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奇人》 正文 一、冬至,上坟 1c有法 下午四点多,班车摇摇晃晃开进钟镇。吴有法从座位里抬起头看看窗外,发现天空灰黑灰黑的,似乎黄昏早早降临,有黑云压城的气象。道旁树站成一队队黑影,树尖c屋顶,桥栏杆,乃至横七竖八的电线上,已然卧上一绺儿白花,像缠在蚕花匾上的一缕缕丝棉,又像老屋里沾了灰尘的蛛网。街巷灰蒙蒙的,在密布的雪花后面,两边的店铺竟然开了灯,或者干脆已经关门歇业。迎面过来的汽车,也竟开起远光灯。马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偶尔驶过一辆电瓶车,骑车人裹得严实,披着雨衣,也打着车灯。柏油路面湿漉漉c亮晶晶的,还没有积雪。 班车经过长长的农民街,经过镇政府c卫生院c镇中学c交警大队和派出所,又经过一个小区。吴有法神情木然地看着,突然觉得特别陌生:这还是钟镇——自己的故乡吗?小区的房子,一排排展开,有别墅,也有高层公寓;楼道之间还有花坛绿化带——这还是水乡农村吗? 车子往前,经过一个岔路,中间还有红绿灯。吴有法本能地注意红灯转换绿灯前的倒计时。他从前自己开车,性急,总要闯个黄灯;后来年岁增长,又配了专职司机,性子还是挺急,老是盯着红绿灯,司机开小差,就会被他骂。曾几何时,自己落魄到坐这种轰轰轰响着空调却不制热的班车了,他已经无权也不能着急了,他只有默默祈祷,有急事时一路绿灯。 过街口,车子进入老旧的寺院路。两边的店铺变成古镇的老屋,灰瓦,山墙,低矮的屋檐;门楼,石阶,来往的行人。有法从窗口望出去,并不见一个熟人——那些行人或者是外地人,或者是小青年,羽绒衣臃肿,皮夹克精干,不大可能认识他这个离乡多年的老钟镇。倒是店里的老板,十有还会认识他。想到这一点,他不由从玻璃窗上看看自己胡子拉碴的脸,拉拉耸起的风衣领子。 班车从市里出来,一路下客,车上乘客已经只剩他一个。他上车前就暗自侦查过,车上没有一个面熟的人,也没有一个疑似盯他梢的债主。一路过来,窗外的天越来越暗,公路c田野和村庄全都罩在一片似雾非雾c如烟如尘的空气中。这种晦暗与阴沉,倒给他一份轻松,让他开到半途就摘掉了口罩。后来雪下大了,满世界飞舞,他更是松了一口气。“腊月十二蚕生日”,好日脚。老子选对了。 嘎吱一声,班车停在一幢新建的大楼底下。噗!车门随之开了。吴有法习惯地站起,走了两步,才想起还有个皮包放在座位上,回身去拿。他的包已经换成一个人造革皮包,里边只剩些换洗内衣,还有一个铁盒子,里边装着今日他要运送回乡的东西,母亲的骨灰。 从前的黑包哪里去了呢?他眼前突然甩过一个黑影,像一块巨大的板砖,拍出去。他还能感觉手掌上被皮包带子勒过的刺痛。那只包里存放着他残留的几千块现金和所有的证件,身份证c银行卡c驾照c护照c结婚证c离婚证,还有一些银行催款通知c高利贷借条c政府文件以及泛黄的旧合同。他已经记不得是去年几月几日的傍晚了,居然在上海人民广场的地下商场碰到了两个追债人。他经验老到,一眼看出那两个家伙是奔他而来的。他们一个高一个矮,高的包头,矮的平头;高的套黄风衣,矮的穿皮夹克;他们都是白相人,街头混混,被高利贷老板收编,靠讨债度日。他在奔向地铁入口的时候被他们赶上了,他无奈中将手中的黑包当作了武器。等到半夜里他回到原地再次查找,地上只剩一些对别人无用c与自己却重要的证件,钞票一张也不剩。还有一叠如今没用了的名片,中间夹着两张给女儿预备的银行卡,是空卡,但却没被冻结——或许有用。于是他一一捡来,塞进一只放了几件内衣的人革包。那包是他逃出来后新买的,灰不溜秋的,不必担心被偷。最后他还在墙角里捡出一个橡皮图章,那是他公司的公章。公司倒了,公章也没用了。可是他想了想,还是放进人革包里。不管有用没用,他只剩这点东西了。然后放进母亲的骨灰盒,全部随身带的都在里边了。 他拎起人革包,转身走下车去。 一股寒气,像一张湿湿的膏药贴到脸上来。他赶忙用左手掏出口罩,戴到脸上。雪花满世界飞舞,好像在给眼前的街道与楼房织一张网。路边的树枝上已经粘着积雪,看那样子,明日定是一片雪白,银装素裹了。 车站外面停着几辆小面包,是专门跑短途的。他先是想着叫它一辆,让它跑一趟吴村。往前走了几步,又犹豫了。开面包的都是街上的老熟人,认得他,若是与他叙起旧来,岂不尴尬!那些人,又都是有奶便是娘的货色,要是等会儿再来几个追债人,给他一点好处,不把老子供出来才怪! 他打算走去吴村,可是由新街折入老街,又犯难了。老街毕竟热闹,又可能遇到熟人。何况大雪飘飘,弄把雨伞都罩不住,走到吴村,身上岂不都湿了!正犯愁,却见路口停着一辆小三卡,看去像是跑短途的。前后搜寻,不见车主。转而一想,狗日的莫非窝在车里?于是到了车头,砰砰敲它的玻璃。 “哎!哎!来了!”从驾驶车座上果然升起一颗头颅,头发乱蓬蓬的,皮黑唇厚,像个岭南人。那人摇下车窗,问道:“老板,要菜?” 听口音,车说成菜,许是安徽皖北人士。于是放了心,拉开后面的车门,坐上去,关照道:“给我跑一趟吴村。” 车主回身,点头哈腰地说:“好好!老板,跑一趟十五。” 他正觉得车座又硬又冷呢,没心思跟他讨价还价,就说:“行行!一去,一回,给你三十。你照我要求开去就是!” 车主呼应道:“好唻!”随即发动了机器。那机器才叫机器,啪啪啪震耳欲聋。然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一股浓厚的柴油气味,直刺人的鼻孔。接着,车子开始启动,咣咣咣,把人那一阵颠哟。这乌龟壳子,老子这把老骨头架子都要颠散啦。吴有法看着窗外的老街,对自己说,穷途末路,不比衣锦还乡,忍着吧!还好吴村不远,忍着吧!妈呀,妈,回去啦!跟老头子呆在一起吧! 车子摇摇晃晃开出钟镇,上了镇东的塘路。车窗外展现出家乡的草木来。雪中的田野c池塘c桑林与村庄,雪中的运河与长生河。路边还有枯萎的芦苇,还有苦楝c杨树c香樟,有绿得发黑的叶子埋在积雪下。河流c泥土与树木让人感到大地的永恒。妈呀,儿子不孝,没能赶在冬至之前回来,今天,总算回来了,让你叶落归根了。他自语几句,又摸摸身边的铁盒子。老话讲“入土为安”,他对自己说,把姆妈和老爸葬到一起,过了今天,自己就心安了,就算遇到啥意外,也不要紧喽。 再往前,车子放慢了速度。原来前边路面都积了雪,一片雪白了。过双龙桥,里边就是吴村。吴村已经不是原来的吴村,有许多新楼,造到村外公路边上来。那些新楼都是外出开厂做生意发了财的人造的,西式洋楼,有围墙园子,有三层阁,马赛克贴面,五颜六色的,还有尖顶带避雷针。其中一间体积特大,顶层特高,类似宫殿,那是吴有财家。据说有财跟他第三个老婆又离了婚,过年还会回来住几天。吴有法每次看到这些房子,心里就酸酸的,忍不住暗骂:土鳖,有几个铜钿稀奇不煞!老子是不想回来得瑟罢了。要是想造,这些年随便拨个工程队过来,就能弄它一座皇宫似的住屋来呀。 “老板,还进去不?”车主回头问道。 “进。顺着村路一直进去!”他往前挥挥手掌道。他只想车子快点离开这段区域。 车子突突突又往前跑。村路也不是从前的村路,被拉直了,铺平了,浇上了柏油。熟悉的新老住屋从桑地后面冒出来,还有熟悉的河湾c老树c道场,有了喧闹的人声和门前的灯光,几只大小不一的村狗,汪汪叫着,跟着车子跑。 狗一叫,他心里有些慌神,脱口道:“野畜牲,那,把老子当外人啦。往右,师傅,往右拐,一直往东走。” 他原想先回一趟家,可是狗叫让只好他放弃。他眼看车子经过自家门口——那门当然是紧闭的,挤在沿河一排老屋中间,像一间不起眼的柴房。自从把老娘接出去跟着他,他们就没再来过,几年了?八年?十年?以前在官场,曾多次想翻造,却是没钱,还碍于公仆形象;之后下海,到处折腾房子,又愣是没空,无暇顾及,何况那时镇上市里都有房产,没有抵债,不必侍弄这些破房子。现在看村里,近年最大的变化在村外公路边,这些沿河的老屋好像不住人了。或者说不住本地人,倒租给了外地打工者。啥时候,老子也把我家祖屋租出去! 他这么想着,心里一酸,好像一口胃液反涌到嘴里。一钱逼死英雄汉哪!何况这点点租金,怕是杯水车薪,不能助他摆脱困境,以后再说吧。 车子走条弧线,往东开去。直到又出了村东大桥,到吴家祖坟处,他才叫停。 这时候,天渐渐暗下来,雪花铺天盖地落下,四周是一片冷冷的雪白与寂静。 2c阿兴 阿兴站在华鑫旅店二楼窗口,望着长生河,看天上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随口哼道:“哇!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越下越大啦!”突然发现对岸一棵香樟上有个鸟窝,雪花盖上去,鸟窝顶部成了白色。于是他又忍不住说:“哎,老子又手痒痒啦,换作以前,我就去弄杆枪,打鸟去了!” 阿王盘坐在一边的沙发里,脱了右脚的袜子,在对付他的鸡眼。这小子脚肥,像只猪蹄,白中透红,脚心里长了两个小泡泡。阿王带着哭腔说是水泡,走得太多的缘故。阿兴认定它是脚耵,鸡眼的一种。胖子就是怕吃痛苦,让他去找个大夫给割了,他坚决不去,忍着。 “喂!今晚我们还去不去,吴村?”阿兴看着蜷曲的阿王,问道。 “今晚?我靠,那么大雪,还去啊?” “下雪怎么了?下大雪那老兄更可能出洞!” “哎哟,天寒地冻,饥寒交迫的。”阿王抬头看阿兴,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像个想赖学的孩子——这狗日的,以前一定是个赖皮的坏学生! “饿啦?那好,我们下去,到一品斋弄碗羊肉面吃吃!” “羊肉面?好啊好啊!”阿王高兴了。 “走!这就下去!”阿兴随手抓过窗口床边的风衣,披到身上。那阿王急急忙忙穿袜子,脚底大概还是痛,嘴里嘶嘶的,像是吃了辣酱。 阿兴随后又抓过床头柜上的麻绳,往风衣口袋里塞,同时吩咐道:“把家伙带上!” 阿王套着鞋子,抬眼问道:“吃了就去呀?” “去!怎么不去!” 阿王弯腰,从床头柜底下橱门里掏出那把匕首。刀面光亮刺目的一闪!阿王把它塞进皮夹克内衣口袋里。 两个人随之出门,下楼。外面一股寒气,一下将他们裹住。沿河街空荡荡的,连平日在过道里撕咬逗乐的几条宠物狗都不见了踪影。阿王走路有点瘸,肩头左低右高,看去有点滑稽。 阿兴不由自主,将风衣裹裹紧,他边走边坚持自己的观点道:“大雪日子,人人躲在屋子里,那家伙就更可能出洞。” 阿王吃力地走着,仍然嘶嘶嘶像是在吃辣酱。胖子忍痛的痛点就是低些。 转出沿河街,很快,就到了一品斋的门口。阿兴其实也饿了,老远就被店里传出的香气刺激得加快了步伐。 进门,在昏黄的宫灯光晕中随便找了个位置。时代不同了,小镇子洋气的很,店里装修得恭王府似的。可惜大雪天,人气不足,只有灯影,不见人影。也好,叫来小二,点了羊肉面。那小二染了黄毛,真是黄口小儿,面型酷似《天下无贼》里的傻根,说:“两位稍等,马上就来。” 于是他们面对面坐下。坐下后,阿王脚不痛了,脸上也像是化了冻,露出笑意来。 “有一点我不大明白,他回来干啥?挖宝啊?”阿王提出异议。 “回来干啥?”阿兴反问道,“你说大家为啥过年要回家,你说!是人,是个中国人,都想过年回家!你不是也想捉住他,敲出点钱,老板那里领个赏,然后回家过年。懂吗?” “可是,他老家,不是早就没有亲人了嘛!” “是啊!但是他老房子还在啊。外面呢,他有好多老婆,转嫁的转嫁,离婚的离婚,不离的也分开过了。最新的那个,带着他的小千金,呆在滨海的别墅里。有几十个追债人在周围等着他,他敢回去吗?” 羊肉面端上来了,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浓郁的肉香。阿王一看,眼睛都绿了,口水都挂下来。阿兴看碗里,一块东坡肉似的羊肉,窝在面条之上,肉皮焦黄,上面盖着一层翠绿的葱花,那色c香,真叫人馋得流口水。阿兴却不急,不像胖子阿王,呼啦呼啦,馋得忘了吃相。他慢条斯理拿起一次性筷子,先插进去挑面,挑住一拨,一翻,又挑一拨,让碗里面条全部翻过,才夹起一筷,送进嘴里。面条要挑过才不会陀成块。他深通此道。之后他才夹一块羊肉,放进嘴里。那羊肉真是烧得好,油而不腻,烂而不糊,嚼上几下,满口鲜香。 回头再看阿王,有点猪八戒吃西瓜的架势了,羊肉面条哗哗哗狼吞虎咽,最后竟端起面碗,咕咕往嘴里灌汤。 最后,那阿王放下面碗,嘴唇油汪汪的,打了几个饱呃,问道:“哎,兴哥,你说,要是那个吴总被我们碰上了,我们怎么弄他?” 阿兴赶忙伸出筷子,放到嘴边,示意阿王放低声音,然后尽量用气声说:“你轻点!要是碰上了,我们就捆住他!” “不行啊!我听人讲过,吴总当过兵,三四个人近不了身的!还是先捅上几刀吧!” 阿兴犹豫了。阿王说的也对,近不了身就捆不住,捆不住就要不到钱,要不到钱,就一一一一一可是,动刀子就能要到钱吗? “兴哥,你说这倒霉蛋还有钱吗?” “有钱吗,你把吗字去掉!他发达的时候,手头有几十亿资产,房产到处都是,老婆换了一个又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懂不懂?” “那要是他现在杀杀没肉,割割没血,怎么办?” “行了!不说了。”阿兴把最后一口面吃掉,随手从桌上拿过几张餐巾纸,擦他的嘴。他不想再在这种地方谈论那种话题。 于是高喊一声“小二,买单!” 付了钱,推着阿王的肩膀,往店外走。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地上积了雪,人走上去吱吱的响。街道昏黑,路灯下面才能看到雪花,好像聚集了无数的蝴蝶。有雪花无声地飘落到头上c身上,用手一掸,雪花就真的像蝴蝶飞走了。 “兴哥,算了,今夜不去了吧。”阿王道。 “胡说!吃饱了有力气,走!”阿兴带头往东走。他们早已熟悉去吴村的路。他们连吴有法老家在哪一间,都有哪些邻居[现在都是外地人],连那家伙的祖坟都打听的清清楚楚。有一点很意外,在吴村,都说吴有法是个“好人”——“好后生”,“好领导”“好老板”“好男人”,狗日的,竟然留着“好口碑”。 一出镇子,地上的积雪就变得很厚,白白的,铺满整条塘路。阿王走几步叫起苦来:“兴哥,我们弄辆车吧,下个雪,太冷啦。” 阿兴否决:“瞎说,这么晚,哪里叫车去!”他看一眼阿王,心想你狗日肉鼓鼓的全是肉,还穿个皮夹克,老子穿的是风衣,比你难走多了。 再走上一段,路上吱吱嘎嘎,人用心吃力,反倒不觉得冷了。后来就见到了双龙桥——这会儿有点像断桥残雪。边上有棵巨大的香樟树。沿双龙桥往里,就是吴村。他们都已经熟悉。 上桥的时候,阿王又发问了:“哥,你给个准话,要是碰到有法,我们怎么弄?是先捆绳子,还是捅刀子?” 阿兴心想,你狗日的害怕了吧?他欲发火,又忍住了。阿王问得也对,先用绳子,还是动刀子,的确是个问题。用绳子捆不住,动刀子会出事,想好了便于行动。但是,他还是觉得阿王多嘴,便道: “你啰嗦啥呢,船到桥头——见机行事,晓得不?” “好唻!到辰光我先捅他两刀,给他放点血,然后你再去捆他!” “嗯!这个顺序可以考虑,北方话叫靠谱——到底算个走江湖的!” 两人统一意见,一前一后,往吴村东头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一、冬至,上坟【续】 3c有法 撩开一些荆条,在几枝矮桑的后面,他顺利地找到了父亲的棺屋。那是多年前自己做外贸局长时,托有福村长找人盖的。当时开始盛行火化,母亲不舍得把父亲烧掉,偷偷叫人埋了。之后有福请来的师傅盖瓦魈坟,连骨骸都没有拾完整,装在一个泡菜坛里,塞进坟里去了。而瓦魈坟还是过去的格局,只是与其他棺屋相比,父亲的要宽大的多。屋顶青瓦盖得讲究,还做了飞檐。墙体抹了石灰,水泥打底,一头还设一个通风口。前面还树了石碑,此刻看不清楚。两旁种了冬青c万年青c芭蕉c美人蕉——此时也只有黑乎乎盖着白纱的一团。从前他前来,村里乡里都有人陪同,这个坟前也像家门,热闹的很。多年不来,坟顶已经破旧,墙皮剥落,边角露出砖石的灰黑色。这个想来也是必然,先前还老觉得人无神论者,十年前自己离开体制,人走茶凉,住家都无暇顾及,何况祖坟!之后在商海沉浮,还曾经笑话温州人大造坟墓,现在想来,逆子不孝啊! 有法高一脚低一脚,艰难跨到父亲的棺屋前,停下,打开了手里的人革包。人革包巨大,却勉强装下母亲的骨灰盒。此时拿出来,却不大容易。拉链拉到尽头,一点点剥出来。好像在给一个新生娃娃剥一件紧身衣服。他突然一阵难过,似乎怕盒子里的母亲受冷。雪花飘落下来,落到他脖子里,手臂上,后背部,给他一份湿冷的感觉。他意识到此刻不是难过犹豫的时候。不远处还有个外地跑车的,在三卡里等他。 他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一时不知放哪里为好。随意放在瓦魈坟旁边?显然不行;一旁的冻土上挖一个坑?他没有工具。何况现在已经盖上厚厚一层雪!最后还是急中生智,决定在棺屋边挖个洞。于是他捡起一块断砖,开始打击一侧墙体。他是吃建筑饭的,懂得从哪里下手。只消一块砖头松动,他就能顺势一块块挖出来。石灰掉落的地方,水泥变成硬块,砸断之后,砖头也像老人的牙齿松动了。一块敲进里边,接下去的,他就伸进去挖出来,像接生婆一样起劲的挖。很快,洞口就变大了。 等他把母亲的骨灰盒纵向推进去,他才蹲着歇口气。摇摇头,耸耸肩,他意识到自己整个人似乎都湿了。欠起身来,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一种烧灼似的饥饿感从喉咙口冒出来。他赶紧继续动手,把挖出的断砖再一一塞进去。往里塞的动作比挖出来要容易,只是心里又有烧灼似的疼痛。他忍不住,默念道:“姆妈,回家了,你从此跟老爸住在一起了。妈,你可以安心了。” 把洞堵好,他拍拍手,站起来。不由自主闭上眼,弯腰鞠一躬。然后抓过人革包,甩到肩上,转身出来。他肩上的人革包瘪了,变成一块用来挡雪的雨布。 往回走时,天已经黑了。一抬头,雪花铺天盖地迎面而来。望四周,白茫茫一片。近处的吴村,移近又退后,退入水墨画一般的雪野里。 车子颠着他,开往镇上。他此时倒是没了寒冷的感觉。身边的人革包空了,他的心里也变得空空荡荡。老娘是真正的离开他了。似乎是昨天,她还活着。她住在一个低矮的工棚里,端一只竹椅,坐在门口向阳处。她手里总是拿着一只猪脚爪,在拔毛。她知道儿子喜欢吃猪蹄,做了大老板还是喜欢吃猪蹄。她会生一只煤炉,给儿子炖猪蹄。猪蹄拔了毛,就变得又白又光滑;而她自己的手,已经像牛皮纸,泛黄,粗糙,起皱。她住过一个又一个工棚,一次又一次在工棚门口的向阳处,捏着个猪蹄等他。她有句口头禅:“大老板怎么了?做得老板,睡得地板!”要求他精打细算,能省即省,譬如老娘她自己,还能看个工棚。直到此刻,他还留着这份记忆,像一张老照片,在眼前晃动。 然后是老娘最后时刻的景象了。令他欣慰而又痛心的是自己赶上了那个时辰。他当时赶到了市二院急诊部,利用关系,进了手术室。他还看到了部分手术,粗大的麻醉针头打进母亲的背部,还有一根三尺长的管子,从母亲腋下钻进去,直插心脏。据说是为了抽血。然后母亲整个人像是用来做医学实验的道具,插满氧气管c针管c输液管的道具。最后母亲还是道具似的一动不动,走了。他当时不能接受,问接受签字的姐姐,怎么回事?姐姐瞪大眼睛,像是要从眼眶里射出火来,回道:“怎么回事——问你!” 直到母亲火化之后,姐姐才描述几句母亲出事前的状况。是高利贷老板,派一高一矮两个追债人,找到了姐姐家里,把一叠借条砸在她家的餐桌上了。那些借条上白纸黑字,下面还有血红的手印。老娘看了,像演电影,一口血噗的从嘴里喷出来,然后瘫倒在地。他由此脑海里存留了一个母亲满口喷血的画面,那是母亲给他最后的记忆。之后许多个夜晚,母亲的喷血成了喷火,将他放在火上炙烤,使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不论走到哪里,都像是心里堵上了火山灰,呼吸都不顺畅。今天,现在,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爸,妈,不孝子离开几日了。 车子开进镇里,他朝前面发话道:“带我去一品斋。”饿得声音都变调了。他相信,大雪天,又过了饭点,这会儿没啥客人。 一品斋里果然没有客人,只有一个戴着白围单的小二,在底下座位间拖地。他走进去,首先想到洗手,于是径直去洗手间。钟镇老字号,他自然家家十分熟悉,何况钟镇羊肉,冬令补品,从前他做公家人时候,还不年年造访!他边走边招呼:“小伙子,让老板给我来碗羊肉面!” “啊?——哦!”小二停住拖把,往后面厨房走去。他随即快步往右,拐往包厢边过道。过道尽头就是厕所,他跨步进去,拉过厕所移门。他旋开水龙头,哗哗冲洗。刚才又拿砖头敲击,又挖砖挖土,双手指甲里全是污泥。他边洗,一边又在回想一品斋老板的模样。有些含糊了。好像是个知青,老张家的独苗,会吹拉弹唱,不问生意经。他那个老婆却是一个阿庆嫂,愣是在老先生临死之前,把一品羊肉的烹饪秘诀偷偷学了——也有传说,是老先生跟媳妇“扒灰”,慢慢传授于她的。有法此刻想的,是那两位都是熟人,熟人就不是善茬,最好全不照面,免得留下麻烦。 “哪价?又来一位?”隐约听得厨房方向有个女声。估计是“阿庆嫂”。然后又听得她喊道:“阿生——下碗面!” 那个阿生就是张老板,他大概躲在某个房间,声音闷闷地喊道:“等等!等等!我把我的菜收好,否则又被人家偷走了。” 有法听着有点糊涂,这个年月,啥人还会偷菜!莫非他那个房间还有一桌菜,害怕有人来偷去? 他洗完手,突然决定在里边躲一阵再说。于是又走到小便器边,掏出家伙小便。乘车,赶路,忙活,连个小便的功夫都没有,尿液射出去,一股股热气升上来。小完便,他浑身一颤,冷得发起斗来。 再冲一回水出来,小二已经端着热腾腾的箩碗出来。他挑了右侧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小二跟着,把碗放到桌上,道歉道:“老板,羊肉面没了,只有红番瓜颈圆,给你烧了一碗。” 他一看,果然是南瓜圆子,烧在汤里,像一个个橘子似的,露出滚圆c橘红的头来。阿生好样的,晓得我的心思。腊月十二蚕生日,正好吃碗南瓜圆子啊! 顾不得吃相,他哗哗大吃起来。那圆子又糯又韧,微甜,有咬嚼,吃着舒服,不由想起童年少年时期来,老妈当年煮圆子,总往里边放些桂花,吃起来香得嘴巴都要掉下来。 吃了半碗,他才想到开口,问一边继续拖地的小二:“怎么了,店里有人偷菜?” 小二停下动作,犹豫一下,笑了:“噢!电脑里,有种游戏,种菜偷菜,怎么大爷,你不偷吗?” 他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整年东躲西藏,哪里还有闲心种菜偷菜——那种菜,能当饭吃吗?他忍不住又问:“刚才里边说,又来一位?是不是之前刚刚有人来过?” “是啊!来过两个外地人,跟你一样,要了羊肉面。” “两个外地人?啥样子的?人呢?” “一高一矮。一个穿风衣,一个穿皮夹克!”小二朝外努努嘴道,“吃了走了。” 有法不再问下去,继续对付碗里的南瓜圆子,大口嚼起来。他脑子里嗡嗡的响起来,已经半点也尝不出圆子的甜味,倒是尝出一丝苦涩。 4阿兴 “我就说嘛,我们来的不是时候!”阿王挨到一个旧屋的廊下,使劲儿跺着脚说。他脚上的雪像青蛙一般蹦开去。 阿兴不理他,找到吴有法家的老屋门前,蹲下去,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照看。也怪,地上干干的,没有鞋子带进的雪泥,连水渍都没有。狗日的,会不好好利用这样的下雪天,回一趟老家? 不远处,有只狗在某家人家屋里呜呜叫起来。 “这鬼天气,老子鞋子里都湿掉了。”阿王又抱怨道。 阿兴凑到门口,从门缝往里望进去。里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倒是门框上一股灰土的气味,直冲鼻孔。狗日的,你也有今天!阿兴骂一句,伸手拍拍自己的额头。 “现在怎么办?回去吧。”阿王走近来。 “回去?刚来就回去?”阿兴自然不同意,“我们到一边去,候着,来个守株待兔!” 阿王想反对,被阿兴推着肩膀往后走。两人小组,他阿兴是组长,阿王得听他的。这阿王八零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成事。这些老式木屋,一家连着一家,歪歪斜斜的,有几家门前堆着柴草,正好可以藏身。 于是找到一处,靠上去,歇着。下雪天,外面有折光射进来,能看见人影。 “等到啥时候去呀?”阿王问。 “等等再说!”阿兴无奈,只能这么回答。待了一会儿,阿王就开始扭动,跺脚,压低了嗓子嚷道:“啊哟,冻死了!” 阿兴哭笑不得,为安抚阿王,他伸手掏一支烟,递给阿王。阿王接过,慌忙也掏打火机,打着了递过来。于是各自抽烟。两个烟火,像流萤,触目地在眼前移动。 阿兴忍不住,开口问道:“胖子,老实告诉我,怎么会跟着旺哥做的?” 阿王的烟头亮了一下,然后回答:“那不是,没地方去嘛!” “没地方?你还会没地方?你爸是李刚,你妈是富婆。” “兴哥见笑了。我读书最差,爸妈不抱希望,让我读了个武术学校。读完后到厂里上过两年班,狗日的,不自由,就上街混,泡网吧,后来有一回跟人打了一架,被旺哥撞上了,就录用我了。” “打架?捅刀子了?” “捅了。” “捅了几个?没死人吧——死了你就出不来了!” “没死。一个摘掉了脾脏,还有一个,断了腿筋,现在还一瘸一拐的。” “嗬嗬,旺哥面试方式就是特别!”阿兴不由想笑,又打趣道,“那旺哥用你,没叫你改改小名,阿王,阿旺,容易弄混的。” “旺哥当时就说了,没事。”阿王也笑了,“旺哥说我年青,缺日,以后多日几回,就成了他了。” 阿兴哈哈大笑,很快又忍住,探望外面。道场上还是无声地落雪,借着夜色,能见到雪花像无数黑蝴蝶,在翩翩起舞。左边大路口,只是一条灰白的雪路,并不见任何动静。 阿王看他笑,不好意思了。这小子,理解他大笑里的意味了:现在的年轻人,网络,电脑,啥没见过!虽说年青,怕是早就“日”过了。 “兴哥,那你呢?你怎么会跟旺哥?”阿王突然问。 阿兴一愣,一下子沉寂下来。他为啥不正经上班,去做追债这种营生呢?阿王的话像一把匕首刺过来,尖尖头挑开了他的伤疤。他从何说起呢?他挥手扔掉烟头,对阿王道:“一言难尽,以后再说!” 正巧这时村东头传来一阵机器声。那是一种拖拉机的突突机声,由远而近。雪夜的寂静,放大了这种声音。突突突突。阿兴不由与阿王同时闪躲一旁。来了!来了!吴有法来了! 问题是,怎么会从村东头过来呢? 突突突突!从柴堆间隙,可以看见一辆小三卡,从东边路口冒出来。接着,经过了吴家门口。令阿兴意外的,是三卡没有停车,只顾往前开去。夜色中,雪花之间,看不清车里的人。 阿兴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快!快追上去!看看车里的人。” 两个人同时冲出去。路上积满了大雪,他们根本跑不快。阿王一冲,差点滑倒。而那车子也开的不快,突突突响着,颠着。追了十几步,车子还是把人甩下,越离越远了。直到最后,三卡远得像一只甲虫,消失在雪野上。 “走!”轮到阿兴说回去了,兴奋地一声喊,“要是他在车里,我们到镇上去抓他!” “老子捅不死他,狗日的。”阿王喘着气,骂道。 两个人走出第二家旅店,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河岸的台阶上铺满雪,桥栏上c横拉的电线光缆上c沿河美人靠的外扶手上,全都覆了雪。一跨出去,像是进了童话世界,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世界。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有电视的荧光从窗口射出来,有说话声音乐声传出来。 “兴哥,不找下一家了吧。”阿王哀求道。 阿兴回头看一眼刚离开的“洪家驿站”,总觉得还是可疑。或许吴有法就躲在楼上某个房间里。店老板是个外地人——那正是吴总首选。登记薄上没有他的名字。那也正常——这家伙一定用的是假身份证。他们不是警察,没有理由去挨个查找。他真想跟阿王值班,在这里守着吴总。可是天实在太冷,他说不出口。 “走!”阿兴忽然想到一个好地方,“我们去暖和暖和!” “好啊!”阿王回头看他,眼睛里放出光来,“是不是搞点夜宵,喝口酒?” 他还是拍拍阿王肩头,让阿王跟他走。两个人拐出沿河街,走进大庙弄。大庙弄是钟镇老街,此刻早就成了一条雪巷,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阿兴却早在前两天弄清楚,在弄底有个澡堂,叫“蠡山浴室”。那阿王走着不耐烦,继续追问。他卖关子不说,直到浴室的霓虹灯闪烁在眼前。 一进门,立刻感觉一阵温暖和热闹。柜台前有人脱鞋取号,有人已在结账。一边还挂着一只电视机,换鞋的人仰头看电视——正有一个小品在演。他们过去,柜台后女老板取出两双拖鞋,搁在台面上。拖鞋上方,各放一个带号码的钥匙。 “好了,阿王,泡个澡,热乎热乎!”阿兴说着,带头取号取拖鞋。 阿王还在失望呢。馋鬼,想夜宵了。犹豫着伸出手去。 阿兴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自己都激动了,凑到阿王耳边说:“换鞋吧。或许,那个吴总,也会过来泡澡取暖,我们会有意外收获!” 阿王一边换鞋,一边侧脸看他,压低声音说:“真的?” 阿兴点头。那浴室老板是外地人,天寒地冻的,本地人早早安歇,吴总躲到这里来是完全可能的。进右边棉门时,他忽然来了灵感,又走到柜台边上,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让女老板看。 “这个人,有没有来过?” 照片不大清晰,是他在上海地下商场拍的。八米开外,他拉近了焦距,结果人有点模糊,想再拍,那吴总已经发现了,疯狂逃窜。吴有法外形有特点,秃顶,鹰钩鼻,膀粗腰圆。女老板先是摇头,很快又嗞的吸了口气,拿左手挠挠鬓角,又右手食指指指里边,压低喉咙说:“好像,好像还在里边——有点像!” 阿兴手机里还有更多有法照片,既然只凭这一张女老板已然认出,他就不再往下翻。 “谢谢,谢谢!”他收起手机,朝阿王使了个眼色,撩开棉门往里边冲去。 5c有法 他拉开人革包,从里边掏出一件棉毛衫,一条棉毛裤,还有一条短裤,然后一把抓住,往卫生间跑。旅店小,卫生间极狭,比以前他自家的浴室都小多了。推过移门,他按动墙上的暖风机。那浴霸倒还有用,轰轰响起来。伸手试试,有暖风吹到手上来。把莲蓬头摘下来,蹲身,再试试水龙头,出问题了。那水哗哗冲着,总是不热。摆动冷热方向再试,水还是冰冷冰冷的,皮肤上一阵刺痛。他马上明白,旅店没热水了。 转身出来,他套上呢子风衣,换上鞋,抓着衣服出门。倒灶的破旅馆,还不知害臊,叫啥“幸福客栈”,连个热水都没有。他恼火地骂道。边下楼,一边从风衣口袋里摸一只塑料袋。到楼下柜台前,他展开袋子,往里边塞衣服。 “怎么回事?连个热水都没有!”他对着里边的店老板说。 店老板是个染黄发的胖女人,正凑着一台电脑看韩剧,看得眼泪哗哗的。听他一问,慌忙抬起头来,恍然大悟似的说:“哎哟大哥,刚才忘了跟您说啦——热水管子冻坏了,洗不成了”。 “那怎么弄?”他一看这样,不好发作,语气都缓下来。 “要不这样,大哥,结算时我给您少算二十块钱。您呢,到弄底蠡山浴室去洗一个,麻烦您了。” 他正想开口说,去浴室人多不便,一转念那不是“此地无银”,于是转头看着门外。飞舞的雪花,一直飘到店门口的门槛上。 “去吧大哥,就几步路,大雪天,没啥人。”女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催促道。 他猛地想起一品斋小二说的话,那一高一矮两个客人,一定是那两个追债人。他们现在或许正在找他。他们寻找的目标,必定是各家旅店。老子不如去泡澡堂,他们两个急着追债的青年,没有闲心泡澡。于是他开口道:“那好,老板娘,借把伞给我。” 老板娘很乐意,随手从柜台里递出一把折伞来。 他接过,到门口撑开,发现雨伞蓝底白花,似乎一伞的雪花。他撑着出去,把伞压得很低,往弄底走。雪花落到伞顶上,沙沙的响。悄悄往弄堂两头望望,除了白雪,还是白雪,不见任何动静。 他放了心,很快找到“蠡山浴室”。进门后,发现前厅没人,收伞,甩甩伞上的雪,走近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个年轻女老板,斜着看放在一头的电脑。电脑里正播放一个谈话节目。女老板见有人来,没多看他,伸手抓过一双拖鞋,扔到柜台上。他本想提问,一看女人已经专注荧屏,就把话咽了回去。 换鞋,将自己的皮鞋搁在柜台上,撩开棉门进去。里边是一条暖烘烘的过道,走到底,进了更衣室。抬眼一看,又放了心:除了一个擦背的老头,并没有客人。于是拿着手牌,去找存衣柜。813。8字当头,吉利数字。可是13在他印象中不吉利。他开门时不由对自己说,无所谓,中国人不信13不吉利,只要不是“4”就行——上下一看,没有带“4”的号码。 脱光以后,他不由感觉一份紧张,快速关上橱门,走向洗浴区——又是一道玻璃门,门里水雾弥漫,水声喧哗,他进去,本能地低着头,径直走向浴池。似乎在注意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其实是留心一边淋浴冲洗的客人。年轻人一般淋洗不泡澡,他得留意正在冲洗的人。雾气后面,正有一个黑瘦的外地人,在抹着洗浴液,抹得黑白分明,瘦骨嶙峋的。还有一对父子,做爹的蹲着给胖儿子冲洗。那老子白胖,连下面的东西都很茁壮,胖小子好玩,怕水,双手抹着脸哇哇叫唤。 他放松下来,先下了浴池。那水蛮烫,让他觉得很受用。热乎乎下去,泡到卵子,猛地一阵刺激,似乎有了便意。他正觉奇怪,刚刚不久小过便,哪里又来便意!分明是刚才一品斋小二的话,给他一份紧张的感觉。那阿兴阿王两个狗日的,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呢? 他很快跨出浴池,走到淋浴区域。开了水龙头,直冲上身。他不准备洗头了,洗了要吹风,费时暴露太久,危险。他将身体冲湿,马上将鼻涕似的浴液往身上抹,一边上下揉搓,一边注意玻璃弹簧门。那水龙头蹩脚,冲出的水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他也顾不了许多,粗粗一调,只管冲洗。洗下身时候,他稍微认真了些。其实想着一定得洗个澡,就是要好好洗洗下身。这年月没了女人,东躲西藏,难免做臭男人脏了裤衩。那要紧东西,也得好好翻洗拾掇一下。 然后尽快出来,取了热毛巾擦拭。边擦,边注意到更衣室还是只有一个服务的老头。于是他又放下心,穿上浴室提供的干衣。那是宽大的米色绸制短衣短裤,有点像日本和服。 撩开另一道门,进入休息区。休息区有包厢有大厅,他自然选了一个包厢。进入躺下,在空调暖风中看电视。看了几分钟,没注意里边啥节目,只顾着关心包厢门上的那个窗口了。窗口不过一本书大小,可是足于看清屋里的人。 不一会儿,窗口竟出现一个人头。他刚抬起上身,门上笃笃响两声,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穿短裙的小姐。那小姐娃娃脸,白胖的身子,樱桃小口一张,娇滴滴问道:“老板,敲个背呗!” 他正要回绝,忽然想起敲背的规矩,首先要用布帘遮住窗户,然后插上房门插销,于是点头答应。那小姐高兴了,忙道:“我这就过来,大哥!”闪身又出去了。他随之躺下,又看电视机——这回看清了,竟是一个法制节目,有点像电视剧,剧情紧张兮兮的。 小姐果然马上出现,关门,遮布帘,上插销。他曾下意识瞄了她一眼,这女子真年青,肩头c屁股都滚滚圆,大腿白得耀眼。他突然心头一热,身子都起了反应。可是待女子转身,他又回头看着电视了。 “大哥——”小姐轻唤一声,像只猫咪似的贴上来。 “嘘——”,他伸出大手,去包她的小嘴。他心里带着隐忧,身子压着短裤不动。 他不答,伸手把女子抱紧。他想到自己的处境,也凑到她耳边骗她道:“慢慢来。态呜呜点。”为了不让她继续刺激他,将她抱得动弹不得。那女子也是,屁股光着,短裤都早就脱掉了。他摸到一片光滑柔软,反而心里清醒过来:此时此刻,不是放纵作乐的时候啊! 于是就这么抱着,不让女子行动。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抱歉,今天我不做了——钱照给你!” “那怎么行!”女子抬头瞪着说。他不由暗笑:嗨!还挺敬业。可此时老子这种处境,哪有心思干这个!于是他仍旧紧抱着她说:“怎么不行!乖,就这样!” 女子不再反对,把被压的手抽出来,轻声道:“要不,我给你按按吧?” 直到最后,她又凑到他耳边说:“大哥,要不你就搞一下呗。”看他不应,就又说:“那我走了——我还得做生意呢。” 他一想也是,拖人家好多c好多时间了。于是答应,翻身起来。待小姐出门,他也套好拖鞋,跟着出去。 回进更衣室,他突然发现服务的老头在擦身的毛巾箱后面,侧头朝自己使眼色,一边还拿右手食指指向浴池里边。他正感诧异,蹑手蹑脚凑到玻璃门边。借弥漫雾气,他看见两个汉子在淋浴,一高一矮,一包头一平头,不是别人,正是阿兴阿王,狗日的休说扒了“皮”,破了相老子也认得。 “那两个进来就一间间找人,还拿照片给我看——照片里好像是你哩。”老头低声说。 他赶忙冲到存衣柜前,开了自己的橱门,以最快的速度,唰唰套衣服。最后连袜子都不曾套好,就攥在手里跑出去。 他像一条逃窜在渠道里的泥鳅一样,逃过浴室的过道。付钱后出浴室,还是像泥鳅进入清河,跑进白雪皑皑的街道。他心里清楚,得回旅店取了行李离开了。来一个雪野夜奔! 抬头望天,黑漆漆深不见底,无数的灰蝴蝶飞舞而下,有一些,凉凉地落到自己脸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康城,猫与鼠的游戏 1c有法 雪后的小城变成了童话世界。夜里十点多,有法才敢从康城酒吧幽暗的包厢里出来。街上没几个行人了。偶尔碰见个把泡吧的,或者学“野蛮女友”,在树边呕吐,或者卡拉一k回来,裹裹衣领回去,嘴里还哼着“老鼠爱大米”。 有法沿着运河沿岸,走向城北老区。老区就是老区,有点像城市的牛皮癣,污糟糟一团。老式新村住房挤作一块,中间还有许多私自搭建的窝棚。好些地段,路灯都坏了,黑咕隆咚,有点像童话里的黑暗王国。此刻,对吴有法来说,倒是相对安全的去处。他在弯曲的朝阳弄里穿行,没碰到几个行人。偶尔见到一个,他侧身躲到一块非法搭建的琉璃棚下面,或者蹲下,躲到一只烤烧饼的炉子后面,就对付过去了。 往里走,到梅峰山脚,就是向阳小区了。看到那些四层五层的水泥旧楼,有法心里总是涌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好像胃酸反刍,满嘴的苦涩。发黑的墙体,围墙上的茅草,告诉他二三十年的时光流逝。那些火柴盒式的建筑,曾经以它们的高大挺拔傲视山下的古城。就像穿西装的先生,鄙视衣衫褴褛的农民。连小区的名称,也是时代的产物,向阳——来自于“向阳院”,六七十年代,全国到处都是“向阳院”啊。如今呢,它是城里最老的小区了。五孔板建筑,老新村设计,六十平方小户型,中间有过道,楼与楼之间没有花坛,没有车库,倒有不少违章搭建,哪里还有记忆中的靓丽光鲜? 向阳17号,504。那曾经是他的家。他在酒吧里喝酒时,无意识注视电视荧屏,忽而来了灵感,想到自己还有那么一个去处。那个老家在他搬家之后成了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一直保留着。他一兴奋,跑到吧台边,掏出腰里的大钥匙圈,一个个找过去。嗨!老天有眼!居然还真找到了那根生锈的旧钥匙。于是当即决定,熬到半夜,潜入向阳! 弄堂边上还有积雪,已经冻成冰渣,踩上去嘎嘎的响。楼道里大多早已熄灯,只有一两家,大约在看电视,有荧光从窗子里传出来。他心里明白,从前的邻家,应该早就搬走了。这个小区以前住的都是他这样的区县干部,后来有的升迁,有的下海,还有的子女本事大,读书到国外——几乎都搬走了。而想要找他的人,怎么会想到他还会到这种地方来呢!这么想着,脚步也变得坚定了。 回头看看背后,应该没人跟着他。往里走,墙角边的气味浓起来。有刺鼻的鱼腥味,鸡鸭屎臭,还有烤红薯残留的香气。估计有一处临时摊位摆设点,被雪盖住了。再前面是院墙,有法知道那边是居委会,现在不晓得有否改名。门口的宣传窗还是老样,不过上面按了灯。他随便扫了一眼,看到一边有些公示表格,通知,和宣传标语。那些宣传语录有新有旧,旧的是“三个代表”,新的大概叫“八荣八耻”。不远处有家人家在打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像下雨似的传出来。他想起之前一个笑话,说三个代表不好,三缺一,四个才能凑足搭子。后来“八荣八耻”,被乡里人戏称为“八雄八雌”。人有点多,可以开四桌了。 为了躲避炫目的灯光,有法加快了步伐。他嘴角不由自主留些微笑,心里感慨时光飞逝。一晃眼,自己离开体制已经十来年啦! 拐过又一个楼房,根据进弄的距离,他几乎本能地认出自己以前的住屋。老区就是老区,路灯总是坏的。当年自己住的时候,这边是全城的样板,供电局局长也住这里,路灯自然长期雪亮雪亮。女儿小燕当年经常躲进路边的冬青丛里,幸亏有路灯,他和老婆总能找到。现在呢,只有残雪的反光,让两边的侧影和中间的门洞变得清晰。 门洞对着弄堂张着黑黑的巨口,五楼窗口自然也是黑乎乎的。楼上有房间转让出租,此时也早已熄灯就寝。 可是两幢楼之间的搭棚,有好几家窗口亮着灯。灯光幽暗,却使他不由往旁边侧身。他记得贴近他们楼道的,是老保安阿三的房间。阿三把自家住房让给了儿子,自己就一直住在那里了。另一家有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传出来。有法四下看看,应该没人注意自己进来。一个闪身,进了门洞。 他踮着脚,像猫一样拾级而上。回自己的家也得像做贼一样,这种境遇他都已经熟悉了。他没空感慨。楼道里有一种早已陌生的潮湿腐烂的气味。墙上应该有触摸感应的路灯,他自然不敢碰它。 往上走,过去的记忆轰轰轰从楼道拐角处涌现出来。女儿露出半个身子,朝他呀呀的叫。她的脸上总是花朵似的笑容。闪现一次,又闪现一次。起先是小不点,小豆芽,后来长大了,高到形似一枝向日葵了,可她还是那样在墙角后面惊讶地笑,他心里就满是酸楚了。背后出现老婆亚男的身影,在门里招呼女儿道:回来!燕子。当心滚下去!一一一一一 然后就是那道熟悉的家门,躲在另一道铁栅门的后面。铁栅门是按照老婆吩咐在入住以后私自装上去的。装在楼梯口,这样楼上的平台变成了自家的私自空间。女儿上去后,就在平台上等他,玩耍。人就是这样,来老地方像翻老照片,过去的景象纷纷跑到眼前来。现在呢,搬家时来不及扔掉的东西堆得满满的,旧花盆,煤气瓶,还有小孩玩具。他掏出手机照着,再找到一条窄路,到了门口。 房门卡塔一响,开了。他拎着包闪身进去,赶快把门关上。屋里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不敢开灯,他摸着向前。好在屋里陈设不变,他十分熟悉。他摸着穿过客厅,直奔卧室。他累得快要散架了,急着要上床。自从离开那个海滨城市回得乡来,他像美国大片里的逃往者,且走且逃,风餐露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此刻耳边咣咣的响,像进了机房。 卧室里朝南的窗户,此时有雪后的夜光瘆人地射进来。床铺上没有毯子,只留着一张棉花垫。他随手打开一边的壁橱,在下面拉出一床旧被子,扔到床上。他实在太累了,顾不得那么多了,侧身倒下去。 被子上的霉味,将他吞没。不远处有猫叫声,嗷——嗷,是那种求偶的声音,把调子拉得很长,使小城的夜晚变得特别幽静,又特别暧昧。 2c小舅子和平 “笃笃!”向阳棋牌的老板娘在门上敲击两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是四只冒热气的蓝边小碗。一股香味,从那些小碗里飘过来。和平忍不住抬头,看看小碗,肚子咕咕叫了几声。 “哎哟,今朝抱歉啦。”老板娘讪笑着说,“落雪,不便出去买好东西,煮了点红番瓜颈圆,抱歉哦!” “好的好的。”和平率先答应道,“点心嘛,能点点心就好啦!” 端过碗来,就往嘴里塞圆子。那红番瓜颈圆,应该是“蚕生日”的风俗。天冷,向阳老板就拿它做夜宵了。这刁阿娘儿,精得很,给那些玩大牌的吃好吃的,肉丝年糕,羊肉小面。给他们那些“小巴辣子”,弄点乡下土货糊弄糊弄。不过还好,他喜欢吃番瓜颈圆。吃起来微甜,糯糯的,有劲道。他不是乡下人,小时候这东西吃得少。人往往是这样的,喜新厌旧,与他坐对家的建国,从前是个泥腿子,就不喜欢吃圆子。建国只顾打牌,任由身边的小碗冒热气。 “外头还在落雪吗?”建国开口问。 “不落啦,早就不落啦!”老板娘伸手去拉换气扇的开关,天冷,她开过又关上了,这会儿房间里烟大,她又开着了。 “小区里没人来过吧?”建国又问。 “没人。”老板娘回答,很快又否定自己,“不对,刚才好像有个人进去。” “有人进去?啥样子的人?”建国追问。 “真有人!你看清楚吗?”和平边嚼边问。 “小区嘛,进进出出不是很正常?”老搭子女阿毛吃着说。 “没一一一一看清楚。”老板娘看他们认真,回答道,“你们,等人有事?” “有事!” “那一一一一”老板娘一拍脑门道,“你们明天可以找街道办,调出小区外面的监控。” “有监控吗?” “路面监控是有的!” 和平抬头,发现建国正在看他,于是他忍不住开口了:“那还等啥明天?今天——现在,我们就去找人调监控!” 说是街道办,其实是西区派出所。墙上有图案,门口有灯,有值勤的警车停在那里。建国是阿乡,怂人,见了警车脚步变得拖沓。和平心想,人民公安,不服务于人民嘛,怕个鬼! “算了吧,要不我们明早再来?那么晚了!” 和平不理他,只管往里走。明早再来?我那个前姐夫不早就溜啦!警察有啥好怕的!早些年,警察只会怕我!晚是晚点,可里边一定有人值班啊,否则夜里出事,叫谁来管! 门里右侧,果然有值班室,而且亮着灯。于是他带头过去,凑到窗口,笃笃笃,敲击窗户。 里边有人在看电视,还是个港台剧,里边的演员不好好说话,哇哇喊。 和平伸手再敲门,终于敲出脚步声。值班人出来了,门一开,竟是一个娃娃脸的民警,操着孩子似的尖嗓子问:“啥事?” “啥事?——报警!”和平故意说。 “报警?哪里出事了?”民警警觉地问。 “是这样,向阳小区,刚才,进了小偷!有人看见的。” “小偷?那进了几号行窃了?” “还不清楚,反正是进去了。所以我们想看看小区门口的监控。” 民警看他表情严肃,点头答应,拿过遥控板,朝电视机摁了一下,然后道,“你们跟我来。” 出门往里,开了隔壁一间房间。灯亮处,见到一排电视屏幕。开着了,屏幕里出现好多街道画面,有些幽暗,细看能辨清树木与柏油路面。 “你们说,小偷大概几点进的向阳?”民警操纵着开关问。 “就刚才,十点一刻样子吧。” “好,你们帮我一起看着。” 黑乎乎的画面,像过去的黑白照片,零度下的寒夜,除了树木的阴影,哪里见得到移动的东西!往后,再往后,画面只是不变,除了固定的街道,就是定型的小区大门。 “好啦!没有!”民警道,“那么天寒地冻的,那么深更半夜的,不是像你们这样的麻将迷,哪里还会不回家,不钻入被窝呀?” 突然,建国叫起来:“来了!来了!” 和平赶忙凑近了细看,哪里呢? 建国拿手指着一块荧屏中的树影,叫道:“快看!在树下面!” 和平顺着建国的手指,果然看到一个黑影在移动,移动的方向,是前往小区大门。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心跳砰砰的。好啊!害人精,你总算露脸啦!今天看我们怎么收拾你!他的手不知不觉捏成了拳头。 “等等,能不能把镜头拉近一点?”建国也激动了,摩拳擦掌的。 “不能。等他出来到门口,就看得清了。” 黑影在移动,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那个人开始显出外形。穿着一件黑尼制风衣,领子高耸,看不清面孔。但是,看他的身高体形,他走路的姿势,建国与和平同时叫出来:“是他!就是他!” “啥意思?”民警意外了,“这小偷你们认识?” “不不!”他伸手跟民警示意,“对不起,我们找这个人有事!” 拉着建国,就往屋外跑。 3c有法 他在恍惚中听到一阵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然后不知怎么一来,房门开了。一群人涌进来,里边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他第一个老婆汪亚男,小舅子和平,他的两个姐姐与姐夫,以及姐夫的七大姑八大姨,闹哄哄鱼贯而入。在他们身后,还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追击他的恶徒。 他一阵慌张,在屋里急得像一只无头苍蝇,赶忙将自己躲到窗帘后面。这窗帘上一股浓浓的霉味。进来的人群情激动,囔囔着要他出去。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出去,女人会张牙舞爪,像一群土狼对付一头麋鹿,把他撕碎。那些男人们,则个个像保镖,随时准备出手,把他摁住。最危险的,是那两个恶徒,他们怎么会忽然冒出来的呢?他们手里是有刀的。那个矮子腰里一把杀猪刀闪着雪亮的光。 心里一阵委屈,他恨不得索性冲出去,跟他们理论。“良心”。他想到一个简单的词儿。跟那群人讲理,只能用最简单的词。他怒火万丈,吼道,你们摸摸自己胸口,到底还有没有良心?老子发达兴盛时侯,你们像一群蝗虫,哗啦啦聚拢来,吃老子的肉,喝老子的血;现在老子倒了,你们又像一群秃鹫,来吞吃老子这把老骨头。 他们不予理睬,只是合拢过来。 可是他迈不出步,两只脚好像浸入水里,有稠稠的阻力。然后他想到了逃跑,有理难诉,自己也不能束手待毙啊!他一转身,两只脚却似乎被浇铸在地上一般。他忽然明白身后应该是窗户,要不干脆爬到窗上去。窗外有小块窗台,自己可以躲身在那里。 窗外是黑黑的夜空,此时早已雪霁。无数贼亮贼亮的星星,像半夜的猫眼似的闪光。他脚一蹬,上了窗台。一阵寒意袭来,他感觉自己全身,似乎浸在水里。再看自己穿着的内衣,怎么竟是蓝色紧身衫?自己怎么竟成了一个超人?他脑中一阵晕眩,想道,既是超人,我何不飞着逃跑! 于是他纵身一跃,扑入黑黑的夜空,飞起来,飞起来。猛感觉胳膊撞在某个硬物上然后人坠落而下,直落到床上——发现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笃笃笃,笃笃笃。门外的敲击声却是真真的,不是梦里。他猛地醒悟过来,发现蹬开了棉被,露出半个身子。一阵寒意像湿毛巾似的,裹住裸露的部分。敲门声清晰地传过来,好像砸在耳畔,使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开门!有法。”是姐夫建国的声音。 “开门!我们晓得你在里边。开门!”浪荡鬼和平囔囔。 他猛地裹着被子坐起来,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刚才梦里的情景重现了,像电影中的闪回镜头。好在找他的人还没进来,好在自己还没跳下窗户。可是,他们已经知道回到这里。他们堵在外面了,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们是怎么知道自己进来的呢?他想不出来。这么冷的下雪天,这么静的年底夜晚,他们怎么会长期候在这里?莫非两个追债人跟我来了,也等在外面,让两个老子的亲戚来敲门? “开门!我们晓得你在里边。开门!” “开门!有法。” 啪啪啪!啪啪啪!换成了手掌拍击的声音。 他环顾四周,想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出处和逃跑的路径。此刻能做的,只有不做声,外面动静再大,也不给一点反应,让外面的人以为判断失误,以为他根本没来过。就像小时候好些碰到的虫子,遇到危险就缩成一团,让人误以为是一粒鸟屎,借此逃命。 “开门!有法。” “开门!我们晓得你在里边。开门吧!” 他们还真是不折不饶,坚持不懈,不过喊声慢慢放低了。敲击也渐渐停息。有法开始感觉困倦,脖子里好像挂了重物,让头颅弯下去。他裹着被子倒下去,把自己卷在被窝里,连面孔都埋在里边。被子上浓浓的霉味,又直冲他的鼻孔。他顾不得许多,用力闭上眼睛,让自己睡去。 睡意袭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海水淹没。心里却还意识流动,似乎在揪着他,不让他沉没。类似的境遇他遇到过几回啦?说不清了。第一回是在皇冠山庄,他刚出事之后。他是爬到顶部阁楼,沿着屋后的下水管溜下去的。之后是一些不同的大酒店,他每每利用货物电梯c安全通道逃走。今晚这样,暂时还没危险——外面的人还不至于砸门。他们也不能等上通宵,天太冷,在门口熬到后半夜岂不冻死! 意识模糊之中,时间也过得模糊了。是又一阵猫号,把他从梦中催醒。他看看窗上,似乎已露出曙色。他想到逃走,立刻翻身起来。 他伸手去找羊毛衫,才发现其实根本没脱。随手拉过外裤,套到腿上去,然后取来呢大衣,披到身上。脚踩到皮鞋上,拴着皮带,无暇拔鞋跟,就往屋外走。 到门口,他一边给大衣扭纽扣,一边准备开门。手放到把手上,他本能地凑近锁孔往外面一看。这一看让他住了手,原来门对面楼梯口,坐着一个人。那人裹着一件黄黄的军大衣,头歪在一边,在打瞌睡。 完了!那两个狗日的轮流值班,守着老子呢。 怎么办呢?出去,坐着的建国一定会醒来,一定会缠着他。一个电话打过去,夜梦中吓人的场景马上就会到来。或许还有两个追债的,在附近旅馆候着,一有消息,也马上赶来。然后,跟他约时间地点,逼债,逼不出,卸胳膊卸腿! 怎么办呢?他转进屋里,像一只被关住的狗一样,呼呼喘气,转圈。他感到有无数的爪子向自己伸来,无数刀尖向自己刺来。完了,今天被关进笼子,出不去了。 最后他走到了窗口。梦中的一幕又出现了。窗外还是黑黑的夜空,刚才见到的曙色其实是夜光。贼亮贼亮的星斗在朝他眨眼。窗一开,刺骨的寒气扑进来。他该怎么办呢?站上去,像梦中一样跳下去?可老子不是超人啊!老子不会飞,只会直接摔下去,摔成一张肉饼! 鬼使神差地,他居然真的一条腿跨上去,身子一缩,上了窗台。 4c汪亚男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门铃反复的响声传过来,她起初以为是在梦里,后来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终于把她吵醒了。会是谁呢,这么大冷的天,半夜过来打扰人家? “开门!阿姐,开门!”是弟弟和平,那副吃糠似的沙哑嗓子。 她翻了一个身,开始犹豫,要不要马上出去开门,放弟弟进来。类似的情景立刻从脑海里重现出来。和平下岗以后,很快成了“拖鞋爿”,三天两头赌牌,有时输得“赤脚”又亏欠了,就这样的半夜,上她这里借钱填洞。她曾经多次警告他,再这么吊儿郎当,就不认他这个弟弟了。没用,那小子还倒打一耙,说自己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你当姐姐的也有责任。不是你招了这么个姐夫,他也不会把下岗时买断工龄的钱投到那个倒霉的公司里。当初要是拿这点钱去做个小生意,弄不好早发了呢。有这么个弟弟,她哭笑不得。 她回头看看身边躺着的男人,此时还张着大嘴,呼呼打鼾。这男人是屠夫外貌,孩子睡相,嘴角直淌口水,一旦醒来,立刻一副江湖郎中似的刁钻嘴脸。亚男此时就会心软,想到弟弟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而枕边这个男人,尽管与她同床共枕多年,还是一个陌生人。 “开门!阿姐。有事,有要紧事情!你怎么手机都关机!” 她起身了。先套外套,再套包裤,然后下地套上棉拖鞋,不开灯,就着夜色出去。 “有事?深更半夜,你还有啥事情?”她一边拨动保险,一边嘟哝。 门一开,和平一头扑进来,然后,像老革命电影里的报信者,夸张地朝她喊:“我姐夫——前姐夫吴有法,找到了!” “你说啥?吴有法?”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重复了一句。吴有法找到了?怎么可能!她脑子里嗡的一下,好像西游记里某个镜头出现在眼前,噗,一股青烟,冒出一个妖怪来。 “真的!他回来了!”和平用双手挥舞着,向她表示确认:“他现在躲进向阳小区了,你们以前的老家里。我们在监控里看到他了。” “哦——是吗?”她还是不大相信。她以前做过那个吴有法被抓住的梦,在梦里吴有法还像刑场上的犯人一样被五花大绑,拉到郊外去枪毙。可是这回真的出现了,她又不希望他被抓了。那个男人,就是个疯子!傻瓜!神经病!他还回来干什么,他就该死在外面,永生永世不回来! “走!跟我走!我们把他去抓出来!”和平激动地伸手来拉她。 “要抓你去抓呀!跑来找我干啥?”她甩开他的手说。她其实早就过了对那个男人仇恨的时间。当初有法离职下海,她心情变得像四月的天气一般,后来离了婚,心境就到了十二月,只剩下干冷了。他吴有法集资,和平他们是自己找上去的,最初听说他翻船,她也恨得牙痒痒,骂他祖宗,可是她自己却没有投资在他的公司。后来想想,还算他有点良心,没让自己跟他一道翻船。 “进不去。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你。”和平道,“你这里还有没有老家的钥匙?” “老家的钥匙?”她一下蒙住了:家里还有没有老家的钥匙呢?应该有。她不敢确定放在哪里了。女人不像男人,没个随身带的钥匙圈。 “快!快去把钥匙找出来!我们去抓吴有法!” 她回转身,往卧室里走。卧室一侧有个壁橱,橱里按着一个保险箱。她想,老钥匙要有,也会在保险箱的角落里。 她还是没有开灯,就着夜光进卧室。摸着黑进去,到壁橱下面,开橱门之后,不得不开灯了:保险箱有密码,数字看不见。 灯一开,床上的男人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问道:“找啥呢?” 和平竟然跟进来,朝床上道:“姐夫,吴有法出现了!” 那个被叫做姐夫的男人一兴奋,忽的坐起来。好像猛地听人说,窗外有金元宝从天上落下来。“好啊好啊!狗日的总算冒泡啦!”叫嚷着就套衣服。 亚男暗自气愤,把保险箱打开。她用自己的身子,把箱里的一切遮住。这个保险箱里,还有吴有法留给她的旧物,项链,手镯,还有存折和房卡——那是不能让现在的男人知道的。还有几本日记和一叠书信,也只属于自己的,与吴有法以外的人无关。如今这个男人,可以进入她的身体,不能进入她的内心。 那把老家的钥匙,果然放在右边角落里。她能凭着手摸,就判定那把钥匙。人的皮肤似乎也有记忆。一家人盼着这一天很久了,去找他抓他,成了本能反应。她也不例外。“找到了。我们走。”她说着关保险箱。 出门前,她不由自主,开了女儿房间看看。女儿十七岁了,还像岁一般蹬被子。她过去一看,果然一条大腿露在外面,于是拉过被子,盖上去,还揪住一头往里塞,让孩子裹住。然后再出来。这时候她又想到那个男人,孩子的爸爸,就是个疯子!傻瓜!神经病!他还回来干什么,他该死在外面,永生永世不回来! 两个男人催着她,出了门。外面雪停了,地面上白茫茫一片。没法开车,他们得步行去向阳小区。她看着夜间的小城,感觉像童年的北方小城,街道显得空旷,市河变得干瘦,空气是干冷干冷的。远近屋顶都盖上雪,有童话卖火柴小女孩的意境。 她走着,不由想到那个曾经做过她多年老公,之后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在外面,如今又偷偷飘回来的男人。那个人给过她太复杂的感受,恨的时候想锤他咬他,爱的时候也想锤他咬他。她走着,那种感受似乎又在慢慢重现出来。 两个男人却仍是兴奋,不停说话。商量怎么弄牢有法,逼他把钱还出来。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你们不要痴心妄想了,他现在就是一只落水狗,恐怕是俗话讲的,杀杀没肉,剐剐没血,光巴子一条了。” “瞎讲,亚男,有句老古话怎么说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对。老做老,还有三篰老茅草。” 她不由冷冷看着两个男人,再给他们拨冷水:“银行账户冻结,房产抵押,高利贷上门,原材料款亏欠,工人工资拖欠,他现在就是死蟹一只,还像啥骆驼?还有啥的茅草?” 她说到这里,干脆停住脚步,不想走了。心里又不由骂那个男人:疯子!傻瓜!神经病!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就该死在外面,永生永世不回来! 两个男人急了,靠过来,拉她,说,走吧,走吧!出都出来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弟弟更是激动,咬牙切齿地说:“不管他有没有钱,老子都要扒他一层皮!实在没有,老子杀他的心都有! “好啊!”后老公帮腔道,“叫他给我做长工,卖体力!” 5c有法 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脑子会灵光一现。有法记得在部队的时候,就深刻体会一个词,叫“急中生智”。现在,他站在窗台上,仰望漫天寒星,俯瞰茫茫雪原,心里急着寻找出路。五楼,拿毯子绞成绳索溜下去,没那么长;顺下水道爬下去?水管都锈烂了,根本不可行;弄把伞当降落伞跳下去?沿着窗台爬下去?早二十年或许还行,现在又胖又笨,一准摔下去跌成肉饼。 完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老子这回栽跟斗了。明天一早,他们会把门打开。他们会从亚男那里弄来钥匙,或者干脆叫来开锁匠。然后,他们会拉我出去,一个一个跟我算账:这个,几万,这个,十几万。本金算完,还加利息。然后其他亲戚朋友也闻讯赶来,也跟他算本金利息。然后那两个追债人也来了,装作客气样子,跟他约时间地点。或许那些海滨城市的人也会闻讯赶来。材料供应商拿出一大叠发票,要他付款。工地的工人,跟他讨要工钱,用各地方言叫嚷,要那钱回家过年,然后,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都会来,政府和法院都有人过来为民工维权一一一一一那时候的自己,会变成一只翻身朝天,四脚乱蹬,被一群人拨弄玩耍唾骂的臭虫。 对了,现在这个时候,门外只有建国,我的二姐夫一个人啊! 他突然灵机一动,掏出了手机,哒哒哒哒,在通讯录中找到二姐,然后,摁动了号码。老头子去世之后,大姐就远嫁安吉山里,待母亲去世,他在老家就只有二姐一个亲人。只因亏掉了他们的投资款,他一直不敢登门。现在走投无路之际,只有求二姐帮忙了。 “快接!快接电话啊!”他默默祈祷。 “嘟嘟”的声音响了一遍,又一遍。二姐一定已经睡觉,她白天在超市上班,回家还要伺候几个男人吃喝,累得母牛似的,夜里肯定早睡。 噗的一声,接通了:“哎,啥人?”二姐喉咙粗粗地问。 “我。”他犹豫着答。 “啥人?”二姐提高了声音,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有法。”他也提高了音量,“阿姐,快点来救我,救命啊!” 他故意把话说重一些,以使二姐重视。 “你在哪里?我,我怎么来救你?” 他脑子里唰唰地转,想着如何利用二姐,然后开口道:“你看看身边,姐夫在不在床上?” “不在啊!这死鬼,出去打麻将去啦!” “他在我这里,死盯着我呢!救我,阿姐!” “啊!他怎么你了,这死鬼?”二姐被触动了。她开始穿衣服,声音变得遥远,“你现在在哪里?我怎么来救你?” 他开始描述自己的处境:他回乡,是为了将老妈的骨灰放到祖坟跟老爸葬在一起;他现在被和平与建国发现了,堵在向阳小区;他已经走投无路。 “你不来救我,我就从窗台上跳下去了!”他最后说。 “来来,我马上来!”二姐回答道。她边穿衣服,边问道,“只是我到了以后,怎么救你——要不把我家那个死鬼叫回来?” “叫回来,怕是他不肯啊。”他说出自己的顾虑,立刻又有了主意,教她道,“这样吧,你干脆提出替他值班,让他出去吃个夜宵,或者买包烟,十来分钟,就够了。” 等待的一段时间十分煎熬,有点像有急事时遇到红灯,在十字路口等候。只花了三分钟,他就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还是那个人革包,那点带来的东西。匆忙中随手抓来一只旧口罩,一块旧围巾,还有一本小开本手掌书。旧书架还有不少堆满灰尘的旧书,搬家的时候,把那些认为有用的拿走了,无用的留下——现在用手机照着看看,无用的都是文学书籍。这本手掌小书买于何时都不记得了,或许是当兵的时候,像是一本诗集。他读过的诗词,读过李季c郭小川c马雅可夫斯基,也读过《理想国》《乌托邦》《宣言》,搬家的时候,他拿走了《厚黑学》《梦的解析》和一本《朦胧诗选》。 他心里计算着二姐从自家住屋到向阳所需要的时间,等到差不多了,就走到外面门口。他凑到钥匙空里张望,并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二姐是不会不来的,她跟自己是一母所生,再怎样,也不会不来帮自己。 不久,二姐果然上来了。建国坐起来迎接她。 “他真的在里面吗?”二姐对着建国,指指门里说。 “真在,肯定在里面!”建国咬定道。 “那我们喊他出来呀!”二姐大声说,故意举手要敲门。 “没用。他不开。” “那好,我们守住他,他没吃没喝的,明早就出来了。”二姐说着,从腰里拿出一条小被子,然后又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垫到对面楼梯的台阶上,缓缓坐下。 有法看到建国跟二姐一起坐下,有些急了。莫非二姐改主意了,也来楼上堵他了?不一会儿,他听得外面两人说了些什么,建国又起身了。然后,他开始往下走。他的军大衣向下移动,咚咚咚的脚步声传下去,下去。 又等两分钟,他听得房门咚咚敲了两下,一下明白那是二姐在招呼他。他马上拎起包,开门出去。 二姐站起身,迎上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道:“你呀一一一一一” 他情不自禁,弯腰给二姐鞠躬。 “走吧走吧,快点!”二姐换成摆手姿势,示意他动身。 他像是汽车被拉动引擎,马上反应过来,转身下楼。楼板咚咚咚,响得剧烈,一如他的心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四、访谈资料 1c阿珍 你是啥人?嗯?我阿弟的朋友!啥辰光的朋友?哦,滨海的做金融的新朋友,你叫——阿兴?哦!过年回家探亲,顺便过来看看伊。那既然是我阿弟做生意那边回来的,你倒讲讲看,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落到今朝这步田地?资金问题?当然喽,简单,都是资金问题。小到一家人家,大到整个地方,跟河里的水一样,要源源不断。但是,小池塘要靠天落水,弄不好会干,大江大湖呢?总不会一下子断水干掉吧! 形势跟政策?那政策跟天气一样,时常在变吗?人事变动?变动不是经常的事吗?机关衙门嘛,当官的跟麻将里的百搭一样,可不要搭来搭去嘛!关键是我阿弟头脑发热,意气用事?奥哟,那也是舌头上打个滚,此一时彼一时,昨天还说啥?场面上,报纸上,叫“抓住机遇,迎接挑战”;私底下,叫“富贵险中求”。今朝呢,就说伊冲动,盲目,只顾养卵子不顾养性命,是伐? 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反正是我阿弟性格上有问题。我跟你讲,那是对我阿弟不了解。我阿弟有法,是一个最懂得守规矩的人。不单是因为他当过兵,是军人出生,还因为我老爸的教育。 