象征。李朝覆灭之后,公孙氏在战乱中丧生,门下的七位女子弟将她的舞艺传承下去。这李九娘便是其中一位。枕春的母家阳陵侯府曾有恩于李九娘,李九娘也曾时时拜访大小涂氏,客居过安家几天。若说跳舞,李九娘也曾指点过枕春,不过枕春幼时顽劣,学了几日便作罢了。 如今柳安然提起此事,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甚么“公孙氏舞后人”让在座贵勋们都期待起来。 慕永钺朗笑一声,半笑着奇道:“陛下的后宫藏龙卧虎。臣看书时曾读到,这公孙氏是天下舞艺第一人,前无故人后无来者,便是太真贵妃在世也要认个第二。正是——霍如羿射九日,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天地为之久低昂的遗风,陛下不打算让臣下瞧瞧?” 扶风郡主不以为意,轻轻撅了噘嘴,出言对慕北易道:“表哥,《白纻舞》臣妾少时在家中也看过。父亲宴请亲朋,便要挑选几个美艳歌姬献舞。这舞讲究的是身姿妖冶,舞时流津散面勾魂摄魄,身上饰着波光凌凌的彩珠,边舞边敬宾客以酒水。明贵仪身为天子宫妃作此舞,莫不是与那些下女一般了?” 祺淑妃应道:“臣妾看,还是传几个舞姬的好。” 慕北易不置可否,正要开口。 连月阳脆生生抚着小腹道:“荣昭仪娘娘贵为郡主,娘家朱门大户,多有宴席。想来娘娘少时见的舞姬是为了取悦宾客而舞,故而要敬宾客以酒水。可但凡读过书史的人都晓得,公孙氏的舞是为艺而舞,舞的是盛世气象。”说着她倒羞赧起来,“臣妾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样的诗句。可见文人墨客与艺人的舞,同宾客舞女的舞是不同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天家贵胄自然讲究的是高雅舞艺而非取悦,不然与虚凰假凤的便是一般平庸了。” 扶风郡主自然不傻,全然明白这是在暗讥她温氏一族并非世袭贵族,而是半路依靠庄懿太后显赫罢了。正是一拍几案,想要嘲讽几句连月阳的卑微出身:“你放肆……” “臣下以为是了。”慕永钺摩挲下颌,带了玩味兴致,自径道,“《李朝杂录》中说,玄宗奏音律、公孙氏起舞,吴画圣点丹青、张伯高狂草都是前朝盛世之景。可见天子、舞人、画者、墨客于风雅之事上并无分别。这一流的舞人是诗中佳人画中仙子,末流的舞人才是下女。陛下的宫妃想来都是一流的才是。” “这……”扶风郡主语塞。 连月阳索性已经得罪扶风郡主,不差那么多,便紧追一句:“臣妾到底是梦兆,或是腹中孩子想看此舞呢。” 话已至此,慕北易亦被勾起几分探寻之心,唤冯唐:“传教坊,请明贵仪来作《白纻舞》。” 众人皆被这一番争论引起好奇心,都将眼神望向台侧,等着这“公孙氏舞”的后人明贵仪前来作舞。 先来的却是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带坐部一共六人,除他自己横抱琵琶,余下舞人乃拍板、笛子、笙、箜篌与排箫。少顷又入歌姬五人,立于殿侧。 虚无先生唱了礼,他声音孤清,长歌云台便霎时安静了。唯有天上银河不动,浅浅烟云流过。 琵琶先试一两声,随后歌姬婉转高亢的歌声唱起。先唱的是——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 只见月光倾泻之下,流萤斑驳的暗处,一段皎洁如烟云的轻纱被抛动。重重夜幕之中,依稀见得个身形纤弱好似飞鸿般轻飘的人,披着一件儿如蝉翼般轻薄的广袖衣衫,花髻赤足,踏着升起落下的轻纱而来。她瘦了许多,原本丰润的身形经过几月不见消得宛如被仲夏的暖风一吹即要奔月般,飘飘渺渺地看不真切。 枕春梳着十分精妙的玉环飞仙髻,是前李朝长袖善舞的第一美人太真贵妃在画像上留下来的髻式。环髻两侧饰白玉屏东珠孔雀,各衔着拇指一般大的透明水滴琉璃。髻中饰如雪般碗口大小的昆山夜华牡丹,髻后饰三朵素白琼花,,每一朵都同样大小。她脸颊洁净如月,眉眼中透着淡淡矜贵,只稍一旋转便可见其身侧微微光芒斑驳。 “好香啊。”薛楚铃一手掩面,低声道。 连月阳眉眼一弯:“珍婕妤不必忧心,这是草木味道的香薰,趁着香味未散,便撒上了水气。” 薛楚铃敛眉:“明贵仪身姿果然妙曼,薰的香料也别致。薰这样特别味道闻着好似潮潮的林木,可有讲究?” 还未等着连月阳回答,便见枕春行走之间香气四溢,微微流萤随着香气聚集浮动。她手中的白纻随着拍板一抛,霎时从漆黑夜空中划出一道与星河交相辉映的萤火。层层的萤火光微微跟着白纻流转,一动时崩散,一静时入画卷。 座下爆发出阵阵惊叹。 “是流萤!”玉贵仪孟仪枝抱着大公主,大公主看着空中四散的流萤忍不住伸手去抓。孟仪枝恍然,“潮湿林木的香气正是吸引流萤的味道,上回嫔妾还用这法子给晏怡公主捉了几只萤火虫子玩耍。” 枕春眼中漆黑如深潭,既不含情望天子,也不带笑看席间。她淡淡地转旋在萤火聚拢的云台正中,身上素色琳琅环佩铿锵作响,每一声脆响都激起好似星辰的光浪,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尔。那微弱的光如同河水般流动,随着枕春举手投足之间,不断聚拢飞散,斑斑驳驳,说不清的冷漠与勾魂摄魄。 不嗔也不喜,枕春的眼中映着虚无先生手中的琵琶。唯有一片清冷的月华,落在她的身上,将她袖间露出的一截玉色手腕,照得几近透明。 虚无先生的琵琶一捻,铮铮音色骤断,枕春停在一个临水照花的动作上头。 虚无先生清洌洌的声音唱起:“一朝得意心相许——” 枕春袖间霎时落出密密的八重黑龙花瓣,随着七月的暖风高台,同流萤的星光一同盘旋扬起。她眉间无愁眼中无情,素衣轻身,黑发如墨云,云间戴玉花,浑身与慕北易初见她在树下祈愿,让他忍不住吟出“上有秋暝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的温柔少女不同了。如今的安枕春,冰机艳骨,好似仲夏夜里如霜如剑地下了一场暴风雪。 “愿在云间长比翼——” 随着骤急的红牙拍板,枕春骤然凌空翻过身来,盈盈一握的纤腰将折未折。她轻昂的下颌一点,足上如踏着流萤飞起,在空中以纻为笔,化开沉闷的夏夜。虚无先生修长的指尖按在琵琶丝弦上,随着戛然而止的裂帛之声,枕春好似断线的纸鸢,轻飘飘地伏地,再无声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八章 活该 那满堂寂静与芬芳攒动着流萤如织,好似天色的星汉银河俱不如在此一处窥探到的奥妙。 “十一娘……”慕北易撩袍欲起身。 祺淑妃见得不好,又看安枕春分明是精心打扮有备而来,心中又添两分不耐,起身连忙出言道:“陛下,明贵仪久在病中,这会儿怕是会将病气染给二位有孕的嫔御。不如赏赐些宝物,让其快些回去休养才是。” 慕北易恍若未闻,金织的四合靴直径踏下了汉白玉的石阶,趋近两步将枕春轻轻扶起,才收拢了两分迫切神色:“明贵仪可大好了?” 枕春轻得好似纸片,冰冰凉凉的手腕儿被慕北易滚热的掌心攥住。她淡淡道:“劳陛下关心,大安了。”说着只由耳畔垂落一丝鸦青的发,抬头给了慕北易一个眼神。 顾盼之间,色授魂与。 暖风一过,黑云将月一遮,见得枕春髻边儿的昆山夜华被清风吹得战栗,悄悄飘落一瓣儿。慕北易信手捉住,轻笑道:“闭月羞花。” 枕春心底轻叹一口气,满腔心血俱是遗憾可怜,还有那一丝不舍。到底是青年帝王,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只将袖口中寸长的指甲往掌心一握,眼眶霎时通红起来,我见犹怜道:“陛下。” 慕北易见她泫然欲泣,心下恻隐,只将她冰冷的手握了握,唤冯唐:“设座。”又道,“在朕身边儿。” 慕永钺嘴角一勾,抚掌朗声,啧啧称道:“公孙门下原来不假,这一舞果然星辰耸动,天地低昂。原本以为先圣人所称有假,今日一见,却是非凡。” 扶风郡主捏着琉璃盘中的一颗略酸的葡萄,下颌一抬:“不过熏香引来的流萤罢了,小孩子顽的把戏!” 连月阳羞怯笑起来,手护着小腹道:“臣妾算是明白,为何会由此梦兆了。”她莞尔,“人人都知流萤是怕人的,偏偏不怕明贵仪。可见明贵仪是心底明净温柔之人,连虫儿都亲近。想必臣妾的肚子里这小人儿呀,也是个听话乖巧的呢。” 枕春心知连月阳素来谨慎,从不邀宠仗势,如今说这些话不过是为她辩驳两句。便静静落了座,饮了半盏烈酒才将心口的情绪压下。她开口道:“嫔妾母亲曾说梦舞是大吉大昌之兆,能给连姐姐讨个彩头,便是再好不过了。” 慕北易久不见枕春,若论貌美与性子,他本也是有几分欢喜。也不过那么几分而已,如今再日添几分罢了。添在美貌上头自然不假,或还有那么些许……似近非近的感觉。慕北易览遍群芳,安枕春对他的爱慕与别人有些不同。像扶风郡主或是柳安然那样炽热的爱意,不愿分甘又小心翼翼。或是祺淑妃、月牙、孟仪枝,她们的爱更恭敬,她们的生生世世荣华富贵举家前途都系在他一人身上,使他有宰令旁人性命的欢愉之感。 安枕春不同。慕北易素性敏锐,自然知道的,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却只看去,她消瘦冷清,被他着意无意冷落了一阵,也不见急躁。她偏偏是不肯看他,只一双含情眼睛看着连月阳的小腹,笑意盈盈。 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憋闷与霸道。 这一宴席自然被枕春一舞夺主,连薛楚铃也没有分去光彩了。 散宴时已有些晚,各人皆有两三分微醺。柳安然在门口等着枕春,见枕春出来了,忙敛裙上前扶住她,轻轻道:“你有这样的准备却不同我说。我见你消瘦这么许多,当时起舞生怕你晕过去。” 枕春握了握柳安然的手:“我只怕设此等办法,祺淑妃要气得晕过去才对。想着此事教姐姐知道了难免忧心,故而隐而不发。现下不好过的也能过了。” 柳安然温婉的眼眸里露出几分踟蹰,看了看枕春尖尖的下颌,不忍道:“有件事情,我已琢磨了几日。我前些日子见家书中说,雁门如今初定,边塞兵权倾轧得很厉害。为着虎符的事情,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枕春心头一凉,怕是二哥哥出了甚么事情,急急问道:“何事?” 柳安然四下看得一眼,拉过枕春,避开耳目从偏路走去:“陛下打了胜仗定下雁门,正是要收拢兵权的时候。闻说雁门军的统帅征北大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时没有将虎符归还乐京,陛下如鲠在喉。” 枕春略一想便有所思:“征北大将军……闻说素来英勇,若没没有他,怕难以安定北边儿的。” “故而陛下虽不悦,却也不能同征北大将军翻脸的。”柳安然捋了捋碎发,声音又低了几分,“你家二哥哥在雁门做将,是征北大将军麾下,眼下瞧着,陛下前些日子冷落你怕是在提点安家的意思。我父亲说,北边几位副将军果然是联名请了命,向征北大将军请求归还虎符于陛下以表忠心。二日前,雁门的虎符已经归京了。陛下很满意赏赐了征北大将军与他麾下的几位识相的副将军,其中便有你二哥哥宁远将军。” “姐姐是说……陛下之前冷落我,也不过是敲打我二哥哥表忠心?”枕春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柳安然神色暗了暗:“不然,你失子之事分明蹊跷,陛下之前怎会不闻不问?虽说薛楚铃立刻得身孕是分走了你的恩宠,不过细细想来也有几分刻意为之,只是正好赶上你小产之事罢了。” 枕春心中有所预料。慕北易的冷漠来得彻底,她心中有恨未曾细思,如今想来不难解释。女色固然欢喜,却比不上子嗣重要。他是青年天子,子息固然是国祚,又哪里比得上他座下对的万里江山。到底是权利,更重要罢。 她们争宠,为爱咬碎银牙,为一夜的恩露机关算尽。他却坐享其成,在此间的男女之情上分码下注,游刃有余赌他的万里山河。 想了半天,枕春心绪焦虑,手心冰冷,也只得讪讪吐出一句:“活该他子息单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九十九章 怜惜 慕北易失而复得,连寝栖云轩三日。 枕春的复宠,自然是让祺淑妃始料未及的。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让她无法分神,那就是薛楚铃的肚子。 祺淑妃指了訾太医亲自照料薛楚铃这一胎,说薛楚铃害喜好酸,胎像平稳,说不得便是个健康的小皇子了。 如此便是早上请安的时候也见不得薛楚铃,祺淑妃也总是心不在焉。随着薛楚铃的身子沉重起来,枕春恩宠优渥的势头便渐渐露出端倪。好在枕春经此一劫更加清明几分,慕北易怕是宠的是她中书省的家世与雁门的兵权功勋罢了。故而时时分宠与柳安然或连月阳,日子下来还算安静平和。 十月秋风,天气一凉爽,诸人开始换秋季的衣裳。掖庭司给永宁宫的每个宫娥都配了一件儿新裁的豆绿色秋宫装,枕春又做主给青果与樱桃各裁了一身颜色俏嫩对的橘子色褶裙。 两个小丫头年纪轻轻,趁着天朗气清打扮得娇艳,正在栖云轩的院子里踢毽子。枕春正依着八重黑龙边上看一卷儿外头临摹的《八十七神仙图》,一会儿又饶有兴致地看青果与樱桃顽耍。 樱桃几月又长了些个子,今日穿着新裁的橘色褶裙,梳着双丫髻,头上戴着朵纱绢剪碎的金色绒花,正是明眸皓齿十足的美人胚子。她手脚纤长腰身婀娜,次次都将鸡毛攒的毽子踢过青果的肩膀去。 两人顽得手上鞋上都是花泥,青果输了好几回,嘟嘴不满,嗔道:“你比我生得高,顽这个我吃亏!” 樱桃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笑嘻嘻回道:“生得高矮可不是我做主!你输了便是输了,快将作赌的那个贝壳铃铛赠我才是。” “小主评评理!”青果见枕春在树下望着她二人笑,便不依道,“樱桃比我高,她偏偏要与我比踢毽子。要我说,比掰腕子才好!” 枕春莞尔,轻轻卷弄画轴,将杭绸织金梅的雪白袖口一捋,道:“你们干脆猜拳作数了好。”又看她二人顽得脏兮兮的模样,不由笑起来,“本主拿一两银子给你做彩头。” 两人听了又还要争,却听外头传来冯唐的声音:“陛下驾到。” 苏白连连过来,扶着枕春起来。枕春看了两个小丫头一眼,却没说话,在门口矮身行礼。 樱桃直往青果背后避了避,将手上湿润的花泥往脸盘上一抹,兜头兜脸地跪下去。 “老远听你笑。”慕北易撩袍进了栖云轩,将枕春虚虚一扶,又看了一眼角落里两个脏兮兮的丫头,“玩的甚么?” 苏白连忙上前一步:“陛下容禀,两个丫头在踢毽子呢。玩得一身污秽,有碍陛下面前,请陛下恕罪。”说着转身,带着责罚口气训斥樱桃与青果道,“你们还愣着做甚么,还不下去洗漱干净!” 樱桃头也不抬,随着青果喏喏地跑了下去。 苏白露出两分满意的笑。 枕春眉眼一弯,便轻轻笑起来,一手软软搭上慕北易健长的手臂,问道:“连姐姐临产,陛下怎不去多看看姐姐?” 慕北易挑眉:“怎又推朕出去?”便说:“静婕妤身子大,朕去了她行礼问安的反而劳动身子。”似乎想着甚么,“她肚子瞧着,怕是格外大些。” “陛下。”枕春软声软语引者他进去,“倒是姐姐这一胎怀得辛苦,既是格外大些,想来是为了龙嗣多加餐食的缘故。陛下还要多怜惜连姐姐。” 慕北易点头:“待她产下皇嗣,勿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朕都封她做正三品的贵嫔。如此也好全一全长皇子的颜面。” “陛下尝尝这茶。”枕春眉眼含着情意,奉上白玉的茶盏,递给慕北易品茗,眼神落在小案上的太真红玉膏上头。瞧着自个平坦坦的小腹,心里一酸,面上却强挂了笑,“珍婕妤也是个好福气的。按理说来,薛氏女儿的身份不同,珍婕妤的荣宠也比连姐姐优渥。若珍婕妤诞下皇子,想来比连姐姐尊贵,九嫔昭容之位想来当得了。” 慕北易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你与楚铃平日走得不亲近,倒为她请九嫔昭容之位?” 枕春心中便分明。想来是祺淑妃已向天子表明了抱养庶妹皇子的意思,或慕北易本身也有此意?如今中宫空缺已久,是该立后了。祺淑妃明面儿上的工夫妥妥帖帖,论资历家世也是立后的不二人选,除了膝下没有儿子,可以说完美无瑕。可祺淑妃数年无出,为太子侧妃时又小产过,能不能再怀上是件说不准儿的事情。倘若立祺淑妃为后,后无所出,后宫便会不稳。后宫倾轧则前朝动荡,慕北易不会不知道。 薛楚铃如今只是一个婕妤,将儿子抱养给尊贵位份的嫡姐祺淑妃,送其登上皇后宝座也顺理成章。可若论子嗣之功封薛楚铃做了昭容或别的九嫔之位,那将便又尊贵了许多,抱养之事便有几分不那么合适了。九嫔或是贵嫔还是婕妤在薛楚铃那里,并不是位份那么简单。高或低代表的,是天子的态度。是天子允不允许她抚育亲生儿子的态度。 慕北易不置可否,想来还在考虑。他素来宠爱薛楚铃的,可这份宠爱比不比得上朝中薛氏宗族的支持,那就有待商榷了。毕竟薛氏一族是祺淑妃的后盾,而薛楚铃只是庶女而已。 要扳倒祺淑妃,目前不得不做的,是要护住薛楚铃能站住脚跟儿。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枕春不再追问,只柔柔软软应和道:“珍婕妤的性子最温柔,嫔妾也受过照拂,便问问罢了。陛下自然有自个儿的决断,只是嫔妾以为,于内宫女子而言,陛下的恩赐便是最值得欢欣之事。”她整个身子倾倒,软软贴着慕北易的脊背,指尖儿轻轻在慕北易的手掌上划弄,“陛下最怜香惜玉不过。” 两人正说着,冯唐却进来,禀报道:“陛下,披香殿来人传话说,静婕妤娘娘发作起来了。” 枕春心头一紧,连忙起身:“陛下去瞧瞧连姐姐罢?” 慕北易嗯得一声,撩袍起身,传了辇。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章 龙凤 天子乘辇在前头,枕春跟在一旁。一行人匆匆往披香殿的方向去。 枕春打量慕北易的侧脸,见他剑眉紧锁,有几分冷薄的嘴唇抿起,想来是有几分紧张的。他堂堂天子而立之年,如今只有一子一女,还接连失子,自然是忧心的。果然人人都有可怜之处,枕春轻叹一口气,宽慰道:“陛下,连姐姐的身子温厚,想来会顺利的。” 慕北易颔首:“望如你所说。” 枕春紧跟两步,还要说什么,却见前头有御医与医徒正小跑着往披香殿的方向走去,出声问冯唐:“那是去给静婕妤接生的御医吗?” 冯唐回道:“正是。祺淑妃娘娘召的訾御医与几位医徒。” 枕春眸子一转,咬紧牙关,连忙朝慕北易道:“陛下,嫔妾不大懂这些太医院的缘故。不过好似记得,訾御医当年也是照顾过身的施妃的身子的。如今想起来,施妃那一胎也是肚子大大的,可惜福薄产下孩子早夭。” 慕北易眼神冷冷一凌。 枕春强打精神含笑道:“连姐姐这回可要多多小心才是。为了保险起见,不如陛下召千金一科圣手钱院判来坐镇才更加稳妥。” 慕北易看枕春的眼神有了一些深意,有远远打量正停下来行礼的訾御医,沉吟少顷,道:“也好。” 得了圣旨传召,钱院判很快来了披香殿,为表重视还带着几位太医院的老太医。几位老太医会诊几句,又鱼贯而入产房。訾御医资历没有几位老前辈深厚,反而被挤在了屏外头,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慕北易坐在披香殿暖阁屏外的主案边,沉默不语吃着一碗茶。一旁候着给慕北易添茶的是面色淡淡的祺淑妃。殿外次第候着的,才依次是各位嫔御们。薛楚铃难得出现了,被赐座了一方软墩,她手上捏着方粉色的帕子,听见阁内连月阳生产的凄惨叫声有些紧张。 枕春走了过去,敛着裙边儿浅浅一笑:“珍婕妤娘娘月份愈来愈大了,还劳动身子来等着静婕妤的消息。” 薛楚铃笑得有些勉强,似乎很是在意殿内的惨叫声,回说:“皇嗣之事是大事,自然规矩要齐全的。祺淑妃娘娘都来了,本宫怎能歇着?” 枕春深深望她一眼:“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在这儿候着怕是要闷着气儿。瞧您脸色不好,可要嫔妾陪您出去走两步。瞧您有些不适,恐怕是听着声儿紧张,嫔妾说些笑话给您开解开解?” 薛楚铃一攥帕子,远远朝殿内看了一眼,见祺淑妃正专心致志与天子说话。便点点头,悄声道:“有劳了。” 两人出了披香殿外,只走了二十来步,到了个没人的廊下,静静屏退下人。 枕春开门见山,左右打量无人,颔首道:“珍婕妤娘娘在嫔妾病中赏赐,想来不是没有缘故。虽说是将嫔妾做了挡箭牌,嫔妾却十分感激。” “你无需与我迂回。”薛楚铃一手护着小腹,一手用帕子遮住唇边,悄声道,“我拉你一把不过为了自保。往日我若有害你之处也是为着嫡姐姐对的意思,眼下你只要荣宠优渥,我嫡姐姐便会分神,我便能喘口气罢了。” “与你说话真痛快。”枕春嘴角一勾,“以前的恩怨自有分说那日。眼下我既收了你的东西,便也做了事情。陛下的口风我已探过,对你产子后晋封是高还是低,陛下犹豫未决,似在考虑之中。以我所思,将你的孩子抱养给祺淑妃,陛下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陛下……”薛楚铃一愣,眼眶有几分隐忍的发红,“果真有此意?” 枕春心中哀叹,薛楚铃果然是有些动情的。她淡淡道:“如今尚在犹疑之中。我向陛下谏你做九嫔,陛下未应罢了。” 薛楚铃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晶莹迅速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此事怨不得别人,怨我宠爱不足。” 枕春点点头,却不置可否,只道:“人人都想生儿子,到了你这里若生了儿子,却是祸害了。”若以祺淑妃的脾性,若要留子定会去母的。 薛楚铃抚了抚小腹,很是伤怀:“这是我的孩子,我害怕。我也很期待。你……”薛楚铃看了枕春纤细的腰肢,一顿,轻声道:“你小产之事……” “你不必为难。”枕春拨了拨手,“我的孽债是我的,你讨你自己的便是。”便感慨道,“若你生个女儿便好了。若你得个小公主,陛下自然会留给你抚育,还会晋升你的位份。往后你再得孕,又有养育公主的资历,自然还会更加尊贵,旁人再想抱走你的孩子便没那么容易了。” “对。若是个女儿……”薛楚铃若有所思。 却听披香殿内依稀一声婴孩的清啼。 “生了!”枕春连忙扶薛楚铃往殿内赶去。 刚入披香殿,便见一个产婆抱着个红色的石榴锦襁,出来恭贺道:“陛下!静婕妤生的是个健健康康的小公主!” 慕北易面色未变,将茶盏一搁,上前掀开襁褓一看,这才露出欣喜之色:“这眼睛……倒跟晏怡相似。” 祺淑妃不着痕迹轻轻舒一口气,温婉万端:“可见是个美人胚子。” 一旁的玉贵仪孟仪枝听闻,连忙上前两步,依稀看了一眼,凑趣儿道:“果然跟嫔妾的大公主相似。要嫔妾说呀,这是公主们的眼睛都生得相似,是像陛下的缘故。” 枕春绞弄帕子,莞尔:“都说女儿生得像父亲,陛下一双星目,公主们可不是个个美人儿吗。” 众人便恭贺道:“恭喜陛下!” 话音还未落,却又见一个稳婆抱着个襁褓出来,声音都喊得走了音:“陛下陛下!大喜!” 慕北易望向那个稳婆手中的襁褓,还未有反应。祺淑妃柳眉一挑。 “陛下!”那稳婆连连恭贺,“是双生胎!是龙凤胎!这是个小皇子呢。龙凤呈祥,这是大吉兆头……” 枕春早知连月阳是双生胎,却不知是一对儿龙凤儿女。这当口也替连月阳高兴,连忙跪了下去:“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龙凤呈祥海晏河清。” 众人这才反应了过了,随着枕春跪下,山呼“龙凤呈祥,海晏河清。” 枕春顺势接道:“难为连姐姐这胎怀得辛苦,原来是怀的祥瑞呢。连姐姐若知晓,陛下勿论皇子还是公主都要封她做贵嫔,想来会十分高兴,这十月怀胎的艰辛都是值得。倒真是天命眷顾连姐姐,姐姐不求不奢,偏偏儿女双全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一章 怨歌行 慕北易看着两个襁褓,里又传出了孩子健康清脆的哭声,脸上渐渐露出切实而意气风发的喜色。他展眉拨手:“朕说勿论儿女是封贵嫔,如今是都有了。”说罢,有意无意摆弄着腰间的一枚墨玉挂佩,不住颔首,“连氏性子是个好的,素来不求不奢,朕便不能只封贵嫔。便封她做九嫔的昭容罢。” “她……”扶风郡主贵为荣昭仪,一听自个儿要与个婢女出身的同为九嫔平起平坐,脸上露出不忿神色。可当下慕北易正是兴头时候,便是再鲁莽她也只得强忍下去,眼睛却红起来。 “静昭容么……”祺淑妃看了看扶风郡主失落的表情,自个面上却已是半分没错谦恭模样,温声道,“连氏素来静默,自然当得。陛下真是洪福泼天,这样的吉兆乃是难得的喜事。待静昭容她知道了,定会欢喜的。” 那接生的嬷嬷连连点头,朝着慕北易奉承道:“自然是陛下的恩泽,还有那静昭容娘娘的身子骨好,这一胎是十分顺利。”说着念了句保佑,“老奴有福气为静娘娘接生,是奴婢的造化!” 慕北易扬眉,顺口便道:“今日都有赏。” 那嬷嬷顿时喜笑颜开谢恩起来。 慕北易左右都爱,今日喜得龙凤,便将往日阴霾尽扫。诸人见天子眼中只有新生子,便知好歹地次第告退。枕春随着人群往外头走,回头扫了一眼披香殿。今日的披香殿沐浴着秋日清爽的日光,琉璃瓦片熠熠生辉,好似簇新的一般。 如今的连月阳才真正算是熬出了头。 薛楚铃自披香殿一别,便告了病。据说是见了连月阳产子高升的盛况,也日日在自个儿寝宫中烧香拜佛,祈求能得一举得个皇子。 “明眼人不知道,她小薛氏不是日日祝祷得个儿子,而是期望能生个公主保命罢。”柳安然歇坐在临着沁心湖的亭台边,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将手中鱼儿撒弄在鱼群中去。那些一尺足长的红鱼便拱弄着脑袋,撞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枕春轻轻打着一柄双面丝绣的藤花薄扇,靠着亭台边的红色圆木柱子,眼神落在柳安然手上,道:“我本以为陛下最宠爱她。小薛氏性子好,人生得美,又聪慧。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如雾如雨,只消看一眼,便是我也要入神。” 柳安然闻声黛眉一挑,却露出两分古怪的神色:“我本也以为陛下最宠爱她,你次之。可你小产之后陛下便也轻易放过,小薛氏如今封了珍婕妤仍有可能留不住自己的儿子。陛下的恩宠,似乎……” 枕春勾唇:“姐姐爱慕陛下,如今心意有所转圜?” 柳安然皱眉思索一番,索性将手中鱼食尽数洒了:“我不知道。”她看了看湖中精美的红鱼疯狂争抢的样子,轻轻拨动耳坠,“我的恩宠平平,陛下待我只算得上温和。身份尊贵的扶风郡主、如今得龙凤的静昭容、甚至是只生了大公主的孟氏,都比我强。”她看了枕春一眼,便转开话题道,“天气都凉了,你还打着扇做甚么?” 枕春一扫手中薄扇,却凉凉地笑起来:“那日看书,看到《怨歌行》中班婕妤自比团扇,所说的恩情断绝,颇有感怀,便把玩两日。” “班婕妤才德兼备,也要自比夏扇。