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三十六式》 第1章 酒吞童子 寺院的老住持捡到那个婴孩的时候,正是隆冬。那天下了好大的雪,积雪都漫上了脚踝,满眼是清凉的白色。一束阳光暖暖的照在雪地上,炸开了一片洋洋暖意。小徒弟清文伸手挡住刺目的阳光,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老住持见了,慈爱的笑笑,并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往寺庙外走去。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婴孩啼哭的声音。 清文年纪小,眼疾手快,一眼就看到了寺院外那个用红棉被包好的小小包裹,连忙叫道:"师父,快看!" 他急匆匆的跑过去,将那小包裹小心翼翼的抱起,捧到老住持的眼前,两人定睛一看,果真是个粉嫩的婴儿,大概是被人放下不久,还在酣睡。 "师父,怎么办?"清文问道。 "既然来了,那便留下吧。"老住持笑着伸手抚了抚小婴孩的脸蛋,看着小宝宝舒服的津津鼻子,慈爱道:"这孩子也是与你我有缘。"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与我们有善缘,还是恶缘。"清文望着怀里的小孩撇嘴道。小婴儿听到声响,竟微微睁开了眼睛。虽说是婴儿,就已经能看出以后三分的俊俏了。 "清文,你将善与恶分的太清了。"老住持有些不高兴,微微蹙眉道:"善恶皆是缘,你我是出家人,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你说对吗?" 清文听了,不反驳,羞愧的低下了头。 老住持拍了拍清文的头,伸手接过了婴儿,微笑道:"既然这么有缘分,我就收他当个徒弟,叫他清缘吧。" 转眼二十年过去,清缘已经是一个青年了。 周边的人都知道,山顶上的寺庙里,住着一位长相俊美异常的清缘师父。每天都有越多人,为了一睹清缘的美貌而上山敬香。尤其是那些妙龄的小姑娘们,日日上山来上香,只为来见清缘师父一面。 可偏偏这清缘师父是个冷面佛陀,别说是微笑,连话,都不与这些姑娘说一句。清文大师兄时常感叹道:清缘真是天生的出家人,可怜了那些姑娘不明不白的香火钱。 然而,终于有一个姑娘的香火钱没有白花。 桐和被朋友强拉着一起上山的,对什么所谓的"俊美和尚"没有什么兴趣。朋友们都叽叽喳喳的涌进去了,她无所事事,一个人坐在寺庙门外的石阶上愣神,碰巧遇到了从寺庙外回来的清缘。 这一眼,小姑娘就乱了心思。 她生来到现在,不曾喜欢过谁,偏偏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冷清和尚,不知是福还是祸。她痴痴的愣了许久的神,直到同伴将她拍醒:"桐和,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桐和被吓了一跳,慌忙掩饰道。她羞红了脸推同伴道:"只是想了些私事罢了。" 同伴揶揄的看着她,并不多说。 这便是桐和与清缘第一次相见了。 然而这世界就是这样神奇。桐和见过清缘后,清缘就开始频繁的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上山会看到,出门买东西会看到,甚至睡眼朦胧时,也会听到清缘敲开自家大门化缘的声音。 她拼命的不去想他,却依然无法阻止清缘进入他的梦境。她得了一种叫清缘的病,百剂药也治不好她的相思。 可清缘是个出家人,他们俩中间隔着除开生死外最深的鸿沟,本就无缘,且诸多阻挠。 桐和是个明事理的姑娘,但她依旧十分泄气。这日她心中又开始起伏,想出门逛逛。偏偏身后有人一叠声,不急不缓的叫她。桐和不耐烦的回头,却对上了清缘温顺的眼睛。 "姑娘,你的荷包掉了。" "啊?"小姑娘吃了一惊,低头一看,清缘手上拿着的,还真是自己的荷包。她连忙满脸通红的接过来,小声连连道:"谢谢大师......谢谢大师......" 清缘微笑着转身要离去,桐和见了,手脚忙乱不知道如何是好,竟不过大脑,脱口而出:"那个!大师!清缘!你........你吃不吃豆沙包?" 清缘诧异的转头,第一次露出了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啊?" "我说,豆沙包!"桐和一不做二不休,闭着眼睛破罐破摔道:"就是那个白面的!里面是红红的甜甜的......." 清缘小心翼翼的打断了桐和的话:"姑娘,我知道豆沙包是什么......." "那,那你要不要吃?"桐和愣了一下道:"对了,豆沙包算素吗......" "........." "实在不行就你吃皮,我吃馅......." 这一来二去,桐和与清缘算是认识了。桐和家有许多经书,家里的长辈也十分喜爱清缘,要他时常来家里讲经论佛法。 按规矩,桐和是不能与清缘做太多接触的,所以只能隔的远远的,偷偷看着清缘,清缘真的是个俊美的男子,桐和算是个清丽的姑娘,每每见了清缘还是会自叹不如,留下些吃的就溜走了。 