是啊!我老爸绰号“诸葛亮祥生”,在吴村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伊是解放前从北方过来的有身份人家,识文断字,一肚子墨水。最关键的,是他对我们子女要求特别严格。是啊!要打的。敲头颈节,钉毛栗子,打手心。我和阿姐是女的,他手段要软一些,阿弟是男的,犯了错就有得苦吃了。我老爸专门为阿弟准备一根桑条,剥了皮,刮了节,抽起来有弹性,不出血,痛得要命。伊责罚起来总归有道理的,譬如说,“小时偷一只钉,长大偷块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老妈不敢阻止,只有窝在一边哭。他在一边责骂: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忤逆”,懂不懂? 怎么?讲个例子给你听听?其实都是一些细小的事情,我老爸喜欢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呀,老爱上纲上线——伊自己那时候被人家在外头上纲上线呢,动不动拉到镇上去陪斗,回到家里,对儿子,老是提高觉悟和要求。譬如阿弟捡了一个鸡蛋,说不清来源,伊就紧追不舍,追问鸡蛋来源。阿弟说,路上捡的。伊就说,骗人,是你偷的。然后就打,打得阿弟讨饶为止。 记得有一回,是阿弟不小心把像章后面的别针弄坏了。阿弟害怕,“扮私房”,结果让茂才老师告诉了老爸。这下好啦!毁坏主席像章,又坏学校规矩。当天夜里,我爸搬一张条凳,放在天井里,命令有法过去,趴在条凳上,褪下裤子,露出小屁股。然后,他拿起桑条,亲手执行“家法”。 那辰光有法几岁?不到十岁。屁股上的皮肤,跟蛋白一样嫩。桑条多少坚韧啊,抽一下,唰,拱起一条血痕!抽一下,又一条!我到现在还记得阿弟的叫声,桑条的鞭打声,老妈的哭声,还有我和姐姐的一阵阵触电似的颤栗。 你还休说,我老爸的教法是有效的。我阿弟有法小辰光在家里在学校,都是一个最最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伊守时c勤快c礼貌,内向c老成c柔顺。伊是学完又学,学完又学蔡永祥,当了五好学生,又当三好学生。 只不过读到高年级时候,学校里反对师道尊严,反对右倾翻案,反对白专道路,鼓励造反c闹事c革命行动,我老爸呢,偏偏又成了四类分子,我弟弟这个好学生,规矩反被规矩误,结果是没有好结果,初中读完,没能再出去读高中,回乡了。直到后来当兵出去,才有了进步的机会。 2c吴有法日记几则 1979年11月26日。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光荣入伍了。 一大早,民兵连长有福就带着人武部的人来了,送来整套的军装和一个简易的被包。我当时刚刚洗漱完毕,也就赶快换衣服。上装有点大,滴绿滴绿的,穿上感觉自己魁梧不少。军裤更是肥大,套进去“空桶空桶”的。黄球鞋却嫌小,套上去夹脚。我妈说,鞋子紧点好,跟脚,穿几天就宽松了。最后是戴上军帽——帽子一戴,往家里洗漱间墙上的镜子前一站,绿衣绿裤,领章帽徽,我是真正感觉成一名正式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 家里东西一概不让带,我擅自作主,往小被包里塞了一本《普希金诗选》。 大队派人敲锣打鼓来到我家,所有邻居全都跑过来看我,脸上都洋溢着欢笑。有福还亲手给我戴上大红花,他是个“借手卵子”[方言,左撇子],花都戴歪了,惹得大家笑翻了。只有我家人不笑,临出门时候,老妈干脆躲在前门后面大哭,两个姐姐赶忙在旁边劝慰。又惹看热闹的邻居哄笑。 到街上,公社给我们开了欢送会。我们一共六个新兵,全都军衣军裤,胸口拱着大红花,像做新郎官似的兴奋,别扭,背着被包,排着队,在锣鼓声中接受大家的检阅。然后在带教官的带领下,我们一个接一个,上了运兵船,在鞭炮声中,离开了钟镇。 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家乡,河边的田野一望无际,有秋冬的荒芜与辽阔,我心里却充满壮志豪情,默念雪莱的诗句: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在县人武部集中以后,像我们这样的新兵就有了两百多个,闹哄哄地像剧场一般了。开会,然后带教官把我们分成几组,一组组地带走,先是特种兵,雷达兵,潜水兵,特警,援藏兵,等等,最后剩下我们一大批普通兵,又带上一艏运兵船。 运河里走一个小时,到达杭州城站,带教官带我们上了火车。火车载着我们的歌声与笑声往南,往南,驰骋在宁绍平原上。我们新兵一直兴奋得像是打了吗啡,我却很快厌倦了,一路看窗外诗意的风景。 到宁波后又是坐船,在海上颠呀颠呀颠了几个小时,到天黑的时候,转过一个一个山脚,到了这里的海边。带教说,你们是分得最近的,不出省,以后部队就在这个海边。可是我看看这边的沙地,树木,已完全不同我们老家的景象。 对我来说,这里已经是天涯海角,这辈子还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到了营地,安排了营房,很高兴还有书桌,可以偷闲写点日记。今天一天都很兴奋,一坐下来,眼前全是热闹场面哗哗的涌过。可是,现在却不由想到了老妈。她躲在门后大哭,我看不到那张哭丧的脸,只听到声音,有点像老爸去世时的哭嚎,沙沙哑哑的,揪人心肝肠子的。 我知道老妈为啥哭得伤心,是怕我被送到南方前线。尽管我们晓得前线战事已结束,可她还怕战火再烧起来。 夜深人静,我胸中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从今天起,我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我将怀着一片赤胆忠心,誓死保家卫国!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们上前线,我将面不改色心不跳,勇往直前! 1980年10月8日。晴。今天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早晨操练之后,班长突然拿出一张奖状,交到我手里。我展开一看,是团部的板报评比,我负责的版面获得了一等奖。班长说,这是全班的光荣,也是一排的荣誉。班长同时通知我,晚上参加连里的会议。 板报设计和写作,是我到部队后第一个接收的任务,第一次报到签名,排长已经相中我了,说我的字秀气,架子好,是个当宣传干事的好料。以后排里的板报,就成了我的自留地。激动人心的八十年代到来啦。我当然十分看重这个革命阵地。一年来我勤勤恳恳奋发努力,关心国际国内形势,学习马列主义思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主动宣传党的指导思想与拨乱反正的方针政策。同时,我也借此读了不少书,尤其是一些新潮诗人的诗歌。这些新诗太新奇,太刺激了。跟我以前读过的普希金泰戈尔完全不同,也跟后来看到的李季郭小川很不一样。它们有很多被叫做意象的东西,它们晦涩c朦胧,像一个个浑浊的水晶球似的。我随便挑了几个意象,凑了几句,就成了一首赞美祖国的诗。我把它放在板报里了,没想到,居然拿到了一等奖。班长说,你继承了我党优良传统,有革命诗人的豪情与气魄。把我说得脸发烧,浑身发热。 一天兴奋地熬到晚上,跟着排长到了连里。发现那是一个党组会议。连长,指导员,各排排长全体出席,还有几个像我一样的新兵。领导们讲话以后,副连长宣布一个惊人的决定,一些新兵,将被确定为预备党员。他用带苏北腔的普通话宣布名字。当报到我的名字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吴有法!预备党员,这是真的吗?我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员吗? 我当时脑子里哗啦哗啦闪过许多电影里出现过的镜头,,,,,一一一一一炸碉堡,堵抢眼,烈火中宁死不屈一一一一一 反正直到现在,我还是热血沸腾,一心想着为祖国为党献身,去托炸药包,坐监牢,粉身碎骨,勇往直前。 回来以后,我先给我妈写了一封信。老妈不识字,会让二姐读给她听。我晓得她的心愿,第一个就是让我入党。她不晓得哪里听来的难听的话,说党票是当干部的门票。我以后再慢慢教育她。 1982年8月29日。台风,大雨。今天总算来电了,台风毁坏了从梨花镇接过来的电线,下午刚刚接通。 其实从23号开始,气象台就发出强台风警报。我们连队对面的港湾里,出海打渔的公家与私人船只,全都回来了。可是这次的台风,有点狐狸精似的,像是在群岛之间作迷藏,像是走了,又频频回头,时而妖风大作,时而又悄无声息。结果有些渔民沉不住气,私自出海了。 26日夜里,终于出事了。我们接到通知,去钓鱼湾抢险——有船在那里遇到大浪,翻了。当时已是半夜,海上黑漆漆一片,风已歇,浪却高,我们到了那里,好像掉进地狱里,那里见得到倾翻的船只。我们用的电筒,照不到一百米。对付阔大的港湾,就像瞎子摸在稻田里,乱冲乱撞罢了。 后来忽然听到了呼救声。在呼呼风声和海浪拍击声中,那种声音像雨夜的猫叫,像黑夜中的萤火虫,时隐时现。这声音在我们船只的右前方,在之前放过一个航标灯,现在又撤掉的外航道口。 我们的机船靠过去,借电筒光照到他们侧翻的渔船。他们勉强抓着浮在水面的船沿,已经快支撑不住。再靠过去,到六七米左右,渔船上的人大喊:休过来,再过来浪头就把我们冲没了。我们想想也是,就大喊:那么你们自己过来,游上几米,我们扔绳子下来。 谁料他们是一男一女,那女的,还是个孕妇,实在是要生了,迫不得已才赶到大岛上去。男的呼应一声,女的干脆哭起来。 这下我们没办法啦,只有派人下去营救。我们急救小组中,一个是淮安城里人,不识水性,一个来自四明山,旱鸭子。只有我来自水乡农村,只有我下去啊。 我来不及多想,就跳进海里。海水就是海水,即使八月也是寒冷彻骨的。波浪像女人揉搓衣服一样搓动我,几米距离,好像游了十几丈远。我过去后,也不及开口,抓过一把木橹塞到孕妇身子底下。待孕妇松开船沿抱住木橹,我就拽着一头往前游。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当时啥都没想,只想救人。后来指导员问我问题,我答不上来。我脑子里确实并没有“蹭蹭”闪出许多英雄形象。我也没有想到,如果自己一旦力气不支,也会立刻被海水卷走一一一一一 直到最后营救成功。指导员跟我说,你将会记一个二等功,退伍之后,可以凭它让政府给你安排一个革命工作的! 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政策。快退伍了,我把它当作党和部队给我的温暖关怀,谨记在心。 3c亚男 你好!我是汪亚男,一院麻醉科的。你是内科刘文英刘大夫的儿子?哦,有信,吴有信。你怎么会过来?哦,回家过年,听说有法现身,让你妈叫来的。你妈也在有法公司投了钱啦?投了多少?二十万?唉,你看。那个人,又飘走了!我跟你说,那个人现在啊,即使捉住了,就是一条四脚蛇,杀杀没肉,割割没血,光巴子一条了。你想啊,银行账户冻结,房产抵押,高利贷上门,原材料款亏欠,工人工资拖欠,伊现在哪,连身上的衣裳裤子都不是自家的了。伊还回来干什么,就该死在外面,永生永世不回来! 你想不明白,伊怎么会落到这不田地? 我跟你讲,是这里,这里出了问题!同样是文化人,你跟伊不一样,你是正宗读书人,北京读书的高材生。他是啥东西?舌头弯不过来,普通话都没我讲得像腔;半吊子,半瓶醋,脑子搭牢了,拎不清。 你想啊,在机关工作,你不研究点公关学,心理学,发展发展关系,提高提高情商,一门心思写什么诗——你想啊,九十年代啦改革开放啦,他还“湿呀干呀”专研诗词,什么豪放派婉约派,什么象征主义湖畔诗人,诗污腾腾臭气熏天的,谁来重用你呀!结果怎么样,像四角军棋里的一只棋子,职务始终不变。像中国象棋里的卒子,永远在边远地方冲锋陷阵,给人家当枪使。直到我老头子走了,轰隆,他一棵可以倚靠的大树倒了,他才想到出去闯世界。 是啊,那是94年。他离开老干部局,跟人合办了一个康城皇家娱乐公司。什么皇家娱乐?就是一家歌厅,一家舞场,一个饭店。用的是原先县委招待所的房子——你知道的吧?你读一中的时候,还叫县委招待所?对对,在梅峰山脚下,朝着运河,山清水秀的。他们把那排就平房装修一下,挂个红灯笼,装个霓虹灯,按个音响设备,找几个花花绿绿的小姐,就开张了。 本来,我就是干部子女,脑袋不僵化。我们两个人,他一个男子汉下海捞钱,我女孩子守住铁饭碗,这是最好不过的选择。是我,在他做出下海决定前推了他一把;是我,在他这个走路都好像尺子量好的死板脑袋里灌输了很多新东西;是我,让他这个泥腿子明白生活里可以有时装,vcd,茶艺,高档化妆品。可是,他们那个皇家娱乐,起先他还要面子只管饭店,后来娱乐到了超过我的想象,连“里子褥子”都不要了。 是啊,那个时候起,吴有法变了。慢慢地变得我不认识了。我跟你讲,他在哪家娱乐公司里干啥勾当,我不知情。这种事,家里的老婆总归是最后一个晓得的。男人,不像我们女人,好恶写在脸上。他在外面干了坏事,回来掩饰得一点事儿都没有。他那时候身体强壮,一个晚上做那事做两回三回,都不是问题。我能怎么办哪?动用自己全身感觉器官呀,仔细观察,摸,闻,嗅,寻找他出轨的蛛丝马迹。 最后连盯梢都用上了——想想当时真是傻。那么个人,他在机关做官,出来后做老板,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都是不正常的。他就是个疯子!傻瓜!神经病!可我当时就是爱他,陷在里边出不来。 后来的结果,你也晓得啦。不过我今天跟你说,离婚,不是因为他出轨,而是我愿意成全他。他这个人,从骨子里是个阿乡,农民,他重男轻女。他在我们女儿五岁以后还把她当作儿子。他下海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干部的必须计划生育。下海了他才有机会交罚款再添一个儿子,可惜我后来得过盆腔炎,不能怀孕。而他,就把他的孽种播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 我后来找到那个女人住处去啦!他们在皇家娱乐的后面弄堂里租了一间套房。我找去时,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坐在门前的藤椅里晒太阳。脚下是一只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白猫。我进去时,她还这样,喏,这样看着我,像一个临产的幸福的产妇。而吴有法呢,在里边的厨房里炒菜,闻声出来,腰里还围着一个蓝色的发黑的饭单。他娘的,像个电视里做炒菜节目的刘仪伟。 我当时还能做什么呢?脑子里一片空白。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那只白猫的一声惨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五、腊腊廿三的逃亡 1c有法 其实坐上的士之后他只是说了声“往南开”,还没想好去哪里。车子摇摇晃晃开出城,到了运河边上,分出两条主岔道,司机回头问道:“师傅,你去哪里?” 去哪里?我这会儿该去哪里呢? 窗外是茫茫雪野,借着夜光,能看见两边的卡通片里一般的小城建筑,看见前方的运河沿岸,小青山,时尚小区,厂房与烟囱,还有车头延伸的柏油路面,以及两旁的积雪。 “师傅,你是去仙潭吧!”司机又说,“深更半夜的,杭州我不开了。” “那就仙潭吧!”他听得自己说。忽然间,有一张章子怡似的俊秀的脸,由“仙潭”两个字后面闪出来。就像清澈的洗脸盆里忽然游出一条修长的红鲤鱼。 车子向左转,过运河大桥,往东而去。那是去仙潭和钟镇的方向。他刚刚从那里过来,现在又回去了。或许,这倒是躲避追捕的上好选择。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要不,干脆再回钟镇去? 心里那么想,嘴上却没有说。那张脸还是像红鲤鱼似的在眼前游动,那小巧精致的五官,令人心醉的酒窝,眨动着欲说话的眼睛。为什么,每次提到仙潭,她就会出现?似乎仙潭只是一个水潭,她玉莲就是水潭里的一条美丽的鱼。 车子一直往仙潭方向行驶,两边的树木嗖嗖往后退去。司机开了空调,暖风呼呼地吹送过来。风里带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令他感觉发闷。眼睛有些酸涩,脑子里晕乎乎的。他想到开窗,却终归没有动手。眼皮渐渐发沉,有些晕圈在面前舞动。而后,玉莲就蹙额颦眉,一如电影中的仙姑一般,飘飘然下来,停在自己面前,开口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早几年相遇? 他该怎么回答呢?好像嘴巴被糊住了,开不得口。他似乎心里涌出一股久违的激情,伸手把她揽在怀里。而她,跟她的名字一样,像绫绢绸缎一样,抱上去一团柔软。他也有过相见恨晚的感觉,也曾感觉当时的自己有如那个大观园里的多情公子,而玉莲气质优雅,古典文艺,像极了苏州长大的林黛玉。他伸出手去,又不敢抚摸她,怕自己手上沾着灰尘,玷污了她。他一个官场中人,一个已婚男人,才是真正的比贾宝玉“腌臜”的俗物,而她,毕竟才大学毕业,冰清玉洁,亲上一口都浑身发抖的处子啊! 车子一个摇晃,他感觉自己的头往一边倒去,咚,撞到车壁上。手里的玉莲也就又像电影里的仙姑,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还是想着那个女人。她早就像一块弹片打进战士体内一样,打进他的心里。遇到某种触发,就像老风湿遇到阴雨天似的,她这块弹片就会给他阵阵刺痛。一晃那么多年过去,她怎样了呢?他奇怪自己一旦恍然如梦,梦里再现的,一定是他们初遇或开始相好的画面,而不是后来的惨淡愁容,梨花带雨。他更觉奇怪的,是自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还老来发骚,做那样的春梦,弄得此刻满心苦涩,嘴里都好像喝了一口中药。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大腹便便,在产床上哭嚎的玉莲了。 没错,当初就是因为玉莲,因为她已有身孕,她日里夜里地讨吃杨梅李子酱萝卜,自己最终决定离开亚男,净身出户。当初玉莲被亚男骂做狐狸精,现在想来,真的像狐狸精。相比之下,亚男是母猎豹,撒尿管领地;玉莲是一只可怜的狐仙,总是躲躲闪闪,老子当时还算半个书生,可不就会迷上狐仙吗? 小车轰轰快速向前,大前灯照出去老远,路面黑黑的,在两旁的雪原中显得特别醒目。侧脸看窗外,不远处已出现灰蒙蒙的大运河。沿运河往东,走五六里,也就到仙潭了。有法摸摸头上一侧撞击过的地方,感觉一份隐痛。似乎它不是来自车壁,而是被一扇关闭的木门撞击而生。木门之后是岳父那张看墓人似的阴森森的脸。这隐痛是一种类似聊斋里书生对善良狐仙抱有的惋惜与内疚。为什么?轮到他问一个为什么了——为什么可爱的狐仙一旦成家生子,又变成了撒尿划界的猎豹?变成猎豹的玉莲,比原本自信自傲的亚男还要厉害,把他看得紧紧的。而那时的自己,已经长成一只浪迹草原的雄狮,把征服天下当作自己的天职,管不住自己了。何况那个爱吃杨梅等酸东西的玉莲,又给他生下的,是一个女儿! 玉莲啊玉莲,你如今生活怎么样呢?他记得自己逃离仙潭那日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单单一只皮包。不同的只是那种心情,当时像一座喷发的活火山,如今是一座熄灭了的死火山!当时想的是“大丈夫何患无妻”,老子征服世界去!现在呢,世界之大,还有没有老子一个容身之所啊? 还有,诗文,我的女儿,你现在怎样了?读小学几年级了?长得怎样?扎个小辫,穿个校服,像你妈那么清秀靓丽?他一下子像是掉进时间的黑洞,晕乎乎想起当年那个孱弱的“哭唧胚”,被她的外婆像捉小鸡似的呱呱叫着抱走了。他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老子赚了大钱回来,让女儿将来吃好穿好,过的像公主,读最好的学校,出国留学一一一一一现在呢? 马路两旁出现了路灯,路边的积雪变得清晰,一堆一堆的;路面闪出亮光,往里,积雪开始减少。仙潭就在眼前了,静谧无比,不见任何动静,如同一副水镇雪景图。没有厂房,没有烟囱,没有山丘与高层小区。比较康城,仙潭要精致细腻的多。像是一幅装在玻璃镜框里的水墨画,车子开过去,能把它碾碎。 “师傅,把你放哪里?”司机忽然问道。 他一下子被问倒了:这会儿我该去哪里呢?找玉莲——开玩笑!找老朋友,人家早就睡啦。还是只能找旅店! 问题是,哪里的旅店更安全呢?大街小巷深处,全是路灯照不到的阴影。 车子开进去,碾出一片刺耳的吱吱声。 “停哪里呀,师傅?”司机急了。 “北街,寺前弄吧。”他作出了决定。 2c阿王 阿王从“羊肉汤网吧”出来,天已经亮了,紫红色晨曦在玄武桥那头灿烂着,把东边半个天空涂成一副画。腊腊廿三,好天气啊!沿河街岸边,已经有人在晨练,舞剑,站桩,打太极。朝南一侧的水阁上有人开了窗,把鸟笼挂出来。那鸟不怕冷,早晨的清冷与鲜亮让它兴奋,咂咂叫个不停。阿王下了河埠,到最后一级,蹲下去掬水。水极冷,直刺肌肤,还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他顾不得许多,撸着脸,然后,回身上来。右脚脚底的鸡眼还没好透,踩上去辣辣的疼,好像鞋底咯着坚硬的小石子。 “羊肉汤网吧”几个字还在闪烁。阿王看着还是觉得滑稽。“羊肉汤”,把他的食欲都刺激出来了。他跟阿兴请假三天,说是回仙潭乡下老家,其实想的就是找一家通宵网吧,痛痛快快玩一个通宵。现在,玩完了,舒服,过瘾,爽!然后,今晚如果有机会,找过去的赌友,再玩上一夜牌,过过另一种瘾。 阿王揉揉眼睛,按按太阳穴,往北街走。北街寺前弄口,有一家小笼包子铺,里边的小笼好吃得“打巴掌不放”。阿王熟悉,小时候向往的不得了。此刻,他饿得肚子咕咕叫,一想到包子,口水都来了。 本来阿兴不准他请假,说过年是抓有法的最佳时机,得在康城有法可能出现的地方蹲点。可是后来阿王打听到——他以前也听说过,有法的第二任老婆娘家在仙潭,如今住在仙潭。于是找到一个理由,到仙潭,可以顺便在仙潭蹲点,在有法继任妻子那里探探情报。阿兴外地人,一根筋,阿王忽悠他一下,让自己回老家放松几天。 阿王回来以后,还真去过邵家弄。那条小时候觉得又深又长c神秘莫测的老弄,如今看去狭窄c幽暗c拥挤不堪,一头还堵住了,变成一条死胡同。吴有法,一个比黄鼠狼还精的逃亡者,怎么可能跑到这么个地方来?一打听,吴有法的第二任老婆,早在十年前就搬家走了。追问搬去哪里,竟都说不知道。 除了这个地方,仙潭如今大了,哪里去找,抓个鬼去呀!于是,他觉得还不如泡泡网吧。天寒地冻的,网吧就像温暖的天堂。软椅一斜坐,鼠标一抓在手里,人就像误食了白粉,飘起来:我操,自从跟了旺哥,自己还能爽快玩几回! 北街改造过了,这次回来,看去更加洋派了。沿河街有点像乌镇,小桥流水,北街像康城,洋楼林立。阿王总是不明白,人们为啥总喜欢老古套,喜欢乌镇式的古桥水阁木楼,脏兮兮灰扑扑的有啥好!哪能比新式洋楼,敞亮,高档,气派。你看,包子铺都重新装修,门脸上写道:“康福多”。“百年老店,传统小吃”。一股水汽像烟雾,把店面笼罩得仙境一般。还有阵阵香味,从那里飘过来,把他熏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 “康福多”的格局还是老样子,门口摆一个炉子,炉上有几层蒸笼,腾腾的水汽就是由宝塔似的蒸笼往外散发的。客人们围着蒸笼,等店家给他们取小笼。有人拿了就走,也有人端着盘子往里。屋里是餐厅,有散座,也有雅座。外墙是落地玻璃,外面望进去一目了然。阿王饿极了,叫了三客小笼,急匆匆往里走。 在散座见缝插针,找到一个空位,他慌忙坐下开吃。先往嘴里填两个,然后抓过碟子倒醋。“康福多”就是“康福多”,味道还是那么“赞”,油嘟嘟的,香,鲜,还带点甜味。包肉的皮子松软得要命,入嘴就化,阿王大嘴一张,两个就咕咚一下进去。这边刚吃完,下面的小笼就像小皮球,自己蹦到喉咙里去了。 两客小笼吃完,他才有闲心观望店里的人。散座大多是上班族,穿着各种工作服。也有学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估计是跟当年自己一样的差生,迟到无所谓,吃得不紧不慢。完了会大摇大摆去学校。里边的雅座相对安静,高靠背把客人们一一隔开。有金发美女——当然,那头发是染成的——格外醒目地欠身用餐,低声交谈。偶尔回头看外面,露出一张金喜善似的粉脸,光彩夺目。阿王见到美女,不由自主地眼睛发直。他嘴巴还是不闲着,对付着一个个小笼,只是成了机械运动,舌头只负责运送,品不出味道了。 美女首先吃完,一边拿餐巾纸擦嘴,一边起身出来。阿王忍不住又看她。嚯,高挑身材,大胸,肥臀。一身孝服,有迟暮美人气质。大冷天穿着黑色皮短裙,肉色长袜,上身是藏青羽绒短褂,靴子,手套,围巾,都显得时尚优雅,又雍容华贵。阿王大饱眼福,盯着她一路出来。待她转出过道,往外走,阿王才注意她的身后,竟然跟着吴有法。对,就是那个吴有法,他们几个月来一直在到处寻找的吴有法。包头半秃,灰头土脸,一身黑呢子风衣,不看他的眉眼都能认出人来。 阿王脑子里嗡的一下短路了,嘴巴张着,忘了合上,一只嚼过的小笼,吧嗒,掉出来,一直落到地上。 将出门时,吴有法居然还回头扫视了一下散座。阿王赶忙弯腰低头,把脖子都缩进衣领里。 门开处,一道眩目的晨光涌进来。 两分钟后,他打通了阿兴的电话。 “啊!你逮住他了?”阿兴兴奋得叫起来。声音嗡嗡的。 他连忙说,没有,店里人那么多,而且自己那刀也搁在家里一一一一一 “哦,那你盯住,死死盯住他。我在杭州呢,尽快赶过来。” 他点头答应,同时离开小笼店,自己用过的盘子里,还留着两只小笼,没顾得上吃。 阳光晃着他的眼,北街上人来人往,像是在手机镜头里似的,他在里边调焦,搜索,贵妇人和吴有法的身影,到哪里去了呢? 3c有法 跟在外语学校黎校长后面,看着她的婀娜多姿的背影,有法不免产生错觉,似乎那个女人是美兰,他的第三任妻子,滨海至尊歌厅的台柱。同样的高挑又丰满,同样的挺拔而靓丽,像开屏的孔雀,像骄傲的女王。在狭窄的毛家弄里穿行,给他一份穿越时空之感,似乎就在昨天,他抱着女儿小燕和亚男在康城向阳小区出来,过丁家弄去他老丈人家。而真正的昨天,他在寺前弄里没头没脑地昏睡。睡到黄昏,被一个女孩的哭声吵醒。他奇怪地觉得,那个女孩嗓音像是出自自己的女儿诗文。这没有道理。自己离开这里都五年了,女儿早就不是那个闹夜的娃娃。为什么,人一旦换了环境,回到从前住过的镇子,呆过的弄堂,过往的记忆就会自然涌来,将人淹没呢? 他奇怪地发现,他想自己的女儿了。 后来他忍不住,给玉莲打了一个电话。本来还担心玉莲会不会换手机号码,结果铃声只响了两下,就接通了。“喂——,是你吗?”熟悉的语调,犹犹豫豫的意味。两个人的通话变得艰难,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像是特务接头,像是初恋表白,别扭得不得了。“你,还好吗?”两个人都问了这个问题。有法当时想,明知故问,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如今彻底翻船,逃亡在外?该怎么跟她表述呢?好在他还没开口,她先说自己的境况了:开了家文印店,打字,复印,做名片。说着说着,她居然打趣道:“吴先生,你要做个名片吗?”有法当时不由一愣。我现在还做名片?我还有什么身份?那简直是黑色幽默啊! 随后说到了他们的女儿,通话就顺畅了。玉莲描述了女儿的聪慧与优秀,之后,那语气又突然低沉下来,好像晴转多云。等有法追问,玉莲语气间成了多云有雨了。有法听了半天才明白,女儿诗文年后将幼儿园“毕业”,玉莲想让她上外语学校。这外语学校是半公半私的,招生也有指标,玉莲苦恼的,是如何弄一个无需外加资助的指标。 他听了一时沉默下来。此事换做一年前,对他来说是一句话的事。可以找教育局长,或者仙潭分管教育的镇长。一个电话,至多一顿饭,也就解决了。再不济,清高不求人,给学校一笔赞助就是啦。可是现在一一一一一 “算了。”玉莲最后说,“现在跟你说了也没用,泥菩萨过河的一一一一一” 一句漫不经心的私语似的话,在有法,成了一种激将法,他受不住了,不由问玉莲校长是谁。然后知道外校校长是自己的继任,地质局汪局的老婆黎老师。 于是乎,他又打电话给汪局,又联系上黎校长,然后约了早晨在“康复多”见面,再去他们学校。这一通电话,直到把他推到这光天化日之下,与黎校长同行在毛家弄,走向他们外校。他感觉自己像一条潜在水底的鱼,被迫浮上了水面。 “哎,吴局,我听说,你,你们公司,那个啦一一一一”黎校长突然开口道。她还是用过去的习惯称呼叫有法,回头看看他,没有停步。 有法心里一阵揪痛。忽有斗转星移c物是人非的感慨,想当年洪局带着他的娇妻,到自己家登门拜访,似乎就在昨日!如今自己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清晨,来向当年拜访自己的人寻求帮助,真乃“沉舟侧畔千帆过”啊。 “这个,”他终于简洁地说明道,“是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 “哦!”黎美女理解地点头道,“也是噢,做生意不像公务员,起起伏伏也是正常的。就像股市,有跌的时候,有一天会涨上来,是吧?” “对,也是。”他听出对方嘴里有安慰的意思,迟疑地响应,而后叹息一声,不由说:“还是你们洪局啊,平稳上升,绩优股啊!” “我们家老洪?绩优股?嗬嗬,大盘蓝筹股吧,原地踏步一二一,走快了生怕踩死蚂蚁的主儿。” 有法听着觉得有趣,这类时尚女人,多半嫌家里男人太安分,不敢创大世面,赚大钱,可是,在他这个经历大风大浪终于翻船的人面前说这些,又分明在炫耀老公的稳重踏实——女人啊! “我是说,吴哥,”女人继续说,“这个时代,家里两个人总得有一个走出体制,挣点活钱,否则就只能图个温饱啊。” 有法一听,自己误会了,女人没有炫耀他老公稳重。她对自己的彻底翻船也所知不多。于是他问道:“所以你就出来了?你们学校叫什么?” “新世纪,新世纪外语学校!私立的,可不是出来了吗!” 有法想到了玉莲与诗文,想到了自己约见黎校长的目的,不由问:“看来,这学校,办的蛮火哇!” “还好!”女校长点头说,“我们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农村包围城市,现在乡下老板多,我们每年招得满满的,得加座。” “嗬嗬。”有法讨好地笑道,“有开创精神啊!” 说话间到了目的地,有法一看,原来是一个旧寺院啊,废弃不用了,改成一所小规模学校。倒是有围墙,有园子,树木茂盛,环境静幽。里边的大小禅房改成了教学楼c食堂c宿舍楼,外面看去显得小巧精致,文气十足。 黎校长跟门口保安摆手招呼,把他领进门。往里走,踏上一条铺满阳光的甬道。路边有浓绿的冬青,冬青树根部还有残留的积雪。后面是参天大树,一长排靠到围墙边上,这么走着,感觉走进另一个世界似的。回头再看传达室那边,显得豁亮。门卫已经将铁门关上。那铁门的影子,随阳光横着过来。 有法无意细看,却见铁门影子边上,出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是突然升上来的。有法敏感,猛然觉得这人影有点熟悉。再抬头看去,那人闪到一边去了。尽管只是一瞬,他仍然看出那个家伙,矮个,平头,像曾志伟一一一一一狗日的,出妖怪了,一大早就追上来啦! 4c玉莲 她是被手机里的歌声唱醒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晚些。”迷糊中,她从枕边掏出手机,一看号码,立刻惊醒过来。怎么会是他?那个冤家!狠心的人。他还打电话来干啥?以前他每月月初给女儿抚养费,称之为“月供”。后来改为每年年头一次,叫做“年费”。今年已经到了年底,“年费”还不曾见到,怕是要断供了,他一大早打电话过来,还有啥事? 一接电话,发现自己带着哀怨,而那个人,居然来了仙潭,在离她的店铺不远的寺前弄。电话里的交谈,艰难地进行。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提问。“你还好吗?”自己过得好吗?一个离婚女人,没个正经职业,带着个孩子,尽管有父母帮衬着,可是,能过得好吗?狠心的冤家!她鼻子一酸,几乎哽住。咬牙平息后,才故作镇定地跟他说话。最后,她忍不住提到他们的女儿诗文。她是有私心的,自己已经这样了,阿弥陀佛,怎么活都是活,就是不能委屈了女儿。他“年费”都未交,一定有资金周转的难处,那么想法给女儿捞个外校名额,也算他为她和女儿做件实事。 通话后她早早起床,离开家去了店里。雪后的阳光给了她一份难得的好心情。她一边啃着路上顺便买来的茶糕,一边打开电脑,准备制作名片。她吃着,看那些资料,发现自己居然心情不同往常。之前因为吴有法,看那些男人的材料,总不免嗤之以鼻。十个男人九个总,还有一个是老董。有几个是货真价实的? 她打开制图软件,正欲动手,手机又响了:“ 2002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晚些。”她松开鼠标,从小包里掏出手机。一看,还是吴有法的。心里一阵激动。这男人,到底有本事,这么快就把女儿的事搞定啦!她按了接听键。 “哎,莲儿,你在哪里?”有法问道。 她心想你问这个干嘛,先说说见黎校长的事呗,就说:“你那边,怎么样啦?” “哦,诗文的事,问题不大。你在哪里?” “什么叫问题不大,定了没有?”她坚持道,然后才补一句,“我在店里。” “定了,定了!黎校长在我身边呢,答应了。”有法说着,又急忙补充道,“你现在关关门,来一趟毛家弄,新世纪外校。” “这就办手续?” “不是。有人把我堵在门口了。你得帮帮我。”最后两句,吴有法压低了声音,显得无奈绝望。 玉莲本当还想说“怎么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吴有法,真是自己的前世冤家,他一出现,还没办上一件好事,马上就给自己招来麻烦了。犹豫许久,她才对着手机低声道:“那好,你等等。” 她其实根本没有想好该如何帮他。自己一个弱女子,男人是自己的前世冤家,怎么去帮他?叫警察?他不会自己打110啊!显然是不想惊动警察。叫旁人,大冷天我叫谁去呀?自己亲自上去,又如何引开或拉开堵他的人? 她这么想着,手指却不由自主,把鼠标移到开始键,点了下去。她站起身来,往店外走。门一开,耀眼的阳光和清冷的空气就涌进来。她直到走进沿河街,看到了河里的小船,才突然急中生智——女人往往会急中生智啊:用船!外校的后门不就是这条市河,干嘛不用船呢! 于是她下了河埠,去招呼那条乌篷船的主人。那船主正往河岸上搬黄酒酒坛呢,侧身操绍兴话问道:“啥些?接个人?” 她点头道:“帮帮忙,跑一趟,快快。剩下两坛,我给你包了。”说着就跨到船头上。 绍兴人看看她,老面孔了,不好拒绝,也跨上船,收起跳板。 她进了船舱,坐下,看绍兴人拔起船篙,开始撑船。在市河里穿行,不用摇桨,就用篙子撑着前行。市河清静,不复当年的喧嚣,阳光在河面上调皮地闪烁,两岸的旧楼在晃动中往后退去。沿河人家在窗口挂出腊肉,或者灰黄,或者酱黑,大大小小条状块状,显出过年气象。屋檐上雪水融化,哒哒哒滴到街沿石上,又顺着明沟,汩汩地流到市河里。平时不觉得,一到船上,过去那种视觉那种心里的水镇就回来了,小桥c河埠c老树与昏鸦扑面而来。越往里走,河面越来越窄,船里显得更加昏暗。 想到又要见有法,她猛地身子一颤,眼里酸涩,心里酸甜苦辣都来了。当年与他分开,自己其实是身不由主,就像处在船上,撑船的是她的父母。她曾经想带着诗文跟他走,可是有法早就离开岸边,不知去向。直到后来,他在外面做生意,做大做强,风生水起,势利的父母又要她去找他。她却死活不肯再去攀附他了。回想原因,一则是她太了解那个男人,老话叫如狼似虎,三天不做那事,嘴上就要起包,几年不见,还不早就左搂右抱!二则自己有了职业,足够养活自己。至于女儿,男人还算有良心,没忘过抚养费。她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落个清净,已有向佛之意。 小船穿过玄武桥,市河折向西北,有汊港伸入另一条堵塞的河道,那堵塞处是静影寺外面灰黄的土墙。她抬头一望,似乎真的远远看见寺门那边有人影在闪动。她身子不由一缩,对船老大说:“师傅,快,快转到后面去!” 其实那地方离得还远,她是不知觉间开始担忧有法了。她掏出手机,打开屏幕,准备按键。找到已接电话,她马上又改了主意,按了后面的短信键,然后打起字来:“快到了,在后门河埠等!”手指一按,短信就发出去了。那个冤家,这会儿应该急得像热锅蚂蚁,马上能看到。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兴奋激动,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有法带着她东躲西藏,多么惊险刺激! 嘟的一声,有法回复了。她一看,上面写道:“万谢。莲儿。”她不由一阵委屈,这个负心人,碰到这种境地了才知道谢她。当初,可是信奉“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静影寺巨大的阴影,很快像山影似的移过来。 5c有法 那个矮胖的家伙肯定是追债人之一,短平头,圆脑袋,像个大土豆;粗陋的五官,像是泥塑的胚胎;灰黄的皮夹克像包粽子似的紧紧裹着上半身,原先屁股后头还有点鼓起,露出一把杀猪刀的刀柄,今天好像没有。他在校门左侧的停车场边徘徊,时不时地往学校里边张望。有法从校长室出来,留一个心眼,顺墙根蹑手蹑脚,一路走到传达室,老远又几次看到那个人。转身进了传达室,有法躲进里间,看墙上的监控视频。中间一个视频上,那个矮胖追债人赫然在目。身型,衣服,外貌乃至五官,清清楚楚,不是那个狗日的,又是啥人? 环顾四周小校园,这昔日的小庙就一扇大门,不从这里出去,又怎么出去! “这位老板,你是顾忌外面那个人?”老门卫凑上来问。他看出有法与校长关系不一般,有点讨好的意思。 “嗯,这个无赖。”他随口道,“讨厌!” “伊嘛,猪头阿王,我们一个村的。要不要我叫人把伊轰走?” 有法摇头。叫了人来,声势一大,怕招来更大麻烦。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他甩掉,离开这个地方。如今这家伙盯上自己了,怎么才能甩掉脱身? “还有一个办法,等我慢慢告诉你。”老门卫伸出干瘦的手臂,把窗子关关严实,坐下来看着他说。 有法好奇问道:“啥办法?” “猪头阿王,杨家湾村第一倒头光啊!” 有法盯着门卫满是皱纹的猴子脸问:“啥意思?” 门卫伸出右手,摩擦几下拇指与食指,使个眼色道:“给他一点,搞定!” 有法不答,心里不由暗笑:外面那个狗日的,等他盯他就是为了拿他的钱啊!拿钱去搞定? 这么想着,手机“叮咚”一声,来了短信。他一看,是玉莲的短信,赶忙打开。里边的文字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竟是“快到了,在后门河埠等!”他像是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腾地一下起身,然后又顺着墙根往里跑。墙边有积雪,倒是减轻了脚步声。回头看大门紧闭,那个人即便知道了,此刻也进不来。 转过教学楼,经过过道,老远地,他看见北边围墙底部,果然有一道后门。那后门又小又窄,此时紧紧关着。 进了船舱,两个人不得不面对面坐着。有法从玉莲低下的头顶,看到她发际中央旋涡处有两根白发。她整个人都让他有一种陌生的沧桑的感觉,尽管不曾发胖,却好像一支莲花被打上一层冷霜,变成一根残荷。 “我想过无数回我们见面,”玉莲看着自己的靴子说,“没想到会这么相见!” 她刚才兴奋激动了一阵,像是在演惊险电影,这会儿平静下来。有法本来要多做解释,看她那样,就只是说声谢谢,说我有麻烦,要马上离开。然后,两个人就面面相对,听着哗哗水声,感觉船在往北划去。 玉莲的棕黑靴子还是当年那一双,有些褪色,鞋尖磨得泛白。她身上的香味都似乎没变,估计还是用那种粉。看她交叉放在膝头上的双手,倒还是又白又嫩——只是比从前更纤长了,似乎她的手指在随着岁月伸长。她的脸蛋与下巴也跟手指一样,变得修长起来。他看着不由闪过一丝愧疚,那是想到亚男时候从来没有的。他突然想到一个词,“摧残”。玉莲像一朵娇嫩的花苞,被他这个已婚男人给摧残了。而当年与亚男结合,两个人年龄相当,角色颠倒,谁摧残谁都不好说。至于后来遇到的姑娘,包括他第三个太太,那都是久经情场c甘愿献身的主儿,像郁金香c洋玫瑰,甚至罂粟花,五毒不侵了。 “诗文,在家吗?”他忽然想到女儿,于是问道。 “在我妈那里,下大雪,提前放假了。” “她,”他做了个手势说,“有这么高了吧?” 玉莲抬头看他,点头道:“一米三了。腿长,在学拉丁舞。” “那你一一一一”他本想问她,有没有再嫁人,可一想马上要分开,不如不问,就把话咽了回去。他感觉她看他的眼神,还有当年的韵味,她的眼眶里似乎总有莹莹泪光,他不敢再看她了。 “我一个人挺好啊!你还是说你吧!”她嗔怪道,“怎么弄到这步田地!” 他细听她的语气,其实不是提问,只是责怪。他的落败,像大厦倾倒,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她明白这点,也不会多问。所以接着说:“这一下好啦,你去哪里?” 他立刻反应过来:我该去哪里?离开啊!马上离开!仙潭小地方,撒泡尿都能浇个遍,不离开很快就又被人堵上。 玉莲随即大声喊道:“师傅,差不多了,停玄武桥下吧!” 船往前,玄武桥的身影已经罩着过来。玉莲起身,往船头跨去,同时回头说“我先上去。给你打一辆车过来,到了叫你。” 他连忙答应,语气间肯定她想得周到。她的背影时高时低,往岸上走去。他看着她瘦削的肩头,扁平的臀部,纤细的双腿,不由一阵心酸。往上,有炫目的阳光晃了他的眼睛。 她很快出现在河埠口,弯腰看船舱,向他招手道:“来了,上来吧!” 他拎起随身携带的人革包,跨步上去。只见一辆绿色的士已经停在桥头。 河埠的台阶被雪水洗的洁净发亮,他拾级而上,心里又重现当年离开的情景。她瞒着父母偷偷跑出来送他,也是在这个玄武桥头。当时他不是被别人逼着离开,而是被自己的自尊逼迫;他不是不想把她带走,而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养活她和女儿!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会在某个时刻让某种境遇重现。 他上去,一个闪身,冲进开着的车门。关门前,他侧脸去看玉莲,玉莲站在一旁,额发盖住半边,表情复杂,像是要哭出来。他忍不住说:“谢谢你啊!女儿以后读书,我会想到的。” “不用。你有钱了先把月供给我就行。”她摇摇头说,伸手帮他关上车门。 他一激动,按住开关开了车窗,然后从风衣内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拍出去。拍到玉莲手掌上,也不管她是否接住,把手缩回来。 车子启动,他一阵心痛。呼的一下,把玉莲和玄武桥抛在后面。司机问他去哪里,他都没有回答。去哪里呢?他都还没想过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六、访谈资料 老杨 老板,我跟你讲,我有个办法对付猪头阿王。啥办法?讲起来,要先说说猪头阿王跟伊屋里的人。 阿王这“肥尸”,跟我同是杨家湾人,我是看着伊长大的。伊拉老头子桂法,同我是赤卵朋友。桂法绰号“酒醉子”,“酒醉子桂法”。桂法本来是个老实户头,生产队辰光干活卖力,人称“做煞乌龟”。有一回被人推荐去管队里的机埠,偏偏不巧,后村的一只马达被人偷去了。队里报了案,上面派人查了很久,都没查出结果。之后村里传出话来,说是桂法自家做了手脚,是监守自盗。这下好啦,桂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有一段跟个“毒头”似的,见人就跟人说,那天几点几点伊在啥地方干啥。人家听了就笑笑,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桂法急啦,跟人说不清了。然后就开始喝酒,天天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抓住一个,就跟人家说那天几点几点他在啥地方干啥;抓住一个,就跟人家说那天几点几点他在啥地方干啥。弄得人人都躲伊,包括伊的儿子阿王。 我再跟你说说阿王。这户头小辰光发育早,十二岁就出卵毛了。那时候村里小孩都在龙溪里脱光了游水,伊老早不肯光屁股了。老头子是“酒醉子”,不管伊,伊读书不上心,逃学,找对象,这辰光得了“猪头阿王”这个绰号。长到靠廿岁,嗨嗨,才发现发育太早了,十六岁就长足,嘴边都生胡子,这身板就横着长,跟人家一比,有点像矮子跟班了。懒惰,馋痨,贪玩,一日到夜泡网吧。 直到有一年,伊姆妈被伊“酒醉子”阿爸打了一顿,突然跟人家跑了。后来听说是做啥传销去了,一去不回。没隔多少辰光,“酒醉子桂法”也出事体了。从镇上回村里,不晓得怎么一来,被一辆挖机带到路边渠道里。渠道水浅,不过齐腰深,“酒醉子”居然淹死在里边了。 一夜之间,阿王成了孤儿了。 还好,开挖机的有钞票,赔了四十万。十年前,四十万不错去了。 这件事对阿王打击很大啊。人嘛,经历父母丧亡都是大灾难,伤筋动骨的。之后几年阿王长大了,规矩了。在镇里大公司“振兴木业”寻了个管仓库的工作,天天早出晚归上班。 嗨,有句话叫“狗改不了吃屎”,人啊,有些秉性是改不了的。阿王日里上班,夜里开始跟人去玩牌。跟你讲,有些人哪,天生没有“打算”。不像你们做老板的,进厂多少,成本多少,卖出多少,除去工资c税收c能耗等等,最终能赚多少,都有一个打算。有的人天生没有。譬如玩牌,有多少实力,就玩多少大小;还有更重要的,牌风牌运,时好时坏,钞票一会儿赢得很多,一会儿又输光,潮水那么来,潮水那么去。那么你的主意要好,今天赢了,见好就收;明早不顺,趁早收手。对吧?聪明人都懂这个道理。 但是阿王不懂。这就叫没有“打算”。好,四十万洋钿,不知不觉,输进去啦。之后没有钞票啦,只有等上班工资过日脚了。工资一发,还是忍不住,小来来,结果怎么样,半个月不到,把一个月工资都输光了。这辰光填了个绰号“倒头光阿王”。这是另外一种没“打算”。 像伊这种人,个个村坊都有,过去旧社会叫“白相人”,现在叫“混混”“拖鞋爿”。原先还有田地产业,吃不饱饿不死,如今好些镶边街上,连土地都划掉了,都上班了,连口水都要出钱买了。再没打算,就麻烦了。 没钞票了,下半月怎么办?跟人借钱!今天跟这个借,明天跟那个借。说下月发了工资还。下月发了工资,又扎进赌场里去啦。一输,还不出钱了,再借,找没借过的人去借。直到最后,厂里十有,或多或少,都借他钱了。他呆不住,逃出去了。不晓得现在这个“肥尸”在作啥营生,东来西去,一年也不见几回。估计没啥好事情。 前两年阴历过年,伊会到村里亮亮相,有铜钿了,叫一群狐朋狗友上镇上酒鬼,吃龙虾,吃甲鱼,撑场面赚面子;没铜钿了,像只瘪三,一家家蹭饭吃。烟瘾来了,香烟屁股都要拾起来吃几口。 年一过,邻居都要春耕啦。他哪里还管他家田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老板,伊盯着你,是人家指使的吧?我跟你讲,我说的办法,就是跟伊谈谈,给他一点好处,让伊放开你。伊那种人,有奶便是娘,替人家当狗,扔给伊一块骨头,伊就专心致志啃骨头啦。 你要是不便,我来帮你谈。我不要你啥报酬,弄根香烟吃吃就够啦! 吴有法日记两则 1987年3月12日。阴。工作太忙,多日未写日记。今天遇到一件要事,苦于无人可以商量,睡前把它们写下来。 午饭后,办公室范大姐忽然把我叫出去,塞给我两张电影票,关照我:“电影时间是明晚八点,作为男方,你提早半个小时到影院门口去等姑娘,买点吃的,玉米花话梅糖或者傻子瓜子;再买上一束花——这叫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相结合。” 我惶然看着影票,不知该不该接过来。范大姐急了,嚷道:“喂喂,你是军人哎,怎么也扭扭捏捏?我可是咱们文化局的月老,市里婚介所的顾问啊。我一双眼睛是很‘毒’的,老早看出你不是池中之物,你需要这份婚姻。好风借力,晓得伐?” 我不知说啥为好。范大姐介绍的对象,县官女儿,一院医生,与我一个农村人相差太远,我一直不敢多想,也以为范大姐只是逗趣,谁想她热心而立刻行动? 我接过影票,心里还有犹豫,私下想,范姐,你说我非池中之物,不敢当啊!一个人进了机关,便是林黛玉进了大观园,需处处谦虚谨慎为要,岂能那般张狂。细想来,大约是我常常读点诗歌,或者偶尔读哲学书籍之故吧。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文化局后面的院子里,有几个人在放风筝。有的风筝已经飘过院墙,飞上蓝天,有的还没有探头,摇摇晃晃,沉沉浮浮。范大姐看见了,借题发挥,问我:“小吴,你看那些风筝,晓得为啥有的能一飞冲天,有的却摇晃沉浮,老是上不去?” 我当时没有回答,直到晚上,才有了些许领悟。 我从小不曾放过风筝,没有想过这个原理。总觉得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风筝飞得再高,总有一根线牵着——这样的常理。 此刻我却忽然悟到范大姐说的现象,风筝需要借到风力,才能飞得起来;只有到了超过院墙的高度,才能趋向平稳,在上面自由翱翔。就是说,需要一定的高度,需要相应的外力。 1988年12月20日。晴。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爬起来写几句。 单身日子快要结束了,忽而想起拉伯雷一个关于婚姻的故事,巴奴越在婚前跟邦太葛吕哀谈婚前的纠结。我此刻心里也出现了巴奴越和邦太葛吕哀。 邦太葛吕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兄啊,你由农民到军人,再到复员成为一名干部,如今步入婚姻殿堂,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啊。 巴奴越说,是啊,但是我刚刚看了钱钟书的《围城》,感觉他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很是贴切。我不知道该不该立刻跨进围城啊。 邦太葛吕哀说,嗯,有道理,恋爱不妨随便谈,结婚还是慎重些好! 巴奴越说:可是,我已经26岁了,开年27,吴村的同龄人,小孩子都在晒谷场上跑了。 邦太葛吕哀说:那好,你抓紧结婚就是了。早生儿子早得福。 巴奴越说:可是,我到现在——下个月就要办喜事了,还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她?我怕结了婚,琐碎事情一多,磕磕绊绊,更没有爱意了。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不要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那位,汪亚男汪医生,大我三个月,比我还急呢;更何况她可是大人汪主席的千金,别人家都说我是做乘龙快婿驸马爷,哪能摆架子拖延!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抓紧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还是忐忑不安,连我家里老妈都不放心,两亲家地位太悬殊,我妈从乡下上来,到汪家那份不自在哦,做个老妈子都嫌寒碜。我见了老丈人,也是像小时候见了先生似的。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就不要结婚吧。 巴奴越说:可是,我已经被汪亚男“拿下”了,她已经“有了”,我身负男人责任,没有选择了啊!更何况,有了那样的老丈人,才能让我好风借力,踏上仕途! 邦太葛吕哀说:天哪,那你还有啥说的,抓紧结婚吧。 玉莲 你说啥呀,我还旧情难忘?乱嚼胡道!脸红了?那不是一大早颠来颠去,又叫船又叫车,忙嘛!你看,本来还冷得缩缩动,这一来,热得身上都出汗了。好啦!人跑掉了,安耽了。你说说这个人,过去就这样,像影片中的武侠,轰一下,来了;待一个时辰,唰,又人间蒸发,走了。后来跟我离了婚,就连这一“轰”一“唰”,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女儿,还有抚养费让他交,像一个风筝线,还牵着。啥人想,今朝又来这么一出! 吴有法是我的前世冤家!说起来,他还是我半个老乡呐!为啥说半个?我爸妈作为右派下乡,在钟镇吴村呆过很多年。我是生在吴村的。当然喽,我比他小交关。他不认得我。我留存他唯一的记忆,也只是他当兵穿军装的样子——后来想想,多年后再交往跟他很亲热,跟那点有关系。 后来我爸平反,我们也离开了吴村,回到仙潭。本来像两颗不同天体的行星,永远在各自轨道飞行,永远不可能交汇。吴村不是我老家,是我爸的伤心地——过年过节都不会再去。 嗨!冤家就是冤家!十几年后在康城又碰上了! 大学毕业,我那个冬烘脑袋的老爸逼着我回来,找了个叫做“物资公司”的国家单位工作。不到一年,“物资”“粮食”“外贸”等国字号相继解散了。 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呢?当时有许多人去海南,我连杭州都去不了。我爸妈不让。“物资”贾经理把我介绍到“皇家娱乐”,那是原县委招待所改造而成的。 到现在我还记得去报到那天的情景。九月初三,梅峰山下,老招待所像座城堡。路边全是桂树,桂花香味那个浓啊,鼻子管都要掉下来。进门之前,心砰砰跳。楼道里有熏人的烟味,有遗落的酒瓶,也有比桂花浓郁的香水味。转弯口有面落地镜子,我照一下自己,感觉别扭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贾经理嫌我太土,要我抹了口红,那红色显得刺目,弄得嘴巴跟鸡屁股似的,跟我一身的学生裙很不相称。 进门才知道,一楼是饭店,二楼是棋牌之类,三楼是歌舞厅。经理室在二楼,楼道到底。楼道里油漆味道很浓,夏日里装修过。 是啊!那时候“皇家娱乐”的经理是他,吴有法。可我们起先不认识。他比当兵时候胖了,脱了军服穿个t恤,板刷头,国字脸,下巴刮得光光的,全无当年新兵黑瘦样子,我哪里认得出来!至于我嘛,八岁小丫头到二十多的大姑娘,你说变化有多大! 贾经理把我交给“吴总”——称他为“真经理”。意思是自己算“假”经理,吴总才是真的。吴有法当时看我,眼色就不对。那种眼神,我很难形容。没有没有。有法看人不好色!像家里种玫瑰月季的,突然看到了兰花?或者是天天吃荤菜的,见到一盆芦笋?反正上下打量我之后,只管摇头,对贾经理摆手道:“不来使不来使!白萝卜放在染缸里,汰不清爽——我招了伊,害人唻!” 贾经理一边出去一边道:“我不管,你答应好了就把人留下来,讲闲话算数!” 这辰光我从吴总声音里听出了钟镇口音,再看伊相貌,眉眼鼻头,想起了那个当兵的吴有法,就笑着看他道:“有法伯伯,你不认得我啦?” 伊还是不认得我啊,看我叫伊“伯伯”,很意外,眼睛瞪得老大,又上下打量我。于是我只好自我介绍道:“我是达夫先生的老丫头玉莲啊!” 伊当即一拍脑门,然后伸出一双肥厚的大手来。我受宠若惊,也伸出手去。那个人啊,当时还是文绉绉的。举止间有军人的干练,有官员的气度,然后看我还有长辈的慈祥。热情招呼之后,严肃地说:“丫头,你不适合这里——不是我不要你!” 我急得眼泪都来啦:听老爸话回来工作,不到一年就下岗,难道要我回父母身边吃老米饭啊! 看我一哭,有法为难啦,两只手像搓绳,擦擦搓着,又抬起右手,搔骚右耳上的头皮。最后开口问道:“那么你大学学的是啥?会计?统计?营销?” 我说我学的是文秘。 他当即摇头道:“不来使!没用!招你做了秘书,我家里那个还不把你撕啦!” 我当时不知道,他家里有个母夜叉,厉害到何等程度,跪搓衣板,睡钢丝床,都是家常便饭;盯梢,拎耳朵,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稀奇。我当时灵机一动,也学了贾经理的腔调说:“我不管,有法伯伯,你答应了就得留下我,扫地擦窗台我都干!” 他咬咬牙,果断地答应道:“好吧。留你。不过你可是大学生,哪能让你去端盆子掏阴沟做下人!” 结果他没让我去一楼饭店,怕我吃苦;也没进三楼歌舞厅,怕我变坏。也没有放二楼他身边,怕他老婆打过来。他在二楼为我专设一个茶艺室,给人表演茶艺。——当然,那是幌子,实际上我的主要工作还是给他打下手,做秘书。 我怎么懂茶艺?我奶奶是潮州人啊,我报到后回家一趟,跟奶奶去学一点,回来现学现卖啊!嗬嗬! 玉莲 你说啥?还想晓得我们怎么好起来的?说起来,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哪样?你说呢?世面上人们怎么想象男上司和女秘书的啦!办公室恋情,成双成对出入各种场合,喝酒,唱歌跳舞,最后上床。都是自然而然的大俗套。但是,可惜,我们没有。有法是军人出身,又做过几年官,不同于一般土包子老板。这个人当时还保留军人作风,初夏还是长衣长裤,每日早睡早起,天不亮就在山脚下跑步;到了深秋,该穿毛衣了,他还用冷水冲澡;再过一两个月,冷得下雪结冰了,他就冬泳——后来才知道,他那么起劲锻炼,一是因为习惯,二是排解心里的压抑。他说家里那个母夜叉,一直给他无穷的压抑感。 是啊!是我先默默喜欢他! 他那个办公室的书架上,跟其他老总的完全不同。人家放企业管理与市场营销,赶时尚的,放几本郎咸平c卡内基的著作。吴有法呢,架子上放许多诗集,大诗人普希金的,泰戈尔的,雪莱拜伦的,还有诗词。除了诗词,还有《厚黑学》,《台湾诗选》,《芥子园花谱》等等杂七杂八的书籍。 很长一段时间,他与我男女授受不亲啊!真的。有饭局,他从不叫我去陪;有客人要上三楼白相,他也是赤膊上阵。更不要说那些剪彩呀,展览呀,联谊会呀,等公众场合了。——他不是怕我这白萝卜染黑了嘛!他要做长辈保护我嘛!他老是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是大学生是人才,我要爱惜。嗬嗬嗬,你说的也对。他是不想让我被别人染指,他要独占我。他那种追我的方法算得上欲擒故纵——他起初根本没追我。 直到后来他老婆介入。直到他最后被逼上梁山——有些感情,本来是藏在地底的,一逼,像是点了一把火,开了一个洞,冒出来,烧起来了。这一点,你如果是过来人,自然会明白的。 他开始喝酒,把自己灌醉。你知道,醉酒的人各有各的醉态,有的呕吐,有的闷睡,有的手舞足蹈,还有的说话滔滔不绝——他的醉态是与众不同的:跌跌撞撞跑到梅峰山上,躺倒御碑亭下面的听松石上,仰脸看星星,说胡话,哈哈大笑。 知道梅峰山御碑亭吗?相传乾隆下江南时来过,题了一块碑,后人就造一个亭子。亭下有块条石,两米左右长,上面像磨刀石一样平的,所以城里人美其名曰“听松石”。其实哪有松树,后面种着大片竹子。 我是在自己宿舍的窗口看到他的身影的。酒醉子嘛,歪来倒去的。不放心,跟着出去了。梅峰山就在我们背后,我们平日里白天都不上去。那会儿是清冷的月夜,路面上全是闪亮的露水。西风吹动竹子的柔梢,发出萧瑟而瘆人的沙沙声。我给自己壮着胆子,拾级而上。 你说什么,我说话诗文绉绉的?不好意思,读文科的,改不了酸溜溜的毛病。 我上去,到半山腰,靠近御碑亭,四下里搜索,人呢?那个身材魁梧,摇摇晃晃的人影不见了。再往前走,到亭下,忽然听得旁边有人大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干!”我吓一跳,回身一看,在那块棺材似的大条石上,躺着一个人,仰面朝天,伸手向上,大口喘气,发酒疯呢! 你想,男人再强壮,再年长,即使是你的顶头上司,在那个时候,烂醉如泥倒在石头上,都会是弱者,是孩童,是需要女人爱护帮助的对象啊!我过去,先喊他,提醒他回去。他摆手推辞道:“你是啥人,仙女?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我才是酒仙!” 我拉他不动,又怕他受凉,只好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我坐到一边,他居然把头枕到我腿上,闭着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哼哼着。我催他回去,他不予理会。夜凉气息将我包围,我抱拢胳膊。静静看着那个中年男人酒后失态,若清倒浑,忽而文绉绉地盯着我道:“你说,婚姻到底是围城还是坟墓?”不等我回答,又自己答道:“都,都不是——是,一座监狱!无期徒刑!” 我当时对他与老婆的关系了解不少,已经默默喜欢他了,所以反而不赞同他的观点,劝他道:你不要瞎说,家庭是人生的港湾,不要那样抱怨。 他一听激动啦,猛地抬起头来看我,两只瞪圆的眼睛像夜晚的野狼似的闪着光,问道:“莲儿,你说,我将来躺倒铁板上,会不会敲脚部头?” 我年轻,又从学校走出不久,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他当时也不作解释,只是伸手抓住了我的手,牢牢捉住,然后,又把我的双手放到他胸口。这是那个男人第一回大胆地用动作向我表明心迹。我几乎吓得逃走。可是我想把手缩回来,反而促使他一把将我拉倒,然后一一一一不说了。 你倒是明白他那句话?啥意思?躺铁板我知道的,死了火化嘛!敲脚部头啥意思——哦!后悔!后悔什么?男人一辈子只睡过老婆一个女人,要敲脚部头?哇呀,难听死了。我当时要是晓得这个意思,或许就不答应跟他好了! 是啊!人生没有那么多假设。该来的,它自然会来。 玉莲 我说嘛,不是你想的那样。该来的,不是那种男女关系的事,而是吴总的老婆,汪亚男,那个母夜叉来了。 那天店里来了贵客——文化局的新局长,是个这块拉块的苏北人。文化局嘛,吃饭之后还要来点文化呀,有法酒后一激动,就让我给表演茶艺。本来,表演茶艺也没事。偏偏那天我穿了件旗袍——那旗袍,是有法请教了他老婆,让人订做的。汪亚男哪里晓得是给我做的!她不请自来,为的是找有法的茬子。结果,正好看到我在表演。 茶艺表演嘛,也就那些程序,你懂的。先点香,营造一点气氛;再洗杯,吸引眼球,做准备功课;再投茶,就是放茶叶,再润茶,再冲茶水,茶叶泡好啦,再是奉茶,奉嘛,端到各位客人面前呀。 接下去是客人共同参与的环节啦——还要言语指导客人,有赏茶,就是用眼睛看;闻香,用鼻子与内心感受茶叶的清香,最后是品茶,客人一个个细细品尝。待客人们一个个上来自己泡茶时,我才发现其中有个女人,注意力不在茶上,直勾勾地盯着我,盯着我身上的旗袍。 那件旗袍是紫红色的,束身,开衩较高。我那时人胖,白,紫红旗袍一穿,特别显眼。那个女人就死盯着我的脖子和胳膊,好像要在那里找到某些证据。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证据是我身上的旗袍,同时,我的年轻白润的皮肤也刺痛了她。 第二天晚上,有法又喝得酩酊大醉。醉倒在一楼小包厢里。 我下去时,他还嚷嚷着要去山上的御碑亭,要躺到听松石上去看云。其实他烂醉如泥,哪里还走得动!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把他扶到楼上房间去。 起初还有大堂小李和歌厅张姐帮我,三个人扛头杠脚,跌跌撞撞上楼。到了经理室外面,张姐朝小李使个眼色,他们就偷偷退出了。 那天夜里,有法吐了五回。他像个小男孩一样哭哭笑笑。他断断续续地说汪亚男那个母夜叉如何折磨他。你想想,我们女人,天生的有一腔柔情的,有温和的母性。尽管我比他小一辈,可是我看他那副样子,还是心里难受得像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被人家欺负了似的。 他不跟我说具体的细节。男人嘛,再诉苦也是简略的,隐忍的。老婆怎么罚的,下跪,扭大腿等等的,怎么好意思说!他一激动,就嚷道:“叫老子滚蛋?有种就别回来!不回就不回,老子怕个鬼呀!” 我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们吵架吵到了怎样的程度,能了解有法在那个家里的地位。他一个乡下人,一个退伍军人,在那个官员家里,是怎样的被人冷待。他以前必须时时记住,自己的一切,都是这家人给的。离了这个家,他什么也不是。何况还有那样一个老婆——那个女人喜欢他的时候,对他说他要是辜负她,她就把他阉了;不喜欢他的时候,就恐吓他说,你要是敢有外心,我就弄死你。他做这个局那个局的局长时,女人嫌他不来事,不会向上爬,又不会赚钱;他离开单位,下海经商了,开始赚钱了,她又怕他变坏,处处提防他。那个女人做医生,是给人看病的,其实她自己病的不轻。 他吐过一回,我就给他接一回。然后倒掉呕吐物,给他擦洗。冷水一擦,他清醒一点,就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说:“她说要我滚蛋。滚蛋就滚蛋!谁怕谁呀?你说是不是?” 我怎么回答?我跟你讲过,我们的事不是别人想的那样。不是他,一个老东西,一个上司,利用他的权,他的钱,他的年岁带来的泡妞经验,来拉拢我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不是这样的。是我,像个圣母似的,要拯救他,保护他。是我,这个晚上以后主动追求他的。 跟他接触一多,对他了解增加,那种在他酒醉伺候他时特有的感受,会在别的场合一样显露出来,那里有对上司的敬畏,对这个男人那种军人加文人的气质的喜爱,更有对他生活境遇的怜惜。我是一步步陷进去,直到决定和他在一起的。 当然,我家里,特别是我老爸,那是反对的。他们死也不答应我找那么一个半老头子!但是,这种事,父母往往鞭长莫及,反对无效。你懂的! 这个晚上还做了什么?他喝成那样,还能做什么!阿弥陀佛,你们不要这么八卦好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七、雪后的城北市场 1c有法 上车以后,有法立刻面临一个问题:去哪里? 司机起先问他,他只是回答:开出镇子再说。到了镇外的运河桥上,面对两条分岔的大路,司机又发问,他只好选择了:“走吧!给我跑一趟杭州!”说着摸摸左边胸口。 “杭州?”司机回头看他一眼,点头道,“大过年的,涨价嘞。” “杭州。” 他听得自己确认道。不去杭州,难道再回康城?或者回钟镇?那岂不自投罗网!过年过年,对生意人来说,年关难过!一般的生意人尚且日脚难过,何况像他这等翻船的倒霉蛋!他还能再出现在老家的街头巷尾吗? 他想到了自己口袋里的钱。心里简单一计算,不免有些发慌。回乡一趟,给母亲换一个好的骨灰盒,又加住店吃饭打车,去掉好几千。刚才临走一激动,抓一把钱给玉莲,也不知给了多少。自己的银行卡早就冻结,不曾冻住的只有给两个女儿的卡,如今存钱也已取空。这样下去,如果自己还漂泊,还能坚持多久? “一钱逼死英雄汉”。“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头无人问”。