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西传》 第2章 霜天晓 雅西的冬天一向很冷。 临近年关,接连下了半月的雪,城郊的远山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只能隐约看到些未被淹没的柏树松枝。 因着国丧敕令,王城远不如往年热闹。刑典六卿的官兵时常在街上巡查,若被抓到私自节庆的错处,几顿牢饭是少不了的。听说前几日,修盈将军府上有位十五岁的公子,不过悄悄扎了几个灯笼来玩,就被押进了牢里,即便皇后亲自求情,也没给放出来。 各府为避祸事,通通将显眼的摆件儿藏起来,换上一副简素布置。一时间满城缟素,尽是绵白肃杀之气。 只除了封云街上的颜府。 说也奇怪,皇上一向将国丧之事看得很重,却朱笔亲批了颜青平与长生将军的婚事,订婚宴就设在二月初六。 此时的颜府,院墙上挂着红灯笼和红绸子,廊柱上是用金漆描画的栖枝比翼鸟。 喜气洋洋的一片。 宫云息来的时候,天边的太阳还未落山,此时却已黑透了,天地间只剩下些遥月映雪的微末清光。 “我问你。你娶长生将军,可是真心?可是情愿?” 她自进府见着颜青平,便只问这一句话。问了许多遍,声音听着又醉又哑,像把被风吹散架的破铃铛。 今天早上请帖送到的时候,她不相信。 看见颜府那些红绫绸缎,大红喜字的时候,她不相信。 直到方才亲口问了他,她还是不相信。可他就站在那儿,站在红泱泱一片的长廊里,站在白凄凄一盏的月光下,对她说, “我是真心,我是情愿。我的婚事,不劳姑娘费心。” 她问十遍,他就答十遍。问百遍,他就答百遍。 声音沉静,听不出一点儿难过。 一直答到她不得不相信了,直到,她连一句祝福的话都讲不出来。 知交至今十二余载,颜青平于她,既是自小带她四处玩闹的颜家哥哥,也是天息门里常来陪她的师兄。可此时站在几步远的回廊里,竟比少时初识那日还要生疏。 她来之前,在无月台喝多了酒,走路不大稳当。她扶着手边一根描了鸳鸯图的红柱子,打算等酒劲儿略消一消再走。 不过就是旁人喝盏茶的功夫,却有好些过去的事,雪片儿似的往她脑子里飞。 她想起来,他俩一起捉过碧渊十三天的红锦大鲤鱼,爬过占星台的铁皮老杏树,喂肥了好几只御花园的花斑野猫。里头有一只玳瑁花纹的,胆子大得很,把殷太妃娇养的雀儿都叼了去,还害得他俩挨了太妃的打。 她想起来,她刚进天息门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子,即便师父疼她,也不能总陪在身边。她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落霞峰的师叔来找她师父问道。 因为,颜青平总会跟着一起来。 每次他来,她就会问,“师兄来此,可是找我师父有什么事?” 他总会答,“我跟我师父一道来的,不找你师父。” 她再问,“既然无事,好好在落霞峰呆着不好吗?何必劳累跑到瑶山来?” 他就会蹲下身子,一双桃花眼无比认真地盯着她,说,“历尽千辛万苦,当然是为了来看你啊。” 其实落霞峰与瑶山比邻,哪有什么千辛万苦。 情话虽假,不耽误她爱听。 他每次见了她,都会这样说,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说得她梦里都听得到。 宫云息从小常在颜府里玩儿,熟得像自己家,却从未见过这般红彤彤的庭院。 她抬起头,问他, “那颜先生以前同我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答。 她忖着大约是这红色的喜气太晃眼,又或是无月台的玉含烟后劲儿太大,她的眼睛才会这么酸,酸得要流出泪来。 “也好,”她说,将挽着头发的那根素玉簪子拿下来,“那我之前与先生说过的话,也都不算数了。” 她站不稳当,却花了大力气去掷,一根好好的簪子触着青石地面那一瞬间,碎得七零八落。 东山雪大,占星台上住不得人。尾参司首座白竹老儿偷闲告假,连带着他那宝贝徒弟琥珀犀也下了山,回城里府上住着。 琥珀犀是宫氏一族的养子,听说幼时被遗弃在北郊荒漠,垂死之际遇上宫云息的母亲,才捡回一条性命。 宫家府邸所处主街名作“封云”,乃雅西开国君主亲笔所提,意在誉赞当年与他血战沙场的三君有封天之能,齐云之德。 如今两百多年过去,三君之位已随王位传到第九代,家风不倒,世代骁勇忠君。直至今日,封云街上的三君府邸,仍是整个雅西最尊贵的象征。 琥珀犀到家时已是亥时三刻,却看见宫云息的婢女春和在他院子门口,斗篷上落着雪,该是等了许久。 春和跟他说小姐仍未回来,求他去找一找,他抬眼就看见案几上那张红色的请帖,想着谁家公子这么胆大包天,敢在国丧期间送这样不要命的帖子。 没想到是他。 “我不过一日疏于查信,竟差点辜负了颜大人的好事。”他低头看着那红金婚帖,冷冷地笑了一声。 琥珀犀曾听养母说起,只等着回鹰河一役结束,宫、颜两位家主从战场上回来,便要定下自己妹妹和颜青平的婚事。可没想到,九个月前回鹰河之乱,雅西大败于鹰仪。他们等了许久,只等回两尊棺木。皇帝也因此下了国丧敕令,禁止城中一切节庆活动。 且不说如今国丧未过,就凭回鹰河一战血案未清,尸骨未寒,颜青平也不该做出如此目无法礼之事。 他将那张红色信笺掷在火上,备马去了无月台。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字字锦 夜里雪势越发迅猛,扑簌簌碎银似的往地下坠。 他猜她心里难受,肯定要去无月台,那厢的陈酒可解千愁,比灵丹妙药还好使。可他猜错了时辰,这会儿的无月台,早就没什么人,只剩下个打扫院子的姑娘。 姑娘跟他说,宫家小姐的确来了,不过已经是下午的事,也的确醉了,把老板珍藏的玉含烟都喝光了,离开的时候路都走不稳当,还把挡雪的袍子落在这儿。 那就必定是去颜府了。 他这位妹子虽不像别府千金那么娇蛮,但自小在天息门待久了,脾气还是有一些的。 遇上这种事,总要当面讨一讨说法,真要是生了气,打人泄愤,也不是不可能。 琥珀犀在颜府门口遇见自家妹子时,倒真希望她是去跟那姓颜的打了一架,总好过现在这幅无比落魄的样子。 大冬天寒雪夜,他那横扫无月台佳酿的妹妹,只穿件深红织锦的缎裙,头发散了大半,正晃晃悠悠从颜府往外走,颜青平跟在她身边,一只手撑着她的肩,一只手拿着件青狐狸皮的大氅试图给她披上。 不过次次尝试,次次失败。 琥珀犀瞧见颜青平那副模样就觉得生气。梁子结下了,婚帖也送了,姑娘的心都叫他给劈成百八块了,何必装出一副十二分的深情模样。 还装的那么像。 他下了马,上前接过云息,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舍妹今日到访,多有得罪,还望颜大人海涵。” 他说得虚情假意,想必颜青平也听得出来,未等对面的人答话,他又接着说, “大人订婚宴的请帖,我收到了。当日必定携礼来贺。” 他所期待的难堪神色只在颜青平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往日沉静。 回府的路上,似乎是被冷风吹得清醒了几分,宫家姑娘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讲话。含含糊糊颠三倒四。 “先生说他娶长生将军,是真心,是情愿。”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 “他还说,他的婚事,不劳我费心。” 她低头看了看马蹄飞奔溅起的雪花。 “我问了他八百多遍,他都是一样的回答。” 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还以为,我只要多问几遍,他就能像以前一样,说些好话与我听。”她把头埋在缀着圈青貂皮的外袍里, “可他没说,一句都没有。” 她说着,哭了。 琥珀犀空出一只手来,抹了抹她脸上的泪。 “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难过呢,不值得。” 宫云息听了,窝在又厚又软的袍子里愣神了好一会儿。 “怎么能是不相干的人呢?我刚刚还在他家碎了一根簪子呢。” “那不是玉夫人给你的,好端端的怎么碎了?” “我给掷在地上了,就掷在他跟前。我问他,他之前与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都不作数了,他没答我。可我想着,日后等他成了婚,有了正经的夫人,那些话必定是作不得数了。那簪子我戴了十几年,今日碎在他府上,他无非是叫门房给扫了,或是叫小厮给收捡了,总归是留在他那儿。我这辈子去不了的地方,它代我去,也算是……留下点儿念想。”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竹枝辞 她十五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 雅西北境,回鹰河畔。 自那日她被接回宫府,府上的人总日夜盯着她,生怕她干出点什么有损身心的事情。 她面上的样子看着正常,内里的心思摸不清楚。在府上呆了不过三日,就收拾东西回了天息门。 天息门那种地方,旁的人跟不进去。不过好歹都是她的师伯师叔,同门师兄弟,总不至于让她出什么事情。 家族恩怨也好,儿女情长也罢。外面的世界吵吵嚷嚷,像锅烧滚的热油等着她跳。 总算师父的瑶山,还能容她清净清净。 五年前,雅西境内爆发了一场大战,异族入侵,邪火漫天,天息门门主、四座及所有阁上弟子皆带兵迎战,小辈则被安置在天息山内部的密室里。 战争持续了整整三年,她的师父堂庭殁于连天火海,尸骨无存,老门主北弥生以身为祭,化归沃野,才护得一方安宁。 这一切,传到她手上,只是冷冰冰一幅竹简。 她师父如何死的死在哪里可有遗愿可有遗骸她都不得而知。 甚至于那场战争的敌人是谁,夺去她七百同门,夺去雅西十七万将士性命的恶徒是谁,她都不知道。 那之后,烛山门主涿光继承主位,整肃全门上下,天息山在瞬息之间,恢复了往日宁静。 没人再提起那场战争,就像它从未发生过一样。 堂庭生前,拢共只收了两个弟子,除了她,还有一个澹台家的姑娘。如今师父走了,澹台季搬去了碧渊十三天。若不是她回来,瑶山连一点人气儿也没有。 这样也好。她想。安安静静冷冷清清,不像天息山其他三座那里,弟子如云,多大的山头住起来都挤。 回天息山第一件事,该是去主峰问候门主。她推说雪大,一直拖着,直拖到正月十五,才趁天晴出了门。 主峰地处天息五脉中央,比其他四座的山头高出不少,常年云雾缭绕。 涿光的和光殿,建于主峰之巅,红墙玉瓦,十分气派。 只是,并未听闻近日有什么需要天息门出面的祭礼,为何和光殿门前,会有将军府的车驾。 宫云息走到殿门口,对着守殿的小童子行了一礼,道: “瑶山弟子,特来向门主问礼。” 那小童子左不过六七岁,门牙还豁着一个口,穿身竹青的褂子,披件紫红坎肩,小小的腰带一扎,倒也颇像样子。他拱手弯腰,朝宫云息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道: “师父正在里面会客,师姐且稍候,容我去通传一声。” 好生可爱。 她刚来天息山的时候,也是那么小小一个,书也读不懂,刀也扛不动,整日跟着堂庭到五个山头转悠,美曰采药,实际胡闹。 等到堂庭清修时,她便也装模作样地当个看门童子,来了什么人,捎了什么信,都归她管着。 那时候最期待的事,是夷山落霞峰的丹熏师叔来找她师父。 那时候最期待的人,是丹熏师叔身边那个姓颜的师兄。 “回禀师姐,”小童子奶声奶气地抬头看着她,“师父问你,可是堂庭师叔的那位大弟子?” “正是。” “那便是了。师父让我带师姐且去后殿等着。”小童子鞠了一躬,又伸出左手引路,“师姐请随我来吧。” 山路峻峭,又满是积雪,想从外面绕道后殿去,需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入门晚,师父说先叫‘阿尘’凑合着,等过两年再正式取名。” “真有意思。我听你刚刚叫门主‘师父’,可是烛山的弟子?” 小童子听了她这一问,急急刹住脚步,差点跌进雪里去。那藕节般的小手在嘴上重重一拍,小脸皱的倒比大人还愁苦几分, “小子愚笨,上个月才来了门主这里,总是改不了口,还请姐姐不要告诉师……啊不对,是门主大人。” “放心,涿光师伯一向宽厚,即便知道了也不会罚你。”宫云息蹲下身子,一面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肩膀,一面问道,“那你师父是谁?我倒好奇,是哪位师叔作懒,连个正经名字也不给你起?” “小子才疏,师从水无月座下的代秋老人,不比四座亲传弟子,师父不给起名字……也正常。” 水无月。不知道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大约是从五年前那场大战起,或是更早之前,她就再没听过她这位大师伯的半点消息。水无月从未收过亲传弟子,她本以为,明月崖也如瑶山一般,早已荒废。 如今看来,还有阿尘这样的小童子平添生机,倒比瑶山,热闹百倍。 “师姐,后殿到了,师姐且进去候着吧。” “多谢阿尘。” 和光后殿温暖敞亮,只有一点坏处,就是前厅里涿光与客人所谈内容,后殿听得一清二楚,相当尴尬。 所幸没待多久,就从前厅又来了个传话的童子,这回这个年纪大了不少,咬字也清,走路也稳,远不如上一个可爱。 “见过师姐。门主让我来通传,说师姐既然来了,不妨去前厅一起听一听。” 左右听得到。光明正大地听,总好过偷偷摸摸地听。 宫云息走入主殿,先朝上首的涿光行礼, “瑶山弟子宫氏云息,参见门主。” “宫云息……你可是,鬼面将军宫泽的女儿?” 问话的声音是从左侧宾客席传来的,宫云息转过身去,客席上坐着七八位将军服制的人。 确是雅西将军府,说话的这位,是新任的七军统领,杨荆。 “晚辈见过杨将军。”她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暮山溪 将军府与涿光所谈之事,与回鹰河之战有关。 自三月雅西在回鹰河折损三员大将,大败于鹰仪后,鹰仪军队步步紧逼,如今已攻至回鹰河南畔村落,再不反击,恐怕就要将几座边城拱手相让。 七军上役损失惨重,实在难以再次出兵久战。朝中打算先派遣千鹰骑赶赴北境,竭力攻之,好歹挫一挫敌军的锐气,为七军拖延时间。 “只是,此战凶险异常,”杨将军有些为难地接着说,“到了战场上,极易军心不稳。我等此行的目的,便是希望天息山能派一位同宗,随军祭礼。” 天息山的道法,老百姓一向是深信不疑的。将军府这想法挺好,若有门宗同行,真能稳定军心也说不定。可看涿光的反应,似乎是不打算趟这潭浑水。 坐在上首的涿光直了直腰,又敛了敛锦丝织缎的衣袖,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愁苦之色。 “诸位将军,”涿光摇着扇子叹了口气,“两年前天息山一役元气未复,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总是离不开本座的。四位宗师里侥幸活着的都在闭关,也脱不开身。四座手下的代宗师要么年纪大了,要么忙着教小童子,也统统去不得。座下那些徒弟年纪又轻,资历又浅……不是本座不想帮你们,而是我天息门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杨将军武人脾气,笨嘴拙舌地说不过涿光,又碍着身份地位不敢发火,涿光则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酒不少喝,话不多说,颠来倒去就是一个意思:没人。两人在大殿里你来我往推拒几番,仍是半点结果也没有。 谁也没想到,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宫云息,突然站起身行至众人身前,深拘一礼,道: “弟子愿随军同去回鹰河。只是晚辈不才,道法不精,还望将军府诸位海涵。” 任谁都知道,天息门同宗随行只是个名号,让军中听着安心罢了。又不是请神求雨,道法精不精深,有什么要紧。再者涿光态度如此坚决,将军府知道自己多半是要不到人,能有个主动请缨的,那真是意外之喜。 不等涿光开口,杨将军便一脸亲切地扶起宫云息,道:“宫姑娘不愧是将门之后,能有姑娘随行,千鹰骑必定如虎添翼。” 说完,怕是担心涿光会出言反对,抬腿便告辞出门。 涿光一直没有说话,手指轻轻转着那盏青玉的酒盅,脸色不怎么好看。 也是。门中弟子要去千鹰骑,脸色怎么好看的起来。 自雅西建国以来,军中便单设千鹰骑,分立于七军统编之外。国家危难,七军力竭之时,守卫城池子民不受敌国侵占的防线,就是千鹰骑。 这道防线,以人铸,以血铸,以千鹰骑中三千士兵的骨肉尸骸铸。 以死尽忠,是为职责所在。 正因如此,将军府的请求,涿光绝不会答应。 “你知不知道,千鹰骑的意思?” “……知道。” “以往战时派出的千鹰骑,可有一人活着从战场上回来?” “……没有。” “你在七军之中,可有军职?” “没有军职。” “既没有军职,便不必受将军府调遣。你方才的请求,只当没有说过。” “师伯,”宫云息闻言,跪地答道,“我虽未入朝,可身为东陵君宫氏后人,必定要为雅西尽忠,七军职衔有与没有,于我有何区别?更何况九个月前,我父亲就死在回鹰河畔,我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鹰仪大军继续烧杀掳掠,肆无忌惮地侵我雅西城池吗?” “你这几句,说给将军府那些老木头可以,拿来回我可不够格。你是我天息门四座亲传弟子,培养出来一个不容易。到底为了什么原因,一心想往死人堆里凑?你若不说实话,我自有办法让你去不成。” 宫云息听见上头青玉酒盅重重搁在案几上的声音,她抬起头,正对上涿光的目光,锐利的像要把人看出一个洞。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长,也就旁人眨几次眼的时间。 在这一会儿里面,她想到了一个人。 她与那个人的故事开始的很早,算得上青梅竹马。知交多年,一起做过许多有意思的事,看过许多年的春花冬雪,也互相说过了不得的情话。 可这故事结束的也很早,而且结局不大圆满,只剩下她一个落魄痴情种。 “为国仇家恨,为儿女情长。阿息痴顽,还望师伯成全。” 她收了思绪,朝首座上的人深深一拜,如是答道。 “你既去意已决,我也不必拦你。但我身为天息门主,不得不为瑶山一脉考虑。堂庭死前将你托付于我,若因我失察断送了他的宝贝徒弟,恐怕他得变成个鬼,让我半夜不得安枕。” 案几西侧,有位小童子托着个木头盒子已候了许久,大冬天的额上都冒出了些汗珠。 涿光侧身打开盒子,取出一柄窄口长刀。刀鞘由银丝镂空雕成,花纹繁复,雕工精巧,空隙处不过隐隐透出半指刀身,就已经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杀寒气。 必定是把绝世的好刀。 涿光造诣精深至此,拿起它时,仍是屏息凝气,不敢有丝毫怠慢。 “此刀名为斩风月,乃天息门至宝,四境之内无物能及。此去回鹰河凶险异常,我以此刀赠你,勉强保你一条生路。只有一点,靠斩风月续命之人,必被斩断情丝,至死不能动情。你可想清楚了?” 她从未见过涿光那样的眼神。 她说不清楚那双眼睛里面,包含着怎样一种情绪:一种非亲身经历之人不能体会,非石泐海枯之时日不能释怀的情绪。 他就好像是无比清楚地知道故事的结果,而那结果又无比的悲惨。 但他不能阻止故事发生。 他甚至,期盼故事发生。 宫云息一时间想不明白,也不必想明白。对现在的她来说,无论是死在战场上,还是被斩风月斩断情丝,断情断性,都不算什么坏事,都好过终日郁郁,不得尽欢。 “多谢师伯记挂。弟子,想清楚了。” 宫云息从涿光手中接过斩风月。 一瞬间,刺骨的寒意挟裹着凌厉锐气,透过她的皮肉刺入骨髓。 斩风月至阴至冷,名不虚传。 只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斩风月之冷,不仅入骨,还入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吊严陵 初六那日,颜府很热闹,客人坐满了一整个院子。 就连平日里见首不见尾的三皇子,听说颜府预备了十八香,也一早就赶着车驾来了。 顾长生八岁入军营,二十二岁入将军府,做了巾羽营的长生将军。常年征战在外,相夫教子成了难事。她母家虽有不少世交,也都碍于军职,找了法子推脱。 顾老爷一度以为,这宝贝姑娘这辈子也嫁不出去。谁曾想,良缘佳配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世上无双。 颜氏宗族嫡长子,天息门四座亲传弟子,西六部总统领,延陵储君,颜青平。 不仅家世显赫,模样还生的好看。 眉如霜剑,眼若桃花,像是话本子里鲜衣怒马的风流公子,又像是武林传说里清朗俊逸的逍遥剑客。 可仔细想想,都不如他。 听说他与顾长生,相识于五年前烽火连天的西北战场。整整三年,出生入死,情根深种。此时订婚,只等着国丧一过便办喜事。 酒席进行了一半,颜青平才从内堂出来。他身上那件衣服少有人见过,碧色的缎面上用金线绣了青枫树和比翼鸟,襟子上挽了条青绿色香竹熏貂。头发只用银簪挽了个半散的髻,侧边缀两穗碧色流苏,与往日无二。 他天生一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又有一副似笑非笑的翘唇角,即便内里冷得一潭寒冰似的,这一张皮相还是被他粉饰的极为太平。 几日前,长生将军府送来件金红织绣的喜袍,并一切所需配饰,说是怕颜府事忙,顾不得这些。那袍子本来好端端地挂在西厢房里,没碍着谁的事,昨晚上茯苓不知撒哪门子酒疯,非说那喜袍太红,扎得他眼睛疼,提着剑就给划了。 划了也好,他想,反正也不爱穿。 颜青平倚着院子角落一株御衣黄,远远瞧着酒席里那张颇为突兀的空桌子。那原是为宫府预备的,但是她没来,琥珀犀也没来。宫府这两日就像没人住着,一点动静也没有。 宫云息离开天息门时,请涿光替她瞒下这一整件事。天息门固然三缄其口,将军府却不是密不透风。千鹰骑离京半月有余,琥珀犀终于得知,随军同赴北方战场的那位天息门同宗,竟是他的妹妹,他当即就带了府兵,快马加鞭赶往北境。 千鹰骑是什么地方,宫府上下一干人等心里都清楚。 时日已过去这么许多,即便大少爷去追,北边的战事却是不等人的。故而府上只一门心思祈盼小姐能平安归来,再顾不得别的事情。连先前嘱咐要差人来颜府送贺礼,也给忘了。 宫云息到了西北战场上,才明白为什么存在了百年的千鹰骑,史料少得可怜。 因为一旦被称作千鹰骑,死亡就如影随形。 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鹰仪七万大军驻扎回鹰河全境,雅西北部赤摩罗镇已然失守,八百民众被俘。三千千鹰骑不过杯水车薪,只能以血肉之躯挣得时间。 起初,将士们还会唱着“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的小调在扎营的地方比试厨艺,会在她祭礼的时候不安分地拿起法器来瞧。 后来,他们不唱歌了,也不爱说话,只围在篝火旁,沉默地擦拭弓和剑。将士们观看祭礼时的表情变得沉默而郑重。 雪片儿扑簌簌落下来,像坠地的鸟一样。 看见死亡就等在前面的时候,再勇敢的义士,也还是会觉得害怕吧。 她本来以为,天息门徒随军祭礼真的可以像杨将军说的那样,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到了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祭礼就像一根沾着蜜糖的鞭子,一剂掺了美梦的迷药,一个说着假话的帮凶,无视痛苦,无视死亡,逼迫他们前进,逼迫他们发疯,逼迫他们卖命,把他们赶进无底深渊。 火药,乱刀,利剑,流矢……野鬼一般,肆意啃噬。 第六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去吹响号角了。她收起金雕玉琢的法器,拿出了行囊里用鹿皮裹着的两把刀。 一柄黑鞘金雕□□,乃她入天息门时所得,是为天下名刀九十九。 一柄平身薄刃银丝镶刻,是为刀中至尊斩风月。 “宫家教给我的,是如何尽忠,如何打仗,不是在战场上躲懒,看你们去送死。祭礼的事我做不好,也不想做,不如使这两把刀有用。” 宫云息骑在马上,对千鹰骑领头的统领这样说。 她穿着银色的亮亮的铠甲,初生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很年轻,也很坚定。 琥珀犀一行赶至赤摩罗村时,鹰仪的驻军刚刚撤退。 村子上的人家只剩下七八十户,黄昏时分炊烟袅袅,伴着大漠落日,肃杀苍凉。 鏖战结束不久,村民们已经开始收捡回鹰河畔的遗骨。 千鹰骑特有的亮银铠甲染着斑斑血迹,整整齐齐地摆在村口的镇山树旁,等请来的师父做了法事,再一一掩埋。 整整四天,琥珀犀在那些死人堆里,没日没夜地埋头翻找。 其他的事,他不愿意想,也不敢多想,一颗心又气又痛,像被人撕开。 一直在村里打听消息的侍卫回他说,鹰仪的军队用了火药,火势绵延百里河畔,除了能看出模样的尸骨,其他的怕是已经烧成灰了。 他盯着那侍卫,当即就发了火,眼睛里面充了血,红通通的像只兔子,两只手上的皮都向外翻着,露出白色的骨头。 他倒不觉得痛,也没工夫觉得痛。 她若真的跌到火里化成灰。 他就将这莽原焦土,回鹰河水尽数带回,必定不会少她身上一丝一毫。 他找到宫云息是在第四天晚上,在河边浅滩的碎石上。 她静静地躺在那儿,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右肩和腹部插着三柄箭羽,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砍伤与刺穿的伤口,伤口里仍有汩汩鲜血在她身旁的水中散开。一匹僵死的战马倒在她身畔。 宫云息的身体已经冷了,琥珀犀将她抱在怀里,像上次夜里那样,用厚重柔软的外袍裹住她。几个侍卫将那匹战马移开,她被战马压着的那只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刀。 刀中至尊斩风月,此时濯泥染血,寒光更胜。 此刀虽然名震四方,亲眼见过的人却极少,偏巧琥珀犀年幼时曾随他师父清点天息门千越殿内兵器,少儿无知,偷偷看过一眼。 斩风月乃天息门至宝,但因四座皆以剑道立身,此刀千百年来从未出鞘。 为何涿光,会在此种时候,将斩风月赠予她? 看着怀中人苍白发青的面容,琥珀犀突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他没有办法去证实,他能做的,只有将那人抱上马,拼上性命赶回王城。 一路上他无数次去探她的鼻息。 什么都没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归去来 二月初七,宫府灯火通明。 天息门主涿光和伽南司首座北细辛亲自前来,仙丹灵药用尽,居然妙手回春。府里上上下下无不喜出望外,沉寂了大半月的宅子终于涌出点点生气。 宫云息身边的侍女春和,顾不得哭肿的眼睛,当即下厨房炖了一锅她主子最爱吃的豆乳羹,端到床前才想起来,大夫说她还要再养上十天八天才能转醒,于是又自言自语地骂自己糊涂,骂着骂着又哭了起来,直哭到后半夜,仍守在她主子床边,哪儿都不愿意去。 人人都道宫姑娘忠良之后,自有神明护佑,又有涿光、北细辛两人加持,九死一生,实为大幸。 而她得以续命的真正原因,只有涿光知道。 春和每日起来,必定先仔仔细细做一碗羹汤,捧着守在姑娘床头。一天到晚她总得跑十几趟厨房去热那羹汤,她也不厌,日日如此。 她总想着,等主子醒过来,必得要喝到新鲜的、热热的豆乳羹才好。 她总想着,等主子醒过来,她便又可以如往日一般陪她吃饭,陪她闲聊,或是陪她去街上胡闹。 可她不知道,如今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与她心里记挂着的那位,早已大不相同了。 那日早上,琥珀犀正坐在中堂。他写信向他师父白竹老人告了假,这几日暂不上占星台去,一是家妹仍病着放心不下,二是此去北境二十余日,府里大小事宜实在欠下太多。 白竹一向话多,又宠徒弟,专门回了封长信过来,夸琥珀犀救妹一事,可谓有勇有谋人美心善,特准半月闲假。还安慰说他老人家昨晚上已冒雪上山夜观天象,南方井木犴隐显紫光,必定事事安然顺遂,妹子也能早日康复云云,顺道附赠一大盒子奇珍药材。 他批文批得实在乏了,从盒子里摸出一支参,那参个儿大肥厚,圆胖胖得像个小孩儿,手感也好,他正玩着,就听见门外侍卫回禀,西六部的颜大人来了。 他从北境回来不到两日,颜青平便匆匆赶来,也算十分上心。 先前几年他当颜青平是半个妹夫,关系倒颇为亲近,经此一事,情分算是彻底没了。他一想到在回鹰河的死人堆里发现宫云息那副冰冰凉死物一般的模样,就想把普天下的一切恶名通通往那姓颜的身上堆。 见异思迁,什么玩意儿。 琥珀犀低头冷笑一声,将参放回盒子里,掸掸衣袖站起身来。他今日穿件玄色暗纹的衣服,外袍被风吹得卷起,露出赤色下摆,几缕碎发从额边散下,迎风飘荡,气势倒做的很足。 颜青平急着来瞧,他偏不让他遂意。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宫府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二月初,天息山仍有风雪,王城里天气倒渐渐回暖,满满一庭院的梅花都开了。颜青平站在一株花树下面,碧色衣袍上的金绣映着阳光十分晃眼,侧边发上缀着青碧流苏,在风中一摆一摆的,不怎么安分。 “颜大人百忙之中抽身前来,可有什么事情?”琥珀犀问他。 “我来探宫小的病。”他答。 “家妹病中需要休养,不宜外人探视。” “宫小现在情形如何?伤了几处,伤得重不重?” “颜大人与家妹非亲非故,关心这些做什么?” 琥珀犀的态度明了,颜青平非但不恼,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个真假难辨的笑,一双如水眸子深幽幽的,越发让人弄不清楚。 “宫小与我同为天息门弟子,是为亲;相交至今十二余载,是为故。不知琥珀先生,是有什么误会” “没什么误会。” 琥珀犀冷冷道,“颜大人喜事将近,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忙,何必在我这里耽搁时间,还是早些回去吧。” 回廊里,春和挎着个竹编的篮子经过,看见他与颜青平在这儿,便走过来回信。 “见过颜大人,掌司大人。禀掌司大人,方才观雪阁的代真师父来回话,说玉夫人今天一早启程回府,车驾这会儿应该已到了南郊。” 自宫泽将军殁于北方战场,玉玲珑便一直在璧罗山观雪阁清修,不许旁人打扰。此次突然回府,必定是听闻女儿伤重的消息。琥珀犀打算亲自去城郊接,便转身吩咐小厮去备马,临了还不忘用眼刀剜一剜对面的人。 “你家主子,现在到底怎样了?” 春和因为先前的事,一直生着闷气,本来不想答。可她听着颜青平的声音与往日不大相同。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一向风流洒脱的颜大人,也会有这样仓惶的时候。 “回大人,小姐现在仍昏睡着,大夫说要再等十天八天方能转醒,但奴婢看着,气色已比回来那日好了许多。” “她回来那日,是什么情形?是不是伤得很重?”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儿,春和就忍不住要哭,才一会会儿,那双圆圆的杏眼就又水汪汪地蓄满了泪,瞧上去可怜的紧。 “打仗的事情奴婢不懂,但主子身上那些伤,奴婢却看得真切。主子一个月前去天息山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等到掌司大人带主子回来时,连气息都没了,身上深深浅浅的刀口十好几道,还有弓箭穿出的血洞,不停地往外冒着血。当时主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冷得像块冰,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奴婢当时还以为……以为主子她,”春和实在说不下去,停下来抽噎了几声,才接着说,“幸好大祭司和伽南司的首座大人都来了,用了好些高深法子,小姐现在……应无大碍了。” 颜青平听了,没有说话。 纵是他有千百种粉饰太平的法子,此时也没必要再用了。 那些刀剑,那些急羽,那些遮天蔽日的硝烟和战火,他都能感受的到。 那些使她痛苦、绝望、濒临死亡的一切事物,都更甚百倍的加诸于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这周身的空气都是冷的,尖的,刀子一般地割着他的喉咙。 让他很难,再讲出些什么。 “颜大人不必太担心。大夫说会好,就一定会好的。” 春和说着,抬了抬手上的篮子, “奴婢方才去选了新鲜的豆粉和牛乳,一会儿做成豆乳羹,小姐醒了就能吃上。” “你去吧,好好照顾你家主子。糖放三成就行了,不然她不爱吃。” 春和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颜青平在说什么。正准备道谢,却发现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颜大人,”她在他身后问道, “既然心里挂念,为何不亲自进去看一看?” “不必,等她愿意见我的时候,我再来。” 玉夫人的车驾在璧罗山耽误了些许时辰,回到府上已是第二日正午。 许多年前,城西玉家幺女玉玲珑,是雅西王城里一等一的红人。没别的原因,就是生的漂亮,特别漂亮,人见人爱的那种漂亮,即便是出使中原遍阅天下美人的使臣见了她,也要赞叹一句:天下绝色,无出其右。彼时玉姑娘不过十六,年华正好,仅是朝中六司首座,就有三个给玉家送过礼,七军统领里,又有四位向玉家求过亲,再往下面数,爬墙蹲点的不在少数。甚至还有赌坊相中了这桩生意,给其中几位做了牌子让人下注,看看玉姑娘到底跟了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8章 东风寒 如今十七八年过去,玉玲珑掀起轿帘无心一瞥,仍是美的动人心魄。 玉夫人入府时,琥珀犀在一旁跟着,脸上鲜少的露出些喜悦神色。 许是在山中呆得久了,又或是过去一年的日子实在难熬,玉玲珑被身上那件月白色竹青绣的袍子衬得十分清寡,眼若睡凤,睫羽微微垂着,隐有泪痕。饶是如此,容态依旧沉郁静朴,端庄无二。 大概是在玉玲珑回府第五日的晚上,春和正捧了温水要为主子梳洗,却看见沐风堂里,玉夫人坐在床边,一缕一缕地替宫云息编着头发。 她不敢打扰,正欲转身离开时,玉玲珑轻声叫住了她。 “春和见过夫人。”春和将铜盆放到桌上,行至榻前,跪下行礼。 “我记得,你是自小跟着息儿的,是不是?” “回夫人的话,奴婢自三岁记事起,便与主子在一处,从未分开。” “那好,”玉夫人说着,拉起春和的手,将一只玉簪子放在她手里, “我听说息儿之前的那支玉簪子碎了,这支与先前那支是一样的,等她醒了,你替我交给她。” 春和接过簪子,不解地问,“小姐这两日便该醒了,夫人为何不亲自给小姐戴上?” 玉夫人坐在床帏的影子里,神色看不清楚,只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手中女儿的发辫,过了许久,才轻轻说, “我与息儿这辈子,缘分薄,怕是不能亲手给她戴上了。” 玉玲珑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就像被窗外晚风擒住的蜡烛,飘飘渺渺,明明灭灭。 春和仍跪在地上,玉夫人离开时衣裙曳地发出的细碎声响渐行渐远。那根玉簪子很凉、很滑,通身一点多余的雕饰也没有,她紧紧攥在手里,却又好像怎么也攥不住似的。 她知道有些事与以前大不一样了,也知道她所盼望的生活可能不会再回来,她像以前那样煮豆乳羹,修剪院子里的樱树,给孔雀喂食,整夜整夜地守在床边。她希望有一天主子醒过来,一切又能和从前一样。 可有些事情,她想不明白。即便想明白了,也没法改。 宫云息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她母亲玉玲珑的死讯。 春和俯身跪在她面前,双手捧着簪子,说玉夫人三日前,病故于璧罗山观雪阁。春和说完,赶紧抬头去瞧宫云息的脸色。 她生怕她难过,搜肠刮肚了一整天,才想出几句安慰人的话。 没想到宫云息接过簪子,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面色平静,目若古井,像个木头雕出来的人。 春和从未见过这样的宫云息,在她的印象里,她家小姐总是待她很好的,从小带着她到处玩闹,替她教训那些欺负她的男孩子,既漂亮又厉害,像只小豹子。 她苦苦在床前守了十几天,如今豆乳羹还没吃,安慰的话还没说,怎么……就要赶她出去呢? “主子……”春和低头抹了抹脸上的泪,哀哀地唤了一声,“奴婢做了什么事,让您不高兴了吗?” 宫云息偏过头看她一眼,似乎不大明白春和泪从何来。 “你不想出去?那留下便是了。” 虽然声音仍是冷的,总也好过一句话不说。说不定是刚醒过来,脑子还不大清醒呢。春和这样安慰自己。 她跑到桌边,从竹篮子里包着的几层棉布中央捧出一个骨瓷的茶碗。 “主子睡了这么多天,每日只靠百食丹吊着,这会儿肯定馋得紧。奴婢今儿早上新煮了豆乳羹,听颜先生的话,只放了三成糖,主子快趁热吃吧。” 宫云息接过茶碗,还未及入口,就听见门外的侍卫回禀说,院公王叔前来回话。 王叔自十岁入宫府,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先后侍奉宫家三代人,负责协理全府上下大大小小一切事宜。王叔个子不高,身子骨看着倒还劲健,一进门便跪地行礼, “见过小姐。” “坐下说。” 王叔谢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从袖中摸出一个薄册递给春和,道, “启禀小姐。夫人新丧,老奴草拟了一份丧礼的仪程,其中迎门、洗尘、送轿、添喜四项必备,其余各项,还等小姐过目后,再做定夺。” “王叔,”春和看见宫银息手捧薄册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样子,低头小声对老管家说, “小姐病了多日,今早方醒,精神头还未养好。况且小姐对这些事一向不大清楚,这份仪程,何不让掌司大人定夺?” “回春和姑娘,少爷前日一听说消息,就立刻启程去璧罗山了,说是要为夫人守棺,近日不会回来。” “守棺?夫人的灵柩不送回宗陵安葬吗?” “我本是这样打算。可听少爷说,夫人先前有过遗愿,要葬在璧罗山的崇武峰上。宗陵内,只放衣冠冢。” 王叔说完,抬头看了看主座上的宫云息,见她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才又放心的坐回一旁喝茶候着。 过了片刻,上首的人开口道, “除迎门、洗尘、送轿、添喜四项外,再加忘忧解和万朝歌两项,其余诸事,王叔斟酌着办即可。” 王叔领了意思出门,屋里又只余下春和坐在桌边,一只手托腮,呆愣愣地看着他们家小姐。 眼神冷了,笑容冷了,连说话的声音也冷冰冰的,好像这家不是她的家,死去的夫人不是她的母亲,自己也不是从小陪她一块长大的婢女一样。 可这有什么呢? 只要主子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很好。 春和看着正一勺一勺吃着豆乳羹的宫云息,暗暗对自己说。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9章 梧桐影 琥珀犀上山守棺已有月余,玉夫人丧事的仪程也进行了大半。 颜青平等的那个日子,到底没有来。 那日他下朝回府,听见管家在与门房议论,说方才看见宫府作万朝歌的车驾从门口过去,举着灵幡骑着头马走在最前面的,似乎是宫家那位小姐。又说可怜那宫家小姐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就遭了这么些变故,方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又得抛头露面操持她母亲的丧事。 宫小是宫府独女,自小受宠,即便在天息门,堂庭也对她呵护备至。 如今却要吃这么多的苦。 他想过如果不是他与顾长生订婚,那宫小应当是不会去北方战场的。也想过如果她不去北方战场,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可如果琥珀犀没能在回鹰河找到她,或是涿光没能将她救活,又会怎么样呢? 他不敢想。 他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害怕,是那种把剑握在手里仍会发抖的害怕。 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即使是那时候在战场上面对会吐火的怪物,他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管家看见颜青平调转马头又出了府,便在身后问他, “午膳已经备下了,大人这是要上哪儿去?” “宫府。”他答。 他想要看看她,哪怕她不愿意见,哪怕她仍生着他的气,用石子儿砸他,放孔雀来啄他,或是让门房拿着扫把赶他出去,也都没关系。 他就想看看她。 看见她好端端的,就行。 只可惜他虽知道涿光将斩风月传给了宫云息,却不知斩风月刀如其名。 斩人情丝最利落。 此时的宫府一片肃穆之景。府上的下人身着素衣,皆低头垂目,仔细准备着自己的分内工作。 只有沐风堂的春和,手里攥着张染了血的帕子,急得直掉泪。 早上作万朝歌时,宫云息骑的那匹头马被炮竹惊着,颠簸中扯开了腹部伤口,她一直忍着未说。直到方才下马,春和见她脚步不稳过来扶她,却摸着已经浸出外袍的血,这才发现。 宫府上本是有大夫的,不巧昨天告了三日事假。春和赶紧遣人去请大夫,又怕这刀伤城里的大夫医不了,遣了子淇快马加鞭去伽南司请百里檀。 可再快也总是得等的。 颜青平来的不是时候,也是时候。春和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拉着他的袖子便往屋里拖。 屋里有一股血腥味儿。 宫云息倚在床边,眼睛紧闭,面如金纸,唇色惨白,额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上那件黛青的衣袍已然被血浸透,染出一片怖人的黑色来。 看见她的一瞬间,他的心像被烫热的铁钎子拧了一把。 颜青平虽不精通医术,好在常年习武,认些止血定痛的药剂。他将研磨好的各类药材粉末按比例配匀,又交代了春和清理伤口、敷药包扎的办法。 春和一向怕血,这种时候却也犹豫不得,只咬咬牙下定决心,按着旁边人的指示一步步做。 宫云息的伤在腹部不能平躺,颜青平坐在床畔撑着她的肩膀,怀里人已经没了意识,软绵绵的,细微的吐息一阵一阵,拂在他脖颈上。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她从天息门密室偷溜出来,冒着西北战场遮天蔽日的硝烟战火跑到他营帐里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抱着她。 那天晚上她给他送了许许多多的药,不怕羞地探查他身上的伤,一遍遍地问他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远处敌军来势汹汹,火势疾速蔓延,房屋、树木、战马被火浪掀起,在空中烧成灰烬又坠落,那本该是他最紧张的时刻。可他抱着怀里的人,听着她熟睡后平静的呼吸,再看向天空的时候,那些灰烬变得一点也不可怕,像极了闪着光坠落的流星。 一整片天空的流星,足以实现他这一生中所有愿望。 西街的大夫果然太过老迈不中用,竟是远在云海潮的百里檀先赶来。 百里檀年纪轻轻便做了伽南司首座北细辛的关门弟子,如今不过二十又三,已在掌司之位上呆了六年之久。 他平素爱穿白衣,今日碍着玉夫人丧事,衣着就更简素,连荷包玉佩之类的衣饰都没了,只打一柄十骨白玉扇。 这柄扇子乃前任东陵君凤栖梧亲手所赠,十几年来从不离手。身后跟着两位伽南司的小医女,手脚伶俐,业务娴熟,为宫云息换药包扎一气呵成,才算是让春和得了解脱。 待一切安顿好后,春和将两位大人请到外堂休息,奉上两盏清茶。 “今日之事,多谢两位大人百忙之中抽身相助。” “我倒不忙,”百里檀打开扇子扇了两把,饶有兴致地看着颜青平, “倒是颜兄府中事务繁多,怎么今日想起出门访友?” 颜青平听出百里檀话中有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着答道, “无他。我近日皮痒,来宫府讨顿打。” “讨打?讨谁的打?”春和抱着个茶托站在边上,一脸的不明所以。 “他惹了你家小姐生气,等你家小姐养好了伤,难道不要打他一顿?” 这本是句玩笑话,春和听了却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可奴婢觉得,主子她自北境回来之后,性情与之前变化了许多。以往我若是煮了她爱喝的汤羹,或是做了什么精巧的绣活儿,她总会笑着夸我;若是我因为疏懒饿着院子里那些孔雀,她也会生我的气。可如今,却是对什么都淡淡的,既不笑也不恼。奴婢怕主子事事都憋在心里,不与旁人说,再憋出什么病来。” 听了春和的话,上座的两位,神色都有些复杂。 迟了一会儿,百里檀开口道, “宫小第一次打仗,就去了回鹰河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心中郁结也是正常。不信你问问颜大人,他五年前第一次上战场,想必也是一样。” 颜青平瞧着他,十分适时地点了点头。 百里檀合起扇子接着道,“你等晚些时候问问你家小姐,她若是愿意,我开几幅安神解乏的汤药给她。” 春和见百里檀说得如此有道理,想着主子应是没有什么问题,心里十分高兴,便弯下身拘了一礼道,“那就在此先谢过二位大人了。二位大人且先喝茶,奴婢到内堂去伺候小姐。”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0章 关河令 待春和走后,颜青平拿起桌上茶盏,用茶盖撇开上面浮沫,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可没你说的那种症状。” “那我倒要多谢颜兄,方才没当面拆我的台。” “当年的西北战场,宫小也是见过的,自比回鹰河残酷十倍。我知她不会因着打一次仗,就变了性情。” 百里檀点了点头,道,“今早我来时,师父嘱咐要我查一查宫小的脉象,若有脉沉、脉芤、脉藏音者,要回去禀他。我刚刚查看,倒是全中了。” “北首座……可是有什么猜测?” 颜青平的眉头微微蹙着,一边问,一边用手指不经意地轻轻敲着案几。 “我师父说,那天晚上,本是他先到宫府的,宫小身上的伤极重,又在路上费了二十多日,气息全无,药石罔效。可大祭司赶来后,在房间内医了两个多时辰,再请他进去,宫小就已恢复了气息,只需静养几日便好。我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想不通,涿光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百里檀说罢,理了理方才被桌角压出褶儿的衣袖,看着颜青平问到, “颜兄在天息门的时候,可听说过‘三更无心’?” “听过。”颜青平答,“‘三更无心’,又称‘生死卜’,以血药为祭,将兵器的精魄种在人的身上,战时颇有增益,危时亦有续命之效,但其主人会被精魄侵蚀,逐渐与兵器融为一体。当今世上,有精魄的兵器举世难寻,而‘生死卜’又早已失传,恐怕没有可做此祭之人。” “颜兄以为,宫小手上那柄斩风月,可算世间罕物?大祭司涿光,又可否算得上能做‘生死卜’之人?” 百里檀看着颜青平脸上越发沉冷的表情,略等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伽南司里有一本医书,记载了做‘生死卜’时所需的各样药材。其中沉水香一味,留香极久,用之三日不褪;毕芳乌一味,毒性火烈,用时很易灼伤病人。需同时使用这两味药的,只有‘生死卜’。虽然涿光医治宫小之法无旁人看见,但方才所说两样痕迹,我师父皆察觉了。” 颜青平心里,很不舒畅。 关于“生死卜”,他不仅仅是听说过名字而已。他还知道“生死卜”之所以失传,是因为所有使用此祭之人,无一不是落得悲惨下场。 刀剑本是无心之物,其精魄也满载阴戾杀戮之气,若与此种精魄融为一体,虽然战力增益,杀伐决断,最终却必定会被其吞噬、控制,泯灭本性。 此祭须在夜半时分进行,因此名作“三更无心”,而受此祭者,以死求生,生不得死,故而又作‘生死卜’,是为邪门异法。早在五代之前的天息门主那里,就被废了。 “那脉象呢?”颜青平转身问百里檀,“北首座让你查的脉象是什么意思?” “那是死人的脉象。” 涿光用的若真是治病的法子,宫云息的脉象自该随着伤愈逐渐恢复,可若是用了别的办法,人虽可以活着,已死的经脉却是不能改的。 北细辛的猜测,大概就是事实了。 之前几日颜青平郁郁许久,今日终于下定决心来看看她。 被打被骂无所谓,就想看见她还和以前一样好端端的。 可惜没如愿。 不仅如此,他的这个愿望现在看起来,好像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伽南司与宫府离得挺远,百里檀下午便走了。然而宫小一直未醒,颜青平放心不下,就一直在会客的朝露厅等着。 酉时三刻,进来几位仆人,将堂内的灯全点着。 夜里本就安静,府上又做着丧事不许喧闹,偌大一个院子,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剩下新开的御衣黄,和它在微风中摇荡的影子。 春和穿件藕荷色的纱裙,穿过花园走进朝露厅,请颜青平去入仲堂用膳。 “你家小姐怎么样了?”他问。 “已经无碍了。” 春和施了一礼,抬头看看颜青平,笑着道, “大人去入仲堂亲自看看就是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1章 醉垂鞭 四月初,王上撤了国丧禁令,修盈将军府的那个小子,足足在牢里挨到五月才给放出来,听说在牢里学的乖巧伶俐,再没有什么公子脾气,日日和老妈子们混在一处,抢着烧柴煮饭、扫地看鸭,书是断断读不得了。 三皇子呼兰隽自上次在订婚宴上尝到了十八香的甜头,自知颜府是有好东西的,便从早到晚盼着颜青平大婚的时候,能再尝到点世间珍品。 可这桩满城王公贵族翘首企盼的喜事,却不知因着什么原因,一再地向后拖延。 六月暑气重,王城红红粉粉的像一片花海,宫里头更是好看,不仅花开得多,种类奇特,修剪的也别致。王宫大殿各处都放了冰缸,丝丝凉气兼伴花香,舒服得很。 三皇子殿仍如往日一般,浓浓酒香混着脂粉气,像是蒲柳街上的春花楼。大约皇上也看出了他本性如此,没必要再给自己找气受,自收了他的兵力削了他的俸禄贬他做永王后,也就习惯了他这幅混吃等死的模样。 永王殿里,呼兰隽靠在一副粉锦红绣凤穿牡丹的靠垫上,一双眼睛醉的水汪汪,手里打着把断了柄的破蒲扇,生怕别人不知他是个窝囊废似的,醉醺醺开了腔, “你说,颜家那位好哥哥的婚帖送来了没有?” 他旁边跪坐着一位太监,模样不老也不少,声音不粗也不细,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就回了话。 “没有。奴才早上便查过了。” “会不会是塞在哪儿了我们没看见,你要不再去看一看。” “真没有。奴才查了好几次了。” 三皇子听了十分失落,拿那破蒲扇在腿上负气地拍了几把, “你说,这世上比十八香更好的酒,是什么?” “哟,那可真没几个。” 老太监一边说,一边掰起指头, “不过是无月台自酿的玉含烟,天息门内供的千秋岁,宫府家传的醉太平,还有……还有中原陈氏桃花酿。” 这些酒的名字如同一剂忘忧散,轻飘飘香腻腻地拍在三皇子脸上,让他那张喝得红扑扑的俊脸露出了异常迷幻的喜色。不过这喜色很快,就转化成了一种悲恸,一种使眉毛变形,鼻子变酸,嘴角颤抖,脸皮变皱的悲恸。 “可你说的这些酒,”他把蒲扇盖在脸上缓缓地说, “本王一样也没有喝过。” 呼兰隽拿起手边一个精巧的红玉瓶子,仰脖痛饮一口,漱了漱,品了品,又砸么砸么嘴, “黄公公,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把御花园的野猫尿给我灌在这琉璃瓶子里了吧。” 黄公公被这话吓了一跳,接过三皇子手里的酒瓶子,拍着胸口道, “哎哟我的爷,您也太高看奴才了,那御花园里的野猫,脸盆那么大一只,还给您挤尿呢,不把奴才一口吞了,倒是奴才的福气!” “那它这味道,怎么比十八香差了那么多呢?” “您又不是不知道,十八香虽比不过方才说的那四样,好歹也是百花册上排第五的好酒。您若是开了先例偷买,被皇上知道了,必定又要削您的俸禄。” “可就是这样稀罕的酒。我那位姓颜的好哥哥,订婚宴那日,可是摆了满满一院子啊。” 三皇子躲在他那柄破蒲扇后面,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才转过身看着黄公公,十分委屈地问,“公公,你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活到现在吗?” “是皇恩浩荡。”黄公公答。 三皇子摇了摇头,脸上的蒲扇给晃掉了。 “是先祖庇佑。”黄公公又答。 三皇子又摇了摇头,流海掉下来,糊住了半张脸。 “是您良好的生活作息和生活态度。”黄公公说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流了一嘴血。 “不对,都不对。” 三皇子撩起流海眨巴眨巴眼睛,说, “是颜哥哥的婚宴。我一直惦记着,他婚宴上会摆出什么酒来,必定是要比十八香好的,你说会是千秋岁吗?还是醉太平?” “奴才愚钝,只知道肯定不是醉太平。” “也是……醉太平是宫府家传的酒,我本以为颜哥哥和阿息妹妹成婚的时候,必定能让我喝个痛快呢。如今突然跑出来个什么长生将军,也不知什么来头,害的息妹落了一身伤不说,还害的我酒也喝不上” 三皇子说到这儿,气的鼓了鼓嘴,架子也不摆了,干脆全躺在垫子上,闭了眼睛睡觉。 黄公公怕他受凉,差小丫头去拿了床被子给他盖上,又仔细地掖好被角。 “你说……如果以后父皇让我娶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该怎么办呢?” “不会的。”黄公公隔着被子拍拍他说,“皇上圣明,一定会给爷选个喜欢的王妃的。” “那你说……颜哥哥娶了那个叫顾长生的人,以后还会开心吗?” “会开心。” 三皇子没再吭声,只把头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却低低地啜泣了起来, “黄公公,我心里难受……你再去看看,婚帖来了没有。我心里难受得很……我馋酒,贪热闹,可我喝不下他俩的喜酒……我怕我以后也这样,放着喜欢的人不能娶,却要娶个不喜欢的搁在家里,那我必定连酒也喝不下了,十八香也喝不下,桃花醉也喝不下。” 他越说越哭得痛,黄公公眼瞧着没法安慰,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说, “奴才昨个儿听人说,颜大人和长生将军的婚怕是结不成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2章 茭荷香 “为什么?”三皇子一个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瞪着眼睛问。 “奴才听说,先是半个月前,颜大人向陛下递了请罚的折子,说是心中有愧不能成婚,还望陛下再给长生将军指户好人家。消息传到顾家,他们自然是不肯的,订婚宴都已经办了,此时退婚,他家的姑娘不就成了别人的笑柄。” “那怎么办?我父皇可答应了?可罚了颜哥哥,罚的重不重?” “陛下原是不答应的。直到五天前刑典六司的庞大人递了折子上去。”黄公公看着三皇子着急的模样,拿起蒲扇为他扇了扇风,接着说,“三月份,宫府的玉夫人殁了,您是知道的。宫姑娘在给她母亲做万朝歌时,骑的那匹头马突然受惊颠簸,所幸她常年习武,原也收拾的住。谁知危急间却扯动身上旧伤,听说颇为严重,还请了伽南司的掌司去瞧。” 三皇子听到这儿,用手拍掉身旁一晃一晃的蒲扇, “别扇了,晃得本王心烦。出了这样的事,怎么没人与我说起?” “这本是他们府中的事,旁人皆不知的。只因宫府觉得头马一向驯顺,不该如此野烈,私下将此事报给了典狱六卿,消息才传出来。典狱六卿的人不敢怠慢,当即派人去查。一查可不得了,那日早上,竟有人给头马下了致癫的药。典狱官顺着线索细细查上去,您猜那下药的人是谁?” “我哪里猜的到,好黄生,快讲与我听。” “正是长生将军府上的旧奴。” “长生将军?”三皇子听得紧张,紧紧攥住黄公公的衣袖, “竟是长生将军遣人去的吗?这可是杀头的罪过,父皇可治了她的罪?” “若果真治了罪,婚事自然就退了,哪里还需要颜大人去请罚?正因那下毒的人只是旧奴,两年前就因偷了东西赶出去了。长生将军府上推说是那人怀恨在心,故意做了此事,栽赃他们将军的。” “可一个旧奴,与宫府无冤无仇,说是没受人指使,鬼才相信。那……颜哥哥还是要娶那个将军吗?” “出了这样的事,皇上虽没明说,指婚的态度倒远不如之前坚决了,况且颜大人做事一向利落,这次当是下定了决心要退婚。我的爷,您想想,既是颜大人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又有哪一件,是办不成的?” “可……可我还是担心,万一……” “您有什么可担心的。那些大人们做事自有分寸,必定能妥善解决。您呀,只管在这宫里,有酒喝酒,没酒吃肉,想着法儿舒坦,就得了!” 黄公公又给三皇子拉一拉掉在地上的被子,准备哄这小酒鬼睡一觉,可方才这么一讲,三皇子窝在被子里,听得泪也干了,酒也醒了,一双眼睛铜铃似的跟着黄公公的唾沫星子上下翻飞。 他忖着自个儿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老太监有这样编故事的本事呢。 “公公,得了。”他沉着嗓子说,“你又唬我。” “怎么了,我的爷,您不信?” “开始那段还信的,后面越说越离谱。你成日跟我混在这宫里,连太阳都不晒,哪里知道的了这么多。” “嘿,殿下,您忘了?”黄公公说到兴奋处,皱皱的脸皮和细眯眯的眼睛里都带着点骄傲的神色, “黄生我当年学本事的时候,跟御前的谭公公,那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谭公公知道这么些事,爷您不觉得稀奇吧?” “谭公公啊,那倒真不稀奇。”三皇子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眼睛,“可他讲的肯定没你好。” 三皇子似乎对听到这些秘辛满意的很,又换上了一副醉意朦胧的脸颊,躺在地上,裹紧被子,闭上眼睛。 黄公公知道他这是酒劲儿上来了,这一觉约莫要睡到天黑,便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殿门口为他放下帘子遮阳。 午后的阳光还很刺眼,映着窗外粉绢一般的紫薇花,闪闪发光,黄公公将竹帘上的丝绳解开,缓缓放下,突然听见身后三皇子模糊不清的呓语。 那声音轻轻的,慢慢的。 “可他讲的肯定没你好,”他接着方才的话说,“要是我以后被父亲赶出了宫去,一定带着你,你去巷子里说书……肯定,肯定有好多人听。”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黄生都听见了,一字不漏,清清楚楚。 那天午后的阳光很好,黄生却很少见的没犯困,他在卧榻旁边随便找了个柱子靠着,看着沉睡中的三皇子。 那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两颊因为喝醉了酒显得红扑扑的,眼睛很长,睫毛也很长,如若醒来,到了猎场上,也一定是个俊朗洒脱的少年郎。 可如今的三皇子,永远也不会成为那样一个少年郎了。 早在五年前,四皇子、五皇子都已经读书议政、精通骑射的时候,他还在因为背错了书挨板子。皇帝日日下朝,都要查他的功课,责骂他愚笨,再罚他板子,陪读的书童不知换了几拨,教书的先生也轮了一遍,他就像个顽石一般,怎么也开不了化。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宫里做法事,请了位道行高深的先生。 那老道儿在祭台前做完了法,到台下喝茶时,突然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三皇子。他拽着三皇子的手,掐指捏诀算了好一阵子,突然问皇帝:这位皇子可是读书做学问上有些障碍? 皇帝一听,以为自己请来了位高人,连忙说是,还请先生给好好治一治。 可那先生只说,三皇子这一辈子都是童子命,身体长得大,天资却长不大。 说白了,就是个傻子。 那之后,三皇子便被削了爵做永王,丢到这深宫的犄角旮旯里,皇帝大约也觉得有个这样的傻儿子丢人,一年到头也不会来看看他。 偌大一个宫殿里,就只有他和黄生,还有几个宫女作伴。 伺候永王的日子,说清贫不清贫,说自在也挺自在。 黄生有时候不要命地想想,倒像是自己白捡了个儿子,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又没架子待人又好,除了嗜酒如命,没什么大毛病。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3章 丁香结 小暑那日下了瓢泼大雨,路上泥泞,甚少有人愿意出门。 可就是这样的天气,长生将军却冒雨造访颜府。 她一向不爱坐轿,骑马前来,纸伞也不管用,到府上时,身上早已被雨打湿。 顾长生自八岁入军营,常年以戎装示人,即便平日出门,也是简简单单一件竹青褂子,头发绾成高髻,不爱佩什么金玉珍珠的繁饰。颈上一道狭长伤疤,直蔓延到左边脸颊,初次看见颇为怖人。 她仔细压着平日的大步子,施施然走进颜府,待通传的仆人回来后,开口问道, “颜大人可在府上?” “在的。请将军去行云堂稍待片刻,我家大人一会儿便到。” “你家大人,不请我去内院坐一坐吗?” “回禀将军。我们大人吩咐过,二爷病中不喜生人,内院不许外人进入,还望将军谅解。” 顾长生听罢,脸上的笑容僵滞了片刻,须臾又恢复如常。 行云堂里方上了茶,颜青平便来了。他想是觉得路近并未打伞,半散的头发被淋得湿湿嗒嗒。 “将军今日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我今日来,有些话要对大人说。” 她的声音听着比平日柔软许多。 下人们都是识相的,听见这句便躬着身退出去,将行云堂的门也仔细关好。 “颜大人,不请我坐吗?” “长生将军,请。” 颜青平伸出手,对着行云堂专用来会客的楠木椅子摆出了个“请”的姿势。唇角挂着半分笑意,眼神却分明沉着,冷得像块冰。 顾长生与颜青平相识五载,这样疏离的神色,其实是见惯了的。 颜家枝叶单薄,不像宫家有旁系氏族可以撑腰。回鹰河一役后,家中长辈颜修巳、颜重楼又皆已不在人世,雅西王城各宗族无一不对世袭的延陵君位虎视眈眈。颜青平几乎不可能靠他一己之力维持颜家地位不倒,很显然他需要另一个家族的帮助,而顾家,是他最好的选择。 顾长生对这些再清楚不过,她本以为以圣旨相挟,八千精兵相邀,再靠着她曾经施过的恩情,自己一定能成为那个对他来说不一样的人。 即便他现在与自己成婚不是真心情愿,即便当日订婚宴上,宾客们口口相传的那段出生入死的良人佳话,也是她爹差人编了传出去的,可等她做了颜府名正言顺的夫人,有那么多的年月可以朝夕相处,只要她时时日日待他好,又怎么可能讨不到他一颗真心。 只可惜,订婚宴如同昙花一现,颜青平一纸退婚的折子,就将那些个战场结缘,情根深种,终成眷属的假故事通通拆穿,做了旁人的笑柄。 只剩一句情根深种是真的。 还是她自己个儿情根深种。 “自颜大人向陛下请旨退婚,我父亲在朝堂上,没少为难大人吧。” 长生将军自诩这问题问得直白。 她抬头,看着颜青平的脸,指望着那张脸上能有些不大一样的神色。 惊讶、不安,哪怕是生气也好。 “顾大人在朝多年,勉励我这个后生而已,算不得为难。” “我父亲是个老练的谋臣,遇见不遂心意的事情,总能想出许多达到目的的办法。我小时候,他也教过我,可我总学不好,所以成了一介武将。之前我去陛下那里求赐婚的圣旨,许诺给大人将军府八千精兵,都是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办法,是他们谋臣的法子,不是我一个武人的法子。我做事一向直来直去,不爱拐着弯地要挟别人,也自知没有要挟大人的资本。大人既决定要退婚,我也只有答应这一条路可走,因此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为求个心安。我斗胆问先生几个问题,还望先生如实相告,不要因为顾忌我而说些慰藉之词,即便实话难听,我也担待。” 长生将军坐在颜青平对面的椅子上。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把背挺得很直,声音沉静厚重,连那点抑不住的哭腔都差点被她遮掩了过去。 “颜大人与宫家那位小姐知交多年,必定,有着很好的交情吧?” “我与宫小的交情,长生将军在西北战场上,该是见过的。” “是啊,大人不提我倒忘了。生死之交,我见过的。”顾长生说着,脸上的笑容有些发苦, “可既是生死相抵的交情,又有自幼相知的情谊,大人当初又为何,要应下与我的婚事呢?” “回鹰河一役颜氏损失惨重。当日我答应陛下指婚,一为将军兵权,二为顾家势力,以保颜氏宗族无虞。” “亏我还听人说,颜大人哄人的本事最厉害,一句情话能把无月台所有的姑娘骗到手,却不想这伤人的本事也厉害......” 颜青平此番坦诚,让顾长生有些受不住,她想说些趣话来遮掩,说到一半,还是哽了喉咙。 “……颜大人的实话,当真是让人难受。” 她盯着对面人的眼睛,她甚少如此直白干脆地紧紧盯着一个人。 年纪、礼法、阅历不允许她这么做,可如今却管不了那么多,她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 她越想熄灭,就烧得越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4章 意不尽 “诚如大人所说,与我成婚有益于颜氏一族,那大人又为何递了退婚的折子?当真是因为宫家那位小姐吗?就因为她听闻你我婚讯,负气随行千鹰骑,在回鹰河受了伤,颜大人,便一心要退婚吗?” “将军若不嫌实话难听,那方才将军所说,就是实话。” “颜大人身为宗室嫡子,延陵储君,愿为宗族命运应下一门不满意的婚事。如今却因为宫家姑娘生了气受了伤,不惜违抗圣旨,弃置兵权。颜大人,宫云息的性命,比颜氏宗族还要重要吗?” “颜氏宗族如今身陷水火,我自当拼全力护之,将军既称我一声延陵储君,我若不能凭自己能力护住家风不倒,也不配位列三君,执掌六部。” 颜青平说话时,眸色越发沉,一双桃花眼看得人有些发怵,唇角翘着,却未带分毫笑意。 “颜大人既有如此自信,为何当日不直接娶了宫家那位小姐,还要来白白戏弄我呢?” 顾长生问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自顾自地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是因为陛下的特赦令,对不对?你早看出回鹰河一事陛下忌惮三君之意,宫府已出了一个罪人凤栖梧,若再与颜府联姻,必定会遭陛下怀疑,你想护着她,才答应了与我的婚事。谁知宫姑娘随行千鹰骑,忠心不二,颇得圣意,皇帝特下赦令绝不因凤氏之罪牵连宫府。宫云息不需要你护着了,你也不必再违背自己心意,娶我这个不中意的人了……我真傻,你说你是为了颜家,我居然信了……我早该看出来,大人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顾长生知道实话难听,却不知实话就像刀子,割着她,刮着她,比在战场上与敌人拼命还要痛上许多。 顾太傅教她走得这招棋,本来是必定要成的。 她故意挑着颜府势力最为衰微的节骨眼儿,一边请了皇帝的赐婚圣旨要挟,一边又拿出八千精兵以示好意,可谓威逼利诱手段用尽,颜府如若推拒,既有违圣心,又折了顾家的面子,得不偿失,境况只会更为严峻。