要凉风时摆弄摆弄,寒冷时丢在一旁……”柳安然脸色更阴沉了些,低声道:“明载是咱们入宫三年满了。我父亲传了家书来说,这两年宫妃陨损许多,礼部已经上了折子,明年似乎会依例再选新秀。” “再选?”枕春粗略一计,施妃自戕、墨氏难产而亡追封恣妃、被赐死的刘美人、被打发去月隐寺青灯古佛一生的赵才人……这一路走来果然步步惊心。倒是显得如今还活着,似是一种好运了。 柳安然点点头,认真说道:“如今宫中嫔御只有十来人,现下还算安稳。咱们陛下也是而立之年了。静昭容是元皇后的婢女,身份低微,便是再生几个儿子也无望储位。也是因为她的出身低微构不成威胁,才能平安无恙生下孩子罢。如今朝中老臣们以为陛下子嗣单薄了些,新贵们么……想着法子也要将女儿送进来不是。故而父亲说,此次新秀大选势在必行了。他说今年南边的供奉岁收都是最好的,陛下或许会看在南疆安定的面子上,至少待我如旧。”说着竟有几分戚戚,“我的平安,当真都是家族给的。你父兄在朝为官为将,想来也能安全度日罢。” “十来人不也暗流涌动,眼看是风雨欲来吗。”枕春不以为意,将薄扇搁在小案上,呷了一口梅子茶水,“眼下我算是知道,咱们陛下最重视社稷不过。我只求平安,不求腾达。祺淑妃本事高明,家世贵重,她若得偿所愿从小薛氏那儿抱个儿子,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只望我们明白,太后娘娘也明白。太后娘娘一心一意要个母族出身的皇后,恐怕扶风郡主那头也要开始用劲儿了。”说罢竟有些懒怠,挨在案旁阖了一会儿眼睛。 当真如枕春料的没错,温氏一族是太后的母族,办起事来也十分点中要害。先前温氏一族为扶风郡主请封妃位,被祺淑妃背后的薛氏一族不知使了甚么法子而石沉大海。眼下又连番递了折子上来,请加封温氏一族的各位勋爵。 慕北易似乎有所考量,挑了一半儿允了,一半没允。随后,又下旨加封了朝中其他有功之臣的爵位,或又加封了几位新贵。如此一来,温氏一族的荣宠又被稀释许多。 想来他到底心中也防着庄懿太后一党,年轻帝王总是想独揽大权的。 或是为了面子上,或是为了权衡内宫势力。温氏一族的请封没能完全如意,但扶风郡主倒是得了头一等的恩宠。譬如十月以来,慕北易入内宫只有七次。两次看了连月阳和她的孩子们,三次见了扶风郡主。余下两次,一次见了枕春,一次见了薛楚铃。 论容貌,扶风郡主肤白唇红,还有几分闺阁女子没有的英气娇刁蛮。论情谊,扶风郡主对天子的爱慕之心人尽皆知,天子宠爱她倒也合乎情理。扶风郡主可以靠着温氏的势力让天子不弃,柳安然的家族年年岁贡年年述职自然年年受庇佑,大小薛氏有家族,枕春有父兄……连最卑微的连月阳,如今有了三个可爱健康的皇嗣。 这样的情形对于宫娥出身御女月牙来说,才是真真冬天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零二章 选秀 人人都说好不容易登了枝儿的月御女已经被陛下忘了。除了每日早上请安的时候,她坐在下席的最后一个,偶尔附和祺淑妃笑意勉强地几句话,便也没有什么露面的机会。 唯独枕春心里还记得,被慕北易真正忘记的人,还有个住在寻鹿斋的端木若。 好在端木若虽被禁足,幸而是贵人的位份,又有同宫的枕春照拂,才不至于被人欺凌了去。这日是立冬,天气阴沉沉。枕春从库房里挑了两面厚实的绒披,又叫小喜子同小豆子抬了一筐上好的炭,往寻鹿斋进去了。 端木若正在院子里绣帕子,对着一方明晃晃的天光。她见枕春来了,扫落膝盖上的碎线头,盈盈笑着迎了上去:“安姐姐来了。” 枕春叫小喜子将东西送入内堂里,偏头去看端木若手上拿的帕子,绣的是茉莉花儿的样子。便笑着说道:“天气渐凉,我得了两面颜色素雅的绒披,想来你会喜欢。”又说,“你的绣工倒是极好的。” 端木若有些羞赧,抚弄耳边碎发,颔首低头道:“我家中小门小户的,书画诗文都不通,唯独女红还能懂个一二。之前陛下说我甚么都不懂,便有几分纯粹。”说着,她却有几分自嘲的意思,“到底是福兮祸兮,今日我这粗苯的女红能得姐姐一句夸赞,已是得其用了。” 枕春便将那帕子拿过来看,果然是花骨朵儿都栩栩如生,心生一计道:“你不若绣个荷包,要情意缠绵意头的。譬如鸳鸯戏水、并蒂花儿甚么的。过些日子陛下若来栖云轩,我使法子递到陛下面前去,也好让人想起你来。” 端木若闻言连连摇头:“姐姐复宠不易,万万莫为我分宠。”又说,“如今衣食不短,岁月静好,我便很是满足了。” “开年你禁足的日子满了,还是要过回以往的生活的。” 端木若低头看着手上一只素银的镯子,似在细细斟酌,少顷道:“过回以往的日子,我便闭着躲着就好。听说如今祺淑妃势大,姐姐要珍重小心。” “祺淑妃如今怕是焦头烂额的。”枕春似笑非笑,“扶风郡主到底是贵勋出身,又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人。郡主家中略一使力,祺淑妃便要忙不迭应付,她如今不满我也料理不到我身上来。何况……小薛氏的肚子也日渐大了。” 端木若蹙眉,问道:“不是说珍婕妤怀的是个儿子,那祺淑妃自然是高兴的。” “她到底有料错的地方。”枕春唏嘘一声,想起初见薛楚铃时,她望着慕北易那绝美温柔的眼神,“小薛氏不只有美貌而已。当初祺淑妃势头远远比不上施氏,节节败退才生此计。她本想弄个空有美貌的庶妹进宫,帮着自个儿稳固地位罢了。薛氏一族规矩大,嫡庶有别,她宗室嫡女的身份掌握一个小小庶女本不费吹灰之力。偏偏这小薛氏却是聪明又有手段,十分能得恩宠。你看她进宫也不过两载,便得了婕妤娘娘的位份。眼下小薛氏隆恩位高,是后宫第一荣宠的妃嫔,祺淑妃即便是想要留子去母,也没那么容易了……论小薛氏的人才心性,这便是她祺淑妃引狼入室。” 端木若点点头,只仍有些担心,对枕春道:“即便如此,祺淑妃心机深沉,最会借刀杀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姐姐如今恩宠现眼,多多注意也是好的。” 枕春摇摇头:“我却不愿再闭着她躲着她。人生在世讲究一个果报,苍天不报,我便要亲裁。”便淡淡笑着,“你愿避着清净也好,只是我听说,来年要选新秀了。待新秀入宫,你怕是躲也躲不开的。” 端木若引着枕春坐在院中微凉的石凳上,有些诧异,问道:“又要选了?如今宫中已有十来个嫔御了。可有说有哪些闺秀入宫?” “还早着,哪儿能定下。”枕春略算了算,“应同我们那一届一般,是来年三四月入宫。十个嫔御算甚么,二十个三十个,都是少的。咱们陛下心性冷清,还算好的。先帝风流,在册嫔御有一百五十余人呢。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也是有的。”说着莞尔一笑,“如今还隔着小半年儿的,只提起要选秀的事情,或许只是放了消息出去罢了。如此也好叫那些个不愿选秀的女子家快些定亲,或是有心入宫的千金们早早准备。” “姐姐尝尝这茶水。”端木若奉了一杯,撇撇嘴,很是不在意,“任陛下选罢挑罢,与我无关。” 枕春勾唇,本想说“你不爱他罢了”。转念一想,自个儿心中又觉可怜。 正吃着茶,却看一个寻鹿斋的小内侍进来传话说:“明贵仪小主,栖云轩的玉兰姑娘过来了,说有事儿求见小主。” 枕春一敛眉:“我不过一会儿便回去,甚么急事儿要此刻便急着说的。”便叫那内侍,“快领她进来。” 少顷玉兰便赶了进来,果然是有什么急事儿,额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她眼睛往端木若那儿一看,却只行礼不说话。 “无妨。”枕春道。 玉兰这才从袖口里摸出一封信笺,汗水也来不及擦,忙递过来:“小主,您家中传了家书过来。本应待您回来了再给您看,可这回有些不同。咱们栖云轩的书信是每月末时,由前庭回事司统一发派来的,可今日却是广平侯府托了内廷的熟人,私下赶急递进来的。” “广平侯府?”枕春敛眉。在乐京,广平侯府的势力自然比她安氏一族能耐得多。桃花嫁去广平侯府几月来都静好平安,如今却由广平侯府的私下路子递来了安氏的家书。恐怕是家中出了甚么事情,来不及等着月末派信……或是信中内容隐晦,不便通过他人之手?故而母亲托了桃花找了广平侯府的路子……越想越是疑惑,枕春徒手撕开笺封,展开便阅。 端木若见枕春蹙眉抿唇,轻声道:“姐姐稍安勿躁,可是有急事?” 枕春阅了几排,眉头未展,却摇摇头:“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急事,不过……有些棘手罢了。” “可能为姐姐分忧?” 枕春扬了扬那封书信,讪道:“我的庶妹妹,想在明年入宫选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零三章 画棠 庶女安画棠,来年便要十五了。 安画棠的母亲原是安府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婢女,得了抬举开脸做的三姨娘。安府当家的夫人涂氏是军侯嫡女,论手段脾气,自然是有斤两的。故而三姨娘这一房,在涂氏的屋檐下,从来没有真正抬起头来过。 要说刻薄,却也没有的。只是在涂氏的掌管之下,安府中嫡庶二字始终越不过去。安画棠是个聪明的,读书写字都比寻常的女子快一些,又心思细腻。偏偏她从出生开始,便一直生活在嫡姐安枕春的阴霾之下。 乐京是帝都,城中贵勋千金们的名声,也是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从小,北城的人都听闻过安府上头有位貌美的嫡十一小姐,六七岁便能作诗画画,是品貌俱佳的千金。可从来没人关注,这庶出的十四小姐,也努力写字画画,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走到人前。 可总是没人谈起她。 姨娘总对安画棠说,不要紧。便是这样那样比不过,待长大了,要设法嫁一个风光无限的郎君。婚姻是女子的第二次生命,在这婚姻大事上,定要压嫡女一头。 安府与安南大都护柳氏一族是世交,柳家来访时,三姨娘总是让安画棠与柳家的嫡女柳安然多亲近。柳氏一族中有许多青年俊才,柳父又是二品高官,是难得的高门。偏偏柳家的嫡女柳安然是个性子矜贵傲气的,浑身千金小姐的讲究,小时候便不怎么搭理她这卑微庶女。 柳家小姐与嫡姐安枕春是手帕交,她们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她们说的时兴鲛珠琉璃金步摇,她是没见过的;她们说的松雪道人孤本墨拓,她是没摹过的;她们说的惊世骇俗的公孙氏舞,她是没学过的。 嫡出的女儿见识广博,她怎么都比不上,怎么都聊不进她们的话里。她甚至恨过自己的姨娘,为何如此卑微,为何不能给她嫡女的荣耀。 可安画棠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等着出嫁。她要嫁入官家……不,要服紫大员……不,要王公贵族。她要在婚姻上,好好压嫡姐一头。 可偏偏,偏偏世间的事情竟是那么难以预料。嫡姐安枕春,竟然嫁入了帝王家。她嫁给了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嫁给了坊间总是说的那个文武双全的天下至尊。安画棠为此事错愕了许久。 后来,她才听说。她那个嫁给君王的嫡姐姐,想将她说给一个张姓的举人为妻,那穷酸举人家中只有个舅舅在偏远地方做县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同胞姐妹,俱是安家的小姐,一个做了尊贵无比的帝王妃妾,一个却要嫁给破落户的穷书生! 安画棠自是万般不愿的,又听说施皇贵妃的姐夫贺刺史要纳贵妾,有意要抬她入门。贺刺史虽是纳妾,可贺府却是真正的富贵朱门,贺刺史也是正儿八经的服紫大员。任是妻妾都好,总好过嫁给书生。打定如此主意,安画棠便同当家夫人涂氏哭闹了几日,宁死不嫁张举人。由此才使涂氏依了她,应下了安画棠与贺刺史的婚事。 可天不遂人愿,此事还未落定,施皇贵妃竟然倒台了。皇贵妃一人墙倒,连累了施、贺两家,牵扯出三省三本联奏劾,贺刺史人头落地。 安画棠自然是怨的,可这是天命怨不得别人。她的未来全在婚嫁之上,故而只得更加努力,仔细谋划。 好在上天夺去了这样,总会赐还那样。涂氏一日传她过去问话,说父兄立了功,天子有意给广平侯府的嫡二公子赐一门安家的亲事。安家乐京一族有许多女儿,可有功的是父亲与二位嫡哥哥,故而赐的也是父亲这一房的亲事。这一房只有两个女儿,嫡姐做了宠妃乐京人尽皆知,唯独剩下自个儿一个庶女。 广平侯府嫡子的正妻,自然是王孙贵族,侯府二公子生得端庄又专情,是一门好极的婚事。她欣然应允了。如此也算心愿得偿罢? 哪晓得,过两日却又听说,那侯府二公子求娶的,竟然是安家一个卑贱的奴婢!一个卑贱的嫡姐身边伺候的家生婢女! 她安画棠比不过嫡姐,连嫡姐身边的婢女都比不过吗? 她伤心了几日,人也怨得病了。只在病中求了恩典,求了夫人的承诺——她安画棠的婚姻要自个儿选择。她再也不要活在嫡姐的阴影之下,怯懦低头。 如今机会来了。 要选秀了。她要去选秀,她也要做妃嫔,要做得宠的那一个。既然再如何嫁也越不过嫡姐安枕春,那便嫁同一个人好了,嫁给帝王天子,同做天子妃妾。 这样就好了,谁也不比谁高贵了。 安画棠此生,绝不肯向命运俯首低头。 可于枕春来说,姊妹同侍一夫,当真是令人不痛快的。枕春手上攥着那信件,又细细看了一遍。母亲涂氏虽然是个厉害精明的女子,却是军侯家嫡女,绝不是出尔反尔刻薄恶毒之人。安画棠两次要结亲都无果,伤心得病了。涂氏耐不住她缠绵病中请的求,是亲口答应了她,让她做主挑选自己的婚事的。 如今安画棠提出要进宫选秀,涂氏纵有几分不满,却开不了口驳回的。如今也只好向嫡女悄悄递来一封家书,问问意思。 端木若听罢,面色古怪,疑道:“宫中权利倾轧,讲究门第出身。我家中是不入流的小官,即便参选得中,也是受尽欺压。我家中的嫡长姐正是知道这个道理,才不愿选秀,故而轮到我这庶出的次女参选。”她绞着手上一面儿藕粉色的丝帕,向枕春道,“姐姐家中如今已经飞黄腾达,父兄皆有要职。姐姐如今也是贵仪之位又是得宠的,家中再将别的女儿送入宫中也无更多意义了。这位庶小姐若是聪明的,大可仗着父兄为官,嫡姐为妃,高嫁一门好亲事才是。” “画棠……”枕春攒眉,“并不是愚笨的,她好似与寻常女子也不同。”说着便回忆起幼时的一些琐事,“她的性子是要强的。父亲恪尽职守,不大管理家中内院之事。女儿们的事情都是我母亲打理,要说没有偏心……我母亲血肉凡人自然不如圣人的。母亲总是按着规矩来,嫡庶之分论得仔细,按着族中规矩该庶妹的一分不少,不该的一分不多。但庶妹学东西快,却总出不了头。自小她便格外刻苦些,我擅画画儿她便写字,闻说时常练到天光亮。” 端木若轻声问:“那姐姐与这庶小姐的关系如何?” “她待我很是尊敬,我也从未刻薄过她。平日里都算谦恭友爱,还是客气的。”枕春指尖点了点下颌,“只是这样的事情,到底让人心里不舒服。她想入高门的心思,我却素来都是知道的。若我未入宫……她或许也会想入宫的。” 端木若摇摇头:“祺淑妃与珍婕妤不也是嫡庶姊妹?珍婕妤才入宫时不也好好儿的,如今却要性命不保。宫中不是姊妹情深的地方,姐姐如今同那庶小姐还算客气,可宫中是什么样子姐姐最是知道。”她说着看了一眼枕春小腹,有些不忍,劝道,“权利、位份、子嗣。这样样都算起来,当真能一如往昔?” 枕春有些不置可否,将那信件揉了揉:“入宫前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今尚且姐妹相称。越是临渊,人情越能更坚固或更疏远。”说着她揉了揉额角,“你的好意我明白,此事到底是母亲承诺在先。我会回信给母亲,让母亲再给庶妹物色好人家,让她看看可有满意的。若实在没有,我再作打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零四章 相亲 此事枕春本便没有上心,可回信去了几日,乐京中倒盛行起了相看结亲的热潮。大抵是来年选秀的消息放了出去,适龄却不愿入宫的官家千金们都开始要定亲了。 这也是一件极度有趣的事情。 大魏国的祖宗规矩,原本是三年一大选,凡适龄的官宦女子皆要参加选秀。每每选秀排场盛大,层层选拔,最后挑出来的最好的,才留用为妃嫔或被太后指婚给皇亲国戚,或是家世低些提拔做女官的也不在少数。 到慕北易这一朝,丧了元皇后便没急着立后。缺了主中馈之人,这选秀的事情便张罗得不那么要紧,规矩也松动许多。如今家中若有女子入选过,其余姊妹便可不必参选,这也是渐渐有的规矩。加之,慕北易并非贪慕女色的天子,对后宫素来也是不冷不热,有些门路广些的贵族便不指望这一棵歪脖子树吊死。 故而,选秀之事掖庭司也是能活泛便活泛,好不得罪各家贵族。像是选秀之前透露消息,好让不愿选秀的女子提前订亲或是使法子不参加甄选,如今也成了常理。 自然了,掖庭司如此行事,也算是慕北易默许的缘故。 如此一来,乐京百姓对天子的口碑又上一层。人人便都要赞叹道,咱们陛下子嗣稀薄却不爱女色,连选秀都不甚在意,如今还默许贵女们自由婚配。真是百年难遇一明君呐!万岁万岁万万岁! 殊不知百年也就出了两三个皇帝,前两三个要么过于仁慈优柔,要么过于急躁暴戾。笼统看起来,也确实不如慕北易。 或者说,都确实不如慕北易会演“皇帝”。 各家有了天子默许与掖庭司的消息,又听闻宫中嫔御几多折损。尤其是前中书令大人一品太傅的刘大人的嫡亲宝贝女儿刘胭脂,进了内宫竟然只封美人不说,还被赐死杖毙。连带着刘大人也被罢免削职。可见这位陛下文韬武略自然难得,可燕嬉之间并不算是个温柔好相与的。 又有人想起来,那荣耀许久又曾宠冠后宫的施氏,曾坐到了皇贵妃宝座,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却连追封都没有,还株连了姊妹兄弟皆被发配。可想而知,帝城的后宫,安稳来得并不容易。 故而许多人家的贵女小姐猜测这位天子很难伺候,也是不愿意选秀的。 至此,整个大魏都盛行起相亲之风,乐京为帝都,自然是首当其冲。便有说媒的与贵族之间颇受尊敬的夫人们竞相走动,拟出城中未婚配的高门青年的名册,称作“玉树榜”;供各大最尊贵的国戚世家挑选说亲。 扶风郡主家中有几位兄弟都封了县男,也算是勋爵,如今正在这“玉树榜”上头占着一席之地。早上请安时说起此事来,扶风郡主却有几分不乐意:“本宫的兄弟们论人才品貌都是极好的,自然能当得上玉树二字。可是要说玉树榜也不过是借着选秀之运而生,咱们三年前不是才选过秀,如今怎又选了?” 玉贵仪孟氏今日因照顾大公主晚来了半刻,被扶风郡主说了几句风凉话,心中便有几分不满。如今听闻此言,只捋着袖柳叶的孔雀蓝织金缎子的袖口讪讪道:“陛下子嗣稀薄,自然要广纳妃嫔,好绵延天家子嗣。若或许扶风郡主肚子能耐,为陛下添个皇嗣,老臣们也不会连番上奏求陛下选秀了。” 扶风郡主听得刺耳,有些恼地转过身来,看着玉贵仪,头上金琉璃的步摇脆生生作响:“你也不过生的是个公主。” 玉贵仪还要争执两句,却被祺淑妃一声轻咳打断。 祺淑妃今日梳的一个端庄的高髻,只简单簪着一朵大气的白玉镶金牡丹,配着一对赤金镶羊脂白玉的搔头。她面上依旧是温婉万端的笑容,打着圆场道:“主位都是姊妹,何必争这一时意气?既是礼部与掖庭司已拟下了来年要选新秀,自然是多添几位姊妹也是好的。” 月牙坐在最远的末座,穿着见寡素的月白色箭绣长衫,下摆的六福褶裙却是半新不旧的了。她低着头却应和着祺淑妃的话:“娘娘说的是,嫔妾也盼着有新姊妹来呢。” “新选来的都是世家贵女,月御女一个都不认识。” “月御女也不看看自己出身寒微。以为岂是人人都能称姊妹的?” 扶风郡主与玉贵仪前一刻还在拌嘴,这一刻又都看不上月牙的卑微作态,二人都转过头来讥讽了两句。 月牙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开口。 祺淑妃见场面安静了,淡淡道:“既是做了从七品的御女,便是能请安的小主。月御女位份上虽矮了些,但是也是陛下亲自许的。六宫和睦亲如姐妹,才能给陛下省心。” 诸人便连忙应承着:“谨遵娘娘教诲。” 唯独扶风郡主坐在软座儿上不肯吭声。 祺淑妃便又换上了温和的表情,朝着扶风郡主莞尔:“说来,温氏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儿郎自然也是好的,这所谓的‘玉树榜’自然是称得上。都说好男子应该是谦谦君子,以温家的底蕴地位,自然个个儿都是如此了。” 这话也有夸赞温氏一族的意思,或有暗讽,扶风郡主也听不出来。如此扶风郡主的表情才缓和了一些,扬了扬精致的下颌:“那是自然。我瞧了那名册,上头也都是乐京中数一数二的好男子。” 枕春想起庶妹之事,便留了两分神,便作好奇之态:“荣昭仪是贵女郡主出身,见识果然广。这足不出门,便能见着乐京中最有名望的太太们才能瞧见的‘玉树榜’。嫔妾家中母亲倒是在张罗姊妹婚事,只是我安氏并非根基深厚的国戚世家,无缘得见这东西。荣昭仪可否与嫔妾说说这榜单,也好给嫔妾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扶风郡主纵是不满枕春,也找不出反驳的来,只露出了几分得意:“你难得问了,本宫自然肯讲的。”说罢略饮了一口案上春彩玉茶盏里的新茗,“前次科举,状元琅琊王氏娶了长八公主做了驸马爷,这探花便是你家安氏的大公子,据说早已婚配。余下的榜眼谢公子是陈郡谢氏在乐京这一脉的嫡出长子,自然是当下最热门的青俊。” 枕春心下暗暗记下,作出十分有兴趣的模样,朝殿中各妃嫔打听道:“倒是我是个孤陋寡闻的,想来这谢大公子是世家出身,人才应是一等一的了?” 宫中诸位妃嫔不可议论政事又日日待在各自宫中,平日也是无聊得紧,说起这些乐京时兴的话头都还颇有兴致。此事由扶风郡主拿温家兄弟的缘故起的头,又说道了安氏母亲为姊妹张罗亲事,都是嫔御们兄弟姊妹婚事的由头,由此才谈起乐京中的青年才俊。如此只能算作妃妾间的妯娌常话,算不得逾矩。鲜少有些趣事儿聊,聊的还是才俊们,人人都认真听起来。 难得祺淑妃却开了口,她看了枕春一眼,眼中神色莫名,嘴上却挂着笑意:“这位谢家大公子,本宫倒是听过的。才学自不必说了,人也生得端正,身边清清白白。这谢家么,如今虽不是贵勋,可谢大公子也十分得重用,门风又青白。听闻世袭的庆国公还想将嫡出的掌上明珠许配给谢大公子。”说着眉目一转,声色温和,“本宫若未记错,明贵仪曾说过,家中有个尚未婚配的庶出妹妹。” 枕春便知晓了祺淑妃口中有轻辱之意,只淡淡一笑:“娘娘记性真好。” 扶风郡主未曾觉透这层意思,只见祺淑妃说这许多,见多识广的模样十分不耐,连忙添道:“那‘玉树榜’中还记了如今乐京首富家的孙三公子、北庭都护家宗嫡的钟大公子、还有岭北九原的吕侯爷……” 玉贵仪孟氏惊奇道:“这孙家是做生意的,也能入榜?” 鲜少说话的雅贵嫔含笑插话道:“这孙氏本宫倒是听说过,家中虽不拜官,但富可敌国,旁支的姻亲也有嫁娶官宦之后的。故而孙氏当家虽不为官,但孙氏在乐京也有几分权势。陛下登基时,孙家身为乐京首富,贡奉了一件宝物进给掖庭,以求献给陛下。那日朝宴本宫恰也在场,见那孙氏进贡的是一件极其罕见的琉球特有的粉雪色美人南枝珊瑚。” 柳安然是贵门嫡女,自然是听过的,也忍不住叹道:“倒是看书上说,这雪珊瑚五十年长一寸,一百年多八两,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扶风郡主不以为意:“雪珊瑚固然罕见,也不是世间寻不出来的。本宫娘家书房的八宝阁上便有巴掌那么大一件,寸寸如珍珠流光,如冬雪映月、美人凝脂一般流光溢彩。” 雅贵嫔摇摇头:“那孙氏进贡的,的的确确是流光溢彩的美人南枝。可那一件珊瑚,足有四面屏风那么大一件,需六人合抬才能搬动,灯火一照便光辉夺目。当时少府监见多识广,掌天下珍禽异兽、四时供奉,也说从未见过如此稀罕的宝贝。他粗略估算,说莫有数千年天地灵气,是生不出这样的珍品的。”说着淡笑,“陛下亦十分喜欢,还给那件珊瑚取名叫做‘银蛟换彩’。” “这!”扶风郡主语塞,半饷吐出句,“世上岂会有这般大的珊瑚……” 枕春掩唇,暗自又将那些俊才名字记下,眉眼弯弯:“如此听来,孙氏富贵泼天倒是当真的了。若不是荣昭仪提起,嫔妾还不知孙氏是乐京首富。至于这钟大公子、吕侯爷,这二位家族一个在北庭一个在九原,都是偏远得很。不知那榜中可还有现在乐京中的青俊?” “自然是有的。”扶风郡主为显见识广博,想也未想便应道,“还有蜀王爷,他可不也是还未娶王妃的。” 众人脸色都是一滞。蜀王与天子关系微妙,论起来是各位嫔御的皇叔。枕春倒是能理解,这撰写榜单的人重在归纳当下的未婚才俊们。蜀王慕永钺千岁之尊,也的的确确未曾娶王妃,纵是人人都知他兴许此生都不会娶妻了,可若不将其归为才俊,难免是要开罪的。 扶风郡主看众人脸色,也知提错了话,忙补充道:“自然还有织造家的苏十二郎、还有乐京何家的二公子……” 这便又说起了京中士族,在座嫔御们免不得又聊了一些趣事与在闺中的秘闻。虽说是满堂娘娘小主,也曾都是千金小姐女儿情怀,谈到乐京的那些女儿心情,诸人还都有几分共同之处。今日请安请得倒十分热闹,难得的和睦,其中还属雅贵嫔与祺淑妃资历最老,说了许多权贵之间的传闻故事。 枕春记下了今日所闻的适龄儿郎,与这些公子背后的家族势力与门户高低,回到栖云轩一一列举写在了家书上。写完一对,又忙将蜀王给划掉。 她心里想着,或是这么多家世清白或富贵的门楣,年轻有为的公子,大抵能为安画棠结成如意郎君。转念又念起今日扶风郡主所提及的这些都是高门大户,世家贵勋。安家如今勉强算得官宦世家了,可安画棠的母亲是婢女出身,庶女之名终究难以高嫁。 再三思虑,又在信中添道:若是庶妹心意转圜,选出了心怡般配的郎君,也恳求母亲涂氏将庶妹过在正室名下,将其换在族谱的嫡出一脉,好让庶妹谋个好归宿。 如此才以新熬的米粥封了信,差小喜子送了出去。 人事已尽,这姻缘天命……就听天由命罢。 偏偏是那日枕春如此一封书信简单,送出帝城,轻纵了放过了。十数年之后回想起来此时此刻,竟觉世上的爱恨悲喜都是如此玄妙,每一件事都能让心迅速地苍老。 倘若一念之差,事情便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至于偏偏是这样—— 求之不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珍珠 樱桃被人领着要走,她手心一攥,朝端木若与连月阳看去。 “瞧皇后娘娘说的。”安画棠以帕子捂住嘴,咯咯笑起来, “四皇子是皇上的血脉,自然像皇上,应是身材昂藏挺拔的。那日嫔妾见着四皇子熟睡样子,这鼻子眼睛的与皇上的模样相似,倒是那嘴儿,有些像皇后娘娘的唇棱。闻说是唇棱清晰,一生富贵不尽呢。”柳安然上了主位,坐如针毡,饮了一口熟水尚且好了些,一时精神清明些,忽然想起一事:“今日这些琐事,起源不过是并肩王的礼物供奉。是不是……”柳安然心思微动,低声陈道:“丽嫔护主心切,本宫自然知晓。只是青白是非,是应该有凭有据的,不然这大年关里岂能劳动宗正司又累加案牍。”