妈的,老子啥时候也落得如此地步,要为填肚子和车马费发愁! 车子下桥,往南转弯,径直往杭州方向而去。有法侧脸看车窗外面,发现天上又变得灰蒙蒙的。刚才清早还红霞漫天呢,竟应了“朝霞不出门”的话。这零八年冬天也是怪异,往年难得下雪,今年却是“雪顶伴”,一场接着一场。莫非有灾祸来临?要是真有大灾,倒也挺好,反正活着没意思,要死大家一起死! 可是看窗外的景致,倒有日新月异的意思。马路拓宽了,中间弄出个绿化带,尽管是冬天,照样有绿色。甚至有冬梅,在寒风中怒放出粉的红的小花。不远处,贴着公路,新筑出一段高架铁路,水泥架子耸着延伸,据说那是高铁。再往一边看,乡镇与城市有些分辨不清了,都是尖顶别墅,都是盒式小高层。往前有农村,田野,池塘和树林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眨眼就移过去。 然后会出现一片巨大的厂房,烟囱高耸,冒着白的灰的烟,盘旋而上,久久不散,似乎就是这些白烟灰烟,涂抹了天空。有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即便关着车窗,也能闻得到。 厂房过后是一个古镇,公路绕着镇子而过,只见镇外的高楼,停车场,加油站,收费站,乱哄哄蜂拥而来。再往前,是一个庞大的住宅区。有高大的围墙,绿树成荫,有气派的大门,小车进出。有法漠然地看着外面,感觉有些恍惚。这是窗外的景致,跟自己无关。可是曾几何时,就是那样的小区,是自己的,是我的王国! 不知觉中,他又把手伸入风衣内口袋。手指摸索着,发现袋里只剩了不多几张“老人头”。他本能地想到,付了打车钱,自己怕是所剩无几了。于是拿拇指指甲狠狠掐了食指一把,恨自己太没打算,一冲动竟然把自家那点活命钱都给了玉莲。可见女人总是红颜祸水,害人不浅哪。他想到抽烟,可是口袋里没烟,空调车里怕也不便抽,于是掏出袋里的手机,开始翻看。 他的手机还是那只诺基亚,自己的号码却是换过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只是他的钟表,用来看个时间。这次回来,情急之下已经用了两回。玉莲恐怕不会泄露,二姐那里却有危险。那个贪财的建国姐夫,说不定啥时候像狗鼻子一般灵敏地嗅出味道,翻出他的号码,然后找人给他定位。安全起见,到杭州就得换一个号码卡。 他按动按键,里边翻出一些熟悉的名字来。那些号码是拷在机子里的,之前他更换手机,总要让人先复制号码,以便联系时使用。现在他看着这些名字,突然觉得陌生起来。他连按键翻动的动作都变得笨拙了。用进废退嘛!那些名字一出来,他的眼前不免出现对应的脸。有的笑着,有的怒目圆睁。还有的对不上号,只是一个名字,或者一个职务,甚至一个绰号。譬如“杨厅”c“厉总”c“汤瞎子”c“周扒皮”c“女阿毛”。天知道是在哪个饭局歌厅碰面时留下的,存下后没再联系过。 他下意识地翻动号码,很快变成了有目的的行动。他侧头看司机,问道:“师傅,有纸和笔吗?” 司机点头,弯腰从方向盘下面的格子里掏出一只水笔,递给他,说:“没纸。要不这样,我给你打个票?” 他马上叫好,拿过水笔试笔尖。车子打票机咔咔咔咔,吐出一条票来。司机撕了,递给他。 他把票展开,放好,一只手拿笔,一只手翻手机,开始工作。 该记哪些人名或者号码呢?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写道:“近。”开始往下记号码。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个“近”,也就是马上要联系的人。譬如吴有财,那是吴村老乡,大财主,他公司在乡下,办公在康城,居住在杭州——狡兔三窟;又如“三德子”,那是以前的哥们,现在在杭州做外贸;“小章明”,那是过去的下级,下海后自己在省城弄医药公司,据说发达得厉害。找他们,就是为了救燃眉之急:“一钱逼死英雄汉”哪。 为求保险,他选了又选,写了六个名字。其中有两个女子,一个浙北灯具的女老板,从前的情人;另一个是阿珠妹妹。不是亲妹,胜似亲妹。如今哥哥有难,她恐怕会出手相助。 然后再在下面写一个“远”字。那远的目标他一直搁在心里,之前要回家,要过年,没有顾得上。如今必须行动了。他必须回到自己翻船的地方去,必须找到东山再起的路径,逢山开路,遇河架桥,烧香拜佛,为自己寻求翻身的途径。于是他写上,“孙市长”,“高院长”,“谭总工”,“洪律师”一一一一一最后,连那个把他逼到绝境的“阿旺”都写上了。 写完后,他放下笔,把那张长票拦腰撕短。然后,先把那张写着“远”的字条塞进内衣口袋,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要从长计议,必须谨慎出击,做不成死不瞑目啊!再把写“近”的字条放进外衣口袋,对自己说,到杭州就联系,救救急!要不然过几天就得露宿街头啦! 2c阿兴 阿兴伸出长长的右手,想拦截来去的绿色出租。那些出租像一条条金鱼似的在马路里穿梭,不理睬他。他又伸出左手,去搓搓冻木的右手。见到再来一辆绿色的士,他又向它招手。这狗日的杭城出租,十有是载着人的。偶尔见到一辆空车,大概也是被人用刚推行的“嘀嘀”打好的,见了他,一扭屁股,呜地一下开走了。 好不容易叫到一辆,嘎吱一声,车停了。阿兴拉开车门上去。车里有暖气,热烘烘的。车门关上,司机启动马达,回头问道:“去拉里?师傅。”是个本地司机,操杭州话。他的脸也是杭州人风格,蛮细巧,张国荣式的。 阿兴想到阿王的电话,说已经发现吴有法。这阿王小儿,嘴边没毛办事不牢,要他盯梢,不晓得盯不盯的住? “你给我直接送到康城仙潭吧。”他答道。他想着早点赶过去。 “跑康城三百。师傅。”司机冷冷的说。 “三百?”他不由嘟哝一声。坐公交是十五块。三百也未免太辣手了。 “三百呀。平常两百,个么过年呀,加一百——你不相信找人家好啦!” 他马上想到自己到杭城来办事,债没讨到,钱花掉不少。三百换十五,不过早到一个小时。若是阿王能盯住,差一个钟头应该不是事。要是没盯住,岂不又花一笔冤枉钱!想着,他终于开口道:“那这样,把我送到长途车站吧。” “随你。”司机说着拉下计费器,扳动自动档,把车加大油门。 阿兴顺着车窗扫视大街。年关就是年关,街上的行人比平日里多得多。路边还有积雪,阳光一照,所有店面都亮堂堂的。行人脸上露出喜气,一个个好像都得了大红包似的。不少人拎着大小纸盒,像是送丈母娘的礼品。也有纸盒上有卡通图案,那是给孩子的玩具。阿兴看着这些,心里灰灰的。他娘的过年有啥好!一进腊月,人就像狗一样天天被赶出来。盯人的行踪,求爷爷告奶奶,看人的脸色。外人看你是黄世仁,其实你得像孙子似的求人家杨白劳。他娘的过年有啥好!再想想老板阿旺,说是讨债公司,替人追债,像个阎王爷。其实他拿了别人的钱,日子也不好过。他是跟人签了合同的,讨不到债,延迟债款,都要损失,减少提成或者佣金。过年是他的关键时段,像学生参加高考,日子难过。所以离年夜越近,他催的越紧,终于青肚皮本色露出来,电话骂道:“盯紧,死缠,狗日的,抓住了不给,给他放血!” 阿兴想到此摇摇头,老子上有老下有小,不比阿王,要捅刀子,让阿王去做吧。回电话时却答应道:“有数啦!” 车子开了一段,堵车了。阿兴忍不住,摇下车窗,把头探到外面去。前面的车子排成一条长龙,不像是正常的红灯停留。有人不耐心,嘟嘟嘟嘟按起喇叭来。前面有辆公交,干脆开了门,让旅客下车了。路上有许多电瓶车自行车,绕着汽车钻来钻去。这阵势,让阿兴想起一群蚂蚁围绕几只死掉的苍蝇。那些蚂蚁在忙碌,而苍蝇已经动弹不得,瘫倒在路上。 司机关掉引擎,打开收音机,听起播音来。里边是一场nba的比赛。看司机的表情,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意。而阿兴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么等下去,啥时候到车站,啥时候坐上去仙潭的车?他回身坐好,过上几分钟,又忍不住探头看前面。他掏出手机,不时地看时间。心里也像是堵住了,气都喘不过来。他感觉自己的一生有点像此刻的情景,时时被堵住。在他该读书走出家门的时候,考大学取消了;在他该出去工作时候,被一片红赶到农村了;在他回城后再次工作时,单位解散,下岗再就业,条条大路都堵得死死的。每次遇到这种境遇,他就想到自己的身世,甚至想到母亲的一句劝慰的话:“兴啊,这都是命!我生你的时候都是难产,不顺,你就受着吧。” 收音机里那个播音还是起劲地说着。“科比”怎么怎么,“大鲨鱼”如何如何。还说到“圣诞大战”。好像那些个篮球明星会送他一个红包似的。司机没有红包进账,照样滋滋蜜蜜,听到高兴处拍一下方向盘。阿兴听了几句,终究想别的心事,没听进去。狗日的他们伸伸手指头,出一回场,够我们干一年的。阿兴此时不由想到他的女儿。女儿现在也像是堵在了这条路上:她要读外语学校,要出国读书,可是公费如今已近取消,自费的话,她老爸哪来那么多钱!阿兴感觉自己此时就是那个无力的交警,想为女儿出力,可自己没这个实力。就像这个城市,知道交通已近瘫痪,可是地铁还不够实用。他曾经学自己母亲,对女儿说:“囡囡,走不通我们就不出去了。干嘛一定要出去!” 现在一想,不出国固然可以,不出门不行啊!你不想走得远远的,就得在这里被堵得死死的啊!还是母亲的话对:受着吧! 受着,等待机会。譬如那个吴有法,阿王不是碰到了嘛!这就是机会,是老天开眼。他吴有法一条大鳄,怎么说都会有油水可以榨取,老话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他拿出一部分债款,我们的年就好过了。等着吧。 等了不知多久,车子终于又启动了。路上嘀嘀嘀响成一片。开过路口时,见到几个交警在路边挥动手臂。然后轮子吱吱吱吱轻快地响起来。 “还好,今朝堵得不结棍。”司机开口道,“头毛在浣纱路,堵了三个钟头。” “嗯,还好还好。”阿兴应和道,“再堵下去,就耽误我回去啦。” 收音机里广播还在继续,已经打倒第三节了,就是说,足足堵了三十几分钟了。人就是这样,堵得再长时间,一旦启动,心情自然会好起来。就像十年文革,尽管灾难深重,一旦过去,大家就渐渐把它忘了。眼前只有女儿的事情,不能忘记,必须给她筹备资金,让她读外校,将来好出国。老子自己,已经彻底耽误荒废;女儿的这条道路,是耽误不得的。 长途车站转眼就到。拐过一条马路,见对面有个出口,路边停满各种车辆,行人背着大包小包,在车子边穿梭。往里,一个小小停车场,全是人,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这里了。阿兴想到一个词:“春运”。他娘的,赶上春运了。或许还是直接打的去仙潭好。可是,司机已经把车停在门外了。 有法付了钱,下车。脚刚刚落到地上,手机却在口袋里响起来。他伸出左手,掏出手机,一看,是阿王!他按了接话键。 “喂,兴哥,不好啦!”阿王带着哭音喊道。 “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个吴有法,跑了。” “你不是把他堵在学校了吗?怎么跑了?” “是啊是啊!他在学校里,一直没出来。我后来不相信了,就进去找。找遍角角落落——连厕所都去了。他不见了。” “那么是从后门走了?” “那个学校没有后门——后面是一条河。” “坏了,他从河里逃走了。”他说出自己的猜测。 “河里?那么冷的天?”阿王怀疑道。 “你说你的脑子——他不会用船!”他骂道,“快去,去车站,他要逃出来。” “我现在就在车站呢。”阿王沮丧的说,“我问过了,杭州的车将要开。他没来过。” “也是。他可以打的。他没那么傻——不会到车站去。这样,你坐车过来吧。” 阿兴这个时候已经做出判断,吴有法一定打了出租,逃到杭州来了。 于是他停止通话,开始翻看手机里的储存号码。那些储存资料中,有吴有法在杭州的许多联系人。 有法 “喂——你是吴局?”“小章明”把那声“喂”拉长了半个音节,然后故意带着疑问的语气说,似乎在确认这个号码。 “我是。”他听得自己不快地回答。 “哎哟哟吴局,你好你好,我小章明啊。吴局你好久不见啦!” “是啊!有一年多了吧?”他记得去年还在滨海见过章明,自己还请他玩过“天上人间”,一条龙服务。 “是啊是啊!吴总,你老人家,这段,可好?” 好个屁!他心想,狗日的,明知故问。“我的事,你不晓得?”他婉转地说。 “嗯,稍微听说过一点一一一一一”对方轻描淡写地说,忽然扯开话题道,“你,你有啥事?说吧,尽管说。你是我的老上级嘛,有啥需要帮忙的,我义不容辞啊!” “也没啥事,就是手头有点紧一一一一一” “哦。你现在在哪里?” “杭州,我刚到杭州。” “啊呀,不巧。我现在在武汉,刚才还在抱怨呢,不晓得过年能不能回家?要不,我给你汇点过来?” 有法听得对方话筒里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个小孩在哭,旁边有人在骂:“你个伢儿价发靥啦![杭州方言;古怪]”他一下明白,章明狗日的此刻在哪里,于是挂断了电话。 他蹲在厕所里打电话,本来没啥感觉,此时却突然闻到了臭气和一股烟味。那烟味刺激他的烟瘾,可是他身上没烟。他已经好久没有抽烟了。 提上裤子,栓好皮带,他还是决定继续打电话。于是拿手里的车票,看上面的号码。下一个轮到的是有财了。有财是大老板,财大气粗,曾经与他有法是吴村两大财神。如今自己落魄,有财毕竟是老乡,跟有财开口借点,或许能慷慨解囊。有法借窗口的光芒,照纸上的数字按号码。输完号码,他的手指又犹豫了:有财狗日的“大好佬”,会不会趁机“调派”我哦! 转而一想,老子穷途末路,还要啥面子!他狗日的有财也有倒霉的日子啊,办厂倒闭,赌钱输光,前几年公司还遭乡民围攻,几乎关门呢!想到此,他按下了手指。 手机开始接线,有财狗日的滑稽,里边设的彩铃是一首“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一一一一”,一个男人憋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唱道。 有法心里想着如何跟有财开口,打着腹稿。结果那个男人“无所谓,无所谓一一一一”的唱下去,唱到后来,嘟的一声,一个女声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有法不甘心,又按下拨号键。手机里又出现那个讨厌的男声“无所谓,无所谓一一一一”,一直唱下去,直到最后又嘟的一声传来那个女声:“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第三次拨打的时候,里边不再唱歌,直接出现女人说话了:“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他马上反应过来了:“正在通话”,那是对方直接挂断了他的电话。以前跟玉莲通话,玉莲曾这样直接挂断。后来是美兰,打十回,十回给你挂断。当然,他是不打亚男电话的,不会自找不自在;只有亚男打他找他,弄得他有时也斗胆挂断——预先想好了借口。 狗日的有财!终究是嫌贫爱富c落井下石的俗物!不敢接他的电话。 他本应该生气,可是心里却觉得一阵轻松。毕竟跟有财借钱,不大好开口。说多了怕遭拒绝,说少了又会被笑话。你一个大老板,下了那么大决心,开口借点糊口钱,像个叫花子啊。 他再看车票条子上阿珠的号码,立刻打消了再打的念头。阿珠不像她哥哥,没那么世故圆滑,可要是接通了,他一样难于开口,要多了不妥,说少了可笑。最要命的是她结交太广,就怕还没跟她接上头,已经被人发现,从而被逼债,被追杀。 思前想后,还是打“三德子”吧,毕竟是以前的战友,曾经一起跌打滚爬几年,好说话。只是听说混的不太好,还住在偏远的九溪,才没把他放在首选考虑。 他打通了“三德子”的电话。“喂,啥人?吴班长?” 他清清喉咙道:“是我,三德子。” “真是你,吴班长!”里边是惊喜的声音。 “是我!”“真是你啊?”“是的。” “你在拉里?” “杭州啊,东站。” “过来过来过来,到我这里来。”对方激动地说。 “现在?现在就过来?”他本来想开口借钱,这下只有见面再说了。 “你打的过来,十几分钟。我格里城北,杭州建材市场,南大门。快点,过来!” 他听得建材市场,不由嘴里复述了这四个字。那个市场有他的不少仇家,因为拿不到钱,恨不得要吃了他,他过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岂不是小商贩对付城管! “过来吧!”三德子还在催促,“市场里没人了,都过年去了,鬼都爬得出来。” 他一想也是,贴近过年了,做建材的都是外地人,这会儿也该回家过年了。于是对着话筒说:“好的,你等着我——给我弄点酒菜,老子冻死了。” “好的,帮你弄快东坡肉,好不啦?”说着就挂了电话。 他收好手机,走出厕所。门外是午后的昏黄的天色。街上行人稀少。与对面车站形成鲜明对照。他穿过马路,到花坛那面去打的。出租总是在右侧小巷路口停车的。他这个有经验。 来去的车辆,行人,都是陌生而又陌生的,可是,他站在路口,还是不由自主,把风衣领子竖起来,遮住半个脸。 出租很快就过来了,停在他身边。他拉开车门,急急忙忙快进去。 4c阿兴 车门噗的一声,像是放了一个屁,打开了。阿王首先从车上跳下来。大概是挤的,皮夹克上衣歪歪扭扭,滑稽得像个小丑。老远见了阿兴,两条腿迈开了跑过来。跑到跟前,傻傻地低着头,伸手去挠头皮。阿兴道:“你啊,嘴边没毛,办事不牢!走吧!” 两个人出了站,进入大马路,一时没了方向。等车的时候,阿兴已经反复研究过有法留存的信息,做了筛选,留下几个可用的号码。可是挨个打过去,要么不接,要么接了只说不晓得有法在哪儿,不联系。 车站出租多,一会儿过来一辆。阿兴拉开车门,上去,往里挪动,让阿王也上去坐上。 “去拉里?”司机问道。 阿兴还是没有决定去哪里。他总觉得有法一定躲在那几人中某一个的家里。老话讲,“墙倒众人推”,一个人到了穷途末路,会被大家嫌弃,然后他会找某个亲友,最要好的朋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不放。 可是事到如今,有法也成了我们阿兴阿王两个人的救命稻草啊。 “去——金城公馆吧!”他终于做了决定。 “金城公馆——找孙丽萍?”阿王插嘴道。 “还有个叫阿珠的女老板。丽萍是老总,是有法过去的对手,找她没啥意思。”阿兴分析道,“阿珠不一样,她是有法老乡,远亲。” “这年头,远亲顶个屁用,老子连近亲都不借钱给我。” “那是你,像个赤白党,弄得比老鼠屎还臭。人家可是军人出身,当过地方官。再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军人出身怎么了,当过官怎么了!这年头,你有钱,你就是阿爷;你没钱,你就是孙子!” 阿兴听了,不由看看阿王:狗日的刚才还一脸羞愧,现在已经没事人一样了。看他的平头他的小眼睛,灰头土脸,熬夜熬红了眼睛。于是阿兴忍不住嘲笑道:“呵呵,那也要看人的,就你这样的,有了大钱,也至多是一个山西煤老板!” 阿王尴尬地吐吐舌头。 阿兴接过话题,不由想再说几句:“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以前讲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现在唱,无所谓无所谓;以前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现在看这个年头,白道黑道,赚钱才是王道啊。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呀!” 阿王傻笑道:“啥叫古不古的,不懂!” 阿兴心想,你要是懂,就奇怪了,你当然不懂!可是有法会不会去阿珠那里呢?他还是不敢肯定。几番追踪,发现那有法到底是军人出身,有反追踪能力,警惕性比兔子还好。如今之际,只有先去了再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车子拐过一个转盘,往西开去。杭城的马路,似乎西边比东边畅通,周边比城里宽阔。路上跑动的车子也越来越高档,时不时出现几把叉子——那是宝马。南面不远就是西湖,它像个金元宝,把财气往外辐射。阿兴看着路边新建的小区,不由注意路口一些牌子,上面表示房价——这年月房价持续攀升,广告上,一万五已经作为宣传招牌,血红的数字写得又大又醒目。有些牌子,上面还有更醒目的大字被大笔圈出来:“学区房”。阿兴看到那三个字,不免想到女儿。他老婆曾经多次在他耳边聒噪,说哪家哪家孩子送到了杭州,读学军杭外杭二中。女儿也曾经托着下巴,抬头朝天,梦想着杭州学校的样子。 “只要一套房子。”老婆说,“现在不要户口,只要一套房子,就来使了。” “老爸,我两个最好的闺蜜都去杭州了,老爸。”女儿羡慕地说。 那种神态让他心动,马上又心酸——自己一个下岗职工,给人打杂的,哪里来那么多钱,来满足女儿的愿望!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好像是作了一个虚假的承诺,说,过年,到过年老爸拿到一大笔奖金,就考虑把以前的积蓄加上,再加贷款,争取弄个首付。——那是一个多大的馅饼啊!一个画饼!现在看来,连个影子都还没有抓住。他想到身边的阿王,这个愣头青,见到人了还让他逃脱,真是没用。 偏偏这小子,这时候居然叫道:“兴哥,到了先弄点吃的吧,饿死啦!”这个吃货,消化机器灵光,说着手臂抱在胸口,好像这样可以不让肚子再瘪下去。这个家伙,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会有老子这样的感慨的。这就是城乡差异。乡下比阿王有条件的,把孩子往镇上送;镇上的往县里送;县里的往杭州送。这种趋势与攀比,拖垮了孩子读书好而经济条件差的家庭。 车子继续往西,车窗外出现大学c体育馆c文化宫c书画城,高大体面,文气弥漫。阿兴看着这些场所,心里有些泛酸,像是突然想起了被迫离开的初恋,像是看到别人挎着美丽无比的情人。在这些高大上的建筑之间,还有饭店c酒家c足浴店c按摩室c情趣用品店,气味浓郁,喧闹嘈杂,五颜六色。阿兴留意到这些小店,热火朝天,就像这个时代,,就像他们要去的小区,“金城公馆”,外面涂抹上一层金色。 “到啦!”司机突然开口道。 阿兴探头看去,果然看见一道气派无比的门楼,两边各站着一个威风凛凛的保安,军绿色制服,有醒目的白色镶边,戴白手套,像仪仗队员。 “兴哥,我饿了,先吃点再进去吧。”阿王哀求道。 阿兴踢他一脚道:“下去!下去再说!” 出去之后,他忍不住帮阿王拉拉上衣。这个瘪三,歪歪扭扭的,不要被人家赶出来! 5c有法 老远看见“三德子”,高举手臂挥动着,跑过来。这小子多年不见,还是那副瘦猴似的样子。穿着的制服太宽大,像那个穿了军服的潘冬子。他的绰号,也是因为这幅样子得来的。 车一停,“三德子”立刻赶上来,拉开车门。有法跨出去,“三德子”一下把他抱住了。有法一激动,也用力回抱他。“三德子”虽然瘦,筋骨却很好,还是当年战士的样子。 拍着他的后背,“三德子”凑在他耳边道:“吴班长,俗话说,熊抱熊抱,你还真的像熊啦!” 有法苦笑道:“成狗熊了。还是你好,长几十年没长成山东大汉——还是小山东!” “三德子”也笑了,松开他道:“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老祖宗闯关东,把我给害喽!” 有法上下打量他道:“害啥害!你看你,精神!跟小品演的一样:我骄傲!”“三德子”大笑:“走走走。这边走。” 有法抬头看去,前面就是建材市场,一排排铺开的三层建筑,汇成几条窄街。边上有许多打烊关门的店铺,线材店,瓷砖店,卫浴店,玻璃店。外面是门面,里边是仓库。北风从空旷的街巷里穿过来,裹胁许多散落的小广告,遗弃的垃圾,在路面上旋舞。有法本来熟悉这里,似乎在不久以前,他还被一群供货商请来,订供货合同,上“楼外楼“吃饭,再去“天上人间”,或者“大浪淘沙”。此刻,那些供货商像是被北风卷走了,他又走在这边街上。 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三德子”指指对面一个仓库说“我就在那里做个保安。来,我们到这边的小店里喝几口。”说着走往一家低矮的路边店。 进门一看,店里只有两只八仙桌因为还没开张,桌面空空的,泛着白光“三德子”进去,喊了一声:“老板,上菜喽!“ 话音刚落,里边哗啦一声,一道脏兮兮的布帘掀开,钻出一个小胖哥来,见到他们,笑得像一尊弥勒佛他拿出一张小传单似的简易菜单,对“三德子“操苏南话道:“王哥,奈今朝来点啥系酒,还是枪毙烧“ “三德子“随口道:“说哈呢,今天我兄弟来嘞给咱俩上大曲洋河,泰山,都行“ 胖哥点头应诺:“好格好格“,一个转身又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花生米,一盆鸡爪。这边“三德子“已经开了一瓶什么大曲。有法看那酒瓶有点古怪,怎么看都像假酒。他也无心多加探究,只是不由自主观察那叠鸡爪。那是一种小作坊烤制的鸡爪,外皮又黑又亮。这种东西,他从读中学之后,就不再问津。它不由让他想起过去,当兵之前的岁月。原先公司有女孩子买了鸡爪来啃,小包装,比这个精致的多,而他一个老总,自然是不屑一顾的。有法看着,突然忘了自己过来找战友的目的,开不得口了。 “来来,吴班,我们先来一杯,热热身。”“三德子“把酒倒进酒杯,端着要跟他碰杯。有法一看那种酒杯,只是一种普通的茶杯。他此刻也讲究不得,只是不知酒度数口感——这种烈酒,他也很久没碰了,因此有些犹豫,举起杯来。 “来,啥都不说了,全在酒里——干了!”酒杯碰响之际,“三德子”激动地说。 有法知道东北人的德性。“三德子”南来多年,改不了那副臭脾气,一拿酒杯,必得干上三杯。此时天寒地冻,饥肠辘辘,喝酒可以取暖,他也就不推辞,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倒进喉咙。像一团火,沿着食管烧下去,一直到腹部。 “哥儿,咱这一晃儿退伍都得有二十年了。”“三德子”一边说,又一边倒酒。 “二十二年。”有法确认道。 “半辈子都过掉嘞!” “半辈子了。” “你倒还好,衣锦回乡,光宗耀祖;我呢,穷困潦倒,漂泊异乡。” “你不是也在这里安家落户,开枝散叶了吗?”有法听出,“三德子”不知道自己的公司倒闭,有家难回。“衣锦回乡,光宗耀祖”,他听着一阵心酸。老子衣锦了吗?光耀了吗?老子现在是一条丧家犬,一只流浪猫,无处可去啊! “安家落户?倒插门——是吧?”“三德子”苦笑道,“哥儿,咱是有苦难言啊!” “你那是观念问题。”有法安慰他道。他知道东北人也好,老山东也好,跟江西安徽许多地方人一样,有大男子思想,通常不入赘当女婿。“三德子”当了十多年女婿了,还是牛脾气改不过来。 “三德子”拿泛红的眼睛盯着他,又举起酒杯,伸过来道:“哥儿,不是你想的那么那样。不是!” “那么,是咱们这群人都碰到的问题!”有法举杯过去。他能想象战友所遇的问题。他们这批退伍军人,跟那些回城知青一样,不尴不尬,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化没文化。退伍后回到原籍的,尚有一份工作,有点关系的,还能落个小官当当。若是不回原籍,又没关系后台,那只有做做倒爷,或者做个保安了。 “不是——哥们比别人要惨。”“三德子”摆着手,摇着头说。 “怎么了?”有法不由放低声音问。同时心里咯噔一下,看来想要借一笔活命钱的希望要落空。 “也没啥,就是家里小舅子结婚,没地住哇——把俺们挤出来了。”“三德子”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提高声音喊道,“小胖哥,俺们点的扣肉呢,咋还不上?” “哎哎,来啦,来啦!”里边胖哥应承道。 “那你们现在在外面——租房?”有法突然想起以前老家门上的“光荣之家”的牌子,家有军人,那是全家的荣耀啊!而“三德子”得拖儿带女搬出去,给小舅子做新房。他好像清楚看见,那块“光荣之家”的牌子被撬下来。转而一想,自己错了,“三德子”做的是上门女婿,那家人本来没有那块牌子。即便有,现在谁还拿它当回事! “租房啊。先是在浣纱路那边,后来到了运河北面,越搬越偏,最后,我一个人拐到这圪垯唻!” “一个人?怎么了?” “咋嘞——离了呗。” 有法抬头看“三德子”,这回真成了三德子了。至少像那个阉人一样的单着了。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处境,一下子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这倒霉的时代,有钱没钱,都可能离婚。 “离了也好,俺真成三德子了。”“三德子”愤愤地说,“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老话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人,她要与时俱进,咱有啥办法,咱管不住!俺想过了,老婆不要就不要了,俺只要有老酒就行了。来,喝酒!” 扣肉上来了,是一大盆梅干菜。接着又来了一盆烤猪蹄。又上来一锅水产拼盘。有法看出来了,“三德子”是为了招待他硬撑了一把:那些菜,都是粗糙的大路货,但是都下酒,浓盐浓酱,食料充足,煞饭。与此同时,他更为清楚,“三德子”这里,怕是借不出几个钱给他! “来,哥儿,菜不好,咱酒要喝好。”“三德子”又劝酒道。 有法鼻子一酸,差点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口袋,或许还有几张“老人头”,要不,等一下我来买单得了。 两个人勾肩搭背c踉踉跄跄从小酒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夜晚的寒气从四面包围过来,像冰冷的绳子一样,要把人捆住。“三德子”酒多以后是话多,间隔几分钟,他就来上一句评论,“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有法也感觉脚底发飘,但是心里还是特别清醒的。他有点像上了景阳冈的武松,晕晕乎乎的,可要是此刻突然窜出一只老虎,他还能警醒而抵挡,至少能逃开。 在“三德子”指认下,两个人跌跌撞撞走向“三德子”的住处。那是建材市场后面一条小弄。天晓得杭州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弄,弯弯曲曲跟蚯蚓似的,像钟镇的菩提弄。弄里的住户早早关了门,有灯光从窗子里射出来。还有电视机里的声音也隐隐传出。有球赛直播,也有演唱会歌曲。这年月,各人爱看各人的。最后到了一幢七十年代的老公寓楼下面,“三德子”停下了。 “你看,就这里——大忽悠!”“三德子”说着伸手往口袋里掏钥匙。他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似的瑟瑟发抖。 有法道:“来来,我来。”伸手去拿他的钥匙。他拿过钥匙,随手就开面前的门。开门进去,开灯,只见里边只是一室一厅,加一卫。那卫生间在嘀嘀的滴水,不知是水龙头坏了,还是“三德子”有意让它滴水,以免让水管冻住。看房间里陈设,正可以用一个老词,“身无长物”,除了一床一柜,一张四仙桌两张骨牌凳,再没其他东西。 有法把“三德子”放到床上,自己也顺势倒下去。“三德子”这时嘴里还在嘟哝:“你就是去了越南,没死掉回来,又能咋的。俺跟你说,这个时代就他娘的是个大忽悠。” “不能咋的!”有法学着他腔调说,“不是你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人家早就把你这茬忘掉了。” “你大爷的,凭啥哩!”“三德子”大喊。 有法坐着起来,搬着“三德子”让他躺好。他此时已经清醒,跟这位潦倒的战友借钱是不可能了。眼下的问题是,要不要跟“三德子”挤挤睡一晚上?他突然产生一阵警觉,不由问道:“老三,你这公寓楼上都住了哪些人?” “楼上住啥人?俺管他住啥人嘞!” “有没有做建材的人?”他追问道。 “建材?这个年头做啥的都有啊!”“三德子”含糊地说,“过年了,回家了吧。” “不行!三德子,我得走了。”他凑到三德子耳边说。 “咋哩?急啥哩?”三德子睁开惺忪睡眼说,“跟我一个炕睡一宿再走嘛!” “不行!我得走。”他已经决定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像一只鸡笼,要是被人家外面堵住,自己就插翅难飞了。再没有二姐和玉莲来救你。 他心里开始急速思考下一个去处。找旅店,又得花钱一百多,明天该饿肚子了。找谁呢?老情人朱影?多年不见她还会认得老子吗?直接上门,会不会撞上别人?——那个女人,哪能缺了男人! 然后他想到了阿珠。对,就找阿珠。她是表妹,突然造访也没事。对,就去金城公馆! 想好了,他掏出手机,翻找号码,然后拨通了阿珠的电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八、访谈记录 吴有法日记两则 1992年10月22日。晴。 1996年5月16日。雨。今天社保局通知我去办理自交养老保险的手续,自此,吃公家饭,做人民公仆的日子正式结束。也就是说,四年留职停薪的待遇终结了。回来后公司几个下属得知,竟然略备酒席以示庆祝。席间感慨,多饮几杯,至此仍然微醺。此刻妻儿已睡,竟又反侧难眠,写上几句,一吐心中块垒。 “下海了”。今日起真正下海了。十多年前我也曾下过一次海,那是为了抢险救灾,为了此后立军功,当干部——事实也是成功了。人生有那么一两个机遇,抓住了,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现在呢?是学会了放弃,学会了抓住另一种机遇。是福,还是祸? 这种关于祸福的计较,汪亚男已经跟我探讨很久,分析得很透彻深入。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精明生物?我辈乡下男人望尘莫及。 我自己呢,倒是老想起当初离开老干部局时候的心理,一句话,小爷我不伺候了! 回头想来,当初自己也是借助老丈人的隐蔽上位,乃至于个把吃我酸醋的文人,借左思的“幽幽涓底松,离离山上苗”嘲讽我。那酸臭文人哪里知道,老头子没几年就离了休,人走茶凉,惯于站队式思维的官场,给我的那种优势,很快成了劣势。改革年代,干部时兴三化,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辈几年副局长一做,也就被拍到沙滩上了。 这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年代!一个狄更斯《双城记》开头阐述的年代!一个镀金时代! 回想起来,我走出今天这一步,除了汪亚男的一再催促,还有一个促发点,就像一团点火石,一声发令枪。至今记得那个饭局,书记与我乘着酒兴谈论诗歌,书记是老派,讲老杜,李后主,讲雪莱普希金。我说象征派,朦胧诗。后来就斗酒,装疯,书记要我钻桌子,我竟然不从,说“士可杀不可辱”。书记就恼了,说我是“粪坑里的石头”,说我是“土豆装洋山芋”一一一一一本来酒后失德,无关大局,谁料那是我与书记交恶的一个开始。 人际关系就是那么奇怪,你在特定的场合不小心放的一个屁,都会影响你的前程。你的性格,你给领导留下的一点印象,就是你的命运。这就是中国式政治。 今天开始,我可以跟它保持距离了。 阿珠 你好,你想听我聊聊吴有法——我那个大表哥? 嗯,其实我对他,原本不大了解。在我们老家,相差七八岁就不是一代人,不在一起作伴的。差四五岁就各干各的,大的种田,小的晒谷;大的捻泥,小的摸蚌。连看戏赶集小的都跟不上脚步,俗话叫“小猪吃糠,轧不上帮”。 何况他早早当兵出去,离开村里。留给我们的印象就是一个解放军,一个公家人。光鲜,体面,威严得很。 后来他不是到县上做官了嘛,村里常有人去找他。找他啥事?寻工作啦,拉关系啦,还有打官司。他还有个当县太爷的老丈人啊!其实我哥有财也找过他,让他帮着结识县里的工商税务,让他批准企业用地——他那时在土管局。连后来阿信找工作,也是他做红娘,给我们联系教育局长办好的。 他那时是啥样的人?军人!公家人嘛!讲政策,讲原则,公事公办,不徇私情,不谋私利。他帮村里人,永远只在政策允许范围内,按照原则办事。村里有时想拿他做靠山呀,譬如捞块地,办个厂——靠不着!他清高,不理睬镇上村里的小官。有时又想拿他做挡箭牌,譬如想偷偷生个二胎,做个走私买卖——挡不住!他像是包公转世,清正廉明,刀枪不入的。 其实我后来才晓得,他那是书生意气。跟我们家阿信一个德性。他读书没有阿信那么读得多,但是一定是被有些书给弄糊涂了。像有些电器线路,读着读着线路搭错了,人的行为就会违反常规。你想啊,在机关里办事,你是军人出身,根红苗壮的,你还有老丈杆子扶持,还不芝麻开花节节高啊!可是那你得上上下下搞好关系呀,也得八面玲珑四面光呀,看看他,怎么就没有年年进步,反倒越混越小了呢? 再后来,听说他下海了,办了个皇家娱乐公司。我和有财都曾经给他捧场,带了客人到那里去玩。他那公司是县里第一家吃住玩一条龙服务的时尚公司啊。有后台,有各路神仙,有我们这些乡亲支持,你想呀,好好经营,不出几年就是一家星级大酒店啊! 可是他呢,搭了个林黛玉似的女人,弄得离婚,净身出户,最后带着女人逃离。又开始重起炉灶。这可是十岁毛头小子干的事!你想呀,不是脑筋搭错的人,哪会像他那么稀里糊涂! 就是在他离婚又离职开始另做生意之后,我跟他来往才多起来。 他给我的最初印象,就不同于一般的生意人。有啥不同?这么跟你说吧,我是最早走深圳跑供销的老生意人了,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怪人。都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总是要端着人家的下巴讲话的。他倒好,直接走上层,要批文,要俏货,要地皮,自上而下,能做就做,不做拉倒。 是啊!那是十年前那一套,计划经济时代的残余。呵呵。所以他像个官商,我帮他办事,还孝敬他香烟。这个人,衙门里待久了,伸手牌吃多了,人情世故一套不大懂。 结果?境况怎么样?你想啊,那是95年以后了。世事变了。他那套大爷似的做派,不灵了。就像瞎子打枣,有一杆没一杆的。他的生意,结果也有一餐,没一餐的。他那个林黛玉的爹不干啦,逼着林黛玉离开他,最后他自己脖子一硬,又净身出户了。 我是在那个时候跟他接触多起来的。他离家以后曾经窝在阿信的筒子楼里。三天两头地到我们现代城新房里来蹭饭。他令人讨厌地教阿信抽烟,要阿信陪他喝酒。喝了酒,他们就嘴里屎污腾腾的,说八十年初的诗歌,念外国诗歌。我戏称他们放洋屁。他们笑着把声音放得更响。我那时觉得,八十年代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像我大表哥这种乡下人,居然也会像阿信这样的读书人,也会被那些“湿呀干呀”的弄得疯疯癫癫。 然后他们酒醒之后,回到现实中来,就分道扬镳了。阿信是教书匠,刚刚与我结婚,被我牵着呢。有法已经走出去,下海,离婚,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那时巴不得他快点离开。我怕他带坏我的阿信。他走那天我亲自去送,不让阿信同去。我希望阿信不要联系他。 三年后我再碰到他,在滨海一家娱乐总汇里。他已经变了一个人。发型,由平头变成了包头;面颊额头,像是打了蜡;下巴添了两层。身型宽阔许多,肚子明显地腆出。最显眼的是他那身衣着:培罗蒙西装,金利来领带,鳄鱼皮带,普拉达皮鞋。这个人从头到脚,由内而外,都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说他已经涉足地产行业了。 我说那么你是想跟我嫂子丽萍一起做吗? 他摇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天生我材必有用,直挂云帆济沧海一一一一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有意思的是,他这个人是个福将,天生的有财运和桃花运紧紧跟着。这个年代,整个中国都是一个大工地,他做房地产,又是个天生的大生意人,能不做得天翻地覆c赫赫有名吗? “三德子” 你好,兄弟。找俺唠嗑?说说咱吴班长?你要不嫌俺磕碜,俺就跟你胡嘞嘞。 俺跟你说,吴班天生就是干大事儿的人。人呢,生下来就是各种各样的。就像造房子,有的人适合做梁子,有的人适合做门框,有的就只能做个拖把。 在连队的时候,人人都知道吴班写得一手好字,经常有文章在宣传板报上登载,在喇叭里广播。俺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字,写在板报上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给俺留的条子,那叫一个龙飞凤舞。问他练过啥体,他答:“毛体”。最尿性的是他读书多,读书读成了“山炮”。他当时可以留下来做志愿兵,到今朝指定是师团级干部。可是他就是想回去,他把老家描绘得比天堂还美。他听俺们唱“谁不说俺家乡美”,就笑俺瞎嘚瑟,他那家乡才真正叫美。其实俺也不是土包子了,都看到了。江南确实是好,冬天外面都是绿色的,不像北方,暴土扬尘的。 后来退伍,他就回去了嘛!俺没回老家,在萧山找战友介绍一个工作,留下来了。好多年,俺们都没啥联系。主要是俺的问题,混的不好,跟人家一比,就像坐车,人家坐的是奥迪宝马,俺们坐的三轮车,不是一条道啊。他回去以后,做他的驸马爷,做他的公务员。俺离得远,他帮不了忙啊! 再后来,听说他下海做生意嘞。俺当时还不相信嘞。吴班这个人是个酸腐书生,要搁在梁山上他就是个智多星吴用,哪能成为白胜那样的人呢?直到几年前,听说他在杭州西城买了写字楼,成立那个叫桃源房产公司。他吃下运河两岸大片地段,进行开发,广告做到俺住的九溪来啦,俺才知道,哥们摇身一变,成了地产大佬了。 那年中秋节后,一个战友到杭州来玩,俺俩一时兴起,决定去看吴班。咱先坐的是公交,到了城里再打的。那不只晓得公司名字,还是打的,出租司机都贼厉害,报上公司名儿,他准能给你找到地儿。车子七拐八拐,咯吱一下,停到一幢大楼下面了。那楼不高,贼宽,贼气派。俺们一下车,刚好对着售楼部的落地橱窗嘞,那里边的热闹景象,进进出出的人员,一下子把俺们镇住嘞。 进门,往里边走,那地面光的,亮的,让俺们俩直觉着自家的鞋子埋汰,身上的衣裳忒寒掺。售楼小姐以为俺们买房啊,引俺们去看沙盘。俺们哪有那个心思,一直往里走。到了楼梯口一看,经理室在三楼,要坐电梯。那电梯倒也没啥,一上三楼,出电梯,进过道,一块大屏幕把俺们拦住了,下面一张写字台,边上一个保安。写字台后面一个女的,长得像啥冰冰似的,开口问道:“找谁?” “吴班吴有法!”俺战友先答道。 “找吴总?你们有预约吗?” “预约?俺不知晓预约!”俺说。 “那,最好是,约了再来。”女的脆生生的说。 “约啥约,你给我通报一下就是了嘛!” 售楼小姐势利眼,看俺们老土,张嘴道:“通报不了,吴总正在开会。通报了也得明天见你们。” 俺是做门卫做下人的,闭门羹吃惯嘞,没说啥。那个战友不干啦,骂道:“怎么啦,你狗眼看人低啊,看不起咱啊!打电话——给咱通报!” 那小姐一看架势,冰冰变成某部宫廷剧的太后了,提高声音道:“你想怎样,寻事还是捣乱?大龙,你过来!” 叫大龙的保安过来了。狗日的整个一中国版的泰森,中秋了还只穿个背心,露出两只蟹钳似的大膀子,臂弯里两驼疙瘩肉,索索的动。早上十年,俺们两个当兵的,多半会跟他干一架。这会儿哪有那些闲心,再说也不过出来玩玩,犯不着伤筋动骨的。后来才知晓,狗日的是那几年市里的散打冠军,要是俺们两个动手,一准被他削,削趴下喽。 后来咋会见到的?那吴班自家出来了嘛。他送一个客人出来,俺们刚好也要回去,他看到了。他不是那种“一阔脸就变”的人嘛——那是他的话,俺哪能说出那么高深的话来! 好啦!他把俺们领进去啦!参观他的公司,看他的办公室,见他的秘书——这秘书是大学生模样,脸不像冰冰,像秀气的子怡了。说句实话,那办公室不大,他那公司人也不多。里边的人员也是身兼数职的。像子怡的秘书,其实是会计。俺们出来的时候,那个保安大龙陪着出来,最后坐上了他的专车的司机位置。 “去哪里,吴总?”大龙伸出粗大的胳膊扳动档杆,低声问道。 “楼外楼!”吴总关照道,“今朝老战友来了,奢侈一回。” 好啦!那天吴班就陪俺们上楼外楼吃了一顿。吃啥玩意儿?俺跟你说,这浙江人不必俺北方人,不会嘚瑟,他们叫低调。他们喝酒,也不会胡喝海喝,喝得五迷三道的。也就吃点家常菜,鱼香肉丝呀,番茄炒蛋呀。至多尝个鲜,弄个西湖醋鱼,给俺整个爱吃的,小鸡儿炖蘑菇。然后就老铁吐真情,哗哗哗,说这几年生活。俺那时候才知晓,他吴班已经离了两回婚。他当官,下海,经商,倒闭,再东山再起,总算是又蒸蒸日上嘞。——不像俺们两个战友,老天巴蒂,一事无成。 吃饭以后?俺们不会唱歌跳舞,吴班一高兴,请俺们打了一回保龄球,泡了一个澡。洗完澡按摩?俺在那地儿可秀篾,不按!俺战友骂俺“尿迹”,白花资本家的还不可劲儿造。结果俺就蒸了个桑拿;俺战友和吴班整了个“泰式”。 那年冬天,俺们还一起出去休闲过几回。当然都花的是吴班的钱,他是资本家嘛,一道出去学资产阶级腐朽一下,还不都得他请。 丽萍 你好,你是——哦,康城来的老乡!想跟我聊几句?聊啥人?吴有法吴总?他对伐,是个能人哪!能人,厉害无比的人——可惜了! 跟你说我前夫吴有财,跟他才是老乡,一个村里出来的。他出道早,我原来不认识的。跟他来往,是在做了房地产以后。我起步晚,一步一步,都跟他学的。办执照,烧香拜佛拿地,施工招标,招专业人员,落实施工小组,打点各路神仙,应付各种监督检查,最后大张旗鼓售楼。一招一式,他算得上一个顶级的师傅。 什么?想听具体一点的?怎么?看房产业长盛不衰,你也想分一杯羹? 没啥?其实也没啥秘密!说起来一句话,钱好赚,做起来太烦——你看,我都长了白头发了。眼角也有了鱼尾纹。 执照是好办的,招人就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了。时代问题。你是私企,不能像公家单位,不能养闲人,不能养扳倒浆的人。一个房产公司,需要的人员也看它的规模而定吧。有人管设计施工——联系设计与施工单位,有人管工程进度与质量监督,有人管财务后勤。至于老总本人,最好三头六臂,万事精通,千手观音。呵呵。 当然喽,做房产最重要的是拿地呀。不拿地你怎么造房子!拿地是房产开发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这里边的学问,是做房地产的必修课。吴总是体制内走出来的人,比一般生意人深通此道。大家都知道啊,土地是国家垄断的。市场经济的到来,使得土地资源变成了一种权与钱的交易,但是也不是去肉店买一块肉。打个比方,有点像去一个私人赌场——你砸钱进去,固然欢迎;你没有引路人,根本进不去。要掌权者参与你的赌博,必须收益大于风险。之后几年,反腐了,一波又一波的各级官员落马。新上来的官员胆小啦,感觉风险大于收益啦,然后就照章办事,表面做出公开竞标,实行公平竞争。我们这些人像狩猎的,想要从中找机会,那是在夹缝里求生存。 在外人看来,房产开发嘛,这些年全国都在开生日派对,还怕分不到一块蛋糕?可他们哪知道,架不住开发商多啊!那些蛋糕也不是真的生日蛋糕,不是每一块都是甜的。有的肥得流油,有的却是烫手的山芋。你想啊,房子,周边的环境很重要啊,有没有河流c湖泊c青山,有没有污染企业,有没有国家交通干线,有没有配套的医疗文教娱乐餐饮设施,这些东西直接影响楼盘销售,影响价格,也就影响开发商最终能得多少好处一一一一许多事,只有你亲身经历,只有在里边跌打滚爬,才能体会其中的酸甜苦辣。 还有几句私密的话,说了你不可外传。跟你说现在有些官员,他们现在自己不出面了。他们让他们的小舅子,甚至小情人开公司,那叫“一家两制”。那是一种降低风险的独特做法,现在早就见惯不怪。可开始时候,只有吴总早早察觉。他这人精通孙子兵法,还读了不晓得多少歪书,居然用了包括“美人计”在内的各种手段,又拿风水宝地,又做地标建筑,一时间吃香喝辣,呼风唤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了。 人哪,都架不住那种得意啊。你想想前些年,禹作敏,牟其中,多啦。吴总倒是没那么“大好佬”,不会充大亨,摆阔,炫富,他过年也不回老家显摆,只是把他的老娘接到了城里。可是摊子放大啦,他那点屎污腾腾的臭毛病又复发啦。还有好色!他特别的色!老想吃我的豆腐。我哪能看上他那种厨师一般的嘴脸哪——一股猪鼻子插葱酸溜溜的骚臭。他能把自己的相好送给某某头儿享用,还自比陶朱公。我们女人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潇洒的。 后来,他就又去了滨海,参与海滨大开发。去之前我劝过他,小心点,海水比河水深。他不听。他那个相好是滨海人,要回去给娘家尽孝。他相信自己是一条鲨鱼,进入海湾更没有竞争对手。却不知道那里有暗礁,他会在那里搁浅。 他最终败在那个叫美兰的女人身上了。是美兰,让他决定去滨海。直到彻底破产。具体的内情,我也不太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九、浙盟遇险 1c有法 他在走进金城公馆正门之前,就本能地环顾左右,拿眼睛像探头一样,偷偷窥视门楼后面,大树另一侧,还有花坛这边的阴影处。小区门房里有灯光射出来,照亮门口的自动移门。往里,只见两条分开的林荫道,道边有箱灯,把小区里边照得幽暗c神秘。一股树林的气味,扑面而来。这个小区的格局,他是最熟悉不过的。滨海的那个丹桂园——他的滑铁卢,就是这种设计。 往右走了几步,他就发现了问题。不远处第一幢别墅边闪出两个人来,他们像皮影似的一闪,很快没入一旁的树丛里。有法看清了,一高一矮,准是那两个像影子一样的追债人。他立刻停住脚步,然后转身,踮起脚快速奔跑。水泥路光滑洁净,他跑得像当年的侦察兵——可惜岁数不饶人,速度不够,而且噗噗有声。 他接近门口时,发现那两个人不再隐身,从树丛后面跳出,猛虎一样追过来。他出了大门,看到房门里边的保安探出头来。他出去,看到自己叫来的那辆出租,居然还停在那里。那车子应该在等生意。他心头一喜,赶忙跑过去。到车边,他拍拍车窗,司机回头一看,意外地看他。然后他开了车门,坐进去。 “快,快走!”他说。 司机还是不解,回头看他;看他的表情,明白了什么,随手发动了汽车。这时候两个追债的家伙已经赶到,开始拍击车窗。他不由大喊:“快走啊!”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飞出去。滋啦啦,车轮声响过去。窗外两个家伙被甩在后面了。然后是马路两边的楼房快速退去,退去。路灯像探照灯似的扫过。他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 “师傅,现在你要去拉里?”过一个弯角,司机问道。 现在该去哪里了呢?有法被他一问,吓了一跳。他实在没想好去哪里。本来阿珠那里,是一个最好的去处。她是表妹,在杭城唯一一个老乡加亲戚。她如今成了离乡的单身贵族,本是最理想的救命稻草啊!现在完了,该去找谁呢? “你先帮我开远一点。往东,往东开!”他关照道。先开远点再说。他想。 司机不再多问,径直往东开去。毕竟到了年关,天黑了路上还是车流不息。开不出半里,就见到巨大的广告牌,将炫目的光线射进车窗里来。一条条马路他很熟悉,哪里有餐馆,酒吧,舞厅,机关和大公司,他都一清二楚,可是城市此刻对他来说又如此陌生。路灯下,商店里,来来往往的车上,全是陌生的面孔。他早就已经习惯这种陌生,看那些面孔,就像无聊时翻动别人的相册,那些脸像河里的鱼一样漂浮着。这种感觉是破产以后才有的,然后到哪里都有此错觉涌上来。甚至在老家钟镇经过,也是这样。陌生点也好,给他安全感。要是突然出现一张熟面孔,那就会像一枚炸弹向他飞来,他必须本能地避让,然后逃之夭夭了。 现在的问题是,该到哪里去落脚呢? 他这么想着,随手伸进大衣内口袋,摸摸自己还有多少钞票。付了打的钱,还有住店的钱吗?数九寒天,总不能在外面冻一晚啊!他把手拿出来时,带出了那张写了字的车票,那是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头。于是展开来,看看还能找谁。 那张长条车票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人名电话号码。他首先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小名,“小小”。那是开灯具店的老情人啊!要不就去她那里吧?他刚一想,那个女人的形象就从纸上跳出来:名字叫“小小”,可是她的脸盘,屁股都是大一号的。她过去永远欢迎他到来,一到床上,就拿湿湿的嘴唇亲他,像一只母猪似的哼哼唧唧。他想到她那副喜欢他的样子,随口就对司机说:“就去灯具市场吧——浙盟!” “好滴。灯具市场。晓得嘞。”司机答应着,开始往北行驶。 又是熟悉的街道,又是陌生的人流,又是探照灯似的流动的光线。那个安吉女人的面影在车前的玻璃上浮现,表情丰富而夸张。在杭州,邻县就可以算半个老乡了。安吉女人长着与有法老家女人一样精致的五官,但是她的肤色是枣红的,血运旺盛的样子。她瞪大眼睛好像在说“吴大哥你来啦!” 开过几条马路,两旁的楼房变得低矮起来,马路也变得宽阔。路边没了行人,闪过学校c医院以及加油站的空旷的大门。然后开始出现大片的平房,那些平房全是一个样式,平顶,铁栅门,像无数的纸盒子。他看了十分熟悉,又隐隐地生出担忧了。那是建材市场。他以前工地用建材,大都让这里的店家提供。从前那些店老板见了他,就是见了财神爷,“阿爸一样”待他,这周围一带,他吃过多少饭店,上过多少歌厅舞厅,泡过多少浴室洗脚店!可是,人就是这样,你对他百回好,他不记得;只要一回不好,他就铭记在心了。生意人,眼里只有钱,只有利。你让他们赚上十回二十回,只要一回不赚,一回迟迟拿不到货款,他们就急了,翻脸了,恨不得扒你的皮了。 “师傅,这个一一一一”他开口想让车子回头,转而一想,如果再回头,又能去哪里呢,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啥些?”司机问道,“快到嘞。要么你先打个电话过去,这种地方,夜里鬼都爬得出来的。” 他一想也是,大冷的天,人都躲在屋里,怕啥怕?司机说得对,还是给“小小”打个电话过去。他掏出手机,照着纸上数字,按起号码来。 开挂,手机里唱起歌来,是周杰伦的《青花瓷》,古里古力的说着,和尚念经似的,念叨了一阵,停一停,又继续念叨。 在他几乎要绝望地挂断手机的时候,里边的歌声没了,一个女人哇啦一声大喊“喂——你啥人?” “我,是我”!他尽量压低声音说,“阿小。” “啪嗒!”那边手机掉在地上了,等了一会儿,话筒才又传来声音:“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会一一一一想到我?” “是我!”他重复道,“我正坐车到你这里来。” “啊!”女人又喊一声,然后在里边叫道,“阿香,来来来,你来顶我,你们夫妻唱对家嚰好嘞,我有老乡来了。”然后是桌子移动的声响和脚步声,那女人一激动,手机都忘了挂断。 2c小小 走出房门,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气将她裹住了。一路小跑着下楼,到小区门厅里,她突然停住,往一边的落地镜里照自己。头发倒是前日焗过油,可是嘴上连口红都没抹,算得上素面朝天。紫色羽绒上衣是出门时随意披上去的,只为保暖。最令人羞涩的,是脚底一双老棉鞋,原是为了搓麻时不冻着,穿着去见吴总,有点像个村妇,十分地别扭。可是已经不可能回家再去换衣换鞋化妆,她只能急急忙忙往前冲。 她往前跑着,忽然感觉这种情景以前有过,似乎有多次,这样激动地,醉酒似的跑出去见他。他总是这样,来去像一阵风。她奇怪自己最最喜欢孟庭苇,因为那首《像雾像云又像风》。那个男人把她弄成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尽管她已经三十八岁,尽管她独自开店像个女汉子。他曾经是一头独狼,把她的店当作一个临时的洞窟。她也曾像某种母兽,想把独狼收服,甚至做成一个“狼窝”。可惜后来独狼终于被美丽的“狐狸精”迷走,而她即便把肚子里那点尿水撒尽,划够了地盘,也终究架不住独狼离开。 她出了小区,一路跑过马路。自己的灯具店就在对面,为了省电,她把店门口的彩灯都关了。马路上泛出寒光,一辆苹果绿出租开过来,嗞的一声,停在对面了。 她来不及调整心情迎上去,一个穿呢大衣的男人就从车里钻出来。是他,她的吴总!这个狠心的男人!她停住脚步,看那个男人怎么走。 吴总似乎在车前付钱,之后付了钱还不让车子走。他仔细打量她的灯具店,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小小本来还想观察c煎熬他一下,可是手机很快响了,出卖了她。于是她只好小跑着过去。 出租车发动了,轰隆一声往前开去。马路边剩下吴总,一个壮汉,拎着一只寒酸的人革包。她看他这副样子,鼻子不由一酸。这哪里还是记忆中的吴总!坐那种苹果绿破车,拎这种逃荒用的人革包。他听到手机铃声,已经转过身来,看到她了。 她走近,不由看他的脸。这个男人好像瘦了不少,一脸的疲惫。 “阿小。”他笑着叫道。 “法海。”她叫他的绰号,“哪阵风把你吹来啦?” “西北风。”他脸上还是尴尬的笑。 她走过他身边,径直往前走,他随之跟上到了店门口,还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拿手去瓣,他搭得更紧。她扭动肩膀,他干脆一用力,把她揽在胸口。 她开了卷拉门,哗啦一声巨响,有法似乎吓了一跳,竟松开了手。她钻进去,回头对他说,进来吧。那个男人往两边看看,也钻进来。然后他抓紧动手,把卷拉门按下去。 她自己也不知怎么一来,身体就靠到男人身上去了。卷拉门哗哗的响,表示抗议。他一惊觉,推开了她,说:“先进去吧。”她猛然清醒,想去开灯。他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开灯。两个人沿着店里的空隙往里走。她拉着他的大手。那只肉鼓鼓的大手比她的手热多了。 “你里屋没有藏着啥小白脸吧?”他突然开玩笑。 “有。”她忍不住逗笑道,“一个大黑脸!” “两年了,你还一个人,单着?” “不单着怎么着?”她说着推开里屋的门。里边打了空调,是热的。她睡觉用电热毯,房间打暖气,总是觉得冷。 “不用开大灯,开壁灯吧。” “知道啦!”她过去开了壁灯。他放了人革包,坐到椅子上。 “不请客人吃点喝点?”他看着她笑道。 “还喝点?你一身酒气!”她开始铺床。过去他来,她总是连床都来不及铺,两个人就已经滚上去了。她其实喜欢他的贪恋,男人嘛,偷腥劲大。他今天有些不一样,隔得时间长了,有些别扭。 “你还没说,今天哪里来?”她忍不住问。 “老家。把我妈的骨灰放到祖坟上去了。”他说着去洗漱了。 她还想再问什么,可怕他厌烦,怕他还有不能说的隐情,不再问下去。也顾自倒了热水洗脚洗屁股。她本来不在意他看,这会儿却有点羞涩。她皮肤有些发烫,以致感觉洗屁股的水太凉了。 钻进被窝之后,她身子瑟瑟发抖。出去搓麻,她不敢开电热毯。被窝当然是冷的。可这会儿是皮肤太热。她看着那个男人在她之后泡脚,他有着军人的好习惯,讲卫生。他耐心仔细地泡脚,直到把脚背泡红了,还低头看着水盆。他有心事,很大的心事。这跟他的沧桑疲惫他的人革包似乎都有关联。她依稀知道他公司出了问题。外面传得很厉害,说这回提供的货物,都将打了水漂。可是她的灯具,货去钱来,没有半点耽搁和折扣。她想问问,不晓得怎么开口。以前她曾经老问,问多了,他大发雷霆,然后很久不来看她。跟她要货,只叫手下人过来。她怕他,一直很怕! 等他洗完,她突然想起毛巾,那种“打扫战场”用的毛巾,一下决心冲了出去。他却钻进了被窝。她回来的时候浑身冰冷,而他却像个火球。她贴上去,像怕烫似的摸他的胸脯。他疲倦了,闭着眼休息。她忍不住,轻轻抚摸他的胸脯和肚子。她感觉自己渐渐热起来。全身皮肤的毛细血管都张开了。这个男人喜欢光着上身睡觉,他的皮肤比从前光滑多了,也柔软多了。这一摸,他激动了,伸手一揽,把她抱在自己身上。 一一一一一 她感觉自己变得十分柔软,像一卷松枝,沾满了湿答答的油,而他是一支火把。他一下一下,把她给点燃了。 可惜今天他太急促了,她刚被点燃,他就已经熄灭。 “你多久没做了,饿成这样!”她嗔怪道。 “哎哟,憋死我了。”他躺下舒坦地说。 “谁叫你,那么长时间才来看我。”她贴到他身上说。 “谁让你,喜欢上了狐狸精,就忘了我这个贴心的阿小啦”。她伸手捏捏他的鼻子说。 “谁叫你,一一一一”她还想再说他几句,不料他已经呼的一下,睡着了。 然后,这个男人呼呼睡得,跟死猪一样了。 3c有法 他发现自己在一条弄堂里奔跑——像飞一样,两个追债人在弄堂那头紧追过来。他们一高一矮,一个穿着风衣一个穿着夹克,一个拿着绳子,一个捏着尖刀。他记得自己明明在雪夜甩掉了他们,他们怎么会跟上来的?后来他跑出了弄堂,到了大街上。看大街两旁的房子,有康城的老公寓,也有仙潭的水阁楼,哗哗向后移去,最后变成杭州城北的大片平房。他飞奔着,不时回头看。发现那两个追债人还是紧紧跟着。他心里纳闷,自己明明打的把他们甩开,他们怎么会再次跟上来?往两边看看,他又吃了一惊,从好多店铺里跑出一些人来,他们也跟着两个追债人。他们叫嚷着,奔跑者,手舞足蹈,奇形怪状,都只有一个目标,追上自己。起初他想跑,可是双脚被绊住了,迈不开步子。后来用力一跃,人就飞了起来。他心里奇怪,自己有了这种低飞的本领,身子升到了树梢的高度,然后房屋c汽车,树木,还有那些追赶他的人们,都一一倒退,倒退。他像乘着热气球似的,飘着前行。 后来,身后响起了“砰砰”的响声,他感觉像是热气球被击破,身子急速地下坠,下坠,落到了地上。 砰砰,砰砰砰砰。响声继续传来。 他猛地清醒过来,这是有人在敲击外面的卷拉门。他条件反射,腾地一下坐起,把被子带了起来。“哎哟,”身边的女人叫道。她本来侧靠在他身上,他一离开,她就像只蛤蟆似的趴着了。“做啥呀?”她问道。 “外面有人!”他说出自己的判断。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敲击声拉长了,变得凶狠,不讲理,有砸门的架势。 “快起来,他们来了。”他喊着慌忙套内衣,把棉毛衫拉得吱吱响。然后又找短裤,哪里找得到!下身是光着的。急忙中摸到一条,不管三七二十一,套上再说。跳出来一看,粉红的,阴部还有一朵梅花。 女人也赶忙起来,套内衣套短裤——将错就错,顾不了那么多了,套了他的臭短裤。然后披上外衣出去。 有法躲在门口,看女人出去。他环顾女人的房间,借窗口射入的晨光,搜寻房间四周,看看有没有用来防身搏击的工具。啥都没有!有块掸灰尘的拍子,拍个苍蝇蚊子差不多;有梳妆用的唇膏香水之类,没看见防狼喷雾;此外只有一个陶瓷的晾衣架了,那东西太笨重,抡起来施展不开。 他一边看着,一边注意听女人出去,在门边与人说话。 “啥人啦?一大清早吵人家。”女人委屈无故地问。 “开门!有事。”“快打开!”不止一个回答。 “啥事啦?有啥事说,就这么说。老娘衣裳还没穿好呢。” “啥事——找里边的人有事。” “对,他在里边,我昨夜亲眼看见的。” 听声音,那些说话人似曾相识,不是那两个追债人。他们应该是这灯具店附近的店主。他们是他的供货商。狗日的像蚂蚁闻到了糖块,不知不觉就围上来了。 “哪里有别人?卖马桶的,你瞎三话四啥,喷粪啊!”女人大声道:“没人!” “我昨夜亲眼看见他进去的,快点,开门!” “你看见他进门,还看见他出去呀?他出去了,走了!” “乱嚼胡道,你个婊子,拿个灯泡照照自己。” “你拿店里的瓷砖照照好了,你这只猢狲精!” “你开不开?不开我们把门砸掉了。” “砸门我就报警!” “你报呀,报了他一样要出来。欠债坏前,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随着说话,接着是砰砰砰巨大的砸门声。有法待不住了。他本能冲了出去。这场景感觉有点像某部戏里有过。老子这时候还做缩头乌龟,就真是乌龟王八蛋了。老子今天也可以赖倒做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没等女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蹲下去,开了卷拉门钥匙。哗啦啦,卷门上去,外面的晨光扑面而来。炫目的光线之中,四五个男人站在门口。等他站直,他们几个都像木头似的呆住了。 这些人都面熟,以前都是围着他转的小角色。卖马桶的,卖瓷砖的,装水管的,还有做线材的。他们从前在他面前像随从,像跟班,像太监,日久成习惯,刚才还是群情激昂,一见他,立刻恢复了当年的样子。 场面一下子显得很尴尬。 有法脑子里刷刷刷像砂轮似的转着,想着如何处置。他一看来的都是男的,而且没有那两个追债人——梦里他们可是穷追不舍啊——心里反而放了心。于是一侧身,让开道路说:“里边来,坐着说吧。” 几个人前前后后,进了店堂。女人跑过去搬椅子凳子,尽力挪动,让椅子凳子围成一圈。凳子不够,让客人一坐,他们自己坐不成了。 坐下后,尴尬的气氛继续。有法知道他们在等他开口,等他回答,为什么给小小的货款老早到账了,而他们的没有。等他承诺,啥时候把钱给他们。他们是小本经营,给他做的是一笔大买卖,他们得不到货款,过年就不好过了。他们都是租房开店的,房租开年就涨,手头没钱,住房,店面,库房拿不下,来年只有吃西北风了。他一个月前碰到过这里那个卖马桶的和他老婆,这种诉苦哗啦哗啦向他倒了半天。他最终还是以上厕所为由逃走的。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他给他们鞠了一个躬,然后说:“各位,对不起了,我滨海的公司,遇到一点问题,所以对不起大家。” “一点问题?”线材老王鼻子里哼了一声,“是一点点问题吗?” “你那么一只大象碰到的小问题,对我们小蚂蚁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啊!”卖瓷砖的老候帮腔道。 “各位兄弟,”有法看他们这幅样子,突然心里一酸。此前他总在心里骂这些狗日的忘恩负义,现在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感慨起来,“我和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生意场就像海上航行,不晓得经历怎样的风浪和风雨啊!” 他相信他们未必知道自己倒闭的内幕,他不能透露太多信息。他必须保留一些内情,让他们看到一点希望。 “我们那点点算啥?”卖马桶的接口道,“不过你那里落下来的一点点饭脚水罢了。你滕出一点点来,解决一下我们的困难嘛。” “是啊,是啊!”做水管的接着,“你多卖几个车库,就够我们过个好年啦!” “说啥呢——”线材老王瞪他一眼道,“那不是房子卖不出去嘛!” 这时候女人忍不住了,插嘴道:“我觉得你们找错人了,应该先找那个包工头。他是经手人。公司启动新项目,他拿过启动资金的。” 有法感激地看了看女人。她给他找了个台阶。 “那个狗日的早就逃走了,我们找谁去呀!”猢狲精叫道。 “那你们就缠着吴总啊,还要跟他打官司!”小小继续发挥,“冤有头债有主嘛”。 他们抬起头来,看着有法,眼睛里有些无奈,有些着急,似乎都在说,你是老总,我们不找你找谁! 