哪想到颜青平是个痴情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要心里那个人好着,自个儿怎么样都无所谓。 此番既然化友为敌,如若日后针锋相对,还望先生,不要怪我。 “颜大人要还欠她的。那欠我的,打算怎样还?” 顾长生的声音细弱而嘶哑,她一边说着,一边抚过颈上的疤痕。那条疤痕很长,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脸颊。她曾经因为这道伤疤失去了很多东西,半条性命,和好看的容貌,但换来了颜青平欠她的人情。 她觉得很值得。 她抬头紧紧瞧着他。对面人的眸子深若寒潭,自己心里那团火烧得再烈,也没法在那双眼睛里,投射出一星半点的影子。 “我欠将军一条命,自当以性命相抵。日后将军若遇危难,颜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我欠宫小一颗真心,也只能还她一颗真心。这颗心,再给不了别人。” 顾长生没法再控制自己,眼泪从眼眶里一股一股地往外流,热热的,咸咸的,像在战场上流的血一样。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字一顿地问, “颜大人可知道,你若与宫氏联姻,陛下决不会放过你们。你即便今日推了我,明日推了她,也断不会有与那位宫家姑娘在一处的机会?” “我知道。” “长生再问最后一事,若是不能娶宫家那位姑娘,颜大人情愿终生不娶,让颜氏血脉断于自己之手吗?” 她的眼睛被泪糊住看不清楚,可还是看见了颜青平点头。 顾长生打了那么多年仗,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那团火快要把她烧成灰了。 她摔在地上,颜青平伸出手来扶她,她没有接,靠着自己一双软得打颤的腿,慢慢地站起来, “颜大人不必扶我,”她说,声音又回到了人们所熟知的那位厉害的女将军,沉静,厚重,气势逼人。 “我顾长生堂堂巾羽营统领,自不会折在一桩情_事上。‘痴’之一字,五罪之一,是我平生最不愿犯,犯则必遭诛。颜大人痴情,那是颜大人的事。长生今日来,不过求个心安,既然求得了,往后必定不再相扰。” 顾长生说罢,径直推开门走了。 西六部衔令人想必已经来了许久,见客人一走便立即走进堂内,将几封函件递给自家大人。 “这谋臣武将果真不能同日而语,长生将军可比她父亲好相与许多。想来将军此番求了心安,退婚一事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折。” “她求的心安,我给不了。她今日所求,无非心死而已。” 颜青平瞥了一眼衔令人,“劳你去吩咐两个小厮,护送长生将军回府,今日雨大,路不好走。” 西六部这位衔令人,一向有料事如神的本领,这次却料错了。 退婚一事,顾长生虽已无意纠缠,她爹却不肯女儿平白受这般委屈。前几日顾大人在朝堂上与西六部好一番恶斗,竟还搬出自己手下的朱将军,指认去年回鹰河一役,曾数次看到前任延陵君颜重楼与身份不明之人私相授受,加之决战前夜,宫泽将军死因蹊跷。颜氏,大有叛国之嫌。 原本回鹰河一役,是有个造反的罪人没错,不过那是位列三君之首,被皇帝亲赐了姓的东陵君凤栖梧。凤栖梧一剑刺死颜重楼的时候,将军府的几位首将都看见了,铁证凿凿,没什么好争辩的。可宫泽死于谁人之手,刑典六卿查了这么好几个月,也没真正查个明白。凤栖梧虽是造反罪臣,宫泽毕竟是他亲哥哥,毒杀致死,未免手段太残忍了些。 若朱将军所言属实,颜重楼有叛国之嫌,私通敌国毒杀忠良,而凤栖梧杀他是为长兄报仇,一切事端又另当别论。不仅逆贼亲信未被惩处,牟英山水牢里,还关着个忠臣良将。 此言一出,朝中风向大变。 想必皇帝也有所疑心,当日就下旨暂停了刑典六卿对回鹰河一案的调查,卷宗嫌犯全数移交东六部,由春陵君澹台悠亲自审理。又以颜青平身为延陵储君应多加历练为由,调至将军府协理军务。 明面上无功无过,实则撤其统领西六部之实权,断其与亲信旧部之联系,置其于将军府重权之下,囚为笼中鸟,牢中兽。 是生是死,不过皇帝一个念想。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5章 小重山 颜府里,茯苓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脾气也越来越差。前日不知从谁嘴里听来了顾大人在朝堂上诋毁颜重楼之事,竟拖着一副不中用的身子跑到了顾府去。 顾家人正记着仇,好逮着他揭了一番短。 连二三十年前在蒲柳街卖唱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抖落了出来,委实有些过分。 听说茯苓当时就着了恼,拔出佩剑要跟人家拼命。他那样的细弱公子,又病了几个月,哪打得过那一家子。没过两招便从台阶上摔下来,摔坏了腿。 人都道顾家上下个顶个的精明,最会审时度势,自知颜家势大不可欺的道理。此番却敢如此折辱茯苓,一来是看着茯苓不过颜重楼捡回家的一介布衣,说好听点叫客卿,说难听点就是养在府上的伶人,没什么正经地位,如今颜重楼死了没人给他撑腰,自是好欺负的;二来是瞧着颜家式微,皇帝又对颜青平起了疑心。退婚一事既然化友为敌,自得趁着机会好好打压一番,若能一鼓作气把高高在上的颜家拖进泥潭里,吞了延陵君的兵力,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六月十五,是太子呼兰渊的生辰,皇室宗亲早上聚在一块吃了酒,下午便得着半日闲假。 呼兰渊本来打算带着诸位弟弟去西郊猎场射鹿,可他那最不受宠的二弟呼兰桓年前就被皇上派去了西南边陲,那地方局势严峻,又有毒虫毒蛊,至今生死未卜;四、五二位弟弟兢兢业业赶着回军营练兵,六弟腿脚不利索长年卧床骑不得马,说到最后,也就只有三皇子那个小酒鬼与他最亲。 可才走出皇宫,三皇子便要改道去颜府,推说是早上生日宴时碍着父皇不敢多喝,却勾起了馋虫,此时馋酒馋得厉害,再不给喝点就要横死马背了。 呼兰渊本来顾虑颜府正吊在风口浪尖上,自己身为太子,此时造访恐怕要被有心之人乱嚼口舌。可一来他实在拗不过三皇子撒泼打滚,二来也实在担心颜青平近况,便编个理由命身边侍卫候在茶楼,单带呼兰隽悄咪_咪去了封云街。 自朝堂上职权变故,颜青平隶属将军府,昔日西六部衔令人等一干旧部,无旨均不得见。 颜青平此时正蹲在院子里,披件苍青色外袍,兢兢业业地喂猫。 呼兰渊进院子的时候,颇警觉地环视了一圈。 “太子殿下不必看了,将军府安在我这里的眼线,比屋顶上的麻雀还多。” 颜青平说着站起身,看向跟在太子身后的三皇子, “永王殿下今日若是在我府上喝多了酒,回去挨陛下的骂,可不要怪我。” 三皇子听了虽有些担心,也顾不了那么多,颜府于他实在有趣,摸摸树撩撩猫,像只撒欢的马驹那样转悠了好一阵子,才在行云堂里坐定。 “颜大人近来在将军府,可还顺遂?” “整日无事,当然顺遂。” “如今朝中顾大人一派煽风点火,回鹰河一案又交由春陵君重审。颜兄若不出声争辩,恐怕要遂了落井下石之人的意。” “殿下,”颜青平放下茶杯,看着呼兰渊,“身为太子,该知道独善其身的道理。春陵君尚未查出结果之前,殿下怎可轻信我一人之言,指责顾大人落井下石。” “怎么不是落井下石?顾大人生出这么多事端,不就是因为颜哥哥推了他家的婚事吗?哥哥现在若是他顾家的女婿,顾宜章那老头儿必定贴你护你,哪还用这么捅你刀子。” 一直坐在一边吃花生豆的三皇子听不下去,突然冒出这么一串来。 “我的好三弟,平日诗书不见你通透,怎么这种时候这么灵光。你颜哥哥和顾家之间那么多事,你只听个皮毛,哪来那么多感慨?” “我哪里只听皮毛,你们大人做事总瞒着我,黄生他都讲与我听了。你们自刚才进来就净顾着说话,倒体谅体谅我吧。” 三皇子趴在桌子旁,一双爪子伸着,巴巴儿地讨酒喝。 “我的好殿下,”颜青平转过身瞧着三皇子。 三皇子身量小,即便坐着也比颜青平矮了一头,像条讨骨头的小哈巴狗儿。 “您睁开眼看看,东南角那张梨木桌上摆的是什么?” 三皇子转过身瞧了瞧,看不清楚。又闭上眼,拿鼻子仔细嗅嗅,真嗅出了端倪。 行云堂东南角梨木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六个天目瓷坛,十八香的气味儿丝丝缕缕、丝丝缕缕从他的鼻子里飘进去,像个小鱼钩那样直勾他的心尖尖。 “好哥哥,这些都是送我的?那我得叫辆车,天黑时偷偷给我运进宫里去。” 他说完,抱着那坛子闻了又闻,亲了又亲,一时半刻回不过神。过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位子。 “你今儿个怎么了?”呼兰渊逗他,“倒能忍住不拆那猫尿坛子?” “十八香虽好,带回宫里去也能喝着。我今日好不容易来了颜哥哥府上,必得喝些平日喝不上的东西。”三皇子说着,凑近拉着颜青平的衣袖问到,“今儿个天阴,我想喝点热的,劳驾茯苓二爷给我煮一壶荷叶青梅酒可好?” 茯苓自然是煮不得酒的。 茯苓连床都下不了。 其中周折,颜青平不说,自有气不过的仆人和盘托出。既然两位皇子念着昔日煮酒拨琴的情谊,叫茯苓一声二爷,那这一声二爷就不是白担的。 我们抚琴作画煮酒烹茶的好二爷,怎么能让顾家欺负了去。既碰上了这桩事,哪还顾得上什么君子气度、天家做派,两个皇子满腔子江湖义气,像对按不住的瓢,当即就开始了报复行动。 太子有太子的法子。 朝堂上怼得顾太傅哑口无言。 小酒鬼有小酒鬼的法子。 差身边的影卫半夜潜到顾家装神弄鬼,临了还泼人家一门鸡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6章 干荷叶 朝廷一向在立秋之后处决犯人,天气凉,尸体好收拾。 砍头的名单倒是一早就做了榜,贴在街头巷尾,一则示众,二则避免错判。 几个月前在万朝歌一事中,给头马下了药的那一位长生将军府的旧奴,名字叫花袖,就在此次秋决的名单当中。之前看着清清白白一副小姑娘的皮相,内里却是个破落户,抓她的时候死不认罪,举着根黑黢黢的手指头将刑典六卿的大小官员骂了一遍,又撒泼放刁不肯就范,白天偷摸了狱卒的钥匙,半夜从牢里溜出来。 当夜负责看她的是个十七岁的青瓜蛋子,夜深熬不住早就睡了。她若是聪明,趁机跑了便是,她却偏生愚蠢,硬生生将那小狱卒活活掐死。 可怜那小狱卒四代单传,家里只剩一个重病老娘,看见自己儿子的尸首被麻布裹着送回了家,当即吐血死了。 她在牢里犯下这般祸事,也难怪顾家不保她出来。只可惜她算计宫家本就是死罪,如今两罪共罚,那小狱卒和他娘倒是白搭上两条性命。 刑典六卿的执笔官颇有血性,在那秋决榜旁边又树一榜,写上各人罪名,其余的都是潦草带过,唯有花袖之罪,笔笔见血,句句诛心,看得围观群众无一不捶胸顿足,恨不能亲手斩杀之。 这案若是搁在前两年,刑典六卿还未被削权的时候,必定要好好用一用私刑,至少也要让她全身上下一块好肉也没有。 此番倒是便宜了她。 子淇打算将秋榜一事回给宫云息的时候,她与春和正站在回廊里,周身跪了一圈丫头婢子。 原是因为玉玲珑身边的代真师父从璧罗山上回来,闲着无事与婢女们凑到一块聊天,说起自玉夫人亡故,就再未见琥珀先生脸上有过什么喜色,终日沉着一张脸,连句话也不肯说。只有一次她夜里想起守灵的灯油未添,便起身去灵堂,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琥珀先生在与夫人的棺木讲话。讲了些什么,旁人也听不大明白。 “代真师父这些话,今日是主子听见了。以后即便主子听不见,也不该再说。” 丫头们听了春和的话,都低着头不敢言语。代真也知自己此番的确多嘴,说了许多谢罪的话。 子淇走到跟前,向宫云息呈上一份誊抄的秋榜,道,“刑典六卿这次着了恼,把那花袖写得真叫人恨。我回来的路上瞧着许多人围在那里看。” “敢动咱们主子的人,可不得招人恨嘛。”春和说着抻开那秋榜,“我倒要瞧瞧刑典官的文笔,有没有王叔的好。” “主子,我刚刚进来时,好像看见有天息门的人在朝露厅里,主子可要去见?” “我正要去。”宫云息答他。 她今日穿了件碧蓝袍服,上肩下摆皆用银丝重绣云水纹,头发挽起,斜插两支青桃枝碧银簪。见过的人都说她承了玉玲珑七分美貌,却又不似她母亲那般柔媚,眼睛、鼻子、嘴唇、颔骨,都像用刻刀细细雕过,蕴了三分宫泽的凌厉在其中。 朝露厅里候着两个人。一个是位年轻男子,身着银红缎袍,侧边头发用赤金线织编发辫,余下的披在肩上,腰上佩一把镂花长剑,正是天息门人。另一个,巾羽营军服的,该是长生将军的人。 春和备茶请他们坐下,先开口的,是身着军服的那位姑娘。 她未起身行礼,只是在椅子上拱了拱手,道, “巾羽营副统领程芝,见过宫姑娘。今日奉长生将军之命前来,向宫姑娘谢罪。前些日子伤了姑娘的那个花袖,乃是府上旧奴,我们将军听说后,心中十分挂怀,说她与花袖虽然主仆情分已尽,也总有管教不力之责,以致伤了姑娘。只是我们将军实在事忙,故嘱咐我来,看看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也不知是巾羽营女将说话都是这个样子,还是程芝与旁人不同,能把谢罪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不恭不敬,倒也真有本事。 程芝禀了话,将礼递给下人,只略站了站,就又坐回位置上喝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比起程芝,天息门的小伙子礼数就规矩多了,他起身向前一步,双手相握朝宫云息深拘一礼,道, “在下天息门烛山代宗师,奉门主之命,给宫师叔送些东西。” 天息门,代宗师,放在雅西朝中,位平将军府七军首将,不要说程芝吃惊,即便顾长生本人在这儿,也是要起来好好行个礼的。 再者,他刚刚与宫云息说话时,叫的是师叔。 程芝来时觉得宫云息不过顶着三大宗族嫡子的名头,一无军职,二无军功,虽是宫家名义上的家主,那也不过是把“父母双亡,兄长跑路,家中无人”这样的凄惨身世说得好听点儿罢了。 既没实权,又与自家将军有些不愉快的过往,她便打算着,趁此机会压一压宫家姑娘的气焰。却没想到,冒出一个天息门的代宗师,还恭恭敬敬地开口叫师叔。 程芝心中就十分怅然。 脑子进了浆糊,放着眼前的主家不管,起身向那代宗师回礼,道, “阁下年纪轻轻就身居此位,想必能力出众,倒是我方才眼拙,失了礼数,阁下切莫挂怀。” 这位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摆了摆手。 嘴上说着“没关系”,“不介意”之类的客套话,脸上却分明是一副“你碍到我巴结师叔了”的表情。 待程芝终于战战兢兢退到一旁,小伙子才开口,道, “门主让我再三嘱咐,信中所言之事请宫师叔务必谨遵。服药期间,不得饮酒,不得熬夜,忌辛辣,忌动气。” 宫云息点了点头,“劳门主挂念,改日本座亲自上山道谢。” “门主特地嘱咐,宫师叔近来身体不好,不必上山道谢,只需送几车醉太平上去,心意到了就行。东西既已送到,师侄就先告辞了。”他说罢,朝一旁的宫云息躬身深拘一礼,转身朝门外走。 谁知行至一半,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再三嘱咐”,就立马折返,再拘礼,再道,“不得饮酒,不得熬夜,忌辛辣,忌动气,师叔千万……” “子淇,送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7章 望海潮 宫云息随行千鹰骑拼死力战鹰仪大军,虽是歪打正着,也算忠心可鉴,颇合圣上心意。 短短几月,皇帝不仅下特赦令免去凤栖梧造反一案对宫家的牵连,还准许宫云息入朝,以东陵储君名义,跟随监国方相,学习执掌运作六司事宜。 未上朝堂的时候,她以为朝堂该是这世上最恭谨规矩的地方,而今上了朝堂,才知道原来一帮看上去无比体面的憨实将军、富贵老爷,也可以互相指着鼻子吵得死去活来。 她今儿早上来得早,进太和堂的时候碰上了颜青平。 自朱将军指认颜重楼一事,朝中风向大变,几位原先就对三君之权虎视眈眈的贵族家主,皆倒向顾宜章一派,意欲趁此机会壮大宗族势力,若能一举将颜家从雅西三大宗族当中清除,而自己跻身其中,那就更好不过。 颜青平既被调至将军府,实际是被重军软禁府中,无诏不得面圣,西六部中他的亲信也都被请到东六部,春陵君挨个审过才放出来。 半月以来,朝中栽赃颜氏一派说话越发肆无忌惮,而反观被攻击一方,却连一句声辩的话也没法讲。 颜青平今日突然出现在朝堂之上,倒让大家都颇为意外。 他看着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粉饰太平的本事出奇的好,穿着件碧丝穿金的袍服朝前排走,一张沉静皮相挂在脸上,没有分毫仓皇神色。 经过宫云息的时候,宫云息闻到了他头发上的香味儿,南烛青芷沉水香,她对这香味儿记得很熟。 那时候她与颜青平才刚认识,十分不懂他一个男孩子,干嘛那么宝贝自己的头发。成日用掺了香料的药汤来洗,再仔仔细细擦干,一头乌发散在肩上,乌黑发亮锦缎似的,倒比女孩子的还好看。后来她才知道,颜青平自小由茯苓带大,茯苓出身花街柳巷,弹过琴唱过曲,做过落玉楼的招牌,对皮相的在意非一般人能企及。这些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便后来去了天息门没有茯苓管着,他也改不掉。 她想起来自己原先当是很喜欢这股香味儿,还总趴在颜青平肩膀上,把头埋进去闻。 可她现在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再想起来那种感觉。 或者说她根本就想不起来,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 早朝方始,站在最前头向皇上呈上案宗的,是春陵君澹台悠。 东六部重审回鹰河旧案十七日,结果与刑典六卿案宗一致:凤栖梧杀害颜重楼一事铁证凿凿,无可回转,不论起因为何,理应坐罪;宫泽将军殁于烈毒,呈酒者乃荀武秦将军,按律当斩,加害者不详;延陵君颜重楼,虽有朱将军举证,又佐顾太傅三项供词,有私通外邦之嫌,然证据不足,不予论罪。 宫云息听到结果的时候,以为这一桩事能就此了结,然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她果然太年轻,朝堂之事看得太浅。 御前的谭公公方念罢案宗,就有将军府杨修盈出列上奏,禀明虽然颜重楼罪证不清,但既有举证供词,又牵扯三君,兹事体大,应当疑罪从严论处。既然颜氏已有嫌疑,就该收兵削爵,清出雅西宗姓三首,万不可心慈手软,将延陵君位错付乱臣之手。 杨府近年势大,杨修盈掌握修盈将军府,其长兄杨荆继任七军统领,位平三君;其妹又是当朝皇后,于文于武,于内于外,杨家势力都不容小觑。如若延陵君位易主,想必得势之人,刨去顾宜章,就是杨修盈。 既有出头鸟,自有鸟儿要跟风。 不论是顾大人一派,还是修盈将军府一派,都有好些被笼络的朝臣落井下石,附议严惩,只待主家获利,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偌大朝堂,吵吵嚷嚷,个个言之凿凿,好像一年前回鹰河那场仗,他们都亲眼看见了似的。 颜青平就站在一旁,他在听,却没什么反应。发上缀的两穗流苏稳稳当当,风吹过来也不晃。 他一直没有开口声辩。不知是心中不屑懒作辩白,还是,事已至此,辩无可辩。 顾宜章瞧着时候到了,给身边朱将军递个眼色。朱将军朝左一步,出列跪于堂上,拱手禀道,“臣之举证,句句属实。回鹰河一役决战前夕,颜重楼曾多次与身份不明之人私下接触,而宫将军被毒杀当晚,颜重楼也在军营之内,那杯毒酒虽是秦将军所呈,却也经过颜重楼之手……” “朱大人,” 极少在朝堂上开口的宫云息,却在此刻,突然打断朱将军陈词, “颜大人生前位列三君,为国征战军功赫赫,殁于西北战场不过一年,朱大人就敢直呼延陵君名。我倒不知,大人何时升迁至此,也不说给晚辈个机会,好好贺上一贺” “宫大人入朝晚,对这些事情不懂得也是正常,我之证词,皆是亲眼所见,可以项上人头担保。” “那就烦请朱大人与我说说,你所见颜大人与旁人私自接触,一共几次,分别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了多久,递了什么东西,那身份不明之人是男是女,什么身量,什么衣着?朱大人既多次看见,又为何不向上禀明,反而等到事发一年之后,再来指认?” 朱将军自然想不到,会被宫云息如此逼问,只得避重就轻,含混答道, “颜大人身为延陵君,手握重权,我发现后,也无路可禀,只得暗自记下,直到上月重审,才敢……” “无路可禀?回鹰河一役,领兵首将乃是家父宫泽,你为何不禀?东陵君凤氏与颜大人同为副将,也有制约之权,你又为何不禀?朱大人,我方才的问题你若是答不出来,就凭你栽赃三君以下犯上,你脖子上这颗脑袋,就不值多少斤两。” 这下不仅是朱将军被镇住,刚刚那些排着队戳颜家脊梁骨的朝臣们,都有点发懵。 不是说宫、颜两家早就因相杀之仇互生嫌隙势不两立,连小辈的婚约都毁了,怎么今日朝堂之上,颜青平还未替自己争辩,朱将军倒先被宫姑娘摆了一刀。 如此态势,倒让他们想起多年之前的宫泽与颜重楼。 “朱将军,”顾宜章开口,“宫大人问的那些问题,你之前不是一一向刑典六卿禀明了吗?今日,怎么忘了?” 朱成玉被顾宜章的话提醒,又挺直腰板,清清嗓子,把自己所见所闻的时间、地点、人物通通禀了一遍。 “敢问朱大人,延陵君职责为何,听命于谁?” “执掌西六部,负责周转朝廷与天息门相关事宜,听命于陛下和……大祭司。” “大人既知道,延陵君可直接受大祭司调遣,当日之人是否是大祭司所派,朱大人可曾亲自确认过?” “回鹰河一役与天息门并无关系,大祭司怎么可能无故派人前往,宫大人既不知道实情,就不要凭空猜测。” “实情为何,还要劳请春陵君之后去问一问大祭司。但有一事,晚辈现在就想弄清楚。朱大人方才所说,五日之内三次见到颜大人私相授受,有一次是在回鹰河下游南岸西侧的龙吾山谷里?” “没错,军营驻扎的那片山谷里有胡树林,我躲在里面,才不至于被发现。” “龙吾谷地势特殊极易被敌军包围,故而家父三次领兵回鹰河,都会避开龙吾山谷走远一些的平茶道。朱大人既亲随家父征战,” 宫云息说着,露出颇为难的样子, “晚辈还以为,大人该是知道的。” 朱将军一时语塞,顾大人一派也无人应声。倒是杨修盈上前一步开了口。 “宫大人身为东陵储君,竟如此罔顾证词,袒护颜家。我倒好奇,宫大人私下,必定与颜大人交情甚好吧。” 他官阶高,又有兵权,上头还有七军统领杨荆撑腰,是个不怕事的。这样拐弯抹角的话,看着没什么用处,实则只要能在皇帝的忌惮之心上再添一把柴,目的就能达成了。 交情这个词,宫云息不大好答。她既不想说与他交情好,也不想说与他交情差。 因为本来,就没什么交情。 她之所以如此做,不过因为看不惯朱大人信口雌黄污蔑忠良,哪论的上“交情”二字? 她闭口不答,杨修盈开心得很,又追着埋汰了几句。 “宫大人方才所言,皆因朱将军供词纰漏百出,难以自洽,杨将军从哪里看出来,有包庇袒护颜家之嫌?” 颜青平虽许久不说话,好在怼人的本事全靠日积月累,一时半会还丢不了。 “再者三君职责虽各有不同,辅佐陛下却是第一要事,宫大人与我同列三君储位,自当同为陛下尽心尽力,难道杨将军,希望我们交情不好各自为营,好让居心叵测之徒趁机作乱吗?” 未等杨修盈答话,殿外通传的侍卫突然进殿回禀,西六部衔令人有要事求见。 西六部衔令人所禀之事,令朝中众臣十分吃惊。 去年三月回鹰河一役中,朱将军所率永敏军目无军纪,临阵脱逃,早在决战前八天就私自离开回鹰河畔,躲进了周围村落。 此事共有村中人证十九,军中人证三十七,又有宫泽将军追剿朱将军军令一卷,村中遗留扎营物资若干。证据确凿,论罪当斩。 众人方才还在奇怪,怎么宫泽的行军路线,朱将军反而不如宫云息清楚,这下子都明白了。仗都没打,哪能知道。 朱将军是个骗子,做的都是伪证。 这一点,顾大人打着“搞垮颜家“的旗号请群臣入伙帮忙的时候,可是从未提过。 “颜大人自入将军府任职,出入都应遵循府令,本不该与西六部旧部有任何联系。” “顾大人从哪一点看出,我与旧部有联系?” “若没有联系,怎么衔令人今日来的这样巧,刚好解了您这位西六部旧主的围呢?” 顾大人意欲继续刁难,却被太子呼兰渊打断, “回禀父皇,近来将军府的三位侍将日夜带兵守在颜府,颜大人绝没有与旧部相见的机会。这一点,儿臣可以作证。” 呼兰渊此话一出,颜青平的嘴角抖了抖。 他知道呼兰渊脾气直,肯为朋友两肋插刀,却不知他憨直至此。今日之局,他筹谋已久,本有必胜把握,宫云息替他出头算是意外之喜,可呼兰渊身为太子,这种时候帮他说话...... “太子殿下,颜氏与西六部共事许久,若想避过将军府监视私相勾结实在容易。殿下脾气一向宽厚,却万不可因这宽厚纵容恶人啊……” 顾宜章眼见着一大盘算盘都要打散,心中焦虑口无遮拦。可皇帝从未定过颜府的罪,哪来的“监视”二字,他这一说,算是当着朝中众臣的面,拆了皇帝的台。 果然,没等他说完,上首的人就开了口, “顾卿这话,过分了。颜卿既入主将军府,自担得起三将随行。”皇帝说着,摸了摸嘴上胡须,“衔令人,接着禀。” “是。” 衔令人躬身拘礼道, “卑职自上月初七以来,确不曾与颜大人见面。今日此时回禀陛下,也非顾大人所言‘解旧主之围’。只因宫将军亲笔军令,半个时辰前才送至我部,卑职以为此物事关重大,故而片刻不敢耽搁。” “众卿听清楚了。这一桩案子来来回回,都是朱成玉那个小儿好死不死,演出这么一出戏来。今日既了,日后朝堂之上,不必再提此事。” 至此,颜重楼造反的风波彻底平息,顾宜章非但没有从中得利,还白白折掉一枚棋子。 说来也不算白白折掉,朱成玉做了逃兵,按宫泽所下军令,本就是该死的,如今也不过是多活一年,多遭人摆布而已。 回鹰河一役周折整整一年,也在今日封案,一切皆以春陵君所呈案宗为准。余下谜团,不再追究。 除朱成玉按律当斩以外,其余各人判决照旧,凤栖梧因误杀颜重楼之罪,终身囚于牟英山水牢,由宫家负责看押,无诏不得出。 “陛下,罪臣凤栖梧赐姓之前,乃是宫氏族人。若让宫家看押,岂不遂了他们的意?” “杨卿说的有理,朕也有如此担忧,所以要在此与宫卿约法三章。凤栖梧被囚水牢期间,若是出了任何问题,不论缘由为何,一切罪责皆由宫氏承担。宫卿,意下如何?” 皇帝言罢,朝堂上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转向宫云息。 她太年轻了,他们想。年轻到对即将踏入的陷阱一无所知。 她跪在地上,头发垂在肩侧,碧蓝色的衣摆上绣着银色的云水纹饰。 “臣自当尽心竭力,绝不辜负圣托。” 出宫路上,颜青平绕过好几拨挡在路中央相互寒暄的老头子,才追上走在前面的宫云息。 “今日朝堂之上,多谢宫大人出言相助。” “颜大人既早有准备,我说与不说,倒也没什么分别。” “怎么没分别?”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呼兰渊接住话茬, “今日宫小朝堂陈词,字字句句无一不在维护颜兄利益,倒让旁人知道你二人虽历了之前那么些波折,可心总归是一处的。宫颜两家不睦的谣言不攻自破,那些盘算着趁机分权的府家,想必日后也会收敛许多。” 呼兰渊的想法当然不大对,颜青平并没有纠正他。 颜青平盯着对面人的脸,想看看她的反应。 “家父一向视颜伯父为知己,如若今日在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今日所行,不过秉持家父遗训。殿下,想的太多了。” 可直到她答了话转身离开,那一张平静而好看的脸上,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这副冷冰冰说客套话的样子,颜青平虽认了,呼兰渊却从没见过。 他扯了扯颜青平的衣角,低声问, “宫小她,还在生颜兄的气吗?” 身边人没应他。 “那颜兄要不要,追上去哄哄她?” 还是没应。 “欸,颜兄,不如与我同去西郊猎场射鹿?” “不去。” 颜青平盯着远方越来越小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答。 “为什么?西郊那十几头梅花鹿是我专门差人养的,个个儿花纹齐整毛色顺亮,拿去送宫小,肯定不错……” “殿下,”颜青平打断他,“殿下最近做太子的本事,越发不中用了。” 呼兰渊闻言一愣。 “殿下身为太子,怎能为我作证?” “欸,你觉得我今日不该帮你说话?可宫小今日帮你说了那么些话,我不过帮了一句,你怎么不去说她,倒来说我” “你该说。” “顾宜章那老头明明自己理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难,实在气人。” “他作难又怎样?这都是旁人的事情,殿下看看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颜兄这话说的不对,我为太子,你为延陵储君,日后必定同理朝政。你的事情,怎么能是旁人的事情?” “可殿下想想,一位可以轻易被三君左右意志的太子,陛下会放心把江山交给他吗?‘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为人知’,这两句话,还请殿下时刻记着。” 呼兰渊觉得颜青平的话真的很有道理,可他觉得自己好心好意却没被夸,也是真的委屈。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为人知……这么难的事情,颜兄都做不到,何苦拿来难我?方才在朝堂上,顾大人如何栽赃攻击你,也不见你有什么反应,结果杨将军才埋汰宫小一句,你就立马出言驳斥。我看颜兄的喜怒好恶,倒是分明得很。” “殿下讲话的本事,近来长进不少啊。”颜青平瞥了一眼呼兰渊,接着道,“西郊猎场的梅花鹿既是殿下精心养的,微臣不胜惶恐,还是不去猎了,殿下找别人吧。” “欸,颜兄不要生气嘛,我刚刚不过开个玩笑。” “微臣记得,殿下明明长我两月零四天?” “那就更要与我去了。我的……好弟弟?”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8章 云松令 颜府,经阙阁。 “大人,天息门归雁老人求见。小的请他先进行云堂了。” 颜青平原本正倚着张楠木桌子百~万\小!说函,听见归雁的名字,立马搁了笔,起身打理好身上那件青碧的袍子出了门。 再过几日,是神无月的寿辰,神无月虽离开天息门许久,按照规矩,四座仍要派弟子前往无月台祝寿。 丹熏想必是体谅颜青平朝中事忙,不想让他再回天息山麻烦一趟,便遣座下代宗师归雁将贺礼送来。 夷山所备,乃玄铁锻身,秘银累丝,珊瑚镶珠的鞭鞘一柄。 无月师伯寿辰为大,颜青平持戒修身三日,才在寿辰当日一早,带着装有鞭鞘的金丝楠木盒子去了无月台。 其居所在庭台最北,一片绿竹芳花深处。曲径通幽,别有情致。 没想到,她也在这儿。 “颜先生。” 两人迎面碰见,宫云息碍着礼节问候了一声。 他听她叫了自己十几年的哥哥,如今一个“先生”,倒听得他的心拔凉拔凉。 “宫小来的如此早。”他说。 “不早,按着往年的习惯罢了。”这是谦虚的说法。 “颜先生不也来得如此早。”这是客套的说法。 “青平哥哥这样讲,是在夸我,还是在夸自己?”这是她以前的说法。 不管哪种,好歹总要讲一句吧,他想。 谁知她只是提起嘴角笑笑,侧身绕过他离开了。什么也没说。 神无月的雅居十分简单,是个毛竹搭成的小房子,比起无月台的豪奢富贵,不知简朴了多少。房子的主人此时穿件胭脂泼金的锦绣外袍,如瀑的黑发披在肩上,正站着窗口瞧着那条小径。 颜青平走进竹屋,收敛衣袖,撩起衣摆,朝神无月行礼。 “天息门夷山一脉,丹熏座下弟子颜氏青平,参见无月师伯。” “你来的不巧。”站在窗边的人开口,“该早来半个时辰,便可与她一同坐坐。” 神无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答话,转过身坐在草编的蒲团上,又拍拍身旁位子, “你过来坐下,让我瞧瞧丹熏师妹给我送了什么好东西。” 颜青平打开金丝楠木的盒子,呈给对面的人,神无月将那鞭鞘拿出看了看, “好是好。只是你们人人都送我一样的东西,”她叹口气,拿出另一个黄花梨木的盒子, “这是方才宫小送来的。我只有一条鞭子,又已三十年未曾用过,要这么多鞭鞘做什么?不如明日我叫桂枝去无月台门口摆个摊子,拿这些玩意儿换点零花钱。” “既是送给师伯的寿礼,师伯想怎么处置但凭心意。若是不喜欢,拿来当逗猫的花棒,我师父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啧,平儿,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埋汰我。玩猫丧志,很奇怪吗?别说拿你们送的这些鞭鞘,即便我拿我那柄祖上传下来的斩雪十九鞭去逗猫,也是我乐意。” 神无月瞧了一眼颜青平,脸上是一副不可捉摸的笑容, “埋汰我的时候这么伶俐,那怎么方才见她的时候,就只憋出来一句话呢?人都道颜家公子哄人的本事世上第一,一句情话能把我无月台所有的姑娘骗到手?我这会儿看你,倒比那哑巴葫芦还不如,多少情话都活该烂在肚子里。” “无月师伯向来不出门知天下事,又何必明知故问。宫小与过去有什么不同,无月师伯看不出来吗?” “个子高了,头发长了,脸蛋更漂亮,手臂上有伤,脸色不大好。”神无月眼尾画着黛紫凤羽,此时因笑向上挑着,显得神采奕奕,又有些顽童痞态。 “怎样,师伯看得准不准?” 颜青平撇了撇嘴,以示不屑。 她离开天息门时,这一批四座亲传弟子,都还是扎着冲天揪豁着门牙的小童子,即便如今十几年过去。 在她眼里,仍是软软甜甜的小孩子。 虽说眼前这位敢跟大师伯撇嘴的小孩儿实在该打,可她一看见颜青平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睛,就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 小孩子不该有心事,小孩子不能不痛快。 “我知道,”她说,“不就是做了‘生死卜’。” 颜青平的眸子里,稍稍有了点光。 “无月师伯可知‘生死卜’的化解之法?” “此卜乃天息门禁法,受卜之人死不得生,生不得死,若有化解之法,还能叫这个名字吗?” 啪,那一点儿光也熄了。 “还有一事,”神无月嫌他不够难过似的,接着说, “你以为宫小拿的那柄斩风月,是什么好东西?天息门千越殿里有一本《四境兵器谱》,我小时候曾趁师父不注意,偷来读了两天。上书世有妖刀斩风月,乃刀中至尊,上古遗物,四境之内无物能及。其主当年锻此刀,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被旧情左右,故而取名斩风月。斩风月刀魄至阴至冷,刀如其名,斩人情丝最利落。你只以为她现在对你冷淡如斯,是因‘生死卜’泯人本心。你可知道,自她与斩风月精魄相融,就情根尽断,从今往后,断不会再对你动情?” 颜青平大约本想是去案几上捞杯茶喝,手却悬在半道,再无动作。 他滞了好一会儿,脑子里全是前几次见到她的样子: 客套话倒是会说,心却是空的,没把任何人放进去。那些装出来的熟络亲热,骗骗春和也就罢了,骗他却是不行。每次看见她提着嘴角笑,眼睛却是冷的,他就会想起来几个月前还会哭会闹会跟他撒娇的那个姑娘。 大抵是见过真正的深情,所以少了一丁点儿,他都能瞧出来。 他原先可不知道,斩风月是如此邪物,还有个斩人情根的本事。巴不得现在就回府去,烧柴熬锅铁水,将那劳什子破刀捏扁搓圆再熔成赤浆,也好让它少祸害一天宫小。 可即算那样,又能怎样? “那我又能如何与她多说?”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他偏过头看看窗外竹林, “既然情根已断,我也不必再去给她平添苦恼。” “啧,”神无月眉头皱成川字,早上扑得鸭蛋粉都扑簌簌往下落,“好好一对儿璧人,缘尽于此,你竟甘心?” “我不甘心有何用?害她丢了性命的人是我,害她被斩风月斩断情根的也是我,难道我现在还要去逼她动情,再让她痛苦一回吗?我与她这辈子既没有在一处的缘分,那就不必在一处,我护着她过完这一辈子,也就罢了。至于我唯一不甘心的,是我在她情根尚存之时,居然惹她难过,没让她高高兴兴的从我府上出去。” 神无月盯着颜青平的脸,她以前总觉得这张面皮太过风流,桃花眼多情,翘唇角薄情,怎么看都不大好托付。 如今这张面皮未变,却是一点儿风流模样都没了。 “痴儿。” 神无月瞧着他, “宫小能不能动情,那是她的命数,你跟她能不能在一处,看的却是你的本事。讨颗石头欢心,自然要比讨姑娘欢心难上许多。可你长这么大,总知道凡事畏难是做不好的。你既命里注定喜欢上块石头,就该把它捧在手里,揣在怀里,等着石头软下来的那一天。若是这辈子不成,就等下辈子,总有一日,能把石头捂热。” “是我亲手把一颗真心变成块石头,而今还要让石头再变回来吗?我欠她的,自然要还。可她不欠我什么,不该跟着我受罪。” 神无月托腮倚在案几上,叹了口气,“这一点你且放宽心。今时不比往日,如今你一个痴情种,她一介薄情郎,最后受罪的必定是你,不会是她。我知你不怕受罪,便教你一个法子。‘纠缠不清,日久生情’这个办法呢,你这样的漂亮公子自然是没用过的,可我这无月台里,却有好些人靠它成了事。你从今日起,就总去宫府里耗着。也许你今日去,她只与你说一句话,明日去,她就与你说两句话,你若日日去,月月去,过个十年八年,她总会待你跟旁人不一样些。我瞧着她对身边那个婢女就很温和,说话也多。十年之后你能混到那个份儿上,就算有福气啦。” 神无月的话像个小锤子,砸开了裹着一颗痴心的壳。 人生不满百,何怀千岁忧? 见一日有见一日的长进,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 颜府的厨子自神无月寿辰那日之后整整十年,都再未给自家大人做过晚膳,听说是去了街西头的宫家。 宫云息对他,动不动心是一回事,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待不待见是一回事。 饭总是要给一口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19章 聒龙谣 十年后。 三月初九,虽已入春,王城里仍是天寒地冻。 昆吾殿的门窗上都笼覆着厚厚的毛毯,殿中央几笼烧得通红的炭,硬生生烘出了春暖花开的气氛。老皇帝呼兰景躺在榻上,御医们一竖溜儿垂着脑袋跪在一旁,偌大个宫殿虽然暖烘烘的,却没什么生气,只有个老太监还会从地上爬起来,去拢一拢窗边的毛毯。 景帝少说也要病了有小三年,中原名医,西南巫医流水儿的被请来瞧,可心病总须心药医,心药不可得,就算是日日用神丹妙药配参汤吊着也总归是要到头。 如今,大约就是到头了。 临近中午,外面飘了点小雪,老太监谭幺正忖着法子要将那毛毯固定住,就被殿门外突如其来的寒意惊得一颤。他爬起来,一溜烟儿窜到门口,哈腰垂头,眼睛直勾勾盯住来人的鞋尖儿。 是双黑底金丝绣了只老鹰的鹿皮靴子。 “二皇子,您来了。”他搓着手,压低嗓子请了个安。 “嗯。”来人低声应了,脱下貂皮大氅递到他手上,乌黑油亮的大氅上带着凉丝丝的雪碴,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陈年酒香。 “您从三皇子那儿来?” “你鼻子倒尖。” “哎,这等浓香佳酿,怕也只有三皇子能弄到手……” “谭幺……!谭幺!” 老太监跟二皇子的话还没说完,就给榻上人嘶哑微弱的叫唤吓得一哆嗦。 他快步赶回榻前,垂头道,“皇上您醒了。” “......是谁来了?” “回皇上,是二皇子来了。” 榻上老者浑浊的眼珠子朝着跪在不远处的二皇子那儿看了一会儿,又问:“渊儿什么时候到?” “回皇上,太子殿下估计是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就能到。” “我渊儿的疯病,可是医好了罢。” “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哪有病能缠上他。” “嗯……” 老皇帝似乎很满意谭幺的回答,眯了眼点点头。谭幺向后挪了一步正准备继续跪下,却被突然睁开眼的景帝揪住了衣领。 他灰绿色的眼珠子蒙着一层白霜,中间有几点不规则的白浊,即使是大睁着,也毫无神采。张口欲言,一丝涎水先从嘴角流了出来。谭幺看着眼前已然行将就木的老者,虽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仍觉得鼻头有点微微的酸。 “死谭幺!你又在糊弄我。” 老皇帝突然使劲儿,揪着谭幺的领子把他拽到眼前,“我的渊儿疯了,好不了了,这是北细辛亲口说的,是不是?他一会就来看我?……呸!你跟了我五十年,身子骨没练壮,胆子倒是练肥了。” 老皇帝说急了喘不过气,干咳几声,手上的劲儿渐渐松了,透亮的泪珠从极不相称的浑浊眼窝里流出来。 “……他去哪儿看我啊,阎王殿吗?” 说完这句话,老皇帝已经不剩什么力气了,花白的脑袋又落回了金丝枕头上。他闭上眼睛,呼吸声像是风里的破窗棂. 半晌,他又睁眼,白浊珠子微微滚了半圈。 “谭幺啊,你过来,”这次的声音更细更弱,“你过来,凑近点,我问问你,” 老皇帝的口气极其温和,还夹带着点小孩子的委屈,眼睛不时瞟一瞟角落里跪着的二皇子。 “你说,我是不是小时候和你去山上瞎玩得罪了神仙?我做皇帝二十三年,爱子损折,良臣散尽,难道说,到了最后关头,我还是要把江山交给那个阴森森的小子?” 老太监被皇帝这掏心窝子的问题吓了一跳。 二皇子就站在门口,谭幺顾忌着说太多怕是会被他听见,盯着老皇帝的眼睛默默地点了头。 太子得了疯病,三皇子痴愚,四皇子战死,五皇子莽撞,六皇子早夭。另有三个公主都已嫁做人妇,不管皇帝愿不愿意,传位二皇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要说起二皇子有多不受宠,大抵宫里人人都能列出个十条八条。 母家被流放北漠极寒之地,生母瑜妃被囚十年,惨死水牢。好不容易被身边的嬷嬷带到十八岁,又应父皇之命带兵攻入苗疆,为毒箭蛊虫所害,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九死一生。 可当呼兰景看到他居然又完完整整地站在了朝堂之上的时候,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二皇子何止不受宠,简直就是他父皇手心里的一根刺。 老皇帝驾崩的时候是在傍晚,天已经有点擦黑。他撑着半拉身子靠在墙上,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传位,呼兰……渊。” “渊”字出口时,已没有声音,只剩一个真真假假的口型,谭幺站得近,通通看在眼里。 那时候殿内跪着的太医早就被请了出去,屋里只有守在榻前的老太监,和跪在门边的二皇子。老皇帝说完脖子一梗,脑袋搭在枕头上就断了气。老太监试了鼻息把了脉,又在榻前跪了半个时辰,又探了鼻息把了脉,终于直起身子,转向门口。 皇帝驾崩的消息从他的嗓子眼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冒出来。 嗓音洪亮,气沉丹田,字正腔圆。谭幺却第一次觉得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嘴唇张张合合,一双平日里极有眼色的眼睛盯着虚空。 一直垂着头跪在门边的二皇子听完,起身,朝着龙榻行三跪九叩之礼。 三月初九,雅西王朝第九位君主驾崩,身后未留遗诏。太子呼兰渊因疯病被废,终身囚禁湖心岛,依制,二皇子呼兰桓继位。 老皇帝驾崩当晚,二皇子走出昆吾殿。玄色衣袍,外面披着件雪狐狸皮的大氅。琥珀色眸子,束发的金缕髻里嵌着块血红的玉玦,黑底的鹿皮靴子上还用金丝绣了只老鹰。 君王之相,隐隐欲发。 纵然景帝在世时,嫌他生母位贱,性子又冷僻,最不宠他。奈何时运弄人,按着老祖宗的规矩,太子无能,理应罢黜,命次弟继位。 登基大典就定在四月初九。 至于那个知根知底的谭老太监,先皇驾崩当晚就一脖子吊死在了柴房里,一句话没留下。 四月初九,是大祭司亲选的好日子。 正红色的旌旗在风里飘摇,衬着近处刚发芽的胡杨和远处漫无边际的黄沙,颜色倒也很好看。离登基大典开始还有一个时辰,玄阳殿的龙升阶下面已经站着些勤奋的小官儿。 要说是什么支撑着他们一大早起来就往这边跑,大抵就是即将出现在登基大典上的三君人选。 只可惜,听说今日东陵储君称病,不来了。 颜青平从太和堂门口走进来的时候,新上任的大太监余凭正拿着拂尘立在玄阳殿门口。 众臣盯着自己鞋尖儿盯了半晌,早有些无聊,便斜着眼瞧起了来人。 先是扫见了一双碧丝纹样的黑底云靴,再向上瞧瞧,一袭沉碧色锦缎袍服,帏面上是云豹纹样金丝满绣,襟挽青绿色香竹熏貂。在清一色儿的黛蓝官袍里显得十分扎眼。头发也未梳成高髻,只挽个簪子散在背后,发侧还缀着两穗碧色流苏。 碧金泱泱,赤绿煌煌。 当真漂亮,当真打眼。 不过至于眉如霜剑,眼若桃花这样的说法,就是两道的官员们胡扯了。敢在登基大典上这样随便的漂亮公子,有哪个不要命的,真敢抬头瞧他的脸呢? 雅西三君里头,宫云息与颜青平这两位,都是早些年就定下的储君,虽未正式即位,也常年在朝堂上转悠,分内之事做的很熟。只有春陵储君一位,是澹台悠前两日才拟了名字递交新帝的。 颜青平想着,该是澹台悠的长女澹台季。 澹台季自幼与宫氏同在堂庭门下,性子颇为古怪,学艺也不精深。但好歹是宗室嫡长女,又占着天息门四座亲传的名头,论及长幼尊卑,同辈里面没听说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可此时春陵君位上站着的,却是个面生的年轻公子。 同时新任三君,年轻公子的服制比颜青平低调得多,靛青袍服水蓝纹绣,襟缀青狐皮,瞧上去温文儒雅,涵容驯静。 行动中才能看见衣摆上暗金重绣孔雀翎,想来绝非等闲之辈。 余凭站在殿中央偏左的位置,眼睛紧盯着御龙鼎里那柱香。他来这高台上时天还未亮,到现在站了两个时辰也有余,身子的动作却没分毫变化。 脖子要直,眼神要平,腰板要软,太挺了不恭敬,太塌了没气量。 这些个本事他自小就跟着谭幺学,如今都成了刻到骨头里的东西,任他铡刀架颈还是千金在前,都不会变。 人都说他跟谭幺十二分像,模样像,脾气像,做了御前大太监,命数也像。 可他知道有处最重要的不像。 谭幺做太监四十五年,自始至终只有先帝一个主子,这不是忠诚,是福分。 他就没有这个福分。 余凭自幼跟着的那个主子,是如今被囚在湖心岛的废太子呼兰渊。而新帝,因着身边只有个老迈糊涂的教养嬷嬷,连个随侍的奴才都没有,前几日才指了他做御前大侍。 大皇子呼兰渊,十二岁封太子,入朝听政二十一年。心思稳重,为人端厚,先帝宠爱,朝臣敬奉,东宫之位坐得稳稳当当,是为云端雏龙。 二皇子呼兰桓,十岁生母被杀,母家被流放苦寒之地。十八岁领兵入西南险境,九死一生。兄弟姐妹九个,唯有他最遭先帝厌弃,二十五岁时,仍是个无封号无府邸无军衔的“三无”皇子,仿若泥底折翅鹰。 两人之间,本是云泥之别。谁曾想三年前,宫中一桩血案,震惊四座。 一案判罢,云端的掉到泥里去,泥里的却飞上了天。 余凭而今手持镶金木柄瑞香拂尘,看着升龙阶下密密匝匝的臣子,只觉得风云变幻,实非人力可测。 啪嗒。 香头上最后一朵香灰落地。余凭抽出手里拂尘,朝着身前重重一扫。 一时间,从玄阳殿至太和堂,一直到太和堂外的禧隆院和长庚街,都只能听见膝盖“扑通,扑通”着地的声响。 总算还有两个例外。一个是颜青平,一个是他旁边的年轻公子。 大祭司涿光先从玄阳殿里走了出来,立在龙栖台的左侧。颜青平抬眼,看到涿光,忖着他今日总算是换下了那身绛紫色的道士袍,穿了件象牙白金织绣的三重三叠丝羽衣,外面笼着一层琥珀掺艾绿的淡色幡纱,配上素来沉静无波的眉眼,只觉得一股子仙气扑面而来。 大祭司虽有仙风道骨,跪伏在地上的众人却是无福欣赏,现在就算让他们把熊心豹子胆混着酒一起吞下去,也没人敢抬起头来瞧一瞧殿上风光。 巳时三刻,当行祭天大礼。 新帝呼兰桓站在玄阳殿正中央,一身龙衮祥云金丝玄底袍,上缀紫晶红玉,在太阳下泛着冷光。腰间两缕藏青水红的玉带,其间花纹精巧繁复,皆是用上等重丝层层堆绣而成,虽不打眼,却都是暗处的功夫,即便中原名匠也难出其右。 “先王臣桓,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景王以卜世告终,历数有归,钦若天应,以命于桓……” 青铜钟,鳄皮鼓,铁骨鞭随着桓帝的声音齐齐响起,传遍王城的每一个角落。 浑厚庄严,犹如山河之声。 大太监余凭待祭礼做罢,垂着头上前两步,抖开一直揣在怀里的圣旨。 余凭的声音不比其他太监那么尖细,念起东西来别有一番沉稳静和的气质。他这幅端庄嗓门,旁人教不会,也学不来。自小就常被谭幺挂在嘴上夸。 “东陵君凤栖梧,传位宗室嫡长女宫云息,统领六司;延陵君颜重楼,传位宗室嫡长子颜青平,辖西六部;春陵君澹台悠,传位旁系长子澹台槿,辖东六部。六司之中,晋伽南、尾参、梭犁、百家四司掌司为首座,封杨修盈之女杨清越为棠棣司首座,封丘临人氏安亚为昭冥司首座。” 澹台槿,这名字颜青平生疏得很,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日后经历许多事情,桩桩件件不得人意,他才懊悔初见那日,就不该在这个面生的公子身上浪费笑脸。 合该拔剑相向才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0章 试罗香 四月份的阳光不算烈,和煦的暖风吹过院子,几只蓝孔雀都伸着颈子开了屏。 东陵君府的沐风堂里,春和正将一件雪青缎袍披在宫云息身上。 “主子等会儿出门的时候,可得小心着点儿。奴婢刚听恩说,门口来了好些报楼先生,茶馆塞不下,都坐在街对面那棵老槐树下头了。” “他们来做什么?” “今儿早上的登基大典您没去,好事之徒总是有的。” “不要命的人总是有的。我从桃花林绕过去,你不必操心。” 春和点了点头,看着主子走出院门,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 “晚上颜大人来时,若是主子没回来,可要让大人等一等?” “今日陛下登基,他不会来。” 宫府的桃花林,是个挺特别的去处。 北漠地界,桃林罕见,更何况宫府的桃林,开花时白泱泱一片,如同莽莽雪原一眼望不到头。宫家再大,总是不能大过皇帝的。这样好一片林子,早该呈献给皇帝做春日的行宫,或是宠妃的别院,再不济也要拿去充公,改建成人民公园。 可偏偏这林子邪门。 不相干的人一旦进去,必定觉得气氛幽森,香味古怪,一棵一棵桃树精怪似的,盯着你,缠着你,花虽繁密,却白若素帛,如含冷光。这种藏在热闹和生机之中的凛凛杀气,最是怖人。 不论旁人觉得这桃林怎样,宫云息总是不怕的,这地方她从小就来,还带着颜青平一起来。 这林子好得很。老枝上能睡觉,池塘里能摸鱼,风一吹,就有团团的花瓣落下来,即便坡上瞎跑泥里打滚地玩上一整天,出林子的时候也还是香喷喷的。比外头那些山野小林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密密匝匝的桃花之中,宫云息披着雪青缎袍走过,发丝垂下几缕,两支青桃碧玉簪斜斜插着。她手里提着个白玉的瓷瓶,瓶口溢出的浅浅酒香和花瓣浸在一起,味道愈发勾人。 她想,人们总怕这片桃林,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这里头,藏着一个秘密。 桃花林的尽头,一条蜿蜒小径,通往囚禁凤栖梧的牟英水牢。 当年凤栖梧杀害颜重楼却没被问斩,她只以为是先帝念及旧情于心不忍。可宫府里放着这样一条密道,先帝不会不知。 知却不言,倒让她对凤栖梧所负之罪,产生了些许怀疑。 牟英山水牢号称极刑界翘楚,三尺寒潭,不分昼夜,浸在其中犹如铁刃削骨,再好的身身板儿也经不起如此折磨。凤栖梧刚被囚进去时,宫云息对她这位三叔颇为忧心,就怕水刑受久,再落下个老寒腿之类的顽疾,即便日后沉冤昭雪,也一辈子走不利索。 一个成日靠撩汉把妹为生的风流将军,若是一朝瘸腿,还不得拿刀抹了脖子。 故而十年前她一发现这个秘密,就赶紧问百里檀要了好些药膏,偷偷去瞧了他。 寒潭,极刑,玄铁链子。 蜘蛛,毒蝎,吸血蝙蝠。 她能想象的,死牢里该有的一切。 通通都没有。 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水沿着周身石壁滴滴答答往下淌。里面的人听见声响,磨磨蹭蹭地点燃了蜡烛。 凤栖梧斜倚在蜀锦掺丝的绣花软榻上,绛紫色底儿牙白刺绣的衣袍外披了件黑玉色的狐皮斗篷,一张狐狸般的俊脸笼在绒绒毛里,眼神平静无波,一点儿也没有死牢犯该有的觉悟。 真是白瞎了百里檀三天三夜不睡觉给他熬的驱寒膏。 而今十年过去,呼兰桓坐上帝位,不知能否想起牟英山里,还囚着位前朝逆犯? 宫云息轻车熟路地穿过洞穴,把手中瓷瓶放在石桌上。 “凤叔。” “今日新帝登基,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牢里的人点燃蜡烛向外看了看,声音听上去懒懒的。 “今日家忌,我不想去。” “啧,你这才刚当上东陵君就目无尊上,也不怕呼兰桓找你的事。” “陛下最近有事要忙,没工夫理我。” “怎么,朝中出了什么事?” “宫里出了桩失踪案。自上月初九先帝驾崩,宫里的婢女,前前后后失踪了十五个。现下谣言四起,陛下正恼着。” “谣言怎么说?” “……说是,先帝去了阴间太寂寞,特意召几个合心意的去伺候。” 凤栖梧听了勾起嘴角一笑,又转了转右手食指上银丝嵌玉的戒指,脸上洋溢着吃瓜看戏的愉悦兴味, “我觉得这人说的挺有道理,就让刑典六卿就这么写了呈上去吧。” “陛下只准刑典六卿查到昨日,只等今日春陵君继位,就交由他的东六部主审。” “新任春陵君,不就是你那个神神叨叨的师妹,还能查出什么名堂?” “不是。”宫云息说着,打开桌上的白瓷瓶子,“是澹台槿,旁系长子,我从未听过。” 凤栖梧闻言,冷冷笑了一声, “又是个来路不明的旁系长子,这样的人,从来都是麻烦。十年前我碰上一个,如今你又碰上一个,你若不小心,就得跟我一个下场。” “凤叔说得容易,他要是打得过我,小心也没用。” “哎哟,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年轻人,要看的长远一点,大家都是没有家室的人,又同为三君门当户对......武关好过,架不住情关折人。” 论情这种事……凤栖梧谦做第二,没人敢忝列第一。毕竟凤先生一把风月老手,纵横情场多年,套路玩的门儿清。坊间传言若是哪个三失青年为情所困走投无路,跪地向他讨个法子保准姑娘回头,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好多年前,无月台还挂出过一个风靡全城的赌局,专赌人生导师凤栖梧和情话第一颜青平互撩谁先认输。 一时间城里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通通挤在贵台门口拿帕子捂着脸排队下注,赌注最高直飙白银千两,当真是挥金如土,投银子似泼茶。 可惜闹到最后,到底无月台的小厮惜命,没敢给两位下帖子就是了。 人生导师的话,宫云息没怎么听进去。 凡事关乎一个“情”字,她都听不进去,因为听不明白。 她抬头瞥了眼自己放在桌上的斩风月, “我这样的人,只有武关,没有情关。” “你后悔了?” “悔什么?” “悔自己当初年少无知,拿了斩风月这种害人玩意儿。” “后悔无用。无用的事,没必要做。” 她的声音听着平平,样子看着淡淡,却又不足够平淡。人心里若有波澜,面上遮掩的再好,总能被瞧出端倪。 十年前她曾问过涿光,断情断性是什么滋味。涿光答她,就跟丢了记忆差不多。可这些年她自己亲自历上一历,才发现自己定是被涿光给唬了。 丢了记忆的人,总归是记不得旧人的名字与容貌,可名字多说几遍就能记在心头,容貌多看几次就能烙在眼底,不算有什么损失。 断了情性的人却大不一样。名字记得,容貌也熟,甚至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都清清楚楚,可瞧见他时该有的感觉,却是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感觉这东西,世上没人帮你记着。一朝斩断情丝心冷如铁,没了就是没了。 这十年来,有个人日日来她府上,每至酉时一刻必定候在门口。碧青袍子鎏着金丝,手里拎瓶桃花酿或是旁的稀罕玩意儿,一双桃花眼满含期待,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傻子。 如若碰上带兵打仗不在城里,还要专门下了书函来请假,比上朝还勤谨。 起初她不习惯,觉得家里有个客人相当碍事。后来习惯了,就当饭桌对面坐着的是个人形摆件儿,模样好看,又会聊天,还挺有意思。 可她总记着,以前见他时,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合该是心头一热手心儿一暖的。 可这心头一热手心儿一暖,又是什么感觉? 说不后悔,怕是假话。 凤栖梧虽能瞧出端倪,却不多说。只静静看着对面人拿起瓷瓶,低头倒酒。他搁在桌上用来盛果皮的青瓷盘里,放着两朵精雕的萝卜花儿。 “您这日子倒惬意。这样精致的花儿,只有宫里的厨子能雕。” “新帝今日登基,指不定晚上就不给雕这萝卜花儿了。” 白瓷瓶里的酒被斟进两个玉盅,清澈透亮如同泠泠深泉。香味儿不似醉太平浓烈,也不似千秋岁陈厚,和桃花酿那股子醉人的冷香也不一样,而是掺着各色药材独特的清冽香气。 初品时种种药材各显千秋,再品时又化归一体独留酒意。 世上能酿其珍之人,大抵只有云海潮伽南司里那一位,复姓百里,单名一个檀字。 而百里檀所酿,又以每年春日开坛酒为上上。 “开坛酒,你面子倒大。”凤栖梧道行够深,一眼便知根知底。 “百里先生的开坛酒,不是年年都归凤叔吗?” “正是如此,才说你面子大。他上次就跟我说过,今年的开坛酒熟在伽南忌日,戾气太重,不能给我。结果你今日就给送来了。” “这我倒不知,我只瞧见酒在大祭司那儿就讨了来,搭了三车醉太平进去。” “什么?不给我喝,倒拿去给涿光那厮?”凤栖梧闻言蹙起眉头,捏着玉盅的指尖泛着白色,再开口时,声音冷冷沉沉,十分凶狠, “宫小,你下次来的时候,帮三叔带样东西。” “凤叔要什么?” “把百里檀带来,我得好好跟他算账。” ……哦。 水牢里湿气很重,蜡烛的光被水气擒着,还不如斩风月的银丝刀鞘亮堂。 牢里的人倚在暗处,一双狐狸眼里全是朦胧醉气。 这情态若被旁人看见,必定觉得他心疲性懒,早年身上那些杀伐气度,都被十年牢狱磨得分文不剩。 可有些脾性,尤是那些刻在骨头里的东西,时间磨不掉,旁人也看不穿。 饶是做了笼中困兽,尖牙利爪,未减半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1章 碧云深 傍晚送晚膳的宫人会到牟英山,她一向要躲着。 凤栖梧也担心桃花林的夜路不好走,趁天没黑透就着急赶她回去。宫云息手里拎个空酒瓶,雪青银缎袍搭在肩上,头发被密匝的桃树枝子挂散开来,发上肩上全是花瓣儿,倒像是林子里长出来的落魄精怪,勾人得很。 开坛酒名不虚传,她不过陪着饮了一些,就有些降不住,此时药香混着花香萦绕周身,更觉得脑子发沉。 好在今晚上的三君夜宴是躲过去了,颜青平留在宫里,也不会来,倒有功夫容她休整。 桃花林这头连着宫府内院的回廊,恩和子淇正坐在回廊里下棋,看见她回来,齐齐问了一声好。春和正在沐风堂里收拾东西,听见动静就巴巴儿地跑出来。 “主子,您回来了。” 春和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外袍,仔细抖落上面的花叶。 “主子今天拿去的什么酒?好重的酒味儿。哎呀,怎么头发也乱了,等会儿奴婢重新给您簪一簪。” 她觉得麻烦,趁手去了发上的两根青桃枝玉簪子,递给春和。春和接簪子的时候,表情有些尴尬,未及出言提醒,有位先生就沿着回廊踱到了她跟前。 她拔簪子的时候着实没想到,这府上还有客人。 颜青平是准点儿到的,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知道桃林曲折夜路难走,准备去接一接,没曾想正好碰上。 这一碰上不要紧,宫云息现在这副提着酒瓶散着头发的闲散样子,差点让他一口气滞住吸不上来。 他自然知道她是好看的。 他早就知道她是好看的。 那是一种用陇上梅花,雪中新竹,雨里梧桐也比拟不了的东西。更没什么字句能描述。 十几年前他久住天息门,夜夜都去落霞峰上看月亮。后来有一天,她跟着他一起去了峰顶。那天晚上的月色很美,和光皎皎,如聚星尘。他本是想指给她看的,谁知转过头去就再没能移开眼。 他看过很多次月亮,那天晚上的最好看。 可这世上最好看的月亮,也不如她。 说起来,现在与那时候,其实大不一样。 现在的她,性子变得很沉,眼神有些冷,容貌也冷冽许多,宫家祖传的凌厉气质在她身上越发明显。要说这十年来,他心里没有不舒坦的时候,那自然是假的。可即便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过一个摆件儿,也消磨不平心里的那点儿念想。 哪个她都好,哪个她都罢了。对他是冷是热,眼里有他没他,都不重要。 是她就行。 “颜大人?”春和朝着他晃了晃手,见他不答,又晃了晃。 “颜大人,晚膳是在入仲堂用,还是在花园里用?” “听你家主子的。” “主子刚刚不是说了么,都好,让我问问您,大人没听见?” “那就都好。” “唉,”春和无奈地叹了口气,“大人们都不说,那奴婢也不知该把这膳布在哪儿了。奴婢瞧着颜大人脸色,想是觉得天热,不如设在院子里,也能吹吹凉风。” 春和说罢,走回宫云息身后,拿起手中的簪子自顾自地给她簪起头发来。 “奴婢瞧着,主子的头发还是得簪一簪,不然看得有些人啊,魂儿都要没有了。” 春和声音不大,刚好够旁边的两个人都听见。 雅西王城的四月,晚风其实冷得很,春和说的那种要吹凉风的脸色,大约只有遇上喜欢的人时才会有。花园里一片中原移栽的御衣黄花期方至,枝头上缀着好些淡绿色的樱花,遥映着西北大漠精白的月亮。 最宜赏月烹茶。 “我想着先生今日不会来。”宫云息坐在石桌旁的藤椅上说。 “花开得这么好,我怎么舍得不来呢?”颜青平披件苍青色袍子,坐在一棵花树下头如是答道。 这种答法,在文人那里叫意趣,爱拽笔墨的姑娘们多半是吃这套的。 可在春和这儿,那意趣就成了不坦诚,她可不吃这套。 “原来大人日日过来,只为了看这花儿?那何不挖走几棵移到自个儿府上去,也省了每晚颠来跑去好一趟奔波。” 春和说罢,将两盏热茶搁在桌上,手里拿着托盘,一脸狡黠的笑容。 “这可是御赐的御衣黄,你就这样挖给我,也不问问你们主子乐不乐意?” “那自然是乐意的,主子您说是不是?” 等到春和巴巴儿地朝着藤椅那边望了许久,也没等到回答的时候,她觉得雅西大约是要亡了。 好歹也是新上任的三君,怎么一晚上就报废掉两个 她又问了一遍,凑在她眼前使劲儿晃了晃手。一直捧着杯热茶窝在藤椅里那位才终于抬起头,收起那一双明显在放空的眼睛。 “无妨,你挖吧。”她说。 “我不敢挖。” “怎么?” “我府上猫多,没事儿总爱在院子里刨刨树根松松土,旁的树也就罢了,若是把这御衣黄抓死,恐怕我得把这脑袋赔给先帝。到时候我死了,你一个人坐这儿吃饭,孤孤单单的,难保不会难过。”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比延陵君的脑袋更值钱的树,此番言辞不过胡扯。 而且扯完就后悔了,特没出息。 若是方才这番对话发生在一对儿寻常小眷侣之间,没等男孩子把“到时候我死了”这句话说完,必定会有一双柔荑素手扑过来捂上他的嘴,再佐以一双梨花带雨大眼睛,一把娇滴滴的嗓子,怒嗔着, “你个挨千刀的,平白这么吓唬我。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浑说。” …… 可他们不是寻常小眷侣。他们连眷侣都不是,她是个吃饭的正经主子,而他是个巴巴儿蹭饭的摆件儿,免费陪聊不要钱的那种。 他一双眼睛盯着对面人粉粉薄薄的嘴唇,手心捏出了汗。 万一她真的说她不会难过,他肯定会很难过的。 “那还是不要挖了。”她说,“一个人吃饭,没什么意思。” 大概是茶杯自己颤了一下,也可能是风太大,又或许是天地颠倒了一瞬间,反正肯定不是因为他手抖。 茶盏里烫烫的茶汤溅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 膳房里的厨子们做好了菜,由侍婢们捧着托盘呈上来,石桌中央黑陶砂锅里煨了一条鱼。 鱼这东西,雅西的老百姓惯是不吃的。街上没人卖,家里头也没有厨子会做,甚至连见过的人都很少。宫府原也不吃,可自从这位姓颜的先生来蹭饭,做鱼就成了膳房的厨子们心里的一件大事。 鱼是什么? 颜先生说是长在水里的,身上有鳞,化骨为刺,尾巴一摇一摇,能在水里游; 能吃吗? 能吃,颜先生说他住在中原那几年,每天都吃; 怎么吃? 听说和做肉的法子一样,红烧,清蒸,煨炖,爆炒,拿来涮火锅也很不错; 好吃吗? 好吃,据说鲜掉眉毛。 前三点大家深信不疑,最后一点保留意见,毕竟颜先生在中原吃了三年的鱼,那招牌的霜剑之眉还好好儿地在脸上挂着。 宫家人对食物没什么癖好,饭菜好不好吃从不吱声。长此以往,再好的厨子也没了热情,随便做几个小炒了事。可颜先生不一样,颜先生对食材很讲究,也挑剔,可他有品位,又爱夸人,能尝出厨子在食物上花的心思。 故而厨子们一向把这位食客看的很重,爱吃什么也都记得很清,谁今天做了什么菜被先生夸奖了,都会由主厨师傅工工整整地记在小本儿上。 他爱吃鱼这件事,也记着。 主厨师傅的本子上,有那么几页没写菜谱,也没写给刘寡妇的情诗,而是记录了宫府膳房第一条鱼的诞生过程,其中桩桩件件,从膳房伙计们办理王城西郊云水湖捕捞资格证开始,到潜心学习伐木造船,织网缝帆,仰泳潜泳,刮鳞去骨,宰鱼片鱼等各项技能,皆十二分详尽。 捕到湖里第一条鱼时,已整整耗费四年零五个月,可谓鞠躬尽瘁职业典范。 剩下的笔墨,除了用来吐槽颜先生亲笔所画鱼类示意图实在太过抽象以外,还写着一则做鱼后记,是由宫府第一条鱼的掌勺师傅彭六六口述,账房先生记录,内容如下: 今儿蒙大师傅信任,首刀做鱼,鱼贼大,贼拉难闻。一刀下去,泥水儿横飞,溅吾满身。吾强忍土腥,刮鳞剖腹,斜切四十九,纵剖八十一,滚油淋头,土腥渐消,香气渐溢,始知颜先生所言“鲜落眉毛”之深意。 红烧鱼做就,遣幼子阿河呈送入仲堂,本想小姐先生能因此故今后垂怜于他,谁知不过盏茶便被春和姑娘携领遣回,唾泪满脸,仿若鼻涕虫附体。 听春和姑娘所言乃是阿河在堂内多嘴,对着小姐和颜先生敬称老爷夫人,被宵小子淇一脚踹了屁股。 幼子阿河自小憨了吧唧,常见吾与他老娘同桌吃饭,便以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之人皆为夫妇。 吾虽心中暗赏其作为,仍以竹条抽臀十下,以示为父严明。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2章 沙头雨:余凭夜访 浓浓白白的鱼汤冒着热气,在砂锅上方氤氲出好看的形状。 颜青平拿起木勺,要给对面人先盛一碗,谁知她见状迅速护住碗口。 “我不想喝。”她说,然后夹了一块烧笋杵进碗里霸住位置。 这几年厨子手里经过的鱼少说也有几百条,她吃过的却不过涮火锅时屈指可数的几次。她虽不大喜欢,但知道摆件儿爱吃,所以从无异议。 可摆件儿对她那么上心,又怎么会不知道,还要上赶着给她盛? 颜青平见她慌不择路宠幸烧笋,只得拿起自己的碗,盛汤搁到面前,道, “姜丝鱼汤解酒,你不喜欢,也多少喝一点。不然醉着睡觉,早上起来要头疼。” 她还以为自己醉的不明显,原是早被人瞧出来,只好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小孩儿似的乖乖捧起碗。 “以后在他那里喝酒忖着点,桃花林夜路不好走,万一醉在里面,着了凉怎么办?” 她没抬头,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闷声道, “我先前也不知……百里的酒那么烈。” “那可不吗?”他听了便笑,拿勺子撇一撇汤上的浮沫和葱花,又给她添上热的, “我少时曾向他讨过一瓶带回夷山去喝,结果三天起不来床,被师父吊着打。” “……百里从那么小,就开始酿酒了?” “那家伙从小不学好,北首座那里许多治病的法子他不学,只爱学做酒的法子,十岁那年拿玄参酿了坛‘下红叶’,把他师父灌得上不了朝。” “真想不到,北首座人那么凶,也能容得他这样胡闹。” “容不得也要容。北首座先前已失了一个徒弟,若再把百里吓跑,恐怕伽南司后继无人。” “我倒不知,伽南司还有过别的徒弟,百里那位师兄是谁?” “名姓没人知道。只听说三十多年前犯了错事被清出师门,之后再无音讯。” “那想来这位师兄犯下的过错,不会轻了。”宫云息捧着汤碗,低声自语。 “那也不好说,” 颜青平端起茶盏,躲进花树的阴影里面,脸上挂着冷冷笑意, “毕竟在北首座眼里,不合他心意的事,都是错事。” 天逐渐黑透,月色越发清皎,从樱树的枝叶之间洒落下来。春和撤下桌上的碗筷,又换上鲜煮的岩茶和点心。 