于是每次清缘从书房出来,都会看到樱花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个豆沙包,用漂亮的盘子装好,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清缘看着那圆圆的豆沙包,总感觉有一张可爱的脸在豆沙包上跳动,轻轻微笑,掰下一半仔细地吃了,然后将另一半放回盘子中,犹豫一下,从石凳上捡了朵干净粉嫩的樱花,放在了盘子中。 他不能说自己不喜欢桐和,只能说他不懂什么叫做男女之间的喜欢。他只是喜欢和她说话,看她躲在树后偷偷的看自己,然后捧着豆沙包蹲在树下叹气。 如果可以,他想这样与桐和相处一生。 但这世界从来不曾给予他这个机会,一天夜里,一个小和尚急匆匆的跑进来,冲清缘道:"师叔,不好了!桐和姑娘出事了!" "什么事?"清缘翻身从床上跃起,焦急的问道。他问过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轻咳了一声,平静问道:"桐和姑娘出什么事了吗?" "桐和姑娘受伤了!"小和尚焦急道:"就在半山腰的那棵槐树下,好像是脚扭了!您快去看看吧!" 清缘一时心急,也不曾考虑过为何这小和尚非要与自己说,当即披了衣服跑了出去,并没有人拦他。 他一路气喘吁吁跑到了半山腰,脚下生风。还真见到了桐和,不过桐和不是他脑海中的惨状,反而是干干净净的靠在树上,见他跑来一脸震惊:"清缘,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有事......我就.......跑来...."清缘扶着树低头大喘粗气,抬头恰巧对上了桐和亮晶晶蕴满了星辰一般的眼睛,瞬间冷静了下来。 "见你。" "我有事?"小姑娘诧异的瞪大了眼睛道:"是别人给我送信,说你要我在这儿。" "我并没有......."清缘愣了一下,桐和也懵懂的望着他。 "抓住他们!"突然周围传来了嘈杂声:"身为出家人,竟然与人私通,败坏我佛门清规!" "坏了!真被人算计了!"清缘一把抓起桐和的手,扭头发现山下也传来了火光,顾不得别的,对桐和焦急道:"桐和姑娘,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你我还是速速离开这里才好。" 若是他一个人,解释也好,被误会也罢,都无所谓。可眼前还有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她又犯了什么罪?清缘下定决心,拉着桐和,往那密林里钻去。 这一路泥泞,树根盘根错节,桐和没怎么走过远路,摔得一身泥土,清缘实在看不过,竟附身蹲下,背起了桐和。 桐和趴在清缘瘦弱却坚实的后背上,心中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暖意升起,她本身就是庶出的女儿,除了年少病逝的亲娘,又有谁曾对她这样好呢? 大约走了几个时辰,远处天空已微微有了亮光。清缘停下了脚步,站定,放下了姑娘,扭头温和的看着眼前的姑娘,他的脸上被来时路上繁乱的树枝划出了鲜血,衣服上满是污垢,神色还是那样的温柔。 清缘微笑着冲桐和笑道:"桐和姑娘你瞧,翻过这座山,他们就不会再找到你了。我这里有些盘缠,你拿好。" "我?不会找到我?"桐和一愣,瞬间明白了什么。一丝惶恐涌上心头,像巨浪一般漫过了她的头颅,她顾不得别的,紧张的握住清缘的手,急切道:"为什么只是我!那你呢?你要回去?还是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清缘愣了一下,推开桐和冰凉的慎人的手指,后退一步鞠躬道:"清缘送离了姑娘,依然是要返回寺庙去。" 平静的声音却不容置疑,好像是生来就已经安排好了的一切,由刻刀刻在坚硬的石头上,无人能去更改。 "为什么!"桐和痛苦的摇摇头,她的心像是被人击碎了踩烂了:"原来你这一路都抱了这样的心思!怪不得你一直对我客客气气。清缘,你知道我对你有意。" "可清缘是个出家人。" "所以呢?"桐和反问道。 "出家人要恪守清规,普度众生。" "那我对于你来说呢。"桐和咬牙拼命挤出了一个微笑,可颤抖的声音早已经出卖了她:"我对你来说,又是什么呢?" "也是........众生吗........" 清缘没有回应,缓缓合上了双目。 "你回去,也做不得出家人了,你会被逐出寺庙的。"桐和颤抖道。 "那,寺庙也是清缘的,归处。" "可是是你的师兄约我出来,他们本来就想加害于你!" "那清缘,也要回去。" "原,原来是这样啊。"桐和愣了一下,她突然心里一抖,手指变得越发的冰冷,她抬起手,轻轻抚了抚清缘的眼角,看着他的眼眶慢慢盈满了晶莹温顺的泪水,只一颗,掉落在了桐和的指尖上。 他本来是个多么高贵的人呀,他本来该一辈子都是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结果偏偏被自己拖累,落得这一身污泥与血迹。也罢,他们又能逃去哪里呢?桐和的手指无力的垂下,轻轻道:"清缘,我们回去吧。" "可是......." "我们回去吧。"桐和抬头望着清缘那张好看的脸:"我那样受宠,父亲兄长都不会责怪我。我起先只是担心你,怕你受到处罚。如今见你一意孤行,我也没有什么逃跑的必要了,清缘,我们回去吧。" "桐和姑娘,你这样......." 