有法一时又有委屈,老子还不是看你们是老关系,才让包工头拿你们的货,狗日的,你们这些人,眼里只有钱,只有利。让你们赚上十回二十回,只要一回不赚,一回迟迟拿不到货款,你们就急了,翻脸了,恨不得扒老子的皮了。 他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而是继续寻找希望,至少糊弄他们一下,让自己脱身。于是他说:“其实阿金师傅提醒我了,我可以先处理几个翻建房子,或者就卖车库,弄点周转资金。船太大,一时转不过舵啦!” “你是说,有了少量周转资金,先给我们?”猢狲精高兴道。 “当然喽,一来你们数字不大,二来你们都是老关系了。” “不是还有我嘛,我给你们写包票。”女人赶忙帮腔。 他们被说服了,可是一个个坐着不动,似乎还不放心,或者等着某个协议,或者找什么抵押。结果只在墙角找到一个陈旧的人革包。最后猢狲精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滨海啊。”他正好再发挥,“去看看,找找路脚,给我那些房子寻点出路。房子不是假药冒牌皮鞋,总不会烧掉吧,你们说是不是?” 最后一个比喻灵光,他们开始缓缓站起。他们也听说了,是做不出房产证导致他的丹桂园卖不出去。他们也会有侥幸心理,万一有些购房者急切,不急着要房产证呢! 他也站起来,送他们出去。女人走在他旁边,在他们没走远时,她就问:“你啥时候去滨海?” “马上,吃了早饭就走。”他故意把声音放大,让那些人听见。同时,心里也告诉自己,确实该去滨海了。只有一点他没马上说,他连坐车的路费都快没有了。他伸手拍拍女人的后背,女人伸手抓他的手。女人的手热乎乎的,看他的眼神也热乎乎的。他知道,睡都睡了,跟她要点花销,应该问题不大。 4c阿兴 “快点,我们得赶在第一班车子之前到达火车站!”阿兴开了房间的门说。 阿王还坐在床边穿袜子,嘴里斯哈斯哈的,好像吃了辣酱似的。这小子头发蓬乱,眼睛通红,十分不情愿地动作,嘴里还质疑道:“火车站,火车站,那个人肯定会坐火车吗?” “我断定他要坐火车,”阿兴忽然想起卫生间里有把梳子可以带走,于是拐进卫生间。省一个铜板是一个,他对自己说。同时嘴里却说,“他口袋里没钱了,坐火车是顶好的选择,懂吗?” 阿王套好鞋子,大概还是鸡眼咯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歪着嘴又问:“那他一定会去滨海吗?” “他不去滨海去哪里?”阿兴白了阿王一眼,向阿王做了个手势,带头出去。然后又边走边说,“滨海是他跌倒的地方,他不去那里,垂死挣扎一下,怎么爬起来!” “那我们让他去爬呀,他起来了,我们的钱不是也要回来啦!” “话是这么说,”阿兴又回头看一眼阿王,这个愣头青,他以为他那些赌账呢!到底嫩点,智商也不高。他不想深入,于是往前走着说道,“没那么简单!” 走到小旅店楼下,他突然想起那根绳子,就停住脚步摸包。绳子安在,糙糙的,盘着,像一条死蛇似的,然后他问道:“你的刀呢?放好了吗? “在!在我腰里别着呢。” 他想起火车站只查包,不搜身,放了心。如果坐高铁,怕是过不了安检。 “狗日的,狡猾狐狸,昨夜那样埋伏还让他逃掉了。”阿王却提起昨夜的事来了。 “他是正规军,我们是游击队啊!”阿兴感慨道。 两个人到了街上,一辆苹果绿的士开来,阿兴看清车头有空车的牌子,就招手,上车。阿兴坐进副驾驶位置,阿王一屁股滚到后面位置上。那阿王狗日的瞌睡不醒,上去又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车子启动,早晨的马路显得空旷。路边偶尔见些跑步的人,经过某个广场,又见许多晨练的,穿得花花绿绿的。阿兴忽而又生出感慨,到了城市总有这样的感觉:去医院,好像全世界都是病人;进商场,好像所有人都在购物;到学校门口,全天下都是接孩子的家长。城市在晨光中渐渐苏醒过来,上班的早高峰不久就会到来。马路,河流,高楼,树木,全都在朝阳下蒸腾出一股股热气。农历新年的气息,在一些路边的广告牌上呈现。在某些古老的街上,已经早早地挂起了节日的灯笼。阿兴看着又生感慨,都到了年脚边了,自己还像一条野狼似的跑在外面。家里的母狼与狼崽,在等着自己回去呢。这讨债的日子,跟野狼没啥两样,有一顿没一顿的,即便有了目标,也还是成功概率不大。说起来心酸,自己一大把年纪,还这样风里来雨里去。表面看是向别人讨债,其实是自己被人家追债,被生活追债。即便是老总阿旺,也已经焦头烂额,急得要改行去卖大蒜了!只有后面那位愣头青,没心没肺,张着嘴睡着,呼呼打起呼噜来。 火车站不远,随着车流增多街上的路人增多,很快就看到了。广场上有许多公交车,西侧有出租车专用的停泊点。阿兴老远看到售票处,心里忽而一阵激动:那个吴有法吴总,会不会也坐早班车去滨海呢?会不会赶巧,我们乘上同一辆列车?或者干脆在售票处,候车室碰上? 这么想着,他不由回头,喊道:“喂喂,阿王,醒醒!火车站到了!醒醒!” 两个人下了车,直奔售票处。阿兴不由自主环顾四周。门口进进出出全是人。他在那些进出的人里搜寻有法的呢大衣。时代真是进步了,一百个人穿的,都不会打重的。春运到了最后的高峰期,短途线路的队伍明显超过了长途。去滨海的窗口,排出的队伍已经伸到了大门外面。 阿兴当机立断,关照道:“阿王你排队,我去看看那个有法来了没有。顺便出去弄点吃的。” 阿王本来还想反对,一听有吃的,也就乖乖排入队伍。 阿兴往里边走,在排队的旅客中搜寻有法。大厅里人头攒动,闹哄哄一片。排队的人姿态各一,谁也不注意谁。阿兴一张张脸蛋看过去,恨不得像抓某张扑克牌一样,把吴有法揪出来。就这样往前走,直到搜到售票窗口,还是不见吴有法的影子。他只好再沿着队伍,往外搜寻。 到了外面,他还是没见到有法,于是决定到广场对面去,买些早点。 车站的早点摊也是车站特点,门口乱作一团,店堂里没有几个座位,顾客要么站着吃,要么拿了走人。阿兴过去,不假思索就拿了包子,油条,想钻到老板身边付钱。那老板手忙脚乱,同时应付许多伸来的手臂,应付不过来了,竟迟迟没拿阿兴的钱。阿兴急了,不由叫道:“喂喂,快拿钱呀,赶车呢!” 傍边一个女人听见了,不高兴了,说:“谁不赶车,谁不急!”竟嚷嚷着要他排队呢! 阿兴一看,敢情混乱之中,也还有个队伍,人们是按先后次序付钱的。于是他不再争辩,让女人先付钱。好男不跟女斗嘛。反正阿王那边的队伍长着呢,也不急。他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吴有法,会不会这个时候来到车站呢? 等轮到他付钱离开,他不由加快了步伐。车站这时候比刚才更热闹了。大群大群的人往售票处,往候车室涌,跟逃难似的。有法回到售票处,发现阿王已经排到前面去了,离窗口大概还有十来个人。 他吃力地顺着间隙地往里挤,挤到阿王身边去。待到了,那阿王像只饿狼一样,抢过他手里的早点就啃。其实他自己也没吃呢。于是两个人一起吃,一边顺着队伍移动。 又往前移了大约五米,他们也将要把手里的早点吃完。阿兴突然在不远的另一排队伍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错,那就是吴有法!平头,灰呢子风衣,那眉眼鼻子,那身材,肯定是吴有法!他怎么出现在那个短短的队伍中呢?他这是去哪里呢? 阿兴一激动,手里的食物都掉了。他几乎要拉着阿王挤出队伍,然后扑倒那里去。可是他刚一迈腿,马上就明白了:那是一个专用窗口,给国际友人c侨胞c退伍军人,残疾人等专用的。 他心里有底了。那吴有法是退伍军人啊。他一定是坐头班列车,去滨海。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和他坐同一班列车了。待到了滨海,我们就逮住他! 5c有法 到了月台上,他想起当兵时候的情景了。那还是头一回坐火车,在长长的月台看延伸的铁轨,他的心也随之延伸到远方。那时候自己可真是个“青瓜蛋子”,满脑子飞扬的热血和诗情,会因为两根闪亮的铁轨热血沸腾。他当时作为一个回乡青年,没能上大学,可照样深受那个时代风气的影响,成了一个书呆子。因此颇有书生“投笔从戎”的踌躇满志。 曾几何时,这种普通的绿皮火车被人遗忘了。他出门远则飞机,近则汽车,实在要坐火车,也是干净快捷的高铁,从来不会与这些像逃难一样的民工挤这种老掉牙的火车。可是今天他虎落平阳,穷途末路,只能做此选择。那个安吉女人倒是给他一点零钱。她已经从同行们的吵闹中醒悟过来,预感到他彻底翻船。她在帮他付打的钱的时候,顺便从给他的几张老人头中抽出一张,让司机找钱。她临别的眼神告诉有法,成年男女的情义,没有像昔日的长生河水那么清澈,你如果穷得只剩一个光身子,谁还在乎你那根! 月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几乎没有了预先排好的候车队伍。他曾经警惕地想过会不会遇见熟人,或者向他讨债的人,可是满眼都是大包小包,都是陌生的面孔,哪里找寻得到! 何况不久火车就来了。呜呜叫着,靠近了还放气。待列车停下,车门打开,旅客们就一拥而上。那场面久违了,有法似乎在某些电影里看到过。他现在也顾不了许多,加入了人流。 他是从军人通道进来的,排位靠前,很快就接近车门。他上车以后就发现,里边的位置还有好多是空的。这是春节增发的短途专列。于是他进去,寻了一个靠窗位置坐下。等到他的前后左右都坐满了人,而那些人又一个个全是陌生面孔,他放了心,支起一条胳膊,靠在茶几上打起瞌睡来。 火车呜地一声长鸣,开始启动。有法在轻微的震动中感觉车子的行驶。车厢里叽里呱啦全是说话声,根本不让他瞌睡。其中有许多滨海口音,吐字有力,音调僵硬,却又三分上海味道。不知是哪个座位底下,或者货架上,散发出刺鼻的熏制食品气味。那是过大年的味道。所有人都在这几天往家里奔。他在这个时候才有了回家的感慨:他有家难回!之前他回去过,差点被另外两个追债人抓住,还是翻过后墙逃走的。他一闭眼就重现当时的场景,美兰抱着孩子跑出去,两个追债人一上一下搭起人梯,从围墙外面探出头来。他一紧张竟打不开生了锈的后门门锁,于是搬过矮梯,跨上后墙,然后攀着下去。 美兰。现在在干什么?还做面膜,练瑜伽,打麻将吗?以前他外出往家里打电话,她必定在做其中的一项。她没心思管孩子,直到他翻船,已经入不敷出,她还是不肯辞退月嫂。她威胁他说,你这点钱都付不出,养啥孩子?你要是不留出这点钱,我把孩子送人了! 他后来连电话都不敢再打回去,手机是可以定位的。他怕被人定了位,然后把他抓住。他奇怪地发现,现在自己都不怎么想他们了。这次回老家,重返与亚男初婚的老婚房,被迫回忆了过去的恩怨,之后又见到了第二任妻子玉莲,又重温了昔日的一份缠绵。现在他一闭眼,能看到她凌亚男男人婆似的架势,手大脚大,轮廓分明;叶玉莲芙蓉花似的秀丽,细皮嫩肉,俊丽依旧;可是他此刻竟一下子记不起美兰的容貌了。美兰有骄人的身材,有大堆时装和鞋子靴子,可是她的眉眼,他已经记不清长啥样子了。 可可!只有女儿可可,他一想起才会生出无限怜爱之心来。尽管还是女儿,尽管那女孩一点也不像自己,但他还是对她生出万般柔情。大概自己是老了。想到那个洋娃娃似的可可,不由像爷爷疼爱孙女一般,痴痴的了。 然后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这回去滨海,恐怕还是不能见可可和美兰啊!这回真正成了丧家犬了。而抬头看窗外,火车正咔嚓咔嚓,一刻不停地奔往滨海。迟上的冬日,也正缓缓升上去照到北边的村庄屋顶上。那些村舍可不是简易的吴村老屋,都是三层小洋楼。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早出来,连口水都没喝过。于是站起来,拉过货架上的人革包,取出里边的旅行杯。总得先喝上一口热水。他舔舔嘴唇,感觉唇上干裂了,喉咙口有一种辣辣的刺痛。 过道里很挤,他只能吃力地穿行。没有座位的旅客,斜靠在冲出外面的椅背上。前后望望,都是杂乱站立的人,或者聊天,或者旁若无人地看着手机。他挤过几排座椅,渐渐接近中间车厢接头。接头处没有座位,站着的人更多了。连供水的地方也被人遮住了。他拿着杯子过去,罩住水龙头的人让开一点。于是他凑过去,拨开龙头,让水嘀嘀嘀灌进被子里去。水看来是热的,腾腾冒出热气。 待到水近瓶口,他关了龙头,盖上盖子。他转身的时候,本能地看了一眼另外一个车厢。这一看,立刻把他看得大吃一惊。在另一个车厢的过道里,有两个人,一高一矮,一个风衣一个夹克,正一前一后,挤着往这边过来一一一一一 他又本能地缩回头,然后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这回完了!在火车上,被他们发现,也就无处可逃了——总不能跳车吧!总不能像孙悟空一样隐身吧!车上人再多,行李再多,这么大一个人也藏不住。尽管他们也不会马上动手,他们会站在一边死死盯着他,直到下车,再扭住他,带回去一一一一一完了! 这时候“吧嗒”一下,旁边的厕所门开了。他突然脑洞一开,闪身进了厕所。他连忙扳动门上插销,让门锁上。他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外面没有反应,只有窗口的咣当咣当的声音。他迅速研究了这个窗户,至多能出去一只小猫,人是钻不出去的。何况他还不能放弃他的人革包,那里有他的换洗衣服,有证件等不能丢下的东西。 厕所是他的诺亚方舟,可终究又不是久居之所! 他脑子里还是砂轮似的飞转,他想过向阿珠求救,可是她在城西,即便马上驱车出来,抄近路走钱江新桥,也未必跑得过这列慢车!何况她不见得愿意为他跑。然后他想到“小小”,那女人根本没车啊!但是由小小,他很快就有了一个主意——不管有没有用,算捞一根救命稻草吧:找个老相好! 他掏出手机,啪啪啪翻动拷贝的号码,很快找到了一个萧山手机号,名艳华。他几乎想不起那个女人是干什么了,死马当活马医,摁下了通话键。 话筒里唱道:“因为爱——所以爱”,没有下句,竟然通了。“喂,”对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问道,“啥人?” 他赶快自报家门:“是我,吴有法。”里边哎哟哟几声怪叫。这里有法却突然清醒,万一狗日的追债人此时就在门外,贴着门偷听,岂不自己暴露了吗!于是压低声音道:“妹子,二十分钟后我将到萧山火车站,你开车到车站来接我!” 那边女人还不大清楚这么回事呢,支吾几声,然后道:“好的好的!我这就过去!” 他随即关了手机,放进口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访谈记录 1c艳华 你好,老板。欢迎到小店里来。我呀,我不是本地人,老家江苏,吴县。是啊,走的地方多了,说话就南腔北调,什么话都有了。都去过哪些地方?最早去的是深圳,后来就到了东莞。干啥?打工啊,三班制,住铁皮屋,啥工种都做过,手磨破,腿站肿,日夜颠倒,月经失调。改革开放嘛,百万民工下广东。 后来?那不是跟老乡出去玩嘛,到娱乐场所,夜总会,开了眼界啦。发现干死干活,赚不了几个钱,不如趁年轻,有点青春资本,捞点活络钱。然后决定出来做,老乡做按摩,我洗脚——我放不开嘛。她每个月赚八千,我拿四百。人的思想观念,有个转变的过程。我出生农民,脑筋守旧,转变慢。还想着保留一个干净身子,嫁个人,规规矩矩守个家。 那个时候认识了吴永兴,那个小滑头。跟他好了。那个人长得比黎明还黎明。嘴上抹了蜜似的,骗我,说他家乡吴村怎么怎么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家那个吴村是天堂中的天堂! 后来,我就跟了吴永兴到了他们老家。那里倒是真正的江南水乡,全是河港,全是墩墩,出门就靠船,客轮一天一班去县城。除了鸡叫狗叫,静得爬出鬼来。一条黄泥公路,刚刚在铺设,还没通车。我们一回去,马上好像穿越时空,到了明朝。比我老家吴县还要闭塞得多呢。 我当时就晓得上当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肚子里有我们家吴苏杭了。等苏杭断奶之后,我就想要出来,吵着要永兴的老头子想办法。他老头子吴进发你认识不,早先吴村大队书记。他路脚广,能帮我和永兴想办法。后来才知道,他能利用的也就是两个吴村出去的人。一个叫吴有财,是个大老板,他的外甥。我前夫吴永兴是个白相人,野惯了,不肯进他的公司。至多是想法跟他借点钱。 另一个就是吴有法,在县上做官。是啊!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认识了吴有法!他那时候在县里当官,能托人帮忙批个执照。我和永兴就在镇上开了个店。他是个讲原则的马列主义者,告诫我们说,要禁赌,禁毒,禁嫖。我们哪能听他的啊!一个封闭小镇,没啥外来人口,弄个娱乐中心,禁这禁那的,还做啥生意?再说他马上下海了,管不着我们。他把县招待所承包了,搞了个康城娱乐中心。那一来,我们胆子更大啦。 直到后来,小店被我公公吴进发给砸了。他是在茶馆喝茶,跟人吵了一架。那人最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你这老王八,你气概不煞啦:家里养了两个开卖店的。”一句“卖店的”,戳了公公痛处啦,出来拿了一把铁耙,砸了我们的店。 之后我们就出来做了。到杭州啊,我先是给人洗脚,吴永兴干老本行,做保安。他这个人,老话讲是个“纨绔子弟”,狗改不了吃屎,跟人家有钱少妇勾勾搭搭,有一回干脆勾到我们租屋的床上了。我当时那个恨啊!老娘也不是吃素的。你找人,老娘也找人,比你找得多,比你有钱,有势。 后来,我就开始做那个了嘛!在洗脚店做,跟人搭讪啊,看到有那种意思的老板,就约了出去嘛。赚了钱我自己存着。 有一天晚上,一个做钢材生意的老板,开着一辆奥迪600停在我们店门口,然后像个侍从似的跑到另一边开车门。我在门里看见了,下车来的,是吴有法。他由吴局长变成了吴总,一身简易夹克,换成名牌西装,但是那种质朴——或者叫土气,文雅——或者叫酸气,是没啥改变的。 我想过躲避,几乎本能地走开去。可是我们来了客人要排号的。吴总他们进来,叫号正巧叫到了我。我进包厢之后,发现正好轮到我给吴总洗。我尽管经历不少,阅人无数,可心里还是紧张害怕。结果你猜怎么样?他不认得我了,根本没把我认出来! 我一边庆幸,他不认得可是好事,虽说我跟吴永兴已经闹翻,虽说我不再回吴村,可我有个小子苏杭,总不免要去吴村看儿子呀;一边又抱怨,你官老爷就是眼睛高,明明见过老乡的媳妇,却半点都不记得了。 不认得也好,一切按照常规,冲水,加药,按背,修脚,捏脚。在这个过程当中,那个钢材老板不停地跟吴总说话,另外又不停要求我们这样那样。给他服务的小姐是个话痨,也讨好地跟他们说话。只有我和吴总,不大说话:吴总只管享受,我只管卖力服务。 本来一道道程序走完,也就完了。谁料那个钢材老板心细,他发现我最后在给吴总松骨捏腿的时候,吴总裆下那个部位鼓起来了。他马上凑到吴总脑袋一边,跟他耳语了几句,然后又用手机打电话,包了一个客房。 我当时哪有心思去伺候他啊!万一被他认出来,那不羞死人啦!可是那个钢材老板已经为他点好我,推辞不掉了。 1c艳华 后来后来我就去啦! 结果不像你想的那样——看看,臭男人,你也是这副嘴脸! 好好,我把过程讲给你听。我换了一身衣裳,化了妆,打的过去。洗脚店是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啊,不性感,没个性,而且跟我的皮肤不配。我戴了一个头套,金色的,描了眉,抹了口红,尽量化得让有法认不出来。我怕他一时想不起来,到时候贴得近了,又想起来了。 那钢材老板订下的,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那个时候,五星酒店还是时尚。会所是后来才有的。我们打工的,哪能进那种场所啊?可是我在深圳东莞也去过,一般走的是边门。大厅里有咖啡雅座,有音乐喷泉,有钢琴伴奏。这天我去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只能走正门了,是啊,那时候还人进人出,热闹的时候。我那时候进去也好,没有人注意你。我进门之后,直奔边上的电梯。那个房间的号码我至今还记得,是8008电梯里有镜子,我看见自己像一个妖艳的陌生女人:外面是一件毛领短褂,一条黑色皮裙;胸口露出大片胸脯——那时候比现在要胖,大腿到膝盖以下是丝网袜子,脚上是一双翻毛的棕色靴子。是啊,大冷天,该捂的不捂,不该露的全露,那不是年轻嘛! 到了8楼,找到8号房间,我笃笃笃敲了几声。首先令我意外的,是房门没有关上。里边传来一声:“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发现房间里不是我想象的灯光幽暗c气氛暧昧,竟是一片通明。一张大床,被褥雪白整齐的铺着,不曾动过半个被角。这边几只沙发却移动了,围成半个圆圈,中间是一张茶几,茶几上有菜碟,有酒瓶酒杯。待我过去,吴总才从一旁的壁橱那儿转出来。他没有更衣,还是西装革履,只有那双皮鞋换成一双拖鞋,脚上穿着的是我给他穿上的白袜子。 他见了我,叫道:“来来来,坐吧。” 我感觉异样地坐下——他太客气了。 他走过来,将一个酒杯倒过身,说:“喝点红酒吧!” 我心想老板到底是老板,喜欢来点小资,搞点情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喝吧。就坐下了,还端起他给倒的酒杯。那酒我知道,叫拉菲,贵的不得了。 他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伸过来跟我碰杯。他在跟我碰了杯后,拿异样地眼光看着我,问道:“哪能话,味道不错去吧?” 我摇摇头笑道:“吃不出来。” “资产阶级的东西呀。”他感慨道,“吃一瓶,顶半年工资。我在单位上班的时候,一包雀巢咖啡,分两次泡。” 我只有再赔笑道:“不一样啦,新千年都来啦。人的脑子,都变了。” “是啊,”他指指自己脑袋说,“我们这种人啊,这里转得慢,跟不上了。” “你不是大老板嘛!”我恭维道,“刚才那个老板,戴介大一只金链子,还那么巴结你!” “那是人家有求于我。”他又倒了酒,拿着酒杯道,“我跟你讲,小姑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家这叫投资,懂吗?” 我听了忍不住了,反驳道:“为利,老话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啥不对吗?” 他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点头道:“也是。没啥不对。可是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求利的心理有啥不对吗?就像这红酒,本来就是要卖钱的。可是我们在酒上附加了别的东西,我们甚至还制造假酒,你吃了会不会觉得酸,觉得不对呢?” 我摇头道:“我没想过。” “为利出卖自己,你说对吗?”他又咕咚喝了一大口。 我不由自由道:“你怕啥,你又不是啥大官,要被朱总理抓起来,你怕啥!” “良心,正义,价值观,你懂吗?”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的一字一顿,暴露出醉意来了。然后他手舞足蹈起来,“我跟你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不懂。我哪懂他说的那些大道理啊!我走南闯北,见识是不少的,也学了许多劝人行乐的套话。甚至还有钟镇土话,说一个男人如果一生只睡一个老婆,到了铁板上还要敲脚蹼头的。可是他这时候醉啦,开始说疯话啦。 他说:“我们现在,啥都没有啦。老古套的道,是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解放后的道,叫为人民服务。现在呢?” 我站起来,伸手去夺他的酒杯。这时候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突然说出了叫我更为吃惊的话。他的眼睛里是带着狡黠的,把右手里的酒杯换到左手上,右手抓住我的手,然后说:“我们人,不能为了钱,把所有的礼义廉耻都丢掉,对不对呀,永兴媳妇!” 他竟然叫我“永兴媳妇”!他竟然认出我来了。 啪啦,我脑子里好像打了一个霹雳。然后,当时像一个人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无地自容了。 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早就认出我了,只是在店里,没有给我点穿。 一个人,即便她是做小姐的,也不能被当中扒光衣服。更何况我主要给人洗脚,卖身只是客串一下。 “好啦!”他为我解围道,“这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出去,我比你更难堪。我们两个,都不会再回吴村了,放心吧。城市里,一到街上,谁还人的谁!” 他的话,好像一点点给我遮住了裸露的身体。 接下来?接下来我就陪他喝酒了。我也喝了很多红酒,把自己灌醉了。那天夜里当然啥都没做啊。我那时候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他在生意场跌打滚爬,好像总是背着一个蜗牛似的壳。他外面坚硬,里边总是柔软的。他偶尔也让我帮他找小姐,做完以后就后悔,说他的种子白白扔掉了。我就笑他有帝王心态,想三宫六院,又个个为他守节;他一边熬不住找小姐,一边又诅骂这个时代笑贫不笑娼。 我和他?这个你就不必问了。那天光是喝酒叙旧啦,哪里还有那种心思。人哪,有些观念的东西是跨不过去的。论辈分他长了一辈。其实也没啥,我后来离婚了。有法帮了我很多忙。后来我决定到萧山开店,也是他给了我赞助啊。 我和他后来的关系就是那样,跨不过去,一跨就有种的感觉。你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吗?我为他介绍的小姐,他后来就干得起劲儿了。 是啊,那天早上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到火车站去接他,你说,我能不去吗? 3c小四 你好,老板。我是小四。我在店里是四号,年纪最小嘛,所以大家叫我“小四”。只有吴总,每次叫我都要加一个字,叫我“小四川”。 我老家?老家四川啊,丰都,那个鬼城晓得啵?是的,“川妹子”,长得还可以。我们那里风调雨顺,气候好嘛,吃的又是细粮,女人皮肤就好。吃辣椒没得关系,血色好嘛。可惜我们那个地方,除了种地,没有别的营生。那些男的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老人和娃娃。 我初中没毕业,就想出来打工啊,家里不让,幺女子,老人还是宠的,不肯放出去。过了两年就让我嫁人了。是啊,我嫁过人啊。那个男人是个瓜娃子,不提他了。那个地方“一坛子萝卜——抓不到姜”,没个好的。他老头子也不是东西。老巴子趁他儿子不在吃我豆腐。老子不干,就跑了。 后来就跟着小姐妹,到处跑。到过广东,去过福建,后来又到杭州来了。到杭州碰到了艳华姐,跟定她了,做了几年啦。 好啊,说说吴总。吴总是艳华姐的恩公,我一开始不晓得。艳华叫我去给他敲背,我就去了嘛。去的是五星级大酒店。到那种地方去,我们一般都是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客人有钱,给的也多嘛。怕的是遇到变态,不是害怕被抓。有钱的客人,港澳的,国外的,变态的多。把人不当人地玩嘛。还有用鞭子抽的,绳子捆的。 我当初就是带着那样的心情去酒店的。 进门以后,他竟然摆了酒菜,让我与他一起喝酒。他请艳华姐喝酒,请我也喝酒。他叫了小姐,好像是为了陪他喝酒。 然后就摆龙门阵嘛。男人喝了酒,话就多了嘛。说的啥子?啥都说,这个人是个书呆子,巴拉巴拉说上大堆做人道理。酒喝得越多,他的话就越是疯。最后他居然问我,你说,人活着到底有啥意思?嗯,有啥意思? 他逼着我回答,我只好回答啦。我说:男人三条腿,女人两张嘴,都是为了活嘛,活个自在。 他当时不明白啊,还问我第三条腿是啥子,把老子笑惨喽。第三条腿不就是一一一一一。女人两张嘴,你晓得啵。做我们这一行的,不就是用下面一张嘴,来糊上面的嘴嘛。这叫“话糙理不糙”嘛。 我跟你讲,吴总这个人,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的。他讨过两个老婆,找过不晓得几个“亲家婆”,又做着老总,可是我给他敲背,他还像一个瓜娃子。他说你要不是艳华介绍来的,我就叫你走人。他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自己来,自己来。他不让我给他戴套子,要自己来。他那么大年纪的人,还怕羞。后来我才晓得,他那个东西,过去是包茎,开过刀的。 他跟我讲,他以前只叫过小姐洗脚按摩,没有干过那个。他一摸我身子,说你身上怎么那么柔软,跟一团棉花似的。他说人家都讲川妹子好,原来是这样啊。然后他就亲,从上到下地亲,嘴里还说疯话,说我是“大自然的杰作”,把老子笑的,不好意思了,遮住自己的脸。 直到亲了好久好久,最后才上来。上来之前还说了一句:“得罪了——你忍着点。” 老子被他这么客气礼貌弄得不好意思了,也不装模作样的叫了,只管好好配合他。这个男人好色,可是他懂得怜香惜玉,做的时候动作重了,还问我“不要紧吧”。我就点头配合他。 做完以后,我给他擦身,他又抢过我手里的纸巾,说“我来我来。”我们干这个,做完都要给客人拿掉套子,擦身的,就他一个,不要我擦,还别过身去。 后来,他就隔它十天半个月叫我去一回嘛。他把他跟我叫做“回归自然”,呵呵。我当然特别高兴到他那里去呀,有得吃,有得玩,拿钱还拿得多。一般男人,都是干完了把钱塞给你。他不是的,他给了我一个卡,卡上划进了一笔钱。他说他不喜欢像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所以我给他服务,后来就变成他“亲家婆”了嘛。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找小姐,是拿我们小姐当人看的。我们做这行的,也是赔出身体,陪着笑脸,拿点辛苦钱嘛。赚钱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老子也是人,你拿人家当朋友,老子也会拿你当朋友。所以啊,后来吴总不是没钱了嘛,他叫我去,去一个小旅店,老子照样去,老子照样陪他睡觉。老子让他发泄,跟着他骂人。 那是一个月前,他说他从上海逃回来。一个放现钞和证件的包包丢了,狼狈的很。他说他被人追杀,快要走投无路了。 我说要不你逃到四川我老家去吧,到山里躲起来。 他说他过年还要回一趟老家。还有一些要紧事情要办。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躲到山里去。 第二天,我送他去车站回康城,上车前还给了他两百块钱。没啥的!人家落难了,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小年夜,亡命滨海 1c有法 火车停靠萧山,时间两分钟。他从车门下来,快速跑向出口处。月台有点长,此刻洒满了阳光。几个柱子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过来。同时下车也有几个乘客,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他感觉出口处太远了,始终暴露在列车的窗口下。那些窗口有的可见新上车的旅客在放行李,有的则见到乘客在看风景。有法别过头,脚底用力,加快步伐。 他在转进出口时,最后看了一眼那辆列车。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在靠近的车厢的车窗里,他竟然看到了那张瘦猴似的熟悉的脸。那个追债人也正伸长脖子,瞭望出口处。有法一回头,竟然正好与他的目光远远地对上了。两个人的眼睛都同时瞳孔放大。停顿了不知多少时间,一秒,或者五秒钟。然后那个窗口不见了猴脸追债人。有法快速跑向门口。 门外早有一个染了金发的时髦女子在向他招手。他一看正是艳华,于是跑过去,拉她的胳膊,大声说:“快走!”他心里清楚,那两个追债人发现他了,一定会跟着下车,追上来。他边跑边回头看。 这时候心跳随之加快,好像自己落入某部惊险影片,正被追杀。而眼前却是阳光下的广场,是朗朗乾坤,是晴空丽日。他在跑动的时候,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大真实。然而好像是身上的肌肉与筋骨告诉他,眼前的境遇是完全真实的。 “到了,对面!”艳华指着右侧的马路对面说。 一辆马自达停在马路对面,两个人过去,分别开了左右两扇门。艳华熟练地发动了。天冷,机器轰轰叫几声,一时还没启动。有法紧张地回头,看对面出口处。那里已经空了,还没见到两个追债人。 又轰轰几声,车子启动了。艳华打了方向盘,一踩油门,快速从前面穿出去,上了马路,然后快速飞一般离开车站。待拐过一条大街,他才舒了一口气。 “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喽,做啥子哟,急呼呼的?”艳华问道。 “有人追我,妹子。”他心里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幕,猛然一想,也好,让那两个人知道我已经下车。他们会在萧山找他。这样,老子正好再去滨海,去办自己的事。 “那你现在要去啥地方,哥?”艳华在一个路口问。 “滨海,麻烦你跑一趟。”他答道,又忍不住补一句,“油钱我给你,妹子。” “好的。晓得了。”艳华道,“跟我还客气啥!” 然后踩着油门,往滨海方向开。不久,就上了高速。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其实要比普通马路平稳。窗外的景致大同小异,厂房,小区,洋楼,田野;再是洋楼,小区,厂房,田野。南方就是南方,冬季的树也是绿的。有法麻木地看着窗外。艳华熟练地开着车,顺手开了音响,喇叭里唱出歌来。有法注意路边的牌子,上面写着“滨海,160公里。”他不由计算了一下汽车需要行驶的时间,估摸要一个半钟头,于是闭上眼睛,试着打一个瞌充。 喇叭里一个男孩唱道:“因为爱,所以爱。” 有法忽然觉得一阵不适。因为爱,所以爱。这是什么因果关系。因与果,怎么会是同一样东西。老子如今折戟沉沙,浪迹天涯,难道是因为我喜欢做一个身无分文c浪迹天涯的流浪汉吗?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想老子大半生过来,一步步,老话叫“一步一个脚印”,并无异常与离谱之处,何以竟到了如今这个结果呢?有因才有果,读书回乡,没有出路,才有了后来当兵离乡,才有退伍复员,分配工作,走上领导岗位;有因才有果,入赘凌家与凌亚男结婚,才有了与玉莲的婚外浪漫和净身出户,才有了后来的外出创业;有因才有果,顺应时势把公司做大做强,才有了后来与美兰的结合,豪华邮轮上的婚礼和后来的开发滨海的决定——直到造成今天这样的“果”。 男孩古里古力唱了几句,又唱道:“因为爱,所以爱。” 有法在男孩固执的重复中,渐渐领会了歌词的意思。爱嘛,男女之爱,没有道理可讲,不用找原因。为什么爱你,就因为爱你!那歌词的作者,恐怕就是这个意思吧。那真是年轻人的逻辑。恐怕也是美兰的逻辑。老子跟美兰的结合,可不就是“因为爱,所以爱”嘛! “哥,你到了滨海,先去家里吗,还是去你公司?”艳华突然开口。 “家里?不去——去自投罗网哪!”他答道。一时还没想好先去哪里。公司?公司早就解散。本来就是租房,恐怕早已成了别的公司了。 “哎,你原来那个公司,很气派的吧!” “气派!”他忍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说,“也就市中心财富大楼租了两层,上层做公司办公,下层准备做售楼部。” “两层,那得多少房间啊?” “是啊,售楼是个大厅,还没弄好,沙盘都没做成,撤掉了。”他说着一阵心疼。 “那楼上办公,很多部门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一般公司有的,我那里全都有。有工程部,财务部,销售部,服务部。每个部门,都有负责人,项目经理。单是保洁员,就比得上你那家小店啊。” “唉,可惜呀,我本来打算关了我的小店,来投奔你呢!” “千万不要。你那是无烟工业,环保,投资轻;我的行业,风险太大。” 艳华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有法的大腿一下,骂道:“臭大哥,都这步田地了,还吃我豆腐!” “我说的是事实,哥哥如今落魄了,还不是要靠你!你跟着倒霉了,我靠谁去?” “哎,也是哦!你那些人呢?你原来的下属呢?” “树倒猢狲散,早就走散了,现在还去找谁去?”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想着要去找那个销售部经理。 他此时闭上眼睛,面前总是丹桂园那片海景房。怎么说,那些房子都是诱人的堪比三亚天涯海角的杰作。做不出房产证是一时的。就像美丽热烈的恋爱,打不出结婚证又何妨,恋人们还不是照样投身其中,试婚!怎么说,也得偷偷卖出去两套。那样一来,活动的,翻本的钱就有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眼前出现之前在火车站看到的一个镜头,一个穿皮衣的猎人模样的男人,在卖一些兽骨——或许是虎骨。他想到自己的房子,如今就像那些虎骨,尽管成了非法买卖的东西,总还值几个钱吧! 2c艳华 中午十二点,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王菲唱“流年”,音量很响。她放下筷子,从包里掏手机。新款的三星大得有点触目,唱道:“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从此不能忘记你容颜。”她看一眼屏幕,对有法道:“是小四。” 然后她摁了通话键。“艳姐,你在哪里?”小四问道,说话挺急,好像有事。可是问完,大概起床不久,竟打了一个呵欠。 她回道,我在滨海。 “啊!滨海?”小四提高了声音,然后又压低声音道,“有两个客人,指名要找你。” 她有些不耐烦,问道:“是啥客人?” “不要急——我在厕所里。”小四赶忙说,“我本来想安排两个姐妹为他们服务,可是他们指定了找你。” 边上吴有法听见了,立刻紧张起来,问道:“客人?长啥样子?” 艳华也跟着问道:“那两个客人,长啥样子的?” “那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凶凶的,不像来白相的。”小四说着用了一个别扭的方言,“白相”。 艳华跟着重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凶凶的”,对面有法开始朝她使眼色,她立刻明白了,那两个客人,就是追杀有法的人。 于是她马上作出了反应,对着话筒说:“这样哦,你出去,对他们说,老板带着客人回杭州了。听清楚了吗——回杭州了。” 那边小四“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艳华抬头看吴总,那有法正拿眼睛盯着她,她就邀功道:“怎么样,我脑子转得快伐?” 有法点头,帮她扯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她看出他的感激,接过纸巾,开始擦嘴。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那吴有法好像某种越冬动物,要储存大量脂肪,吃了半只蹄髈,还有排骨羊肉酸菜鱼。艳华因为减肥,只夹了几筷子。 “不一定顶用。”有法也用纸巾擦嘴,然后说,“那两个其中一个,是老狐狸,他不一定相信。” “那怎么办?”艳华不由自主着急上火。 “怎么办?我得先把我要办的事办好。”有法说着已经站起来。 他要办啥事,却不肯说。艳华凭着直觉,想到他应该去找重要人物,想法让自己翻身。可是滨海毕竟小,要是那两个追杀的人赶来,有法就难免被他们找到。想到此她也赶快起身,付了饭钱出门。 到了门外,有法忽然对她说:“妹子,要不你回去吧,在这城里我可以打的。” 她站住看有法,他额头上的皱纹在阳光下变得很深,一脸的胡子增加了沧桑感。她忽然产生一股怜悯之心,看着他摇头说:“不,不好,我还是给你做一天车夫。” 有法看着她,眼睛眯成一条线。艳华以前只在有法大笑过后忍不住落泪时,才见到他那样眯眼忍住泪。他大概感动了。艳华觉得自己有点豪壮。本来嘛,患难见真情,男人到了落魄的时候,让她生出母性来。有法可不像永兴——那个无赖是永远不会落魄的,因为他就根本就没有出息过成功过。 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美兰,他的老婆,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候跟男人共度患难? 她开门上车,同时对有法说:“上来吧,哥!” 车子在海滨大道上行驶,有法望着港湾出神。艳华踩着油门,控制着车速。港湾里桅杆如林,千帆如梭,一片繁忙景象。有法只说要到对面去,没说清具体地点。艳华感觉身边这个男人忧心如焚,就不敢多问。房地产行业对她来说,也像这海湾一样,是全然陌生的。这海湾的水有多深,有多少暗礁啊!她能感觉吴有法脸上有一种落水者那种求生的急迫。然而她除了把住方向盘前行,伸不出救援的手。 过了大桥,往北行驶,进入一条八车道的林荫路。路边是一栋接一栋的高大建筑。艳华知道,那是机关,银行,超市,写字楼,电信大楼之类庞然大物。她只管往前开去。马路上方,阳光眩目地投射下来,令她顺手从小抽屉里掏出墨镜,戴到头上。她实在不适应这片光明,感觉自己属于那种夜间出没的生物。而身边的有法,本来是趋光动物,甚至自己都会发光,如今却不得已必须隐身了。 或许是受她的启发?他竟然也拉过人革包,打开,从里边掏出一顶灰色绒线帽,戴到头上;然后又掏出一副墨镜,戴到眼睛上。那副眼镜镜片宽大,黑色,戴了人显得很贼。艳华看了忍不住想笑,没敢笑出来。 车子开过一个公交站,有法突然说:“停一下,我这边下去。你往前开几十米,在法院西侧弄口等我。” 艳华侧头一看,公交站上有块牌子:“人民法院”站。她看着心里未免一颤,干她们这一行的,看到公检法的牌子,总是不免心惊胆战。 有法把门一开,下去了。艳华看着有法走进法院大门,然后沿着右侧的小道走到里边去了。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里不由一阵酸楚。她不明白他为啥要去法院,却自然地感觉不好:一个人,落到要跟法院打交道,要偷偷走边门,跟不得已和医院打交道一样,一定不是好事。如今的问题是,他的公司已经倒闭,法院早就救不了他,他还能去找谁?还想啥办法呢? 艳华坐着无聊,掏出手机来。她打开网页,开始偷菜,种菜。 才种了一垄地,有法就回来了,拉开了车门。 “走吧。去西面,皇家花园。”有法说得很平静。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艳华发动引擎,开出去很远,才忍不住问:“要找的人不在吗,哥?” “不是。”有法摇头道,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明,“是去问个人,判了没有?” “判了没有?”艳华不由好奇,“那个人是啥人?” “判了,转到江西去判的。”他不说是啥人。 “哦!那皇家花园是他家吗?” “不是。他的死对头的家。” “死对头?” “哦。也不能算,只是个土管局长——不过事情就坏在他身上了。” “他坏了你的事,你还去找他?” “上面的人倒了,他还在,你想想,为啥?” “哦!”艳华感觉自己云里雾里,想问个仔细,又不敢多嘴。她只知道那个被判刑的人要转到江西去,一定是个大人物。大人物的死对头,就不是小脚色。 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高档小区门口。大门很气派,有牌楼,有警卫,有自动移门。有法又关照艳华找个地方停车,然后自己进去。艳华停车等他,还是无聊,偷菜打发时间。她偶尔也想想他何以找了被判刑的人,又要找他的对头。想不明白。有一点她清楚,吴总是在为自己找出路。他像是一个拳击场上的失败者,被人打趴下了,可是只要不死,他还想再次爬起来。艳华是相信他还会爬起来的,以前在老家,在深圳,在康城,这样的例子她见得过了。 没过多久,有法又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只兔子似的狮子狗,朝他汪汪叫唤。 这回上车以后,有法不再讲话了。沿直路开了好长一段,艳华才忍不住问:“现在去哪里,哥?” “往南,去老城区,吉祥里一一一一一”他眉头紧锁,满脸愁容,那最后几个字是拖了一个叹息的尾巴的。 艳华不敢再问,只顾把着方向盘开车。车上有导航,她凭着导航前行。滨海毕竟不大,很快就在一条老马路边,找到一个城中村,就叫吉祥里。围绕小区都是店铺,几乎没有大门,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艳华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问道:“那里边有啥人啊?” 有法推开车门,下去前说道:“我以前那个销售经理——的姘头,住这里。你呆在车上,发动机不要熄火。一会儿要是有人追我,你开过来接我,方便逃走。记住了吧?” 艳华不由问道:“怎么,这里也有人追杀你?” “说不定——记住喽” 砰的一声关上门,他径直往那个窄窄的过道里走去。 3c有法 冬日天黑早,下午五点多,天已经暗下来。街上的行人也眼见着稀少了。有法吩咐艳华停车,然后拿着人革包下车。关上车门,他顺着窗口再看艳华,说,回去开慢点。 艳华侧脸看他,抬手撸了撸额前的头发。这女人也是,竟然眼睛里亮晶晶的,似乎含着泪水。 “我晓得了。”有法对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其实我本来有那个想法:房产证做不出,也能出手房子,各地都有,我会试试看的。” “你自己当心点。有事再叫我。”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他抬手,把手掌往外拐,示意她该走了。她又深情看了一眼,说,走啦!扳动调档杆,启动车子,往前开出去。他不由看着车子往前开去,越开越快,汇入马路车流,直到消失在尽头。 他转过身来,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路上有枯叶在风中翻滚。他突然感觉周围的寒气,像绳索一样,将自己捆绑起来。远近的路灯已经亮了,发出昏黄的光。他走着,踩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开始感到了一份孤独。那似乎是艳华带给他的。之前他独往独来,反倒没有这种孤寂。 马路对面,不远处,就是海滨花园,他曾经的家——从法律意义上,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家了。那片靠海的山坡,曾经是他的梦中家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此刻它幽暗,寂静,像座陌生的城堡。美兰,曾经是他的茜茜公主。如今又招惹了哪位健美冠军,还是奶油小生?他想到这点,心里就被刀剜了似的刺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让艳华把他放到这里来。他之前一直不让自己想到这里,海滨花园——除非是不由自主的梦里。梦里才会重现那个戏剧性的场面,他偷偷潜入海滨花园,悄悄接近自己家。原是想偷看看女儿,结果在窗上看到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跳舞。伴奏的音乐是他初次认识美兰时听到的《卡门》。现在他再次过来,唯一的解释,是想再看看女儿。 他上前几步,又退回来。这时候还太早,门口有进出的人。说不定,在他家海滨花园八号的前后,还有等候伏击他的人。他们,那些债主,总会抓住任何一条线索,死死不放。好在他们也知道老子与美兰已经离婚,那幢房子归属美兰。否则他们或许敢入室抢劫,作为财产抵押。 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由环视四周。结果发现身后有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隐约的奥运宣传画。于是他干脆躲过去,藏身于广告牌的后面。 女儿丫丫如今长成啥样子了呢?他记忆中的丫丫还是一个洋娃娃,眼珠乌黑,睫毛忽闪;胳膊和大腿都肉鼓鼓c粉嘟嘟的。她的精致五官与细腻皮肤,是继承美兰的。她尖利地喊他“爹地”,他心里顿时就酥了。他感觉自己像是爷爷疼爱孙女一样,对丫丫疼爱得不行。这会儿来这里,就是想看看女儿。 天很快就黑透了,冷雾落到头发上c肩膀上,他拿手抹一下,又湿又冷。小区门口渐渐冷清了,不见行人。只有偶尔进出一辆小车。他决定出击了,从广告牌后转出来。 进入熟悉的小区,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探望。树丛黑乎乎的,哪个阴影里都似乎藏着他的债主,会随时像狮子猎豹似的扑出来。道旁树上全都盖上一层薄霜,向上的叶片泛出青白色。路边的箱灯里透出刺目的光来,照得他不由侧过头去。 好在大路走完,并没有遇到行人,进入楼间小道,路边全是矮树。他小心观察,缓缓前行,像过去当兵时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到了自己原来的家门口。 看门前花草,路边石径,大门两侧的石狮,样样实物都是老样子。防盗门自然没变,连顶上的探头,一边的门铃,都不曾改变。只有锁芯,应该是换过了,灯光下显得簇新,醒目。他走近,几乎本能地伸手去掏钥匙,然后猛然醒悟,手僵在口袋里。待把手伸出来,想按边上的门铃,又僵在空中了。女儿会不会已经睡了呢?美兰的床上会不会已经躺着一个健美冠军或者小白脸了呢?狗男女,老子要不要来一个棒打鸳鸯,捉奸捉双?——唉,可惜老子已经跟美兰离婚,她现在爱找谁就找谁,我捉不成啦!可是,既然来了,看看女儿还是必须的。 于是他咬咬牙,按了门铃。 他依稀听见里边的铃声,叮咚,叮咚地传进去,可是很久没有别的声音传来。倒是门框上有轻微的机器震动,告诉他屋里有空调开着。想象里屋的模样,他心里一阵酸楚。当初为了讨美兰欢心,房子装修之时,自己曾何等的关心,亲力亲为,刻意求美,去俗存雅,耗费多少心血啊!如今一纸离婚证弄假成真,自己竟成了门外的路人! 他下了决心,再次按动门铃。 终于听到里边楼梯上有了脚步声,啪啦啪啦,好像还不止一个人。声音渐渐地靠近,直到接近大门。他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同时看看身后,试图找一个竹竿,或者晾衣叉,可以随时操来当武器。 “卡塔”一声,大门开了,门里闪出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来,问道:“找啥人?” 女人脚边还有一只高大的牧羊犬,一身黄毛,大嘴张着,拿敌意的眼睛盯着有法。 有法快速打量女人,试图找出一点熟悉的印迹。女人穿着短褂,呢裙,棉拖鞋,冒出腾腾的青春朝气。她的头发染成金黄,描眉画彩,两只耳朵上挂着闪光的耳环。整个的,是一个陌生人。可是,她却认识有法,叫道:“哎哟,吴总,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女人道:“我来看看我女儿,你是一一一一一”。 “我是小菊呀,美兰的闺蜜!” 他记起美兰似乎有个叫小菊的闺蜜,长得像金喜善,怎么转眼之间,成了游戏中的女战士了呢?“那我女儿在吗?”他不由问道。 “你说丫丫吧。她被她外婆领去啦,要过了年才回来。” “呜——呜,汪!”牧羊犬朝他叫道。 “那美兰呢?”他顺便问道。 “出去啦——也可能去娘家啦!” “可能去娘家!就是说,也可能不去喽。”他重复了一句,然后问道,“那你是一一一一一一” “喏。”她拉了一下狗脖子上的绳索道,“像我们阿王,给她看门呀!” “你一个人,这么大房子?” “一个人呀——这不还有阿王嘛。”女人说着指指自己的左脚道,“我脚脖子扭了,想出去玩也玩不成了呀。” “你是说,美兰有可能出去玩了?”他追问道,有点想跨步进去。 “不晓得。”女人摇头道。 “汪汪,汪汪汪汪!”那狗见他跨步大叫。 他无奈,只好退出来。女人说:“你要是真想找她,去至尊歌舞厅吧,她有时去玩玩的。” 他点点头,然后示意女人关门。可是转过身来,他又不由摇头了。舞厅,难道老子还要去舞厅找她吗?想当初,自己就是在舞厅里,相当偶然地,意外地,认识了美兰啊!再说,今日再去,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说什么,做什么? 他退出来,心里想到了艳华临走的话,为今之计,还是行动,卖房子,卖没有房产证的房子,哪怕是八折,甚至半价,哪怕是哄蒙拐骗,也要卖出几套,给自己争取一点手头资金啊! 退回大路,撸撸头发上的寒露,他更清醒了,眼下更要紧的,是找一家便宜的私人旅馆。寒冬腊月,自己最需要一个热乎乎的被窝! 4c阿兴 从旅店出来,坐进出租车,关上车门,他们其实还没想好去哪里。阿兴故意道:“兄弟,我再考你一考。那吴有法到了滨海,最可能去哪里?” 阿王坐进去后就脱鞋,嘴里丝丝地像在吃辣酱——这小子脚底的鸡眼又发足了。年轻人脚气重,那气味充塞在车子里,熏得令人作呕。 “快回答呀。”阿兴催促道,“不是一早叫你做的选择题,吴有法去杭州还是滨海,你选的是滨海嘛!” “那,你再给我备选的,”阿王回道,“叫啥,题目?” “选项!”阿兴道,“一c吴有法去找他的老婆,也就是前妻,看他的女儿。——当然,这个风险较大。二c吴有法去他原来的桃源公司分部,他要找相关人员c有用资料。公司倒闭,人去楼空,风险相对小些。三c吴有法去丹桂园,他出事的小区。那里除了后期花圃与道路不曾完工,其他早就七端八正。但是他一去,买房的跟他要房产证,造房的跟他施工费,银行工商税务水电消防,各个部门都要找他;连工地烧饭的都会跟他讨要工钱,他去那里风险最大。好了,你现在做个选择。” 阿王看看阿兴,呆住了,伸左手扰扰头皮说:“我的妈,我哪选得好呀!” 不一会儿,阿兴却作出了决定,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去丹桂园!” 阿王不明白啦,拿眼睛瞪他,质疑道:“兴哥,说错了吧,你不是说丹桂园风险最大吗?” 阿兴不由拍他一记肩膀道:“你不懂,还嫩。风险最大,收益也最大啊!富贵险中求,晓得伐?跟你说吧,吴有法现在只有那点老本了。他一定还想拿它做文章。” “那房子做不出证,谁还要啊?” “你懂啥?去年c今年做不出,明年呢,今后呢?”阿兴想到一个例子,便说,“你譬如以前没户口的,熬他几年,不就有了!所以啊,总有人会冒这个险,毕竟便宜哪!” “问题是,那家伙连银行户头都冻住啦,怎么卖?” “哟呵,小子有长进啊!”阿兴道,“不过啊,他这回是黄瓜敲锣,会收现金,或者只收首付。” “哦!”阿王拿手摸摸脚底,痛得哇呀叫一声,于是发狠道,“这回老子碰到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捅他一刀再说。” 阿兴还是想着自己刚才的推断。然后说:“这年月,房价像发育期的男娃,蹭蹭往上涨。难保没有心存侥幸的购房户,会做那种冤大头。” 车子往前开去,窗外的灯光变得稀疏起来。偶尔有强光横过,是某辆汽车违规,把远光灯打过来了。大街两旁黑影重重,似乎到处是藏人的好去处,可是警觉的避人的吴有法,只能在这种晚上出来。阿兴想到阿王的话,心里也生出怨恨:这狗日的吴有法,害得自己快过年了还不能回家,无法交差,想想也真是杀他的心都有啊! “兴哥,你简直像吴有法肚子里的蛔虫啊!”阿王佩服道,“怎么啥啥都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阿兴看看身边这个小子,一身木肉,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不由心生感慨。老子啥啥都懂,那是用年月用一次次的惨败换来的。就像这手上的刀疤,是当年学手艺积累下来的。只有自己亲自做过生意,跌过跟斗,才会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那照这么说,我们现在过去,还只能先盯住他,等他拿到钱了再动手喽。” “嗯!”阿兴点头同意。 “那依你看,他还能暗中做手脚,拿到钱吗?” 阿兴不由侧脸端详阿王,这小子跟自己久了,竟然学会琢磨了。于是他不由问道:“你知道史玉柱吗?” 阿王自然摇头。阿兴只好告诉他:“十年前史玉柱是老大中的老大,资金断裂后翻船啦。可是他的信用还在,又翻身了。吴有法的‘桃园房产’,在省里信誉一直是不错的。他是遭遇了政治台风,突然倒了靠山。可是桃园的信誉还在,所以他私下买卖,还是有人要的。” “哦!照这么说,我们追债盯梢这么久,这个家伙还是仗义的人喽!” 阿兴忍不住笑了,小子还会用“仗义”这个词。转而一想,阿王青肚皮嘛,还不专讲义气!于是笑道:“要不是他翻船欠债,还真是一个爽直的不端架子的老总。” “爽直?是因为他是军人出生吗?” 阿兴也只能大概猜测,尽管这个吴有法也算他老相识了。他当年在单位做小办事员时,吴有法是临近单位的局长。他是固定的革命的螺丝钉,有法是官员是麻将的“万能百搭”。后来离开单位,有法是“下海”,他是“下岗”。到了市场经济大潮里,有法自然是鲨鱼大鳄,他阿兴只不过是一只小虾米。有关有法的掌故,他只是耳闻罢了。 “是啊,跟他当过兵有关系——不过主要的还是他是个读书人——书呆子兮兮的。”他回忆道。 “做老板了还书呆子兮兮吗?” “下海了嘛,他变化特别大——简直变了一个人。可是还是有那种书呆子味道。”他不由总结道:“人家叫他儒商,我看他是脑残。” 阿王回头,瞪大了眼睛看阿兴。他大概奇怪了,兴哥怎么忽然用一种同情的语气来说吴有法了。其实阿兴也确实对有法生出怜悯之心来。这年月,躲债的,讨债的,大家都不好过啊。他吴有法要是弄不到钱,我们哪来的机会要到债。所以待会儿到了丹桂园,怕是只能潜伏,而且期待吴有法能够出现,并且找到买主,拿到房款。而自己和阿王要做的,最好帮助吴有法。 5c有法 他发现自己站在脚手架上,就像站在云端中一般,身子飘飘忽忽的。看周围的小高层,全都用绿色防护网包裹着,像一根根积木似的矗立着。往前看去,则是一栋栋别墅,分布在周围,像一个个坟包。别墅区中间有个水潭,是个人工湖。他清楚湖的北岸有他家别墅。他奇怪自己家在海滨花园,怎么到了丹桂园,后面会有这样的小高层!又奇怪自己不在家里,会站到后面小高层的楼上。而这小高层居然还没完工,脚手架将楼层团团包裹。他感到一阵阵悬在空中的恐慌。 忽然,下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朝他叫喊,有人按捺不住,蹬蹬蹬从下面上来。还有一种声音叽叽嘎嘎的,更吓人,是在拆那个脚手架了。他探头一望,竟看到在下面的沙场边站满了人,全都带着黄色安全帽,朝上面指指点点。中间一个胖高个,拿着一只干电喇叭,在指挥拆脚手架的人。那个胖高个怎么看都像是孙市长,他不是被双规拉倒江西去判了刑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边丹桂园的工地上呢?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建行钱行长,设计院杜院长,工商税务电网消防等等局长书记。最后还有一个土地局局长,长着一张包公似的大黑脸,竟然亲自动手,拆起脚手架来。 轰隆一下,脚手架倒下去。他随之倒下,发现自己倒在床上,醒了。 失重的感觉,使得心脏砰砰直跳,浑身燥热,胸口渗出汗来。旅店的床铺底子软,被子又厚,像一张油饼似的压上来。看房间里边,黑咕隆咚的连个窗子都见不到。他翻身,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手机。摸到了一看,竟然只有十一点二十分。手机上还显示日期,公历与农历,“1月23日。农历十二月二十八。”他放开手机,那个日期还在眼前闪亮。明天,再过上几十分钟,是小年夜了。后天就是大年夜!大年夜了,他还能找谁去!家家单位放假了,所有人都回家了,然后是过春节,拜年做客,人来客往,谁还有功夫和心思看房买房! 他再三翻身,睡不着了。 忽而想到了那两个追债人,他们中那个瘦高个是老狐狸阿兴,他是不会轻易上当的。即便回到杭州,他会马上又来滨海。他老奸巨猾,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为此自己必须尽快动手,卖掉一套房子就立刻离开。想到这里,他躺不住了,翻身起来。 他在套鞋子的时候想好了去处——至尊歌舞厅。是啊,还得去找美兰。这个时候自己去找买家,没有活动空间,也等于小偷光天化日之下逛大街,在滨海,“桃园事件”早就家喻户晓,公开的售楼部早就被封。他依稀记得美兰有小姐妹,曾在出事前托她探问丹桂园房价,有购买意向;而美兰也曾问自己,可否多给些折扣。这些枕边谈话,如今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是啊,找美兰。死马当活马医,试试! 出门时他猛吸了几口冷气,打了一个寒噤。可是,心里却燃出一些小火苗来。他迈动双腿,使劲儿往前。掏出手机来,想碰碰运气,给美兰打电话,结果如他所料,她根本听不到,不接。 至尊歌舞厅,现在叫“至尊会所”。原是滨海三大老牌歌厅之一。另外两家叫“皇冠”和“金尊”。出租司机一路跟他聊“至尊”的掌故,有法支吾着听听,直觉那司机好笑。他说的那些豪富的笑料,不少有法亲自见过,或者听过。都是熟人的事。还有一件,说一个大佬为一位美女初见动心,一掷千金,给了一幢豪宅——那是说的他吴有法自己啊!因此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是吗?” 那司机还不觉悟,言辞灼灼地说:“是啊,千真万确的,那豪宅的位置我都晓得的!在桃园一期——海滨花园。” 有法不再搭腔,好像给人揭了一个疮疤,尴尬地扭头看窗外。好在这时候“至尊”已经到了。门前的霓虹灯红红绿绿的漫过大街。 有法付了钱下车,直奔“至尊”。门口的服务员已经撤下,只有一个穿制服的门卫给他开门。 踩着红地毯往里走,一股混杂着香水与烟味的暖气扑面而来,过道里的地面与墙壁都是五光十色,晃得人头昏目眩。一个个包间里,有音乐与歌声传出来。美兰会在那个包间呢?她会跟哪些人到这里来玩呢?如果不知道几号,他怎么找到她?有包间门半开着,他趁缝隙往里望望。不见美兰,就又找下一间,门关着,里边闹哄哄嘈杂的很。他猛地一用力推开门,做出找人的架势,探身进去张望。又不见美兰,悄悄退出来。走过几间,他犯难了。这么大一个会所,他总不能一家家找过去呀!再说,这些包厢有些是亲友,有些是主客,有些还是情侣呢,要是闯进去,看见不该看的,说不定遭到怎样的驱赶哪! 最后还有一点担心,是怕遇到债主。譬如那个地下车库的项目经理,譬如那个见钱眼开的建筑设计。他们见了他,一定以为他死而复生,会像土狼豺狗一般扑上来,死缠烂打,纠缠不休。 他决定守株待兔:时间已近零点,要是平时,怕早就曲终人散;就是年终,毕竟天寒地冻,已有人陆续从包厢出来。他沿过道往里,直到卫生间外面,在洗手池边守候。遇到有人来上厕所,他就转身朝着水池,开了笼头放水。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女厕门卡塔一响,出来一个年轻女子,紫红色皮大衣,墨绿色长筒靴,修长窈窕,光彩照人。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美兰。 目光对视交错之际,美兰跟他一样,像是照相,被定了格,呆住了。 两个人找了一间走空的包厢,进去说话。有法让美兰坐好,自己侧身半坐半靠,跟她说话。他让自己显出恳求的c地下党似的样子,使美兰放松c自在一点。他自然不问美兰为啥来歌厅,跟谁来唱歌。自己早就不是美兰老公,没有过问她的权利。他只有开门见山,挑明了找她帮忙。 “我能帮你啥忙哪?”美兰一脸茫然。 “你不是说过嘛,你有小姐妹,要丹桂园的房子一一一一一”他提醒她道。 “那是去年,现在丹桂园不是一一一一一”她瞪大眼睛质疑道。她的眼睫毛是新装上去的,像洋娃娃似的开合。 他明白她惊讶的意味,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央求为好。 “丫丫怎么样了?”他终于开口道。 “丫丫还好啊!我妈带着。”她看着他说。 “为了丫丫,帮帮我吧。”他央求道。 “怎么帮啊,让我小姐妹雅娟去买丹桂园呀——拿不到房产证的?” “拿不到证,是暂时的。你跟她说说,市里没证的房子有的是啊!”他挖掘想好的话,继续说,“这就跟小孩子生下来没上户口一样啊,日子一长,最终还是会给你上户口的啊!” 她又抬眼看他,眼睛里显出理解的神情,但是嘴里却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一一一一一” 有法看她有了松动,就使出了最后一招: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预先准备好的一串钥匙。那是他出事前一次带质监局察看新房后留下的,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把钥匙递过去,递过去,然后拍到美兰的手心里。 美兰在他身子倾轧过去时往后缩了缩,手里接过钥匙,一时没有握拢,但是也没有还过来。 “好吧。”她看着钥匙答应道,“我,试试吧。” 有法在移动时闻到她身上一股陌生的香味,这香味让他备受刺激,阵阵泛酸,可是她的回答却让他大喜——“我,试试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二、访谈记录 1c美兰 你好,我是李美兰。对呀,是吴有法的前妻。现在在滨海“邦女郎”美容店,做女性时尚资讯。这是我们老板给取的名称,其实就是给美容培训做模特。培训什么?那名目多啦,服饰搭配,时尚彩妆,化妆步骤,美肤美甲,美体丰胸,还有健康咨询。培训模特嘛,就是老师讲啥内容,我做啥示范。老师讲累了,我做助教,边讲边示范。该穿衣试衣,该化妆化妆,讲美体展示身材,说丰胸嘛,我现在胖了,不用垫啥东西都隆起来了。呵呵。 以前吧,我在舞厅伴过舞,在歌厅唱过歌。那时候年轻嘛,熬夜不要紧。身材和嗓子也还好。生过我们丫丫以后,腰粗了,肚皮松了。吴有法出事后,我抽烟喝酒,把嗓子喝倒了。结果怎么着?我在跳舞的姐妹里,算得上唱歌最好的;到了歌厅,只有那舞姿还能值得一看。