岩茶出自中原武夷,乃乌龙茶中极品,自有“岩骨花香”之称,又与桂圆同煮,香气甘暖沁人。 “主子原还跟我说,今日陛下要为三君设宴,您有了吃饭的去处,想是不会来的。没曾想,还是来的这样早,幸好膳房的师傅早有预备,不然大人倒要说在我们这里受委屈了。” “既是为三君设宴,你们主子不去,哪里来的三君?” “那主子称病之事,陛下可信了?” “自然不信。” 春和闻言吓了一跳,手指抓住衣角,紧张兮兮地追问到,“那大人怎么说?” “我跟他说,宫小练功正练到精要,不宜出关。” 若不是碍着主仆尊卑,春和觉得手里的木托盘现在应该已经砸在这人脑袋上了。 这什么破理由? 这谎清奇至此,他自然不会在皇帝跟前扯,只是想看春和招牌式的小金鱼气鼓鼓,看够了就转过头,对石桌那头的人道, “陛下说你身体要紧,宴会的事放一放也无妨。……不过,你今日没工夫进宫,倒有工夫去瞧凤老三?” 他坐在花树底下,冷不丁提起这一桩。 凤栖梧的境况,她从不多说。虽然时日已然长久,旧案又多有疑端,真相未白之前,颜青平断不会做出寻仇夺命这样的事。可两人之间,总归隔着颜重楼一条性命。若说他对杀亲之人没有半分恨意,那总不可能。 夹在中间的人,当知道沉默是金最为可贵。 “嗯。我去审一审他,免得日后被人问起答不上来,倒叫人说我这个东陵君当得糊涂。” “那想必宫大人去牢里审了这么久,一定有所收获吧?” “收获自然是有。譬如我觉着宫里给凤叔呈的膳里那两朵水萝卜雕的花儿就很不错,看着舒心,打算让府里的厨子们去学一学。” 她胡乱编个理由搪塞,他给面子,也不拆穿,反而跟着一起浑说,听得身边春和一愣一愣。 “水萝卜雕花儿?听着有意思,艺成之日务必邀我一观。” “这个自然。” “那便这么定下,宫小可别忘了。” “我即便忘了也无妨,膳房师傅们学手艺,哪一次不是专请了先生来鉴赏” “那不一样。”他说, “他们请的不算,你请的才算数。宫小若是记不住,我可以差人刻在匾上,你找个显眼的地方挂着就行。” 芝麻大点儿破事儿,还要悬匾醒示,这话要让神无月听见,肯定赏他两个枣儿以资鼓励。 死缠烂打纠缠不清的法子,小伙子学的很不错嘛。 可还没等宫云息答话,负责通传的侍卫就到了花园边上,禀明宫里的余凭余公公到访,人已候在外头。 已近亥时,宫门落锁,余凭又是新任的御前大侍,什么事情,能劳动他亲自前来通禀? 春和有些慌了神,凑到宫云息身边小声问她怎么办。 春和的担心她是知道的,一来自己今日称病,余凭怕是要试探虚实;二来,颜大人至晚不归却在她这里赏月饮茶,让他瞧见难保回去不禀皇上。 宫云息下意识去看颜青平的反应,那人倚在绿绿浅浅一片花树下头,苍青衣袍垂搭在肩,手里持着茶盅,闲闲散散一副情态。 两人视线撞在一起,他朝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请余公公进来。” “是。” 没过一会儿,余凭踱着步子弯腰步进,他身上那件黑色侍官袍是前几日新裁的,领口朱红嵌丝泛着亮光,正是御前大侍才担得起的服制。 他跪在花园外头行了一礼,“小的余凭,见过东陵君,延陵君。” “余公公请起。” “谢过大人。” 余凭起了身,躬着腰立在一旁,打发身后的小太监们呈上十几样精雕木盒。 “陛下听闻东陵君旧伤复发,引得症疾,心中十分挂念,特遣奴才前来问候。” 余凭说着朝左退了一步,伸出右手指向两排小太监们托着的木盒, “这些伤药皆是往年伽南司所呈,四境药石无出其右者。陛下说还请东陵君斟酌着用,如若有能对症的,就再好不过。” 余公公袖口露出半截手腕,隐约能看见串红石头的手串。春和眼尖,瞧见之后皱了皱眉头。 待子淇引着那一行奉礼的侍官下去。余凭将拂尘放在身侧,跪在地上从怀里摸出明黄色的帖子, “这月十五,陛下邀朝中亲贵齐聚宫中,特遣奴才专程为三君送上请帖。还望东陵君与延陵君两位大人,切莫推辞。” 说罢,请春和递了请帖,自个儿俯下腰磕头行礼。 说来也巧,就在他收手起身那一下儿,手上那串石头被地上的树枝挂住,“啪嗒”一声,断了。 几块色泽鲜红透亮的红石头与用来做嵌饰的黑玉珠都落在鹅卵石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余凭老道,此情此景也不慌神,朝着前头磕了个头,自骂道, “奴才该死,惊扰了二位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无妨。春和,扶余公公起来。” “余公公这几块鸡心血皆是上品,想不到,公公也爱玩这些?” 颜青平耽于岩茶久未开口,开口却是为了几块石头。 “奴才惶恐。” 余凭循着声音,朝花树底下坐着的颜青平拘了一礼, “奴才少时有幸得遇一位玉石行家,得此手串全因行家眷顾,实在算不上爱玩。” “哦?什么样的行家?” “是位懂石头的行家,形状、成色、效用,他皆通透,不仅如此,还总亲自去挖了璞石回来自己打磨,看石头看得很准,从未失过手。” “玩石头的行家遍地都是,看不走眼的倒真没几个。余公公所说这位想来厉害,择日介绍给我如何?” “还望延陵君恕罪。奴才说的这人,大人已见不到了。” “怎么,他死了?” “虽还未死,也与死无二致。” 余凭声音沉沉,垂着眼睛辨不清神色。夜风阵阵,吹得墙上草木之影都跟着晃动。 “罢了。” 颜青平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对儿碧绿色的玉玦, “公公既好石头。这对儿绿玉髓赔给公公,挂在腰间安稳,也省得再给碰碎了。” “奴才虽愚钝,也知绿玉髓之金贵,实在不敢……” “拿着吧。” “奴才,多谢延陵君恩赏。” 余凭跪地谢了恩,挑起灯笼,正准备转身朝花园外头走,突然听见身后颜青平的声音。 “余公公这么晚出宫送旨,不怕夜路难走吗?” 余凭立在原地,躬着身答, “奴才打着灯笼,把路照亮,就不难走了。” “可这路上,有灯笼能照亮的,也有灯笼照不亮的,公公不怕?” “大人,既是打着灯笼也照不亮的东西,奴才怕也无用,只受着便是了。” 这样的回答,他不是第一次听见。很多年前,有个人央他夜里一起去云水湖的岸滩上寻宝贝,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知道余凭口中那个玩石头的行家是谁了。 那个行家,他也认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3章 醉东风:新帝夜宴 四月十五,新帝呼兰桓在宫中设宴。 雅西三君,七军统领,六司首座,西东六部衔令人并刑典六卿,七军首将,外加皇亲文臣若干,整个麟衍殿坐得满满当当。 宫云息坐在东陵君位上,朝着六司那里看了许久,才等到琥珀犀把头抬起来。 她端起酒盏遥遥相敬,对面人也拿着酒杯冲她抬一抬,一仰头饮了。复而又斟又饮,再斟再饮,未再抬头。 自她这位哥哥去为母亲玉玲珑守棺,就只在璧罗山和东山之间周转,十年间与她相见不过三五面。宫府里他的院子虽每日有人打扫,可没人住着终究失了生机,连草木都显出些荒败之色。 即是他酗酒渐凶这件事,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琥珀犀原先从不沾酒,还总恼她是介没出息的醉鬼,而今彻底变了性情。 她对面的坐席,坐着两个人。一位是七军统领,杨荆杨将军。另一位,身着清霜缎袍,手里打把玄底碧丝孔雀翎折扇的,就该是新任春陵君澹台槿。 果不其然,年轻男子瞧见她转过头来,端起酒杯抬手一敬, “澹台槿,见过东陵君。” 她回之一盏, “见过春陵君。” 宴会未开始,阶下已有舞姬流转,丝竹管弦之声绕梁而上,泠泠动人。 无论何种聚会宴席,颜青平一向迟来,酉时三刻才堪堪进殿。 他今日换了件水绿底儿荼白刺绣的锦丝袍子,鎏着金丝,显出十二分精致,甫一进门就听见珠玉相撞的清脆声响。 人还未坐定,又悄悄把自己的座位朝旁边人挪了挪。 “我刚去你府上,给你送了样好东西。春和先收着了,你回去之后别忘了跟她讨。” “什么东西?” “匾。” 戌时准点儿,乐师们停下手中乐器,舞姬也收了水蛇一样的腰肢,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新帝呼兰桓一身玄金袍服,冠嵌血玉,沉着步子走进殿内。他身后跟着位红衣银冠的姑娘,乃杨修盈之女杨清越,据说下个月初立后大典,便是要封她做皇后。 新帝登基,夜宴朝亲,正是喜庆时候,可就在这喜庆的时候,却出了件不大喜庆的事。 宫乐坊的鹅毛天仙舞刚跳到一半,白花花的鹅毛还飘摇在大殿里,就听见殿外侍卫通禀之声,殿门打开,先是冲进一个小太监跪倒在外殿,身子抖得像筛糠,说话也颤音,半天听不清楚。紧接着又有侍卫押进来三个宫女,衣不蔽体,也发着抖跟见了鬼似的。 待内殿的舞女让出一条道,殿内也重新安静下来,才有两个侍卫头子,架着一个人进了外殿,东六部衔令人上御前回禀,说是捉住了婢女失踪案的主谋。 婢女失踪这件事,宫云息他们在宫外是听说了的。 先帝去世不久,几个太妃的宫里开始有年轻的宫女失踪,前前后后拢共十五个。彼时正值朝廷新旧交替,事务繁杂,刑典六卿查了十多日,把花园水井后山小树林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消息。宫里面好一通惊慌失措,甚至出了风言风语说是什么先帝去了阴间太寂寞,特地召些年轻漂亮的去伺候。 想不到,新的东六部衔令人一上任,就破了这么个大案,真给他们春陵君壮脸。 “回陛下,今晚禁军按例巡查,在重明湖附近遇见这三个宫女,说是从犯人手里逃出来的。下官刚才核实过,恰是宁太妃宫里前些天失踪的那三个。” “犯人是在哪儿抓住的?” “属下从这三个宫女口中得知她们被关押的地方,便立即带兵去搜,正好撞见犯人在掩埋尸体。那地方……” 东六部衔令人明显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 “是重明湖中的湖心岛。” 湖心岛。 “你们方才带兵到岛上时,他正在掩埋尸体?” “回春陵君,当时犯人正在把尸体从地窖里往花园运,花园里有挖好的坑,还未真正开始掩埋。一共十二具尸首,属下皆已从湖心岛带回。” “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尸体已交由殓检司详查,死因倒是明显,十二具尸体七零八落,血肉模糊,像是被猛兽啃食。” 东六部衔令人这话说的有意思,偌大皇宫里除了太妃们养的猫儿雀儿,哪有什么猛兽? 最猛的兽,恐怕就是人了。 上首的呼兰桓听了这话,愠怒道, “能在这皇宫里藏十五个人,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本事?抬起头来!” 那犯人像是在泥潭里滚过,发髻散乱,面容模糊,衣服上斑斑块块全是染了血的黑泥,连本来的颜色也看不清。 旁边侍卫看他不应,一脚把他踢跪在地上,扳起他的下巴让他瞧着圣上。 蓬乱灰发下露出一双无神浊目。 旁的人不知道他是谁也就罢了。这张脸,这双眼睛,她却不会不认得。 宫云息从坐席上起身,碧蓝银丝的衣摆垂落于地。她理好衣袖,行至被侍卫擒住的犯人身前,拱手俯身深拘一礼,道, “东陵君,参见渊王爷。” 几在同时,颜青平也已立于人前行礼, “延陵君,参见渊王爷。” 话音方落,周身的宫女太监扑扑通通跪倒一大片,席位上的大小朝臣也坐不住,皆起身瞧着此处动静。 东六部衔令人抓回来的犯人,竟是前朝太子呼兰渊。 呼兰渊是先帝长子,勤学好问,政理通透,人又俊朗端厚,颇得先帝器重。自十二岁封太子,二十一年政途顺遂,他为新帝,本是朝中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 即便先前几年,四皇子战死,六皇子早夭,三皇子与五皇子越发不中用,先帝因着太子稳妥的缘故,也一直未发愁过皇嗣之事。 可三年前一桩血案,却把一切都毁了。 三年前,七月初六。宁妃宫里一个叫阿樱的宫女,因遭呼兰渊折辱,服毒自杀。 先帝本打算将这桩事情压下来,私底下斥责一番就罢,可阿樱入棺前夜,呼兰渊不听拦阻,擅自去御栏监见那丫头的尸首。待清晨再回东宫之时,已是浑身污血,胡言乱语的疯人一个。 即便伽南司首座北细辛亲临,也无计可施。先帝下旨将他禁足于重明湖湖心岛,无令不得擅出。 听说那个叫阿樱的宫女,最后是按太子侍妾的位分下的葬,入棺的时候尸体血肉模糊,如遭啃食,十分可怖。 此时,听闻消息的宁太妃和掌事的宋嬷嬷一行也赶至麟衍殿,一直坐在侧席的杨修盈出列立于阶前,拱手禀道, “皇上,宫人失踪一案至今已历月余,性质恶劣,宫中人人自危。如今终将罪魁祸首抓捕归案。臣以为,应当即日落罪问斩,以示陛下严明。” 此话一出,几位朝臣拱手附议。 “陛下,”宫云息护在呼兰渊身前,朝上首的桓帝道, “事关重大,还请陛下下旨详查。” “东陵君当知,天家犯法与庶民同罪。今日之案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全,饶是太子也罪无可恕。更何况,我瞧这里跪着的,不过一个泥窝里爬出来的疯子。东陵君身为三君之首,却硬要为他辩罪吗?” “杨将军这话,倒叫本君惶恐。渊王爷幽居湖心岛不过三年,怎么,杨将军不认得了?” 杨修盈毕竟年岁老迈不比当年,此时闻言一怔,竟未能及时驳斥回去。 “此案隶属东六部管辖,春陵君作何看法?” 呼兰桓转过身问向一旁的澹台槿。 被点名的还没什么反应,倒是阶下众人齐刷刷抬头紧盯着他。 这位新任春陵君,继位之前从没人见过,既不知他是澹台家哪支旁系谁之长子,也不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能拼得过嫡亲的澹台季。 至于此时他是什么心思,打算跟谁站在一边,又会如何回皇帝的话,就更没人猜得到。 “陛下,臣这位衔令人邀功心切,把我平时教给他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让陛下见笑了。缉凶抓人,审案治罪,确是我东六部的规程。可如今人证未审,物证未验,何来定罪之说?” 澹台槿的声音沉静,说话时脸上总带清浅笑意,书卷气萦绕周身,这样一位春陵君,查案治罪的样子很好想象,可追凶杀人时是什么模样,还真是想象不出。 “此案至今,疑点颇多,证据疲薄。容臣冒犯,虽说天家犯法当比庶民,但渊王爷毕竟是陛下长兄,案子放一放不妨事,如若今日决断有失,让陛下落得弑兄之名,而做碍于朝堂政事,恐怕得不偿失。” 此言说罢,阶下蓄着劲儿准备互掐的两拨人陷入沉默。 拿弑兄之过威胁皇帝,小伙子还真是敢说。可既然说了,杨修盈一干人等也就不好再辩,不然就是逼着皇帝杀亲。 这位春陵君虽从未见过,今日倒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宫云息抬头看着阶上之人,默默在心中记下一笔。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 呼兰桓沉声道,“今日之案就交由东六部,由春陵君详审之后再做定夺。只是湖心岛不宜再居,这几日,就请皇长兄先屈居文成殿吧。” 直至夜宴结束,在座众人都无心再赏歌舞,而是时刻瞧着阶上那位。呼兰渊坐在新加的坐席上,左手捏着金玉酒盏,右手抓着两块核桃松饼,毫不在意各处投来的灼灼目光,聚精会神地看着殿下的舞姬们,痴痴癫癫地笑。 口水流到衣襟上,洇出一片湿渍。 晚宴挨到戌时将尽,麟衍殿外面是一片花园,宾客散尽后,黑黢黢静悄悄一片。梨树开了许多,空气里浮动着清雅香气。 呼兰渊吃点心入了迷,一直吵着不愿走,把几个盘子的糕点都包进怀里才作罢。 瞧着两位侍婢一左一右掺着他离开,殿里一直陪着他的两位也起身准备回府。 “我去偏殿取你的外袍,夜里风大,你就在这儿等着我。” “好。” 待颜青平走后,宫云息思忖片刻,还是不大放心呼兰渊,起身跟了出去。 也幸好她跟了出去。 麟衍殿的侍卫都被带至总管那里领赏,花园里无人看管。而呼兰渊此刻,正抱着头缩在角落里,被那位掌事的宋嬷嬷揪着衣领。 宋嬷嬷一反往日谨小慎微的模样,一双眼睛瞪得血红, “太子爷,我问你。你可还记得阿樱?十年前,阿樱只有十五岁,你逼她与你相好却被人撞见,你便拿了毒酒让她喝。她喝了!也死了!可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还要折辱她的尸身?她当年死的时候,一具身体七零八落的,浑身上下一块好肉都没有。你如今又造下这些孽债,还不肯承认吗?” 她越说越激动,眼珠子仿佛要迸出血花来, “当年你贵为太子,阿樱不过区区婢女,我求告无门只得咽下。人道是天道好轮回,你得了疯病成了这般模样,如今又犯下滔天罪行,论谁家的理,你都该为我死掉的女儿偿命!” 她说着突然站起身,伸手掐住了呼兰渊的脖子。 “放肆!” 宫云息将腰间佩刀九十九连鞘掷出,正中宋嬷嬷肩窝。宋嬷嬷吃痛,松开手倒在地上。 宋嬷嬷趴在地上,冷眼瞧着赶至呼兰渊身边的宫云息,阴笑一声,从袖口摸出一把匕首。 匕首极尖极利,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呵,东陵君?你也是一样!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穿金子,戴元宝!吃人肉,喝人血!他的命是命,阿樱的命就不是命吗?死掉的十二个奴才就不是命吗?” 她说着,看见宫云息正低头扶呼兰渊起来,又见着佩刀九十九躺在地上,便举起匕首朝她心口扑去, “你方才不杀我,就休怪我杀你!” 然而只是须臾之间,斩风月就出了鞘,稳稳地架在宋嬷嬷的脖子上。 “别再往前迈了,我这刀,不爱见血。” 点点灯火伴着脚步声,兵戈声由远及近,那两个去搬救兵的侍婢终于回来,重新掺起了吓得不轻的呼兰渊。宋嬷嬷也交由侍卫押送下去。 她本还有活路,如此一闹却是死路一条,倒也无甚顾虑,成了彻底的泼皮,被侍卫架着双肩押走时,还不忘指着宫云息的鼻尖骂道, “你今日罔顾情理,轻贱人命。来日死了身边亲近的人,必要比我心痛十倍!” 颜青平拿着衣服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宋嬷嬷早被拖得远了,花园里一片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怎么不在殿里等着,也不怕吹了冷风?” “还好,不觉得冷。” 颜青平抬手,将黑锦的狐皮大氅披在她身上,又仔细系好颈前的缎带。 宫云息没推拒,垂着眼睛看他的手。 其实这个动作让她很不舒服,挨的太近,总想拔刀。 可她记得在她拿斩风月以前,当是经常被他这样披衣服的,有时候裹在身上的分明就是他的衣袍,厚厚暖暖还带着香味儿,也没什么奇怪。 她也记得,她第一次把他推开那次。他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地站在斩风月闪着银光的刀尖后面,一双桃花眼瞧着她。 没什么光,没什么兴味,那样好看一双眼睛,只剩下深深冷冷一潭枯水。 所以她一直忍着,披衣服也没关系,系缎带也没关系,同乘一匹马也没关系。 只要,别再看见那种眼神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 月光被梨树的树枝割得零零碎碎的,落在一个人身上。夜里昏幽,面貌看不清楚,只隐隐觉得身姿俊逸,气质雅静。 他朝着这边瞧了一会儿,也敛了敛衣袍,合上折扇,往远处走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4章 古阳关:宫府新会 四月二十八,来了两位客人。 先帝呼兰景的幺妹,那位远嫁穆国的恪静长公主,和她的独女,十四公主穆莹莹。据穆国所修书函,长公主此来,一为与雅西新君叙姑侄情谊,二来,十四公主年岁渐长,听闻雅西六月有年中大祭和天息门会武,也想出来长长见识。 十四公主是穆王独女,来时方过了十七岁的生辰,一身红裙银饰,模样娇俏可爱,只是自小被父兄惯的多了,性子不免有些刁蛮,接风宴上才发落了一个剥果子的宫女,这几日就又央着呼兰桓把她弄到延陵君身边儿去。 恪静长公主逢人便夸自己女儿天赋异禀,自小就对祭祀通灵之事十分通透,而延陵君手底下的西六部,全权负责雅西朝中一切祭礼事宜,业务水平四境第一。让莹莹跟着那位姓颜的先生多学些本事,再合适不过。 可听见她这么说的人,都只是面上陪着干干一笑,心里明镜儿似的:穆国近年攀附雅西之势越发明显,和亲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提过。这独苗儿公主初来乍到,大好河山也不游,七街八巷也不逛,只一脑袋往西六部里扎。 恐怕看上的,不是延陵君身上的本事,而是颜青平这个人吧。 ———————— 五月初九,暴雨。 宫云息于东陵君府召行新会,除棠棣司首座杨清越因宫妃之位不便出宫,昭冥司首座安亚被软禁御栏监以外,其余几位,皆在未时三刻陆续赶至。 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儿密密匝匝往地下落,地下的积水也不甘示弱,顺着马蹄车轮呼啦啦往天上飞。如此鬼怪天气,即便是坐轿也难保不被雨淋个精透,更不要提骑马了。 不巧,今儿来开会这几位,还都是爱骑马的。 春陵君府离得近,澹台槿来的也最早,手里撑把碧丝伞,水蓝缎袍干干净净,一点儿雨渍未沾,彼时宫云息刚从御栏监见过昭冥司回来,正被春和按在入仲堂里扒拉午饭,头发衣摆都还未干透。 跟澹台槿站在一起,倒像是她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谁主谁客,一时竟分不清楚。 论起风尘仆仆,谁也赶不上从云海潮来的百里檀,云海潮的伽南司山高路远,什么聚会都吃亏,总要比别人早出门一两个时辰。 琥珀犀因东方星象显凶一事在伽南司的山上借住了半月,便一道前来。听说这段时日百里檀抓住机会给他灌了好些调理身体的汤药,才把他这气色调的比夜宴那日好上许多。如今黑红缎袍加身,头发用赤金丝带束起,虽仍沉寡,总算能瞧出点些过往气度。 跟在琥珀犀身后进来的,是六司里最年轻的两位,百家司修鱼三十三和梭犁司椒图。 说起来这两位与他们也算相熟,小时候都跟着呼兰渊和颜青平一起玩过,可奈何年岁还是差了许多,那边儿大哥哥大姐姐已在赛马场上拼得火热了,这边儿还一个半劲儿地沉迷捏泥巴搭房子你拍一我拍一,如此脆弱的友情,实在是不能长久。 修鱼三十三年方十九,一身贵族公子哥的标配,团绣缎袍金银玉饰,也是雅西王城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就是那在藏蓝外褂上镶圈胭脂粉貂皮襟子的审美,让人委实不敢苟同。这样年轻多金的贵族少爷,身边莺莺燕燕从不会少,奈何修鱼早有心仪之人,只是碍着姑娘的身份,一直娶不进门。 北境地界权力分散,邻国之间历来征战不断,许多异族不敌连年战乱饥荒之苦,都会选择求和,成为依附于雅西的异姓宗族。异族子民虽在农耕从业上不受限制,身份地位到底低些,一不得入朝从政,二不得与雅西贵族通婚。 偏偏修鱼喜欢的这个泉姑娘,是四十年前被雅西吞并的泉氏宗族的王女,两人的婚事就一直拖着,如今也没个解决的法子。 椒图的年纪比修鱼还小些,家里却早早张罗了婚事。金屋里两个可人儿,大夫人大他三岁,温婉良淑,最宜相夫教子,小夫人小他三岁,灵巧外向,最会照顾公婆。 自小相识的这一拨人里,属椒图年纪最小,却又属他最早儿女绕膝,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前几日还带着夫人孩子打马春游,大儿子眼见着已长到酒桌那么高了,跟屋里这几位至今单身的一比,可谓实打实的人生赢家。 伺机而动的莺莺燕燕,对已婚人士一向兴趣缺缺,而椒图,又属于已婚人士里最不好下手的那一挂。 虽说梭犁司主管农耕,也没见哪一任梭犁司首座跟他一样,成日泡在田间地头,种瓜锄地放羊养鸡,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净是今儿的瓜熟了,明儿的豆青了,后儿的茄子被霜打蔫了,一点儿富贵公子哥儿的意思都没有。 今儿就是个典型。 椒图不骑马,骑鹿,大雨天气鹿也讨不着巧,蹄子劲儿大,水花儿溅得更高。他没穿缎袍,没缀狐皮襟子,没用镶金丝带束头发,更不要提金银挂饰。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脚上踩着双麻绳搓成的雨鞋,手里牵着根牛皮缰绳,就这么大剌剌地阔步进了朝露厅。 那头长着劈天大角的巨型坐骑跟着他走进来的一瞬间,整个屋子陡然变暗。 然而椒图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一边儿寻了地方坐下,一边儿小声嘟囔这朝露厅太小,腿都没地儿搁。 直到宫云息沉着嗓子勒令他把鹿拴到外面去,他也没意识到挤占地盘的罪魁祸首就在身边,反而嘟着嘴摸着那祸首的头说了许多诸如“委屈你了”,“等我回来”,“人家嫌弃你呢”,“晚上给你吃鲜草料”之类安抚的话,才极不情愿地把它安置在马厩里。 颜青平惯爱迟到,今儿也迟到,进朝露厅的时候众人皆持茶盏抬眼看他,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 他一早奉师命回了天息门,正午才往回赶,一路策马狂奔,天息山山高路远,今日又雨若泼瓢,他进府时,竟还能护得一身风流利落的体面模样。身上金丝绣的青碧缎袍风光如旧,没有一点儿雨打过的痕迹,就连发上那两穗儿碧色流苏,也根根分明利落,不沾水渍。 实在算他有本事。 —————————— 新会不如朝事正经,正经朝事也不敢在东陵君府上办。 大家聚在一起混个脸熟罢了,偏生三君六司里头,除了春陵君之外,都是熟人。起初挨个儿谈工作规划时还好说,还能追着他问一问婢女失踪案的细节,到了闲聊时间,场面就十分尴尬。 不理他也不是。 理他,说什么呢? 这种时候,就显出修鱼三十三的用处来:脸皮厚,年纪小,碰巧还是个话痨。 追着人家问东问西,从家住哪里年岁几多师从何人,到酒量多少爱吃什么妻妾几房,再到喜欢赛马还是姑娘还是骑射,大到宗族本源,小到早餐包子馅儿,人家的消息没套出多少,倒把自个儿先给掏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澹台大人,是喜欢落玉楼的姑娘多一些,还是无月台的姑娘多一些” “不巧,修鱼大人说的这两个地方,我都没去过。” “这样啊,那可真遗憾。要我说,当是无月台的姑娘好一些。你看无月台里,碧桃娇俏,玉梅伶俐,各有各的特色,不像落玉楼,虽长得漂亮,却都差不多一个样。” “……修鱼大人很有经验。” “那当然啦,蒲柳一条街我都熟得很。澹台大人日后想去的时候,可一定要叫上我。” …… 雨大,天色暗的也早,宫府的下人们撑着纸伞在各个院落里穿梭,把阁前厅上的灯笼一一点着,橘黄色的烛火笼在月白纸罩里,给滂沱雨夜增添不少暖色。 澹台槿不知是被修鱼三十三缠得烦了,还是真如他所言府上还有要事处理,寻了个修鱼跑神的空当便起身告辞,撑起倚在墙边的碧丝纸伞出了门。清雅背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阴沉雨幕之中。 百里檀看着匆匆离开的春陵君,脸上笑容极有深意,把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对身旁的琥珀犀说, “你看我们修鱼多有本事,又吓跑一个。” 修鱼耳朵尖,听闻此言立马转过头,一双委屈大眼紧盯此处动向。他忖着自己小时候给琥珀犀当过小跟班儿,哥哥叫了千声,马屁拍过百次,虽说之后十年一面没见,自己此时被人欺负,琥珀犀好话总是要帮他说一句的吧。 可惜他的琥珀哥哥,只抬了抬眼睛,报以一个深表赞同的微笑。 修鱼三十三很不服气,特别不服气。 明明自己是破冰功臣,明明自己是善解人意,明明自己是嘘寒问暖,明明自己眼中有疾苦胸中有天地,春陵君明明很喜欢自己,还答应有空一起去蒲柳街玩儿,而今人家不过有事回家去了,怎么就成了被他吓跑的呢? 他想出言辩解,又觉得此时辩驳有邀功之嫌实不是君子所为,便想找个法子隐晦的表一表自己方才在陪聊这一事上立下的汗马功劳。 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见身后颜青平低声对宫云息说了一句话。 话不多,八个字,却听得他汗毛直立,鸡皮疙瘩落了三层那么多。 合着数月不见,现在的大哥哥大姐姐,都玩儿的这么开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5章 眉峰碧:醉饮太平 颜青平一向留在宫府蹭晚饭,大家是知道的,但这巴巴儿蹭饭的人还有胆子挑三拣四,倒让他们没想到。 “我今天晚上要吃你。” 修鱼三十三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众人皆搁了茶盏拍拍衣襟准备告辞,他连最宝贝的胭脂红毛襟子都来不及披,就赶紧回头去瞧颜青平的下场。 按道理,斩风月这会儿当是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了。 可那俩人脑袋凑在一处其乐融融,没有丝毫要拼命的迹象。 宫云息坐在把楠木椅子上,身子斜倚在桌边,手指一下一下叩着镂空浮雕梨花木的茶桌,神情颇为无奈, “天都黑了,我从哪儿给你捞鱼去?” 颜青平垂头丧气,右手托着腮把自个儿支起来,一双盈盈桃花眼委屈得直泛水光, “可我今儿一早,还专差了人来说呢。” “我让膳房炖个竹笋鸡给你吃?” “不要,不吃竹笋鸡。” “那……鸭汤煨木瓜?” “不要吃。” 颜青平像个讨不着食的小豹子那样,一边说着,一边脑袋耷拉得更低,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留下小扇子一样的阴影,连那两穗碧色流苏都格外懂事,软趴趴地搭在他发上,渲染出一片凄凉气氛。 春和总跟她说,人不能惯,惯娇气了就爱作妖。 可宫云息瞧着,他那可怜像是真可怜,这么实诚的公子,哪里学得会作妖?再者,被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巴望着,饶是明知他逮住机会撒娇耍赖,也要心甘情愿地惯着了。 “要不……我让春和准备火锅?” 她犹豫再三,拿出了看家本事。 人为锅死,鸟为食亡,说得就是颜青平这种人。 君子常言:人可一日无食,但不可一日无书。 延陵君常言:人可一日无花、无酒、无茶、无下棋、无射鹿、无比剑、无怼人、无打马球,但不可一日无锅。 什么奇珍异兽,什么山珍海味,什么煎煮烹炸罐焖火烧,都不如支口火锅,丢进去涮涮。 “火,火锅?” 修鱼三十三肚里正噎着猛料,不情不愿地往门口走,听见这俩字儿,拖住椒图阵风似的回转厅内, “我也要吃火锅!” “哎,”椒图扯了扯修鱼三十三的袖子,“人家颜兄还没答应呢。” “他,他怎么会不答应。” 修鱼兴致勃勃地应了椒图,心说颜兄今儿夜里反正是要吃好东西的,这会儿吃不吃锅子,又有什么分别? 修鱼一看见颜青平那张人畜无害的皮相,就止不住要赞叹颜兄这粉饰太平的本事数月不见已臻化境。 嘴里的词儿好似猛虎扑食,巴不得把人家姑娘拆骨入腹吃干抹净,面上却深情依旧,温柔委屈我见犹怜,俩大眼珠子骨碌碌转得跟小野猫似的,就差没摇尾巴了。 服气,当真是服气。 ———————— 坤宙之大,大在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一切。 火锅之大,大在:涮天,涮地,涮一切。 做火锅听起来容易,真想把这宇宙洪荒天地万有都洗干净切成条装好盘再呈上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会儿谁要是敢开口告辞,那朋友没得做了。 宫府既留人吃饭,少不了开它十几坛陈年精酿的醉太平。醉太平一味,百花榜第三,以其香浓烈,逾夜不散之质,四境之内芳名远播。 酒虽好,却不多得。王城里的人上一次喝到,还是在宫泽将军与玉玲珑大婚的日子。 澹台先生走的那样早,真是福薄。 廊外夜雨声稀,廊内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赤红铜锅里,各样食材身段窈窕争相打滚,缠着腰身在白汤里翻来覆去。 修鱼三十三毕竟年纪尚轻,酒量不比江湖老手,一时间灌得猛了,胆子也醉肥许多。他举着盏金玉酒盅,眯起眼睛,傻笑着开了腔, “颜兄,今儿怎么没看见那个尾巴公主跟你一块儿来?” 一语落罢,炸出的动静比扔进水里的炮仗还大。 彼时颜青平刚从锅里捞出一块色泽鲜亮的山笋,正乖巧伶俐地要往宫云息碗里夹。 那筷子抖了三抖,山笋差点儿折在半道上。 尾巴公主,说的自然是穆国小十四,名字叫莹莹的。她自打在接风宴上见过颜青平,就没有一日不跟着他,西六部也玩了,颜府也进了,听说还喝了茯苓给煮的酒。 就差没跟着一起到宫家蹭饭了。 修鱼显然是醉惨了脑子转不动,连饭桌上陡然冷却的气氛都没能堵住他的嘴,又上赶着在火里浇了一把油。 “她不是天天都跟着颜兄吗?今天跑哪儿……” 啪。 一双筷子重重落在白瓷碟上。 酒桌一侧,摔筷子的人抬起头,冷森森的眼刀先把修鱼三十三给剜得噤了声。 “够了。我宫府的醉太平,堵不住你的嘴吗?” 琥珀犀声音沉冷,一双鹰眼里蕴满凛冽寒气,唇角却向上勾起,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传闻穆国公主仙姿佚貌,柔然自持,延陵君藏犹不及,舍不得带出来也是情理之中。我昨日方闻,恪静长公主此行有意择良婿嫁女,若论良婿,想来当今这王城里,也无人能与颜大人相争一二,倒是我失敬了。” 他说罢,朝着颜青平的方向抬起酒盏要敬。 修鱼三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句无心之失,捅了多大的篓子,吓得酒也醒了,他转头看看琥珀犀,又转头看看颜青平。 一个手持酒盏眼刀纷纷笑得寒气逼人,一个抬眼以对只字不言,脸色难看得像块冰。 连铜锅里滚沸出的浓浓白雾都仿佛要被冻上。 气氛僵滞了许久,久到修鱼基本已经想好用什么姿势拔剑自刎以死谢罪了。宫云息站起身,走到琥珀犀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拿起自己的酒盅与他手里那盏碰了碰, “兄长醉了,再饮最后一杯吧。” 琥珀犀闻言,有些微微怔住。不是说斩风月能断人情性,怎么宫小拿了这么多年,帮颜青平说话的脾性还是没见改。 这事儿若搁在以前,他必定要与颜青平兵戈相见,讨到说法才肯罢休,可如今他人疏意懒,深知与之相争不过枉费光阴。 就算这次当真娶了穆莹莹,又有什么奇怪?十年前做过的错事,十年之后再犯一次而已。 骨头里的风流成性,改不了的。 “是,我醉了。” 他避过宫云息的眼睛,把手中酒盏放在桌上, “我的院子,现今还能住人吗?” “兄长院落,每日有人打扫,与往日……” “甚好。” 琥珀犀说完,转身离席,只留下一把空椅子,和一盏盛满醉太平的金玉酒盅。 本就是个冷雨夜,伴着雨声淅淅沥沥,铜锅子里的白汤红肉绿玉萝,此时瞧上去也没什么滋味。 修鱼缩在酒桌的角落,恨不能今儿晚上赶紧翻篇儿,明早天一亮大家又跟以前一样,该上朝上朝,该种地种地,和和气气的不吵架也不打架。 可老天一向爱作弄人,春宵偏苦短,孤夜最难熬,你想翻篇儿的时候,还真就翻不过去。 一茬方了不过片刻,子淇迎着雨慌慌张张跑进回廊,跪地禀道, “主子,大祭司来了。” 话音方落,一桌筷子齐齐僵住。 宫云息起身朝外看了看,沉沉雨幕里那个步步逼近的绛紫色身影,距潮生阁不到百步。 涿光没打伞,他从不打伞,雨见了他,自个儿会绕道。 “春和,撤茶。” “是,主子。” “素菜都撤掉。” “奴婢知道。” 春和带着侍婢们好一通兵荒马乱,可还是在涿光进门前,落了一个天青色冰裂纹点金茶盏在桌上。 不速之客甫一迈入,那稀罕杯子就从底部裂开,倏的化成齑粉。 大祭司涿光贵为天息门主,武功术法皆精,仙风道骨清逸出尘,可就是这样一位深受百姓敬仰的得道高人,却有两件事情平生最恨:一是喝茶,二是吃素。 听说是早年修习道法,受天地点化,悟得酒肉方为自然大道,饮茶持戒不过都是唬人的玩意儿。 众弟子听了皆深以为然,深觉门主不愧是门主,能把酒池肉林七情六欲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不过也有不以为然的,比如颜青平。他就觉得自己这位二师伯,悟得自然大道是假,年轻的时候受了刺激是真。 戒茶戒素,免得睹物思人。 宫云息候在门口,朝涿光拱手拘礼,又奉上酒盏,开口问道, “大祭司雨夜前来,可有要事吩咐?” 涿光闻言冷哼一声,“现在叫的这么生分,可不比抢开坛酒的时候,一口一个师伯叫的亲热。” “……涿光师伯雨夜前来,可有要事吩咐?” “讨酒。说好的三车醉太平,你还欠着我呢。” “雨夜山路难走,等明天一早天放晴了,弟子……” “不等,”涿光打断她,“现在就备好,一会儿我带回去。” “是。” 涿光一杯薄酒未罢,就已受了屋内所有人的礼,似乎十分满意,抖抖衣袖坐在了主位上,抬眼瞧着宫云息道, “你当东陵君没几日,架子倒是摆的不小,天息门令都请不动你,倒要本座亲自来请。” “弟子惶恐,不知门主所言何事?” “何事?天息门会武在即,你难道不知今日当回师门?” 涿光所言天息门会武,乃四境三年一次的武学盛会,年中六月在天息山举行。 天地之间,四境之内,珍稀罕贵之物皆有榜载。载名酒之榜称百花,载兵器之榜称千越,载秘学术法之榜称云无常,而载武学高手之榜,则称天下第九。 天下第九榜,立榜三百余年,初立之时,榜上之人乃天息门四座及其亲传弟子。之后,天息门每三年举行一次会武,四境之内其他门派,甚至无门无派,无名无姓的江湖浪子皆可参加,每打败榜上一位,便可顶替其在榜之位次。 可惜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盘踞天下第九榜之人虽时常更替,却无一不是天息门中弟子。 今年也不例外。 颜青平一早快马加鞭赶回天息门,为的就是会武一事。 年初至今,许多往年从未听过的门派武人都冒了出来,削尖脑袋往天息门里扎,就等着和四座弟子一战高下,若能一战成名,跻身榜上,那从此扬名立身,收徒建派都不在话下。 听说单是下给夷山一脉的战帖,就堆了四五座小山那么高,丹熏指着颜青平这一个宝贝徒弟,也不知道打不打的完。 “天息门会武出战人选,须由四座亲自选出。师尊无令,弟子不敢擅断。” “呵,师尊无令?堂庭殁了那么些年,自然不能亲选你出战。怎么着,这世上你只听堂庭的话,本座的话,就不听了吗?” “弟子不敢。” “不敢,那就给我好好准备。瑶山一脉销声多年,早有人想趁乱踩上一脚,你这次去打一打,也好折了他们的念想。” “是,弟子谨遵师伯教诲。” 涿光说罢,又看一眼站在旁边的颜青平, “夷山这次,收了多少战帖?” “四百四十七。” 上座的人听了这数,挑挑眉毛, “会武战帖不过千张,夷山独占一半。合着今年来打架的人,都是冲着你的。” 颜青平提起唇角笑笑,拱手答道, “大约是他们火眼金睛,都看出了弟子名不副实,忝列门墙,专挑我这个最容易的打。” “哼,知道你巧舌如簧,不用时时展示。有力气还是好好留着,别到时候真栽在台上,折了丹熏师妹的脸面。” 要说今年会武这阵势,还是挺吓人的,可拿来对付颜青平,就没什么威慑力。 他要是能栽在擂台上,那恐怕整个天息门都得跟着栽在擂台上。 天息山五座山头的师兄弟哪个不知道,夷山那位姓颜的师兄,一柄春秋重剑使得出神入化,门中弟子无出其右,二十岁之后再无败绩,听说下一任天息门主之位...... 不对,不对,好像还是输过一次。 那次,对上了瑶山一位姓宫的师妹。 瑶山的师妹,竟有那么厉害? 哪里是师妹厉害。分明是颜师兄放水,春秋剑鞘都没出,直接蹲地上认降了。 啧,真狗腿。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6章 庄椿岁:天息会武 天息门会武在即,这日天还未亮,颜青平就秉持了他狗腿师兄的名号,颠颠地跑到宫府。彼时西边天际一片沉静黛蓝,长庚星还要再多挂上一会儿,才会坠进无边漫野之中。 “颜大人来的这样早。” 沐风堂前,春和迎了颜青平进去,一边说着一边递上盏醒神的热茶。 “嗯,我跟宫小一道回天息山去。” 宫云息起来不久,方梳洗停当,两人照面,身上皆是重丝织锦的银红缎袍,头发用赤金丝线编起,倒真能瞧出几分同门师兄妹的样子。 “先生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 “那是要……” “蹭一蹭。” “早膳只有清粥小菜,没鱼没肉,先生也要蹭吗?” “要的,”颜青平看着眼前人,认认真真地答道, “清粥小菜也要蹭。草根树皮也要蹭。” “主子您看,奴婢猜的不错吧。”春和站在一旁,抱着个茶托接话,“颜大人既来了,那是断不会放过吃饭的机会的。幸好一早嘱咐了膳房师父多搁把米,不然今儿这样的大日子,若是饿着颜大人,奴婢可担不起罪过。” 清粥小菜,倒也不是真的清粥小菜,笋丁,鸡丝,拌山菇,还有生滚鱼片粥。 明摆着就是为他预备的。 天光渐渐变亮,干暖的南风送入阵阵芙蕖清香,沐风堂的蜡烛还未熄,昏昏软软的烛火在玉色纸罩里一跳一跳…… 颜青平觉得这样慵懒而温暖的气氛好似一张网,将他的人生尽数网住,然后越收越紧,他的人生,整个人生,似乎就只剩下眼前这一副场景,眼前这一个人。 如果不必去会武,也不必上朝堂,今日不必去,往后也不必去,就呆在这儿,跟她呆在一起,呆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呆到草木凋零,天光净尽,桌椅板凳都化作灰,自己也化作灰,她也化作灰,风一吹就融在一起,那就最好。 再好不过。 春秋大梦总有醒时,更可惜的是,他这美梦还未开场,子淇就从堂外进来,拱手回禀道, “主子,长公主府的车驾停在了门外,可要请他们进来?” “长公主府,谁来了?” “穆国,十四公主。”子淇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颜青平,继续禀道,“说是和颜大人约好了,要一起去天息山。” 如果眼神有力量,宫云息这会儿已经被颜青平那双眼睛里的洪流淹没了; 幸好眼神没力量,不然颜青平这会儿已经被春和愤怒的眼刀捅穿了。 宫云息手里捏着个镶丝金雕的玉瓷茶杯,神色辨不清楚。子淇瞧着那茶杯在她手里轻轻转了两圈,又慢慢转回来,才听见她的声音, “既是一道去天息山,就不必请进来了,让她在府外候着吧,我们一会儿就出去。” “是。” 看着子淇出门的背影,春和忿忿开口道, “这个什么穆国公主怎么这样烦人,连天息门也要巴巴儿地跟过去?” “公主初来乍到,天息门会武自然是值得一看的。” “她一个公主,又不会打架,凭什么跟去凑热闹?” “你也不打架,不也巴巴儿地央我带你去凑热闹?” “主子,您,您不知道,奴婢听说,那公主天天跟着……” “行了,”宫云息打断她,“茶凉了,你去续壶热的来。” 春和见主子不仅不向着她,还总帮那个什么公主说话,就又换上标志性的小金鱼气鼓鼓,嘟嘟囔囔地抱着茶壶出去,一时半会儿不想回来。 “天地可鉴,我没有。” 颜青平放下茶盅,坐直身板,盯着宫云息,一字一顿地说。 “我知道。” 她答。 “陛下放她在西六部,学习年中大祭的准备仪程,我平时都让衔令人带着她。颜府去过一次,给了杯茶就让她走了,旁的事情,譬如茯苓煮酒之类,都是子虚乌有。” 颜青平说的很认真,他那张皮相上甚少露出现在这样认真的神色。 在人们的印象里,颜先生总是风流的,也是漂亮的,甚至有那么一点儿薄佻。他那双桃花眼很好看,许多人看一眼就会陷进去,故而那双眼睛里,能装很多个人,很多件事,很多段情,可桩桩件件皆不长久,他一眨眼睛就消失了。从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真正烙进他心里去。 现在瞧着,却跟人们的印象大不一样。 他在看她的时候,总是大不一样的。 “先生不用解释,我不在意。” 宫云息对十四公主并不怎么上心,听了这番剖白,只觉得摆件儿先生真是老实得可爱。见了谁,喜欢谁,跟谁常在一处,都是他自己的事,哪里犯得着跟她报备? 饶是桓帝此时给他指了婚,做了穆国的驸马,就凭他俩多年来寡淡如水的交情,除了收张婚帖备份贺礼,嘱咐厨子以后少做点饭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事,是她该管的了。 ———————— 六月初三,大暑。东方气盛。 天息门弟子并众门派挑战者齐聚碧渊十一天,晴空烈阳之下,尽是刀剑泛出的森森冷光。 兵戈之气,凛然欲发。 宫云息和颜青平两人身上那身四座亲传弟子的服制十分扎眼,甫一入谷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见识少的还在迎着太阳傻愣愣地瞧,门路广的已摸清了来人的身份: 左边那位,夷山一脉颜青平,师从丹熏,天下第九榜排位第五, 右边那位,瑶山一脉宫云息,师从堂庭,天下第九榜排位第七。 不仅是四座亲传,且正是此次会武天息门派出与战之人,这样的名号一传出去,一心前来挑战的那些刀者剑客,看他们的眼神都狠厉了不少,手中的兵器也握得更紧,指节泛点青白。 恨不能就地就拼个你死我活,扬名立万,也省得再在这碧渊十一天耗上半月光阴。 当然也有来凑热闹的,看见这俩人一起出现,便起了八卦的心思,凑到身边的人堆儿里,捂着嘴低声问,可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我瞧他俩,八成是同门师兄妹。” 接腔的是人堆儿里一个老实巴交的黑壮汉子,手里握对儿劈山巨斧,说起话来也跟他那斧头一样。 一样傻。 “多半……多半是夫妻吧。师兄妹一起练功练的多了,日久生情也是有的。” 一个有着尖下巴吊梢眼的小师兄答道,他说话的声音让人很不舒服,跟他手里那柄九曲蛇身剑一样,阴阳怪气的。 “他俩瞧上去,好登对呢。”小师妹捧着脸,痴痴地笑着说。 “啧,总听师父说你们没见过世面,今日一看,真是如此。” 发表总结陈词的是门派带队的大师兄,玉带覆冠,银剑傍身,看上去人模人样。 他撇着眼睛做出一副睥睨姿态,等师弟师妹们纷纷凑近了,才慢悠悠接着道, “都穿着师门的衣服,有什么登对不登对?你们没看见那公子后面,还跟着个年轻姑娘吗?要我说,那个才该是正经夫人,看着乖巧可爱,又能奉茶奉水,娶进家门,乐趣无穷。他那个师妹,虽然长得是漂亮,可娶老婆不比挑白菜,漂亮归漂亮,实用归实用。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不会娶个那么厉害的搁在家里,遇上半点不顺意就能掀了房顶,打得你满地找牙。”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同是连姑娘手都没摸过的单身尨犬,人家单凭意淫就得出了如此深刻的结论,当真拜服。 穆莹莹若是能听见这番见解,大抵是要高兴一阵的,她正是方才那位不知道哪门哪派的大师兄口中那个乖巧可爱的年轻姑娘,也是他们眼中颜青平的正经夫人。 可天知道她这一路走来,除了初见面时跟颜大人撒娇了几句之外,再未讨到什么便宜。 今日本就暑气重,天息门又山高路远,这一路上她为了能凑在颜青平身边,轿子也不肯坐,可偏偏自己不怎么会骑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一起走在前面。 已在马背上颠了个七荤八素,又被毒日头晒了一两个时辰,此时身子虚的厉害,脸色发白,一阵阵冒冷汗。 她倚在一处阴凉地儿,容身边的嬷嬷拿帕子擦去脸上汗渍,抬眼却看见颜青平正和宫云息一道往远处走,又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跑过去,连句安也不问,径直扯住他的衣袖。 “颜大人。” 穆莹莹眼角噙泪,低下头哀哀地唤了一声。 少女声音本就软糯,此时气息虚浅,又夹杂哭腔,听上去更觉娇怜动人。 颜青平不动声色地抽开衣袖,顺势往后退了一步。 “公主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去歇着吧。” “颜大人……不陪着我吗?” “公主是贵客,碧渊十一天自有门人前来照顾。” “可……可我这一路上心口难受得厉害,有大人在身边,才觉得稍好一些。” “公主是中暑了,歇一歇就会好的。我还有事要回夷山,就不奉陪了。” “大人要去夷山?那我跟大人一起去,我还没去过呢,肯定特别好玩。等我歇息好了,大人可要好好儿带我转一转。” 颜青平冷眼瞧着她半句话前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病弱姿态,听了要去夷山就立马中气十足神采奕奕,不禁暗自感叹现如今的姑娘真是一茬不如一茬。 有功夫看这半吊子演技,还不如去南楚酒馆看变脸戏法。 “公主有所不知,我师父她有洁癖,夷山一向不准外人入内。” 他说罢,懒得去瞧穆莹莹的脸色,转身要走。 可小公主毕竟是小公主,性子娇蛮不是说说而已,病弱美人的人设既然装不下去,干脆昂起头颅挺直腰板做个潇洒的小坏蛋。十四公主一手叉腰,一手直直指向他身边的人,用那把娇滴滴的嗓子厉声质问到, “那她呢?她就能跟大人一起去夷山吗?” 宫云息本来安安静静走在一边,此时闻言脚步一滞,手下意识扶上刀柄,心说这跟我有半文钱关系,正欲开口解释自己并无打算造访夷山,也好消一消这位小公主撒娇耍赖的气性。 谁知“我”字还未出口,就听见站在她身前的颜青平抢白道, “她不是外人。”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7章 向天盏:天息会武 碧渊十一天位于天息山谷,茂林修竹,曲水流觞,夏日风景最是宜人,可每至会武之时,绿泽香花都成了摆设,唯有四处擂台最吸引人。 所有前来挑战的武者,皆按其所下战帖确定所争榜位,所争榜位相同者,再以十人为局进行比拼,赢下“十人斩”,即可与天息门在榜之人对战。 譬如向夷山一脉下了战帖的四百四十七位武人,先需通过“十人斩”确定四十五名初胜者,再与颜青平对战,若胜,即可顶替其天下第九榜第五的位次,若仍有余力,还可与夷山宗师丹熏对决,若胜,即可顶替其榜上第三的位次。 天息门四脉此次所派出的弟子,乃夷山颜青平,烛山陆惊鸿,瑶山宫云息和明月崖的代秋老人,分列天下第九榜的五、六、七、八位。 门主对会武出战的四位弟子历来有训:锋芒当削,穷寇莫追。 说白了就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武艺切磋点到为止,能不见血最好。但常言道金枪刀匕最无情,剑已出鞘势难平,来挑战的人皆眼热榜位许久,为了跻身其中挣得风名早已下了拼死的决心。 等到真刀真枪杀红了眼,哪里还能想起君子气度当及时收锋的道理。 天息门人为求自保,砍伤一个两个,也是免不了的。 搁在以前,擂台上伤了人的四座弟子,是要以习艺不精控力不准的罪名在师门领罚的。可涿光其人,自己就是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主儿,打架历来心狠手准,不见敌人死透不罢休,才舍不得宝贝徒弟在场上畏首畏尾被人欺负。 “打伤不罚,打死算在本座头上,第一要赢,第二不能受委屈,若遇上使暗器走黑招的阴损之辈,务必要给本座打得他下次再不敢来为止。” 涿光说完,在青玉台子上摆出几坛千秋岁,说等会武一结束就请他们喝。 以前师兄弟们闲来聚在一起,聊起下一任门主人选,总会觉得夷山那位颜师兄,虽然实力过人足以胜任,可就是这个性子太风流,若是做门主恐怕不大靠谱…… 如今看了涿光,深觉传位颜师兄才真是再合适不过。 天息门门主,一贯爱走这样的路数: 有多能打,就有多不靠谱。 ———————— 瑶山这次收到的战帖不多,拢共一百二十份。 没选瑶山的,大都对自己的能力颇为自信,想着堂庭已逝,门主无人,这次就算打赢也最多只能拿一个第七的位次,不够尽兴。 选了瑶山的,则多是来凑热闹开眼界,想着宫云息是个姑娘,比起其他三位,当是下手轻些,自己就算输了,也不至于受伤见红,落个终身残废。 可怜他们准备工作做得少,对手底细没摸清。宫云息先前用九十九和摇光之时,刀法就已在门中出名,如今又将摇光换成了刀中至尊斩风月,怎么能是闹着玩儿的。 先前涿光嘱咐过她,现今四境之内天息门独大,早已招致别派嫉恨,而瑶山一脉又因堂庭之故销声多年,免不了有人暗中窥伺,觊觎其优越地势,视其为天息门最易击破之点,欲先占下为己所用。加之天息门四脉相连紧密,其间来往自如并无关隘,若以瑶山为源,逐步分裂天息门,将各脉逐一击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市井流言皆道瑶山无主,早该拱手让人。殊不知十年前,涿光将斩风月传给她那日,也将瑶山门主之位一道传给了她,只因护她年幼,从未向外宣布。 如今时机已到,气候已成。此次会武,她之职责,即是重振瑶山之名,立威于四境各派之中,趁早将那些心有不轨之人脑中的春秋大梦,一一掐断。 十人斩赛局结束那日是六月十五,她独自呆在瑶山石室,把门人呈上来的十二位初胜者名簿放在案上,打开手边一方鎏金锦盒,将那枚象征着天息门四座宗师尊位的黑玉古戒,戴上右手的食指。 这枚戒指,是堂庭的遗物。 听战场上回来的师兄说,堂庭师伯殁于连天战火,以身祭剑,骨血成灰,只剩下这枚玉戒,虽历水淹火烧,仍无分毫折损。 大名鼎鼎的西北战场,宫云息后来曾去看过。那片土地被当年的战火掠成一片焦黑,又被无数人的血肉浸透,至今寸草不生。 如若翻起地上细软的泥土在手中碾碎,都还能看到其中夹藏着黑红色的,风干凝固的血渍。 她抬起右手,凑上去闻那戒指的味道。 她想找到堂庭留下的痕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只有石玉常有的冷气。 若是再仔细闻一闻,还能闻到一点儿血腥气,连天战火里呛人的血腥气。 ———————— 二十日,巳时,天下第九榜之角逐正式展开。 一百位已赢下十人斩的胜者,经过三日养精蓄锐,意气更盛。此时刀剑在握,分立于四方擂台之下。 会武赛制,曾有人质疑,认为初胜者已历十人斩之劳苦,再与天息门弟子对决,气力必定有所损耗,以残将打精锐,有失公允。 对于这种没事找事信口开河的吃瓜群众,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免费送他们一张前排看台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他们老老实实看一次会武全程,心中质疑自然荡然无存。 现行赛制中,挑战者虽需先历十人斩,但其对手鱼龙混杂,并非个个儿武艺精深,实际耗不了多少力气。 可天息门在榜弟子,却要在十天之内,以一己之力,连续对战所有胜者。 吃亏的是谁,再明显不过。 天息门三百年来从无败绩,这事情听上去光鲜,实则残酷无比。 决战对手为数众多,套路各不相同,或急或徐,或明或暗,整整十天,无暇喘息。四座亲传,再厉害也是人,是人就会累,如此严酷的车轮战打到最后,受伤流血是肯定的事,不落下什么治不好的伤根,就算是万幸。 明月崖曾有一位师兄,会武之时,排在天下第九榜之四。 不知是那届挑战者着实来势凶猛身怀绝技,还是他运气不好碰上的皆是人中龙凤,反正那十天之于他不啻人间炼狱,对战最后一位挑战者时,已是血透锦丝,面若金纸。 一剑定胜负,杀局现终招。对手倒地之时,他之佩剑锵然坠地。 甫一从台上下来,口中鲜血如泉涌,顷刻便是人事不醒。 待医师细细诊过才知,这位师兄原在第六日对阵中就已被剑势重伤肺腑,可会武赛制,容不得他有半刻喘息,只得带伤全力拼之。 拼至最后一刻,早已身神俱毁,生机全无。 纵是天息门四宗师尽己之能,也未拖他熬过半载,好端端一位弟子,就这样为了师门威名不倒,活活折掉自己的性命。 不知是不是真的划算。 只知明月崖一脉宗师水无月,三十年来再未收过亲传弟子,皆因此故。 这故事传的很广,连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春和姑娘都听过。 她此时站在碧渊十一天的人堆儿里,忧心忡忡地盯着宫云息持刀离开的背影,把手里的帕子绞成了花儿。 主子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如若遇上与那位师兄一样的情形,拼死力战是肯定的。 她知道自己劝不住,可又舍不得她真去拼命。所以在来的路上,偷偷买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头雕像。 听卖那东西的大婶说,这雕像是中原的神佛,灵得很,只要诚心许愿,都能实现。 “希望这里的人,都没有主子厉害。”她怀里揣着那木头像,低声殷殷地念叨。 “可我听说,今年来了不少高手,万一……”子淇在一旁接话。 “那就别让主子碰上,那些比主子还厉害的人,就都交给颜大人去打吧!” 厉害的人,的确都在颜大人这里。 乌泱泱一片的观众,也在他这儿。 十天时间,对战四十五位“十人斩”胜者,想想都觉得刺激。 赢? 怎么可能。能活着走下台就算好了。 要是能赢呢? 那就更刺激了。 穆莹莹自个儿在碧渊十一天挨了十多日,连见心上人一面的机会都没寻着。 听说其间实在熬不住,也试过带一队穆国的侍卫,敲敲打打地追到夷山脚下。奈何山上的丹熏宗师当年也是滋受万千宠爱的小师妹,最看不惯别的姑娘在她眼前耍公主性子,直接遣了代宗师带着手下一拨弟子冲到山门拔剑相向,把人生生逼走,连好言相劝这项流程都免了。 丹熏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如今心里又揣着她那过两天就要打硬仗的宝贝徒弟,火气就更大。 穆莹莹吃了憋,身在别人的地盘又不敢造次,只得忍气吞声,等到今日早早起来,梳洗停当,打扮漂亮,赶来见她的颜大人。 鲛绡薄裙,黛眉朱唇,细碎银饰,叮当作响。 可惜观战的人实在是太多,她挤在人堆儿里,就像朵断了茎的小百合,花瓣儿都快给晒皱了。 夷山一脉比武的场子设在碧渊十一天最东,周身是一片茂密竹林,颜青平身上穿着银红缎袍,春秋剑佩在腰侧。 他是从来不会慌的,起码摆在皮相上的表情从来不慌。 饶是台子下面那些争榜之人攥着兵器的手指已经咔咔作响,他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对着苍翠竹林沉吟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把发边那两穗儿碧色流苏拆了下来,递给身边叫苍耳的近侍。 “帮我收着,免的一会儿溅上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8章 千春词:天息会武 天息门拢共五个山头,分属门主和四宗师,像涿光这样既是门主又兼宗师的,两座山头都归他。五山呈环状包围阵势,其间以天梯相连,而正中则是一巨大山谷,名作碧渊谷。 碧渊谷内,多有寒潭水泽,门人以水泽为别,将山谷划分十九洞天。各处分栽不同植株,建各式门庭,景致用途,大不相同。 其中碧渊十一天,箭竹万株,深潭千尺,终年青碧,水雾缭绕,乃十九洞天之最。 瑶山一脉比武台,以竹为骨,就搭在千尺寒潭之上。 寒潭之水极深极冷,打架的时候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了的事情,也是有的。 未时三刻,宫云息的第一个对手,鹰仪松平楼大弟子石郁之,被九十九的刀背击中肩窝,佩剑脱手,人摔出六尺远,未及起身再战,摇光刀已架在颈上。 两个时辰。 干掉松平楼。 毕竟只有十二个对手,犯不着太着急。 可要是搁在颜青平身上,这速度就太慢了些。十天满打满算就那么些时辰,天亮开打,天黑结束,就算不吃饭不休息,均摊到四十五个人身上,也就将将一个时辰。 每一个时辰,就要打败一个,某门某派里最厉害的人。 宫云息仔细想过,如果是她,八成是要被耗死在场上的。 “宫姑娘还不出刀,是觉得本君的脸太好看,舍不得了吗?” 说话的,是位身着粉衫,手执丝扇,鬓边飘着两条彩带的男人。这身行头大眼一看,都用不着旁边的小厮报幕,就知道必定师出中原九里桃花坞。 桃花坞只有男人,桃花坞的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我最美,我最好看,全天下的男人女人都没有我好看。 你不出刀,就是耽于美色;你出刀,就是嫉妒我的美貌。 我赢了,就是色艺双馨;你赢了…… 哼!你就算赢了,长得也没我漂亮! 宫云息一看见对面那张扑了层层厚粉的瘦尖小脸儿,脑中就飘过桃花坞“我最漂亮我最棒”的洗脑门训,不禁胸中一阵恶寒。 “姑娘脸红了,看来是本君说中了。” 那人打开手里那面粉绣黑边蕾丝扇,接着道, “不过姑娘不必害怕,即算今日一战本君拿下瑶山,也会给姑娘宽限几日,好让姑娘把家当通通搬出去。若是姑娘实在不愿走,留下做个小……本君也是能勉强接受的。” 宫云息懒得再听,抬手拔刀。 桃花坞的实力对天息门来说,四个字就能概括: 绣花枕头。 既是绣花枕头,本是没必要作难的,可他这滔滔不绝一番剖白听罢,再不作难一下,实在有违涿光门训。 最后一式。 宫云息右手持九十九直击于对方正前,对面人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其实只要在刺中心口前停下,她这一局就算赢了的,可毫厘之间九十九却突然转变方向,以刀背横击出去,将那人直直打入水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还能卸妆。 等那桃花坞的花郎君湿溜溜从水里爬出来,脸上的粉早洗没了,长什么样,就什么样。 不仅打不赢人,长得也不漂亮,哼。 开局第一天,不宜贪多,两个足够。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差不多的路数。 五日之内,宫云息拿下九局,皮外伤多少受了一些,右边脸颊还被剑锋划出一道血口。 不过会武形势严酷至斯,要求实在不能太高。只要没有断手断脚,或是落下什么严重的内伤。划破脸流点血,都是小事。 怕是他们天息门人,生来就跟“六”这个数八字不合。 最难的对手,总在第六日出现。 中原北地千机门,执道首座云九里,素衣素剑立于台上,飘飘然君子相。 听说初局之时他赢下“十人斩”内所有对手,花费不过三个时辰。 起初都还正常。 他与宫云息两人刀剑往来数回合,皆是有礼有节不分伯仲。兵戈相撞之声如金玉乐器,奏鸣持度,甚是悦耳。 水滨竹台下的看客,似乎都忘了自己眼中所观,乃一场真刀见血的杀伐恶战,反而沉醉其中,露出一副观棋听曲儿的欣然面容。 变故,发生在他素剑收锋的那一刻。 云九里收剑收的很突然,以至一路与之相抵的摇光刀瞬间脱力,差点儿掉在地上。 “宫姑娘,得罪了。” 云九里声音温柔客气,手里的动作却一点儿也不客气。他那柄长身佩剑通体素银,灼灼日光照射下来,剑身四周都泛起一层朦胧光晕。 宫云息从第一眼看见这柄剑,就觉得不大对劲,直到此时这素剑迎着她从中心裂开,齐齐分成八柄,她才意识到那股不大对劲来自哪里。 一柄好剑,因其刃纤薄而平整,在太阳底下,应当是很耀眼的。 只有剑刃磨损严重翻出毛刺的旧剑,才会在烈阳之下显出朦胧光晕。云九里身为一门首座,自然不会用一柄翻了毛刺的旧剑来战。 除非,剑身上那些密密麻麻泛着光晕的细巧尖头,不是毛刺,而是剑刃。 数不清的剑刃,意味着,数不清的剑。 分为八柄只是小小开端,剑身不断重复着分裂的过程,直到分剑已经尖长细锐得微不可及。每一柄细刃的尾部皆以灵活软链相接,细长剑身,宛若龙骨,从四面八方刺向宫云息。 数不清,也不用数。 不多不少,一千柄。 她一直以为,千机门的千机阵,该是早在四十年前就失传了,直到此刻亲眼所见。 千机阵甫出,台下看客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这一阵,云无常榜第一,至今无人能破。 如若不是最后一位持阵者四十年前死于非命,千机门今日地位,必定能与天息门匹敌。想不到,云九里潜心多年,居然参透古籍,重续旧阵生机。 被千柄锐剑包裹着的感觉,并不好受。 凌厉剑风无端横扫,来势汹汹,几乎要把她身上那些陈年旧伤都撕开来。如果今日她破不了阵,这些剑就会一直在她身边毫无章法的攻击,她能抵挡一时,却不能永远抵挡下去。 待力竭的一刻,千剑齐出,把她捅成筛子不成问题。 可这阵,从没人破过。 台子下面,春和急红了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若不是被子淇摁着,恐怕早已冲上去了。 春和不懂什么武学阵法,只知主子而今陷入僵局,境况极差。如若她知这僵局无人能解,遇之必死,想来凭子淇一双人肉胳膊,也摁不住她。 剑风太利了。 因着早年年轻气盛不知收敛,尤是十年前回鹰河濒死一战,宫云息身上大大小小旧伤无数。腹部、心口、脖颈上那些深长伤口,但凡随便扯开其中一条,她都没可能活着离开脚下这方竹台。 她抬起头,从茫茫剑影当中看向云九里,当真是飘飘然君子相,一手控剑,一手负于身后,面容沉静。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一点点笑容。 一点点,看向垂死挣扎的猎物的,满意的笑容。 “姑娘一会儿命断之时,可不要怪我心狠,” 云九里的声音穿过剑阵,飘进她的耳朵,空灵灵冷落落,鬼语一般。 “要怪,就怪你师父堂庭,四十年前,无端断我千机门生路。” 宫云息双手分持九十九和摇光刀,死死抵住剑势,其间任何变动,都会让外围的某一把剑得着刺中她的机会。 动或不动,取决于她是想找死,还是等死。 可她接下来做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松开左手,将摇光刀狠狠掷了出去。 且不论习武之人讲究人剑合一,比武场上兵器落地,必败无疑,就单论她将刀掷向千机阵这一点,就是自断生机: 千柄细刃,千条铁索,挟裹迅利剑势,必定能在转瞬之间把摇光卷得渣都不剩。 许多行家已看出其中门道,摇光刀甫脱手,台子底下就生出一片惜才哀呼。 可惜,他们少算了两件事: 第一,有人能在这连眨眼都不够的转瞬之间,再拔出一柄刀来; 第二,这柄刀,乃天下名刀斩风月。 乌金玄铁,无坚不摧。平身薄刃银丝镶刻,濯泥染血寒光更胜。 摇光刀坠地,锵然作响之时,斩风月已出鞘越阵,击中要害。 刀中至尊,此时稳稳停在云九里右手上方。 方才一击,控阵之手,筋骨已被尽数震碎。 千机阵,是破不得的,能破的,只有开阵的人。 千柄利剑掉在地上,发出叮铃咣啷的破碎声响,此时看着,倒真像卷边脱刃的毛刺了。 “怎么可能呢?” 云九里盯着她,沉静面皮上夹杂着一点不可置信, “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出刀呢?” 她低着头,没有回答。 如果不是身上那些被剑风撕扯开的伤口实在疼得她说不出话,她一定会告诉他: 斩风月,并不是天息门最快的兵器,夷山颜师兄的春秋剑才是。 ———————— 摇光刀历了方才一番波折,刀尾处断开的裂口足有一尺长,密密麻麻的划痕遍布刀身。 九十九和摇光,她自入门那年就再未离身,许多年过去,早已成了傍身的左右手,而今折损如斯…… 她将残刀收入鞘中,抬眼看见云九里正在三步开外的地方盯着她看。 他的右手经斩风月刀势猛震,此时早看不出什么手的形状,只是一团被残筋碎骨吊着的血肉而已。 “宫姑娘的爱刀,能借在下一观吗?” 宫云息闻言递过斩风月,他单手接过,触刀之时,被刀身寒气所惊。 “这刀,叫什么名字?” “斩风月。” “宫姑娘用了多久?” “十年。” “怪不得。”云九里气力勉强地笑了笑,“这样冷的刀用了十年,姑娘的人,都是冷的。” 这话宫云息听多了,也就习惯了,提着刀默默走下竹台。 头一回,凑上来给她递茶递帕子的人不是春和。子淇手脚生疏的拿着丝帕就要往她脸上糊,春和窝在旁边的藤椅里,抱着肩膀哭得花枝乱颤。 “主子,咱们明天不打了,行不行?” 春和从臂窝里抬起那张哭花了的脸,手里紧紧捏着个小木头人,怔怔地问她。 “你昨儿不是还说看不够吗?” “别人的看不够……主子的,奴婢实在,实在怕得很……” “那你明日,去夷山的台子看颜先生吧。” “主子!”春和气鼓鼓地拿小拳头砸了下宫云息的肩膀,“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奴婢说话……” 天色渐暗,暑气尽消。傍晚的深潭之滨,还微微有些寒气侵人。 云九里半个时辰前就走了,临走还送了一个小铃铛给她,说是,千机门的特产。还说,等养好了手,再来杀她。 挺有意思。 宫云息歇到此时,身上的伤已不大痛了。反倒是脸上那道伤口,火辣辣地疼。春和窝在她怀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哄了几次也不肯走。 可这一抬眼不知是看见了谁,站起身子就跑到了人家跟前,比小兔子还快。 “颜大人怎么来了?” 夷山战况有多严酷,从颜青平身上一眼就能瞧出来。 春秋剑配在腰侧,天息门重丝织绣的银红衣摆上,洇着黑黢黢一大片血迹。 “我听说你今日碰上了千机阵,有没有受伤?” 来人的步子把堆积满地的竹叶踏地沙沙作响,声音听着十分焦急。 “没有。”她答。 他听了,一颗心刚要吞回肚子里,转眼就看到她右颊上那道狭长血口。 “这谁干的,云九里吗?” “昨天被一个无名剑客划的。” “人呢?我要找他算账。” “现在怕是迟了。他昨日划完就跑了。” 哼唧! 宫云息一双眼睛瞧着他,低声道, “先生倒是受伤了。” 颜青平以为她说的是自个儿衣摆上那一片污血,赶紧开口解释, “我没受伤,这不是我的。” “先生嘴角,还在流血。” 说完默默递上一方丝帕,素色丝帛擦过嘴角,果然又是一片殷红。 逞强失败,嘤。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29章 鹧鸪天:不速之客 “让我一通好找。师姐,原来躲在这儿啊。” 静谧苍翠的竹林深处,突然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 少女声音婉转娇媚,泠泠动人,本该是再悦耳不过的,可传进春和耳朵里,却像是鲜红蛇信,湿冷黏腻,嘶嘶作响,吓得她打了一个冷颤。 她认得这声音。 是那个疯子来了。 澹台季的浅绡红缎裙才露出一片衣角,春和就攥紧自己的衣袖,缩着脖子躲到了宫云息身后。 “师姐,你回来这么多日,也不说去十三天看看我?” 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秀细柳眉蹙在一起,天生一副媚态。看见颜青平也站在旁边,又作势将纤纤素手掩在口上,腰肢软了三分, “哎哟,颜师兄也在。那我说话倒要当心着点儿了。这整个天息门谁不知道,颜师兄护我师姐的短,比那狗护骨头母鸡护蛋还勤谨,我今日要是说错了话,颜师兄打算把我怎么样?” 没人接腔。 “碎了骨头喂鱼?还是卸做八块喂狗?或者,直接绑在石台儿上叫鹰来啃,我也是没有意见的……欸,师兄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是想现在就吃了我?” “你要是真惦记你师姐,不如跟她一起回瑶山去。” 滴,失策。 一个疯子说话的时候,请一定,一定不要打断她。 只见澹台季嘴角噙着笑,像是舒展筋骨一般转了转脖颈,骨节处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哟,颜师兄今日怎么这么大度,倒舍得让我去坏了你们的好事?八成是……哦,我知道了,八成是我师姐她不让师兄去瑶山,所以师兄想趁着我这茬机会,跟着一块去?不是我泼师兄冷水,我跟我师姐大半年没见面,回了瑶山那是必定要睡在一张床上,叙叙姐妹情谊的,颜师兄即便进了山门,今日不杀我,也没机会哦。” 澹台季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的人。 吃一堑长一智,又一次的没人接腔,场面十分尴尬。 灼灼目光左右扫了扫,落在只露出半个脑袋的春和身上。 “春和姑娘,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你手里拿的什么?木头小人?让我看看,别是你在咒我师姐吧。” 她上前两步,伸手要去捞那木头,一把没捞着,就死死地抓住了春和的手腕。 “你看,” 她说着,十分悲痛地叹了口气, “我师姐对你多好。这样金贵的白玉镯子,她都没说给我一个。你一个使唤丫头,戴这么好的镯子有什么用?不还是一样端茶递水伺候人?下贱奴才,飞不上天的......” “行了。” 宫云息转过半边身子,继续把春和护在身后, “春和又没惹你,你何苦为难她?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师姐还能不知道吗?我要的东西,一点不多,对师姐来说,易如反掌。” 澹台季说着,眯起眼睛,脸上的笑容更盛,在那媚态之上又添七分醉意。 “我想要的,区区春陵君位而已。” 等等,这叫易如反掌? 你以为你师姐长的是双翻云覆雨手吗? 澹台季说话的路数,宫云息早就摸的门儿清,听了这话也没露出什么被惊吓的神色,只淡淡回道, “师妹,这是逼着师姐造反。” “哪有那么难?师姐真是说笑了。我听说新上任那个春陵君,叫澹台槿的,没什么本事,师姐一刀了结了他,这君位不就是我的了吗?” “澹台槿是正经传位授印的春陵君,哪能说杀就杀?” “哼,杀人分什么正经不正经?师姐不疼我就直说,不用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不是疼不疼你的问题。” “这就是疼不疼我的问题。师姐要是够疼我,就不会觉得为我杀人是什么难事。不信?不信让我来问问颜师兄。我知道颜师兄是最疼我师姐的,要是哪一日澹台槿抢了我师姐的东西,比如她这个人,再比如她这颗心,颜师兄,可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给杀了?” 会会会。 当然会。 不然呢? 这种事情,只是想想,就觉得很气好吗? 但颜青平他忍住了,纵然点头称是的欲_望在他心中燃起熊熊大火,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对付疯子第一要义,不要接茬。 对付疯子第二要义,装聋作哑。 如果澹台季脑子正常的话,她一定能取代修鱼三十三成为新的破冰功臣。 这样死寂一片的尴尬场面,她都能游刃有余,再次找到突破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尴尬。 “你看你们,玩笑都开不得,真没意思。” 她绞着自己的头发,凑近宫云息的脸颊,仔细瞅了一会儿,才带着一丝惋惜开口道, “我今日来,原是听一个门生说起,师姐的脸被剑划破了。如今一看,倒是枉费我从十三天辛苦赶来。才这么短小一道口子,过几天就长好了,多没意思。要我说,师姐的皮相这么好看,早就该给划了,破了皮相,才知道整日围在你周围的这帮男人,为的到底是你这个人,还是你这张脸。” 她说着,抬起自己那双如丝媚眼颇有深意地瞥了瞥颜青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自责, “唉……也怪师妹没本事,打不过师姐。我要是打得过师姐,必定要拿那千齿镖,在师姐脸上好好划它千百个来回,划破皮,划出血,划成肉泥……” 对付疯子第三要义,习惯就好。 宫云息第一次听澹台季这么说的时候,心想她这个师妹八成是疯了,听习惯之后她就知道,她这个师妹是真的疯了。 颜青平第一次听澹台季这么说的时候,心头一紧,拔出春秋剑就架在了她脖子上,听习惯之后就…… 不好意思没忍住,还是架在了她脖子上。 “颜师兄,有没有人说过,你为女人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看?” 有,说的人多了去了,老子什么时候不好看? 忍住,在心中重复对付疯子第二要义。 颜青平默默收了剑,愣是没吭声。 澹台季变成现在的样子,也就是堂庭死的那年。她在天息山下的密室里,接到那幅雕花熏香的竹简。 七百同门之中,堂庭的名字并不难找,就写在第二排,北弥生的后面。 她捧着那竹简念了又念,念了又念,念了许多遍。 然后哭。 然后笑。 然后不哭不笑,死人一个。 装了几年死之后,澹台季终于开窍,从冷冷清清的瑶山搬去了热热闹闹的碧渊十三天,整日神神叨叨胡言乱语,一会儿拿把羽毛扇学蒲柳街的姑娘招揽生意,一会儿又提着堂庭留给她的昆吾剑追着师兄弟跑断腿。满脑子塞着站街揽客少儿不宜,还总爱说些杀人放火的胡话,成了个正儿八经的疯子。 奈何人长得漂亮。 五山四座里在她这儿栽过跟头的师兄弟们都知道,澹台季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变脸变得非常快: 可能前一秒还趴在你身上娇巧玲珑嘴里抹蜜,转眼一根筋没搭对上手就要掏你的心扒你的皮。 所以就算是被宫家人宠得天不怕地不怕日常怼两句颜大人的春和姑娘,见了澹台季,那也是要躲一躲的,毕竟澹台季往她被窝里塞过毛腿蜘蛛。 你知道,那个年代,是没有精神损失这一说的。 再说了,你跟一疯子谈精神损失? 保不齐她下次塞条蛇给你。 澹台季这个人还有第二个特点,说到做到,行动力满分。 当一个人说要杀你,多半是因为他很生气,但八成不会动手,嘴瘾过完就忘了; 可是当澹台季说要杀你,还要拿千尺镖在你脸上转个千八百圈的时候,那她就是很认真地想在你脸上转圈,而且至少八百圈,一圈都不会少。 就算她现在没本事这么做,她也会为了这个目标,不断努力。 竹林出口的那片儿枯叶今儿经了几个人踩,如今彻底被踩扁踩实,再不会发出什么沙沙声响。 烛山陆惊鸿,就这么飘飘忽忽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众人身后。 如果说礼数周全也是一种罪过的话,那说的就该是现下这种场面。 他拿出十年前在宫府用来吓唬程芝将军的那套做作样子, 朝着宫云息的方向上前三步,又退一步,躬身拱手拘礼, “晚辈,见过宫师叔。” 又侧过身子,减了一大半礼数,拱手道, “见过颜师兄。” 蛤? 自古实践出真知,今日一看,才知涿光的保密工作不可谓不至善。把宫云息瑶山门主的名头揣在怀里这么多年,连颜青平也没瞧出来。 合着这十年的饭,算是白蹭了。 没看出来饭桌对面儿那位姑娘,已经从小师妹晋升三师伯了吗? 可陆惊鸿这声“师叔”一出口,反应最大的并不是惯会粉饰太平的颜师兄,他这会儿只是受到惊吓咳得直不起腰而已,比起面色煞白眼珠子快要迸出眼眶的澹台季来说,还是稳重了那么小半分。 “你叫她什么?” “师叔啊,不对吗?” “胡说……怎么可能……你胡说,我师父是堂庭,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澹台季说着,作势要抓宫云息的手,没抓住。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那只右手食指上戴着的,黑玉戒指。 “贱人!□□!” 她冲着对面的人狠狠地骂,那两片失了血色的薄唇如同两把铁刃一样上下翻飞,吐出的东西不堪入耳。 “堂庭都死了,怎么会把这戒指传给你?……我知道了,是涿光给你的,对不对?一定是你趴在他床上的时候,问他要的吧!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 “够了。你有什么话,跟我回瑶山说,不用在这儿丢人现眼。” “怎么,被我猜中了?师姐,不瞒你说,你跟涿光是什么关系,还有谁看不出来吗?斩风月那样的好宝贝,他放着满门代宗师不给,放着亲传弟子也不给,连堂庭问他要那把刀的时候,他都没答应,凭什么偏偏给了师姐你呢?还不是因为我这位师姐,最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哄骗男人帮你做事吗?” “放肆!” “呵,颜师兄如此不解风情,也担得上情话第一?我这是帮你呢,师兄可不要错看好人……来日竹篮打水一场空,勤勤恳恳这么多年都为他人做嫁……” “澹台季。” “师姐想说什么?” “师妹既然想知道这戒指的来由,那师姐告诉你也无妨。瑶山门主传位于谁,皆遵照堂庭遗训。师妹若不信,可去瑶山石室查阅师父亲笔手书。” 宫云息的声音一贯低冷,此时像把寒铁骨爪一样掐住了澹台季。她看着她那位气得发抖的师妹,眼神坦荡的令人发指。 “只是那手书上沾了太多血,你打开的时候,小心一点儿。” “不可能……” 澹台季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整个人再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她的声音发着抖,人也发着抖,嘴唇在抖,眼睛也在抖…… “不可能……我才是堂庭最喜欢的徒弟,他最喜欢我,他给我做饭,给我养小狗,陪我说话,给我煮药,他把昆吾剑都留给我了……怎么,怎么会让你当门主?” “我的话,师妹信不信都没关系。师父的遗训就在那儿放着,你有兴趣,就拿来看。我们明日还有事,就不跟师妹在这儿耗着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0章 扫地花:不速之客 天快黑了,日色不大好,晚霞还算可观,挂在远天边,红红紫紫一大片。 陆惊鸿知道自己挑了事端,不敢久待,找个由头便溜了。澹台季还跟在身后不远处,走走停停,不知道想干什么。 还没走出碧渊十一天,就看见夷山的台子前头,守着个胭脂罗裙的年轻姑娘。 不是都说春回大地,春暖花开,今儿大夏天炎炎烈日下头,怎么冒出来这么多漂亮姑娘? 还一个个都是冲他们来的。 那胭脂色的小姑娘远远看清了来人身形,一跑三颠地赶了上来。 “颜先生去了好久,害莹莹苦等。” 早上还恭恭敬敬叫大人,晚上就套着近乎叫先生,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 春和此时以为澹台季已离得远了,原地满血复活重焕生机,听了穆莹莹的称呼便在旁边翻了个中气十足的白眼,嘟囔道那“先生”二字分明只有我家主子才叫得,你一个外人,瞎叫唤什么? 可她要是有心回头看看澹台季现在的样子,怕是就没心情想这些了。 没人注意到,澹台季抖得很厉害。 她停下来,踩在一片枯损的落败旧枝上,那双眼睛睁得很大,柳眉皱得很紧,平日里娇媚的面容变得十分可怖,两只手垂在腿边,被紧紧夹着的双肩连带着不断地颤抖。 娇嫩的粉色薄唇翕动着…… 如果凑上去仔细听,会听到一些极为恶毒的,咒人的字句。 她停了很久。 前面一行人不知是跟穆莹莹达成了什么协议,正一道往夷山的方向走。夷山的落霞峰,夜半月色举世无双,带公主去见一见,也能开开眼界。 只是赏月这种事情,大抵对酒当歌,交颈而卧。皎皎天地间,悠悠白云外。 天上云动,地下情动,三个人看,总不大好。 可澹台季顾不了那么多,她才懒得管这一帮男男女女要去哪里逍遥。去哪里都一样,反正今日,你们哪里都去不了。 她抬起右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那只手还在轻微地颤抖,她摸向自己的腰侧,那儿除了佩着堂庭的昆吾剑之外,还有一柄不大起眼的暗器。 千齿镖。 澹台季因着雅西三大宗族嫡长女的名头,自小跟宫云息一起习武于堂庭门下,但总归性子娇贵人又懒怠,不大玩得动刀枪剑戟,只学了个傍身的剑法就作罢。 到底堂庭这个做师父的会疼人,学好学坏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亲传,舍不得丢在外面被人欺负,便送了千齿镖这个狠绝暗器给她。 来日遇上打不过的敌人,一镖过去,也算师父在天之灵福泽佑护。 可依着澹台季如今的性子,这镖早晚有一天,是要被用在自己人身上的。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很好看,也很吓人。 心里那股子恨到底是从哪儿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堂庭带她们去山上玩的时候,右手抱着小小的自己,左手牵着小小的她。 怎么能牵着她呢?澹台季想。师父的两只手,都该是我的才对啊。 又或者是就在片刻之前,她看见那人手上黑玉戒指的时候。她拿了斩风月,承了瑶山门主之位,一双眼睛看着她,坦坦荡荡令人发指。 真可气啊,她明知自己那双眼睛勾人,却还要偏偏那样看着你。 别看。澹台季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腕。看久了,是要溺死在里面的。 千百暗器之中,千齿镖不算快,也不算小,贵在没有丝毫动静。 巴掌大的铁器,三层三十九刃,一股脑扎进肉里,能把血肉切得很有层次,只不过血流得太多,就是红通通一片,看不出肉花儿之精巧。 而且一般人,一般的手艺,取不出这镖。蛮力硬拔,下场就是筋肉尽断,回天乏术。 镖出手的时候,澹台季很愉悦,仿佛自己胸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眼见着尖锐的齿刃从镖身一点点张开,朝着那人背影安静迅利地飞过去。 师姐,你怎么……还不拔刀呢? 穆莹莹一直在说话,声音清脆的像春天早上树枝里的鸟鸣。 很吵。 春和抱着手臂跟在一旁,拐弯抹角地说些讽刺人的话。 可惜弯儿拐得不够明显,很快就跟公主身边的侍婢一人一句地怼了起来。 万物都有声音,颜青平身上那块青白的玉佩在响,宫云息披的那件银红色缎袍掠过落叶也在响,子淇的鞭子卷在一起,恩的长剑上缀着个银质的穗子。 只有千齿镖,是半点儿声音也没有的。 千齿镖速度很快,从澹台季手中出来,飞掠到宫云息身后,所费不过须臾。 最先发觉的人是颜青平,他侧过身子跟身边的人讲话,抬眼就看见那镖飞过来。 差点来不及。 其实也算不上来得及。 时间太短了,他什么办法也没想成,连天息门最快的春秋剑都没能出鞘。 他只能伸出手,一把将宫云息护进怀里,然后眼睁睁看着三十九根铁刃翻着花儿,从他右手手腕一直削到右边肩膀,翻起一排腥红血浪,铁刃牢牢扎在上面,间隙之间还挂着丝丝血肉。 血飞溅起来,湿湿热热的,连眼睛里,都是朦朦胧胧一大片红。 真有意思,他想。他的姑娘今儿刚打残了云九里的右手,这才过了多久,现世报就来了。 宫云息被血溅了一脸。 她想拔刀,但被身边人的手臂牢牢箍在怀里。那怀抱很暖和,很熟悉,有淡淡的香味儿。 她记得,自己不小心跑到悬崖边儿上那次,站在街边儿第一次看见生剥羊皮那次,手里的爆竹突然串了火儿噼噼啪啪炸起来那次。 都是这样一个怀抱,护住她,捂上她的眼睛,把爆竹扔的远远的,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记得那手臂总是箍得很紧,怎么挣也挣不开。 这次倒是没费什么功夫。 因为那条手臂自己垂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见远处澹台季已经被两个碧渊十一天的座下弟子摁着跪在地上,正梗着脖子死死盯着她。 “子淇,扶颜先生回瑶山。” “是。” 宫云息朝着澹台季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风吹在脸上,每一滴血都很凉。她将手放在腰侧,一寸一寸,拔出斩风月。 “我没想杀你。” 她走到她面前的那一刻,跪在地上的人仰起头对她说。 “我以为你的刀,肯定比它快。” “我也没想伤他,那是他自找的。谁都知道颜师兄的春秋剑门中最快,师姐想想,他为什么不拔剑,偏偏用手去挡……” “闭嘴。” 斩风月架在她颈上,寒气刺得肌肤生疼,就好像已经割开了一道血口似的。 “师姐,师父的昆吾剑在我手上,你不能杀我。” “我让你闭嘴。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觉得自己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斩风月的刀锋够冷,冷不过持刀之人那一双眼睛。澹台季只盯了一会儿,就垂下头,把两瓣嘴唇咬得鲜红。 “……颜青平左右不过伤了一条手臂而已,师姐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是想让师妹以命相抵吗?” “那倒不至于。”宫云息笑了笑,“之后四天会武,他若出了什么差错,我翻倍算在你头上。” 澹台季跪在地上,眼眶通红,眼泪一滴一滴往下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她觉得自己八成是真的疯了。 “师姐,” 她哽咽着,声音软软绵绵, “同门十七年,师姐对我,是不是从未有过半点情分?” 彼时宫云息正将斩风月收回鞘中,背过身子要走,听她说罢,也未回转,只沉着嗓子冷冷开口, “如若不是念及同门情谊,我身为瑶山门主,早该将你清名清姓,以正师门。” ———————— 她知道澹台季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她没功夫再听了。 过去的事情,就该让它留在过去才对。 可瑶山一向医疗工具齐全,她那两个侍卫又熟练掌握伤口清理技能,现在这叽叽喳喳乱成一锅粥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主子,公主非要亲自给颜大人包扎,不让我们帮忙。” 恩抱着剑站在门口,压低声音对她说。 宫云息阴着脸走进石室,迈过一地染着斑斑血渍的白布,站在了罪魁祸首的身后。 穆莹莹。 正对着颜青平那条被划得不忍直视的胳膊上下其手。 “十四公主,让我来吧。” 穆莹莹被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吓了一跳,手下一抖,胳膊的主人瞬间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哼,你还有脸回来?” 穆莹莹的眉毛气得几乎竖起来,美目圆瞪,撅着小嘴,气冲冲地对她说, “要不是因为你,颜先生会受这么重的伤?你走开!到屋子外面去!颜先生的伤有我就够了。” 一边说着,又伸出手很嫌弃的赶了赶她,拿起一块纱布摁在冒血的伤口上, “快躲开,躲开!颜先生不想看见你!” 千齿镖转出来的伤口要是被她这么折腾,颜青平这一条胳膊,十有八九得给剁了。 “公主,这伤口不比寻常刀伤,需将残余齿刃一一取出,十分繁琐,公主娇贵,还是让我来吧。” “不是说了让你躲开吗?你怎么还呆在这儿!我看着你就心烦。翠儿,把她给我轰出去。” 宫云息把手架在腰上,叹了口气。 恼人的姑娘就像春天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长一茬,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可既然长在了碍眼的地方,做主人的就该不辞辛劳,割罢这茬,割下一茬。 割到,再也长不出来为止。 “子淇,公主累了,送她回十一天休息。再遣一百座下弟子守在山门,瑶山今日,不见客。” “是。” 有时候仔细看看,这个什么穆国公主真的像只鸟,说话叽叽叽叽的,走路也是,被人架出瑶山石室的时候,叮叮咣咣扑棱着翅膀,带翻了一路的药罐药碗。 颜青平倚在软榻上,右边的衣袖被卷起来,一双桃花眼正水汪汪地盯着她。 “我残废了。” 他说。 “你得养我一辈子。” …… “早膳要有笋,晚膳要有鱼。” …… “我使不成筷子了,你得喂我。” …… “还有,缰绳也拉不住了,我以后出门,得跟你骑一匹马。” …… 啧,坐地起价。 宫云息在软榻旁边蹲下身子,抬起那条被颜青平不断抬价的胳膊,搭在腿上,又接过春和递来的竹片,仔仔细细地把模糊血肉里嵌着的碎刃挑出来。 很疼,她知道。 那张好看的脸都被疼痛折磨得有些扭曲,嘴唇惨白,额头上面渗出几滴冷汗。 “你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我这胳膊就真得被她折腾废了。” 宫云息闻言,似乎是十分恼地冷哼了一声,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既然知道,还由着她胡闹?” “我赶了,她硬是不走。” 胡扯。 “那要是今日我不回来,你这胳膊就不打算要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他说。 不然就得一辈子养着我。 春和从石室西侧的暗门后面,捧了一托盘的各式药粉出来,什么伽南司特调,天息门内供,还有堂庭自制的许多稀罕伤药,放在外头开价,有人愿意拿几座城池来换,此时被一股脑地混进钵子里研磨,倒也不觉得心疼。 “人都道颜大人哄人的本事天下第一,随便说句情话,撩人比钓鱼还准,要我说八成是骗人的,” 春和一边把研好的伤药递给宫云息,一边道, “颜大人要真有这本事,刚刚怎么不说句话哄住那小公主,让她不要胡乱摆置您的伤口?” “行了,你倒好意思说。平日里一个个牙尖嘴利的,见她胡闹一声都不敢吭。合着我刚刚要是不回来,她把颜先生的胳膊卸了,你们也不会拦。” 春和趣没打成反挨了主子一顿训,自知理亏,瘪了瘪嘴,低头继续摆弄研钵。 “我说情话的本事,很厉害的。” 宫云息正把白色的药粉往伤口上洒,就听见对面的人开口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这世上,能让我想对着说情话的,只有一个人。除了她,旁的人,都没有说情话的必要。可这个人啊,总是不给我说情话的机会,我这一身本事没处使,你说可惜不可惜。” 他说话的时候,气力有些勉强,又因为疼痛有些微微的颤音,但还是很坚定,也很好听。 宫云息抬起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眼睛里有浅浅笑意,然后渐渐变浓,变浓,最后连着薄薄的唇角也跟着一起勾了起来。 又是老样子,一副风流皮相。 再风流不过。 过了好一会儿,石室里静静的,他看着宫云息一圈一圈把他的胳膊缠好,才再次开口,声音没了方才的坚定,倒像是个被夫子考学问的小学童。 “……撩到了吗?” …… “……嗯。”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1章 玉交枝:风月主人 会武第七日,该来的总会来。 说不担心是假的,看她出刀时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 可天息门会武三年才有一次,又怎么会有休病假这一说? 两只手要打,一只手,也是要打的。 虽然她知道颜先生脱线至斯,不是什么在意名声的人,天下第九榜的名次,丢了就丢了。可如若有人捉住机会得寸进尺,趁人之危,那事情就棘手了许多。 刀剑之事,一向没有情面可讲,君子剑当及时收锋的道理,不是人人都懂得。对那些在江湖上浪迹多年,想靠此役一战成名的无名剑客来说,天下第九榜中排名第五的人就站在跟前,杀了他,可比打赢他能挣得的名声,多的多。 瑶山一脉,宫云息坐在竹台一角,用帕子将斩风月上的血一点一点擦干净。 方才那一场,原是不必见血的,直到她瞧出来对面那家伙剑上淬了毒。 怪不得总是左右晃招,一点儿伏击要害的意思都没有,原还以为他君子气度,后来才知真真小人。 她被那水蛇般的毒剑缠得没有办法,只好左面硬攻,生生将剑打断。 那人毒剑脱手同时,自己也被斩风月横破左腰,鲜血转瞬涌出,浸透白凄凄一大片锦丝缎。 好在涿光先前有诺,对付这样罔顾规矩擅自用毒的阴险之流,手下不必留情。 不然她这一刀挥出去,做了学艺不精的罪过论处,起码要被罚在山门前扫三个月的地。 “你不是总说看我打架揪心,怎么还呆在这儿?” 她放下用过的丝帕,换了方被酒泡软的元年脂,削出尖角,仔仔细细清理起刀身花纹中的残留血渍。 “看主子揪心,不看主子,更揪心。” 春和手里捧着盏茶,眼睛瞥了瞥西边, “也不知颜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你要是担心,就过去看看。” 哎哟,接的真快。 春和看着突然抬起头来的宫云息,心中了然,笑容狡黠地应道, “奴婢才不担心呢,奴婢一点儿也不想看。” 说着蹲在竹台边儿上,装出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捡了根木棍儿玩蚂蚁, “不过……要是主子想去看,那奴婢陪您一道去,也是可以的。” 没事儿多用用激将法,再含蓄的人也能挖出点儿掏心话。春和熟谙这个道理,瞅准机会用在她主子身上试一试。 颜大人负伤比武,她就不信主子真的一点儿不担心。 可惜啊,激将法这玩意儿流传已久,用的比她趁手的人多的是。 眼前就坐了一个。 宫云息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将擦拭干净的斩风月收进鞘里,淡淡道, “不去也好。这会儿十四公主肯定在那儿,你去了,又要坏她的事。” 春和这个姑娘,就是那林子里刚会走,毛还没长齐整的小狐狸,不仅道行浅,引信也短,一点就着。听了十四公主的名字,“腾”得一下站起身,气哼哼地把小木棍儿往地上一摔,拖着身边人的袖子就要往外走。 “去哪儿?” “夷山。” “不是说不想看吗?” “现在想看了。那个什么公主要当解语花,奴婢偏不让她遂意。” 滴,计划通。 这世上八卦总是传得很快,在哪里都是一样。颜师兄为护瑶山小师妹,被瑶山小小师妹拿千齿镖刮了右手的消息,没过一夜就传的满门皆知。 这消息传到碧渊十一天的客居里,成了个天大的喜讯。比赛在即对手负伤,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十一天最东,夷山一脉会武场。 颜青平站在竹台上,春秋剑第一次佩在左腰。 除了这一点,他与往日再没有什么分别,眉如霜剑,眼若桃花,额前几缕发丝散下来,在风中摇摇晃晃,一点儿受了伤的样子都没有。 气氛静谧和谐,却冒出来一个话很多的对手。 是个绛紫缎袍的年轻人,很年轻,脸颊都还肉鼓鼓的,白净的像个瓷烧的娃娃。从上台来就啰里啰唆地说个不停,左不过是些“我赢定了”“你认输吧”之类的战前感言,声如洪钟傲气十足,翻来覆去说了千八百遍。 连站在台下的宫云息听了,都要把左手摁在右手上,才能抑住拔刀的冲动。 要知道,论忍耐程度,没人比得上她。 能让她如此烦躁的人,落在颜青平那个鬼怪脾气手里,只怕少不了凭白受几番折磨。 “晚辈听闻前辈伤讯,此番会武不能与前辈痛痛快快一决高下,不胜遗憾。好在晚辈多年秉持儒德之道,深知君子不应趁人之危。今日前辈若能主动认输,晚辈愿意成全一二,也好让前辈免受皮肉之苦。” 颜青平的左手搭在春秋剑的剑鞘上,食指轻轻敲了四下。 四声前辈。 就算一声一剑,小伙子今儿个能不能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人要撞刀口,十匹马也拉不回头。 如果你总是喋喋不休地去提醒一个很在意别人说他年纪大的人年纪大,死相一定会很难看。 和心上人相差十岁的颜先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前辈今日,非打不可吗?” 五下。 “非打不可。你要是真想秉持君子做派,不如跟我一道左手使剑。” “欸,前辈这是什么话。前辈与我同为用剑之人,今日相逢机会不易,晚辈若不全力以赴,岂不辜负了这天赐良机?只是……前辈既不愿认输,只好受委屈了,晚辈力图,留您一个全尸。” 八下。 颜前辈的全尸留不留我不知道,反正小伙子你的全尸,是肯定留不住了。 “前辈,我再给您一次机会,您今日只剩一只左手可用,当真要在我这里讨不痛快吗?” 这是他跌下比武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春秋剑很快。 即便用左手也是一样,转瞬之间,青铜剑身夺鞘而出,犹如青黑玉蟒,在日光下闪着冷冷鳞光。 出剑那一瞬间,她二十多年来,从未看清过。 行家之间的斗争,胜负往往在出手那一刻就决定了。之后招招式式,看的不过是个花样,力挽狂澜反败为胜的路数,话本子里写的多,平日里见的少。 她在台下握着刀站了许久,直至看到春秋剑行云流水剑花如浪,手指才从斩风月银质的刀柄上渐渐松开。 平时蹭吃蹭喝风流落拓的样子见的多了,倒忘了夷山颜师兄,门中第一名不虚传。 大路不相逢,冤家必路窄。 赛事瞩目,台下众人皆屏息凝气,悄声观战。这种时候,哒哒步进的马蹄声就格外引人注意。 穆莹莹骑着一匹赤色骏马,带着七八随从风风火火地靠近人群。 她一眼瞧见了宫云息,却没像贯常一样出言找她的事。想是昨日瑶山一游,被人架着扫地出门的回忆历久弥坚,心里多少还是留下了阴影。 她动了动嘴唇,将那几句已经挂在嘴边的风凉话艰难吞下,由翠儿扶着下了马。 宫云息一直没有回头看她,直到台上那小子佩剑落地,人也被掀翻到台下,白白净净一张瓷器小脸,跌出斑斑淤青。 颜青平站在台子右侧,几缕腥红鲜血从春秋剑剑身繁复雕花中蜿蜒而下,在剑尖汇成小小溪流,一滴一滴,落在竹搭的台子上。 对方既已下了死手,他若还是敛势收锋连连避让,倒显得不解风情。 “赢你,一只左手,绰绰有余。” 他说罢,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冲人群里的她笑了笑。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颜先生冲我笑了!” 宫云息还未及有什么反应,就听见身后传来少女娇憨羞涩的声音。转过头,正对上穆莹莹那一张年轻红润的面庞。 不管怎么说,穆莹莹是个好看的姑娘。 她总会让你想到春天满地乱开的野花,夏天叽叽喳喳的麻雀,秋天从枝头上掉下来摔得稀烂的红柿子,和冬天雪夜里炸的七零八碎的炮仗。 可爱,可爱的有点儿吵,有点儿讨人厌,又有点儿放肆。 可也只有这样可爱又放肆的姑娘,才衬得起那一身赤红色的织锦缎裙,衬得起那一副甜软娇憨的嗓子,衬得起那一双痴情灵动的眼睛。 宫云息看着她,总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 她小的时候,从不是什么娇俏伶俐的主儿,父母宠师父疼,性子总是不大乖巧的。 她也爱穿红裙子,爱躲在落霞峰的石头后面看师兄练剑,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会抢,抢不到了也会哭。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香软帐子里,总会翻来覆去地想一个人。 真傻。 真好。 现在却是一样也没有了。 她有时候想,斩风月就该在斩情丝的同时,把记忆也抹了,让她忘了前尘往事,也忘了嗔痴百味。 不然这一刀下去,虽砍断了许多东西,却留下一丛根茎扎在她心里。 深深牢牢,挖不干净,总折磨她。 没日没夜,没完没了。 大抵也是因着这丛老旧根茎,即便她与颜青平十载流年日日相见,山笋吃空几座山,鲜鱼炖破几罐瓦,情话越说越重,小手越挨越近。 奈何情浓借酒销,意迷靠茶煮,话不能说破,肤不可相亲。 饭友还是饭友。 有些东西,你在该留住的时候错过了,就不会再来。即便来了,也无意再留。 人生无定,浑然百年,总要遇上许多劫数。有那么一种劫数,胎里带命里定,纵是百般尝试拼尽全力也无用,一时一日过不去,这辈子,也就过不去了。 她知道,自己是有这么一个劫数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2章 月宫春:风月主人 一只手不如两只手,颜师兄的境况,总是更惹人关心一些。 没想到,倒是两只手的先出了问题。 会武最后一日,烛山陆惊鸿,被对手刺中胸口。 一柄细口长剑直没进去,只剩个雕花剑柄留在外头。 胸口的血流了几遭,堵不上的泉眼一般,在竹台上汇成小小一片水洼,即是这样,他仍用手中佩剑死死抵住敌手腰心。 对手摔下台的时候,他的气也断的差不多了。 陆惊鸿在和光殿睡了三天三夜,灌进去的奇珍药材若是换成真金白银,恐怕这一座山头也堆不下。 好在他师父财大气粗,就算要把这天上的星星串成串儿烤给他吃,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暑气蒸腾蕴着暴雨的午后,他眨眨眼睛醒过来,先看见了头顶一方朱紫帷幔,喜气洋洋,仙气飘飘。 十分眼生,又有丁点眼熟。 彼时涿光正抱着坛千秋岁坐在床边儿,一边喝酒一边哼曲儿,见他醒了,嗤笑一声, “别看了,本座的床。” “哦。” 陆惊鸿在丝绣枕头上蹭蹭脑袋,迷迷糊糊地应了,准备继续埋头睡觉,突然灵台清明…… 这,谁的床? “师……师尊恕罪。” 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冲到地上给涿光下跪,一个猛子又扯动胸口新伤,霎时痛得脸都白了。 涿光瞧见他的样子,手里的琉璃酒盏差点碎在地上,伸手堪堪扶了一把病号的肩膀,道, “我叫你一声小祖宗,快赶紧躺回床上去吧。你要再死一回,我卖了这天息门,也换不回那么多续命丹了。” “……续命丹?” 陆惊鸿对这三个字陌生得很。 “嗯,本座耗尽半辈子一共熬了十七颗,全折你身上了。”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不谢,命里有你这一劫。下辈子苍天有眼,打死我也不收你这个徒弟。” …… “师父……弟子赢了吗?” “赢什么?” “……会武。” “赢如何输如何?被剑捅了,疼的是你自己。” 疼不疼无所谓,陆惊鸿想,赢不赢更重要。 尤其是,有个这么会疼人的好师父。 “我天息门三百年来从无败绩,若是断送在弟子手上,让旁人上了榜,实在有辱师门。” “心且放宽,那宵小即算赢了你,也断不会出现在榜上。” “为何?” “因为天下第九榜,” 涿光腾出手给自己斟了杯酒,放在鼻尖绕了两巡, “从不给死人留地方。” 和光殿冬暖夏凉,闷热暑气被隔绝在外,殿内只流溢清凉酒香。 千秋岁一味,百花榜第二,其香沉厚,如青石落雪,寒潭生烟。再显贵的王公皇族,若与天息门没什么拿的上台面的交情,就算千金掷地也难取一瓢饮。 涿光饮得尽兴,瓷坛见底,敛敛衣袖站起身来,才注意到床帏那双滴溜溜跟着酒盅转的眼睛。 “不用想,剑伤肺腑,戒酒三月。” “弟子不敢。弟子是在想,趁着天亮回住所去,以免打扰师父休息。” “得了,给我省省心吧。” 涿光拎着个空坛子站在门口, “本座自有睡觉的地方。” 说罢冲里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盛夏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门框,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留下一地斑驳树影。 涿光睡觉的地方,是水无月的明月崖。 自十二年前那场大战结束,水无月人间蒸发无迹可寻,明月崖的宗师殿也就一直空着。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一副棋盘,一套茶具,三百七十六种茶叶。 被分别封存在三百七十六个鎏金银盒里。 水无月攒的都是好茶叶。上有高山出云雾,南至琼海伴潮生,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四境名茶,应有尽有。 就连世上所传,三年抽叶,五年采摘,一次只掐一片叶,十年才煮半盅汤的“万两金”,他也存着整整一大盒。 都他奶奶的是浪费钱,涿光想。 卖了换酒喝,多快活。 拿茶酿酒的脑筋,他不是没动过,可惜屡战屡败,越挫越怂。 茶叶不比稻谷,碾碎煮沸泡烂再蒸上七七四十九天,笼屉盖子一掀开,还是一股子清苦气味扑面而来,骨子里的清雅,融不进酒肉大道,没治了。 跟那人一样,没什么意思。 —————— 绵延整个六月的天息门会武终于结束,敲敲打打二三十天,把碧渊谷的草草木木都吓得开不出花来,好在天下第九榜上的位次一个未变,无论是伤筋动骨划脸破皮,总算是护得师门风名不倒。 涿光因着陆惊鸿的伤开了一回珍宝库,从此善心泛滥一发不可收拾,顺带着把颜青平的胳膊也给治了。 好肉顺着骨头一圈圈往外长,没俩月就拆了封,跟条新胳膊一样,连疤都没留半道。 让人看着,倒有点心疼那用一次就废了的千齿镖。 会武之后半月,就是雅西的年中大祭,其仪程繁复,声势浩大,需遍祭天枢院四方尊神和三十三山主,简直不给延陵君留活路。颜青平从天息门回来,右手都还没使利索,就一脑袋扎进西六部里忙活。 礼法规程,祝词祭器,仪仗服制,没一样省心。 有时他在宫府蹭了晚饭,片刻也歇不得,还得快马加鞭赶回西六部加班。春和见他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特意去膳房煮了静心提神的桂圆岩茶。 茶捧来的时候,人早走了。 只剩她主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满天星星月亮,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青年男女来说,半夜加班出差打仗这两件事乃兵家大忌,着实有碍于情感建设,分开的时候多了,再甜腻的小眷侣也得掰。没想到十四公主穆莹莹竟能趁着这个机会迎难而上另辟蹊径,做了难得的夜班伴侣添香,眼见着得势不少。 原先只是赖在西六部不肯走,白天碰坏了灯盏祭器,嚷嚷着非得要颜青平手把手教着才能做好;现在天黑了也不肯回家,夜里总是打着盏红灯笼守在门口,手里捧碗美名曰夜宵的绿豆百合粥,红灯白脸招魂似的,一直鬼缠人到后半夜。 可能进宫府的厨子,都是些什么人? 抓住食客的胃,让别人一无所抓,是他们的最低标准。 给小姐先生做了十年的饭,不说情意相通心有灵犀,起码对于竹笋鸡里的葱花该烤成几度焦糖色儿才最能烘托出野山鸡肉质之清香不腻讨得颜先生欢心这件事,早已烂熟于心。 简简单单一碗绿豆百合,经了长公主府里糙火快炖,又经西六部门口的夜风冷冷吹,实在不足为敌也。 更何况,颜青平抬眼看了看桌案一角摆着的小木盒子: 夜宵这种东西,彭六六早亲自备下了。 —————— 七月十五,年中大祭。 宫云息出门没看黄历,一进宫墙就遇上了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看着跟平日不大一样,红裙腰间佩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很好的剑,有修长的剑身和秘银镂丝的剑鞘,不仅仅是通常意义上的很好,而是可以与昆吾、东皇和春秋相提并论的好。 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宫云息从没听说过十四公主会使剑,就算会,这把剑对她来说,也有些过分了。 但凡对面站着别人,她都会开口问一问这剑的名字,可对面既然是穆莹莹,就算这剑天下第一,也还是不问为妙。 可惜马不踏路路拦马,人不找事事找人。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 一只纤纤素手架在她眼前,一双杏目染着薄薄娇怒,柳眉弯弯,嗓子尖尖, “菜谱交出来!” 穆莹莹被自己精心熬制的绿豆百合粥经夜未少这件事打击了半个月,今日终于逮着机会,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 “别装糊涂!颜先生那么喜欢去你府上,还不是被你做的菜勾了魂” …… “交出菜谱,我们公平竞争!” …… “怎么,你不敢?莫不是……你偷偷摸摸在菜里放了烟叶子,让先生上瘾,好留住他?” 别的可以忍,这句不行。 南诏送来的烟叶子那么金贵,自个儿留着抽还不够,放菜里抬举他? 开玩笑。 “公主想学菜谱,去我府上磕三个响头,拜个师父就是了。” 宫云息手笼在袖子里,百无聊赖地转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淡淡开口。她个子高,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穆莹莹,就像个急红了眼的野兔子,磨人得很。 “哼!” 穆莹莹的嘴气得鼓鼓的,涂了腮红的两个脸蛋儿红得越发明显,像两坨红霞似的在脸上飘着。 “我母上说了,这几日就帮我向皇帝哥哥请婚,颜先生不日便要做我穆国的驸马,你就算藏着菜谱,也得意不了几天!” 哦,这样啊。 “既是这样,那我倒要恭喜公主了。待公主大婚之日,我将宫家菜谱做贺礼奉上,公主意下如何?” 她话音方落,就听见身后来人的脚步声,滞在半道。 宫墙里的车马道一向窄,有些话不能乱说。 可既然说了,就如水落地盐入水,半个字也收不回来。 她看见穆莹莹那一双杏眼里泛起亮光,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到她身后,甜甜地叫了一声“颜先生”。 复而又说了什么没听见,只知道公主欢欢喜喜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颜青平走到她旁边。 他身上那件衣服罕见天日,是条青碧底黑纹绣的重丝缎袍,发上又簪了一根掺青墨玉雕成的竹枝簪子。这人平日金丝穿得多了,一朝换了泼墨色,总显得脸色有些阴沉。 “你真的,要拿菜谱给我做贺礼吗?” “先生若是不喜欢,就换成几车醉太平。” 他听了提起嘴角笑笑,笑声听着,气力有些不足似的, “不用,菜谱就挺好。”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3章 三株媚:年中大祭 年中大祭延续三日,首日所祭乃天枢院四方尊神,以祈秋冬时节星宿顺轨,承吉避凶。 主祭之人有二,一位是辖理祭祀一职的延陵君颜青平,另一位,则是六司里专管占星的尾参司,琥珀犀。 太和堂内,拜神祭舞,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他俩并肩站在太和堂西边高高的台子上,一左一右歪着脑袋,谁也不看谁。 人要是生来不对付,穿衣服都能穿成一红一绿。 更遑论腰间佩剑,简直稍不注意就要叮叮咣咣冲出鞘来。 修鱼三十三坐在东侧坐席上,抬头看着主祭台上那两个身影,皱皱眉头,一把捉住了椒图的衣角。 “这一上午,琥珀兄的手就没从剑柄上放下来过,你说,他俩一会儿是不是要打起来?” “修鱼兄别说了,” 椒图躬着腰,两只手揣在丝麻袖筒里,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两个夫人要养。大宝要的木剑没雕好,二宝的生辰贺礼没着落,幺姑娘今日第一天上学堂,功课还等着我辅导……” “我还不想死。” —————— 祭礼结束,已几近戌时。青铜钟,鳄皮鼓所奏浑厚之音逐渐隐没于连绵旷野,太阳沉在西边,映出一片胭脂色的光彩。 新帝登基也好,年中大祭也罢,皇亲国戚王公贵族聚在一起,归根结底少不了几番宴饮作乐,尤是最近恪静长公主又带着小十四住在宫中,气氛就更热闹。 麟衍殿里,丝竹缠人,华灯入眼。 宫云息来的不早,进殿时宾客已到了七七八八,排布坐席的侍婢不懂行情,把她的位子跟春陵君摆在了一起。 澹台槿穿件水蓝缎袍端坐在席位上,正摆弄着手里那柄碧丝扇上的玉饰,见她来了,浅浅一笑,抬起手中酒盏。 明晃晃的灯火融在他一双眼睛里,显得很温柔。 可问候的话还未及出口,就有一团黄澄澄的不明物什从远处飞奔过来,半路截货,一把捉住了她的衣袖。 “阿息妹妹!” “我大半年没见你了!” “你想我了没有?” “阿息妹妹”四个字响起的一瞬间,她看见澹台槿的嘴角,很明显的抽动了一下。 呼兰隽在那身正儿八经的赤墨色王爷服外头,披了件鹅黄嵌丝的轻袍,顺手拖了张软垫就盘腿坐在了宫云息旁边。 他瘦了许多,眼窝有些往下陷,显得眉骨很挺拔,又染了三四分浅红酒晕。 不说话的时候,倒像个深雕重刻的男人了。 “殿下来了。” “我来了好久了,” 呼兰隽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里的白玉瓶子, “这酒我都喝了好几壶了。” “上次夜宴听说殿下生了病,现下好了没有?” “自然好了,这都过去三个多月了,任什么病也好全了。” “我备了一车醉太平,方才已送到殿下宫里去了。” !!! 如若不是他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恐怕那一声喜出望外的惊鸣已经响彻整座麟衍殿。 他飞速地眨巴着眼睛,两条睫毛扑扇着翅膀。他空出一只手,在自己的大腿根狠狠掐了一把。 “真的!” 他说, “我没做梦。” 得了一车醉太平摆在跟前,比让他登基当皇帝都开心。 “阿息妹妹,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送酒?” “我先前听人说起,殿下还未尝过醉太平,反正不是什么难事,今日顺路就带来了。” “谁说的?是颜哥哥吗?” “嗯。” “我就知道,颜哥哥是个大好人,你们俩都是大好人!颜哥哥呢,还没来吗?” 呼兰隽说着,转着脑袋四处瞅了瞅,然后把目光停在门口, “真巧,这就来了。” 她这才看明白,麟衍殿排坐席的侍婢不是不懂行情,是太懂行情。 颜青平的位子在她跟澹台槿对面,紧挨着穆国的宾客坐席。 “哥哥看着不大高兴似的,你们俩吵架了?” “……没。” “那想来是累了,在主祭台上站了整整一天,谁受的住?阿息妹妹说是不是?” “……是。” 她抬起头看了看对面,颜青平正歪着脑袋,对着手里那个金玉酒盏发呆。 好像是不大高兴,从她说要送他们菜谱当新婚贺礼开始。 “渊王爷呢?殿下最近见他了没有?” 呼兰隽抓着酒盏,又抓抓脑袋, “谁?渊王爷是谁?” …… “就是……殿下的皇长兄。” “啊?你说我大哥啊。他什么时候封的王爷,我怎么不知道?今儿下午我刚去看过他呢,临走的时候他说有些乏。这会儿还没来,想是睡觉误了时辰。” “渊王爷他,近况如何?” “嘿,你总叫他王爷,我一下子还绕不过来。兄长他还是老样子,静心回神的汤药每日都饮,我却没瞧见有什么变化。好在文成殿那里,比湖心岛好上许多,偏殿里带了个小厨房,膳食呈上来时都是热腾腾的,砖瓦又比岛上讲究,夏夜也无蚊虫欺身,还剩下许多桌案纸笔,我上个月新做了几幅字帖过去教他识字,这几日,竟也能念下来几首小诗了。” 他说这些话时很开心。 因着呼兰渊终于不必再困居孤岛熬过漫漫夏夜,也终于能跟着他识几个字,学几首诗,收敛几分痴痴癫癫的疯人模样。 呼兰隽是个童子命,不知愁,太深太远的东西,他不会想。 只要他兄长的境况能比之前好一丁点儿,他便开心,至于更久远的事情,譬如渊是如何从太子之位坠入如今的漆黑泥潭,他不大会去计较。 但这不代表,他们都不会去计较。 宫云息隔着丝绸缎料拢了拢自己的衣袖,垂着眼睛饮了一盏宴酒。 —————— 恪静长公主和小十四是贵客,就跟在桓帝身后进来。 穆莹莹今天格外漂亮,想是早上见面之后,又重新施了水粉,脸颊上那两坨不自然的红霞也被匀平了。此时羞怯怯地偎在恪静肩头,靥笑春桃,唇绽樱颗。 若不是运气不好站在了清越皇后身边,拿下个全场最佳也不是什么难事。 夏日解暑当炖老鸭汤,又要用年前的笋干和山药片吊着滋阴回甘,方不致清火太过,伤了元气。 可府上的厨子的手艺太好,刁人口舌,宫云息一双银筷子搭在手里,半天也没夹上东西来吃,十二分懒怠。 穆莹莹头一遭在这么正经的场合跟颜青平坐一起,欢喜的不得了,鸭子汤也顾不得喝,剥了个紫皮葡萄就举着往身边人唇上凑。 “青平哥哥,你尝一个。” 青平哥哥。 喂葡萄就喂葡萄,为什么要乱说话? 乱说话就乱说话…… 又为什么,偏偏是这句。 这四个字,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都没有听见过了。 十四公主嗓门大,那声亲密呼唤甫一落地,大殿里的宾客都停了杯箸,兴致盎然地观望此处进展。 四下安静,银筷子落地的声响也就十分容易被捕捉。 叮铃咣啷。 筷子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脱了手,她不知道。 又是怎么撞翻了白玉汤碗,叮叮当当掉在地上,也不好说。 至于跟那声“青平哥哥”有没有关系,她就更说不清楚了。 可能有吧,谁知道呢。 她低着头接过身旁侍婢递来的新筷子,夹了一块瓷碟里的炙仔羊,可夹来了又不想吃,于是偷偷丢进了汤里。全然没有在意,对面那双瞧着她的眼睛。 一贯风流薄佻的桃花眼,竟也有如此飘摇闪烁,破碎乍喜的时刻。 人要是生来对付,出洋相都要出到一起。 颜青平盯着侍婢将那一双有若明证的银筷子和汤碗撤换下去,喜滋滋地拿起玉勺在汤里捞了一把。 那老鸭汤方呈不久,面上又覆着一层保温薄油,一勺入口,咸香汤汁裹挟着新柴老炭猛烧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才得以成就的灼烈口感。 真真烫极。 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眼一闭心一横,吞了,又那么寸,呛住了。 颜青平自个儿性情再随和落拓,好歹被茯苓倾力管教那么些年,断不会在正经场合出差错,这会儿纵然吞了炭似的,也只能躲在衣袖后面,低低地咳起来。 他动静细微,只有挨边儿的穆莹莹察觉,立马改了跪坐的姿势,用膝盖挪着凑到他身边,拾了杯茶就往他嘴边招呼。 “青平哥哥怎么了?” “是不是这汤太烫了。” “青平哥哥,喝杯凉茶压一压吧。” 添香有大忌,心头月光不可欺。 哥哥不能乱叫,心弦不能乱撩。 这道理,饶是无月台、落玉楼里的奉酒姑娘都知道。 对于那种心上插着根陈年旧刺的客人来说,想做他的解语花,捏肩递酒抚琴唱曲儿足矣,千万别去好奇他的过去,也不要试图用含义深刻的字句去撩拨他,更不要指望,能靠着自己一颗痴情心一双温柔手,把那根刺拔_出来,再用自己三千缠绵情丝,把那个冒着血的深红肉_洞给补上。 白月光就是白月光,一朝砸碎成了七八瓣,变作切肤流血闪着寒光的锐利刀片儿。 白月光还是白月光。 捧在手心儿里的时候是,插在心尖儿上的时候,也是。 “别再叫了。” 他等着自己那被热汤碾了八百遍儿的嗓子终于发的出声音,转过头对穆莹莹来了这么一句。 声音阴冷,眼神凶狠,让人心里发毛。 穆莹莹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还真给吓得噤了声,端着茶杯不敢言语。 颜青平年轻的时候不信邪,轻信了石头能捂热的歪理,吃顿饭就当订了亲,喝口汤就作拜了堂,披件斗篷骑一匹马,那简直就是情比金坚海誓山盟。 自欺欺人,一本满足。 而今十年过去,才尝到春秋大梦被生生拆穿的滋味。 聊天归聊天,赏饭归赏饭。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心不动,那就真的不会动。 至于把石头捂热这种鱼肚泡一样的崇高理想,在针毡一样的现实面前。 一扎就漏气,一扎就漏气。 脆弱的不堪一击。 其实十四公主再娇蛮,不过一只蹦蹦哒哒的野兔子,犯不着真的发火,可这次不行,这次人命关天。 简简单单四个字,像把翻着花儿卷着刃儿的精钢白铁,把他的心肝肺腑、血脉情肠通通拉扯出来刮了一个遍。 再容她叫下去,何止心肝要碎。 恐怕这腔子里面的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七两骨八斤肉,都要被绞作一滩稀烂的绛红血泥,再剩不下什么能用的物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4章 一江风:殿前比武 恪静长公主这顿饭吃的不怎么安分,眼睛有事没事儿,总往宫云息身上瞟。 不是说十年都没点头吗?那刚刚掉筷子的戏码,又是演给谁看? 她端起茶杯清清嗓子,给正盘旋在颜青平周身无处落脚的闺女递了个眼神。 穆莹莹会意,端坐回自个儿的席位上,朝上首的呼兰桓拘了个礼,笑意盈盈地腻声道, “皇帝哥哥,酒吃够了没有?” 桓帝闻言,楞了一下。他自小孤僻寡言,也不常跟哥哥弟弟一处玩,不懂什么妹妹撒娇哥哥哄人的路数,只好停下手中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穆莹莹, “十四有事找我?” “臣妹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皇帝哥哥成全。” 穆莹莹眼见着呼兰桓不领情,一把嗓子越发娇憨, “臣妹在穆国时,自小跟师父学习剑法,平日也爱跟哥哥们切磋技艺,前阵子观战天息门会武,见识长进颇多,心中实在技痒难耐,却碍着规矩不能参加。今日宫宴能与天下第九榜上的高手同席而坐,机会难得,也想趁着过过招式。青平哥哥手臂伤着,我自是舍不得的,还望皇帝哥哥,帮我请一请东陵君吧。” 呼兰桓从上首的位置转头看了看宫云息。 “十四公主既有此请,东陵君可愿意?” “陛下,刀剑无眼,恐伤了公主千金之躯。” “东陵君这是在推辞吗?” 恪静长公主抢先开口,她脸上带着笑,眼里却藏着刀,虽为人父母,却一点儿也不慈祥, “莹莹自幼学剑,爱武成痴,在宫里切磋武艺,很少输给别人,在穆国也颇有名声。东陵君不要瞧着她年岁比自己小上许多,就轻看了她,武学造诣需时间熬炼不假,可天赋也很重要,我们宫里的武学师父就常说,莹莹啊,比她那几个哥哥都有天赋。东陵君不是在那个天下什么榜上排第七吗?那想来,跟我们莹莹也不相上下,今日比一比,有何不可?” 说话是门艺术,贵在经验丰富。 这位有着二十年宫斗经验的长公主,一开口果真不一样。 一番话说罢,不仅切磋之事板上钉钉难以反驳,还在夸闺女的同时,顺带埋汰了一把她年纪大。 打就打吧,费什么话呢。 宫云息站起身,听见穆莹莹的声音。 “本公主对自己的剑法很有信心,东陵君不必手下留情。” 还没想好怎么应她,又看见她指着九十九嚷道, “不成,这把黑乎乎的不好看,你用那把银色的跟我打。” 行行行,好好好。 不留情就不留情,斩风月就斩风月。 宫云息看见这对儿母女一唱一和,便知这场切磋蓄谋已久,也懒得在小事上多加周旋,换了刀,站在穆莹莹对面。 奴仆侍婢,乐师舞姬通通退至角落,倒显得麟衍殿中央那一片空地宽敞得很。 宫云息不是个容易轻敌的人,但在穆莹莹长剑出鞘之前,她确实没把她放在心上。 那把剑十分惹眼,在鞘里的时候就格外出众,出了鞘,越发动人。 秘银累丝,精雕细刻,剑身和斩风月的刀刃撞在一起,发出如金玉碎裂一般的清脆声响。 围坐一圈的达官显贵手里捏着酒盏,观赏的兴致渐渐低迷。 真没意思,他们想。原先穆莹莹手里佩剑出鞘的时候,那一抹绝世银光还颇惹人注意,而今几招过去,剑法着实一般,就是一个没什么名派的穆国皇宫里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普通师父教出来的普通公主。 凭东陵君的本事,赢她,跟赢个不会动的木桩子也没什么分别。 可打架这种事情,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战,行家瞒不住行家,深浅一试便知了。 从那长身剑刃抵在斩风月刀身上的一瞬间,宫云息就知道,穆莹莹,不仅仅是她平日里看见的那个穆莹莹而已。 十四公主是担得起这把剑的。 她的走剑很拙劣,一副纤柔少女姿态下,那十二分克制和压抑的拙劣,足以蒙蔽周遭看客。 她的着力却很霸道。 每十几招蹩脚剑路之中,只有一剑真正用心,可就这一剑,毫无犹疑,不留情面,剑锋直抵命脉,招招只走死棋,足以逼迫对手全力以赴。 是个圈套。 其实输赢是不会变的,穆莹莹再有实力,轻易赢不了她。 关键就在于,对宫云息来说,她是个难缠的对手,当下杀招死手才能勉强拿下,可在旁人眼中,她只是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小小公主而已,东陵君如果如此没有容人之度爱人之心,对这样一个俏丽姑娘痛下杀手。 其中周折,实在让人想入非非。 穆莹莹手里的剑在杀招过后故意一软,被斩风月径直打落在地。 圈套的面目逐渐清晰,收刀却已经不大来得及,十四公主那根藕节瓷段般细嫩光洁的白玉手臂,从斩风月泛着寒光的刀刃上狠狠划过,留下一道深红血痕。 昏黄烛火中,刀光映着血花儿十分朦胧,穆莹莹咧开嘴朝她笑笑,一点儿也不痛似的。 周身的宾客自然是看不见这一笑的,他们能看见的,只有那位可怜公主长剑坠地玉臂见血,腿脚一软昏跌在地的凄惨景象,和站在她身边,冷眼旁观戾气满盈的东陵君。 恃强凌弱,咄咄逼人,妒妇心肠,大抵如此。 “想不到,东陵君平日里看上去安安静静端庄无匹,抢起男人来,还是一样的嘴脸。” 静骈侯的夫人是个脸蛋儿擦得很红,底粉却抹得很白的女人,她说话时用一方锦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身子偎在丈夫身边儿,但还是掩饰不了心底那股幸灾乐祸的喜悦。 “少说两句吧,别让人听见。” 她的丈夫低声提醒。 可坐席挨坐席,哪有听不见的道理,呼兰隽怒目而视,一个杯子磕在桌角上。 小酒鬼真是长大了,装王爷的时候,气场不是一般的足。 静骈侯缩着脖子,强作镇定地捋捋胡须,把他这向来热爱乱嚼舌根的夫人往角落里摁了摁。 发觉呼兰隽仍眯着眼睛不甚满意的样子,又使劲儿摁了摁。 一边是雅西三君,一边是穆国公主,手心是肉手背是客,呼兰桓坐在上首,十分尴尬。 好在宫云息没有让他尴尬太久,自个儿屈了一条腿跪在地上。斩风月随主子,也挺尸似的往地上一躺,一副冷漠姿态。 任你宰割,随你陷害。 “臣武学不精,伤了公主,请陛下降罪。” 呼兰桓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准备好了几句词,但迟迟不想说。 他打算等一等。 看看这大殿上,是求情的先求情,还是找事的先找事。 四个侍卫打开殿门,三个医女拎进药箱,两个侍婢搀起公主,一个长公主,发了飙。 白衣朱带的伽南司首医女看见长公主爱女心切,叩首禀道, “长公主殿下不必太过担忧,公主所受只是皮肉伤,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旋即挨了一顿斥骂。 “皇上,姑母我看这几个丫头成不了事,伽南司首座何在?让他亲自来治。” 区区一个穆国公主,区区一道轻微刀伤,原是劳动不得首座亲自动手的。 可长公主既然在这大庭广众提了要求,为的,就是让人无法回绝。在座众人纷纷回头,等着百里檀起身亲自动手。 百里檀一双手都揣在月白色的袖筒里,没有动。 他那张皮相清朗俊逸,此时又浮起一个七分歉意三分痛悔的苦笑,更显得纯良可靠医者仁心。 “回禀殿下,臣上月十五,进山取虎骨入药,双手为猛兽所伤,皮肉脱骨至今未愈,实不能为公主诊治,还望长公主恕罪。” 哦。 明明昨天还在打猎。 西郊猎场溜光水滑的梅花鹿,都快让他给猎没了。 长公主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肌肉跟着动了动。 “东陵君,这是故意的?” 她低着头,单单翻起两只泛着泪花的眼睛,瞳仁黑黢黢阴森森,有点吓人。 “我们莹莹不过痴心武学,好心讨教于你,又不是仇敌见面当真拼命,东陵君何故如此紧紧相逼?我承认,莹莹是不懂事,轻看了你,让你不必手下留情,可这分明就是句客套话,东陵君却硬要当了真,分毫情面都不讲吗?” 宫云息还跪在不远处,低着头,没说话。 她原先还在想,穆莹莹好端端一个小公主,即算父母兄长宠爱,性子也不至于娇横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而今见识了她母上,终于窥出几分端倪。 实话讲,有恪静长公主此等搅弄风云之辈做榜样,穆莹莹如今只是横行乡里口舌刁钻,真算是乖巧的。 “莹莹不比东陵君,她还年轻得很,还要嫁人的!我们来时,莹莹方过了十七岁的生辰,正是好年岁,如今良缘方至,正要讨得位好夫婿,就遭了这样的罪,” 长公主抹了一把眼泪,又抬起穆莹莹已经被包扎好的手臂, “你看看,这胳膊嫩的白玉萝卜似的,东陵君怎么忍心下的去手啊!” 本来是下不去手的,可一被您说成是白玉萝卜,就很想再剁一剁。 再说了,您心心念念的那位良缘佳婿,不是也刚伤了左胳膊,多般配。 “误伤公主,是臣之罪过,但凭陛下责罚。” 宫云息抬起头,拱手拘礼,把请罪的话又说了一遍。 台阶不常有,给了就要下。这是古人留给我们的智慧。 可有些人,偏偏不喜欢走台阶,也不喜欢给别人留面子,而是喜欢穷追不舍紧抓不放,得寸进尺越爬越高。 等爬到了最高最高的山顶上。 就脚底一滑,摔下来。 这种人不多见,恪静长公主算一个,她正在往山顶爬。 她做了二十年公主,又干了二十年宫斗,就没见过像眼前这姑娘这么碍事儿的人。 每次她兴致勃勃地跟别人说起西六部那位延陵君颜青平对自己闺女青眼有加,不日便可讨回穆国做驸马的时候,那听者,不论是亲贵夫人还是奉茶小婢,都要一脸尴尬地拐着弯问她,听说过东陵君和延陵君的故事没有? 莹莹公主是很合适不假,可翻过昆吾殿,越过太和堂,在那七座山的后头,封云街上的宫府里头,有一位姓宫的小姐姐,比莹莹合适一万倍。 就很气。 一桩情_事拉扯十年,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说喜欢吧也没见点头,说不喜欢吧还总不撒手,你不要看着她冷冷清清没甚在意,内里心思不知道有多少弯弯绕,都是把持男人的手段。 你不先了结了她,怎么把自己的路铺平? 长公主在一个昏暗的下着暴雨的夜晚,趁着明明灭灭的烛火,通过谆谆善诱,把多年的宫斗经验都传授给了自己闺女,末了又眨巴眨巴眼睛,握着穆莹莹的纤纤素手,十分心疼地说, “可她那样难搞的人,没有你的流血牺牲,又怎么了结的了?” 弄场比武,受个小伤,地上一躺,保准没错。 男人嘛,总是吃这套的。 穆莹莹十分受用的点了点头,才在今日献出了一截儿光洁玉臂。 麟衍殿的暗卫溜着墙边儿站成两排,听着长公主还在自说自话,而且越说越气。 长公主的嘴,他们是不敢堵的。 “误伤?东陵君武学精深刀法精妙,怎么会随随便便误伤?我看东陵君是不满莹莹许久,今日借机报复,想坏了莹莹的好事吧?” 是是是,对对对,我就是故意的,您看着罚吧。 宫云息脸上还是一副“任你宰割随你陷害”的冷淡神情,额角却隐隐有冷汗冒出来,她左膝盖上有旧伤,跪久了痛得不行,正准备趁人不备偷偷换腿。 长公主就猛然起身,冲上来要对她动手。 恪静大概是嫁去穆国久了,连三君在雅西朝中是什么位置,都忘了。 渊王爷当年做太子的时候,颜青平不过延陵储君,可呼兰渊也就堪堪敢受他一个平礼而已,再重的礼,就受不起了。 那两溜儿候了许久的殿前侍卫受训精良,反应极快,长公主的嘴他们虽不敢堵,可长公主的巴掌想要落在东陵君身上,他们却是抵死也要拦的。 长公主的巴掌没能落下去,眼前就黑压压围了一圈铁人,脸面丢的精光。 她很气恼地回头去看呼兰桓,可桓帝至始至终都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心里向着谁,表现得很清楚。 虽说手心是肉手背是客,可客人终归是客人,不亲的。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外姓的妹妹,驳了三君的面子。 闹剧收场的很草率。 大家伙本来因着莹莹负伤这件事,心里还向着她们娘俩,可被恪静这么一造作,好感全作没了,又同情起跪地许久的东陵君来。 尤其是…… 陛下让东陵君平身的时候,她额角全是冷汗,用刀撑着地,才慢慢站起身来。 真可怜,桓帝本来打算罚她俩月工资的,想想算了,银子留给她,买点儿好吃的吧。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5章 水漫声:夜宴尾声 斩风月金贵,留不得血,打完就要擦。 之前有几次,被捅的人还趴在地上,捂着伤口哀哀叫唤,宫云息就得拿张帕子当着人家面儿把血拭干净。 挺不讲情面的,可也没办法。爱刀娇气,你还能不宠着? 恪静长公主怀里拥着自己软蔫蔫的宝贝闺女,正思忖着再想点什么法子挑事,一眼瞅见东陵君毫无悔意地坐在对面擦刀,气得眼珠子里都要迸出火花来。 她又回过头去瞧颜青平。 本指望方才一战,莹莹这副受尽委屈楚楚可怜的娇弱形象,能在颜先生心中更根深蒂固一些。 可惜了,今儿个颜先生心里憋着气,没工夫看戏。 他满脑子都是一早进门时,宫云息跟穆莹莹说大婚之日要送菜谱时的样子。 眼神平静,神态自若,当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 可没你坐在身边儿,火锅不过水煮锅,鱼汤也变洗碗水。 没了你,我要菜谱作什么? 这番话,倘若搁在十年前,他大概是说得出口的。 如今却不怎么说了。 人常道,熟能生巧不熟就忘。颜青平做了十年摆件儿,深知能安安静静坐在一处吃饭就是福气,撩人的本事没处使,长此以往,也就忘了。 说来也有意思,当年那样一位风流无二的浪荡公子,眼睛能勾魂,嘴唇能拆魄,一句情话能化万千流矢,扎你个掏肝掏肺死心塌地不在话下。 而今十年一日地守着颗冷冰冰的石头心肠,棱角都折磨得虚了许多,眉眼虽未变,可仔细瞧,也能瞧出些颓唐之色。 情话第一的风名招摇了那么些年,捱到最后风流散尽,不过就剩下了个风名没倒。 满身心血磨铁壁,一腔深情撞铜墙,光阴十载,日夜如此,哪能不会痛呢? 你瞧着他不会痛,多半是能忍罢了。 ———————— 宴席比以往结束的稍早一点,夏夜晚风清透,几点小星疏疏落落,挂的不大安分。 明明有上好的醉太平在宫里等着,呼兰隽竟不着急,抱了团坐垫凑到宫云息身边儿说话,从春天殿里那朵晚开的八千代椿,到端午节那日沾了糖的糯米粽子,再到昨晚上挠了一夜窗户纸的野猫。他想是许久不见友人,心中攒了好些趣事儿,只等着此时一股脑倒给她听。 只是他虽扬着眉毛眨着眼睛十分开心的样子,宫云息却有些应付不过来。平日里他说起这些,都是颜青平负责哄他,讲些祭祀本子里的神仙故事,或是旁人不知的中原趣闻,定叫他走时比来时更欢喜,而她只消坐在一旁听着,饮杯茶点个头,什么话也不用讲。 而今被一双眼睛巴巴儿瞧着,点头微笑的把戏不管用了。 “殿下,养猫的事我也不太懂,殿下何不去问问颜先生?” “哎呀,我何尝不知道颜哥哥活脱脱一个猫老爷,府上能堆出几座猫山,定能帮我收了这半夜挠窗的小祸害。可阿息妹妹你瞧瞧看,颜哥哥他早跑没影了。” 她抬起头看看,果真,对面的席位早没人坐着,只剩两个收拾杯碟的侍婢。 呼兰隽眉头皱了皱,又接着道, “也不知这大晚上的,御花园黑黢黢一片,能有什么逛头,真想不通。” “他去御花园了?” “是呀,我听见颜哥哥跟十四公主商量,要趁着月色去御花园逛逛来着。” “......