她贤惠一笑, “今日是除夕家宴,皇亲国戚俱在场上。倘若停宴查案,于皇家脸面无益。到底这样谋害皇嗣的事情,是一件丑事,不宜宣扬。”柳安然便切切看向慕北易, “臣妾亦是为天家的名声着想。”柳安然皇后之尊,一旦按下,假以时日自会把证据灭个干干净净。 今日唱这一出洗冤本已经打草惊蛇,倘若不能立时趁热打铁,再拖只会让始作俑者顺心遂意。 到时候时过境迁,再要详查,也什么都查不出了!樱桃心急如焚,向前跪行一步,想要去抓慕北易的衣角。 暂且按下?那岂非是功败垂成!这可是算术题,当真难倒了三公主。小孩儿不记事,废了牛鼻子大的劲儿,想了半晌,三公主才掰着指头道:“隔了好久……隔了我吃了三块儿糖,看了六种发发,母妃殿里奏完了四首曲子。”三公主饶不知何处来的天子震怒,犹在高兴,一见那耳勾子落地,忙不迭去捡起来。 她拿在手上看得满脸有趣。望向樱桃,疑惑道:“咦,你不是明娘娘……” “你……”樱桃十分不甘,紧紧咬住嘴唇恨看着慕永钺,万般无奈只得被领入屏后。 慕北易望着满堂皇亲国戚与妻妾们,众目睽睽之下,心中怀疑的种子已然破土。 他并指一点,指向柳安然的面门:“皇后。”不言情,纯架空,瞎撕瞎扯皮。 就是很丧很瘫很不走心的那种,白刀子进彩虹刀子出的宫斗。毕竟除了宫斗还有其他好玩的事情。 阅读震惊!这个妃子居然最新章节请关注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顶部"加入书签"记录本次的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推荐本书,兰岚谢谢您的支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截胡 魏能想要处心积虑准备做出一件圆满功德之事,好使柳安然这个新皇后更加信重于他。便天降馅饼有了这件差事,灭口善后是他最擅长的,仅次于拷打逼供。元月二日,魏能正准备开始对口三皇子一案的涉案之人进行封口与善后,哪里能想到,竟被人截胡了。 很诡异的是,究竟是谁截胡的,魏能思不得解。 事情是这样的。 元月一日的夜里大雪纷飞,大魏国群臣首辅,尚书令的吴大人咳疾复发,因节日里饮了些酒,归寝的时候路过庭院。那时候正是深夜,天空飘着几片雪絮。吴大人是耄耋之年的老臣了,又是一位鸿儒,见得元日里漫天大雪,信口吟来一首:“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啊!” 啊是因为,那雪絮纷飞片如花儿大,一口呛进了吴大人的喉咙里。吴大人一口气儿没提上来,呜呼了。 首辅辞世,大国之殇啊!慕北易做样子跺了跺脚又举着袖子抹了抹眼角,早朝哀哉了一遍,午朝继续哀哉,又赦令全国举孝三日。 此时并肩王慕永钺正在府邸里与鱼姬卿卿我我,玩那白色浆纸折花儿。一朵朵儿的,好似雪片儿一般。 宰辅首相,一日无有,便有许多事务搁置起来。慕北易有些烦。尚书令位同宰相,于权柄上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重臣,行政能力甚至可以比肩天子,他虽也倚重吴大人,但……权力这玩意儿,还是握在手上的安心。先帝羸弱,这一朝君威树立得格外不易,他需要这个机遇,用来架空权臣。 吴大人这一死,虽然可惜。但也是死在了慕北易的心坎上,死在了他的箭弦上。雪中送炭呐。 便想着拨动一番朝政局势,或提拔一二或打压一二,好将这首辅之位腾空出来安置个放心且中庸的。如此一来,便削弱了宰相权柄架空了辅政的头等大臣,好使帝权再握得广些更牢固一些。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独尊。慕北易侧躺在龙椅上头,手上捉着一只菩提串子,便顺着尚书省往下头盘,头一个便看见了尚书省左仆射安青山。 嗯……安青山嘛,很中庸,很懂事。 他政绩也是有的,资历虽然嫩了些,但也没有缺憾可以挑剔。说世家也是新贵,即便掌首辅之位,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拥趸,最好摆弄。便是这枚棋,用过了再丢了,也不会碍事。何况两个儿子,也是能够重用的。 慕北易还是有些动这个心思的,便要去取安青山上的书陈来看。却忽然想起来,咦,安青山的女儿还在冷宫拘着呢。 他便想到了元日宴席上三皇子一案,沉吟一番,拍了拍桌子唤冯唐:“去,叫宗正司麻溜地查查,三公主说的紫色珍珠那事儿。” 冯唐的宗正司好似与柳皇后的宗正司不一样似的。 魏能领着懿旨来到宗正司门口一看,已看见冯唐捧着圣旨在宣读了。 惹不起,惹不起。 冯唐奉圣旨来复查三皇子夭折一案,三日之内便纠察出许多端倪之处。譬如那淬毒的血封喉于永宁宫并无进目。三皇子出身尊贵未曾有仵作尸检,却有太医院案录推测了尸僵的时辰。稚子、老人的尸凉与尸僵略有出入。众人撞破安枕春谋害三皇子的时候,三皇子的尸体已经僵了,可以推得三皇子至少死了半个时辰。 安枕春杀死三皇子不迅速离开,竟呆了半个时辰,这于理不合。 虽然这些说辞,大部分是因为朝廷的风向吹得明显,有心人已经揣度出了慕北易这一着首辅之棋要落在何处的原因。安家,往后可能得罪不起了。冷宫里的安庶人,这回若是出不来,怕要逆了许多人的心思。 慕北易望着桌案上宗正司上陈的一本本书目,脸色有些不好看。柳安然立在乾曦宫慕北易书房的一侧,有些难以言喻的坐立难安。 冯唐向柳安然上了一盏茶,瞥看着慕北易的神色,道:“皇后娘娘日理后宫诸事,到底是辛苦了。这缉事处的魏能手下与宗正司内构不同,彻查事务的方向不同,有些出入也是寻常。” 这便算宽慰柳安然了。 柳安然浅浅一笑:“冯公公辛苦。”她虽作不经意,心中到底有些忌讳,只一味心思体察慕北易的情绪,不敢轻举妄动。她净了手,端起一盏清心静气的淡茶,千依百顺地奉给慕北易。 慕北易到底是接了,呷来一口,忽道:“小安氏与你很是亲近。” 柳安然面色一滞,莞尔应道:“往前是一宫姊妹,自然有往来的。陛下亦是知道的,内宫诸事冗杂,偶尔也想与人说说话儿。” “嗯。”慕北易便不问了。 自枕春入冷宫,安画棠的确是失宠了。只是因为她的恩宠来得隐晦又不夺目,故而算不上打眼。慕北易宠幸了安画棠不过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天子的心思,很难揣测,柳安然与他每月都有那么几日共寝一床,却从来把不准天子的命脉。他的喜悦难得,愤怒也不表于形。 她正绞着帕子在想此事如何应对,却见门外头进来一个水红色的身影。 那是容色娇艳的丽嫔殷桃,进殿宛如一团红云裹着香气而来,脸颊白润灿烂如同明鉴一般照亮了整个书房。果然是很美。她后头领着两个内侍,羁押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宫娥。 “陛下。”樱桃但凡不看柳安然,只拘着礼,道,“宗正司要找的三皇子的贴身宫娥,嫔妾已经找到了。”她从袖中捡出来一张陈情书,递给冯唐,“那日晚上,这个宫娥本应该守在三皇子身边伺候,却不见人影。她一共受过两次查询,却在案发次日与昨日所陈略有出入,劳请冯唐公公奉给陛下看看。” 慕北易将耷在龙椅上的腿放下来,揣着袖口凝神侧目去看了一眼,撑额点了点那陈情书,道:“如此说来,是她擅离职守,致使三皇子面前无人照看?” 那宫娥一听,是声泪俱下,泣道:“奴婢那日不过是腹中绞痛,故而离开了不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樱桃冷哼一声,“腹痛如厕也需要半个时辰?案发次日,你说你不过离开了一盏茶时,如今却说你离开了半个时辰!那是因为你知道,如今太医院翻起案底已查清时间,你当日的谎话不能再用了!你不过是害怕上头知晓了你擅离职守如此长的时间,为此不惜满口胡言!”说着亦是恼的。 “奴婢……奴婢……奴婢当真是记不真切,那日奴婢本是害怕极了。”她叩首求饶道,“奴婢的的确确是离开了半个时辰,只是三皇子一看兹事体大,奴婢是害怕说出半个时辰之久,会……会被责罚,故而说的一盏茶时。那日奴婢的确出去半盏茶时便回来了,只在殿外遇见了两个宫娥……赌……赌银子,便看了一会儿。” “恐怕是一道赌了赌钱罢。你可知你当日的伪证令旁人遭受了冤屈?”樱桃面带怒意,十分生气。 柳安然眸子一转,面上悠然说道:“陛下,这宫娥满口胡言,欺上瞒下,应当立即杖毙了才是。冯唐公公……” “皇后娘娘且慢,还有更精彩的。”樱桃指着那宫娥道,“那你便再说说,你出去偷懒了半个时辰,回来瞧见了什么?” 那宫娥哆嗦了两下,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樱桃叩请道:“陛下,这宫娥知而不言,应当拘起来送去舂巷拷完一番,也好让她知道,今日彻查三皇子案是陛下的圣旨。整个帝城,应以陛下为尊,陛下要她生不如死,她便能求死不能。别的……都救不了她。” 那宫娥听来抖如筛糠,伏在地上连连哭泣,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自然是肯说的,那日奴婢赌了钱……不不不,是看了赌钱回来,看见三皇子的暖阁里出来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奴婢怕是眼花,细看一眼却又不见了。奴婢怕是那些……鬼鬼神神的很是害怕,便想要走……” “放肆!”柳安然纤纤玉柔却是拍案竖眉,不满斥道,“天子脚下,何来怪力乱神!你怕是赌钱赌得眼睛昏花,休要找这些糊涂借口,来蒙蔽圣听!欺君之罪,你可知如何来治?!” 那宫娥缩了缩脖子,便不敢说了,继续道:“随后奴婢却见那庶人安氏带着三公主进去了。奴婢……奴婢害怕北撞见,便在外头躲着,本想等庶人安氏与三公主走了再进去。未想到……便出来那样的事情。庶人安氏进去之后,便见陛下与诸位娘娘小主们相继而入,旋即奴婢便在院子里听见了……月贵人的尖叫声。奴婢自是更怕了,便连忙躲了起来!” 柳安然的手掐紧了桌案。 樱桃却问:“好,那我问你,安庶人进了暖阁,几时陛下便与诸妃进去了?” “不过……”那宫娥低声道,“不过五息。” 柳安然的牙龈便是咬死了,恨不得立时伸出一只手来捂住那宫娥的嘴巴。 “陛下!您亦是听见了!”樱桃敛裙而跪,肃色禀道,“这便是人证!这便是娘娘……安庶人没有行凶的证据!五息时间,岂能杀死三皇子还令尸身僵硬?陛下英明神武,自知安庶人是冤枉的了!” 慕北易攥着那张陈情书,歪头扫了一眼柳安然。 柳安然便是被看这一眼,已是冷汗涔涔,深吸一口气低头说道:“臣妾有罪,查案无方,请陛下治罪!”她索性提了裙踞,跪在了樱桃的身边,一双染了红色丹寇的玉手伏在地衣之上,瞧着是万般自责。她道,“可怜明婕妤公卿之女,娇养的身子竟受这等冤枉,如今在那冷宫受罪。前瞧着是大雪纷飞,臣妾定尽快指派人手,好使明婕妤风光归回永宁宫!” “风光不风光嫔妾不知道,只明白这冷宫风雪严寒,抵不过人心如刀似剑的冷!”樱桃斜看着柳安然。 柳安然轻轻阖眼,自知今日倘若详辩,于礼不敌。她略一思索,心中仍是难受,只得软声朝着慕北易求道:“陛下明鉴,明婕妤是臣妾手帕交,臣妾断然是不愿她受委屈的。您亦是知道,柳安两家素是世交,一同入宫侍奉皇上本来便是难得的缘分。还记得咱们幼时,吟唱那首,柳树笙歌庭院,春风姊妹秋千……” 慕北易剑眉蹙起,绣着龙行密雨的长袖一扬,那陈情书轻悠悠地飘落在柳安然跪下的膝盖前。 柳安然应声拜伏而下,捉紧了那一页陈情书,道:“多谢陛下宽恕。”她眸子轻轻抬起,羽扇般的鸦黑睫毛投下了淡淡阴影,“那……这个宫娥,还请陛下发落。” 那宫娥这才真正的害怕起来,身子一歪软在地上,涕泗横流,沙哑着哭腔喊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无心之失啊!” “杖杀。” 随着慕北易默然的声音落地,那宫娥痉挛般蜷缩了一下,下裙渐渐一片湿润。柳安然嫌弃地掩住口鼻,叫冯唐:“快,快拖下去,没得污了陛下的宸居。” “皇后娘娘!陛下!丽嫔饶命!”那宫娥被人架了起来,双腿在地上倒腾,凄厉喊了起来,“奴婢知错了!知错了!”内侍们却容不得她停留,只像提溜一只畜生一般,将她一路从书房地门槛拖拽出去。 “腌臜。”柳安然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方端持回皇后的尊荣。 ——“饶命啊!陛下!”那宫人的声响犹自在外远远传响,“贵人救我——” 樱桃眼神一定,出声向柳安然诘道:“她在喊,什么贵人?” 柳安然拨正头上的金簪,不肯再让:“什么贵人?丽嫔道是什么贵人,阖宫的主子于她这小小宫娥来说岂非都是贵人。她不过是蝼蚁低微之身,向上位着祈饶罢了。” “皇后。”慕北易只一手覆在案上尚书省的名册上头,一脸冷肃,问道,“既明婕妤是冤枉,那作祟着当真何人,你可要给朕一个交代。” 这便算是逃过了。柳安然放下拨弄金簪的手,望着慕北易时,又复脉脉温情:“臣妾自当竭尽全力。”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洗冤 既说洗冤,最高兴的还是端木若。 她听了樱桃的喜讯,立马便开始张罗那接风宴。做了还不够,指了琼儿又包上了一笼子糕点,连夜迎着风雪送去别院里。 柳安然有了慕北易的意思,三日之内竟是查出了“始作俑者”,乃是一个奶娘。说是那奶娘本是大薛氏选给小薛氏的奶娘,因怨怼小薛氏令旧主倒台,心怀不满而使出这样的手段。 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如此大罪发落,才算了解得干净。柳安然还上陈了“自罪书”,自申查案不严,累嫔御含冤,不配为国母。接着是茹素、抄经,模样作得十分恳切。慕北易见了先是未曾说什么,多见了两次倒也并非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便道“皇后下不为例,便也罢了。” 就真的罢了。 枕春开始吃到一口自己亲自种的油菜炖冬瓜的时候,才从玉兰那里知晓洗冤的事情。自然该有这么一日,不过来得晚了些罢了。她仍旧还是捧着一只破口的木碗儿,蹲在门前喝汤水。那汤水被风一吹就凉了,喝在肚子里冷冷的,直让人蹙眉头。 大薛氏从门内出来,撩起满是灰尘的帷幔,看了一会儿枕春,道:“真好。” “甚么好?”枕春喝光了汤水,将碗底的剩菜扒拉出来,嚼了嚼了,咽了咽了,吞了吞了,打了个饱嗝儿。 “你要回去了?”大薛氏冷着一张脸,闲闲地问。 枕春颔首。 大薛氏拢着手,双手交叠在袖口里头,只淡淡说道:“这还不好。你年轻,家族日益昌盛,往后还能有子嗣。有了子嗣,便有了指望,你便在大魏国的国史上头能留一个名字。” “子嗣不定是最好的。”枕春不置可否,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撑着身子起来,“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依靠男人,便以为平生不用飘萍,其实不然。男人若有那么好,我们何故还会在此处相遇。” “可你还是要出去的,你还是要见陛下的。” 枕春的眸子盯着自己脚上绽开棉絮的鞋面,踱了两步,忽然讪笑起来:“是,我要出去。为了家族父兄与那些依附我的人,我定然要出去。可我若出去,我绝不再将牵挂与期待留给男人。我的期待不留给天子,也不留给任何人。” 大薛氏袖中的手自己抱着自己,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你这样说,我便觉得你也不是那么蠢笨了。你可别忘了,忘了你给我的承诺。让我回去,我的祖母时日无多。” “我记住了。”枕春抬头望着天空的青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二人正说着,便见玉兰过来,对枕春说道:“主子,别院外头有个内侍送了几个食盒来。” “谁送的?” 玉兰脸上露出笑来:“不是别人,说是端木小主。陛下拟在明日雪晴迎您回宫,端木小主便提前送了食盒进来。一路的侍卫管事都不敢拦着,只知道您明日出去便是婕妤娘娘了。” 听着端木若的名字,枕春到底是暖心的,接过食盒来看,里头有温好的葡萄酿、一碟子红油发亮的拔丝排骨、一整只黄焖鸡。下头一层还有几样枕春素来爱吃的糕点与坚果。她便欢喜起来:“是寻鹿斋的琼儿送来的?” 玉兰摇头,笑起来:“是个小内侍。您如今要出去了,端木小主与琼儿定是忙着布置绛河殿呢。” 枕春闻了闻那黄焖鸡的香气,吮了吮手指,往屋内去,又叫薛袆:“你可要进来一道吃,这黄焖鸡是永宁宫的膳房出的,那大厨别的做不好也就这黄焖鸡有些味道了。所谓肥而不腻,不过如此。” “你本是馋的,在此事上吃过不少亏。”大薛氏嘲道,却也随着她进去了。 枕春铺了蒲团席子,请她来做,一壁斟酒一壁道:“人生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倘若为了算计而不吃好的,还有什么意思。” 大薛氏席地而坐,接过那酒一口饮尽,辛辣苦涩在喉咙里一转,她眯起眼睛:“爱与美食?你倒想得通。” 枕春嘴里嚼着一只鸡翅,油手油脚地将食盒抖落开来,一样一样地把美食摆在那干裂破旧的矮桌案上。那食盒下层的糕点有马蹄糕、南瓜饼、红糖糍粑,还有一碗儿撒着细腻白糖的甜豆花。 “咦。”枕春的眉头立时皱起来了,“这豆腐脑……岂能做成甜的!” 大薛氏轻笑一声,将那甜豆花端了过去,搅弄一番,笑她:“这豆腐脑,不做成甜的还该做成什么?” 枕春撇嘴:“豆腐脑这等美食,应以卤水、香油、辣椒、盐与葱花,做成咸辣味儿。” “甜豆腐脑好吃,应像这样撒上密密的白糖,你若不吃我便吃光了。”大薛氏入口一勺,啧啧称道,“果然不错。” 枕春挑眉,又斟酒再饮:“那你,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自然是咸粽子!” 枕春辩道:“分明是甜粽子好吃!” 二人就着甜豆腐脑与咸豆腐脑、甜粽子与咸粽子争论了半饷。两人说到了后宫列坐的淑媛们祖宗十八辈,慕家的前生今世,讲了许多秘辛流言,子时便都有些醉了。 屋子里生了一个木柴火的小盆,熏熏的醉意与闷闷的融热团在脸上,使人闷头晕脑的。 大薛氏脸颊绯红,趁着微醺,附耳问枕春:“呐,你出去了,可要讨回公道?” 枕春咂咂嘴,将最后一滴酒倒进喉咙里:“我自然会的,但不止如此。” 大薛氏意味深长说道:“天子心中有着许多东西,自然不仅是女人。有的事情他心中明白,为了社稷江山也不会说破。安氏,你要彻底与她们斗,与整个后宫的女人们斗,便是要与诡谲的朝政朋党斗争。” “我但凡出去了,自要让她们知道错处。”枕春撑着额头,悬着脑袋望着屋顶的蛛网,“让她们也好知道,什么为是非黑白,我自然不会善了。别院冷宫很苦,可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后宫,太窄了,这一个个如花似玉才情横溢的女子们……只能为着斗争而活。我本以为,我若出去了定是要与月牙、庶妹与柳安然寻仇。我定是要手刃恶人一解心头之怨……但如今想来,这些已经不是全部。” 大薛氏摇摇头,叹息:“咱们是贵女,是世家的嫡女。我们是社稷的筹码,一个个儿诗书琴棋,明码标价。这是我们的命,我们逃不掉的。你若得了儿子……” “我偏不。”枕春打断,“若我不嫁给天子,生不下儿子,我便不是安枕春了吗?” 大薛氏不解其意,双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露出一丝黯然。 “我偏不。我自入宫才知道若论聪明,我绝不是那个心机算尽的。”枕春望着大薛氏的眼睛,“可我若不机关算尽,我便不是我自己吗?人生只有一次呀,要为值得的东西而活。倘若我战胜了她们,还有千千万万个女子将要战胜我。一代一代的江山王朝,一位一位的帝王宫殿,永无止境地轮转斗争。这些岂能是我们的全部呢?” “那陛下呢?” “什么陛下?”枕春醉得阖上了眼睛。 大薛氏怅然若失的表情尽在脸上:“他是你的夫君,也是我的夫君呢。” 枕春一笑,“慕北易嘛,他很好。我这数载的内宫岁月,荣耀与家族均系在他一人身上。他要我死我就死,他要我生我就生。他爱我如珍宝,便明珠珍馐日日赏赐,宠爱我似心头的朱砂,亦不管我处境如临着风浪闪电的悬崖。他若不爱我,便弃我如弊履,将我打发在蒙尘的角落,日日浮华一遮便再难想起来。” “你不争他的心吗?” 枕春一声绝决的冷哼,素面朝天的脸上趁着醉酒的酡红宛如绽开的初霞,戏谑道:“往后,我要让他牵挂着我想着我,知道我的绝世独立之处。而我,将踩着他的心跳搏动与血脉中立于高位却求之不得的纠结,踩得如同铅粉烟尘。也好让他知道这一回心死应如,当风扬其灰。” 大薛氏喉咙动了动,只道出两个字:“当风扬其灰,痛快。” 枕春出冷宫别院的那日,真的雪晴了。被雪洗过的帝城砖瓦鲜亮,冬阳一照就亮眼睛。枕春立在冷宫门口,觉得眼角有些温热,和睦闭了闭,从心底升起一股宁静。 那个安枕春的就关在别院阴暗发霉且结霜的角落里,新的安枕春,不是皇权的依附,她要为自己活一回。 枕春脱下了破绽着棉絮透着风的布鞋,穿上了杭绸软绵攒了千层软底绣着紫瓣金蕊的兔绒靴,她被荆棘贯着的头发梳作了精致华美的望仙九鬟髻,饰珍珠、点翠与蓝宝的花冠配御黄袍。她描的飞眉入鬓,弧线与靛蓝色锦纹毫州轻容纱披风上针针双面绣仙鹤的羽翼纤毫,一同上扬。檀红的唇瓣儿与步辇的帷幔同色,照在晃眼的冬日晨光下头红得如血。 “娘娘。”玉兰扶着枕春走出别院破旧的门槛儿,“今日是个好日子。” 枕春轻轻掸落衣裙上仙鹤顶红上的一抹尘淡道,“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便看见魏能领着一行人前来迎接,见了枕春从别院里头出来,脸上错愕惊讶的表情转瞬即逝,立刻埋下头去:“明婕妤金安。奴才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举贵嫔仪仗与步辇,来迎接明婕妤荣耀回宫。” “荣耀?”枕春似笑非笑望向魏能,“本宫是洗冤归宫,何来荣耀。本宫的命,是一条贱命,乃是陛下千恩万德的松口,才留下来的。魏能公公……”她莞尔一笑,四周颜色尽失,“这可是你说的。” 魏能倒抽一口气,只奉上了柳安然的懿旨出来,朝着枕春回道:“娘娘明鉴,奴才也是奉旨行事。” “如此说来,以皇后娘娘遣来这贵嫔的仪仗,便是抬举了。” 魏能头埋得更低了:“皇后娘娘依着陛下的意思,自然是爱重您抬举您的。” “抬举。”枕春冷笑一声,“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到底是皇后娘娘辛劳,还遣你来迎接绛河殿这一窝愚蠢不堪的、蠢钝如猪的主仆。本宫得见陛下,自然会与陛下分说。” 当日欺辱枕春,不过是为了回去邀功。魏能的确是未想过,枕春还有出来的一日。不过既然是出来了,他魏能也算是浸淫内宫斗争多年的老人儿了,岂能挨不过去。便索性将那尘拂一抛,歪歪斜斜跪了下来,道:“后头这几句胆大包天的话,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奴才嘴坏,娘娘恕罪。” “嘴坏了就掌嘴,魏公公岂是个不懂事儿的。”枕春定定看着他。 “……”魏能白眉微竖,攥紧袖口,半饷才道,“是。” 枕春倦怠地扫了一眼魏能,拨手道:“魏公公先在此处忙着,本宫也谢过皇后娘娘的情意。这贵嫔的仪仗与步辇,还是撤了罢。” 别院门口寂静,只传响着魏能自行掌掴的声音。 “本宫走着回去,也好以步丈量丈量,别院到绛河殿的距离……本宫与皇后娘娘的距离。” 元月的帝城是很冷的,化雪的时候尤其冷。枕春心血滚热,捉着玉兰的手隐隐发烫。这一路高墙金瓦,白雪如堆,满目往来宫娥,天家尊贵。 早就看够了! 她昂着头,凝视着天色不被云蔽的旭日,进了永宁宫。 “姐姐!”端木若是第一个出来的。 端木若穿着一身儿单薄素净的水色袄裙,头上的发髻梳得简单,仅饰一对银色梳篦。她走动之间,衣裙撩得雪絮急急飞起,只将一个热乎乎的手炉塞入枕春的手心里。 枕春莞尔一笑,帮端木若的衣裳合紧,呵气暖着她的一双手,道:“今日如此的冷,你出来做什么,快快回去坐着。” 端木若只摆摆头,自嘲道:“我这贱躯,哪里需要如此仔细的将养。” “何以要说这样的话。”枕春与她双手交叠,二人相扶,入了绛河殿里。 苏白与小豆子便在门口候着了,见得枕春进来,笑容满面地行了礼,又侍奉进大殿中去。 “收拾好了吗?”枕春落座在上,踩着座下一层厚厚的地衣。 苏白奉了热茶、糕点,将炉子煽得热气熏人,拿着厚厚的裘皮毯子遮在了枕春的膝盖上头。鎏金的香炉里头袅袅散出白细的香云,金色的纱幔衬托得红柱光亮、厚重。 枕春便有些不习惯了。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噗啊 苏白见得枕春的不适应,连忙上前将那裘皮毯子又撤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枕春,却怜惜地说:“小主瘦了。” “唔。”枕春略想了想,自个儿掐了掐脸颊,“虽说瘦了,一日三餐也没少的。大抵是愁得,却也算不上清减。你们可还好吗?对了……奉先可还好吗?” 苏白答道:“奴婢进了六局办事儿,倒还好的。可惜了青果,被魏能拷打而死,奴婢将钱托人送给了青果的家人。”她神色有些哀伤,又道,“樱桃……如今是丽嫔小主了。小豆子没有调动,留在永宁宫当差,如今继续伺候娘娘。倒是那贺业跋摩,陛下封后大典时大赦天下,奴婢使了些银子让他赦放归乡了。还有……奉先儿。” “奉先怎么了?” 端木若眼睛弯弯的,柔声接口:“姐姐的那莽子狗儿哪儿也没去,寻鹿斋养了许久,太能吃了。我平日份例中的肉,大多都给它吃去了。姐姐若是想了,待会儿我让琼儿牵过来便是。姐姐见了那狗儿莫要惊吓,它如今是愈发能吃了。” 枕春淡淡笑起来:“原来是在你那处,合计我这绛河殿穷酸破落的劲儿,这主子也吃你的,狗儿也吃你的。”说着笑意收敛,说着对苏白道,“青果与我主仆一场,不要亏待她的家人。” 苏白颔首:“奴婢是知道的,娘娘也要善待自己。” 枕春点头:“我却没饿着,昨日倒也吃了一些好的,都是若儿送来接风洗尘的美食。” 端木若在枕春的左手边坐定,启开滚热的茶水撇了撇,答道:“姐姐喜欢就好,那黄焖鸡可还能入口?” “能。”枕春淡然笑起来,珍惜地摩挲着手上的手炉,心疼地看着端木若额头上的疤痕,说道,“你的手艺是好的,黄焖鸡也好,酒也好,人也好。就是……”说着促狭道,“你竟是个爱吃天豆腐脑儿的,咱家倒是偏吃咸豆腐脑。难为这人呢,咸口、甜口的,都不一样。” “豆腐脑?”端木若略一思忖,脸上却露出错愕的神色,“何以……有豆腐脑?宫中的点豆水是有配额,难得领到,故而从来未曾做过。” 枕春便知道何处不对了,偏头凝神:“昨日你打发的谁来送的?” “是……琼儿。”端木若指了指门口候着的琼儿,“我想着要入口的东西,自然要谨慎,琼儿是姐姐熟悉见过的,才选了她。” 