别笑啊!回到家想想,唱歌跳舞吃的是青春饭,老娘我二十四,已经不青春了,还是不要点灯熬油地干那种活儿了。 然后就进了美容店了。我得养活我自己呀。女人哪,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这是真理! 有句话说得太绝了:有事业的女人不一定优雅,但没有事业的女人一定不会优雅。在这个新世纪,女人不能依附于男人生活,做一个“花瓶”! 吴有法给我留了啥?一套房子啊。还有一点钱,那是给我抚养丫丫用的。是啊,算他有良心,想出离婚这一招。要不也得充公,就一无所有了。 你说啥,我怎么会嫁给吴有法?这个,说来话长啊。 不是外面传的那样,不是!你想呀,看一场演出,一个老男人看中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然后给她一套豪宅,和她成家了。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是拎一只高级鸟笼,出去买一只金丝雀哪! 其实是几次三番,阴差阳错,才把我卷进这场老夫少妻的婚姻里的。 起先是有法一个老乡来了,叫啥“有财”的,据说过去喜欢k歌蹦迪,有法带他去“西湖皇家会所”,点女的陪唱,正巧点中我了。我随小姐妹一起过去啦。进门后,有财就对有法说,你现在是孤家寡人,你优先,先挑吧!有法一眼就看中我了。这应该是缘分。其实我小姐妹小菊,也很漂亮啊。那时候比我会化妆,拾掇得像金喜善似的。我呢,还留个童花式,至多算有点小清纯。偏偏他看中我了。 然后就唱歌,有财给我们点了一首《纤夫的爱》。那吴有法,笑死人了。手里拿着话筒,腰板挺得笔直,一张嘴,跑调跑得一塌糊涂。等我一唱,他浑身震动,居然随着曲调摇摆起来。他没有有财大胆,只是盯着我的脸,呆呆地看。那有财早就搂着小菊舞起来。 唱第二段时,有财从他手里抢过话筒,唱了起来。同时跟他做手势,让他抱我跳舞。他起来啦,滑稽得像个木偶,要我带着他摆动。有财就笑他:“领导同志业务生疏啊!亏你还开过舞厅,跳太空舞啊?”他一时慌乱,干脆松开了手。 那吴有财看见了,停住唱歌,咯咯咯坏笑,一刻不停催我:“小姑娘,教他,教教他!他是个老和尚!” 我要完成我的工作哪,还想捞点小费,自然只有厚着脸皮拉他的手,然后牵他到屋子中央,再教他步伐。这个人天生是个舞盲,没有节奏感,迈步像是在田坂里插秧,舞动像在河塘里捞鱼,看上去又僵硬,又滑稽。偏偏在笑过之后,他竟然认真起来。他拿出当新兵时候的认真劲头来了。 我也不晓得他是否是故意的,扳我的腰,抠得像死扳手;撞我的腿,啪啪啪像玩斗腿功;最讨厌的是踩我的脚尖,我一叫唤,他就像被烫伤似的缩回去。那一场伴舞,把我折磨得,恨不得一分钱不要就逃离了。 可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无心插柳柳成荫?”反正我也不晓得怎么一来,他看上我了! 隔两天,他又带着那个有财老板来啦。那有财还是一见到我就一脸坏笑,挤眉弄眼说:“小姑娘,教他,教教他!我哥可是个老和尚!” 我故意推辞了迟迟不去包厢,直到最后老板娘催促,发火了才去。老板娘当然是个财迷啊,求我出去时直叫我“姑奶奶”。她就会巴结那些大老板。恨不得自己出马来陪他们。她也会唱歌,不过都是蔡琴呀,周冰倩呀等等的老歌。可是她那腰围,游泳圈肥肥的,下巴也是三四层了,哪个男人喜欢呀!男人嘛,即便是满头银发,牙齿落光,拄个拐杖了,也还是喜欢小姑娘的!都说老牛爱吃嫩草嘛,臭男人贼心不改。 我去陪他们啦,我要挣钱哪。我屋里条件不好,才不得已做这个生活,陪谁不是陪!老板娘老早看出苗头来啦,“姑奶奶”“姑奶奶”地叫唤,比我积极多了。 没错,我跟吴有法的时候还很单纯,至少看上去很清纯。但是我也不是温室花朵,不是纯净水。我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可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看到的听到的,男男女女稀奇古怪的故事还少吗!一句话,我不是傻瓜,不会那么容易被俘虏的。 怎么说呢?这个吴有法还真不是一般人。不是那种土财主——只会摆阔,不会风雅。他是那种认准了就一根筋犯贱到底的人,花样百出,时尚至极。他先是给我在电视台点歌,然后回回给我送花,直到给我开了一个生日派对。最后,他居然把我妈——他未来的丈母娘都请来了。 然后把我们请上了小车,对我们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我要给你们一个塞蹼莱斯。”我读书不好,但是也晓得“塞蹼莱斯”是啥意思。我妈哪听得懂,只瞪大眼睛看车里的皮椅和摆设,啧啧赞叹车子高级呢。 我当时没有多想,真的,我只知道这老男人确实是个离了婚的老光棍,我不必怕被人当做小三,拉倒车外去打个稀巴烂——其实我也没想过要做这个人的什么人!只是奇怪这个人,认真地,神神秘秘地,要带我去哪里?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塞蹼莱斯”! 2c有财 你好,找我有事?想让我说说吴有法?哦!我跟你说,老朋友之间聊聊天可以,你不要写啥报道,弄啥新闻旧闻喔。我不大喜欢那些记者,哎哟跟一群苍蝇似的,嗡嗡嗡盯着你转。 我跟你讲,在乡下相差几岁就是一代,小时候是不作伴的。但是要说对有法的了解,我们老家没一个人比得上我。我回乡以后办厂,他还在县里做局长,我没少去找他。我们吴村,当时就只有他一个在县里当官,我不找他找啥人? 可是,在他那里碰过很多回壁——他见了老乡,只请吃饭,不给你办事。那时候的有法哥,我总结他三大毛病,一是死脑筋。说话“奥奥”,打官腔,部队里汰脑筋汰得太久了,凡事讲原则,讲政策——俗话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呀他死得不得了,不会变通。二是酸溜溜。九十年代了市场经济了,他还常常拿着本书在读,还不是那种考学的实用的书,甚至还不是易经八卦,生活宝典,居然是诗歌,湿呀干呀哪类屎污腾腾的东西。第三条,也是他最出名的特点,是气管炎。哎哟他那种怕老婆我走南闯北从来没见过:两只膝盖,常常是青的——下跪跪出来的;胳膊后面或者肩胛骨边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像中国地图——是她老婆给拧出来的。 几年以后他下海,搞三产,嗨,很快,好像一只蚕蛹钻出茧壳,成了蛾子,变了一个人。我偶尔去一趟县城,就会去他的公司过夜,他由里到外都好像变了一个人。蚕蛹变成飞蛾了。 之后又出去了,做起房地产来。然后我就经常跟他打交道啦。跟他比,我过去是游击队,他是正规军。后来我成了正规军,他又成了先遣队。你想啊,这年头房地产,是啥行业?我老婆都忍不住插手进去啦! 有时候想想真是想不通,老子跌跌撞撞,风风雨雨几十年搞实业,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吃尽千辛万苦挣来这么一点家业。人家搞房地产的,噗噗,几口气一吹,芝麻开门,立刻挣了个钵满盆满——人比人,气死人! 好啦,再次打交道是在杭州了。大公司,大气派,写字楼,花园别墅,他彻底变了一个人,像西游记里去过似的:官腔不大打了,嘻嘻哈哈说话七荤八素了。酸腐文人的一套也藏到了正规场合,在酒席或会场上大谈阴阳八卦,大摆儒商风度。最大的变化,是他不再是气管炎,他已经离了两次婚了,而且又是孤家寡人一个。 特别老玩的,是他虽然年纪比我大,也结过两回婚,可是不懂女人。弄女人这方面,他叫我师傅。别的不讲啦,就说后来他看上那个花瓶美兰吧。我当时就笑他,老牛想吃嫩草你就去吃吧,干嘛那么认真呀。女人嘛,你一个大老板,嘴馋了想要,还不是墨鸭要水喝? 他不是一时嘴馋,还动心,用他们酸文人的话,叫古井生波,铁树开花,狗日的还像个小伙子,日思夜想,夜里翻烧饼。还把我叫去,吃酒商量对策,问我,用啥办法把姑娘拿下? 我不假思索,用北方人大好佬语气回答,你不是钱多嘛,拿钱砸她!这年月,女孩子,那个能扛得住“马奶”呀! 他白我一眼,摇头道:“土包子放啥洋屁,正经点!我是真喜欢她,要讨她做老婆!快!给我想个牢靠的主意。” 我看他那副样子不由又笑出来,心想,你不看看你自己,头发都往后长了,下巴底下加救生圈了,将军肚鼓鼓的,足可以做人家老爸,人家还看中你的啥,不砸钱,还能凭啥让人嫁给你! 我给他分析来研究去,他还是显出酸文人的臭脾气,说什么歌德七十岁还爱上十八岁少女。然后还是犹豫说,单是花钱,岂不跟买春娶妾差不多! 我被他缠不过,只好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不是房产老板吗?请姑娘的老妈来,把姑娘叫出来,到你造的高档小区,开一个你留的套房,然后,直接对她们说:房子,给她们了!这年头,一套大房子两百万,还不把她们砸晕啦! 有法哥当时还一直摇头,后来,照我说的做了。你猜怎么着? 对呀,不是又成家,做窝,生子啦!我跟你说,老话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无论哪个朝代,没有钞票办不成的事!更何况现在这个时代,说什么“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就看舍不舍得为你花钱”,再清高的c清纯的女人,也经不住诱惑。连当小三小四像人家的宠物都乐意,何况洞房花烛红地毯,做正式太太呢!你要是有邵逸夫包玉刚那样的家财,就是十岁了,照样有年青姑娘愿意嫁给你! 3c美兰 跟你说,是我妈,先答应了吴有法。她恨不得自己嫁给吴总呢——可惜人家不是找老妈子,哪会找她。我爸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带我,在滨海最老的工人新村,摆个香烟摊过日脚。没了靠山,所以一心想让我嫁个好人家,她好跟着享福呀!她原本就是康城那边的人,所以一上车,跟吴有法“格里,格朗”地一说,就认了老乡啦,感觉认个老乡做女婿,那是前世有缘。 后来车子就开进桃园一号啦。路边种满了桂树,桂花香气熏得人晕乎乎的。车子进去,像是开进一个花园。回廊,石径,庭院,还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叫得人心里美滋滋的。再往前,居然又出现一个人工湖,腰子型的,像一面打开的巨型鸭蛋镜子,那种“清澈明亮,清雅秀丽”——他们房产开发宣传用的词,我哪里形容得来——实在惹人喜爱。接着车子咯嗞一声,停下了。吴有法给我们打开车门,引我们下车。 然后就见到海滨花园八号的小别墅了。有那种公园外面才砌的垛墙,大门口筑一个门楼,两边各有一只石狮子。我妈看见石狮子就哎哟哎哟的叫唤。进门,有石子路通往屋子,两边是各种花树。那树是移栽过来的,都绿茵茵的,茂密得很。进房门后,我妈的嘴就张大啦,啊啊啊,叫个不停。我当然也忍不住东看西看啊。先看客厅,这一间就比我们家那工人新村的老公寓面积大啊,都可以做舞厅的舞池。再上楼,看卧室,厨房,卫生间,书房,健身房。所有房间都是精装修,都装得比我们歌厅还要考究十倍百倍,细致精巧,色调优雅,高档绝顶。 最后在我妈“哎哟哎哟”的叫声中,吴有法啪的一下,把钥匙拍到我妈手心里了,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女儿的了,也是你的了。” 是啊!这就是他说的“塞普莱斯”! 我妈差点晕过去。 屋外的桂花香气飘进来,我也感觉晕晕的。上了阳台,看看外面的天空,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大真实。在穿衣镜前照照自己,又觉得这镜子比自己家里要清晰许多,真实许多。我当时看看自己的眼睛,那眼睛里还有一个自己。她在对我说:只要一个点头,这世界就是你的了! 回头看看那个老男人,虽说头顶半秃,肚子鼓出,但是腰板蛮挺,身子结实,相貌还是看得过去的。那个跳水冠军叫啥,不是嫁个比吴有法大得多的香港人!人家世界冠军多厉害啊,还嫁富豪呢!我有啥,除了身材相貌好点,还有啥值得骄傲的。 我当时默认了。 然后就结婚啦! 是啊!在滨海第一大酒店举行西式婚礼,场面宏大,像外国电影里的大派对。我像灰姑娘遇到了白马王子——尽管是一个半老头,可还是一步跨入童话世界啦!婚礼之后,坐了一回豪华游轮,出国——那是我第一回出国——去韩日。 可惜,就是这次出游开始,这段婚姻就让我吃了苦头。 晕船?一般意义的晕船就没事了。说来不好意思——以前我还真不敢讲,现在反正早就离了,无所谓了。这么说吧,那吴有法,是一只特别特别馋嘴的猫,出去旅游也不闲着,老要干那事。我也不是不让干啊。问题是他不肯戴套子。我不想马上怀孕生孩子,他不听,说戴套子跟穿件雨衣似的,没意思,每次都急吼吼,不戴就进来一一一一结果,旅游回来不过一个月,肚子里就有了我们家丫丫了,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嗬嗬,没错呀。有了孩子是好事情。可是这一来,我妈,他妈,都来了。我妈还好,才四十多岁,样样式式都能干。他妈,八十一了,咳嗽,整天地怕冷,缩得像只偎灶猫似的。偏偏嘴还不肯闲着,哇啦哇啦跟我妈说土话。 我一下成了全家人宠爱的大熊猫啦:两个妈,一个足以做爸爸的老公,还有外请的保姆啊。我那一段可是衣来顺手饭来张口,像一个女王,想吃啥就吃啥,想叫谁就叫谁。咳嗽一声,就全部围上来关心你,便秘,抽筋,都成了全家的大事。啥事都不用做了——福气好啊!啥事都不让做了——无聊啊,难过啊。 最最难过的,是两个妈伙同老公,一起研究我的饮食喜好,是偏酸还是微辣;研究我的肚子,是尖的还是圆的——从而猜测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最好笑的是吴有法,被医生拒绝一次以后,不敢再去问我肚子里是男是女。 但是他这个泥腿子出生的,做梦都想要个男小人! 想想也是,他都结过两次婚,生了两个丫头了,想要个男的,正常。可是那给我带来多大压力呀。这生男生女,哪里是我能作得了主的? 吴有法这人,骨子里跟那些山西煤老板,跟旧时候三代单传的老户人家,没啥两样,他是生错年代了,赶上一夫一妻制,又赶上计划生育了。他只有离了婚才有希望生儿子啊——我怀疑他之前离婚为的就是这个。 丫丫出生以前,他买了一大堆小人衣裤,孩子玩具。衣裤倒是不分男女,可是玩具呢,你猜猜都是什么,机枪大炮,大小赛车,变形金刚一一一一一 我晓得里边的心理,也清楚自己的处境——那时候我正在看一部叫《深宫》的电视剧,我感觉自己就像里边的妃子,只能母以子贵,要是不能生育,或者只能生女儿,那将最终被打入冷宫。他一个房产老板,不是一般工薪阶层,随便一套房子,就可以养个小的,再试着生儿子啊!何况他吴有法,是屡有“前科”的! 这么跟你说吧:我大概是这个被称为新时代的年份最最盼望自己生个儿子的孕妇了。弄得后来医生知道了,责问道:你咋会价重男轻女,是不是穿越到古代去啦! 我苦笑道:不是我穿越,而是我屋里有古代穿越过来的人啊! 好啦!结果你晓得啦。吴有法倒是没有马上给我脸色看,而是不给我看他的脸色了。他把孩子和我交给两个妈,出去了。他说他要上一只新项目,丹桂园,他要各处走动,要处处盯着。 我当时哪里知道,他说的走动与盯着,是确确实实的真事。他好像卷入一场豪赌,已经深陷在里边,拔不出来了。我哪里知道,这一赌,他把身家性命全都押进去了,差点连我和丫丫,也给他输掉。 4c丽萍 你好,怎么又想到来跟我聊天?哦,还是想让我说说有法哥。想了解了解他的桃园公司到底怎么会一下倒塌的?这个,说来比较复杂,比较专业,你要是不嫌枯燥,我再跟你聊聊。 这样啊,我尽量说得通俗一点哦。做生意嘛,大也好,小也好,说穿了都为了盈利。就是降低成本,提高利润。可是公司一大,工程越大,它的资金,技术,人员,涉及地域,政策,形势,各方面构成就变得复杂,变成一门非常庞杂的学问了。有法哥有他的团队,比我的公司实力要强。海归呀博士呀一大堆。他自己没上大学,特别尊重高学历的人。我不一样,精打细算一点,能用才用。 可惜的是他这个人挺“独”,就是自大,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我之前说过啦,他好色,像唐玄宗迷上杨贵妃,陷在李美兰身上了。娶了这个少妻,他就昏了头啦。开始去滨海“囤地”。“囤地”懂吗?英国有过“圈地运动”。九十年代我们搞开发区,也是“圈地运动”。不过这种“囤地”,有点像去澳门在轮盘上押堵住——是一种危险的赌博。 是啊!06年以后,国内开始采用“招拍挂形式”出让土地使用权。这种“招拍挂方式”粗看是一种公开c公平c公正的方式,可以规范土地使用与出让行为,但同时,也加剧了市场竞争,你想啊,土地供求关系总是不平衡的,挂牌就像打牌,下面总是未知数,风险更大了。商人嘛——我自己也是哦,跟动物世界里的猛兽一样,都是弱肉强食,都会尔虞我诈,你懂的。 就是这个时候,吴有法开始头脑发热,以高溢价去滨海拍地“囤地”了。那两年土地价格飙升,有些地块已经突破常规的50﹪。是这样的,合理的竞标比例,是土地价格与销售价格之比控制在30﹪以下超过50﹪就属于发疯了。他是因为贷款容易和相关优惠政策,才敢铤而走险。他哪知道今年国家突然出台宏观紧锁政策啊。这个人做事有军人作风,大胆果决,又有点诗人的随性。我跟他开过玩笑,说你要是生在唐朝末年,就是写“待到秋来九月八”的黄巢。 他听了还笑,说黄巢有帝王气质,只不过生不逢时罢了。 我不由又嘲笑他,帝王?帝王往往不会识人,天真,情商很低。 他后来的麻烦,就是因为不会识人。他太相信当时的滨海市长孙唯世了。孙市长要抓政绩啊,搞海滨开发,“拼政策,拼优惠”,招商引资,啪啪啪,像扔大饼,扔出一大堆土地优惠政策,甚至不惜采取内部突破方式,开挖“政策洼地”,冲击政策红线,譬如,答应你分期支付投资款,答应你先开盘,收取期房预收金再偿付,那等于拿人家的钱做投资,一本万利啊一一一一结果后来怎么样,他市长大人跟随几个负责规划审批的人,一股脑儿,进去了! 然后继任的领导不买他的账了,“新官不理旧事”嘛,好啦,优惠政策没了,土地使用签约的承诺,不兑现了,房产项目不得不停工,已经完工的做证成了问题,接着,你懂的,资金断裂,被逼借高利贷,银行冻结资金一一一一一像一个人,血液系统出了问题,垮了! 具体点说?那应该还是在他囤的地有问题,孙市长不是给优惠吗他没留意自己囤的地中有些是个别炒家非法转让的,那种地是国土局文件规定禁止竞买的。他等于一不小心买了人家的赃物。后来那个炒家又偏偏被抓了,于是连他一道遭殃。 还有一点,囤地不是家里存钞票,也不是李顺大造屋积累砖瓦。知道吗,土地闲置,是有规定期限的,拖久了你得支付闲置费,何况如果是银行贷款,要支付利息,你长期搁置,风险大,搁不起,一般在一年内必须动工。否则,你的地,就会成为让你翻船的海水。 这吴有法,在准备不足的情形下仓促动工啦,然后才发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最大的隐患,是土地转让本身就不完善,优惠未落实,资金紧缺,只有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筹钱,贷款;然后死皮赖脸,拖欠工程款,拖欠工资,给施工队画饼充饥,弄得焦头烂额。 我和有财之前劝过他的,特别是他在做了抵押贷款之后,有财说他是疯了,是在葡京赌场进行豪赌。我算是同行,晚辈,自然要提醒他,说些风险意识。可是他不听啊。你知道为啥文人皇帝不成事,一是软弱,二是冒进。他脑子里全是海滨花园似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图景了。 嗬嗬,你还想一点了解政策优惠知识?那好,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吧。有一个企业改制重组免收契税的政策,是个新政策呀。地方上有自主实施的权力,有执行的期限。桃园公司移师滨海,为了做大做强,进行了重组,本来他囤的地,有大片是滨海国营渔场的土地呀。市里就给了他免契税的政策——当然,是承诺。后来孙市长一倒,优惠政策也暂缓执行了。而吴有法他日子越来越难过,暂缓不起啊。 说起来,最终还是决策问题。你懂的。他有那样的决策,是他的性格决定的,而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三、丹桂园 1c有法 走进电梯时,发现里边已经有人,他本要退出来,转而一想,留在外面,大厅里人来人往太显眼,还是进去为好。里边的人有一对情侣,穿着一色的银灰羽绒衣,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说着什么,好像在说将要看的电影。还有一个时尚女孩,大冷天套一件紫色皮短褂一条牛仔裙,跺着长统靴子,耳朵里插着耳机。他们在电梯按钮上按亮的是五楼。五楼大概有数字影院。 按钮箭头是朝上的。他要去的地方是地下车库。他暂且不伸手出去,只是看上面的数字显示:2——3——4,然后叮咚一声,随着5字显示,电梯门开了,年轻人门出去,带出去一股脂粉与香水的气味。 待电梯门关上,他按了上面的“f”键。“f”键会让电梯钻到地下去。接头地点是他傍晚时分定下的,超市地下有一个庞大的车库。八点半,在车库c入口打卡处碰头。如有延误,先到一方将手机打开电筒,开着等候。 叮咚一声,电梯门又开了。他迈步出去,眼前一片幽暗。还有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远处有轰轰的响声传来,那是一辆车子正从停车场出去:爬坡上去,声音显得特别响。 c入口打卡处离电梯出口不远,走一段斜坡就到。毕竟已是夜里,停车场空位很多。他让雅娟停在这里,一则地下不受注意,二则马路对面就是丹桂园,过去方便。 到了打卡处,他不由掏出手机来看时间。20,22。电梯加步行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快得多。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不高度重视啊。如今自己行动不便,美兰也随时遭到监视。这样卖房,像地下党接头,怕是全中国都找不出几个! 此刻,他不由想起过去的售楼部,有点像股票交易所,冷清时候稀稀落落,空空荡荡像古玩店;热闹起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像菜市场。这些年到处搞开发,处处是工地,售楼部又有点像当年的供销社,期房凭票供应,一票难求。所以售楼部初看不热闹,实际是楼盘一开,票子立刻发完。然后买房客像是买大白菜,哗哗掏钱,按票交首付。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啊!贷款,首付,期房,一个主意,摆上一副摊子,哗哗哗,像天落水一样,钱就来了。可是,轮到老子,怎么就出了那样的问题呢?怎么就改道,断流,毁堤,崩溃了呢? 唉,虞姬虞姬,奈若何啊! 正这么想着,又有轰轰的声音传来,一辆红色奇瑞从外面进来。顺着车前的强光一看,车子直奔c入口而来。他探头出去观望驾驶室的司机,正是一个女的,于是心里一阵激动。她应该就是雅娟了。 车子到了入口处停住,取了一张卡。路上的护栏自动打开,车子就继续往前开。有法想挥手跟司机打招呼,甚至干脆上车,转而想这里不能停车,忍住了。那女司机似乎朝他看了一眼,没反应,自顾往前开去。他努力辨认女子,似乎并不认识,只好退回来,目送车子进去。那雅娟却一定认得他,他前两年作为开发商,报纸上电视上都亮过相。 他几乎断定那不是他要等的雅娟了。那辆车在里边停住,嘭的一声,车门一响,女子从车里下来。起初还不见她过来,只蹲下去看车子下面。然后,笃笃笃,竟然往这边入口处走过来。 有法激动地发现,这女子是朝自己走来的。她是雅娟,他的救星!他立刻快步迎上去。路本来不长,两个人同时走,很快就面对面了。女人正是雅娟,他认出来了。瓜子脸,小眼睛,翘嘴唇,与过去不同的,只是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刘海是一圈圈大波浪。她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老雪花膏的气味,衣服裤子和鞋子,都是那种名牌仿制品。连手上的戒指,都是那种青黄色的,一定不是24k的。 “哎哟,吴总,好久不见呀!”她首先开口道,把手伸过来。 有法赶忙伸手过去,与她握手。女人的手酥软,冰凉。 “美兰说你又黑又瘦,果然瘦了不少。”雅娟看着他说。 有法苦笑一下,然后指指外面说:“要不我们,这就过去?” 雅娟点头答应,随他一起往外走。 两个人顺着甬道绕过前面的别墅区,往后,走向背后的小高层。那些别墅像一个个坟包,黑乎乎,静幽幽的。有法没有心思感慨,只是不由自主注意中间的过道,似乎总有人埋伏在里边,随时准备从里边冲出来,向他进攻。因此加快步伐。雅娟跟着后面,高跟鞋笃笃,跟得很吃力。 后面是小高层了。这里那里的亮出灯来。有法此时心里挺矛盾。为自己安全考虑,最好是一个住户都没有。可是,要是一个人都没有,雅娟怎么敢要这房子?为今之计,唯求不要碰上一个认识他的人,见到了跟他讨要房产证。 找到楼号,两个人进了电梯。这回电梯里没有别人。雅娟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看上面有住房号码,“1202”。于是按了“12”层。电梯动了一下,在往上升去。雅娟侧身对着他。她的很有型地挺在白色羊绒衫外面,臀部很性感地呢裙一边凸显出来。有法尽量保持与雅娟的距离。在电梯这种封闭环境里,若是与一个女人同处,他总是不由产生一点邪念。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或许是阳亢,或许是天性使然。 “美兰说,小高层就该住得高一点。个么我也是这样想的呀。”雅娟说的。 有法忙道:“是呀是呀,你上去看看就晓得了。” “我跟美兰说,我要是看得好了,就介绍给其他小姐妹,或者其他熟人。”雅娟又说,“个么有好处嘛,大家分享分享呀。” 有法一听,她还给他介绍其他人:简直就是他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呀,忙道:“哎哟,雅娟,那就太好啦!” “不过啊一一一一一”雅娟说了“不过”两个字,忽然拿眼睛看他,不说下去了。 他知道雅娟的意思,她是担心会不会一搬进来,就被人赶出去。他其实心里有准备。此刻只能说:“这个,你也看到了,楼里还住着其他人家一一一一一一要赶走人家,没那么容易一一一一一至于做证,雅娟,那是早晚的事! “是啊是啊,美兰也跟我说了。我想想也是,所以来了。” 有法赶忙又继续开导:“其实各个地方,杭州康城,都有这样的房产,一时打不了证的,都有人住着,日子长了,自然会解决的。” “所以我看得好了,就叫小姐妹熟人都来,热闹一点啊!” 这么说着,不知不觉,叮的一声,电梯到12层了。 待房间看完,两个人走上阳台,有法放心了。雅娟对房子非常满意,恨不得明天大年夜就搬家进来。到底是高层,一眼望去就是海湾。两边的青山像巨人的臂膀,拥抱了滨海新区。上面是深邃的夜空,星星明亮而耀眼,令人想起李白的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远处海湾外面,有一座灯塔,也在星星似的闪烁。雅娟无诗兴可发,却不住赞叹。 “人家说的对,小高层就该住得高一点啊。”雅娟赞叹道。 “是啊,你本来和美兰住一个小区吧?” “啥小区?街道!也就是老弄堂!” “那地方还没拆迁吗?”有法想起美兰的娘家,那条又长又窄的弄堂。 “拆啥拆,那地方怎么拆!”雅娟道,“老城区拆造,还不如外头买新房子啊!” “那么你,决定了吧?”有法忍不住问道。他觉得要趁热打铁,速战速决。 “决定了。” 有法带头转身,走向屋里。他心里激动狂喜,可又竭力控制自己。他伸手去拿自己放在客厅沙发上的人革包。包里有他复印的资料。还有那个侥幸留下的图章——本来是无意为之,这回却派上用场了。他把它们取了出来。 “吴总,你现在还有一一一一一一合同?”雅娟质疑道,“这合同,还有用吗?” 有法把合同交给雅娟,关照道:“你看看日期。”他早就做好手脚,合同签发的日期,是一年前,他公司倒闭之前的。这样,他售出的楼房是合法的,至少以后住户以后可以拿它作为申请房产证的依据。 雅娟放心了,拿出手提包,打开了,问道:“那么我现在,先给你首付?” “是啊,以后的钱,你可以打到这个账户上,”有法拿出女儿那张不曾被冻的银行卡道,“我给你的优惠可是八五折!放心吧,有合同!” 雅娟把一捆捆现金摸出来,说:“美兰是小姐妹,我相信你。” 有法把合同纸推过去,说:“还是签合同吧!”雅娟伸手拿合同,又提笔签字。有法看了一眼钞票,没敢马上去点。他压制自己的激动。 最后还是雅娟自己一扎扎点起来:1c2c3c4一一一一一点到十八,把钱推给有法。有法这时才动手,一扎一扎,数着往人革包里扔,数到十八,说道“好了”,随手把包上拉链拉上。 然后两人一个收起合同,一个拎起包,往外走。出了门,又等电梯。在门口,有法看着雅娟,说:“雅娟,实在是太感激你了,今生如果有机会,一定报答!” “也要谢谢你。”雅娟道,“其实介好房子,要不是你出事体,我们根本买不起!这样噢,我回去就拨你宣传,争取过年之后介绍别人过来。你这里还有几套房子可以处理?” 有法伸出大手道:“哎哟,那就太感谢了!至少还有五套!五套!太感谢了!” 他心里一阵狂喜,五套要是都出手,接近一百万啊!一百万不足于让他彻底翻身,东山再起,但是,要是想去找个地方隐居,也就绰绰有余啦! 阿兴 “兴哥,你说他们还会来吗?”阿王啃着一只烧鸡腿说。 “会来的。昨天是年初一,不出门。今晚就可能来了。”阿兴相信自己的判断,吴有法急着要把房子出手,想买房的被鼓动了,也急着要捞好处。大过年,地下交易比较安全。 “那我们今天动不动手?”阿王兴奋道。他的嘴唇和眼里一样闪出光来。 “不急,先盯着,让他多卖点钱吧。” 阿兴说着看看小区大门。外面黑咕隆咚的,没有一丝声响。再远处,似乎有海浪声传来,哗,哗,又像是汽车驶过柏油马路的声音。屋子里幽暗的很,只有外面的路灯斜射一块光线,铺到屋子边的座凳上。座凳上的吃食与酒瓶赫然在目,两个人坐在阴影里。小区服务中心没建成,只有一个空壳。夜里连个灯都没有,却成了理想的埋伏之处。 “唉!也就跟着你,要依了我,早就上去把他拿下了。”阿王说着发狠了,“狗日的,害得我过年都呒不好好过,老子真想卸下他一条腿来,腌成火腿!” 阿兴忍不住笑道:“你啊,性急吃不着热豆腐,晓得伐?要依你,打草惊蛇,一根毛都捞不着。” “可是,老子这年过得!要在以前,这种日脚,天天快快活活玩通宵啊!” “嗬嗬,那你以后恐怕没得这种逍遥了:做我们这行的,都是过年做黄世仁,然后受杨白劳的气!” “哎,你说,这世道怎么倒过来了?欠债的反而要比讨债的神气!” “这个你还不懂?现在你看看地方政府,看看买房置地的,都引资,贷款,欠债啊!哪像你,光巴子一条,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 阿王开始摇头,他显然还是不懂。他是个倒头光,以前欠债多多,后来人家早就看清他,不借钱给他了。 阿兴不由开导他道:“你也休要多想了。跟着我,至少有口吃的。痒了想搞,我可以借点小钱给你,弄个野鸡;手痒了想玩牌,只能忍着,忍着,晓得伐?” 两个人这么说着,忽然小区后面传来喧闹声。他们探身窗外,辨出是后面小高层方向,有吵架大声嚷嚷的声音。阿兴突然反应过来,转身往门外跑。阿王灵敏,也跟着跑出来。 小高层那边的吵嘴声,随他们靠近越来越清晰。他们很快辨清哪一栋楼,那是靠东第二栋,在几层却是辨不清。楼前是黑黑的团团树影。楼后的过道也是黑乎乎一片。他们朝上面望望,感觉大楼像一个黑色巨人压下来。 他们进了一个单元大门,找到了电梯,按了边上的按钮。电梯还没下来,上边的数字在闪动。阿兴突然犹豫了,上几层呢? “去几楼?”阿王也问。 “不行。还是走楼梯。”阿兴决定道。 于是找楼梯。阿兴自觉有些经验,楼梯应该不难找。往左侧走十几步,果然在底楼另一侧找到了,叫安全通道。 然后拾级而上。楼道里有路灯已经坏了,特别灰暗,充塞了石灰水泥的气味。边走边侧耳倾听上面,却没听见吵架声音。莫非那是某人家吵架,此刻已经结束? 转过几个弯道,转晕了,上了几楼算不清。可是上面的吵架声还是听不到。阿兴感觉腿有些酸了,还是坚持着,继续往上蹬。阿王开始打退堂鼓了,说,一定是邻居吵架,吵完了。 又上了一楼,阿兴到一家门口,不由把耳朵贴上去。那门是施工队按上的简易木门——这家没卖出去。 他在门里听到了吵架的声音。都是男人的粗喉咙。凭自觉,那声音是下面发出传上来的。他们已经跑过头了。于是他跟阿王招手,示意他往下,急道:“快,下去!” 再下去,他们就每下一层,必定要听听房门了。最后大约下到四楼,他和阿王听了,同时判定:“这里,就这里!” 阿兴断定这里是出事地点了,轻轻提示道:“看!两家大门,都没有换成防盗门——不是邻居吵架。” 阿王反应过来,看着阿兴,捏紧拳头道:“怎么办,冲进去吗?” 阿兴仍旧侧耳倾听。里边的声音还在远处,或许在阳台上。几个男的嚷嚷着,“给钱!给钱!”他们的口音带点苏北腔。一个男的声音夹在里边,说:“给!一定给!不过呢一一一一一”。他的音调是康城这边的,尽管操普通话,还是夹生的。 “什么不过,什么叫不过!你他娘的说话不算话!” “今天你不给钱就不要走!” “给钱!” “对!马上给!他娘的我们过年就回不了家,这在这块过哩。” 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女声,那女的嗓音尖利,哇啦一声:“好啦!你们吵你们的,把我拦在这搭算是哪能回事哪!我又不欠你们钱——这房子我不买啦!” 里边突然一时安静下来,然后传来一阵高跟鞋的笃笃声。阿兴朝阿王使个眼色,马上闪到一旁。 脚步声靠近,最后,卡塔一声,门开了,走出一个穿加长羽绒衣的女人。她并不朝两边看,而是急急忙忙,像逃离犯罪现场,直奔楼梯口——都没去搭电梯。 一会儿功夫,屋里边又吵起来。这回声音更响了。但不是你一言我一语,而是杂乱叫嚷。有一句听得清楚:“拦住他!不让他走!” 然后有说话之外肢体扭打的声音,有“啊哇”“啊哇”的叫痛声。阿兴朝往使个眼色,挤进门里去。到了客厅——毛坯房,里边自然是空的。他发现吵架的人在阳台上,于是慢慢靠近。 到了阳台边,才发现这阳台特别,外面竟然还延伸出一个很大的露台。而吵架的人,就在露台上,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那男人,就是他阿兴和阿王追踪多日的吴有法。他的风衣被那些人扭着,成了用来束身的腰带。 “我跟你们说,放了我,工钱马上给你们结清。”他还在挣扎。 “放了你,你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你们吓跑了我的生意,我哪来的钱发给你们?”他继续争辩。 “你已经做过生意了,你拿了钱也不会发给我们。” “不是不给!要发也要有凭证嘛。要算工价的呀!” “算个鬼的工价!施工队长老早跑掉了。你就想找个借口,拉妈妈的当我们不晓得吗?” 这时候阿王突然不经允许走到外面去了。阿兴赶忙上去阻止。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叠加到阿王的背后。他想喊阿王,又不便发声。阿王狗日又往前移动。 外面露台上的人发现了他们,或者说是吴有法,突然发现了他们。他猛地大力挣扎,挣脱了旁人的扭拉,然后朝一头跑去。 “拦住他!”后面有人大喊。追吴有法的人开始散开。他们沿着露台外面,去包围吴有法。他们已经看出来,吴可能跳楼。围墙不高,不过一米五左右。要爬上去应该不难。于是阿兴大喊:“阿王,快上去!拉住他!” 那吴有法见了阿王,跑向另一头,果然到了围墙边。他翘起一条腿,搭到围墙上。毕竟上了年纪,另一条一蹬,身体往上耸了耸,只到一半,然后伸出双手,攀着上去。 就是这个时候,一个民工已经赶到。那民工手里拿着一块板砖,冲上前去,举起手来,嚷道:“拉妈妈的你还想逃。”“啪”,一板砖拍到吴有法头上。 “啪”,那一记敲击声像一声枪响一样,刺入夜空一一一一一 像电影里的停格镜头,啪,吴有法身体僵住,僵住,然后,缓慢移动,往下,像自由落体,啪嗒,跟一袋米似的,重重地摔到楼板上一一一一一 美兰 农历过年就是热闹,歌厅里的包厢爆满了。灯光闪烁的过道里全是人。哇啦哇啦的歌声从各个门里挤出来。那些人说话就只能哇哇的喊,或者嘴巴凑着耳朵。男人们带着满身的酒气,女人则是脂粉香。脸蛋都红红的,因为都喝过酒,或者由于整个歌厅有暖气,热气熏的。 美兰是感到手机震动,才知道有电话打给她。她拿手机看看,是雅娟打来的。包厢里声音太响,她只好开门出来。过道里还是太吵,她按了通话键,可是里边的声音听不清。她只好大喊:“等一下,我换个地方。”心里想,这娘们,知道我这时候上班还打来,有啥要紧事? 走到过道尽头,想起来了:莫非雅娟给吴有法介绍买房客户,出了问题?于是钻进一边的卫生间,喊道:“说吧,啥事?” “不好了。”雅娟急急忙忙地说,“我那个老同学说,吴有法带她去桃园,被人围住了一一一一一” “围住了,什么人?”美兰也急了。 “是民工,跟他要工钱的。” “哦!”美兰松了一口气。民工要点工钱,吴有法现在应该拿得出。于是她问,“你同学人呢?” “逃回来了。她说哎哟吓煞人了,再不逃就要被他们打了。” “现在怎样了?”美兰顺便问。她有点担心那个吴有法了。那个人可气可恨,但毕竟还是丫丫的父亲。 “不晓得,所以我打电话给你呀!” 美兰挂了电话,走出来。她还得回包厢。她是被人“点”了的,不能离开太久。“至尊”客串的活儿,她不能丢掉。在邦女郎”美容店做模特,还不够她花销,何况过年停业,在家实在寂寞,干干老本行,自己嗓子还行,又来钱又开心,她不能不要这份工作。 她走过过道,心里有些异样,似乎感觉身边的声音有点远了。 进包厢,里边有人大叫:“哎哟哟美女来了,快快快,跟张局唱《红尘情歌》。” 她无奈,只好很快走到中央,接过话筒,然后与张局站到一起。本来就是张局“点”的她,她理当主动相陪的。于是振作一下,盯着荧屏,让自己尽快进入角色。 张局推推眼镜,也做出开会发言一般认真的姿态,只专注地盯着荧屏。政府官员一般比企业老板要正经,并排唱歌也很少附加动作。只不过有人会要她的手机号码,过后发一些酸溜溜的短信过来。美兰感觉牙根都发酸,然后把短信删掉。张局是不是那种人呢,一时从脸上看不出来。 序曲一过,张局唱道:“你知道我曾爱着你,你知道我还想着你。”美兰唱道:“离别时说好不哭泣,为什么眼泪迷离。”屏幕上画面转换,张局盯着字幕,还是不免拖后,下一句轮到他唱,他还是没跟上,“分手时”三字没来不及唱,就直接“含泪看着我”了。张局滑稽,唱着还真看了看美兰,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含泪看着他。 美兰明白了,这又是一个花胚,开始用他的方式跟她了。当官的没有做老板的那么直接,贼胆欠缺,贼心却不缺。她不予理会,继续注意下面的唱词。 正唱着,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没有伸手去拿手机,但是心里还是疑惑了。雅娟又打电话过来了?还是吴有法被人围攻,没了法子,向她求救了? 正唱着,她是不能停下来的。没有理由再马上出去。到时候人家一不高兴,就会扣你小费。于是她继续唱下去,与张局合唱道:“让我唱一支爱你的歌。” 唱完,还得接受大家的鼓掌,欢呼以及啤酒相碰,干杯。她坚持做完,然后掏出手机。那时候手机又在响了。她让响声提示大家,自己有事得再出去一下。她按了接话键,然后朝外面跑。 到门外,她看清手机是吴有法打来的,于是她喊道:“你等等,我换个地方。” 像刚才一样,她往过道尽头走,一直走到那边的卫生间,才又把手机放到耳朵边,说:“你讲吧,啥事?” “我是滨海一院的医生。”里边一个粗哑的喉咙嚷道,“我拿的是病人的手机。看你是第一个号码,就先打给你了。” “病人?你是说吴有法病了?”她已经猜出几分。 “是的。他被打伤了,很严重。我们得找到他的家属。送他来的说不是他家属。” “打伤了?伤到哪里了?严重到啥程度?”她不由问道。 “是这样,头部受伤,深度昏迷。我们给他做过ct了,颅内大出血。需要马上做开颅手术,要家属签字,所以通知你一一一一一一” 她不由啊的叫了一声,然后怯怯地问:“那他,会死吗?” “有生命危险,所以要马上开颅,你,要是他亲属,马上过来吧!” 她估计对方马上要挂电话,就接着追问道:“那么,要是开颅能救活他吗?”她想到了丫丫,他毕竟是丫丫的父亲啊! “那不一定,也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但是,不开颅,马上就不行啦!” “那好,我这就过来。”她挂断了电话。 出租车在她的催促下开得很快,轮子发出“吱吱”的声音。窗外的灯光唰唰唰像舞台上的强光时明时暗。她坐在后座上,心情变得非常复杂。那个做过他丈夫的男人,如今濒临死亡。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怜悯心陡然上升。她似乎眼见着他的头颅,里边的血管像冻裂的水管一样,哗哗哗在喷涌。他的脸色像电影里的僵尸一般,变得可怕的惨白。他的眼珠像死鱼的眼珠一样,插上去,插上去,眼皮居然还不肯合上,吓人地瞪着。 她坐着,感觉车子后背都渗出一股股寒气。 因为害怕,她不由掏出手机,按响了雅娟的号码:“喂,雅娟,到底出事啦!” 雅娟“啊”的一声叫:“真格?哪能啦?” “吴有法,拨伊拉打坏了。”她操方言跟雅娟说。“现在叫我到医院去啦,哪能办?” “啊!严重伐?” “猪猡胚用砖头敲头,脑子敲坏脱啦。” “啊!敲死啦?” “医生讲要动手术,脑袋瓜子劈开来啦。” “哎哟,那是要吸出里厢格血啦——要命格。” “我想想都吓煞啦——这些丧阴劫格,哪能格样下得去手!” “我跟你讲啊,脑子出血,一种情况是止不住死掉,还有一种情况,比死还要难过哎。” “啥情况?”轮到她震惊难过了,还有比死更糟糕的? “是血液压迫半边脑子。人另外半边瘫掉,也叫半边风呀。我老头子,以前是半边风,不死不活拖了好几年啊。” 啊!美兰吓了一跳。她只知道医生叫她去,在手术单上签字,哪能深入想到这一层! 该怎么办?还去吗?自己都早就跟他离婚啦!要是坚决不去,人家也不能那她怎么样啊! 她还这么想着,司机已经开口了:“小姐,一院到了,下车吧。” 她侧头一看,果然,一院就在边上了。而且司机内行,停在急诊室的侧面了。她付钱,开门,人一出去,发现已经处在“急诊”两个大字的光照之下。 她近乎条件反射地往里走,只几步,就进了大门。有间急诊室正亮着灯,门口站着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那医生在跟护士聊天,嗓音粗哑。她很快辨出那就是给她打电话的人。她走拢去。 “是你吗?”医生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拿出一张纸来,关照道:“快签字吧,你老爸要马上进手术室,快!” 她看着纸和笔,犹豫着伸出手去。吴有法成了我老爸了。她暗自好笑。 “跟你说清楚哦——”,医生又补充道,“做手术是抢救一下,结果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还有好一点的结果,是半边瘫痪。不手术呢,马上不行。签吧!” 阿兴 阿兴闭上眼睛,面前马上出现刚才的惊险吓人的一幕。吴有法爬到围墙上,一半挂在那里。一个民工跑过去,朝他举起了手臂。有法回过头,民工一板砖迎面拍上去。有法一下子僵住,然后,像一袋米似的,噗通,掉在地上。他当时立刻反应过来,坏了,坏事啦!他记得自己像勇士一样,冲了过去,喊道:“住手!出人命啦!”那个民工被他一喊,手一软,把板砖扔下了。阿兴过去,把有法翻过身来。那有法满脸是血,两只鼻孔里汩汩汩流着血,额角处黑乎乎一片,血块把额发糊成一片。这一板砖,拍得真是凶狠异常。 是他,让阿王赶快打120,把救护车叫来的。那个拍砖的民工跟他们一道,把有法抬上救护车,然后一起送到医院。人命关天,民工害怕了。但是等到送进医院,医生给有法做了简单检查,马上说要做手术。做开颅手术,又要死人,又要大笔手术费。民工早就吓得不知去向。阿兴也退缩了。阿兴关照阿王,去盯住民工。不管怎么说,人命关天,他不能让肇事的江北人逃掉。而他自己,也就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盯着吴有法。 大过年的,医院里很冷清。过道里只有顶上的白炽灯洒下满地的白光,地面上又反射白光,将过道拉长了。他的心里也一下子空落落的。几个月来一直追踪的欠债户,此刻就在屋里了,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不用再担心逃走了。这就有点像草原上的猛兽,长途奔袭追踪猎物,等到抓到了,猎物已倒地而死,猛兽突然变得兴致全无。 从医生的表情看,吴有法凶多吉少。阿兴忽然醒悟,其实人一死,也就一了百了了——一切都归零,像计算器上的数字,正数,负数,全都归零了。倒也不错,可以解脱了。倒霉的是我们。我们的账户上还是负数。阿兴一阵不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老板阿旺的号码,按了下去。 “喂——”阿旺拉长调子说道。 “旺总,不好啦!”他压低声音道,“目标,出事了。” “啊,出啥事了?”阿旺突然提高声音,他一定在打麻将,外面哗哗的,所以他要提高音量。 “那个吴有法,被一个民工拍了一板砖,现在进医院了。” “拍死了?” “医生说了,不是死,就是瘫。我们的钱一一一一一一”他说不下去了。 “啊!这样啊。”阿旺失望地说,“那他现在正在接受抢救?” “是啊,医生说要打开脑袋一一一一一一” “哦!开颅。”阿旺到底见多识广,似乎见识过开颅,回应道,“现在医学发达,也不一定就会瘫掉。这样啊,你们继续盯着,要是他活过来,再动脑筋。狗日的就是烂在床上,老子也要榨他一点油水,捞回一点损失。” 阿兴只好应了一声,好吧。他开始焦急地等待为吴有法开刀签字的人出现。他之前亲耳听见那个医生拿了吴有法的手机打电话。过道里静静的,他不时探头望望门口,看有没有接了电话的人出现。 急诊室的门突然开了,医生匆匆出来;接着又一个护士进去,双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医生问:“来了没有?”护士摇头道:“还没。” 阿兴从医生着急的脸上,感觉吴有法伤情的凶险——恐怕是危在旦夕!他顺着门缝能看见房间病床上的吴有法,覆盖的白床单上鲜血刺目。他的半露的脸渐渐变得死人一般的苍白。阿兴想,挺住啊,老兄,挺住。你这一翘辫子[俗语,死],老子和阿王就惨啦! 过道里一时极静,阿兴感觉双脚冻木了,小腹胀胀的,不由想去解手。他刚刚转身往过道另一侧走,这边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笃笃声。 是一个皮衣皮裙的时尚女人,从门外进来。她身高足有一米七,前冲后凸,丰腴性感,甩着一双白手套,慌慌张张到了急诊室门口。然后,开始跟门口的医生说话。 阿兴一阵激动:这就是那个接电话的人。她估计就是吴有法的第三任老婆。阿兴和阿王曾经跟踪过她,后来她居然报了警,他和阿王才离开她这个目标。她服装太多,常常改变形象,弄得他们不能辨认她。现在她这副装束,算是露了真容。大概是匆忙赶来,未及掩盖。 女人来了之后,一个护士拿给她一张表格,让她填写。阿兴明白那是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要家属签字的。他猛地想到,既然做手术这个女人能作为家属,前来签字,那么到时候还债,是不是也可以找她,让她替吴有法还掉一点债务呢?要知道这个女人,一定离婚前得了好多钱财的! 想着,他像是突然吃了兴奋剂,一下子来了劲儿,向那个女人走去。 手术室亮出灯后,女人开始往过道里边走。阿兴这时也不回避,跟着她走。 “是你送他过来的?”女人边走,边侧头上下打量着他说。 “是啊——我们。”他点头,断定她不认识自己。 “那你是——他的客户?供货商?” “是,以前是,供货商。”他回答后想,是供货商呀,供的是货币。 两个人出了过道,女人走向住院部。走着,她回头问: “你这回过来,是跟他讨债?” “是——算是吧!”他决定承认,这样下面才可以向她开口。 “那你拿到钱了吗?” “没有,一分钱都没拿到。” “哦!”女人突然同情地看着他,语气变软了,“本来我可以代他给你一点,可惜,现在他要做手术,怕是拿不出了。” 他只有点头。女人以为有法欠他的只是一点点货款,万八千的,哪知道是六百万!他此刻也不便挑明。少量都拿不到,何况大数目! 他马上又听出另一个意思,她有钱,作为答谢他送有法上医院,她能够拿出来。于是他不由问:“要是他不用动手术花那么多钱,你能给多少啊?” “哦,他处理了一套房子,有点钱。”女人倒是爽直,告诉他实情了。 “那有多少啊?”他追问。 “不少——可现在要动手术,还不够。” “开一刀,介多钱?”他质疑道。他知道肾移植呀,心脏搭桥呀等等费用,开颅不必那么多。 “开刀要不了介许多。”她指指住院部说,“之后他还得住院呀。住院要更多的钱。要治病,还要康复训练。我小姐妹说,这种病,后期要用的钱更多。这不,我现在就去联系护工。我小姐妹说,护工在住院部。” 他抬头看看住院部,那是一幢十几层的大楼,像一个庞然大物,矗立在面前。应该是过年的缘故,住院病人不多,只有少数几间窗户亮着灯。楼底下倒是有扇大门,对着他们走着的大路。 这大门有炫目的灯光射过来,从暗处看去,像一张血盆大口,张着要将他们吞没。 “清楚了吧,这位大哥?”女人停下来对他说,“你跟着我没用,欠你的钱以后再说。” 他只好停住脚步,看着她继续往前走。住院部大门像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没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四、滨海一院 醒来 最初唤醒有法的,是一阵车轱辘的吱吱声。然后像是发生了地震,身子在颠簸。有一块块光线,在眼前移动,移动,直到出现一片刺目的雪白。 小心!小心他的脚!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在他的头顶。伴随说话的是凌乱的脚步声和吱吱的车轱辘声。空气变得清冷起来。清冷了一阵,车轮声消失了,随着光线变暗,又恢复空调的温热。侧一侧身,像在一副油画中,他见到清晰的窗框和明亮的窗口。 好了,把床边的方凳拿掉,我们过去。 女人的声音移到了脚后。房间里脚步声凌乱。他的身体还在颠簸。 来来来,当心,凑准了。 他感觉身子漂浮起来,被移动到窗口边的一张床上。于是见到雪白的屋顶。有阳光将一片树影投射过来,摇曳着。这图景,令人想起吴村老家的一角。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躺在荷叶破漾的船上,河水荡漾,摇篮一般哄人入梦。他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从一段梦境,到另一段梦境。只有某些说话声,像是电影里的画外音,时时地冒出来。 好啦!从ic病房出来,现在你们的护理任务就重了。那个女声又出来了。 晓得啦!医生。又一个女声传来——这女声格外熟悉。师傅,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还要赶到萧山去,我得走啦。 萧山?那你一一一一一一不是老板娘? 喔——我,不是他的老板娘!他那些老婆不是一个都没来嘛,只好我来啦! 那他一一一一一一老婆呢?哪会不过来看看? 那我哪会晓得!他的老婆,他好的时候才是老婆,现在不好了嚒,就不来了呀! 你是他妹子? 妹子?算是吧!我是开店的,也算是老板娘。 好的!好的!老板娘。一个男声传来。不过,那个计费一一一一一 放心吧,从叫你来的那天算起,一,二,三,一共六天,他在急诊室六天,我照常算给你。 随后是一串高跟鞋清脆的脚步声,笃笃笃,似乎带着一股风,出门而去。 迷蒙中,他依旧注视屋顶上的树影,在树影的一边,多了一根旗杆似的东西,上面挂着几个袋子,还有一根透明的管子,垂落下来。 挂完了,你按墙上的闹铃!第一个女声又传来,然后也跟着一串脚步声。这声音噗噗噗,是那种软底鞋发出的。 屋子里一下子沉静下来。起初,他还能感觉一个四壁雪白的房间,以及边上陌生男人的呼吸。渐渐地,像是沉入荷叶破漾的水底,他身子越沉越深,越深越暗,似乎在跌向无底的深渊。他开始听不到任何声音,闻不到半点气味,成了一块漂浮在水面的木块,或是搁浅在河底的一坨泥土。然后,连身子在水面,还是河底,此时在白日,还是黑夜,都分辨不清了。 那是一种比梦境还深沉的状态,一种虚空,一种与死亡无限接近的边缘。这种状态一周来时时袭来,他早就模糊了一周的时间,似乎经过了很多年,也似乎只存在一分钟。他残存的唯一感觉,是潜入了荷叶破漾水底,没有光亮,没有呼吸,穿行在寂静无边的水底世界里。然后是重重的水压,是一种对空气的焦渴。这种水压和焦渴,使他残存唯一的梦境,竟是童年时候的溺水。此刻四肢绵软,如同河底的浮游植物,只剩下那份溺水记忆了。 然后,有一种下腹肿胀的感觉,从意识深处传来。起初只是酸酸的,辣辣的,渐渐变得尖锐起来,急迫起来。他身边的河水与黑暗也渐渐退去。屋顶刺目的雪白映入眼帘,上面是阳光投射的摇曳的树影,树影之间有旗杆似的输液架,上面挂着几个袋子,一根透明水管,垂落下来。 凭着一种本能,他侧身,坐起,然后移动双腿,挂到床沿。他身子略微摇晃,眼前的铝合金窗框和明亮的窗口在扭动,于是回过头,做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他长跪而起,去摘取架上的输液袋。 那输液袋里的液体是酱黄色的,只剩半袋了。另外两只也是空的了。他自己也意外身手还是那么敏捷,左手一伸,只一抓,一拎,就将袋子摘下提在手中。然后,他将左手高高举起,输着液的右手低低放下,移动身子下床。 还是有点意外,他还能这样一手高举一手低放,一步步走出去。这时候,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病房那头的沙发上,捧着一只饭盒吃饭。那男人又黑又矮,板刷头,穿一件褪色老棉袄。或许,就是给他请来的护工?大概是听到他起床的声响,循声看了他几眼,却是没有反应,继续吃自己的饭。 往前走,他发现靠里的病床边又有陪客循声抬头来看他,转了几下头,也回头只顾自己了。他自然顾不得他们,只觉得下腹胀痛,急着要放水。只是到了门口,才有麻烦,两只手一高一低,都不便拉门。他犹豫一会儿,回身看看屋里的人,想开口寻求帮忙,又忍住了。最后还是用脚。脚尖一勾,把门勾开了。 他走出房门,正见一个护士朝这个房间走来,于是停住,想要问她厕所在哪里。嘴巴刚刚张开,已经见到过道对面的厕所牌子了,就不再发声,努力挪动身子,朝对面走去。那护士应该就是接他进病房的那个女孩。可是她见了他如同不见,一个闪身,就进了他的病房。 他还是用脚,踢开了厕所的门,吃力的进去。一股浓浓的药味,盖过了屎尿臭气,扑鼻而来。他找到小便池,用打着针的右手去摸裤子。用力地摸着,发现墙上原来有挂输液袋的钉子,于是举起左手,把袋子挂上去,然后对付下面。一股寒气,从裤洞往里钻。小便射出去,辣,有一种尖锐的刺痛之感。他熟悉这种感觉,是从前读书c当兵时候常有的,是憋出来的。 待小便结束,他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感觉十分的轻松。把裤子收拾好,仍旧一手举着一手放低,走回病房。 病房还是老样子,同病房的那家人,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那个护工已经吃完午饭,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个护士也还没走,在整理手里的血压机。她没有注意有法回病床,倒是跟护工说—— 吃好啦?那等一下让1床去一下厕所! 护工点头道,好的。 有法把输液袋挂回架子上,坐到床上去,忍不住说:护士,我已经去过厕所啦! 护士和护工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的床头,大惊失色。 你已经出去过啦?我怎么没看见?护工道。 我也没看见你呀!你哪会走路啦?护士不敢相信。 隐身 他再次发现自己隐身,是在当天晚上。 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输液袋不见了,床头只剩一个空架子。房间里关了灯,只剩门外的路灯把光线从门上的小窗口射进来。里边的病床,沙发,柜子,都只是影影绰绰的一团。他侧一侧身,肚子里咕咕的叫唤起来。一种饥饿的感觉,像是床板传上来的寒气,往上升起来。他努力一把,抬抬四肢,发现自己身轻如燕。于是撑起身,移身床边,然后套进棉拖鞋——这拖鞋哪来的呢?不晓得了。 他蹒跚着出来,发现拖鞋有点像滑板,让自己滑出病房。当时过道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朝着过道的值班室灯光雪亮。他过去时还担心值班的护士看见他。可是那值班护士只抬抬头,像是在倾听有没有人在远处叫她。然后,又低头看她的手机了。他经过后还回头看看值班室里边,里边还有个男医生,正站着伸懒腰。男医生还恰巧转过身来,拿一种刺穿一切的眼光看过来。他一惊,心想男医生会不会一声断喝,把他叫住。谁料那医生双手举起,做起颈椎按摩来。 一时间,他想到了上午,带着盐水袋去厕所,护工与护士也是不见他出门和回房。这太奇怪了。莫非,是身上这件病号服太普通了,医院里的人视若不见? 他下楼,脚底有点发飘,飘到了底下的大厅。大厅门口又有值班室,那是专管病人住院出院的。自然还亮着灯,而且有人在值班。值班室门口还有个男的保安,一身制服,高大威武。他移步出去,有些犹豫了,脚步便如猫步,一颠一颠的,他已经感觉到,只要不发声,里边的人根本不会注意他。果然,他走到门外,值班室里的人丝毫没有反应。 门外是花园,此刻昏暗c清冷c静寂。有路灯将他的身影投射到一旁,又跟着他将影子拉长。头顶是深邃的苍穹,有寒星在向他眨眼。他感觉自己有一种飘的快感。 然后出了医院,到马路对面,那里还有家夜排档,扯一块挡风布帘,按两张八仙桌,上面挂一盏八十瓦灯泡照着。人去桌空,只有屋里还飘出饭菜的香味。他过去,朝里边喊道:“老板,来碗爆鱼面。”里边应道:“好唻。” 他坐到桌前,回头看看对面的医院,突然反问自己道:“老子不是受伤了吗?不是连脑袋都开刀打开了吗?还能跑到外面来吗,还能吃面条吗?”转而一想,肚子饿了是好事啊!生了病,还晓得饿,还能吃得下,那就说明就快好了!管它呢,吃饱了再说! 一会儿,面端出来了。一只大海碗,冒着腾腾的热气,店家是个粗汉,像个蒋门神。把碗放到桌子上,他的面前,蒋门神忽而左右巡视,怪道:“人呢?”他哪里顾得上回答,伸手把碗端过来。面条的热气与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屋里一个女人回答道:“客人大概先去上厕所了吧。”蒋门神拍拍手,急着往里走,莫非他也去里边厕所了? 有法不管了,拿筷子哗哗撩面条吃,直吃得雾气腾腾。屋里男女又说话了。女的说:“客人回来了,听见没有?吃着呢!”男人喊道:“晓得啦——喂,给我拿几张手纸过来,格里呒没唻。” 有法一听,敢情男店主上厕所了,那就抓紧吃吧。哗啦哗啦,先把面条撩完了,然后再对付爆鱼。待吃得差不多,他开始掏口袋了。这时候他发现,这是病号服,口袋里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而蒋门神却已经从里边走出来。 “哎,人呢?”蒋门神说。 很快发现了,面碗里的面已经吃完,只剩了爆鱼了。 有法此时还在吃爆鱼。他发现蒋门神看不见他,于是尽量轻轻嚼鱼,慢慢吞咽。 “娘希匹,贼骨头吃了面条跑走啦?”蒋门神过来夺他的碗。 有法原本还想着付钱,听蒋门神这么一骂,不高兴了,心想,吃也吃饱了,老子撤了。他就站起来。 那蒋门神端着碗还在骂人呢,有法慢慢悠悠,尽量不发出声音,朝马路对面飞过去。这时候正有一辆汽车过来,他差点被汽车撞上——那车子从他身边噗的一下过去。他这时候才清醒,蒋门神看不见他,汽车里的司机也一样看不见——所以他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司机会让他!以后出门过马路,怕是要多加一份小心。 进医院大门以后,他自然又畅通无阻。门卫,护士,起夜的病人,一个都没有看见他。回进病房以后,躺倒床上,他睡不着了。他已经确认,自己因祸得福,获得了一种隐身的能力——当然,还不晓得能否恢复常态。就是说,出院以后,自己将从此不用再东躲西藏了,自由了,安全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的想象力不够用了:隐身,会给他带来那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他躺着,不断地翻身,像当年创作诗歌一样兴奋起来。有段时间,他还曾孜孜不倦的创作科幻诗。人家创作科幻小说,拍摄科幻电影,他就实验创作科幻长诗。如今奇怪的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在他身上发生了。这有点像电脑游戏里的隐身,或许大自然也有自己的程序,适当的时候,隐身的功能就出现了,不然,吴承恩怎么凭空想出孙悟空? 他甚至想,会不会超人的本领是不是降临到自己身上了呢。于是悄悄起床,缓缓走到阳台上,看黑暗深邃的夜空,傻傻地想,要不要跳出去,或许,自己会像超人一般飞起来。可是他一只脚才跨上窗台,另一条腿就抖起来。这一抖,人就重重地倒向里边,啪嗒,跌到在地面上。地面冰冷,刺痛。他由此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特殊本领,只是能够隐身了,别人看不见了,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不怕别人看见的事了。 爬起身,进屋,回到床上,又努力睡觉。 他还是睡不着。超人做不了,至少可以做自由人了。接下去的问题是,怎么让自己真正自由呢?单是出去混碗面吃,那也太小儿科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要自由,必须先得有钱啊!想到钱,他心里一下子砰砰砰跳起来。银行,证券公司,金店,收银柜,哗哗哗,一幅幅画面在眼前闪过。只要隐身,哪里都可以长驱直入,随要随取,跟自家抽屉一样啊。拿了钱,还可以大摇大摆出来,不怕别人抓住呀!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不真实!可是,一次上厕所,一次吃夜宵,已经真真切切证明了这个事实:他已经隐身了! “有钱,先得有钱。”他喃喃地说,“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 适当时候,不,明天,就得出击,想办法弄钱! 首次出击 醒来天已大亮,他掏出枕头底下的手机,看时间,发现屏幕不知何时破了,碎纹像一朵菊花。下腹发胀,有一种急切的便意。于是他决定爬起来,去厕所。 夜里有查房的来过,拿电筒照两只病床。没发现什么,走了。有法却由此发现一个对他有重要意义的现象:他只要静躺一久,就会现身。这太好了!太有用处。要是一直隐身,不能现身,那活着还有啥意思!只有运动状态下,他才隐身。这才是他想要的。 他跨出几步,突然有所领悟,回身去拿手机。那时候同室病友正好在吃早饭,人对着过道。他经过那人身边,故意把手机在那人面前晃晃——那人视若不见。他欣喜若狂:看来自己手里接触的东西,也会跟着隐身——这一点太重要了!否则想去拿钱或其他东西,岂不立刻被人发现? 出房门,走道里一股寒冷的空气将他裹住。有护工拎着开水从他身边走过。当然,没有看他——应该是看不见他。头顶的吸顶灯还没熄灭,和外面的晨光一起涌进过道,给人一种晕眩的感觉。 迷迷糊糊中,他进了厕所,竟忘了看门上的男女标志。凭习惯,找小便池,却只有包间,其中一间有人,传来瞿瞿的撒尿声。再一看,没有小便池,于是想到这是女厕,赶快退出来。经过那个包间,果然见一个长发女子蹲着,赶快逃离。那女子低头看手机,长发下垂,没有反应。 再进另一个门,立刻看到几个小便器,挨个排列。另一边是包间,门都关着,其中一间还冒出袅袅的烟雾来。他往里走,凑到一个小便器下,拉出家伙撒尿。 面前有个窗户,此刻关着,但是外面的一切却尽收眼底。是高高低低的城市新楼,沐浴在晨光里。有汽车喇叭声,时时像在影视里,遥远地传来。在大楼与马路的尽头,可以见到远处的海港,驳船的桅杆像密林一般。 热乎乎的尿液射出去,他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起来。如今自己这副样子,该怎么行动呢?丹桂苑,我的滑铁卢,如今成了一片废墟,我还能让它复活吗?现在我隐身了,可以做以前不能做的事了,可是该从何着手呢?弄钱填窟窿?问题那不是钱的事啊——那是一场地震,一种猝不及防的灾难。谁知道靳市长一座大山,会轰然倒塌?谁知道土管部门会牵连其中一一一一一然后房产证做不出来,自己的资金由此断裂,接着银行催款,被逼借高利贷,缺口越来越大一一一一一像一个人出了车祸,断了四肢,失血过多,垂死挣扎几下,僵直倒地,最后被宣告死亡。如今,还能从哪一个环节下手呢?还能翻过身来吗? 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滚滚俗世,他忽然觉得自己想象不够用,一会儿激动地感觉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会儿又沮丧地觉得隐身不是成仙,未知祸福。 小便尿完,他浑身一个哆嗦。然后往回走。带着那些问题,他感觉步履变得沉重。回进病房,他发现床头柜上放着馒头和粥。护工被他写条子辞退了,早餐哪来的呢?他过去,发现盆子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我过来看你,你不在。我得上班去了。早点放这里,建议趁热吃掉。美兰。” 他拿着纸条走到窗口,朝楼下望去。下面人来人往的,哪里见得到美兰?返身去拿馒头,啃起来。想到美兰,心里一下子泛酸了。美兰呀美兰,如今我隐身了,可以回家了,可是我还回得了家吗?我们已经离婚,还能再复婚吗?如果我回来,你还会要我吗? 他把馒头吃完,感觉自己有了力气,头脑更清醒了。即便自己隐身,美兰和孩子还得像往常那样生活啊!自己那一屁股债还跟着自己啊——也跟着美兰。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钱,钱,拿钱打发高利贷,拿钱给美兰女儿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甚至拿钱衣锦还乡。钱! 他呆不住了。得出击。这么想着,他开始套外衣。外面冷,他需要保暖内衣,需要皮外套。尽管别人看不见,可是自己不能受冻啊。最后连棉皮鞋都套好,才出门。