今夜月色是不错。” “哎呀,我看着都差不多,夜里都一个样,黑咕隆咚的,没什么意思。阿息妹妹既不懂养猫,那可懂侍弄花草之事?我宫里那株八千代椿讨来的不容易,如今却叶黄枝枯,眼见着快要不行了。息妹可要帮我想想办法。” 宫云息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 难不成这花除了浇水,还有别的养法? “要不,殿下就多浇点水吧。” …… 息妹的办法,还真是……好。 按道理,他是该这么夸一句的。 可呼兰隽是个老实人,违心的事不会干。他艰难的动了动喉咙,一个“好”字到底吐不出来,空气中凝结着丝丝拉拉僵滞的气息,像是一张结了霜的蜘蛛网。 “永王殿下,何不把花移栽到院子里?” 救场及时。 澹台槿的声音一贯温柔,犹若玉石轻坠,把那蛛网融了一个大洞。 呼兰隽眼睛里泛着点光,又混杂着迷茫神态,转身问到, “春陵君的意思,我没太听明白,是要把花养在外面?可那院子里头日晒雨淋的,我不是要心疼死?” “殿下,牡丹性喜温暖干燥,八千代椿又是从东瀛引入,与王城气候十分相宜,养在院内最好,也无需多加照料,寝殿之内多湿潮之气,反而有碍于其生长。殿下如若担心日晒雨淋,可移种于樱树下。中原唐人曾耗长卷书“樱落牡丹”之盛景,想来明年春日,殿下足不出户,也有福气一观了。” 呼兰隽趴在桌边,听得一愣一愣,眼睛里简直要落出泪来。 就差不能一把握住澹台槿的袖子,揩一揩鼻涕眼泪,再好好叙一叙知音情谊。 知音难觅,行家难寻,枉活于世二十八年,可算让他碰见了澹台先生—— 一个,认认真真搞研究的男人。 “敢问春陵君,可懂养猫之事吗?” “不懂。” “那平日,先生爱养点什么?” “孔雀。” “欸,孔雀?我记得,阿息妹妹府上养了好些孔雀,是不是?” “……是。” “那可真好”, 呼兰隽转头看了看宫云息,又转回去看了看澹台槿, “你们俩以后,就把府上的孔雀混到一处养。我听说,不同花色的孔雀混在一处,生出来的小孔雀,毛色更好看,到时候,你们就送我几只,我也放在宫里养。等到春日里樱落牡丹,又有孔雀相伴,指不定,我也能诌出几句好诗呢!” 呼兰隽今夜兴致高,直到黄生挑着灯笼来寻他才肯走。 夜风很凉。 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 宫云息还未走出麟衍殿前那片枝叶葱郁的梨树林,就听见澹台槿在身后叫她。她顿了顿,身后那人开口问到, “今日殿上,看见东陵君的左腿不大舒服,可是前些日子会武受了伤?” “劳春陵君记挂,旧伤而已。” “旧伤?难不成还是十年前,东陵君随行千鹰骑时留下的?” “是。” “那倒是伽南司不上心了,都说百里首座回春妙手,怎么这么多年,还没给治好。” “治不好的,” 她轻声笑笑, “骨头让人给捅穿了。” 她说话时,脸上总挂着一种过于平静的神色。仿佛当年抵命鏖战,九死一生,在她眼里,跟染了指甲编了头发那样的寻常小事也没什么分别,说到惨处,还能扯扯嘴角笑出来。 可那总归不是件寻常的小事。 那些天息门也补不齐的破骨头,那些伽南司也抹不平的深长伤疤,都是真的,是会痛的,都牢牢的像铁爪一样嵌在她身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和这一切事情,最初的开端。 那是一个早上,她正盘算着吃了饭就去颜府,把母亲给她的宝贝簪子送给青平哥哥,谁曾想红油笋丝还未尝,豆乳羹方吃掉一半,颜青平和顾长生的婚帖子就递到了她手上。 她接过那帖子,眼泪倒是没着急流,只觉得嗓子眼腥腥甜甜,像是有什么热流往外涌。那一瞬间,她突然特别庆幸自个儿跟着堂庭习武多年,身子骨还算结实。 不然一口血呕出来,多丢人。 说真的,那红帖子上用金水细细描绘的连理枝,跟她身上那几道刀砍剑刺出的狰狞伤痕,还真挺像的。 “今夜月色正好,本想邀东陵君去园子里转转,现下还是算了。东陵君早点回府上去,将伤处用药敷一敷,旧伤虽难治,用心将养,多少能好受一些。” “嗯。” 正人君子要懂得点到为止,心疼安慰的话,澹台槿没有说。如若能早一点认识她,混得个知交多年的名头,此时心疼她几句,大抵也算名正言顺。 可既然老天爷不赏脸,没让他俩早点儿遇见,那有些事,也就做不得了。 ———————— 其实今夜御花园的月色,一点儿也不好看。 灰蒙蒙的。比落霞峰差了千八百倍。 再者说,这俩人手中佩剑抵在一起的那副针锋相对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来赏月的。 颜青平脸上的笑容又沉又冷,手中春秋剑发狠,和穆莹莹的佩剑划擦出刺耳的兵戈之音。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明是我受了伤,先生不去问她想干什么,倒来盘问我?” “走剑拙劣,择机硬攻,区区一道小伤,也好意思拿来陷害她?” “啧,颜先生的天下第五,果然名不虚传。我本以为在场众人都看不出来,还准备回去向师父讨个赏,想不到,竟瞒不过先生。只是……” 穆莹莹挑了挑眉毛,全然不似往日那副娇横痴泼的公主模样,一双杏眼里光华流转,还染着点戾气。 武人的戾气。 “她都要把菜谱送给咱俩当贺礼了,先生还来替她讨说法?” 又是菜谱。 就不能不提吗? “她送归她送,我讨归我讨。” 穆莹莹看着他那副分明在生气却还是要替人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可笑, “真没意思,痴情种最没意思,白白糟蹋了这一副风流皮相。” 她摇了摇头,颇惋惜似的, “我知道先生粉饰太平的本事一向好,如今一见,这自欺欺人的本事也不差。斩风月刀如其名,斩人情丝最利落,千百年来,无一例外。先生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敢妄想她能回心转意?我好心劝先生一句,痴念伤身,春秋大梦还是少做为妙。” 穆莹莹此时的样子,已跟平日里完全不同了,她眼底的戾气更浓,手中的剑也越发用力。 也不知她这一手能抵挡春秋剑的好剑法,是从哪儿学来的。 “颜先生,石头是捂不热的,刀尖也是暖不化的,你把刀尖抱在怀里,以为抱的足够紧,血流的足够多,它就会舍不得伤你了?不会,它只会切得更深。先生以为自己整整十年日日造访是用情至深,于她,不过是嘱咐厨房多添把米而已,她不赶你走,也无非是因为先生在与不在,对她来说,都没有丝毫差别。十年不短,饶是养只阿猫阿狗也合该养出几分情分,可先生想想看,她对你,可有情分?” 月色很凉,夜风也很凉,头发被风吹在脸上,也凉凉的。 穆莹莹知道自己的话很管用,因为春秋剑的力道,远不如刚才了。 “不要说你宠她护她替她挨刀,即算是你把心肝肺腑掏出来捧到她眼前,也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颜先生,何苦呢?” 剑锋偏了偏,抖了抖,终于,垂在地上。 都是实话,刀子一样刮着他的实话。 没有喜欢,没有不喜欢。 没有情分,也没有恨。 落花坠流水,飞鸿踏雪泥。或许当时是能留下点什么的,可过一会儿就没了,以后也再不会有。 他知道。 知道自己不过飞鸿落花,不过云烟过眼,不过是被膳房师傅可怜的落魄食客。 等一个十年的收获,不过是再等一个十年,然后再等一个十年,然后接着等,或者死。 这些他都知道。 可那又怎么样呢? 颜青平站在花树的阴影里,垂着眼睛笑了笑,声音听上去,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乐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6章 山鬼谣:山南竹海 穆莹莹斜着眼睛瞥了瞥垂在颜青平手边儿的春秋剑,觉得十分没趣儿,也收了手,将佩剑收回鞘内。 “真没意思,先生这就不陪我玩了?” “怎么,公主还没玩够吗?” “当然没有。颜先生,我还没开始玩儿呢。” 穆莹莹说着,抬起眼睛看了看花树底下的大片阴影,她的嗓子很沉,眉眼和嘴唇被夜色衬得有些青灰,又泛着玉色的光, “先生可知,我千里迢迢从穆国而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为了讨个驸马,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呵,先生对自己倒有信心。恪静长公主人老珠黄,深宫寂寞,沉迷先生皮相不足为奇,我对先生,可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她站在被竹林切碎的月色里,漫不经心地瞧着手上染成金赤色的指甲,勾起唇角笑笑,接着道, “我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又一对儿璧人,叫斩风月那祸害给拆了。世间风月本就无边,哪能是它说斩就斩,先生说,是不是?” 颜青平有个习惯,不怎么爱听人讲话。 别人再不济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好歹在脑子里过了趟水,到他这儿,拐个弯就回去了,连耳朵都进不了。 故而这十年间,每一次他穿过蒲柳一条街,去把彻夜纵酒的宫云息捡回家时,任凭街上那些流脂飞粉的漂亮姑娘怎样对着他甜言蜜语,嗔痴怒骂,抱把琵琶拦着他弹曲儿,他都跟听不见似的。 可你要说他耳朵不好使,他必定不服气。 毕竟无月台里,伏在酒案上那人随便一声醉哑了的呓语,他都能听得真切。 直至片刻之前,穆莹莹于他,都还跟蒲柳街那些姑娘没什么分别,见不见面,说不说话,说了什么话,都像是秋天里见着一片落叶,是要绕着走还是踩过去一样—— 是完全无所谓的事情。 可刚刚这句,他却听进去了。 “颜先生,我是来帮你的。” 夜风吹起穆莹莹的头发和裙子上的绢纱,露出裙摆上银灰色的绣纹,那绣纹的样子和她那把剑上的纹饰很像,又细,又密,又坚牢。 像是一双双银浇铁铸的森森骨爪,可以牢牢抓住,想要抓住的一切事物。 “如果我说,宫姑娘与斩风月所做生死卜,不是无解之物,先生可愿一试?”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我什么也不用凭。即便我今日所说不过胡编乱造无中生有,先生听了,也难保不会心动。饥鹰坠网,馋鱼上钩,自古如此。我们选择相信一件事,从来不是因为它有多可信,而是因为,它有多诱人。” 这世上很少有人会有机会,抬着头看自己的猎物。 她抬着头,将右手搭在剑柄上, “我千里迢迢从穆国赶来,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跟先生开个玩笑。况且,先生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这把剑的主人,是不会说谎的” 果然。 其实从方才以春秋剑相击之时,或者更早,早在夜宴上,这柄剑与斩风月对战之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它的名字。 那四个字,被写在四境兵器谱的第一页,斩风月的前面,长久以来,旁边只画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如今却真真切切摆在他眼前。 ——风月无边。 “我只问,先生可愿意?” 穆莹莹的条件,他没法儿不心动。 有没有这把剑都是一样,因为实在,太诱人了。 他整个人都倚在斑驳树影之下,神色看不清楚,声音听着淡淡的,含着些隐约的疲乏和倦怠。 “若我愿意,将如何一试?” “抵命一试。” ————————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远。 需要纵穿整个王城,再越过一座小山和三座镇子。 前半夜的山路崎岖难走,后半夜的城镇寂静安详,等他们彻夜奔走终于到达时,天已破晓。 在一片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竹林前,马蹄急急刹住,荡起一片灰白色的尘土。 ——南竹海。 颜青平对这里并不陌生,作为延陵君,每年年中大祭时,他都要朝着这里的方向奉一盏酒。 传说天枢院四方尊神之一,南方无浊真如朴,就死在这里。 在天枢院众多传说中,真如朴的故事很平淡,甚至还有一点儿凄凉。他生时没留下什么可供传颂的战绩,死后也没能洗脱自己身上莫须有的罪名。 曾经受他福泽百年的子民手持毒箭火把将他活活冤死,化作一块乌黑的石头,立在南竹海的最深处,名作清自清。 “看先生的样子,大概是早猜到我会带你来此。” 穆莹莹站在那尊石头旁边,脚下踩着堆叠的断剑残骸,歪着头问他。 答案太过明显的问题,没有费力回答的必要。 他垂着眼睛看向地上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断剑。每一柄剑,叫什么名字,用了几次,什么时候断的,他都清楚得很。 断剑的渊源,大概能追溯到七八年前,神无月有天喝醉了酒,把他当成了某位故人,抬着双醉醺醺的媚眼对他说,想要解开生死卜,第一步就是把清自清身上的肉,剜下来一块。 他那时尚不知清自清是块顽石,一般兵器根本剜不动它,也没多想这石头剜下来之后又当作何用法,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根细绳吊在山崖上。 纵使山风冷冷吹,照样欢喜得打激灵。 他当时便提了剑冲向南竹海,连身边醉得不能自理的神无月也只好丢下不管。 谁知一砍就是几年,剑断了一把又一把,手腕都被飞溅的碎刃划的血肉模糊,那块石头,仍是无比□□完整如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丹熏第一次看见他手腕上那些伤痕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宝贝徒弟情路受挫要割腕自杀,吓得纱橱上的绢纱都挂反了。 “公主既是专程来帮我,之前何必绕那么多弯路?” “颜先生,假意痴缠也非我所愿,只是这些弯路,非绕不可。这世上,消解生死卜的机会少之又少,过程又难上加难,熬不下去前功尽弃的大有人在。我总要确保先生对宫姑娘的深情足以撑到最后,才不至虚掷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我一痴缠先生便动摇,又如何能掏出一颗真心,把石头给捂热呢?” 解开生死卜的法子十分复杂,从清自清身上剜下一块碎石头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那之后,还要把胸膛划开,把心也剖开,把碎石头塞进去,再缝上。 然后捂一捂,暖一暖,养一养,等时候到了,石头热了,再挖出来,拿去顶替掉和斩风月做了生死卜的人,就算成了。 其实他之前一直以为,神无月把解开生死卜说成是“捂热石头”,不过是一个异常形象的比喻,直至今日,才知这句话,真的是指它字面上的意思。 “多容易啊,是不是,颜先生?” 穆莹莹把地上的碎剑往两边儿踢了踢,站的离清自清又近了一点。她拿出风月无边,毫无怜惜地在上面用力划了一道。 那条转瞬出现的划痕,就像是在佐证什么一般。 “先生,这石头我也撬的下来,你的心我也能剖得开,顶替生死卜的法子我也会,先生,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吗?” 他知道,穆莹莹避重就轻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好。一命抵一命的事情,被她说得这样轻松。 塞块石头在心里,哪还有什么活路。 捱到生死卜解开那天,若是还能攒着一口气多看她一眼,就算是他有福气了。 可他还是很想答应下来。 饶是知道自己有命出力没命享福,也知道自己说不定是在为别的什么人铺路,他还是很想答应下来。 他想念那些已经失去太久的东西,想念得快要疯了。 “三日后,我告诉你答案。” 他站的地方,被旭日染上一层明晃晃的金雾。穆莹莹本来是在笑的,听了他的话,笑容却有些挂不住, “为什么?这还有什么好等的?难道先生贪生怕死,不敢应了?” “你当我是怕死也无妨,总之要再等几日。” “先生,总不会是在担心她不乐意吧?” “这种事情,当然要她乐意才行。如若她现在就过得很好,我何必给她平添烦恼?” “呵,先生倒想得开,我问先生,这十年来好事做尽,却从未被她放进眼里去的滋味儿,可有一时一日是好受的?今日消苦除痛的机会就搁在眼前,先生还需要顾虑她的感受吗?” “当然。” 这一刻,穆莹莹突然发觉,自己之前对于“痴情种”这三个字的认知,真的是太浅薄了。 她从来没想过,这样诱人的条件,居然还有被考虑的余地。 她巴不得干脆用剑抵着他的脖子,把石头塞进他心里去,可她这迫切万分的样子,总归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无事献殷勤,任谁都怀疑。 她若是此刻不能保持起码的矜持,那怀里揣了许久的阴谋,不就要被一眼看穿了吗? “好,” 她咬咬牙,强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气度, “我等先生三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7章 加侍香:夜半桃林 好心帮倒忙,不是什么稀罕事,心急办错事,就更正常。 颜青平从南竹海回来的时候没等穆莹莹,快马加鞭抄了近路,妄图能在饭点儿之前赶回王城,也不至于因为这一桩暗地交易耽误了见她。 谁知他那个叫苍耳的侍卫,见主子去了趟御花园就再未回来,便想起前两个月闹得沸沸扬扬的婢女失踪案,心说主子长得那么好看,又颇得老皇帝器重,这回可别真是让先帝的亡魂给抢去了。 苍耳心里着急,将自家大人常去的几个地方都翻了个遍,等他翻至宫府讲明来意,颜青平跟十四公主孤男寡女彻夜未归的消息,也就差不多人尽皆知了。 平日里,酉时一刻,是他该敲门的时辰。可今日直至暮霞散尽,月出西山,他离王城,还隔着整整一座松山未翻。 感觉要完。 随便翘饭的结果,跟无故翘班是一样的。 或者要更严重一些。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他在松山黑漆漆一片的夜色里玩儿命赶路的时候,一定想不到春和已经盘算着要往他的汤碗里下毒了。 桌上摆了一罐鲜姜炖鱼,又摆了一罐山蘑煨鸡,周边儿还配着四五道精巧时蔬。 宫云息坐在桌边儿,筷子搭在手里,脸上写满了心不在焉。 她在等他。 要是搁在以前,他来不来都是一样的。 今天却不一样,她在等他,十年来第一次巴巴儿地等他。 其实她并不是很在意穆莹莹故意陷害她的事情,也不是很在意自从殿上一战,她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个以大欺小蛇蝎心肠的东陵君。 但她有点儿在意,自己不过是手误伤了公主一刀,他就要心疼得彻夜相伴,连宫府的饭也不愿意吃了。 清皎的冷白色光晕渐渐浮上中天,又穿过层层树叶坠落在地上,成了破碎斑驳的黑影。 春和把那盅已经回火热了两遍的鱼汤摆回桌上时,已是戌时三刻,白色的鱼汤在黑瓷盅里晃了几晃,差点儿洒出来。 “都撤了吧。” 她等了很久才开口,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那时候回过火的鱼汤已经彻底冷透,白凄凄地腻在罐里,再氤氲不出丁点热气。 春和绞着帕子,眼见着碟子里那块本就不大的烧笋只被咬去了一个小角,有些担心地问道, “主子……不再吃一点儿吗?” “不用了。” 她说着站起身,理了理银丝重绣的藏蓝色衣摆,一边朝沐风堂走,一边对春和道, “你去嘱咐膳房,从明日起就不用做颜先生的饭了。让彭师傅抽空把菜谱誊抄一遍,包上红纸送到我房里。” “抄菜谱……主子要菜谱做什么?” “做贺礼。” 春和没听懂,想再问问明白,抬起头却发觉她脸上的笑容,染着点月光的寒意。 她是没性情,但不是没有心,也不是没脑子。 难不成真的当她是个木头人,长颗石头心,被撩不动情,扎心不会痛? 心虽不会动,气,还是会赌的。 ———————— 他子时才回来。 马厩里的马都已经缩着蹄子睡熟了,听见院墙外哒哒渐近的马蹄声,又甩甩脖子睁开眼睛来。 春和推拒了几次,仍是拗不过他,只好打着灯笼将他领至沐风堂前。隔着窗纸,能看到里面亮着盏极昏暗的烛火。 “奴婢说了好几次了,主子已经睡了,颜先生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他知道半夜造访不是个好选择,会打碎心上人的清梦,可而今这样的情形,清梦碎了就碎了。 他半刻也不想等,他半刻也等不得。 谁知不过春和说句话的功夫,沐风堂的门,已经打开了。 她醒着。 头发松散,只用一条金丝穗绑着发尾,搭在左肩上。 一条单薄的红绸缎裙缠在身上,雪白的肩颈和手臂在织花绢纱里若隐若现,比平日里那个裹在黛蓝缎袍里的人,更让他喘不过气。 “这么晚了,颜先生有什么事吗?” “有。” 颜青平丝毫不在意她冷冰冰的客套语气,迈步走上台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儿。 她下意识地挣扎,没挣开。 再挣一次,抓得更紧。 啧,胆子真大。 “先生这手,是不想要了吗?” “不要了,” 他盯着她,一双桃花眼灼灼地燃着火,妄图把她点着似的, “这一双手,这副身体,这腔子心肝肺腑,都不要了,都给你。” 他的样子和平日里一点儿也不一样,好像是着急了,好像是生气了,又好像是喝多了酒。 但跟十年前的他很像。 其实他从南竹海赶回来,原本只是想来问问她乐意不乐意的。 可一见到她,又觉得这事儿实在不能只听她一个人的意见。消解斩风月的机会就摆在跟前,难道她不乐意,自己就能心甘情愿地把这机会放跑? 当然不能。 好歹也是当年情话第一的风流公子,撩人的本事用得上的时候,就该捡回来。 她要是当真不乐意,就用这三天,让她乐意。 宫云息觉得自己的手腕儿快被攥青了,只好停下挣扎,抬起眼睛看他。 这一看,不大好,眼睛也要被烧着了。 “我送你的桃花酿还有吗?” 他得寸进尺地把脑袋凑近她的颈子,在她耳朵边儿轻轻吐气, “跟我去喝酒。” ———————— 她答应了。 被他拉着手带到桃花林。 从地底下刨出两个白玉坛子,十个指头上都沾了泥,又被他抓进水潭里洗干净。 但她答应他,跟他重新捡回来的那副风流浪荡撩人无形的皮相没关系,跟他蓄意流窜四处点火的眼神也没关系。 她答应他,是因为她突然发现,他好像很难过。 眼睛里有粉饰不了的疲乏和倦怠。 就好像是,十年来所有被掩盖的失落和无望,所有未曾见光的痛苦和沉默,都在这一刻碎成滚滚风尘,落在他的眉角上。 所以才会肆意地触碰她,撩拨她,跟她说情话,完全不在意会有什么后果。 因为,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机会再做了。 她遂了他的意,俩人并肩坐在花树底下,打开用陶土密封的酒坛子。 中原陈氏桃花酿,百花榜第一,酒香甘冽,世间罕有。因酿酒之法早已失传,当今世上所剩无多,每喝一盅,就少一盅。 颜青平十年出入中原寻得的份,都在她这儿。 他俩方才来的着急,没带什么文雅的酒具,只好对着坛子饮,可他又不安于乖乖地饮自己那份,随便寻个不中听的借口,硬把她饮过的那坛抢了去。 颜青平酒量很好,却不大爱喝,常去花街柳巷的缘故,无非是春和挑着灯笼来请他,哭诉主子又醉在某处纵情声色不肯回家。 宫云息继承了宫家人嗜酒的脾性,可酒量堪忧,两三坛下去脸蛋儿上就要飘起小红云,所幸宫家先祖担待她是个姑娘,不然这样没出息的醉鬼,怕是连祖坟都进不了。 月黑风高夜,僻静小树林。 手指绕着手指,头发缠着头发,酒劲儿上来冲昏了头,想不说真话都不行。 “先生,” 宫云息转过肩膀瞧他,甩掉了发尾上的金丝穗儿, “御花园的月亮,当真那么好看?” “不好看,比你差远了。” “看了一晚上,还说不好看?” 她说话的声音仍是冷的,颜青平听了,却笑得很开心,发上的流苏都跟着颤。 他捡起掉在草丛里的金丝穗儿攥在手里,把脑袋凑得离她更近了一些,直到鼻尖正对着鼻尖,嘴唇也正对着嘴唇。 直到再近半寸,就势必要被蠢蠢欲动的斩风月一刀砍死,他才开口, “月亮再好看,只够我看一晚上,不像你,够我看一辈子。” …… 要不是自己把手紧紧攥成拳头的话,对面的人应该已经被砍成两截了,她想。 撩人偿命。 可对面儿坐着的,偏就是个玩命儿撩的。 “我没去御花园看月亮,我去松山了。” “哦,原来是去松山看月亮?” “月亮不好看。在松山里喝多了酒,今儿下午才醒。” “我竟不知道,先生也会喝醉?” 甫一问完,她就听见正用鼻尖抵着她肩膀的颜青平,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的。谁知有个人偏要气我,气得我胸口痛,只能一个劲儿地往里灌酒,才勉强没给痛死。” “能把先生气到胸口痛的人,应该早就死在春秋剑下了吧。” “没呢,还好端端在这儿坐着呢。” 他说着,颇遗憾地眨了眨眼睛,用不争气的右手拍拍腰间不争气的春秋剑, “世上就这么一个她,我可舍不得。别说是故意要气我,就算是真把菜谱拿给我做贺礼,我也舍不得。” …… 等等,谁是故意要气你了? 夏夜的桃花林一片郁郁葱葱,即便躺在地上,也很难看见月亮。 带进来那盏灯笼已经燃的快要尽了,只剩下一星半点的飘摇烛火。 树底下的白玉坛子空落落的,空气与唇齿间都充溢着桃花酿的甘冽气息。 他转过头,看着她隐在夜色和烛火中的侧脸, “我们好久,都没一起去松山打猎了。” “松山荒僻,先生想打猎,不如去西郊猎鹿。” “不,我想去松山打猎,跟你一起,天一亮就去。” “可我,还有六司的事宗要批……” “事宗交给卢将军,你跟我去打猎,好不好?” 本来是不该答应的,东陵君跟延陵君双双翘班去打猎,成何体统? 可既然今天晚上,已经发生了许多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情,那多这一件,也无妨。 “好。” 银烛烧尽了,灯火熄了,周身一片黑暗,只有她的眼睛和嘴唇,泛着一点点湿润的光亮。 他们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没在成片的浅草和野花当中。 “……厨房里有新炖的鸡汤鱼汤,先生要是没吃饭,可以去吃一点儿。” “……我不想吃鸡,也不想吃鱼,我想……” 他说到一半,停下来,侧过身去,在茫茫夜色当中仔细地看她,看了很久。 然后将他唯一所能碰触到的那几根手指,握得更紧了一些。 足够了,什么也不用想。 就这样,足够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8章 浣溪沙:松山猎场 将军府的卢小北是凤栖梧的旧部,自原主下了狱,便一直跟在宫云息身边效力,这么多年来六司事务摸得很熟,支使起来倒跟其他两君手底下的衔令人差不多。 卢将军去年轮岗驻兵北方边境,上个月方从红林泊回来,谁知今儿一早被窝还没躺够,就被床头子淇那张俊脸惊下了床。 直到自己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被拖到宫府的那一刻,卢小北才真正相信,平日里兢兢业业的东陵君,这次是真的要翘班了。 而且,还是跟延陵君一起。 趁着宫云息回沐风堂收拾卷宗的功夫,他走到始作俑者的马前打了个招呼。 “敢问延陵君,是要去哪里打猎?” “松山。” “松山荒郊野岭渺无人烟,末将看延陵君没带搭帐篷的家伙,难道是晚上就要回来?” …… “那也不对啊,” 他又仔细瞧了瞧马背上没扎牢的包袱, “既不过夜,大人带这么多火折子干什么?难不成,大人是要……” 他很懂行地在宫云息过来之前闭了嘴,因为颜青平正居高临下地眯起眼睛,把食指抵在唇上,对他比着一个噤声的动作。 看出来没关系,讲出来,就不好玩了。 ———————— 松山离王城不近,骑快马也要一个半时辰。 他们进山的时候已是晌午,马蹄溅起的尘土卷着暑气渐渐蒸腾上来,漫出一片耀眼的金白色的烟尘。 人道松山夏林葱郁,冬雪绵绵,小有山鸡野兔,大到猛虎云豹,品类丰盛,应有尽有,怎么着也要猎它三天三夜才当尽兴。 可这俩人口口声声要来打猎,却十分默契的,一张弓也未背。 跟十几年前来松山的时候一个样。 那时候松山的名声已不大好,街头巷尾传着很多鬼怪故事,是家长们决计不会让孩子去玩儿的地方。他俩每次,也都要赶着师父闭关代宗师打瞌睡的机会方能入山一趟。 打马偕游放歌纵酒倒也罢了,猎是不敢真打的。真要猎着什么了不得的活物背回天息门去,怎么解释? 只是堂堂三君,翘班野炊实在不好听,打个打猎的旗号,多少能比野炊听上去厉害那么一点儿。 山道荒弃多年,早已看不出往日模样,只在长势惊人的野草和老藤之中,留下些勉强容得马蹄通过的空隙。 一路波折行至山顶,等到拴上马架好柴再点着火,饭点儿差不多也就到了。 春秋剑在世上活了千八百年,跟着颜青平出生入死了千八百次,大概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拿来煎鱼。 松山久未见客,水潭里的鱼个个肥美异常,在这一方荒凉池水里游了一辈子,早就活得不耐烦,看见来了食客争相冒头,一扎一个准。 春秋剑又是宽口雕花精钢淬火,架在火上双面煎鱼再合适不过,凹凸不平的花纹还能把鱼皮烧灼出深浅不一的口感。 浅处焦酥,深处细嫩,想来她会喜欢。 颜青平坐在火堆边儿厚厚的陈年旧叶上,手里握着几根穿着鲜鱼的树枝。那几条鱼方才还在水池子里摇头摆尾作威作福,不过盏茶功夫就被他刮鳞剖肚,脊背划口,又塞上提味的香茅。 出神入化,一气呵成。 宫云息双臂抱腿坐在一旁围观全程,不可谓不羞愧。 明明十几年前都还是鱼捞不着火生不起只能面对面啃干粮的白脖儿,而今人家已经连杀带宰能煎能煮,自己却还只会扛着斩风月在一旁来来回回瞎转悠,磨叽了一个时辰,一条小虾也没捞上。 “颜先生,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她在火堆旁蹲下身子,看着橙红火光里那两条卷边泛油的鱼,低声问道。 “有。” 颜青平转转手里的树枝,抬起眼睛看着她, “我头发快被火星燎着了,你帮我束一束。” 搁在平日,束头发这样的请求,是断断不能答应的。 万一被好事的报楼先生看见,写进报里贴在各大酒馆的墙上,要她怎么说得清? 可而今这样的情形,充饥的鱼在他手上,照明的火折子在他手里,连松山埋酒的地方都只有他晓得,也只好委曲求全,帮他束一束了。 她在他身畔寻了个位置坐下,伸手撩起他散在肩上的头发,又香又柔顺,像握着匹溜光水滑的黑玉锦缎。 “先生……束头发的带子在哪儿?” 她空出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讨发带。 “我腰上有一根。” 颜青平说着,自证清白般抖了抖两只手里的树枝, “没手拿了,宫小自己取下来吧。” 她悬在半空的手,滞了滞。 犹豫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向他腰间摸去。 她的动作很小心,轻轻柔柔的,像是只小猫爪子似的在他腰上抓。而那又实在是根很长的发绳,在他腰上缠了整两圈,尽头处还缀着一个穗子,摸上去凉凉的,像是什么金银玉饰。 很不好解。 手臂会蹭到他的胸口,热热暖暖,一跳一跳。 她解了很久,脑袋不得已地挨近他的肩颈,说是帮人束头发,自己的头发却散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脖子上落满了她轻轻浅浅的呼吸,哪里还顾得上煎鱼?颜青平转过头,隔着缠在一起的头发盯着她,等着瞧她看见那发绳之后的反应。 她的反应却很平淡,只着手把那根金丝穗一圈一圈缠在他头发上。 “你不问我,这金丝穗是从哪儿来的吗?” “先生捡到了,就是先生的。” “那……” “鱼要糊了。” 他大概是还想要说什么,却生生被她打断。 她本来也有一句话想说,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吻,到底没能说出口。 他的吻落在她的睫毛上。 然后接二连三的,落在她的鼻尖上,她的脸颊上,落在她露出的脖颈,和隐在丝缎下的肩膀上。 他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捡起斩风月,把它丢在了更远处的草丛里。 那两条本来已经金黄流油的肥鱼坠进火坑,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直到尾巴化作黑炭,嫩肉烧成焦渣,也没能被人救起。 她低下头看他。 看见他高而挺的眉骨,看见他深而沉的眼窝,看见他颤抖的睫毛,垂着的眼睛,和若隐若现的嘴唇。 他怕她拒绝,所以吻得很轻,可还是想要留下点儿痕迹,所以吻得很久。 像是一场告别。 充斥着绝望和不甘。 她能感觉到,他吻着她的时候,没有丝毫夙愿达成的喜悦,没有一点儿得偿所愿的心安。 每一次,都满载着失去前最后一刻的恳求和索取。 她知道,她都知道。 因为十年前在回鹰河,她被敌人捅穿了肩膀,捅穿了膝盖,捅穿了心肝血脉,倒在一片深红血泊之中的时候,她望着远处黑黑莽莽一片山林,也是这样绝望而不甘地,吻着他牵过的手指,吻着他编过的头发,吻着周身的空气和泥土, 跟他告别。 她方才本来想对他说,既然那根簪子没能完完整整送给先生,今日就拿这条发绳来抵,全当了却一桩旧念…… ……就算日后真有什么变故,也算是,两不相欠了。 这本来不过一句无端感慨,一吻作罢,却觉得像是真的。 ———————— 不拿帐篷,是因为山顶上有个冬暖夏凉的岩洞。 既然说好要彻夜纵酒,打马同游,自当宿岩穴睡蒲草,野地里面瞎胡搞。 搭那样文雅的帐篷,算什么好汉? 岩洞西边有一处小土丘,上面插了根小红镖。土丘挖开,满当当摞着颜青平埋的千秋岁。 偷了这么多酒出来,竟然没被涿光打死,真是难得。 那一团燃着的篝火被他连拖带拽地挪到了山洞口,勉强聚起一些热气,可惜夜半松山阴风阵阵,不一会儿就又削去它大半棱角。 山洞变得有些冷。 颜青平坐在更靠洞口的地方替她挡着风,过了一会儿又俯下身,将蒲草往她脚边儿堆了堆。 而她正抱着一坛千秋岁倚在洞穴一角,冷酒入喉,嘴唇都泛起湿润的樱红色, “先生腰间挂的是什么?” 她腾出一只手,指着颜青平腰间那个一晃一晃的青黛色荷包问到。 其实今天解发绳时,她就摸到了那个荷包,本以为是个香囊或是锦丝绣,可摸上去却像是装着碎石头,有些硌手。 能让颜青平语塞低头的事情,这世上是很少有的。 今儿这算是第一桩。 可既然已经低了头,离乖乖交出来也就不远了。 宫云息知道颜青平爱玩石头,便以为这里面装的多半就是他在河边山涧里捡的璞石,谁知缎带解开,露出的,是一抹再熟悉不过的玉色。 玉簪子。 她从小戴在发上的那支。 她盘算了多日要送给他的那支。 也是她一把掷在地上,碎在他面前的那支。 宫云息别过脸去,把那些碎块全数放在手心里,映着洞口的火光,能看见那原本清润如水的玉骨上,染了斑驳的血迹。 那些碎玉的断面冷硬却不尖锐,紧紧攥着,只觉得有些钝痛。 是要攥的如何紧,攥的如何久,才能在上面,留下那些深红色的血渍呢? 她不敢想,她不能想。 “对不起。” 她的眼睛隐在垂下的发丝里,声音沉沉的,像是冬日崖边泠泠深泉。 颜青平听见这三个字,提起嘴角笑了笑,又伸开手臂把她揽进怀里。 “哪有什么对不起?都是我自找的。你不赶我走,就已经很好了。” 她原本蹭在他怀里,听了这话却打了个冷战,伸手去拾手边千秋岁的坛子,饮着,被夜风一吹,又打了个冷战。 颜青平把她搂的更紧,几乎要塞进自己怀里去。 “少喝点儿。醉着睡觉,容易着凉。” 她听罢轻轻地笑,笑罢又死命地摇头,然后醉醺醺地开口, “这十年我欠了先生许多,想来是还不清了。先生去蒲柳街捞了我那么多次,当知我喝醉了酒是个什么德性……” 她说到一半,被冷酒呛了喉咙,缩起身子重重咳了几声,才重新抬起头来。那时候她的眼睛里已经流溢着柔媚醉态,脸颊飘红,嘴唇被酒浸得湿漉漉。 一副嗓子醉醉软软,像是揉进了世间所有烈酒和剧毒。 她伸出一只手抓住颜青平的脖子,又用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刮着他的喉咙。 “那样的我,先生不想要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9章 长相思:松山猎场 这是个足够凉薄的夜晚。 也是个足够滚烫的夜晚。 她伸手去剥他的衣服,像剥笋子那样。 她伸手去抓他的胸膛,像猫抓爬架那样。 悉悉索索,切切察察。 千秋岁真烈,他想,把她一身的骨头都醉软了,软绵绵的手指头对着他刨了半天,连衣领子都没抓下来。 颜先生真讨厌,她想,说好的一起出来玩,自己又不是个老虎能吃了他,何苦裹得像个粽子,怎么剥也剥不开。 颜青平把她搂在怀里,任由山风冷凄凄地刮灭了篝火,阴森森地舔过他的脊背。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因为怀里那个没有斩风月的她,头发散了一肩膀的她,眯起眼睛问想不想要的她…… 可爱得让他发烫。 他知道,这时候的自己只有一件事可做,也只有那么一件事能做。 那就是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等她的酒劲儿上来,等她沉沉睡去。 等到明天早上日上三竿,等到她从宿醉中捂着脑袋昏昏醒来。 这一切就都会结束。 “先生怎么不理我?” 她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不大满意的样子。 “宫小能这么一辈子醉下去吗?” 他抚着她的头发,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哄她, “要是能一辈子这么醉下去,我就要。” “先生何必讨我一辈子,我今晚醉着,不就成了?” “不成,你醒了酒,要后悔的。” 他说罢,就发觉怀里那个一直上下作怪的爪子突然停下来,在他心口的位置停了很久,然后牢牢捉住他的衣襟, “我不会。” 她说, “我不后悔。” “……那好。”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颜青平的声音跟平时不大一样。他似乎从黑暗中攫取了一种力量,一种像是金玉烟斗里揉碎的烟叶,又像是白玉瓷盅里久沸的茶汤那样,低沉绵长,带着沙砾般摩挲皮肤质感的,足以捆缚人心的力量。 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曾经在风月场里勾魂拆魄空碎芳心的浪荡公子,桃花眼里泛着风流,翘唇角里藏着薄佻。 白净修长的手指,从她的头发上滑下来。 滑过她染着酒晕的脸颊,滑进她被丝缎遮掩的脖颈。 灵活而有技巧。 她不像笋子,她很好剥。 黛蓝色的绸缎光滑似水,万分识趣儿地顺着她的肩膀滑下去,露出雪白的肩头。 酒会让人变得很热。 即便入喉的时候是冷的,过一会儿,也会像透红的烙铁一样把人给烧着。 她被那些酒烧灼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脖子上渗出薄薄一层水雾,眼睛里泛着水光,蕴满一片朦胧似山岚的痴迷和沉醉。 几缕长而乌黑的头发水蛇一般,蜿蜒着缠绕在她露出的脖颈上。 裸-露的肌肤在空气中变得湿冷而滑腻,他拨开那些头发,一寸一寸,虔诚地啄吻着。 一片沉黛色的夜幕中,他吻到她身上的伤痕。 横贯肩颈,绵延到左边的蝴蝶骨。更远的地方,他吻不到,也就无从知晓。 其实这条伤疤很深,很长,从颈子绕过后背,一直蔓延到腰际。那是她在回鹰河战场上的最后几天,一条镶着锐爪的精钢重镖从敌人的手里甩出来,一把钩住她的脖子,然后割破她的皮肤,嵌进她的筋骨,从她背上整整齐齐地刮下来三条浸着血沫的皮肉。 但它并不算是最深的伤疤,也不是最长的,甚至不是最痛的。 不是最致命的,也不是最丑陋的。 她有时候站在温热的池水旁边看自己,都会觉得这具身体实在是狰狞得可怕。 其实她自己倒不算太在意,也不常回忆起生命里那些极其惨痛的时刻,但那些陈旧而致命的东西,那些会刺痛他的东西,她希望他,能够永远都不用知道。 颜青平的手指盘旋在她锁骨上,打着圈儿,没有走,也没有去更远的地方。 他在黑暗中轻声笑了笑,一边笑,一边叹气。 一边认命地收了手,替她拢好衣襟,挽好头发。 他知道,怀里的人撑得很难受。她的眉毛蹙着,睫毛在抖,她强迫着自己接受抚摸和亲吻,却一点也不喜欢。 每一寸肌肤都在紧张,每一寸肌肤都在躲闪,攥着斩风月的那只手,指甲已经深深嵌进肉里去,再捱一会儿,就得流血了。 “行了,我知道了。” 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鼻尖,把她攥着斩风月的那只手给掰开, 那手心儿里四个新鲜的破口,还有两个往外翻着皮,想来方才她真是费了大力气去忍,才忍住没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她从他怀抱里挣了出去,伏在蒲草上,轻轻地喘着气。 她似乎是很难过。 更难过的,是她根本找不到一种方法来表达这种难过。 她会流泪,但不会哭。 她会说对不起,也只会说对不起。 “想来是这酒不够烈,” 她扯出一个又干又苦的笑容,像是在慰藉自己一般开了口,复又伸出手去抓身旁的酒坛子,语气近乎恳求, “先生再等等……再等等。” 散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颊,挡住了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她倚着石壁,执拗地抓着瓷坛,玉色的月光从洞口映进来,把她映得很单薄,很迷茫,甚至有些凄惶。 她做不到。 她希望自己能在这个夜晚醉得一塌糊涂,醉得神魂颠倒,醉得不知人事。 然后偿还他一点点,这十年来,她的迟钝和冷漠带给他的失落和痛苦。 哪怕就偿还一点点,也好,让他眉角上那些被碾碎的滚滚风尘,能少一些。 她把斩风月翻着鞘别在后腰,好让自己拔不出刀来,又仰着脖子猛灌了两口千秋岁。 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势。 “我说过了,我不后悔。” “真的?” “真的。” 他凑近她,右手辗转几圈,抚上了她腰间的缎带。她衣服穿的不多,剥掉这层丝缎,再剥一层里衬,就行了。 他贴她很近。 如若不是和斩风月做了生死卜的话,他想,她这会儿的心跳该是很快的,呼吸也会变得很急促,脸颊会变得绯红,吐出的气息,该是温热里带着潮湿。 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这一整个晚上,颜青平总是在笑,好像真有什么好事值得他开心似的。 到底不还是收了手,像只小豹子那样拱在她颈窝里,颇委屈的蹭了蹭脑袋。 又或是连小豹子也算不上,正儿八经的花斑云豹,哪有香暖在怀而不下嘴的道理? 他这样,充其量算个小奶猫罢了。 “我也说过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又依稀染了点忍得很勉强的沙哑, “我舍不得。” 没人能在这样的夜晚睡着。 除非饮很多酒,除非流很多泪。 “如果,这世上有消解生死卜的办法,宫小愿意吗?” “嗯。” 她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为了……先生。” 她又窝在他怀里,醉意朦胧地回应。 “那要是……没有我呢?” 这句话本不该问,可他以为她是醉着的,又发觉自己实在是不甘心。 等了结了生死卜之后,自己也熬不过几多时日。那以后呢,她有了性情,有了喜怒之后呢?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还有那么多个十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的人,会是谁? 不管是谁,只要想到不是自己…… 就很气。 就想问个明白。 “……怎么会,没有先生呢?” 她因为醉酒,没能立即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可也没费多久,她就懂了,她发觉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 那些突如其来的剖白和情话,那些不计后果的撩拨和触碰,那些疲倦的眉眼,那些发涩的笑容,那些绝望的吻,都归结于此。 归结于解开斩风月,和…… 失去他。 “不会没有先生。” 她猛地从他怀里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要先生活着。” “小傻瓜,谁说我要死了?” 他伸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 “我这不是好好儿坐在你眼前吗?只是无月师伯前两天跟我提起,兴许这世上能有解开生死卜的法子,让我过来问问你乐不乐意。你要是乐意,她就把那法子教给我,你要是不乐意,我也少揽件……” “我要先生活着。” 她又说了一遍。 对宫云息来说,露出冰刀子一样的神情,是最容易的。 她脸上一点儿醉意都没有,也没有一点儿困倦,连假装了一晚上的沉醉和动情,如今也分毫不剩。 她沉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冷森森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每个字儿都咬得很重, “我要先生活着。” ...... 夜晚的结尾不很清晰,像是逐渐隐没在群山身后的疏朗星月一样。 篝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山风停了,过一会儿又回来。 只记得好像是有人答应了什么事,许了几句承诺,又立下什么誓言。 只记得, 黑夜里有情话,火光里有吻。 ———————— 宫云息的确是在日上三竿的时候,从蒲草堆里捂着脑袋醒来的。 她后半夜睡得很沉,蒲草干硬的根茎在她的脸上留下交叠的红痕。 她的头发很乱,肩膀很痛,手臂很软。 需要有个人,帮她束头发。 而那个人,正站在岩穴的入口,冲着她笑。 他手里拎着鱼,腰间别着剑,发鬓缀着青碧流苏,发尾绑着金丝穗儿。 夏日灼烈的阳光和微尘从莽莽山林间席卷而来,给他镀上一层金灿灿又毛茸茸的镶边。 碧金泱泱,赤绿煌煌。 史书所载,大抵如此。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0章 行香子:风月主人 “发绳呢?” 颜青平一只手替她拢着头发,一只手伸到她眼前讨发绳。 可她这会儿正忙着吃手里那条肥美焦黄的煎鱼,没工夫搭理他。 “是不是也在腰上?” 他说着,手就伸到了她腰间去找。 “没……没没在腰上,” 大概是昨晚上的记忆太过清晰,纵是宿醉也抹消不掉。宫云息自早上醒过来,就一直没敢抬头正眼瞧他,这会儿被摸了腰,更像只小鹿似的,艰难地抱着鱼躲闪到一旁。 “……可能是掉在草堆里了,你找找。” 颜青平在草堆翻了几翻,仍是一无所获。只好颇遗憾地抬起手,准备解下自己发尾上那根金丝穗儿。 “找不到。看来这根发绳,还是得还你。” “那就……等会随便拿根柳叶子什么的束一下。发绳我不要了,先生留着吧。” “宫小,这是在给我留什么信物吗?” “先生捡到了,就是先生的。” 她的脸隐在树枝上残留的叶子后面,欲盖弥彰地装出一副吃鱼的模样。 “捡到了就是我的?” “嗯。” 她答罢,就看见身旁的人坐直身体伸长脖子,在蒲草堆儿里仔细搜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发现了什么珍宝似的,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儿, “那你也是我捡到的。” ———————— 说好的打马偕游,放歌纵酒。 而今酒已畅饮,歌因为年纪大了实在唱不起来,便只剩下打马偕游了。 可她着实没想到,会在这儿被颜先生摆一道。 “唉。是我大意,只记得这松山是个吃人的地方,没想到,连马也吃。” 颜青平看着山顶西边空落落的马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看来马养的太肥也不是什么好事,总遭山兽惦记,好在只折了我这一匹,不至于累着你。” “那先生怎么办?” “我走着就行了。” 走着自然是不行的。 不然不就白瞎了您老半夜偷摸爬起来去解马缰绳了吗?还蹲在木桩子旁边一人一马说了好些悄悄话是不是? 那马跟了他十多年,要真被什么山兽给咬了,怕是这一座松山的豺狼虎豹都要被他揪出来陪葬。这会儿说的可怜巴巴,等回到王城,必定又要上演一出老马识途父子相认的好戏。 宫云息心下了然,抬头瞥他一眼, “我这马劲健,先生同乘也无妨。” 计……计划通。 一个年龄的人,总会具有这个年龄贯常的特质。 譬如小孩子想要装沉古很难,老人家想要做天真态也不容易。 如若几近不惑仍能对鹿饮溪水,鸟啄红实,鱼游山涧这样的自然之物产生莫大的欢欣,那想必,这人着实是长了一副少年心性。 两人一马游走在野花旺盛的山道间,他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开心地去啄她的脖子。 她脖子上染着些许夜里留下的酒气,和蒲草干暖的气息,让人感觉很温柔,像是日落时分旅人归家,那一缕迫不及待钻进鼻子里去的炊烟和谷酒的味道,满载着人间烟火,最让人心安。 很难想象他们就这样玩儿了一整日,直到太阳西沉暮色渐起,才撺掇着要出山去。 千秋岁的空坛子都留在了松山的密林里,往后若有人来看见,大概也只会想到这儿曾经停留过两个天息门的醉鬼。 松山脚下是座小镇子,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包子摊的竹笼和面铺的大锅蒸腾出热气。 食客们坐在长条板凳上,用筷子拨开面上的葱花,把面按进汤里去,再捞上来,按进去,再捞上来…… 哒哒的马蹄踏出一点点尘土,有两个人坐在马上,身后是一片赤红色燃烧着的晚霞。 食客们听见马蹄声,就抬起头来看了看这对儿不知是哪里来的逍遥眷侣,挺好看的,他们想,但左右不及眼前这碗热汤面来得实在。 宫云息整个人窝在颜青平怀里,拿白日里用野花编的花环挡住脸。 “先生怎么走了古冶道,回府去不是走屏南更近一些?” “谁说我们要回府去了?” “不是已经去过松山了吗?” “除了松山,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啊。要去碧渊十三天捞红锦大鲤鱼,去占星台爬铁皮老杏树,过两天等下了早朝,再一起去御花园喂猫。好不好?” “如果我说……不好呢?” “宫小以前都愿意与我一道去的,怎么现在不愿意了?” 宫云息挪了挪脑袋,在他肩窝里找了个更舒坦的地方枕着,又用红红粉粉的花环把自己的脸遮得更严实了些, “因为……色衰而爱弛。” 嘤嘤嘤? ———————— 这两人在外面玩了满当当三天,直到第四日破晓才回来。 一点儿亏都不想吃,一丝拉活儿都不多干。 卢小北在宫府的朝露厅熬了三个通宵,眼睛熬通红,嘴巴熬起皮,顶着副深沉沉的黑眼圈极不情愿地把人给迎了回来。 他回府补觉的时候还在暗自抱怨,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自己拼了老命悄么声的三天干完了东陵君半个月的活,不就是希望宫家这独一份儿的小丫头能多放点心思在儿女情长人生大事上吗? 三天够干啥?生米都煮不成熟饭。 颜青平把人送回家就走了,早膳也没能一起吃。他得赶紧回府洗个澡,跟茯苓说几句话,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南竹海去。 他跟穆莹莹的三日之约,已经到了。 宫云息沐浴的时候不常让春和陪在她身边,因为怕自己那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疤再把人小姑娘给吓坏了。 不过如今大半个身子都没在水里,容她撩撩花瓣捏捏肩膀,也是可以的。 奈何春和眼尖,甫一撩起她的头发就看见颈子上那块紫红色的瘢痕。 “主子这儿怎么紫了一块儿?” “……磕着了。” “怎么会?谁没事儿会磕着脖子?” “……” “怕不是,让谁给咬了吧?” 春和扶着她的肩膀,一边歪着头仔仔细细地瞧那瘢痕,一边低声自语到, “真像是咬的呢,还咬了挺久。” 瞒不住了,她想。 想不到春和平日里看上去文文静静软软白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种事,知道的这么清。 她正思忖着如何找个借口,能把这尴尬的话题岔开,就听见春和在她耳朵边接着道, “奴婢记着,被蜘蛛咬了就是这样的,主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被毒虫咬了也不知道。主子等着,奴婢去拿点儿药给你擦擦。” 哦。 是个蜘蛛没错。 又大又毒八条大长腿抱着你不撒手的那种。 她在外面呆了三日,酒也喝了,山也逛了,连树都被忽悠着爬了,就是觉没好好睡,这会儿被一池子丝茧般的销骨暖汤挟裹着,整个人乏得不行。 要不是她那位长年蜗居尾参司的哥哥破天荒回家一趟,让她在这池子里泡个十天半月,她也乐意。 很奇怪,琥珀犀一年半载不入城一趟,入城竟是为了给她拿点杏脯。 前两年他归隐山林拂断红尘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而今风尘仆仆打马前来,甫一见面就从马背上扛下两布袋杏干杏脯杏仁膏给她,倒真像是来给城里妹子送土特产的乡野大哥。 “兄长这是做什么?” “听我手底下那几个掌司说你馋杏子。这会儿没鲜杏,尾参司的杏干都给你背来了。” “……啊?我何时说过……馋杏子?” “呵,人都爬到占星台的杏树上了,还用开口说?” “兄长都看见了?” “没眼见,听人说的。” “哦。” “鲜杏等明年四五月摘吧,你俩这会儿总去爬,恐怕得把那树吓得结不了果。” “哦。好。知道了。” 呵呵。 杏干下酒,杏脯衬菜,杏仁膏可做饭后甜点。琥珀犀虽然嘴毒,东西送的还是很到位的。 宫云息遣子淇把这些土特产给颜府送去的时候,想着她那位颜先生多半又在仔仔细细慢慢悠悠地洗头发。 又哪里想得到,她曾经猜测怀疑许久的变故,已经缓缓步入轨道,越走越远,越走越不可收拾。 ———————— 穆莹莹在南竹海里候了多时,直到终于听见渐近的马蹄声,那张阴沉的脸上才浮现起一丝笑容。 从而显得更加阴沉。 “颜先生终于来了,害我苦等。” 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个人,听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语气。 “听说先生跟宫姑娘去了松山。哟,定情信物都戴上了,看样子,进展不错?” 她抬眼瞧瞧颜青平发尾上缠着的金丝穗儿, “不是我说,先生这也太自私了些。既要做消解生死卜的祭品,就该有点儿为他人做嫁衣的觉悟,您不赶紧跟她好好道别,还这么大张旗鼓的跟人厮磨,难不成是要让她才刚有了性情,就得哭天喊地地给你守寡?” “穆姑娘,你的废话太多了。” “先生何苦这么上赶着找死,多陪我玩一会儿,不好吗?” “今儿这石头你要是撬不下来,我就杀了你。” “哎呀,我才不怕先生。这石头我当然有本事撬下来,但先生有没有本事把它养好,就不关我的事了。” “埋了石头,还能活多久?” “多则一两年,少的话,石头没养好就死了,也是有的。毕竟成功的先例少之又少,我也实在说不清楚。” 穆莹莹强忍着已经漫到嘴边的笑意,做出一副颇心疼的样子,接着道, “既说到这儿,我也有句话嘱咐先生,等今夜埋了石头,先生务必要在这儿林子里多将养几日,等伤口长上再回城去。千万不要因为想着自己时日无多,着急回去见她,又白白断送自己一条性命。先生听我的话,好好养,指不定等生死卜消了,还能跟她多快活几日呢。” 她说着,从腰间拔_出风月无边。 那把剑,跟斩风月很像,一样的乌金玄铁,一样的银丝刀鞘。 唯一不一样的,是风月无边不像斩风月那么冷,冷的,可以透过皮肉渗进骨血,把心肝肺腑血脉情肠,都冻上。 “先生想好了吗?清自清左右是个神仙,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这种遭雷劈的事情,我可只敢做一次。” “想好了。” “会很痛哦。” “……” 才不会怕痛。 颜青平的确听她的话,接连几日都未出南竹海,西六部衔令人忙得团团转,绝望中不禁怀疑自家大人是不是出门浪荡的时候遇上什么豺狼虎豹,已经死在荒郊野岭了。 其实细说起来颜青平不回城,倒也不是因为听谁的话,而是因为伤口太疼,实在起不来床。 也是,当胸破口再把心剖开,生生塞块石头进去,哪能不疼? 不仅如此,穆莹莹切肉_缝皮的功夫,当真是不敢恭维。 颜青平虽歇了几日,穆莹莹却没闲着。那天晚上宫云息孤零零地坐在朝露厅,正奇怪这人怎么这么些天都见不着影子,收了杏干杏脯也不回个信儿说好不好吃。 一个素黑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烛火未能照到的阴影里。 剑出的很快。 好在,刀总是更快一些。 “公主好身手,我这一院子的府兵,都拦不住你。” 宫云息用斩风月把穆莹莹架在墙角,沉声笑道。 “宫姑娘过谦了,出刀这样快,倒让我刮目相看。” “公主深夜来访,可有什么事情?” “当然有。听闻宫姑娘府上桃林四季开花,香能入骨,特意来讨一观。姑娘总不会,舍不得让我瞧吧?” “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桃林后山乃我宫氏宗陵,家训有言,不得外姓之人入内。公主只怕,没这个眼福了。” “宫姑娘不舍得就直说,何苦找这么多借口来绕我?” 穆莹莹嘴角的笑意畅快又森然,她从袖口里摸出一串金丝穗儿,在宫云息眼前晃了几晃, “姑娘有些日子没见过颜先生了吧?你今天舍不得桃林,就得舍得他。” 穆莹莹今日的样子,跟往日大不相同。 她身上那件素黑的衣袍上零星缀着银丝绣,此时又落了几朵精白的桃花。头发用根碧云簪子挽起,眼尾用胭脂画了两条鲜红凤羽,直嵌入鬓发。 其他都还好,就是这两条鲜红凤羽,艳丽无匹又清容端方。 她这张脸蛋儿,着实撑不起来。 宫云息站在自家雪白的桃林里,只觉得眼前黑色的衣裙很碍眼。 “或许姑娘还不知道,” 穆莹莹率先开了口,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 “公主还是少说点废话吧,他现在在哪儿?” “他在哪儿……跟姑娘有什么关系?姑娘可是斩风月之主,情根尽断心冷如铁,三千风月都入不了你的眼,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姑娘真的关心吗?” 穆莹莹笑着贴近她的脸, “我猜,就算我这会儿抬着他的尸体过来,你也未必就能挤出两滴眼泪,对不对?” “公主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姑娘真是这世上心最冷刀最狠的人,” 穆莹莹说着,用手试探性地去触碰她的脸颊, “明知道自己不能动情,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颜先生,给他些莫须有的希望,让他以为你这副心肠还没冷透,还能捂热。他这十年空掷多少光阴,而今,倒是连命都要折在你手上了。” “你什么意思?” “你猜,倘若颜先生知道这世上有消解生死卜的法子,他会不会去做?若是要他以命相抵,便能换回你一副软心肝,他会不会答应?” 穆莹莹说到一半的时候,斩风月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了。 一点儿也没留情面。 她想要继续说,就要用风月无边去抵御那力道极深极狠的攻击。 她这次是真的想杀了她。 当她想起来颜青平在岩穴里抱着她说的那些话。 “公主应当知道,害人是要偿命的。” “我当然知道,所以啊,我害他之前,先来你这儿谈条件呀。” “公主想谈什么条件?” “很简单,一命抵一命。他的命,你来换。” “公主想杀我,得先问问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个不劳姑娘记挂,论本事,我记得颜先生当是要比姑娘厉害的,不是照样落在我手里?” 穆莹莹说着,不经意地转了转手里的发绳, “不过,我今日不要姑娘的性命,我要姑娘的人。 ” 穆莹莹拿起风月无边,跟斩风月凑在一起,刀剑相和,银光如雪。 “你看,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的。” “你根本不用去装成别的样子,也不用去迎合任何人。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值得你去爱,也没有谁真正爱你。颜先生深情,不过为补偿十年前欠你的债,春和忠顺,不过因你宫家是她衣食父母,至于你那位捡来的兄长,为了什么,我不说……想你也知道。你以为自己人生得幸有人疼护,其实等价交换皆有所求。你真正能拥有的,自始至终,不过一柄杀人刀。” 她顺着刀柄握住她的手指, “世间苦难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情字,你既已情根尽断,就该是最洒脱逍遥之人,根本不用因为所谓的情义将自己囚困于此。跟我一道离开这儿,不好吗?” “公主这话倒让我没法接,公主难不成是要跟我浪迹天涯?” “不仅要浪迹天涯,还要……替姑娘讨个公道。世上自诩深情的人那么多,依我看,没一个比姑娘用情深。姑娘为情愿在回鹰河承非人之苦,受非人之痛,却仍无善终,他们那些人,又如何配得上白头偕老终成眷属?姑娘既不能动情,就该让全天下动了情的鸳鸯眷侣都给你陪葬。让他们生不如死,求之不得,血脉情肠皆虚掷,所珍所爱终别离……” “你说,好不好?” 有些东西,她一直藏在心里。 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甚至希望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一些隐没在死水之下的肮脏和污垢,是藏在她骨头缝儿里的阴暗和残忍,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的仇恨和报复。 她记得那些痛苦,记得身上所有伤痕,记得那些砍削钩刺过她的快刀和急羽,那些红纸扎的灯笼,金水描画出的婚帖,记得她如何绝望地摔了簪子,也记得顾长生看着她时得意而幸福的眼睛。 斩断情丝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想要抹掉仇恨,却很难。 “陪葬?” 她笑了笑,笑容冷得像林子里生出的精怪, “陪葬很好。” 她回应着穆莹莹的手指,刀剑抵在一起,就像从未分开过。 “既然要浪迹天涯,总该告诉我你是谁。” 穆莹莹抬起头,看着她落了花叶的头发,不禁微笑着想要抚摸,她的声音柔软,纠缠进她的发丝里, “风月主人,穆无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1章 九回肠:行云无定 穆无伊走的时候心满意足,眼尾那两根胭脂描出的鲜红凤羽都被露水晕开,像是染了血。 她当然是要心满意足的。 天息门千越殿东边有面墙,刻满了故人生平,都是早年做了生死卜,熬到最后皮肉成泥尸骨化灰,还要每年被拎出来,给入门弟子讲一遍的反面教材。 墙上刻的名字,十成十是血债盈身的大魔头,恶名传了百年,至今依旧很响。 个个冷心肝红眼珠,扛把刀剑大杀四方,经行之处不留活口,形如枯木心若死水,唯有碎肉横飞滚血溅目之时,方得片刻畅快。 每一个,都是怪物。 说起来,宫云息也该是这么一个怪物的。 斩风月的刀魄在她身体里种了十年,早就融到了一起去,她即算能忍,既是刀,又哪有不爱血的道理? 穆无伊千里迢迢辗转数月来到她身边,几番挑衅,殿前卖惨,而今又拿颜青平的性命要挟,为的,不过就是撕开她这层人皮壳子,把那个会杀人的怪物放出来。 没心没肝,断情断性,天生的魔头坯子,杀人工具。 无论风月主人有何难行的大计,只要有她联手,也就没什么可发愁了。 穆无伊也是胆子肥,小算盘打得叮当响,一样菜敢卖两家客。宫云息倘若日后知道她这会儿早把那要命的法子用在了颜先生身上,怕是连个全尸也不会给她留。 ———————— 再见到她也没隔多久,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巧。 穆无伊从南竹海出发去找宫云息的那个早上,他也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拖着胸口未愈新伤,熬过一整日蜿蜒山路,好死不活地回了府。 谁知道家门还没进,就被打着灯笼的春和堵在了台阶口,说是自从十四公主走后,主子就没从桃花林出来,那地方旁人不敢进,还请先生过去看一看。 他原本是打算躲着她的,为了下定决心,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 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怕死的时候让心上人难过,就要造点误会闹点矛盾,把好端端的心上人拱手让人,然后一个人缩在昏暗的角落孤独离世。 可是话本子终归是话本子。 春和一来,心理建设算是废了。 他不想躲,也不想让,更不会造点误会让她难过。 即算一辈子不成,过了今天有明天,过了明天有后天。 能活几天算几天。 桃花林的模样不大好,有成片被刀砍过的痕迹,几十年的老树枝子断在地上,花叶堆了一大片。月光很白,被树枝割破的阴影很黑,纵横交错切割着她被水浸透的脸颊。 如同一张巨网。 她抱着斩风月沉在桃花林的水潭子里,潭水深冷,七八月份仍渗着寒气,浸透她的衣服,漫过她的脖颈,眼见着要没顶。 冰得骨头都发痛。 痛得头皮都发麻。 恍惚间有个青碧色的熟悉身影在水塘旁边蹲下身,伸出手要捞她出来。 她不乐意,仰起脸把那人的衣袖拽在手里,使劲儿往水里拖。 总算是把他拖下了水。 窝在他怀里,倒也不觉得水潭子有多冷了,只是脑子方才被冻得有些发懵,鼻子里呛了水,呼吸也不大痛快。 “先生这几日去哪了?” 她把头垂在水边,闷着声音问他,一说话,就会有小小的气泡从水面浮出来。 “师父差我去了趟雀岩。” “雀岩好玩吗?” “不好玩。” “不是说有好些稀罕的鸟吗,先生不喜欢?” “没你,所以不好玩。” “真的?” “真的。” 她听了肯定的答复,从水里抬起头,甩甩头发上冷冰冰的水珠,像个掉进汤锅的小猫那样,笑着又红着脸,一脑袋栽进了他的肩窝里。 其实她这种人,喜忧多半是假的,笑也是,泪也是,都是挂在脸上的皮相,当不得真。 可她这两日越发觉得,自己这冷了十年的人设怕是要崩。 大概是斩风月千八百年没出过鞘,年纪大了不中用,情丝没斩干净还留了一根给她,又或者是颜青平这人实在道行太深勾人成瘾。 反正,表情管理总失控就是了。 “砍那么多树,十四公主惹你不开心了?” 水潭旁边那一片枝叶残骸实在太过显眼,他在冷沉沉的水里搂紧她的腰,附在她耳边问道。 “嗯。她趁你不在,欺负我。” “说仔细点,我好找她算账。” “不好,不许你找她。” “那怎么办?我的宫小可不能让人白白欺负。” “帐我跟她算,先生在府上乖乖呆着,不许再去找她。” “哪来的再去啊?” “先生不用唬我,发绳都落她手里了,还说没去找过?” 她说着,一双爪子搭在他肩膀上,鼓着腮帮子盯着他瞧,像个要扑食的小老虎。 颜青平早年流连风月场,深觉女人的嫉妒是这世上最麻烦的事情,直到这一刻,才发觉不是嫉妒不好,而是对象出错。 占有欲和嫉妒心搁在她身上,就能胜过世间一切情话。 “猫还喂吗?我晾了小鱼干。” “喂。过两天我们去御花园。” “被人看见怎么办?” “……偷偷去。” …… “水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想回去。” “那我……抱你回去吧?” “……也行。” 衣料被潭水浸透,袖子和衣摆通通纠缠在一起。心口贴着心口,手臂缠着手臂,气息缱绻在一起,裹着月色、露水,和湿湿的寒气。 他抱着她,在安安静静的夜色里,清清浅浅的月光下,踏过满地细碎的枝叶、花瓣和茂盛的野草。 他的唇色有些浅,呼吸也有些急,但眼神里一直染着温柔的水色。 那之后的很多年,她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个夜晚。 她把他拖进水里,让他抱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他身上有太多不对劲儿的地方,可她竟然一点儿也没察觉。 未愈的伤口泡在水里,会很痛。 她应该发现的。 ———————— 御花园倒不用偷偷去了,因为桓帝下了旨意让她去议事庭。 