枕春攥紧帕子,往椅子后头靠了靠,冷道:“玉兰却说,来的是个小内侍。”她手指轻轻点案,唤苏白,“去,叫玉兰与琼儿进来问问。” 琼儿便从门口规规矩矩进了殿里来,听端木若问话,这才回道:“奴婢昨日奉了小主的意思去送食盒,断然是不敢掉以轻心的。奴婢到了别苑,门口有侍卫守着不让探视,这是别苑的规矩。奴婢便将食盒送到了侍卫手上,那侍卫说,会给送餐的姑姑或嬷嬷递入别院里头。” “呵。”枕春想起来玉兰说的,那送饭之人一路畅通无阻这样的话,便知着了道儿。还没出别院的门,便已经算计上了。可……既然是神不知鬼不觉之中替换了送饭之人,到底做了什么鬼谋的手段?枕春脑仁一疼,手轻轻按在额侧思索,“此人十分聪明,本有的菜肴未曾替换。我见得是你的拿手好菜,又是素来爱吃的那几样,便不曾疑心。” 端木若脸色沉郁闷,似在细细思索,答道:“故而玉兰姑娘也不曾识破。可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心思与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便应该有所得益。是什么益处……能让人想方设法博得?” 二人正在思虑,却见玉兰提着裙踞匆匆进来了,她矮了矮身,神色看着有些慌张。 “方才正在说你,要说昨日食盒的事情。”枕春道。 玉兰却气喘吁吁回说:“奴婢亦有要事儿要跟您说。方才别院的红依姑姑使法子递了信儿来,说……”她的表情有些心有余悸的害怕,冰冷的冬日里额头已然满是汗水,“说是,别院里的大薛氏,方才死了。” “什么?!”枕春难以置信,拍案而起。她满头珠翠闪动,亦难以掩盖神情中的惊骇。 玉兰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是心悸而死的。魏能公公在别院办差,说是晦气极了,已经将尸体装殓了。”她有些犹豫,思考再三,还是回道,“下头的人都说,大薛氏妒忌而死的。因着您与她在外头的时候也在斗,一同入了别院冷宫,偏偏您出来了她出不来。故都说,大薛氏妒忌您,夜里心悸,早上便死了。” “魏能。”枕春指甲掐着桌案上的夹缬,带翻了一个盛满水的杯子。她眸光里厌恶难忍,字句而道,“大、薛、氏、死、了。”她努力使自己凝神下来,细细回想,“小薛氏坐稳一天珍贤妃的位置,大薛氏便翻不了身。一个翻不了身的庶人,谁会杀她?”她脑中闪过今日初见魏能时,魏能看到她那种惊愕的表情,心中恍然大悟,“杀我。” “姐姐这是何意?” 枕春与端木若解释道:“那豆腐脑是甜口,我偏爱吃咸口。故而我赠与我爱吃甜口的大薛氏吃。她今日便死了……便应是吃了能作心悸之效的毒药而死。” 玉兰满脸怒气,怨怼道:“竟是如此?娘娘方才出来,便有这些法子!是何人这么歹毒?!” “我虽拿不真切分量,但也想着也是没跑了。或许就是……月牙,月贵人。”枕春沉声断言。 端木若疑道:“姐姐何以如此肯定?” “皇后与我是自由情分,知根知底,她素来知道我不爱甜口。庶妹与我一脉同源,咱们口味相似,每逢年节都要同席而坐,这样的琐事她也能料到。”枕春眼底的厌色一闪而过,“我庶妹安画棠与月牙都是皇后麾下的人,若论聪明……也只有月牙最聪明。这个法子狠毒又及时,像是月牙的风范。可她不懂我,才犯下如此疏漏。不然……今日死在别苑里头的人,就是我了。” 端木若叹谓道:“姐姐若出冷宫当日即心悸而死,这样蹊跷的事情,岂是轻易撇得清的呢?” “我心悸而死……她们自有我畏罪心悸的由头编排。”枕春只想着,自个儿在冷宫这一遭或心性有变。原来所有的人都没有在原地徘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罢了。 玉兰请示道:“那……薛庶人?” 枕春心里沉沉的,低声道:“烧两圈纸钱给她罢。她生前虽也做尽恶事,到底也曾提点过我。苏白打听一下魏能将薛庶人埋在哪里。” 苏白回道:“冷宫的嫔御大多入不得宗牒的,既是庶人之身,多半是帝城外石马山后的乱葬岗。” “那就刨了尸体出来。” 苏白万般吃惊:“娘娘要验尸翻案?魏能动作最快,那乱葬岗的野狗又颇。如今,即便是刨出尸体,恐怕也是零碎的了……” 枕春冷哼一声:“她月牙既然敢做,想必不怕验尸的。只是大薛氏……”她眸子黯淡,有些怅然,“我答应过她,向陛下求情让她回薛家与其祖母团聚。如今她替我而死,我只能愿她魂归故里了。” “奴婢明白了。”苏白应声颔首,“奴婢定想法子做得体面些。” “既是零碎的,怎么收拾都不体面。烧作灰送回去罢。” 苏白不解:“不留全尸已是大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岂能烧作灰尘呢?” 枕春垂眸:“她喜欢那样的黄色花儿,风一吹便吹出宫墙去。当风扬其灰。” …… 柳安然已经三个夜里没有合过眼睛了。她睡不着,心中如猫爪般挠着,耳边有下雪的声音。 下雪的声音?下雪是没有声音的。想到这样的事情,让柳安然更睡不着了。她便坐起来掌灯读书,先看,又看。读了一会儿,实在是没有趣味。 这样的书是慕北易喜欢的,她喜欢慕北易,便放在枕边没有离身过了。 于是披了披风起身,柳安然在妆奁下头找见了那本压着的,挑亮了灯芯特意来看。 看的是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正一句句读着瞧着,字里行间反复体会的是——任凭她谁是绛珠仙子,住在绛河殿里摘星辰日月。断了气了的是黛,做二夫人的是钗。 如此反复读来,柳安然的心绪平静了些,听见煮酒在外头问道:“您要起了吗?” 柳安然轻咳一声:“你再去睡会儿罢。待月亮式微,你将我炖的乳鸽党参汤送去给陛下。” 煮酒迟疑了一息,回道:“今日可能送不去了。陛下歇在明婕妤那里,说今日又要休沐。” “……又要休沐。”柳安然咬了咬下唇,手指尖儿摩挲在上,吟道,“云鬓花颜金步摇……” 煮酒劝道:“您是正宫的皇后娘娘,不必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明婕妤被囚了这么许久日子,陛下久了不见,图个新鲜。” 柳安然忧心忡忡,似是自言自语道:“她自小学东西快,想事情也快,我敌不过她。” 煮酒连忙倒了一杯热熟水,入寝房来奉给柳安然:“您多虑了,待休沐过了,明婕妤还是要给您请安下跪的。何况,如今安才人与月贵人都唯您马首是瞻,您有何好担心的?娘娘……我的小姐,您快歇着罢。” “静妃、贞婉仪、丽嫔,何尝不与她结党?”柳安然深深叹息,阖上眼睛,“我若要更多的拥趸,便只得等待选秀。可若要选秀,便是与他人分享枕席。我是皇后——”她睁开眼睛来,多了一份镇定,“为了与陛下齐肩,这些都是必经的风景。” 而此时此刻,柳安然辗转难眠的雪夜里头。 枕春也失眠了。 她卧在暖融幽香的宽榻上,盖着寸厚的锦被,撑着脑袋发呆。此时窗外一丝雪盈皓月的光,照在慕北易的脸上。 慕北易睡着也总是皱着眉头,嘴唇抿紧。他睡得极浅,但凡枕春翻个身,他也是要醒的。枕春的睡眠也极浅,旁人说,这叫天子枕侧岂容他人酣睡。 枕春细细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 已经不复少年天子的样子了。他成熟许多,眉宇间的威严更甚,黑发墨而密,睡着时披散着,可以看见发髻的美人尖。就是他。 枕春伸手戳了戳那美人尖儿,慕北易就醒了。他黯黑的眸子陡然睁开,一把捉住枕春的手,尚有些嘶哑的声音诘问:“你做甚么?” “陛下怎么醒了?臣妾见陛下睡颜,一时便看痴了。”枕春闷闷地轻笑一声,千依百顺的依偎上去,肌理相贴的温度瞬间就暖热起来。她声音柔情似水,好似糖块儿化在牛乳里头,“臣妾做了个梦。” 慕北易睡意尚在,嗯了一声,将枕春敷衍地揽在怀里。他吻了吻枕春肩头的如意迦楼罗,低低道:“什么梦,说给朕听听?” 语调却分明是:别闹了,老子要睡觉。 枕春恍若不知,犹自讲到:“是个滑稽的故事。” “嗯……” “梦见有一日,大魏国始行一种病疫。” “嗯……”他困极了。 “这种病疫没有表症,只有当人说违心话儿的时候,就会骤然吐血而死。” “嗯……”慕北易的声音轻如蚊蝇,已经半梦半醒了。 “于是内宫之中便成了一片血海:臣妾等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噗啊!哟妹妹果然兰心蕙质难怪最得圣宠真是好福气呢……噗啊!但愿姐姐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平平安安……噗啊!于是嫔御凋零,整个后宫冷冷清清。冯唐将事情禀报给您,您捶胸顿足,叹惋道……” 枕春抬头看了看慕北易,已经睡着了。他呼吸均匀,眼睫轻轻颤动。枕春放心地躺回去,双眼望着帐子上的鸳鸯戏水,继续讲道。 “……您叹惋道:皆是贤德嫔御,呜呼哀哉,朕心痛悲……噗啊!” ..全新改版,更新更2快更稳3定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明妃 柳安然晨起坐在皇后的宝座上,见枕春从殿外进来的时候,蹙紧了眉头。 枕春通身海棠红,戴赤金红宝四簇十二垂流苏花冠。她容色照人,头上花冠垂下的南红玛瑙映照着红润的光,随着走动与白皙脖颈间的同色宝石璎珞一道啷当作响。 枕春的目光扫来,安画棠竟有一丝害怕。她努力定了定神,笑开来道:“嫡姐姐冤情得昭雪,实在是一件大喜之事,画棠在此恭喜姐姐了。” “哦?”枕春扬眉轻笑一声,懒得去看安画棠违心的神情,,“十四妹妹的心意,本宫领了。”她心中念着,不急一时不急一时不急一时,转身向着柳安然正正经经行了礼,“皇后娘娘当日荣登凤位,臣妾无缘听训,今日便给皇后娘娘请安。” 柳安然见她礼数周到,心中便定了一些,指了四妃之下的座位,道:“明婕妤坐罢,你才从别院里出来,更要仔细身子少些劳累。” 众人听得这话,大多脸上都露出讥诮的表情,只有小薛氏坐在位上若有所思。 枕春扬眉拂袖座下,不卑不亢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既是出来了,再劳累,也不算劳累。”她略略坐正身子,低头拨弄着手上的红宝戒指,轻笑一声:“有皇后娘娘的体恤,臣妾喜不自胜。” 柳安然端了一盏清茶,嘴角稍稍僵硬了一息,旋即便被她与身俱来的悠然矜持所替代。她呷过了茶水,方淡淡回道:“明婕妤首夜回宫便承宠于陛下,这样的隆恩,旁人求之不得。” “正如皇后娘娘所说。”月牙轻轻按住耳边的翡翠耳环,含着莫测的神色,朝着枕春看来。 枕春手上的动作一停,亦抬头看去。两人神色交汇之处,便有许多情绪砰然炸开。枕春扬唇明媚一笑:“月贵人,别来无恙。本宫昨日见陛下读书,读到,每一引颂渔民歌谣,便都想到了你。” 月牙声色未动,柔软低头:“明婕妤娘娘万安,托娘娘的洪福,嫔妾都好。今日见娘娘衣裳华美,姿容如旧,便知道您也是事事俱好的。只是瞧着娘娘头上戴的四簇十二垂的华美花冠,倒是想起来……这等华贵对的装饰,应是贵嫔之位上,才得佩戴的。” “贵嫔之上才配戴得?”枕春略作惊讶之色,以袖颜面。 “想来嫡姐姐不是有心僭越。”安画棠趁时进言,“如此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摘下,便也无事了。” 枕春笑着放下手来,之间轻轻击打着桌案,哂道:“原是如此。一个花冠罢了,皇后娘娘若不喜欢,臣妾自然摘下便是。只是臣妾自别院出来,皇后娘娘身边儿的魏能公公抬着贵嫔的仪仗前来迎接,说……这是皇后娘娘给臣妾的抬举。臣妾这心里便有些疑惑了……”枕春眸子清亮,望向柳安然,“皇后娘娘到底是要抬举臣妾,还是要臣妾僭越呢?” “一个花冠罢了。”柳安然轻轻吹茶,淡看一眼安画棠与月牙,“明婕妤若喜欢便戴着,本宫素来不拘泥这些俗礼的。” “皇后娘娘果然大方宽容。”枕春低眸浅浅一笑,心中略动,盈盈问道,“倒是那日,魏能公公说错些话儿,在别院门口掌嘴至流血,不知今日可好了?” “一个奴才,不消得明婕妤细问。”柳安然扬了扬头,“明婕妤便做婕妤之位当行之事,便也足够了。” “婕妤之位当行之事?”枕春偏头噙着戏谑之意,“花冠亦带着,仪仗也抬着。倒让臣妾好难办——” “那嫡姐姐还是便将这花冠摘下来的好。”安画棠出声。 枕春轻啧:“十四妹妹不知道,今日这花冠,偏偏是摘不下来的。” 柳安然面色有些黯然,枕春初出冷宫便如此行事,让她皇后之威有减。心中郁郁翻腾,声出一句:“明婕妤放肆了。” 柳安然话音甫落,语音尚且还在回荡,便听冯唐唱礼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冯唐不常见的,除非是慕北易要来。 柳安然将好一听见,便撑身站了起来,脸上的期待努力隐藏仍被枕春察觉出来。 “皇后娘娘怎还迎了出来?”冯唐上前行了礼,冲柳安然道。 柳安然眼神往冯唐的背后掠去,只望见殿外皓白的雪。她有些疑惑:“冯公公所为何事?” 冯唐甩手尘拂,从袖中取出圣旨来:“昨日送入门下省抄出,遇着化雪,掖庭的动作慢些,便耽搁了一日。明妃娘娘是昨日便知道的,礼部昨日便去了一趟永宁宫。” “明妃娘娘?”月牙闻声,容色耸动。 冯唐矮身点头:“正是。陛下念明妃娘娘蒙冤日久,受了许多委屈,昨日晚上便下的口谕,特进明婕妤二阶连升,为明妃娘娘赐玺绶妃印,以昭抚慰之情。这明妃之位,也是陛下提起,以昭显明妃娘娘之善之美可媲王嫱的缘故。” “一宫主位连进二阶?祖宗规矩没有这样的先例的!”柳安然扬眉。 冯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正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才显得陛下抚慰之情真切。陛下说了,祖宗的家法也是祖宗定的,百年之后……嗯……陛下也是祖宗的。” “这……”柳安然略略错愕,捋过发尾,“既是陛下的意思,定然……是好的。”她偏头望向枕春,喃喃念道,“……明妃。” 安画棠银牙咬碎,偏头低低与月牙道:“嫡姐实在诡计多端,出冷宫只消一日,使着狐媚手腕儿便已经得了逞!” 月牙示意她稍安勿躁,轻声以帕子遮着嘴角道:“你嫡姐姐素来不是好打发的。明妃便罢了,咱们到底还是依附皇后娘娘的。” 新晋明妃娘娘安枕春眼角余光撇着月牙与安画棠交流的神色,面上只恭敬温顺地朝柳安然福了福:“臣妾,谨遵皇后娘娘的教诲了。” 枕春从凰元宫出来的时候,着意在门口等了会儿。 小薛氏手上拢着一只暖炉,低着头看着汉白玉的台阶,跨过及膝盖的门槛儿,才望见枕春那双绣满珠宝的海棠红缂丝并蒂花开样式的鞋面儿。 “珍贤妃。”枕春不喊她娘娘。 小薛氏抬起头来,因着天冷,眼睛里蒙了一层水汽。她看着枕春仍有习惯性的恨色,强忍了下去:“明妃。” “我在冷宫里见了你的姐姐。”枕春如此说道,“出冷宫的那日,她被人毒死了。” “明妃与我说这些做甚么,嫡姐是心悸而死。”小薛氏的声音极其冷淡。 枕春自顾自说道:“你嫡姐姐求了我一件事情,求我出了冷宫帮她做一件事情。不是向你寻仇,不是为了复位。她余生所愿只想回薛家,看看你们的祖母。” 薛楚铃脸色略有动容,叹道:“祖母从不分嫡庶,每个都是她的亲孙女。” “薛楚铃,不是我杀的。”枕春声色浅淡,像在说一件遗憾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小薛氏骤然一愣,抱紧了暖炉,想握出一点温暖来,她道:“我皇儿一案,丽嫔与贞婉仪为给你翻案不惜与皇后翻脸。她们俱是你一党,我要如何相信你的清白?皇后如今只发落了一些不相干的人。谋害皇嗣,兹事体大,若没有人指使……区区几个宫娥怎么有胆子!” “你冰雪聪明,也知道此事应有人指使。”枕春轻轻阖上眼睛,“杀了三皇子,我能得到什么?心底的一丝快慰吗……是的,我承认,我小产的时候,的的确确恨过你。” “我做不得主!”小薛氏声音因怒而嘶哑。 枕春迫近小薛氏一步,望着她那双阖宫最美的眼睛:“你想想,你如此聪明。我们一起扳倒了大薛氏,你那时候是多么知轻重缓急。你想想,你的儿子死了我能得到什么!” “你……你站在那处……”小薛氏往后踉跄了一步,扶着狮首的栏杆站定,“你就站在摇床之前,抱着我儿的尸体……你能……” “我能得到什么?”枕春冷笑一声,诘问:“得到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和冷宫的岁月?薛楚铃,你如此聪明,你早就有答案了。而你,你因悲恸不敢直视缘由,沉醉在昔日的回忆之中。” 小薛氏轻轻推开枕春,撇过头去,肩膀有些颤抖:“你与我说这些……” “你心中早有答案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友善与无缘无故的毒害,你最是知道的。”枕春抓着她的衣襟,低声道,“你的儿子死了,我什么都得不得,而有的人却能得到……皇后之位。” 薛楚铃昂起头来,一颗眼泪,落在枕春的手背上。 枕春肩头一松,轻抒口气,松了抓住薛楚铃的手。她知道,小薛氏已经动摇了。漫不经心整理了发髻与花冠,枕春淡道:“我不为你要做什么,只要你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都得擦亮眼睛。” ——“姐姐?”端木若从凰元宫里走出来,远远见了枕春招招手,上前给小薛氏请安道,“珍贤妃娘娘。” 小薛氏扫看了一眼端木若:“贞婉仪请起。”她不去看枕春的眼睛,“贞婉仪与明妃交好,想来暌违已久,定有许多话要说。本宫就不叨扰了。” 枕春点头,犹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道:“珍贤妃娘娘慢走。” 端木若并过肩头,与枕春低语:“姐姐当着这风口,与她说什么。” “算账呢。”枕春自嘲一笑,拉过端木若的手来,莞尔,“你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端木若伴着枕春,抬头看看天色:“今日雪晴着,想着走回永宁宫暖和一些。” “那便走着回去也好,不若去梅园瞧瞧。那儿梅影稀疏又兼有雪景,人迹罕至,清净、舒适。”枕春牵着端木若,嘱咐苏白道,“去,取炉子在梅园温酒,拿些有味的点心。” 二人迂迂回回,一路遍看白雪,到了梅园。目光带着探寻,落在树冠上,才在那一片片一团团的皓白之中,清晰见得打眼的红黄绿来。 红梅是最常见的,颜色烈而浓,好似美人的丹红唇脂。而黄绿的便觉得清心,枕春的手轻轻一扶,便有晚冬的落英簌簌。 端木若揣着手笼,含着笑,在梅树下凝望着枕春。她额头触柱寻死的疤痕,在灿烂艳美的红梅之中,宛如一朵不经意落下的花瓣儿。 “何以今日便想走走,你平日里躲懒,惯不爱出来的。”枕春带笑回看她,敛着裙,挨着一截没积雪的凳子坐了。 端木若莞尔笑道:“今日我从永宁宫出来,见着一件趣事。” “何事?” “我见着几个的宫娥,搜罗了一些帝城外头带进来的画卷、书法,说是要给嫔御们赏玩。”端木若不坐,只笑盈盈地看着枕春,眼底却没有轻松的颜色,“我便问了问,听说皇后娘娘拟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那日,要举办一次鉴看字画的花间会。” “花间会。”枕春若有所思。 花间会是乐京时兴的宴会,取草木萌生的初春,贵女小姐们俱在一处品鉴字画,吟诗作对。枕春出阁前也玩过,虽然不大得趣。如今嫁做天家妃子,真的是妃子了,倒也有些怀念少时懵懂且烂漫的时光。 “姐姐以为如何?”端木若问。 枕春答道:“往前既无皇后主持,六宫的聚会则少。如今封了皇后,在皇后的主持下游园、赏花、品鉴字画儿或是饮茶放纸鸢,这样的闲事只会愈多。何况……柳皇后……”枕春一声叹息,“她自幼便是名媛中的佼佼者,这些诗会花宴,信手拈来,也算是一大爱好。少时,在她的引领之下,我亦参加过不少。” “我本也是如此想的。”端木若笑容便淡了,“可姐姐你猜怎么着。我却见得,那几个送字画的宫娥,带着歧阳宫的腰牌。” 柳安然入主凰元宫之后,歧阳宫的主殿空置下来。里头如今便只住着澜月阁的贵人月牙,与汀兰阁的才人安画棠。 枕春的心,立时提防起来。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九鱼荷河 端木若缓缓叙说:“那歧阳宫的二位,姐姐你是知晓的。月贵人字都识不大全,自然是不会寻那些字画来品鉴。如此一来,这些东西定然是安才人搜罗的。” “十四妹妹她……”枕春蹙眉凝思,“自小在书画之上还是颇有见解,若是寻来品鉴,也说得过去。” 端木若一声冷笑,丝毫不顾忌言语,嘲道:“自姐姐被害入别院,安才人莫名便失宠了。安才人这一载来,成日心思都花在了如何邀宠求欢之事,何来雅兴品鉴书画?” “你的意思是……” 端木若踱了两步,鞋面踩在学沫与花瓣儿上头,留下浅浅的痕迹。她抬头望着树枝上各样姝色的花朵,眼神里神光闪动:“安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如今嫡庶姊妹皆做嫔御,一个擅画一个擅书,旁人也是知道的。” 枕春陷入回忆之中,手撑小案,道:“我少时学的是工笔花鸟,常作小品或扇面,她不愿与我一样,便要习字。习的是梅花篆,以是字画兼有,更胜一筹了。” 端木若:“人人都知她习梅花篆?” “乐京的贵女圈子走得亲密,各擅什么大抵互相都知晓的。譬如珍贤妃擅琵琶,或是娇嫔身段极美能作戏。柳皇后阁中擅棋又精数术,亦有流传。”枕春解释道,“也是因年年的梢下宴的缘故。” 端木若望着漫天梅花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她捏着帕子,低声说道,“我却觉得有些蹊跷,便留心打探了一番。则有一计,姐姐附耳过来。” 枕春心中大约摸了个底儿,蹙眉,偏头上去:“你的意思是……” …… 二月初二的花间会,来得略微有些春寒料峭。 柳安然要得贤良能干的名声,自然又筹备得精致。邀请命妇与在京的亲王、世子,还别出心裁请赴宴的亲贵们各携一幅珍藏的字画前来参宴。 当然了,里头也有慕北易想要重新将乐京高门的亲姻紧攥在手里的缘故。他惯会指使柳安然了,心中觉得心安理得,且如得宝剑,得心应手。 枕春在春絮迷蒙的暮日时分,坐在殿前弹琴看画儿。大理石的地砖上头铺了几副苏白从库中选出来的收藏,一样一样地展开来看。薄薄的余晖洒落在宣旨上头,镀上一层浅浅金色。 绛河殿是没有什么好画的。枕春自个儿的旧作与稍许好些的,都在早些年间捉襟见肘的时候,托人拿出去卖了的。如今留下的,都是出别苑之后慕北易依照份例赏赐下来的装饰之物。这些装饰之作仓促简单,只能算宫中画师们的寻常画作,没有什么稀世珍品。 枕春今日弹的是。此间青山绿水,万物化生,人间兴衰,山河鼎沸与寂静,都在渔樵一话。都在枕春有一下没一下的叮叮咚咚里头。 她手上这一页字谱乃是虚无先生尚在坐部当值的时候,依照枕春的习性,当然是懒的习性与慢的习性,全新打谱的。枕春弹得不好,但弹这一谱便容易多了。这一谱他录在一册私琴谱里头整理好的送来绛河殿的,整册名字叫做。虚无先生那犯了忌讳的原名里有个清字儿,清浊为悖,枕春猜这浊心堂应是他的书房或是琴屋。 风尘往事,苦酒浊心。他也有七情六欲吗?还是人生漫长,一时说不上来的浊心与灼心。 她脑子里神游,一壁闲闲按着琴弦,一壁看苏白晒画,问:“选不出来了?” 苏白道:“娘娘您是知道的。既命妇与皇亲俱要入宫参会,自能见许多精品、珍品。咱们的这些无非是宫廷的画师之作,到底矮了些。您如今是初出别院,或许面上的,要更重些。” “宫廷画师已是很好了,古往今来名家大多也是宫廷画师出身。我倘若嫌弃宫廷画师的不精,怕也选不出再好的了。”枕春说着,咚地一声不慎掐起带断了一截养得水葱般尖长的指甲,心里直疼。 苏白叹气:“那娘娘要选哪个?” 枕春吹吹手,随手指道:“就正面我这个,花开富贵蝶穿牡丹,就很不错。” “可是有些……嗯……” “俗气?”枕春扬眉,将琴弦按息。她梨涡浅陷,笑道,“便是做个样子罢了。准备得再是精巧,总有费尽心机要唱戏做角儿的,没有咱们什么事儿。”随即抱琴摆正,听见琴身中弦声松动有些沙沙声响,惋惜道,“若说调琴,还是虚无先生的本事最好,可他如今不在乐京了。” 大赦天下时便脱了罪。听家中传信说,在雁门做军师,似乎更适合他。 苏白见枕春毫不关心画作之事,劝道:“娘娘快别摆弄那琴了。好歹选个上眼一些的。” 枕春犹自在拨弄琴弦,看也懒得看,随意瞎指道:“那个呢……那个多子多福的石榴蝙蝠……那个……猴子捧寿桃……” 当最后,明妃赴宴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宫娥们挂上了枕春带来的一幅招财进宝。 不是普通的招财进宝,是栩栩如生的财神爷捧着大元宝的一幅竖四尺——招财进宝。 众人一见,都捂嘴发出窃窃笑声。 枕春犹不觉得脸红,整了一番自己织金晕彩浅红的广袖衫,遣苏白取来红泥新印。她捋起绣满珠玉与雀纹的袖口,拿起新印,在那画下戳了一枚红彤彤的“恭喜发财”印,才算做事做了全套。 柳安然坐在上位,面色略略一僵,声道:“明妃的心思素来奇巧,这一幅画倒是有点……” “昨日陛下与臣妾说起,大俗既雅的事情来。”枕春不看柳安然,只殷殷切切抛去神光给了慕北易,自顾自说着坐下了,撑着下颌盈盈笑着,“说的是日月之形为简,山川之形为易。臣妾人微言轻,自然不敢承山川日月的贻笑大方,则献上一卷俗气的,衬托诸位亲贵罢了。陛下不怪臣妾罢?” 这话说得却是很周到,慕北易轻笑一声:“皇后由得她罢。” 柳安然听着却稍显刺耳。大抵是因为,枕春自别院出来,已经冠宠半月的缘故。 当然明眼人也都知道,大多数还是因为慕北易想要立一位容易把握方便调教的首辅缘故。安家根基浅,素来也算忠诚,安青山坚持不动摇的中庸做派让此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枕春的得宠,不过是先吹的东风而已。 可惜只有枕春得宠,安画棠半杯羹汤未分。众人也便察觉出安家这一层“嫡庶有别”。 “皇后娘娘自小耳濡目染俱是名家大作。”枕春摆弄流苏上垂下的碧玉水滴,座在席间,似笑非笑,“不知今日这书画花间会,娘娘带来了什么样的传世佳作?” 安画棠噙笑:“嫡姐姐有所不知,皇后娘娘今日所备,乃是一幅映衬着今日丽日春景的书法。这书法的妙处,方才陛下已经品评了。” 今日的确是丽日春景,初暖的旭日与精美的杯盘熠熠生辉。那春日里特有的花絮与微凉的香粉气息,萦绕之中便让人觉得从骨子里的酥懒蔓延。书法?甚么春日丽景的书法,总盖不过兰亭集序来。枕春闲闲磕着瓜子,问道:“哦?十四妹妹先已见过了。” 安画棠翘着软嫩的指尖一指:“喏,便是那一幅,乃是皇后娘娘亲自誊抄在蜀素上的,陛下的词句。” 抄写天子诗句,这么服帖?枕春心想,柳安然的字儿也是好的,慕北易也是偶沾风月情怀。两人如今凑在一起,也算合适。她便远远一望,瞥见的是—— 惯做天涯客。要什么、殷勤记取,来时踪迹。翻覆人间新醅酒,壮我浪游消息。寒夜里,冷清消得。余事功名何足问,对手中,横纵凌云笔。萧瑟处,燃新碧。 春风摇动江南北。