军人出身,他动作是敏捷的。 坐电梯下去时,他与一个高个摩登姑娘对面而立。大冷天,那女孩露出一大片胸脯。他又一次确认自己的隐身彻底,自己几乎把热气哈到女孩胸口,她却全无反应。到底楼,出电梯,穿过一条过道,可以直达门诊大厅。 门诊厅这时候已经很热闹,各个窗口都排出长龙。只有一个缴费处人不多。他不由凑过去看。那时候正好有个四十左右的乡下女人,掏出一个报纸包着的纸包,拆开来,往窗洞里送钱。那些钱显然是银行里刚刚取出来的,一万一叠,用纸条扎着。看这阵势,应该是给她老公或者老爸交手术费。那钱是新版老人头,红红的,又薄又新。里边收款的人,还在摆弄一台点钞机——那机器刚通电,没启用,一拨开关,嘎嘎的响。 有法突然一个激动:有了,何必舍近求远呢!大冷天,还得赶往银行,叫出租,老子连打的的钱都没有;再说,招手叫车,人家看不到你,也叫不到车啊。这么一想,他行动了。走上去,伸长胳膊,探进窗洞,随手就去抓钞票。他手大,几把一抓,十万到手了。塞进随身带来的黑色塑料袋,转身就走——回病房。别人看不见,回哪里都可以。病房里还有自己的东西,他决定先回病房。在没有确定下一步行动目的时,他还得留在医院。 身后是一片嘈杂的声音,中间夹杂一个女人的尖叫。 一个小时以后,他决定再度出击了。 十万块钱,被他用塑料袋裹好,像一块空心砖,塞进了床头柜里。外面还盖上换下的拖鞋。同病房的陪客,应该不会过来翻动。他必须再次出击,十万块钱对他来说,远远不够。就像一个大坑,填几粒沙子,不解决问题。究竟需要多少,他还得合计合计。还高利贷,恐怕是第一步的。不然他去不了美兰那里,也回不了老家。自己隐身了,他们抓不到,可是会连累其他人。 他出了住院部,到了楼下的花坛边。那里有假山池沼,有青青草坪,关键是有眩目的阳光。他找到一只靠椅,坐下去,斜靠着,仰面朝上。靠椅后面有冬青,冬青后面有香樟,都是冬天不落叶的常绿树。南方就是南方,海滨就是海滨,即便冬天,也是郁郁葱葱的。他眯着眼睛朝上,让自己的脸接受阳光的抚摸。他需要想想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怎么去银行,怎么动手——是的,目标是银行。 忽然,他听得花坛那边好多脚步声,还有一些人的说话声:“哪里?哪里?” 随着声音,更多的人从楼里跑出来,然后聚集在花坛左边的空地上,纷纷朝上观望——莫非,天上出现了外星人? 他忍不住坐直身子,站起来,也朝楼顶观望。正好有香樟的华盖遮住,见不到什么。他之后沿着花坛,往左边走。 除了大楼楼顶一角,起初还是看不见什么。有人朝上指点:“喏——喏!”又有人叫道:“嗯!嗯!看见啦!看见啦!”他走远几步,也看清楚了:楼顶上有人! 更多的人涌过来,这回是门诊部的人,甚至还有街上的人。环顾一下,所有门诊科室,所有通道墙角,都有人站着朝楼顶望去。医院外面路上,忽然传来“呜——呜”的警报声:警察来了! 门诊部有人说话,把话传到了有法的耳朵里。有法赶忙站到一块假山上,仔细观察上面。那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这时候警察已经进来,啪啪啪跑过来,一些人开始驱赶观众,还有人抱来一个气垫,机器一开,呼啦啦,把气垫打得鼓起来。有法这时候醒悟过来了:上面那个,应该是刚才交费处的乡下女人。她丢了钱,一下子绝望了,于是跑到楼上去,要跳楼自杀! 有法像是被警察打了一记电棍,浑身一震。肯定!肯定是那个乡下女人!没了钱,她老公或者老爸抢救不成,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他开始迈步,往住院大楼走,他明确自己要做什么了。进了电梯,他按了最高层22楼。电梯升上去,他一直心里默念:不要,不要马上跳啊!22楼,即使安装气垫,跌下去也是半死啊! 到了顶楼,他转过墙角,发现了通楼顶的步行梯子,那上面的门开着。他出去,到了楼顶。这时候已经有警察到了顶上,只是没有靠近女人,正拿着干电喇叭,朝女人喊话。 “不要激动,女士!想开点,有困难找政府!”警察喊道。 有法想,老话讲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我过去吧——反正她也看不见我。 于是他沿着楼板,慢慢走过去——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脚步声。很快到了女人身边——果然就是那个女人,此刻表情却是一种绝望,五官都变了形。 有法想了想,凑到女人耳边说:“妹妹,你的钱没丢。我晓得它在哪里?” 女人跨出的一条,慢慢缩回来。 “——在低下花坛的第二张靠椅底下。”他又说了个更具体的地方,“真的,不骗你。有人拿了,又还你了。” 女人转过身来。他确认女人已经相信,赶快下楼。女人又有警察陪护,肯定不会比他下来快。他有时间把钱拿了,放到他说的靠椅下面去。 工行 下午三点,他到了人民路肯德基店。他坐在一个靠窗的空座上,望着对面的工商银行。工行大楼硕大无比,将影子一直投射过来。相比之下,肯德基显得小巧c精致c有点卡通。最大的好处是暖和,还能喝点饮料。那种可口可乐味道怪怪的,像变了味的红糖汤,他以前从来没喝过。大女儿小的时候,曾嚷嚷吃肯德基,他和亚男带着女儿去了,他只是付钱,没有吃。后来娶了玉莲又娶美兰,之后出生的两个女儿,还不到会吃肯德基,他已经离开家了。这会儿店里还挺闹热,有三口之家,也有一对对的小情人。 三点半,他决定动手了。营业厅三点半停业,收银员开始汇聚当日存款,十分钟之后,押送钱款的车辆到达——这个时段,应该是最好的下手时机。银行啊,银行,你们就是那些势利小人,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有奶便是娘,老子得势时候,你们把老子像皇上一样伺候着,吃香的喝辣的;老子出了事,你们立刻就翻脸,落井下石,无情无义,狗眼看人低一一一一一银行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狗日的,老子今天不客气啦!他拎起他的人革包,朝马路对面走去。 走进大门,大厅里已经只剩一个大堂保安。里边的收银员还在忙碌,将钞票扎捆,打包。有法过去,保安自然没有注意。边上的小门开着,是准备运钱出来的。屋里走出一个人来,大概是经理,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交给保安说:“等下帮我转交一下。”然后往外走。保安脸上没啥表情——这张脸有法熟悉,有点像曾志伟,挺有型的。以前见了他有法,保安是很殷勤的,笑得满脸皱纹——是个老实人,可是今天对不起了! 他走进小门,看到里边的人已经把钱汇拢,放在一个盘子里,打好包了。他们开始各自忙碌,做下班的准备。他过去,抓住包袱,心想正好,不用我的人革包了。于是摸摸上上下下袋子,以确保它跟着自己隐身。然后扛在肩膀上,慢慢走出来。 这时候外面一阵汽车停靠的声音,他明白,押送钞票的专车到了。于是他蹑手蹑脚,走得更加仔细,不让自己发出一点脚步声来,往外走。 门外是一片光亮,晃得人发晕。大门对出,果然有一辆绿色运钞车停在那里了,两个全身军装的武警,荷枪实弹,站在车旁。运钞车的后门,已经缓缓打开,像一张巨口。 他背着钱袋,像农民背着一袋山芋,缓缓走过两个武警身边。两个武警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像蜡像馆里的蜡人。他有些紧张,心怦怦跳。同时又忍不住想笑,好像被拨动了笑神经,随时要喷发出来——可是不敢喷啊! 然后把钱背过马路,又背过一个拐角,进了那边的街心花园。到了花园一侧,找到朝南一个靠椅,他才坐下来。现在该去哪里呢?直接去找美兰吗?把这么一大堆钱放在她眼前,岂不把她吓坏了! 也叫急中生智,他想到了附近的皇冠大酒店。还是先住酒店,而且可以电话预定。于是他掏出手机,翻起号码来。滨海各大酒店c会所c浴场赌场高尔夫,他都有号码。人在江湖,方方面面都要照顾,那是自然。翻到皇冠,他打过去,对方一个女的,很快接了。 “订一个大床,要僻静一点的。”他说。 “那就来个总统套房呗。吴总!”对方笑道,“夜里来点服务,随便一点。” “啰嗦!”他假装责怪道,“快排个号,我累了,到了就住,没空到前台登记。” “好好!”对方急忙回答,“808,好伐,吉利数字。刚刚换过三件套。门开着,你来了进去就是。” “这就对了。”他说。之后发现是对自己说的。他已经清楚自己的状况,要是去前台,他们不见你人,也不给钥匙啊! 背着袋子出来,又走到马路上。想打的,马上又否决掉了。不远处有呜呜呜的警车叫声,从工行大楼那边传来。他顾不了那么多,只顾往皇冠大酒店走。冬天日短,夕阳已经西斜。他踩着路上的枯叶,往前走。有钱了,得回去数数,有多少,还高利贷够不够,不够再去别处弄几次。 晚饭他叫了外卖。送来时候笃笃敲门,他正在沙发上对付那堆钱。他随便招呼一声:“是外卖吗——放门口吧。”等外面没了声音,他才出去开门,把放地上的外卖拿进来。 展开塑料袋,把里边的纸盒拿出来,他发现自己真是聪明,居然能想到这样的办法,而且学会用手机付钱了。隐身给了自己自由,可也带来麻烦,去店里没人理你,也就点不到餐。可惜的是外卖洋玩意儿,喝不到汤,也吃不到现炒的热菜。只有对付着填个肚子。 把纸盒盖子打开,一个糖醋排骨,一个西兰花,红的红,绿的绿,看去还挺诱人。饭盒打开,米粒蛮饱满,一粒粒挺坚硬。他肚子咕咕叫起来,感觉饿了。 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处理这批钱。他不能总是抱着这堆钱啊,放上一会儿,它们就会显形。这时候如果有服务员进来,或者自己睡觉时候被人发现,就有麻烦甚至危险了。这就拿钱去还给高利贷吗——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一定还在讨债的路上。或许不如跟他们联系,把钱转给他们。 吃到一半,他突然又想到一个对付这批钞票的办法了:自己不是还几张给女儿办的银行卡吗——那是夹在一堆名片里的没有被冻住的卡,当初何其英明,没有把它们扔掉。正好,把钱存到这两张卡上去吧——密码好记,是大女儿和二女儿的生日。这么一想,他立刻感到此计可行,于是饭都不想吃了,放下盒子,决定行动。 他背着钱袋出来,果然发现酒店外面都来了警察。银行丢了巨款,全城警察都出动了。马路上不时有警车呜呜叫着开过。他沿着人行道走,知道自己隐身,自然不怕那些警车。他需要找最近的银行自助点,很快,就发现街角有一个,对着交警岗亭。这地方嘈杂,但是也有优点,就是人进人出,那些隔开的存取款小包间时开时关,门锁声,语音提示声不断。这样反而便于他操作,不被注意。 他找到一个空间,进去,关上门,开始插卡,拆袋,然后捡起一叠叠钱,一叠一叠,往里存钱。机器嘎嘎响一阵,歇一下,他又往里加钱,机器又嘎嘎响起来。放上四五回,他休息一下,让机器也休息休息,然后换一张卡,再继续存钱。 每放五扎,他心里划个数字;划到20次,他清楚到了一百万,拿腾空的手指弯曲一个手指。然后换卡,继续放钱。那机器就这样,歇歇停停,又嘎嘎响一阵,又歇停,有工作。袋子渐渐空了,他数数的手指也弯得不够用了。最后剩下几扎,他不再往机器里塞,抓过来塞进了自己风衣的内口袋。 这存钱工作有点漫长,他出来,发现马路上已经行人稀少。路灯开始增加亮度,将晕红的光线沿着马路铺过去。寒风带着海上的腥味,像冰凉的塑料薄膜,裹到人的脸上。 “好了,”他对自己说,“现在这些钱像老子这个人一样,隐身了。”他舒了一口,走回皇冠大酒店。 看守所 桄榔一声铁栅门响,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翻身一看四周,四壁空旷洁净而又幽暗,自己这是在哪里啊?昨晚夜里躺下时,还在五星级的皇冠大酒店的大眠床呀,怎么到了这么个除了空旷的床板,别无一物的地方?墙角里还躺着两个穿着自己一样服装的人,都是什么人呢? 铁门响声从门外的西侧传来,走廊上还有脚步声,声音清脆。不像酒店的过道,铺着红地毯,没有任何脚步声。这是在哪里呢? 他忽然产生一种不良的预感:这是一个特别的场所,一个被强制与外界隔绝的地方!他决定起来看看。走到门口,发现房门非同一般,木门外面,还有一扇铁门。门上有个小窗,与身高一般齐,他探头看窗外,正好看到对面墙上,有两排黑体宣传标语,写道:“记住昨天走错的路/走好今天改造的路”。他一下明白过来,这是看守所,是关押重大嫌疑犯的地方。就是说,昨天晚上,自己在皇冠大酒店睡觉,显了形,被警察抓进看守所来了。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套上了一件讨厌的棉外套,下身有棉被盖着。脚上的袜子没有脱去,小腿肚那里发紧,有寒冷的刺痛感传来。 警察怎么会找到皇冠大酒店他的房间?他一时有些疑惑。可是随手一掏口袋,立刻明白了什么,口袋里自然也没有了自己的手机。然后他转身环视房间,找寻自己的人革包。晨光微熹,房间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杂物。 他起身下床,身边冒出金星,感觉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境,不真实。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为何昨夜睡得那么死,竟然被人抬来都一无知晓呢?或许祸水出在那瓶酒上。或许酒店实在太舒服,而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他到了门口,意外发现在进门另一侧,有个更衣处,他自己脱下的风衣,还有那只人革包,全都塞在其中一个空格里。他一阵激动,伸手就拿外衣和人革包,把衣服塞进包里,起身又到门口。 现在该怎么办呢?高墙大院,戒备森严,房门的外面,一定还有铁门——刚才的声音便是证明——该怎么走出去?自己再有隐身本领,也不是孙悟空,不会变作一个甲虫飞出去呀。 情急之下,他想到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就是跟平常越狱不同,不是偷偷潜逃,而是首先张扬,让看守警察进来。等警察进来,他就有机会了一一一一一 他走到一个同室的难友那里,狠狠地踹了一脚那人的脚踝,又跺了一下他的脚趾。 人的神经末梢,总是最敏感的,那人尖叫起来:“哎哟哎哟,骨头踩断啦!哎哟,救命啊,救命!” 外面的看守听见了,开门了,一阵房门响,门一开,两个警察冲进来。他躲在房门后面,待门开,一个闪身,就顺着门洞挤出去。到了过道里,他立刻往外走,一直出了监室,到了一个狭长的天井。这里两边都是四米左右的高墙,东西两侧,还各自建了一个岗亭,岗亭上还有警察驻守,瞭望——可以说,这里是插翅难飞,若不是他隐身,立刻会被巡视人发现,抓进监室里去。 怎么出去呢?他急中生智,还得将刚才的行动如法炮制。于是跑到通往外面审讯室的铁门口,砰砰使劲踢那扇铁门。踢着踢着,还发现了一边的警报按钮,于是使劲儿按它。于是警报器“呜呜”的叫起来,外面审讯室有了响声,铁门嘎嘎响起来,随即铁门开了,有警察从里边冲出来,手里还拿着枪支。门开处,留出了空隙,于是他侧身斜着挤出去。到了里边,发现那铁门叫b门,里边还有一扇a门。他被关在a门b门之间,像一只关进笼子的狮子,进退不得了。 警报声响个不停。他一时出不去,又退不回来了。他要做的,只有在笼里转圈,不至于停留呆滞太久而显了形。等待机会的时候,他不由感觉荒谬,自己以前是啥人,解放军啊,抓坏人,押解逃犯,正面人物呀;即便是公司倒闭之后,隐身逃逸之后,也不是被官方捉拿,被警察追捕的对象。可现在呢,成了囚犯,此刻又不得不做逃犯啦。 不久a门又打开了,进来两个领导模样的人。有法赶忙躲闪一旁,然后趁门还未关上,挤着出去。到了外面,又是一条过道,这下问题不大了。沿过道往外走,可以看到大门了,有炫目的阳光,从大门那边涌进来。门口有指示牌,左边的是审讯区,右边是家属探访区。门外也站着两个守卫,穿着迷彩服,背着枪。里边的骚乱对他们有影响,拿枪的那只手,似乎在发抖。 “对不起啦!”他朝着两个守卫无声地默念道。然后把人革包甩在肩上,快速往外面大院的铁门走去。他回头看看新建的看守所,高大气派,大楼正中还有一个巨大的国徽,有点像政府机关。他不由想到自己这么离开,怕是为难了里边的警卫人员——或许有个把小头头,还因此而被处分。他不由真心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啦!” 大院铁门边上有传达室,进出的来人与车辆必须登记。铁栅门是那种自动控制的移动门,用来阻挡外来车辆的。有法过去,找边上一个空隙,一跨就出去了。 到了街上,他就不再回头,只顾向前走。他感觉自己脚底飘起来,像是踩到一团云朵上。 有警察牵着警犬从院子另一侧跑进大院。院子里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身后还有一连串的警报声。 往前走几百步,拐过山脚,发现看守所其实就在滨海的北边,沿山坡下去,像移动的电影镜头,像“清明上河图”似的长卷,小城呼啦啦展现在眼前了。 他一直走到海滨花园小区里边的草坪上,才停下来。他需要找个长凳,坐下来歇歇。草坪很洋气,边上种了樱花树,地上还种了郁金香,中间有孩子在放风筝。南边一角被割据了,用作老太太跳舞了。西边是会所,白天都有人打麻将,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传来。 远处的路边,有老太太推着婴儿车在走。有法看到婴儿车,心里就被一揪,似乎那辆婴儿车躺着的,是自己的小女儿丫丫——可是丫丫现在,应该能一蹦一跳的玩耍了!他由此知道自己为啥会不由自主跑到这里来——想女儿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心里琢磨,该怎么走到8号别墅里去。尽管那是自己原来的家——他是为了保留家财才与美兰离的婚,可是,他已经一年多不敢迈进家里一步。当然,之前是怕高利贷,怕逼债的人跟着上门。 现在呢? 坐在长凳上,他想到了手机,他明白了,是手机,出卖了他!公安局有足够技术根据手机给他定位。他又用手机摸风衣的口袋,里边还是没有手机。他已经不记得酒店睡觉之前,手机放在哪里了。 又想到了女儿的银行卡,他赶忙弯腰翻动自己的人革包。包里还是照旧,衣服之外,再加一些杂物。银行卡呢,他记得清清楚楚是夹在一堆旧名片中的。火急火燎地在名片中翻寻,嗨,居然还真在里边翻到了。他一阵惊喜。他实在需要那些钱,一则可以还高利贷,二则可以给女儿。他需要先挽回美兰,亲近女儿。不能让高利贷纠缠她们。他需要在场面上换回名声——昨晚的事,公安法院还没坐实,不会传扬出去的。“鸟居留声,人居留名!”老子如今隐身了,更加不能留个坏名声。即便不得已干了坏事,也更加不能让世人知晓! 想到手机,他突然一阵异样地不适。手机一丢,自己是彻底隐身了。之前是身体隐身,手机在,与外界的联系还在——尽管容易被监控,被定位,毕竟还是方便。如今丢了,是彻底的隐身了。 当然,老子可以随时去弄一只来,可是换一个号码,就不是原来的吴有法了。我甚至还能用原来的号码——但是,我如今是抢劫银行的嫌疑犯了,还能用原来的号码吗! 而身上没有手机,实在是寸步难行。他想到自己隐身,连吃饭,住店,都不便电话预定。而且,即便他马上弄个新手机,也是麻烦——他脑子里一般不记号码,从来只是手机里翻出来,或者,干脆叫秘书代替自己打电话的呀!这不,他连美兰的号码都不大记得清楚了。这可怎么好! 正绝望地想着,伸在包里的右手手指居然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在外面夹层里。于是拉出手来再摸,嗨,居然摸出了自己的手机!看来现在的拘留所还有点人性,没正式定罪,不马上拿他的东西充公。他那个高兴啊! 摁了键一看,还有电。于是叭叭叭翻动号码。找到美兰的号码,想要摁下去,突然醒悟过来——定位!此刻打电话,岂不又把警察招来! 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等美兰下班,直接找到8号自己原先的家里去。 回家 他最后还是等天黑透了才走向8号别墅。 中午他又去“弄”了一只手机。嫌新款的iph一ne 3太小,他随便拿了一只三星。是一只样品,顺便又拿了盒子,里边有充电器,他用得着。到了店门外,才又想起里边没卡,于是又进去拿卡。结果看手机店女老板慈眉善目,很是朴实,他一心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放到了柜台里边。 下午他去了一次农业银行。这回不是去弄钱,而是去汇钱。门前有个自助柜台,他用它插卡汇钱。他是用新手机拨的电话,通过114先打到振兴公司,找到老乡吴有财,才搞到高利贷阿旺的号码——他记不得了。然后让阿旺把账号发过来。 他希望此举能解决两个问题,一是高利贷的纠缠,二是老家对他破产的传闻。“鸟居留声,人居留名!”老子如今隐身了,更加不能留个坏名声。即便不得已干了坏事,也更加不能让世人知晓啊! 天黑之前,他一直在小区院子里徘徊,远远地看着自家的门窗。等门窗里有灯亮了,他才打电话过去。可惜他用的是新号码,美兰小心,一直不接。他无奈,只有直接出击。可是他走到门口,又犹豫着退回来。他突然一阵心酸,美兰还不知道他已经隐身,要是知道了,会有啥反应呢? 所以他决定干脆等黑透了再出击。他在外面转几个圈子,并没有看到美兰如何进的家门。那时候夜凉的气息已经将他包裹,小区路上已经不见人影。 他沿着门前的小径,蹑手蹑脚地往里走。路边冬青叶子沾着露水,冷冷地碰到手背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咚咚的,敲击着胸腔。 到门口,顿了顿,他摁响了门铃。一下两下没有反应,再按。 楼上的灯首先亮了。然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接着楼下也亮起灯来。笃笃——笃,笃笃——笃,脚步声散乱,渐渐靠近门边。 “啥c啥人呀?”美兰怯生生,口齿不清地问。 “嘘——!”他压低声音道。 “你——怎么又c又回来了?”美兰声音娇滴滴,嗔怪道。 “灯!”他赶忙说,“关灯!”他还是压着嗓子 “噢!”美兰拉了门锁,同时关掉了顶灯。 他推开房门,闪身进去。里边黑咕隆咚,看不清人与家具。他随手一扫,碰到了美兰的睡衣。他便举起手来,拍拍美兰的肩膀。 “你——不是说喝多了,要回去醒c醒酒嘛,怎么又,又回来了?”美兰往后一靠,把门锁卡塔一声锁上了。 “嘘——”他忍不住又嘘一声,然后,弯下腰,把美兰拦腰抱起来。 “哎哟,黑——黑铁墨汰的,当心!”美兰娇媚地靠上来,把两条胳膊箍住他的脖子。 他不答,心想自己家里,不开灯也能上楼,也能找到卧房。女儿不在,正好可以放肆爱一回——尽管离了婚,夫妻情分还在啊! 房间与楼梯的摆设,还是熟悉的样子。他不用灯光,也能拾级而上。美兰身上的香味,他也十分熟习。不近女色已久,他感觉有些冲动,像是藏在肚脐以下的海潮,一阵一阵涌来。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而且开着灯。他将美兰横过来,头朝里,塞进门里去。随后往后一靠,用胳膊肘子撞击一下墙上的按钮,把灯撞灭了,然后往里走。 “喂喂!酒——酒鬼,房间里关c关啥灯呀?”美兰叫嚷道。 “嘘——”他仍是嘘一声,走过去,缓缓把美兰放到床上。这时候他才发现房间里的热。大床那头,有只立式空调开着,呼呼往这边吹着热风。难怪美兰只穿着一件睡衣——红色睡衣,这会儿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奇怪的是空调呼呼声之外,还有一种呼吸声,从大床那一头传过来,像是一个人睡熟了在打呼噜。 “你,你不是要回去醒酒吗?怎么又,又回来啦?嗯!”美兰晕乎乎说。她自己看来还有七分醉意。 “是我,有法!吴有法!”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哪里喝过酒了?是你自己喝酒了,喝成这副稀里糊涂的样子。 “你c你喝醉了!哪有,哪有啥格吴有法?那个人躺c躺在医院病房里呢!”美兰翻个身嚷道,“半身不遂!植物人!废物!” 有法突然一阵怒火涌上来,像大猩猩那么一扑,压倒了美兰身上。美兰的身体是朝上的,他这一扑,就正面贴上了。 他开始脱去自己的衣服。这时候房间里不再像起初那么漆黑一团,一边的窗口有夜光投射进来 女人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何况她还在醉意朦胧之中,他不必担心被她发现隐形。于是过去的记忆又回来了。女人像一本书,在自己眼前打开。新婚时候,她就这样,整个过程都闭着眼睛。这一点他太熟悉了,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女人喝醉酒了,身上的皮肤发烫。 借着夜光,他不由瞪大眼睛饱览她的躯体。她跳舞蹈出身,婚后还一直练瑜伽,肩部c腰部c腹部都有匀称柔和的线条。她连肚脐都修饰过,像一个迷人的酒窝。 醒来时仰面躺着,发现天花板像海平面一般,有窗帘上方漏进的晨光,映上去斑斑驳驳。卧室装修时吊顶,设计师用了星空的淡蓝颜色。加了清漆,有了清亮的反光,于是就像镜子,能倒映下面的陈设,设计师说,可以增加空间感。美兰曾经说,做啥都看见,羞死了。因此每次,尤其夏天,总是闭着眼。 这会儿他睁眼一看头顶,呆住了。 天花板像镜子清晰地倒映着大床。大床上躺着的,是三个人!自己裹着一条被子,躺在里头,另外一头,还躺着一对男女。女的当然是美兰,背朝自己侧卧着。那男的,是一个卷毛的小伙子,身材颀长,眉目清秀,一条粗壮的胳膊和一条光光的大腿,搭在美兰的半侧身子上。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呼呼睡得死沉。 他猛然想起昨夜美兰的举止,说的话,应该还有一个男人,曾跟她一起喝酒——原来真有一个野男人! 就是说,那野男人后来也爬到床上一一一一一一三个人同睡在一张床上! 他立刻反应过来,撑着坐起来,让自己隐身,然后掀开被子下床。 他脑子里先是变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种尴尬的局面了。换作过去,在吴村,老公碰到奸夫,多半会操上一根门闩,横着扫过去,打坏奸夫的脚踝。可是这个家里,是没有门闩的。他想到了厨房,厨房里一定有大大小小各种刀具。 “狗男女”!他脑子里冒出一个词,感觉自己像一支火箭,腾地一下飞出去,直冲厨房。厨房的一切还是老样子。碗橱的下面有一只抽屉,里边应该是刀具。他过去,拉开抽屉,随手拿了一把菜刀。那刀又扁又阔,闪着寒光。他拿着走了两步,一想又不是去砍猪蹄,转身又返回,换了一把狭长的水果刀。水果刀长约十公分,长三角型,看上去蛮锋利。 然后他回进卧室,因为相信自己已经隐身,他不急了,开始穿衣服,套裤子。他套上鞋子时候,眼前开始闪出一幅幅血腥的画面来。他感觉自己似乎是一边套鞋子,一边拿着水果刀,在往那个男的身上猛戳一一一一一这个卷毛的小伙子,肚子上,胸口,喉咙里,噗噗噗,喷出血来,像一朵朵大丽菊一一一一 回转身,发现眼前出现另一幅画面——那一对男女,换了另一个睡姿,男人朝天躺着,女人呢,像一只温顺的猫咪,斜着趴在男人的胸口。两个人仍然闭着眼睛,呼呼睡着。 有法的手开始发抖。他开始想象女人的表情,女人看到怀里的男人,肚子上胸口喉咙里,噗噗喷出血来,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吓得昏死过去一一一一一一他不由闭上眼睛。 “唉——”他长叹一声,猛然想到,眼前这一对,已经不能算“狗男女”。自己都已经离婚啦,已经不属于这里啦。何况老子如今已经隐身啦,恐怕要回也回不来啦! 他不由萎顿下来,手一松,让刀落到地板上。看着美兰的脸庞贴着小伙子的胸口,像个女婴一般,他不由绝望地感到,杀了这个男人,自己也已经回不来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五、还乡 筹钱 他决定离开滨海——这个伤心之地! 离开之后去哪里呢?出海滨花园8号,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暴走,像一个狂徒,踢翻了一块广告牌,又砸烂了一家饮料店的落地玻璃窗。他旁若无人地看着店主茫茫然环顾四周,然后拍着手过马路到了海边,沿海岸踱过去。像一个失恋的年轻人,像一只失群的孤雁,走了很久,他才这么问自己:去哪里? 港湾很热闹,有驳船出去,也有游轮进来。海滩上有炫目的阳光,有低垂的白云,还有密密麻麻的游人,拾贝,拍照,甚至放风筝。他感觉自己像个幽灵,在游人中间飘过去。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隐身了,不必像原先那样到处躲避,如今自己想到哪里,就能去哪里。可是,现在老子连家都回不去了,一大把年纪,还能去哪里! 他想到了回乡,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年近半百,黄土都埋了半截了,何必再亡命天涯。还是回乡吧——何况如今回去,隐身了,谁还能拿你怎么样! 想到自己可以大大方方无顾忌地回乡,他不由一阵激动,步子也飘起来。 最后他像一朵云,飘到另一个山下的老式小区。他不知道自己为啥会找到这家小区。它跟花园别墅一比,就像一个迟暮美人,原是一个疗养院,后来被卖掉c改造,成了一个特殊的住宅区——里边住着滨海市委市政府与各个机关的公务员。小区门卫穿的制服,都是带着铜纽扣的,威风凛凛,气度不凡。 往里走,沿分开的林荫道向右边进去,他慢慢清楚自己前行的目标了。那是一栋不起眼的老式公寓。他之前来过这个地方。屋前的树特别粗壮,都是百年以上的法梧,像老年人得了静脉曲张,露出扭曲的白皮。楼房底座是石砌的,上面的新漆已经褪色。两年前他初次来这里,这里就是这样的静幽c荒凉,像小说《简爱》中废弃的桑菲尔德。前后两边墙上,各有一个巨大的“拆”字,画在圆圈里。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靳副市长的老宅,十年前就不用了,空置着。 到楼下,发现地上全是成堆的落叶,墙角还有蜘蛛网,抬头往上看去,大楼所有窗户都只有一个黑乎乎的门洞。他记得两年前也是晚上来这里,自己扛着一个包裹,像卖红薯的扛着一蛇皮袋红薯。他没有带随从,是靳市长明确指示的: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那时候上楼,楼道里就已经没有了路灯。他是拿着手机照明,才找到了指定的楼层与门牌。门起初是关着的,后来有点像是“芝麻开门”,他按提示跺了几下脚,门就开了。 这会儿他再来,可不是来送钱包,他是来试图找回自己的钱袋。靳市长被抓,据说被抄出多少多少金银财宝,电视里还播过新闻,播出过他老人家的豪华别墅,他的办公地和情人别院,可是并没有拍到这个废弃的老公寓。有法是在海滩上踱步是来了灵感,想到这里,可能也只是偶尔用作靳市长的收受贿赂的住地。或许,万一,成了漏网之鱼,没有被公安查出来,不就赚啦!他那么一想,决定连夜采取行动,来这里捞钱——他太需要钱了。他感觉自己还是心软,不能去做江洋大盗。两次出击,一次差点逼得交手术费的农妇跳楼,使得他又把钱还回去;还有一次抢了银行,坐了牢,钱得手了,可是他竟然会对银行收银员c押解钱款的警察感到歉意。他因此明白,老子做不了江洋大盗,巧取豪夺都不行,还是去找点赃款吧。想到此他一拍大腿,发现找到了一条可靠的财路——哪个地方哪个项目上马,不要用“招拍挂形式”拿地哪个地方哪个项目在公开招标之后,没有之前的地下交易日后只要留意跟踪,顺藤摸瓜,很容易拿到那些赃款,老子拿了,也算劫富济贫,惩恶扬善啦! 这么想着,他拾级而上。楼梯口黑咕隆咚,路灯失修,一定坏了。他拿着手机照明,一级级上去。 他记得靳市长住在二楼,二楼的门此刻是关着的。木门外面还有铁门,踹门显然是不行的。摇一下铁门,只听咣咣的声音,上面还飘下一些灰尘,雪花似的落到头上。他又一次感觉自己无能,不能变成一张纸片,挤进去。无可奈何,他只有再顺着楼梯往上走,走到三楼,就到顶了。 可是到了顶层,他发现还有一截楼梯,可以顺着走到屋顶上去。于是他往上走,直至到达顶部。上面有块盖板,他往上顶顶,盖板就松动了。他一用力,顶开盖板,人就冲到屋顶上去了。 然后看到了繁星,看到了周边的树丛,看到一个70年代才有的屋顶平台。他缓缓往外走,到了边上,很快,发现了下到二楼的办法:沿阳台外沿,有窗台,有水管——当然,那么做暴露在屋前的路灯下,会被路人看见。可他是隐身的。 他跨出身子,抱住水管,把一只脚伸到下面去。待踩到下面,他就抱住管子,沿着下去,整个人落到下面窗台上。然后用同样方法,下到二楼。跳下阳台,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感觉没费多少力气。然后又用手机照着,进入房间。 老房子毕竟是老式的,客厅小,卧室和厨房大。他记得当初过来,只是进到门厅,将包裹放到客厅沙发上,就赶快离开了。现在鞋柜上面,当然不会有包裹。那么,包裹会在哪里?会不会有一个保险箱呢? 他按动手机,干脆开了电筒,照着寻找。一间间照过去,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没有保险箱。大衣橱里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心想这么找有点盲目,不如明日就去市中心找房产公司吧,本地的,外来的,万科绿城办事处啥的,有新项目,新楼盘,就有新,老子再找下手机会。 这么想着,打算出来,到了门口,突然发现这家的鞋柜有点特别,是一个巨大的鞋柜,橱门关着。他不由好奇,弯腰拉开橱门。他一看,大吃一惊,柜里没有鞋子,只有一个蛇皮袋,袋里袋外,全是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他看看那只蛇皮袋,好像就是自己当时拿来那只。只是鞋柜上下还有许多百元大钞,显得比自己拿去的要多得多。敢情靳市长或者家人曾经想把钞票拿走,又没有能顾得上拿走!这真是天意啊! 他一阵激动,立刻拉出蛇皮袋,开始往里装钱。一扎一万,当时往袋里塞的是五百扎。现在好像差不多这个数。他突然想到了一点,当初靳市长被抓,自己能侥幸逃脱,现在看来,就是因为这笔赃款没被找到。这真是天助我也。如今这笔钱又物归原主啦! 他把钱全部塞进袋里,摸摸它,肯定它会随着自己隐身,于是出去,开了房门,又开了铁门,走下楼去。 这回他就近找了一个银行自助店。在确定住处之前,他得先拿钱处理好,免得自己睡下后,钱包也显了形,万一出了意外,像上次那样,又会惹来麻烦。 自助店在一个三叉路口,对面就是一座通往码头的浮桥。海上有轮船进港的声音,有潮水哗哗的声音。他进门之后,仔细关好门,听它卡塔一声,才放心地放下包裹。他知道往机器里塞钱,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有点着急,必须在钞票显形前完成。于是他提起精神,插卡,取钱,按键,放钱。嘎嘎嘎,嘎嘎嘎,机器起劲地工作着。他开始遐想,似乎眼前铺出一条闪亮的红地毯,延伸向上,一直通往云山雾绕的光明之塔。一叠塞完,又塞下一叠。他明白自己的幻觉,来自红色的百元大钞正面。那个毛爷爷的头像常常出现在农家客厅的墙上,下面就有红地毯和云山雾海。他一时有些恍惚,似乎眼前的一切是在梦中。 塞了几十次,他怕存钱柜会满,决定换一个单间,于是出来,换一个单间。寒冷冬夜,这种野外自助店没有旁人。于是他重复刚才的操作。不同的是机器嘎嘎作响的时候,他又有了别的想头。他看到祖坟上冒烟了,是那种直通天庭的青烟,是一种祥云。然后母亲似乎又从棺材里边的骨灰盒里像一股烟飘出来,聊斋里的狐仙似的,扭曲几下,化作人形,栩栩如生,朝自己走来。 到下一个单间时,该塞的钱已经快塞完了。他留着几十刀,塞进自己的人革包里。是这些现金,使他的意识清醒过来。这下好了,有钱了。如果他还想再有钱,可以继续类似的操作——找官员,找大佬,找拍卖会,顺藤摸瓜,芝麻开门,悄无声息一一一一一钱,对自己来说将是随用随取的东西,只不过这些钱,可以不让他受良心谴责,甚至想到劫富济贫,为我所用! 钱是什么?钱能干什么??美兰没了,钱再多也回不来了。可见钱也不是万能的。可是老子也不能没有钱哪!自己如今隐身了,除了先捞点钱——当初也是被钱逼死的啊——还能干什么? 他拿着一张卡出来,发现路灯都比原先更亮了。海湾那头的山上,一弯新月已经升到半空。远近的大楼里还有许多窗户亮着灯,给人予万家灯火的景象。 踩着落叶,没有目的地往前行走,他又感觉一阵凄冷,从脚底升上来,直到心底。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像个守财奴,没有一点意义。人到中年,昔日的理想是“随心所欲不逾矩”,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退休,休闲,“看淡名利,看轻感情,看空事业,看穿家庭”,羞谈《围城》,而《站在人生边上》一一一一一现在呢,当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公司,家庭,妻儿,全都烟消云散。不再是老总,儿子,父亲,老公,甚至连病人身份都因为逃离而不再具备,他感觉自己空了,成了脚底的影子了,站到人生的背后去了。 再多的钱都是一个数字,自己还费那么大劲干啥呢! 他想到了回家——回老家,故乡! 回康城 在喧闹的滨海火车站上车,他没买车票。春运的年后高峰刚来,人流如潮。他买票都有麻烦,队伍长,旅客多,到窗口人家看不见他,怎么收钱给票?即便买到座位,他隐身,人家看到位置空着,还不要坐到他身上来? 检票和安检,自然跟他无关。他大摇大摆地进去了。由此忽然想到,老子这回可真是自由啦。哪天兴头来了,就去坐飞机,去一回北欧,去一次南极——做老总那么些年,仅仅陪官员去过新马泰,去过日韩,去过纽约,还没有更远地诗意地潇洒过。如今呢,老子哪天高兴了,钻进神舟飞船,上一次太空! 上车之后,他要找空位坐坐倒也方便,见空位就座。主人来了,他再让。后来嫌麻烦,干脆进了乘务室,工作人员忙碌,那里总有空位。怕躺久了显形,他所以才没找个沙发躺下。 列车经过萧山时,他想到了艳华。那个娱乐场中的女人与众不同地仗义,让人想起《三言两拍》中的风尘女子,想起《茶花女遗事》《魂断蓝桥》。列车开到杭州,停靠时间较长,他又不由自主想,要不要下去,看看老情人小小。一想到她,他心里就发热,好像女人就在眼前,喔喔叫着,肥肥的身体贴上来。可是心里清楚,小小只是一个停靠站,不是他的目的地。如今自己要做的,是回家。 在列车的喇叭声中,火车缓缓开到康城。喇叭里放的音乐,让他很是不爽。是一首老歌《常回家看看》。这歌让人想起过去的年关——老总不论大小,年关总是难过。歌词勾人回家,他那些建筑工地,常要赶工,这歌一唱,总不免涣散军心,他因此留下一个不快的记忆。这歌词此刻让他听来,更觉别扭。人到中年,本该上有老下有小,可是自己已然没了父母。狡兔三窟,一窟都不能再回。唯独吴村还有个老家,父母没了,只剩了残破的老屋。唉,物是人非事事休,还回去做啥! 酸溜溜想着,拎着人革包在康城下车。 康城车站广场还是过去的模样,黄昏时分是个热闹而又怪异的多功能场所。一边是停车场,一边是摊贩的世界。中间有块空地,聚集一群老太太在叭叭跳舞。有法下去,不隐身也会隐身其中了。于是他照预先想好的,开始给亚男打电话。他用的是新手机,亚男的号码倒没忘记。机子里“嘟嘟”响了很久,对面只是不接。再打,嘟嘟响两下,干脆变成了一个女声“对方正在通话中”。 他无奈,只好从内衣口袋里找老手机。亚男的臭脾气他知道,不会接陌生电话。他一边拿老手机开机,一边想,手机定位,只能定在城市的哪个区域吧,老子现在回了康城,公安马上能跟踪而来吗?不管它,打了再说。 嘟嘟响两声,接了:“喂!你是一一一一一”亚男粗哑的声音传过来。 “是我!”他答道。说来奇怪,跟那个女人说话,他总是变得气短,显得猥琐,习惯了。 “你在哪里?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一一一一一”,他一时感觉奇怪,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从前他在某个局里做副局长,周末与人出去喝个小酒,洗个脚,玩个保龄球。她就会电话查岗,用这样的语气质问他。 “我想看看小燕,给她一一一一一”他决定直截了当地说出找亚男的目的。 “那好,你到底想起你还有这个女儿啦!”亚男阴阳怪气地说,“那你去接她吧。我上班,没空。” “接她?”他接口,有点像自言自语。女儿多大啦?十七,十八?怎么听亚男口气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小燕还在读机关幼儿园,扎两根羊角辫,坐在自行车前面横杠上,叮铃叮铃按自行车铃。他不由环顾四周,猛然发现这广场周边的建筑还是当年的模样,后面还有化纤厂的烟囱,冒着股股浓烟。莫非自己除了隐身,还能穿越?他忽然一阵激动,如果真能穿越,岂不一切还能重来?我可以选择一个特定的时期,回到那个时候,让昔日重来。 可是,眼下要回去的,是老子一生中最窝囊c最憋气的亚男统治时期啊!那可不行,老子还是得逃离。于是他对着话筒喊道:“我刚回康城,没空去接。” “知道你会说没空。指望你也指望不上。”亚男说,“你还有啥事吗?没事我挂了哦。” “我去!我去看她!”他把心里原本想的都说出来了,“我回来,就是为了看看小燕。” “你要看就去看,顺便把她接回来。”亚男语气婉转过来,“今天周末,下午职高休息,一点就能离校。” “职高?”这就对了。按女儿的年龄,该是读高中的年龄了。可是,职高!对一个机关干部的孩子来说,有点差劲。 “是啊!小燕像你,只能这样了,还能怎样?”亚男不讲理地说。 有法一时语塞,像我就这样了?随我才没出息?他一下怒火上冲。“还能怎样?”老子如今回来了,隐身了,能做过去不能做的事,想怎样,就怎样! “还能怎样?”他对着话筒说,“你说吧,想要她怎样?” “我说了有啥用?” “说吧。”有法催促道。 “空想有啥意思,我想让女儿出国,她就能出国留学呀?” “能啊!现在不是有句话嘛,用钱能办的事,那就不是事!” “哦!看来你又活过来啦!”亚男语气变柔和了,“那好,我弟弟和平,你姐夫他们的钱,你先还还清吧。” “没问题。”他自信地说,“你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我转给你。麻烦你转交一下。” “为啥?你为啥不当面给他们?” “我不能露面。” “为啥不能露面?” “给女儿留学的钱,给你养老的钱,都转给你。”他叉开去道。 “留学,养老,你晓得需要多少钱?” “需要多少,就给你多少嘛。” “哦!好,好。”语气上看,亚男软下去了。他设想一下亚男的表情,应该是他当年下海,往家里拿第一笔年终奖金时的样子。 “你把帐号用短信发给我。” “你,真的又发财啦?” 有法突然不想再说下去了,似乎亚男那张俗不可耐的嘴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她说的“又”字,让他明白自己没有穿越。他抬头再看四周,自己已经走出广场,往西,走进康城大道。大道两旁的建筑,果然高大c现代c雄壮,上面还有国旗,还有喜迎奥运的横幅。马路中间有隔离带,有花坛,车流哗哗哗,单行道,来的来,去的去,是现代景观。 康城开发区的新景,令人感到陌生。尽管有些大楼还是他建造的。恍惚间,他飘飘然,到了新造的职高门口。 “新世纪” 女儿出来的时候,他眼圈突然一阵发热。有几年没见过这个大女儿了?三年,还是五年?在他的记忆里,女儿还更小,只是幼儿园时期的样子:矮墩墩,黑乎乎的,像他小时候的样子;傻兮兮,怯生生的,像吴村出来的小妞。那是被亚男的气场给压榨出来的。现在呢,个子有一米六高了,壮实,挺拔,眉眼更像他这个老爸,粗糙而又轮廓分明。他是从她的眉间那颗小痣认出她来的。心里像有把古琴被人撸了一把琴弦,嗡嗡嗡震颤不已。 她在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同学中间并不显眼。他们身上那种红蓝相间的校服很是耀眼,以致男女都不大分明。女儿夹在五六个同学中间,嘻嘻哈哈走出校门。 “小燕!”他隔着大街喊了一声。 “哎!”女儿回头望过来,拿眼睛扫视这边。他这时又意识到了,女儿看不见自己。他们无法相认。他至多只能看望一阵女儿,跟着她走一段。于是他干脆过大街,靠近他们。 “没人,燕子。”女儿身边一个女孩随她一起转头说,“走吧,跟小周他们去皇家1号。” “又去蹦迪呀一一一一一”女儿犹豫着说,“没不如去新世纪k歌!” “嗨,倩文,你说小燕猛吧。”旁边一个染了黄发的高个男孩说,“她喜欢喝点,更刺激。” “放屁!”女儿说,“我是饿了,哪像你,专找刺激,摇头丸都敢吃。” “别理他,”倩文道,“早晚要进局子里去。” “哟哟哟,”黄头毛讥讽道,“装啥纯净水呀!现在可是新世纪了,吃个几粒摇头丸算啥,又不是正宗可卡因。” 有法跟着后面,自然不便插嘴。三个男孩围着两个女孩,说说笑笑往前走。这种场面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下午的阳光像一张玻璃罩子似的照下来,少男少女欢声笑语,在新城区宽阔的大道前行,像一道靓丽的风景。 可是他们说话的语气与内容,却让有法恨不得立刻显形,把女儿拉走。 “小燕!”他忍不住又轻轻喊了一声。 这回女儿没有理睬。继续他们的谈话。轮到女儿c倩文和几个男孩一起走过大街了。他们开始箍肩搭背,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串联的背影开始像蛇一样扭曲。有法突然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迈不开步,好像插在水里,前行有稠粘的阻力。年轻人走的太快,自己跟不上了。 过马路,往东走几百米,折进一条沿运河的老街,几个孩子笑嘻嘻进了一个店铺。那店铺估计是原先的文化礼堂改建的,平屋,尖顶,老远看有点卡通。门面装的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是英文字母。门楣上方倒是有中文,写着“新世纪音乐酒吧”。 弹簧门晃几下,孩子们的身影消失了。有法推门进去,立刻被里边哇啦哇啦的歌声裹住。吧台边聚集着人,小燕他们已经进入灯光闪烁的过道。往里,直达一个洞窟似的大厅。这是一种新式酒吧,有法不曾来过。以前或许就有,他和同僚不便来,怕影响不好;后来下海陪客,也不来这种场合,嫌吵。 里边的布置有如餐厅,不过餐桌换成茶几,周围座椅是高靠背沙发,围成一个圆圈。有法远远看着,小燕他们已经入座,几个男孩把女儿和同学隔开了。光线太幽暗,坐在沙发里很是暧昧。酒吧招待凑上去,往茶几上放食物。有法看去,一个个碟子里放着糕点与水果:桃酥,蛋卷,核桃,红枣,金橘,沙糖桔。边上又放了十几瓶啤酒。 孩子们开始吃喝。嘻嘻哈哈,争着抢着,吃这吃那,这是一两点钟,以前老家说的“点心模样”,吃糕点无可厚非。可是他们很快就开了酒瓶,开始喝酒。他们不用酒杯,拿酒瓶互相碰碰,然后直接对着瓶口就喝。 他们喝着,还划起拳来。“五魁首呀,八匹马呀一一一一”,旁若无人地大声吆喝,输了,就把一瓶酒喝完。 有法走到大厅中央的表演台边,找了个座位坐下。这个位置能让他看清小燕他们的包间。身边正好有个男孩坐着表演吉他弹奏。有法没心思听吉他,只想着如何提示女儿回家。她身上没有手机,他没法通过电话联系她。他真想直接冲过去。空调的暖风吹在有法身上,他感觉特别憋闷。 后来,他们竟然又抽起烟来。有法忍不住了,走过去喊:“喂喂,你们是学生,怎么还抽烟啊?” 屋里太嘈杂了,他的声音根本没有传过去。男孩们照样抽烟,而且还拿了烟蒂,鼓动女孩道:“来嘛,吸一口,尝尝——这又不是毒品!”那个小黄毛左手拿着一支点着的香烟,右手挽住小燕的脖子,居然把香烟往女儿嘴里塞。 有法忍无可忍,抢上一步,伸手夺走黄毛手里的香烟。 “喂喂喂,哪价回事情?”黄毛嚷道,“不要我喂,自家动手呀!” 有法顺手,给了小子一个耳光。 黄毛哇呀一声大叫,跳起来,骂道:“哎哟,你这只凶奸婆!不吃就不吃好啦,还打人呀?”伸手过来抓小燕的头发。 有法无奈,只有拉了小燕起来,飞一般出去。他已经忘了自己隐身了,才走几步,小燕就甩开手,停下来,奇怪的四下里张望。小燕如梦初醒,转身对黄毛说:“我没打你呀——抽口烟算啥,我打你干嘛!” 另外两个男孩,也已经把黄毛按住,劝道:“燕子没打你,她手臂根本没有甩过来呀。” “对呀!燕子怎么会打你巴掌?”小燕女伴倩文道:“再说,黄毛你小气啥,打你一下也没啥呀!不会是你趁黑吃人家豆腐了吧?” “瞎说!她是我们学校的芙蓉姐姐我哪敢哪?”黄毛道,“算了,打个巴掌也没啥,只希望您老人家不要真生气呀!燕子!” 小燕慢慢走回去,坐下了。 真正生气的,是有法。他看着女儿这幅样子,心里好像被人剜了一刀。她居然成“芙蓉姐姐”,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鸟依人的燕子了。女儿长大了,长成新世纪新人类了。此刻即便不隐身,也不能拿女儿怎样了。他跟亚男离婚多年;女儿又是判给亚男的,他还能怎么样呢?他突然感觉自己是完全多余。 头顶呼呼吹送的暖气,熏得人晕乎乎的。他在一个靠椅边站了一会儿,决定离开。摸着出来,走进了一个卫生间。进卫生间大门,他看到男厕门上是一个巨大的烟斗。看着这个烟斗,他不由发起呆来。烟斗代表男士,可是抽烟的一定是男士吗?刚才小燕的女伴倩文,都抽了烟呢! 他掏出手机,给亚男打电话。刚按了键,马上又取消了。这地方声音太嘈杂,根本无法通话。于是他又换作短信。他想了想,在上面写道: “亚男,女儿出国留学的事你抓紧去办。先去杭州报一个外语培训,然后申请自费留学。我明天给你打钱,五万培训,八十万以后交学费。不够我以后再给你。有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回乡【续】 向阳小区 笃笃笃,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从他睡梦中传来。这场面似曾相识。有个类似男人的粗哑嗓音在喊他。然后不知怎么一来,房门开了。一群人涌进来,里边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他第一个老婆汪亚男,小舅子和平,他的两个姐姐与姐夫,以及姐夫的七大姑八大姨,闹哄哄鱼贯而入。在他们身后,还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追击他的恶徒。他一阵慌张,在屋里急得像一只无头苍蝇,赶忙将自己躲到窗帘后面。这窗帘上一股浓浓的霉味。进来的人群情激动,囔囔着要他出去。他知道自己这会儿出去,女人会张牙舞爪,像一群土狼对付一头麋鹿,把他撕碎。那些男人们,则个个像保镖,随时准备出手,把他摁住。最危险的,是那两个恶徒,他们怎么会忽然冒出来的呢?他们手里是有刀的。那个矮子腰里一把杀猪刀闪着雪亮的光。 他心里一阵委屈想冲出去跟他们理论。投在公司的钱,欠高利贷的钱,不是一个个还到大家账户上了吗?当时答应的利息,不是全都加上了吗?怎么还像蚂蟥一样黏着老子,要喝干老子的血,吃尽老子的肉。你们这群秃鹫,就是老子死了也不让我安生,要啃光我的骨头呀。 笃笃笃,笃笃笃。 “有法,开门哪!” 他醒过来了。意识到自己在向阳小区7号,自己的老家——第一个独立的家。房门被他反锁了,外面的人进不来,包括有钥匙的亚男。 他平静地躺着,想着该如何应对亚男的敲门。不出去,亚男这个娘们很执着,会一直敲下去;出去一开,自己隐身了,让这个贪心女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太危险。他屏住呼吸,不发一声,希望女人以为他不在房间,早早离开。 他开始回想,自己在电话里是哪句话不慎透露了信息,让女人知道自己要住进“向阳”老宅。想不起来了。 见过女儿之后,他决定找一个住处,把自己安顿下来。大酒店设施好,可以预定,但是他怕滨海的故事重演,不要在自己躺着显身的时候,又被公安捉了去。出来又得麻烦。犹豫之际,想到了向阳小区。那里有自己的老宅,如今无人住,空着。他刚刚想到,已经到了小区外面。他飘着进去,不要说夜晚,就是大白天,也没人看得见。 上楼的时候,他想起不久前被姐夫与前小舅子和平堵在门口的夜晚。现在那两位早已拿到之前的投资款,连带利息,不会再来堵他。所以他即便不隐身,也无此担忧了。 进门之后,他把房间做了打扫整理。连床铺,都换了新床单——他去超市弄来的。他需要这个落脚点。尽管自己隐身,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歇。但是歇久了会显形,这就像孙猴子的尾巴,一不小心就会漏出来。何况他至此还感觉自己想象力不够,不知道自己隐身了,还能做哪些事情。他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让自己静下来,考虑以后的行动。 铺床的时候,他倒是想过,要是那种来了,或许可以荒唐一下,找个单身女人,推门而入,劫色,神不知鬼不觉一一一一一床铺完,马上嘲笑自己忘了年纪了:别人不认识你,类似强奸,有啥意思,还不如呢,不给人造成伤害。 给亚男和小燕的钱,已经打过去了。他还故伎重演,参加了一次某某新地标竞拍会,做了一回跟屁虫,跟踪某某长官,钻进一个隐秘的小金库里。他心里一直默念,“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劫富济贫”,然后像四十大盗似的扛着钱袋出来,然后,哗哗哗,存进一张卡里。庙小妖风大,小官巨贪,那钱数字巨大,他找了好多自动柜员机,才把钱塞完。回来累得像是当年背了大半天稻谷,骨头都要散架,当即躺下了。 然后进入梦境。他奇怪地发现梦里自己显形了,在康城街上奔跑,身后有人在追赶。他回头,看清身后是两个高利贷追债人,一把将自己揪住了。然后就围上来一大群人,他们的脸像向日葵似的摆动着。他们当然看得清他吴有法,五官全都扭动着,做出千奇百怪的表情。他也因此看清他们。有美兰,玉莲,亚男,也有三德子,小小,包工头,拿转头拍他脑门的民工,等等。然后他奇怪自己怎么回到了向阳小区,门外是笃笃笃的敲门声一一一一一 笃笃笃,笃笃笃。有法,开门!我晓得你在里边,开门! 他决定起床了。套毛衣,套秋裤,穿袜子和鞋子。他不能只是冲出去开门,放亚男进来。那个女人,开了门不见他,还得乱找,知道他隐身了,会是何种反应?这几天在电话里,她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时而忆苦思甜,时而撒娇撒泼,腾身百变,娇媚异常,似乎随时准备一脚踢开现在那个相好,然后跟他有法再续前缘。她几次提出要见他,他都拒绝了。他晓得她眼里只有他的钱。他给女儿的大笔钱点燃了她心里的火苗。 “休敲!休敲啦!”他凑到门口说,“我都睡了,你再进来不好吧?” “我晓得你在里边,快!快开门!” “我都光着下身呢,不能开。”他骗她道,“有啥事明天再说吧。” “我晓得你在里边!你怕自己太张扬,一直不露面,所以我夜里过来,免得被人看见呀。开门吧——光着下身算啥,又不是没见过!” “有啥话就这么说吧,放你进来了,怕有麻烦。” “好好好。”亚男无奈地说,“那我,就说了?” “说吧!”他回答道。心里想,要钱可以,买房买车都行,能用钱解决都行。 “我想,我想——跟你复婚!” 复婚!他猜得不错——再续前缘,复婚! 这女人,果然又想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圈住他! 再次躺下以后,他失眠了。他想到了美兰。他倒是想过与美兰再续前缘的,因为去年离婚就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的。何况美兰年轻,貌美如花,身体上下都有弹性,声音都是娇嘀嘀让人心疼的。男人嘛,爱江山也爱美人。中年男人,偏爱小娇妻——何况她还是模特出生,瑜伽高手。何况丫丫还小,他抱着像抱孙女一样,疼爱得不得了。 他想到了前些日在滨海花园的尴尬之夜。三人同睡一床,荒唐!心碎!他体会了隐身的痛苦与无奈,人家——美兰和那个野小子,都没看见他,而他却独自品尝了这种驱除出局的电灯泡境遇。 回到康城,只是为了回故乡,而不是回到过去——过去是回不去了。他能够想象亚男现在的样子,发福膨胀了,皮肉松弛了,关键是那种尖酸刻薄就像陈年老酒,味道会越来越浓。最最关键的,是自己如今隐身了,自由了,不该再戴上什么枷锁,甚至成为被人操纵的木偶! 他明白自己为何要来康城,一是为小燕,一是为了有个落脚,回钟镇吴村方便。他不能被亚男绊住! 想到吴村,他心里一阵酸楚。不久前他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回吴村,曾暂避于自己破屋廊下。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村外公路边造了别墅。而他家还是那两间破屋,像地震后残存的老宅,现在自己还能回去吗? 这么想着,忽而三个字从脑海里跳出来——“造房子”! 自己不是正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做吗?不是想着叶落归根吗?不是想着“鸟居留声,人居留名”吗?还是先造房子吧。村里的别墅,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回来造的。他们常年在外,几乎全都在县里市里买了房子,自己和子女都成了城里人。可是他们都会回乡造个别墅,过年时候回来住几天。村里人看到了,多么风光,气派,光宗耀祖啊。 独独他吴有法,原是公家人,不便大兴土木,后来下海做房产,阴差阳错,几次离婚,到处安家,没想到回来翻造老宅。所以逢年过节也不回来。现在好了,老子除了弄得到钱,还能干什么!还是“造房子”吧。 那么怎么去造呢? 他脑子一转,自嘲道,有钱了,造个房子算啥难事?老子明天就联系一个包工头,让他给我全包。老子自己遥控,预算,设计,施工,一步步来——正好给自己弄点事做。吴村老乡亲们啊,老子弄他个宫殿似的建筑来,让你们得意骄傲上许多年! 转辗反侧之际,正月半的月光从窗口投射进来,他突然醒悟日子已经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啊!他拍拍自己的脑门,发现自己曾几何时失忆了。忘了还有一个曾经让他牵肠挂肚的人,曾经奋不顾身营救自己的人——玉莲! 为什么,自己不首先想到她,先赶回去看她呢? 他一想,立刻就黯然神伤。去看她,还能怎样呢?至多给她一点补助——她是不投资的,没有欠债。她也不要他多出钱救助。而贸然前去,如今她看不见自己了,结果会怎样呢?他不敢想。 可是,越是不敢想,越是想她。于是,他对自己说,明天,明天我就去仙潭! 仙潭玄武桥 去仙潭,他坐的是班车。那种随叫随停的中巴。联华超市对面有个停靠站,待班车停了开门,他就跟在旅客后面上去。这样比较方便。他隐身,路边拦出租,人家看不见。 车门口有个自动售票机,上去的人当当当往里塞硬币。他跟在人家后面,只能等着,看硬币一个个消失在一只小桶里。他身上没有硬币,想想算了,等前面的人进去,自己跟进去。 车上乘客不多,后面尾座有空位。他本要坐过去,一想要是再上客,说不定抢位子坐自己腿上,还是算了。就挨着中间一根竖杆站住,伸出一条胳膊抓横档,让随身带的人革包挂在手臂上。 车子很快开出康城。他心里又有了类似逃离滨海的感觉。闭上眼,他面前就会出现一张大床上睡着三个人的荒唐场面,美兰扭曲着身子,像一只狐狸精。他摇摇头,甩掉这幅画面,眼前却又冒出了亚男高大肥胖的身躯,梆梆梆撸起袖子敲击房门,像一个母夜叉。逃离滨海,是因为他发现那个家早就不属于自己。回到康城,又很快让他感到沮丧。康城倒是故乡了,全城各处,有过去的熟人,同事,下属,还有吴村的老乡,可是老子能看见他们,他们见不了我啊。这里有过去的家,可早就不是了——一晃多年过去,怎么好像就在昨天?再说亚男看中的是他的钱。即便自己不隐身,他们的关系也不会从头再来。他已经见过女儿,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逃离了。 于是他又开始想玉莲。 他眼前出现了仙潭的市河,寺前弄,菩提弄,沿河街,那是水墨画中的烟雨江南。然后镜头拉近,出现邵家河埠。沿石阶而上,是老邵家的旧楼,屋檐与窗台,文竹与吊兰。过去的日子像一张张挂历似的,在眼前翻过去。 然后又出现最近一次的逃离:外语学校的后门,小划船,玄武桥。然后是送别时女人的眼神。奇怪的是玉莲的五官变得模糊,他努力要让她的秀脸清晰起来,她就是像雾中花,像水中月,朦朦胧胧的。 窗外的景物随着车子行驶变换。淡黑的山影不见了,只看见田野和村庄了,还有小河——冬季的河流变得很瘦,只有运河倒是满满的,往东流去。有法知道,过去几里,就是仙潭了。 于是他心里开始出现两个声音。一个说,算了吧,找她也一样,回不去了,没用! 一个说,看看吧,她可是自己曾经的患难之交,不久前还奋不顾身救你呢。 一个说,都一样,女人嘛——何况是中年女人! 一个说,玉莲不一样,我们离婚,是我的问题。玉莲一直是向着我的。 一个又说,人家愿意帮你,未必愿意跟你重温旧梦呀。 一个回道,还是去一次吧,一句广告词怎么说的:“一切皆有可能”? 他心里这种纠结,已经盘踞几天了。这几天夜里,他是想着回老家吴村了,学陶渊明,种豆南山,解甲归田。不知为何,他竟荒唐地以为玉莲会跟着自己回到吴村。 于是他此时又自嘲道,痴人说梦,你以为玉莲还是当年那个文艺女青年,能跟你浪迹天涯,跟你浪漫发昏呀! 最后还是另一个声音总结道,来都来啦——至少再去看看女儿啊! 他的眼前又出现女儿诗文小时候的模样。跟小燕比,诗文像洋娃娃,白,嫩,是个孱弱的“哭唧胚”。稍微长大一点,就成了温顺的小猫咪。不像美兰的丫丫,是只难于伺候的熊猫。他总觉得诗文太像玉莲了,自己简直没有半点功劳。那时候他忙于生意,沉沉浮浮,一不注意,女儿就在仙潭的石板街上跳橡皮筋了。 诗文啊,我的女儿,你现在怎样了?读小学几年级了?——他隐约记得不久前还去找外语学校校长,把她弄进外校去。可惜,那次是被狼狈追杀,连女儿的面都没见上。诗文啊,你现在长得怎样了?会不会扎个小辫,穿个校服,像你妈那么清秀靓丽? 他一下子像是掉进时间的黑洞,晕乎乎想起当年那个小白猫似的丫头,被她的外婆抱着,哇哇叫着消失在弄堂深处。他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老子赚了大钱回来,让女儿将来吃好穿好,过的像公主,读最好的学校,出国留学一一一一一现在呢? 现在这一切可以实现了。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在玉莲的卡上打了一大笔钱过去。他决定下车以后直奔玉莲的小店。并且已经想好,他要在玄武桥桥堍给她打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回到了仙潭。如果,如果逼不得已,我就跟玉莲说明一切——包括说明自己有了隐身的本领! 玉莲会怎么对待他的出现呢? “你是说,你到了仙潭了?”玉莲在手机里问。与亚男比,玉莲的嗓音总是那么清脆,细柔。似乎一个是黑管,一个是柳笛。 “是啊!我在玄武桥这边。”有法回答,声音有点发颤。 “玄武桥头?你不怕被人发现呀?” “不怕!没人看见我!” “追杀你的人没来仙潭?” “没来!”他笑着回答,“来了我也不怕!” “哦!”她不再表示惊讶,随口道,“那这样,你帮个忙,你给我去接诗文吧——到点了,我这里正要过去,偏偏店里有点事。” 接诗文?他原本巴不得去接女儿呢!可是,隐身了,到了校门口,老师也不让我带诗文走啊! “店里有啥事,要不我帮你办那事吧——我怕诗文不认我。”他找了个借口。 “是打印墨水,好几种型号,你买不好的。”玉莲道,忽然不高兴了,怪道,“哎,叫你去接一下女儿,为啥不愿意?我们离了,女儿还是你的女儿啊!” 玉莲语气不强硬,可是柔中有刚,锋芒毕露。他忍不住了,心想,老子豁出去了,干脆跟她说真相吧。于是凑近手机,压低声音道:“莲儿,我跟你说,我,我隐身了,别人看不见我了。所以,去了接不来!” “你说你能隐身了?” “是啊!”他认真地说。 “哦!所以你大白天呆在仙潭街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是啊!” “那好吧,你也不用东躲西藏了,自由自在了——”玉莲似乎不觉得奇怪,反而问道,“那你,怎么又来找我啊!” “我,我想你和诗文了。”他感觉自己动感情了,嗓音都得厉害。喉咙里好像有东西堵住了。 “隐身了?”她又确认一遍,“隐身了好啊,那你等一下过来吧,来店里!” 玉莲语气平静。他感到非常奇怪,她怎么会那么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他会隐身,好像已经想好怎么迎接隐身的他。莫非是她发现卡上被有法打进巨款,已经猜出了这个结果? “这样吧,你给我去买几盒三色的打印墨水吧,型号,惠普,817” “好!好!”他赶忙答应。心想,找到惠普专卖店再说吧。人家不见你,拿了就是,至多老子放点钱在柜台里。 玉莲似乎已经接受他了!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太突然c太容易了。他一跃而起,像个小伙子,蹦着跑下玄武桥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回乡【又续】 “我,我想你和诗文了。”他感觉自己动感情了,嗓音都得厉害。喉咙里好像有东西堵住了。 “隐身了?”她又确认一遍,“隐身了好啊,那你等一下过来吧,来店里!” 玉莲语气平静。他感到非常奇怪,她怎么会那么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他会隐身,好像已经想好怎么迎接隐身的他。莫非是她发现卡上被有法打进巨款,已经猜出了这个结果? “这样吧,你给我去买几盒三色的打印墨水吧,型号,惠普,817” “好!好!”他赶忙答应。心想,找到惠普专卖店再说吧。人家不见你,拿了就是,至多老子放点钱在柜台里。 玉莲似乎已经接受他了!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太突然c太容易了。他一跃而起,像个小伙子,蹦着跑下玄武桥去。 重逢 买完墨盒到了文印店,他一直诧异于玉莲通话时的平静。那语气,好像他们不曾离婚,好像又回到当年夫妻俩借住岳母家的岁月。环视店铺,开间实在太窄了,不过三米。一扇小门,一个落地窗。窗玻璃上贴着好些字条,写的是本店服务范围。做名片,印资料,做请柬,等等。进深还好,中间隔一道布帘。外面是工作间,里边是休息室。工作间陈设简单,一张长桌,上面凌乱地堆放着各种文印资料;两台台式电脑,再加一台喷墨打印机。 走进布帘里边,又是另一个天地。靠里一张大床,铺着白色床单。两条丝棉被,一大一小,叠得整整齐齐的。枕巾和被面是绣花绸缎。鸳鸯,四君子,秀美素雅。枕边还有书本。有法不由过去,侧头细看书名。一本是《弘一大师传》,另一本是《元音老人讲“拈花录”》。