宫云息记得自己做东陵储君的时候,政事上十分勤谨,早会几乎一次不落,日日准时到岗,站在堂柱子边上看一群老头吵架。 如今做了正经三君,政事分理,早会倒不必她常去了,偶尔去一次,也没见着几个老头子敢像以前那样叉腰吵架,争得脸红脖子粗。 就连一向话多理壮爱怼人,以元老自居又有皇后女儿撑腰的杨修盈,在如今暗潮涌动的朝堂之上,也只敢少说话多做事,脾气小了许多。 桓帝不似先帝兼听善纳,性子虽沉寡,手腕却狠厉。继位不久就借着清算陈年旧案的名头,宰了一票渊王爷的心腹,如今又大举推行军政,把原本散编于三君名下的军队收归将军府,编入七军,全数集于一己之手。 对三君之忌惮,可见一斑。 毕竟,三君之中,除了心思不明的澹台槿,她跟颜青平,当年可都是呼兰渊的得力重臣。 桓帝保一削十,稳固帝位,情有可原。 只是近来鹰仪甫立新君,西北战事再度吃紧,一连三日边关急报雪片儿似的往王城飞,真到了需要他们带兵打仗的节骨眼儿,不把兵权交出来也不行了。 宫云息到议事庭的时候,除了桓帝,和几位将军府的首将,还坐了一个她意料之外的人。 议事庭乃军机重地。 春陵君身为文官,何以在此? 然而不及她多想,急报里那个频繁出现的地名,就一把把她扯了回来。 西北战场,回鹰河。 她听见这个名字,手下意识地扶上刀柄。 刺骨长剑、穿胸急羽,还有扒皮剥筋的三爪铁钩,一个挨着一个,再清晰不过地从她眼前闪过去,身上那些深长伤疤,都跟着凑热闹似的隐隐作痛。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跟这地方杠上了。 西北那么长的边境线,跟鹰仪接壤了十城九镇也有余,何苦次次都是回鹰河? 父亲去打,叔叔去打,自己去打。 小时候去打,长大了还要去打。 早晚死在河边儿。 地方巧就罢了,说起来遣兵布将,桓帝的心思也是很奇妙。嘴上说着回鹰河地势陡险战况严峻,需派两位首将率四军出战。 然后接了旨意的,是她跟澹台槿。 不是杨荆,不是颜青平,不是卢小北。 桓帝选了一个从不带兵的文官,查案的,没见戴过佩剑,日常扇子不离手,好声好气审犯人的,春陵君? 好在澹台槿还是往日那副温文儒雅的样子,嘴角微微扬着,就应了下来。 仿佛出门打仗,跟写个案宗一样,算不得什么麻烦的事情。 希望这个年轻人到了战场上,也能保持这么平稳的微笑。 既然定了首将,之后几日便要从将军府抽兵,带到校练场去清点矫统。七军军规一向严苛,闲时不怠,长于征战,只需矫统十天,即可出征。 那也就是说,过完这十日,就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 以前他出门打仗请了假不来蹭晚饭的时候,倒也不觉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现在却觉得有点, 有点......了不得了。 宫云息走下议事庭的台阶,隔着丝缎摸了摸揣在袖子里的一包小鱼干,垂着脑袋,叹了口气, 古人常云,情意耽人,诚不欺我。 这种害人上瘾的先生,一定要戒掉。 戒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2章 芭蕉雨:行云无定 本来她跟颜青平约好的地方是屏园。谁知道才刚出议事庭,就碰上他从远处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位七军首将。 众目睽睽,也只好装作偶遇的样子。拘一拘礼,问一问好。 “看样子,颜大人也要出远门?” “正是。” “去哪儿?” “珞伽。” 珞伽。这名字让她滞了一下。显然不是个好地方。很糟,比回鹰河还要糟。 回鹰河再危险,好歹是光明正大的两军对垒,有多少敌人,用什么兵器,都看得清楚。 珞伽却不一样。 珞伽地处西南边陲,与之接壤者,为古族赤蒙。传闻赤蒙异族精通巫蛊秘术,善用活物做蛊祭,可蒙人情智,碎人心魄。 看不见的敌人,永远最为致命。 赤蒙身处雅西、鹰仪、穆国三国势力交汇之处,仍能盘踞好山好水安稳百年,正是因为秘术之难攻,远胜兵戈。 雅西对赤蒙,不是第一次动心思。景帝在位时,就曾遣彼时还是二皇子的呼兰桓南征数月,可惜结果差强人意,七军之一全数殁于西南,几位副将抵命相保,算是勉强让皇子回了城。 “如今鹰仪新君继位,西南动荡,陛下是想趁此机会,再攻一次赤蒙吗?” “说是要建珞伽行府,不动赤蒙,” 颜青平说着,提起嘴角笑了笑, “可兵都扎在人家眼前了,怎么可能不打起来?” “我听说,赤蒙形势凶险异常,先生……” “没事的,宫小不用担心。珞伽我去过几次,除了东西难吃以外,没什么要命的地方。” 身边那几位副将颇有眼力价儿,早拘了礼回将军府去,他伸出手,安抚似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倒是你,这次又去回鹰河,自己小心着点。” “先生是嫌我笨?” “才不嫌你笨。我是嫌回鹰河那地方不好。” “先生怕我触景生情?” “嗯。不过想来你也不会。” “我当然不会,” 她低着头,垂着的睫毛上落满了碎星星一样的阳光, “我从回鹰河回来的时候,先生会回来吗?” “也许能行,我要是回来的早,就去城外接你。” “好。” ———————— 屏园死过人,阴气重,野猫多,自她小时候就没什么人会来,如今过了十多年,更是门庭冷落,罕见人烟。 加之今儿一大早议事庭,军机处连带将军府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散了会就三三两两地往宫外走。他俩不经意间朝屏园绕个路,宫人即便瞧见,也不过是以为他俩聊军务聊的远了,不会当成什么大事。 可若是,呼兰渊也在的话,那就算是值得跟皇帝禀一禀的大事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桓帝对呼兰渊有了忌惮之心。 或许是一早就有,只是近两个月才显现出来,又或许是婢女失踪一案后,呼兰渊又重新进入众人视线之内,有什么风声跑进了他耳朵里。 总之近来这段时日,情势不大太平。 按理说如今的呼兰渊一副痴人模样,饭都不太能自个儿吃进嘴里,断不会成为桓帝的威胁,可他毕竟是前朝太子,根基稳固,又与当朝三君之二交情深厚,着实不能令人心安。 呼兰渊左手里抱着个草编的球,从文成殿的方向过来,一看到他们站在这边儿,立马挥着右手疯疯癫癫地往近处跑。 谁知没跑两步,就被半掉在地上的外袍绊住,连人带球栽进手边儿泥塘里,摔了个痛快。 想是这人疯了以后脾气也大,呼兰渊从泥坑里坐起来,任凭几个婢女太监来扶都不乐意起,直到宫云息伸手,才乐颠颠地站起来,又转过身支使颜青平去给他捡球。 非让大家都跟着他在泥塘子里沾一遍才满意。 宫云息想起来,小时候呼兰渊常带着他们一票小孩子玩。这个掉了泥坑,那个落了水塘,左边摔马,右边摔树,都是他亲手捞出来拍打干净,抹掉眼泪再柔声安慰好一会儿,末了拉着小手亲自送回各家府上的。 如今倒是都得还给他。 御花园的猫想来是福气薄,鱼干都拢进爪子了,愣是没能安安稳稳吃进嘴里。 呼兰渊怕猫,怕得不得了。 可屏园的猫才不管他怕不怕,闻到鱼干的味道就一溜串地往外走,在染着柳条清香的阳光里躺下来,伸出前腿舔一舔,伸出后腿舔一舔。 伸出舌头卷起地上的鱼干,舔一舔。 猫还是老样子的猫,呼兰渊却不是原来那个能强装胆大的呼兰渊了。 直到那群毛茸茸的小东西扭着屁股蹭到他脚边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弓起身子弹了起来。 偏巧泥地湿滑难当,猫儿又受惊乱窜。 宽厚的男人身板儿,眼见着就要倒下去,招呼到那一群毫无防备的猫崽子身上。 侍女儿太监最没用,惊惶时刻只会叫成一团,然后把手里的食篮子拂尘棒儿丢在地上。 宫云息因为手里的鱼干儿,臂弯里正盘踞着几个贪吃的毛团子,一时间也腾不出手。 还是指着颜青平好使。 呼兰渊害怕的很,又站不稳,挥舞着双臂死命地挣扎。 手肘无心,撞在颜青平心口上。 要搁往常,呼兰渊力气再大,好歹都是能打架的,心口给他撞一下能有什么? 可她就眼睁睁看着,不远处那俩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还看见颜先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站起来时蹙了一下眉头。 “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回将军府,宫小先回去吧。” 颜青平说完,抿着嘴唇朝她笑笑,连仍拽着他衣角的呼兰渊也不及安抚,转身就走了。 留下一票受了惊的宫女太监小猫崽子,和一个蹲在地上捧着鱼干一脸无措的她。 他走的格外快,也不是去将军府。她小跑了两步,终于在梨树林子里找到那个青碧色的背影。 他站在树边儿,脊背像羊蝎骨那样躬起来,整个人全靠扶在树干上的左手撑着劲儿,骨节都泛着脱血的青白。 “先生怎么了?” 她本来想要伸出手扯他,又怕这一扯再扯出什么事儿来,便踩着落叶碎枝绕到他跟前。 她看到血。 赤红色的,曲折而纤瘦的溪流,从他挡着大半张脸的右手的指缝间淌出来。 在太阳底下泛着细碎的红光。 红光下面,藏着浓稠的乌黑阴影。 “先生这是怎么了?” “……咬到舌头。” 他捂着嘴,声音听不很清,可惜这个再蹩脚不过的借口,还是顺着赤色的血痕溢了出来。 本来以为知交至今算得上坦诚相待,如今一看,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十年前他要是敢这么唬人,怕是早就要被哭红了眼的宫云息掐脖子,再拿刀鞘狠狠地捶一通。 可现在的她哭不红眼,也不会气恼地去掐脖子,只是挂在皮相上的笑容难看地要死。 她抬起眼睛,噙着个难看到死的笑容,把那只撑着树干的手拿下了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温度,急促又紊乱的气息,和栽在她身上沉沉的重量。 他很安静,安静地伏在她肩膀上。 很不坦诚。 风吹过深绿色的梨树叶子,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有只胖胖的雀儿飞过来,踩断了枝子跌下去,跌到一半又要命地展展翅膀,十分力竭地飞起来。 她叹了口气,伸手作势掂了掂他的腰, “先生既不肯说,我也放心不下,只好抱先生出宫了。” ……等等。 ……缓一缓。 ……蛤? 颜青平这次是真的咬了舌头。 痛到连嘶两口气。 说话的时候不仅舌头不利索,脸颊旁边的头发丝儿都惊慌失措地跟着打圈儿。 “在……在雀岩的时候,受了点伤。” “谁伤的?说名字。” “摔……摔下马。” “我瞧着先生的马年纪大了,是时候换一匹了。” “嗯……” 欸? “……不,不用。”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3章 冉冉云:行云无定 颜青平安静得跟条咸鱼似的,一声不吭地挂在她肩膀上。 阳光在他身上落了一层又一层,暖洋洋又毛茸茸。 “先生好了,就起来吧。” “没呢,还疼。” “……有人来了。” 御花园这地方就是不好,人太多,嘴又碎。 更何况,他俩悄悄躲在小树林儿里,说出去简直跟密谋造反没差。 直到林子外头那一串宫人的脚步声渐近了,他才磨磨蹭蹭地离开她的肩膀,抬起手擦了擦嘴角血迹。 既不肯说,也不必问。 反正过两天回天息门顺道去夷山绕一圈,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那时候真的以为,他必定是被丹熏差去雀岩做了什么危险的活计,落下了伤,怕她担心所以不肯讲。 又想着,既是丹熏师叔差去的,那这宝贝徒弟的伤她总是得包治好的。 哪想得到,是心窝里埋了块索命的石头。 没药医。 —————————— 好在这种事,向来瞒不住。 再不乐意让她知道,兜兜转转,总要转进她耳朵里。 自从将军府抽了兵,宫云息就卷了家当住在南郊校练场。虽说七军训练有素,毕竟不比自己手里的府兵有默契,与领兵的首将磨合也仍需一些时日。就算是早起统矫,天黑收兵,十日也还是有些仓促。 奈何回鹰河的战事不等人,前线折损的急报一日三次,再不出兵,怕是又要变成十年前的局面: 靠千鹰骑三千条人命,才堪堪拖得住十几座边城不沦落敌手。 所以府是回不得了,只能把校练场当家。 澹台槿也是一样,甚至比她还要能吃苦些,许多四军可以通行的训练都是他揽了去。相处几日,倒也看出这文官不是真正的文官,不仅能打,好像,还不是一般的能打。 事情的起因是春和来给她送午膳,彭大厨子做了竹笋煨鸡,附带一盒子解暑去燥的绿豆凉糕,又让春和传话给她,说上次吩咐他誊抄的菜谱已经包上红纸送到沐风堂了,有什么用处不如也交代给他,让他一并办了。 她这才想起来菜谱的事儿,又想起来这十几日的颇多变故。 从桃林里拉小手,到松山上喝大酒,到那个不知道到底是叫穆莹莹还是穆无伊的姑娘来挑事,再到她跟颜青平在深水潭子里纠缠在一起。 他俩之间有许多事情十年未变,而今竟是一朝一夕,就能不同。 说来也有意思,那天晚上她不过赌气,吩咐了府上的厨子不再给颜先生做饭,谁晓得自那以后,他俩还真就再没讨着过一起吃鱼饮茶的机会。 古人常说一语成谶。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竹笋煨鸡香的要命,陶罐的盖子甫一打开,卢小北就捧着张嘴从门框里冒了出来,应景得很。 “卢将军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听说宫大人在这儿矫兵,过来看看。” “将军从将军府过来吗?” “正是。” “那将军可知,延陵君这次去珞伽,调的是哪两支军?” “大人问这个作什么?” “颜先生眼见着这两日就要走,却一直未见来校练场,所以问问。” “末将听说,是承平和双辰。” “承平和双辰……加起来左不过四千人,珞伽险要,四千人怎么够用?” “四千人打仗用,自然是不够。可容末将多说一句,颜大人此去西南,本就是筹立珞伽行府,并无侵吞赤蒙之意,陛下属意调兵已是好意,兵若再多,情理就说不通了。再者,珞伽那地方虽险,凭颜大人的本事,总是不必担心的。” 卢小北生来是个武人,不会撒谎,不会绕话。这一通话说完,别说竹笋鸡,宫云息连绿豆糕都不想拿给他吃了。 “照卢将军的意思,赤蒙族人个个乖巧,只要我军无侵吞之意,就能跟他们相安无事?先帝三十年前掳杀王女,十二年前通烧族寨的仇,赤蒙至今未报,若是过两日听说了延陵君入珞伽只带四千兵力,难道能忍住不动手吗?” 宫云息说着,就摸了桌上调兵的玉符要给子淇。 珞伽艰险,赤蒙狡邪,承平和双辰不中用。 况且,她的先生,还受着伤。 情理说不说的通,算什么要紧事? 卢小北自然是要拦的。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这位久未上早朝的东陵君,这几日的朝堂上,关于她与延陵君私交甚密的诸多流言是如何让桓帝变了脸色,而那群时刻窥伺着三君之位的望族之后们煽风点火时,又是怎样一副嘴脸。 他夹鸡腿儿的筷子停在半道,两条粗黑的英挺眉毛也僵僵地挂在脸上。 “亏主子还那么关心颜大人,奴婢来时刚听人说,颜大人前几日,根本不是去什么雀岩。” 春和看不出卢小北的心思,也不是故意要打他的岔,只是她来的路上,碰巧听见南城门的侍卫们闲聊。 聊的,是宫宴结束的那天晚上,延陵君如何跟穆国十四公主,鸳鸯眷侣,夜半出城,直奔去往南竹海的雍南道。 说是碰巧,当然不是真的。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巧合,只有一个个细致缜密又隐晦的计划。 什么时候让什么人听见什么话,都是一步小小的棋,等你搭桥过河翻山越岭,终于看到执棋人的那一刻,早就迟了。 “奴婢听说……颜大人跟十四公主,大半夜一起去了南竹海。” 春和手里捏着两根从府上采来的晚开莲花,说完又有点后悔,怕她的主子再真着了恼。 可宫云息此时想的,全不是春和担心的那些。她脑子里没什么鸳鸯眷侣,也没什么儿女情长。 她在想,既然没有去雀岩,而是去了南竹海,那害颜先生受伤的罪魁祸首,又是什么? 会是那个……穆无伊拿来要挟她的东西吗? “子淇,备马。” “正午日头正厉害,主子要去哪儿?” “天息门。” 她做决定一向快,也不用费时间跟谁商量,卢小北要是想跟她商量点儿什么,就得乖乖撂下筷子骑上马,跟在她后面。 ———————— 宫云息没能见到丹熏,丹熏闭关,夷山不见客。 准确点说,自丹熏闭关,夷山已经将近一个月未开过山门了。 什么领了师命去雀岩,摔下马被石头撞了胸口,合着都是子虚乌有。 她站在涿光的和光殿里,想着从他手指缝里流出来的血,又想起穆无伊拿着的那根金丝发绳。 “师伯,这世上,可有消解生死卜的办法?” “有。” “是要另一个人,拿命换?” “拿命也不一定换得来。写在古书上唬人的而已,没法儿用的,” 涿光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从桌案堆叠的酒壶果盘烧烤架里抬起头,隔着烤肉荡起的灼热油烟,看向大殿中央站着的宫云息, “怎么,你后悔了?” “没有。” 她低着头,颇为生硬地吐出了两个字,又接着问, “那个法子,跟南竹海有关吗?” 南竹海三个字儿甫一出口,涿光算是彻底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她了。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师伯先回答我,跟南竹海有没有关系?” “有。把南竹海那块万年石头撬下来一块缝在心里,耗全身血脉去养,等养成石爞,剖出来跟兵器再做一次生死卜,之前那次就解了。” “石头放进去,还有……” “不用想,没回头路可走。这之所以是个抵命的法子,就是因为剖心取石,人必定要死。” “那要是……不取那块石头呢?” “那不就白白遭罪?生死卜也解不了,等心血耗尽,还是要死的。” 红色的羊肉在铁质的架子上挂着,猛火一烧,就从肌理之中渗出几缕鲜红的血水来。 她的嘴唇微微发着抖,手指在斩风月的刀柄上紧紧攥着。 每一个字说出口的时候,都显得那么不容易, “……总还是,能比剖心,活得久一点吧。” “是平儿?” “不,不是,” 和光殿太大了,有着朱红色的地板和穹顶,赤金绸缎从穹顶梁柱间交结而过,映出一大片斑驳光影。 她站在光影里,垂着眼睛,有些仓惶地摇头, “不能是他。” “解是没办法解的,可要是提到养护心脉让那石头多耗些时日,我倒是有瓶丹药效果挺好。” 涿光叹了口气,理理衣袖从位置上站起来,走下台阶,停在她跟前,语气颇为得意,可她抬起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却一点喜色也没有。 “能有多好?” “比没有好。” ———————— 涿光做人的时候虽没正形,当起师父来倒还心善。给她的那瓶药名叫荣儿宝,名字是俗气了点,胜在效果好使,养心护脉,世上独一份儿。 可再好的药,遇上生死卜也没辙,左右不过是多撑个一年半载。 容她……做一做心理准备。 宫云息生不起来他的气,也不想质问他为什么不把实话告诉自己,不想怪他草率,不想骂他擅独,只想再好好看看他,哄他吃药,给他煲罐鱼汤,如果时间还早,最好还能去桃林子里,刨一坛桃花酿出来与他共饮。 这次,绝对不会让他再泡在冷水潭子里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念想,到底是没成。 她以为颜青平走的时候,怎么着也要来校练场一趟,不说专门作别,总要跟她见一面知会一声。 哪想到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带着随从侍将四千军队,一早就出了城去。 傍晚她骑着马回城时途径西滨道,踏过泥地上新鲜平整的车辙印时,还没发觉。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4章 归字谣:西滨古道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雨点噼噼啪啪往地下落的时候,她正倚在颜府门口的那尊镇府石兽边儿上,有个颜家的小厮举了伞出来给她遮雨,又有一个捧了热茶来让她喝,还有一个躬着腰毕恭毕敬地守在一旁,要扶她进府里坐。 她没动,还是倚着那尊冰冰凉的石头,雨水从伞沿顺下来淌在她肩膀上。 卢小北在旁边急吼吼地问老管家, “真的已经走了?” “真的走了,一早走的。” “开什么玩笑?延陵君出兵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老管家听了这话,颇为尴尬的搓了搓手。 其实动静挺大的,七街八巷嫁人没嫁人的小姐们都来送了。 有好几个掂了花篮儿来,撒了一整条道儿的花瓣,下午才给扫干净。还有丢荷包,丢香囊的,只是到底先生没要,都掉在了地上,被一群小伙子抢去了。 可他当着宫云息的面儿,不敢把这些事儿说出来。 “是小的大意了,不知东陵君这几日在校练场,本该差人去知会一声的。只是大人确实已经出发了,走了有四个时辰了。” 宫云息从石兽背上弹起来,一没接伞,二没接茶,三两步跨上马。 行云流水,浇个湿透。 “大人不会是要……” 卢小北话还没问完,就被宫云息一双眼睛冷冷看着, “他们人多走不快,从西滨古道抄近路也许能追上。卢将军一起吗?” 自然要一起,卢小北点头如同鸡叨米。 西滨古道荒废多年,山路崎岖,而今天快黑透,又赶上瓢泼大雨。 既然拦不住,跟着也算个照应。 —————————— 即便是常年行军打仗,卢小北也从未见过敢在古道上这样骑马的人。 暴雨倾盆,山道陡险,枯枝残木横架于前,隐秘山林间多少尸骨,或殁于断枝穿胸,或殁于崖边打滑,一条命全系在那条马缰绳上。 四只蹄子一只出错,就再没什么后话可讲。 ……可四个时辰的路,哪能说赶上就赶上? 雨水是一层一层浸透衣服的。 就像她心里那点儿希望,是一截一截凉下来的。 她觉得很累,夹着马肚子的腿都有点发抖,攥着缰绳的手也是,稍稍松开一会儿,就仿佛僵住了一样,再使不上什么劲儿。 他走的很急,一点儿余地也不给她留。西郊那家驿站灭着灯,也没有丝毫驻军的痕迹。 ......她没可能追上了。 子时的雨下得越发野,山风冷到骨头缝儿里去,马蹄溅起的水花儿重浊,一股股砸在道旁的斑驳花叶上。 她不肯停,也不听劝。 这样的姑娘,注定要吃苦头。 西滨古道四十里处有一天险,早年行军,闹出人命是常事,荒弃这几年滚了不少山石,又经几次暴雨冲刷,成了又陡又险的乱石坡。 天黑雨大路滑马急,卢小北还在后头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去,就眼睁睁看着前头一人一马摔下了石坡。 雨声荒芜又野蛮。 胡乱砸着人的脊背。 她从乱石堆里爬起来,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血。 自己试一试,倒发觉颜先生的谎话编的没有那么不堪,摔下马时若是胸口撞上石头,真能吐出血来也说不定。 卢小北左右是个武人脾气,年纪长,平日里又是说一不二的首将,跟了这一路也恼了,见她没摔出大毛病,就伸手捞了她一把,气哼哼道, “宫大人遛马遛过瘾了就回吧,追不上的。反正过几日还有文臣工匠要去珞伽,那药托人带去就行了。” 宫云息的嘴唇和脸颊都磕破了口,血水混着雨水淅沥沥往脖子上流。 “不行,我不放心。” 她拿出中午就要给子淇的玉符,递到卢小北跟前, “这是律成军的兵符……” “宫大人,擅自调兵是死罪。” 她大概是被石头磕坏了脑子,听了卢小北的话,又从腰间拽下另一块玉令, “将军府不成,我宫家的府兵总是可以的。我后日出兵回鹰河,实在脱不开身,宫氏八千府兵,任凭将军调遣。” “大人怎么还不明白?” 卢小北没有去接那块玉令,他的脸上挂满雨水,眉头紧锁,面容冷峻,再没有往日温厚之相, “如今西北战场情势危急,西南随之动荡不安,陛下在这种时候,将大人派至回鹰河,又将颜大人派至珞伽筹立行府,目的为何,还不够明显吗?” 他的眼神和声音一样锋利,在雨里闪着光,如同林间的狼。 “东陵君久未上朝,大概不知道如今朝堂上的流言传到何等地步,几位名门世子说起宫颜之交言之凿凿,只差亲口说出‘造反’二字。宫大人自己想想看,若是此时派八千府兵相助,颜大人,还回得来吗?” 宫云息知道他说的很有道理,也知道自己是该听他的话。 可知道归知道,有道理归有道理。赤蒙有仇要报,颜青平又受着伤,她不可能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和他各奔天涯,中间隔了千里远。 活着死了,连个信儿都传不过来。 这是她第三次从自己身上摸东西了。 兵符玉令都不成,她也就剩这一点儿权力可用。 天息门瑶山座下弟子一千六百七十二位,任凭宗师差遣。 她把黑玉戒指和装了荣儿宝的瓷瓶一并递到卢小北手里。 “瑶山弟子,带多少去?” “全部。” 她想了想,又道, “想来不够,等我明日去求门主和丹熏师叔。” “行了。天息门千人可抵万军,差不多得了。” 卢小北到底拗不过她,收下东西揣进怀里,叹了口气, “你就那么,不相信他吗?” “不是我不信他,卢将军,” 她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肩上,衣袖上染着血渍、雨水和泥沙,一副再落拓不过的皮相,一把再失意不过的嗓子, “是我……实在不能,再失去他一次了。” 卢小北效忠宫家几十年,不论是当年跟着宫泽、凤栖梧,还是前些年跟着她,他都从未质疑过宫家人的决定,但此时此刻,他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质疑着她。 他终于发现这世上,竟然还会存在那么一种东西。 能让宫家这只独苗儿,乱了分寸。 ———————— “时间紧迫,我不与将军一路了。那两样东西,还望将军亲自送到瑶山。” “你放心吧。我明日找个由头去将军府告假,这瓶药,我给你亲自送到延陵君手里。” “多谢卢将军。” 天息门与校练场不同路,如今场面也容不得他俩再多耽搁,卢小北下西滨道入雍南直往天息山去,宫云息沿古道先返回王城,等跟某个人把事情了结,再回校练场。 西城郊有一片密林,是入城必经之路。 此时城门未开,本是不该有人的。可那林子里,那个人却已经在等她了。 平旦时分晨雾撩眼,风月无边闪着银光的凌厉剑身也就十分醒目。 “宫姑娘让我好等。” “穆姑娘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找我?” “杀你。” “前两日还说要为我讨公道,今天就要杀我?穆姑娘的喜怒,也太无常了些。” 宫云息说话时,脸上挂着十分嘲讽又轻蔑的笑容,那笑容时刻刺痛着穆无伊,她每多看一眼,握着风月无边的手就越紧一分。 “今日不比昨日,不杀你,就是我死。” “穆姑娘消息倒灵通,这才几个时辰,就知道自己计划败露了?” “哼。你既已经知道颜青平的事,又何必在这儿装糊涂?” “不装了,” 宫云息笑着叹口气,从腰间抽出斩风月, “这就来跟你算账。” 穆无伊不是傻子,既是堵人,自然要布个足以自保的局。 只是她请的这个帮手,着实让宫云息吃惊了那么一下下。 “顾将军,人已到了。杀她的法子,想好了吗?” 穆无伊邀人的声音听着真诚又婉转,像是在邀请闺阁密友一起去锦瑟楼吃蒸羊羔。 她身后雾气朦胧的林子一阵颤动,顾长生穿着亮银铠甲乘马而出,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将士。 “东陵君,久见了。” 十年过去,顾长生那张皮相保养的越发不好,眼角颈间都生出一丛丛皱纹,虽然堆了厚厚一层脂粉,破败之相依旧明显。 自她父亲顾宜章因陷害颜重楼被发配北疆,长生将军府也再入不得皇上的眼,做了可有可无的中林军。 听说婚事也不大顺,五年前讨了个小她十岁的漂亮公子,可因她颇爱玩些不同寻常的夫妻情趣,那小先生受不住,没两年就死了。 宫云息抬眼看看面前两个拿剑尖儿指着她的女人,又看了看林子里黑压压一片的弓箭手。 这俩人可真看的起她,如此充足的人马,充足到可以把她射成筛子再剁成肉泥。 她几乎没可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 除非…… 千越殿里那面刻着罪人名字的墙浮现在她眼前,她想起来那些人身上背着的,血淋林的命债。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似的,握着斩风月的那只手,在微微发着抖。 穆无伊说的没错,既是刀,哪有不爱见血的呢? 此时天已破晓,晨雾缓缓散去,她迎着轻薄温暖的日光,眯起眼睛,唇角勾起,带出一个好看到瘆人的笑容。 肩上的发丝缱绻在微风中,泠泠寒光游走在斩风月的刀尖儿上。 十二分兴奋,十二分期待。 活脱脱一个魔头,赤_裸裸一个杀坯。 眼里刀上,都是杀意。 “你们是要排队,还是一起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5章 古梅曲——林中一战 论起杀人,斩风月远比她熟练。 这刀早在认她做主之前,就已负了累累血债,任凭风霜雪雨也洗不干净,而今在她手里,不过捡起早些年啖肉饮血的老本行罢了。 可她此时此刻,却不能按着斩风月的习惯来。 她避过那些诱人的脖颈,胸口和大腿根儿,躲过那些跳动着的滚烫血管,刀锋所及,多是脊背和手臂。 伤不至死。 你说她是本性忠良也好,家教纯善也罢,总之她这刀底下,要不得太多人命。 毕竟杀戒一旦开了闸,就再收不回来。 可就这点儿顾虑,也一早被对面的人看了出来。穆无伊像个用来诱她入阵的饵料那样,被顾长生和一干亲兵护在最里面,周遭还半跪着密密麻麻一圈弓箭手。 银钩铁箭,柄柄都冲着她。 斩风月落下去,血溅起来,腥味儿钻进鼻子,血水甩上脸颊。 手起刀落割麦子似的,三两层丝绸缎料都被温热浓稠的血液浸透,黏在身上,很不舒坦。 顾长生一直在马上,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嘴角噙着一个十分轻蔑的笑。 她在等。 等那十几个精壮的死士,靠不要命的打法把她耗得筋疲力尽,再慢悠悠骑着马踱出阵来,擎起手边的红缨长_枪,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她迫切得很,连个枪花儿也没舍得翻,生怕刺不中她的心口。 说也不巧,顾长生常年杀敌从不失手,今儿这枪头正撞在斩风月的刀刃上,精钢白铁,六棱雕花,瞬间搫成两半儿。 长_枪的主人着了恼,又从腰上抽出长剑以对,刀剑相抵,叮当作响。 “长生将军可知,忤逆三君,以下犯上,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顾长生闻言扯起嘴角笑了笑,脸颊上的狭长伤疤也跟着一起抖了抖,她声音一贯粗哑,此时又掺了点说不清的阴阳怪气, “诛我九族,也要东陵君有福气活着走出这片林子才行。不然,旁人都以为东陵君是命里犯煞,被这山上的野狼野狗给啃了,难不成还要诛它们的九族去?” 顾长生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这场猎杀,穆无伊给她打了包票的: 如若宫云息当真纯善端厚,宁死不肯杀人。也好,就凭顾家这百八十个亲兵,和四五十架弓_弩,费不了什么力气就能杀了她。 若是她今日为求生路,开了杀戒,露了杀坯,那就更好。 史册子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心魔头,哪一个不是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被七军战士围猎而杀之? 左右……都该死。 就地了结了她,反而不够过瘾。 倘若能逼她做了魔头,被七军逮住,敲碎肩膀和膝盖,插上辟邪的铁剑,用麻绳捆在云水湖的木架子上,脱了衣服涂上红漆,再剥掉皮喂鹰…… 那场面顾长生只是想想,就觉得心口畅快的不行,像是猛抽了一口南诏国的碎金烟叶子,还是浸了薄荷油的那种。 十年前一桩退婚丑事闹得人尽皆知,旁人都道她心胸豁达不堕私情。其实哪里是豁达大度,不过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报仇的好时机罢了。 污名之仇,夺夫之恨,可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事情。 她手里的剑没闲着,穆无伊也凑上来帮忙,两柄剑银光闪闪,都想趁着今天分一口宫云息的血喝。 “真可惜,” 穆无伊叹了口气, “要不是宫姑娘耳朵太尖,这么快就听说了解生死卜的事,我们本来,还能好好合作一番的。真要杀你,我还有点儿舍不得。” 风月无边在她手里泛着银亮的剑花儿,映着清晨的阳光,十分耀眼。 她脸上的可惜像是真可惜,一点儿也不做假。 斩风月对风月无边一向下死手,颜青平剖心埋石的痛,宫云息每分每毫都要讨回来。 不仅如此,还要加倍。 加倍也嫌少,最好能把穆无伊浑身的皮肉都细细切开,撒盐腌制,小火慢煎…… 宫云息攥了攥手里的刀柄,知道这东西不能再往下想。 再多想,就饿了。 顾长生见她的攻势越发猛,也越发不管不顾,斩风月的刀锋一心要往穆无伊的颈子上招呼,隐隐开始有些担心。 真要是容她大开杀戒,怕是现下收拾不住,只好抬起右手发了暗令,准备尽快了断这一场血战。 林子里的草叶被手臂和弓_弩撞击,发出呼啦啦一片声响。 银色的箭头,白色的尾羽,在绿莹莹的灌木丛里露出端倪。 她像是一条被架在砧板上的活鱼,明晃晃的菜刀就悬在脖子上。 甩一甩尾巴抖一抖鳍,顷刻就要死了。 箭羽太多,她躲不了,恐怕今儿个真的是遭人算计要横死城郊。 好在穆无伊那条雪白细嫩的颈子只有一条。 她死前,还是砍得中的。 苦水久煮的牛筋弓背,圆润如同夜里半满的月亮,个个绷得紧实圆滑。 被拦腰生生砍成两截的时候,还会发出弹弦捶鼓一般的断裂声。 春秋剑很快,快得看不清。 力道又狠,纵断精弓四十匹,还能牢牢插_进远处的梧桐树干。 哒哒的马蹄声从她的右后方闯进来,捞她上马的那条温暖手臂的主人,今天穿的是件青丝银绣的束身战袍。 行军打仗,极显腰身儿。 总算是有那么一次,这只呼风唤雨的猫老爷,肯来砧板上救它的鱼了。 “听说你追我没追上,在石头堆儿里栽了跟头?” 他垂下眼睛,伸手拢了拢她浸了血水的头发,又帮她擦了擦脸上的血渍, “还把脸蛋儿给磕破了。” “先生不是一早就走了,还知道回来?” “……良心发现,良心发现。” 他一边道着歉,一边抚平她蹙起的眉头。 一副皮相装的平稳,其实内里后怕的不行。 要不是陆惊鸿遣了两只猎鹰玩命送信,要他去珞伽之前务必回天息门一趟,他便不会半夜三更骑马回烛山,也就不会碰到匆匆赶来问涿光要兵的卢小北,不会知道她在雨里追了他大半宿,连人带马栽下乱石坡,摔花了半张脸。 更不会知道,她现下回城,就是要讨穆无伊那一条命。 他想,幸好他是回来了。 “颜大人真是料事如神,这么着急赶来送死?” 颜青平怀里搂着人,并没有答话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穆无伊那一张强装镇定的皮相。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那勉强挂在脸上的镇定,就会碎得渣儿都不剩了。 “料事如神是我师父的功劳,公主可别夸错了人。” 陆惊鸿说着,和卢小北一起大剌剌地从林子深处钻了出来。 穆无伊像是被吓了一跳,肩膀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顾长生的手指扣紧剑柄,她是个老道的武将,不像穆无伊那样会在危险的时刻自乱阵脚。 她在盘算,靠自己手里那一百个等着卖命的死士,杀了眼前这四个人,有几成胜算。 可当第五个人出现在林间空地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无论自己有多少死士,有多少弓箭和刀枪,都没有用。 毫无胜算。 涿光的马走路没有声音,静悄悄冷幽幽,他身上那件朱紫玲珑九嵌丝袍,和脸上的笑容,也冷幽幽的。 他先回头去看了看宫云息,见她没什么不正常,才开口吩咐颜青平,把她带远一点。 宫云息自然不乐意,挣脱怀抱跳下马,重新拾起手边的刀,头发衣襟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水, “我今天要她的命,师伯不必拦我。” “怎么,好人当够了,想当小魔头?” “我只杀她一个,又不滥杀无辜。”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可她……” “本座知道。你现在再不去跟平儿好好道个别,他就该走了。” 事情交给涿光师伯,总是该放心的,不放心也没法子,左右争不过他。 等身后这四个小跟班走的没了踪迹,涿光才抬头看着顾长生。 顾长生纵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宫云息,也知今日一战败局已定,要想讨条活路,有些闲事是管不得的。只得缩着脑袋收了兵,在涿光温柔目光的注视下灰溜溜地走了。 偌大一个树林子,只剩下两个人。 “本座听说十四公主醉心剑法,一心想和天下第九榜上的高手切磋?正巧,本座榜上第一,今日无事,就跟公主玩两局。” 话音方落,攥着风月无边的那只手,抖得厉害。 “怕什么?” “我跟宫云息的事,与天息门无关,大祭司这么偏袒徒弟,就不怕被人耻笑?” “偏袒徒弟?本座没那么闲,犯不上替她杀人。” “那我跟你无冤无仇,大祭司何必……” “谁说是无冤无仇?” 涿光摇摇头,又拢拢袖子,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剑, “我跟姑娘手里这把剑,可算得上是深仇大恨了。” ———————— 林子南边流过一条野溪,溪水边郁郁葱葱,长着许多茂盛花草。 颜青平在溪水边收紧缰绳停下马,他知道自己私埋石头错事败露,此时此刻一副蔫豹模样,把脑袋搭在宫云息肩膀。 等一顿骂。 她倒是没骂他,只是在马上艰难的转了个身,捧起他的脑袋放在胸口,轻轻安抚了两下,两只爪子,伸向了他的衣领。 “让我看看。” “看……什么?” “先生的伤。” “没什么伤,不用看了,大白天的这么多人……欸欸欸!” “叫也没用,先生就算叫破喉咙,长生将军也不会来救你的。” 她今儿个这一双爪子出奇地灵巧,解腰带拆襟子剥开丝缎露出肩膀,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比蒲柳街轻薄姑娘的风流公子还老练。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夏日清晨溪水边,空气温暖又湿润,还有鸟儿站在树杈上,叽叽喳喳地叫唤。 裸_露在外面的半副胸膛上,有一条狭长伤口横亘心口。 痂没结全,还有点儿挂血。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摸那道黑红色的血痂,却到底没有落下去。 “一定很痛吧。” 她的眼睛和睫毛在阳光下闪着光,就连脸颊上被石头磕破的小口也泛着迷人的粉色。 他想起来,十三年前,她冒着北方战场的漫天大火,豁出性命来看他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瞧着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疤。 说着同样的话。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6章 风敲竹:四叠阳关 卢小北就是在她手指将落不落,将摸不摸的尴尬时刻,闯进溪边小树林儿的。 宫云息一看见他,眉头立即蹙成一团,像是揣宝贝一样,急慌慌地把颜青平的肩膀裹上衣服,又作势往自己怀里藏了藏。 卢小北暗自叹口气,极不情愿地别过脸去。 切,谁要看啊。 “卢将军有什么事吗?” “荣儿宝,你自己给他吧。” 卢小北从怀里摸出红金描花儿的雪瓷药瓶,丢进宫云息手里,就又扯着马缰绳,头也不回的走了。 左右剩不下一个时辰,还是应该容他俩,好好道个别。 “我问过涿光师伯了,那石头只要不挖出来,先生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这药用来养心护脉,也能有些好处。” 她说着把药丸倒进手心儿,抬手要送却被他拦下。 “我不吃。” “为什么?” “埋石头就是要给你解生死卜的,不挖出来,我不是白白受这一遭罪?” “那是先生自找的,怪得了谁?” 他听了干干地笑,伸手把那药瓶子又推的远了一些, “我不吃药,等我把石头养好,就给你解生死卜。” 你知道,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说话温柔又和气,扑扇着睫毛看着你,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好像你说什么他都会听。 可等他真正做了决定下了决心,那种笃定和果敢又都像是嵌在了骨头缝儿里,字字句句都不犹疑。 八百匹大马也拉不回来。 她知道他喜欢她,喜欢到可以帮她摘星星捞月亮。 她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他,因为摘星星捞月亮,远不如给她一颗热腾腾的心实在。 “先生说话总不算数,明明在松山上,答应了我的。” 她说着叹了口气,歪着脑袋垂下眼睛,看着身旁流过的粼粼溪水, “先生是不是恨我这十年冷落了你,闹这一出,好唬我后半辈子给你守寡?” “不是。” “可没了先生,这生死卜解开,除了平白害我难过,还能有什么用?” “我不要你给我守寡,也不要你难过,” 他伸出手,摆正她的脑袋,搂紧她的腰,一双眼睛认认真真地瞧着她, “你记得吗?松山上那些好看的东西。鹿饮溪水,鸟啄红实,山兽的指爪踩碎落叶,野猫眯起眼睛,去捞池子里的鱼,” 他说着,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的越发紧, “还有春天的枝叶,冬天的雪,崖顶的流云,和枝桠间的月亮。我要的,是有那么一天,你在看到它们的时候,能够真正地开心起来,不需要勉强自己,也不用借着酒劲儿。那样的话,我所付出的一切代价,无论是活着或是死了,就都值得。” …… “你根本不用记得我,因为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在等着你。” 他的声音停在嘶哑又温柔的时刻,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她知道,颜青平抵命所求,从不是她的真心,不是她的喜欢,也不是她的回报。 自始至终,不过一个完完整整健健康康会哭会笑的她而已。 澄澈的溪水翻着花儿卷走野草的枝叶。沉默如同一张巨网,网住每一次,轻微跳动着的脉搏。 她抬起头,看到他浸在白亮阳光里的脸颊,那样浓郁又好看的眉眼,像是在金色水流中摆尾的游鱼。 “我知道,” 她说, “但我不答应。” “倘若没了先生,我下回在无月台喝多了酒,谁捡我回家呢?” 荣儿宝的黑色药丸被攥在手里,泛着点儿透明的琥珀色的光,听说涿光做的药,个个都苦得要命,不像她师父堂庭,会在里面掺些哄人的蜜糖。 当真是要命。 她放进嘴里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药的本事,毫不作假,苦得牙根都发痛。 嘴里含着东西,想要讲话并不是很方便,好在她只用说两个字。 也好在这两个字,他一下子就听清了。 “吻我。” …… 起初是嘴唇蹭到嘴唇,柔软又冰凉,后来是舌头撬开贝齿,坚韧又滚烫。 荣儿宝浓烈的苦味儿在两个人交衔着的唇齿间迅速蔓延,气息短促,在每一处厮磨过的耳鬓,留下一片濡湿。 等她确保那些药丸通通都被他吞了下去,才放开那两片害人上瘾的嘴唇,着手开拓更广阔的土地。 她似乎是格外喜欢他的脖子。 爪子挂在上面还不尽兴,人也一点点地往下滑,滑到刚刚好能入口,就张开嘴,像个饿慌了的小兽那样,用齿尖轻轻撕咬着他的颈子和喉结。 可等她好不容易衔住了脖子,却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滑,他才发觉: 哪里是什么贪图他的颈子,分明是被吻得气短腰软,撑不住了。 尽职尽责的好先生,自然要在这时候,充当一把撑起姑娘的骨头架儿。 他重新找到她的嘴唇,扣着后腰的左手越发使劲儿,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怀里去,右手穿过头发扶着她的颈子,好让她不必再往下倒。 早先那些雨水和血水混做一团,滴滴答答,沿着他的手指和手腕淌在地上。 这个颜先生用尽了一身看家本领的吻,对她这样毫无经验的生手来说,实在是有些太长了。 她半仰着脖子,一副身体如同被碾碎成无筋无骨的陶泥,撑不到盏茶就要断气。 尽管闭起了眼睛,还是能感觉到天顶上的日光,干暖燥烈,一点点地剥离着她眼前的黑暗。 掺熔着他的温度和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骨髓,在眼底烙下一大片,散布着金色斑点的黑红光影。 “若是先生先回来,就去齐北楼接我。若是我先回来,就去雍南道迎先生。” “那宫小可要记得带上花篮,丢荷包给我。要你,亲手绣的那种。” “……好。” 告别的时刻,林子够密,溪水够野。 日光灼亮,流云三里,偶有大风。 ———————— 初三日,白露。 寒蝉尽,鸿雁来,玄鸟归。 尾参司琥珀犀算好的出征吉日,却因突降暴雨,不得不暂推半月。 雨冷铁甲,兵不宜再练。将军府派了几位执笔过来走些文墨上的流程,宫云息无事做,算是得着半月闲假。 自林中围猎那日,穆无伊就失踪了,桓帝抵不住恪静日日催逼,专遣了一队前林军去找,领头的就是卢小北。他带着金光闪闪一队精卫,在城郊各大树林转悠了两天,搜寻着一个本来应该已经不存在的人。 本想着再晃两天就去向桓帝交差,谁曾想,穆无伊居然自己回来了。 没伤没血,能跑能走,除了,不再开口说话。 远在校练场的宫云息听说了这茬,以为这公主多半是被涿光打落了门牙,还专门去信责问涿光,大意就是师伯既没打算对她动手,何必当日要拦着自己寻仇?颜师兄剖心之苦,岂是她两颗门牙就能抵的? 涿光的回信倒是鲜少的平和口气,行文至尾谆谆教诲,一句怼人的话都没有。 涿光一信,回她四点: 其一,年轻人做事不要太着急,君子报仇,要择时机; 其二,恪静素来看她不顺眼,穆无伊毕竟是穆国公主,若是横死郊外,恪静必定想尽办法归罪于她,到时候,难保顾长生不会凑上来作证。为免麻烦,要择地点; 其三,风月主人之名他素有耳闻,穆无伊天资虽差,也绝非凡俗,一副骨相用处颇多,叫她拿斩风月砍了,反而浪费。 其四,以上三点本座皆已做好,你等小辈只管坐着看戏便是。 涿光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等小辈也就着实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管坐着看戏就是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在偷闲,澹台槿倒是勤快,连夜拟了好几卷行军路线和排兵策略与她商议。至精至准,十分好用。 这样厉害的角色,还好是做了春陵君,有机会领兵打仗。若真只是做了查案子写报告的文官,才委实屈才。 秋雨虽不及夏日荒蛮,终归缠人,绵延不绝,日积月累摧木倾沙,把校练场的木头桩子都给朽出斑驳的水痕来。 余凭冒着雨急慌慌来请她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地窝在沐风堂里擦刀。 斩风月贪血,那日割出的暗红血渍都浸透到银缕雕花的隙缝里去,用了十几块元年脂,总还是觉得不太平。 血气朦胧的。 “陛下急诏,请东陵君即刻入宫。” 余凭跪在地上,脑袋深深埋在肘弯,声音平沉,腰间那穗颜青平送他的绿玉髓一抖一抖,十分扎眼。 “陛下还请东陵君,带上天息门令。” “天息门令……陛下要它做什么?” “陛下想请东陵君在宫中做祭。” 余凭的脑袋埋得更深,说出的话却越发不着边际。 “宫中祭祀当归西六部,没有本君做祭的道理。” “这个陛下自然是知道的,” 余凭说着,颇为尴尬的顿了顿, “只是这次事出突然,延陵君远在关外,宫内之事又实在不好劳动大祭司。陛下以为东陵君身为瑶山门主,可代为主祭。” 绕了一圈,总算是听明白了桓帝的意思。宫云息停下擦刀的手,垂下眼睛看着余凭, “宫里出了什么事?” “穆国十四公主,昨天夜里殁了。” 宫云息到宫里的时候,恪静长公主正趴在昆吾殿里哭闹,见她来了,一双眼睛翻得青白,伸手就要来捉她的衣角。 扑了个空。 穆无伊的尸体在内殿,其实说尸体已经不大合适,要不是恪静长公主亲眼看着自己闺女变成了这副样子,怕是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滩血肉难辨的稀烂浆团,会是昨日还在宫宴上活蹦乱跳的十四公主。 那副身体很奇怪,宫云息只远远扫了一眼,就偏过头问身边跪了一溜儿的仵作, “骨头呢?” 阅尸无数的老仵作头子躬着腰,不吱声。 “怎么殁的?” “夜里,差不多三更天。” 角落里一个小宫女儿接了话, “奴婢听见长公主的叫声,跑进来就看见,十四公主浑身都是血,身上好几道长长的口子,血一直往外涌,止也止不住。后来……后来太医就来了,奴婢也……没敢再看了。” “什么样的伤口,刀划的吗?” “不……不是。” 那小宫女儿跪着,用膝盖从角落挪到她跟前儿,请她站的离那团血乎乎的红肉更近了一点儿,才压低声音开口道, “不是刀划的,奴婢看见了,是从头到脚裂开的口子,” 她说着,又伸手去指那血肉里一处丝绒绒的地方, “像是,被线缝着的布偶娃娃一样。” 其实即便是邻国公主死在宫里,也犯不着专门做台祭礼,桓帝这么着急忙慌的,连她都找去了,多半是因为十四公主的死法,实在是又惨又蹊跷。 需要烧三屏香燃天息令,方能镇煞辟邪。 穆无伊的尸体没有骨头,皮肉上还有很多断开的缝线。 可她偏偏又是在恪静长公主眼皮子底下死的,谁也怪罪不得。听说皮肉裂开,血如泉涌的时候,一声哭号也没有,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渐渐断了气,融成一团。 骨头,从头到尾都没人看见。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7章 大江乘:西北秋战 恪静趴在中庭,一直哭到了晚上。 天像是破了洞一样,雨越下越大,房檐上涟涟雨幕伴着惊雷,把殿里的哭声都掩掉了大半。 这样的天气,穆无伊的尸体是运不回穆国的,骨头又全被涿光拆去,连骨灰都烧不出来。最后也只能让仵作从那血肉堆儿里拣出几股长发,用天泉水细细荡洗干净,丢进烧了天息门令的祭火里。 拢共烧出了一小把头发灰儿,拿鎏金紫玉盒子盛着,让恪静揣回家了。 ———————— 半月过去,出兵之事不能再拖。 出征那日秋雨未停,淅淅沥沥打碎不少残花旧草。好在澹台槿年轻俊朗又尚未娶妻,挎着花篮儿挂着荷包来送他的漂亮姑娘一个不少,碧青彩粉的纸伞一把挨一把,一直挤到北城门去。 来看她的公子哥儿,要说也是有的。 可惜她那位好哥哥一直骑着马在她身旁转悠,恨不能亲自送她到回鹰河去,公子哥儿袖子里揣了再多撩姑娘的金荚玉佩,看见琥珀犀那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也都没胆儿拿出来了。 齐北楼附近的山路叫连天雨给冲断了一截,相当陡险,琥珀犀送她过了山路,才调转马头回城去。 事情做的很足,话倒是很少,不过一两句小心着凉,见着敌军别逞强之类的寻常嘱咐。 说实话,他也不能久待,不然总想起来十年前在回鹰河畔扒拉石头的那一档子事儿。 一条河的石头扒拉了个遍,十根手指头都磨脱了皮肉翻着骨茬,才找到她。 冰凉凉的,浸在一汪血水里,身上还压着一匹死马。 这事儿不能想,想多了胸闷气短喘不上气,简直盏盏茶的功夫就要戎装上马,替妹出征。 比起王城初秋绵雨,越往北境走,天气越发干冷。 行军至平茶道,几乎就看不到什么绿茵,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黄沙白草。 宫云息脸上的破口本就没好全,被卷着沙子的冷风一刮,原先的血痂又有重新开裂的态势。 军队里都是男人,不能指望会像春和那样随身备着油膏花乳,子淇把马车上的鹿皮行囊翻了个底朝天,也只翻出一匹算是软乎的绀金绢纱,献宝贝似的给她围上。 墨羽马戗银甲,腰间长刀雪亮亮,美人面上拢金纱。 映着身后一片赤红云霞,金轮迟暮,如坠火光。 倒像是江湖先生的话本子里,千里独行的女刀客。 鹰仪新帝继位,野心勃勃,以重军侵压回鹰河,急欲吞得一二城池,以餮新君。 好在雅西这次也下了血本,刨去原先就守在北境的四万军队,又遣将军府七军之四进驻回鹰河南畔。 其中律成军一支,精兵三万,从无败绩。 听说东陵、春陵二君领兵入龙吾谷不过三日,就已逼得鹰仪黔中卫退兵四十里。 大约谁都看得清楚,雅西忌惮鹰仪已久,而今派出这样的阵势,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守城自保。 怕是要趁这一战,反守为攻,从送上门的敌人手里,再多讨点东西回来。 常年驻扎北方边境的四万大军,首将名叫钟猛,原是上一任延陵君颜重楼手下爱将,可惜自十一年前那场变故,宫泽、颜重楼身死回鹰河,凤栖梧囚于水牢,朝堂局势大变,原本效忠于宫、颜两大宗族的亲兵将领少有善终,再得不到重用。 像钟猛这样被明升暗贬,赶到边境的不在少数,没几个能活着回王城去。就算是战死沙场做了忠魂义魄,临了能被马革裹尸葬进宗陵,听夫人孩子哭一声丧,都算是他有福气。 而像卢小北那样,在红林泊熬了□□年还能被调回将军府,做上前林军头头儿的,用他们营子里的话说,怕是他家祖坟上冒的青烟,都要把他太爷爷的大腿骨给烧没了。 钟猛不怎么待见宫云息。 毕竟当年凤栖梧一剑□□颜重楼心口里的时候,他们这一波副将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身为颜重楼的爱将亲兵,开始几天都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不过也好在军营里面的人,个个人糙心大,混着混着,总有混熟的一天。 起初跟鹰仪军队浅战三日,他看这丫头颇能吃苦,长刀又使得利落,态度便好了许多,后来又听说……跟颜家那位公子关系极好,钟猛就更觉得她亲近,闲时没事还总凑过来嘘寒问暖,撑一撑长辈的气度。 鹰仪机敏,吃亏会躲,三日战毕,便躲进了城墙水卫。雅西军队作为远客,也不能贸然攻之,只在平茶行府略作休整,再择机突袭。 之后几日,天气突然变得很糟,风沙极大,把用来栓帐子的木桩都从地底下往上拔出不少。北上一整月,她那张脸已经被北地的风霜折腾得可以,沿着伤口皲裂的皮肤透着道道红痕,打眼一看,跟只小花猫似的。 澹台槿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瓶敷脸的红花膏,趁着整兵间隙送给了她。 “澹台大人真有情致,出门打仗还带这种东西。” 彼时他俩正因为谁来领兵突袭之事争得不可开交,宫云息收下东西的时候不怎么领情,澹台槿听见也只是笑笑,并未答话,转过身去看远处一望无际的荒蛮草场。 至于子淇告诉她,那瓶红花膏是澹台大人连夜赶到平茶附近的村庄,才从一家小药铺买到的事情,倒都是后话了。 她即便知道,也不好专去一趟跟他道谢。 大不了,晚上请他吃点儿新奇玩意儿罢了。 雅西将军府,算是朝中机要单位里待遇最好的地方,这次来的,又有朝廷一向当宝贝养着的律成军,北境驻营的粮草再充足,总归不如城里好,不打仗的时候,为了改善伙食,都爱进山猎点野鸡野兔。 不过那些个都是寻常食材,她说的新奇玩意儿,在水里。 离平茶行府不远,有一片野果树林子,月朗星稀的无风夜晚,士兵们总爱在林子里支起几堆篝火,烤点野味下酒,再配上几个酸甜利口的野果子,再舒坦不过。 林子外面,是回鹰河一条极细小的支流,水流虽小,鱼却不算少,宫云息拎着刀在河边转悠了半个时辰,算是把十几条鱼忽悠进了篮子。 她回到篝火边儿,学着颜青平当日在松山给她煎鱼的架势,从篮子里拈起一条鱼尾,可惜那鱼儿又肥又大,溜光水滑,几次脱手,才刮干净一身的鳞,剖腹开膛时,又不知道错捏了什么脏腑,溅了一手的黑红血污。 天黑前,竟能把那要命的十几条鱼都打理干净串上树枝儿,当真是她有本事。 北地苦寒,不比松山植株茂密,随手就能摘得几把南姜香叶,祛味除腥,她手艺又生疏,烤出来那一筐鱼,焦油夹生,滋味算不上鲜美,请士兵们尝鲜倒还拿的上台面,送去给澹台槿还人情,就多少有些寒酸了。 子淇把串着鱼的树枝儿呈给他的时候,他就坐在几步远的另一个小火堆儿旁,打着那把孔雀翎的碧丝折扇,仔仔细细地给火上的小锅扇风。 手边儿摆着一套骨瓷茶具,岩茶干叶、茉莉熏膏,吊香的陈年山药片分碟而置,小锅未沸的水里,还飘着几朵用来沉降渣滓的干瓜瓤。 喝茶的配置,十二分精细,跟在城里府上没有分毫差别。 在一众烤肉饮酒大嚼野果的犷莽之辈中,当真是一股清流。 果然,清流瞧不上她的山野烤鱼,摆了摆手,微笑着拒绝了子淇。 没过多久,就站起身,准备来洗刷她这个满手油烟血污的草莽之辈了。 “多谢东陵君好意,我一向吃不惯那个。” 澹台槿在她身边坐下,递了杯鲜煮的岩茶给她。 “红花膏的事,还没好好谢过澹台大人。” “不值什么,东陵君不必客气。” 岩茶很暖,星星很亮,一点点风携着河水的味道吹过来,抚上搽了花膏的脸颊,还有些微微的刺痛。 他似乎是想要再说什么。 却正巧碰上恩拿着卷成一团的地图挑着灯笼走过来。 他这样温柔性子的人,人多的时候,总是不会去抢着说话的。 “见过主子,见过春陵君。” 恩行了礼,捧了地图交予宫云息,又在一旁支好灯火。 “鹰仪兵力主要集中在回鹰河北的玉池,此地有鹰仪亲宗罗氏一族作保,粮草充足,必定久耗,现下正值敌方换兵休整之际,我方兵力精锐,当尽快突围。拿下玉池,我们才有继续进兵的资本。” 宫云息说着,看向身边眉头紧锁的恩, “明天日落之前,从律成军抽调百名精骑,我带他们由河西突围,打开缺口。再请春陵君……” 她看向澹台槿,伸手在地图上的回鹰河一脉落点, “率四军全部兵力,候于回鹰河南畔,待天亮之时由南至北直接攻击,速战速决。” “属下领命。” 恩拱拱手,答得很快,眉头却一直皱着,似乎有什么担心。 “稍等。” 澹台槿放下骨瓷茶杯,以手代笔,在地图上描出更为清晰的突围路线, “我以为,若将突破口放在玉池西边水泽,要比正南城门更好攻破,天亮围城时也可省下三成兵力,压稳后方。……并且,此次突围,还请东陵君交由我负责。” 澹台槿从一开始,就不同意由她带兵突袭,如今烤条鱼给他也糊弄不住,果然还是有意见。 宫云息自然不乐意。 其实倒也不是她想要以身试险保全对方,也不是因为自恃功高一味逞强,而是突围一事的确困难重重,若是交给颜青平或是卢小北,她都是能放心的,可澹台槿毕竟不知根不知底,能力没个保证。 这种时候,她还不想,轻易放权。 “为什么?” 她挑挑眉毛,一双眼睛盯着澹台槿。 “此次突围,敌众我寡,鹰仪大军又在地理上颇占优势。非我想要邀功,而是此战实在凶险异常。” “澹台大人这是在……质疑我?” “当然不是。东陵君执掌六司,运转国事,不可或缺,我东六部不过抓人查案,理理供词,” 他还是那样温柔又轻浅地笑笑,像是在说什么十分轻松的事情, “你的命,比我值钱。” 宫云息没说话,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着她的脸,把神情闪烁的很模糊。 倒是恩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东陵君对突围,有几成把握?” “六成。” “我来带兵,五成足够赢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8章 小阑干:西北秋战 行军打仗的本事,天息门是不教的。纵然小时候也能跟着家里长辈熏陶一二,正经学习,还要等到十五六岁入朝之后有了军职。 宫云息入朝不到十年,出兵三次,虽有些天赋,到底历练太少,兵法调度比不上久历沙场的颜青平。 至于澹台槿,没比她大两岁,继位春陵君之前,也没听说在哪里任过军职。 就更不靠谱了。 可人家坚持,她也没法子硬拦。速战之前,忌逞强,忌抢功。 澹台槿一入夜就带了律成军百名精骑渡河,钟猛和恩做了他的副将,宫云息率四军连夜候在回鹰河南畔,战战兢兢地盯着玉池城内的火信儿。 玉池城,鹰鸣顶,四角楼台。 三盏进,一盏退。 若是天亮之前,一盏火灯都没有,说明全军覆没。 河对岸的高台上,三盏火灯同时燃起,冒出滚滚浓烟的时候,不过丑时三刻。 他赢得太快了。 以至于宫云息率兵渡河攻城那会儿,心里都还在打鼓:总不会是自己跟他的约定被敌人知晓,故意点燃火灯诱他们入城投死吧。 玉池城作为军队的大后方,早就没什么百姓居住,就算有,也都是亲宗罗氏的人马,平日养鸡养鸭浇花种草,战时抡起刀枪棍棒,都是铁铮铮一道边防。 现下就是战时,只不过,边防已破。 澹台槿带兵突袭不过三个时辰,就已入主鹰鸣顶,摘取鹰仪首将罗敏首级,又伤亲兵数百,俘于四角楼台中。 城里驻兵虽多,此时失了首将,军心动荡,只等宫云息所率援军一到,便可一击而溃。 攻城持续到第二日正午。北漠仲秋青白烈日高悬中天的时候,玉池城里,已经看不到鹰仪军队镶嵌金鹰的墨色铠甲了。 阳光如同耀眼金汤,潺潺流过,流过从城墙根淌进护城河的殷红血水,流过因死伤而倒伏于地的鹰仪将士,流过那些仍安坐于马背的雅西士兵。 将军府的银亮铁衣上,象征着天枢院众神佑护的云水纹路,在天光之下,分外打眼。 宫云息将马停在鹰鸣顶。她手里的九十九早已浸满鲜血,归入鞘时还在往外滴滴答答地乱淌,斩风月倒是清闲,一路上藏在鹿皮口袋里,连光都未见。 这样群屠厮杀的战场,那把妖刀,她是不敢轻易出手的。 四角楼台的门庭外,挂满了备用的火灯,红彤彤一片。 澹台槿就站在火灯之中,水蓝战袍上溅着斑斑血渍,手里那把长剑十分眼生,似乎四境兵器谱里,也从未记载过这样一柄通身墨绿,质若石玉,剑柄精雕孔雀翎,剑尖还斜断了一角的残剑。 “澹台大人深藏不露,先前是我多虑了。” “怎么,我这个来路不明的春陵君,没让宫大人失望?” 澹台槿一针见血,倒是让宫云息颇为尴尬,偏过头去干咳了一声,才接着道, “大人的春陵君位,陛下亲自册金授印,怎么会来路不明……” “我知道你一直不相信我。自证清白太难,我怕是一时半会也证不透彻,” 他顿了顿,脸上还是平日里那副温柔和气的微笑, “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东陵君知道。如今陛下忌惮三君之心越发明显,今日等来的是出征军令,明日说不定就是收兵削爵的诏书。既然坐在春陵君位上的人是我,那与东陵君同荣俱损的人,也是我。” 嗯,真的是什么都敢说。 跟那次在夜宴上直言提醒皇帝不要冲动弑兄一样。 宫云息没法接茬,清清嗓子把话题岔开。 “澹台大人的剑叫什么名字?这么断了,怪可惜的。” “雀羽。本就是把断剑,不算可惜。” 鹰鸣顶极高,山顶风声呼啸有若苍鹰惊鸣,从山顶俯瞰,整个玉池,一览无余。 玉池的更远处,是绵延不绝的起伏沙丘,沙丘中丰饶的土地上,是鹰仪固若金汤的层层城墙。 她知道,雅西此役的真正目的,从这一刻,刚刚开始。 北漠这片土地上,即将燃烧起鹰仪那位新君亲手点起来的战火。 他选错了对手,。 雅西自古恃强好战,觊觎鹰仪已久,强国之野心,不要提一座玉池,边境十三城都未必能喂饱。 这战火一旦烧起来,他再想熄,也熄不掉了。 ———————— 停留在表面的平静总是短暂,剥开皮,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宫云息作为首将,居所在行府正中,宫泽的旧殿。 军中既然有许多老将,她又是宫泽独女,免不了就要提起当年那桩,不大寻常的血腥往事。 那桩,一举毁掉雅西两君一将的,先帝敕令不许再提的往事。 边防军里那个姓秦的伙夫,就是揣着一肚子不为人知的陈年秘辛,闯进她的营帐的。 她记得,将那杯毒酒呈给自己父亲的,是荀武秦将军,而眼前这位,须发灰白,形容枯槁的老头儿,就是秦将军的孪生弟弟,秦爻。 其实他当年也是个颇受重用的副将,过不了两三年便要升迁,却因兄长之事受了牵连,贬至随军的伙夫,身贱位卑,遭人唾弃。 十年风霜欺凌,把这个不过四十的中年人,剥搓地有如枯木头那样老。 一条右腿没了大半,青灰褂子下的黑色裤管空荡荡的,尾部打了个结,绑在木头拐杖上。 他跪的很艰难,但还是咬着牙把该有的礼数做周全。 “卑职见过宫将军,澹台将军,见过……钟将军。” 秦爻看向钟猛的眼神,一直很戒备。 他晓得,等自己将十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之后,那条颜家的狗,必定会想办法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不,或者更早,说不定在那之前,自己就会被拔掉舌头砍断脖颈,扔到荒原里喂狼。 能救他的,只有宫云息。 只有宫家的后人,才能带他离开这个虎狼之窝,才能,为宫泽将军报仇。 苦熬寒沙十载,功名丧尽,身负残疮,他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卑职将下所言,关乎忠奸生死,宫将军听前,需饮卑职一杯浊酒。” 秦爻说着,从他那件破褂子里摸出一个皮葫芦,直起腰,向宫云息的桌案前挪去。 “放肆!你那些破烂东西,怎么敢往东陵君眼前拿?给我跪下!” 钟猛的喝骂声让他残破的身板儿抖了抖,可他依旧举着皮葫芦,坚持着,直到宫云息从袖子里伸出手,拎了桌上的酒盏,搁在他面前。 “我明日还要练兵,秦先生略斟一点就罢了。” 酒很烈,带着白芍青芷的苦味儿,滋味不能再熟悉,是颜家的十八香。 她父亲生时最爱,总是一车一车从颜府讨。 “卑职姓秦,名荀武,乃宫泽将军右三司总统领。十年前被抓回朝廷浸麻笼凌迟而死的,是卑职的孪生弟弟,秦爻。” 此话一出,钟猛几乎从坐席上跳起身来,要不是澹台槿用剑鞘拦着他,怕是秦荀武已人头落地了。 “十年前,宫泽将军饮的那杯酒,是我呈的。那日首战告捷,平茶行府内摆酒设宴,以餮将士。宫将军却一直呆在殿内,并未出席,听说前院请了几次,也不见人。颜将军知道卑职平日常伴宫将军左右,便给了卑职一壶藏酒,遣卑职呈与宫将军,还说,‘怕是宴酒拙劣,入不了宫将军的眼,我这壶珍藏,送予他过瘾。’” 秦荀武说着,声音颤抖,苍白鬓发都沾染上些温热湿渍, “卑职没想到,颜将军与宫将军一贯交好,居然会……” “你想说,下毒的人,是颜将军?” 不知道是善解人意,还是职业习惯,澹台槿先开口,替宫云息揽了审证之事。 他脸上神情平淡,一双眼睛盯着秦荀武,手里的扇子在桌案上一敲一敲,听的人发毛。 “可说不定在那酒里下毒的另有其人,本是用来谋杀颜将军的,却碰巧让你拿去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这件事,凤将军是知道的,所以他才会杀了颜重楼,为长兄报仇。” “万一,凤将军也跟你一样,误会了颜将军呢?” 秦荀武冒死进言,却被澹台槿问的难堪,一时间乱了方寸,也不顾场合,抖着双手解开了系在拐杖上的裤结。 他那条形容难辨的残腿,就那么大剌剌地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宫将军可知,砍掉卑职这半条腿的人,是谁?三年前,颜青平领兵宗九岭一战,宫将军可还记得?” “记得。” “那将军可听说了,颜青平擅改军令绕道回鹰河,带走了平茶行府内所有物证,还要杀了卑职灭口。卑职被砍掉了半条腿,才得以逃命。” 宫云息闻言,冷冷地笑了一声, “颜大人要是想要你的命,岂是你拿半条腿就能抵的?” “龙吾谷的地形,他不如我熟悉,我投水谷假死,才得以脱身。” “既有此事,秦将军十年前怎么不上报朝廷?” “卑职没有办法.这整个西北边防军,都是颜家的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即便凤将军也难得善终,更何况我一个右统领呢?卑职当时,根本无路上奏,只能葬送胞弟一条性命,才得以将此事保守至今,盼得今日。宫将军此来,有将军府四军作保,足以手刃这帮听命颜府的尨犬,为父报仇了。” 他说着,又重新将方才斟酒的皮葫芦从怀里掏出来,丢在宫云息的桌案上, “卑职今日冒死进言,将军若不信我,我也只能赴死。这酒囊我揣了十年,一看见它,便想起主将当夜身死的惨状……” 他声音突然变得刺耳,夹杂着点凶狠的戾气,嘴角也掺着奇怪的笑意, “一样的毒,宫将军已经饮了。解药在我手里,若是将军不答应清剿这群走狗,也就不配再做宫家的女儿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9章 甘州令:西北秋战 秦爻毕竟是个瘸子,恩和几个侍卫冲上去摁住他,力气再大,也挣不脱。 他的脸被剑柄架着贴在地面上,眼珠子都变得红肿,像是随时会崩落出来。 “照你所说,那酒是颜将军下的毒,你身为我父亲的右统领,又怎么会有解药呢?” 