好吹落、凄凉重量,忧愁颜色。过眼十之**事,换了三分白头。总辜负、佳眠佳食。世事茫茫难自料,但护持、肝胆长如洗。凭此物,时光敌。 枕春心口还在回着味时光敌不敌,迎着春风看见坐在帝位之上意气风发的慕北易,冠下一丝发被风翻动。他狭长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笑,微微一阖时,终于在眼尾露出时光印记。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 枕春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腹触之如缎,霎时心情大好,赏脸赞道:“陛下才情豪迈,此字句略有寂寥,这可是所说的九五之尊……高处不胜寒?”笑起,“好在皇后娘娘笔墨工整端正,蜀素色彩持重,使此寂寥添了威严,真是天作之合呐。” 柳安然品不出枕春话中的纰漏,只得点点头。便起身来,一派凤仪天下的模样,吩咐了宫娥一一展示花间会上所选呈的书画佳作。 枕春偷偷打量慕北易的表情。 慕北易正被扶风郡主呈上前朝画圣遗世的所吸引,一时没有顾及这边。 枕春便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慕永钺。 慕永钺坐在国戚之中,微醺烈酒,冲着枕春抬手。他修长的食指从袖中探出,嘴角微扬,冲着枕春勾了勾手指。 枕春心嘲,九皇叔你这一把年纪若论辈分,皇子们还得叫你一声九叔祖父了,岂能如此幼稚。便作不胜酒力,撑着苏白要起身。 脚还没站直,便听见柳安然的声音传来。 “陛下请看,这一幅九鱼荷河当真精美,意思也是传情的。” 又听月牙的声音应道:“九鱼代表缠绵长久,荷河代表情意和合,正是一幅好画儿。瞧这运笔细腻,颜色清润,想来是女子所画,赠给思慕的郎君的。不知这一幅妙作皇后娘娘是何处来的?” 柳安然莞尔:“今日筹备花间会,让宫廷画匠们在民间搜罗的。” 枕春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个宫娥捧着一幅六尺长画奉给慕北易观看。 那纸张略已发黄,所绘也不是旁的,正是一幅意愿合美的画作。 正是枕春自个儿,曾待字闺中所画。 这画原本是画来压大婚嫁妆的箱笼,因嫁入天家则没有这样的机会。故而入宫的时候,枕春再三思虑,也是带进了后宫之中。由于初入宫闱乃是宝林之位,用度拮据,当时便托小喜子倒腾出去卖钱了。 月牙与柳安然自然不会不明不白地唱双簧。枕春有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凝神去听那头说话。此画没有落款没有印章,甚至连一个字儿都没有……谁会认出来这幅画是她安枕春的手笔? 枕春环视一圈,对上了安画棠冲着她带笑的眼睛。——陷阱。 恐怕这一时半会儿的,倒也走不了了。 枕春索性坐回位子里去,端茶轻嗅,眼神不偏不避地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接着灯火,近看一眼那图,赞了一句:“果然精致。” 月牙便是凑了上去,卑微谦恭地说道:“嫔妾不懂诗书,亦觉得这图画得情意悱恻,十分之妙。”她垂眉顺眼地拨弄耳边一缕碎发,另一手指着画卷一册缓缓说道,“您看,便是这画册一角的印章落款也精致。” 印章?枕春不记得自己落过印章。嫔御竟倒卖书画出宫,这事儿若说开了,是十分拂天子颜面的事情。故而,枕春从未在卖出宫的画卷上落过名款或是印章。 慕北易果然顺着月牙的手看阅而去,少顷眉目便凝起来,沉吟道:“夏于清辉堂……春酲安枕?” “清辉堂,春酲安枕……”枕春喃喃。 清辉堂是安府会客的花厅,但凡熟识些的官宦人家,都知道的。至于印章上的春酲安枕…… 慕北易指腹掸在那红印上头,眼前似乎闪过枕春与他初见时候的模样。那个秋暝长天绿水波澜下的少女,艳肌傲骨的眉目。 她初次见他,脸颊飞着红晕,眼底藏着波光,肌肤白得好似透明。她那样地脉脉含情,那样地含羞带怯说着:“春酲安枕,自在喜乐。” 枕春心头一动,抬起眸来,情意缠绵地对上慕北易的眼睛。 柳安然进言:“说起来,明妃自幼便擅工笔,尤其是鱼鸟荷花,堪称乐京贵女中的一绝。” 慕北易眼底却有些冰冷,遥向枕春问漠然道:“这一方印,你可曾见过?”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海棠春睡 枕春自然是没见过的。 谁那么自爱,还要将自个儿的名字柔情蜜意地刻下一方藏头藏尾的闲章用来显摆?当然这话枕春不能说,她只得慢条斯理站起来,答道:“臣妾不曾见过,想来是先贤诗句惯用,别人也有喜欢的。” “先贤惯用的诗句?”月牙浅浅一笑,“嫔妾不学无术,只觉得这像明妃娘娘的闺字。原来此间竟有这样的学问。春酲安枕,想来是一个姓安的女子送给情郎枕上所览,多么情真意切。想着这落款处的清辉堂,也是一个雅致的地方。” “可不是安府的花厅?”柳安然心神一定,以帕掩唇道,“想必玉贵仪、苏美人等京畿人氏,都曾听闻见过。安府在乐京之中也算别致的府邸,进过垂花门过一段红柱游廊,便能在一方小院儿中得见清辉堂。据说清辉堂还是阳陵侯爷取的,说为官为臣,要清明光辉。”便向慕北易陈道,“臣妾小时候,还常常同明妃一道在清辉堂踢毽子呢。” 枕春眯神,果然在此处等着。 慕北易面容上的舒展收敛,手还抚在那页画纸之上,问柳安然:“何处寻来的?” 柳安然缓缓而道:“乃是差遣下人们,在坊间诗社画会上头寻来的。诗社画会的,大多是来自书塾的儿郎们与乐京的青年才俊们之手。明妃素来擅画,最擅花鸟工笔,此等格局的画卷也是能画出来的。不过……想来月贵人只是随口询问而已,明妃又岂会将这情意悱恻的画作私相授受给他人呢?” 枕春额头一跳,哪里是青年才俊们的,分明是安画棠存心寻来的。便冷笑一声,淡道:“不过便是个画作与印章,又哪有这么许多弯弯绕绕。倒是皇后娘娘有心,费力寻来献给皇上品鉴,怎不知有这样不曾落款的无名之画,没得污了陛下的圣目。” 便听一个清脆柔软的声音想起:“明妃娘娘才脱了不白之冤,倒是又遇着这样模棱两可的事情,何以什么事情都往明妃娘娘身上凑。一个不清不楚的闲章罢了,陛下看它作甚?” 说话的是樱桃。 端木若今日称病,便只有樱桃替她说话了。 樱桃今日着青,淡妆薄扫,衣裳裙摆绣着碎碎的绒花,慢慢小女儿的娇态。她发髻梳得简单,饰物更是清淡,更是显得眉目璀璨,顾盼生辉。她一边说着,一边捧着瓷盘盛满春梅,盈盈笑意献上,“美酒甜果,陛下还请多用一些。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不如就随风去了。” 慕北易见着樱桃,又看枕春一脸委屈的模样,心头便软了。 “丽嫔见了旧主,自然事事为旧主打算。”月牙轻声细语,看向安画棠。 安画棠点点头。 月牙深吸一口气,徐徐说道:“正是如丽嫔所说,这印章与落款都指着明妃娘娘,今日更要为明妃娘娘分说清白,才是尊重娘娘。不如便寻来一幅明妃娘娘的旧作,加以比对施墨的力道与深浅,最能服众了。” 枕春冷声:“本宫许久不曾作画,并没有旧画可以比对。” “嫡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安画棠笑盈盈站起身来,“我入宫时思念姐姐,便也携了姐姐的旧画,如今就在汀兰阁里呢。陛下与皇后娘娘若是想要比对,嫔妾立时着人去取,便马上分晓了。” 枕春蹙眉。既是安画棠的藏画,不管是不是自己亲笔所做,想来也是动过手脚。如今便是取来看了,不管是不是她的旧作,想来都会是的。 精心筹备的花间会,就为如此一出戏?扣她一顶私相授受的帽子。月牙的计谋,柳安然的进言,安画棠的襄助。 跟谁授受,如何授受,都不要紧,想来已经准备好了。 等着她今日跳进这个坑里,好一败涂地不能翻身。 未免也。 ……太小看人了。 枕春的指腹轻轻掠过发间梳篦上雕金的花纹,好整以暇地座下,讪讪笑起来:“十四妹妹想得果然周到,不过去取本宫的旧作,犹显费时费力。不如……便请陛下传了丹青笔墨,臣妾立时画一卷九鱼荷河图,也好……献给陛下以表情意。” 慕北易略一沉吟,颔首允了。 安画棠看着枕春整衣,一一脱去右手的玉镯与戒指。 将最爱的春彩玉镯、彩宝戒指与珊瑚手串次第安置在案,焚香、捋袖、净手、提笔。 安画棠这才恍然大悟,暗道一句不好,附耳月牙道:“糟糕……我嫡姐姐自幼学的是双手作画……” 月牙敛眉,嗔道:“那你还不快去汀兰阁取画?!” 安画棠刚一转身,见得宝珠急急过来,低声禀报道:“小主不好,今日有几个面生小内侍进歧阳宫说是洒扫,转头便不见了人。奴婢待打水回来……却见得您放在厅堂的那两幅画不见了!” “什么……”安画棠心口一凉,再见枕春悠然提笔,才知是阴谋败露,略输一筹。 枕春声出轻柔妩媚,遥遥望着慕北易,轻道一句:“臣妾献丑了。” 她衣袖翻飞,眸光低垂,认真时安静优雅,侧面小巧的下颌绝美。提墨笔清水笔并沾,取朱砂作鳞、藤黄作蕊、花青作叶。取绛紫作天、月白作星、鹅黄作流萤。浓处破墨,淡处分染,三两笔变作亭亭玉立的茎叶花蕊,跃然纸上。 而轻处留白,好似迷雾氤氲;又重处水线,似月光照耀的反芒。这一处犹似波光,那一处宛如飞芒。罢了且取一盏泡了十息的花茶,呷一口含在口中。 “好了?”慕北易问。 “唔……”枕春摇摇头,“噗——” 她一口清茶唾出如雨墨,纷纷落在纸上。霎时整个画面润泽地如雨后淋漓的深夜,好似下一秒便有鱼尾巴跃出水面来。 安画棠擦了擦被枕春唾了满脸的茶水雾气,有些懵。 “陛下瞧瞧,这一幅,姑且算得入眼?”枕春莞尔。 连月阳远远一观,啧声赞道:“陛下,如今但凡是明眼人也能瞧出两幅图的不同。皇后娘娘献上的用笔巧中带拙,施色凭着机缘,瞧着有一股子返璞归真的劲儿。明妃这一幅却行笔细腻精美,着色精确,精致柔情。若说两幅画是一人所作,谁又会信呢?” 枕春心道,以前那幅乃是左手所画,费了牛鼻子劲儿了,自然是拙的。 倒也谢天谢地是个拙的。故而笑应:“静妃倒是会识画。” 慕北易近前一看,果然相去甚远。虽两幅图上同物同景,却韵致天壤之别。他静想前事,语调中带了一些怪罪:“皇后寻画,往后更要仔细些了。” 柳安然不知如此变故,枕春双手作画的本事她有些记忆,却不知竟如此娴熟。慕北易此话已是落了她的面子,她脸颊一烫:“臣妾知道了。那这幅画……” “皇后娘娘这幅画,臣下倒知道是谁画的。” 柳安然偏疑头:“九皇叔……” 慕永钺看了半天戏,心情大好,吹了个马哨唤小厮:“将本王今日准备的那幅字,呈上来。也好给陛下与皇后娘娘,品鉴一番,嗯?” 枕春自顾自座下了,斟满一杯葡萄美酒,细细品味,一双眼睛远远望着入殿的小厮。 两个小厮捧着一幅卷轴,并肩而立,向慕北易与柳安然行了礼,那一副字装裱得极其精美,顺着卷轴拉开,便有阵阵纸页与墨水的香气袭来,顿时艳光四******美华丽的梅花篆,誊写的是六如居士题写的: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枕春咋一读过,未免感叹慕永钺的心思奇绝,虽是提前请他略作帮衬,未想到竟有这样的谋策出来。 春心付海棠。此诗乃是六如居士题写前朝太真贵妃于沉香亭醉酒的典故。太真贵妃醉颜残妆,钗髻散乱,媚态横生,便有明皇笑称的“海棠春睡”。后来六如居士所画传世,便要以此诗来题写。 画海棠……有趣。 慕永钺双手剑指,点在字幅之上,轻笑一声:“陛下与皇后娘娘且看,臣下得的这幅海棠春睡,亦有此闲章。春酲安枕,醉了自然海棠春睡……这样的情思更加合情合理。” “咦。”连月阳奇道,“倒是安才人最擅的梅花篆,字迹也略有相似。如今看来,又有安字闲章,誊诗的内容又是这……海棠春睡。” 扶风郡主远远一观,戏谑起来:“皇后娘娘找这么半饷,这始作俑者恐怕是与皇后娘娘最亲近的安才人了。”她素来口无遮拦,挑得明明白白,“莫不是见得安才人做了错事儿,皇后娘娘心慌意乱,方才便想着往明妃身上推。到底曾是手帕交,皇后娘娘做得好绝决。” 枕春浅笑一声,以袖掩面:“荣德妃娘娘这话说的,臣妾与皇后娘娘何时又不是好姐妹了?咱们阖宫同气连枝儿,永远都亲如姊妹呢。便借了月贵人方才的话儿,这字迹、印章都所指十四妹妹,不如寻个十四妹妹的梅花篆来比对一番,自然知晓缘由了。” 安画棠心头一慌,不慎碰翻了茶盏,站起身来,直道:“嫔妾不曾见过此卷!” “不曾见过?”枕春问道,“那请问并肩王爷,此卷又是何处得来的?” 慕永钺摩挲下颌,似回忆道:“与皇后娘娘得的那卷一样,自然是坊间搜罗来的。不过……” “嗯?”慕北易面色不善。 “乃是官家卖出的。闻说是已故的施妃姐夫家,曾为刺史的贺氏一族,抄家抄出来的。”慕永钺轻哂。 贺刺史?枕春心里哦了一声,原来还是真货。那卷乃是安画棠搜罗来对付自己的不假,眼前这卷却的的确确是安画棠亲笔所写。想必是她待字闺中时,以为会嫁给贺刺史为贵妾,故而托物传情的玩意儿。 如此孟浪之事,常人难以想象。 亏得慕永钺心思细密,不知何处寻来的,还印上这如假乱真的印章。这也多亏得端木若过目不忘的本领,才能见过一眼便完整拓印下来。 柳安然饶是不知其中蹊跷,她哪里知道安画棠曾作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她只以为此画是慕永钺浑水摸鱼泼的脏水,立时挑眉:“如并肩王爷所说这般,也是来得不明不白的才对。安才人既说不是你的,还不快快寻出旧作比对?” 何以比对,本便是真迹!便是寻出旧作稍一看,便能看出如出一辙的字迹! 安画棠此刻腿肚子已经软了,扶着桌案努力站直身子,向柳安然求助道:“皇后娘娘明鉴,嫔妾……嫔妾……嫔妾亦没有旧作可以比对……” 樱桃打断:“安才人求皇后娘娘明鉴有什么用,贺刺史乃是一位目无王法中饱私囊的大贪官,陛下亲自下令斩杀的,谁会给他写劳什子?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安才人想来也不想背负。安才人若要明鉴,不如立时求了笔墨纸砚,如方才明妃娘娘一般自证清明,岂非更好。” 柳安然立刻知得此事轻重,面有惧色,反退一步,离安画棠远了些许。这一卷来得蹊跷,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月牙眸子转动,手心的帕子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似乎想到了缘由。她试探性地问安画棠:“安才人可要自证清明?” “嫔妾……”安画棠恐惧极了,“自是清明的,可……” 枕春略略挑眉,倒觉得有些棘手。 安画棠挑唆之事做得许多,又与柳安然、月牙结党。虽是处处敌对也撕破脸皮的,但安画棠到底是安家的女儿。一旦证实了真假,以慕北易的性子,安画棠恐怕……性命不保。 留之隐患,弃之……枕春的心中并不怜惜安画棠,她早知姊妹情分尽了,在三皇子一案时就消失殆尽。只是安家的脸面,族中的颜面,是没有那么容易抹过去的。她虽托人与慕永钺陈说了此事,请求慕永钺在今日花间宴上相助几句。但没想要慕永钺的相助,就是如此直接了当的将阻碍杀之。 果然是慕永钺赶尽杀绝对的做派。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锦嫔 脑子里顿时闪过许多过往。 只犹疑那么一瞬间,枕春的手轻轻按在一个雪白的盘子上。她冲着安画棠浅笑,徐徐说道:“十四妹妹不必惊慌,既不是你的,总能证明的。”她染了丹寇的手在盘子上拨弄,“一副字儿罢了,立时就能写。” “嫡姐姐……”安画棠忽然想起小时候读书写字的时候,安枕春坐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样子。她素来就是这样,道貌岸然! 枕春声音不骄不躁,雪白柔嫩的指尖儿摩挲着易碎的瓷盏:“只要十四妹妹的手完好,便自然有自证清明的那一日。” 只要手完好…… 安画棠痴愣愣地听着枕春的话,看着她不急不缓的动作,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安画棠的表情从惊惧化作了极度的恐慌,“皇后娘娘……”安画棠转头呼道,却见柳安然正垂头看着自个儿的鼻尖。“月贵人……” 得来沉默以回应。 安画棠只得看着枕春,见枕春丹寇的指甲腥红,衬在雪白的瓷器上耀眼夺目且扎眼。她双手颤抖,轻轻抬起,念着,“嫡姐姐……”豆子大的眼泪簌簌地往地上落,眸光中的绝望渐渐扩大。 “安才人?”柳安然催促。 “十四妹妹?” 安画棠猛然往前一扑,双手按在杯盘之中。清脆的破碎声响起。 只要手完好,便有应证罪名的那一天。倘若双手尽废,做个废人……便永远不能证明。 一声闷闷的呼痛传来。 安画棠双手腕筋戳在了雪白的碎瓷刃上,霎时血流如注。 柳安然一声惊呼,拍案而起。 枕春心头酸楚,撇过头去。 慕永钺撑着下颌带笑,看得饶有兴趣。 手是安画棠的命。她自小勤学字、画、琴、棋,样样都离不开。她从未想过会以如此方式自毁,毁在自己精心学习数年的梅花篆上。瓷器碎片刺入筋脉疼痛无比,但大难当头,为了活命……这或许是最后的法子。 这一场害人终害己的闹剧,只能如此句点。 得来天子带着怀疑与嫌弃的一句——“安才人殿前失仪,禁足汀兰阁,不得复出。” 枕春没有想过要取安画棠性命,显然慕永钺不是这样想的。慕永钺的行事作风素来狠辣,自然是杀人灭口,以战止战的法子。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妇人之仁,只有斩草除根四个字。 自废双手,已是枕春能给安画棠的最双全之法。要紧的是,全了安家的脸面。 慕北易何其敏锐,只消看安画棠的反应便也有数了。花间会这样一闹,安画棠的死罪虽不能定,却已经在天子的心中盖章落印。永生拘禁,保住了一条命,也算是…偷生。 二月半的时候,家中送来了家书,三姨娘亲手写了一封千字朱墨陈情信,请求枕春在慕北易面前为安画棠求求情。 求情?枕春做不来这样软弱的仁慈。 安家允许三姨娘的信递到宫里来,是在征询试探枕春的意思。父亲如此做,应是向枕春表示,她可以从心而衷,不必因为嫡庶关系自恼。 ……虽然她与安画棠的龃龉从未从向家中说明过。 安家人如此蒙在鼓里,最好不过。父亲也不年轻了,倘若知道一双女儿在宫中因利益阋墙,如今早已反目成仇,恐怕要添许多白发。 玉兰给枕春熬了一盏浓浓的藕粉羹,盛在精致的天青色的瓷碗儿里头盛着浓浓的汤水,一嗅则带着甜甜的香气。枕春懒歪歪地坐在小榻上看信,手上盘着一串儿菩提。 玉兰道:“这串给陛下的菩提,娘娘盘了好些日了。” “无聊听个响罢了,还能为了谁不成。” 玉兰劝道:“娘娘不要这么说,陛下这些日子,三日能有两日都来看您。您的恩宠如今六宫最盛,便是珍贤妃也不敌了。” “那是因为陛下想让我父亲将尚书省拱手相奉。我父亲官居左仆射,是再适合不过了。何况吴尚书令死得如此是时候,竟被雪花呛死……”枕春眸子一凝,忽道,“被雪花呛死?” 玉兰摇摇头:“奴婢与您那时候都在别苑冷宫里,打听不真切。只知道,吊丧的时候,并肩王爷哭得可伤心了。”玉兰低声回道,“您说,并肩王爷为了给您洗冤……可是……” “……我与他不过也是正好站到了同一立场上,才相互扶持为求保命。要说厉害么,还是咱们陛下厉害。薛家、温家、柳家、并肩王府还是广平侯家……还有安家,谁也没有斗过他。” 玉兰听得是胆战心惊,恨不得立时上前捂住枕春的嘴,她低声道:“您可仔细说话,别让旁人听见。” “知道了。”枕春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将那菩提串儿往案上一拍,问到:“汀兰阁如何了?” 玉兰将香粉撒子炉子里头炙热,低声回道:“人还好着,只是手心手腕儿俱被碎瓷片扎得对穿。安才人摔的那一下太猛力道又大,据说是手筋尽断,余生不能再拿东西了。就好似……与一个废人无异,恩宠是不能再指望。” “唔……”枕春点点下颌,语调里没有同情,只有些许惋惜低落,“她自个儿选的。” “娘娘不必伤神。安才人在三阿哥一案中对您落井下石,您何苦与她顾及姐妹情谊?” “我对她没有姐妹情谊。”枕春眸中寒芒闪了闪,“她若担上与贺刺史暗通曲款大逆不道的罪名,我安家的名声总是有损。我为的是父亲、哥哥们的仕途。父亲高升在即,容不得差错。”她想了想,撑起身来低头找鞋,“去,我要去汀兰阁看看。” 玉兰愣了愣,哎一声:“是。” 早春还是有些微寒,枕春坐上步辇从永宁宫往歧阳宫去。 往前和柳安然还相好的时候,她常常走这条路的。那时步履维艰又位份低微,坐不得步辇只能步行。可想着要与亲密姊妹相见陪伴,这一路的风景都会显得温柔起来。 如今她们一人是皇后一人是宠妃了,反倒没有再走过这条路。 枕春这时才有心思去看沿路的桃花、梨花、杏花,去吹这腻腻骚动在脸上的春风。心底却再无一丝柔和。 下了步辇,进了歧阳宫,又从画廊过了假山,来到了汀兰阁。入门第一眼看见的,是那口落英缤纷的水井。 大薛氏生前说的那一口,断了柳安然希望的井。枕春走过去,拢手朝里头看了看,之间里头沉浮的花瓣儿与黑洞洞的井水,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也成了一个,洞悉这座宫殿许多灰暗秘辛的女人。 汀兰阁的水井、太后之死、大薛氏的心悸、三皇子的冤案……她已经从一个烂漫舒展有着自由追求的豆蔻少女,被同化成这深宫里头攻于心计,用艳美妆容和精致皮囊保卫家族的女人了? 枕春犹自想着,却见汀兰阁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端木若着浅绿色的素纹春衣,脸上洒满春晖,拿着一幅画轴从里头走出来。 “贞婉仪。”玉兰见着端木若,向她行礼。 端木若面上略有些疑迟错愕稍纵即逝,下一刻便笑着向枕春走过来,嘴角含着柔软亲密的笑意:“姐姐也过来了?” “若儿,你穿这么些可会冷?”枕春抹了抹她单薄的袖口,担心询问道。 端木若摇头,声音冷冷清清的:“见着姐姐心里暖,自然是不冷的。” 枕春便握过端木若的手,顺势抽开那卷轴一看,脸上便有了些莫名。 那是一幅字儿,一幅梅花篆。枕春再熟悉不过了,是一幅安画棠写的梅花篆,内容十分寻常,抄录的几首诗圣的名篇。 “你给她看了这个?”枕春问端木若。 端木若的错愕立时收敛,漫不经心的将那幅字儿轻轻卷起来,对枕春道:“姐姐与她是嫡庶姊妹,姐姐嘴里说着不在意,心里却狠不下这个心。”她面上依旧是笑意盈盈,“姐姐狠不下心做的事情,我便替姐姐做了。只要阻碍姐姐的人,都不应该善终的。” “她已经自断手筋,往后与废人无异。”枕春敛眉。 端木若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安才人与皇后和月贵人是一条心的,本不应该轻易放纵。那日花间会我差内侍偷走汀兰阁的画卷,便顺势找到了这一幅字儿。只要这一幅字儿在,安才人暗通曲款大逆不道的罪名就能坐实。” “倘若坐实了,我的父兄仕途之上也会有牵连。”枕春攥紧端木若的手,只握到一片冰冷。 端木若毫不在意,只对枕春笑道:“我自然想着这一层的,姐姐与姐姐的父兄不能被牵连。所以安才人不能落罪,故而,我只给她看看。” 枕春尚在想着这句话,便听砰然一声作响,汀兰阁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小丫头,正是宝珠。 宝珠一见枕春与端木若在歪头说话,哭喊道:“明妃娘娘!贞婉仪!不好了……安……安才人……她,方才不慎被剪子割破手腕儿!求明妃娘娘传太医呀!” 枕春心头一震,丢开端木若的手,却被端木若握了回去。 “姐姐别难受,此事是我一人为之,与姐姐无关。”端木若死死抓住枕春的手,捏得枕春骨头疼,“姐姐怨我吗?” “你为何……” 端木若苦笑道:“我若上交这一幅梅花篆,便可坐实她的罪名。那时她便会被贬为庶人、褫夺封号、乱杖打死。她的生母亦会受牵连,甚至可能会被休弃……而她的尸身。我向她说,我会差人去乱葬岗刨出她的尸身,曝尸三日,喂给野狗吃。她不像我想的那么怕死,可她听到要无名无姓做个孤魂野鬼,便害怕极了。” “……所以她选择割腕儿自裁。”枕春明晓了,低头望着端木若因为用力而白得发青的骨节,“……以天子嫔御的身份去死,死后葬入妃陵,享受香火。她自小最爱体面,讲究名声,她定会如此选择。” “姐姐,你怨我吗?”端木若切切望着枕春。 枕春阖目别过头来,唤玉兰:“快,快去传太医。” 端木若也不与她再说,只端端立在落英缤纷的树下,带着淡淡笑意看着枕春。她的笑容恬淡温柔,看着枕春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只是那么静静立着,头上落满了细碎的花瓣,整个人恬淡如同山坳中的青云。 太医来的时候,安画棠已经气绝了。她的手腕儿割得很深,血管被剪断,可以看见里头森森白骨。枕春很难想想,她手筋尽断,如何行此自裁之举。 或许是对体面的执着。或者…… 枕春没有应三姨娘的恳求,为安画棠求情,人死如灯灭,便为安画棠求了一个追封。 追封为嫔。枕春用一张海棠花瓣染的花笺,仔仔细细写了个字儿送到慕北易面前,屈膝诚诚切切说道:“陛下若肯给一个脸面,便将此字赐给十四妹妹罢。” 慕北易正在挑着灯看书,见枕春过来,驾轻就熟抱她进怀里,又去看那字儿。他啧声:“锦?鲜明华美,这是体面尊贵的好字儿。” “若不是好字儿,臣妾便不向陛下求赐了。” 慕北易不置可否,手按在那一方花笺上,侧头继续看书,沉吟道:“她与你不像。朕凡见了,懒得说破。她到底……不如你的。” 不如我的你还打发我去冷宫吃松鼠。枕春嘴角略僵,便柔柔地将那字儿又递了递,进言:“陛下仁慈,锦嫔锦嫔听着多如意,让人想着舒坦些。” 慕北易不想允,只说:“她配不上这样的字儿。” 枕春脑子一神游,想着端木若的“贞”字儿何其滑稽,心道你慕北易取封号的水平也不过如此。面上却仍有些委屈,只取兰花刺绣的帕子去按眼角:“十四妹妹意外早逝,父亲很伤心。” “她是畏罪自裁。” “陛下仁厚。” “十一娘,嫡庶相争,慕家也有的。你曾落罪时,她落井下石。她如今落罪,你却并未生死相逼。”慕北易声音淡淡的,漫不经心吻了吻枕春的眼角,只说,“所以你与她们不同,数年烂漫一如往昔,遗世独立。此事半缘朕懒得管,贺刺史在位时抬过十六门贵妾,与朝中各大权势多有牵连,也不止你们安家这一门。半缘……朕见此事,更珍惜你。” 枕春颇是意外,坐在慕北易的腿上不适地挪了挪,疑道:“陛下知道贺刺史此事属实?” “朕见花间会上她的反应,自是知道了。” “臣妾求这份儿哀荣,也的确并非是要做这怜惜姊妹、仁慈宽厚的牌坊。”枕春斟酌着说道,“臣妾与十四妹妹,到底算不得亲厚。只是斯人已去,姐妹一遭,偶忆幼时故事,觉得怅然失措罢了。那……陛下……”她试探问道,“本欲如何处理十四妹妹此事?” 慕北易盖过书的扉页,沉吟,“她本也聪明,知道自保,朕便拘她一辈子,饶她的命了。倘若花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坐实,朕定也是要乱杖毙于殿前的。她要体面,朕不要面子的?” “唔。”枕春心中微凉,低头只将那花笺要收回来。 