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天山》 《雪恨天山》正文 第一章:隔岁青帝还邀春 应天城外,一个肩负竹篓,手持拂尘的青衣道士夹杂在当中,脚下的道路因为初春的雨水和往来的而变得泥泞,他的十方鞋上沾满了泥巴。 刘梦符抬头看了看时辰,又望了望前方插着红旗的灰黑色城墙,他放慢了脚步,对身边的白犬说道:“咱们歇会儿吧?” 白犬的眼睛一只睁着一只半眯着,它抬头看了看刘梦符,鼻子里发出和人一样叹息的声音,然后摇着头竟自走在前面。 它似乎是对沾在身上的泥巴极为反感,想尽快找个地方洗洗干净。 刘梦符见此情形,也是无奈地跟在它后面,继续朝城门的方向走。 去年四月,汉王陈彦祖袭取池州,兵败城下,回军途中经过六泉口,又被吴国公手下大将常某设计,斩首万余,活捉三千,陈彦祖仓惶逃回江州。 常某欲将三千俘虏全部处死,人头送去江州,以震慑陈彦祖,听闻此事的吴国公齐重九亲至池州,劝说常某:“夫为将者,勇、智、仁、忠、信,将军以三万战十万,临危不惧,此为勇;因地制宜,巧伏设计,此为智;将军与我相交六载,虽名君臣,实为兄弟,肝胆相托,此为忠、信;今岂可缺仁而损将军威名?” 常某自觉惭愧,甘愿领罪,齐重九走到行刑台上,给即将斩首的俘虏松绑,对他们言道:“尔等都是本分的庄户人家,被陈贼胁迫至此,方才蒙难,孤今赦免尔等冒犯之罪;愿意留下的,孤收入帐下,充当宿卫;想走的,孤发给返乡路费,回去与亲人团聚吧!” 齐重九讲罢,现场一片寂静,很快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国公万岁万岁万万岁!”紧跟着山呼海啸一般,池州数万将士一齐高喊万岁。 齐重九连连摆手,高声说道:“孤不要万岁之寿,孤要天下百姓都吃饱穿暖,过太平日子,到那时孤解甲归田,与尔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方才是孤心中梦想!” 这一番话让那山呼万岁的声音更加高亢,响彻天地。 俘虏们跪伏在地,口称国公为再生父母,愿鞍前马后,以供驱使。 齐重九当即下令给所有的俘虏松绑,令设营地,好生安置,池州之战至此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祖籍江浙的鄂州小兵顾阿三推开家门,正抱着牌位难过的顾老爹抬头一看,吓得他险些从凳子上蹦起来。 “爹,儿子回来了!” “阿,阿三?” 顾老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还活着,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以为是在做梦。 “爹,儿子没死,儿子回家了!” 顾阿三把行李放下,父子俩抱在一块失声痛哭,听到声音的邻居们赶过来一看,无不惊讶,顾阿三当即将自己如何被俘,如何等死,又如何获救的一番遭遇讲出来。 “当时已经杀了一千多人,刽子手的鬼头刀都换了四把,马上就要轮到我了” “刽子手把我的头搁在木墩子上,我这半边脸上那都是死的还热乎的血,当时我心里就一个念头,我完了” “没想到啊,国公爷来了,他老人家不让常元帅杀我们,说我们都是老实种地的,是好人,好人不该杀,还亲手给我们松绑” 邻居们听罢,纷纷点头议论,无不庆幸顾阿三命大,同时又赞叹齐重九仁义。 顾老爹站起身来,面朝东边,跪地磕头,说道:“国公大恩大德,使小老儿不做无后之人,国公大恩大德啊大恩大德!” “爹,你看这是啥?” 在邻居们惊羡的目光中,顾阿三从打补丁的破麻袋里拿出一条肌红脂白,约莫五斤重的腊肉放在桌上,紧跟着他又拿出两大一小三个布袋子。 两个大布袋里分别是大米和白面,两样加起来少说有三十多斤,小布袋里是细细的盐末,约莫半斤左右。 邻居们看了桌上的四样东西,眼睛都发直,喉咙里频频咽着口水。 顾老爹颤音问道:“哪,哪来的?” 顾阿三仰着头,脸上带着骄傲和得意,说道:“国公爷赏的。” 顾阿三对邻居们说道:“大家伙还不知道吧,国公爷那边已经免了‘寨粮’,用不了多久,大家伙都能吃上大米饭、白馒头了!” 邻居们一听,纷纷表示不信,有人说道:“不收‘寨粮’,当兵的吃什么;阿三,你别大白天说瞎话!” 顾阿三撇撇嘴,说道:“就知道你们不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又从布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写满字的白麻纸,他将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给众人看。 “看见没有,这就是国公爷免收‘寨粮’的,下面盖着国公爷的大印,铁板钉钉的事我骗你,骗你有什么好处,真是的!” 那个邻居咂舌道:“我的老天爷啊,天要塌了,不收‘寨粮’了?不收‘寨粮’了!哈哈哈!” 旁边有人朝他脑袋上抽了一巴掌,说道:“你瞎高兴什么,是那边不收‘寨粮’,又不是咱们这里,哎!” 邻居们纷纷摇头叹息,悔恨当初从江浙搬到鄂州,做了随风倒的墙头草。 “侧身侧身,借过借过!” 穷秀才郝连章挤进门来,手里敲打着一把早已破烂的折扇,他假意去看,目光就从来没离开过桌上的米面盐肉。 郝连章咳嗽一声,咽了咽口水,调整语调,说道:“徐天王喊了多少年的‘摧富益贫’,到他死了,咱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这样,死水一汪啊;阿三老弟,你这一趟没白走啊,就这几十斤米面,老大一块肉,还有这袋子盐,嗯娶我妹子足够了,这个这个,咱们今天就把你跟小兰的婚事定了吧,啊哈哈!” 顾阿三冷哼一声,却不搭话,他把《免寨粮告》仔细收好后,又从布袋里取出一张黄底红边的证件,看似随意地递给顾老爹,说道:“爹,儿子现在有十亩地呢,这是地契,您老人家收好,咱家现在也是地主了,不是什么人都能登咱家的门!” 顾老爹手里捏着地契,乐得见牙不见眼,口中连连说好,邻居们见了地契,纷纷退到门外,站着瞧热闹。 前一刻还破败不堪的茅草房子,在地契的影响下,仿佛重新焕发了生机,隐隐有一丝高人一等的味道。 郝连章看见地契上的朱红大印,眼珠一转,凑上来说道:“有道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妹夫离家不到一月,就能挣下如此大的家业,当真了不起,把妹子许给你,为兄是一百二十个放心啊,这个这个,顾老爹教子有方,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趁着今天高兴,干脆咱们双喜临门,把婚事定了,如何啊妹夫?” 顾阿三皱眉道:“别胡乱攀亲戚,哪个是你妹夫?” 郝连章笑道:“这不是早早晚晚的事吗,以前种种那都是为兄考验你,我就这一个妹子,宝贝得紧,自然是要给她寻一个良善人家” 顾阿三插了一句:“那你接着去找,别在我家呆着!” 郝连章连连拱手,赔笑道:“还找什么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妹夫一表人才,又与小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哪还有比妹夫你更合适的,是不是,就算我想找别人,那小兰也不能答应啊,她这辈子是认定你了,非你不嫁!” 趁着顾阿三不注意的工夫,他伸手在腊肉上狠狠扭了一把,将指头上沾着的咸香油脂放进嘴里仔细品味。 顾阿三问道:“那个我走了这一个月,小兰过得好吗?” 郝连章舍不得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他刚说出一个好字,眼珠一转,话锋一转,叹道:“好什么啊,吃不下睡不下,天天想着她的三哥哥,一听说你死没回来,她都上吊了!” 顾阿三惊讶地啊了一声,但见郝连章满脸戏谑的笑容,便知道小兰没事,否则他绝不会是这般表情,也不会登门提亲。 在郝连章跟屁虫似的讨好下,顾阿三答应了婚事,将米面盐肉匀出一部分来当聘礼。 “妹夫,明天我就把人送来,告辞了!” 郝连章背起袋子,转身出门,犹如一个得胜而归的大将军,邻居们在门口道喜之后,便各自回家去了。 顾老爹看着桌上转眼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东西,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礼重了。” 在享受过食物的美味与眼泪的苦涩之后,顾阿三出了门,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来。 从不点灯也点不起灯的顾老爹躺在铺着破烂席子的土炕上,他把米面盐肉装在竹篓里,吊在房梁上,自己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阿三,你干什么去了?” 顾阿三把略显沉重的长条包袱贴墙根放着,说道:“借了点明天用的东西。” “哦,早点睡吧,明天是你的好日子。” “嗯,好日子。” 顾阿三躺在烧热的土炕上,却感受不到太多温暖,他自认血液里流淌着比炉火更加炙热的东西。 光明。 “在太初的时候,这方天地分为光明与黑暗两个王国,光明是善,黑暗是恶,光明在上,黑暗在下;大明尊是光明国度的最高神明,他是清静、光明、神力、智慧的显现,在光明国度里没有战争,每个人都非常善良,他们有享用不尽的食物,他们有干净整洁的衣服,他们有温暖舒适的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而黑暗国度由魔王主宰,他是死亡、毁灭、疾病、罪恶的化身,他手底下的五个恶鬼来到哪里,哪里就会血流成河,白骨遍地。” “在中际的时候,黑暗入侵了光明,双方展开了斗争,大明尊为了对付魔王,首先召唤了他的使者善母,善母创造了我们共同的祖先原人,在光明与黑暗的斗争中,光明与黑暗混合,构成了如今混乱的世界,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光明的使者,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光明的力量,我们要驱逐黑暗,重建光明!” “在不远的后际,光明必将战胜黑暗,天地将重回太初,人人得享太平!” 顾阿三的耳朵里不断回荡着齐重九铿锵有力的声音,挥之不去,他甚至有一种齐重九就在他身边的错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齐重九的音容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池州的日子里,齐重九几乎每天都会去到他们的营地看望他们,谈话内容不一,时间长短各异。 “我们是平等的,我们是兄弟,我们是一家人。”齐重九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吓得他们全部跪在地上,口称不敢。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黑暗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光明;孤来告诉你们,光明即美好,一切光明即是一切美好;你不喜欢打仗,喜欢种庄稼,这就是信仰光明;你不喜欢挨饿受冻,喜欢穿暖和衣服,喜欢住砖瓦的房子,这也是信仰光明;你喜欢听姑娘笑,爱喝点小酒,喜欢大热天在树荫下睡觉,这都是信仰光明;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是为了信仰光明;只有信仰光明,追随光明,才能得到光明,得到一切美好!” 齐重九抬起袖子一指,只见不远处百多张桌子拼成一条,上面有堆成摞的大白馒头,盘子里都是各种荤菜,散发着阵阵肉香,令人垂涎三尺。 “孤手指的地方即是光明的方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二章:好待同舍赴明光 胸戴大红花的顾阿三端起酒碗,对来做客的邻居们说道:“乡亲们,谢谢大家伙今天赏脸来,阿三我打心眼里感谢大家伙,我这里先干为敬!”他干了碗里的酒,说声:“开席!” 桌上的红布掀开,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只人头那么大的黑陶碗,碗里是白白的大米干饭,上面还铺着一层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腊肉片,桌子中间的竹盘里放着一摞烙的焦黄的葱油面饼。 “还等什么啊,吃啊!” 看着邻居们狼吞虎咽的样子,顾阿三想到了在池州的自己,当时看到那一溜长长的桌子,那堆成山的大白馒头,那油腻腻的大肥肉,他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假感觉,仿佛是在梦里,他非常害怕,害怕梦醒了这些东西就会消失。 “光明国度就该有大白馒头吃,就该有大肥肉嚼,谁也不能阻止我们追随光明,得到光明!”站在桌子旁边,手里举着一个大白馒头的齐重九如是说道。 “我要光明!我要光明!光明!光明!” 这场疯狂的进食导致近千名俘虏死去,齐重九跪在地上,自责不已,吃得沟平壕满的他们纷纷出声劝慰。 “国公爷,他们是吃饱了上路的,不亏!” “国公爷,从来只有饿死的老百姓,他们这样总好过饿死!” 齐重九摇头叹道:“孤恨自己能力有限,不能早点让天下百姓吃饱穿暖。” 他手捻一串悬挂莲花银牌的念珠,口中念着旁人听不懂的经文,眉目慈悲,一派可怜世人的神态。 桌子中间的葱油饼最先被瓜分干净,黑陶碗里的白米饭也很快见底,那碗底舔得如同洗过一样。 顾阿三问道:“乡亲们,这饭好吃吗?” 邻居们纷纷叫嚷着:“好吃,美味,这辈子头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顾阿三呵呵笑道:“还想不想再吃?” 邻居们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喊道:“想啊!不想的是傻子!” 在邻居们无比期待的目光中,顾阿三摇头叹道:“想吃也没有了,我带回来的粮食只够大家伙吃一顿的”,就在失望的邻居们低下头想再去舔一遍碗底的时候,他又说道:“今天下午我们家就要搬家了,我要带着我爹跟小兰去应天过日子!” 有邻居问道:“你们去了以后住哪啊?” 顾阿三说道:“国公爷在应天城北给我盖了砖瓦的房子,锅碗瓢盆,被褥炕席,柴米油盐,一应俱全;我的十亩地,两年租赋全免!” “什么,两年租赋全免?!”邻居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阿三把挂在墙上的一块红布扯掉,露出一张,他对郝连章一拱手,说道:“有劳大舅哥给大家伙念念!” “书契版籍,免租赋二年;耆民年六十以上、乡党称善者,月给米三斗、肉五斤、盐三两;七十以上者加帛一匹、棉一斤” 郝连章读罢《抚民赡老告》,口中啧啧称奇,心想:按照朝廷律令,老人过了六十,就要送进‘瓦罐坟’等死,嘶,如今看来,还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每个月什么事不干,白落得三斗粮啊,哎,早知道就不提前把我爹给埋了。 只听顾阿三说道:“我爹今年整好六十岁,国公爷每个月都会给他发三斗米、五斤肉、三两盐,等到我爹七十岁,每个月还能领到一匹帛,一斤棉!” 家里有老人的邻居赶忙问道:“我爹今年六十五了,他去应天也能领到粮食吗?” 有邻居问道:“我家没有老人了,我去应天种地也能有砖瓦房子住,也能免两年租子吗?” 顾阿三叉着腰说道:“我告诉大家伙,只要把户籍落在应天就都能,应天现在是人少地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且我告诉你们,应天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你们看见上写的没有,‘乡党称善’,只有好人才能去应天,才能过好日子!” “什么样的是好人?” “好人就是大家伙相互作证,你证明我是好人,我证明你是好人!” 有邻居问道:“眼下青黄不接,我去了没吃的怎么办啊?” 顾阿三说道:“国公爷在应天设了赈民局,每天按人头发给救济粮,保你饿不死!” 一听这话,邻居们都跃跃欲试,但有威望的年长者却说了一句:“不能去!”场面立时安静下来,只听他继续说道:“你们忘了当初为什么搬到鄂州,他姓齐的这次虽然赢了,难保下次还能赢,再等等看吧!” 邻居们一听这话,都觉得在理,也就都不再提起去应天的事,各自舔着筷子,眼巴巴望着空荡荡的碗底。 顾阿三暗中攥紧拳头,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六叔爷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咱们就此别过吧,以后大家伙谁有困难就来应天找我,多了不敢说,像今天吃的饭,管够!” 话音刚落,门外来了一队身穿黄色军服的汉王士兵。 什长拄着腰刀,问道:“顾阿三,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去军营报到!” 顾阿三说道:“我卖给汉王的那条命已经丢在池州了,现在这条命是我自己的!” 什长呵呵一冷笑,朝着顾阿三一步一步走来,他忽然闻到一丝浓郁的肉香,于是端起一个人面前的空碗闻了闻,眼睛一亮,问那人道:“你刚才吃的什么?” 那人马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回军爷,吃,吃的饭,饼,还,还有肉。” “哎呦,日子过得不错嘛,看来今年你们顾家村的‘寨粮’可以往上提一提了!” 什长来到顾阿三面前,眼睛盯着他,嘴角扯起冷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谁?” 什长抬起一脚把顾阿三踹倒在地,又抡起刀鞘在他脖子上狠狠敲了一击,然后用脚踩在他的头上扭了扭,恶狠狠地说道:“猪狗一样的东西,就该被人踩在脚底下!” “光明是善,黑暗是恶;光明在上,黑暗在下;大明尊是清静、光明、神力、智慧的显现,我们都是光明的使者” 什长俯下身问道:“你说什么?” “信仰越强大,力量越强大” 见顾阿三仍然是自言自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什长加重了脚上的力道,说道:“你胆子不小啊,枉的哥(蒙语直译,女性器官),有大米白面为什么不上交,啊!” 顾老爹说道:“军爷,那是国别人给我儿子的,不是我们自己种的粮食。” 什长说道:“在汉王的地盘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汉王的,管你哪来的!” 他回过身来,大声质问众人道:“你们都有谁吃了汉王的大米白面,说!” 众人纷纷低头不语,郝连章却跳出来,谄笑道:“军爷,军爷,他们都吃了,就我没吃,您看!”只见他从身后的柜子里端出一个大碗,碗里的白饭和腊肉丝毫未动。 什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那个报信人吧?” 郝连章点头哈腰,说道:“正是小人,正是小人。” 什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做的好,揭发有功,大义灭亲!” 郝连章正色道:“军爷,小人跟他们家可没什么关系,小人做这一切那都是为了让您抓他个现行!” 什长哈哈大笑,指着他的鼻子说道:“说的好,这碗饭就赏给你了!” 郝连章眼珠一转,小声问道:“军爷,还有没有其他的赏赐?” 什长似笑非笑地睨着他,问道:“你想要什么赏赐,说来听听?” 郝连章说道:“小人一心想为汉王效力,求军爷在上官面前美言几句,恩赐小的一官半职。” “要官做?” “是是是。” 什长勾了勾手指,郝连章把脸凑过去,结果结结实实挨了一个大嘴巴,手里的那碗饭也掉在地上。 什长说道:“瞅你这幅穷酸德行,还想当官,滚一边去!” 两手空空的郝连章退到墙根站着,一双贼眼仍然暗中盯着看,只见什长吩咐士兵,说道:“把逃兵顾阿三给我绑了,带回军营!” 顾阿三被五花大绑,新娘子郝小兰听到屋外的动静,急匆匆地打开门跑出来,她上前抱住什长的大腿,恳求他不要带走顾阿三。 什长见色起意,一指郝小兰,吩咐道:“把犯人家眷也给我带走!” 顾老爹和郝连章一起上前劝阻,结果一个挨了一脚,另一个又挨了一个大嘴巴。 九名士兵押着新婚二人出了院门,什长留在院子里撂狠话,说道:“今天的事我记住了,你们都给我仔细点活着,睡觉的时候都给老子睁一只眼”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惨叫声和惊呼声,紧跟着是一阵急促的兵刃相交的声音。 什长眉头一皱,抽出腰刀,跑向院门,他猫着身子,贴墙站着,侧耳听了听动静,刚探出头张望,下巴上就挨了一脚,直接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什长脸上一凉,有了知觉,他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的是自己往下淌水的头发,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乡亲们,是我顾阿三对不起大家伙,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汉王和他手底下的人根本不把咱们外地人当人看,咱们每年缴纳的‘寨粮’比别人多了两倍;‘杀官造反,罪及全村’,留下是死路一条,不如大家伙一起去应天!”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十分慌乱,拿不定主意,有人甚至想劝说顾阿三和他身边的五个同伙去投案自首,但是看到他们手里握着染血的钢刀和锐气逼人的眼神,就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这时候,村里辈分最高的六叔爷走出来,说道:“阿三,人都是你们杀的,跟大家伙不相干的” 顾阿三握紧手中刀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眼神像一头渴饮人血的青狼,六叔爷第一次对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晚辈感觉陌生和害怕。 六叔爷咽了咽喉间的不适,避开顾阿三阴狠的眼神,低头说道:“可,可是啊,到了眼前这步田地,不走是不行了,哎,天意啊,大家伙快回家收拾收拾,逃命要紧啊!” 顾阿三身边的一个精壮汉子把捆绑结实的什长拉到门口,说道:“为了防止有人告密,出这个门之前,你们都要在他身上割一刀,以表决心!” 片刻后,满身刀口的什长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顾阿三用刀尖挑着他的下巴,阴恻恻地说道:“我是光明的使者,我信仰光明,追随光明,得到光明!” 他转手将刀柄递给一旁瑟瑟发抖的郝连章,说道:“大舅哥,你送他上路吧!” 郝连章接过钢刀,却好似脚底灌铅,怎么也挪动不了分毫,尤其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什长,此刻他的眼神中迸发着激烈的凶恶,勒出血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令他不敢近前。 “你不送他上路,那我送你上路!” 顾阿三从同伴手中接过一把钢刀,高举过头,做势欲砍,郝连章见状,吓得缩了缩脖子,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他嘴里发了一声尖利的呐喊,双手握刀,在什长身上来来回回捅了不知多少下。 “够了!” 顾阿三制止了他继续糟蹋尸体的行为,郝连章慢慢张开眼睛,看到内脏流了一地,死不瞑目的什长,他口中连连作呕,脸上涕泪横流,狼狈至极。 村里各处都冒起浓烟,那是有人点燃了屋顶的茅草。 “乡亲们,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去应天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三章:可是洞中无好景 五月,满腔怒火的汉王陈彦祖集四十万大军顺江而下,绕过池州,攻破太平,直扑应天。 汉王大军在应天城郊的龙湾登陆,谁知齐重九座下军师刘某料敌于先,在龙湾鱼肚浦摆下八卦大阵,困住汉王大军,待到江水落潮,汉王大舰全部搁浅,当真是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此时齐重九挥水陆两军并进,陈彦祖大败而逃。 龙湾大战第二年的春天,其中一份《抚民赡老告》流传到了武夷山。 “书契版籍,免租赋二年;耆民年六十以上、乡党称善者,月给米三斗、肉五斤、盐三两;七十以上者加帛一匹、棉一斤” 铁冠道人看罢,随手把《抚民赡老告》丢在桌上,一语不发。 刘梦符站在他身后,一边给他捶打肩膀,一边问道:“师父,您猜猜这篇出自何人之手?” 铁冠道人端起竹筒做的茶杯啜了一口,又把茶杯顿在桌子上,闭目养神。 “二哥一走九年,他这也是为天下苍生,为黎民百姓,早日脱离水深火热,尽了绵薄之力了” 刘梦符见铁冠道人脸色渐沉,他眼珠一转,话锋一转,说道:“其实要我说,我二哥也是个没用的,这都多久了,那个齐重九还在应天打转,若是师父您老人家下山,只消挥一挥衣袖,什么汉王诚王,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不值一哂”见铁冠道人还不说话,他又说道:“也不劳师父您费力,便是徒儿我用上一年半载的,也把他们给收拾了,还江南百姓一个太平!” 铁冠道人哼了一声,活动一下脖子,说道:“你这只小猴子也在山上呆不住了?” 刘梦符搂着铁冠道人的脖子,左右摇晃着身子,笑道:“徒儿也就随口一说,放眼天下,还哪有比咱们卧东篱更逍遥的地方,徒儿要在山上伺候您老人家一辈子!” 铁冠道人作厌烦状,拍开刘梦符的手,他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门口,眼望着徘徊在山峰间聚散无常的白色云雾,久久不语,直到眼前一片茫然,往事浮现。 “黎人永存!”钢刀落下,带起一蓬鲜血。 露盘湖东岸摆着一溜长长的木墩,百名刽子手从正午一直杀到日落,湖心泛起的波澜中都透着粘腻。 数不清的人头在湖水里上下起伏,撞击着岸边被鲜血一遍一遍浸染的白石,发出咚咚的声响。 五色霞光映在一张满是伤疤的男人脸上,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随着握在婴儿脖子上的大手越收越紧,疤脸男人脸上的五色霞光也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 疤脸男人俯下魁梧的身躯,双手将婴儿送入湖中,然后跪在岸边,把双手伸向天空祷告。 “腾格里,惩罚我吧!” 帐中躺着一个黑影,尽管行刑已停止多时,但是他的耳朵里仍然充斥着那些临死前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黎人 铁冠道人闭起眼睛,约莫择两把韭菜的工夫,他回过身来问了一句:“中午做什么?” 坐在竹凳上,剥清凉果吃的刘梦符说道:“今天去给柳婶送药,她给了我半条腊肉,师父,要不咱吃腊肉炒笋子吧?” 铁冠道人摇了摇头,说道:“不想吃肉。” “那吃笋子锅吧,上次她她来带了好些麻椒,咱还没吃呢!” 见铁冠道人又摇头,刘梦符想了想,伸着头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要不炒两个寡淡寡淡的素菜?” 铁冠道人砸吧了一下带着刀疤的嘴唇,一脸的不耐烦,刘梦符赶紧说道:“徒儿再去山下给您讨壶‘留香(武夷名酒)’!” 铁冠道人扬了扬光秃秃的眉棱,咧嘴一笑,表示同意。 刘梦符在厨下造饭的时候,铁冠道人无意中瞥见了那半条挂在廊下的腊肉,脸上逐渐露出惊惧的神色。 第二天一早,铁冠道人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刘梦符,说道:“你去应天,把这封信交给他,他看了自然明白为师的意思。” 刘梦符很想看看信上写的什么,但是封口已经盖了火漆,钤印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一个有山有水有七星的图案。 刘梦符把信封放在胸口拍了拍,铁冠道人伸手理了理他额角的两缕头发,说道:“此次下山,为师与你三样物件。” 