有法又一次诧异,玉莲怎么会读这样的书。 床外头是一张书桌,上面有一本台历,一本字典,还有几本儿童读物,也理得十分整齐。墙上还粘着一张照片,借着明瓦投下的光线,他看清那是玉莲与诗文的合影。两个人坐在市河边的台阶上,看屋檐下刚刚挂出的红灯笼。她们长得太像了,一大一小,眉眼笑容,完全跟复印出来似的,只是尺寸大小不同罢了。 看得出来,这是玉莲母女另一个“窝”,一旦需要,玉莲加班,她和女儿就会住在这里。玉莲一定还没另外找人——她不是美兰,会出入种种娱乐场所,招蜂引蝶,会迫不及待找个小伙子;也不是亚男,会胡乱找一个老同学搭讪聊天,老来风骚,弄上个老相好黏糊。玉莲还有诗文呢,贴心的女儿能让她收心。 有法感觉心里有个地方像是塞进一团棉花,变得特别柔软。 门外一阵脚步声,玉莲和诗文回来了。有法突然感觉手足无措,不知该待在何处是好。幸好有道布帘,正好可以帮他。它简直就是为了救他而按上去的。 他从布帘一侧探头,看见诗文首先跳着进来,然后玉莲跟着进来,顺手把房门关上了。玉莲跟前一段同样打扮,穿一件紫红小棉袄,是唐装式样。女儿诗文则是红蓝相间的校服。两个人发式相同,都梳着一个马尾。只是玉莲的马尾又大又长,诗文的短小。 诗文走着,随手把肩上的书包卸下,拎着往里走。玉莲从后面拉住诗文,吩咐道:“阿宝,你今天作业在外面电脑桌上写吧。” “为啥呀?”诗文回头不解地看着玉莲。 “里边有你爸爸。” “爸爸?那他怎么不来看我?” “爸爸在休息呢。” “哦!”诗文听话地把书包放到一边的电脑桌上。 玉莲帮女儿理了理桌面,然后走近这边布帘,对着里边问道:“你——在里边吗?” 有法听了浑身一震,立刻回答:“在!在!” 两个人此刻只隔了一道布帘。 “那我,进来了?”玉莲试探似的问。 “你,不怕吗?”有法怯怯地反问。其实是他害怕了。 “怕?我在自己家里我怕啥啦?”玉莲说着撩开布帘,侧身进来。 有法设想玉莲会四下寻找自己,于是不由退到后面,坐到床沿上,说:“我在这里。” “你坐着吧。我拿个网袋——出去炒几个菜来,你晚饭想吃啥菜?” “你一一一一一我一一一一一”。有法看着玉莲瘦削的侧影,不知道怎么说好了。玉莲怎么那么平静,不动声色,似乎他不曾离开过,也根本不在乎他隐身。 “你累的话床上靠一会儿。”玉莲又说,“把外裤脱了,你外面坐那么多车,脏!” 有法待玉莲转身,又看她的背影。幽暗的光线下,她的肩部,腰部和臀部,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还是这么小巧,婀娜,甚至是做新娘时候的韵味。莫非,自己到了这里,又完成了一种穿越?自己又回到了净身出户,与玉莲两个人借住仙潭岳母家的岁月? 玉莲出去,有法不由自主,跟了出去。外面诗文坐在电脑桌前,一声不响地做着作业。在抄写词语。有法好奇,又忍不住凑拢去,看诗文写字。诗文有一米三十高了,从背后看,她怎么那么像小燕呢。居高临下看去,诗文的眼睫毛很长。至少这种粗眉毛是继承她们老爸的。 有法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诗文,我是你爸爸——别,别回头。” 诗文果然不回头,只是抬了抬头,又听话地低下去,接着写字,嘴里却问:“你是爸爸?” “是啊是呀!”他回答着,心里奇怪女儿怎么也这么淡定,只顾写字了。 他心里一直担忧的尴尬场面,并没有出现。他只能暗自庆幸,又觉得奇怪。 “爸爸,外婆说你不要我和妈妈了,是不是?”诗文边写边问。 “没,没有啊!”他慌忙回答,感觉像是被当面砸了一拳。 “怎么没有?你不是好久没来看我们啦?” “没有——爸爸很忙一一一一一”他完全蒙了。 “外婆还说,你是因为想要男孩子,而我却是女孩。” “不是,爸爸不重男轻女。” “那你是因为啥呀?”诗文追问道。 “爸爸太忙了,在很远的地方做生意。” “是造洋房吧。妈妈老是说,等你造完最高级最漂亮的洋房,你就来接我们了。是不是呀?” “是啊是啊!”有法赶忙应和道,“爸爸来接你们了。快写吧,不说话了。” 他不由伸手摸了摸女儿头上的蝴蝶结。那是一块黄手帕扎成的,将她的发辫束成了一根马尾。她发辫下露出的脖子,是碧玉一般的雪白晶莹。 “接我们——真的吗?”诗文突然回过头来。 她的清澈闪亮的眼睛,像是两只探照灯,向身后的他投射过来。他像是躲避女侠刺来的利剑,慌忙闪躲一旁。他知道没有必要,女儿根本看不见他。可是他害怕这刺刀一般的目光,害怕女儿眼睛的澄澈与洁净,害怕她的目光会因为搜索不到目标而黯淡下去。 “人呢?”女儿扭头再找,硕大的黑眼珠在洁白的眼眶里左右移动。 他倒退几步,似乎深怕闪亮的刺刀追着刺上来。到门槛边,他差点绊了一跤。 “爸爸——”女儿带着哭音喊道。 有法已经跨步到了门外。女儿的哭音被放大十倍,要将他击倒。 晚餐 玉莲把网袋袋口打开,一盒接一盒地往外掏纸盒,排放在撤空的电脑桌上。一边放,一边说:“你是大老板,不要嫌这里寒酸哦!” “哪里哪里!”他惶恐地应答,帮忙将纸盒上的盖子揭开。 纸盒里有仙潭一品羊肉,一开盖子就冒出扑鼻香味。往里一看,黝黑肉色中夹着青绿葱末,煞是诱人。下一个纸盒,里边是鸦片鱼炖蛋,看上去鱼色嫩白,炖蛋金黄,也挺馋人。第三个按理该是素菜了,青菜香菇什么的。可是他再揭开一看,却是红烧脚爪。那爪子皮色比羊肉略浅,红棕色,显得娇嫩。 “晓得你喜欢猪蹄,所以又添了份这个。”玉莲点着猪爪说。 “你点的太多了。其实我现在,吃的比以前清淡了。”他心里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一开口,却变了样。 “差点忘了,你如今是富人啊!”玉莲笑道,“你恐怕是酒席上去的多了,大鱼大肉吃多了吧?” “富人!”有法不由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发现玉莲似乎失忆了,忘了他早就破产。或者还是因为自己穿越,回到以前了? “吃吧,你先吃。我去看看诗文——这丫头,玩疯了。” “别忙,别急着叫她!”有法忙道,他还是害怕女儿来了到处找自己。 “不要紧呀,她回来了,我们就先不说话吧。”玉莲说着走出去,好像看得见他,她收腹绕过他背后,然后走出去。走到门口,她还回头朝他笑笑。那笑容妩媚,灿烂,让人想起老电影《三笑》中秋香的回眸一笑。 “阿宝——诗文,吴诗文!吃饭了。”玉莲朝门外喊道。 有法夹了一块猪蹄,放进自己碗里,弯腰伸嘴去咬,忽而想起母亲来,停下来。母亲戴一副老花镜,坐在工地棚户门口,右手拿着一个猪蹄,左手抓着一把镊子,全神贯注地拔着猪毛。 诗文回来了,鼻子上沁出汗珠来,额发都站在脑门上。看脸型,真像小燕。 玉莲伸手拉诗文,走到门边脸盆那里,给她洗手。“妈妈,爸爸人呢?”诗文问道。 “你爸爸外面有饭局,出去了。”玉莲道。 “什么是饭局呀,妈妈?” “好了!”玉莲帮女儿把手擦干,接着还擦了擦她的额头,在她背后推一把道,“吃饭吧——饭局就是吃饭,在外面吃。” “那他为啥不和我们一起吃?”诗文侧脸看着玉莲问。 玉莲给诗文盛了一碗饭,放到她面前,关照道:“吃吧!你爸是生意人,他要到生意场上去吃。” 她说完还回头看了有法一眼。有法此刻也不由抬头看她。她自己的额发有些散开,覆盖到光洁的脑门上。她的脸蛋c下巴,乃至鼻子耳朵,全都显得那么柔和,好像油画中的圣母。她的举止c言语c神情,全是圣母似的从容c淡定。好像根本不在乎他有法的存在。也不在乎她的隐身,以及隐身可能带来的种种可能。莫非她根本停留在过去,或者读透了佛经,真的参禅了? “妈妈,是不是男人就要吃外面的饭局?”诗文吃了几口,忽然张大眼睛问。 “是啊!男人要挣钱嘛,所以要出去呀!” “那小川说,要做我的护花使者,保护我呢!” “哦!他要保护你?”玉莲笑了。 “他是学电影里说的,我罩着你!大春哥哥就笑他。”诗文说着自己也笑了,“说小川可以做个保安,做个司机,而他自己呢,可以做我的垃圾桶。” “哈哈哈!这都哪里学来的?”玉莲大笑着说,而后压低声音对着有法说,“大春也不过是个中学生呢!” 有法差点忍不住开口,一想别吓着女儿,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在江湖混了多年,自然深通泡妞之道,可是,现在这种东西居然污染到孩子,还要用到十岁不到的女儿身上,他怎么受得了!诗文随玉莲,冰清玉洁如花似玉,惹人喜爱招人“泡”,可是一一一一一 “可是我不喜欢男人。”诗文认真地说,“不好玩。跳个皮筋都不会,还吹牛,贪玩,打架!长大了还抽烟,喝酒。” “是啊!那就跟女同学玩。”玉莲支持道。说着又看看有法——谁知道她看见什么了——故意道,“男人不好玩,靠不住。有本事的,有钱的,可恨;干苦力的,没钱的,可怜。男人是消耗品,毒品,消耗女人的青春,心血,意志一一一一一”后面几句说的很轻,自然是说给他有法听的。 有法听着一愣一愣的,脸上火烤似的发烫。玉莲的语气,让他心里酥软。还是那个让他十分疼爱,疼到心酸c心悸的玉莲,还是过去的黛玉似的耳聪目明c多愁善感的玉莲啊! 他刚放下饭碗,玉莲就似乎已经知道,站起来,抓过墙角的热水瓶,给他泡茶。女儿只顾吃最后几口饭,没看到玉莲把茶杯泡好放到他的面前。 女儿吃完了,玉莲忙问:“作业做完了嘛,没做的到里边去做。” “还有英语,读单词。” “那好,去里边读吧!”玉莲说着抓过饭单,准备洗涮碗筷。 有法站起来,抢到她身边说:“我来吧!我来洗!” “你,大老板?还是坐着喝茶吧!” 有法看她将待洗的碗筷叠起来,端着出去,心里酸得几乎落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回乡【续3】 他刚放下饭碗,玉莲就似乎已经知道,站起来,抓过墙角的热水瓶,给他泡茶。女儿只顾吃最后几口饭,没看到玉莲把茶杯泡好放到他的面前。 女儿吃完了,玉莲忙问:“作业做完了嘛,没做的到里边去做。” “还有英语,读单词。” “那好,去里边读吧!”玉莲说着抓过饭单,准备洗涮碗筷。 有法站起来,抢到她身边说:“我来吧!我来洗!” “你,大老板?还是坐着喝茶吧!” 有法看她将待洗的碗筷叠起来,端着出去,心里酸得几乎落泪。 就寝 女儿已经到了门外,玉莲又回转来。有法从布帘一侧看去,她竟是从电脑桌旁拉出一直脸盆,放平了,然后拿来一只热水瓶,往里倒水。有法正觉奇怪呢,她端着面盆过来了。用胳膊肘撩开布帘,进来,放到地上,对他说:“你先泡泡脚吧——我怕你拿错脸盆。” “我,我还是去酒店吧!”有法忙说。他记得自己说过一回了。玉莲摇摇头,似乎很有目标地白了他一眼。她刚才也回答过他:“说啥呢——回家了还去酒店,你真有钱啊!” 他还是不安,心里酸酸的,好像当年在外面犯了错,被人拉去娱乐场所逍遥一夜,回来抱着玉莲,心里那份歉疚,暗暗掐自己,骂自己坏人。 “我先把诗文送我妈那里去。”玉莲说着,撩开布帘走了。 他脱了鞋和袜子,把脚浸到热水里。热水立刻把一股股暖意送上来。 “回家了!”他听着当时一颤。这里还是自己的家吗?这女人,她是真的失忆了吗?还是真的旧情难忘?这些年他常常在高档会馆洗澡泡脚,甚至还有美女陪浴,按背,捏脚一一一一可是,那些怎么能比得上现在的旧脚盆,比得上玉莲倒来的热水! 他一下感觉特别安静,似乎不远处有人吹洞箫,呜呜啦啦的听不清曲调,有点像《良宵》,却吹出了如怨如诉的凄婉调子。他猛地感觉一种彻骨的凄楚。为什么,自己要到了这步田地,到了不得已隐身了,才明白简单与宁静,才是真正的幸福?玉莲说“先把诗文送我母亲那里”,言下之意,是会马上回来,然后陪我。这可让我怎么好? 他总觉得这眼前的一切,玉莲的说话声,闪烁的笛声,都不大真实,可是脚下的热水还在将温暖送上来,由肌肤直到心里。还有他的期待,对玉莲的期待,是真真切切,十分虔诚的。 脚盆里的水清澈c透明,渐渐地变得清凉。他看着,不由想起家乡吴村边的长生河,想起滨海市蓬莱角,想起自己曾当过书记的潆溪。无论当兵还是从政,抑或经商,他都喜欢在夏天到河里海里洗脚。这跟吃猪蹄一样,是他改不了的爱好——只有玉莲,还牢牢记着他的两大爱好。可是,是我,始乱终弃,做陈世美抛弃了玉莲!是我,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离开了玉莲!唉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他使劲摇头,想把过往的记忆碎片赶走,可是它们像雪花似的在眼前飘落。他感觉过去的岁月就像烟花,燃放闪烁之后,就成了雪花似的碎片。而眼前一盆水,让自己沉静,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 眼下的问题是,玉莲来了怎么办? 门钥匙一阵响动,玉莲回来了。 “到底是春寒料峭,街上都没人了。”玉莲说着进来,“脚泡好了吗? “好了!”有法答道,慌忙之中把脚擦干,套进鞋子。 他正要弯腰去端面盆,玉莲已经过来,抢先端起面盆,说:“还是我来吧。” 然后端着面盆出去,边走边关照道:“你把被子铺一下。” 有法还是无法适应玉莲这样的体贴与随意,感动得厉害,身子都有些摇晃了。这样温馨的场面只有记忆深处才有啊!那时候自己刚刚离开康城,像一只小船刚驶出海湾,沉沉浮浮,回到家,玉莲就会给自己这样的贴心的照顾。 他开始铺被子。其实只有一床大被,还有一条小被。一望而知,冬天玉莲和诗文合一个被窝,夏天一人一条被子。现在呢,他得和玉莲一个被窝啊!他展开被子时,发现被面中间有对鸳鸯——这还是当年自己和玉莲的结婚用被——心里一阵激动与煎熬。玉莲啊! 玉莲似乎并不在意他与她早已离婚,也不在意他们这样“非法”同床。这让他想到了美兰,又想到了亚男。女人和女人是多么的不同!美兰像一条美人鱼,换一个水域就随遇而安了;亚男则是一只母老虎,只要公虎有力有势,她就会抓住不放。玉莲却像是用情专一的某些禽类,譬如仙鹤c朱鹮c鸳鸯。 “你稍等一下,我洗洗,马上过来。”玉莲在外面倒水,忙碌。 “好的。”有法低声答应。他听得自己声音颤抖。 他别扭地脱自己的裤子,光着腿钻进被窝,然后又脱去外套,坐着等玉莲进来。外面玉莲洗脚的声音传来。他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了,有点像初次做新郎时候的焦虑。 不久,玉莲把外面的节能灯关了,撩开布帘进来。 “你把灯关了吧!”玉莲坐到床沿后说。 有法正纠结着,怕玉莲看不见自己难受呢,没想到她先想到了。于是随手把安装在他这头的开关按了。屋子里一下漆黑一片,只听得玉莲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有法也赶忙脱自己的毛衣,以便和玉莲一起躺下。 躺下了,玉莲不放心,伸手把他这边的被子往上拉拉,这才朝天躺好,说:“这样很好啊——谁也看不见谁!” 有法忍不住了,把手臂伸过,搂住玉莲的肩膀——那肩膀真是瘦削啊,肩头握在他手心里,光滑,娇小,只像一个稍大的鸡蛋。玉莲侧过伸来,踡起身子,像一只猫咪,钻进他的胸口。有法展开手掌,把她整个抱住了。 女人身体还不热,抖着,好像刚刚淋过雨的猫咪。她的头发顶在有法嘴边,让他闻到一股蹩脚香水的气味。她的气息冲到他的锁骨,给他阵阵酥痒。他忽的鼻子一酸,感觉有泪水从眼里流到她头发上。 “怎么了?”她扭头问。她的声音娇媚无比,完全是当年与他初次同床的样子。 “头发丝扎到眼睛了。”他回答。这回答多年前一定有过。 “你总算回来了!”她说着又激动地贴上来。他感觉锁骨那儿一片湿润——一定是她把眼泪涂到他身上了。 “你受苦了。”他负疚的说,又紧紧抱她。 他还想说很多话,可是憋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她此时倒是挺安宁,乖乖窝在他胸口,隔着内衣,抚摸他的肚子——这肚子以前是有腹肌的,她曾经不害羞地说,她喜欢当兵的,是因为他们有腹肌。现在呢,他不好意思地收缩一下,以便让肚子缩小一点,坚硬一些。 他说不出话,只能伸出环抱她的右手,轻轻地探索似的抚摸她。玉莲的腰腹,实在比美兰还要纤细。而且又不像美兰那么年轻,那么爱运动,浑身都是柔若无骨的。她的肌肤太光滑了,以致他生怕糙手用力刺伤了她。他不敢触碰她敏感的部位,心里只是一团似水柔情,却没有火辣辣的冲动。右手终于停在玉莲的肋骨上。他忍不住叹道:“让你受苦了,莲儿。” “我不怕苦!”玉莲转动脖子,凑到他耳边说“我们那么多罪都遭受过了,你净身出户,我失业生病,你做生意倾家荡产,我生女儿九死一生,还有啥好怕的。” “问题是,现在一一一一一”他不晓得如何安慰她好了。听她的语气,好像还是活在从前。 “我不管,你只要回来就好了!”玉莲说着,干脆抬起头,把嘴贴到他的嘴上。玉莲的嘴唇柔软c湿润。她还把娇嫩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 有法只好热烈地回吻她。他已经很久c很久没有这样跟女人接吻了。美兰倒是也跟他接吻,但那是婚前,而且是某种公众场合——那是“作女”要做给别人看的。到了婚后,美兰就嫌他口气太重,只可近身,不肯接吻了。其他女人,小小或者阿四等风月女子,都是性感野兽,放倒了就直奔主题,哪有情调默默亲吻! 吻完,玉莲像从前一样,朝天平躺,把自己打开了。她此刻一定是闭着眼睛的——不会在意能不能看见他。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让被子像海浪一般涌动。有法知道,这是过去的浪漫前奏,在等着自己爱抚她。 他右手颤抖着伸过去,发现自己有点像当年与亚男初会时候的窘迫。心跳加快了,嘣嘣嘣,像是在耳边打鼓。脸发烧,烧得耳朵都是沸热的。他的手像是在试探锅里的肉包子,伸了伸,搭一搭,又缩回来。又怕烫似的搭一下。最后被女人的手给抓住了。 他一个风月场上的老司机,为何会像一个新手,手忙脚乱,慌忙失措呢?只有一个解释,因为玉莲!玉莲太柔弱了,太温婉了,她是他的一根软肋,她能让他变成另一个自己。他的确已变成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年轻的c单纯的c有情怀和志气的文人!一个诗人!一个儒商! 女人的呼吸愈加急促起来,身体也变得发烫。她开始扭动——这是以前不大有的。她像蛇一样扭动,开始纠缠他。她甚至用膝盖蹭她的某个部位。有法明白,该是他主动出击的时候。他撑起胳膊,用嘴唇亲吻女人的脖子,然后跨起大腿,爬到她身上。而她此刻早已积极响应,哼哼着展开自己,迎接他。甚至翘起两条,搭到他的两个臀部。 这时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法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他感到一阵心凉,下身没有任何存在的感觉。不久前跟美兰,他还能像强奸一样的交合,为什么,跟心意相投的玉莲,自己就没有能力与之结合了呢? 似乎眼前有一艘“泰坦尼克”在海上航行,“我心永恒”在深情地回荡,突然断电了,乐曲戛然而止,巨轮在冰山前崩塌一一一一一 似乎有一个热气球在空中飘移,忽而噗的一下,气泄了,气球在绝望的下坠一一一一一 又像是自己变成某部古装戏里的太监,被人袭击了下身,往下面一摸,空空荡荡,吓出一身冷汗一一一一一 直到后来,他狼狈不堪,羞愧难当地翻身下来。 女人又像一只猫咪,蜷缩在他胸口。 醒来 他决定离开了。 晨光微熹的时候,女人正撑起身子看着他。她的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她是因为能见到他而兴奋了,感动了,情不自禁了。她甚至不怕眼角皱起大片鱼尾纹,笑得像一朵菊花了。 “醒啦!”女人侧身贴上来。 然后就想起了夜里的无能与失落,想起沉没的冰山,下坠的气球,和一种下体空荡荡的惧怕。他不敢动弹,深怕夜晚的情景重来。 “你别动——我来!”女人跟他耳语,缓缓爬到他身上。 他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光滑的双腿,一用力,发现她身轻如燕,飘起来。她像一个女骑手,身体一上一下耸动。她头部背后的马尾辫成了真正的马尾巴,在迎风飞舞。忽的一下,她像一匹长了翅膀的飞马,从他身上飞过去。他清醒过来,才感受到手指触摸的是光滑的被面。哪有女人的身影!这是醒来之前的梦境啊!床的另一头空了,她早已起床。 他犹豫着,要不要等玉莲回来。可是转而一想,再躺下去不对头了。玉莲得开店,自己躺着显形,被人看见就麻烦了。她一个离异女人,屋里藏一个野男人,名声不好。还是出去,让自己隐身。何况还有一泡小便,憋得他心里都发慌了。 于是他起身,套衣服,提裤子,像套拖鞋似的套着棉皮鞋,撩开布帘出来。电脑桌触目的位置上,放着一张白纸,用一只保暖瓶压住一角。那是玉莲留给他的字条。他拿开保暖瓶,凑上去看纸上,上面写着:“法:我去送女儿上学了。瓶里有豆浆和茶糕,你起床了吃掉。莲。” 他开了门,出去。老街已经呈现白日应有的景象。河埠头有人在洗马桶,对岸的老人家在逗鸟,玄武桥下一块空地上,几个穿着灯笼裤的半大老头老太,跟着一只录音机打太极拳。他太熟悉这景象了,多年前就习惯了,现在重见也没啥新奇。 他往南走,去找记忆中的厕所。以前那厕所也朝着市河,简陋得类似露天茅坑,现在重建了,有了圆拱门,小花坛,还有瓷砖贴面——几乎与古镇有点不大协调。有法进去,想到玉莲长期住在这里,如厕必须来此公厕,心里不是滋味。 他开始想到来仙潭前的念头。给玉莲她想要的生活,比美兰的更富足,更自由,比亚男的更安定,更实在。她要田园诗意,我们去钟镇吴村,造洋房别墅;她要时尚浪漫,我们去环游世界,上天入地。可是,玉莲还像是停留在中世纪,还得用公厕,刷马桶,吃油条豆浆一一一一一 对着小便池的时候,他发现了墙上的标语,是用红漆把艺术字印在墙上的两行——“讲文明c讲礼貌c讲卫生c讲秩序c讲道德”,“心灵美c语言美c行为美c环境美。”他心里暗自吃惊,这可是八十年代的标语啊,怎么还残留在这里?而且蛮簇新的。莫非,还是昨天的感觉,自己穿越到以前去了? 他小完便出来,不由再注意老街。外在看,这千年老街实在看不出什么年代。木屋,水阁,老桥,石板街。偶尔骑过一辆自行车,像杂耍似的蹦跳着过去。老木楼后面的电视天线还到处都是呢,还有各家各户的花盆。讲究的人家,花盆里有君子兰。有法记得君子兰曾经盛行。 终于,他在一块弄堂裸露的山墙上,看到了一张新帖的标语。那是大红油光纸,上面的黑字刚写不久——告诉了自己猜疑的结果。那黑字写道:“代表着中国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着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着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那是“三个代表”!他心里寻思,“三个代表”是哪一年传开的。细细一琢磨,他心里开始发凉。昨日里玉莲的许多让他疑惑的言行细节,全都有了答案。玉莲还停留在几年以前。她根本不可能进入现在的时空。 到了家门口,他已经决定:该离开了。这里不属于自己。自己什么也帮不了亚男,甚至夜里,也做不了男人! 而玉莲,比他预想的要平静。她似乎已经心如止水,参禅了。 还有让他更难受的,是女儿诗文,不能见到一个醒着的c活蹦乱跳的爸爸! 该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回家 在车站又冷又硬的长凳上候车,他才掏出手机给玉莲打电话。 “是我。”他听到那边接听以后,尽力平静地说。 “你,又是不辞而别!”玉莲在话筒里带着哭音抱怨,“又是来无影去无踪!你心里就没有我和阿宝!” “我,有点要紧事要去办。”他哄她道。其实是他怕跟她道别,怕看见她落泪,见她那种弱不禁风,梨花带雨的黛玉风姿。 “有事,有事,你总是有事。”玉莲继续嘲讽道,“你眼里任何俗事,都比我和女儿重要。” “我不是去挣钱,我已经有钱了,要多少有多少一一一一一”他争辩道,“我是,想回吴村,修老房子。” “老房子?”玉莲疑惑道,“二老都不在了。家里没人了,还修它做啥?” “回去呀!”他认真地说,“我这段时间有空闲,又开始读陶渊明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老了还回吴村去。” “你?”玉莲大感意外,问道,“你是说,你隐身了,重读陶渊明,开始体会他的意趣了?” “那倒没有,我还不到那个境界。我还有要紧的事去做。我还得给你和阿宝最富足c最体面的生活呢!”他说着,心里酸酸地补一句,我也想给自己找一个安定的着落点啊! “富足,体面?”玉莲质疑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一步一步来。” 他说着,发现去钟镇的车子在检票了,于是站起来,往前走。他习惯的用另一只去口袋里掏票——里边没有票,他一下明白,自己没买票,根本用不着,人家看不见你。于是压低声音,继续说话:“衣,食,住,行,都可以改变——要不先换个住房吧。我要让你和女儿住最高级c最舒服的别墅。” “新房子?大豪斯?”玉莲听了并不激动,冷冷地说,“算了,人少,铺子简单,用不着。” 他这时上了中巴,看里边乘客不多,就走到后面,在尾座上坐下。然后继续说话:“你,可以不要那个铺子啦。弄个花圃,种种花,养点宠物,做做美容,读书,弹琴,邀请一些姐妹,组织一个名媛会一一一一一” “哼哼,这些,有钱人家的休闲娱乐,我想都没想过。”玉莲鼻子里哼几声,语气变得婉转了,“我呀,能抽空读上几本书就算不错了。” “我还想让你,或者带着女儿,能天南地北地出去走走呢。”他继续哄她,心里却甚是酸楚,“我们老一辈,做梦都只有杭州上海,南京北京,你呢,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巴厘岛,普吉岛,迪拜,全可以。” “普吉就算了,我倒是想去一趟普陀!”她自嘲道。 有法忽而想到玉莲床头的书籍,《弘一大师传》,《元音老人讲“拈花录”》,于是悟到玉莲有了向佛之心,一下脸红耳热起来,感到自己真是一个俗物。像大人哄小孩似的哄她,而玉莲呢,最终只有一句话:“你也不要这样那样的哄我了,其实我只有一个愿望,你不要离开我们。” 可是汽车已经轰轰轰,开离仙潭。他心里明白,对一个不能进入的地方,自己只能离开。 回家 坐在车上,有法不敢闭眼。一闭眼玉莲就会站在他面前,拿含泪的眼睛瞪他,诗文会哭喊他“爸爸”。他只能呆呆地望着窗外。 码头跑得多的人,会发现全国的城市乡村,全都大同小异。尤其是郊外,都是宽阔的形象工程式大路,都有一种格局的加油站,派头十足的工厂牌楼式大门,还有别墅洋房c油库水塔,路边摊贩,乱七八糟。 汽车沿着运河岸边往北行驶,窗外渐渐展现出故乡的景致来。这些年农村修路,造新农村,变化很大。可是家乡标志性的特征还在,譬如运河与长生河的交叉口,譬如钟镇南面的荷叶破漾,镇西的大片桑园,还有公路北侧的龙溪大桥——那桥不见得有啥特色,可是到了桥上,钟镇就赫然在目,拿手机照一个,老乡亲都会立刻认出来。有法一两个月前来过,当时是如诗如画的雪景,他没有心情欣赏。现在一看,有工厂在冒烟,大小汽车在奔驰,远处的田园河畔,全都灰暗迷蒙像是罩着一块毛玻璃。还有一股工厂臭鸡蛋似的废气,从没有关闭严实的车窗边挤进来——连这种闷臭,也是家乡特色。 中巴车里的乘客,开始整理行李准备下车。前座一个外地女人,手里牵着一个蓬头男孩,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还有两个年轻女子,从灰黑的肤色看,也是外地人,性急地脱掉了棉衣,穿着刺目的黄色夹克,已经到了车门口。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乘客。 车子开进钟镇,有法忽然感觉一阵迷茫。回老家,回来干啥呢?几个月前回来,目标明确,将母亲的骨灰放进坟地,跟父亲葬在一起。现在回来呢,找自己的归宿吗?这里除了几个远方亲戚——或许也已经被小辈接到城里,没有直系亲属。这里除了个别早已不来往的发小,没有同学c战友,下属,同事,狐朋狗党,酸腐诗友,生意伙伴一一一一最大的问题是,老屋还来不及修缮,新楼连个地址都没选好一一一一一恍恍惚惚像个游魂,飘进镇西街道。 沿镇街往东走,路越来越窄,楼越来越低,渐渐地显出水乡老街的风貌。那酒肆c茶楼c南货店c杂货铺像一个个熟识的老人,弯着背夹道迎接他。头顶的光线都变得暗淡,天空灰黑灰黑的,像是上回来的雪天,寒风吹过,瓦楞上飘下一些蝴蝶似的微尘,不知是灰土,还是春雪。有法像是飘着前行,恍恍惚惚,有种失去时空的感觉。 到镇东长生桥边,忽听仙乐园茶馆里边有人喊他:“喂!阿法——回去啦?” 他大惊,几乎本能地快走几步,躲到桥堍一端,怎么有人看得见他?难道一回乡,自己的隐身能力消失了?翘首望过去,茶馆门前有个人正弯着腰扫地。那人一大把黄胡子,穿着一身道袍似的围单,脸往这边一亮相,秃头,马眼,关公似的枣红肤色,不是别人,却是仙乐园前老板胡阿毛啊! 有法又大惊,心脏像鼓槌似的砰砰敲击胸腔:那胡阿毛,不是已经去世多年啦!怎么又会出现在茶馆门口,还拿他的大马眼瞪着自己——他那眼睛据说是“水眼”,是看得见鬼的!莫非,他那眼睛,能看得见隐身的他! 于是他抓紧过桥,逃出镇区。 天上开始密密麻麻地飘下灰土似的东西,那是真的春雪。村路,田野,河流,全都灰蒙蒙一片。他心里感觉迷茫,怎么自己又回到了腊月回乡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自己的人革包里,没有了母亲的骨灰盒。 这样的天气,即便不隐身也不大会碰到熟人,没啥可担心的。为什么,自己心里还是像被胡阿毛追问,惴惴不安呢?他忽然感觉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灰暗苍穹之下,一条土路弯曲着向远方延伸,犹如昏惨惨的黄泉路。自己像那个在雪原中行进的空空道人,茫无目标地前行。 吴村很快展现在眼前。长生河这边,通了公路,两旁夹道造起一幢幢别墅。有法没有注意那些海市蜃楼一般的别墅,沿小路,往河对岸老村子而去。过老桥,就进入原先的村子。老远听得一阵乌哩哇啦的军乐声,从后面传来。隔河望老屋,歪歪斜斜,挤挤攘攘,掩藏在桑树地后面。他像是当年做客回家,酒喝多了,跌跌撞撞,直奔自己的老宅。 转过一片竹林,见老宅所在那排老屋门前的道场上,聚集了许多村里人,中间一家——好像是自己家,他能根据门前河埠的位置,分辨自己家在那两间——有人进进出出。他惴惴不安地走近一些,看见门口有只账桌,账桌后面坐着老会计有田。有田今天当仁不让承担收账的角色,客人来了,他记上姓名,收下一个纸包。客人进去,里屋的人就唱歌似的一阵哭嚎。 有法大感意外,有人办丧事,怎么会在我家老屋办呢?要办,怎么不预先通知我这个房屋主人呢?他忽然想起一个事情,那有田几年前得肺癌死在人民医院的手术台上啦。当时开刀医生还是他帮忙请来的省里名医。难道开完刀运回老家,他又起死回生,活下来啦? 他猛想到胡阿毛,或许,有田像阿毛,也能看见隐身的自己。他来不及退回去,转身下了门前的河埠。这是一个新筑的河埠——那还是有福村长为拍他马屁,特意给他做的。有福还想鼓动他造屋,他没有答应,因为后面的楼房建了不久。 下了河埠,他还是忍不住往自家门里看,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有根的寡妇老妈阿凤,有财的大个子老娘杏琴,还有云南女人阿花,有财的老婆水妹,等等大批吴村女人。旁边站着的,是熟悉的男子,比自己长一辈的祥庆c祥发c祥福等“祥”字辈,然后是与他相同的“有”字辈,有福,有章,有贵,有根,有财,有信,甚至还有拖鼻涕的有余。令他十分不安的,是“庆”辈好些熟人,他记得早就死去多年,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鞠躬弯腰,胡须飘飘,或者拿着烟管,嘴里吐出一股股白烟。他感觉眼前的一切有点不大真实,就隔着裤子拧了一把大腿,腿上却真真切切传来一阵刺痛。 接着,让他更加吃惊的事发生了:一个熟悉的女人从河埠上方走下来。他一看,是自己的母亲!不错,是低矮c瘦弱的一身孝服的母亲!她一眼就看到他了——她眼里布满血丝,睫毛上沾着泪珠——说:“你还躲着干啥呀,阿法,给你阿爸作揖鞠躬去吧!” 他猛然想起,里边祭奠的死者,应该是自己的阿爸。母亲尽管面如死灰,说话却一如平常。她手里拿着一只罗碗,看来是要到河里洗洗。她到了下面一个台阶,果然蹲下去洗碗。边洗边说:“你阿爸喜欢小罗碗,他总是讲,看菜吃饭,量才录用,一个人,要晓得经济。” 有法隐约记得母亲也已经去世,怎么又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瘦削的双肩,花白的头发,脖子挂着一串佛珠,这是母亲的背影啊!母亲明明活着啊!可见此前的日子过得有点糊涂,母亲或许并没有去世,只是一个恶梦罢了。他鼓起劲头,上了河埠,往屋里走去。 “阿法来啦!”果然有人看见他,招呼道。 “是嘛?有法小兄弟来了?” “有法哥来啦!哪里呀?” 他感觉有许多目光,像一道道闪电,聚集到他身上。他看到了面前的灵床,灵床后面的团匾,团匾上的父亲画像。那上面的父亲,眉目,神情,跟自己一模一样! 他一阵晕眩,跪倒在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 虚实 他从母亲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头上包了一块白布,像一个,眼睛像两个黑洞,颧骨突出,脸颊拉成两块板刷。身上披上了黑色孝服,腰里围一块白色围巾,笨拙得像个伙夫。那时候天已经有点亮了,投射到母亲脸上的是屋顶明瓦漏进来的晨光。母亲拿出一双白头黑身的布鞋,让他换掉脚上的棉皮鞋,双眼瞪着他,催促道:“换呀!” 他犹豫一会儿,母亲就动手了,帮他把棉皮鞋脱掉,又把布鞋套上。他一下感觉脚底变得无限轻松,一踩下去,人就飘起来。 然后他就从里屋出来,到了外面的灵堂。灵床已经空了,屋中间横着一副狭小的棺材,棺材四角各站着一个壮汉。两边站满了亲戚邻居,都拿眼睛瞪着他。有福村长站在前头,向他招手。那是要他去端那张墙上摘下的遗像。他此时已经不再在乎,挤着过去。都是乡亲,看得见看不见,对他都没有伤害。这里没有追债的恶狼一般的眼神。他就是奇怪,这样的葬礼多年前已经举行过一次了,怎么今天又要再来一次?他明明记得县里早就推行火花,怎么父亲还是实行土葬? 乐队又响起来了。他把父亲的遗像端在胸前,走在队伍最前面。眼前有蝴蝶似的东西在飘舞,不知是雪花,还是纸钱。女人们的哭声,融化在军乐声里。母亲颤颤巍巍走在他右边,手里端着那碗饭。她的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像一把散开的巨大毛笔。她的双手搁在胸前,像两只枯萎的霉烂的佛手。她没有哭泣,眼珠子不动,茫然地看着前方。她那干瘪的下颚却一直在微微动弹,紫黑的嘴唇一开一盒,在念着什么。 他知道母亲一定是在念佛,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吃长素,烧头香,常常斋戒,比一般农夫痴迷笃信的多。 一晃到了村东,送葬队伍进入吴家祖坟。他端着遗像在一旁站立,看着人们忙碌。下葬的位置早已落实,坑早就挖好,砌造棺屋的砖石瓦片,水泥石灰,一应俱全堆在一旁。 这边,亲友们撒纸钱,鞠躬,最后在奏乐与嚎哭声中,看着棺材徐徐放入坑中。有法茫茫然看着,似乎自己置身于某部电影的场景里,感觉不大真实。有一点他看得真切,抬棺的人显得很轻松。可以看出棺材里其实已经只有父亲的骨灰,村里人启用了一种新旧结合的形式,来将父亲安葬。 然后狭长的棺屋很快在泥水匠的手里砌出来。一米高,两米长,转眼就砌好了。最后一道工序是盖屋顶,加瓦片。 这时候出了意外。母亲忽然把饭碗往地上一放,喊道:“等等,让我进去!”有法清楚听得母亲的声音,待他回头,已经看见母亲吃力地翘起一条腿,跨上墙头,挣扎着翻过去。一米高的矮墙,她能够翻越。而且看那架势,是不怕摔倒里边去。有法反应过来,放下父亲遗像,上前去看,母亲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里边了。 “妈!妈!你干啥呀?”他急着哭喊。 “你休要管我,阿法,我跟你爸同去了。”母亲的声音从黑乎乎的棺屋里传来。 “你们都扔下我走了,叫我怎么过?”有法想到自己,如今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几任老婆,几个女儿,现在都等于没有,不由悲从中来。 “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啊!”母亲说,“记住,多积善积德一一一一一” 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法扑上去,靠到墙沿,看里边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 边上的泥水匠,似乎不曾见母亲入内,也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只顾盖屋顶,加瓦片。有法上前阻拦,他们根本看不见他,只顾自己忙活。边上送葬的亲友,也开始转身回去。 不一会儿,棺屋就完工了。 葬礼结束,人们纷纷走回村去,路上留下一连串脚步声。泥水匠也走了,这边的墓地上,只留一些灵幡,挂在树梢,在风中飞舞。还有一个鲜红如土鸡蛋的太阳,从桑树后面升上来,于是,有法看见他孤寂的身影,像一棵扭曲的胡杨,投射在坟地上。 回村的时候,阳光已经像一张撒开的丝网,将别墅c公路c小道c老宅c河流,桑地,等等全都罩在下面。沿原路返回,过小桥,进老村子,忽然发现四下里一片宁静。刚才办丧事留下的遗迹,已荡然无存。老宅的前门似乎开着,但是没有熟人进出,也不见鸡鸭在觅食。路口人家门里跑出一条狗来,拿敌意的眼光投射过来,不知是看得见隐身的他,还是闻得着他的气味,终于尽责地叫起来。但当他走过去,狗并没对着他,却像狼似的对天叫着。 他发现自家的门虚掩着,屋里自然没有一点声响。他心里有些蹊跷,怎么那么多远亲近邻,全都像蒸发一般不见踪影了呢?莫非刚才送葬的一幕原是自己的幻觉,而现在才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为了确认,他不由前后四顾。河对岸的别墅,比刚才清晰十倍的耸立着。似乎之前看到的是海市蜃楼,现在见到的才是真实图景。河上的石桥桥栏上,也比原先多了一些麻雀。牠们比刚才眼前的灰土似的雪花要真实,活跃。 还有这份宁静,以及南风带来的工厂的臭气,给他更多的现实感。自家家门虚掩,看来是有福没将门关好。自己曾让有福进去察看,估量如何修缮。里边早没啥值钱东西,也无须再锁门。 还有一点证据,是他手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遗像——他并没有放在坟头。他根本没拿过遗像。想到这一点,他急急地推开了自家的前屋木门。“嘎——嘎!”门开了。昏暗的屋里,一缕光线从明瓦里投射下来。里边朝外的南墙上,清清楚楚的,挂着父亲的遗像。 一股股霉味,像这无边的宁静,将他包裹住了。他站在遗像下面,慢慢清醒起来。回来了,儿子回来啦!他默默对着镜框里的父亲念叨。 这是不孝之子回乡省亲啊!功败垂成,一事无成,孑然一身,狼狈不堪,无颜见江东父老,臭烘烘如过街老鼠,灰溜溜似混世魔王一一一一一 他感觉有两行热泪,爬过自己的脸颊。 现在这处境,自己该如何是好?他伫立遗像下面,渐渐明白自己这次为何回来,完全是因为已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因为回老家是一种宿愿。就像受伤的野兽,回巢穴疗伤,近乎一种本能。人嘛,正本才能清源,该时时追溯一切来路,才可弄清自己将去往哪里。爸,妈,儿子回来啦!他对着遗像说。 再次出门,他又一次证实,先前进村的情景是纯粹的幻觉。哪有簇拥的乡邻,哪有死去的“祥”字辈老人,哪有有财有信等离开的小辈!也没有母亲的身影,没有门前道场上的一切,乐队,账桌,花圈,鸡鸭与猫狗,以及做饭的土灶。 只看到东隔壁人家大门虚掩着,里边有小孩的哭声。那小孩哭得凶,哇,哇,像年底的猫嚎。有法有点疑惑,哪来的小孩?莫非隔壁阿火偷偷生了二胎了?他不由靠拢去,贴着门缝听听。 “咋咯哩,咋咯哩,你日鼓的咋咯?”一个女人大声骂道。 有法辨不清女人是哪里人,但肯定她是外地人。他记得阿火家并没有外地亲戚,怕是阿火自己搬家出去,把房子租给人家了。 他无心再听。又转身去看西隔壁人家,这家倒是开着门,而且还有在前屋忙碌——正往一个竹竿上晾尿布。有法一看那个女人的背影,立刻吃了一惊。她背上背着一个孩子,像是用棉布围成一个兜,孩子下身裹在布兜里,上半身与脑袋露在外面。孩子脑袋像一个大芋艿,稀疏地长着一缕黄毛,眼睛大大的,像一只狐獴。 女人的脚边,屋里蚕猫凳上,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又黑又瘦,衣着肮脏,正玩着什么。 不用说,这家又是外地人! 他无意再看下去,往西走。下一家没人,门关着。屋檐里边挂着好些辣椒与腊肉——从那些辣子,他又能辨出这家还是外地人。本地人哪有这么吃辣的? 他由此估摸这排老屋,除了自家,应该都租给了在此打工的外地人。故乡啊,故乡。现在已经成了外乡了。 他决定绕过竹林,过桥,前往吴村“新区”。 河对岸的别墅,都是铁将军把门的。门上贴着倒挂的“福”字,那是春节留下的。门口还有放过的烟花筒子,像破烂的纸箱,也是有钱人家过年遗留的东西。现在人去楼空,只有一些麻雀,飞到院子里,叽叽喳喳唱主角。只有一家似乎有人,院外大门关着,里边的房门敞开,廊下有老人在晒太阳。屋里的电视机大概开着,咿咿呀呀地唱着老戏——应该是越剧。 只有村外头老香樟边上,有人在动土造屋,灌浆,排钢筋,打地基。有法忘了自己是隐身的,不敢靠近,远远看着。那些泥瓦匠他一个都不认识。只有下面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胖子,他特别熟悉,是镇建筑公司的阿荣——自己的赤卵朋友!他记得自己不久前还给阿荣打电话,让阿荣全权负责自己的老家新造。要不要上前直接问问他呢?猛一想不对,自己是隐身的,还是电话里再说吧。 他前后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桥边。心里明白,这种大白天,村子里根本碰不到一个熟人。自己是否隐身,一点都不重要。不隐身也等于隐身! 他看着静静的小河,河里的老宅歪歪斜斜,似乎比岸上的还要逼真。他忽然想到一个词,空!公路开通以后,河道空了。空空如也。他想到了自己,像鲁迅笔下的魏连役,飞虫一般到外面转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而原点,已经不是自己心中的故乡了。 还回来干什么?还能够干什么? 过去母亲有句口头禅,做人是假的。是啊!假!真假!没有意义! 他伸出一脚,奋力踢走一块碎石,自嘲道:好笑,一大把年纪,还像个小青年,想啥人生意义。 那碎石嗖的一下,飞出去,咚,落入河里。 波纹一圈圈散开,渐渐地,河面变得平坦,直到一点印迹都没有了。 人他妈就是这么一粒石子。他思忖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积善 之后,是母亲的“积善积德”遗嘱,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这跟他原先的想法“鸟居留声,人居留名”是一致的。尽管吴村已像其他村庄一样,衰落,萎缩,旧貌不再,但是脚下的土地还在,自家的祖坟还在,自己作为吴村人的灵魂归宿还在,所以,自己还得好好活下去,还得积善积德! 他决定先留下来,做一点善事,一点让自己有存在意义的好事。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从此不能忘记你容颜。”手机里的铃声不晓得啥时候改成了这么几句歌词。有法感觉在店里接电话不便,在口袋里就把通话键掐断了。 他当时在钟镇新华书店转悠,想在大堆大堆的教辅练习中,找几本值得一读的书。他在无聊与孤寂中熬过多时之后,感觉自己快被逼疯了,决定弄几本书看看。几年前诸事忙绿之余,他就曾想空下来读点书。可是总有应酬,总有俗事,公司里大事小情,永远一大堆,家里老婆要购物,女儿要烦闹,哪有闲暇功夫! 现在呢,闲得啥事情都没有了。物非人非,万事皆休!只有母亲在梦中两句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好好活下去。要积善积德。” 该怎么“好好活下去”呢?活了大半辈子,活成这副样子了,他却不晓得怎么好好活下去了。他感觉自己想像与理解力不够用了,决定到书本里找找。 “好好活下去”,从当今社会而言,有钱是一切活得好的前提,硬道理,“没啥也不能没钱”嘛。可是既要有钱,又要积善积德,那就麻烦了。行商多年之人,谁不知道其中的意味!资本本身就带着血污,何况经营之人都遵循丛林规则,适者生存,追逐利润不择手段,不造假药,不直接谋财害命已然不错,哪里还顾得上“善”与“德”。 为今之计,“活下去”的唯一途径,只能是利用隐身,攫取他人钱财啊!自己要做的,只能是不伤天害理,不抢夺贫穷人家的活命钱,不偷拿正经人们的规矩钱,尽可能杀富济贫,或者收回一点不义之财,算是积一点善德啦。 这么想着,他在古籍书中找到了一本《白话老子》。白话就白话吧,原文《道德经》老子看着还嫌吃力呢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从此不能忘记你容颜。”手机里的歌声又响起来了。 他扔了二十块钱在架子上,边掏手机,边往外走。 “喂!阿法!”是泥师阿荣,扯着嗓子对他喊道,“这个一一一一一主楼底脚呀,看来还要多加钢筋哎,西边是泥塘,土层松,蛮石头也要多垫交关。” “嗯,好的。该垫垫,该加加。你作主!”他随意回道。忽然想起前日香樟树下的工地,此刻才醒悟,敢情那里动工建造的,是自家的屋子。怎么此刻自己对那房子,又不大上心了呢! “打桩的师傅说,要加一点油钱,阿法,你看一一一一一”阿荣试探似的说。听得出来,他自己也想多拿点工程款。包工头,怕预付太多,周转不开。 “给他给他!我明天就追加一笔钱给你。”他不耐烦地说。 “好好!”阿荣高兴了,“到底是内行,晓得我们做这个的难处。” “你只要把生活给我坐好就是了。”他关照一句,准备挂机了。 “一定一定,一定把你的大公馆给你造好!到时候超过有财c阿火,不是皇宫,胜似皇宫!” “挂了!”他不再理会阿荣吹捧,按了停话键,把手机放进口袋。 他边走边想:老话讲“百善孝为先”,我造屋,应该是光宗耀祖的孝顺,是最大的善事。 他走往庙弄,去几个月前住过的旅馆。他在那里包了一个房间。吴村老屋是不能住人的,灰尘满屋,要啥没啥,何况还得翻修。钟镇虽小,时尚跟得挺紧,可以电话定房,可以手机叫外卖,吃住一并解决。还有一个好处,下面熬不住了,可以去白虎桥头,那里有一个女的盲人技师,会按摩,推油,解决问题。 钟镇老街,也不复当年老街的风貌了。十个行人中,八个都是外地人。大都一身工装,是工业区打工的。镇子延伸,学校,医院,政府,公安税务交警城管等等权力部门,都搬到了外围。跟吴村一样,老街只剩不多的老人。到了晚上,八点一过,镇子就静得能爬出鬼来。 刚进庙弄,他的手机又唱起来:“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从此不能忘记你容颜。”他掏出手机一看,这回是吴有财打来的。他隐约记得自己曾打电话给有财,向他讨教基金会的事。这是母亲的遗嘱迫使他做出的选择。 “哎,法哥,是我,有财。”有财恭敬地说。他对老上级还是敬重的。 “怎么样,阿财,我的事你打听过了?”他忐忑地问。其实当时怎么发问的,自己也记不大清了。 “是这样的,法哥,个人的独立基金会有个较长的审批过程,我晓得你是好心,要做善事,可是一一一一一”,有财欲言又止。 “我是怕自己没那个精力,来捐助到具体需要帮助的人身上。”他实话实说。 “你可以挂靠某个公司呀,譬如我们振兴公司,注入资金,我们有专人管理啊。”有财到底是生意人,反应又快,马上想把他揽入怀中了。 “嗯,那好是好,可惜你现在把公司搬到城里,摊子又铺得太大。”他心想我确实要做善事,但还没高尚到做,做了好事都不让人家记他的好——那就不是“人居留名”啦。 “那法哥你是想一对一捐助,还是帮人造个桥,修个庙?”有财道,“其实那还不如像我们,弄个振兴奖学金,奖励本地优秀学生,叫得响,影响大啊!” “我跟你想法不一样。”他又直言道。然后发现自己对慈善也是一窍不通。他不像有财,固定一处,稳扎稳打,年年增值。他是打游击,常常换地方,有钱了又投入新项目,入不敷出,根本没有考虑慈善的闲钱。何况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原是一介文人,意气用事,总觉得国内没有真正的慈善。要做善事,不如直接联系几个贫困人士,一对一帮助他们。 “要不这样,”有财提议道,“我给你几个贫困名额,你直接联系他们。还有,钟镇不是要造啥游泳馆吗?你弄点钱给他们,估计他们需要。” “嗯,这个好这个好!”他连连赞许。 “记住哦,法哥,给钱的时候明确要求,游泳馆名称,一定加上你的名字,‘有法游泳馆!’” “嗯,好。好的——你呀!” 说完,他挂了电话。 傍晚,他去了镇政府广场——现在叫市民广场。两种叫法都有道理。前者是广场来自于政府。大楼造的高大魁梧啊,前面得有配套的花坛c喷泉c树木,还有宽阔气派的空地——地面考究,铺了大理石呢。叫市民广场,是因为今年吸引了许多新老市民,一到晚上,老的跳舞,孩子溜冰,偶尔来个剧团,说是“送戏下乡”——这会儿墙上还贴着海报呢! 往里走,他并不担心被人发现——没人注意他。即便自己不隐身,也不一定有人跟他打招呼。农村城市化了,外来务工人员又多,熟人进城了,认识他的人没有几个。 何况他是隐身的! 他只是想看看这里的热闹。 终于,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吴村的,邻村的,镇上的。他们都上了年纪,头发白了,身子胖了,脸上被岁月的杀猪刀刻了深深的皱纹。他们随着音乐笨拙地扭动着身子,踢着腿,扭着胯,摆着双臂。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都说:“你看我,多幸福,进城镇,伙伴多,迎小康,已富足!” 这里的世界不属于自己。这种宁静与满足不属于自己。 他忽而想到吴有财,这个靠化工厂致富的大佬,还有许多像有财这样的大小老板。他们其实跟我有法一样,也不属于这里。他们甚至不敢回来,怕乡人责骂攻击他们。他们其实也是“隐身”的。 站到一个高处,他能够将目光跨越这些跳舞的老人和游戏的孩子,越过整个广场,往东,他能够看到长生河那边的吴村——已经笼罩在暮霭之中,往西,则能看到西天的晚霞,红云漫天,辽阔无边,像红海,像沙漠,像变幻无穷的仙境。 他不由看得呆了。一行热泪,爬下脸颊。 忽而想到出旅馆之前,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康熙微服私访的戏,不由窃笑。那康熙大帝文治武功了得,可惜独缺隐身的本领。要是他能隐身,走遍神州大地,岂不能减少多少周折! 他回过头,抬眼看看政府大楼,两翼翘起,主楼挺起,像一艘巨轮,再看黄昏的蓝天,像无边的大海。他感觉自己似乎站在甲板上,在乘风破浪驶向天边。于是他忽发奇想,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道:隐身,或许是上天对我天赐异秉,让我入世则可封顾命钦差,走四海,抓贪官,查冤案,成就千秋功名;出世则来无影去无踪,像江湖大侠,留下万代佳话。 一一一一一等他收回目光,准备回旅店的时候,突然发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从广场东侧的照壁墙后面转出来。他一看心里吸了一口冷气:那不是两个索命鬼一样的追债人吗。一高一矮,一个风衣一个夹克,煞神似的。他们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已经拿到债款了吗,难道又是在找我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返回 在钟镇车站的候车室,他再一次见到两个追债人。他们肯定从哪里得到了他要离开的消息,在检票口等着了。他们还是一个穿着风衣,一个穿着夹克。一左一右,像哼哈二将,守着大门。 检票的时刻到了,可是上车的没几个。有法跟在一对老年夫妻后面,准备上车。他不必拿出票来,连人都看不见,给票反而露馅了。 上了车,发现大批座位空着,他就随便找个位子坐下。那对老年夫妻坐在他后面。 关车门之前,突然下面有人喊“等等”!“等等”!有法侧脸一看,正是那两个追债人。他们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也跨步上得车来。居高临下,有法看见矮个皮夹克里边的匕首了,闪着刺目的光。高个的风衣的腰部,在走动中鼓起来,估计也藏着一把杀猪刀。他们一定是被逼急了,穷凶极恶,像两只恶狼。 有法心想,你们看不见我,能拿我怎么样呢?所以不理他们,闭上眼睛休息。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想到,自己若是久久不动,会显影,于是转过身来,去看后面的那对夫妻。他们一直在说着什么,有法只顾自己的处境,没有多加注意。 “我跟你讲了多少回,你就是不听。”老太婆说,“这里空气不好,对你的身体不好,你就是死赖着不肯出来!” “跟空气有啥关系,可是,大家都在这里过日子,都好好的,也不见得人人得肺癌死掉啊!”老头子狡辩道,“就像抽烟,并不是抽烟的人都得癌症啊!” “那些毛病,都是慢慢造成的,等到发出来,就来不及了。”老太婆说,“我就是想不通,城里有价好的房子,你就像一只野鸟,住两天就想飞出来。老屋里房子破破烂烂,你离开两天就想回来。” “是啊!我就是贱骨头,外头待不住。城里房子,就是鸟笼,关在里边难过,当然要回来。再说,村里交关人家,根本没有城里房子,那又怎么办?还不是乖乖住在村里。闻臭气就闻臭气,吃臭水就吃臭水一一一一一” “唉!你呀,贱骨头,我跟你讲不明白。只有女儿,命令你去城里检查治疗,才不敢不去!” “女儿是心疼爹。她晓得阿爸的,不会硬要管我的。” 有法听他们谈话,了解了他们现在的生活状况。心里有些感慨。首先是现在农村环境污染的严重程度。然后是老年人的生活与心理。他不由想起母亲去世前的几年,一直跟着自己,离乡背井,她好像没有多少怨言。或者说,是有些不适,却从不说出来。如果当时是父亲,他一定不会跟着自己东奔西走。 还有一点,让他难过,现在的老家,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有钱有势有能力的,都走了。没本事没关系的,在恶劣的环境中苦苦坚持着一一一一一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现在隐身了,行动自由了,财务自由了,能不能除了捐助,再跨出一步,帮家乡改变一下环境呢? 有法在车子颠簸中,渐渐坚定了一个想法:必须,必须再试试!家乡永远是家乡啊!走的再远,自己再隐身,以后还得回来。 那么,接下去的问题,是如何来实施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下车,回去。于是,在车子停靠的下一站,他毫不犹豫,等车门一开就跳下车去。 中巴车屁股后面冒一股烟,又向前开去。那两个追债人自然不知道他已经下车,随着车向前而去。 有法把人革包甩在肩上,往回走往钟镇。越往前走,越清晰的闻到化工厂的臭味。于是他的决心也渐渐增强。沿着运河走了一段,到了龙溪大桥上,往东看,钟镇的街市c工厂烟囱,都赫然在目了。 他心里闪过许多想法,像是飘来的烟雾,一晃就消散了。譬如去化工厂取污水样本,送环保部门;又如破坏厂里机器设备,堵住厂门不让车辆进出,等等。或者像超人一样,把工厂搬走,甚至炸掉。可是工厂是乡民收入的来源啊!搞掉它,也等于砸了大家的饭碗。 更何况自己不是超人,没那个本事。自己只是隐身了,可以做点见不得人的事。望着桥下的龙溪,他忽然来了灵感。水乡嘛,水多鱼多,干嘛不可以就地取材,在鱼虾上做文章,办一个鱼类加工厂,虾类交易市场? 到时候以厂治厂,兵不厌诈,黑道白道一起来,挤掉化工厂! 对了,就这么办! 他一阵兴奋,走下桥去,进入钟镇。 智能机 他决定先住下来。走过一家手机店时,店外的宣传广告给了他启发。上面写道,“享受最新科技,给你移动人生”。还有一句更绝,“一机在手,万事可做”。他忽然大受震动。从前他太忙了,没顾及手机的多种功能。现在好了,隐身了,不得不好好研究手机的多种功能。据说有人搞过一个手机生存比赛,让大家关在一个房子里,吃住都在里边,单凭手机与外面联络。以前他只是听听。他的吃住多半有人帮他办好,根本不需要自己联系。甚至一份外卖,都是秘书送到他手里的。 他拿出手机,准备定一个房间。于是先打开网页,试着输入:“钟镇大酒店”。一会儿,“钟镇大酒店”果然出现在页面上。他在上面找预定房间一栏,找到了,打开,里边要你填身份信息,选择入住日期。他一一照办。“确定!确定!确定!”完成了。他很高兴,这一切也很简单嘛! 于是朝大酒店方向走去。春日的阳光瀑布一般倾泻到大街上,两旁的树木开始抽芽。空气中弥漫一种蓬勃的不害臊的气息。街上的行人不多,而且多半是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有些少女,急哄哄地穿出了春装。一些老店里倒是有些熟人,拿茫然的眼神看着大街。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早已陌生的家乡。有他没他,大家都这么过。可是他却不大甘心:如果家乡都没了自己的印迹,那么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自己活着不活着,都不重要了。 他到了大酒店,酒店穿制服的门卫自然没有看见他。他直接进去,进电梯上楼,找到自己预定的房间——房门开着。他进去用内机打了电话给总台,让他们把房卡送上来。 不一会儿,房门笃笃敲了几下。他为了不露馅,喊出去:“我在洗澡,你把房卡放门口吧。” 等服务员一走,他开门取了房卡返身进屋。心里很高兴,手机功能利用第一步,成功了。以后还得一一深入。既是万事成功,我得用它做任何想做的事。回乡以后,自己已经遵从母亲教诲,做了一些善事。现在想想,还能做哪些事情,可以让自己留下印迹,甚至青史留名呢。 他站到窗口,望着下面阳光下的钟镇,望着外面的公路与运河,望着西面的远山,忽而想起自己当年入伍离开家乡的情景。也是这样的晴空丽日,也是这样的茫然无序。不同的,是当年单纯得近乎一张白纸,脑子只有一大堆读过的书籍;而现在,则是伤痕累累,那些读过的书早已抛之脑后。只有片言只语会冒出来。譬如,“人活着,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吴村人说自己村,总会说到两个人,一个是吴有财,一个就是自己,说他们是“干大事的人”。 现在呢,吴有财在明面,我在暗面。吴有财能做的,我能做到。吴有财不能做的,我也能做到。他毕竟是个没多少文化的粗人,而我一开始就是文化人,阴差阳错下了海,总归不改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读书人的本色。 眼下的问题是,我怎么利用我这隐身的能力,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呢? 他躺倒床上,拿着手机,突然决定先看点东西。于是打开网页,在搜索一行里,点下去,发现手指太粗,点不开。于是他想到最好弄台电脑。 想了就做,他起身出去。大酒店北面几百米,有一家电脑店。边上还有一家披萨店。他记得真真切切,去年冬天回来,曾想过进去吃一餐,后来还是去吃了羊肉面。 他很快找到那家电脑店,里边空空荡荡的,女店员在玩牌。他进去,看柜台里的电脑。牌子很多,一半进口,一半国产。他不懂电脑好坏,只知道那些机器要装好系统才能用。随便拿一台去,没法用,这可怎么好?开口跟店员说要买,店员不见他,岂不吓坏了! 正犹豫着,女人突然站起来,往里边走。这女人三十岁样子,身材也太好了,腰细臀大,屁股圆滚滚的,比美兰的屁股还圆。大概是穿紧身皮裤的缘故,闪闪发光的,股沟处有迷人的曲线。有法看得有点呆了,不由跟她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她进了一个小间,那是卫生间。有法停住,忽而来了灵感,干嘛不趁机把她正用的那台电脑拿走,啥都有,拿去就能用。 于是他转身,到柜台边,拔那台电脑的插头。里屋传来哗哗的声音,那女人玩性大,小便忍得久了。声音像哨子似的,听得人心颤。有法顾不得了,抓起机子想走。走了几步,想到女人颇像美兰,于是心软了,腾出右手,从内衣里掏了一把钞票。他当然来不及数了,估计有个五六千吧,扔在柜台上,然后快速跑出去。 回酒店的路上,他没遇到什么人,即便不隐身,也不一定被人发现。 他不知道电脑店有监控,心想这监控也发现不了他。可是,监控不能见他的人,却能看到电脑,它怎么被拿出去。然后,它上着网,有定位。 而这个定位,还跟到了大酒店。 这是最新款的戴尔电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开发 电脑的功用,对他来说是比较陌生的。当兵年代不必说,做官员的时代还只是一个打字工具。后来做老板,手下有秘书,有打字员。甚至用ppt,都是下手给他做好的。这些年一代代升级,对他来说没啥用处。只知道现在吃的喝的,飞机票火车票,甚至电影票,都可以从网上解决。当然还有很多人用电脑开店,办公司,搞学校,做红娘。那些在网上活动的人,其实也是隐身人。有法一打开电脑,就觉得自己是真正的菜鸟,懂得太少了,连种个菜,他都不会。 他如今真正隐身了,必须学会利用电脑,这样才能利用这个隐身工具,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他先上网,到处乱点,查看各个菜单的功能。 他当然不懂英语,因此立刻下载了一个翻译软件——他为自己这个聪明的主意洋洋得意。反正吃了没事做,弄着玩吧。 于是先研究en7系统,因特网,然后是ps办公软件,qq,最后率性而为,读起当年喜欢的诗歌来,济慈,叶赛宁,甚至于兰波。他自己也奇怪,怎么多年过去,一大把年纪了,居然又出现年轻时的心性。是不是那一板砖,把他脑子很多经历的东西清理掉了,就像这电脑,某个存储盘被格式化了,而最早的一些文档,还存在某个角落里。 除了十九世纪大诗人的诗歌,还有一些熟悉的作者,譬如卢梭。由卢梭的《忏悔录》,由牵出一个个类似的作者,伏尔泰,莱辛,孟德斯鸠,富兰克林,乃至于别林斯基,圣西门和傅立叶。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部队,回到了那个钻书本的年代。那时候正是奇怪,专门读翻译的洋书。国内的书只是后来才读,譬如梁启超林语堂的,譬如朱光潜李泽厚的还有李宗吾的《厚黑学》。 那天一大早,他起床开窗,听得楼下有人在喧哗。楼层高,听不清什么。只是有个尖利的女声,好像带着哭音,令人难受。他不由决定,下去看看究竟——反正别人不会看见自己。 出门,顺楼梯下去,到二楼楼口,下面吧台那边的声音传过来。 “什么不的,我已经报案了,警察马上就回来,你们帮我问问怎么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清晰传过来。 “警察来了再说吧!我们不能随便查住客——这是规矩!”一个男人喉咙很粗的回答。 “可是,要是那个小偷现在逃走了呢?” “那你在门口盯着好了,看到了,我们帮你抓。” “可是,一一一一一” “可是啥呀?”那个男人嘲讽道,“我看你找错地方了,能住得起我们酒店的人,能偷你的电脑?” 他说出“电脑”两字,使有法立刻想到,这事情跟自己有关。有法不由往下走,转过楼梯,他看到了吧台那边的几个人。几个服务员,围着一个女人;女人面对一个穿制服的男子。那男子应该是大堂经理,正伸出双手,拦住女人的去路。而那个女人,正是昨日电脑店里的女店主,今日穿了一条一步裙,把婀娜多姿的身材彰显得淋漓尽致。有法走近几步,看清她白皙得有点骇人的脸蛋——她的眼圈都是乌青的。莫非丢了电脑,夜里没有睡好。 “你不是卖电脑的嘛,少了一台算啥啦?”粗喉咙经理又冷冷地说。 “说得轻巧!我卖电脑能赚几个钱!”女人喉咙又响起来,“再说,我所有电脑资料都在电脑里啊,我没了它,生意都不晓得怎么做啦!” “还有重要资料?” “当然喽,全在里边!” “那你不备份啊?” “有些能备份,还有些,譬如我家嘟嘟小时候的照片,容量大,哪里存得了?”女人说着,干脆落下泪来。 “不就小孩的照片嘛?”有个服务员嘀咕道。 “那可不能怎么说,”另一个知青者说,“她离婚了,孩子归了男人了。” “这样啊——那,那个偷电脑的,可真是作了孽啊!” “作孽啊!”女服务员都跟着说。 粗喉咙男人放下手臂,对着大家说:“大家说得没错,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个房间去查呀!” 有法听不下去了。他决定回上去,等下把电脑还给女人。他已经想好,可以现在网上预定一台,要求店家把系统装好——要不干脆,直接跟这个女人预定。这个女人除了比美兰大几岁,那身材气质,差不了多少,何况她还是一个离异的单身女子,那岂不是天赐给自己的? 人跟人的缘份,或许就是这么来的! 有法想到这里,激动得加快了脚步。眼下的问题,是怎么再跟她联络,或者说,怎么向她道歉,然后再慢慢接近她。 qq 他打开电脑,忽然来了灵感:可以上qq啊! 上了qq,里边一定有她的信息。他拿起鼠标,点了几下。qq打开了,果然有有现存的号码,他点入,上面显示她的昵称,叫安贞宝宝。然后电脑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叫起来。他知道,那是新信息进来。 他很快明白,电脑与手机,可以用qq联通。于是,他决定给安贞宝宝留言。 写什么好呢? 他开始思索词句,突然发现自己脑子好像被砸过以后有些后遗症,忘词了,不会组织语言了。随手扯过放在桌上的记录笔和纸签,反倒有了感觉,于是写道: 安贞宝宝你好,很抱歉,这里跟你说一件十分对不起你的事,昨日因为情急,在你店里拿了你的电脑。这是暂借,明天就归回于你。同时我要购买类似的电脑一台,还请你帮我装好系统。到时候旧的还你,新的我取走。有罪之人敬上。 另外,你把你的一个银行帐号告诉我,我先把钱打给你。 写完,他看看还算通顺,就一字一句,输进电脑里,然后点击,发了出去。 他动了怜香惜玉之心了,设想着女人看到手机里qq有这样的信息,会有怎样的惊喜反应:不但旧的失而复得,而且又做一笔生意,岂不天落旺财!他着急地等着,等着。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有法已经不大耐烦,进了卫生间,哗哗放水,准备洗澡了。水龙头一停,电脑里嘀嘀嘀嘀响起来了。 有法跑过去,点开qq,上面出现一行文字:你说的是真的吗?那请你赶快把电脑拿来,我已经报案,如果你不拿出来,就要被警察抓了。 有法赶快回道:当然是真的。