慕北易指腹一按,道:“罢了,这是给你和安家的脸面,赐她追封锦嫔罢。” 锦嫔,听着的确鲜明华美,竟就结束了安画棠的一生。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举棋 月牙尚在思忖,见得枕春应和得这般干脆,只怕有诈,谦道:“嫔妾人微言轻,不敢称功。四皇子与皇后娘娘母子情深,便是阖宫的福气呢。” “瞧瞧,月贵人这谦卑恭顺的性子,当真是集女子德行之贵重。”枕春随手抽了帕子掩唇,莞尔,“陛下,这才是阖宫的福气呢。”说着盈盈笑着望向柳安然,“不知皇后娘娘是想如何赏赐月贵人?” 柳安然被枕春问得一愣,只以为枕春想要阻挠,堪堪答道:“或……以月贵人的资历,可以擢封嫔位。” “婉仪岂不更好?”枕春粲然一笑,口中含着一颗梅子,又转向慕北易,神采照人,“陛下瞧瞧,四皇子多健康可爱。月婉仪月婉仪,姿仪婉约娴静,好似弦月,当真合适的。” 慕北易颔首,正是要应了。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恭贺月牙,道着:“皇后娘娘大喜、四皇子大喜、月婉仪大喜。” 月婉仪,当真讽刺极了。她没有封号,没有姓氏,以做宫女儿时候的名字便作称呼——月婉仪,上弦下弦的月,终归是不圆满的。 月牙到底是做了婉仪了。虽被枕春如此一说,没有那么体面,但到底是婉仪。便也起身谢了恩。她面上是滴水不漏的谦恭,看着枕春、看着慕北易、看着柳安然。最后眼神远远瞥见奶娘怀中笑容可爱的四皇子。 终于跪下去行了大礼。 歌舞再行,便更热闹起来。到了戌时三刻便残羹冷炙,众人纷纷告退。 枕春兜着手又站起身来,撇过曲意逢迎的胭脂香阵,便传了辇往凰元宫外头出去。她在庭院立了一会儿,酒气消减几分,正是要走。抬头一看,却见柳安然远远在廊下静静看着她。 “皇后娘娘。”枕春不偏不避,清澈的眸光宛如冬日彻骨的冰,直直回看过去,“别来无恙。” 柳安然被枕春一看,竟觉得毛骨悚然。枕春就那么一身华衣地立在皓白的月下,肌肤宛如新雪,唇脂红若朱砂,与旧日无所变化。柳安然将衣裳合了合,用帕子掩唇,轻喊了一声:“明妃。” “四皇子抓周宴席已毕,皇后娘娘不去陪伴四皇子,在此处瞧着臣妾做甚?” “你应恨透了月牙,何以抬举她?” 枕春道:“皇后娘娘抬举她,臣妾便唯娘娘马首是瞻了。月婉仪是皇后娘娘身边出来的,这一路兜兜转转,回了娘娘身边,这还不是缘分?” 柳安然嘴唇张合一番,只淡淡道了一句:“明妃瞧着长变了,说话也变了。” 枕春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衣袖上精美的织纹,淡然一笑,道:“少时臣妾与皇后娘娘赴梢下宴,皇后娘娘爱穿青蓝,臣妾爱粉。如今皇后娘娘的青蓝越来越深,已经变作最贵气庄重的紫色;而嫔妾的粉,自然只能深做这俗艳的血红。” “你素来口舌伶俐,本宫自幼不敌。”柳安然努力端正肩膀,抬起下颌,使得头上的凤冠稳重,“月牙是本宫手下出来的,本宫的确厌恶过她。可她如今得用,还诞下了四皇子。” 枕春讪讪:“是助娘娘登上后位的四皇子。” “你是恨本宫的。” “嘶……”枕春作回想之状,耳畔珠玉晃动,“臣妾曾与柳姐姐亲如姊妹,可那位柳姐姐,是从来不会在臣妾面前,自称本宫。”她凄然一笑,十足戏谑,“既已是撕破脸皮,何以如今还要见面称个别来无恙?皇后娘娘知道,臣妾是做不出那杀害幼子的狠辣事情,何以却要落井下石呢!” “我没有选择!”柳安然趋进两步,道,“我的家族,我的情意,子嗣、功勋、位份……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你岂能明白我的心思?你如此八面玲珑,与贞婉仪、静妃交好,你有了新的姊妹,何以知道我久不得孕的苦楚!那一个个心血烧干的日日夜夜!” “在我眼中,皇后娘娘你……”枕春冷笑一声,嘲道,“比之那鲁莽的荣德妃,都不如。” “你……” “她那么深爱陛下,爱了便是爱了,恨了便是恨了。荣德妃只爱陛下。”枕春亦向前一步,对上柳安然淡施脂粉的脸,“她爱陛下是不管子嗣、功勋、位份的。皇后娘娘,柳皇后,柳姐姐——你口口声声说的真情意切,却不如她。你听信那月牙的荒唐言语,做那些诛心的事儿,推人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连稚子也不放过!” 柳安然手捂心口,声音低沉:“你胡言乱语……我爱陛下!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头发、眼睛与脸,不不不,比这些更爱!整个帝城没有人比我更仰慕陛下了……为了陛下,我需要这个皇子!” “你需要的是皇后之位罢了!”枕春嘴角一扬,满是不屑,“我二人为何走到今日如此地步,你可有想过?缘不过是我们所求所愿,从来都不一样。” 柳安然被枕春迫近一步,不肯低头:“我没得选,我本不是如此想的。是你要与我为敌,是你要对陛下施媚作妖,是你蛊惑人心……是你……” “你嫉恨旁人的情爱。” “本宫是皇后!”柳安然一手直指明月,“天下为鉴!皇后只需要让天子称心如意,要他妻妾听话乖顺便足以。天子的妻子不需要宠爱!” “……他只是不曾爱你。” 柳安然一字竟被诛心,双目圆睁:”爱?我柳家如今为朝堂权柄之魁首,这就是爱!你妄想阻我柳氏通途,你简直放肆……” “放肆?”枕春轻蔑笑出声来,立正身体,“您是正宫,我是妃妾,是我放肆了。柳姐姐,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柳树笙歌庭院,春风姊妹秋千。从你选择利益与尊荣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回不去当初了。” 柳安然腰身一直,深吸一口冷气:“是,我们……回不去当初了。明妃,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带着家族陪葬。” “……皇后娘娘,我父兄娘亲皆是我挚爱。你倘若擅动,我保证你将品尝到权柄日衰的煎熬与痛苦,并将十倍百倍奉还。” “明妃?”慕北易的声音从殿后传来。 柳安然偏头望去,却见天子正从凰元宫的殿里出来,衣袖裹挟春风夹带夜色的微露。他走进了,才见柳安然,轻哂:“皇后也在。尔二人在此处说什么趣事?” ……“说姊妹情意,少时欢欣。”枕春偏不看柳安然,语出轻缓,笑语嫣然,只向慕北易迎去。 慕北易拉过枕春的手,捏在掌中十指柔软微凉,轻轻摩挲:“夜里露重。” 柳安然温柔如玉,面上一派贤德,瞳孔中映照着枕春与慕北易宛如一双璧人而立的模样,矮了矮身:“陛下要走?” “嗯?”慕北易尚且有些微醺,涎眉在看枕春头上饰的一朵海棠。 冯唐跟在后头,佝身提示道:“陛下,今儿是十五。” 枕春抬头朝天上一看,皓白的月色灿烂如白日,果然是十五,心说真是巧了。却羞笑道:“是皇后娘娘与陛下琴瑟和鸣,正映着圆月中天。”她眼光含着柔情,一手勾着慕北易的衣袖,一手轻抻自个儿的衣裙,淡淡道,“臣妾羡艳不已。” 柳安然便上前来,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明妃是陛下的宠妾,也是羡煞旁人。” 枕春的指尖儿细细软软,从慕北易玄色丝绸的衣袖上滑落,退开一步去。她垂眉顺眼,埋着头,恭恭敬敬地说着:“臣妾今日还读着东坡先生的词,说是——斜抱天边月,轻弹水面冰。如此美月良夜,臣妾便不叨扰陛下与皇后娘娘了。”她盈盈一笑,“臣妾告退。” 柳安然心口磐石落地,柔声唤远处候着的煮酒:“送明妃出去。” 枕春向着慕北易顾盼一眼,眼中藏着波光粼粼,便低头退下了。 柳安然折转身来,心中蜜意满满,向着慕北易低声问道:“陛下可要歇了?” 慕北易负手沉吟:“你自去将宴上安排妥当,朕散散酒意,便且过来。” “是。”柳安然颔首,自是情意绵绵地去了。 慕北易负手立了会儿,二月的风有些凉,他袖子一抖,从袖管里滑出一条满绣红浪纹案的赤色缎带,薰带着幽幽浅浅的香气。 那是枕春衣襟里的阔带,贴身紧缚在胸口袔子的那一条。方才举动之间,枕春暗自解下,顺势放入慕北易袖中的。 慕北易捉着这条红浪的阔带,眼睛几乎可以看见它紧缚着枕春胸口那抹胭脂色锦绸子绣袔,勒入软肉中的带着涔涔汗水的红痕。 正是——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无限事,许多情。 枕春进了绛河殿,扶上苏白的手。苏白引着她入了卧寝室,掌了灯要给枕春卸妆。枕春抬手止住,道:“不必了。” “娘娘还不睡?”苏白问。 “待会儿,现在还不是卸妆的时候。”枕春坐在梳妆台前,取了剪子将烛火挑亮,用黛色补了补眉尾。 苏白怕她辛苦,劝道:“陛下已经歇了凰元宫,娘娘也不必多等。” “柳皇后我是知晓的,她素来视三纲五常为人生之要义。”枕春面色淡然,“便是挽了陛下在凰元宫,也不过垂头埋脸从床尾爬上去的规矩。美名其曰:被脚逆爬而上,与帝交焉。此宫禁中祖宗之教法。” 依大魏国的祖宗家法,女子进御,是有一套男人立下的规矩的。譬如不得以背面天子、不得越天子肩头云云…… 当朝天子反骨,一看也不是个按部就班遵循祖制的皇帝。平日多有放纵妄为时候,也多以威逼利诱而令行官言官们不敢造次。 慕北易一国之君再是了不起,她安枕春也算骑过了。 但柳安然豪门闺秀的教化规矩,十数年的女德训导。是很难改变的。 皇后如此严谨,也算是家国福祉,故而慕北易心中过味便是了,也不曾提过。 苏白见枕春如此说,既觉好笑,又要出言规劝:“娘娘仔细背上那祸水的名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都是如此。”枕春打了个哈欠,唤苏白,“她敢提我家族安危为要挟,我便要她神魂不安,昼夜难眠。去将库房中的胡裙鹿靴寻出来,还有赏赐的裘皮子与箱底的马鞭。” 苏白听得糊里糊涂,疑惑道:“娘娘凡要察看什么,这会儿天色晚了,不如明日再看?何况,这些胡服鞭子都是狩猎时才配的物事,娘娘要看甚么?” 枕春打开妆奁,从里取出一盒深红的口脂,抹在唇上晕开,红得刺眼睛。她一壁染着,一壁道:“正是要狩猎呢。”她折了一张巴掌大的书信装在一个朴实无华的油纸封里,递给苏白,“送到并肩王府去,仔细耳目。” 苏白纳入袖中,失笑:“二月天里万物萌发,岂会出猎,这于理不合。” “若不出去,下一步棋便落不了子。”枕春看着镜中的自己,妖冶却也陌生,叹息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春猎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咱们陛下由着性子也做过了。便,不少我这一次。” 子时的更声方响,慕北易的仪仗便到了绛河殿。 他没有一路的灯火,无声无息的便进来了。到底是十五日半夜从皇后宫中出来,转脚便要钻宠妃的被窝,这样的事情说来有些不合礼数。故而,冯唐也没有唱礼。 慕北易有些心急,撩袍跨过门栏,见绛河殿黑灯瞎火,只有苏白守在卧房门口守着一盏昏昏暗暗的灯火。灯火明明灭灭的,照着枕春卧房外头的帐子与帐子上绣的巫峡断水图。 “你家娘娘呢。”慕北易抻袖拨开苏白。 “娘娘就寝了。”苏白埋首回道。 慕北易轻啧一声,不耐烦道:“谎话。”他拂袖直便将门踹开了,自径往里去了。 冯唐忙不迭上前又将门掩回来,低头问苏白:“真就寝了?” 苏白摇摇头,奉了热茶招待冯唐。 冯唐饮茶就坐,低声笑道:“还是你们家娘娘呀,能把准陛下的脉。” 且说这头,慕北易进了枕春卧房,冲头便是一股子香。那也不是别的香,是宫中少备的聚仙香,因爇法复杂,大多不用的。这偶然一闻,先是丁香的淡,而后便是**的腻,嗅在喉腔之中燥热难耐。 满目的帷幔垂悬,昏暗的灯火好似一盘棋局。 “明妃。”慕北易唤她。 没有应答。 慕北易信手扯下面前的红帐,再唤:“十一娘。” “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娇态最轻盈。”帷幔深处,传来枕春的声音,“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慕北易循声向前。 “无限事,许多情。四弦丝竹苦丁宁。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枕春在烛火深处骤然抬眸,脉脉含情如招手,迎上慕北易的眼睛。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祸水 枕春着一件窄袖束腰的织金正红的回鹘胡裙,脖颈间的璎珞十八颗玛瑙熠熠生辉。她腰带间缠着鎏金的铰链,下头坠着泠泠作响的金铛。那胡裙紧束着腰身,裙下宽阔的锦边儿下头,竟是一双皓白如玉的腿。这一顾一盼之间宛如浑身洒满了金辉,只听得枕春低低声音:“陛下来了?” 慕北易睥睨卧在一片雪白裘衣中的枕春,嘲道:“孟浪。” 枕春手探在裘衣里头,捉着一截马鞭的尾柄,扬手一甩啪嗒一声。她自小骑马射猎都学得糊涂,唯一一手还是跟着二哥哥灵均学来的,为的是用鞭子抽树上的黄杏儿来偷吃。 这一鞭子又不能重了,又不得轻了,方才偷摸联系的时候还甩破了床边一个钧窑插桃枝的花瓶。便见是凌冽的鞭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刁钻的弧度,稳稳地缠在慕北易的腰间。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也。”枕春抽带着马鞭向身前拽过来,仰头低低笑起来,“陛下素来面佛心道,自是知道其中意思,何以又来取笑臣妾?” 慕北易攥着手上的红浪阔带,拂袖上前只去捉枕春的双腿。枕春顺势转身一扭,攥紧了慕北易的怀里。他双手嵌着枕春的腰身,只捉得满手毛茸茸的细绒,竟从枕春的衣襟后头扯出一截狐狸尾巴来。他声音低哑,钳住枕春的下颌,问道:“这是什么物事?” 枕春的脸颊红烫,挨着慕北易冰冷的手,她只往裘衣里缩了缩,道:“不过是截狐狸尾巴,教陛下捉住了。正是这样的春日里万物蓬勃,鸟兽苏醒,才有生灵躁动的气焰。”她的手指好似无骨,攀附着慕北易的脖颈。 慕北易眯神:“你这该死的狐媚子。” “不是狐媚子。”枕春抓着他的衣襟,“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她附耳慕北易的脸颊一侧,声音低得好似悉索的虫动,“善男子,我是你的佛母明妃。我要与你证这世间邪心海水、烦恼波浪、毒害恶龙、虚妄鬼神、沉劳鱼鳖、贪嗔地狱与愚痴的**之祸呀。” 慕北易呼吸一滞,只被枕春这满口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震得头皮发麻,他掐着枕春下颌的指腹捏得发白,狠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便是神灵听见,便要拿雷霆轰你、天劫炼你。” “那这诸多恶业,臣妾便与陛下揉碎了吃烂了,一同灰飞烟灭!” 慕北易眸光中微芒闪动,是危险的神光。他叹谓一声,埋头在枕春的身子里,轻道:“明妃渡我……” …… 冯唐夜里在偏阁里眠了一会儿,天还未亮的时候便又起了。他看了看屋里的滴漏,准备着去请慕北易更衣上朝。一进寝殿却见苏白在门口双手交叠木木立着,表情若有所思。 “苏白姑姑,陛下起了?”冯唐问。 “起了。” “可要上朝了吗?” 苏白点头:“正是。” 冯唐心里紧着的那口气一松,拍拍心口,庆幸道:“今日总算不是休沐了。” 苏白神色复杂,望着冯唐,斟酌说道:“此事说来,倒不是休沐那么简单了。” 冯唐疑惑问道:“苏白姑姑是宫中有资历的老人儿了,这样的话是如何说起来的。”他捋了捋尘拂,“陛下满月之夜不宿凰元宫却来了绛河殿,本着规矩上便容易惹口舌。倘若是如往前那样又休沐一日,难免让前朝传些流言。” 苏白表情有些莫测:“嗯……冯公公……这事儿……” 冯唐自径道:“你是不知道的,明妃娘娘自从别院出来,前朝便有些老臣向陛下谏过明妃娘娘的短,说咱们娘娘是祸水。如今正是新春伊始,更是不便休沐,咱家也是替明妃娘娘操了这份心不是。” 苏白便有些心虚,低头道:“冯唐公公自然是好心。不过方才听娘娘的口风……” 却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吱嘎一声推开。衣衫未阖的慕北易赤足站在门口,一件冯唐候着,便招了招手:“去传门下省,今日早朝过了,朕要去泰安锦林春猎。休沐五日。” 冯唐的心霎时便凉了。 枕春披头散发拢着一件赤狐裘披从后头出来。她手上提着一双千层扎的兽皮里绒的四合鞋,懒懒唤着:“早春微凉,是有露的,陛下可莫着了凉。”她便矮身亲手伺候了慕北易穿上,默默打了个呵欠。 “陛下。”冯唐劝谏道,“这二月里头事务繁忙,长信轩的书陈压了等人高,倘若休沐五日……是否……” “那便给朕搬到泰安锦林的行宫去。” 冯唐擦擦额头的汗水:“这……那……春日里是生月,陛下要以慈悲为怀,上一次春日出猎便有行官十五本奏……何况……” “阿嚏。”枕春被微冷的风一扑,打了个喷嚏。她身子一歪,斜斜扶着门框,困得不行。 慕北易瞥见枕春的赤狐裘披里头还坠着一截狐狸尾巴,白白融融的垂在身后。他喉结动了动,对纵马驰骋的迫切热情更是燥热,对冯唐道:“午膳后便出行。”说着合襟便往前殿走。 枕春一手搭着门框,一手懒懒挥了挥:“恭送陛下。” 冯唐便是知道慕北易的犟,矮着身忙不迭跟上去:“陛下此事定得太急,可要再斟酌一番?” “不必。” “陛下可待秋后出猎岂不更好?” “你再多嘴一句,朕就将你丢去围场喂狼。”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安排程仪。这……可要通知皇后娘娘?” “皇后不必跟去,朕不在便辛苦她掌持六宫。” “那……伴驾的人选?” “明妃。” “郦山行宫空旷,陛下多令几位娘娘小主伴驾,也好热闹一些。” “来人啊,将这老刁奴丢去围场喂狼。” “不不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枕春望着慕北易远去的方向,背过身来一探手,将腰带上用金铛挂着的狐尾扯下来,信手便扔在了地上。 苏白上前捡起来,给枕春披上外衣,叹息道:“娘娘其实也不必如此急切,冯唐公公的意思到底也是为了娘娘的名誉着想。” “名誉?”枕春睡眼惺忪地回了寝殿,自个儿拧了帕子来擦脸,“我冷宫都去过,要什么名誉。人人都赞皇后贤德,她是留不住人的。以才事君者长,以色事君者短。因为短,所以急。” “娘娘既是出来了,便还是明妃之尊,平安度日也是好的。” 枕春偏头:“你真的如此想?” 苏白沉默。 “平安度日便是苟且偷生。”枕春将帕子搭在铜鉴台上,“我与柳皇后撕破脸面,柳柱国势大已然权倾朝野。人凡站得越高跌得越重,明妃之尊若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陛下的心思素来缜密。”苏白回道,“娘娘想的这些,陛下大抵也是想过的。娘娘若是决定好了,奴婢愿意追随娘娘。” “不能不争。”枕春将披散在肩头的头发捋到背后,坐在妆台前,“小喜子的死,我还没有忘怀。桃花如今在广平侯府,她夫妇二人不过也是权利洪流下的两只蚂蚁。我的父亲、母亲。我要保护大哥、保护广平侯府、保护绛河殿上下、保护寻鹿斋、保护樱桃……保护雁门的二哥哥,还有……” “是。”苏白奉上了玫瑰露给枕春抹脸,“娘娘您想得比奴婢清晰多了。您与皇后娘娘一路走来,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是如今,在世人的眼里在朝廷的口舌里,凰元宫与绛河殿代表的早已不是一个皇后与一个妃子那么简单,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战场。您与皇后娘娘并不是两个人,而是藩镇势力与京畿文臣集团的勾斗,这是两个世家两个党派的角逐。您既然与并肩王已然有了往来,娘娘,此去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枕春静静看着镜中自己的肌肤光洁如同雪白的熟水鸡蛋,手背轻抹,润得好似出水一般。她点点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势在必行。” 苏白开了妆奁,替枕春傅粉描眉,又征询道:“此去泰安锦林,娘娘还有哪些要交代的?” “衣裳首饰从简。”枕春略一思虑,“倒是昨日听樱桃说,寻鹿斋那头病了。如今好些了吗?” 苏白闻声答道:“奴婢去探过,似是说偶感风寒,却发起烫来,卧病在床已有几日。娘娘自安才人过世,便也有些日子没同贞婉仪好好说话了。” 枕春随手取了一只玉簪将头发贯了,垂眸起身:“去看看她,我到底放心不下。” 端木若的确是得了风寒,因着夜里偷偷烧纸,被风露沾了衣裳。那烧纸时候热气一薰冷气一袭,自然是病了。这烧纸也不是烧给别人,是烧给安画棠的。 她给安画棠烧纸,倒不是愿安画棠死后清净,在地下过得好些。也不是心有余悸,想图个夜夜好眠心中无惧。而是盼着安画棠早登极乐,快些投胎。请她莫要流连世间,污了安家的阴宅风水,让枕春气运不顺。 端木若如此想起来,自个儿大概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了。 是的,安画棠不是自裁。 安画棠恨毒了枕春,根本不愿就死。她心中只怕死了容易,却便宜了枕春享福。 所以安画棠腕儿上致死的血筋,是端木若绞了她的手,亲自用锋利的剪刀捅进去,再用力剪断的。 她杀了人。端木若想着自己杀了人,奇怪的是,心中却一丝害怕与惶恐也没有。 能让心底最疼惜的安姐姐过得顺心那么一些,便什么也值了。 如此歹毒心肠,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赏了病苦来折磨,好让人知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没有宠爱,见不了亲人,余生无欢,病死了也算清净。端木若如此想,头脑昏沉地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又晕眩起来。 却看见琼儿推门进来,道:“小主可醒着?明妃娘娘闻说您病了,来看您来了。” 端木若浑浊的眸光突然亮了,苍白带着病态的脸上也浮现了温柔。她着力撑身起来,忙道:“快请姐姐进来。快……将窗户推开透透药劲儿,拿那个软鹅毛的绣墩给安姐姐坐,上头垫个锦缎的软垫子。” “若儿。”枕春跨入门来,眼神便看向榻上的端木若苍白的脸,斜照的日光扑在她额头凹凸不平的疤痕上,尤其明显。她霎时便心疼了,努力使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一些,轻声唤她,“好些了吗?” 端木若往枕头上靠了靠,虚弱笑道:“我以为姐姐气我自作主张,余生不再理我了呢。” 枕春敛裙进去,坐在榻边儿的墩子上,握了端木若的手在掌中。她垂眸语气淡淡的:“昨日我与皇后说了几句话儿,想着今日局面当真遗憾。这后宫里头要存着一丝姊妹情意,实在是太难了。我与你虽然是入宫之后再相识的,可这些风雨一同经历过来,我自然是要唤你一声若儿的。余生不再理你……何尝不是剜我的心?” 端木若四下扫了一眼,打发琼儿出去。闷着浓浓药味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她们二人。这一开口,便带了宽慰之意:“安画棠不配做姐姐的姊妹,姐姐不必伤心。柳皇后爱慕天子,情爱这事儿最是醋心了。她既是登上了皇后之位,便要做皇后之位当做的事儿。这是咱们天子妃妾们,不可逃避的宿命。”她骤然咳嗽了几声,亦是握紧枕春的手,淡笑,“姐姐有我呢,我愿为马前驱,做姐姐的盾与茅。” “我何须什么茅与盾?只要你好好儿的,不要苦着自己。”枕春心口揪着,难以释怀。 端木若却笑起来:“便是为姐姐死,我也是愿意的。正应了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胡话!”枕春斥道,“说这样的话做甚么。”她怕端木若病中多思,只转了话头来说:“午后我要伴驾春猎,你自个儿好好儿休息几日,调养好身子。” 端木若何等玲珑,心头一过,蹙起眉头来:“姐姐是要去见并肩王。”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汪汪汪 枕春未想这一句便是说中了,只想着端木若是个聪慧的。便坦然点头道:“有的话,书信偷传太过冒险。我与并肩王若真要行事,必然是要面晤相谈。他此人心思毒辣,自是十分危险的。” “安姐姐万事小心。”端木若仍然担心,嘱咐道,“此事太过隐晦,万万莫让人捉住把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枕春心意已决,“他为了兵权,我为了家族。利益驱使的这条船,总要有人掌舵。” “姐姐若是想得清楚,我都赞成。我是知道姐姐性子的,是心软又思敏,与旁人亦有共情。你与她们都不一样,是我最信赖的人。”端木若说着也是担忧。忽然想着甚么事情,从枕头后摩挲一番,寻出一只手笼来,塞给枕春:“这是平日无事的时候,绣给姐姐的,姐姐怕冷也要多多戴着。” 枕春翻展过来一看,一只精致的缎面手笼,上头一针一线绣的并蒂花儿宛如活的一般。她心头一软,贴在心口笑道:“好看,是象征姊妹情意的花纹。” “姐姐是我在这深宫里头最重要的人,我便是有不对的,也都是为了姐姐好。”端木若说得柔情。 枕春听她如此说,心头一沉:“你这次病了,可是传的高太医前来诊看?” “姐姐……”端木若眸中沉沉如水,“高太医与我,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你也万事小心。” “姐姐是高门的贵女,可有听过坊间的一首歌谣,叫做的。” “……这倒没有。”枕春思虑一阵,想不得这样的歌曲,“家中不曾教过,也没听过。” 端木若清清嗓子,苍白的嘴唇轻启,轻声道:“姐姐,不论高太医还是陛下,都是男人。男人都是浊物。若十载之后,二十载后三十载后,他天子老了病了或是驾鹤西归,咱们还要做姐妹。我若没有福气死了先去了,我也在奈何桥边等着姐姐,来生咱们做嫡亲嫡亲的姊妹。” “你竟是这样想到死胡同里头去了。”枕春叹息。她拍了拍端木若的手,道,“你是病中糊涂,哪里便要谁先去了。咱们自是姊妹,来生也做姊妹。” 端木若病中眼眶泛着红,便唱起来:“ 老了难,老了唱歌真的难。 没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 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 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 枕春是心疼端木若的,就像心疼一个孤独的挚友。 