铁冠道人拿起一串八十一颗黑白色流珠,戴在刘梦符脖子上,说道:“八十放九咽其一,聚气归脐为胎息;下了山,功课也不得荒废,《天元功》尚需勤加练习。” 又将一柄鹿角拂尘递给他,说道:“形意气神御君子,拂秽消暑虚心以;这一路,难免尘土沾身,用它外清眼境,内净心尘吧!” 最后一件是一只透红的大漆葫芦,铁冠道人拿在手中,摩挲良久,言道:“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刘梦符眼神发直,铁冠道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墙上悬挂的一柄长剑,不禁暗自皱眉。 铁冠道人亲手将葫芦挂在刘梦符腰间,继续说道:“为师还要与你约法三章;头一件,戒贪守静,不得在人前卖弄本领,不许向他人提起师承;第二件,与人友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伤人性命;第三件,保命第一,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降;你我以二十八日为期,若你逾时不归,为师便下山寻你。” “师父教诲,弟子谨记。” “一路上多看看,多听听,少说话;有一件,能不动手最好,平平安安回来。” 眼看着刘梦符下山,青竹编织的大门旁边,同样是竹子搭建的狗窝里踱出一条白犬。 这条白犬前胸开阔,高大健壮,不似中原物种。 它来到铁冠道人身边,蹲坐在地上,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 铁冠道人用仅剩的一只三角眼睛睨着它,问道:“怎么,你不放心?” 白犬一会看看他,一会朝山下望去,鼻子里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两只前蹄不安地踩踏地面。 铁冠道人一拂袍袖,转身离去,留下一句:“你也去吧!” 白犬对着他的背影晃了两下脑袋,然后踱着轻快的步子,去追赶刘梦符。 昨夜,刘梦符睡着之后,铁冠道人匆匆下山,月上中天之时,他回到山上,却没有进屋。 山顶风寒露重,他在屋外一直站到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出现在他头顶的时候,他拿起竹筐走向尚在迷雾中的三棵清凉果树。 龙湾大战之后,齐重九一举收复安庆、龙兴、瑞州等地,实力大增,湖广百姓纷纷携老扶幼前来归附,在通往应天的当中,却有一个老者逆着众人行走。 他头戴襦巾,身穿玉色宽袖袍子,腰系一条白色丝绦,手拄一根雕花拐杖,似是一块历尽沧桑的古玉,气质不凡更兼面相奇古,众人纷纷为他让路。 雨后天气湿热,老者脸上都是白汗,突然他身子顿了顿,眼看就要仰倒在泥水里。 刘梦符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地越过前面的两家人,上前托住老者后背,把他扶到路旁一块黑石上坐下。 老者双目紧闭,花白的眉毛上挂着汗珠,气喘吁吁,刘梦符解下腰上的葫芦,扭开塞子,递到老者嘴边。 老者抿了两口水,喘匀了气,这才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刘梦符身上的打扮,对他点头致谢。 刘梦符卸下竹篓,从里面拿出一颗青皮果子,一边剥果皮,一边说道:“这果子能解热提神,老先生您尝尝。” 他把剥好的果肉放到老者手心,老者取一瓣果肉放进嘴里一咬,顿时满口清甜,眼前一亮,口中连连赞叹:“好果子,好果子!” 老者见他不时张望前方,便问道:“小道长要进城?” 刘梦符回过头来,说声:“然也。” 老者把梅树做的手杖抵在肩头,抬手擦了擦眉角的汗珠,他无意中瞥见刘梦符的额角,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表情。 刘梦符问道:“您怎么了?” 老者眯起眼睛,一脸警惕地说道:“你不是汉人吧!” 事关家门传统,宗族光荣,开不得半点玩笑,刘梦符挺直腰板,正色道:“贫道是汉人,武阳刘氏是也!” 老者一听是武阳刘氏,上下打量他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说了一句:“来探亲的吧!” 刘梦符咦了一声,忙问道:“老先生怎知贫道是来探亲的?” 老者拈起一瓣果肉放进嘴里咀嚼,然后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是修道之人却一身风尘,面露疲惫又难掩期待,况且此间也有一人出自武阳刘氏,忒得凑巧,不是探亲是什么?” 刘梦符对老者一拱手,道声福生无量天尊,说道:“不敢欺瞒长者,贫道正是来应天探访家兄的;老先生识得家兄?” 老者呵呵一笑,说道:“令兄名讳,四海皆知,国公座下,第一军师。” 刘梦符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问道:“未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 “山野食翁,耕读老龙。” 老者见刘梦符挠头思索,不知如何回复自己,便哈哈一笑,不想牵动脖颈,嘴里哎呦哎呦地呼痛。 气不足则血不畅,血不畅则水不流,水不流则毒不排,万病之源源于血,百病之由由于气。人体衰老,于肩颈之处最易堆积毒素,引发疾病。 刘梦符来到老者身后,取风府、风池、大椎、肩井等穴位,点揉,约莫择三把韭菜的工夫,他将手掌放在老者脊背上,来回推动。 老者只觉得后背发热发烫,说不出的温暖舒服,他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胸口畅快不少。 “经常给师长按跷吧!” “老先生怎知晓?” “人老了,皮肤松弛,肌肉干枯,取穴难免失准,而你却一按一个准,直通要害,想必是平日里没少给年老的师长按跷,才能做到这般娴熟!” “老先生观察入微,贫道佩服佩服。” 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老者出声问道:“令兄何如人也?” 刘梦符手上一顿,他万万没想到老者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家兄何如人,天下人皆知!” “老朽想听听你眼中的他是个什么样子!” “博学,明理,仁善,多艺是个胸怀天下,兼济苍生的正人君子。” 剥削,名利,伪善,多疑,纳天下于私囊,草菅人命的臧仓小人。 见老者点头,刘梦符继续说道:“‘威武不足以服人心,而仁义可以得天下,克城以武,安民以仁,取天下以不杀为本,使民乐于归附’,这是家兄向吴国公的谏言,也是家兄内心的真实写照;非是贫道自夸,吴国公能有今日之成就,家兄不敢说厥功至伟,但也是可圈可点,尽心尽力,否则焉能稳坐第一军师之位?” 已毕,刘梦符见老者用手杖在地上写出浅浅的“二十八”、“四十六”两个数字,不知是何意。 老者拍了拍刘梦符的手臂,向他借力,自己也提一口气,才站起身来。 刘梦符搀着他的手,问道:“老先生,别人都是往里走,您怎么往外走啊?” 老者微微摇头,抬脚把地上的两个数字抹掉,说道:“老朽与你沾了因果,怕是要给你添麻烦咯!” 刘梦符微笑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长者何须挂怀?” 老者低头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枚锦囊递给他,说道:“此囊中物可救一人性命,此人关键时刻亦能保你一命!” 刘梦符一脸茫然地接过锦囊,老者又语重心长地在他胸口处拍了拍,然后转身上路,嘴里嘟囔着:“世上若无齐重九,谁人识你刘空山!” 刘梦符手握锦囊,目送老者走远,自己也背上竹篓,打算继续赶路,身后突然多出一只手把他抓进路旁的竹林里。 三个精壮的汉子围住他,为首那人冷声说道:“那个老头跟你是什么关系,刚才同你说了什么?” 刘梦符说道:“贫道与那位老先生只是萍水相逢,什么关系也没有,方才见他快跌倒了,于是扶他一把,然后我们吃了个果子,随便聊了两句。” “他给了你什么东西,拿出来!” 刘梦符把拂尘别在腰间,手抄在袖子里,笑道:“这不好吧?” 身后一人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同时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腰眼上,说道:“小子,不想死就快点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四章:洗髓龙蛇应时变 齐重九一怔惊醒,他仔细摸了摸自己的头,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把手捂在额头上,平复自己如同打鼓一样的心跳。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了十六年前在武阳的那片竹林里发生的可怕事情。 “大哥,蛊王快不行了!” 牛角筒上趴着一只黑虫,尽管它只有成年人食指大小,但它的每次呼吸都牵动着这方天地,即便是发狂的恶虎疯熊也没有它这般的压人气势。 一只粗黑的大手掰开了齐重九的嘴,一条腹满触须的黑虫缓缓爬进他的嘴里。 黑虫入体,齐重九如遭电击,全身颤栗,紧跟着胸口一痛,如同被无数根细小的钢钩锁住,他清楚地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心脏的方向流淌,那里就像是开了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洞,他的双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而后身体开始麻痹,倒在地上抽搐。 “小和尚,你吃了我的外甥,我只好拿你养它;放心吧,你不会死,相反,你会变得更加强壮,它将赐予你惊人的变化。” 齐重九再回於皇寺的时候,开门的知客僧已经完全认不出他的本来面目,此时的他身躯高大魁梧,似有拔山之力,昔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鼻骨通天,而他的身后站着两个矮小瘦削,皮肤发暗的中年僧人。 “你真是如净啊,这三年不见,都认不出来了;这二位是” “他们是照壁山法兴寺的师兄,来这里挂单的。” 知客僧一听,老大不乐意,说道:“如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忘了主持为什么让你云游化缘,不就是咱们自己的粮食不够吃吗,你怎么还带外人来呢?” 齐重九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知客僧手心里,微笑不语。 知客僧掂了掂分量,两眼发亮,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二位师兄旅途劳顿,快请快请!” 自从齐重九回来以后,於皇寺时常有灵异发生,每月初四大雄宝殿上空都会出现一团五彩祥云,十里八乡的百姓以为祥瑞,纷纷到此烧香,祈求佛祖保佑,於皇寺香火鼎盛一时。 白天,齐重九仍在寺里做着行童的活计,扫地上香、打鼓敲钟、烧饭洗衣,只是不再有人打骂他。 晚上,他要站在屋顶上,任由那只黑虫在他的脸上来回爬动,黑虫分泌的液体腐蚀性极强,烧得他脸上坑坑洼洼,像是长了一脸的麻子。 循环往复,死水不惊的生活使他变得麻木,这也许是佛祖对他的惩戒,他已经认命了。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一封信,这封信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信封已经是拆开的,也就是说有人看过了这封邀请他参加造反义军的信。 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齐重九与那两名僧人便已经离去,自此往后於皇寺再无祥云出现,香火逐渐败落。 齐重九把手放在床头的粮食袋子上,心里踏实不少。 床头放一袋粮食,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他出身贫苦,父母和大哥都是活生生饿死的,穷和饿这两个字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上,永远无法磨灭,因此他深知温饱对于百姓的重要。 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人能让周围的人吃饱,那他就是菩萨,更何况他是一个头顶五彩祥云的活菩萨。 都说龙凤小皇帝是弥勒下生的救世明王,那他齐重九便是菩萨临凡的明王护法。 传说刘邦是赤帝之子,李渊是亢金龙转世,赵匡胤是霹雳大仙下界。 古往今来,不管是什么性质的造反,都有假托神鬼的习惯,目的是为了让人觉得这都是天意使然,而忽略人为。 因为有这个“明王护法”的名头,齐重九着实占了不少便宜。 七年前,和州缺粮,与和州相对,紧靠长江南岸的太平、芜湖是盛产稻米的地方,但是齐重九没有船只,于是他向龙凤小皇帝写信求援,结果龙凤小皇帝亲派麾下的龙虎上将军俞廷玉率领巢湖水军和千艘战船前来,助他夺得采石和太平等地,进而攻占集庆,改名应天。 齐重九与邵戎同为龙凤小皇帝钦封的江南平章,官级一样大,但为什么是他做吴国公,答案也在此。 梁武帝崇佛时,有个叫傅心猿的居士,得嵩头陀点化,临水照影顿悟前缘,投身佛门,他游历至三王山,见此处壁立千仞,怪石嵯峨,环布铁围,山顶犹如一个覆钵式的白塔,且有佛光普照,于是将此山改名为覆船山,建立以搁船尖紫薇宫为中心的“光明白国”,他以“锁六耗”、“止观底”、“转轮藏”等机锋转语博得武帝赞赏,恩赐他一颗水火宝珠,作为传道信物。 傅心猿创立的维摩禅教以儒为基、道为首、佛为心,“出世与入世不二、有为与无为不二、工作与修行不二、自利与利他不二”,经过数十年发展,覆船山逐渐成为浙西佛道儒三教文化的中心,教众中有农民、秀才、吏员、兵卒、绿林好汉、江洋大盗、武林俊彦等,可谓是人才济济。 唐武宗灭佛时,维摩禅教因“似佛非佛,舍捐助国”而幸免于难,同时收留了不少逃难的僧人,其中就有摩尼教僧人,摩尼教的“清净光明”教义与维摩禅教的“无垢光明”教义最为亲近,于是摩尼教便在覆船山扎下根基,并借此发展势力,为掩人耳目,更名为明教。 明教以“二宗三际论”为基础,衍生出“是法平等,无分高下”、“等贵贱、均贫富”、“驱邪恶之暗,达性善之明”、“素食节用,简朴生活”、“相亲相友,教徒互助”等口号,组织百姓,团结教友,跨州连县,迅速发展壮大。 然而,历朝历代无不有贪官污吏欺压良善,明教教众崇拜光明,敢于反抗,屡有斗争之举,为朝廷所不容,饱受打击。 五代和两宋末年,国朝动荡,时局混乱,母乙、方腊、钟相、杨幺、王宗石、缪罗等人起兵造反,这背后都有明教的影子。 百年前,漠北金狼族南下,剽窃中原,充实塞北,百姓无计而生,民苦至极。 十年前,黄河决堤,冲坏山东盐场,严重影响国库收入,金狼可汗达噜噶齐命令工部尚书咖噜为总治河防使,调十五万民夫开凿河道,引流入海,监督挖河的官吏趁机克扣河工伙费,致使河工挨饿受冻,群情激愤,明教抓住这一时机,组织教众发动起义,义军头裹红巾,人称红巾军。 红巾军所到之处,开仓散米,赈济贫穷,深得百姓拥护,队伍迅速扩大到几十万。 随后,河南、湖北、安徽等地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但大多数都是假借红巾之名,发动百姓,并非是明教主导,而齐重九正是在红巾起义的第二年,接到少年玩伴汤二六从安徽濠州发来的邀请信。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有人甘与平凡,老天却给了他不平凡的一生,有人想成就一番大事,老天却将他当作他人的垫脚石。 濠州有位奇人名叫郭山甫,擅长相面,他一见齐重九,赞叹道:“奇骨灌顶,隆象非常。”当即对坐在帅位上的老者说道:“郭帅,此子非同凡响,可重用之!” 他哪里晓得齐重九的古怪面相是被黑虫毒液侵蚀所致。 “好,军师相面之术,本帅深信不疑;本帅委任你为亲兵九夫长!” “谢大帅!” 齐重九的这声大帅叫出口,到别人称他为大帅,他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 人真的是一个非常奇妙的物种,你不得不承认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有用。 三国的曹操用一场王侯葬礼瓦解了孙刘联盟,而他自认目前还比不得魏武,所以他用了一千八百人。 齐重九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俘虏,他的嘴上露出一道残酷的笑容。 李伯襄合上泛黄发脆的书册,在一旁说道:“看来书上写的不错,多加葱姜蒜的确可以掩掉肉里的酸味;主公,您看他们吃得多香啊!” “伤人的畜生一定不能留,因为它尝过了人血的滋味,它会对这个味道念念不忘,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它很难压抑自己的嗜血本性。” 至于人,一旦跨过了这道沟,便事无不可为。 经过七日的进食与洗脑,当五彩祥云笼罩在齐重九头顶上空的时候,他在三百名神志不清的俘虏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里看到了极度的敬畏,此刻的他如神如仙,他说的话即是真理,他手指的地方即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孤带你们去应天,看看什么是光明!” 两天后,应天城北。 齐重九指着面前鳞次栉比,青砖黑瓦的房子,说道:“这都是孤为你们准备的,去看看吧!” 这些与他一样出身贫苦的百姓之子如同梦游一样,脚步蹒跚地走进了房子。 整洁的屋子里,摆放着各种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物品,柴米油盐,被褥炕席,简单,朴实,透亮。 多少代人梦想了一辈子,到死都念念不忘的家,此刻真实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有心人会发现,这些房子里都没有铁器,包括菜刀、农具等能作为武器的东西一件都没有,这自然是齐重九别有用心的安排。 顾阿三与陈二五走进同一所房子,当看到眼前的一切,陈二五口中喃喃道:“这是我的家” “不,”顾阿三一脸敌意地说道:“这是我的家!” “不,我的家!”从小一起长大的二人如仇敌一般,扭打在一起。 齐重九又带他们来到玄武湖畔,一指面前广阔平整的田亩,说道:“这也是孤为你们准备的;康营田使,你是怎么分配土地的,跟大家伙说说!” 康盛才把两根手指举过头顶,高声说道:“兄弟们,无论你们祖籍何处,是何出身,听好了,每人十亩地,每人十亩地,还有,记好了,两年租赋全免,两年租赋全免!” 康盛才的一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顾阿三失声痛哭,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国公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愿随国公持鞭坠蹬!” 俘虏们全部跪在地上,恳求齐重九收留,而齐重九却只是摇头叹息,并不言语。 “国公但有吩咐,我等以死效力!” “孤无所求。” 就在俘虏们不知所措的时候,齐重九猛地抬起头,剑指西方,大声说道:“只求你们把家人从黑暗带回光明!” 所以,从池州出发的不只是回乡的俘虏,还有齐重九手下的人,这不仅仅是一次回乡策反的行动,还是一次实战练兵的机会。 北宋方腊起事,惯以神鬼之事,互相煽动,烧房屋,掳人口,诱逼良民加入队伍。 齐重九古为今用,也取得了丰厚的成果。 当顾阿三所在的顾家村百姓上路的同时,齐重九手下的人暗中烧掉了他们经过的村子,致使沿途百姓无家可归,再以“天火烧屋,寸草皆无”,“李生黄瓜,百姓无家”的童谣和《免寨粮告》、《抚民赡老告》,诱使他们加入移民大军。 三百俘虏就是三百个火把,十天的时间,烧遍了鄂州和江州,烧掉了陈彦祖四成的军粮,烧来了三十万逃兵和百万百姓,此计不可谓不毒。 “大帅,帐前都尉周文英求见!” “进来!” 齐重九站起身来,走到桌子边上,倒了一杯凉茶。 年轻小将关好门,来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说道:“爹,邵戎带着五翼将官回来了!” 齐重九把茶杯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喝茶,问道:“一共多少人马?” 周文英一口喝完,抹了把嘴,说道:“连邵戎在内,不到五百,马是人手一匹,文辉、文逊、文刚他们都在。” “赵继祖在不在队伍中?” “不在。” 齐重九一听,不动声色地又给他倒了一杯茶,见他一脸的油汗,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说道:“通知你文正哥,按计划行事。” “还有一事,王老头今天又出城了。” 齐重九眉头一扭,腮帮鼓起,露出牙齿,像一头即将喷射怒火的恶龙。 “爹您放心,孩儿派了五个人跟着,他跑不了。” 齐重九眯起眼睛不说话,显然这个王老头比那些嚣张跋扈,回来兴师问罪的五翼将官更难应对。 周文英走后,齐重九把剩下的半杯茶倒进嘴里。 时至今日,小心如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五章:病魂颠倒劳衷肠 匕首似是扎到铁板,分毫不进,就在这人惊愕的刹那,刘梦符屈指在他手肘的小海穴上一弹,同时身子一晃,闪出三人的包围圈。 再看这人捂着手臂,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个不稳,跌倒在地,他想要站起来,但是半边身子酥麻,不听使唤。 刘梦符吸了吸鼻子,对这人说道:“这位先生,你面色发黄,口臭异常,想来是肠胃燥热,胃火过旺,小海穴能散热通络,人身上许多的火症都可以通过它来散掉,平时没事的时候多点按点按,对你身体有益。” “一起上!”另外两人也抽出匕首,挺身上前。 刘梦符躲过一拳,拿住这人小臂上的支正穴,用力一按,这人立时半边身子一僵,手指拿不住匕首,歪倒在地,另一人被他踢中天容穴,脑袋一歪,倒地昏迷。 “这位先生,你的脖颈和手上生了许多瘊子,想必经常呆在屋外,受风寒湿邪,瘊子正是痰湿所结,点按支正穴,可助你化解体内痰湿,瘊子也会好的,”他看了一眼昏迷的那人,说道:“麻烦您二位转告他,天容穴是治疗咽喉肿痛最有效的穴位,就是贫道刚才踢中的地方。” 刘梦符对三人一拱手,道声福生无量天尊,转身离去,嘴里嘟囔着:“小海、支正、天容,怎么都是小肠经的穴位?” 约莫择三把韭菜的工夫,“小海”和“支正”身上的酥麻感减轻,他二人扶着“天容”慢慢站起来,就在这时候,竹林中又出现了一个人。 “支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这个人一语不发,他走到近前,抽出匕首,一刀将三人全部割喉。 刘梦符刚踏进南瓮城的城门,眼前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落下来,他伸手接住,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片八瓣莲花银牌,一瓣一字:清净光明神力智慧;牌子中间是八卦图和两扇打开的门,门里是云纹。 银牌呈青灰色,显然并非纯银,从痕迹上看,应该是浇铸的,背面正中刻着一个“杨”字,杨字旁边是一个略小的“墨”字。 刘梦符捏着牌子上泛着油光的红色丝绳,高举过头,方便失主认领。 果然,约莫择半把韭菜的工夫,一个身穿红色罩甲的年轻将军来到自己面前。 “此物是将军的?” “是。” “有何凭证?” 年轻将军从腰上摘下崭新的黄铜腰牌,举到刘梦符面前,只见上面刻着:吴大都督府左右司千户墨善石。 刘梦符把银牌递给他,见他双手将牌子接过,十分恭敬,随口问了一句:“将军信奉明教?” 墨善石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我看道长不像是来落户的。” “贫道是来探亲的。” “道长的亲戚姓甚名谁,在应天所肆何业?” “贫道二兄姓刘名柯,字空山,在国公手下任军师之职。” 墨善石略感惊讶,问道:“道长家中行几?” “行三。” “贵庚?” “十六。” 墨善石皱眉道:“刘大人今年快五十了吧?” 刘梦符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说道:“还有三个月过五十寿辰。” “敢问道长大名?” “贫道刘阮,字梦符。” 墨善石想了想,招呼一个校尉过来,对刘梦符说道:“道长初来应天,人生地不熟,让他领着你去令兄府上如何?” 刘梦符拱手道:“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将军。” 刘梦符走后,墨善石摩挲着那枚银牌上的“杨”字,喃喃自语道:“我什么神都不信。” 刘梦符跟着这个叫顾阿三的校尉从南门往西城走。 “道长,咱们应天城‘东富西贵,南平北迁’,东西两城住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刘大人的家在西城的品安街,左手边临着宋提举家,右手边是个老先生” 顾阿三是个外向健谈的人,遇到巡街的士兵里有他认识的,他也随口打招呼。 吴国公齐重九的军士服色与汉王陈彦祖那边截然不同。 齐重九这边以红色为主,士兵头戴扎巾,身穿罩甲,将领们头戴凤翅盔,甲胄上采用山文甲、柳叶甲、护心镜等,颇有汉唐气息,而陈彦祖的士兵多服黄色,将领的铁盔上都有一截保护鼻梁的铁条,铠甲以皮甲、锁子甲等软甲居多,且装饰毛皮,级别越高,毛皮越多。 往来西城的男子多穿圆领袍、直裾,脚蹬皂皮靴,衣冠楚楚,连他们身后的随从也打扮得中规中矩,眉目干净。 偶尔见到谁家的丫鬟仆妇结伴上街买东西,她们身穿襦裙,手挽竹篮,笑语晏晏,一派和谐景象。 路过一户正在粉刷大门立柱的人家,工匠先将原本的白漆铲掉,再漆上红漆,以青绿等冷色描绘海石榴纹。 拐过七八个街口,刘梦符从一座古朴整齐的府邸前经过,他瞥了一眼大门上悬挂的匾额。 梅堂。 又往前走了几十步,顾阿三一指右手边的朱漆大门,说道:“道长,这里便是刘大人的家,小的回去向千户复命。” 刘梦符把一颗青皮果子递给他,说道:“有劳校尉了,拿它解解渴吧!” 顾阿三连连摆手,说道:“不可不可,军有军规,‘卒取民麻,立斩以徇’,告辞。” 眼见顾阿三一路小跑着离去,刘梦符往左右看了看,心想:应天这地方还不错,至少街道很干净。 他站在府门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刚要上去敲门,就听见大门旁的草丛里传出一声叹息,然后一条白犬踱出来。 此时它身上一尘不染,毛发鲜亮,配上它健壮的身躯,有一种卓尔不群的王者气质,比浑身是土的刘梦符更像客人。 白犬的眼睛一只睁着一只半眯着,歪着头咧着嘴,仿佛嘲笑他一般。 刘梦符摇头叹道:“哎,都说狗眼看人低,古人诚不欺贫道。” 他上前叩门,出来一个剃光头,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厮应门。 小厮见到他一身道士打扮,先是合十一礼,显得极有规矩。 刘梦符面带微笑,问道:“小哥,此处是刘柯刘大人府上吧?” 小厮点头,说道:“道长有何贵干?” 刘梦符说道:“贫道是刘大人的弟弟,来探亲的。” “啊?” 小厮从门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他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挠了挠头说道:“道长,我家老爷现在不在府中,贸然请夫人出来怕是不妥,您可有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小的代为转交给夫人,若真是我家老爷的亲戚,那时夫人自会出来相迎。” 刘梦符听罢,心想:连府上一个应门的小厮做事都如此中规中矩,好啊,二哥真是有方。 他将一只青缎子绣翠绿兰花的旧荷包递给小厮,说道:“请将此物交给夫人,就说刘阮刘梦符到了。” 刘府花园,陈蕙容面前放着一盏散发着糯米清香的竹叶茶。 她皮肤白细,五官端正,身姿有一种不同于少女的丰腴,只是眉眼和嘴角处略带着几许阴晦。 陈氏握着她的手,温声说道:“生老病死是天数,你不要太伤心了,保重身体才好。” 