你把帐号发给我,我这就把钱发给你。再给你说声抱歉!——放心吧,我真不是骗子。 等了很久,电脑才又嘀嘀响起来。这回里边果然出现一行数字,还有工商银行的字样。女人相信他了,而且她明白,不给密码,给个帐号是不要紧的。 有法开始用手机打开工行银行软件,输入自己的密码,然后转账,输入女人所给的帐号。他输得很仔细,因为一个数字输错,就可能把钱打到别人那里去。最后他输入八千元。估计这电脑不到八千。他点了确定。 然后再用电脑,写下一句,“钱已打好,请查收。” 不一会儿,女人回复了:“收到了,看来你真不是坏人。那你下午前来取新电脑,我给你全部装好。” 有法看了心想,我当然不是坏人,我是被逼到了如今这步境地,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是我还不想作恶,只想行善啊! 他一时兴起,干脆不打算洗澡了——吃了中饭再洗。于是拿着鼠标,开始随便漫游。女人不是说里边有她孩子的照片吗,我得找找看。 他打开e盘,果然在里边找到一个文件夹,下面注明“相册”。他不由点击文件夹,打开了。里边又是好几个文件夹,下面写着日期:“02年”,“03年”,等等。他选了一个最早的,打开,里边出现许多小照。当然都是孩子,还有抱在母亲的怀里。粗粗看去,那眉目,太像玉莲和小时候的诗诗了。那个女人,简直就是玉莲和美兰的合体,脸蛋像玉莲,身材如美兰。他突然一阵阵心疼。同时又庆幸自己作出了正确的决定,不然自己此刻一定十分不安。 他一个个文件夹打过去,看着那个女孩一点点长大,那个女人则变化不大,只是成熟一些,娇艳一些。他试着找找女人的前夫,可是一张张看过去,就是不见他的踪影——看来女人刻意把他抹掉了。 有法不甘心,继续翻动文件夹,终于在一个写着“日常”两字的文件夹里,发现了秘密。那里有一份起诉离婚的打印稿。下面还有一段说明文字:“2006年4月沈因躲债逃离,此后一直隐身,法院根据沈氏夫妻长期分居,已具备判决离婚条件,故判决离婚,由沈父代理签字。其女儿也由沈家抚养。” 有法一怔,“躲债逃离”,“隐身”,看来女人的老公,也是一个隐身人啊! 那么,那个男人,到底是为何而隐身呢? 电脑里再三寻找,已经看不到别的有用信息了。 最后,他回头再上qq,用的是女人现存的帐号。他无意看着玩,终于看到女人与别人的聊天记录。这一看不要紧,深入下去,看出许多意外来。首先,女人加入一个瑜伽群,跟别人大谈印度文化。练瑜伽不奇怪,女人身材那么好,多半是练出来的。可是谈印度文化,非得有点学识不可。印度是文明古国,佛教圣地,有法读书人,也只读过泰戈尔的诗,有点粗浅的印象。可是种姓啊,教派啊,根本不懂。 再看别的,他终于发现女人的前夫是个赌鬼。女人与一个闺蜜聊天中说到了这一点。农村中十男九赌,本来不奇怪。可是那个前夫赌兴很大,去过澳门。回来以后,常常不干事,专门流窜赌博,终于欠了一大笔钱,被债主逼得无法容身,逃逸了。 有法看到这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想到了美兰,想到了自己。自己当然不是因为赌钱逃逸。可是,大笔投入房产,借银行贷款,借高利贷,未尝不是一种豪赌。如今自己也是输得很惨,妻离子散,无家可归一一一一一唉! 不去想它了。他合上了电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交换 下午,他给自己注册了一个qq号,“义侠吴”,然后把安贞宝宝先加上。他需要在归还电脑时随时与女人联络。而且,心里希望与她一直联络下去。用时兴的话,这个女人是自己的菜,太适合了。这是天意! qq号加好,他用自己的qq跟女人联系,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偷电脑的罪人。女人拿到钱,已经不恨他了,说,谁都有为难的时候,你能归还就说明不是真偷,只能算暂借。 他再次道歉,言辞恳切,而且说自己这就过去。 等到出了酒店,过大街,到达不远处的电脑店外面,他犯难了:人家看不见自己啊!怎么交换?如果她正在拿着新电脑用着,岂不又以为被抢?他心里一阵发冷,这就是隐身的悲哀啊!玉莲那里体会的痛苦,又一次涌上心头。 眼下的问题是跟人说好,不能多等啊。他决定干脆走进店里去,坐等女人起身——反正她看不见自己。他过去,从半开的门里进去。 女人果然坐在柜台里边,对着一台电脑玩着什么,上面是一块菜地。莫非她正在种菜?有法站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这背影太有味了,两个肩头饱满,胳膊却是细长。腰背那么细下去,到臀部处又鼓起,曲线十分迷人。她的束起的马尾高高翘着,露出雪白粉嫩的脖子。有法心头一热,身下都有了反应。他手里拎着电脑,默默等着她停手。 女人操作一会儿,忽而侧头去看门外。她大概估计他快到了,盼着他出现。有法不想再伤害她,哪怕让她因等待而焦虑。于是轻轻往里走,到了里边卫生间。他忽然来了灵感,揭开抽水马桶盖,把上面的浮球拔起来。于是水箱就滴滴答答漏水。他故意冲了一下水,哗啦一下,声响很大,估计女人听见了。他紧忙把盖盖上。 女人果然过来了,关注起抽水马桶来。这又不是自动冲水的机器,怎么会冲水。她开始蹲下去研究。有法侧身出来,到了柜台边,开始换电脑插座。一拔,一插,快得很。他拿起新电脑,快步走出店去。 再见,女士,我们等下再联系。他心里说。同时觉得难受,老子可真想留下来,好好“泡泡”女人啊! 他拿着电脑,回大酒店。这下好了,心安了。有了电脑,自己得大干一番了。干什么呢?自己原先想过的,办厂,办公司,改变家乡一一一等等。现在因为这个卖电脑的女人,竟然多了一个内容:为自己! 回去,马上跟女人联系,让她不要着急。他走到半路,就拿出手机,在qq里给她留言:“你好,我来过了,看你不在,就私自把电脑换了。对不起,以后再向你赔罪。” 到酒店门口,她回话了:“没事。电脑我看到了。你给的钱多了,我得给你。” 他进门,在电梯里又回复:“不用了,多余的钱,算是给你压惊,精神损失费吧。你真是诚实!” 进房间时,女人又一次回复:“你也是,是个可交的朋友。” “那我们以后联系。”有法躺在床上回复,“电脑刚买,有些东西以后还得请教你。” 女人之后回复:“没问题,售后服务是应该的。” 有法高兴了,心里想着如何跟她继续聊天。再一想不急,反正到时候电脑有啥小问题,都马上问她。实在没有,也可以编造一个出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滑稽,像一个劲儿想着泡妞的愣头青了。 突然手机嘀嘀嘀一响,他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帐号,不知怎么冒出来的。打开一看,上面出现一行文字:“小子,你小心,再跟我女人凑近乎,我要你好看!” 有法一惊,这是哪来的神经,怎么知道我跟女人凑近乎?莫非我与女人的聊天,他看得见?或者他看到我去女人店里了? 他拿起手机,回道:“混蛋,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你别管,反正不准你接近我女人,否则我让你死得很难看!” “莫非你是安贞宝宝的前夫?” “是又怎么样?告诉你,我能抓住你,整死你!” 有法心里又一惊,莫非那个家伙也是隐身人,能看见自己,能把我搞死? 他躺在床上,呆呆地闭了一会儿眼睛,想着该如何对付这个青肚皮似的不速之客。 要不,干脆把他的qq号删掉?他拿起手机,研究起qq来。这个男人的号码是自己跳出来的——或者是安贞宝宝带来的。昵称叫“混世魔王”。怎么把他删除呢?有法连添加朋友都不大熟练,更不会删除或者拉黑。算了,留着也好,可以看看那个赌鬼男人怎么对付我。 过了一会儿,有法心静平和下来,于是给“混世魔王”留言道:“我不过是跟你老婆买了一台电脑,你何必那么激动?” “激动!”对方很快回复道,“你以为你们聊天我不晓得吗?你没安好心。” “我不是买电脑吗?哪有其他心思?”他反问道。 “买电脑?哪有故意多付一千多块钱的?你故意多给钱,还不是想吃她豆腐?” 原来如此! 有法想了想,回道:“多给钱是我自己乐意,没别的意思。管你何事!再说,你们都已经离婚了。” “离婚了也不准你找她。”对方蛮横地回复,接着却说出了目的:“除非一一一一” “除非什么?”有法追问道。 “除非你赔偿我五千块钱。”赌鬼说出心里话来了,这是他的交换条件。 “这算啥钱?”有法故意问。 “给我的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你有啥损失?” “我当然损失啦,你那么慷慨,不显出我无能啊?给钱!给钱!” “给了你,你就不管了?” “是的,你可以随便跟她联系了。” 有法放下手机,准备试用电脑。他心里觉得滑稽,这世界,这时代,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他有点不想理睬那个无赖了。可是,要是这家伙也是隐身人,一会儿找上门来呢? 最后他又想到那个娇艳可爱的女人,为了她,他决定答应那个家伙的要求,于是回复道:“那好,晚上七点,我们在钟镇二桥见面,我把钱给你。” 对方很快回复:“好的好的,不见不散。” 这无赖,一定高兴得跳起来了。有法明白,那家伙肯定没有自己那样的隐身不让人看见的本领,否则,他随意抢钱,哪里还用得着以出卖老婆,来交换五千块钱呢! 黄昏 有法决定等天黑透了再出去,预防万一。那个赌鬼也是一个隐身人,有可能看得见他。这个财迷,说不定会为了拿钱,告发他。他这段时间每到一处,都悄悄去银行的钱库,或者跟踪某个工程主管,悄悄拿一点,回来存进女儿的新卡。这张不被监控的新卡,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要是被没收c销毁了,自己就没有活路了。他不想做拦路强盗,那个医院里要跳楼的女人,早就了断绝他的恶念。 外面的马路上亮起了路灯,天渐渐黑下来。两边的树下黑乎乎的,他沿着路边,往运河桥走去。到底是小镇,又加上春寒料峭,天一黑,行人就十分稀少。 他在桥下的银行储蓄点停留了一会,犹豫一下,决定取钱。卡里陆陆续续存了百万,拿五千不算什么。 取了钱,他出来,远远注意桥上。这时候桥上只有车辆经过,没看见行人。他正犹豫,手机响了。拿出来一摁键,上面写着:“你出来了吗?我在北面桥堍。” 他警惕地从桥下扫视大桥,往北,果然看到一个人影。那人高大,英俊,穿一件西装。看外表,不像是二流子啊!他决定再跟那人聊几句,于是问道:“你打算拿了钱去干什么?” “干啥是我的事!”对方很快回道。 “你拿我的钱,我有权问问。”他不依不饶。 “拿它挣更多的钱啊!”对方避开了,无耻地答。 有法知道他挣钱的意思,是拿去做赌注。于是留言道: “钱我可以给你,但是有个条件,你不能拿去赌博。你必须答应!” “答应答应!”对方立刻答应。 “留点生活费,好好找个工作。” “好的,好的!” 有法拿着钱,走上桥去。他想着试试,对面那个隐身人能否看见自己。他好奇,同时想到,如何与这个特别的人打交道。他慢慢向那个人走近,走近。 突然,那个靠在桥栏上的人转过来,侧过头,往前走过来。有法一下明白了,那个人看得见自己。他不仅看见了有法这个人,而且盯上了他手里的钱! “把钱给我!”那人伸出手来。 “你得写个收条!”有法把拿钱的手缩回身后。 “黑灯瞎火的,怎么写?”那人急了。“我qq里写吧,一样的,放心吧!” 有法看他清秀的脸,实在不像坏人。心想算了,给他吧,就说:“那你可得保证不再去赌哦!” “保证保证!”那人又伸过手来。 有法把钱给他。他拿过钱,赶忙裹进衣服里边,然后,慌忙从北面下桥。有法注意到,那人东张西望,慌不择路。果然,他没有自己那样的真正隐身的本领。 有法看他下了桥,一溜小跑,钻进了右边的小弄,消失了。 运河里有雾气升上来,把河岸的楼房罩住,显得朦朦胧胧了。往北望去,小镇万家灯火,显得十分热闹。有法踩着自己的影子,回酒店。 下桥的时候,他突然心里一阵激动:那个赌鬼男人,可以成为自己与外界联系的媒介啊,他看得见我,又能与外界见面,岂不可以代我去做许多事情? 对呀!他对自己大喊一声,激动得走路都飘起来:可以好好利用,反正这是个财迷,只要有钱,就能操控他! 回到酒店,他靠着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心里一直想着,如何利用那个人,开展自己的工作。洗澡的时候,洗到下身,那东西不安分,竖着,他不由想到那个女人,又不由想到那个赌鬼。 女人,赌鬼,都是自己下一步发动的目标。一个可以解决近渴,一个用来实现远期目标。这么想着,全身都热起来。他隐隐知道自己为啥这么兴奋,自己的女人,在自己坐牢时跟别人睡了,老子现在也得睡睡人家的女人。这是报复心理——当然,那个女人离婚了,老子不算太缺德。 嘀嘀嘀,嘀嘀嘀。手机响起来了。他暂且不理,只管拿毛巾擦身体。他注意到自己的肚子,没有因为逃亡而消下去,仍然鼓得翘起来。这是近年来的事,从前的几块腹肌,如今变成了肥肉。胸肌也是一样,全面塌陷,耷拉得像女人的似的,令人不敢多看。只是下面的家伙,还是不大安分,夜里老是立正,叫人不得安宁。 他裹了一块毛巾,出来,这才拿起手机来看。那赌鬼果然发话过来,还真是一张收条:“今收到“义侠吴”先生现金人民币五千整,特此证明。混世魔王。” 有法一时高兴,回道:“收到,望你如约执行!” 躺倒床上,他开始计划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被窝里,下面那东西又不安分了,于是他拿出手机,打开qq,找安贞宝宝一一一一一 他感觉自己有了一份完全不同以往的心境。返视过去几十年,都是在为生活奔波,在讨生活:当兵是为了入党提干,提干是为了成家立业,之后为了改善家境下海,拼命挣钱;钱挣多了又离婚,为了有个更理想的家,然后马不停蹄,转战各地,又离婚,又挣钱,又结婚。直到像遭遇车祸,一下子折戟沉沙,万劫不复。现在好了,完全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天地。自己有了完全陌生的心境,可以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了。自己不必为挣钱去发愁了。银行的钱大都是利用投资杠杆,甚至巧取豪夺而来的,或者有很多猫腻,很多坏账,自己拿了不必过于内疚。贪官总是像雨后春笋,拿他们的赃款更算劫富济贫。这样一想,自己更是心安理得。所以自己日后需要的话,还可以再增加积累——多拿一点,然后,拿那些赃款,去办自己想办的好事,去为民造福。当然,也让自己后半生过得舒服一些。 之前的种种拼搏c努力c纠结c得意c豪壮c苦痛c挣扎c绝望,等等,现在回头看看,都像是放过去的影片一般,放过就过去,似乎不再留下什么,甚至于亲情c爱情,都似乎成了过眼云烟。 什么是真的呢?真的是你现在还活着,还有呼吸,还能吃饭,还有,还有对新生活对未来的没有道理的向往,还能感觉窗外的月光在缓缓向西倾斜一一一一一 新生活似乎从明天就会开始,似乎那种诱惑的曙光,会随着明日第一缕曙光,悄悄到来。夜里他躺在床上,竟难于成眠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攻坚 攻坚 赌鬼男人的嫉妒与交换要挟,加剧了有法对安贞宝宝的思恋。五千块钱是个小数,可是人总有一个习惯概念,觉得花了这笔钱,就得物有所值。既然有了这个女人作为目标,自己就得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当年搞外贸的功夫,全心全意,达到理想的目标。 他开始清早出去,沿着运河晨跑,然后在龙溪大桥下面的躺椅上,做仰卧起坐锻炼腹肌。等运河对岸的花店开门,他就进去拿一捧新鲜的玫瑰花,扔几十块钱,然后悄悄出来。等他一手拿花,一手啃着小吃店拿的茶糕,慢慢踱到电脑店。安贞宝宝的小店也就开门了。 女人梳妆完毕,拿着抹布擦外面的橱窗玻璃。有法悄悄进去,取出一个空瓶,把玫瑰花插进瓶里。然后他抓过一个拖把,悄悄在里边拖地。等女人拿着抹布进来,有法一缩身,让她与自己擦身而过。然后他拿着拖把慢慢走出去。 他在店外又拖了一会儿,再慢慢离开。然后,边走,边取出手机,打开qq,给她发话:“早晨好!安安,我又来过了。桌上的玫瑰花,希望你喜欢!” 很快,女人回复:“谢谢你,我喜欢!美好的一天!” 有法很高兴,一路走,一路琢磨怎么继续跟她聊。她是个爱读书的女人,有点附庸风雅——有啥不好呢!有法就把晚上网上复制来了的佳话c诗句,转帖了发给她。她总是先感谢,再细读,再谈谈自己的感想。碰到有生意,不能马上回复他,就道歉。她总是说他,做老板到底不一样,可以做甩手掌柜。有法只是含糊其辞,不说自己干什么,但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又必须说自己是大老板。而且是个儒商,文化人。 有法开始物色外面的出租房,很快找到公园路后面的一间空屋。他是在网上的租房信息中发现居然有本镇的房源。于是联系公园路那家人家。电话联系,看房,账上汇款,电子协议,一步步落实。那家人把房门钥匙交给了楼下门房室,信封里写了楼层与房号,说,他去取一下就可以。 那天上午,有法给女人送完玫瑰花,直接去了公园路。小镇改造出一个公园,里边绿树成荫,亭台楼阁,外面广场宽阔,政府大楼高耸,花坛喷泉,十分洋气。那幢公寓楼愿为政府工作人员所建,这几年官员们一个个搬到城里去,房间就空出很多。有法看中公园路后面的僻静。走过去,心里觉得自在。 公寓楼有点老旧,可是房子周边弄得很干净。即便白天,也很少有人进出。有法喜欢这份清静。尽管自己隐身,但是他需要这种清静。如果让那个女人前来,显然不能让别人注意。同样,如果要联络那个隐身的赌鬼,更是越隐蔽越好。 到了楼下,他看看上面,此时正好沐浴在阳光里,从南面的窗口看,竟没有几家窗户开着。这太好了。这里以后可以作为自己的天地! 找到门房,里边没有人,他在窗口的长桌上,看到一个信封,上面果然写着“501钥匙。”他拿了信封,往楼上走。楼梯里安静异常,好像是不曾有人入住的新楼。 找到501,打开门一看,嚯,房间大得超出想象,而且如约所说,是精装修过的,可以拎包入住。他进去,到各个房间看看,又到了阳台小镇房子大都不高,这里已是第二高度,仅次于政府大楼。往东看,可以俯视整个小镇。 他需要,而且喜欢这个高度。他还得好好想想,下一步做什么,怎么做。 他做的第一步,是把酒店的房间退掉。把他的人革包与电脑拿来,然后正式住了下来。他在大门外面钉了一块横板,意思是存放外卖与信件。 解决了吃和住,他才安静地坐下来,看书,计划怎么向女人发起进攻。离开滨海之后,他已经很久没碰女人了,这个问题也得解决。他想过夜里去蠡山浴室,找个鸡婆方便一下。可是一想到自己隐身,可不是几个月以前,在蠡山任那个女人亲热。现在女人看不见他,摸不着他,无从开始。要是找个少妇,偷袭,一上去搞人家,这跟敲门强奸一样,是禽兽行为,他一把年纪,怎么做得出来!何况眼下天寒地冻,不比夏日,女人穿的少,容易得手。 最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渐渐被那个女人迷上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她似乎对他已经不再防备,开始啥都愿说,啥都敢讲。有法跟她聊天越多,越感觉她的单纯,难怪她会喜欢那个赌鬼,她内心很孤独,很空虚,缺少爱,她是很容易被人泡上的。同时,她又挺小资,矫情,浪漫,有法给她玫瑰花,她十分受用。可是,有法暗示她,晚上去看她,拜访她,一起看电影,一起去跳舞,她都婉言拒绝。 这又是很难攻破的堡垒! 有法过了许久,才明白,她是被她的前夫吓怕了。他在自己的新居,如今只研究怎么攻破她。心想,等这个堡垒攻破了,再干别的。攘外先安内! 这是一件相当折磨人的事。相思,年轻人的冲动。他自己都奇怪,怎么老了老了,又铁树开花,青春恢复,七荤八素了呢! 他有空就下楼,悄悄走到振新大街,走到小安电脑店外面,去偷偷看安贞宝宝。她通常只是坐着玩电脑,生意清淡,她没事可做。她坐着的姿势,专注的神情,有法都觉得优雅好看。到了下午,女人虚掩上门,在柜台后面,地上铺上一张泡沫垫子,然后脱了鞋子踩上去,随着电脑里放出的轻微音乐,开始坐下,侧弯,拉伸,练起了瑜伽——难怪她身材那么好! 有法透过门外玻璃望进去,差点把门撞开。女人的腰肢弯过去,弯过去,太迷人了。她的两条大腿分开,分开,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她的大腿和臀部,不肥不瘦,紧紧包在紧身裤里,溢出刺目的性感。 他每次看到那副场景,心里就年轻人似的沸腾,忍不住想冲进去。可是一旦额头碰到门上方的玻璃,他就会冷静下来,想到冲进去太荒唐,会前功尽弃。于是慢慢走回去,拿出手机,用qq给女人留言,继续与她。初春的午后与黄昏,变得十分暧昧c诗意而有情调了。 为了学习恋爱技巧,他上网看书。网页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他随意翻阅,总觉得不过瘾。于是决定看名家。他先是想起多年前读过的瓦西列夫《情爱论》。搜索一下,找到了,随意拉过浏览。发现书里谈情爱发生的原理,谈得很细,穿着打扮,五官身材,表情举止,说的头头是道。可是一想到自己要网上恋爱,这些用不着。他找出过去的老照片,用手机拍了,发一张给女人看看。女人看到笑了,说好英俊啊,又说,是过去的吧?他当即承认,那是当兵时拍的。 接着,他又找到司汤达的《爱情论》。这本书一下子把他迷住了。司汤达真是情感专家,他详细分析了爱情发生的机理,里边有个重要词汇,“积晶”。男人与女人初遇,产生好感;之后分开一段时间,心里就产生了一层“积晶”,然后爱情逐渐加深。有法一下子茅塞顿开,反观自己,心里是有了积晶了。现在的问题是,女人估计还没有。怎么来加深女人的感情,怎么让她完全投入进来?这是需要好好研究的。 他开始照着书上说的去做。吃饭之后,问候一声,吃了没有,别饿坏了胃,睡觉以前,问她睡了没有,关照她早睡,打趣说睡少了生褶子,然后一再道“晚安”。甜言蜜语,浓情蜜意,缠缠绵绵,坚持一段时间,又突然不跟她联系一段时间。忍住,忍到她开始找他,骂他,然后拼命解释,又跟原来一样,甜言蜜语,浓情蜜意,缠缠绵绵。 这样,有法发现,女人进入状态了。到最后,就剩下一个棘手的问题了: 跟她幽会,怎么让她不会因为看不见自己,吓得打回原形? 幽会 女人的店铺侧面有条弄堂,边上开了一个侧门。平时不开,有法也一直不曾发现。这天女人答应有法去见她,特意提到,你晚上九点以后,走边上赵家弄。 “赵家弄”是钟镇的老弄,本来很短,到铁匠铺为止了。后来小镇开发,往西面延伸,把弄堂也拉长了。东面半截古色古香,西面半截洋腔洋调,有法不大熟悉——毕竟是他离开家乡以后造出来的。 九点以后有点晚,街上的店铺,除了夜宵店,棋牌室,歌舞厅,大都已经打烊了。有法躲开路灯,在树荫里前行。他知道隐形,可是如今有个赌鬼隐身人,能看见自己,而且那人是女人的前夫。他需要预防那个家伙从哪个弄堂冒出来,在背后袭击他。 他在运河桥北面出来,隐隐约约见到一个人,高大挺拔,还真像那个隐身赌鬼。不过一闪,就消失了。他回头再找,已不见踪影。 往前走,渐渐接近电脑店。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头脑里想着,如何打消女人的疑虑,如何接近女人。自己隐身,要是女人没有安全感,看不见他,以为见了鬼,那一定会使约会失败。没有肌肤之亲,自己的秘密就不能让女人知道,也不能让女人接受。搞过之后,睡一觉,自己显形了,抱着她告诉真相,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这么想着,他走得很慢。到了店外,他发现店门不仅早关,连里边的灯火都已经熄灭。到弄口,看弄里黑乎乎的,他竟忍不住有些害怕。女人的店铺边上有侧门吗?她会给我开门吗?开了啥都不见,她会不会一下把门关上?或者吓得以为见鬼,晕了过去? 他靠着墙沿,拿出了手机,翻看之前与女人的聊天。先是试探,后是激将,打情骂俏,嘻嘻哈哈,最后女人说,“你晚上九点以后,走边上赵家弄。”准确无误,她是真真切切约他过来的,不是开玩笑。这句话让有法兴奋得从床上跳起来,之后沐浴打扮,刻意修饰,拿酒店带来的香波与大宝涂了又涂。现在浑身还是热的。 往里走,十几步,就见到侧门了。门当然关着——或者虚掩着。里边似乎有微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那是极有诱惑的微光,里边似乎还有幸福的闪动,有隐隐的召唤。有法靠近,伸出食指和中指,准备敲门。 这时候,一个身影从弄里延伸过来。有点像某部电影,或者某本摄影画册里出现过的场景,两堵黑黑的高墙之间,一条白色小弄,移过一个黑影。 有法作出的第一反应,是赶快离开。那个人不像是偶然经过,应该是有备而来。或许也是来找安贞宝宝的,或者是自己与女人的聊天被监控,有人要来抓自己。他不得不防。 他赶快往弄外面跑,出了弄口,又沿着树荫,往运河方向跑去。跑上几十步,他回头去看。也就一会儿功夫,那个黑影跟出来,出了弄口,也往运河跑。那人年轻,比有法跑得快。而且有法很快发现,那人看得见自己。他是有目的跟踪。有法心里有点数了,他是谁。这个狗日的,说了不算数,老子得给他一点教训。 有法这么想着,沿运河往桥下走。桥下新近被开发,弄出一块供老头老太活动的场所。现在黑咕隆咚的,没有人影。有法跑着,到了一个健身器材边上,故意跨上去,转起腰来。 那个人影移过来,到了近前,不再靠近,之后也抓起一个练肩膀的吊杆,扯起来。有法突然一个箭步,扑过去,从后来,用上当年部队学的擒拿功夫,挽住对方两条胳膊,往后拧,而他的膝盖,顶住了对方的脊柱。 “哎哟唉哟!轻点轻点,我的骨头要断了。”那人哀叫。 “再叫,就真的拧断你。”有法怒喝。 “啊哇!”那人还是痛得呻吟,“不叫了不叫了!” “不是给你五千块钱了吗?怎么说了不算数?” “不是,不是不算,我是,我是一一一一” “你是什么?莫不是,你不舍得女人被别人碰?” “是是是——也不是!” “那是什么?” “你先,先把我放开。”那“混世魔王”哀求道。 有法放开他,他一下瘫在地上。有法看这家伙可怜样子,不再生气,问道:“那是为啥?说说。” “你给的五千块钱,没了。” “什么?”有法一听又火了,抬脚要踢他。 “别打别打,我没有再赌。那钱,是我碰到债主,被他们,给要去了。” 有法一听,心软了。这家伙,跟自己一样,被债主逼着才隐身,他有了钱,被人逼着要回去,这很正常。有法将心比心,不由同情起他来,于是朝他说:“起来,跟我走。” “好的。”那人爬起来,拍拍屁股,对有法说,“其实,我跟着你,就是,就是想让你再给我一点钱。” 你倒是会抓时机!有法暗想道,狗日的,你坏我好事!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桥上走。到了街上,那人看着有法,哀求道:“我们去夜宵店吧,我饿了。” 有法点头:“那就去夜宵城吧。”他想到了原先的主意,眼前那个男人,可以为我所用。他是看得见我这个隐身人的,可以作为自己的秘书,自己与外界的桥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甚至比安贞宝宝还有用。我可以通过他,实现自己的目标。譬如说,我要改变吴村,要家乡人永远铭记自己,可是我却不能直接招吴村人。我还是让他作为我的代理人,去吴村,投资办厂,搞民居,改天换地一一一一一 两个人开始肩并肩向前走,走往灯火通明的夜宵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一次重要谈话 一次重要谈话 “混世魔王”真饿了,要了一个牛肉粉丝煲,外加半只烧鸡,哗哗地吃,叭叭地啃。有法心里存着事,啥都不想吃。他只是跟“混世魔王”面对面坐着,看他吃。 “我想教你两个字,你看好喽。”有法看桌上有个小碟,碟子里放着半碟醋,是别人吃剩的,他伸出食指,蘸了蘸醋,然后写了一个“鱼”,又写了一个“渔”。 “看见了,你写的是鱼嘛。”“混世魔王”吃着说。 “你晓得两个鱼不同的含义吗?”有法盯着对方的眼睛。那“混世魔王”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闪过一股奇怪的光,鬼火似的,一闪而过。 “晓得,晓得的。” “所以说,你不能老是指望着别人给你,你要自己去挣,懂吗?” “懂,懂!”那人的眼神像一个大男孩了,“可是一一一一一” “可是什么,”有法追击道,“你不能老是靠父母,靠老婆,漫说你是一个大男人,就是小女子,也得自己养活自己,是不是?” “是是是,你说的对。”对方点着头,弯下去咕咕喝汤。 “懂这个道理就好。现在听好了,我有个想法,你考虑一下。”有法把脸一板,表情显出特别严肃,使对方停止吃喝。 “你说。”大男孩抹了一把嘴。 “我呢,是大投资商,这次回乡,想搞一点投资,为家乡出点力。你这样,给我打个下手,好不好?” “好啊好啊!”对方拼命点头,“我一定为大哥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你少说那些虚头八脑的。”有法把自己近日的想法捋捋,拣简单的说,“我需要有个人给我跑跑腿,各方联络联络。” “跑腿我行,我以前在振兴公司做过外销,人头熟,后来出了点事,才一一一一一” “振兴?外销?”有法不由问道。 “是啊,我跑了好几年,跑江西,福建,后来又去广东——到广东才被人拉到澳门,才赌上了。” “你说的人头熟,指的是外面?” “不是,是这里钟镇,县里,市里,凡是爱玩牌的,都熟!” “哦!”有法心里不由一阵发笑。可是转而一想,玩牌的也未必都是赌鬼,自己以前接触也很多,也可以利用啊! “还有不玩牌的人,当官的,做老总的,甚至还有读书人呢——我出了事以后,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出事?你出了啥事?”有法追问道。 “哦!是这样的,去年冬至前,有场大雪,你晓得伐?我被人约去玩牌,玩了两天两夜,决定回家休息。我骑着我的雅马哈,从蠡山那边出来,经过振兴公司,上了运河大桥,下来的时候,轮子打滑啊,刹车捏到底,车子还是滑下去。当时是半夜十一点半,有辆东风卡车,从运河那头开过来,轰轰轰,那个司机是个穷鬼,拉私货的,赶得急。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冲我过来,冲到面前,我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一一一一一” “那么说,撞车了?”有法一惊。他吃惊的不是车祸,而是——既然撞车了,怎么这个家伙怎么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是啊!我到现在还记得车头咣的一声,然后我的身体就往前冲,像一截木头,往前飞去,嘭,撞到一块钢化玻璃的下沿。我当时没戴头盔,眼前冒出一股火花,像是放了一支烟花。然后自己像一尊泥塑,轰隆隆倒下去一一一一一” “后来呢?” “后来才知道,那个穷鬼是借别人的车拉货,家人没几个钱,把他的身家性命全卖了,也付不出车祸赔付的十分之一。” “我是说,后来你人呢?”有法追问道。 “后来我这个人?”混世魔王说着眼光暗淡下去,拍拍胸口说,“我就成了现在这样了嘛!” “现在这样,是什么样子?”有法继续追问。 “就这样啊,跨越阴阳两界。不肯走,不舍得我老婆,常常回来!”男人低下头去。 有法不再问了。原来如此!这个神出鬼没,一直来无影去无踪的,原来他是年前遭遇车祸的倒霉蛋。他突然对眼前这个男人动了恻隐之心。同时心生诧异,自己怎么能和一个新鬼打交道呢?既然如此,自己算什么呢?是不是跟那个人一样,也属于鬼魂? 这么一想,他头脑里嗡的一声。 沉默良久,对面的混世魔王忽然开口了:“大哥,你说要投资,你打算投资什么项目啊?” 有法回过神来,顿了顿,把他的计划简单说说:“嗯,具体的,我还在考察,研究其可行性。总的说来,我要重塑家乡,改造这里的生态,改变乡亲的生活。” “啊!那到底投资什么呀?” “这个,我还在逐步认证。”有法打算给他讲一部分,以后再细述原因,“我要打造一个全新的人居环境,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譬如说,先造一个公墓。你给我先去联系土管局,确定好土地选址,办好土地证,请好本地最好的泥瓦匠。” “啊!那玩意儿有啥好处啊?” “并不是每个投资,都是为了实际回报!”有法继续说想法,“你理解这一点吗?这叫正本清源。你想想,过去历朝历代,新皇帝登基,造宫殿,造陵寝,为了什么,有个着落啊!” “那是,那是,温州人都这样做。大哥有古典情怀啊!” “另外,我得在吴村和钟镇之间,造一个宗庙,造一座教堂,让所有有信仰的人,有个地方去烧香,去念经,去唱赞美诗。” “哦!那东西简单,花不了几个钱的。” “不是钱的问题,是文化!宗庙,将儒道文化发扬光大;教堂,将西方宗教文化吸收。”有法发挥道,看小伙子漠然,他只好再说,“当然喽,我们还得着重现实投资,譬如利用运河龙溪水产资源,搞水产品市场,加工制造公司;利用荷叶破漾优美风景,搞新型民居开发,等等。” “啊!这个好这个好!”混世魔王拍手道。 “好是好。眼下的问题是,先招人,分管各个部门。你是我第一个下手,先跟我跑腿,这样,我先给你定五千一月工资,以后干好了,我们成立股份有限公司,让你优先参股,好不好?” “好好!”连连答应,伸手与他握手。有法一摸到他的手,心里一阵不自在。那手冰冷冰冷的,而且不配他的年龄,粗糙得像松树皮。 “我已经看中了城西运河边的那幢烂尾楼,你先叫几个人把顶楼清理一下,我们就用那里做公司总部。” “啊!为啥不用酒店商务间?” “那里清静,方便。有些业务谈判,再用酒店商务间!” “那我们的总部修整,做到那种标准?” “先弄弄端正,可以舒服使用就好,以后一一一一一” “以后把它整得跟皇宫一样!” 有法不由笑了,这小子还真来事,悟性高!他笑笑,冷静地说:“以后再说,眼下,先把要做的事做好!” 这一顿夜宵,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等他们出来,街上已经漆黑一片,望望头顶,漫天的星斗,在向他们眨眼。 等他们一分开,有法突然想到了安贞宝宝。自己忙着跟混世魔王聊天,忘了跟她说明失约的缘由了。拿出手机一看,里边有了五个留言。前面几个,都是在问,怎么还不来呀?充满了期待。后面的开始生气,责怪他不守信用。最后一条,干脆是怒骂了,说,再不回话,以后不理你了。 有法加快步伐,他得回到房间,赶紧跟她解释,让她冰释前嫌,否则,之前的努力,一概全功尽弃了。 他跑起来,跑得双脚离地,飞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认罚 认罚 有法找了借口,再三道歉,女人才肯原谅他。他找的理由,是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有个要人,跟他谈投资的事。这样不仅找了借口,也让女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其实女人对他的身份略有猜测,一个人住大酒店,不是老板又是啥人。有法暂时不告诉她自己已经租了房子。 原谅归原谅,她还得撒个娇,说,你得补偿我。有法答应道,你说,要啥补偿,我都答应你。 女人激将道,真的? 真的! 那好,我想办一个瑜伽馆,你能给我物色一个场所吗? 瑜伽馆?有法意外地问。忽而想到女人曾在店里练瑜伽,于是恍然明白,马上应道,行啊行啊!不就弄个场地吗,我很快给你弄好! 很快是多快呀? 反正不要多少时间,就能让你在那里练功。 不单我自己练,我要对外开放,一群人一起练。练功,需要一个氛围的。 那好,你办个会员卡,还能抓点收益呢!有法故意逗她。 那你是答应我了,我可在这里等着呢!女人最后说。 不答应你就不等我啦? 当然! 没办好就不能先来找你啊? 当然! 语气是玩笑的语气,可是有法也确实觉得,没有为女人做点什么,不好意思再贸然上门。那么一个妙人儿,几支玫瑰花就让你俘虏,让你随心所欲呀? 这天晚上,有法一直琢磨着,到哪儿去物色房子。床上的被子有股霉味,刺激得他长时间不能入睡。醒着,被窝里就十分燥热。身下不安分,火烧火燎的,像是身体在发烧。今天本来可以饿虎扑食,蛟龙入海,可恨那个混世魔王,坏了我的好事。他不由想起从前的一个个女人,相片一般一张张翻过:亚男木讷,像具木偶;玉莲清纯,小鸟依人;美兰火辣,疯疯癫癫;还有小小c阿四等风尘女子,一个个床上功夫了得,一沾上就哼哼唧唧,淫声秽语。再往前回忆,在部队被窝里总是煎熬,一指冲天,把裤子与背角喷得湿漉漉冰冷,一股股鱼腥味。不晓得啥时开始,那东西不会再自动发射,每日早晨,只是一味像冲天大炮——这可如何是好? 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房子,给女人布置瑜伽馆! 第二天一早,他忽然来了灵感:可以去文化中心啊!镇一级的文化中心,通常有各种文化活动场所,或许,还有装修好的房间呢——那就太好了。免得装修花上一个月时间,还要通风去味,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想好就行动。他穿好出来,到了楼下,过公园路,在振新路口的小吃店,顺手拿了两块茶糕,一边吃着,一边走向西边的文化中心。 过运河桥时,他想到了混世魔王。如果看到中意的房间,自己要跟文化中心头头接洽,商量租房事宜。他需要混世魔王,出面商谈,签约——自己是隐身的,没法谈。自己以后是老总,不用亲自出面。让混世魔王出面! 于是他拿手机打开qq,给混世魔王留言,你半小时以后到文化中心。今天开始正式上班。 只有五六分钟,混世魔王就回复了:得令,马上过去! 过运河桥,混世魔王就在桥堍出现了。 “大哥,你不是让我去弄烂尾楼吗?”混世魔王走近了问,“怎么要拿下文化中心?” “公司总部可以慢慢搞,我们首先要弄活动场所。”有法决定先瞒住混世魔王。让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去文化中心,是为了泡他的老婆,岂不让他倒翻醋坛子? “我们要在文化中心搞活动?” “是啊!开会!动员!” 两个人并肩走着,一同走往文化中心。 文化中心改造过了,以前曾经热闹过放电影,放录像。新建大楼以后,反而没人去了。这些年各村都新建村委与服务中心,镇上的中心就被冷落了。有法只是大致知道个方位,混世魔王却很熟悉——他曾经在那里赌牌。 两个人走进大门,里边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有法一看,嚯,好大的一个院子,好漂亮的一幢大楼。底下是一个图书阅览室,门开着,有个半老女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正在翻一本时尚杂志。见他们过去,她也不抬头。阅览室边上,有个古镇保护办公室。牌子是新的。有法凑近了从窗户看进去,里边只有一张办公桌,没有人。估计只是个摆设!混世魔王忍不住,上去问女人:“阿姨,馆长在吗?” 女人抬头看看混世魔王,问道:“你找啥人?” “姚馆长,写书法的一一一一一” “他呀,早就调到县里去啦!有十年啦!”女人惊异地看着混世魔王,指指上头说,“现在的馆长,在上面。” 有法心里也疑惑,他记得确实有个姚干事,那是个毛头小伙子啊,怎么调到县里都十年了?真是今夕何夕啊! 两个人上楼,有法注意二楼就有好几个空房间,三楼干脆有舞蹈房,这会儿大门紧闭,比医院的停尸间还安静。有好多麻雀,在院子里叽叽喳喳闹着。 办公室在四楼,有法决定让混世魔王上去,跟新馆长谈租房事宜,自己再好好转转,选择一下房间。自己隐身,不便出现在谈判场所——就看混世魔王能耐了! 于是有法到了三楼,不再上去,转进了楼道,前去看舞蹈房。 从窗口一望,有法顿时心花怒放:这不是现成的瑜伽馆吗?一百多平米的小厅,精装修,实木地板,音响设备,全有了。实木地板打了蜡,亮光闪闪的,估计不大用,看上去簇新呱啦。这要是做瑜伽,太理想了。简直是为自己泡安贞宝宝而预备的! 正这么想着,混世魔王下来了,看到他,摇着头说:“不行!馆长不肯!他说临时借用,开个晚会啥的,可以,长期租用不行,这是政府财产,不用它赚钱!” 有法狠狠瞪了混世魔王一眼,骂道:“你只肥尸,这点事办不好!我跟你再上去,拿下他!” 跟了混世魔王又上去。到了办公室一看,馆长不在,隔壁传来乒乓的声音,两个人走到隔壁,那馆长正和一个半大孩子打乒乓呢。 “我跟你说过啦,舞蹈室不租,我们文化中心所有房间都宁肯空着也不搞经营,这是上面的规定。”馆长一边打球,一边对混世魔王说。 有法看他这个样子,心里着急,恨不得立刻显形,跟他谈判。可是他只能忍着,他注意馆长的语气,是冲着混世魔王这个人而说的。他不信任混世魔王,至少之前混世魔王是个赌鬼,信誉不好,人家不相信他也是自然。看来要办很多事情,单一个混世魔王不行! “你这样,”有法突然急中生智,凑到混世魔王耳边说,“你就说,我今天来,是县里孔部长托我来联系的,孔部长有个外甥女,要在这里办一个瑜伽班。” 混世魔王听了,心领神会,上前道:“沈馆长,我今天来,是县里孔部长托我来联系的,孔部长有个外甥女,要在这里办一个瑜伽班。” “哪个孔部长,人武部还是宣传部?”沈馆长果然停下动作,看着混世魔王,认真地问。 “宣传部?人事部吧!”混世魔王自作聪明地说。 “哦!是他老人家!孔大师!据说他要升常委了,还有人说,他要调到市里去呢!” “是啊是啊!”混世魔王连忙应和,“他市里省里都有人。” “这样啊,他有个外甥女?” “嗯,外甥女,亲外甥,亲的!” “哦!”馆长放了乒乓板,走过来说,“她要用,那要不,先借用吧,不出租金了,我这里现在归政府管,不好报账,先借用吧。走,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去取墙上的钥匙,然后带着混世魔王——自然还加有法,下去看舞蹈房。 房门一开,一股油漆味直冲鼻孔。地板的油漆闪着光,照得混世魔王脸上发出喜悦的光来。这小子,不知道有法是为他前妻租用的,还在那里傻乐呢。 看完房子,有法对混世魔王关照道:“好了,拿过钥匙给我,你的任务完成了。接下去,你去招人进驻阑尾楼,开展工作。” “得嘞!”混世魔王听令,回道,“我这就去,不出一个月,我就把它弄得像宫殿一样。” “小伙子,你到县里,别忘了跟孔部长打个招呼,别忘喽!” 临出门时,沈馆长从后面跟出来,关照混世魔王。 院子外面,麻雀们仍旧热闹地玩乐着,阳光撒了一地。 漫长的下午 他有点像个跌入情网的愣头青,整个白天都在想着安贞宝宝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玉莲住在仙潭寺前弄那座老绣楼里,他每次去,总有一种古典骑士去找月下心上人的情怀。他总是找一个花前月下的良辰佳日。那时候他从亚男那只母老虎那里逃出来,心里生出满腹的浪漫诗情,如今这种感受,像风湿病一样复发了。 “夜晚我过来,给你一个塞浦赖斯!”他每个两个小时,就在qq里发这个留言。 不知是不是故意,她就是不回。他当然不甘心,渐渐缩短留言时间,变成一小时留言一次。他心急如焚,惶惶不可终日,整个白天不知道做什么为好。 午饭后,他怕一个人留在房里备受煎熬,决定出去,看那幢烂尾楼。 那幢烂尾楼造在运河与龙溪的夹角处,那地方叫住“小南湖”,原是县里一个化工厂的旧址。有法记得小时候可是古镇一个热闹去处,厂里的工人穿着淡黄的工作服进出,惹周边的所有农民羡慕不已。等有法后来下海,那地方已经渐渐衰落,工人们纷纷回城,另谋生路,或者被迫下岗,回到家去。待去年有法回乡,那地方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只有一个本地暴发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在水边造了一幢新楼。 可是在那新楼搭好架子,还没来得及涂上水泥外墙,工程已经停下来了。后来一直留着这个空架子,像一座巨大的碉堡,矗立在龙溪边。有法曾听人说过,那个造楼的人是个赌鬼,他已经把身家性命全部输光,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是他的了。 有法决定下车回钟镇干一番大事的时候,就已经看好这幢烂尾楼,那将是自己以后成就大业的活动总部。现在,它很快在眼前了。 到了楼下,他决定不去通知混世魔王,先看看那小子有没有开展工作。一看路面,心里就有了底,大路小路都已经清理过了。往里,又发现楼梯都清扫干净。楼上的房间,已有两间大间简单装修,添置办公桌,大沙发,花盆茶几,横幅挂图,应有尽有了。眼下的问题,不是那家伙会不会办事,而是他怎么办事了。有法让他办了个卡,自己酌情给他转账汇款。现在的要求,是让他建账,不至于胡乱糟蹋钱财。 在有法巡查二楼厕所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嘀嘀嘀,嘀嘀嘀。”有法拿出手机一看,喜出望外,是安贞宝宝回复了。 “晚上九点,赵家弄边门进来。” 还是哪句话,几乎让有法误会,是不是原来的留言没有删除。可是留言边上有日期,他一看就清楚,就是今日,不会有错。 这下子,他心里对夜晚到来的盼望,又添了新的内容,更为急切了。 漫长的下午,他一直在租屋里煎熬地等着日头下落。卧室有电视机,他打开了,按着遥控器从头至尾搜了个遍,啥都没看进去。躺在床上无聊,想拿手机跟女人聊天,又怕安贞宝宝在忙,打扰了她。转而一想,qq就这点好,留个言,她这会儿没空,等下空了能回。于是搜素枯肠,想了几句,打出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安贞宝宝啊,如今我这大咧咧一个粗汉,竟像那游园的杜丽娘,沉迷自然之美,不可自拔。” 打完一读,自己牙根都酸得浮起来。厚着脸皮发出去,只等她回话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嘀嘀嘀响起来。他急急忙忙拿起来,一看,却是“混世魔王”的话:“吴总,您关照我联系吴村本家,我已经给你落实了。” “说说,你怎么落实的?”有法赶忙回复,他记得提醒过“混世魔王”,要招手下人,首先考虑吴村本家。看来“混世魔王”还算得力,已经照着去做了。 “我先去找了有福村长啊,让他给我发动发动,凡是没工作的后生,凡是原来工作不称心的人家,都给我一个消息,到时候通知他们集中开会,给他们安排工作。” “嗯,很好!”有法肯定道,“到时候开会,你代我召集发言。你讲什么,写个提纲发给我。” “这个一一一一一吴总,我肚子里墨水少,要不你写了我去讲吧?” “胡说什么,这又不是让你登台表演,发表演讲。”有法斥责道,“我是让你出点计策,想想怎么安排那些乡亲。” “那是吴总你仁慈,要我说啊,你不必像大族长似的都管他们。”“混世魔王”大胆回复,“那些人大都是墙头草,势利眼,你成功了,高升了,他们都来巴结;你落魄了,倒霉了,他们都躲着你。吴总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懂世态炎凉?” “一派胡言!”有法怒斥道,“我如今这样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又妻离子散,见不得人,你说,是成功还是落魄了?” “是啊,我这段时间一直有句话藏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呀!”有法催促道。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些清楚。像“混世魔王”这样的人,终究是个俗物,像《堂吉诃德》中的桑丘潘莎,像《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他们有俗世的圆滑世故,却没有超然的慧根。 “你现在完全隐身了,可以周游世界,云游四海,上天入地,轻轻松松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何必要那么累着自己,什么改造乡村生态,改变乡民生活!何苦呢?” “这个,以后再说,希望你以后能懂!”有法提醒道,“你还是说说,你怎么帮帮我的乡亲?” “我想过了,到时候每人发一张表格,让他们自己填填,想干什么,有啥迫切愿望,具体要求,然后我们一一分类,落实下一步计划。” “这就对了!我遇到你,是个幸运,你是个人才!”有法夸奖道。其实这个想法,本来就是自己告诉“混世魔王”的,他听进去了。这就很好。 如今,不大好的,是安贞宝宝,怎么一直不回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续】再次幽会 再次幽会 晚饭本来不打算喝酒,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手机。吃着吃着,想喝酒了。于是放开手里的外卖盒子,在厨房里找存酒。竟然找到一瓶真假莫辨的拉菲,旁边还有开酒的器具,就拿过来,把酒瓶开了,自斟自饮。一个人在等待中煎熬,实在需要有个发泄的途径。有法把酒倒进喉咙,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舒适。不知不觉,人有点飘飘然起来。恍惚中听得手机“嘀嘀嘀”响着,随手抓过来,那大拇指摁动,竟然又看到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晚上九点,赵家弄边门进来。” 这句话太美妙了。有法那个高兴啊。他推开酒杯,不打算再喝酒了。他得好好修饰一番,为这次幽会做个准备。 他进了卫生间,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修胡子,剪鼻毛,挤了一个藏着脓包的痦子。他奇怪自己这一大把年龄,怎么会长出类似青春痘的东西!把那个东西使劲儿挤着,先是挤出一股垃圾,接着,跟出一股血来。他仔细看那点血,竟然黑乎乎的,像一团墨汁。他来不及多注意它,开始找化妆品,幸运的是,居然找到了一瓶大宝,打开闻闻,香气依然很浓。他拿手指挖了一把,放到手心涂抹,然后满脸摩擦,把整个脸都抹得香喷喷的。 最后,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对自己说,要不要再换点衣服,穿得再体面一点呢?那眼睛似乎在说,不必了。你既然隐身了,穿得怎么光鲜豪华,也是没啥意义。倒是身上气味,应该是女人最在意的。凭经验,女人最在乎的就是气味。这么一想,他又挖了一把大宝,把它吐到脖子里,又撸起衣袖,在胳膊肘上也涂了好多。 八点半左右,他决定出门了。 出门一看,这真是个幽会的好日子。外面黑咕隆咚,算得上月黑风高的夜晚。马路上,弄堂里,全都行人稀少。白天没有的料峭春风,黄昏时“风乍起”了,摇得公园里的枝头上哗哗作响。 进赵家弄,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留言:“我来了,心肝!” 等靠近那扇门,他不由停住,手里拿着手机,痴痴地等着里边回复。手机里却一直没有动静。他再看时间,已经是八点五十分。等吧,再等等吧。他不由靠在一边墙角,闭着眼,想着如何进入角色,如何好好表现自己。 赵家弄的高墙,高得令人震撼,有法朝天望望,只觉天旋地转。脸上热乎乎的,心里像是塞入一团火,呼呼往上窜着火苗,把自己全身都烤糊了。他尽力控制自己,做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待的时间,变得十分漫长。他每过两分钟,就看一次手机。那手机就是默不作声,令人十分气恼。他几乎已经怀疑手机缺电,或者不知觉间设成隐声了,几乎要气恼地扔掉手机。 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少年情怀,他又不由想起仙潭寺前弄的夜晚了。那时也是这样,因红杏出墙而新鲜刺激,因前去拜访的女人颇有风韵气度而神往不已。与当时不同的,是如今有更多的,那是长时间的憋闷造成的,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境地。 8点55分,九点差五分,他实在等不及了,走到了门口,笃笃,笃笃,敲响了大门。 等了一会儿,里边传来脚步声。安贞宝宝出来了,不知道她是否懂得他的心意,出来时不开灯,里边没有一点光亮传出。有法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啊!他把耳朵凑近门边,感觉自己的心跳与里边的脚步都渐渐合拍,而且越来越响,直到如雷贯耳,震天动地。 “是你吗?义侠吴。”安贞宝宝的声音传出来。 “是啊是啊,安贞。”他赶忙回答。 “卡塔”一声,门闩拉开了。有法怕安贞宝宝找自己,赶快伸出手去,先去拉女人的酥手。屋里的院子还是黑黑的,这对有法来说非常有利。他不想让女人因为看不见自己而惊慌失措,而触摸,应该能让女人感觉到。 这种触摸太美妙了。他希望女人牵着自己的手,快速走到里边。他真想把女人裹在怀里,狠狠的吻她。他清楚地知道,女人一旦进入状态,吻得昏天黑地,她就会闭上眼睛,不再在意他是否隐身。 他确确实实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茉莉花一般的清香。有法急急忙忙地用自己的嘴巴去找寻女人的嘴唇,找到了,狠狠地贴上,然后把女人的肩膀搬过来,想让她前自己的手往里走。女人被她一亲,身子一下软下来,呼吸也变得局促了,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凭经验,这是女人动情的表现。这一切太美妙了。用《红楼梦》里的用词,这是“渐渐入港”。有法感觉自己已经燃烧起来,就像初入洞房,即将初试了。 “别,别!”女人忽然扭过头去,说道。然后身子也挣开了。 “为什么?”有法惊愕道。 “里边,里边有人。” “有人?”怎么会有人呢?难道是混世魔王? “是的。是,是我女儿。” “啊!”有法由惊愕,变成了诧异。 “我也不知道,她突然来找我。”女人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说,语气中带着歉意。 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一直不回自己的话。原来是女儿突然前来。 “你,先走吧,过两天再来。”女人伸手推他。 有法又由诧异,变成了无奈,只能缓缓后退。他心里的火焰,被一盆冷水浇下去,灭了。 “过两天,我联系你。”女人又说。 这话又像是烧火棒,在他被浇灭的火堆里,拨出一块火星。 他失落地退到门边时,突然想到自己口袋里的钥匙——那是前来给她的惊喜啊! 于是又回转身,掏出钥匙,摸索中找到她的右手,塞到她手心里,凑到她耳边说:“文化中心,三楼。给你的惊喜。” 趁她还没注意,快速离开。走得时候,还故意把脚步声放大,以免她连他的影子都不见,产生困惑。 “对不起,过两天再联系你。”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吴董 第二天,有法似睡非睡地躺倒了中午。 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睡在莲花宝座上,抢夺了观音的位置。观音凑着他耳朵,轻声说,你六根未净,类乎八戒,如何坐得我的位置? 他一下感觉屁股上火辣辣的,欲翻身起来。可是身子却不听使唤,怎么也动弹不得。恍惚中又见女儿的面影,大女儿小燕,二女儿诗文,小女儿丫丫,一一在眼前飘动。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一个个跳出来,莫非,是安贞宝宝的女儿引来的?她们似乎欲言又止,眼神里,小脸上,满含悲切,在召唤爸爸。有法心里不由一阵牵拉似的疼痛。 这一心痛,使他头脑渐渐清醒过来,老子满脑子乌托邦理想,不能忘了自己的女儿啊,必须让女儿首先获得比乌托邦还乌托邦啊。那么,怎么才能做到呢?恐怕还是个遥远c艰难的工程。小燕还是一个人见人嫌的职高差生,怎么把她引入正途c升学求职,找到光明前程,怕是迫在眉睫的棘手难题,不单是金钱能够解决——尽管自己已经打钱给亚男,让她给小燕留着进修英语,早日出国。 老二诗文,有法最是不舍。她像玉莲一样聪慧,估计读书好的不得了,可是严格的小学教育,酷烈的作息制度,让孩子又瘦又苍白,娇弱无比。有法想不出什么办法改变女儿的境况。出去读寄宿的贵族学校?玉莲根本不能离开她! 小女儿丫丫呢,自己现在鞭长莫及,管不了她了——何况她有那么一个找野男人上床的妈!自己如果把钱打量给丫丫,岂不那钱纵容那对野男女? 他翻一个身,决定穿衣起床。 洗脸的时候,突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头脑却完全清醒。他想到了混世魔王。让他去物色各种人才,让自己初步筹建公司班底,不知道他运作得怎样了? 正这么想着,手机突然“嘀嘀嘀”响起来,他赶忙把手擦干,看qq,上面果然有“混世魔王”的留言:“吴董,您要的石狮子已经买来,放在总部大门口了。下午您来时可以自己检验,是否称心。另外,我已经招了三个能人,你要不要明天就给他们开会?” 有法拿起手机,立即回道:“石狮子我马上去看,你招的人今晚就让他们集中开会,事不宜迟。” 混世魔王当即回复:得令! 起来叫了外卖,早饭当中饭一起吃了。他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感觉很熟悉,是做老总的给下面的部门经理开例会前自己先做相应的筹划,相当于备课。他脑子里早就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如今自己是再世为人,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可以不受资金短缺的限制,不受现存规范的束缚,无法无天,天马行空,穿越时空。他记得当年在部队读过一个英国作家的小说,后来又看到一部美国反映越战的电影,叫《黑暗的内心深处》,奇怪地发现它们故事几近相同。现在想来,人心为何要如此黑暗,为什么不能营造一个阳光帝国,自己在幕后做着这个帝国的主宰,一步一步,把自己的乡土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加以改造。 有法走过振新大街,路过安安电脑店。他没敢进去看安贞宝宝。不是怕她看见他,而是怕自己心里承受不住。他倒是想过几日去文化中心,看安贞宝宝的瑜伽馆。她在qq里说过,她已经发出告示,广招镇内镇外瑜伽爱好者,三天以后正式开馆,届时将请专家开始授课。 安贞宝宝还在qq里提到一件事,让有法又多了一个念头:在钟镇办一个新型学校。这个学校什么样子,他们在qq里讨论了很久,尚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安贞宝宝先是一个劲儿跟他讲她的女儿,离异家庭,孩子判给男方,而那个死鬼,逃得无影无踪。有法因此产生了一个念头,可以办一所寄宿学校啊。后来就慢慢谈开了,把自己的想法摆出来。有法发现安贞宝宝对儿童教育很有独到的见解,而自己虽然三次得女儿,却一直忙于事业,无心顾及,只是以前读过一点书,后来结识一些教育界人士,把现行教育批得体无完肤。再后来,碰到过不少投资教育的富豪,大把大把往教育这块领域扔钱,而他自己只忙着搞地产造房子,不曾打过它的念头。 沿运河往西,镇外的房子越来越稀,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寥落。再往前,马路变成一段荒草萋萋的土路。之后折往北,老远看见了那幢高大的碉堡似的烂尾楼。 走进了再看,烂尾楼已经大变样了。门前砌出一个巨型大花坛,两条宽阔大路像两条胳膊左右环抱大门。沿环路而上,两旁的绿树已经移栽在旁,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很快,两只硕大的石狮子赫然在目了。 为了安置石狮子,他这几天没有少做功课,在网上仔细查阅石狮子的知识。石狮子的学问,自己原本并不关心,现在一看,竟是颇有点意思。原来这石狮子用于宫殿庙宇和用于民间,是不尽相同的。皇家狮子,硕大威严,代表权力;庙宇狮子,威风神气,代表神圣;民间狮子,温顺可喜,可驱邪避灾。他查完以后,竟明白了自己为何要混世魔王在公司不曾开张之前,先购置石狮子了。 有法走向石狮子,伸出手去,轻轻拍击几下。这对石狮子非同寻常,泥工在它们的下面砌了台座,一雌一雄,肚子地下抱着一个圆球。摸摸它的头顶,冰冷,坚硬,光滑细腻。有法一看到这东西,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他连自己都奇怪,现在怎么那么在乎这两个神物。好像有了它,自己才能镇住一切,才会拥有以后的一切。 看来那个混世魔王办事,还是挺利落的,或者说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选中他做助手,看来没错。日后要是能堪重用,可以让他当总经理,让他做自己这个董事长的木偶,由彻底隐身的自己在背后遥控他。 好了,好了。他对自己说,从今以后,我新的事业开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登场】 登场 往里走,才发现整幢楼里已然静寂无声,白天那些叮叮当当c乒乒乓乓的声音,已经消失,但是满鼻子都是油漆c木料c三夹板的味道。那些工匠白天进进出出,并没看见有法。现在他们早已歇工。绕过屋内的脚手架,有法注意观察他们装修的风格与特色。按他给混世魔王的交代,屋里每个单间,都是让专业的王牌建筑设计师来设计的。 有法沿着楼梯往上走,准备去看会议室。他已经通知混世魔王,让他把报名的人员找来开会,需要一个会议室。 烂尾楼的顶层,已经初步设好会议室。有法让混世魔王先在上面做了简单布置。因为原先那位赌鬼主人做过装修,贴过护墙纸,铺过地砖,所以布置起来倒是较快。只是有法隐身,需要做一个特殊的隔层,像过去皇宫里的垂帘听政,让自己坐在后面。这可难坏了混世魔王,连日里与有法讨论很久,请教了很多人。直到最后是混世魔王的一个赌友,告诉他在拘留所,会有这样的设施,里边的人审问,外面的官员可以看到现场。下午有法已经看过,不算满意,但是时间仓促,设备还没装好,转而一想,自己是隐身的,暂且旁边放个座位,坐着监督混世魔王,也挺好。 跟混世魔王说好是七点,有法忍不住,六点半就到了这里。他想乘势看看工程进度,同时测试一下白天用过的“垂帘听政”系统。下午已经做过模拟训练。混世魔王表现还不错,开始还时时回头,好像外行演双簧。后来就放开了,人模狗样地装起公司老总来。 吃晚饭的时候,混世魔王突然来话,说今天招募的人,有两个跟他状况一样,只是更来事c“厉害得不得了”,所以最好吴总您亲自到场,像唐僧收服孙悟空,收服他们。有法当即询问:“怎么个厉害法?” “你到时候见了就晓得了。”——还卖关子。 “你是怎么招来的?”有法忍不住又问。 “网上,网上啊!”——不肯多说,“不过我听你的,优先考虑吴村和钟镇出去的人才哦。” “报名的有多少人?” “二十几个啊,我给他们说,今天是面试,让大家做好准备。” “嗯,好的。”有法原本只想招几个下手,就像当年他出去拍土地,搞房产,也就带了一个工程师,一个会计。后来想法渐渐成熟,一个庞大的帝国在头脑中形成。他自己要搞的,是前所未有的大工程,必须选拔几个部门经理,分管各个方面的工作。首先需要几个能干的管理人才,像一幢大建筑,需要几根顶梁柱,而这个,确实必须好好选选。 为了这个,他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在租房里大量读书,搜集世界各国经典企业的成功资料,洛克菲勒的,丰田的,等等,了解管理层结构与章程,了解方方面面的管理经验。 最后想着自己要向着一个宏大的目标,跨出第一步了。 这么想着,他今日晚饭都没有吃好,心里激动得像要做新郎,急着要进洞房。他沿着楼梯上去,这份激动一直伴随着他。 到了顶层,发现会议室大门已经开了,混世魔王早在里边,正在擦拭环形的会议桌。看到他进去,赶忙放了抹布,走过来。 “来啦,董事长。”混世魔王换了一个称呼对他说。这家伙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西装,里边是白衬衫,戴了一个花格子领带,整个看去,像影星陆毅一般派头,十足一个总经理的样子了。还有一点很重要,他因为不再沉迷赌博,睡眠正常,满脸红光,十分精神。 “面试完毕以后,我们在这里开会。”混世魔王指指旁边说,“面试在那边进行。” 有法一看,会议室旁边的一个小间也开了,亮着灯。那个小间他知道,另有一扇小门通楼梯。这样,面试完毕,录用的人来这里,淘汰的人就可以顺着另一扇门下去了。 “你把报名人员的简历拿给我,我要看看。”有法关照道。 “简历?都在电脑里啊!”混世魔王满脸尴尬地看着他。 “电脑呢?” “在面试间里,你还是先不要看吧。” 有法很意外地看着混世魔王,这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们马上就要来了,看简历也来不及了。”混世魔王说着,带头走往面试室。 小间里布置好了。一边是受试人,一张靠椅,另一边是负责询问的主人,有四张座椅。有法跟混世魔王早就商量好,临时叫两个人来,做摆设。有法自己坐在旁边,只看不问。混世魔王已经安排好。那两个摆设已经来了,凑在窗口吸烟,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们自然看不见有法,以为混世魔王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呢。 他们进去坐好,不久,楼道里闹哄哄的,参加面试的人来了。混世魔王走出去,到楼道口迎接他们,然后关照他们登记排号,到隔壁等候叫号。有法看这个混世魔王别无专长,做这种秘书的活计却真是一个好料,不由为自己的伯乐行为得意。 面试开始了,有法有点好奇,到底这里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主管提问的,自然还是混世魔王。问题是有法自己预备的,写在纸条上,混世魔王只要念一下就可以。有法做了多年的老总,知道怎么招人,招什么样的人。但是现在自己的观念完全不同了,他需要招三观与自己大同小异的人,他需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这份理想,不再是以前的金钱至上,不再是做大做强,而是永恒,造福,福泽子嗣,千秋万代。第一个问题比较常规:“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宇恒公司?”这一个问题,就可以弄清楚来人的世界观,预先估计,可淘汰一半人。后面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灵活,他让混世魔王只管问,像念书一样的问,自己在旁边默默打分,最后决定取舍。 面试开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