她走的时候,嘱咐了玉兰到寻鹿斋照顾端木若几日。站在寻鹿斋的匾额下,兜手看了看漆色,想起了呦呦鹿鸣,我有嘉宾。端木若额头的疤痕好不了,她这张因为形似元皇后而得选的脸,终是毁了的。 就像蝉从壳中钻出来,像蕊从花苞里绽出来。宛如仙鹤出樊笼,脱却羁绊处处通。 苏白立在一旁,催促道:“娘娘,午膳已经布了,该紧着时辰回去了。” “哦……”枕春将端木若的手笼贴在心口,垂头颔首,忽想着,“奉先儿那狗儿呢。” 苏白指了指寻鹿斋后头的小院儿:“小主在别院的时候,是在寻鹿斋照料着的,小主可要领回来了?” “嗯,叫小豆子领回来罢,出猎时带着。” 苏白便依言去了。 膳房是最见眼色行事的。天子春猎只带一个嫔御,说明是当着隆宠的,自然是万般小心地伺候着。枕春心底是知道,这样扎眼的隆宠也算不得疼爱。倘若慕北易心底真的惜她,是不会拱她在这风口浪尖儿来的。 但风口浪尖自有风口浪尖的好处,她安枕春定也要受着。做这独宠的祸水,自有祸水的妙。 便是见殿中一桌铺着精美夹缬,上头依次摆着春日里吃着爽口的燕窝鸡丝汤、淡菜虾仁羹。两样盛在红釉菜的精美小碗中,配着甜酱浇的文思豆腐。又有挂炉的烤鸭片作一百零八片,与蒸笼里的面皮要配水嫩的葱芯切得嫩黄的丝儿、脆鲜的黄瓜条儿、水萝卜的细沫儿与面酱。这便只算一道菜,后头还有山珍拌麻辣肚丝、蚝油熬仔鸡脯肉、蟹肉双笋丝。白案还有雪里蕻、烩白菜、清炒扁豆。糕点还有花生糖心的元宵、花盏龙眼、豆沙煨苹果。 这就是宠妃的妙处,至少口腹之欲没人能拦着。 枕春叹道:“这么多呢。”说着懒懒入座,一个人闷声闷气地吃了两口,叹谓道,“却没得松鼠好吃。” “甚么松鼠,松鼠鱼可是?”慕北易声音先传来,便见他从殿外折转出来,一身朝服,撩袍跨进殿来。 枕春抬头看了一眼,敛裙假装要起来行礼。 “免了。”慕北易拨拨手,坐在枕春案对面。 枕春那个假模假式的礼还没行完,便顺势坐了回去。她挽起袖子,捡起案上一对白玉镶金花儿的筷子,低眉顺眼地给慕北易布菜,软声笑道:“正是松鼠鱼。” “朕带你去骊山行宫吃便是。”慕北易翘着一条腿,就着枕春的手吃了一口麻辣肚丝,辣得咳嗽了两声。 枕春又端了蜜化的梅子汁儿去给他润喉咙:“陛下刚刚下朝了?” 慕北易颔首,答道:“那群老迂腐,顽固不化,拿着先贤主张说事。春猎秋猎又有甚么不同,秋日萧索,景致亦没有春日好看。” “那陛下……” 慕北易倾身,捉了枕春一只手,道:“朕亦不是征求他们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们罢了。”他被那蜜化梅汁儿甜得腻,眯起眼睛,“午膳后走,你跟朕共乘一驾,走得快些。” “哎……”枕春应是,心头想,这可不是正好坐实了自个儿谗言祸妃的名声。任是不知道坊间要如何说,恐怕人言可畏。 正是如此想着,却听外头呜呜的兽声呜咽,小豆子牵着一个红赤赤的毛孩儿正在殿外候着,那红毛团儿不听使唤,扯着小豆子探头探脑地从殿外钻了进来。 枕春定睛一看,喜道:“奉先儿?” 那狗儿等人来长,瞧着好似一只红狮子。它哼哧哼哧两声,撒着腿子便往前凑,一跃跳在了枕春跟前,口水滴滴的舌头便往枕春脸色凑。 “这……”慕北易偏头看见奉先,眉毛便蹙起来了,“这畜生怎么还在?” 枕春一壁废了牛鼻子劲儿掰扯着奉先的嘴巴,一壁回首答道:“上一年里,养在寻鹿斋的。多亏得贞婉仪的照料,臣妾想着是春猎,便将它待会绛河殿,也好出去放放风儿。”正是说着,让奉先蹭了一身的红毛。 奉先已经是一只巨大的成年獒犬了,与那些两三个月的小獒子不一样了。它不会再做那些追着人裙踞鞋子跳蹿的傻事儿,只是一口将枕春头上的一只点翠的插梳吞进了嘴里。枕春忙不迭地从奉先嘴里将插梳取出来,抹了一手的口水,遮手遮脚地在慕北易三尺长的绣龙朝服飞肩披风上头悄悄蹭干净了。 慕北易懒得管,睥睨了奉先一眼。 奉先被等得立时气焰尽灭,嗷嗷呜呜地往枕春身后躲。 “陛下万乘之尊,同个小狗儿至什么气儿。” 慕北易倦怠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轻哂:“小狗儿?” 枕春讪讪笑起来:“也不过比寻常狗儿大上一些些罢了。”她拍了拍奉先儿的头,转头望向小豆子,“本宫要带奉先出猎,你将物事备好,去寻苏白姑姑领些赏罢。” 小豆子愣头愣脑的,一听有赏,喜笑颜开地便去了。 打点了个把时辰,便登了翠葆龙舆,九马金辇的仪仗一路行到玄武门。又登车马,随行四百又六十六人,禁卫三百九十,仪仗一百八十八人。再前副驾八十一乘,随行公卿、臣属三百余人。 浩浩荡荡。 慕北易的龙舆十分宽敞,宽敞到枕春躺着睡了好一会儿。她本来便是骨头懒的,睡得糊里糊涂,躺在软榻上打了几个滚儿,头撞到了桌案才醒。 枕春慢腾腾地撑着身子起来,揉了揉额头,挑开床边的一缕帷幔,见天色已经擦黑。 慕北易捧着一册户部的名录,坐在对榻一侧。他手提朱笔正在批划,他见枕春醒了,轻笑一声懒得嘲她。 “陛下在读什么折子?”枕春随口问道。 慕北易倒不介怀她问政,闲闲回道:“说有个南边的边陲小国,叫高棉国。高棉国本是扶南国的属国,扶国破之后,高棉便投了我大魏。今月,高棉国王子前来朝贡,想为高棉国求个太平赏赐。他高棉国小土贫且不开化,朕便懒得见。鸿胪寺招待了高棉国王子,哪知道高棉国王子不受。朕在想鸿胪寺做事也有些不开窍,这样的小事也来烦朕。” 鸿胪寺原本是宓妃施氏父亲掌管,自施妃倒台之后,慕北易便填了人上去。为了赏赐柳柱国的功勋,如今的鸿胪寺卿,是柳家母族远房入仕的亲脉。既是碍着柳安然的权柄后台,枕春便不好细问,只奇道,“异国王子?长甚么样子的?” 慕北易促狭,神抽伸手往腰上一比:“这么高。”又拿了案上的一枚瓜子,“眼睛这么大,肤黑如漆墨。”他轻笑道,“浑以为天下各国王储,俱有朕这么好看的?” “没有没有。”枕春笑道,“世上各国王储,都是衬托陛下英武的。”她倦怠地靠在软垫上。“还没到泰安锦林吗?” 慕北易以朱笔尾背挑开了重纱的车架帷幔,迎着暮日的辉光一指:“到了。” 骊山行宫远在阴翳的山脚下绵延的丛林边,灯火通明。这座华美的宫殿远远看起来好似走马灯里的玩物,衬托在昏暗的背景下头发光。枕春连忙整衣正冠,侧头远远看着前面迤逦的车队,问道:“瞧着还要半个时辰才到呢。” “禁军统领方才报说,公卿国戚与各族命妇们,最前头的已到了。”慕北易合上书折子,扶正枕春髻边的珠花,“他们到齐了,要在宫前跪侯着朕的驾辇。” “那臣妾可也要先行过去,先候着陛下?”枕春问。 慕北易想了想:“不必了。”他指腹点点案,忽道,“上次出猎,你落马了的。” 枕春极不愿想起此事,脸色便有些难看,堪堪回答:“是……臣妾骑术不精。” 慕北易却道:“不,你的骑术在嫔御里算得好的,便是拿去乐京比比,也比那些命妇们精湛。”他摩挲下颌,沉思一会儿,“待会儿,你上大妆。” “上大妆?”枕春听得便嫌麻烦,摸着案上的果子咬得脆响,“以臣妾的份例,大妆应戴七垂的花冠,多重呀。” “戴九垂。”慕北易道。 九垂的花冠,便是皇后的份例了。枕春不知慕北易甚么意思,愣愣看着有些犹疑。 慕北易又说:“你待会牵着那畜生与朕一道,叫你宫里那内侍将它拾掇威风点。” “哦……”枕春回过味来。 慕北易有时候就像个少年人。或者说男人有些时候,永远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年少时爱精舍华物、美婢艳妾、鸟兽虫鱼。年长时候,仍是如此。 他天子九五之尊,要带着宠妾于众目睽睽之下莅临。妾室要辛辣明艳又别致的,华服大妆,能御骏马豢猛兽,如此才能全了天子的颜面。大意说着,你们看她多烈多够劲儿,能征服这些畜生。而朕,能征服她。 但枕春心里却是想着,少时听母亲说前朝的少师贵妃手段,是叫做男人靠征服天下赢得女人,而女人征服男人赢得天下。 这样想着便觉得好笑,他慕北易也不能免俗,幼稚。枕春嘴角撇了撇,努力将笑意憋了回去。慕北易尚在摆弄案上的书陈,错过了枕春嘴角噙着的讪讪笑容。 天子车驾到了骊山行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了。黑黑的山云压着行宫的金阙,惊起无数煽动翅膀的鸟雀。枕春嘴里含着一颗酸溜溜的蜜糖山楂,描了漆黑的飞眉与行宫的点唇,跟在慕北易后头出驾。 奉先被小豆子牵着,蹲在龙辇下头侯驾。獒犬闻到了枕春常用的熏香味道,嗷嗷地咆哮起来,声音震天把近处跪着的命妇吓得软了腿。 整个乐京的贵族俱在此处了。头一排是皇亲国戚与武将们,后一排是命妇与世子世孙们。众人都等着见那威严高大的帝王,要携着传说中“挑唆天子春猎,谗言巧舌”的明妃,等着他们自九层垂珠的金色帷幔中出来。 想看看这明妃是否与传说中的一般,明眸皓齿,姿容冶艳。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福昌县主 先出来的则是天子,一身黑鳞金片的盘龙纹的墨袍,踏着寸厚的长靴。飞肩坠下的鹤羽长披每一尾羽毛都透着摄人的绿芒,风拂若飞。他鸦色的头发梳得密紧,可以看见天庭上发际的美人尖。黑眸如星海,脸颊如刀劈,乍看之下,挺拔好似天人。 便见枕春一截白玉般的皓腕配着赤金玛瑙的手镯,纤纤玉指挑开泠泠作响的垂珠。先出来的则是左脸侧,堆云的乌黑发髻高耸,沉重的华胜饰点翠与烧蓝的凤凰吐珍珠的花冠,八十一颗南红玛瑙珠串作九垂流苏,半遮脸颊。 此次春猎的命妇外戚们,来得是最齐的。举半个乐京权贵之众,都是来给慕北易做个陪衬。 枕春低垂的鸦睫轻抬,星辰俱是陨落在瞳孔之中。她踏出八宝饰面的锦鞋,拂动缂丝的珍珠滚边的绣面,抬起精致的下颌。玛瑙晃动之间,只能见得宛如烈焰的唇瓣。 众人俱是小声地议论起来,看呐,那是皇后份例的垂珠,这个胆大妄为的妖女! 妖女抬起羽扇般的睫毛,嘴角抿着一个若即若离的笑,眸光在下跪诸人的面上掠过。 “这便是明妃?”光禄寺卿嫡女王氏捂着嘴,悄悄问着旁边的人。 她旁边跪着的是汝南王世子妃杨氏。杨氏用袖兜着嘴,垂眉回道:“正是的。她父亲是尚书省左仆射,年中期满便有机会迁升。我听夫君说,陛下已露了口风,要晋升明妃的父亲做尚书令。她家如今飞黄腾达,自然是如此大的架势了。” “做个妃位便如此猖狂。”王氏撇撇嘴,刁声道,“您瞧她耀武扬威的模样,浑然像是正宫一般。当今柳皇后是个贤德温恭的,想来是正室纵容才有妾室这样的气焰。倘若我为柳皇后,我定将她捉了打一顿,好让旁人知道好歹。” 杨氏拽了拽王氏的衣角,低声道:“小声点,过来了。闻说今次春猎,朝野俱是反对,这和祖宗规矩不合。可陛下一意孤行,为了这明妃的提议愣是力排众议,想来她是圣宠优渥,万万不能得罪。” 王氏埋头下去,嘲道:“柳皇后的母亲是我父亲的表姐,论起来皇后还是咱们家的堂小姐。我小时候是见过柳皇后的,那才是真正的名门嫡女。明妃哪里是什么正经妃子,说是从冷宫里捞出来的。无风不起浪,若不做恶事又怎么会被打入冷宫?想着这个明妃也不是什么好货,正如坊间说的,是个狐媚的……” “狐媚的什么?”枕春偏过头来,盈盈笑着,望向王氏。 王氏脖子一梗,硬着头皮抬起脸来。 慕北易闻声停住步伐,懒怠地负手,饶有兴趣看着枕春。 枕春敛裙往王氏处走得两步,四下便安静下来。她抬出手来,弯腰捏住王氏的下颌。那一只手戴着一枚舶来的黑色宝石戒指,戒面上的火彩黑暗之中亦是亮得刺眼。枕春轻言细语地端详着王氏的眉眼:“你是谁家的姑娘?” 枕春艳妆是刺目的红,雪白的肌肤映着皓洁的月光,乍看之下只觉摄魄勾魂。王氏已然是被骇住了,肩膀筛糠一般抖起来:“民女……民女……” “要先说:回明妃娘娘的话。”枕春拍拍她的脸蛋儿。 “是……回明妃娘娘的话……”王氏努力撑直身子,跪坐在地上,“民女父亲是……光禄寺卿王显阳。” “光禄寺卿?”枕春站直身来,拨了拨发髻边的一只金簪,眉目扫过一众低头行礼的命妇。她目光如剑如针,扎得在场的命妇无一人敢抬头,“如此也是九卿里头,十分得用的了。”那光禄寺少卿王显阳,便是柳家远房,是柳安然母亲王夫人的亲戚。鸿胪寺是油缺,出入庞大,水深事多。慕北易赏给柳家这个位置,本意是变相地给柳家赏的钱。 王氏听枕春如此说,想起自己还有皇后这个远方堂姐和柳柱国这个堂姑父。她明妃再厉害,在柳皇后面前不过也是矮身称妾的位份。这样想着,王氏一时腰板也直了些了,中气也足了。她咬唇扬起脸来,对枕春说道:“明妃说的是。民女父亲说,鸿胪寺掌外宾接迎诸多事宜,是乐京的脸面,自然是得用的。何况,柳皇后是民女家的堂小姐,家父忠心耿耿为君,陛下也是赞过的。连陛下也说,堂姑父封国柱,是全天下第一等的功勋。” “如此说来,倒是皇后娘娘的亲缘。”枕春堪堪笑起来,心道一声蠢姑娘,侧身软声去唤慕北易,“陛下果然是识人英明。瞧瞧王家的小姐,也是貌美青春,可爱娇俏。” 王氏便更是抬起脸来,望向慕北易。 慕北易便不爱听那句“乐京的脸面”与“天下第一等的功勋”,面无表情地颔首。鸿胪寺也能算乐京的脸面,柳柱国也算天下第一等的功勋,那要他慕北易做什么了。 他汉家天子才是大魏的脸面。 枕春启唇,望向王氏:“今日前来俱是亲眷命妇,王家小姐自称民女,可还是庶民之身?要本宫说呢,王家小姐是皇后母族中的远房姊妹,勉强……也能算是皇亲国戚。不如今日碰巧,本宫也为王家小姐请个诰封才是。” 王氏不知枕春何意,听得诰封,只跪在地上叩首道:“民女……多谢明妃娘娘好意。” 枕春一笑,春风如沐:“正巧陛下方才说着是,鸿胪寺上的折子。王子前来朝贡,想为高棉国求个太平赏赐。以臣妾来看呢,这赏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王氏犹自不解。 “这鸿胪寺招待高棉国王子不熨帖,损的自然也是乐京的脸面。”枕春嫌色瞥了一眼王氏,只向慕北易莞尔笑道,“不如臣妾便作这冰人儿,给王家小姐求封个县主……便赐给高棉国王子为妾室。如此一来,皇后母族的姊妹嫁给邻国的王子,岂非一段人人夸赞的好姻缘。想来那王子求得一位县主归国,心中也是荣耀欢喜的。” 高棉国山高路远,民风未开。为人妾室兄丧弟继、弟丧子继、子丧叔继,与做那胡娼又有何区别!王氏只觉声声如雷炸开在耳边,腿软身冷,扑在地上起不来了。 慕北易有些犹疑,毕竟眼前这王氏是鸿胪寺卿的嫡女。但枕春说的这个法子……倒是很合他的心。用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女子,去换高棉国往后数年的进贡。 稳赚不赔。 鸿胪寺进出的款项为九卿之中最多,是最花钱的地方,这些日子来也有轻慢皇家的地方。如若轻易放纵了,难免使人觉得,皇家的羊毛好薅。如今枕春刻意为刃,他慕北易何不借着枕春这把“妖妃祸国”的利剑,索性便将鸿胪寺攥紧了。也好使今日在此的诸人看看,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他说了算。他要人生,人便得道升天;他要人死,人便永劫不复。 枕春掐准了慕北易天大地天皇权最大的命脉,行动见垂珠晃动熠熠生辉。她进前一步轻轻挽上慕北易的手,软声柔语地跟上去:“陛下,臣妾饿了。” 慕北易侧头看着枕春姣好面容与满头华美尊贵的华饰。如此明媚、如此清艳、如此锋利尖锐。他忽有一种餍足之意,如此滚热的人儿,便是他的私有,此生此世只能是他的。霎时那颗帝王之心无比开阔,颔首:“摆晚宴。”便握着枕春的手,拂袖朝那王氏一点,对冯唐道:“给福昌县主加冠。” 王氏听得天子这一句,一声凄厉的恸哭还没出喉咙,便被冯唐一把捂住了嘴。他按着王氏的脑袋便往地上按,朗声道:“福昌县主给陛下谢恩,给明妃娘娘谢恩。” 众命妇被枕春如此辛辣的做派骇得不行,只觉得世上岂有如此狠绝的女子,行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行公卿百人悉数低头屈膝恭送,再无一人出声。 晚宴便很称心如意,慕北易难得出来透气,骊山行宫存着的酒又烈,珍馐皆是新猎的野味,喝着夜深就醉了。 冯唐请示了枕春的意思,枕春还回想着上次脚踝脱臼的疼痛,整个人便有点不大好。她手上端着一盏葡萄酿,抿了抿,眸子转动,问冯唐:“陛下平日大多能饮多少?” 冯唐偏头思忖,回道:“陛下酒量好,本来能豪饮。这次骊山行宫供奉的存酒大多是红糖糯米酵了二十年的,很是烈。往前陛下能饮八壶而面色不改,十壶而微醺,十二而酩酊。倘若饮再十三壶了,便是要醉倒至天明的。” 枕春问:“这会儿饮了多少?” 冯唐不无担心:“十二壶半了。方才与陛下敬酒行令的九门统领、銮仪总使、与诸位王爷、侯爷、世子们都已醉倒了。” “没人再敬了吗?” 冯唐谢天谢地地拍拍心口:“没人再敬了,这会儿陛下还未醉倒,脾气大着。娘娘瞧着如何安置才好?” 枕春瞥眼望去,满堂残杯冷炙,诸人皆有饮酒。或有醉着,匍在案上皆有内侍前去服侍。慕北易坐于上座,是饮了许多酒的疲倦,一手撑额一手掌着杯盏,宛如玉山倾颓。 枕春敛裙上去,唤一声:“陛下?” 慕北易听是枕春声音,便投了杯盏要来抱她。他平日再是桀骜猖狂,也不会在群臣之中行此等孟浪之事。毕竟,慕北易还是很致力于扮演一个言官行官笔下的仁孝皇帝。 枕春见他此等样子,便知是真的醉了。便躲身避过了慕北易的怀抱,提了案上的青瓷酒壶,盈盈嗔道:“陛下请坐,再饮些罢,臣妾给陛下斟酒。饮罢了这杯,还有三杯。” 冯唐一看,心里是哇凉哇凉,想着这真是两个祖宗。 慕北易从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醉倒了。 行宫之中事宜最难安排,冯唐与苏白需先行到英明殿布置寝宿,枕春则留在慕北易身边儿伴驾。 行宫总管便遣派来一队行宫宫人前来伺候,宫娥们提灯,内侍将天子扶上软轿。枕春撩着帘子假模假式地作出担心模样,心道劳什子却辇之德,忙跟着一道上去了。 这次伴驾的嫔御只有一人,骊山行宫的总管便只安排了英明殿。英明殿后有二进,第二进有三面精致屋舍。坐北的“镇山河”便是天子居处,左厢房叫做“如意法”,则是枕春的寝房。右侧还有一面“极乐引”,因没有别的嫔御便没有打开。 华美宽敞的软轿缓慢行在骊山行宫里头,前后各九个抬轿的侍从穿着软绒底的鞋,静静地踩在石板地上,悄无声息。 枕春在轿子里头给醉睡着的慕北易披了截薄薄的毯子,见他睡得沉,便转过身儿来剥桔子吃。吃了两个桔子,等了小半盏茶时,察觉出还没有停轿的意思。按理说,宴席与英明殿应是安排得很近的,不知为何绕了这么久。枕春撩帘看着前后抬轿的内侍低头兜脸,俱是面生,心中有些疑惑。这一队仪仗也不知是如何绕路走的,竟是越走越黑,周围全是密密的竹林。 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来骊山行宫的时候,是住在偏僻无人的清心苑。 英明殿往清心苑,要过荷花池塘,又过回廊两三,再穿竹林。那时见的竹林,似乎……就是眼前这片竹林。那么此处靠近清心苑,便是与英明殿相反的方向……而且是一个偏僻隐秘的地方。 枕春拍拍轿窗,唤内侍:“停下!” 内侍们只抬着轿辇,一个劲儿往前走,没有一人应声。 “停轿!” 还是无人回答她。 枕春自知蹊跷,连忙回头看慕北易。他正是睡着,眼睑纹丝不动。枕春连忙伸手将桌子上剥果子的核桃剪揣入袖口中。 “拿着把核桃剪,也想反抗甚么不成?”枕春背后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 她脑子里电光火石地思虑过,屏息立时转过身去,拿着手上的核桃剪只向背后的人声处扎了过去。 那是一个藏蓝色衣衫的身影从轿窗翻身进来,带着皂角薰衣的香气,拂袖之间一把拽住枕春握着核桃剪的手,将她抱在怀里。那修长冰冷的指节正探着枕春胸脯二两软肉,呵气在枕春耳畔正轻笑道:“明妃这般烈,咱们陛下御得住吗?”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孙悟空 枕春定睛一看,也不是别人,正是并肩王慕永钺。她霎时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上的核桃剪一投,便是要徒手去撕慕永钺的脸,低声骂道:“你这恬不知耻的登徒浪子,别碰,放开我!” 慕永钺愣是不肯松手,压着枕春在那轿上的软榻边上,低声戏谑道:“明妃莫要大声,抬轿的虽是本王的人,可慕北易若是醒了,见得眼前场景又当如何反应?” 枕春扯着慕永钺的发冠,牙齿药得咯咯响,憋着嗓子呵道:“滚开!” 慕永钺越见枕春使气,越是得劲儿,偏着头作势便要来亲。 枕春撩裙便要一脚将他踢开。腿还没抬起来,便见眼前一片苏白的轻衣探进轿来,一只骨节分明手拽着慕永钺的衣袖一抽,将他借力猛然推开了去。慕永钺整个人失了重心,被推得歪倒,直撞在了轿辇的窗沿上砰的一声。 “你放肆!”慕永钺捂着额头呵斥。 那人淡道:“并肩王,她说不要你碰。” 枕春撑起身子来,借光看过去,见了白衣人衣袂皓白,那张熟悉的脸,心口骤然停了跳一般,喊道:“虚无先生!” 慕永钺上前一把捂住枕春的嘴,指了指一旁睡着的慕北易,压低嗓子道:“怕他醒不来?” 枕春看着一方宽敞的天子软轿中,对面跪坐着的虚无先生、一旁佞色笑着的并肩王、左手还躺着熟睡的天子,便显得有些挤了。她霎时脑子有些发懵,揉了揉眼角,大抵是此生鲜少如此荒唐,恐怕余生再难见得如此滑稽的场面。正眨了眨眼睛,怔怔问道:“这是如何……” 慕永钺一壁卸了发冠重新束发,一壁道:“你那二哥哥安灵均,差了这位嵇军师前来策应。我已按你的意思去打探了北边的军情,镇北大将军的确有策反的动向。”他指了指熟睡的慕北易,“皇帝眼皮底下,容不得这样兵重的逆臣,便透了想要斩草除根的意思出来。你二哥哥将趁着年底动手,本王则答应暗地将借人给他增员。会时功勋一并计较,便是你父亲荣登首辅之日。” “不不不……我不是问的这个。”枕春指了指虚无先生,“先生怎会出现在骊山行宫?” 慕永钺答道:“封后时大赦天下,嵇先生便入了雁北军做参军。你哥哥托他归京前来送雁门图纸与我,顺带看看你可活得齐全。本王费了大工夫才将他身份洗白,比之当年本王偷纳个回鹘族的公主回来做妾更费劲。如今嵇先生是白衣之身入并肩王府做门客,今日才得以带入行宫之中。怎么……你不想见?” 枕春控制不住地用眼神去偷扫虚无先生。他一身素白的窄袖深衣,红绳束发,雁门的寒冷风雪却没有摧磨他透明碧蓝的瞳孔,沉静得好似一片捉摸不透的烟云。虚无先生颔首回看枕春,好似一切如旧,嘴角淡然笑意,低沉清澈的嗓子唤道:“明妃。” “并不是不想见,我只是觉得……突然。”枕春按着心口,取一旁的茶水润了润喉,低声道,“那……那……” 慕永钺便是笑起来,如同狐狸一般狡黠:“好个天王盖地虎,一物降一物。” 枕春抬眸:“甚么意思?” 慕永钺却不说了,只对枕春道:“柳家如今荣耀,渐已压过薛氏一族,将要跃为大魏第一族。你有意无意,也需挑唆天子几句,使其忌惮柳家如今势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枕春,“这是本王摸清的柳家根系,你多多记阅。譬如今日掸压鸿胪寺一事,你便做得很好。皇帝最擅连消带打,他定会再立一门新贵与柳家对峙,以压制柳家的权势。待你家得了头等的大功勋,他必然会顺水推舟扶安氏一族制衡柳氏。那时,你父亲便是下一个柱国了。” 枕春接过册子,翻阅两三页,见得果然精细,便揣入袖中。她喃喃谑道:“便是我不挑唆,陛下也是疑天疑地疑鬼神的,何须使得我动手。” “什么?”慕永钺没有听清。 枕春轻吐一口气,叹谓道:“便是我安家与你并肩王联手,他日斗倒了柳家,荣极一时。假以时日,咱们自然也是天子掸压的对象,此疑中生疑无穷尽矣。皇家斗争,素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虚无先生望着枕春,不急不缓,轻道:“血肉之躯自不能长生,此事也有永绝后患的法子。” “什么法子?”枕春摆摆手,一边思虑一边回道,“天子已有三子诞世,是有子息后裔的。莫报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 “本王若是要刺杀皇帝,这会儿不是正好?”慕永钺轻笑一声,“所谓钱能通天,不然本王也进不来这天子轿辇。这会儿杀了皇帝,丢个水池里,你在旁哭号两声,说天子醉酒投水,举天同悲。妙啊。” 枕春当真觉得慕永钺此人是有些猖邪的,惊道:“你买通了行宫总管?” 慕永钺说:“天子近侍之事,一个不仔细便要杀头。给你黄金百两,你敢吗?”他摩挲拇指上的扳指,笑看枕春,“当年弦丝杀人之事,倒是警醒了本王。这行宫之中天高皇帝远,做什么私密事情,都有空子可寻。故而前行宫总管施三禄刚死,我便设法送人进来了。不过……若此时皇帝死了,柳家权重,得了便宜的还是柳皇后膝下那个便宜儿子。”他把玩一番案上的茶壶杯具,哂道:“何况,本王的心眼没那么坏。” “那你设计杀我庶妹!” 慕永钺摆摆手,虚虚一指虚无先生:“你二哥哥想要救你,便设法送嵇先生自雁门回乐京。说嵇先生妖心通神,定能护你周全。那梅花篆取你庶妹性命,是嵇先生的一计。” “为何……”枕春望向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话少,此时声音坚定无比,眸光清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要害你,自当杀她。” 枕春一时凝噎,竟觉有些羞愧。 “闻说你却为她请追封。”虚无先生并无责怪之意,“不软弱,但温柔,这已经很难得。” 慕永钺看得饶有兴趣,伸手戳了戳慕北易的脸,道:“明妃上了本王这条透风的破船,柳家不死,安家自也不会安宁。本王劝明妃,早日大悟彻悟。叙旧的话便到此罢了,省得这小子醒了,反倒麻烦。余下几日,咱们慢慢儿相见。” 枕春却不不无担心:“正是按你所说。即便扳倒柳家,柳皇后膝下抱养了皇子也算作嫡子。便是他……”枕春看一眼醉倒的慕永钺,“便是他百年之后,嫡子登位,这大魏国里最得势的还是柳家。” 虚无先生温声:“明妃不必烦恼,若是你想要,万事万物俱能归你掌握。” “先生何以如此说?” 虚无先生澹然笑道:“因为你忱挚热烈,宽容一切,甚至可以原谅过去。” 枕春不解其意,还想再问,却觉轿辇一压,到了个亮堂地方。她连忙转身撩帘子一看,正到了英明殿前。再转过身来,慕永钺与虚无先生已不见了身影。 “唔……洪水……征税……”慕北易便有些睡得迷糊,醉中伸出手来。 枕春想着方才的事情,去看慕北易。慕北易平日难得醉,今日是枕春着意灌的。如今想来那红糖酵的窖藏黄酒,兴许也有慕永钺的一份功劳。他醉时睡着大多时候也很安静,这点很是难得。眠中眉头紧锁,嘴唇下撇,定然是噩梦。嫔御提防他、血亲算计他,他谁都不信谁都要疑……梦中也是朝政琐事,怪可怜的。便捋了袖子去握他的手。 慕北易握住枕春的手,喃喃念了句:“薛楚……” 枕春陡然甩脱慕北易的手,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朝他脸上使气轻落了一个掌掴,自顾自敛裙去挑帷幔了。 “陛下到了?”冯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枕春心头稍乱,连忙将慕北易身上的薄衾压实,又将他脸上掌掴的红印揉淡。