正在这时,丫鬟翠儿领着叫四挺的小厮走过来,陈氏问道:“什么事啊?” 四挺拱手说道:“夫人,门前来了个道士,说是老爷的弟弟,叫什么‘溜软’,‘梦福’,这是他给的信物。” 陈氏接过荷包,一看上面的刺绣,眼前一亮,又从荷包里倒出一枚印章。 这枚印章是青田石中的蓝星所制,荔枝白的底子中间生着一簇蓝色的花树,煞是好看。 陈蕙容出身名门,素爱金石,在一旁问道:“姐姐,这是何人的印章,如此精致?” 陈氏激动地说道:“这是武阳刘氏男子的族章,”她吩咐丫鬟道:“翠儿,去老爷书房,把老爷的族章取来。” 不多时,两块印章拼在一起,纹路严丝合缝,显然是出自同一块石料,只是刘梦符的印章中间是整枝蓝色花树,另一枚印章则是蓝星点点。 刘梦符的印章一侧还刻着诸多祝福语,可见父母当年对这个老来子是倍加疼爱。 陈氏站起来,欢喜道:“哎呀,真是我那小叔来了!” 陈蕙容问道:“姐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姐夫还有一个弟弟?” 陈氏一边挽着她的手往外走,一边说道:“我这位小叔生的晚,年岁大了,生下他之后没有奶水,又赶上我那苦命的璟儿夭折;他啊,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 通过陈氏的叙述,陈蕙容大体知道了刘梦符的身世。 十六年前,迁居杭州的刘柯夫妇为了躲避兵灾,一家三口踏上返乡之路,没想到半路上长子刘璟患病夭折。 当他们回到武阳老家,看到年过六旬的富氏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布巾,身旁放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儿,刘柯夫妇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 富氏年岁大了,没有奶水,恰逢陈氏的孩子夭折,便由她哺育这个小叔。 待到刘梦符长到六岁,家中来了个独眼老道,收刘梦符为徒,带去武夷山修行,自此陈氏再也没有见到他。 府门大开,陈氏一眼把刘梦符认出来,她上前蹲身行礼,说道:“未及远迎,妾身失礼了。” 一众丫鬟仆人也随着陈氏行礼问安,男的拱手,女的蹲礼。 漠北金狼族统治中原百年,将原有的各个阶层混为一谈,无论是官是民,见尊见长一律行跪礼,而自齐重九占据应天之日起,便倡导百姓恢复五礼,他要建立的是一个军事如西汉,文化如大唐,经济如两宋的光明国度。 他的这一举措受到了士人阶层的拥戴,被奉为百年长夜中的第一道明光,今日的应天城,上至公卿,下至百姓,到处可见汉服和拱手礼。 刘梦符不自觉地摸了摸右耳,陈氏见了他动作,更是心生欢喜,笑道:“小叔还是像小时候,一拘谨就摸自己的耳朵。” 刘梦符如梦初醒,对陈氏拱手施礼,道声:“嫂嫂有礼。” 陈氏亲手把他肩上的竹篓卸下来,用手帕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叹道:“一转眼就是十年,小叔都长这般高了!” 刘梦符问道:“二哥呢?” 陈氏说道:“这个时辰你二哥尚在衙门办差呢,小叔先请进府来歇息。” 刘梦符刚抬起脚,一道白色的影子在众人脚下七拐八拐先进了府门。 白犬窜进府门,陈蕙容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了一声,脚后跟撞在门槛上,身子向后仰倒,刘梦符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把她扶起来,又对用手帕捂着胸口,惊魂未定的陈氏说道:“嫂嫂勿怪,这是我师父养的看门狗,随我来的。” 眼看着刘梦符进了刘府,街拐角处的顾阿三回过头来对另一个人说道:“我回去报告,你在这守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六章:清静阴成无古意 国公府议事厅,张德麟抓起茶杯摔在地上,瞪着眼睛喝道:“老子的本部人马凭什么听你的大都督府调遣!” 王遇诚、王思义、丁德兴、陈本等人也都拍着桌子高声呼喝,大声质问坐在上首的年轻人。 齐文正眉眼低垂,手指头沿着杯沿画着圈,不温不火地说道:“统一指挥,统一调度,各翼取长补短,才能打胜仗。” “狗屁!”张德麟站起来,破口大骂,说道:“老子不用你指挥,照样打胜仗!” 齐文正抬起一双细长的眼睛盯着他,说道:“张将军,你驻守在青阳,作为池州增援,本部兵马只有三万四千六百人,未免有些捉襟见肘,本督从五翼军中抽调两万七千四百人给你,现在你麾下是六万两千人,粮草也不用你去征,兵甲器械也由大都督府统一调拨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张德麟咬牙道:“老子稀罕要你的兵啊,枉的哥(蒙语直译,女性器官),老子第二天醒过来,那两万多人就已经进青阳城了!” 齐文正嗤笑一声,说道:“两万多人入城这么大的事,张将军第二天才知道,竟睡得如此香甜;雄峰翼左副同知何文辉何在?” 柱后走出一个年轻将军,一抱拳,大声说道:“末将雄峰翼左副同知何文辉,参见大都督!” 齐文正挺直腰板,座上问道:“何文辉,本督问你,五翼调拨的两万七千四百人到青阳是什么时辰?” 何文辉道:“回大都督,是巳时。” 齐文正又问道:“当时左副元帅张德麟在何处?” 何文辉道:“回大都督,张将军正在城里的翠花楼饮酒狎妓,末将派人前去报告,张将军说让他们在城外等着,没有他的命令不许进城!” 齐文正问道:“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进城的?” 何文辉答道:“回大都督,是当晚亥时。” 齐文正问道:“是张将军让他们进城的吗?” 何文辉嘴里嗫嚅,齐文正一拍桌子,喝道:“回本督问话!” 何文辉一咬牙,说道:“回大都督,是末将让开的城门,当时天色已晚,那两万七千四百人久在城外,一天水米未进,已经有哗变的迹象,所以末将才” 齐文正不等他说完,高声喝道:“大胆何文辉,没有主帅命令,竟然敢私开城门,你告诉本督,擅越主帅一条,按军法当如何?” 何文辉道:“当斩,可是大都督” 齐文正眼睛一瞪,喝道:“你既已知罪,还有何话说;来人,将雄峰翼左副同知何文辉绑了,择日问斩!” 何文辉被两个亲兵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齐文正对张德麟说道:“张将军,本督这样处置你犯了军法的下属,你有何话说?” “好!”张德麟瞪着牛眼,一屁股坐下。 齐文正挑了挑眉毛,小声问道:“我动你雄峰翼的人,你没意见?” “没意见,”张德麟哈哈大笑,一指柱子后面,说道:“这些你随便动,随便斩!” 柱子后头站着一排年轻小将,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各自的主将,这是齐重九安排给他们的任务。 “侄子(齐文正是齐重九的侄子)斩义子(何文辉是齐重九的义子),他唱的哪出?” “怕什么,咱们背后是邵帅,他敢动咱们?” “说是学带兵,其实不就是监视咱们吗?” “一帮毛都没褪净的小崽子,吆五喝六,什么东西!” “早就瞧这帮小崽子不顺眼,要不是顾着邵帅的面子,哼哼!” 齐文正屈指往茶杯上一弹,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对张德麟说道:“张将军,何文辉的事了了,现在咱们谈谈你的事。” 张德麟瞪眼道:“老子有什么事?” 齐文正慢条斯理地说道:“统兵主帅,擅离职守,该当何罪;调用之际,延误军机,该当何罪;御下不严,声号不明,该当何罪;来人将雄峰翼左副元帅张德麟绑了,择日问斩!” 两个亲兵走过来,手上的苧麻绳子刚要往张德麟身上套,一旁的雄峰翼右副元帅王遇诚抬起一脚,把一个亲兵踹倒在地,同时一巴掌抽在另一个亲兵头盔上,指着齐文正,大声说道:“我们都是邵帅的人,你叔叔见了我们邵帅说话都得客客气气,你敢斩我们的人!” 齐文正霍地站起来,大声说道:“本督受命节制诸军,有什么不敢,何文辉犯了军法,论罪当斩,张德麟犯了军法,怎么就斩不得?” 王遇诚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小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议事厅外,齐重九和邵戎沿着门廊并肩走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天,仿佛没听见里面桌椅翻倒,拳头砸在身上,相互叫骂的嘈杂声。 齐重九低头咳嗽两声,然后说道:“小时候我给人家放牛,呛了两颗草籽在嗓子里,每年这时候都要咳嗽两天。” 邵戎说道:“前些日子方黑子送了我些化州橘红,回头我让人拿给你。” 齐重九拱了拱手,笑道:“小弟愧领了;大哥出身名门,祖上是圣公后族(方腊皇后邵氏),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教中,威望都是首屈一指的,记得当年小弟刚加入义军,大哥就已经是镇抚了,等到小弟当上镇抚,大哥就是管军总管了” 邵戎背着手,眼望着横梁上的漆画,插了一句:“等你娶了郭元帅的义女杨家妹子,做了‘齐公子’,咱俩就平起平坐了。” 齐重九笑了笑,说道:“大哥,咱们现在的地盘与四年前比可是大有改观,从和州带出来的两万家底,到今天各地兵马加起来超过五十五万,大哥功劳最大。” 邵戎哎了一声,摆摆手表示谦虚,说道:“这都是大家伙的功劳!” 齐重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大哥,咱们现在跟之前不一样了。” 邵戎扭头看着齐重九,也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确实跟之前不一样了。” 齐重九说道:“大哥,您听我说,咱们之前地盘有限,粮食不够吃,只能是各军主帅自己想办法解决,到后来地盘越打越大,咱们是一边打仗一边屯田,粮食就慢慢富足起来了,到去年年初,我把各县‘寨粮’给免了,这事大哥您也知道,也同意,但是去年秋天,张德麟在竹阳县强收‘寨粮’,打死一对老夫妇,结果呢,人家当兵的儿子连同几个同乡跑到池州想找你告状,张德麟为了隐瞒,半路上将人家儿子和那几个同乡全当逃兵给杀了,这件事您还不知道吧?” 邵戎猛地站住脚,又恰好听到门里张德麟叫骂的大嗓门,他眉头一扭,一股怒火窜上心头。 齐重九继续说道:“也是去年秋天,陈本的儿子和孙茂先的儿子看上繁昌县一户人家的女儿,强行霸占,那女子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人家父母跑到应天找我告状,这事我也压下来了,为什么,因为当时大哥您正在打枞阳,我不想让您分心。” 齐重九顿了顿,说道:“大哥,打天下容易,安天下难,咱们当初为了不受人欺负才起义从军,现在咱们手里有兵有权,也不能回过头来祸害老百姓吧,要是失了民心,地盘再大,兵马再多又有什么用,小弟组建大都督府的目的并不是向各军主帅要军权,而是不希望再出现官逼民反的事情。” 门里传出一声年轻人的惨叫,齐重九低头咳嗽两声,接着说道:“小弟原本是想让大哥您来当这个大都督,咱们这帮老兄弟里头,只有您能压得住所有人,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选,可是您也清楚,咱们东面和南面是金狼军,东南面一个九四,西边又一个九四,咱们是四面受敌,而眼下咱们最大的敌人是陈彦祖陈九四,如果您留在应天当大都督,那么枞阳谁来镇守,谁又能指挥得动您的那些老部下,军中一向以您为尊,文正那孩子不过是个挂名,所谓的大都督府说白了,是为了约束军中将领们不仗势欺人,不纵兵违法,真到打仗的时候,一切还是大哥您说了算。” 邵戎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头思索,齐重九伸手放在他背上,示意前行。 也不知是门里的谁被人扔到门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齐重九叹道:“去年我把大海兄弟的儿子给杀了,当时大海兄弟正在打绍兴,众人都劝我别杀,可我还是杀了,我说‘宁可让大海兄弟反了我,我也不能助长军中违法犯罪的风气’;大哥,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您带兵打仗,我给您当后勤,粮草器械什么时候出过差错,可您也得替我想想,倘若军中将领一个个仗势欺人,祸害老百姓,那么谁还能安心过日子,那些军中子弟兵们谁还能给咱们卖命?” 见邵戎仍不言语,齐重九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眼中含着泪光,说道:“大哥,您在军中说一句话比我说一千句都管用,眼下所有人都在看您的态度,我知道您是个爱面子讲情义的人,可长此以往,不光是军中将领一个个无法无天,连您的威名也让他们给带坏了;大哥,您可别忘了陈彦祖是怎么当上汉王的,倘若您的手下犯了罪,您是杀还是不杀,罚还是不罚;我知道,您下不了手,那么这恶人只能由我来做,大都督府成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诫军中将领,不要以为手里有兵马就能胡作非,就能欺负老百姓,咱们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咱们是要做大事的就必须赏罚分明,将来咱们还要把金狼族赶回漠北,还中原百姓一片青天;大哥,这不正是您当年跟兄弟们说的要成的大事吗,难道您忘了吗?” 听到这里,邵戎黝黑的脸庞上泛起红亮,嘿了一声,说道:“你怎么不早说,要早知道是这样,我还带他们回应天干什么;兄弟,你在这等着,大哥去去就回!” 邵戎转身来到紧闭的议事厅大门前,听到里面仍然是喊打喊杀声不绝,他抬脚踹向大门,只听咣当两声,门板落下,压在缠斗的两人身上。 厅内众人先是一愣,当见到门口站着一脸不善的邵戎,都停止了打斗。 邵戎背着手走进来,看到满地砸碎的茶杯,折断的椅子腿,翻倒的桌子还有几摊血迹,低喝一声:“都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他阴沉着脸,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指向齐文正,同时看向张德麟、王遇诚、陈本等人,就在他们面露喜色,以为邵戎是来给他们撑腰的时候,邵戎说了一句:“怎么,大都督说话不好使,那我说话好不好使?” 张德麟刚张开嘴说了个大,哥字还没出口,邵戎扭头瞪了他一眼,喝道:“打什么打,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邵戎见自己的部下一个个衣衫散乱,如同是街边打架斗殴的泼皮无赖,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一个个都长本事了,有力气怎么不朝陈九四使啊,怎么不朝方黑子使啊,怎么不朝狼崽子使啊,欺负自家晚辈,真丢我的人!” 邵戎把一张完好的椅子从地上扶起来,拖着走到齐文正身边,用力朝地上一顿,众人都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他把手放在鼻青脸肿的齐文正肩膀上,示意他坐下,然后对众人说道:“从今天起,大都督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谁要是不服,就别怪邵某不讲情面;等把伤养好了,每人领二十军棍,这事过去了!” 站在门口未露面的齐重九听到这句话,几乎是在一瞬间挺直了腰背,他仰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把袖子里的姜块放进嘴里,一下一下地咀嚼着。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七章:黔驴岂止技一蹄 在应天,只有三品以上文官以及妇孺、年老、有病者可以坐轿,刘柯身为文官之首,又是军师,平素却只骑一头小黑驴上下差,倒也成了应天城里的一道风景。 日头西斜,随着四挺在大门口喊了一声:“老爷回府了!” 刘梦符赶紧从椅子上起来,走在厅堂前,迎接九年未见的兄长。 当见到刘柯本人,刘梦符的笑容渐渐僵硬在脸上。 饭后,刘柯领着刘梦符来到书房,陈氏亲自端茶倒水,然后把门关上让他们兄弟叙话。 房间里一度陷入沉寂,直到桌上燃烧的蜡烛结出灯花,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之后,刘柯开口说了一句:“别怪二哥。” 刘梦符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师父让我来送给二哥的信。” “师父” 刘柯站起身来,颤巍巍地从桌子上捧起那封信,当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后,他把信贴在胸口,嘴唇颤抖,眼角处闪烁着泪光。 刘梦符也是鼻子一酸,说道:“二哥,你要保重身体,我会照顾好师父的。” 刘柯擦了擦眼泪,坐回椅子上,他手里捏着信封,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犬把两只蹄子交叠,脑袋搁在上面,眼睛一只睁着一只半眯着,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换,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梦符说道:“二哥走后,师父就经常这样叹气。” 刘柯合上酸涩的眼睛,低头说道:“是我无能,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你。” “二哥,你要保重身体” “我的身体我清楚。” 刘梦符摸了摸耳朵,看向白犬,白犬与他对视了一会,干脆把头扭向一边,不搭理他。 刘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屋子里一片寂静。 蜡烛烧到一半,敲门声响起,陈氏在门外说道:“夫君,时辰不早了!” 刘柯咽了咽喉间的不适,抬头对刘梦符说道:“你赶了一天路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刘梦符走后,刘柯把那封信摆在桌案上,然后走到墙角,从泡着药材的酒缸里舀出一壶酒,这才重新坐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 外青内白的酒杯里盛着黄绿色的药酒,倒映着刘柯疲惫不堪的面容。 今日,张德麟、王遇诚、王思义、丁德兴、陈本等人交换了兵符文书,淮南翼、安南翼、雄峰翼、龙虎翼、德兴翼这些直接听命邵戎的兵马正式纳入大都督府,今后十八翼兵马尽受大都督府节制。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事实上此时齐重九的国公府里是张灯结彩,宴开百席,但作为军师的刘柯却有不得不回府的理由。 恍惚在酒杯里的人影突然笑了一下,刘柯的手一抖,这杯药酒撒了一半在身上。 他闭上眼睛,像喝断头酒一样决然地饮下半杯残酒,然后把杯子顿在桌上,把手在袖子上擦了擦,这才拿起那封信。 屋顶上,有人掀开瓦片,借着烛光看到书桌上摆着一张张空无一字的白纸。 “哎呦,哎呦” “嫂嫂,这力道可还行?” “舒服,真舒服。” 笑语殷殷的陈氏坐在凳子上,刘梦符站在她身后,给她揉捏肩膀,叔嫂二人拉着家常,聊着聊着就说起过世的先人。 刘梦符问道:“嫂嫂梦见过爹娘吗?” 陈氏说道:“那是自然,前几日妾身还梦见了大人,大人吩咐妾身仔细照顾小叔,妾身醒来后还纳闷呢,没想到小叔今日来了,这个梦算是应验了。” 刘梦符说道:“我好像从来没有梦见过他们,嫂嫂,你说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托梦呢,是不是不喜欢我?” 陈氏笑道:“爹娘无时无刻不在天上看着你呢,不轻易托梦是怕耽误你修行,是为了你好!” 刘梦符仰起头,叹道:“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 陈氏握了握他的手,安慰他道:“你啊,从小就跟个小大人似的,别人的事一眼就看透了,到自己身上就爱钻牛角尖。” 陈氏无意中瞥见他袖口处沾着一块黑色的污迹,她伸手去捻,发现那竟然是干涸的血迹。 陈氏想了想,在他手上拍了拍,说道:“梦符你坐下,嫂嫂有几句话与你说。” 刘梦符坐在陈氏身旁,挺直腰板,面带微笑地说道:“请嫂嫂赐教。” 陈氏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发现并无任何伤痕,她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生得这个时候不好,赶上天下大乱,多学些保命的本事是好的,但是你要记住‘势不可使尽,福不可受尽,事不可做尽,话不可说尽;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刘梦符小时候很喜欢玩火,陈氏看在眼里却不当面点破,事后与他讲道理,最后都会加上一句: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刘梦符摸了摸右耳,脸上有些不安。 陈氏见他如此,抿唇一笑,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说道:“嫂嫂刚才的话也只是随口一说,记不记全在你自己。” 陈氏看了看屋子,说道:“你从小就喜欢站在高处看风景,这间屋子估计最合你心意了,哪里不合适暂且将就一晚,明天告诉嫂嫂,给你补办齐备。” 陈氏走后,刘梦符躺在床上,头枕着胳膊,眼睛望着床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在来的路上听到旁人提起刘柯刘空山,无不是赞美之词,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武侯在世,兵法大家,当代名士,学究天人,吴国公的左膀右臂,股肱心腹等等。 任谁听了这些,脑子里都会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个指点江山,多智近妖的世外高人形象。 在没有见到刘柯之前,他甚至想如果有一天二哥功成身退,那个吴国公齐重九会不会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挽留? 可是今日一见,他大吃一惊。 十道九医,刘梦符经常随师父铁冠道人给山下的百姓看病,七八年下来,耳濡目染中,他也算小有所成。 当他第一眼见到刘柯,他险些不敢承认眼前这个病人就是自己的二哥,就是名声在外的刘柯刘空山。 “脸色青白,气息杂乱,嘴唇干裂发黑,是肝脾受损;眼睛充血,额头中间有一道暗纹,是伤心之兆,”他又想到刘柯略显佝偻的身形和前额的脱发,喃喃道:“肾主骨,肺主皮毛;师父说过‘五脏有损,心智必然受损,所行偏离大道,一认幻觉即入魔’,嘶”他倒吸一口冷气,把手伸到床下,勾了勾白犬的耳朵,问道:“哎你说我二哥这是怎么了?” 白犬起初没搭理他,到后来刘梦符变得法地蹂躏它的耳朵,气得它晃了晃脑袋,拱开门缝出去了。 刘梦符在床上躺了一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这铺的像云彩一样软绵绵的褥子着实让他有些不习惯,于是他从床上下来,站在走廊上。 天上皓月如镜,映在院中一池春水里,又有清风拂面,他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想起师父铁冠道人说过一句话。 “下士养身,中士养气,上士养心;本心不乱,与道合真;本心一乱,灾病即来。” 刘梦符喃喃自语道:“本心是” 眼角余光瞥见楼下一扇打开的窗户,一个女子倚着窗台,一边梳着长发,一边怔怔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是她?” 白天的时候,陈蕙容跌倒,刘梦符伸手搂住她的腰,四目相对中,他的胸口似乎顶到了什么,感觉软软的,心里有一丝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感觉。 他蹲在栏杆下,手支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一下一下梳头,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他很想去夺下她手中的梳子,亲手为她梳头,然后趁她不注意,偷偷闻闻她颈间的香气。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白嫩的脸上,如同凝脂一般,屋内灯火阑珊,却也勾勒出玉颈下轻纱里的纤肩窄腰,那一抹锁骨和沟壑看得刘梦符脸上麻酥酥的。 突然,屋顶上传来一阵踩踏瓦片的声音,刘梦符闪身进屋,留一条门缝观察动静。 他心想:来贼了?这贼也太不讲究了,天上那么大的月亮照着,也不怕被人发现,好,我逗逗他。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莫要闹出动静再吓着她。 脚步声停在头顶,随后便是瓦片轻微挪动的声音,刘梦符一个鱼跃跳到床上,盖好被子,面朝里装睡。 一缕白色烟雾顺着掀开的瓦片空当飘向床上的刘梦符,约莫择三把韭菜的工夫,门前窗户上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手持匕首插进门缝,却没有碰到门栓,他轻轻推开门,径直走向刘梦符挂包袱的樟木衣架。 他把包袱放在桌上,借着照进屋里的月光仔细翻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又把挂在衣架上的青色道袍仔细捏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正当他把手伸向床上躺着的刘梦符的时候,他眼前忽地一黑,紧跟着右眼眶上挨了一击。 那人倒退了两步,一把扯掉蒙在头上的被子,片刻不停留,翻身跳出屋外,跃下栏杆,没了踪影。 刘梦符跳下床,从地上捡起那人落下的匕首,站在走廊上四处张望。 楼下的那扇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只能看到一个临窗而坐的窈窕身影。 等到迷香散尽,刘梦符回到屋里,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仔细端详手中匕首。 这把匕首长逾尺半,十字护手,两面开刃,一面锯齿,牛皮缠绕的手柄顶端有一个尖锥,铜制的刀缘上刻着一只张开双翅的飞禽。 白犬拱开门,刘梦符没好气地说道:“有事找不到你,没事你又来了。” 白犬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身卧在墙角。 第二天一早,刘梦符想找刘柯告诉他家里来贼的事情,陈氏却说刘柯上差去了,不在府中。 他担心自己要是把家里来贼的事情告诉陈氏,免不得让她担惊受怕,所以只好按下不说。 刘梦符问道:“二哥每天都起这么早吗?” 陈氏剥了一个鸡蛋放在他面前的小米粥里,说道:“自从我们搬来应天,你二哥很少能睡一个囫囵觉,这不,昨晚又在书房忙了一宿。” 吃过早饭,刘柯的儿子刘之高要去宗学,陈氏也循例到国公府后宅杨夫人处教授各府夫人刺绣技艺,娘俩一道坐轿出府。 那个叫四挺的小厮陪着刘梦符在府里闲逛,路过刘柯书房的时候,碰巧遇见了陈蕙容。 二人互相见礼,檫肩而过之时,路旁的花丛中突然扑出一条白犬,嘴里叼着一只灰色的大老鼠,正撞在陈蕙容脚面上,吓得她大叫了一声,转身扑倒在刘梦符怀里。 刘梦符脑中一片空白,这一刻什么《道德经》、《清静经》全忘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胸口的位置。 陈蕙容紧紧抓着刘梦符的前襟,把头埋在他胸口,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八章:镜里功名愁里瘦 “李石所著《续博物志》有载:学道之士居山,宜养白犬白鸡,可以辟邪;我曾经在一本古籍上看到此犬的图样,方才见它舌头颜色,更加确定是它,此犬书上有载:一团和气掌家门,鼻喇若乌能赶熊,入户迎宾知先机,身高肥壮能兴物,尾散才跞主有嗟,眼鼻生乌能咬鼠,毛幼何妨足不些,白犬紫舌性最野。” 