宫云息绕过桌案走到他身旁,掀起他右腿破旧的裤管看了看, “其实秦将军从一开始,就是要来杀我的吧” 秦爻梗着脖子,死死盯着宫云息,眼睛瞪得太狠,终于支撑不住,渗出斑斑血点。 “我听闻宫氏独女耽溺儿女私情,早将家门血仇抛诸脑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忘本之人本就该死,烈毒屠你,不算过分。我死前能为宫将军清理门户,也不算枉费这一条残命。” 宫云息没听他说完,就已经站起身,理了理袖子,转过身去看侧座的钟猛, “钟将军,你军中秦爻口无遮拦,以下犯上,栽赃两任延陵君。怎么处置,不用我教吧?” “可是,宫大人不是仍需他拿出解药?” “钟将军,这人一心要杀我,怎么会乐意拿解药?” “哼!” 倒在地上的秦爻见她并没有服软的样子,十分恼火,几近僵硬地昂着头,咬着牙恶狠狠道, “你宁肯死,也不愿意为你父亲的血仇,跟颜家那□□险之辈反目吗?” “秦先生这话说重了。您今日虽必死无疑,我死不死,还不一定呢。” 宫云息说完,掀开门帘便走了,那重锦织花的防风帘被高高掀起,又重重垂下,把屋内钟猛那声“末将领命”挡了个严实。 殿外石道难走,恩打了灯笼跟上来,从怀里摸出一瓶药递给她。 “这药,主子先将就着吃一颗吧。” “什么药?” “天息会武的时候,大祭司给的百毒解,不是据说......寻常的毒都能解吗?” “不吃,我吃这东西又没用。” “可……主子这会儿总要装装样子,不然主子喝了毒酒却没中毒,他们要起疑的。” “又没人跟出来,我装样子给谁看?等来人了再说吧。” “那……属下这几日,要派兵看住钟猛吗?” “秦爻不过妄言几句,你就要疑心钟将军” “主子,秦爻虽然有可能言过其实,可正如他所说,钟猛的确是颜氏旧部,他替颜大人做事也着实说得通。颜大人三年前从宗九岭绕道回鹰河一事,您也是听说了的。万一真如秦爻所说,颜大人三年前所行目的,是清掳物证追杀旧人,只为替他叔父掩盖十年前血案真相……” 宫云息本来正抬腿往院子里迈,听见恩这一番话,便停在院落前,回过身看着他, “你怀疑颜先生?” “事证所归,属下不得不疑。” 恩素来耿直,虑事又周全,他相信秦爻以命相抵,所呈之事必定不虚,边防军若已是颜家的天下,如今旧案被翻,宫云息的处境也就十分危险。 可他那位主子看着,一点儿也不在意似的,只是在跨门槛地时候淡淡地开口道, “记着,待他如待我。你一日不疑我,就一日不许疑他。” 宫云息差恩在院门口守着,自己走进内殿去,开了扇窗看星星。 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她倒真希望钟猛是颜青平的人,好歹四万边防军,怎么着也能护得他在珞伽安然无虞。 不像她,哪怕只是想抽调点府兵过去帮他,都要被安上结党造反的名头。 宫云息想着,叹了口气,俯下身,从床底下摸出来了一个小铜盆。 今晚的事情,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秦爻若真是秦荀武,他作为父亲的旧部,必定不会无缘无故的用毒害她,可若秦爻只是秦爻,此行目的就是杀她,又何必编造她父亲的死因,矛头直指颜家? 毒杀宫泽的那杯酒,源头到底是不是颜重楼,颜青平又是不是真的知道,并不是现下最关要的问题。 这种事,只要他不说,她都是不会怀疑的。 可秦爻背后的人是谁,那人又为何闹这样一出戏,倒是十分值得探上一探。 既然澹台槿之前也曾跟她说过桓帝对三君之忌惮,想来他这个春陵君,当得也不怎么顺畅。 偏偏又在此时又冒出来个秦爻挑唆家仇,离间三君。 难道真的是桓帝等不及,开始着手搬开他们这三块,挡了他大权独揽的绊脚石了吗? ———————— “主子,澹台大人来了。” 几近子时,恩知她未睡,推门进来回话。 那时她正将一瓶赤红色的药丸溶解在铜盆里,药丸遇热水即溶,极易显色,顷刻就将一盆清水染得血红,还带着阵阵腥热气息。 足以以假乱真,说盆里不是血,怕是都没人会信。 “澹台大人这会儿过来,必定是说毒酒之事。主子要当着他的面儿,把百毒解吃下去吗?” “大半夜的不睡觉,反而等人家来了才吃药,也未免太刻意了些。” 宫云息从桌上拾了根不用的旧木簪子,在铜盆里搅了搅,把血水和得更逼真些,才转过头看着恩,问道, “你说,要是我不会中毒的事情给他知道,会怎么样?” “属下以为,澹台大人若只当成是主子身体本就如此,除了讶异一番,倒也不会怎样。可就是怕他万一听说过生死卜,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就有些棘手了。” “是了。” 宫云息收了簪子,抿唇笑笑, “要是朝中知道我这个东陵君一早做了生死卜,如今是个没性情的人形刀鞘,隔日便会给我丢进死牢里去。既然喝了毒酒,不如就真的毒发一回给他看,也免的这位先生再有什么疑心。” “主子可是不放心澹台大人?不过今日之事皆为十年前陈案,澹台大人彼时尚在行府,未入王城,应与此事没有关系。” “是该与他没关系。不过凡事总要小心些。” “容属下多嘴,主子真要是想凡事小心,就不该对颜大人和钟将军丝毫不疑。” “行了,你是多嘴。” 恩听见自家主子这句颇不愉快的答话,添灯油的手顿了顿,知道今日想劝她谨慎身边人是全然没戏了。 又想起这大半夜的更深露重,澹台大人还在院门外面杵着,便拐了个话头道, “春陵君在外面久候了,主子可要请他进来?” “现在就请。” “那中毒的事……” 宫云息看着恩,用下巴指了指桌上一铜盆红凄凄的血水,脸上的神情,鲜见地带了点少女般的得意情态, “戏都备好了,你只管请他便是。” 澹台槿当是很着急。 恩才出去不过片刻,就听见他急匆匆上台阶推门的声音。 可他又是那种再着急也不会失了礼数的人。 明明是来好心来送救命的解药,还是停在了屏风外头,拱了拱手,有礼有节地开口道, “夜半来访,扰了东陵君清梦。秦爻挨不住严审,方才已经招供,酒中□□并非当年旧毒,而是他自行所下空骨散,解药就藏在衣带里。中毒之事不宜久拖,东陵君先起来把解药吃了是正事。” 可等他绕过屏风,看见眼前的这一幕。 再有礼数的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窗子开着,烛光摇曳,宫云息坐在窗边,抱着个铜盆,正躬着身子,哇哇往外吐血。 场面实在惨极。 “宫姑娘!” 澹台槿长这么大,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 他此时连官称都不记得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抬起她的下巴,腾手撬开药瓶,把解药给她灌了进去。 又吐了两口腥红污血,她才勉强抬起头来,扯扯苍白染赤的唇角, “劳春陵君记挂,不然今儿晚上真是要横死边疆。” “好在东陵君命大,不然真算是为国捐躯。” “我这一条命,还未及给雅西挣得一池一城,就差点折在自己人手里。不遭人耻笑就罢了,哪算得上为国捐躯?” 澹台槿见她气色好转,连开玩笑的本事都恢复了回来,才放下心,正色道, “东陵君以后若是再遇见秦爻这样的人,不可再冒今日喝酒这样的风险了。东六部有的是法子,让他说真话。” “这么一听,大人的东六部倒是当真厉害。” 宫云息将一方白丝帕子叠好放在唇边,无心问道, “秦爻,现在还活着?” “是。钟将军正在审他,他下毒的缘由经不起推敲,幕后必定有位主使。供出主使之前,他必须得活着。” “钟将军倒是心宽。受了秦爻那般诬蔑,竟没当场了结了他。要是搁我,早把他切了。” “钟将军自然恼火,可总归拎得清轻重缓急。方才还说,解毒审人要紧,诬他家主将英名的仇,过几日再报也无妨。” 澹台槿此来为送解药,既解了毒,也就不必在人家姑娘的寝殿多呆,推说要尽快审结秦爻,拘了礼便走了。 宫云息一边胳膊肘撑着下巴抵在桌上,映着昏黄烛火和清皎月色静静发呆。 钟猛不徇私情忠心可鉴,澹台槿又连夜审案查得解药,救了她的性命。 那派遣秦爻来杀她的,到底会是谁呢? 这样曲折又精细的法子,又与十年前那桩旧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像是……桓帝的作风。 再者说,十年前,宫颜两家风头最盛的时候,方过十八的呼兰桓还在西南珞伽,从赤蒙大军的追讨中勉强求生。 那些故事,他并不该知晓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0章 山亭燕:沙洲来客 此战雅西多有侵吞之意,因而战线拉的很长。鹰仪又受了气,躲在三重城墙之内迟迟不肯动作。 害的她跟澹台槿,带着将军府八万大军,白白在北漠沙地里吹西北风。 钟猛那一波边防军倒是挺开心,一来有人陪他们聊天受罪,心中十分平衡;二来有东陵、春陵二君和律成军在上面罩着,真打起来也不必太操心。 八月初的时候,城里传来消息,说前林军首将卢将军年假休满,又回了红林泊任职。红林泊离回鹰河才几步路的事,卢小北那样爱凑热闹的人,没可能不来看她。 果然,中原人常过的那个赏月吃饼的节日还没到,卢小北的一队人马就吹吹打打地到了边防营。 美名曰学习三君备战经验,顺便视察一下钟猛的工作。 宫云息先前只知道她父亲跟颜重楼关系极好,倒没想到两个人的副将关系也不是一般的铁,卢小北见到钟猛,就跟闻着熟味儿的猎狗一样,搭着肩膀就扭做一团,从童子相识到入伍出征,再到昔年流离落魄,说了四五个时辰也没说完。 一抬眼瞧见她,话倒是只有两句。 “末将备了厚礼给宫大人呢,晚上差人送到大人寝殿去。” “什么东西?” “王城的特产。” 卢小北这话讲的十分有趣,她听了,就抬起头,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她才离开王城几天,要什么王城特产 怕是这特产……想她了吧。 军营里没什么繁复的讲究,天一黑大小军将就聚在一起吃晚饭,吃过饭才算散伙。 该睡觉睡觉,该喝酒喝酒。勤谨些的,擦擦刀剑练练身法;机灵点儿的,去找当家的首将邀邀功讨讨巧儿;像她这样坐等礼到的,就该呆在寝殿里,锁好院门,推拒宾客,煮了水泡了茶,端坐在屋里。 单单开扇窗。 大礼半夜才来,青碧银丝云豹纹的战袍外面,裹了件灰不灰紫不紫的麻布斗篷,一把黑绢丝似的头发被兜帽挡得严严实实,单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老天爷对好看的人啊就是那么眷顾,哪怕是猫着腰翻院墙跳窗子的时候,也是一样好看。 颜青平本来是想给她个惊喜的。谁晓得才溜着墙根滚进屋,一回身就看见她正倚着一把藤椅,捧着杯热茶,气定神闲地盯着他瞧。 愣是给逮了个正着。 “屋里进了贼,不喊人来抓?” 他说着解开斗篷,捞过她手里的茶盏,滴溜溜在手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染了胭脂的唇印,只好颇遗憾地随便寻了个边儿饮起来。 “屋里进了只野猫而已,何必喊人来抓?” “那这野猫,宫大人还满意吗?” “模样好看,皮毛顺溜。满意。” “满意最好,不满意也不成。您这大西北的秋天太冷,连只死老鼠都寻不见,宫大人要是不满意,野猫我就要饿死了。” “啧,死老鼠都逮不着,真笨。” 宫云息说着,伸手去牵他的爪子,左右晃了晃, “不过没事,本君养你。” ———————— 她出远门这一个多月,夜晚总是很短的。 要不然是连夜行军,走着走着天就亮了;要不然是白日矫兵太累,脑袋一沾枕头,再睁眼就看见西北大漠,火一样燃起来的太阳。 像这样漫长的夜晚,实在罕见。 为什么来?怎么来的?被人发现怎么办?都不必问。 想她就来了,办法总会有,被人发现?不存在的。 “有只野猫千里迢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瞧你,爪子都要磨脱了皮,” 他一边说一边凑近她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 “讨口唇上的胭脂吃,不过分吧?” “谁打仗的时候抹胭脂?再说了,这本就是先生欠我的。” 可不是欠她的吗? 十二年前他跟北方战场那荒蛮之地三年抗战时候,她才十三岁。小小一个姑娘,马都不太骑得稳当,硬是从天息门偷跑出来,挎着巨大的包袱奔波了几天几夜,才在连天战火里找到他的帐子。 那大包袱比她人还高出半个脑袋,一倒出来,全是天息门珍宝阁里藏着的各式丹药,别说给他治点刀伤箭伤,全吃下去,怕是长生不老就地成仙也不在话下。 跟她那时候的艰劳英勇比一比,他从珞伽赶了半个月路混进回鹰河,充其量扯平。 “是了,是我欠你的,可这债欠的太多,想是下辈子也要接着还。” “先生这次去珞伽,随行的是承平和双辰?” “是。” “这两支军队,先生用的可还顺心?” “顺心。” “可我听说,双辰的首将是个年轻姑娘,长得好看,心肠又好。我可不大顺心。” “那我还听说,春陵君清朗俊逸涵容驯静,文理军法皆通透,” 颜青平装模作样地蹙了蹙眉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伸出手去捏她的鼻子, “宫小跟他同征这么多天,我才不大顺心。” “我又不像先生劣迹斑斑,难不成还要我立字据给你?” 宫云息不过随口一答,却彻彻底底被颜青平揪住了话柄,一整晚从前绕到后,从后绕到前,吃准了非要让她立字据不可。 到了后半夜,院子里的灯烛都熄了,她才终于服了软,拿出张帕子铺平在桌上,又捞根毛笔顺顺毛沾了墨。 “字据我没立过,写什么?” “就写……皇天在上。” “……皇天在上?” “后土在下。” “......后土在下。” “今有宫氏云息,字行云,雅西昆吾城人氏,于苏水历二年,八月十四夜,平茶行府内,立誓予颜氏青平: 今两姓联一,于堂立约。此生即不能系定赤绳,珠联璧合,仍有白头之愿,相偕之志,心魂不改。此誓永结,山海难移,水火毋欺,至死不渝。” “山海难移,水火毋欺,至死……” 她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这张字据并不是个用来玩笑的字据,于是停了笔,偏过头去看他。 沾饱了浓墨的笔尖悬停在半空,像是春日里将将冒头的柳树芽,稍抖一抖,那墨似乎就要落在帕子上。 他就站在她身后,左手揽住她的腰俯下身来,右手握住桌案上拿笔的手,替她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山海难移,水火毋欺,至死不渝,此证。” 寝殿里有片刻沉寂,轻微风声吹动窗棂。 少顷,她低声道, “……先生立的哪门子的字据,分明是唬着我发毒誓。” “反正白纸黑字,改不了了。” 他耸耸肩膀摊摊手,一脸计谋得逞的坏笑,又得寸进尺, “立誓要有凭证的,宫小准备拿什么作保?” 宫云息衬着明灭烛火瞧了他一会儿,目光认真又笃定。 她从腰间摸出斩风月,顺手拆了皮栓,一把拍在桌案上。 “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把刀好歹天下第一,若违了誓,就赔给先生。” “一言为定。” 颜青平笑着眨眨眼睛,从桌上拿起那块帕子,迎风晾干,仔仔细细地折成方块,揣进自己怀里。 “先生这下满意了?” “离心满意足,还差一小口胭脂。” “这样啊。” 宫云息听了,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两只爪子往他脖上一挂,坐在了他腿上, “可我的玫瑰胭脂用完了,茉莉胭脂也没带。空唇寡淡,没什么滋味,先生要是不嫌弃,就凑合着吃一点儿吧。” ———————— 吃一点自然是不成的。 唇齿勾人,久啄成瘾。 咬上了就停不下来。 捱到最后,她那两片没什么滋味的寡淡空唇,都被咬得鲜红饱满,透着水色,仔细尝尝,还有点淡淡的腥甜。 兴建珞伽行府一事开展还算顺遂,邻近的赤蒙一族也没趁机捣乱,颜青平把些许政务交予西六部衔令人,刨去来回路程,能在回鹰河陪她三天。 说长不长,赶不上跟她一起打仗。 但比起遥遥相隔,两不相见,实在已经不短了。 天亮的时候,恩故意很大力地打开了院门的挂锁,又扯开嗓门高声禀她:已到了贯常和春陵君会面的时辰,该起身去军营了。 生怕他俩叙旧太久,耽误正事,反而被人瞧出端倪。 白日,他被她金屋藏娇,塞在寝殿西偏殿的红香暖阁里,说是什么因为先生身姿俊逸气质卓然,即便是披上斗篷,出了门去还是太过打眼,不如呆在暖阁里安稳,也省得被人看去占了便宜。 虽是哄骗他不要出门闯祸,听起来还是十二分的美滋滋。 可惜金屋藏娇,总有藏不住的那一天。 不知道是金屋不牢,还是藏的娇儿不乖。 宫云息第二日傍晚牵着马从回鹰河畔巡视回来,还没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澹台槿打把碧丝扇子,正和和气气地敲屋门。 未及她开口,屋门竟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颜青平披着件袍子,毫无遮拦地探出脑袋,那折扇的主人也是当真沉稳,赏了这一出奇戏,居然没有什么吃惊的反应,只是往外错了半步,合上扇子搭在手里, “延陵君何时到的?在下后知后觉,有失远迎。” “昨日才到。本君不请自来,春陵君不必客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1章 归朝欢:沙洲来客 宫云息手里牵着的那匹马,巡防累了一整天,急着回马厩睡觉,见她迟迟不肯进院子,就仰起脖儿打了个十分不满的响鼻,又用前蹄踹了一脚门槛。 屋门口正相对无言的两个人,齐刷刷转过来看她。 “宫大人回来了。” “是。春陵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澹台槿没有当即回答,而是转身走下台阶,到了她身边才拿出一个裹绢丝的锦盒。盒盖打开,里面装着两个琉璃瓶子。 “宫大人上次中的毒烈,只服解药怕是不够。这两瓶辅品,一瓶可清余毒,一瓶可补失血,三日之内饮了,便再无大碍。” “多谢。回鹰河偏僻,劳烦澹台大人弄来这些东西。” “前几日顺手熬的,劳烦倒谈不上。” “我倒不知,澹台大人还精通药理?” “药理不懂,会些调理进补的小技。” 宫云息低头应了一声,接下锦盒拿在手里,正准备告辞,又听见澹台槿开口道, “秦爻死了。审出的案宗我放在主帐里,宫大人既有客人,明日再看吧。” “嗯,有劳。” ———————— 金屋藏的猫儿不听话,等主人回来,左右是要挨骂的。 宫云息走进房间,背着手锁上门,沉着声音问他, “先生今日,没听出来外面是他?” “当然听得出,打把扇子扑棱扑棱,跟花蛾子似的。” “那为什么开门?” “因为要时常提醒他,” 颜青平伸手指了指她心口的位置, “我家宫小这里头住着人呢。” “我才不要信。” 宫云息被这句情话腻歪得撇了撇嘴,顺手递给他一个野苹果。 青青小小,磕磕巴巴,是她巡营路过野果林子时摘的,又在溪水里涤了两把。 颜色鲜亮,味道…… 主要还是颜色鲜亮。 “先生做事要总是这么不稳妥,也活不到这个年纪。” “……哪个年纪” “……当我没说。” 他看见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左右四顾佯装无事的样子,就低下头窃窃地笑,得意处啃了一口野苹果,谁知被酸得一张脸都皱起来。 说来也真有意思。 这两个人,一个声名赫赫,手里那柄春秋剑不知道打过多少仗染了多少血,在旁人眼里,该是个再锐利不过的风流角色,可到了她面前,却比巴巴儿讨揉的小野猫还要乖巧几分; 一个没情没性,看见花开不会笑,挨刀流血了也不会哭,千百情丝都被斩风月那冷刀子齐刷刷砍断,可还是能靠着些许模糊的记忆,在他面前,装出一副既喜欢又享受的样子。 连动情之人特有的占有欲和嫉妒心,都装的惟妙惟肖。 她原先以为,只要自己装得足够像,他就不会难过了。 谁知道她那个傻先生,从没想过自己会不会难过,只想着一定要有那么一天,让她不用再装了。 为了这个痴心愿景,死了也无妨。 “春陵君是聪明人,即便见了我,也不会说出去。” “可先生这么做,还是太过冒险。无令擅入边防军是重罪,万一他……” “依皇帝现在的心思,三君之权一损俱损,春陵君此时不会多生变故。再者说,” 颜青平手里举着半个皮比瓤厚的野苹果,眼神有些心虚的飘忽, “若是过段时日,朝廷真的动手勒制三君,我不在的时候,还有他能护着你。” 他说这句话之前,下了好大的决心,可她听了却一点儿也不领情。 “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用旁的什么人来护着。” 她说着冷冷白他一眼,伸手指着门外道, “先生要再这么说,这暖阁不给住了,睡外面草垛去。” 大西北的秋天睡草垛,听上去就冷飕飕的,爪子指不定都能给冻断了。 “不说就不说,我要睡暖阁。” “先生何时回珞伽?” “明天……夜里吧。” “那就别磨叽了。” 宫云息起了一盏油灯搁在桌案上,又用火折子引火点燃, “说正事吧。” “什么正事?” “先生不会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什么‘思卿心切,不远万里赶来相见’的鬼话吧?先生此行,才不是专来瞧我的。” “就是,怎么不是?” “先生能唬我,卢将军可不成。听说先生来的路上,在红林泊停了小半个月,可比瞧我的时间久多了。” “果然就不该想着瞒你,没戏。” 颜青平放下苹果,从桌案上翻出一个灰鼠皮的画簿子,又捞根毛笔沾了沾砚台里的残墨, “我这次去红林泊,是应卢小北的信邀。办完了事,想着路近,顺道过来看你。可‘思卿心切’这四个字儿,字字属实,绝无半分虚假。” 他说着在画簿子上落了笔,描出红林泊的大致形状,又在西南角落点了一笔, “这个村子,原是大夏氏聚落,上月初三,一夜之间户户凶案。族民三百二十二口,无一生还。” “怎么死的?” “宫小觉得,会是什么死法?” “一夜之间没掉整个村庄,除了天火和山洪,我想不到别的了。” “山兽呢?” “山兽?那得多少只豺狼才咬得完?再者说,若真是山兽,一定能有人逃脱,不可能一个活人都不剩。” “那些人的死法,跟新君宴上,用来陷害渊王爷的那十二个宫女的死法,是一样的。” 宫云息捏杯子的手,不经意地加重了力道,白玉杯上嵌金的花纹,在烛光里映出她手指的纹路。 “血肉模糊,形容难辨,七零八落?” “是。” “那跟那个曾与渊王爷交好的阿樱的死法,也是一样的。” “跟穆无伊呢?我听说穆无伊死的时候,皇帝还请了你去做祭。” “跟她倒不一样。” 她摇摇头,接着道, “穆无伊的死是涿光师伯的手法,拆了骨头缝上皮,再用术法吊一口气撑上三天。惨是惨了点,但比宫里那两出案子,还是利落多了。” “嗯,那便没关系。” “可是,会是什么呢?那么短的时间,杀掉一整个村子……尸体呢,尸体先生见过吗?” “一户一户查过。虽然尸块零碎,但是头骨的数量和大小,跟户籍簿都是对得上的。我能确定,没有活口。”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这么快?” “不知道,但总会知道的。” 他坐的近了一点,握住她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有我在,你不用怕。” “我怕又如何?先生刚刚还在说,要让别人护着我。” 夜里起了大风,她抽出手去关上窗户, “红林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先生原还打算瞒着我?” “哪里瞒得住你。可这种事,知道越多越不安稳,我巴不得你抽身在外远远看着,最好。” “抽不开身了。这件事既从阿樱死时就已开始,那到今日也必定不会结束。我倒想着,说不定渊王爷那里,会有什么线索,毕竟那时候王爷得病,就是因为瞧见了阿樱的尸体。” “是,渊他当是知道些什么的,可以他现在的状态,怕是讲不出来。” “我问过百里先生,他说若是能接渊王爷到伽南司医治,也许能有好转。等我这趟从回鹰河回去,就想办法接他出宫。” “也好,算个办法。” 西北夜里风大,藏蓝色的天空上挂着弯钩似的一轮白月,又白又利,像是坠下来就能把沙地搫成两瓣似的。 大风卷着金白的沙砾,游走在枯枝老木之中,砸在绢纱的窗纸上,发出冬雪落地一般的,沙沙的响声。 红林泊的事情像是一条锁链,将许多年前的宫闱秘辛,和新帝登基宴上的蹊跷祸事,通通串在一起。 面容模糊的阿樱,七零八落的宫女,碎肉血沫淹过稻田的村子。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无论是什么,都才是刚刚开始。 ———————— 屠村血案像块大石头压在心口,饶是她明知道颜青平过了今夜就要走,也没办法摆出个笑脸跟他好好告别。 她是担心他的。 珞伽那地方不好,挨着满肚子蛊毒秘术的赤蒙异族;这些时日朝廷变脸又快,桓帝日日疑心,下的条令一天一个样,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小铲子,锵锵锵地想要铲松三君的根基;加上红林泊,又出了这样不明不白的祸事…… 按着话本子里的路数,她是该好好跟他道几句珍重,可她又说不出口,于是隔着窗户嘱咐恩去搬两坛子酒来。 她那时候可不知道恩心里藏着把打好的算盘。开了门迎人进来,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 恩放下酒,并没有走,反而走到桌案旁,拿起澹台槿送她的锦盒,打开,拿了药,递到她跟前,不等她拦阻,又斟了茶, “清残毒回功血的辅药,主子趁早服了吧。” 其实那锦盒颜青平一早看见了,到底没问,而今听见“清残毒回功血”六个字,算是彻底坐不住了。 “清什么残毒?” “先生不要听他乱说,我哪里会中毒。” “那澹台槿为什么送药过来” “我前几日错吃了有毒的野果子,被澹台大人瞧见了,只好装装样子。” “颜大人,” 站在一旁的恩实在看不过去,沉着一张脸,开口道, “我家大人被钟猛手下的秦爻下了毒,颜大人不知道吗?” “够了,别再说了。” “......看来,宫小已经见过秦爻了。” 颜青平从桌案旁直起身子,声音听着沉静得怕人,眼神也掺了点水色,瞧上去冷森森的。 “见过。” “他都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不该说的呢?” “……” “想来,也都跟你说了,是不是?” “是。” “颜大人何必在这儿拐弯抹角?” 恩手里握着腰间剑柄,愤然道, “秦爻说,十年前毒杀宫将军的罪魁祸首,就是上一任延陵君。颜大人,秦爻的话,是真的吗?” “别说了,你出去……” “是,是他杀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2章 子夜歌:沙洲来客 假装耳聋眼瞎躲避了许久的真相,到底还是从他那里听了个彻底。 颜青平的故事跟秦爻的差不多,不过增添些许细节,兼具作为强势一方的波澜不惊。 可这样的波澜不惊,总让人有些害怕。 刚从土里刨出来的酒坛子齐齐整整摆在桌上,宫云息拾了帕子擦去泥土,打开盖子斟了两盅, “秦爻说时我还不信。我早该想到,连酒都是十八香的平茶行府,自然是听先生差遣的地方。” “宫小不是没想到,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而已。” “是。不过现在一听,先生的故事也没比他们高明多少。秦爻还说,先生三年前专门从宗九岭过来,是为了销毁陈年旧证。” “陈年旧证?这里所有的东西,十年前都被东六部贴了封条带回王城去了,就剩了几坛酒在地窖里,犯不着我亲自跑一趟。” “不是所有的东西。父亲的佩剑,我一直没有找到。先生……见过吗?” “破山剑?” “嗯。” “没有。三年前我来时,只有地窖里剩了几坛未开封的十八香,主殿已经空了,现在这些桌椅家置,都是后来摆上的。” “……既然没有旧证要毁,先生为何改道来回鹰河?” “我有事要问秦爻。” “秦爻?先生不赶着灭他的口,倒还有事情要问他?” “是,有事。我想问他,当年之事是否另有隐情。” 颜青平说到一半,却有些犹豫,沉吟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宫小当我护亲也无妨,可我知叔父他与宫伯父素来交好,不会平白无故毒害朋友。” “不会平白无故?先生这是在说,我父亲有当死之罪了?”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先生三年前既见过秦爻,当时怎么不问明白?” “谁知道他那个人有什么毛病,一见到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可不是要跑吗? 宫云息想起来秦爻那天捂着断腿说起颜青平的神情,愤懑不甘又出离恐惧,一副偷生弱者的凄惨之态。 在秦爻的认知里,当年凶案是颜重楼蓄意为之,那颜青平就是凶手同党,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唯一存活至今的知情人,势必要被颜氏追而诛之。 跑的只有兔子那么快,还算是他心宽。 “所以先生就砍了他的腿?” 颜青平似乎是没料到宫云息会这么问,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我没有。是他自己跑到半路摔下山,还是我把他扛回来的。” “……哦。” “他人呢?” “先生来得迟,他昨天夜里死了。” 白玉镶金的酒盏边沿沾了水酒,此时映在烛火里,泛着暖色的光, “先生,既然我已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先生的叔父也算是死在我宫家人的手里,你我二人不做仇家,怕是说不过去。” “宫小想跟我做仇家?” “是我应该跟先生做仇家。秦爻当日在军帐里说的话,传到王城费不了多少时日。我若仍与先生亲厚,便是轻家仇重私情,正好佐证了杨修盈一派所说我与先生联权谋私之言。我只能借此由头跟先生疏冷,好松解几分陛下的疑虑,这样先生回了珞伽,也能好过一些。” 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是在叹气,眼睛垂着,睫毛的阴影投在脸颊上,像是初生幼鸟毛茸茸的翅羽。 “宫小不用担心我,我们也不必躲着谁,大不了回天息门去。这世上真能伤到你我的,没几个人。” “先生以前说这些话,我是信的。可先生不听话,塞了块石头窝心,还说没人能伤的了你,我是不敢信了。先生就听我这一次,其余的事,等先生从珞伽回王城之后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他不怎么开心,低声嘟囔道, “反正我舍不得冷落宫小,宫小不想见我,堵上门不让我进去就是了。” 说着从桌上捞了酒盏来饮,酒盏凑在唇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颇为谨慎地开口, “应该归应该,想不想做仇家,宫小还没答我。” “论理,是要做仇家的。可我想了想,有隐情固然好,没有隐情也无妨。这世上有太多人,都等着看我跟先生作对,好趁乱浇油点火,烹肉分食……我这人小气,实在不能让他们如愿。” 兜兜转转千八百圈儿,得了这句话,心才算是终于放进肚子里。 装不装疏冷都是小事,心意相通坦诚相待才是正理。 宫云息见他拿着酒盏总无动作,便抬起酒盏去撞,金刀玉器兴致颇高,发出清脆脆的亲切响声。 可一直窝在窗边听墙根的恩,听到这句,却是老大的不乐意,握着拳头爆着青筋的手狠狠一扬,剑柄都冲出去撞在墙上,叮叮咣咣一阵响。 是,道理他都懂:凤将军杀了颜重楼,一命抵一命,仇算是报了;他们老一辈的恩怨情仇,怎么说也过了十年,不应该算在小辈头上。 可他就是觉得他家这个小主子,太不记仇,太好说话。 瞒她这么久,被秦爻拆穿了才肯说实话,怎么着,也应该给屋里那先生两天脸色看看才是。 ———————— 颜青平来的这几日,她几乎没合过眼。倒也不是总有话讲,就是单单在桌案旁对面坐着,斟茶饮酒,也不会觉得无聊。 后半夜风大,打着旋闯进来吹翻了烛台,一瞬间屋子黑黢黢,一点儿光也看不见。 她摸黑在桌子上寻着什么,可一双爪子东摸西摸了半晌,又什么也没找到。 “找火折子?” “不是,找个野果。我路上捡的,应该就搁在这儿了,怎么会不见了” “……难道是个,野苹果?” “谁知道是什么,野林子里的东西,有毒也说不定。这屋里的烛台昨日让我摔断了底,站不稳当,我见那果子够硬,插上烛台当底座多少能撑一夜,捱到内务那边派人来换就是了。我记得就放在桌子上,不会是……先生给吃了吧?” “嗯,我吃了。” 他利利索索招了供,把藏在笔筒后面那个啃了一口的野苹果拿出来,翠青厚皮上一排牙印,方才下口辛酸清晰可见。 “这下好了,用不成了,先生赔我。” “怎么赔你?” “先生去举着烛台坐到天明吧,我去睡了。” ……行吧。 放话归放话,人肉烛台使不得。 太奢靡。 故而她第二日好不容易忍着哈欠到了主帐,一看见桌上厚厚一叠案宗供词,就被那熟米胶一样的密集小字糊得眼睛都睁不开。 好在这磨人的先生今日便要回珞伽去,时日若再久,真熬不住。 他今日得悄悄地走,披上灰鼠皮一样的破斗篷,拎起白羊毡裹着的小包袱。一没马接,二没人送,孤苦伶仃可怜巴巴。 道别的话倒是一早就说过,最后一句是嘱咐她红林泊凶案事出蹊跷,望她少少操心,也好让他多多放心。 末了该走了又心生一念问她难不难过,她摇摇头,说不难过,心里想的却是今日傍晚巡防回去,再不会有什么不听话的猫儿,在金屋里挠墙了。 澹台槿鲜少晚到,在她身边落座时,不经意问起, “宫大人昨夜没睡好?” “嗯,风太大,窗子响了一夜。” “主殿年久失修,窗子怕是不大牢靠,一会儿让军资府遣人去修一修。” “不必。这两日储备粮草,军资府本就事多,窗子我自己想法子绑上就是。再者,西北风沙大,主殿尚且如此,大人和士兵们一起住军帐,岂不是更受罪?” “初入军营是不习惯,住几日也就惯了,没觉得帐子有什么不好。” “这次,可是大人第一次入军营?” “是。我入朝之前,在南诏行府做府令,每日只碰笔墨,不见刀马。入朝继位春陵君,本以为也是与案宗作伴的文臣,没想到还有机会入营带兵。只是这次与我一个文臣一同领兵,倒是委屈宫大人了。” “澹台大人过谦。我原来给杨荆将军做副将时,他总说我兵法生疏,战力部署不落实处,我还不服气。前几日见了大人制的进军路线,才算是真的长见识。” “笔墨工作,手熟而已。” 澹台槿话少,不熟的时候只会点头问候,熟了之后也寒暄不了几句,斟杯茶笑笑就过去了。 帐内气氛沉静安稳,看案宗的看案宗,打瞌睡的打瞌睡,直到钟猛拿着信报进来,才重新活泛起来。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驻扎在玉池的哨兵急马回报,鹰仪三万大军终于离开沙洲屏障,向回鹰河畔推进三里。 距离不长,态势却猛,黑压压的一大片。行军阵列有异常态,于哨所俯瞰宛若苍鹰展翅,黑色铠甲间或缀有金珠,在日头底下流光溢彩。 金追军,苍鹰令。 领兵首将乃邵氏兄妹,其兄妹三人领兵五年,侵异族吞边城,为国开疆拓土数百里,算得上鹰仪的看家本领。 而其父邵连城,与他们宫家更是有缘。他曾与宫泽同为天息门四座弟子,后在战场六次相逢。三胜三负,亦友亦敌。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3章 上行杯:血落黄尘 八月十九,秋分。风清露冷,凉蟾光满。 往年这个时候,王城里总有金桂正盛。花期之间,春和每日天不亮就起,去采沾露未开的金玉花苞晾在中院,秋日高爽,不日便得干桂一筐。 分一半送至云海潮,托百里檀酿松香白月桂三壶,隔年四月立夏日取;自留一半做桂花酱,煮粥炖肉烹茶皆宜,气味甘香盈室。 可惜今年她远在西北,平日趁着妖风盈她一室的只有粗粝风沙,甘香金桂,也就梦里想想罢了。 边境线上待久了的人总有一个毛病,就是好战,总希望哨所那里能传来点不太平的消息,也好让他们有个念想可以磨刀霍霍,勤加操练。不然总干坐着,容易无聊寂寞,还容易想家。 雅西大军等候多时,终于等到鹰仪派出金追军出围迎战,一时间军心振奋,击剑相和,就连炊事兵都忍不住扬起汤勺大锤锅碗,叮铃咣啷的声响传了几里多远。 八月二十四,烈日高悬,战线推至回鹰河北岸,两军正式交锋。 宫云息远远看见鹰仪首将,邵氏兄妹三人分列于黑翼一般延展的军队前,墨甲金盔,如同北漠苍鹰坚硬又锋利的金喙。 那日王城没有烈日,乌云密布天阴将雨,春和恐骤雨砸了花枝,卯时不到便起来摸黑采桂,一眼未留意,花剪子从左手虎口横破而过,划了寸长的口子,血滴滴答答往地下流。 她一下子痛红了眼,丢掉采花篮子,蹲在地上捂住伤口,像平日那样跟宫云息叫了声苦撒了个娇,想讨两声柔声安慰。可开了口才发觉内堂里面空落落的,并没有人。 秋雷绵软,流滚四方,霎时间雨丝如幕,混着她攒了数日的眼泪没入院中泥土。 她那时候只晓得宫云息在西北大漠必定受苦,风吹日晒的惹她心疼,却不晓得战前见血光,诸如切菜切了手,绣花扎了肉,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凶极凶死,能要命的。 甚至连宫云息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场原本胜券在握的秋战,会横生出如此多的枝节。以至于在战场上重见破山剑,都算不上那件最让她意外的事情。 ———————— 回鹰河北岸。 为首的七百战马涉水而过,翻起碎银水浪,宫云息和澹台槿分列雅西大军左右,蓝缎金纹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两军愈近,喊杀之声愈响,九十九银锋出鞘的那一刻,她似乎能感受到,鹰仪军阵前列,有一双苍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锁住了她。 最先碰面的是个女将,当是将门邵氏家里最小的妹妹,一柄长_枪灵巧有度,红缨翻转有若烈焰生花。看样子,当是把女孩子绣女红缝荷包的心思,一腔子都付在了枪法上。 鹰仪首将的金盔十分耀眼,将那一张尚未成熟的少女面庞衬得雪白,杏眼圆睁,红唇紧抿,倘若不是生在将门,而是做了闺阁小姐,那可是让人连句重话都不忍心对她说的。 可战场上从没有什么忍心不忍心。宫云息原以为她年纪轻轻就当上首将,手里那把长_枪该是相当难缠,谁知十几招下来,越发觉得她能身居此位,多半是靠家中两位哥哥提携。 果不其然,就在这姑娘抵不住攻势节节败退,眼见着要挨刀子的紧要关头,另一顶闪着光的金盔闻风赶至,也不知是大哥还是二哥,用手中阔口大刀,替邵家妹子抵住了致命一击。 不仅那大刀身长口阔,使刀的人也是个铁拳铜臂的猛厉角色,一通拼力重击之下,宫云息握着九十九的手,都被震得痛麻。 她的对手倒是心宽,与她对阵之时还不忘教训妹子,鹰仪异语她听不大懂,只能从语气判断八成是这个哥哥方才眼见妹子差点没命,又恼又恨地责骂,也因而又恼又恨地,把气都撒在她这个杀人未遂的敌将身上。 那个女将原本伏在战马背上,手紧紧捂着九十九砍出的刀伤,血流了一大片,看见兄长过来,却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指着宫云息,语气急切,像是在解释什么。 宫云息暗恼自己课业不精,小时候遇上夫子教鹰仪史那几日,她总偷溜出去找颜青平瞎玩,如今两个鹰仪人在自己面前叽叽喳喳,她竟只能听懂几个“哥哥”、“姐姐”这样的闲词。 可那金盔猛将,在听完女将一番急语之后,却极为明显的减弱了攻势,甚至于收敛刀锋,仅仅着力抵抗九十九。 他试图交流,用极不顺畅的雅西语言。 字字艰难,比划半晌,只说对了两个词: “妹妹”以及“……玲珑”。 援军号角三长一短,响起的很突然,突然到她跟眼前的鹰仪首将同时转过头,看向号角声传来的地方。 战场西,群山坳,天边滚滚流云之下,铁马精骑压阵而来。 银甲蒙灰,旌旗脱色,可还是能隐约辨出旗上金纹所绣,乃意欲佑护雅西七军的天枢院纹制。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跟澹台槿部署过这样一支援军。 也不认为这支援军出自她手下的任何军队。 因为那面已经被风霜侵染得几乎失色的军旗,只在七军同战时才会使用。而上一次七军同战,还是十年前,她的父亲鬼面将军宫泽带兵鏖战回鹰河。 她自幼学刀,知道无论技法深浅,必要全力赴敌。分心散神,最要不得。 刀在手里的时候,心不在刀上,打起架来,是能要命的。 可等铁蹄刹住,尘沙漫卷,那杆失色旌旗在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迎风摇荡的时候,她还是分神了。 领兵之人高坐于战马之上,盘龙鬼面,金刀家徽,身上所着战袍与她同为宫氏宗统,祁蓝银丝云水纹。手里还握着那柄她寻了许久的家父遗物,三尺流云破山剑。 身如流云,刃若霜雪,剑柄银雕虎首。四境兵器谱里,位列昆吾之后,春秋之前。 这柄剑,为雅西开疆拓土二十年,抵御了无数次外敌侵扰,也陪她度过了无数个雷电交加的难眠雨夜。给她敲过秋天梨树上鲜结的果子,也赶跑过钻进她野营帐子里的老鼠和蛇。 别的东西或许都会认错,这把剑,却是无论如何认不错的。 她抬起头,看向战马上那个与宫泽万般无二的人。 她不知道战场上这支覆没于十年前的七军铁骑,和死于十年前的她的父亲如何出现,又为何出现。只是如果这是个用来杀她的圈套的话,她想,设下这个圈套的人也未免太残忍了些。 左副将出刀欲割她颈首,她用九十九硬抵过去;右副将出长_枪欲取心口,她用手生生夺揽枪柄,架过马鞍折断。 可当破山剑出了鞘,银白剑尖对着她的时候,她还是,迟了那么一些。 首剑破左腰,鲜血乍现,浸透半边战袍,再剑破右臂,深长伤口从手腕延至上臂,她吃痛松手,九十九掉在地上。 分神半瞬兵器脱手,即算再有反抗之心,也晚了。 长剑入喉的前一刻,被她唯一还能支配的左手握住,痛归痛矣,总归比被捅死强。 可等到无名军队的左右副将缓过劲儿,重新发起攻击,她浑身上下如同血洗,再没有什么能用来抵抗的东西。 鱼在砧板,猫不在案。当死即死,奈何奈何。 可惜告别不过几日就要生离死别,说起来还是有点不太甘心。 ———————— 在雀羽剑当着她的面直取左右副将性命之前,她得承认,她从未仔细看过这柄声名全无的断首玉剑,也从未关心过春陵君澹台槿,到底学的是哪门哪道的剑法。 这个平日里永远温和又沉静的人,用起剑时的手段,一点儿也不温和沉静。 雀羽剑双刃极薄,犯不着用那些兵家常说的割颈刺心、专捅要害的法子。长剑翻个花儿卸胳膊卸腿,剑影纷飞片刻,敌军战马上就只余一具上躯,风一吹,随着颈首断肢通通坠地。 血泉奔涌,如同镇丧红布。 以一敌百终究不是常人能为,鹰仪大军也反应过来,与无名之军双面夹击。 澹台槿当真话少,直到自己腹背受敌,身中数剑,跌落马下,也只在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轻轻叫了一声“阿息”。 很多年,没人这么叫过她。 她似乎是从巨大的疼痛和大量失血造成的晕眩当中乍然惊醒,转眼就看到破山剑已经穿过澹台槿的身体刺入泥土,他像是被钉在地上,竭力地喘息着,咳出一点点腥红血沫。 是不是圈套都无妨,是敌人就对了。 鬼面首将执剑的手被斩风月整根砍断,她抢了破山剑回来,又一鼓作气刺穿敌人咽喉。 与此同时,钟猛率军大败鹰仪右翼,从莽莽铁骑中杀出血路赶来施援。 有人死,有剑断,有喊杀之声没于荒野,有战马被砍断前蹄跪卧黄沙。 大风漫起,血落黄尘。 ———————— 暮色四合,弯月白刀。 回鹰河以北三十里的城墙上,终于扬起了雅西蓝缎金纹的旌旗。她站在夜色里,斩风月的刀尖在黑暗中闪着光,轻轻挑开了那张被血模糊的盘龙鬼面。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4章 玉蟾宫:血落黄尘 靠血尸肉骨堆积起来的胜利,已经不值得庆祝了。 两方大军匆匆退去,炊草仍在,尸骨未敛,只余一柄雅西军旗孤零零地飘摇在风中,昭示着极为残酷的胜利。 宫云息歇在帐子,把灯火通明的平茶寝殿让了出去。随军的所有医官,和能从邻近村落赶来的郎中药师,流水似的被遣进内殿,又被泼水似的轰出来。 其中自然不乏高人,七村八镇里颇有声望的也不是没有。可惜澹台槿的伤势,实非一两个高人就能医好。 她的伤也不轻,敷了药暂时止住了血。钟猛极力要往帐子里塞两个医官帮她查伤,被恩推脱几次才勉强放弃。她这一身死脉,要是被医官给探出来,岂不是让人家活见了鬼? 军帐不甚挡风,数盏灯烛立在里面飘摇明灭。宫云息两条胳膊不剩下几块好肉,又拖了半晌,浸在衣袖上的血都干透了,忍痛掀开,几道深长血口形容可怖,微微浮肿,泛着极不健康的青黄色。 恩在火上撩了撩针,又用浸透滑石水的金丝缎繁复擦拭丝线。 细线穿针,针穿皮肉。每穿一次,她的身体就轻轻地颤抖一次,恩也紧张地眨眨眼睛吞吞口水,喉结跟着上下移动。 “你来的时候,他醒了吗?” “没有。” “医首怎么说?” “血暂时止住了,但伤及肺腑,靠寻常的药吊着,怕是也撑不了多久。而且……而且据医首说,澹台大人似乎在坠马的时候,伤到了腰上的骨头。” “我们明早就出发,等回了王城,百里檀总会有办法救他。” “......明早?主子,此役艰险非常,我军方撤兵不过半日,就算不敛尸收骨,休整也至少需半月时日,明早出发,太过仓促。况且您自己身上的伤势尚且如此,绝不能再历回程劳顿。” “那照你的意思,我就该呆在这儿什么也不做,眼见着他死了,抬副棺材回去?” “属下不敢。只是此战有意外之敌,伤亡在所难免。既然十几个医官今日都束手无策,就算二十日后能赶回王城,怕是百里首座也回天乏术。” “因为有意外之敌,所以他死了也在所难免?恩,你知道那些敌人是什么样子的吗?” “属下无能,受困于鹰仪首将,没能及时赶去相助。只隐约看见地上伏尸身着银袍,不像是鹰仪军队的服制。”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在所难免。如果澹台先生不是来帮我的话,那支军队并不会去主动攻击他,也不至于害他腹背受敌,抵挡不力,” 说这一长串话让她觉得很累,所以停下来,尝试着动了动自己被绷带缠到变形的左手,挪了挪整条都被细线缝在一起的右胳膊,又痛又麻,间或带有一点被线牵制的紧绷感,才接着道, “他身上的那些刀子,原本都该落在我身上。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了。” 恩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终于放弃了继续进言的打算。拼尽全力去救一位政界同僚或许不大明智,但如果这个人是自家主子的救命恩人,那值不值得为他拼命,就又另当别论。 “属下现在去总营传令,主子再多歇息一会儿,天一亮就启程。” 他说完拱了拱手,带着针线和药箱,离开了帐子。 ———————— 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所有军队,天亮能走的也就只有律成军一支。 澹台槿仍旧没醒,几日奔波下来,胸口被破山剑横贯出的伤口又有重新开裂的趋势。甚至于每次停下歇脚,近侍掀开轿帘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不是有没有醒,也不是伤势有没有好转一些,而是是否还活着。 山路终归颠簸难走,木头轮子磨坏了几个,也未见得能快上多少。第九日的时候,第一队车马翻过镇遥山。回程走了近一半,人马精疲力竭,不得不在驿站稍作休整。 宫云息亲自下马去探查澹台槿的伤情,本以为把从天息门背出来的灵丹妙药全数投在他身上,总该有些效用。可等她上了马车,闻到浓重药苦味儿里混着的血腥气时,就知道这休整当是休不得了。 她逾礼越矩,伸出手去摸他的衣襟。伤口浸出的血,热乎乎染了一大片。 破山剑是宽口古剑,剑宽三寸三,捅出的伤口若是完全裂开,等车马返回王城,寻常人一腔子血估计也要流干了。 “马车还能更快吗?” 她放下厚厚的防风锦帘,转过身去问站在一旁的恩。 “回主子,已经拆了两扇隔木,装了胶木轮,换了四匹马,不可能更快了。” “扶先生上我的马,我带他回去。军队交由律成军首将,休息好了再走也无妨。” “这怎么可以?且不论回程路险多有山匪,没有军队相护,主子单枪匹马太过危险,就是主子身上的伤也仍需......” 恩说到一半,看见宫云息一双眼睛正盯着他,又冷又平静,没有丝毫要改变心意的意思,只好放软语气,让步道, “那起码让属下随行,多少算个照应。” “你是要随行,不过等到了齐北楼,你就走北山道去请百里檀,让他务必在我们之前赶到澹台府。” “属下遵命。可是,依百里首座的脾气,他不一定……” “倘若他不来,你就说是我快死了,还不来……就说是我凤叔快死了。” “是,属下懂了。” ———————— 雅西王城北郊的齐北楼,高耸入云玲珑八角,其名取自“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楼间长廊雕梁画柱精美异常,王城之奢华盛景,由此可窥见一斑。 她记得颜青平去珞伽之前,也就是他俩趁着涿光收拾穆无伊,在林子里好生厮磨那次,好像是约好了,若是颜青平先回来,就去齐北楼接她;若是她先回来,就去雍南道迎颜青平,还要带上自个儿亲手缝的荷包。 可惜颜青平并没有比她早回来,不能来接她,而她此时正策马飞奔,手被缰绳勒出了血,新伤摞在旧伤上。途经齐北楼时,也实在无心多流连几眼。 多耽搁任何一瞬间,她之前这几日不吃不睡不停不歇地抵命奔波,都有可能变的毫无意义。 马蹄终于停下来的那个清晨,王城里罕见地起了大雾,天气已比她走时冷上许多,道旁桂菊皆颓,只剩下些顽强枯叶和坚韧枝干,眼见着已是要入冬的样子。 百里檀到的早,带了一水儿白衣朱带的女医官。 琥珀犀也在,头发稍儿缀着点新鲜露水,一看就是等了很久。 宫云息甫一停马,院子里那两个等了许久的先生就凑上前来。医生关心病人,家人关心家人。 医者仁心,百里檀虽知恩为了哄他过来编了谎话,好歹医德不减,打开装满宝贝的药箱慷慨相救。 兄长私心,此时此刻根本顾不上去看百里檀妙手回春,心里满当当的只有自家妹子,抬腿绕过就地开始忙活的一波首医女,径直走向宫云息。 他原本看她四肢健全能走能动,还能带个伤员回来,当是没受什么大伤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愉悦,可表扬的话未及出口,就被她那一身祁蓝战袍上斑斑驳驳的血迹堵上了嘴。 右臂伤的最重,豁了极深的血痕;左手勉强保住,手指都在,能不能用另说;左腰破了大口子,几日劳顿伤口裂开,血迹干的湿的热的冷的,层层叠叠,把外袍上银丝绣的云水纹尽数染成了绛红色;左颈窝也被敌人用短剑不轻不重的刮了一剑,止血的白色药粉还糊在上面,路上挨了雨淋,不仅没长好,大有蔓延的趋势。 这还只是遮不住的,照她的脾性,指不定又掩住了多少。衣服下面那具十年前就已千疮百孔的身体,想必又添了不少新伤。 说难听点,早就是具死物了,不过全凭生死卜吊着一口_活人的气。 可就是这一口气,她还不好好珍惜,没日没夜地卯足了劲儿糟蹋自己。 琥珀犀在她一步远的地方站了很久,眼神儿凶巴巴的,大约是心里后怕,又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气话。 她挨了训,也不反驳,低着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琥珀犀没有伸手去扶她,一来怕碰上什么未知的伤口,二来…… 他看着宫云息手底下的副将从战场上回来都好好儿的,一个个活蹦乱跳,结果到了自家妹子,就跟只刚被扒了皮的狐狸一样,血乎乎的,浑身上下见不着一块好肉。 而且就是这样一只没皮狐狸,竟还敢逞强,单枪匹马不眠不休地又送了个人回来。 不好好训她一顿,怎么能算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哥哥?作为这整个宫家唯一还有权力教训她的长辈,琥珀犀决定先尽说教之责,再行关爱之实。 谁知道他袖着手站在一边儿,话没说完,倒是宫云息主动伸手,想要去扒他的手臂。 一步路的距离,没成功,垂着脑袋栽了下去。 合上眼睛的那一刻,是这两个月来她最为惬意的一刻。 没有战争,没有阴谋,没有分别,没有重逢。不必提心吊胆,不必杀伐决断,不必疲于奔命,也不必被炽烈的太阳,金白的沙漠和明晃晃的刀锋剑刃灼伤了眼。 她毫无意识地栽在琥珀犀身上,深秋时节王城里清冷又湿润的雾气漫过她的身体和脸颊,在睫毛和发梢上留下些微的晶莹痕迹。 真的像只扒了皮的狐狸一样,还是脊梁骨也被抽走的那一种,抱在怀里软绵绵的,好像你使劲儿一捏,就能把她给捏断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5章 月华清:暗潮汹涌 她睡了很久。 眼皮沉困,手脚都有些发麻。 期间似乎有人扶她起来,动作温柔地灌了几副苦药进去,又换了额头上的凉巾。 她一直在做梦。 梦到同一个场景,梦到同一个人,反反复复,重重叠叠。 她梦到自家那个花树琳琅的院子,和院子里架着的摇篮秋千。 那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前,她大概也就三四岁的光景,牙还没长全,话也说不利索,稀疏的头发编成小小的辫子别在耳边,穿件粉白相错的丝织褂子坐在秋千里,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比秋天树上熟透的苹果还可爱。 宫府的院子,刨去不正经的桃花林,种的都是正经的御衣黄和白梨树,开起花来格外含蓄,一朵两朵虬枝簪花,如星落山野风骨十足。 可在她梦里,那一院子的树却像疯了一样地开花,密集花簇中间或缀有星点天青鹅黄,天光白亮,花也白亮,耀眼又炽热,着力倾吐出毕生所存的生息和精力,不要命似的。 秋千晃了一会儿就慢悠悠地停下来,那个叫阿永的乳母片刻前去了膳房,要给她拿新鲜的豆乳羹。她抬起头,发现原本迅速晃动着的世界逐渐变得安定又宁静,风声不见了,木架扭转的吱呀声也不见了。 世界静谧一片,静谧得有些怕人。 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不知是谁家的哥哥,就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像只觅食的豹子一样,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小小的领地,打碎了一片静止天光。 十三四岁的少年脾气正当叛逆,彼时因为被叔父强拉着出门访友心中不忿,一脸凶巴巴气鼓鼓的模样,却在瞧见她之后,陡然温柔下来。 像个布娃娃,又比布娃娃有生机;像个小猫小狗,又比小猫小狗灵慧的多。 他经不起红苹果的诱惑,伸出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儿。作为交换,又好心地帮她摇了摇秋千。 “你叫什么名字?” “……” “多大了?” “……” “你认不认得我?” “……” “我姓颜,名字是青平,青虹的青,靖平的平。从今日起,你就要认得我了,知道吗?” “……” 颜青平蹲在秋千旁,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儿,可直到颜重楼访完了宫泽,走下台阶走进院子。秋千上这个小姑娘除了傻乎乎的笑,一个字儿也没跟他说。他只好认命地站起身,抚平衣襟上的皱褶,又凑近了她道, “好了,我知道了。你还太小,不会讲话。我走了,过两天再来找你玩。” 他自然是没走成的,秋千篮里的小姑娘一把抓住了他鬓边青碧色的流苏。一只手牢牢抓着不松,另一只手在篮子里左左右右翻了好久,终于从棉垫下的布包里翻出一只琥珀色的小老虎,伸手杵到他眼前。 “……小哥哥,吃糖吗?” 她说话不利索,带着嗲嗲的奶味儿,又因为春日里气躁,夹杂了风寒未愈的软软鼻音。 阳光透过小老虎糖,散出一片温暖的光晕,光晕甜甜的,又温柔。 心肝肺腑,血脉情肠,任什么都给暖化了。 后来他们初见那日的场景总被人说起,一见钟情私定终身这样的三流话本子剧情太不靠谱,论起来还要数乳母阿永的“人贩子”说流传最广。 阿永那时候从膳房匆匆赶回来,就看到小姐早离了秋千,被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扛在肩上,正伸手去抓梨树顶上最好看的那枝花。她当即受惊摔了手里的豆乳羹,冲进林子去抢小姐,顺便在那不轨之徒的背上重重来了一巴掌。 等发现自家小姐不仅死命拽着颜青平的衣襟不肯松手,手被掰开了还哇哇大哭之后,她便戳着小姑娘的鼻子,又气又疼地责骂她:这么容易就被人贩子蒙了心智,早晚叫贼人给偷去,卖到边城给老头子做小。 又赶紧高声招呼门外侍卫,要他们过来把这惯会祸害人的小人贩子扭了送到宫泽屋里去。 阿永这一闹,人尽皆知,连宫泽和颜重楼也正巧走出来听见。 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哪怕颜青平和宫云息一起进进出出已经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当看见颜府的车马停在门前时,还是会有多嘴的奴才眨眨眼睛,侧头对身边人暗道一句, “你看,那个人贩子少爷又来蒙小姐了。” 梦境不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满院子梨树上的花开得越发放肆,最终像炮仗一样一把炸开,细细碎碎颓然坠地,如冬雪一般没入土里不见了。 醒来的前一刻,颜青平正伸出手,接了她的老虎糖塞进嘴里。 糖不能白吃,一颗琥珀小老虎下肚,这颗心,这个人,他这一整辈子,就都归她了。 ———————— 睁开眼睛的时候,若是能看见熟悉的陈设,心里便安宁。 藏蓝色的床帏上用银丝绣着古老的图腾,意在佑护她一生事事顺遂,平安无恙。 她想自己一定睡了很久,等这会儿正趴在她床边打盹的小丫头醒过来,必定又要失而复得般抱着她哭上半宿。 可春和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主子您醒了。” “我睡了多久?” “左不过……三四个时辰吧。” 春和揉揉眼睛站起身,扶她坐起来,又仔细掖好被角, “主子醒的真早,奴婢还以为主子要睡到明天呢。这会儿天才刚黑,主子吃点东西再接着睡吧。想吃什么?奴婢去做。” “今年的桂花酱做好了吗?” “早就好了,放在红木匣子里给主子存着呢。奴婢这就去吩咐膳房,做点儿桂花糕和桂子汤圆?” “好。” 宫云息答应下来,又开口问道, “那个,去年的松香白月桂……” 话刚说一半,沐风堂内隔间的垂幕云水绸子被人掀开,琥珀犀走进来,看见她醒了,十分满意地自个儿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儿, “伤不疼了,还知道讨酒喝了?” “疼的要死,所以要酒镇一镇。我记得去年的白月桂还剩了大半壶,实在不行,醉太平也成。” “你别听她的。” 琥珀犀瞪了懒洋洋倚在床上的小酒鬼一眼,转过身去对春和道, “做点吃的就行了,酒一滴都别给她。” 春和望向琥珀犀的眼神有些发愣,须臾便垂了眼睛低下头,小声应了,手中却乱了方寸,碰翻了一个茶杯,冷茶泼出来,溅在方叠好的干净衣服上。 若是因为见了自己中意的人而紧张,低下头时,该是红了脸的。可她分明看见,春和那一张脸,直到收拾好残局出门去时,依旧惨白惨白的,像只落荒而逃的兔子。 她这丫头从来叽叽喳喳爱说爱笑,喜怒形于色心里不藏事,脾气畅快极了。这才两个月没见,倒成了这样一副落寞无措的样子。 她知道,这两个月里,必定出过什么事。 不用谁来告诉她,琥珀犀领口处露出的那一截金红里衣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做了我的嫂子?” “东山占星台上那株红皮杏树。” “……红皮杏树?” “是。我做了木妻誓。” 琥珀犀答话时面无表情,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捞起茶杯呷了一口冷茶。 与物做誓,即断姻亲。终生不娶,不纳侧室,不传宗,不留后。 春和十几岁时便生根发芽的那段无知痴恋,在经历了无数场死亡、腐烂和重生之后,终于被一棵老杏树彻底的,毫不留情地摧毁了,毁在她心里最黑暗无光,却又最柔软温存的角落。 你发觉自己最中意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你知道自己 ,永远不会再得到他的时候。 “兄长先回去吧,择日领我见见嫂子,别我哪天没注意,爬上去摘了小侄子吃。” “……” “快走吧。等会春和不愿意见你,倒白白在门口把我的汤圆给放凉了。” 饶是趁早赶人,该碰上还是要碰上。 琥珀犀掀了帘子要走,春和手里端着木托盘踏进来,汤抖洒几滴,总算没有撞个满怀。 她不知哪里聚来的胆气,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他,盯着那截颜色扎眼的衣领,连礼都忘了拘。 久久注视,久久流连。 直到人已走的远了,沐风堂的大院子门都发出吱呀的声响,她的魂儿才跟着飘回来,沉甸甸落进壳子里。 春和虽自己挨了情字一刀砍,到底不忘了心疼她。知道自家主子在边关风餐露宿生活不易,把桂子汤圆换成了酒酿汤圆。 松香白月桂的香味儿受热气蒸腾,白滚滚地流了一屋子。 呈桂花糕的时候,宫云息看到了她左手虎口处那一道伤疤,皮未长好,泛着红色,十分显眼。 “手怎么受伤了?” “奴婢愚笨,采桂花的时候,被花剪子划了手。” “那怎么没跟我诉苦,说说是哪支不听话的花剪子,我好明日熔了它。” “是奴婢自己笨,跟花剪子没关系……” “以往熔的花剪子还少吗?怎么今日倒知道自省起来?” 宫云息说这话的本意是想逗她开心开心,若早知会惹春和哭成个泪人儿,那她就不会说了。 春和低着头,先是搛了一块桂花糕放在瓷碟里,添了一勺桂花酱放在旁边,又拿起汤匙捞出几枚汤圆晾凉。 其实那时候泪就已经绷不住了,断了线一般滴滴答答落在汤碗里,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我手臂不能动,你自己靠过来。” 春和乖巧地坐过去,头挨近她的肩膀,缩成小小的一团,泪来的越发猛,从抽抽嗒嗒变成了不受控制的大哭。 “奴婢听说……做木妻誓…是因为这辈子没福气娶到自己心爱的人……” 她抽噎着,一张脸湿漉漉的,仰着脖子问她, “他心爱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主子见过吗?” “见过。” “那……她好看吗?” “好看。” “比主子还好看?” “比我好看的多。” “那脾气呢?是很温柔,还是……有点凶?” “很温柔,很善良。” “那大人为什么不能娶她,难道是因为......她死了?” “是,她死了。不过即便她还活着,我兄长他……也没那个福气。”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6章 一梦金:春陵之危 那天晚上春和窝在她怀里哭了好一通,直到半夜才满脸泪痕的沉沉睡去,待第二日醒来,就麻利地洗脸梳妆煮粥烹茶。 内里那点幼时生芽,少时扎根,前两天却被一把打碎熬煮成一锅烂泥的春心痴念,就跟被用鸭蛋粉和香胭脂遮盖住的红眼圈一样,被藏进了暗无天日的角落。 再没什么心痛难过,也没什么委屈不甘,端茶给他的时候,连睫毛也不会多颤一下。 反正再也不会有人看见,她撤了茶盘转过身来,红通通的一双眼睛。 ———————— 九月初三,雅西四军战胜回朝。这本是祭天鼓乐的大好事,可惜他俩这次回来的仓促狼狈,又都成日窝在府上养伤,大败鹰仪的喜报传的太久,连街坊间的欢欣气氛都冷落不少,更不用提正暗地里滚黑浪的朝堂,气氛就更沉静。 三君离朝两个月,桓帝大权在握,事事专决,似乎削废三君之愿已然达成,正是最自在的日子。而今与邻国一通血战方休,一切眼见着要回到旧轨,不仅断了他的自在,又多了一众事多胆大嚷嚷着要给三君庆功的朝臣,他恨不能自个儿有百十双手,把这帮不懂揣摩圣意的鹦鹉嘴,通通给堵上。 桓帝想是生怕宫云息太早伤愈,一旦回归议事庭,便有可能搅了他未及全数施行的军政大计,三日不到便亲派了余凭过来府上探望。南洋锦缎、琉璃玉器,成箱成件的卸在她院子里,堆了高高三座小山。样样说起来都是国库珍宝,跟哄小孩儿的玩具似的。 名为奖功,实则削势。 放着抵死拼杀的十二万大军不封不赏,单单大张旗鼓地往领兵的东陵君家里堆宝贝,爱惜臣子的意思没看出来,挑拨离间得倒是很有技巧。 好在她年纪大了,家底又厚,寻常玩具糊弄不住,知道圣旨前面那句什么“东陵君护国功高,赐南诏赤红珠三百”听听就罢了,没一点用。最后那两句“旧役凶险,望东陵君好生休养,未至竟愈切不可逞强临朝”才是桓帝的真正心思。 余凭圣旨念毕,十几个白衣蓝带的医官俯身垂首鱼贯而入,个个手提药箱身背行囊,一副磨刀霍霍外加耍赖不走的坚定神情。如此一番阵势,那她什么时候算痊愈,什么时候能临朝,可就是宫里头那位开口才作数了。 其实桓帝要肯来亲眼瞧一瞧她,也不至于有现在这样诸多担心,她这次伤的重,伽南司上上下下又耽搁在澹台府上指望不得,即便余凭不来,这小半个秋天过完之前,她也再没心力回议事庭去管六司琐事。 百里檀纵有回春妙手,而今摊上澹台槿这个已经在黄泉路上走稳当的病人,连轴转了半个月,安稳觉都没睡一个,只能在医女煮药的时候抽身过来瞧她几眼,嘱咐些不痛不痒的伤患禁忌。 好在她身后还剩个天息门可以仰赖,不至于孤苦伶仃,活活被一身伤病耗死。陆惊鸿不辞路远,成日来给她送热烘烘的新鲜丹药,涿光丹炉里炼出来的药丸子多掺碎金朱砂,常人吃了必定要当即毒死,可用来对付她这个半死不活的皮囊,倒是颇有奇效。 春和不懂其中道理,心里可怜百里檀跟澹台槿二人,一个睡不成,一个醒不了,捧着碗要命的仙丹就要去广施博爱治病救人。 幸好屋门没出就被自家主子给拦了下来,不然才刚从黄泉路上被拉回来的那位,就要彻底的一去不复返了。 ———————— 药虽不能送,人还是要看的,宫云息方伤愈能走,就带着子淇打马造访澹台府。 去时专门打着探望救命恩人的旗号,拖了三车的烟叶玉器,外加陈年醉太平,也省得御赐医官里桓帝的眼线又草木皆兵,上报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给她。 她头一次去澹台府,失血眼花,只看见院子里栽了成片的银杏,叶子金灿灿的有若风铃,把人晃得越发神志不清,一脑袋栽到了地上去。这次登门,金叶子倒是都落了,庭院深处木制的居室显露端倪,门窗廊柱精雕细刻,风格鲜见。 庭院里银杏枝干依然挺拔,略微低矮的虬劲横枝上,睡卧着许多姿态端庄的扇羽孔雀。 若不是这次看见,她几乎都要忘了,他在某次宴席上说起府上养了孔雀的事,好像永王殿下也在一旁,要他们将孔雀放在一处养,讨来年的小孔雀崽来着。 大概是脾性随主子,澹台府上的一切活物都十分安静,带路的管家安安静静,奉茶的侍婢安安静静,就连门口那几只低头吃玉米的孔雀,见她来了,也只是用爪子拢拢食物,安静地退到一边去。 跟她府上那些成日打架扯毛,自恃牙尖爪利,一瞅见颜青平就要冲上去挑衅的凶残大鸟,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 内院里充盈着浓郁药气,白衣朱带的首医女们分守各处,或三三两两拿着药方细声商讨用量,或手执蒲扇蹲在炉边柔柔地扇风,另有几个躲在庭院一角,用石钵子研草,木槌起落有度,生怕动静太大惊扰殿室。 据奉茶的侍婢讲,她家大人现下一日能有三四个时辰醒着,伤势渐愈,精神头好上许多,只是落马之时所致腰腿之伤仍无良策可医,虽日日承施针之痛,也未见得就能痊愈。侍婢说罢,又有通传的小厮赶来领路,禀说正巧百里首座也在内殿,东陵君进去一并见了就是。 殿外侍婢不少,单负责开门掀帘的就有三个,更衣递茶则更多。可真正到了住人的殿阁,反倒一个侍从也见不着,百里檀亲力亲为,从外院医女那里端了盅方熬的药汤进来。 子淇见状,冲上前去帮忙,谁晓得被滚烫的药盅一把烫了手,跳到一旁吹着指头不解道, “这样的粗使活计,首座大人何必亲自动手?外面那么多闲散侍婢,让她们端进来不就好了?” “那你去,把窗台上那盅药端过来。” 百里檀放下药盅,摆了摆手使唤他,子淇听话,走到窗边拿起另一个药盅。 “这药冷了,属下拿去热一热?” “不必。” 待子淇走的近了,百里檀便从桌上拣出一根纤长银针,抬手投进药盅里。银针没药不过须臾,冷药突然沸如铁水,方寸之地翻滚起密集浓稠的水泡,将银针通身烧灼乌黑。 “这就是让侍女端进来的药,喝久了伤筋断骨,谁也救不了。” 子淇闻言吓了一跳,面色装的平静,手爪子却实诚,将药盅往最近的桌上一撂,转个身麻利地躲在了宫云息身后。 倚在床榻上的人一直未曾言语,头发软软地垂在肩上,一双眼睛沉沉敛着,若不是因为看见子淇跳开的动作,哑着嗓子笑了一声,旁人也没办法分辨他是否醒着。 “是。这次多亏了百里大人发现的早。” 澹台槿声音嘶哑,面容清瘦,嘴唇苍白无血色,可举止气度仍如往日温柔沉静,不见一丝颓态。 宫云息坐在茶桌旁,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骨瓷茶杯,开口道, “敢在三君府上如此明目张胆,不知澹台先生赏了她什么死法?” “……赏她方才给你掀帘子。” 百里檀说罢,看见子淇刚合上的下巴又掉了下来,就十分满意地站起身,理理衣袖往门外走,一副丝毫不愿意掺和他们对话的模样。