她垂眉撩开帷幔,向外头的冯唐应道:“陛下多饮了酒,这会儿睡着的。” 冯唐连忙招招手:“那还请明妃娘娘下轿,奴才使宫人将陛下抚进去。” “哎。”枕春缓缓下了轿来,苏白连忙将一件儿遮风的薄披风给她拢上。枕春自是懒得等着慕北易,便扶着苏白自径往英明殿里进去了。 冯唐向宫人们招招手,进了轿中去扶天子。慕北易醉得歪斜,便听他依稀醉中发梦唤着:“雪初……雪初晴……月微明……莫是无情,十一娘……作个关情……” 天子宿醉,第二日一早的出猎便延迟到了午膳之后。 枕春与慕北易对坐在英明殿作偏阁的如意法中,望着一桌子佳肴,胃口都是寥寥。 慕北易是被酒给闷的。他饮了一盏无糖的银耳羹,觉得稍得缓解,一手枕额一手提筷,嫌道:“到底是行宫不如帝城,竟也上此等烧身的烈酒。朕应将总管与侍从打发了才是。” 枕春心想,这总管莫不是慕永钺的眼线。便拾玉勺子撇了一盏清澈的汤水,奉给慕北易:“虽说是醉了,也是尽兴的。五斗解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陛下难得抛却冗杂事务,一纵放狂心事,哪里不好,应赏下人才是。” “罢了。”慕北易就着枕春的手饮了一口汤水,忽看向枕春,“朕何时有放狂心事?” 枕春教他看得心绪不宁,讪讪抹了抹脸,取了案上盘子中一只水晶豆沙团子吃。 慕北易的眼神不收。 “……陛下如此看着臣妾作甚?” “朕觉得,你不同了。” 枕春莞尔:“日新月异。此世上万事万物,唯有星辰与道恒不变,其他都会变的。”她思辨着此事,端着案上的一碟子盐酥花生呈给天子:“陛下尝尝这个?” “你较之往前更美。”慕北易如此说道,不吃枕春奉的菜,只饮了汤水道,“豆蔻年华的女儿家自然有纯粹之美,但你如今灵动更甚。昨日那鸿胪寺卿之事,虽也觉得你跋扈了些,但是可爱。” “臣妾双十了。”枕春手抚着脸颊,垂下眸子去,“哪里比得那些小女子呢。”她眼神轻轻瞥着慕北易。 看见慕北易晨起衣衫未整,尚未梳头。他的头发极好,密黑如鸦色的长瀑,平日熏的龙涎香,额前还有美人尖。此时慕北易逆光坐着,枕春便看见了他耳边有一丝白发。 她不爱他,也没有刻骨地恨他。 心中便有了一丝的犹疑。 正是此时,冯唐却进来了。他后头率几十宫人,捧着出猎的衣裳、鞭。鞍与一应配饰,请安道:“陛下、娘娘,是时辰了。” 枕春便敛裙起来,走入屏后。有宫娥上前替她宽衣束发,穿朱红暗凤纹的窄袖的胡服,百褶的华裙,扎密密的胡辫。每一条的胡辫皆一金珠如意扣衔尾,每一鞭节便饰一颗米粒大的海珠,又饰金栉花冠与金珠耳铛。再戴赤狐卧兔的抹额,镶珠点翠虚掩眉间。金雕鱼篮玉佛挑心仅在发中饰一颗。倘若是留心去看,便可见那一颗挑心雕的玉佛既不是大日如来也不是阿弥陀佛,而是斗战胜佛。 枕春左右对镜看了看,觉得很是稀奇,问宫娥:“如今乐京贵女们时兴戴的挑心竟是这样凶的佛?本宫出阁前,还是戴菩萨或是天女的。” 宫娥道:“明妃娘娘不知坊间事情,有所不知。如今女子们时兴戴的挑心是牡丹仙子、九天玄女与观世音。”她轻轻将枕春发中的挑心戴正,“娘娘戴的这一颗是曾经南边一位异国王前来进贡时,陪伴先帝狩猎,献给先帝的。这样式实在偏门,先帝便随意将此饰物留在了骊山行宫的库房。” “如此说来,没人戴过吗?” 那宫娥盈盈一笑:“娘娘正是第一个。咱们行宫总管说,您与其他妃子不同,您戴这斗战胜佛正是好的。便刻意寻出来献给您。” “行宫总管……”枕春喃喃,可不是慕永钺捎来的。赠她一颗斗战胜佛的挑心,意欲为何,“知道了。”枕春左右又细细看了一番,到底是器物精美,很是喜欢。 宫娥见她喜欢,便上前又为她饰玛瑙的披挂璎珞与一对儿玉环如意勾珮,复又戴上了两只铃铛作响的葡萄花鸟金球香囊,戴赤红罗缨与八宝玳瑁的扳指。穿鹿皮马靴配锦绣褡裢。 如此远远一看,好似胡族的公主,手上持着马鞭,英姿飒爽又贵气不敢逼视。 便一众宫娥迎着枕春出去,才见慕北易亦着轻便的戎衣在门口等她。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骑马马 慕北易戎马衣裳是很难见得的,他本也好武,只一身墨黑,头发冠一丝不苟。在英明殿前头那样闲闲地立着,好似个卸甲的将军。 好在是春日里气暖,二人俱着的轻便。由此帝妃二人一路前拥后呼,来到了泰安锦林。 今日的风,是有些喧嚣。泰安锦林是荡涤浊气的和风遍彻草原和林间,时值春夏交替,阳光落在肌肤上有些密密的扎。数百人便在围场的校场旁候着了,见得御驾前来,称颂之声遍彻山野。 出猎杀生前,先是有仪式的。 譬如祭祀与舞蹈。舞蹈是秦王破阵曲与兰陵王入阵曲,一点新意也没有。 枕春坐在慕北易的身侧,眼睛在座下的人群里探寻,想要看见虚无先生的影子。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只瞧着最前一排的慕永钺,嬉皮笑脸地歪坐在虎皮椅子里。 虚无先生没来,枕春便有些失落。 少顷歌舞毕了,才有擂鼓、牵马、扬旗。慕北易便骑骏马,配宝弓,握镶宝的马鞭。嫔御侍驾是不必出猎的,慕北易见枕春垂眉耷眼恹恹地坐着,特意开恩道:“明妃若想活动活动,自可去选匹温顺些的马儿,跟两步也无妨。” 枕春心中哦哟一声,这回不必要烈马了?她左右顾盼一番,闻着青草味道的风,还是招手唤苏白:“去,叫马倌将以前那匹惊雪牵过来。” 苏白不肯,出言阻止:“娘娘,那匹惊雪如此顽劣,您还摔下马过。今日不如选匹小马驹,温温顺顺的骑着与那些命妇们打打马球便是。” “打马球?”枕春坐在毡房帷幔里的,啃着蜜瓜,一手往蹲在一旁啃骨头的奉先身上瞎薅着毛。她远远望着彩旗飞扬的校场里头一群贵女小姐们与命妇们正在打马球,她们骑着小马驹穿着轻薄的彩衣,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嘻嘻嘻……徐家五小姐今日这件披帛真是好看。” “此乃乐京苏记锦绣五个绣娘绣了整整一个月,才得这么一条呢呵呵……” “哇李夫人你头上戴的这朵牡丹簪上的彩宝好亮呀,太阳一照刺眼睛呢。” “朱夫人真有眼光,这彩宝乃是八色碧玺颗颗同样大小才攒得这么一只簪……” 枕春撇撇嘴,摆首:“罢了罢了,我过去了她们还不失了兴趣。”富贵泼天她如今已是司空见惯,何况女子对谈无非首饰衣裳,难免无趣。想着,将手上的蜜瓜皮一丢,懒懒地趴了下去。 苏白见得枕春又厌了,无奈去请了马倌,将马厩里的惊雪牵了过来。 那惊雪虽然烈,竟也是一只通人性的马儿,它见得枕春过来,竟打了个响嚏,便蹭了过来。枕春连忙将沾满蜜瓜汁儿的手在雪缎的满绣帕子上擦了擦,上前摸着惊雪的耳朵,问马倌:“这匹马平日可好养吗?” 那马倌谨慎答道:“上次陛下春猎,这马儿使您摔落了地,也算是一匹罪马,便一直圈着了。” 枕春拍拍惊雪的鞍背,叹道:“到底是皇家的事儿果真有趣,这妃有罪妃,马还有罪马。” “因是您骑过的,则没有杀掉,倒也是一直好吃好喝供着的,只是没再使人骑的。” “嗯。”枕春颔首,蹬了马靴便往上爬。 奉先本睡在阳光处晒肚子,见枕春上马,很是吃醋。它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往前一扑便去扑棱惊雪的蹄子。惊雪那可是一匹出了名的烈马,扬起蹄子一甩,将奉先踹开了一尺远去。奉先不服,本便是凶狠的獒子,咆哮两声又要上来缠。 “奉先!”枕春呵斥。 “嗷~”奉先尾巴一夹,摇头晃脑地蹭了过来。 枕春骑在惊雪上,在腰间的褡裢袋子里摸了半饷,掏出一截风干的肉条抛给奉先。奉先腾空一跃,吃进嘴里,便乖了。 枕春骑着烈马,带着猛兽,洋洋得意。她牵着惊雪的缰绳,接过下人们递上来的一把精铁轻弓,一夹腿肚子:“走起。” 慕北易率领百位近侍与各路侯爵亲王、武将后生,他手上持箭,迎着日炎向天空中并射三箭。少顷,三件俱中一飞禽。那飞禽落在草地之上,嘭的一声,这便算开始了。 千军奔腾,马蹄扬起的尘土如同一片烟雾,细细的粉尘在阳光之下颗粒分明。近千匹马儿蹄踏于地上的震动,使泰安锦林的草木颤抖,林鸟万千别枝惊起,飞入湛蓝的天空。 枕春被千人马蹄子扬起的烟尘呛得直咳嗽,眼中咳出点点泪水来。待用袖子擦干净了,举目望去,早已不见大队的人影。惊雪和奉先倒是很激动,狗儿嗷嗷叫着,马儿嘶鸣着,后头跟着冯唐派来的十个骑马的侍卫跟着明妃娘娘这一人一马一狗,哒哒哒地往泰安锦林里去了。 惊雪被拘了好几年,今日终于能撒开蹄子痛快一回,自然是卯足了劲儿捣腾。奉先身为沈春身侧第一等受宠的狗子,今日见得惊雪十分不满,亦是撒开腿的可劲儿跑。 好歹也是赤毛的獒兽与这烈性的宝马,越是争得越是快,风吹在枕春的脸上扑得疼。枕春半避着眼睛,越拉缰绳越引得惊雪猛奔。冯唐遣来的侍卫骑的是帝城的配马,那日日捣着蹄子巡逻,养在宫里的马儿哪里比得惊雪这样养在行宫吃野草麦麸的宝马。 般只消得一炷香时,身边光景青碧,匆匆掠过。草叶、树枝与蓬飞的絮末迎着人面陆续扑来。待枕春回过神来,早已见不得别人的影子。 她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将惊雪勒停,左右看了一眼,竟是来到了泰安锦林深处的一处被花树围绕的瀑布面前。 瀑布,她这个被关在宫中的金丝雀,是许久没见过了。 枕春见得欣喜万分,连忙下马来,解了披风,走进几步去看。那一处从骊山上垂挂而下的瀑布好似一条白炼,潮湿的水气溅起氤氲的雾。正值春末,各色临水的花朵都开了,照着好似清鉴的水面,柔软动情。 丽日春景,没有宫殿的束缚、华冠的沉重压力。一时忘了妃子帝王,忘了爱恨情仇,忘了家族生存……整颗心都柔软平和起来。她是很喜欢看游记的,一直梦想沧海寄余生的烟火气息,而不是束之高阁供人观瞻,背地里明枪暗箭地步步为营。 烟火气息,就是这样的草的气息风的气息和水的气息。 枕春仰头望了望,可以从层叠的树枝中间,望见骊山行宫的一个飞檐。既是没迷路,她便放心下来,脱了马靴踩进瀑布池塘微凉的水里,拍拍膝盖,唤:“奉先。” 奉先跑得累了,便哼哧着扑过来,团在枕春的膝盖上去喝水。所谓“团”,奉先那么大的块头团起来压得枕春难受。她抽出脚来,懒懒的伏在水边的一块儿石头上歇气,看着惊雪埋头吃那多汁脆嫩的草。 ……自个儿竟然觉得饿了。 顺手一扫,竟抹着石边儿草丛的野莓子。想也没想便摘了来吃,那叫一个酸得直流口水。枕春又摘了两个,冲着惊雪晃了晃手。 惊雪闻见果子的甜味,嗅着鼻子便过来了。它拱着脑袋往枕春手上凑,一口一个,不带歇的。枕春觉得好笑,便去拍拍惊雪的脑袋。惊雪哼哧一声,跺跺脚转过身去找野莓吃。 枕春骤然发现,草地深处,有一痕轻微的血迹。 多年浸淫后宫斗争的她,对这样不寻常的痕迹,很是在意的。枕春拨了拨草,便见那轻微的血痕淡得很难发现,一直蜿蜒到……惊雪的蹄子下。 “过来。”枕春连忙摘了五六个野莓子,抻袖逗了惊雪过来。 惊雪抽动鼻子,舔食枕春手上的野莓,口水胡满了枕春的袖子。枕春趁着惊雪撩蹄子,顺势抽了块石头往惊雪的钉掌下一垫,不顾草泥松软,匍匐身子便探头下去看。 惊雪蹄子下的掌钉是新上的,生铁泛着淡淡银色。枕春将上头的泥土徒手拍开,只见得蹭亮的钉子上有星星点点的血痕。惊雪倒还不踢枕春,甩着尾巴只顾着吃野莓。 “乖乖……惊雪……不要闹……”枕春埋头趴地,指尖在脏兮兮的掌钉上摩挲着,倒也没扣下来什么东西。莫不是惊雪路上踩着甚么动物了?正是如此想着,枕春“嘶……”地一声,骤然收出来手来,只见拇指尖儿上慢慢沁出一滴鲜血。 她被针扎了。马蹄俱是用两面铁质的月牙形掌面、一颗扭钉、三颗长钉与一枚系扣做成。何来……何来这样锋利的细针? 枕春心中骤然紧张,连忙按着那个地方细细捻去,抹着一丝坚韧之处。她两指着力,猛然从惊雪的马蹄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长针。那针筋韧无比,比巴掌还长,从惊雪蹄子下掌钉的缝隙之中嵌入,直扎入了惊雪的肉中。这一针抽得出来,便可见上头带了血。 血是从此处来的。 枕春心中狂跳,轻轻拍了拍惊雪。惊雪犹自不知,吃得十分有劲儿。 ……这样长的针,应是用坚韧无比的精铁制作,才能扎入马儿的蹄中,一针到肉。这样难以发现的又微密的物事,扎在惊雪蹄下作甚,惊雪吃好喝好,可见不是为了杀马。枕春轻轻捻着针尖儿,陷入沉思……为了使马奔跑中觉痛,让她再次落马? 这样细细的针,即便扎了马儿,马儿也不大觉惨痛,除非奔跑起来。 可惊雪是一匹宝马,若非雷鸣闪电或遇着蛇,是极难被惊的。好马通人性,会爱护主人,倘若奔跑中觉得痛了,也不过跑得更快些。譬如方才出猎之时也没见得惊雪觉痛受惊将她甩下,而是一路狂奔更快,甚至甩掉了冯唐派来的侍卫。 甩掉了侍卫…… 此地不宜久留! 枕春暗道不妙,立刻站起身来,拉着马鞍便要翻身上去。便是这瞬息之间,一声骤然风破之声,见得只锋利的箭羽凌空射来,正飞向枕春。 “嗷!”还在池边饮水的奉先耳朵一竖,两只爪子向前猛蹬,腾空跃起一口咬住空中的箭身。那箭来势不消,带着奉先在地上连滚了两圈。奉先满身泥泞,立直身子,冲着泰安锦林的深处不断吼叫,“嗷嗷!” 便听林中悉悉索索,复又是嗖的一声,两连齐发,冲着枕春面门风驰电掣一般接连射来。 霎那之间,枕春瞳孔因惧睁大。她猛然仰身一避,躲过前头那只,细碎的箭羽如刀刃般在枕春脸颊擦出一条血痕。便见是,瞬息之间,第二只箭羽堪堪直袭枕春心口! 她自知生死关头,几乎不能呼吸。眼见着面前飞光闪瞬,横斜一只棕褐色的光影飞来,撞在来箭之上!两物一触,力量相撞,那褐色飞光直将刺杀枕春的精箭对穿破开,落在地上。 丛林深处又是一阵悉索响声,来箭处依稀见得黑影闪退,便再无声响。 枕春低头拾起地上的箭羽,才见得那救命的棕褐色飞光乃是一只粗糙的木箭。这木箭身纹斑驳,一看便知是人手折树枝削的。救命之人膂力极强,一只木箭射出,箭势竟将精箭拦腰折断。那刺杀之人只怕是以为枕春带着暗卫,故此没了声息。 “谁在那里!”枕春冲着林子喊。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声音中不可遏制的颤抖。 泰安锦林以沉默报她,除了回声激出的鸟儿,再无动静。 “谁!”枕春怒喝。 “本王看是谁在此处颐气指使,原是明妃。” 枕春回头看去,慕永钺骑着一匹玄黑的骏马,率着一队人马从树林深处寻声而来。 “并肩王?”枕春脑子里立马想了一遍缘故,立刻求救道,“救我!” 慕永钺嬉皮笑脸的表情立时收敛。他拂袖并指一抬,二十人的马队立刻将枕春密不透风的围住保护起来。 枕春将双箭收入袖中,翻身骑上了惊雪。她轻扫一眼林中,眸子略转,道:“多谢并肩王出手相救,本宫感激不尽。” 慕永钺听枕春自称“本宫”,脸上笑意并无,淡淡道:“明妃娘娘是陛下嫔御,臣下应当做的。” “此地危险,还请并肩王带本宫回校场。”枕春轻扯惊雪缰绳,向慕永钺骑去。 慕永钺轻打一个响指,一队侍卫立时四散开去,暗中保护搜查起来。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吃红豆糯米麻薯 枕春与慕永钺一路向着校场缓慢骑马而去。 她可以看见慕永钺骑马并不算为难,想着朝政中流传并肩王“筋脉尽废”再也不能上战场的的事情,问道:“传闻中不是说王爷你……不能再上战场了吗?如今瞧着骑马无碍?” 慕永钺似作不经意,信口懒懒道:“骑马本是幼时学的,人生漫长,再学一次也无妨。”枕春窥见他说话时,脖颈手心因牵引缰绳太过费力,而捏出了细密的汗。到底,是伤了根本的。 “本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枕春眼睛望着慕永钺有些发白的嘴唇,心底是很惋惜。她少时是听说过慕永钺善战的传奇故事,几进几出苗域,玄之又玄的奇事。想着又还好奇,“坊间说王爷征南时,战中被个苗疆的毒娘子看中,下了情蛊。又几经生死熬炼,九死一生,终于求得云游仙人解蛊。不知可是真的?” 慕永钺便露出了惯有的戏谑笑容:“哪有甚么生死蛊。南疆的蚊子猛烈,叮了本王的脸,班师回朝的时候,路旁投手绢的小娘子们见了,便有此传说了。”他目扫四下,“你方才发生了何事?” 枕春略作思考,从袖中抽出那只刺杀的精箭,递给慕北易道:“并肩王可识得此物?” 慕永钺接过精箭上下打量,吹了吹箭后的尾羽,道:“你是说,此箭害你?” “我方才在水边喂马,无异发现马蹄之中有一根长针。”枕春眸光转动,“我想着应是有人刻意刺入,好催马儿快跑甩脱侍卫。正值此时,林中便有数箭接连而来取我性命,三箭皆取命脉。这三箭都是如此样子。” 慕永钺把弄手上那只精箭,眯眸:“此箭簇为三棱形,长二寸七分。头锐底粗、刃薄而锐又有旁槽。箭身长二尺九寸,杨木精制,箭尾以鹏鹘尾羽簇成。这等制样的长箭较之寻常公子们的配箭,可以见得箭簇略长,是禁军侍卫常用配箭。” 枕春见他不过轻轻拈弄长箭,便说得如此准确,忍不住赞道:“并肩王果然是战场出生入死过的,对这等兵器制式信手拈来。” 慕永钺撇撇嘴,嫌弃地望着枕春,指腹指在箭身上一行小字——禁军翊卫军器库。 枕春:“……妙哉。” 慕永钺却继道:“这是极易发现的,还有不易发现的。此箭尾羽没有杂乱,箭身簇新,箭头没有染血或草絮的痕迹。说明射箭之人今日初次得此箭,甚至是第一次用此箭发箭。禁军侍卫上一次调换是去年了,试问一个连月练习射箭骑马的禁卫军,怎么会有如此簇新的箭?” “并肩王的意思是……”枕春牵着缰绳,低眸沉思,“射箭之人并非禁军侍卫,而是偷拿禁军侍卫的配箭,刻意刺杀我?” 慕永钺眼底这才有些笑:“你也算不得太傻。”他将那箭揣进袖中,凝眸,“若你死了,旁人只会以为是禁卫军射猎之时不慎误杀了。此次禁卫随驾有三百九十人,皇帝便是盛怒,也无法从三百九十人重寻出罪魁祸首来。” “如此说来,便没有办法寻出真凶了?” 慕永钺轻笑:“你没有,本王自然有,不过要些时间罢了。” 枕春颔首:“那便辛苦王爷。”忽又想起一事,从袖中抽出那支救命的手削木箭,“此物,王爷可又识得?” 慕永钺歪身骑在马上,侧脸看了一眼,竟是笑出声来:“识得,识得。” “并肩王何以嘲笑我?”枕春细细端详那只手削箭,粗陋无比甚至有些陈旧,箭簇上可以看见陈旧血痕。她道,“方才此箭横飞而出,救我一命。” “有趣极了。”慕永钺阖目轻哂。 枕春不解:“并肩王既识得,倒是说说看呐。” 慕永钺并指略点那箭身,涎眉道:“此乃红豆树。” “甚么?”枕春没听明白。 “红豆木削的箭杆,树皮灰绿,箭簇处可见遗絮。”慕永钺抬抬下颌,意思叫枕春自个儿看,“木质结实、材心略有灰白。此木比杨木更难打磨,又易变色,故而鲜少用红豆树的木料制箭的。” 枕春喃喃:“红豆树?倒是很鲜见。”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慕永钺笑起来就像话本里描的黄皮子大仙,“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乐京靠北,冬来要下雪,故而此木极少……不过,乐京城中也有那么几棵。” “在何处?”枕春问道。 “你自个儿去寻便是,怎么甚么都不知道。”慕永钺嘲道。 枕春心里愤愤,银牙咬碎,说:“并肩王与陛下,不愧是同姓的叔侄,倒也有些相似。” 慕永钺一听这话,便知不是甚么好话,自顾自道:“本王以前没少带他从东宫出去吃好的,早知道能养如此一个狼崽子,早不如喂了狗。还劳什子春猎,他该被棕熊、老虎咬伤两口,吃吃教训也不错。” “嘘。”枕春指指前头,已经能看见骊山行宫的墙垣。她道,“泰安锦林是皇家猎场,何来棕熊老虎的。并肩王呢,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今日便被我觉出来。” 慕永钺勒马,便不送枕春了。他忽然肃色厉声:“你自回去呆着,便是跟那群老妇蹴鞠、打马球的也好。莫要一个人出来晃荡,你需知道,如今你一身肩负了多少人的生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晓了吗!” “哦……”枕春拍拍惊雪,又牵了牵奉先,灰溜溜地往人多处去了。 慕永钺在树荫下见她走远,吹了一个马哨,掉头转入丛林的深处。 枕春入了毡房,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疼。她端过铜镜来看,发现脸颊的血痕已经结痂了。索性伤得不深,正准备拿铅粉盖上,便见帷幔被人撩开,一个带着腥味儿的人低头进来。 “陛下?!”枕春吓了一跳,只见慕北易浑身血腥,眼睛发红,靴面上还有肉泥。她连忙打水给慕北易擦脸,又唤宫娥进来伺候更衣。便亲自解了他的腰带,拿了新的里衣过来,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慕北易饮了一口案上茶水,扬眉却是意气风发:“或是后头骊山的野兽趁春下山,朕今日猎着了两头棕熊、一只老虎。竟也还有豺狼、云豹、金猫这类猛兽。” “……?!”枕春算是知道慕永钺方才碎碎念念,是在唠叨个甚么了。果然心肝肾肺都是黑的。 慕北易却洗了手,端过枕春的脸来看:“怎的受伤了?” 枕春伸手探了探脸颊,转眸浅笑道:“臣妾也去猎兔子了,不过那马儿颠得快些,便擦着树枝儿。”她只将衣裳抖开,温言软语,“臣妾呢,是个骨懒手拙的,便是猎个兔子也左右不是,瞧着陛下英武自是仰慕。” 慕北易仰着脖子,任枕春将胡服的领扣系上,他嘱咐道:“你自知道便好,便歇在毡房里也无妨。我见那些命妇与诸卿宗亲中的小姐们都缠在一处戏耍马球,你大可去试试。” 枕春心说,怎么个个都叫我去。则对慕北易道:“陛下是今日叫臣妾去打马球的第三人了。” “还有谁?” “苏白……和……”枕春偏头道,“和玉兰。” 慕北易撩袍坐在虎皮软榻上饮茶,摆弄着枕春软软的小指头,撑额少顷歇了口气:“那你缘何不肯去?” 枕春莞尔:“陛下不懂乐京女子们的这些门道。诸卿的小姐们,都是未出阁的。难得此次行猎的机会,由命妇们带着前来,本着为随家主出猎,实则为相看贵婿。” 慕北易敛眉:“相看?” “陛下想想,春猎里,甚么最多?” “猎物多。” “……”枕春语结。 慕北易颔首道:“少年俊才也多。或是前来相看姻亲,又可辨出谁家的儿郎骑射好、武功好?” “……正是如此。”枕春半嗔半笑,拧了一张玫瑰露泡过的丝绵帕子,上前去细细擦覆慕北易手上的腥气,“不过陛下说的也不全对。小姐们自然有为相看青年才俊的,不过这大多数呢……眼睛都随着陛下转呢。” 慕北易垂眉看枕春手上攥的帕子,指腹捻开绣星辰日月的花纹:“甚么意思。” “再贵的贵婿,也贵不过臣妾眼前这位了。”枕春提裙也缩在了软塌上,取案上晾了的甜露给慕北易喝,“射猎呢,是陛下得中最多。勇武呢,是陛下功绩最高。小姐们的眼睛不锁在陛下身上,还要锁在何处呢?何况来年三月,又是选秀之时。倘若这次让陛下瞧得面熟了,下次定然更有机缘中选。” 慕北易饮了甘露,捏着枕春的下巴,问:“那这与你不愿去打马球,又有何相干。” 枕春撇过头去,嗔道:“既是来年三月有可能中选的小姐们,便是要与臣妾来分陛下恩宠的妹妹们了。臣妾的气量比不得旁人,何苦去了惹得捻酸吃味?” “你醋了?”慕北易半撑起身子来,手便去解腰带。 枕春含羞带怯,双手捏了不轻不痒的拳头,往慕北易结实的胸口锤了两下:“陛下不要。” 正说着,却听冯唐在外头请示道:“陛下,猎队归了,等您去分赏颁赐诸臣呢。” 枕春便捣着鞋起来,给慕北易披衣。 好不容易伺候走了慕北易。枕春站在软塌前头,伸手取了个案上的果子来吃。 就是倦惰不想动,不爱挪腾也不爱与人废话。不就躲个马球会,废了这么大劲儿。可把人累坏了,叉会儿腰。 枕春懒倦地玩了会儿,又打了瞌睡。她干脆叫苏白抬了一张摇椅架在毛毡外头的草地里,她换了常服,带了一块儿薄绒的小毯子,出去晒太阳睡觉了。 那阳光靡靡的如同温柔的手抚在脸上,枕春觉得脸颊烫烫的,用袖遮着面孔。整个人如渡在辉光之中,说不出的困乏。 出了帝城,倒也觉得舒适许多,想来正是如此,慕北易才会时时念着行宫。 枕春想起少时想要翻墙出去玩耍,踩在二哥哥的肩头上,偷看到府中角门外的热闹景色。有吵嚷的小贩,遛鸟的公子哥儿,卖花儿的小娘子。还有走街窜巷的小孩儿与酒肆里传出的糕点香气。 有她喜欢的煎萝卜丝糕、绿茵白兔、苔菜千层酥、米花糖。当然还有最香最香的,乐京千禧食府的红豆糯米麻薯。用印着花字的油纸抱着,外头以草藤系起来。一口软糯又绵密,甜甜的香气满入鼻腔。 ……就是这个味。 枕春骤然睁开眼睛,见身旁苏白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正在候着。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擦黑了。她拿薄绒的毯子擦擦口水,撑身起来:“甚么时候了?” 苏白道:“晚膳摆宴了。陛下来传了您的,冯唐公公说,陛下口谕:明妃若骨头懒睡着,便不必唤起来了。她倘若肚子饿了,自会醒的。” “……哦。”枕春面无表情,“那便不去了。”她说着,披了披衣裳看那婢女:“这又是谁?” 那婢女身量纤细,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其明眸善睐,甚是清艳。犹可见其左颊嘴角有一颗小痣,笑起来让人移不开眼睛,活脱脱一个美人儿坯子。她盈盈拜了一个礼,甜甜道:“奴婢叫禅心,是奉主子命,前来给明妃娘娘请安的。”说着,那姑娘从袖中露出一截并肩王府的令牌,“娘娘万福金安。” 枕春见她十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只神色一肃,撩开毡房的帷幔,唤道:“进来。” 苏白自知或有重要事情,连忙落了帷幔,在门口守得仔细谨慎。 那叫禅心的婢女进了毛毡,才从袖口取出一只锦绣的彩纹布包,从里头陆陆续续摸出十来条男子的腰带。 枕春一怔:“你……你莫害我。” 禅心梨涡浅陷,连忙道:“明妃娘娘莫担心,这些都是偷的。主子的意思是,请您身边儿的獒兽来嗅上一嗅,好瞧瞧是哪个味道。”说着,她从袖中取出那支刺杀枕春的精箭。 “哦?哦……都是偷的,不担心才怪。”枕春撇撇嘴,旋即明白了。她朝着毡房的地衣那头招招手:“奉先儿,出来吃骨头了。” “嗷嗷嗷……”奉先一听声音,甩着舌头流着口水,便摇头晃脑地来了。 枕春指了指案上一字排开的十几条腰带,给奉先闻了闻,复又从褡裢包包里摸出肉干儿来。奉先一见肉干眼睛都亮了,顺着枕春的手便去嗅那一排腰带。它左拱拱右探探,爪子刨来刨去。少顷,便咬着一条湛蓝色的双面绣云纹的腰带,面露凶光地撕咬起来。 “别……别咬坏了!”枕春费力将那腰带取下,满沾着口水递给禅心,面上却是略有些羞赧:“咳咳……大抵就是这个。” 禅心倒不介怀,大大咧咧将腰带揣进袖子中,又捧出一叠油纸包的东西,乖巧说道:“这是我们家主子送给您的。”说着便施施然行礼,告退了。 枕春鼻子抽动,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那纸包里的也不是别的,正是红豆糯米麻薯。吃上一口,甜味化开在嘴中,柔软熟悉。 一时,竟有些想家。 ,精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