白犬听到陈蕙容道出自己的来历,仰了仰头作为回应,又瞥了刘梦符一眼,把头扭向一边,叹了口气。 刚才白犬叼着老鼠撞开书房大门,窜了进去,刘梦符担心它弄坏里面的东西,只好跟着进来。 只见白犬蹲在坐榻前,蹄子不断踩踏老鼠的腹部,约莫择半把韭菜的工夫,老鼠嘴里吐出两颗黑色的圆石。 老鼠嘴角溢血,白犬叼起它出了门,四挺扯下腰上的汗巾裹住那两颗黑色圆石,退出书房。 四挺将黑色圆石刷洗干净后,放在院中石桌上。 陈蕙容隔着手帕拈起一颗圆石,举到半空看了看,说道:“是碧玉做的棋子,看样式应该是百年前收国的古物。” “围棋一种,乃是先天河图之数,三百六十一着,合着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质烂柯之说,相传是帝尧所置,以教其子丹朱” 陈蕙容红唇间玉齿轻启,声音绵软,听得刘梦符口干舌燥,又闻到她身上的胭脂香气,真是目眩神迷,竟痴了般在一旁傻笑。 “这枚棋子入手温润,材质极佳,显然是主人时常把玩的心爱之物,收国有位宗室贵族名叫完颜璹,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清樽雅趣闲棋味,盏盏冲和局局新;可见收国贵族对围棋的喜好。” 陈蕙容放下棋子,见刘梦符直勾勾盯着自己看,脸颊上不由得升起一丝红晕,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过身去,不曾想正对上与她吐舌头的白犬。 礼贤馆门前排着一溜长长的车马,众多头戴方巾的文人或成群,相互交谈,或独自一人,单手背立,眼望青天,莫衷一是的姿态透露出他们身为读书人的骄傲。 队伍中间有一辆牛车,拉车的黄牛是阉割的犍牛,体型肥壮,车旁站着一个手握书卷的书生。 只是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手中书卷上,以至于两个头戴斗笠,肩披蓑衣的农夫站在他跟前,他都没察觉。 其中一个身材较高的农夫凑过来,问道:“这位先生贵姓?” 书生上下打量他一眼,也许是闻到农夫身上的汗臭味,他把书卷抵在鼻尖,皱着眉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齐。” 矮个农夫插了一句:“哟,还是你本家?” 高个农夫伸手拍了拍犍牛的脊背,赞叹道:“这真是一头好牛,背平腿直,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齐先生有这样的好座驾,真让人羡慕。” 书生背起手,沉声说道:“左右是个畜生罢了,说什么羡慕不羡慕,齐某胸中韬略,可抵万马千军,必可助吴国公一统天下!” 高个农夫陪笑道:“是是是,齐先生相貌不凡,仪表堂堂,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在下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该不该说?” 书生见他一味奉承自己,心中一喜,一拂袍袖,仰着头问道:“什么事啊?” 高个农夫说道:“在下家中正缺少个拉犁拉磨的牲口,不知齐先生能不能割爱,在下愿以此物相抵。” 高个农夫伸手入怀乱掏,书生眉头一扭,说道:“休要掏出阿堵物,污了我辈读书人的眼睛!”他背过身去,晃晃手中书卷,表示拒绝。 高个农夫连连拱手,缠着书生把牛卖给自己,书生不胜其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道:“去去去,别在这捣乱,耽误了老爷进身大事,把你全家卖了也赔不起!” 矮个农夫在一旁发出讪笑,高个农夫叹了口气,书生以为他就此作罢,没想到高个农夫一把把他扳过来,从他手中夺过那卷书。 书生怒道:“你干什么!” 高个农夫看了看封皮,把书握成一卷,敲打着手心,说道:“齐先生也研《易》?” 书生正色道:“《易》为群经之始,大道之源,三玄之冠,开诸子百家,不研《易》妄称读书人!” 高个农夫点点头,问道:“那先生可知六十四卦中哪一卦最吉?” 书生说道:“六十四卦无有最吉,兑泽中孚为立身处世之根本,君子当效中孚之象,行圣人之道。” 高个农夫问道:“什么是圣人之道?” 书生答道:“圣人之道即为中庸之道,志道据德,无德怎能成圣?” 高个农夫又问道:“如何成圣?” 书生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高个农夫摇了摇头,随手把书卷抛给书生,转身在牛头上拍了拍,叹道:“可惜了,牲口做不了自己的主哟;你跟着他,白瞎了!” 高个农夫对矮个农夫说道:“晌午饭在我家吃,你弟妹起早做的‘红鸡’,我那里还有瓶‘燕春台’,年份到了,透瓶香嘞!” 矮个农夫咽了咽口水,说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书生心中不服,赶上前质问高个农夫,说道:“那你说是哪一卦?” 矮个农夫嫌书生碍事,随手推了他一把,书生倒退数步,跌倒在地。 “没工夫搭理你,一边玩去!” “站住!” 书生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拦住他二人,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今日不给我一个交待,便不能走!” 有人劝书生道:“何必跟这等粗鄙之人置气,拉低了我辈读书人的气度,让人笑话?” 有人手持书卷指着两个农夫喝道:“尔等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此乃吴国公所设礼贤馆,怎敢在此撒野!” 有人说道:“与这等乡野之人多说无用,喊过卫兵驱逐便是。” 他们越说越大声,周围的人也都围拢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帮文人口中,两个农夫成了侮辱读书人,败坏吴国公求贤的众矢之的。 矮个农夫越听越气,他一把扯掉头上的斗笠和身上的蓑衣,眼角抽搐,目露杀机,拳头握的噼啪爆响,身上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像一头即将开始狩猎的猛虎。 就在他要发动的时候,高个农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大哥息怒,这几块料不值得大哥动手,且看小弟如何降服他们!” 高个农夫压了压斗笠,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金狼胡人,起自沙漠,一旦据有,混一海内;建国之初,辅弼之臣率皆贤达,所进用者又皆君子,是以政治翕然可观;及其后也,小人擅权,奸邪竟进,举用亲旧,结为朋党,中外百司,贪婪无耻;由是法度废弛,纲纪不振,至于土崩瓦解,卒不可救;吾此言,诸君然否?” 高个农夫一番话听得一干文人目瞪口呆,最先回过神来的拱手施礼,道声:“然也。” 高个农夫继续说道:“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臣;汉高之兴,首资三杰;光武之兴,寇、邓、耿、贾以之为佐;历代以来,莫不皆然;天之生才,以为世用,甚不偶也;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古之帝王,君圣臣贤,可以当之;吾此言,诸君然否?” 众文人一齐拱手,道:“然也。” 矮个农夫暗挑大拇指,高个农夫转了转斗笠,继续说道:“世之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若高宗之于傅说,文王之于吕尚,二君者,岂其智之不足也,而惶惶于版筑鼓刀之徒;盖贤才不备,不足以为治;鸿鹄之能远举者,为其有羽翼也;蛟龙之能腾跃者,为其有鳞鬣也;人君之能致治者,为其有贤人而为之辅也;吾此言,诸君然否?” 众文人拱手道:“然也。” 听声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刘柯站在礼贤馆大门后,口中喃喃道:“举大器者不可以独运,居大业者不可以独成” 礼贤馆门前,高个农夫高声说道:“举大器者不可以独运,居大业者不可以独成;是故择贤任能,列布庶位,安危协心,盛衰同德” 堂堂礼贤馆大门前,两个农夫和一帮文人厮闹,守门卫兵连同巡街士兵竟然视若无睹? “人君欲弘其德,惟当广览兼听,博达群情,则治益盛隆,道益广大矣。” 有文人上前拱手施礼,问道:“先生真知灼见,振聋发聩,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大门背后的刘柯喃喃道:“武阳刘空山。” 高个农夫摘下斗笠,顺便把斗笠内侧的小纸条攥在手里,露出一张留着连鬓络腮胡子的麻脸。 这时,有士兵上前分开一条道路,见到高个农夫,他们手拄长枪,单膝跪地,大声说道:“标下参见国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九章:肚生荆棘未和戚 齐重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众人说道:“为国之道,以足食为本;大乱未平,民多迁徙,失其本业,今春时合,宜劝民农事,勿夺其时;若年谷丰登,衣食给足,则国富而民安,此为治之先务,立国之根本。” 众文人齐口众声道:“国公仁德。” 礼贤馆门前人头攒动,外围的百姓虽听不真切,但也随着文人们附和称赞。 这就是文人的影响力。 齐重九把手搭在邵戎肩膀上,说道:“孤今日与邵元帅去城外务农,路过礼贤馆门前,见到这位先生的犍牛甚好,本想以此佩换之,奈何先生见孤与邵帅一身污秽而不屑,邵帅久在战场,脾气难免火爆了些,这才搅扰诸君,是孤之过也。” 他掌中托着一块五福捧寿的红色玉佩,雕工精细,肉质极佳。 “哎呀,玉石挂红,价值连城啊!” “艳若鸡冠,光如油脂。” “好玉,莫说一头牛,百头牛也换得。” “以貌取人,真有眼无珠,吾辈耻与为伍!” 先前指责齐重九与邵戎的几个文人纷纷掉转枪口,开始抨击齐姓书生。 书生窘在场中,又羞又怕,额上汗如雨下,两条腿直打晃,心想: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贪便宜。 原来,这牛一开始并不是他的,是他在来应天的半路上,见到有人低价售牛,他贪图便宜,才出钱买下,充当座驾。 这自然也是齐重九计划中的一环。 齐重九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上前握住书生的手,温声说道:“本家先生,此牛在先生手中不过是个座驾,若操与农夫之手,可耕田百亩,养活不少人啊;用人之道,在于随材任使,则天下无弃人,此畜生亦然;请先生将此牛让与在下,可好?” 此之前,书生讲“左右是个畜生罢了”,那时齐重九与邵戎正站在他面前左右,书生这句话暗含讽刺之意。 紧跟着,齐重九说“家中缺少拉犁拉磨的牲口”,那意思是书生站在礼贤馆门前,便如同是牲口市里,待价而沽的家畜,现在他又讲“此畜生亦然”,更是进一步指名道姓,回敬书生。 书生小心地瞥了一眼齐重九身旁凶神恶煞一般的邵戎,吓得牙齿直打颤,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齐重九作欢喜状,把玉佩交到他手中,说道:“本家先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前尚有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适才先生问孤六十四卦中哪一卦最吉,孤以为地山谦卦最吉,地下有山,大而不显,凡大德之人,必有谦德,此正和孔圣人所言‘谦谦君子’,‘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成人之美,而不成人之恶’,‘劳谦君子,万民服也’;《尚书》言‘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老子《道德经》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韩非子》言‘心畏恐,则行端直;行端直,则思虑熟” 齐重九看出书生心中的怨气,仍然握着他的手,笑眯眯地看着他,接着背书。 “思虑熟,则得事理;行端正,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 在旁人听来,这不过是齐重九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而在书生听来确有另一番味道。 你要是知情识趣,最好什么都别说,敢说一个我不爱听的字,我让你死在应天。 书生的手心一片冰冷。 “得事理,则必成功。” 你听话,我保你有官做。 齐重九在书生手上拍了三拍,转过身来,单手靠在腰后,抬头挺胸,另一只手作指点江山状,说道:“《道德经》中有‘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为之争’;是以谦卦最吉。” 众文人齐口众声道:“国公博学。” 站在门后的刘柯想起师父铁冠道人曾经说过一句话。 “谦卦的最后一爻才是谦卦真正的用意所在,攻城略地是谦卦的最终目的,所有的谦虚都是手段。” 见到有人手握《大学》,齐重九捧过来,翻了翻,言道:“治道必先于教化,民俗之善恶,即教化之得失也,《大学》一书,其要在于修身;身者,教化之本也;人君身修,而人化之,好仁者耻于为不仁,好义者耻于为不义;如此,则风俗岂有不美,国家岂有不兴?” 众文人听了齐重九的点评,纷纷点头称善。 见到有人手握《孟子》,齐重九言道:“《孟子》之要,在于劝国君行王道,施仁政,省刑薄赋;孟氏专言仁义,贤君用其言,天下定当归一!” 那人激动地说道:“国公颁布《抚民赡老告》,使六十者衣帛食肉,比之孟子向梁惠王提出的‘七十者衣帛食肉’,早了十年,国公宽仁雅度,真当世贤君!” 见到一人持《汉书》,一人持《唐书》,齐重九笑问道:“汉高祖、唐太宗孰优?” 其中一人想了想,回答道:“先儒尝论‘汉大纲正,唐万目举’,以此观之,高祖为优。” 齐重九说道:“高祖豁达大度,世咸知之,然其记丘嫂之怨,而封其子为羹颉侯,内多猜忌,诛夷功臣,顾度量亦未弘远,太宗规摹虽不及高祖,然能驾驭群臣,及大业既定,卒多保全,此则太宗为优;建立基业,犹构大厦,剪伐斫削,必资武臣;藻绘粉饰,必资文臣;用文而不用武,额,这个这个”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要是只用文臣不用武将,那就像是把刚砍下来还没修理的木头先刷上漆,那怎么能行呢;要是只用武将不用文臣,那就像是把家里的四堵墙盖好了,但是没有房顶啊,这也不行;所以啊,一定要搭好班子,才能干大事,成大业!” 先前齐重九的点评,字句规整,言简意赅,听得众文人如饮美酒,尽管后半截突然冒出的大白话令他们有些不适应,但是话糙理不糙,也纷纷点头称善。 齐重九挽着邵戎的胳膊,来到礼贤馆大门前的台阶上,高声说道:“仲尼之道,广大悠远,与天地相并,故后世有天下者,莫不致敬尽礼;诸位先生远道而来,亦请受孤一拜!” 齐重九躬身,长长一揖,众文人抖擞衣袖,拱手还礼。 弓着腰的齐重九瞥了一眼站立不动的邵戎,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邵戎这才敷衍地一拱手。 这时,刘柯率礼贤馆同仁从大门里走出来,满面笑容地说道:“不知主公驾到,臣等有失远迎。” 齐重九刚才说的话都是出自刘柯之手,俩人半夜不睡觉,在礼贤馆门前演练两个多月,为的就是今日树立齐重九敬儒爱才的光辉形象。 前面有了齐重九对谦卦“大德之人,大而不显”的解读,相貌平平的刘柯在众文人眼中也自带光环,令人琢磨不透。 再看刘柯身后的许元、叶瓒、胡翰、汪仲山、唐仲实、夏煜、陶安、朱升、秦从龙等人,无一不是江浙有名的学士大儒,众文人纷纷拱手施礼。 齐重九挽着刘柯的手,说道:“先生乃当世名士,由先生为孤把关人才,孤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先生要保重身体,你看看,这眼圈都累青紫了。” 好一副主圣臣贤的美好画面,其实只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政治秀。 近百年来,漠北金狼族仰仗胯下骏马,手中弓刀,残酷剥削中原百姓,所用之人皆亲旧,又无视江南文人,在民间积怨甚深。 “要想一统天下,光有强大的军队是不行的,还要抓住人心;人心是什么,是势;等到大势已成,人心所向,势不可挡之时,试问还有谁比主公您更适合得到天下?” 对付一般的百姓,可以用温饱来满足,那么对于自命清高的文人呢? 近几年来,刘柯刘空山这个名字响彻大江南北。 奇门遁甲,阴阳五行,医卜星相,无所不通的刘军师,当世第一的兵法大家,多年来吴国公每每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全仰赖刘军师出谋划策,吴国公视他为肱骨心腹,称他是“吾之子房”,可见吴国公对刘柯的重视。 文人的理想始终需要统治者的认可才能实现,齐重九竖起刘柯这杆大旗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天下文人,“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时代又回来了,你们都来应天投奔我齐重九吧,我会帮你们把胸中的理想变成现实的! 其实,齐重九打心底里瞧不起文人,尤其是知道“士诚”这个名字的意思之后,原本想把名字改成“齐士诚”的他对文人除了七分鄙视,更多了三分小心。 齐重九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一张张充满期待渴求的文人脸上掠过,心中冷笑不已。 刘府。 刘梦符和陈蕙容坐在石凳上,用麻布和清水一颗一颗地擦拭棋子。 棋子表面尚有水迹,不能直接放进檀木的棋篓,所以摆在石桌上晾干。 陈蕙容见刘梦符把棋子摆成八卦图,开口问道:“小叔是道士吗?” 刘梦符早已沉迷在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气里,满心欢喜,根本听不见她说的什么。 陈蕙容又问了一声:“小叔?” 刘梦符一怔,问道:“姐姐方才说的什么,我,我摆弄棋子没听见。” 陈蕙容说道:“小叔是道士吗?” 刘梦符想了想,含含糊糊地说道:“应该不算吧?” 陈蕙容笑了笑,说道:“小叔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笑,看得刘梦符心花怒放,脱口而出:“师父说我将来能娶媳妇的!” 陈蕙容噗嗤一声笑出来,刘梦符立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心跳得很快,脸上发烧。 刘梦符解释道:“《太霄琅书经》上说‘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故曰道士’,我是要娶媳妇的,顶多算个术士。” “术士?” “奉大道以修神通者为术士,弃大道而专修神通者为旁门。” 陈蕙容把最后一枚白子擦拭干净,放在八卦图的阴鱼鱼眼处,她舒了一口气,问道:“小叔有何‘神通’?” 刘梦符闻到她口中呵出的香气,心扑通扑通直跳,也唯恐她看低了自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会瞧病算吗?” 陈蕙容抿唇一笑,说道:“悬壶济世,解人痛苦,自然算神通。” 刘梦符又问道:“会配药算吗?” 陈蕙容点点头,说道:“算,还有呢?” 刘梦符低着头,一脸傻笑地搓着双手,道:“没了。” 陈蕙容一怔。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章:遗恨江流石不转 陈蕙容一边把棋子收进棋篓,一边说道:“八阵图起于黄帝,经姜尚、穰苴、孙武、诸葛,传至韩擒虎、李卫公,在姐夫手中达到了巅峰。” 她指如春葱,比那白玉做的棋子尚且白上三分,刘梦符看在眼里,恨不得做那棋子被她拿捏在手里。 “八阵图起风雷之变,御五行之要,奇正相生,虚实相应,阵中有气如云,四面八方皆是门户,看似简单,却暗藏杀机,每日每时,变化无端,可比十万精兵。” 陈蕙容话锋一转,问道:“小叔与姐夫师出同门,可学得八阵图?” 刘梦符说道:“不瞒姐姐,师父未曾教授,想必此阵繁复异常,奥妙无穷,非常人所能驾驭;姐姐可知布置八阵图需用多少人马?” 陈蕙容抿唇一笑,说道:“小叔不妨一猜?” 刘梦符伸出五根手指,说道:“五万?” 陈蕙容摇头,说道:“鱼肚浦地方狭窄,摆不开五万大军。” 刘梦符又道:“三万?” “一万?” “八千?” “五千?” 陈蕙容将最后一枚白子收进棋篓,说道:“一个人都没有。” 见刘梦符惊得嘴都合不拢,陈蕙容说道:“阵中只有石头,所以我说八阵图在姐夫手中达到巅峰,前代兵法大家如李卫公,不管怎么改良八阵图,始终需要人来运转大阵,而姐夫只用石头。” 刘梦符低头思索:石头布的八阵图,石头,阵? 卧东篱建在武夷山的四象峰上,那是一座离地百丈,三面刀削一样的山峰,上山下山只有一条道,半山腰的道路两旁垒着大小几十个冒白烟的石堆,每次师徒俩下山行医就是铁冠道人检验刘梦符《胎息法》的时候。 所谓胎息便是不用口鼻,而用丹田呼吸,这是道家的一种炼气之法。 刘梦符问道:“姐姐,你说那八阵图每日每时都会变化,可是一堆石头堆在那,怎么变化,难不成石头成精了?” 陈蕙容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要问姐夫。” 刘梦符又问道:“那进阵之人有何感受?” 陈蕙容想了想,说道:“据说是飞沙走石,遮天盖日,地动山摇,鬼哭神嚎。” 突然,书房里传来嗷的一声惨叫,紧跟着是铜盆落地的声音,然后四挺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拖着扫把从门里出来。 刘梦符问道:“老鼠洞找到了吗?” 四挺弓了弓腰,说道:“回三老爷,没找着。” 刘梦符又问道:“你的脑袋怎么了?” 四挺瘪着嘴,一脸不乐意地说道:“撞面盆架上了,哎呦,疼死了,皮都破了。” 陈蕙容举着手帕偷笑,刘梦符从腰带里翻出一块指头大小,四四方方,黄褐色的药锭抛给四挺,说道:“蘸点唾沫放在伤口上,一会就不疼了。” 四挺接住药锭,依言而行。 也是奇了,先前还疼得火急火燎的地方,几乎在一瞬间清凉下来,伤口麻麻的。 四挺按了按仍然红肿凸起的地方,欢喜道:“三老爷,您可真是神医啊!” 刘梦符看向陈蕙容,见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颇有崇拜之意,他自觉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背起一只手,对四挺说道:“以后哪疼哪痒就找我,保你药到病除!” 中午,刘柯一家三口都有吃饭的地方,所以都没有回来,刘府的这顿午饭是刘梦符和陈蕙容两个人一起吃的。 席间,陈蕙容问起那枚药锭的配方,刘梦符当即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同时又嘱咐她。 “此药锭略含毒性,只能临时止痛,不可连续使用。” 有四挺的大嘴巴做宣传,不到择两把韭菜的工夫,满府的人都知道昨个来探亲的三老爷是个杏林圣手。 于是,午饭过后,花园变医馆,有病的瞧病,没病的瞧热闹。 刘梦符有心在陈蕙容面前显露自己的本事,往往是一种疾病,列出四五种不同的治疗方法。 大到五劳七伤,小到蚊虫叮咬,也有那爱美爱俏的丫鬟,羞着脸问三老爷如何美白、生香,他也都一一解答。 “羊胫骨研末,鸡蛋清调了,每夜敷面,早上用淘米水洗去,十日后,保你面白皮嫩。” “三老爷,有没有简单点的?” “有,冬瓜一个,竹刀去皮切片,酒水各半煮烂沥汁熬成膏,夜晚擦之,次早洗去。” “这个好,这个好。” “至于生香,那就更简单了;大枣去皮,佐以桂心、白瓜仁、松树皮为末,用花蜜调了,做成桐子大的丸子,每日服二三十丸,久服生香,不光身上香,衣服也香,咳咳” 陈蕙容见他说得口干,给他倒了一杯茶。 刘梦符喝着这杯带着胭脂香气的茶水,心想:将来娶个媳妇,我给人看病开方子,她在一旁磨墨,给我倒茶,真好。 看到陈蕙容白皙的皮肤,柔美的身姿,他又想:若媳妇是她,就更好了。 下午,陈氏和儿子回到府中,看到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一问才知道是刘梦符的缘故。 陈氏持家有道,素来宽仁,刘梦符又是吃她奶水长大,见他有此本领,也十分高兴。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刘梦符没有见到刘柯,便问道:“嫂嫂,二哥怎么没回来?” 陈氏说道:“过了这个时辰还没回来,就是不回来了,要在官署过夜,常有的事情。” 刘梦符心想:原来二哥如此辛劳,难怪身体累出病。 他哪里晓得刘柯心中的压抑远胜身体上的痛苦。 刘柯在年轻时写过一首《兰花辞》,借兰花的坚贞素洁,不畏严寒,以比自身,题在好友欧阳丹所绘的《兰草图》上。 他很爱惜这幅画,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可是后来,那幅画被人烧掉了。 从那以后,刘柯整个人都变了。 刘之高把筷子放在碗上,说道:“孩儿吃饱了,、叔叔、姨娘慢用,孩儿去做功课了。” 刘之高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往后堂去了。 刘梦符看了看他碗里还有大半的米饭,问陈氏道:“嫂嫂,之高怎么吃这么少?” 陈氏说道:“八成是又和同学打架了,哎,你二哥每天忙得,哎,我又是个妇道人家,有些话不方便去学堂跟先生讲,之高身边也缺少个说心里话的人。” 刘梦符放下筷子,说道:“嫂嫂您放宽心,一会我去看看他,我比他大不了几岁,总有话说的,等套出他的话,我再回来告诉您。” 陈氏眼中带着湿润,说道:“小叔还是像小时候,嫂嫂手上烫个泡,你就能担心地半宿睡不着;璟儿,璟儿要是还在,也有你这般大了。” 陈氏低头拭着眼角的泪水,刘梦符在一旁轻声安慰她。 “且看我化身间谍,盗出他的八阵图!” 挤眉弄眼的刘梦符唱出一句戏词,陈氏破涕为笑,而陈蕙容的眼神却恍惚了一下。 早膳为天食,午膳为人食,晚膳为鬼食,修行之人一般都不吃晚饭。 虫鸣阵阵,月朗星稀,刘梦符端着两碗鸡汤和一碟白糖糕从刘之高窗前经过。 “之高做功课呢;哎呦,我晚饭没吃饱,路又不熟,七拐八拐就到你这了,不一起吃点?” 刘之高摇摇头,继续低头写字。 刘梦符问道:“那我能进来坐会吗,走了这么久,怪累的。” 刘之高想了想,点点头。 刘梦符推开门,把托盘放在书桌上,微笑道:“真不吃点?” 他端起一碗鸡汤,嘴里吸溜吸溜地喝着,不时拿起一块糕饼放进嘴里。 见刘之高不为所动,刘梦符把半碗鸡汤放在桌上,约莫择三根韭菜的工夫,那碗里发出五色金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佛家讲“保护佛子”,儒家讲“保护赤子”,道家讲“保护宝光”,三教一理,都是让我们远离尘埃,内心清净。 刘之高惊讶地连手里的毛笔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直到刘梦符把半块糕饼丢进碗里,五色金光立刻消散。 “想不想学这手‘金光术’?” 回过神来的刘之高忙不迭地点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拱手施礼道:“请叔叔教我。” 刘梦符把托盘往前推了推,说道:“一起吃点?” 刘之高摇头道:“吃不下。” 刘梦符叹了一声,说道:“小时候我跟别人打架打输了,回家也吃不下饭,后来我想明白了,打架跟吃饭是两码事;怎么,你也跟人打架了?” 刘之高小声问道:“娘告诉你的?” 刘梦符正色道:“才不是嘞,我也就随口一说;怎么,你真打架了?” 刘之高低着头,拇指抠着衣服上的纽扣,不说话。 刘梦符搂着他的肩膀,笑道:“打就打呗,男子汉大丈夫,不会点拳脚怎么行?” “我输了。” 刘梦符说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一个小丫头揍得鼻青脸肿,走路都要人扶着,后来我苦练武功,终于把她打败了!” “叔叔会武功?” “那是自然,没听过这样一句话‘道家武功,天下第二’,我们要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真的吗?” “你还不信啊,我看看你受的伤就知道打你的人是何门何派,我再教你破解之法,保你百战百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一章:羁鸟池鱼素人心 天蒙蒙亮,在丫鬟翠儿惊讶的目光中,穿戴整齐的刘之高从通往后花园的月亮门里走出来。 “《胎息法》能调和气血,疏通经络,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要诀可记住了?” “凝神入气穴,似守非守,勿忘勿助。” 翠儿蹲身施礼道:“三老爷早,少爷早;少爷,您今天起得真早!” 刘之高说道:“你去告诉我娘,往后不用来叫我起了,另外把我的衾褥搬到叔叔住的小院,我与叔叔同住。” 翠儿应声称是,转身去向陈氏报告,陈氏听了心生欢喜,吩咐道:“按少爷说的办,另外,你去告诉三爷和少爷,早饭我亲自送过去,不在厅堂吃。” 约莫择两筐韭菜的工夫,刘梦符把碗筷放在桌上,打了个饱嗝,揉着肚子,说道:“这牛肉粥真好吃!” 陈氏眉开眼笑,小声说道:“可不许往外说,吃牛肉是犯法的,要杖责一百呢!” 刘梦符小时候体弱多病,一个不仔细就病怏怏的没精打采,陈氏为了照顾他经常提心吊胆,餐食起居样样留心,生怕他有个闪失,无法跟年迈的双亲交待。 刘梦符说道:“嫂嫂,我想出府转转,今天就由我送之高去宗学吧?” 陈氏看向刘之高,见他点头,便道:“那好,”想了想,又道:“让四挺跟着你,莫要迷路了。” 临出门的时候,陈氏寻不见四挺,翠儿回应道:“夫人,四挺今天不舒服,请了一天假。” 见陈氏还要安排别的下人,刘梦符说道:“我只在宗学周围走走。” 陈氏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刘府的令牌递给他,说道:“万一迷路了,就拿着这块令牌找到巡街士兵,让他们送你回来,莫要听信陌生人的话,走丢了可了不得。” 刘梦符接过令牌,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走不丢的。” 他提着书箱,与刘之高结伴出府,陈氏看在眼里,心想:若是我璟儿,该多好啊! 长子夭折,一直是她心里的痛。 昨夜,刘之高脱去衣衫,指着自己胸口的一点淤青,说道:“今天他打的这里。” 刘梦符单手握拳,食指第二节突起,放在他胸前,问道:“他是不是这样打的你?” 见刘之高点头,刘梦符仔仔细细给他检查身体之后,喃喃道:“太阴、太阳、少阳、少阴,现在练到任脉,哼,把我侄子当练功的靶子?” 刘梦符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刘之高答道:“他仗着爹爹是军中统帅,做事一贯霸道,想打谁就打谁!” “老师不管吗?” “不敢管。” “你爹爹晓得吗?” “爹爹那么忙,哪有工夫管我。” “好,叔叔帮你出头!” 宗学虽比不得儒学提举司气派,但也是文武子弟的启蒙之所,门前花岗岩垒砌的三洞牌坊上题着齐重九亲笔所书“敬教劝学”四个大字。 刘之高指着牌坊下的一个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直裾的中年人,对刘梦符说道:“那是我们副教谕,程孔昭程教谕。” 刘梦符把书箱挂在他肩膀上,说道:“你受了内伤,以后少坐车轿,多走动,淤血化开,好得才快。” 叔侄二人走到牌坊下,见到程孔昭,刘梦符拱手一礼,问道:“阁下可是程教谕?” 程孔昭认得刘之高,但见刘梦符年岁尚轻又一身道士打扮,便背起手问道:“汝为何人,来此何为?” 刘梦符一指刘之高,说道:“贫道是他的亲叔叔,奉家嫂之命送他上学;贫道尚有一事,想在教谕这里领教领教。” 程孔昭一听他是刘之高的亲叔叔,那自然是刘柯的弟弟,不敢怠慢,拱手道:“道长请讲。” 刘梦符问道:“敢问这宗学之中,打架,教谕如何管教?” 程孔昭先是看了刘之高一眼,然后笑道:“此小儿玩阄,由他们去,不耽误功课便好。” 刘梦符眉头一皱,说道:“听教谕的意思是只要他们把书念好,旁的就不管了?” 程孔昭笑呵呵地捋着下颌上的胡须,说道:“活泼好动乃少年天性,小儿打架当不得真。” 刘梦符也笑了笑,说道:“如果只是一般的小孩打架,贫道也不用来找您,借一步说话,可好?” 程孔昭顾及刘柯的身份,便把叔侄二人领到自己的公廨。 刘梦符解开刘之高身上的细布衫,指着他胸口上的一点淤青,说道:“教谕请看,此处为华盖穴,属心经,若直拳打重,血迷心窍,不治必死。” 程孔昭眉头一皱,背起手说道:“莫要危言耸听!” 刘之高转过身去,刘梦符指着他腰上的一点淤青,说道:“此处乃肾俞穴,打重之后,冲击肾脏,不服药医治,周岁必死。”又指着肾俞穴下一点淡淡的淤痕,说道:“此处乃气海俞穴,打重者三十三日必死。” 程孔昭一挥袖子,说道:“一派胡言,若击之必死,此子为何独活?” 刘梦符说道:“因为下手之人指力不纯,应该是个孩子,这也是贫道今日来宗学的原因,以上穴道,皆伤人性命,初伤时不知,气血淤堵而死。” 程孔昭说道:“越说越离谱,此处乃我儒家传道的圣贤所在,焉能有此龌龊之事?” 刘梦符说道:“教谕,我虽是道家,却也听闻‘子不语怪力乱神’,子是不语,不是不信;如果这宗学里真有一个用此阴毒手段暗算同学的人在,只怕三两年后,这里也剩不下几个健全的人了,倘若有一个猝死在这宗学里,到时候某位大人找来,教谕也要说‘此小儿玩阄’?” 见程孔昭低头不语,刘梦符接着说道:“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孔老夫子尚且关注孩子小时候的习惯,担忧他们有缺点不能及时改正,既然此处是儒家传道的圣贤所在,又怎能只顾功课,不顾德行,教谕的说法是否偏离了儒家大道?” “你,你无礼!” 刘梦符正色道:“你儒家讲‘克己复礼’,我道家讲‘上善若水’,虽是两教,同修一个‘仁’字;若教谕今日置之不理,那贫道也只能让家兄把各位大人都请来宗学,挨个给他们的孩子验伤,到时候就看你程教谕能不能兜得住各位大人的怒火!” 程孔昭额上冒出冷汗,最后他一咬牙,问刘之高道:“击汝者何人?” “常磊。” “哪个常磊?” “‘中翼’都元帅,常见春的三儿子,常磊。” 程孔昭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会是他,你,你是不是记错了?” “就是他!” 眼见刘之高言之凿凿,程孔昭俩手一拍,叹道:“这事难办了!” 他对刘梦符说道:“道长也清楚,这宗学里都是达官贵人的子女,哪个我们也得罪不起,若是因为此事牵连出常元帅,只怕,只怕” 刘梦符说道:“教谕怕什么,咱们讲的是理!” 程孔昭说道:“道长有所不知,常元帅那是出了名的强人脾性,他早年落草为寇,一身匪气不讲理啊!”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那也不能放任这个常磊祸害同学吧?” 程孔昭微一沉吟,说道:“莫如先让刘公子休学在家,调养身体如何?” 刘梦符皱眉道:“常磊才是根苗,为什么我侄子休学,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见程孔昭又低头不语,刘梦符愤愤地说道:“这个常磊就是宗学里的毒痈,不及早医治,早晚要死人的!” 程孔昭苦笑一声,说道:“指望老夫一个玩弄笔杆子的文人去斗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蜉蝣撼山,徒增笑耳。” 刘梦符见他如此推诿,心想:师父说的没错,百年丧乱,文人早已没了担当和风骨。 刘梦符说道:“贫道这就去找家兄,由家兄出面解决此事,孩子就先托付给教谕了。” 他转身要走,刘之高却抓住他的衣袖,说道:“叔叔,我爹爹他每天为国家大事忙得很,就不要因为我这点小事让他分心了。” 程孔昭也说道:“是啊是啊,这样吧,在刘公子伤好之前,就让他在我这里学习,由程某亲自教导,如何?” 刘梦符心道:你人品不怎么样,教书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齐重九效仿前代,在应天设立惠民医药局,免费为病人诊断并提供处方,药价低于市价的三分之一,有专门的官员负责监督,遇到穷人和灾民,干脆分文不收。 刘梦符站在门前排队,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包青布头巾的农家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那孩子面色发黄,没精打采,十分瘦弱,身上不时一抽一抽的。 刘梦符望了望天上的时辰,又看了看前方排起的长队,他于心不忍,走到妇人面前一拱手,道声福生无量天尊,说道:“这位夫人,贫道略通医术,但愿能稍稍缓解令千金的痛苦。” 吕复带着几个医工从城北赶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吩咐道:“近来天气湿热 ,防疫一定要做好,你们要多上点心!” 他路过药局门前,无意中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又闻到一阵麻油的香气,他架不住好奇心,便凑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道士正在给一个趴在木桌上的孩子做按跷,而围拢的人正好起到避风的作用。 只见这个年轻道士手上沾着麻油,在孩子后背正中的督脉上来回推揉,吕复心想:督脉是阳脉之海,集一身阳气,人生病的真正原因乃是体内阴阳失衡,按跷调理必先调动督脉阳气。 又见年轻道士推揉孩子脊柱两侧的膀胱经,吕复暗暗点头,心想:膀胱经掌管人体最大的排毒通道,若这条经脉畅通,外寒难以侵入,内毒得以排出,人体何患之有;所谓的打通经脉其实就是让更多的气血流入这条经脉,膀胱经只是通道,本身无力运行,需要先天之本肾脏的支持。 果然,年轻道士将双掌放在孩子腰后,掌心贴于肾俞穴,却不见他再动作,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孩子喊了一声:“娘,烫,烫!” 周围的人都感到惊奇,也不见年轻道士手中有什么针头火炭,怎么孩子直说烫呢? 吕复眯了眯眼睛,看到年轻道士双掌之上隐隐有气息流动,他大吃一惊,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心想:哎呀,这是哪里来的道士,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手段? 见孩子的在一旁双手互握,脸上露出紧张不安的神色,而刘梦符正在行运真气,不能开口说话,吕复便上前拨开人群,对孩子的解释道:“这位道长手段高明得很,你孩子的病已经好了大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二章:不知医者不谓慈 常人说“五脏六腑”,而男女有别,女人拥有“六脏六腑”。 募穴是汇聚脏腑之气的特殊穴位,多用以诊断和治疗本脏腑疾病。 后背上的督脉是阳脉之海,前胸的任脉是阴脉之海,人体最重要的十二个募穴,任脉上就占了六个。 刘梦符想把孩子翻过来,推揉她前胸的任脉,却被她的阻拦。 “孩子虽小,却也是女儿身,这,这大庭广众之下这让她以后如何嫁人?” 刘梦符摸了摸耳朵,对妇人拱手道:“贫道一时疏忽,请夫人见谅。” 一旁的吕复对妇人言道:“有道是‘患不讳医’,你把孩子抱进药局,择一静室,由道长继续医治便是。”他也十分想看刘梦符接下来如何救治这个小女孩。 刘梦符看向留着花白山羊胡的吕复,见他伸着右手,无名指弯曲,用食指和中指拈着一片陈皮,姿势颇有些怪异。 他仔细思量,不禁想起师父铁冠道人曾经说过:“陈皮是道家内汤方的一味主药,外出行医的道人相遇都会出示一片陈皮,以表同道之意。” 吕复曲着无名指是有讲究的,因为在道家无名指又叫无为指,是人身上最厉害的一个指头,道家所有的法诀,如雷诀、土遁、避火、圆光、拨雾、醒魂等等,在掐诀的时候都要把无名指掐进去。 与左手无名指不同,右手无名指对应十二地支中的丑,十二生肖中的牛,牛在道家意义非常,弯曲右手无名指,也有自报家门,承认自己是老君座下弟子的意思。 见刘梦符伸出右手,以同样的手势,反手接过陈皮,吕复单手打稽首,面带微笑,道声:“道友慈悲!” 刘梦符也打稽首还礼,口称:“慈悲慈悲。” 他一低头,看到吕复腰上挂着一块黄铜腰牌,上面刻着:吴惠民医药局直长吕复。他心想:正主来了。 刘梦符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道:“道兄,贫道方才不忍看这孩子受疾病痛苦,才在道兄门前献丑,惭愧惭愧。” 吕复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道友慈悲为怀,急人之难,此等善行,何愧之有;实不相瞒,吕某早年也曾拜入道门,学习医术,奈何师门人才凋零,师父也只在师爷那里学了些皮毛,到吕某这里所得就更少了,道友方才施展的真气通经手段,吕某也只在书上看过,今日算是开眼了,请受吕某一拜。” 吕复抖擞衣袖,整理衣襟,躬身行礼,刘梦符赶紧托住他手臂,说道:“后学无能,岂敢受礼。” 吕复正色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 刘梦符想了想,小声问道:“道兄,您在药局说话好使吗?” 吕复直起腰来,言道:“吕某不才,忝为药局直长。” 刘梦符搓手问道:“找您抓药,能赊账否?” 药局内堂。 女孩的再一次阻拦刘梦符,只听她说道:“你虽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毕竟男女有别,若没有个名分,我决不允许你碰我女儿身体。” “患不讳医。” “那也不成!” 刘梦符摸了摸耳朵,说道:“依夫人之见,贫道该当如何?” 她眼珠一转,笑道:“娶我女儿做老婆” 刘梦符惊讶地啊了一声,心想:你女儿未及始龀,我已过了束发,这这当真是荒谬! 刘梦符刚要开口拒绝,只听她继续说道:“怕是不行这样吧,道长收我女儿做义女,俗话说‘名正言顺’,有了这个名分,以后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吕复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心想:好个刁妇,你看见女儿好转,又断定他是个热心肠,便想借此机会攀高枝,哼! 吕复把手掌搭在刘梦符肩头,不让他说话,又对妇人言道:“你女儿的病已好了大半,不消他再出手,我开两副药给你,不日便可痊愈,去前厅交钱抓药吧!” 妇人却像没听见一样,对刘梦符继续说道:“俗话说‘做人要干干净净,做事要有始有终’,这可是‘两好合一好,半斤换八两’的事情!” 吕复喝道:“你这妇人,忒地欺善!”他喊过医工,要把这母女二人带到前厅。 妇人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怀中的孩子也开始哭泣,并且伴着咳嗽,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孩子竟然翻起白眼,险些背过去气。 刘梦符心疼孩子,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贫道就认下这个义女了!”又对吕复说道:“烦请道兄给我一间静室。” 刘梦符转身的空当,妇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刘梦符腰间丝绦尾端上的流苏扯下三根,说道:“这便是信物,我替女儿收下。” 静室之内。 刘梦符双掌相叠,在小女孩腹部来回划圈,真气透过皮肤,散入脏腑,小女孩周身温暖,竟然舒服地睡着了。 吕复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心道:腹部乃五脏六腑之宫城,阴阳气血之发源,揉腹可通上下,分理阴阳,去旧生新,充实五脏,驱外感之诸邪,清内生之百症;孩子经过这一番调理,不吃药也能痊愈了。又想:惭愧啊,想我吕某平常自诩国手,与他一比,我只是个未出师的学徒罢了。 送走母女二人,吕复接过刘梦符堪堪写就的药方,手指比着一行行的瘦筋体小字,越看越捉摸不透。 “吕某不才,这宗配伍还是第一次见,药方上的人参与五灵脂乃是‘十九畏’啊,前人早已警告过,这两味药不能同方使用,敢问道友这副药是治什么病的?” “内伤。” “何种内伤?” “重击穴位造成的气血瘀堵,道兄没治过此类内伤?” 吕复道声惭愧,说道:“吕某不曾治过。” 吕复吩咐药库副使仔细抓药,他自己翻着医案,说道:“那孩子第一次问诊是去年十二月,伤食,开的方子是酒大黄,第二次是今年二月,慢惊,开的方子是五苓散加黄连四分,皆是对症下药,敢问道友,问题出在何处?” 刘梦符说道:“伤食用大黄推荡,没错;慢惊用五苓散加黄连导逆泻火,也没错。” 吕复不解,只听刘梦符继续说道:“贫道方才救治孩子之时,发现她十分瘦弱,但是看她的气色并不像是家里缺衣少食的,也许是这孩子自去年十二月伤食之后,每遇伤食,父母便给她吃大黄,久而久之,脾胃大伤” 吕复恍然大悟,说道:“五苓散加黄连是治慢惊不错,但孩子已然中虚生寒,黄连又是大寒之物,怎么受得了?” “这不就是了?”刘梦符俩手一摊。 吕复双手互握,思虑许久,激动地说道:“道友,吕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该不该讲?” 刘梦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小声问道:“您不会是想让我留在这里,给人看病吧?” “吕某正有此意,道友医术高深” “不敢不敢。” “更有一颗济世之心” “哪里哪里。” “道友若不嫌弃” “贫道过两天就走。” 吕复一愣,刘梦符说道:“贫道是来应天探亲的,过两天就回山了,请道兄见谅。” 吕复长叹一声,说道:“苍生无福啊,不知道友的亲戚是何人,住在何处,道友还要留几日,吕某也好趁此机会,早晚请益。” “贫道二兄姓刘名柯,字空山” “哎呀,原来是刘军师的弟弟到了,吕某未曾远迎,当面赎罪,令兄文武全才,其弟有此本领,也不足为奇了。” 刘梦符想了想,说道:“道兄,贫道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吕复一听,端正身子,言道:“道友请讲。” “若有一读书人,四十二岁时,身强步健,无有疾病,亦无不良嗜好,而五十岁时,身形佝偻,五脏皆伤,是何原因造成的?” 吕复捋着下巴上的胡须,仔细思量了约莫择两把韭菜的工夫,才说道:“《内经》有载‘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志,心主神明’,‘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喜胜悲,悲胜怒,恐胜喜,怒胜思,思胜恐’;若无外力为之,必是心病所致;心为五脏六腑之主君,神明之所舍,心不定则百脉俱浮,各经各典无不以养心为上。” 刘梦符点点头,又道:“若此人名扬海内,妻贤子孝,那他的心病是什么?” 此时,四挺房中站着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会出现的人。 嘴唇干枯,脸色发青的四挺强撑着身子,问道:“你,你来干什么?” 陈蕙容用手帕在凳子上拂了拂,坐下说道:“来看看你。” “用不着!” “你找到了?” “你找到了?” 陈蕙容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说道:“我以为你昨天让所有人都围着小道士转,好偷偷溜进书房找东西,结果白忙活一场不说,还中毒了。” 四挺表情痛苦,捂着胸口咳嗽。 “你死在这,有些人的脸上怕是不好看。” 四挺手掌一滑,无力地跌倒在床上,他闭起眼睛不言语,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陈蕙容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两指间甩出一个纸包,正落在四挺胸口的位置,她眼睛看着院子里,淡淡地说道:“做谍子的下场都一样,死在敌人手里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这包药是按小道士给的方子配的,他说能解天下大半的毒,你试试罢,但愿管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三章:平生只余丹心手 刘梦符药方上罗列的治内伤的五十六味药十分繁复,有些生药需要重新炮制,不知不觉临近中午。 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穿细布衫,背着书箱的男孩,看打扮应该是宗学的。 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无论是门口的卫兵还是门里的医工,他都能随口回应招呼。 男孩来到吕复面前,拱手施礼,道:“吕直长,请问今天我能做些什么?” 从吕复的目光中,刘梦符看得出来,他很是喜欢这个男孩。 吕复温声问道:“可用过午膳了?” 见男孩点头,吕复却马上摆出一脸不相信的表情,皱眉瞪眼,说道:“莫要诓我,诓我以后不许来了!” 男孩说道:“在路上吃的。” 吕复轻拍桌子,义正辞严地说道:“以后在膳堂吃过了再来,可记下了?” 男孩拱手道:“记下了。” 吕复笑呵呵地说道:“库里有两捆去年收的白菊花,你去找出来,花、茎、叶、根分开摆放,晾在廊下。” 男孩走后,吕复对刘梦符说道:“道友有所不知,他父兄皆在军中,家里只有他和,还有一个染病的姑姑,这孩子每天中午一放学就到这里做工,换药给他姑姑吃;若依着他父兄的战功,白拿也没什么,他却说‘父兄是为天下百姓能早点过上好日子而征战,我怎么能在这里占百姓的便宜,做工换药,这是我对姑姑的孝道’。” 架不住吕复的盛情邀请,刘梦符留在药局吃了一顿午饭。 席间,吕复根本顾不得吃饭,他将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医案放在桌上,频频向刘梦符发问,不时下笔记录,神态十分专注。 刘梦符无意中瞥见医案封面上一个油印的图案,心中惊奇,开口问道:“道兄,这个图案很是别致,它是什么意思?” “哦,这个啊,它是‘三州五会’的记号。” “您能说得再详细些吗?” 吕复搁下笔,捋了捋胡须,眯起眼睛回忆道:“大约两百年前,辽东完颜氏占据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大有吞并江南之势,当时南朝腐败,民不聊生,根本无力抵抗,北丹宗的重阳祖师为救百姓于水火,便以传道之名,携弟子奔走山东各地,创立民间义军组织,其名曰‘三州五会’。” 吕复提起往事,长叹一声,说道:“可惜重阳祖师英雄一世,奈何天时不予,郁郁而终,身后事更所托非人,出了个叛徒,致使北丹宗一脉烟消云散。” 刘梦符不解,问道:“出了个叛徒?” 吕复言道:“重阳祖师有七大弟子,其中四弟子名叫邱通华,他为了夺得掌教之位,竟然在祖师面前自宫明志” 听到这里,刘梦符惊讶地啊了一声,心想:这人好生狠毒,为了当教主,竟然自残身体;此人绝非良善。 他又想:师父说过‘禽兽成精之后为什么都要化为人形,那是为了更好的修炼,咱们道家是以人为贵,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为天下之最贵者;生而为人,便是此方天地最贵之物种,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只听吕复继续说道:“邱通华当上教主之后,排挤同门,致使大批北丹宗弟子远走,他更明令‘三州五会’会众不许起事,更将‘三州五会’分化为八个道组,由他的弟子们直接统领,自此‘三州五会’便不再是义军组织,而成了结坛烧香的民间会社,后来漠北金狼族崛起,嘿嘿”他辞色间露出极为不屑的神情,说道:“邱通华带十八弟子,远赴大雪山,与当时的金狼可汗‘刽子手’乞颜签订盟约;双方约定:金狼大军南下之日,北丹宗教众绝不抵抗,并且在大军南下之前,邱通华会帮他们铲除敢于反抗的江湖势力,为他们南下肃清道路,而作为回报,乞颜封邱通华为国师,将北丹宗奉为国教,教众免租免赋” 听到这里,刘梦符一拍桌子,怒道:“重阳祖师怎有此卖国求荣的无耻之徒!” 吕复言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八十年前也不知怎的,乞颜的孙子,也就是继承汗位的达噜噶齐突然下令,尽数斩杀北丹宗门徒,焚毁道书,自此,北丹宗一脉荡然无存,‘三州五会’也销声匿迹;吕某的师门先人曾与重阳祖师共谋大事,这本册子到今日也有百年的时光了。” 刘梦符低头不语,心想:师父盖在信封上的火漆印与这册子上的图案如出一辙,那么卧东篱与‘三州五会’是什么关系,与北丹宗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午饭后,二人来到药局后院,刘梦符看到桌上的书箱上放着一领叠得整整齐齐的细布衫,那男孩坐在廊下,身边摆着四个竹编篾盘,手里拿着剪刀,正在分摘白菊花,他的里衣肩膀和袖口处都有补丁。 吕复小声言道:“他的父亲每遇赏赐,都是毫不保留的分给同袍及死难亲属,家里的日子只靠父亲和两个哥哥的俸禄。” 刘梦符听了,心中甚是感动,这时有人来请吕复去药库核对账目,刘梦符便抄着手来到男孩面前。 他现在也对这个男孩十分有好感,开口说道:“我帮你吧?” 男孩想了想,把身边一个竹凳递给他,刘梦符坐在竹凳上,一边摘白菊花,一边说道:“白菊花与皂角刺同为治疗毒痈的良药。” 男孩停下手里的活计,说道:“吕直长说过,痈疽二毒,皆由心生,是因为心主血行气,气血凝滞才发毒,要用牛黄醒消丸清热解毒。” 刘梦符说道:“世人只知清火以解毒,却不知毒即是寒,解寒则毒自化,清火而毒愈凝,况且痈与疽是两途,阳症为痈,阴症为疽,治法截然不同,牛黄醒消丸仅可用于红肿痈疖,若遇阴寒之疽,温补尚且不顾,再用醒消丸反伤胃气,搞不好会毒攻内脏的。” 男孩听罢,站起身来,拱手道:“受教。” 刘梦符忽然想到:那个常磊既然是宗学里的毒痈,那我何不配点药帮他去去火,解解毒? 约莫择半筐韭菜的工夫,吕复手里提着打包好的三副药,刘梦符接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道兄,贫道想再抓两副药,一并赊账。” 啪嗒一声,男孩手里的剪刀掉在地上,刘梦符转过头,对他嘿嘿一笑,说道:“没带钱。” 吕复想了想,对男孩说道:“你先替道长付一文定钱吧!” 男孩打开书箱,取出一枚新铸的铜钱,两手捧着递给吕复。 刘梦符心想:吕道兄此举是让我与他种下因果,将来他有个三灾六难,我肯定是要帮的。又一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孝义,与他结一段善缘,倒也不错。 刘梦符对男孩一拱手,说道:“多谢小公子仗义援手,请再与贫道一文钱可好?” 男孩看向吕复,见他满脸期许,就又从书箱里取出一枚铜钱递过去。 刘梦符拇指按在铜钱上,只听叭的一声,铜钱断成两截。 这是今年齐重九下令铸造的“大中通宝”,币厚非常,刀砍斧劈也要几下才能了断。 他把一半铜钱递给男孩,说道:“将来若有难处,可把这半枚铜钱送到武夷山四象峰,贫道愿助小公子一臂之力。” 吕复搂着男孩的肩膀,说道:“要保管好了,这是道救命符。” 男孩接过半枚铜钱,刘梦符想了想,说了一句:“若是路途遥远,一时不便,交到御史中丞刘柯刘大人府上也是一样。” 男孩听到刘柯二字,脸上一愕。 吕复笑眯眯地说道:“孩子,你还不知道吧,这位道长是刘大人的弟弟。” 刘梦符提着药包从惠民医药局出来,他心里已然打定了主意,该当如何教训那个常磊。 “教谕,请让之高回学堂上课吧,贫道自有主张!” 下午,刘之高回到学堂上课,刘梦符走到中心湖畔一处假山下,一股困意涌上来,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左右看了看,绕到假山背后,见地上有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他把药包放在离地二尺高的假山洞里,自己盘腿坐在青石上,闭起眼睛,双手结子午印,凝神养炁。 炁为先天之气,先天已得;气为后天之气,后天采补。 卧东篱一脉的炼炁之法称不上玄奥,人人可习;寻常炼气恰似穷人的孩子通过后天努力挣得亿万家财,而卧东篱的炼炁更像是一个富可敌国人家的孩子,一出生便有亿万家财;此法以后天入先天,以简驭繁,慢中求快,且无需药物辅助,比之寻常炼气可谓是优点多多。 