临了又塞给她一副干净碗匙,嘱咐她不要耽搁太久,药冷之前记得让人家喝掉。 “澹台先生留着个奸细作什么?” “查不清楚,杀不干净,反而打草惊蛇。” “听先生的意思,是已知晓幕后主使为谁了?” “是,澹台季为求春陵君位,想杀我不是一日两日,而今做了贵妃,总算可以付诸实践。” 澹台季,又是她。 这姑娘数月前因为用千齿镖刮了颜青平一条胳膊,被她罚了水禁,同门情谊算是断了,自从牢房里出来再就无一日安分,趁着呼兰桓御驾亲临碧渊十三天,前后招待几日颇合圣意,先是赐居柘岚宫,封为柘岚宫主,之后干脆金帖红衣入主昆吾园,封了正经的贵妃。听说现下风头,比清越皇后还要盛上几分。 “我原以为,她做了贵妃能消停几日,想不到还是肖想先生的位子。” “倒不用她肖想,你我在回鹰河的这两个月,东六部的一切事宜,已全数交由她处理了。” “陛下一心收三君之权,竟还能容忍她来分羹?” “既欲收权,又不能废君位,那就把权位交由可控之人,也不失为周转之法。” “......也是,难为先生看的如此明白。” 宫云息沉吟许久,突然想起百里檀临走时的嘱咐,用手背试了试药盅温度,便捞起罐子,将黑色的药汤倾入瓷碗中。 “我记得攻下玉池那日先生曾与我说,三君如今为一绳所系,同荣俱损。先生既居春陵君位,现下就只管安心养伤,” 她说着递过骨瓷药碗,略顿了顿,接着道, “至于那些潜在草丛里,想要损毁三君根基的毒虫暗蟒,都由我来查清楚,杀干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7章 玉竹斩:珞伽兵变 半个月前,宫云息曾起笔去信珞伽,大意是说自己已从回鹰河顺利回城,一切安好切勿担心,后又费了大篇笔墨嘱咐颜青平在西南边境万事小心,盼君诸事顺遂不日当归云云。 春和见信,知她因战时伤了右手,写字如同猫抓,一横一竖都不规矩,便说颜先生见了这字必定知晓主子受伤,反而难过,不如请书斋的先生过来代写。 说完又发觉不妥,自己摸摸头发笑了起来。 “手受伤事小,若是伤到需请人代写的地步,颜先生指不定又要担心成什么样子。奴婢愚笨,还是主子拎得清。” 那时候夜深风静,烛光尚好,宫云息看着春和把折好的信纸塞进信封,用深红油蜡细细封口,还在想着等颜青平定了归期,她便要履行诺言,着手去绣个用来砸他的荷包。 荷包那玩意儿她从小到大不对付,这次也未必就能成功,不过即便做成了碎布棉球,想来他也不会嫌弃。 直到半个月后,她没等来回信,却等来了从珞伽匆匆赶回来报信的瑶山弟子。她才明白,如今的三君之祸,绝非一个澹台季和几个细作那么简单。桓帝此番计划周密,又苦心筹谋许久,待到了收网之时,哪容得你独善其身。 ———————— 宫云息从澹台府回来的时候已过了中午,春和急匆匆地迎出来抓她去吃饭,却被回廊的卢小北一把截胡, “我等你整整两个时辰,先容我说完,再吃饭不迟。” “请卢将军先至朝露厅喝茶,候我片刻。” 她说完作势朝沐风堂走,见卢小北跟着春和走的远了,才回身对子淇道, “你带十五精兵,扮成家仆,去春陵君府上。就说是我感念澹台先生救命之恩,遣他们去给先生分忧。” “属下遵命。可还是要按老规矩,三日一禀?” “不必禀我。你们只管听他调遣,清剿府上暗探,旁的事情,毋需多管。” “属下明白。” 她即刻回转朝露厅,茶还未上,卢小北也未落座,而是站在厅内的梨木桌子旁,剑搁在桌上,用手牢牢扶着。 见她进来,当头就问, “近日可有颜大人的消息?” 她心下紧了紧,应声“没有”,又捏捏拳头开口问到, “可是珞伽行府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 卢小北摆摆手, “是我那红林泊三天两头的不安生,颜大人原本答应过去帮我的忙,谁知等他半月也不见人影。我等不及,先带了一队人马回来。” “将军说的,可是红林泊大夏氏村落的屠村血案?” “他都同你讲了?” “是。” “屠村血案只是第一桩,一夜之间整村血肉模糊尸块曝野,我们那时候还猜着,说不准真是什么稀罕山兽。谁知上个月又添血案三桩,碎尸百具,且绕过了人多的地方,专挑巡防兵不常去的山谷村落,必是人祸无疑。我再因等他耽搁下去,怕是人都要死绝了。” “颜先生想是珞伽事忙,难以脱身履约,卢将军追凶若是暂缺兵马,从我这里出调也是一样的。” “原本找他帮忙,就是不想让你牵扯此事,不然被凤将军知道,又要骂我不懂护苗儿。可如今凶手虽行踪不定,却有南下入城之迹,我提早知会你一声,就算来日王城真的出事,你也好早做准备。” “多谢将军。我府上兵马将军先调三千,倘若不够,择日再补。” “这个不必,我既已千里迢迢回了王城,便不打你府兵的主意。我明日去将案情禀明皇上,让他派将军府的人马给我。” “也好,将军上禀实情,陛下也能下令,让沿路这几个行府提早提防。” “我听说,这次你在回鹰河的西山坳口,遇到了支不知名的军队,还打着七军的旗子?” 卢小北低头瞄了瞄宫云息仍留有些红痕的手,低声道, “……没出什么事吧?” “将军听谁说的?” “律成军里几个副将,还说领兵的那个戴了副盘龙鬼面,与宫将军颇有几分……” “无稽之谈。律成军当时与西山坳相隔数里,哪里看的清楚,八成又是轻信谣言。那支军队军旗服制是与七军有些类似,想是鹰仪拿来唬人的把戏。旧战既捷,卢将军不必多虑。” “嗯,那我便告辞了。倘若珞伽有了消息,你也遣人往我府上送一份。不然没音没信,心里总不舒坦。” “好。” 春和原本该将卢小北送到府门口,结果方跟出了前厅,就转身回来,气哼哼地鼓着腮帮子道, “奴婢炖了小半日的血鸭汤,都让他给耽搁凉了。” 嗔罢,正巧子淇拟了名单进来要给宫云息过目,一看见她,就笑着回道, “汤凉了就热一热,你要是懒得做,我忙完了去帮你看火。” “你说谁懒得做?” 春和瞥了子淇一眼,腮帮子气得越发鼓, “那汤的方子我向街西的俞娘学了许久,鸭血糯米和红参必要鲜出锅趁热喝才有补血之效,原本想着能给主子补一补前些日子失的血气。这下好了,凉了再热,跟鸭子粥也没区别,难吃还长肉,白费我一根老红参。” 说完一张脸颊气的红扑扑的,还要用手呼呼地扇风。 子淇见状跳将过去,凑在春和身边,顺手折了张纸扇子给她消气,一双眼睛狗腿巴巴儿, “姐姐不要生气,汤不好喝就再煮一锅。好在我这人不挑剔,废掉那锅给我就是,我还长个儿呢。” 春和当即弹了子淇一脑蹦儿,转身重新炖汤去了,那锅被耽误的鸭子粥,也确实在子淇临去澹台府前,进了他的肚子。 至于他发觉自己早过了长个儿的年纪,捏着肚子上多出来的二两肉跟春和讨说法,又挨了一脑蹦儿的事,就都是后话了。 ————————— 子淇知晓宫云息用意,从驻府的军队中抽调了十五个心细能打的,既可助力,又不多事。 走前统一换下袍甲,穿上在厨房熏了一天的竹青褂子,又用灰粉扑了头发,抹掉手上用剑的茧子。 平日英姿猎猎的军将一下子变得憨厚老实,粗布鞋不跟脚,走起路来不大利索,晃到哪里,都是一身柴火焖米饭的烟火气。 待一队人马走了,闹腾了一日的府院安静下来。春和总算熬出一锅血鸭汤,心满意足地站在一旁盯着她喝掉,又捧了碗出门去。 夜色渐深,倘若不是宗九突然来砸门,她几乎就要趁着今夜清皎月色沉沉睡去。 在数月前被她遣至珞伽的千名瑶山弟子里,宗九算得上半个首将,因为是座下弟子,从前只跟着代宗师学些技艺,临走那日才隔着校练场的木廊,远远得见宫云息一面。 他叩了三下门,门扉都要被叩出一个坑。 “弟子宗九,见过门主。” “哪个宗九?” “瑶山座下宗派第九,师从赤汀老人。技艺不精未及座上,门主不识也是应当。” “颜先生让你回来的?” “回门主,弟子此来,颜将军并不知情。半月前珞伽行府遭赤蒙大军夜袭,拼杀三日后陷入对峙。弟子曾请颜将军手书以禀门主,将军不准。十日前弟子趁乱出疆回城,辗转至今,若有不妥,还望门主责罚。” 赤蒙忍仇许久,终于开战,赶上这场战争的,还偏偏是她出远门的颜先生。 似乎是一切出现在担忧、噩梦和最坏征兆中的情形,都一一应验。 “……赤蒙派了多少人?” “弟子走时将近三万,但战场距赤蒙族落不到二十里,他们随时可以增兵。” “我们呢?” “将军府出兵四千,瑶山同门一千六百七十二,原本跟去珞伽行府的文臣工匠,还有三千左右。” “宫府别院有驻兵八千,明日午时之前可整装完毕。我一早入宫去请陛下军令,你带他们先至雍南道,军令一到,即刻前往珞伽。” “弟子领命。” 宫云息将府兵令牌交给宗九的时候,宗九毫无犹疑地伸手要接。而她上一次拿着同样一块令牌求卢小北的时候,卢小北不仅没有接,还跟她说,朝中权臣对宫颜之交揣测许久,如果此时贸然出兵相救,必定引得皇帝疑心,说不准,颜先生就回不来了。 她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松开了令牌环扣上的金丝绶带。 和平时期出兵相助,或可仍有结党之疑营私之嫌,然今赤蒙大军已然攻境,珞伽五千兵力,实不能与之相抵,桓帝不仅不当阻拦,还应加派将军府出兵与战。 这种时候再思虑什么流言恶揣,才真是要害的他回不来。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8章 甘草子:珞伽兵变 宫云息连夜手书府令,天未亮就已有大批军马绕远郊山路集结于雍南道,另出四位府兵首将巳时候于皇宫南门,只等御令一下,即刻出兵伽南,半刻都舍不得耽误。 待她第二日入宫请见,通传至栖龙台时,守门的太监显然没想到站在他跟前的,会是传闻中重伤休养的东陵君,磕完头愣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三步一摔地跑进栖龙台奏禀。 不知是里头的人跟他讲了什么,那小太监一趟跑下来,又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再没了先前狼狈,缩脖躬腰十二分恭谨,掀开帘子请她进了门。 深秋天阔,白日清朗,大殿内点着几盏灯,昏黄烛火,平白把气氛衬得阴沉许多。 桓帝玄衣金带,居于主座,身前的桌案上摊着一张羊皮地图。三四个军将围在桌边,她走近朝上首拘礼的时候,七军统领杨荆正将一面小红旗标插在地图上,回身看见她,笑着拱了拱手,算是问候。 有意思的是,澹台季也在。 这位终于如愿掌权的澹台氏嫡长女,穿了件金粉织花的繁复绸裙端坐在角落,手持茶盏,那双金枝凤羽的醉眼,掩映在发髻一侧垂下的绢花阴影中,从方才她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未离开过。 桓帝见她行礼,略点点头,与杨荆又低语几句,便遣退了一众军将,接着道, “东陵君新伤未愈,不必站着。” 话音方落,就有两个奴才躬身引路请她入座。 一直候在桓帝身侧的大侍余凭极有眼色,见客人已换了一波,便上前去,作势要收卷桌案上的地图。 “放着吧。想必东陵君要跟朕说的,是同一件事。” 宫云息抬眼,看见地图上旗标所在,正是西南珞伽诸地,便起身道, “陛下既已知晓消息,也免去臣几多赘述。珞伽地处西南边境,赤蒙异族此番起兵来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将军府在珞伽驻兵区区四千,难以久抗,还望陛下即刻下旨调兵,臣愿领兵南下与战。” “方才杨将军与朕所议,正是东陵君所禀之事,朕已调遣将军府三军七万,后日出兵南疆荼罗,东陵君方从回鹰河凯旋,只管安心养伤,切不可再涉战火。” “陛下,珞伽如今已是战局中心,荼罗虽也地处南疆,距珞伽仍有五日程途,派兵此去,并不能解当下之危。” “哦,是朕忘了。” 桓帝刚伸手拿起插在珞伽地界的小旗,准备往旁边的荼罗挪一挪,听她禀罢,却突然恍然大悟般放下旗子,手指在桌案上重重敲了两下, “朕方才还奇怪,东陵君怎么会有此问,现下才想起,之前两月东陵君征战回鹰河,不知晓朝中计划也是正常。珞伽地界与赤蒙靠的太近,将军府地势不熟,反而容易中敌人圈套,不如以珞伽为饵,诱敌深入,在荼罗一举歼灭。” “那珞伽呢?陛下准备弃之不保了?” “保自然要保,不过得等荼罗一战之后再举兵南下。到那时候赤蒙战败,已无防守之力,不要说区区珞伽,就是收归赤蒙全族,也在此举了。” 桓帝说罢,十分畅快地笑了笑,又拿起桌上茶盏,抚叶润喉,似乎开疆大计已成,而现下正驻扎在珞伽的几千兵马,丝毫不值得他思虑。 “那陛下是否要分一万大军先行,相助行府里的兵马官匠撤出珞伽?” “怎么出了一趟远门,东陵君反而愚钝许多?朕说过了,三军最远行至荼罗,绝不会踏入珞伽半步。” “陛下难道忘了,西南边境,仍有当初派去兴建行府的人马,不仅横遭赤蒙夜袭,如今更已与敌军死抵数日。若按陛下所说之计布兵……珞伽兵民七千,绝无生机。” “区区七千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将军府的兵马,数派去珞伽那四千最不中用,剩下三千文臣工匠,技艺精高者王城中比比皆是。以他们为饵,换个收归赤蒙大族的战机,买卖划不划算,东陵君自己不会算吗?” 桓帝捏着个青瓷的茶盏,十分轻蔑地瞥了宫云息一眼,接着道, “唯一可惜的,倒是朕的延陵君。若真是殁于乱战,朕还颇有几分心痛。不过国利当前,牺牲在所难免,做臣子的也要多体谅。好在延陵君深明大义,早在信中答应朕了。” 语罢,上首的人从桌上捡起一个信笺丢在她跟前,上面寥寥数行墨字。朝中熟谙金错刀笔法者少之又少,她不必俯身去捡,也知是颜青平的字迹。 看来桓帝早知她要来请兵,也一早做好了摆她一道的打算。 她终归没有捡信,站在一旁垂着眼睛远远看着。殿门打开,白朗天光斜斜涌入,一个内侍躬身进殿,碎步上前,将一卷信报呈与桓帝。 信报不长,估摸着不过百字,看信的人只扫了一眼,便重新抬眼看她。信报很快被收好了,没收好的,是桓帝脸上那一点点成竹在胸的笑容。 “臣还有一问:陛下拒不出兵珞伽,当真只是因为不愿三军涉险吗?” “当然。” “那臣自请领府兵八千,入珞伽相助。” “那朕也有一问:东陵君为人一向淡然,此番如此争缠,当真是想救那七千素不相识的兵民吗?” “臣位列三君,守疆保民乃不二之责,无所谓什么相识不相识。陛下弃饵诱敌,是陛下的计谋,臣勉力相救,却是臣的职责。” 宫云息说完,朝上首深拘一礼,一缕不起眼的细发脱簪,软软垂在颈畔。 “……出不出兵,属陛下一人决断,臣无权置喙。只是珞伽战局不能再拖,宫氏府兵已整装完毕,臣此来,请陛下一张军令。” “走不了了。东陵君一早放到雍南道的八千府兵,今日哪儿都不能去。” “陛下什么意思?” “朕不准你出兵。东陵君那一众爱将,杨将军已替你收押了。” “陛下如若不准,我撤兵就是,我府军将未逾一矩,哪来的收押之理?” “有没有逾矩,东陵君该问他们自己。领头那个人……” 桓帝说着,看了一眼方才呈上的信报, “……叫宗九的,不懂规矩。不仅不听杨荆的撤兵令,还煽动部下硬闯关防,重伤将军府三位副将,一众亲兵。东陵君还觉得,没有收押之理吗?” “宗九……现在在哪儿?” “抗旨不遵,目无军纪,乱箭击杀。东陵君想见他,怕是要在城南的乱葬岗多费上几天功夫。” “陛下可知自己杀的,是天息门瑶山弟子?” “是又怎样?难不成东陵君还打算联手你那几个神叨叨的师伯,来跟朕寻仇吗?” “陛下以为我不敢吗?” “你敢,你当然敢。东陵君的父亲就敢暗资外戚夺人江山,叔父又敢众目睽睽诛杀权臣,东陵君出自这般的虎狼之穴,起兵造反,有什么不敢的?只是朕要提醒你,不出十日赤蒙就会向珞伽增兵十万,那时候将军府的七万大军也已行至荼罗。两军夹击,延陵君纵有过人本事,可以一敌百,想也难逃死局。” “两军夹击……原来陛下的七万军队根本不是杀敌用的,而是杀他用的?” “杀不杀他,在你。” 宫云息站在远处,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赤蒙血洗珞伽不入圣目,倒是三君制衡扰的陛下心头不宁。国难当头不为所动,权本内斗费尽心机,陛下就是这样对待,开国君主玄阳王和三大宗族拼死打下的江山社稷?” “社稷为重,这个道理朕自然知道。可在这之前朕要确保,朕座下这片江山社稷,还是朕说了算的,而不是你们说了算。你与延陵君亲密无间,本是你们的私事,不归谁管,可要是三君之权也随你们一般亲密无间,那可真是要朕寝食难安了。正因为这是玄阳王打下的天下,朕才要苦心捍守。至于你们三大宗族,自始至终,都是祸患。” 她站在阶下,很久没说话。 她似乎是一下子明白了,古书野史上文臣武将的诸多死法。 种种罪愆,条条大过,归根结底,不过权高功盛。长此以往,招来皇帝一颗疑心。 人头落地,五马分尸,一刀劈成两截儿或是隔着竹笼削成肉片,各式死法千奇百怪花样频出。 死很容易,死前大可举兵攻城跟他拼个鱼死网破。难的是活下来,自己要活下来,远在珞伽的心上人,也要活下来。 “臣与延陵君效忠雅西,从无二心,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先行出兵制敌之要事。” “证明给我看。” 桓帝声音沉冷滑腻,从上首缓缓游走而来,见她不应,又重复了一遍, “东陵君,证明给我看。证明你效忠于我,从无二心。”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9章 水龙吟:东陵易主 在冬季的草原上,缺少食物的时候,鹰是会吃狼的。 它们会在草原上空徘徊许久,认准一只受伤或落单的狼,然后猛地俯身飞扑,用利爪钩住猎物柔软的后颈。爪子施力深陷,血肉迸出,等到猎物吃痛转身,猎手的另一只利爪就会毫不犹豫地,捅进狼的眼睛。 桓帝坐在上首,面容沉静,唇角夹带一丝难以掩盖的戏谑笑容。眉目锐利,一如原上鹰隼。 他用手指轻轻敲着青瓷茶杯,饶有兴致地开口说话,顺便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 一定会很有趣,而且收获颇丰。 因为他的猎物已经落了单,流着血,被捅瞎了眼睛,与此同时,却还怀揣着守护同伴的无知妄想。 “东陵君,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在求我,求我救他。求人的时候,这样站着,是不行的。” 宫云息几乎是毫无犹疑地就跪了下去,脊背躬的很深,神情淡然,看不出一点叛色。 在这样的情境下,她第一次发觉斩风月的好处。 她发觉自己不需要所谓的坚守和尊严,也不会有被欺侮过后的痛苦和不堪。她可以像一具吊着线的木偶那样任人摆布,也可以像一杆精称那样,将一切人事算作秤砣,然后利落地倒向更重要的一边。 她的一个秤盘上,放着一个名字。她或许对这个名字已经不大有感觉,对这个名字代表的那个人也不大有感情,但她总归要记得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情:记得一起看过的日月风雪,山川水石,记得庭院里擎着尾巴叼走鱼干的野猫和赖在树杈上不肯走的开败了的花,也记得那些萦绕耳畔的温柔问候,俏皮玩笑,赌气嗔骂和抵命誓言。 消失的或仍未消失的,流走的或即将流走的,与他有关的回忆有若千钧之重,九州五岳无以为抵。 所以无论秤盘另一边被押上何等筹码,她大概都可以欣然接受。 “陛下要臣如何证明才肯出兵珞伽,直说就是。” “东陵君执掌六司大权在握,向我证明你本无心权势,我就信你。” “怎么证明?” “无兵者无以为敌,无兵无权,即证。” “臣的调兵令在宗九手里,陛下想要,也只好去乱葬岗多费番功夫了。” “哼……区区八千愚兵,可换不来将军府替你涉险卖命。” “那陛下,是打算要臣的东陵君位了?” “不是朕要。宫大人该明白,当初玄阳王设立三君,是为了褒奖三大宗族的战功。可如今百年过去,该奖的早就奖够了,该赏的也赏清了,朕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天下,要被别人日日染指窥伺。朕一心破除旧统,奈何朝中总有老骨头不从,宫大人帮朕一把,明日自请退位出朝吧。” 宫云息扯起唇角笑笑,低下头从腰上解了那块雕刻着“东陵尊度”的金色令牌,余凭已在一旁立了许久,此时才敢犹豫着伸出手,接过令牌沉声道句, “得罪了。” 计谋花样再多,刨根寻底,目的都是一样的。 无所谓得罪不得罪,值得不值得,违庙堂之愿也好,做家门之耻也好,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也无退路,一切筹码,都要接受。 “陛下满意了?” “原本是满意了,” 桓帝将令牌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一双眼睛斜睨着她, “可多亏贵妃思虑周全,昨日又提醒朕了一件事。贵妃怎么想的,不妨也说与宫大人听听。” “是。” 澹台季在椅子上柔声应了,站起身微微福礼,又软着腰坐了回去, “东陵君虽明日就要退位,今日还是当得起本宫这一礼的。本宫听闻大人府上有天下名酒醉太平,心痒许久,一直有意寻饮一番。恰巧再过三月就逢年关,有不少吉利日子,不如择一天,请本宫去喝宫大人的喜酒。” 澹台季开口,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尤是她强作出的那副柔若芙蕖风情万种,又在恶毒之上平添笑料。 “季贵妃的话,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本宫就解释给你听。你的忠心陛下虽证了,延陵君的忠心可还无从求证呢。你明日退位出朝百般委屈,延陵君回来难保不跟陛下讨说法。那陛下下血本才救回来的人,不就成了归山之虎?男人的心思,本宫多少懂一些,只有延陵君对你没了忠心,才是真正对陛下忠心。陛下,臣妾说的对不对?” “对。贵妃解释了这么多,宫大人无论如何也该明白了。宫大人要是不乐意,朕不介意受累拟张圣旨,赐你一桩姻亲。” 在亲耳听到之前,她绝不会想到堂堂一国之君,手段竟能阴狡到猥陋苟且的地步,倒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陛下设这么大一个圈套,不过就是想要回执掌六司之权。陛下要真是能杀了延陵君,早就把他给杀了,哪还能留着他来威胁我?”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夹杂些微颤抖,站起身的一瞬间就有数不清的的暗卫提着铁枪冲上前来。铁拳铰链毫无章法,却也没能让她重新跪回地上。 “是个圈套又如何?你大可以选择不救他,也可以反悔不交出东陵君位,只要你信他能靠一个人一把剑杀出重围。” 桓帝已经懒得看她,反而转过头去看着倚坐一旁的季贵妃,口气戏谑地问到, “你信吗?” “臣妾不信。西南边境二十万铁甲,臣妾不信,谁能有命活着回来。” 对于杀掉颜青平,桓帝并没有十足把握,所以才拖着不动手; 可对于颜青平不会死,她更没有把握,所以才会由此契机被桓帝威胁。 赌局之中,不敢赌,就认输。而她是铁定要认输了。 全副武装的暗卫裹了她牢牢一圈,不知道有多少根锋利的枪头抵在她腰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在钳制着她。反正大家心里明镜似的,明天就是一文不值的平民草芥,今日多欺侮几分,也不会有什么报应。 宫云息发觉自己的人生中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了不跪在地上而被挟制出扭曲的姿态,如同被重锤无数次击打至残折的利刃。 她低头看看现在的自己,然后眨眨眼睛,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早知道还人情债要受这么多苦,那她当初才不会乱欠人东西,尤其不会,欠人真心。 大约是过了很久,一个内侍手托茶盘,从殿外恭恭敬敬地走进来。 桓帝开口请她入座,又令余凭给她奉茶,红绸软垫,青瓷茶盏,香苦茶烟氤氲四方,似乎刚才的一切争执,根本没有发生过。 “宫大人手里这茶,是季贵妃亲自配的,说是与寻常之茶大有不同,用了三两……什么来着?” “三两荷叶,三两白毫,三两大青,浸山泉水一夜,次日与茉莉花瓣混蒸,第三日燃桃木烘干,即得。” 澹台季柔柔接话,语罢盈盈一笑,如落春光。 “对,就是这几样。她还说宫大人极通茶艺,定要寻你品鉴。今日良机,不知宫大人觉得如何?” “……贵妃茶艺受堂庭宗师亲传,自然很好。” 澹台季原本正眯着眼睛盯着她笑,听到堂庭的名字,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柔柔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宫云息将茶盏搁回案上,敷衍道, “可惜臣偏爱武夷花岩,不中意这个。” 说罢拱手告退,转身走出栖龙台。 心虚的得胜者总会逮住一切机会欺侮对手,可仍有生机的战败者,也未必就要横遭摆布。 直到她走的远了,负责送客的小太监也已回转殿内合上殿门,又重新换添燃短的灯烛,呼兰桓仍坐在梨木椅上,他辛苦端持了一上午的运筹帷幄已然消失不见,青瓷茶盏再无热气,紧蹙的眉头却仍未松开。 回鹰河一役后春陵君的东六部几乎易主,如今又成功扳倒东陵,本该是值得庆祝的事。可他又分明知道,宫云息今日在他面前一副走投无路任人宰割的模样,不过是用来与他周旋的把戏。她有的,宫氏宗族有的,远非一个东陵君位和八千府兵那么简单。 他是可以靠一时得势,威胁她交出兵权,甚至委受姻亲,可之后呢?之后又该靠什么? 前几日澹台季曾问过他,既是想铲除三君,为何还要让延陵君从珞伽回来,直接重军压阵杀了他,再专心对付宫云息,岂不容易?难不成,颜青平真有本事杀出血路,宫云息又还有筹码,能抗衡整个将军府? 他那时候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因为真正的答案,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听见。 颜青平说不准真的不会死,可如若他死了,才更棘手。 顾长生密报中提到的,宫泽留给她的无名军队,凤栖梧手中的先帝兵符,玉玲珑母家的外族姻亲,还有传闻里被颜氏势力掌控多年的四大边防军,这些他无从寻找更无从下手的隐秘军队,如果因为颜青平的死,通通被她集结起来,真能抗衡整个将军府也说不定。 又或者说,根本不必抗衡。 因为他们就在将军府之中。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0章 西河慢:东陵易主 宫云息第二日入太和堂的时候,时辰还早,升龙阶下候着的一众朝臣见她战后首次入朝,便三三两两走上前来拘礼,顺便关照一番她的伤势,气氛十分和谐。 可惜和谐不过片刻,待桓帝入座,她递呈退位请辞。原本安静的朝堂便如火石入水,顷刻掀起波澜。 杨修盈一派自然喜不自胜。前几日他还在因为新封的季贵妃代掌春陵,横夺了他女儿清越皇后风头的事心中不忿,如今东陵空缺,时机大好,想必皇帝也该好好补偿一下他们杨氏。 相比喜形于色的杨修盈,同样得势的顾长生倒是稳妥许多,她自父亲顾宜章入狱,遭败落家门拖累甚久,上月终于从中林晋升上林,同样也是力挺桓帝废除三君的厉害角色。 可桓帝所说的那些不肯从命的老骨头,此时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桓帝要破除旧统,他们尚可联手阻拦,可要是东陵君自请出朝,只需皇帝一笔朱批,他们如何请旨上谏,都再无回转余地。 一时间朝中进言声不断,有出列跪请皇帝慎准的,也有奉劝宫云息三思的。鼎沸之声四起,却待上首桓帝朱批落案,霎时隐匿。 沉得住气的文臣,多半扼腕唏嘘,抚袖而叹,沉不住气的武将,诸如卢小北,甫出朝殿就摔了东西。 寻常早朝结束的时辰皆早,今日两拨权臣吵吵嚷嚷,倒是一直闹到中午才散。宫云息离开太和堂,骑马穿过候在宫门前各府部的轿子,直直行入王城主街。 雅西王城的主街名曰封云,三君府邸,坐落于内。“封云”二字,乃开国君主玄阳王亲笔所题,意在褒奖与他同立国威的雅西三君有“封天之能,齐云之德”。 如今九代君王过去,不能同立国威也就罢了,竟还要被自己效忠的皇帝废位逼婚,真是稀奇。 宫云息停在街口,抬头看了看被两根高耸入云的汉白玉柱撑着的牌匾,似乎也因为多日风雨有些斑驳,边角地方已有朽木剥落。 不过几点斑驳也还不够,等到哪一日陈规失色旧统尽毁,想必桓帝才会真的安心。 “宫大人在这儿发什么呆?难道是丢了营生,连家都不敢回了?” 宫云息闻声回头去看,看到一身朝服的卢小北正坐在马上,看着她嘿嘿地笑。 “卢将军刚还在太和堂碎了个玉串儿呢,怎么现下不生气了?” “嘿,你自个儿的事,我干嘛跟着生气?反正你现在赋闲无事,回家也是干坐着,不如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无月台,这会儿还没开门呢。” “谁说要带你去无月台了?那种地方,我这个穷将军可请不起你。” 卢小北扬扬马鞭,瞥她一眼, “走吧,不骗你。你小时候凤将军天天让我带着你,哪一次让你饿肚子了?” 宫云息应了他,回转马头起步跟上, “将军这几日,不是要请兵调查红林泊的凶案吗?” “原是要查,可什么事儿一禀陛下,就变拖沓。我昨日入宫请兵,说是将军府的军队要先紧着杨荆挑拣,让我明日再去。明日就明日,我今儿先歇歇。” ———————— 卢小北带着她一路向南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极窄小的巷子。巷子周身墙面皆是青石铺就,只容一人通过。宫云息在巷口寻个石桩栓了马,又把佩刀取下来别在腰上,才转身跟着卢小北进了巷子。 “这地方,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嚷嚷着不肯下马,结果跟马一起卡在巷子里,我费了一个多时辰才给拖出来。” …… “你还特喜欢吃这儿的一家炊饼烧鸭店,说什么比凤将军做的菜好吃一百倍,结果被他听见,足足饿了你三顿。” …… “还是没印象?” “……没。” 时值初冬,宫院里正是玉瓦寒光朔风凛冽,想不到宫墙府院之外,还有如此全然不同的光景。 巷子很长,弯弯折折,最窄的地方,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去。未至尽头,已能觉察到喧闹人声和淡淡的蒸煮香味儿,既至尽头,则得以窥见别样洞天。 热闹、紧凑又暖烘烘的街市。 古人所言“人烟辐辏”不足为道,“红飞翠舞”难绘万一。还要再多多费些笔墨,专去写那些饼摊面铺上滚滚涌起的暖热雾气,和裹着棉衫皮袄,坐在长凳上吃饭的食客才是。 “你爱吃的炊饼烧鸭铺是没了,不过我新近寻着一家面店,好吃到要人命。” 卢小北轻车熟路,领着她走进一家铺子。铺子简单,木桩子撑着篷布,篷布下面又摆了几张桌椅。老板娘心细,对熟客毋需多言,对宫云息这样的生客就格外体贴,荤素喜好姜葱忌口问了一遍,才回身到炉火边,擦了擦手开始忙活。 “姑娘模样生的真好看,是卢将军新得的同行?” “跟她做同行,我哪有那个福气?她可是……” 卢小北说着发觉不对,伸手挠了挠头,滞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是我认的干侄女儿。” “你看,你这一辞官,我连怎么称呼你都不知道。” “我还在任的时候,也没听将军叫过我几声大人。” “那我还像以前那样,叫你宫小罢了。你肯定不记得,你小时候,原本我们都跟着凤将军叫你宫小的。谁知自从颜青平那个小魔头也来了将军府,日日把你藏在身后不让人碰不说,还说宫小只准他叫,别人都叫不得,非要我们改口叫你宫姑娘。” “那……后来呢?” “后来,他被凤将军逮住,好一顿收拾。改名的事,再也没敢提。” 宫云息闻言低头笑笑,用筷子卷了根鲜煮的汤面,可垂下去的那一双眼睛里,却分明没有几分真正开心的神色。 “我昨天还在奇怪,桓帝明明知晓珞伽战事多日都不肯出兵,怎么突然改变心意,还专派杨荆出兵力保。今日算是知道了,原来是要你拿东陵君位去换。” 宫云息装作埋头吃面,没有应他。 “其实你小时候,在这片儿出名的很。人人都知道堂堂宫府千金,最爱蹲在路边儿吃糖葫芦小肉串,都拿着拨浪鼓来逗你,还说你生来命好,一辈子享福。……现在倒好,平白无故地要受这种苦。” “……又不是杀我剐我,没什么受苦的。还有东西能跟别人交换的时候,都不是最坏的时候。等哪一天我倾家荡产也救不了他,才是真正受苦。” 卢小北盯着她面色平静的把话说完,心中却一点儿也不平静。对于接下来打算说的话,他仍有几分犹豫,甚至眼神都有些闪烁,筷子也停下来,悬在碗顶。 不过要是他知道,桓帝威胁她的除了削爵,还有另外一件事,想来也就半刻都不会犹豫了。 他开口十分谨慎,故意压低了声音, “宫小,听你北叔一言,这件事你不是没有选择,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你也看到了,这波祸事先后波及三君,权局动荡一日不宁。自古帝王疑心,向来不止要兵,终归要命。你今日纵他一次,就愈纵愈害,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与其无端受人摆布,步步退让,不如先手,求个险胜。” “卢将军,这是在劝我造反?” “圣心不圣,忠心不忠,我是实在看不下去。宫将军留我们一众亲兵在你身边,不是让你平白受委屈的。” 宫云息没有立即答他,反而抬眼去看周身热闹的街市:扎着冲天揪的小孩儿蹦起来去捉房梁上的雏雀,包着蓝头巾的妇人挎着篮子在卖热腾腾的荷叶包,还有人围坐一圈,猜拳打牌,赌钱喝酒,赢了会笑,输了要哭,输的大了拔腿就跑,挨几个飞过来的石子,又能笑嘻嘻地坐回去...... “倘若起兵,卢将军有多大把握一举夺城?” “陛下手里,虽有杨荆所掌将军府和修盈、长生两将部,却不能尽用,举宫家之力与之拼死相搏,未必会输,若有颜家相助,胜算就更大。” “那就是没把握了。” 宫云息手里捏着个褐色的粗陶茶杯,陶色斑驳,杯中茶有着很淡的清苦香味儿, “皇帝今天革了我,大不了明天东陵君换人做,大家日子照过,世道不会有什么变化。可若是照将军说的,两边打起仗来,你我又没有能耐一举攻下,拖缠数月,不仅昆吾殿,三君府,王城的所有街巷都会被踏作战场。” 她停顿片刻,看着对面人的眼睛, “卢将军不是没打过仗的人,老少无依尸横遍野将军也不是没见过……我有自知之明,不值那么多人命。” “可是……” “再者,拿东陵君位换他回来,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1章 索秋水:凛冬将至 桓帝的人手脚利索,不出两个时辰就把朱批退位的通文送到了宫府。 府兵首将的手脚也利索,朝廷的太监还在府上作威作福,他们就已从乱葬岗上寻了宗九的尸体带回来。 宗九新死,又经血战,身上刀口深可见骨,残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从府门前至朝露厅,汇成条血森森的小溪。吓得那群太监当即破了胆,捂着眼睛跳着脚蹦出了大门,间或一声杀驴惨叫,八成是高靴踩了血。 宫云息回府的时候,太监已走的远了,庭院里无声无息,死气沉沉,唯有赤红尸血,提醒她风波未平,餮宴已起。 子淇听到消息晚,匆匆从澹台府赶来,跟她一并进了朝露厅。厅里侍卫家仆呼啦啦跪倒一大片,还是刚领了旨的样子,见子淇冲他们摆了摆手,便都站起身拘了礼,各自出了门去。只剩下个春和仍跪坐在地上,手里抱着那卷玄金通文,呆愣愣地朝外看着。 子淇上前去扶她起来,见她红着眼睛不肯应,又放轻声音恳求道, “好了,姐姐听话,地上凉,快起来吧。” 春和晃悠悠站起来,转眼看到宫云息,鼻子一酸又涌出泪来。子淇彼时正扶着她的胳膊,突然被姑娘家的一汪热泪噼啪砸到,手足无措间慌张开口安慰, “姐姐不要哭了……你看,主子丢了官都还没哭呢,姐姐怎么先哭了?” 不巧,正踩中春和的痛脚。 “……哭?主子才不会哭呢,主子怎么会哭,她从来就没哭过。辞官这么大的事情,主子可曾与我们说过一句?要不是今日宫里来传,奴婢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倘若……主子哪天不想要奴婢了,是不是也会这样,什么也不说自己就走了,再也不回来?” “主子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姐姐你先……” “主子,奴婢日日跟在您身边,却连您要成婚的消息都不知道,实在是太不称职。您行行好,把奴婢换了吧。” “成婚”两个字一出,子淇也懵了,傻乎乎地立在原地,连看见琥珀犀从外面进来,都没反应。 “谁说要成婚?成什么婚?” 琥珀犀进院子时正听见最后一句,一边跨过门槛,一边出声询问。 春和本来就恼着,看见来人是琥珀犀,心里就更来气,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一把把通文摔在他手里, “你自己看!” 春和说的不假,桓帝这张通文来者不善,誓要把她答应下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众所周知,省的白生变数。 一则恩准宫云息退位出朝之请; 二则贺她觅得良缘,御选吉日十二月初九,还说不论佳婿为谁,皆升爵赐地聊作贺礼。 可他分明记得,他那个准妹夫,已经位列三君,再升爵赐地,是要升到哪里去? “谁这么有本事,要来当宫家的女婿?”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难不成,这也是你交换给皇帝的条件之一?” “是。” 琥珀犀闻言瞅她一眼,脸上笑容又冷又沉,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 “傻不傻?” 宫云息原本神情冷淡,伸手要去拿他手里的通文,听见这一句,却突然抬起头瞪着他,没好气地反驳道, “不傻,一点儿也不傻。” 他甚少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痛快又直白的神色,一双眼睛亮晶晶湿漉漉,透着点儿凶巴巴的光。 可爱固执坏脾气,她小时候才会这样。 她坏了脾气,倒让琥珀犀没脾气,试探地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算是安慰。 被安慰的显然不吃这套,说话的口气一点儿也没变温柔, “成婚的事你们既已知道,也省得我多费口舌。子淇明天去百家司,让修鱼三十三把王城里未婚娶的男人列张单子给我。” “是,属下领……” 子淇下意识地拱手应了,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在说什么,顾不得吃惊,又极负责地开口问道, “那……那家世,年龄,样貌……主子可有什么要求?” “有。吃不上饭、没地方住,有病没钱治的往前排,口哑眼盲,衣食无着的更好,” 子淇听到这儿,嘴巴已经惊得合不拢,使劲儿眨巴眼睛,也没办法跟上她的思路。 “让修鱼首座不要拘于户籍簿,把乞丐、流民也算上。若有流浪街头从不生事的,就跟他说,做了宫府的女婿,夫妻之事有名无实,我保他好吃好喝财银用度,花楼酒楼随便他挑……” 宫云息话没说完,就被脸色铁青的琥珀犀拉住手腕,一把扯到旁边, “你疯了吗?” “我买桩姻亲,供他吃喝用度,也不算亏待了他。我怎么……” “我不关心你买的夫婿怎么样。我是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疯了?为了那个姓颜的,这么作践自己,值得吗?” “我什么时候作践自己了?” “你要是真不作践自己,各处递的请婚帖现成就有,你现在就跟着我去好好挑拣。左丞叶相上月刚替他三儿子给你递了帖子,说是会武得见英姿,魂牵梦萦辗转反侧;监国云方相的侄子昨日第七次递帖来,泣诉倾心五载未见佳人肝胆俱碎,还说这次你再不答应他明日就去上吊;你要是不喜欢文臣,武将的也不少,新近受封的玄武墨将军,前几天专门跑到占星台上寻我,拖了一大车子烟叶,要我转交给你,算是见面礼;刑典六卿的止武卿……” “够了,不要再说了。” “买桩姻亲是很容易,可你要跟他过一辈子的。我绝对不会允许,我的妹妹,嫁给一个配不上她的人。” “……值得。” 宫云息抬眼盯着琥珀犀,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之后的句子更加艰难破碎,她的手缩在袖子里面,紧紧攥着拳头,手心儿里刚长好的伤口,几乎又要被指甲戳出血来。 “……我想让他活着,就会让他难过,可我不想让他难过,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你明白吗?我但凡有别的选择,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卢小北的提议,她不是没有想过。可起兵造反又如何?就算他们能攻城易主,等她掌权时再出兵珞伽,要救的人早就死了。 琥珀犀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又拉了拉她的手腕,把她轻轻地揽在怀里。 “我明白。” “或者……我也去做个木夫誓,随便找棵树嫁了。你那儿的占星台上,还有老实本分的铁皮老杏树吗?” “说什么胡话。” “主子,奴婢……奴婢听明白了。” 春和知道自己方才心急错怪了人,杵在一旁绞着帕子,怯生生地开口劝道, “主子故意这样做,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变心,对不对?可……可颜先生他,看见您这么轻易托付终身,也不会开心啊。” “姓颜的开不开心我不管,但我得提醒你,你现在已经没了东陵君位,府兵也被收归将军府,嫁你说的那种人,除了多个拖累,一点儿帮助都不会有。皇帝不再动宫家也就罢了,要是他疑心未除,誓要斩草除根,你的新夫婿,怕是只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说不准还会被皇帝收买,调转刀口来对付你。” 一堆人说了那么多,终于有一句,真正劝到她心坎儿里。 琥珀犀讲的没错,她明面上已经没有可用的兵了,朝堂之事也断了消息,一般的难关,又不足以惊动暗处的军队。就算这次渡过危机,难保不会再有下次,到了下次,她还剩下什么筹码能跟人交换呢? “你既已决意如此,那就索性彻底将它当作交易,皇帝只说不能是延陵君,可没说不能是别的宗首将军。你要找个最好的,才不算白白牺牲。你这几日先在府上休息,成婚的事,交给兄长来想。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具体怎么个合适法,他没有明说。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最合适的,左不过就是那种“现下不大显眼,之后又有本事掌权,还对他妹子很有意思的……世家子弟。” 这样皇帝既不会反对,新夫婿也不会对之前的诸多谣传太过介意,真出了事,还有世家后台可以依靠。 ………… “哦。” 宫云息十分敷衍地出声应了,转身坐在一边的梨木椅子上,还未坐定就看见一个黑底红花的满当当的荷包落在手边桌案, “既丢了营生,断了俸禄,日后就由兄长来养。这点酒钱拿去改善生活,别太委屈自己。” 琥珀犀说罢,晚膳也不留下用,背着手出了门去,当即就要展开“找妹夫”的行动。 他大概是甚少上菜市场,不知道又圆又长,又大又小,又水灵又结实,又甜脆又酸爽的的土豆有多么难买。 而他心中理想妹夫的人选,比这土豆还金贵:天上或许有,世上难得见,可遇不可求。 只等哪日从天上掉下来,正好掉在你跟前。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2章 泠青沼:山海极乐 赤蒙夜袭是在半个月前,九月十七。 那天之前人们提起珞伽,还不会用“人间地狱”这四个字。 ———————— 九月十七,雷雨夜,古樟林。 树影、闪电、银白色的剑影,都浸在茫茫水色当中,偶有殷红血液迸溅而出,打在草叶上。 一个时辰之前,边防线上最后一位传令官踉跄着冲进行府,上禀了赤蒙三万大军已经突破西境线,正向珞伽城中进发的消息。 传令的女将跪在阶下,被砍伤的左臂和肩膀之间,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每说出一个字,就有一团黑红色的血团跟着从嘴里掉出来。 “末将来时,平承军已全军覆没,双辰所余……至多不过一百。” 她强撑着说完这句话,身子重重跌在地上,肩上断口彻底摔开,一条穿着银甲的血乎乎的胳膊滚到一旁。在她身后不远处,黑茫茫一片的天空里,赤红色的火焰冲撞着闪电,雷声隐隐,掩不住渐渐逼近的铁蹄兵戈之声。 赤蒙的夜袭其实并不算是出其不意。 南地军队,一向喜欢在雨季结束的日子发动战争。早在八月底,颜青平就已派遣平承和双辰两军驻守西郊力守边防,又将瑶山千余弟子分至西北、西南和正西三侧城门,与赤蒙接壤地界中最为险要的东南古樟林,则由他亲自带兵巡守。 三道防线,时刻严阵以待,绝无疏漏。但凡有一点儿胜算,他都有能力保护整个珞伽从这场夜袭中全身而退。 只可惜,硬攻之战,胜负从来只仰仗兵力多少,不论兵法高低。赤蒙第一天派出三万精兵,就是要靠重兵取胜。行府里那位延陵君再有过人本事,一具血肉之躯,也难护得一城无恙。 平承和双辰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赤蒙的铁蹄从他们身上碾过去时,只碍于人尸马骨的阻挡稍作缓行。 子时三刻,夜袭军队与瑶山一脉交锋于三侧城门。与此同时,巡兵来报,一队不明兵种正试图突破东南古樟林。 西六部衔令人一时间没能明白“不明兵种”的意思,方蹙起眉头开口要问,就听见巡兵首将拱手对颜青平道, “……人形兽意,力若猛虎,迅疾如豹,铜锤铁箭不能致死,而且……食人。” 首将的声音充斥着怒火,眉目却低垂着绞在一起,呈现出极度无奈的绝望神情。 对于领兵的人来说,自己麾下的士兵战死是一回事,亲眼看着自己的士兵被吃掉,又是另一回事。前者带来愤怒,后者带来加倍的愤怒和……肉蚁食髓般的恐惧。 首将不是无能的首将,如果他手下仍有五百可用之兵,也不至于跪在地上弃剑请罪。问题就在于,没有多余的兵力,此时此刻,力守于珞伽各处的每一个人,都在承受着同他一样的,难以为继的力竭和痛苦。 “带着你的人去支援西城门,那儿的敌人不吃人。” “那……东南古樟林?” “我现在去。” “……末将领命。” 西六部衔令人和苍耳原本站在殿侧,听闻此言却快步上前,一下子跪在颜青平跟前。 “大人不能去。” “让开。” “大人,属下知道战情危急,不容拖怠。可古樟林之异兵,巡营尚不能敌,大人孤身迎战,怕是……” “衔令人担心本君回不来?” “属下斗胆,若失统帅,三军无主,待敌兵进城,珞伽必遭血洗。” 颜青平闻言笑了笑,颇受用地点点头,然后绕过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提剑出门骑上战马。他身上那件青碧金丝的挺阔战袍在烛光下闪着光,春秋剑青铜剑鞘雕纹繁复,如同一条盘曲青蟒。 “我不会死,你们也不会。” 破裂在远山的闪电和战火熄灭在他的眼睛里,莽莽野雨砸在琉璃瓦上,却仍未能盖过这句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衔令人站起身,拦住了迈步要追的苍耳。 ———————— 敌人总要亲眼见到,才能知晓他们的本事。 堆叠如山的尸体他见过许多,蹲在尸山旁边埋头苦吃的人他倒是第一次见。 颜青平骑马进入古樟林,马蹄踏在泥水中发出清脆声响,怪物觉察,丢掉手中啃噬了一半的尸骨,狞笑着,抬起头来。 猛兽的眼睛,一贯锐利又明亮,如同照亮死路的鬼火。可这些人的眼仁青浊混沌,深陷在干枯的眼窝里,映着白亮闪电才得以窥见。 刨去尖牙利爪,样子还是人的样子,只是比寻常士兵要高上许多,身材精壮,破碎衣料下,□□着青筋遍布的粗粝臂膀。 战斗很快开始,没什么多余的战前剖白。春秋剑极快,力道极重,在敌人的胸腹和脖颈上留下致命伤口,若是寻常的血肉之躯,早就该死了。 可对那些人,或者,勉强可以被称之为人的野兽,却远远不够。他们即便断手断脚心口喷血,仍能挣扎着冲上前来,竭力挥舞着拳头。 拳头错失目标,砸在树干上,留下一个凹陷的深坑。 最后一个敌人,迅疾、勇猛又结实,胆大地试探,全力地攻击,伤口流出的血在他身边翻出腾腾血浪。直到□□的肚腹被春秋剑划出尺长的口子,脊背被贯穿,和古樟树干钉在一起,他才学会安静下来。被剖开的身子站不稳当,向前倾着,血肉模糊的脏器从肚腹的破口中漏出,被肉筋悬吊着左右摇晃。 “派你来的人,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颜青平环着手臂站在一旁,盯着眼前破烂的躯体。 怪物听到声音,十分费劲地抬起头,张开嘴,在喘息的间隙,艰难吐字, “八千……六百……八十四,你……所有的同伴,都会被……杀掉……” 他说话时声音含糊不清,因为嗓子眼里积攒着腐肉、浓血和腥臭的热气。 八千六百八十四,除了延陵君以外的,整个珞伽行府。 赤蒙深知自己要对付的军队里,有一个几乎无法被打败的人,可这没有关系,他或许可以永久地,无止息的战斗下去,却不能凭借一己之力,保护整个珞伽。 “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死,……无一例外。” 他头颅里那颗萎缩已久的小脑仁儿仅剩的一点理智指引他做出了回答,厚实粗糙的嘴唇竭力上扬。他知道,这个答案会带来愤怒,愤怒会招致死亡,而死亡,意味着永久的宁静。 春秋剑的主人眼里蕴着寒气,从他的脊骨中一把抽出剑身。 “不会的,你放心死吧。” 话音未落,剑刃疾速斩筋断骨,浓血喷溅,一颗干瘪青黑的瘦小头颅啷当落地,与它所支配的庞大身躯永久作别。 樟树林里,深积的水潭中,漂浮着不计其数的无根头颅。 可惜的是,困囿于深林的战斗并未止于这些头颅,它远未结束,甚至永无尽头。 吃人的怪物不过开胃小菜,躲在暗处的密匝弓兵才是饕餮大餐。 敌人太多,颜青平未能幸免,银白色箭矢横贯雨幕纷至沓来,终究有那么几根足以突破春秋,牢牢扎进他的肩膀,胸腹,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开始是血冒出来,然后是很多的血冒出来,后来就看不出来哪里在冒血了,因为那件硬挺的碧金战袍已经辨不清颜色,每一根金丝都是黑的。 他分不清血是谁的,他甚至只有在伤口第二次被敌人砍中的时候,才会觉得痛。 跟东南古樟林比起来,城西三侧城门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瑶山一脉拼死力战,可敌人的战马层层叠叠,纵是能以一当十也无用。天息门银色的佩剑磨至卷刃,水蓝战袍浸透雨血,湿漉漉的,青森森的。 攻城三万,守城一千,结果一早注定。 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安静又体面,硕大的雨滴冲净血渍,露出一双双未能阖上的,青涩又坚定的眼睛。 宫云息派他们来时,门主令上写了“不辱使命”四个字。而他们死时的唯一希望,不过是佩剑有灵,等自己的尸体被收殓进天息门的归魂山之后,能帮忙告诉门主一声, “战局虽败,身已力搏。自觉未辱使命,不负师门。” 起码在瑶山弟子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敌人能够进入珞伽城。 可撑到破晓时分,他们还是死了。 熊熊燃烧的火把被欢快地丢进城里,铁蹄和环刀声音铿锵有力。雨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模糊的尖叫声和房屋倾塌的巨大轰鸣。被燃煮至的鲜血汇成淙淙溪流,漫过珞伽行府新砌的白玉墙,和流光溢彩的琉璃瓦。 颜青平那天晚上没能赶回行府去,之后的三天也没有。 他不记得自己在林子里杀掉了多少怪物,也不记得在城门杀掉了多少持弓的敌人,只知道春秋剑的玄铁剑身此战之后被血彻底浸透。很多年后再次出鞘,依旧泛着无法抹去的暗稠红光。 可无论杀掉多少人,也不足够。 ———————— 九月十七,立冬前三天,珞伽最后的多雨时节。 第二日天亮的时候,所有从城墙坳口流出的雨水,都是红色的。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3章 阮郎归:凛冬将至 珞伽行府的情形,即便未能亲眼得见,她也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必定值得。 只是这世上诸多事情,值得归值得,甘心归甘心。等御赐的赤金婚书真的摆在案上,要她落笔的时候,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 十月初二,将军府出兵珞伽。 杨荆选的日子不吉利,偏在寒衣节的第二天。大街小巷方经了前一夜烧纸招魂送寒衣,行迹都未打扫干净,将军府的高头大马扬蹄踏过,地上燃了一半的金银元宝、花幡纸钱,一路翻飞簌簌如雪。 卢小北一早造访宫府,不巧碰上宫云息去水牢找凤老三,未能得见,故将顾长生自领了三千府兵,跟杨荆的三万大军一起赶赴珞伽的消息告诉了春和,又借纸笔留了一封短信便匆匆走了,连口茶也没顾上喝。 到了晌午,宫云息才拎着个空酒瓶子从桃花林里出来。 这几日她赋闲在家,不必入朝见客,衣着打扮上十分懈怠,头发用两根玉桃枝简单绾了,身上成日披着件黑玉色的狐皮大氅,黛丝银绣的精巧缎裙被挡在里面,只能看到些曳地的裙摆。 春和原本正坐在廊上挑拣果脯,见她回来,三步并两步地凑上去,伸手拂去落在她肩上的枯叶,开口道, “主子,方才卢将军来过。说是杨将军今天一早已经带兵出城,让主子放心。卢将军还说……长生将军也跟着去了。” “皇帝近来重用顾长生,倒舍得派她出远门。” “卢将军说,不是陛下派的。是长生将军听说了消息,自请带府兵随军,陛下好像……还不大乐意。” “那不是挺好。” “可奴婢觉得不大好,长生将军那个人,主子又不是不知道,奴婢怕……” 春和挎着个果脯篮子支吾半晌, “奴婢怕她去珞伽,是……是有什么私心。” 春和好不容易想出“私心”这个词,一边说着,一边重重点头,脸上的神情笃定又不忿。 宫云息转头瞧见她的样子,全不在意地轻声笑笑,头发从玉簪子上散落下来,偎在黑亮顺滑的狐狸皮里, “有私心又如何?她肯出兵,就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奴婢觉得一点儿也不好。‘并肩作战日久生情’的把戏,长生将军她又不是没有用过。而且上次在校练场,奴婢还看见……” “跟我有关系吗?” 宫云息出声打断了她。声音不大,却用这几个字将春和彻底问住。 当然有关系,春和想,譬如你养了许多年的孔雀让别人拿肉骗去了,又譬如跟你眉目传情了一个冬天的先生牵了别家姑娘的手。 紧张,嫉妒,占有欲,与生俱来,理所应当。 怎么能没有关系呢? 可当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毫无温度毫无情绪的眼睛,却是一个字儿也解释不出了。她攥紧手里的篮子,向后退了两步,怯怯地问, “主子,一点儿都不关心吗?” “不关心。” “那以后呢?以后……再也不关心了吗?” 春和等了很久,没能等到回答,她想着,主子八成是厌了,于是垂着眼睛开口道, “……奴婢知道了。” 言罢自顾自点点头,从篮子里摸出封信, “这是卢将军留的,让我交给您。哦对了,还有,刚才彭师傅来问,主子午膳吃些什么?” “都好。我下午要去澹台府,让他备些点心给我。” “是。” 一直到福身拘了礼,低着头走到回廊上,春和的眼睛里都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唐和沮丧。她没办法理解,宫云息对待感情时所表现出的,干脆利落又不近人情的冷漠,正如宫云息同样没办法让她明白,诸多隐藏在干脆利落和不近人情背后的东西。 无论看在别人眼里,她这十年,是诓他真心也好,负他情谊也罢。颜先生情场失意归失意,总比死了强,是不是? 至于不关心,理由倒也没有春和想的那样繁复,说穿了,是她再没资格而已。 她抬头看了一眼小婢女跨出门槛的颓丧背影,复而伸手从桌上拆了卢小北的信来看。 信纸拆开,“云水祭”三个字赫然入目。 ———————— 立冬之后,王城天气彻底冷了,中午也不见得暖。路旁的树叶子连夜掉光,单剩下粗粝枝干立在街边。大人们不愿出门,倒是小孩子不怕冷,在街上跑的很欢。间或在冰上栽个跟头,手搓破了皮,爬起来抹抹眼泪,买串冰糖葫芦吃进肚,又是雄赳赳一条好汉。 宫家姑娘小时候也爱吃糖葫芦,所以总盼着结冰落雪的凛凛严冬。堂庭宠她,雇了个卖糖堆儿的老爷子,每半个月入山一次,每一次都会背来一个大木箱。木箱里的糖葫芦个个红通通亮晶晶,裹在黄色的油纸里,再被她拿小布包兜着背到落霞峰去,趁着月色飞雪,和颜青平一起躲在鹿皮斗篷里一根接一根地吃。 糖衣薄脆,冻得冰牙,山楂又酸,山风又寒,越吃越抖。 某年某日被来寻徒弟的堂庭和丹熏看见,说他俩活像讨不着饭的小乞丐。 可等小乞丐长大了,尤是她十五岁历了那一桩事之后,对食物再没什么热情。一日三餐,全靠膳房彭师傅一双巧手撑着。彭师傅从来没有在做菜上遇到过难处,往玄了说,他生来就是当厨子的料,手摸上铁勺,菜式就到了心里。自家小姐,颜府的先生,还有常来的几位客人,爱吃什么,能接受多少花样,他都清清楚楚。 今天却不一样。 春和走到膳房传了膳,第一次看见掌勺的彭师傅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春和姑娘,小姐可跟你说过,澹台府里那位大人有什么爱吃的东西吗?” “没说过,主子想必也不知道。” 彭师傅闻言叹了口气,一叠笔记翻尽,案板上还是空空如也。 “不如……把你拿手的点心都做一些。咱们现在虽不知道澹台大人的偏好,来往几次,总会知道的。” “也对,那我就把拿手的点心样式都做一些。劳烦春和姑娘这趟帮我瞅着点,看那位大人喜欢哪个,回来告诉我。” “好,这也不麻烦,我惦记着把点心盒提回来就是了。” 待春和走后,彭师傅叫小伙计添柴热起蒸笼,预备做点心。将入锅的豆沙小猪包圆润可爱,脸蛋上点着粉红的玫瑰糖汁,头顶仍需两颗干红枣做装饰。彭师傅走到膳房的后院去挑枣,却下意识地取了条鱼干摆在案上,被小伙计问时才发觉。 一个月前,他以为小姐跟颜先生会一道从战场上回来,便趁着云水湖未结冰,带着一帮伙计入湖好逮一通,打算趁冬天给这两个人日日炖鱼好好进补。谁晓得如今鱼已被北风吹的干透,仍未候着入锅的机会,只能被串成串儿悬在膳房后门,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是银青色的硕大风铃。 宫里派人来通传那天彭师傅没去,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近日总断断续续地听人说小姐快要嫁人,而颜府那位大人以后多半是不会再来。 彭师傅立在案板旁,掂着勺糖浆,稀溜溜裹上山楂果的时候,抬眼看见外面的鱼干,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 春和气性浅,去后院绕了一圈,心里也就不怎么憋屈。手上的果脯篮子留在了膳房,换了一筐干玉米粒回来喂孔雀。天气阴冷,把她那一双细嫩爪子冻得通红。 她喂了半刻不到,便钻进沐风堂里烘火,怀里还抱着只跟她最亲的花尾巴鸟。 宫云息正坐在椅子上看卢小北留的信,见她进来,开口道, “你要是冷,就拿去给阿河做。” “劳主子挂念,也不算太冷。看样子夜里要下雪,奴婢等会儿去把孔雀圈到暖舍。” 春和说着,凑在火边搓着手, “卢将军可是给您留了什么合适的人选?奴婢看见,他写了几个名字在上面的。” “……眼神倒尖。” 卢小北留的自然不会是这种私事,宫云息随口敷衍一句,春和却来了兴致,低着头嘿嘿一笑, “……照着琥珀大人昨日说的那些条件,奴婢倒是想到一个合适人选,样样都符合。” 说罢遭了自家主子一个白眼。 “你管的太宽了。” “真的,主子,奴婢觉得……” “够了。” “其实您也一早想到他了,对不对?他虽然现在……” “你要收孔雀,就回去收孔雀,要是不收,就赶快想想自己有没有中意的公子哥。如若有,说出名字来,我趁早把你给嫁了,省得跟着我嫁了个流浪汉,日后心里不痛快。” “哼,奴婢不走,奴婢才没有中意的公子哥。奴婢从小就跟着主子,以后也要跟着,您走到哪儿,奴婢就跟到哪儿,拿棍子也赶不走,” 春和说着一激动,手里使劲,攥住了孔雀的脖子,挨了那小家伙翅膀尾巴一通扑通。她伸手摁住怀里乱动的孔雀,接着道, “别说是流浪汉,就算您真跟老杏树做了木夫誓,奴婢也能记得日日浇水施肥,务必把您俩的小杏子养的黄黄胖胖。” ……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4章 濯香令:渐入囚笼 两片灰黄色的稠密乌云在头顶压了许久,捱到下午,果然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院子一下子蒙了白,石刻花缸上的雕纹都看不清楚,十几只孔雀缩在暖阁里切切察察,膳房终于做好了各式点心,由小伙计拎着食盒送进沐风堂。 那些东西她原是不必看的,可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掀开盖子瞧了一眼,正好看见一碟子鲜裹的小糖葫芦,山楂红通通圆滚滚,三个一串串在竹签上,身上的糖浆还未冷透,在青碧碟子上流出金黄黄一片。 “这个撤掉,不要带了。” “怎么了,是澹台大人不爱吃这个吗?” “嗯。” “……那,那奴婢给拿出去。” 春和到底也没听明白,只听话地托了碟子递给膳房的小伙计,就赶紧披上斗篷走进雪里,跟着宫云息一道走了。 自此,彭师傅的小本儿上有了关于澹台槿的第一条记录:不吃糖葫芦。再往远处引申,想必太酸太甜或是果脯蜜饯类的都不爱吃。 像她这样迟钝的人,在感情上不会用什么高明的手段,幼稚又顽固地守住了一根糖葫芦,就以为守住了一切的真心和忠诚。 大概要过一段时间,她才会明白,爱人是不能被分享的。 即便是在极度的苦难之中,即便是在善良的谎言之下,爱人也是不能被分享的。 ———————— 仰仗澹台槿对生活中所有事物的冷淡和沉默,那条关于糖葫芦的虚假记录,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一直未被拆穿。 宫云息骑马到澹台府的时候雪仍未停,天色倒是过早地暗了下来,漫出一片渺远无尽的黛色。跟之前两次完全不同,她再次站到院子里,那一大片银杏树已经褪去满身金黄,枝干尖尖细细戳着夜空,看上去艰涩又挣扎。 子淇从修鱼三十三那里要来的名单未能如期送到她手上,琥珀犀一眼瞧见上面流民、浪客、身患沉疴之类的字眼,当即就将纸页丢进了炭盆里。 百家司连日赶工统计出的诸多姓名家世被火舌打着卷燃尽,倒也没人觉得心疼,毕竟偌大王城,连春和都已经想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风声吹得正猛,她此时登门造访,用意实在太白。 回廊曲折,烛光温柔。雕花缀绢的木门推开,方圆数里世界,就好像只剩下了她跟澹台槿两个人似的。 两个各有所图,心怀私意,貌合神离的失路人,终于在明潮暗礁当中被推就在一起,互做了对方上岸的木头。 说好听点,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 说难听点,不过是个红帖金字的买卖。 春和费大功夫在她脸上扑了粉,她此时坐在桌旁,踌躇着不曾开口,跟尊精雕细刻抹了金漆的木头人偶也没甚分别。 “宫姑娘不必为难,各取所需而已。” 澹台槿体谅她,率先开了口,溶溶水水的眼睛如同烛光一般温柔,又多少让人看不透。 木头人偶闻言,颇沉默了一会儿,才提了口人气儿返过魂来,冷冷道, “今日之事是我求澹台大人救命,大人不驳我的面子就罢了,哪来的各取所需?” “既是救命,也就不必拖了。” 澹台槿避重就轻,未答缘由。彼时他伤未好竟,支使管家去取了红纸的帖子,当即提笔落了名姓,抬手递给她。 未干的金墨浮在纸上,鼓起一个圆滚滚的小金珠,宫云息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那金珠像是被揉进了她的眼睛里似的,辗转揉捻着,把她的瞳仁磨得火辣辣得痛,又刺钉钉得酸,几要滚出两滴泪来。 木头人是不应当流泪的,除非有人拿水浇了她。 木头人自然也是不应当笑的,除非有人拿刀劈开了她的嘴角。 宫云息迟迟不肯落笔,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写过这样一张红纸。红纸上落了名姓,落了字号,落了家谱生地,落了百年誓言。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山海难移,水火毋欺,至死不渝,此证。” 天神地鬼都睁眼看着,她这样写两张纸,八成出门要遭雷劈。 “我听说宫姑娘问百家司要了全城的人簿,只等拣选一个,许他终身美酒娇妾。怎么今日点到了我,又要犹疑?” “美酒娇妾……澹台大人又不缺那些。” “我是不缺那些,我缺的东西,是这世上的无价瑰宝。” “可大人要的……” “宫姑娘不必费心解释,有些东西即便永远得不到,搁在自己跟前,总比搁在别人跟前好。” 纵是沉静无匹的死水,也总有被点燃的时刻。 火燃起来的时候,模糊的变清晰,温柔的变锐利。 锐利剖白来的突然,她的脸色骤然变冷。就算早有预料,就算心知肚明,人情一旦被说开了摆在台面上,买卖就不再是寻常的买卖。 被人喜欢不是什么错事,错在明知而不拒,错在无意却受之。 “姻亲诸事,说穿了是我求大人帮忙。澹台大人想得开,我不成。您不从我这儿要点儿东西,我不放心。” 这话里撇清关系的意味不能更明,若搁了别人,她怕是必定要买卖做砸另谋出路。可澹台槿最近似乎没什么原则,攒着劲儿地遂她的意。怎么着都行,只要能娶了人回家,哪怕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头都行。 “那好,” 他笑着伸了手,轻声道, “我要宫姑娘这根簪子。” 她今日面上脂粉重,故而绾了最繁复的鹤羽髻,缀着玉丝的薄金叶片繁如碎羽。可他偏偏从一片金晃晃银闪闪当中,抽了支最不该抽的素玉簪子出来。 簪子带散了两缕头发,堪堪垂在肩上。 “大人易我救命之恩,宫家自可以兵财封地相报,这么一根不值钱的素簪子,未免太寒碜些。” “不必,这簪子挺好。” 澹台槿说着,将玉簪子握在手里,复而抬眼瞧着她道, “既是我卖人情,宫姑娘没有嫌便宜的道理。” …… 大概是吊着线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木偶被刀片劈出来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不得不去恭维这世间造化神奇,能将莽莽众生都玩弄于指掌。 玉玲珑留给她托付终身的素玉簪子,终于用来托付她的终身了。 她认了命,不再挣扎,捡起笔在红纸上写了名姓。这桩毫无仪式感的仪式,在忸怩作态的烛火和虚无缥缈的星云当中落成。红纸明日一早会被呈进宫去,再过五日则会送抵荼罗,杨荆的三万大军彼时才会出兵珞伽。 到那时候,说不准她的情郎早就死了,紧赶慢赶,也未必能讨个全尸回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低着头暗暗地笑,笑了一会儿就笑不出来,胸口又木又痛,透不过气。终于还是一把撂了笔,拔腿跑出门去。 一碟子金墨被掀翻在地,金油油得像是泼了谁的血。 她穿过雕花木门,乌漆回廊,站在空地里,等夜雪扑簌簌落在她肩上。有安静的管家和婢女迎上来,躬着身子垂着眼睛,踮起脚披了黛色的袍子给她,又恭恭敬敬地托起她涂了赤色蔻丹的手。 这些人对人情世故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只消一眨眼的功夫,就晓得自己侍奉的,已不再是隔壁府邸来做客的尊贵客人,连眉眼里都多了几分亲切滋味。宫云息无暇体察这种亲切,她此时就同那些被雪严严覆盖的银杏一般,被水红的胭脂,烟青的眉黛和叮当作响的金簪玉坠牢牢裹覆。粗粝坚硬的真实面目,都被深藏在一片柔软的纯白之中。 她最终还是没能顺理成章地,在雪地里捡一个烂醉如泥生了冻疮的流浪汉回家,以一种极端自私的方式,佐证自己的忠诚。 一文不值的忠诚。 没人会信,想来她的颜先生也不会信。 方才走出房间的时候,澹台槿握了她的手,试探又简短,无意停留。他们就好像是两块被绳子绑在一起的冰,一滑就滑开了,总也不会牢靠。 总也不会痛,不会喜悦,不会炽热。不会像热油里拼命扑腾的鱼,不会像玉盏里澄澈陈香的酒。也就不会有油烟和醉意里,纠缠到天昏地暗不分你我的湿漉发丝,香热水渍…… 赤_裸的肌肤被布料刮擦得痛红,浅寡的唇肉被牙齿撕咬到紫肿,紧紧攥在一起的手,像藤曼一般扭曲咬合的脖颈。 宫云息站在雪地里,贪婪留恋着回忆滋生出的痴缠和欲_望,坦坦荡荡地,无耻又无畏。 无月台,落霞峰,松山,西滨古道……那些她曾经视若珍宝的夜晚和吻,那些她仍能记起的每一次耳鬓厮磨肌肤相亲,都在这转瞬之间,随着大雪纷至沓来。 雪片烙上脸颊和脖颈,刺痛滚烫,血肉模糊。每一寸被回忆烧灼到斑驳的肌肤,无一不在昭示着她的背叛。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