养炁已毕,刘梦符呼出一口清气,伸脚踩到地上的竹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有人喝道:“什么人,滚出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四章:何为幽暗光明人 常见春和常胜父子俩沿着湖畔信步,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经年累月的浴血征战使得他们的指甲缝里都是黑褐色的血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刚才常见春站在学堂外,听到老师提问小儿子常磊,冲锋陷阵若等闲的他竟然紧张起来,拳头捏的紧紧的。 待到常磊对答如流,且声音铿锵有力,当真有将门虎子风范,常见春像是喝了最醇的美酒,脸上露出极大的满足感和自豪感。 常胜看出父亲的心思,在一旁说道:“父帅是为三弟高兴吧?” 常见春嘿嘿笑道:“咱常家根子上就是读书人,姓赵的皇帝窝囊,连累咱家七辈子没出一个读书人,到你弟弟这里,才算有点起色,等将来不打仗了,你也给老子进学堂,多读读书。” 常胜想了想,说道:“他让您去泗州受降,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常见春说道:“薛显此人,为父也有耳闻,他的主子赵君用死了有三年了,而赵君用的老婆孩子还好好的活在泗州,就冲这一点,此人值得一交;泗州是块兵家要地,章九四得到它,江北江南便能连成一体;我们得到它,那么它就会像一颗钉子钉在江北,到时候兵分两路” “孩儿不是说薛显,是” 常见春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大业未成,来日方长。” 湖面上有一对上下翻飞的燕子,常见春眯着眼睛,眼珠随着燕子起伏而转动。 “五翼兵马纳入大都督府,五翼将官的父母妻儿也都要搬来应天,这下子军权算是统一了,接下来就看谁是出头的椽子!” “谢伯伯那里” “放心吧,老谢除了贪财这一点不好,其他没什么,为父知道你中意他家的二丫头,那丫头虽然性子野了点,倒也是个善良人,必要的时候为父不会不管的;这些年来,为父心里一直被一件事困扰着。” “何事?” “你老子我是在七年前,也就是乙未年的四月,投到他的麾下,那年的二月初,金狼太子图沁率领十万大军围攻和阳,而他不但以不足万人的队伍守住了城,并且大败金狼军,随后,图沁命令枢密副使牟珠玛、民兵元帅陈兆贤,各遣兵分屯新塘、高望、青山、鸡笼山,阻塞道路,行绝粮之计,结果,反被他出奇兵各个击破;这件事,你有印象吗?” 常胜点点头,常见春继续说道:“图沁以为和阳是个软柿子,想要拿来立威,结果磕掉了牙不说,回到大都又被废去太子之位,经此一战,他是扬名天下,各路好汉纷纷慕名投奔。” 常胜忙问道:“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 常见春一砸吧嘴,说道:“你着什么急,听为父接着往下说,三月下浣(农历每月二十一日至三十日),和阳之围算是解了,驻守在濠州的孙帅突然率领大队人马来到和阳,说是‘濠州空了,来和阳讨口饭吃’,在此之前,他曾向孙帅写信求援,而孙帅一直未予回复,随后的十天里,发生了‘和阳之变’,结果是郭帅死了,孙帅也死了,两路义军的军权落在了他的手里。” “孙帅是偷鸡不成?” 常见春摇了摇头,说道:“和阳被围两月,全城缺粮,这一点孙帅不会不知道,如果他是来抢地盘的,那么当天就能拿下和阳城;偷鸡鸡,这只鸡到底是什么?” “孙帅与郭帅不同,他是明教出身,郭帅当年起兵是假借红巾之名,他本人并非是明教中人,在濠州的时候,两帮人就对不上眼,发生过多次摩擦,后来还是教主亲自出面调解,孙帅屯兵濠州,郭帅去了滁州。” “教主终究是偏向咱们自己人。” 常见春闭起眼睛,回忆道:“七年前,金狼水师万户满济哈雅以铁锁连舟,扼守长江南岸,诸将都以为要面临一场血战,他却只用了三艘小船和十九个俘虏就破开了‘舰阵’,同时还杀了来断后路的陈兆贤一个回马枪。” “六年前,章九四的弟弟章九七领八万人来犯安吉,当时我们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西南,驻守在安吉的广德翼元帅费子贤只有三千人,回援是来不及了,我们都以为安吉守不住了,没想到的是章九七死在了安吉城下,他带来的八万人死伤大半。” “五年前,为父同徐帅攻取宁国,宁国守将拜布哈闭城拒守,宁国城小而坚,久攻不下,为父中箭的消息刚传回后方,他领着本部兵马就到了,当天城破。” 常见春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常胜,说道:“儿啊,你不觉得这些年,他发展的过于顺利吗;即便是前三年,陈九四对他多加逼迫,地盘一再缩小,他都没有动过离开应天的念头;一个贫苦出身的丑和尚,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居然成为了割据一方的枭雄,瞧眼前的架势,统一江南,挥军北上,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他背后有高人指点?”常胜耳边忽然听到簌簌的声音。 刘梦符刚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抓着他的后脖领子,把他摔了出去。 他的后背撞在湖边一棵碗口粗的柳树上,没等他落地,那人五指成爪,直戳他的面门。 刘梦符一歪脖子,避开这一击,但是脸上还是被抓破了两道油皮,紧跟着那人提起膝盖撞向他肋下。 刘梦符旋身躲避,就听见咔嚓一声,一大块柳树皮被撞飞出去。 刘梦符抬手说道:“慢动手!” 常胜一言不发,从袖子里抽出一把一尺半长的匕首,上步斜刺,犹如狮子扑兔般紧压过去,刘梦符见状不好,双手往袖子里一抄,戴上一副黑甲手套,就地摆开架势。 常胜的匕首没有半点花哨,招招直取要害,常见春在一旁看得连连点头,但他很快发现刘梦符的黑甲手套坚不可破,正好克制常胜的匕首。 只见常胜换左手,绊脚下刺,同时右手里又多了一把匕首,他双匕齐攻,冲膝侧踹,上抹横割,而刘梦符依靠手套优势,双手时时变换,如抓如锤,夺硬斗强,常胜一时竟然奈何不了他。 常见春见状,身形一晃,出手扣住刘梦符的手腕关节,用力一抻,同时抬起一脚蹬向他的膝盖。 刘梦符避开一脚,奈何手腕要害被擒,进退失利,被常胜扭住胳膊压在地上。 常胜在刘梦符身上一阵摸索,从他腰后摸出一把匕首。 “你是检校!”常胜手上用力一提,刘梦符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常胜把匕首尖抵在刘梦符后颈,示意父亲决断。 “杀了他” 刘梦符一听这三个字,吓得他全身起了一层细细的寒栗,奈何手腕关节被擒,有什么本事也施展不出。 只听常见春接着说道:“为父面子上也不好看,放开他吧!” 常见春伸手搀起刘梦符,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与我儿缠斗二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身手不错嘛!” 刘梦符活动了一下麻木的下巴,看向常胜。 此人和他差不多年纪,头戴金冠,身穿山文甲,外罩袍服,满脸英气,似一头牙尖爪利的猎豹。 再看一旁的中年人,生得豹头环眼,身材魁梧,手臂奇长,脸上留着一圈红色的络腮胡,刘梦符站在他身边,感觉身上凉飕飕的。 见常胜一脸杀气,刘梦符解释道:“二位将军,我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贫道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笑’,贫道在这里是为了等侄子放学,接他回家。” 常见春呵呵一笑,说道:“你年纪轻轻还有侄子,那你说说你侄子叫什么名字?” “刘之高。” 常见春把这个名字咀嚼了两遍,哦了一声,说道:“是刘中丞的公子吧?” “正是。” 常胜倒提着那把匕首,喝道:“此物你怎么解释!” 刘梦符问道:“这位将军,你认得此物?” 常胜冷笑一声,说道:“少装蒜了,天下间只有一类人用此匕首,这匕首的形质还是模仿我父帅麾下的‘铁骑军’做的!” 只见常胜手持的两把匕首,与从刘梦符身上搜出的那一把几乎无二,只是刀缘上少了飞鹰图案。 “你在检校营的地位还不低嘛,居然是‘校’!” 见刘梦符面露惊惧之色,常胜说道:“既然识破了你的身份,你还装什么!” 刘梦符正色道:“实不相瞒,贫道来应天的第一个晚上,屋里就进了贼,这把匕首是那个贼落下的,贫道对天起誓,如果说的是假话,必死于万刀之下!” 常见春与儿子对视一眼,说了一声:“张嘴!” “啊?”刘梦符颇为惊讶。 “张大嘴,让老老夫看看你的牙!” 间谍通常会将一颗牙齿拔掉,在执行危险任务之前,换上藏有毒药的义齿,一旦失手被擒,便咬碎自尽。 久在阵前,见多识广的常见春自然晓得这些弯绕,他仔细检查刘梦符的牙齿后,仍然半信半疑。 “你真是刘中丞的弟弟?” “千真万确。” “我怎么没见过你?” “贫道是两天前来到应天的。” “来干什么?” “探亲。” 常见春想了想,从常胜手中拿过匕首,还给刘梦符,说道:“这东西你收好,保不齐能救你一命。” 检校营是在陈彦祖杀死徐真一,篡权成为汉王后,齐重九成立的专门监察文臣武将的特务组织。 去年四月,一千五百名检校陪同俘虏返乡,在鄂州和江州制造一系列动乱,促使两州百姓迁徙,这是齐重九对他们的考核。 战乱年代,最不缺的就是孤儿,所以检校营的大部分成员多为孤儿,负责训练他们的是伤残除籍的老兵。老兵若有子女,自然也成为检校。 其中一部分成员为女性,在各府充当丫鬟仆妇,甚至是夫人。 “谁打的你,带嫂嫂去找他!” “不认识,打完就跑了。” 陈氏气得在刘梦符腰肋间扭了一把,说道:“你侄子跟人打架已经够不让我省心的,你这个做叔叔的怎么也打架?” 她一边往刘梦符脸上抹糖水,一边担忧地说道:“破了相怎么找媳妇?” 刘梦符把头搁在陈氏腿上,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小声说道:“我也不想打架,这不是没躲开嘛!” 刘梦符小时候哪里磕了碰了总是不哭不闹,只等到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候,才把伤处给她看,并且鼻子里会发出哼哼欲哭的声音。 陈氏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着身子,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喃喃道:“我的小叔子哟,你啥时候取个漂亮媳妇让嫂嫂瞧瞧哟?” 刘梦符心里暖洋洋的,尽管肩膀的扭伤还强烈的刺激着他的头脑。 他早已忘了父母的长相,能记得的只是陈氏在他六岁之前照顾他,陪他玩耍的模糊影像。 火炉上的药罐被蒸汽顶的发出嘟嘟的声音。 刘梦符瞪了一眼盯着他脸看的刘之高,说道:“看什么看,喝你的药!” 叔侄俩一人抱着一个药碗喝苦汤,一边喝,一边摇头晃脑吐舌头。 “你的淤血都在心胃,所以你才吃不下饭,吃了这副药,明天泻个次,淤血散了,再服两颗‘养命丹’,内伤就好了一大半。” 刘梦符从腰后摸出一只玉石雕琢的小葫芦,说道:“修道之人从拜师之日起,师父就要采集灵药制成‘养命丹’赠给徒弟,你可别小瞧了它,我放在腰后温养了十年,自己一颗没吃,倒先便宜了你。”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让女人抓的,行了吧?” “让姨娘抓的?” “让她抓的就好了!” 刘梦符想起今天一天都没有见到陈蕙容,真的有些想她。 刘之高放下药碗,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樟木箱子,又从衣领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箱子上的锁,只见里面零零散散放着不少银钱。 刘之高尽挑银子,捡出来一捧,举到刘梦符面前,说道:“你拿这些钱给她买胭脂,她一定会高兴的。” 刘梦符笑道:“没看出来,你倒是个财主;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花剩的还你。” 他无意中瞥见箱子里有一段包银嵌红宝石的兽角,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问道:“哪里来的?” 刘之高想了想,说道:“娘说是你给我的‘百岁礼’。” 刘梦符挠了挠头,看着手中的黑色兽角,说道:“你出生那会,我才六岁,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刘之高坐在二楼栏杆上,刘梦符在一旁搂着他的肩膀,叔侄俩一起摇晃着身子看天上的月亮。 端着甜品,走进小院的陈氏看到他二人同坐在栏杆上,摇摇欲坠,吓得她发了一声尖叫,急匆匆冲上楼,揪着俩人的耳朵好一顿教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五章:繁红簇簇吐朝阳 刘梦符和刘之高叔侄俩在后花园演练过《胎息法》,又吃过早饭,走在去宗学的路上。 “我今天要去山上找几味草药,应天哪边有山?” 刘之高一指东面,说道:“那里是紫金山。” 眼见刘之高进入宗学,刘梦符转身往回走,碰巧遇见了昨日在惠民医药局做工的男孩。 “福生无量天尊!” “道长早!” 刘梦符说道:“昨日多谢小公子出手相助,今日贫道还有要事,不能亲自去药局还账,不知小公子能否替贫道把药费交给吕道兄?” 男孩接过银子,说道:“道长放心,晚生中午放学就去药局交给吕直长。” 刘梦符笑道:“吕道兄可说了,让你用完午膳再去。” 男孩笑了笑,俩人拱手分别后,刘梦符一路往东走。 诚如校尉顾阿三所言,应天城“东富西贵”,与西城的清贵气息不同,东城尽是繁华景象,街道两旁开满了商铺,经营南来北往的货物。 刘梦符久在山林,见到眼前这浓浓的人间烟火气也不免心动,他掂了掂袖子里沉甸甸的银子,走进一家叫紫绵香的胭脂铺子。 店里有不少年轻女子,见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小道士走进来,纷纷以扇掩面,偷着瞧他。 刘梦符心性未开,只觉得眼前有这么多好看的女子,又闻到店里或浓或淡的香气,似是进了一座五彩缤纷的大花园,真是赏心悦目。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胸为之一开,脸上露出陶醉的笑容。 女子们见他痴傻的模样,纷纷掩面偷笑,有那胆大的女子调笑道:“小道士进胭脂铺子做什么?” 另一个说道:“自然是买了好胭脂,去讨相好的欢心。” 女子们笑逐颜开,或腼腆,或优雅,或妩媚,一女子朝他招手,说道:“小道长来我这里,我这里的胭脂好。” 刘梦符傻呵呵地走过去,那女子使坏,先把手指在胭脂盒里抹了,趁刘梦符低头看胭脂的工夫,一指头抹在他脸上。 后堂的帘子掀开,一个三十许多的女子托着一个摆满胭脂的漆盘走出来,见到抹地像花脸猫一样的刘梦符,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刘梦符只当她们与自己玩笑,并不在意,任她们涂抹,直到那三十许多的女子递给他一条热毛巾。 “玩笑够了,快些擦擦脸吧!” 刘梦符胡乱擦了几下脸,双手把毛巾递给女子。 晁三娘见他额头上还沾着几许胭脂颜色,抬手给他擦拭干净,又见他脸颊上有两道抹脱的油皮,不知是之前受的伤,而对刚才抹胭脂的女子们说道:“开玩笑也不分个轻重,你们看看,面皮都破了!” 谢素琼放下手中胭脂盒子,说道:“这可冤枉好人了,他进门就是这样,保不齐是他相好的昨晚抓的。” 刘梦符摸了摸红透的耳朵,不好意思地说道:“贫道没相好的。” 谢素琼来了兴趣,问道:“那你来胭脂铺做什么?” “买胭脂。” “自己用?” 见刘梦符低头不语,晁三娘开口说道:“好了好了,莫要再戏弄他了。” 她把刘梦符领到一旁,问道:“道长要买面脂还是口脂?”见刘梦符不解,她解释道:“胭脂分面脂和口脂,面脂是擦脸的,口脂是抹唇的。” 刘梦符手里一顿比划,却苦于嘴拙,描绘不出陈蕙容的音容气质,脸上甚是着急。 晁三娘抿唇一笑,对他说道:“你看看店里哪个与她相似?” 刘梦符看了一圈,对晁三娘摇了摇头,见柜台上放着笔墨纸砚,便道:“老板娘,可否借笔墨一用?” 晁三娘专门从柜台后找出一张熟宣铺开,刘梦符拿起笔架上的湘妃竹羊毫,蘸匀了笔,开始在纸上勾勒。 店里的女子们见他作画,纷纷围拢上来,谢素琼无意中瞥了一眼,便再难把目光移开。 刘梦符只用白描,但画中的陈蕙容微微颔首,那柔美优雅的神态已跃然纸上。 刘梦符搁下笔,晁三娘把画拿在手中,连连赞叹道:“画是好画,人是美人,道长有心了。” 谢素琼问道:“小道士,你这练了多久才画成这般?” 刘梦符说道:“贫道是第一次。” 谢素琼说道:“我不信,你也给我画一张瞧瞧,不然,你今儿就别想走了!” 女子们围着他,纷纷开口让他再画一张,刘梦符无奈,只好再向晁三娘讨一张宣纸。 刘梦符再次搁下笔,只见画中的谢素琼长发垂肩,眉眼间透着一股娇蛮气却又让人心生爱护,当真是惟妙惟肖。 女子们纷纷抓着刘梦符的衣袖,央求他为自己作画,更是借机在他身上胡乱摸索,从肩膀到手臂,从前胸到腹部,从脊背到后腰,她们无一处放过,刘梦符站在那里,甚感尴尬,但又不知如何应对。 晁三娘见状,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对女子们说道:“好了好了,道长是来买胭脂的,又不是来为你们作画的,再说作画最耗人心神,再画怕也强差人意,今日就此作罢!” 有个梳倭坠髻,戴一整套白玉金钿首饰的年轻女子娇声问道:“小道长怎么称呼,在何处修行,日后得空,我我们也好去寻你做作画。” 刚才她抚摸到刘梦符结实的胸腹,那棱角分明的肌肉远不是家里那个大腹便便的老色鬼能比的,再看刘梦符眉眼间透着羞涩,便知他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心想:若能与他云雨一番,也不枉活这一世了。她越看越喜欢,眼中春意荡漾。 刘梦符从晁三娘背后伸出头来,小声说道:“贫道来应天探亲,过两天就回山了。” 女子们一听,纷纷不依不饶,硬要他作画,晁三娘却说道:“道长不是说过两天才走吗,你们还有机会,大家要是信得过三娘,且让我与道长定个商量,每日画几幅,谁先谁后排个次序,如何?” 没等女子们反应,晁三娘拖着刘梦符往后堂去了。 晁三娘打开后门,从袖子里掏出一盒胭脂放在刘梦符手上,说道:“道长,这些女子多是富贵人家的侍妾,性子风流,你惹不起的,快走吧!” 刘梦符看着手里的胭脂,说道:“贫道走了,老板娘你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应付。” “这盒胭脂钱多少钱?” 晁三娘回头看了看,说道:“送与道长了,你我结个善缘,快走,我听到脚步声了。” 刘梦符从后门出来,看了看天上的时辰,沿着巷子往东走,当他路过一道巷口,背后突然有人喝道:“哪里跑!”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子站在巷子拐角处,笑嘻嘻地看着他。 “姑娘是你啊,吓死我了!” 谢素琼见他拍着胸口的胆小样子,越发好笑,说道:“你这个不守清规的小道士,你师父没跟你说过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吗,竟然敢往胭脂铺里跑?” 刘梦符一拱手,说道:“贫道还有要事,告辞告辞。”说完,转身便走。 谢素琼快走两步,跟在他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之前没见过你,几时到的应天,你亲戚是谁啊” 见刘梦符不搭理她,谢素琼眼珠一转,转过身去,边走边喊道:“你们快来啊,作画的小道士在这里,晚了他就跑啦!” 刘梦符加快了脚步,谢素琼却像是存心要看他笑话,她把双手围拢在嘴上,喊得越发大声。 刘梦符一转身,抬手点向她颈部的廉泉穴,几乎是在一瞬间,谢素琼一侧身,避开他的手指,刘梦符手腕一转,点向她颈侧的天鼎穴,却又被她躲开。 刘梦符一愣的工夫,谢素琼将墙边的一根木棍抄在手里,照着他的头抡了过去。 起初两人一个打一个躲,到后来谢素琼见打不到他,更加恼怒,手腕一晃,放开身形,用上了招式。 刘梦符胸口挨了一棍,倒退数步,从身边的篱笆墙上抽出一条竹枝拿在手中。 “姑娘,你若再不依不饶,贫道可要还手了!” “竟然敢调戏本姑娘,不打死你!”谢素琼手腕翻转,手中木棍尽照着刘梦符要害处打。 刘梦符脚踩八卦,身形飘忽,似喝醉了一样,手中竹枝连连划圈,已然用上道家正宗的八仙剑。 谢素琼以棍为锤,将一套家传武功用的虎虎生风,只是她身为女子,于凌厉之处领悟不足,又不懂行气之道,时间一长,气力不继,手上就慢了下来。 刘梦符抬脚踢飞她手中木棍,又后退两步,倒提竹枝,拱手说道:“姑娘,贫道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就此罢手吧!”说完,转身便走。 刘梦符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谢素琼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他赶紧跑上前去,伸手把她扶起来,一边摇晃着她的身子,一边唤道:“姑娘,你怎么了,姑娘,姑娘” 刘梦符试探她鼻息,发现呼吸全无,顿时惊呆了,就在这一晃神的工夫,谢素琼口中喷出一股淡紫色粉末,正打在刘梦符眼睛上。 谢素琼就势擒住刘梦符的手腕,把他的胳膊扭在身后,说道:“知道本姑娘厉害了吧!” 单膝触地的刘梦符不甘示弱,肩膀往身后一撞,反手一抓,他原本是想擒住她的肩膀,却意外地抓到了一处极为柔软的所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六章:湘山楚云有谁闻 应天没有寺庙,或许之前有,但是自齐重九占据应天之日起,城里便没有了寺庙,也不见出家修行之人。 无论之前百姓的信仰为何,现在应天公开的信仰只有一个。 城门两旁垂着宽大的红色条幅,正中绣着四尺见方的白色火焰纹。 司徒无忌在马上手搭凉棚,看到城墙上迎风招展的百面红旗以及城门口两排长长的迎接队伍,笑道:“好排场啊,上次来金陵,那城门楼子都快塌了,这才几年的光景,真是大变样啊!” 金于空眯了眯眼睛,微微偏头,避开条幅上的刺眼反光,说道:“这里始终是教主的一块心病!” 司徒无忌笑道:“是你的心病吧?” 金于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说道:“每次来都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还敢吃了你不成?”司徒无忌手指一勾,展开描绘火焰纹的钢骨折扇。 齐重九站在城门口,远远地望见一队人马朝这里驶来,为首的两人身穿白袍,头戴黑帽,身后十二人俱穿麻衣。 约莫择半把韭菜的工夫,他们来到近前,邵戎未动,而齐重九上前一步,双手结三际火焰印,口称:“普遍清净,唯我光明;‘淮西境’众弟子恭迎圣使驾临!” 金于空等人翻身下马,一旁的侍者牵走马匹之后,这时邵戎才走上前,与他们寒暄。 “邵大哥又胖了!”司徒无忌伸扇子在邵戎肚皮上拍了拍。 “哈哈,司徒老弟,别来无恙啊;金长老,久违了!” 齐重九垂手站在一旁,面带微笑,似乎一点都不介意他们故意的冷落与无视。 司徒无忌看向齐重九,别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光九,儿子生几个了?” 齐重九听到“光九”二字,低头掩过眼中杀机,说道:“托明尊及教主鸿福,属下如今有五子一女。” 司徒无忌笑道:“加把劲再生一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 “承圣使吉言!” 齐重九拱手一礼,司徒无忌凑到他耳边,说道:“那个高丽娘们不错吧?” “还好还好。”齐重九唯唯道。 司徒无忌哈哈一笑,铁扇敲打着掌心,说道:“尝到甜头了吧,等我从诚王那里回来,再给你带” “咳!” 金于空咳嗽一声,横了他一眼,司徒无忌自知失言,哈哈干笑两声,在众人的陪同下,进入应天城。 出了瓮城,目光所及,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面红色三角旗,旗面上画着明教的四面八方火焰纹。 道路两旁,百姓手上都持着一串悬挂银牌的念珠,当见到身着白袍,两襟绣红色“中”字的金于空和司徒无忌二人,他们双手结印,低头念经不止。 司徒无忌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将铁扇别在腰间,展开手腕上的念珠,与金于空一样,双手结印,微微颔首,诵起《赞愿经》,他们一路向前,所到之处,百姓悉拜。 约莫择两筐韭菜的工夫,金于空等人来到城中央的一座九脊大殿前,殿前有好大一片广场,上面站满了持珠诵经的百姓。 诵经声此起彼伏,九转十八弯,当钟声响起,几乎是在一瞬间,司徒无忌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覆船山,听到了白塔上熟悉的风铃声,看到了光明殿前那个头戴鹿角冠的她。 圣火坛前,司徒无忌将铁扇和一把匕首放到托盘里,十二麻衣使者也都将随身兵器解下,由金于空带领,自右侧行道进入大殿。 行道两侧皆有一排装饰精美的八角经柜,经柜底下是一瓮香油,中间插着拇指粗的灯捻子,经柜受热而缓缓转动,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是在不停地欢迎他们的到来。 大殿门口的立柱上有两幅对联,其一“朝奉日乾坤正气,夕拜月天地光华”,其二“悟彻灵机群沾法雨,参来妙谛普荫慈云”。 殿内供养着一尊三丈三高的石佛,通体不饰金粉,背雕十八毫光,长发披肩,颌下两须,身着对襟道袍,双掌平置腹前,趺坐于莲座。 这尊佛像圆脸柳肩,细眼薄唇,呈现男相女美,更奇在石分三色,乃天地自然生成,因而精巧构设,使得佛像面呈淡青,手为粉红,服是灰白,可谓是一件绝佳的法物。 石佛两侧各有两尊彩绘神像,左一为头戴四方巾,身穿赤红衮龙袍,手握宝珠的老者,右一为头戴紫金冠,身穿银白山文甲,手持双剑的武将,左二为手拄禅杖的光头僧人,右二为手把拂尘的稽首道士。 供桌上摆着对应的神牌灵位,由右及左分别为:十八真人、秦皎明使、摩尼光佛、都天灵相、统境尊王。黑瓷的碗碟里堆着日月形的糕点、甜瓜、葡萄等供品。 九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黄领红边白袍,立于供桌前。左右三人俱结印站立,而中间三人,右一人左手举起,右手持金杯,中一人手捧一部镶金的经典,左一人手捧一只三足金盘,盘内盛着甜瓜、葡萄。 眼见金于空等人跪坐蒲团,合掌问讯,齐重九趁弯腰的工夫,对义子周文英使了个眼色。 周文英一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我今称念阿弥陀,真实功德佛名号。 惟愿慈悲垂摄受,证知忏悔及所愿。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今对佛前求忏悔。” 刘府后花园佛堂,陈氏身着素服,跪坐蒲团,双掌合十,念诵愿文。 十六年的时间,蒲团里的石子已经磨成粉,却依旧无法令她释怀。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 心灭罪亡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 轻风吹动纱帐,佛前莲灯摇曳,陈氏稍稍停顿,从头念起愿文。 约莫择两筐韭菜的工夫,帐外的人轻唤了一声:“小柔” “我今称念阿弥陀,真实功德佛名号。”陈氏的声音不禁大了些。 “我来看看你。” “惟愿慈悲垂摄受,证知忏悔及所愿。” “我想你了。”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儿子好吗?” 陈氏骤然停声,嘴唇颤抖,她伸手捂住胸口,极力压制着内心翻滚到几乎要溢出的情绪。 他掀开纱帐,来到陈氏身边,蹲下身去,伸手抱住了双肩颤抖的她。 长时间的跪坐使得陈氏血脉不通,半身僵硬,她用力推开他,身体却失去平衡,倚倒在他怀里,麻木带来的颤抖使得此时的她更加楚楚可怜,更招人怜爱。 他伸手入怀,轻拢慢捻,另一只手环住陈氏的腰,蓄着短须的嘴唇在她耳边轻吻着。 感觉从麻木到清晰再到麻木,窒息的预感早早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他躺在冰凉的油砖地上,头枕着蒲团,陈氏趴在他胸口,身上只斜斜地盖着一领外袍,露出浑圆的肩头。 他的手掌宽大修长,敷在陈氏后腰,散发着阵阵热力,使得她周身温暖,不惧佛堂里的阴冷。 “我要带你走。”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无数遍。” “这次是真的。” 陈氏的一滴眼泪流落在他胸口,他轻叹一声,说道:“你是知道的,每年二三月我都要去霞浦主持瑞山(回鹘语音译,意为光明)法会,今年的法会上我见到了几个人,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然后我就直接从霞浦来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些年来,齐重九做的一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些事触碰到了底线,我便不能再容他。” “你要怎么做?”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仅仅是一墙之隔,本应出现在国公府的刘柯,此刻正坐在太师椅上,背对着墙壁。 他的面前站着三列一共三十六个黑衣人,他们头戴面具,身着黑服,与周围幽暗的环境融为一体,唯有一双双眸子散发着精光。 当隔壁充满压抑的喘息声再度响起,身旁的翠儿往刘柯的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药酒。 刘柯像喝断头酒一样决然地饮下,这斗室之内,寒意大盛,隐约可见翠儿口中呼出的白气。 “庇麻节(摩尼教最盛大的节日,每年的十二月举行)之后,你我便再也不分开了。” 喘息声中掺杂着细如蚊蝇的哼吟,肉体碰撞发出的声响越发急促,那些只在情到深处才说得出口的胡言乱语,于十指纠缠中,回荡在佛堂里。 灯影变幻,玉腿高抬,交颈缠绵,芳汁遍地。 刘柯捏碎手中酒杯,鲜血顺着手腕流到银丝勾勒骷髅的袖口。 “咳” 眼泪夺眶而出,喉咙里一瞬间如同被无数根钢针刺着,鼻孔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却极力忍耐,不敢大声咳嗽,只将拳头攥得更紧。 耳朵里整天充斥着蝉鸣声的他,此刻如同身在风口,脚下尽是暗涌,自身难保中固执地妄图抓住一线生机而一意孤行。 “这件东西我放在你这里,千万要保管好。” 刘柯嘴角勾起,却把手指来回挤压,瓷片深入肉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低头轻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七章:谷道险狭为贼邀 在东城的一条繁华街道上,一个妙龄少女身后跟着一个低头揉眼睛的年轻道士。 “第一件,别人欺负我,你要帮我!” “嗯” “第二件,随叫随到!” “嗯嗯?这怎么保证?” 谢素琼回过头来,哼了一声,说道:“我自然有办法通知你,至于第三件事,等我想到了再说!” 出瓮城例行检查的时候,刘梦符想到身上带着匕首,便对谢素琼说道:“要不先找个地方坐坐再出城吧?” 谢素琼见他神色有异,眼珠一转,笑道:“你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害怕见官?” 见他停住不动,谢素琼便抓着他的手腕,越过众人排起的长队,径直走到城门口。 守门校尉见到谢素琼,满脸讨好地说道:“二小姐,又出城玩啊?” 谢素琼一指刘梦符,说道:“他是我朋友。” “哦,二小姐的朋友啊,那行,过去吧!”校尉大方地一挥手。 二人一路向东,见到不少扛锄架犁,牵牛担桶的农户,起初刘梦符并没有在意,但是越往前走,越觉得奇怪,因为所有农户的木桶里盛的都是蒜种。 碰巧路旁蹲着一位暂作歇息的老农,刘梦符上前一拱手,道声福生无量天尊,问道:“舍翁,你们是蒜农吗?” “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顾老爹捋了捋胡须,笑呵呵地说道:“小道长有所不知,你眼前这片地是专门为国公爷种蒜的。” 刘梦符来了兴趣,问道:“怎么,国公爱吃蒜?” 顾老爹笑道:“淮西人哪个不爱辣子,没有蒜,饭都吃不下哩,你瞅瞅,眼前这三千亩地,都要种上蒜!” 刘梦符惊叹道:“种这么多,吃得了吗?” 顾老爹哈哈笑道:“一亩地少说能收八百斤蒜,国公爷就是把蒜当饭吃,这一年两茬也够他吃千八百十年的。” 刘梦符想了想,问道:“莫非是以蒜入药用?” 顾老爹摇头道:“老汉不晓得,嘿,比起其他的大王爱姑娘,咱国公爷爱吃蒜,这根本不算个事,再说也不白种,给工钱的。” 谢素琼见他停在那与老农说闲话,于是走过来拐着他继续往前。 “你去紫金山做什么?” “采药。” “给你相好的?” “侄子。” “你侄子有相好的?” “没有。” “谁教你画画的?” “师父。” “你师父有相好的?” “不知道。” 过了碗儿湖,站在入山口的牌坊处,谢素琼的神色忽然紧张起来,刘梦符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不是要采药吗,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刘梦符一脚踏进山界,恶风乍起,一股刺鼻的霉臭味劈面而来,他眉头一皱,伸手捂住口鼻,退了回来。 调整呼吸,平复加速的心跳,他抬头望向山上,只见林深树壮,烟笼雾锁,不知藏着什么稀奇古怪。 “你怎么不走啊?” 刘梦符低头想了想,说道:“贫道不去了,告辞!”说完,转身便走。 谢素琼跟在他身后,嗤笑道:“我当你有甚了不起的本事,一阵风就把你吓着了?” 刘梦符说道:“贫道确实没什么本事,却也知趋吉避凶的利害,这紫金山便如同是人身上的会阴之处(屁股),常有秽气袭扰,终年不见阳光,若是脾阳虚弱,水失运化,或者受寒湿之气,此处便会湿浊停聚,痰淤交阻;若此处受损,则男不能藏精,女不能蓄血;会阴之处乃任督二脉交汇,肇始发源之地,统摄真气运行,维持阴阳平衡,人身上的阴与阳,任与督,寒与热,正与邪,皆此掌管,紫阳仙师的《八脉经》有云:此一脉,上通泥丸,下透涌泉;此脉一通,和气上朝,阳长阴消,水中火发,雪里花开;天根月窟闲不住,三十六宫都是春。”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敢去呗?” “我为老君弟子,自然奉守三宝,一慈,二俭,三不敢为天下先。” “好,你不去,我去!” 眼见谢素琼步入紫金山,刘梦符叹了口气,抄着手也跟了上去。 “你来作甚?” “葛仙师有云‘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人不枉死,为上功’。” 刘梦符递给谢素琼两颗姜黄色的药丸,说道:“含于舌下,可避瘴气。” 二人沿着石条铺成的山间小路一路往上,适逢初春时节,道路两旁,漫山遍野都是翠绿的春兰,花色紫青黄白各异,时不时能闻到一缕缕的幽香,使人精神一振。 又往上走了百十步,林木逐渐茂密,高处的枝叶挡住了头顶的天空,周围的环境也变得有些阴暗,空中掠过什么禽鸟,嘴里发出尖锐的叫声。 林间一片昏暗,一根石条竖在路当中,上面隐约有字。 “非请擅入后果自负?” 刘梦符摸了摸耳朵,望了望周围幽暗诡异的环境,对谢素琼说道:“回去吧?” “别啊,这才哪到哪,再说你不采药了?” 石条上的字忽然闪烁了一下,起初刘梦符只当是自己眼花,但很快他发现那些字正在忽明忽暗的发出绿光,他眯起眼睛一看,居然是一些萤火虫趴在刻字的笔划里。 刘梦符心中一凛,说道:“这时节不应该有萤火虫啊,我在半山腰看到几株兰花,通体粉白,师父说过‘越好看的越有毒,毒物周围也一定有其他’” 谢素琼抓着他的胳膊,嗔怪道:“瞧你胆小的样子,几株兰花,一块石头就把你吓住了?” 她打量了一下石条的长短,知道埋得浅,所以抬脚踹向石条,只听轰隆一声,石条倒在地上,那些萤火虫受惊,往四周飞走。 谢素琼侧耳倾听了约莫择七八根韭菜的工夫,发现周围并无异常,回过头来对刘梦符说道:“你瞧,什么事都没有,你就是胆小。” 话音刚落,原本黑漆漆的山林一下子亮了起来,潜藏在草丛中的无数萤火虫发出绿油油的光,慢慢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 流萤飞舞,装点着这片山林,使人仿佛置身仙境。 谢素琼欢喜道:“我在应天住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有意思的地方,难怪不让人上来。” 她伸手想去接住一只萤火虫,刘梦符拦住了她,又指着地上的石条,说道:“你看!” 只见数以千计的萤火虫从草丛中飞来,附着在石条的表面,待到整根石条都亮起来的时候,几乎是在一瞬间,这些萤火虫身上的光由绿转红,刹那间,所有的萤火虫变作明丽的火星,漫山遍野像着了火一样,连空气都带着焦灼和压抑,周围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它们不是萤火虫,是腐尸红萤!” “好玩吗?” “它们是吃尸体长大的,体内含有大量尸毒,千万别被它们碰到,这附近一定有很多的尸体。” “原来这里有一座蒋山寺,里面都是和尚。” 刘梦符突然想到:师父曾经告诉过我‘腐尸红萤只在滇地才有’,但是这里怎么会有而且数量如此之多,又距离应天城如此之近,莫非是有人蓄意驯养的? 他想到这里,一抱拳,高声说道:“晚辈无意冒犯,请前辈海涵,放我们离去,晚辈感激不尽!” 一连喊了三遍,但都得不到任何回应,眼见腐尸红萤越来越近,一旁的谢素琼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刘梦符抬头感知时辰,一边将道袍脱下,盖在谢素琼头上,把衣带牢牢系紧,低声说道:“一会你只管往前跑!” “啊,那不是找死吗?” “我能护你周全,你要相信我!”刘梦符挺直腰背,眉目肃然。 生死只在顷刻,容不得多想,谢素琼木然地点了点头。 刘梦符两手虚握,行运胎息,待到双掌真气凝聚,冲拂起额角的两缕头发,他朝谢素琼猛地一点头。 谢素琼只觉得身后突然刮起一阵强劲的东风,五丈内的腐尸红萤受东风吹荡,暂时退到道路两旁。 她捂着头上的道袍,大步往山下跑,刘梦符脚不点地跟着她,每每在腐尸红萤快要触及到她身前一尺的时候,劈出一掌真气,荡开萤群。 接连出手十数次,他已然有些跟不上谢素琼的脚步,而此时距离山脚尚有三四十丈。 笛声响起,身后的腐尸红萤似是受到了某种召唤,成群结队,化作五六十道红色的光箭,以异常迅捷的速度直逼过来。 嗡嗡声不绝于耳,萤箭破空声甚利,刘梦符察觉背后有异,右脚一跺,从丹田处猛提一口真气,面朝上山的石径,大喝一声。 “吒!” 这一声呼啸与萤群撞个正着,噼里啪啦似一簇簇火花炸开,电光火石之间,刘梦符对还在向前奔跑的谢素琼喊了一声。 “蹲下!” 谢素琼在惊慌中脚下一歪,眼见要扑倒在石径上,刘梦符纵身一跃,伸手搂住她的腰,俩人抱作一团,顺着石径一路滚下山去。 碗儿湖畔,白犬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半眯着,歪头咧嘴,蹲在路中间,似乎是专门等候在这里,嘲笑此时狼狈不堪的刘梦符。 “你养的狗?” “师父养的。” “你师父一定不是好人。” 刘梦符不解,谢素琼说道:“它刚才朝我抛媚眼!” 白犬迈着轻快的步子,远远地跟在两人身后,突然,它似乎感知到什么,停下脚步,扭头望向紫金山方向,眼神中透露着刘梦符从未见过的哀伤。 看见城门,刘梦符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说道:“不好,东西丢了!” 谢素琼也跟着紧张起来,问道:“丢了什么?” “一把匕首。” 谢素琼松了口气,说道:“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我家里好匕首多得是,回头送你两把!” 一只暗褐色的老鹰,或者应该称它为鵟的飞禽,掠过斑驳的黄色院墙,飞进挂满铁钩铁链的大雄宝殿。 黑影打开布包,见到是一把检校匕首,口中喃喃道:“齐重九,你想干什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八章:元出西北万兜鍪 芳草青青,树木葱茏。 顾老爹赶着齐重九赏赐的犍牛车,载着双腿盘坐的刘梦符和一脸兴奋的谢素琼,走在回家的路上。 《道德经》有云: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清静经》有云: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清静即是道德,清为元、静为炁、经为法。 元炁为神之母,内修丹功,人能常存元炁,则五脏自生五行,真炁化成五云,扶其形质,上游三界,下游十方,得位天官。 刘梦符微闭双目,安然入静,而后气沉丹田,使气血汇聚于腰腹,达到藏阴补肾,恢复精神的效果。 “你师父还收徒弟不,我想拜师!” “应该” 刘梦符想到有一次铁冠道人喝高了,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与他头顶着头,说什么女人都是祸水,沾上就是麻烦,叫刘梦符一定远离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又说他祖孙三代都是坏在女人手里,说到最后声泪俱下。 想到这里,刘梦符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在谢素琼无比期待的目光中,吐出两个字:“不收。” 谢素琼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怎知不收,本姑娘天资聪颖,又有家学,师父瞧我乖巧懂事,一定会收我入山门的,师兄,未请教咱师父道场何处,宝号上下?” 刘梦符想到下山前铁冠道人的叮嘱:不许向他人提起师承,于是闭口不言。 “小气,不过话说回来,你刚才在山上露的那两手本事,可真让人大开眼界,我告诉你,之前也有一个人上山,还没今天咱们走的一半呢,回去就吹嘘的不行,说山上怎么怎么吓人” 当听到他们是刚从紫金山上下来,顾老爹面露惊恐,说道:“老天爷啊,你们怎么敢进山哟!” 刘梦符看向低头心虚的谢素琼,问顾老爹道:“舍翁,紫金山不能进吗?” 顾老爹捋了捋胡须,说道:“你是刚来应天,不知这里的忌讳。” “老汉也是听人传说,说原来山上有个寺庙,寺里都是念佛的和尚,后来有两个道士,看上了这里的风水,驱了和尚,占了寺庙,”顾老爹伸手一指山顶终年不散的云雾,说道:“看见没有,那就是炼丹炉里跑出来的丹气,听原来的人讲,以前还能进山去挖点野菜充充饥,自从这两个道士来了以后,山上就没见什么活物了,进去的人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刘梦符听到这里,问道:“吴国公知晓此事吗?” 提起齐重九,顾老爹顿时来了精神,他把手里的鞭子一扬,在牛背上打了个空响,说道:“苦主前脚告到国公府,国公爷后脚升堂问案,派周都尉带人去山上传唤道士过堂,他老人家不叫百姓受屈,要为民做主,可是你猜怎么着?” “派去的人全死了?” “噫,他们敢!”顾老爹眼睛一瞪,说道:“周都尉要拿铁链子锁道士,道士却说‘你不用锁,我这里有个葫芦,一会我二人钻进去,你提着葫芦去见齐老爷罢’,就看见道士把个一巴掌高的小黄葫芦放在地上,念了句咒,两个道士化成白烟,钻进了葫芦里,周都尉提着葫芦下山,见到国公爷,说明了前因,国公爷压根不信,他老人家把葫芦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葫芦碎了,冒出两团白烟,白烟一散,再往堂上一看,果真有两个道士!” “后来怎么样了?” “国公爷一拍桌子,问他二人‘原来的和尚是不是你们给赶走的,’道士说‘他们是自愿让出寺庙的’,国公爷又问‘那些走丢的人是不是你们给抓去了’,道士说‘他们是自愿留在山上侍奉’,国公爷恼他不说实话,要拿大板子打,那个青脸道士说‘你只管打,我若喊一声,不消你赶,我两个自相离去’,这顿板子,从早晌打到正午,水火棍都打断了好几根,那道士手掐法诀,坐在地上,是一声不吭,后来还是刘军师出面,用黑狗血破了他的法术,原来这青脸道士根本不是人!” 刘梦符一惊,顾老爹继续说道:“黑狗血一淋,这青脸道士现了原形,原来是一只大乌龟,难怪不怕打,国公爷抽出宝剑,一剑斩掉了它的一只脚,那个白脸道士当时就吓得跪在地上,说什么小蛇不该冒犯真龙,求齐老爷饶它们一命,又喊刘军师作‘姜太公’,求他帮着讲情,最后吧,国公爷就与它们约法三章,划清地界,从那以后,老百姓都知道紫金山是妖怪洞府,谁还敢上去?” 刘梦符左右一思量,问道:“舍翁,你说那乌龟现形,可有人亲眼看见?” “见得多了,那斩下来的乌龟爪子还在东门城楼子上搁着嘞!” 刘梦符又问道:“这两个道精怪后来可曾归还那些丢失的人?” “白脸道士就是那个蛇精,它把人送到山口,让他们回家,可是他们呢,一个个都不走,哭着喊着要留在山上继续侍奉,打死都不回家,真是奇了怪了。” 刘梦符还要再问,只见前方急匆匆跑来一个头包青巾的妇人,他仔细一看,咦了一声,心道:怎么是她? 妇人跑到近前,对顾老爹说道:“叔啊,你快回家看看吧,小兰马上要生啦!”她一扭头看到车上的刘梦符,先惊后喜,道:“孩儿她(干)爹也在啊!” 谢素琼惊讶地看着刘梦符,说道:“你,你成家了?” 刘梦符连连摆手,把前因解释清楚,谢素琼松了口气,再看那妇人,便觉得有些可恶。 这妇人一路上絮絮叨叨,无非是感谢刘梦符救了她的孩子,有空常去家里坐坐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 顾老爹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儿媳妇郝小兰在屋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儿子顾阿三站在院子里,焦急地来回走动,不时伸着头往屋里张望。 “胎位不正,孩子脚朝下,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 稳婆的一句话让原本马上要做父亲的顾阿三的心一下子从云端沉到了谷底。 刘梦符走进院门,顾阿三见了他,彼此都是一愣。 “道长,你怎么来了?”顾阿三下意识地抓住了腰间的刀柄。 “校尉,这是你家啊?”刘梦符面带微笑,上前拱手一礼。 顾老爹跪在院中的神龛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明尊保佑,保佑儿媳顺产,保佑顾家有后,明尊保佑” 这时,郝小兰在屋里又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稳婆打开房门,带着两手鲜血和一头汗水,说道:“保大还是保小,迟了两个都保不住了!” 谢素琼听得直皱眉,对刘梦符说道:“你不是会医术,不能帮帮她吗?” “贫道对妇科,不不甚娴熟。” 妇人眼珠一转,抓着刘梦符的胳膊,故作亲昵地说道:“既然是来了,那必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甭管成不成,先看看再说!”她又对顾家父子说道:“叔啊,妹夫,小七的病就是道长给看好的,没扎针没吃药,连药局的吕大夫都佩服他的医术!” 耳听得妻子的叫声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无力,顾阿三心急如焚,最后他一咬牙,说道:“就请道长给看看吧!” 刘梦符颇为为难,嗫嚅道:“男女有别,这” “哎呦,孩儿她干爹啊,你也不算外人,都是亲戚里道的,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啊!”妇人拉着他的胳膊,硬把他往屋里推。 刘梦符进屋之后,谢素琼瞥了一眼嘴角掠过窃喜的妇人,她转身来到院外,仔细看了看门上悬挂着的白木户帖,然后走到门口一棵大柳树底下,撮唇成哨,不多时候,两只青黑色的小鸽子停在她的肩头上。 约莫择两筐韭菜的工夫,只听屋里传出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稳婆打开房门,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面带喜色,说道:“恭喜恭喜,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谢素琼在院墙外听到稳婆的声音,从家丁赶来的马车上抓起一个包袱,转身来到院里,双手把包袱捧给顾老爹,说道:“老人家,恭喜恭喜,祝贺您家添丁进口,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吧!” 最了解女人的还是女人,当刘梦符说起自己如何认下这门干亲的时候,谢素琼便对这个妇人留了心眼,当妇人硬推刘梦符进门接生,她便晓得妇人那点阴谲心思,所以她飞鸽传书,提前准备了应对之策。 母子平安当然是皆大欢喜,但是如果产妇和胎儿有哪一个发生意外,那么包袱里的财物便是她替刘梦符给顾家的赔偿。 果然,没等顾老爹应声,妇人急匆匆上前接过包袱,当看到里面花色精美的丝绸,她是两眼放光,马上扯出一块来,披在自己身上比量着,高兴地如同是孩子通过撒泼耍赖的手段得到了想要的糖果。 刘梦符扶着墙壁,从屋里走出来,他脸色苍白,气息杂乱,显得十分虚弱。 谢素琼把他搀到院里的杨树墩子上坐下,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在他的眉心看到了一抹丹红,那似乎是一道符咒。 在接受完顾家父子的深情感谢后,谢素琼扶着刘梦符坐上马车,扬长而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十九章:淡荡氤氲半薰衣 清风吹拂,刘梦符倚着车厢,双手结子午印,问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谢素琼捋了捋飘到唇边的一缕秀发,回头笑道:“吃饭啊,中午我请客!” “你是该好好谢谢我!”刘梦符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 “是你该谢谢我,要不是我,你今天就让人赖上了!” “要不是你,哪里惹出这么多麻烦,师父说女人是祸水,沾上就是麻烦,果然是一点不错,我以后要离你远一点。”他又想:陈姐姐是个恬静端庄的淑女,自然不在此列,我以后还是要与她多多亲近。 昨夜,他又偷窥陈蕙容倚窗梳头,天上虽有明月明星,他眼中却只有花鬟素手。 回灯入绮帐,转面脱罗裙,陈蕙容的右肩胛处纹着一枝花卉并两只蝴蝶,刘梦符瞧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把眼睛贴到玉背上去,好看个真切。 稀香暗渡凤头钗,朦胧心绪卷珠帘,似幽怨彷徨,悲悲切切,离离索索,似凝眉敛目,白白朱朱,风风雨雨。 谢素琼一拉缰绳,双马猛地收住脚,刘梦符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仰倒,脑袋磕在车板上,疼得他哎呦哎呦直叫。 “那是你还不知道本姑娘的好!” 谢素琼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她一抖缰绳,催着马儿驶进东门。 齐重九在应天东城街市最繁华的地段,建了十六所酒楼,有南市、北市、来宾、重译、集贤、乐民、轻烟、淡粉、梅妍、柳翠、醉仙、叫佛、鹤鸣、讴歌、鼓腹、江东。 其中,南、北、来宾、重译都是为外事接待而准备的。南来住南,北来住北,西来住来宾,东来住重译,四座楼两两相对,鸡犬相闻。今年三月初,方黑子派遣使者燕敬携礼来献,住的就是重译楼。 集贤、乐民、轻烟、淡粉、梅妍、柳翠这些都是豪商巨贾宴请寻欢的地方,而鹤鸣、讴歌、鼓腹、江东则是文人去得较多。 唯有醉仙、叫佛二楼,最为独特,任你有万贯家财,满腹诗书,任你是文武子弟,背景深厚,却是连二楼的正门都进不去。 刘梦符抄着手,往左右看了看这条冷清狭窄的胡同,问道:“刚才路过那么多的好馆子,怎么来这么个地方?” 谢素琼把一只半尺高,茶叶末釉,上书‘海水长流’的瓷坛,递给刘梦符,说道:“打开!” 刘梦符旋开封口的蜂蜡,拔起塞子,一股浓郁清甜的酒香飘荡出来,他凑近闻了闻,赞叹道:“上好的高粱酒!” 谢素琼讥笑道:“不守规矩的小道士,没少偷喝吧?” 刘梦符刚张开嘴,似乎马上想起什么,又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谢素琼把酒坛放在门口的台阶上,约莫择半把韭菜的工夫,门后响起使劲抽鼻子的声音,又是半把韭菜的工夫,门后出现拍脑门的声音,又是半把韭菜的工夫,门后传来指甲挠墙的声音。 谢素琼抿唇一笑,故作失望地说道:“哎,看来他不在,咱们走吧!” “那这酒怎么办?” “没人喝就倒了!” 谢素琼捧起酒坛,微微倾斜坛口,淡紫色的酒液顿时洒落在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那诱人的酒香乘着春风弥散在空气里,连不爱饮酒的刘梦符都忍不住多嗅了几下这令人沉醉的味道。 “咚咚咚”门后响起脑袋撞墙的声音。 这坛酒倒到一半,谢素琼见门后的人还不给她开门,索性连坛带酒一股脑摔在墙角,拍了拍手,说道:“走,我带你去鹤鸣楼,那里的狮子头、金钱虾饼可好吃了!”说完,她拽着刘梦符 走出胡同。 耳听得门口的脚步声走远,郭得成猛地打开门,当看到地上未干的酒液,他面露悲苦,如同遇到生离死别一般,一步一颤地走到酒液冲起的凹坑前,双膝一曲,双手捧起那些浸润着芳香酒液的泥土,放在鼻尖处,摇头晃脑使劲深嗅。 他一偏头,看到墙角摔得破碎的酒坛,便如同是见到乍然离世的至亲好友的尸身,嘴唇不住地颤抖,一骨碌小跑过去,伸出双手捧起一块还残留着少许酒液的瓷片,低头哽咽,默然难言。 最后,他把那捧泥土小心翼翼地堆在墙角,又把酒坛碎片覆盖上去,口中喃喃道:“贤弟弱冠之年,竟遭此横祸,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这是窖藏二十年的红高粱酒,色泽通明艳丽,望之心旷神怡,果香酒香具足,体弱者饮之强身,年老者饮之益寿。 《博物志》记载:王肃、张衡、马均三人冒雾晨行,一人饮酒,一人饮食,一人空腹;空腹者死,饮食者病,饮酒者健。 《黄帝内经》写道:“自古圣人之作汤液醪醴,以为备耳;空腹食之为食物,患者食之为药物。” 酒本身就是一味中药,它可以行药势,使药力外达于表而上至于颠,补益肠胃,辟恶逐秽。 “芳魂渐远渐无穷,离愁迢迢似春水,心如江潮千起落,此生无缘盼来生。” 唱完悼词,郭得成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犹自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贤弟的茔冢”,他一转身就看见谢素琼背着手站在不远处,嘴上带着一抹微笑,一副看戏看得很过瘾的样子。 郭得成定了定心神,不去看她,也不发一言,径直走向门里。 谢素琼悠悠长叹一声,故作可惜地说道:“你贤弟还有个一奶同胞弟弟,要不,我让它陪它哥哥去?” 一脚踏进门槛的郭得成听到这话,一扭脸就看见她两根手指上摇摇晃晃挂着一坛酒。 谢素琼手指一勾,酒坛向下一沉,郭得成顿时吓得脸色发白,马上伸出双手,想去接住,不过好在还有一根手指勾着酒坛上的提绳,算是有惊无险。 她手腕一翻,拇指并食指呈凤眼状,把酒坛来回晃荡,仿佛随时都会松手。 “可不敢,可不敢!” 郭得成小碎步跑上前,双手连摆,又是低头作揖,又是说着软话,好不容易才劝得谢素琼把酒坛托在掌心,他才稍稍放心,一副任凭处置的温顺样子。 “今天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嫌酒不好?” “二十年的高粱酒,没有比它再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 “不能说。” “那我要进门!” “不能进。” 谢素琼眉尖一凝,将酒坛高举过头,嗔道:“你今天不说出个四五六来,我就摔了它,天底下可再没有第三坛了!” 她打从出世起,只要生气发火或是难过流泪,眉毛周围的皮肤就会变得粉红,像是敷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配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容易使人迁就她,娇惯她。 郭山甫曾为她批过八字,说她是廉贞破军双星同宫,行事邪气,咄咄逼人。 此邪气并非是邪恶之邪,而是不信邪,我喜则喜,我恶则恶,我要怎样便怎样,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绝对相信自己的选择。 正因如此,廉破坐命的女人姻缘十分坎坷,她们会喜欢上比自己更强大更傲气的男人,破军、天机、天同这些凡人眼中的如意郎君,在她们这里只会当作好友,唯有富可敌国的武曲、百官表率的天相以及曰尊曰贵的紫微,才是她们的归宿,但当对方过于强势,她们心理上又会产生抗拒,造成两难的结局。 不强不爱,太强亦不爱。 郭得成思虑再三,对谢素琼小声说道:“十日前,我爹爹心有所应,于是起了一课,然后又让我把袁师傅、金师傅他们都请来,再然后他就让我去找我妹夫,说他们要闭关参演斗数,二十八天内不见任何人,也不许任何人进楼里,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个跑腿的” 谢素琼撇撇嘴,说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家老爷子过去闭关,我进来的次数还少了,我就是带个朋友来吃个饭,喝个茶,又不干别的,打扰不到他老人家,再说了,你不想知道我姐姐最近的情况?” “我这” 她伸手捅了捅郭得成的大肚子,笑道:“让我进去呗?” “这我” 见他还在犹豫,谢素琼眉间的晕红越发明显,她掂了掂手中的酒坛,说道:“我看还是让它们兄弟团聚吧!”说完手掌一抬,把酒坛往身后抛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时,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各自抓住了酒坛两边的提绳,而后又同时松手。 眼见酒坛落地,二人又同时出手拿住酒坛两边,互往对方的方向推去。 酒坛左右受力,竟然旋空而起,二人手指连弹,叮叮当当,酒坛在一尺之间来回跳动了四次,最后又回到谢素琼手中。 郭得成微微低头,双下巴挤成三层,本就不大的小眼睛半眯着,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年轻道士,约莫择两根韭菜的工夫,他仰起头,挺腰凸肚,把手抄在袖子里,又是一副与世无争的闲散样子。 “走吧!”谢素琼拉了刘梦符一把。 “且慢!”郭得成对刘梦符一拱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二十章:痛饮从来别有肠 醉仙楼以石砌墙基,离地三尺三寸,周围四四方方,共有五层楼阁,大门两旁的楹柱上题着一副对联: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落款是乙亥年辰月甲午齐临。 齐临二字,连勾带划,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写的神明。 刘梦符三人从后门进入院里,沿左侧行走,路过一片阴冷清澈的水塘,池中有大锦鲤七八十尾,推波往来,引人注目。 岸边有一株郁郁葱葱的老树,盘着一块三尺高,雕刻五龙,题“遗泽”二字的古旧石碑。 石碑一侧磨损得十分厉害,如同经年累月使用的磨刀石一样,呈弯弧状,也不知是怎么造成的。 过了一道题“人和”二字的月亮门,道路两旁都是一人高的紫薇树,根深叶茂,树干粗壮,蕴含古韵。 刘梦符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一枝黑紫色的树叶,结果满园的紫薇树都开始颤抖,发出咯咯的声音,令人汗毛一竖。 谢素琼回头见刘梦符神态悠闲,便问道:“你不怕吗?” 刘梦符笑道:“此树全株可入药,能清热解毒,利湿祛风,我为什么要怕?” 谢素琼哦了一声,心想:原来他识得此树,是我小瞧他了。 紫薇树又叫痒痒树,一旦触碰到它的枝干,它就会枝摇叶颤,好像怕痒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精灵作怪。 又过了一道题“感应”二字的月亮门,半空中横三竖三,六条手臂粗的红索上吊着七八十只绛紫色的大灯笼,每只灯笼底下又都坠着一根小指粗的红绳,拴在地面一块块黑色且布满孔洞的方石上,方石之间也都有红绳相连,透着玄机。 刘梦符登上楼台,迎面一阵风刮来,他隐隐感觉到猛兽的气息,不禁皱起眉头,环顾左右,谢素琼指着西边,说道:“那里喂着一窝白虎,过会我领你去看!” 大门推开的一瞬间,醉仙楼顶层的棂星阁,袁珙面前的两根鲸脑蜡烛突然熄灭一根,一旁的金忠手里的卜卦铜钱也无故折断一枚。 一连嘈杂了七日的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角落里有人长叹一声,带着无比沮丧的心情,说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金忠低头凝视着掌心里断成两截的祖传法器,喃喃道:“真的躲不过去吗?” 遮挡天窗的黑幕被拉开,刺眼的白光照进屋子,有那么一瞬间,袁珙的脑子里又闪出了那可怕的场景。 火,漫无边际的焚城之火,眨眼之间人马化作飞灰,应天成为一片焦土,那些隐藏在地下的罪恶,被曝于天光之下,那些象征着皇权的龙、鼎、玺、旨、金殿宝座、仪仗凤舆,被烧得一干二净。 三楼的迎妲阁里,摆着吃一看十的席面,郭得成口齿噙香,本就红亮的脸庞上浮起一层油光,他抠了抠鼻翼,见谢素琼朝他使眼色,便笑呵呵地放下酒杯,问刘梦符道:“未请教道长宝号?” “不敢当,贫道俗家姓刘,道号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郭得成呵呵一笑,又倒了满满一杯,仰脖一饮而尽,说道:“道家五术,山、医、命、相、卜,你我也算是同门了,来来来,贤弟请!”他又自顾一杯,这才给二人斟酒。 见刘梦符杯中酒丝毫未动,郭得成站起身来,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托底,说道:“贤弟啊,出门在外,样样都不比家中,下山前老师傅必定有一番叮嘱,贤弟能牢记心间,恪守奉行,着实难得,”他话锋一转,又道:“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今日能相识,乃是二小姐厚予的缘分,又有这二十年的高粱美酒做陪,该当珍惜才是,况且此间并非凡俗,贤弟初来有所不知,这里名为酒楼,却是奇人异士雅会之所,天文、相术、六壬、遁甲、三命、阴阳等等,无奇不有,我听二小姐说,说贤弟于炼气一道,造诣非常,想来昨日在药局门前,单凭双掌就把一个生命垂危的孩子救活的道士,便是眼前的贤弟吧!” “那孩子只是寒气过重,经脉堵塞,倒不至于说生命垂危,贫道不忍心见孩子受苦,所以才贸贸然出手,唐突了唐突” “好!” 郭得成一挑大拇指,赞道:“‘有而不居曰谦’,贤弟出身名门,资性纯良,上迎老君宝训,下承师门经戒,年纪虽轻,行事所为却是大大的有理,老师傅真是调校有方,贤弟日后必定有一番大作为。” “不敢当,不敢当。”刘梦符被他一番花言巧语说得不觉有些飘飘然,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郭得成眨了眨眼睛,举了举手中酒壶,说道:“唯有体道大法的高功大德,才能出贤弟这样的后起之秀,请容愚兄在此敬老师傅一杯,祝老师傅羽化早登,位列三台,贤弟可否成全愚兄一片拳拳,且代师饮如何?” 果然,刘梦符拗不过情面,饮下第一杯酒,郭得成便借着由头,说什么“一杯干,二杯净,三杯才出真感情”,“三宝杯,四季杯,五福临门善终杯”。 酒喝多了,话也就慢慢说的多了,刘梦符醉眼朦胧,两颊晕红,手支着头,似乎有些不胜酒力。 郭得成见目的达到,对谢素琼使了个眼色,自己伸手去提那剩下的半坦酒,结果刘梦符却抢先把酒坛划拉到自己面前,口中喃喃道:“真是好酒,真好!”他不用酒杯,直接捧起酒坛放在嘴边,咕嘟咕嘟地畅饮。 郭得成眼角抽搐,看得一阵肉疼,又不好去拦阻,心中大呼可惜。 眼见坛底朝上,他暗叹一声,打开房门正要出去,刘梦符听到响动,放下酒坛,扭头问道:“郭,郭道兄,还有,酒吗?” 眼见刘梦符的额头以及眼底浮现神秘的红纹,谢素琼赶紧对郭得成挑眉示意,郭得成咬牙道:“有,有,贤弟稍待,愚兄这就去拿!” 刘梦符把胳膊搭在酒坛上,头枕着胳膊,迷迷糊糊地对谢素琼说道:“你得空,嗝,多去顾家,走动,走动,对你,嗝,有莫大的,嗝,好处。” 酒劲上冲,谢素琼揉了揉太阳穴,哼了一声,说道:“区区一个校尉,还用我巴结,你知不知道”她的后半句话想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爹爹是谁!” “你不知道!”刘梦符直接打断她的话头。 “怎么说?”谢素琼眼睛一瞪,带着挑衅的语气问道。 刘梦符眉眼弯弯,笑得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只听他说道:“那孩子,嗝,任督二脉,嗝,已被我打通,将来长大成人,一定是人中龙凤,嗝!” 他哼吟一声,接着说道:“你今日舍些浮财与他家,他日甭管是唱名东华,还是御封承信,他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这份机缘可遇不可求哟!” 谢素琼一听这话,眼睛一亮,问道:“你把他的任督二脉打通了,真的假的?” 八十年前,漠北金狼族一统中原,而后血洗江湖,大肆屠杀武林人士,焚烧功法典籍,致使诸多门派销声匿迹。 谢家原本也是武林一脉,虎踞江浙的诸暨城已有七代,叱咤黑白两道,是江南有名的武林世家,一场劫难之后,谢家败落,祖辈心血只余一套锤法,名曰《聆音八式》,据传是谢家先祖从一丹宗道士敲击编钟的手法中领悟而来。时至今日,《聆音八式》也仅存后半部的身法,至于心法已毁于兵火。 谢素琼的父亲每每念此,总是摇头叹息,又说:“头上为‘神’,中间为‘气’,下面为‘精’,如果能打通任督二脉,使三者融为‘神光’,循经感传,或许能弥补心法的缺憾。”他也曾开玩笑说:“谁要是能助我打通任督二脉,我就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他!” “怎么,你还不信?” 醉醺醺的刘梦符全然忘了男女之防,他伸手按在谢素琼的小腹曲骨穴上,调动体内真气,顺着任脉往会阴穴处游走。 谢素琼此时头脑也有些不清醒,她只想着验证真伪,没觉得他手掌所放的位置有什么不妥。 她感受到一股热流在来来回回触碰她两腿之间的敏感处,说不上来的酸麻痒胀,是记事起从未有过的感受,不禁夹紧双腿。 随后,这股热流触碰的频率不断增加,力道不断加强,更是激得她全身颤抖,嘴里哼出声来。 提酒归来的郭得成听到门里女人压抑的鼻音,不禁皱起眉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二十一章:凭君莫话封公事 透过门缝,郭得成看到谢素琼被刘梦符搂在怀中,口鼻也被他捂住,面露痛苦之色,再看刘梦符另一只手伸到她下腹处来回抚摸,而她不停地扭动身子,想是要脱离他的桎梏。 郭得成抬手就要推门,却又想到什么,把手缓缓放下,他的脑海中浮现另一幅画面,只是男女主角变成了他自己和谢素琼的姐姐谢玉芳。 打通任督二脉,乃是取坎填离,男女用功不同。 男子属阳,督脉是阳脉之海,主气,所以男子主练后背督脉,以纯和阳气贯通前后,而女子属阴,任脉是阴脉之海,主血,所以女子主练前胸任脉,以精微赤血透入玄关。 刘梦符一手按在她唇下承浆穴,那是任脉的终点,一手抚在她小腹曲骨穴,那是任脉的,他将真气灌满任脉,形成气柱,然后去冲击她前胸剑突下的断脉。 断脉之中是一腔死血,若能将其打通,则任督二脉相通,十四经气血流注沟渠,清新脏腑,小周天畅通无阻,再勤修内功,使精化气,气化神,神化虚,便是超凡脱俗,陆地神仙。 道家修炼内功,第一个阶段是百日筑基,顾名思义便是打基础,为打通任督二脉做准备。 《丹经》有云:“气满任督自开”,谢素琼毫无内功基础,六根不净,心浮气躁,即便是成功打通任督二脉,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不过是比常人反应更快一些,身手更敏捷一些。 刘梦符先前帮助郝小兰生产,他将手按在她小腹处,用真气包裹住腹中胎儿,将其头脚调转,只为复原胎位,并非刻意去打通孩子的任督二脉。 而胎儿尚在母体之中,六根清净,十四经气血充盈,先天精炁未泄,被他的真气一导引,任督二脉一触即开,小周天循环往复,真气生生不息,这也不失为一种天赐机缘。 刘梦符在紫金山上耗费大量真气突围,又帮助孕妇生产,自身真气已是亏损,此时又强行给谢素琼打通任督二脉,此举对于他们彼此都存在巨大的危险。 一旦刘梦符真气不济,谢素琼轻则经脉受损,五脏震荡,此后数十年疾病缠身,且要时时承受真气逆窜的痛苦,重则七窍流血,命丧当场,而刘梦符也会因为真气耗尽,功体大伤,修为再难有所进境。 这是一件成则无利,败则两伤的事情。 《老君五戒》、《三厌八忌》、《初真十戒》等道教戒律,都将醉酒、妄语列为修行者的大忌,只因一时不慎,便会前功尽弃,使道心蒙尘,所行偏离大道,从此堕落沉沦。 刘梦符浑身湿透,汗流浃背,不觉酒醒了大半,此时他也渐渐感觉到体内空荡,真气所剩无几。 他暗道不好,心想:这贪杯的毛病怎么又犯了,上次闹出老大一个窘事,这次惹的祸更大。 眼见谢素琼眼窝处青筋暴露,这是任脉真气鼓胀,无处发泄的征兆,若再拖延片刻,她必死无疑。 刘梦符赶紧将她任脉中凝聚不散的真气导向小腹中极,分散至足三阴的三条经脉,再将真气进行梳理,运转至手三阴的三条经脉,方才化解危机。 谢素琼经这一番运作,虽未打通任督二脉,却已踏入修炼内功的门槛。 门外,郭得成眼见刘梦符的双手沿着谢素琼的小腹一路往上,抚过肚脐、肋骨,停在胸前,来回揉捏按压,看得他血脉偾张,心中大呼过瘾,而谢素琼口鼻之中也发出似哭又似笑的哼叫,此起彼伏,靡靡夭夭。 郭得成一失神,手指没能勾住酒坛上的提绳,只听咣当一声,酒坛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琥珀色的酒水淌了一地。 应天城郊的龙湾,这里原本是直通长江的港口,昔日也是车载船装,千帆竞渡,自从去年刘柯在此处摆下八卦大阵之后,这里一直是白雾弥漫,且伴随着阵阵寒意和腥臭,使人不敢靠近,也就逐渐荒废。 这些白雾又浓又厚,风吹不散,雨浇不透,仿佛是凝固在半空之中,一道一道,层层叠叠,挡住了人们探寻观望的视线。 “救命救命” 往日死一般寂静的白雾里竟然跑出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她一边向前奔跑,不时回头张望,就像身后有什么吃人的猛兽在追逐她。 “嗖!” 一支利箭射中她的大腿,她扑倒在地,却仍然拼尽全力用双手向前挣扎着,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 “早就跟你们说了,‘鸭子’送来先剁脚!” “金疮药用完了,血止不住啊,‘母鸭子’可还差着一巴掌的数呢!” “他们还在乎公母,反正是活的就行!” “哈哈,也是这个理!” 年轻女子听到这两个人的声音,就像是见到了地府里索命的黑白无常,她几近癫狂地扒着地上的泥土,恨不得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 领口溅着血污的的朱老六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油腻发亮的铁钩抵在她的下巴上,脸对着脸阴笑道:“挺能跑啊,跑啊,你怎么不跑啊,兀的害老子吃了两个嘴巴子,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一身白衣,手持强弩的朱老四警惕地望了望周围,发现他们已经站在白雾之外,他眉头一扭,对弟弟说道:“别废话,‘鸭子’逮住了就拖回去,剁吧剁吧送走了事!” 朱老六用铁钩勾住年轻女子的上颌,一边拖着她往回走,一边说道:“送走这批‘鸭子’,咱们跟康总管告个假,找个地方松快松快,你说好不好”他一回头,瞧不见朱老四的身影,便对着身后的白雾喊道:“哥,哥,哥” 一连喊了三遍,都没有得到回应,朱老六暗道不好,正当他要拔出锯齿刀的时候,朱老四提着裤子走到近前,说道:“你喊什么!” 朱老六松了口气,把锯齿刀插回鞘里,问道:“哥你干什么去了?” 朱老四一边系腰带,一边盯着年轻女子受伤流血的大腿,说道:“撒了泡尿,盖盖这娘们的骚气!” 朱老六嘿嘿笑道:“哥,还是你办事细!” 朱老四哼了一声,把强弩扛在肩上,说道:“要不怎么是我‘摘眼’,你‘翻沙’,走,回去交差!” 他把脸上的纱布口罩系紧,同弟弟一起拖着神志模糊的年轻女子,步入白雾。 在他们身后的草皮底下隐藏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把刚才年轻女子跌倒后,从她嘴里吐出的东西抓在手里,然后缓缓后退。 周文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块会移动的草皮,他从身后的士兵手中抓过一条钩镰枪,对准前拳撒后手,枪尖寒光化作一道流星飞了出去。 “草皮”向一旁翻滚,虽然躲过这致命一击,却也暴露了身形,周文英一挥手,身后的士兵挺着盾牌和钩镰枪包抄上去。 钩镰枪是南方水军惯用的兵器,挪上攒下,钩东拨西,号称“夺硬斗强,盖护四方”。 毫无悬念,“草皮”在九条钩镰枪的围攻下被擒住,周文英用刀尖挑开他的衣服,见到他后背上纹着一个“卍”字,不禁冷笑一声,说道:“让诚王费心了。” 见“草皮”昂着头,一副大不了一死的悲壮模样,周文英伸手捏了捏他结实的臂膀,点了点头,笑着对他说道:“你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那我就带你进去看看。” 细铁丝穿过“草皮”小臂的尺骨和桡骨的中间缝隙,一个士兵把自己的口罩扣在他的脸上,一股刺鼻难闻的大蒜味,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熏出来了。 周文英也从腰间的油布袋里拿出口罩,戴在脸上,然后押着扒光衣服的“草皮”,进入白雾。 白雾里伸手不见五指,抬头望不见天空,“草皮”虽是个经常在野外刺探情报的军中老手,此刻仿佛置身一个无边无际,广阔深远的混沌世界,他也渐渐地迷失了方向,而周文英却走得十分稳健,方向感极强,也不知其中有什么奥妙。 “草皮”极力搜寻着周围任何能派得上用场的蛛丝马迹,他甚至用后脚跟在地上旋出一个个凹坑,作为以后逃跑的路标,约莫择两把韭菜的工夫,他隐隐感觉到周围似乎有许有的人影,若隐若现。 他料想如此机密的地方,那些人影必是守卫无疑,但是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人影一动不动,而且没有携带武器,像一根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 使用假人故布疑阵,这在多雨多雾的江南屡见不鲜,诚王章九四的地盘狭窄而分散,对于防守联动本就十分不利,而诚王心爱百姓,在农忙时节,便允许士兵回家务农,只留下少量士兵和许多的木头假人守城。 仅仅是一回头的工夫,“草皮”的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座营寨,栅栏外围斜埋着许多削尖的半人高木桩,一根根拴着铃铛的细铁丝从望楼一路延伸至雾里。 脊背像是过去趴在死人堆里,被野狗舔了一口,湿黏黏的难受,直觉告诉“草皮”,这座营寨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也许就是诚王寝食难安的原因。 营门敞开一条缝隙,周文英回过头来,对“草皮”说道:“就送你到这,我就不进去了!” 士为知己者死,能为诚王解忧,虽死无憾。 “草皮”昂首走进营门,正巧这时候朱老四扛着东西走出来,一个照面的工夫,“草皮”看清了他肩膀上扛着的居然是一具填充稻草和石灰的人皮。 难道,难道白雾里,那些人影竟然全都是人皮? “草皮”瞳孔紧缩,心里一阵一阵发冷。 江风吹拂,仿佛是无数的冤魂在哭泣,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安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雪恨天山》正文 第二十二章:古洞春风著意吹 “你你在干嘛?” “我调调戏你。” 谢素琼噌地从刘梦符怀里站起来,转手一巴掌抽在他的左脸上,她捂着胸口,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鼻孔里喘着粗气,眼神似乎是要把他千刀万剐。 “你别误会,调调戏不是那个调戏,是揉肚子,就是你肚子不舒服,我调戏调戏你” 谢素琼想到刚才两腿之间的难过,俏脸透红,她不等他说完,手掌一翻,抬起一脚踹向跌坐在地上的刘梦符。 刘梦符一边旋身闪躲,一边说道:“你听我解释啊,这个调戏是揉肚子,不是只揉你胸” “你还说!” 谢素琼断喝一声,眉毛周围的皮肤泛起桃红,她拳风呼啸,犹如狂风扫落叶,招招不离刘梦符胸腹要害。 外家拳讲“四梢齐则内劲出”,所谓“四梢”便是血梢、骨梢、肉梢、筋梢,所以外家武学首练筋骨皮肉,以招式为先,以力量和速度克敌,虽说练至极致体内也能生出内力,但古往今来能有此成就者,鲜之又鲜,而内家拳“首重气,力次之“,以意导气,以气引领四肢百骸,不注重招式,却能后发先至,伤人于无形。 谢素琼的家传武功《聆音八式》,原本是一套养气柔体,刚柔并济的内家上乘武功,可惜失了心法,后人只重招式,就演变成了一路刚似龙猛似虎,追猛求快的外家武功。 谢素琼体内有刘梦符导给她的真气做引,又有二十年的高粱酒做运化,使得她此时神完气足,精力充沛,于刚猛凌厉的招式之中竟然起了些许奥妙变化,往日不明其理,生涩坚枯之处也豁然贯通,而刘梦符一味防守,令她不知不觉间将《聆音八式》从头到尾演练了个通透。 她越打越是顺畅,食髓知味之余,渐渐领悟了《聆音八式》的真谛并不在猛,而在于灵。 道家之所至秘而重者,莫过乎长生之方也。 谢家先祖能从道士身上领悟出这套武功,自然也是懂得了道家武学本就是强身健体,振奋醒神的养生之道,倘若一味追求杀生害命,反而失了本意。 在这斗室之内,刘梦符双掌连连画圈,只守不攻,却也架不住她灵活多变,上下翻飞的拳路。 “长江三叠浪!” 谢素琼身法飘忽,越打越快,刹那间变化指法、掌法、拳法,刘梦符猝不及防,胸口处一连挨了三下,也就是他炼气有成,能将外力化于无形,否则紫金山上二人一路滚下来,换了旁人早已是骨断筋折,遍体鳞伤。 刘梦符一路退至墙角,而谢素琼手到身到,紧追不舍,她一拳击出,拳未至而力先到,刘梦符后背抵在柱子上,无路可退,他一偏头,拳风刮得眼皮生痛。 咔嚓一声,漆皮迸溅,碗口粗的杉木柱子上出现数条纵贯上下的裂痕,半栋醉仙楼为之一震。 棂星阁里,郭山甫、袁珙等人也都吃了一惊,金忠低头掐算后,喃喃道:“五鬼、天符、阴门、女谋,相克无好事,行路阻中途。”他又换另一只手掐算,说道:“应廉破之宿。” “廉破?” “行岁在辛丑,辛丑牛为首,六畜苏醒,百姓逡巡。” 话音刚落,醉仙楼又是一震,紧跟着楼下有人喊道:“不好啦,老虎跑出来啦!” 白犬慵懒地趴在一桩明显比周围粗大许多的紫薇树下,紫色的舌头不时抿着湿润的鼻头,它的两只眼睛半眯着,似乎十分享受这里的湿润和安静。 它伸了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侧躺着身子,任由那些软软的青苔跟自己的胡须较劲。 在它身后不远处,有具新鲜的鱼骨,这具鱼骨不寻常,连头带尾二尺长,青鳞出墨胜松烟,头顶丹红似玄珠,唇边两对老龙须,腮上棣堂呈吉祥,骨硬肚圆没光地,照海翻江有威风。 这条大鲤鱼是遗泽池中的鱼王,名曰“丹顶乌龙”,是极佳的风水宝物,它一侧的肉虽然被吃净了,嘴巴仍然一张一合,眼中精光未散。 一只婴儿巴掌大的小乌龟慢悠悠地从树后伸出头来,它先是看了看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白犬,又看了看将死未死的鱼王,它低头想了想,约莫择半把韭菜的工夫,它开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向鱼王。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未成年的大头草龟,土黄色的壳子,绿白相间的头颈,它成年之后,整个身子都会变成黑色,那时的模样或许会比现在好看一些。 它距离鱼王越来越近,就在鼻尖将要触碰鱼王的一刹那,一声虎啸自不远处传来,白犬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它一脚踏出而后回头,正巧看到偷食的小乌龟。 约莫择一把韭菜的工夫,小乌龟试探着伸出头来,可是哪里还有白犬的踪影,于是,它开始撕咬鱼王,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它的血肉。 鱼王反复鼓动着腮帮,极力拍打着尾巴,就像是摇旗呐喊救驾的君王,只是这一次没有群鱼前来呼应,终于,它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褪去,最后的一丝生命气息也随着口中一颗莹白色的珠子流出。 “不好啦,老虎跑出来啦!” “快跑啊,老虎要吃人啦!” 一连串的人影闪过,小乌龟眯了眯眼睛,转身爬向墙角镶嵌铁丝网的水道口,把嘴里的鱼肉都吐了进去。 在幽暗潮湿的地下,有一条一指粗细的小白蛇,它的两只眼睛就像是黑暗中的火星,隐隐有光彩在流动,显得极有灵性。 它将一块一块的鱼肉吞进肚里,又挺起椭圆形的头,隔着铁丝网用漆黑如墨的蛇信舔了舔小乌龟的鼻尖,一直等在外面的小乌龟对于这份亲昵显得十分高兴,它扬了扬头,转身又去叼取鱼肉。 猩红澄澈如同上等宝石一样的眼睛被鱼王嘴边的白珠吸引,小乌龟听到身后的咝咝声,不顾塞得满满当当的嘴巴,硬是把珠子咬在嘴里,再一次爬向铁丝网。 背靠假山的谢素琼面前站着一头体型硕大的吊睛白虎,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一拳明明是打在刘梦符的身上,可是为什么掉下来的会是她自己。 谢素琼向门边挪了一步,白虎嘴里立时响起一连串的低吼,并且爪子向前踏了一步。 眼见白虎俯下上身,这是它即将发起进攻的前兆,刘梦符猛提一口真气,越出窗外,踩着二楼的飞檐,跳进老虎圈中,落在谢素琼身旁一侧,这几下动作干净利索,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楼顶上有一扇打开的窗户,郭山甫等人齐齐向下观瞧,只见刘梦符对着白虎弯腰拱手,道声:“福生无量天尊,这位虞官请了!” 《抱朴子》记载:百兽成精,于山中相遇自称虞吏者,虎也。 他虽弯腰拱手,可是眼睛一直盯着白虎,不管这头百兽之王怎么呲牙低吼,如何目露凶光,他的眼睛始终死死瞪着它。 约莫择两把韭菜的工夫,白虎伸了伸舌头,挺起上身,刘梦符暗暗松了口气,这场人与兽之间的对峙即将宣告结束。 就在白虎转头离开的一刹那,异变突生,一只紫砂茶壶砸在它头顶的黑色“王”字上,白虎被彻底激怒,长啸生风,惊飞玄鸟,它张着血盆大口,纵身扑向刘梦符。 “你要干什么!”袁珙抓着金忠的手腕,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眉头紧皱,向下望了一眼,没成想正迎上刘梦符恼怒喷火的目光,显然刘梦符把他当作了罪魁祸首。 “我要杀了他!”金忠眉目阴沉,黑紫色的眼眶中闪烁着阴鸷的凶光。 袁珙把他拉到一边,约莫择三把韭菜的工夫,开口问道:“少师,你有多久没念过《感应篇》了?” “我” “少师,你可还记得庄子问骷髅的典故?” “我” 袁珙看着眼前瞠目结舌,亦友亦徒的金忠,叹道:“你的才华已经成为腐蚀你心智的毒药,你的欲望使你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金忠齿缝间流出鲜血,他恨恨地说道:“我并非是只为一人生死,大业未成,数年心血毁于一旦,难道袁兄你就甘心,早晚都要死在他的手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袁珙语重心长地说道:“少师啊,想你我这几年,以八卦之数窥探天机,以土圭罗盘搜山寻龙,毁人阴宅,损人子孙,强取强求,实在是有违天和,上天降罚于我等,也是我等咎由自取,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你今日杀了一个他,明天还会有第二个他。” “上士得道于三军,我愿与他斗” 袁珙仰起头,呵呵干笑几声,流露出满满的惆怅与无奈,他把一枚金松果放在金忠手心里,说道:“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袁兄” 袁珙摆摆手,闭目不言,耳听得一旁郭得成唯唯诺诺地对郭山甫诉说楼下迎妲阁里发生的事情,他苦笑一声,说道:“好一番调戏;袁兄变元凶,骨肉两头空,拂心问初衷,元戎赏议功。” 他一抬头,看到柱子上挂着一幅字:玄武藏头,朱雀悲鸣,白虎移位,天降赤心。落款是山野石翁,耕读老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