桐和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她眼中泪光一闪,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冲清缘大喊道:"你知道些什么?!"她狠狠推了清缘一把,看着青年猝不及防的撞到树上,疼的皱紧了眉头。她不管,冲上去揪住清缘的领子道,生平第一次放生大叫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我告诉你!不是你的师兄!就是我设计你的!我叫你来,又通知了寺庙与家里,我以为将你逼上绝路,你就会带我走!你分明就是喜欢我!清缘,你分明!......."她喊的声音嘶哑,接着连连喘气,说不下去了。攥着清缘的手缓缓松开,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眼泪像成串的珠子般落下,砸碎在泥土里。 清缘盯着她,眉宇间有了他从未有过的痛苦之色,他未曾像往时那般微笑,只轻生道:"我爱任何人。"他的口中第一次有了犹豫,只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桐和无力的摇摇头:"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只想把这一生当做一个荒诞的梦境,然后狠狠地忘掉它,可以吗?" 桐和死了。 这是清缘月余后才知道的事。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只能透过木头缝那一点渗进来的阳光才能判断早晚。他没有辩解的机会,就被清文判定为违反寺规,打得一身血污,扔出了寺庙。他摇摇摆摆的站起身,分明看到了清文大师兄微微扬起的嘴角。 "桐和怎么样了?"清缘轻声问道。 清文挥挥手,让周围都散了,踱步走到清缘面前,凑在他耳边戏谑道:"怎么样了?当然是死了。" "死了?"清缘的喉结颤动了一下。 "他家里嫌她不守妇道,将她嫁给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官吏,当夜就抹脖子死了,你若不信,去河边看一看,还是个新坟呢。" 清文看着清缘骤然紧缩的瞳孔,诧异道:"怎么,你猜不到?你带她回来时,猜不到她会有这个下场?" "我不知道......."清缘一阵慌乱:"她说她很受宠.......她说她会安然无恙......." "你怎么这么天真啊,"清文拍了拍清缘的肩膀:"她一个庶出的女儿,会安然无恙?师弟,你太傻了,就是因为这么傻,才会被我........" "赶尽杀绝。" 清缘惊恐的后退一步。 清文笑了:"若不是师父有意放你走,你这半会儿已经死在柴房了。这不能怨师兄,是你锋芒毕露。原本是我的住持之位,师父竟然想传给你,我服侍他大半生,"清文咬牙切齿道:"他竟然想传位给你。" "所以你就......"清缘颤抖出声。 "所以师兄就用了点小计谋,将那姑娘骗出来。本想着你俩一定就此私奔了,没想到竟然还回来送死。" "可她说这一切都是她设计的....." "什么?"清文蔑笑出声:"她不会是还想着什么让你不要怨恨我的鬼事吧........" 啪。 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 碎了一地,迸溅了一身的鲜血,沾了一身的血腥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的跑到河边,又扑通一声跪倒在碎石上的。尖锐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膝盖,有殷殷的鲜血从裤子上慢慢透出来。 她就在那土堆的坟里,她明明是鲜活的,如今就这样躺在一堆卑贱的泥土之中。 清缘扑上去,拼了命的用手去扒那泥土,冰凉的眼泪狠狠砸在满是血口的手上。 "南无....阿弥.....多.....婆......夜"他哆哆嗦嗦的念着往生咒,心里想的却是小时候师父的教导。 "哆.....他.....伽....多....夜" ——————念咒之前,应该清净三业,沐浴,漱口,至诚一心。 "哆......地......夜....他" ——————在佛前燃香,长跪合掌,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 "阿.......弥.......利......都.....婆......毗" ——————现世一切所求都能如意获得。 "啊————啊————"他念不下去了,胸口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般,他抓紧两把泥土,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嘶哑着嗓子发出单一的音符:"啊————啊————"眼前全部都是桐和,嬉笑的,郁闷的,紧张的,脸红的,如果他当年没捡起那个荷包,如果他晚了一步回到寺庙! 他竟然爱她,他竟然爱她!他是个出家人,他从婴孩时期就已经戒掉了七情六欲,可他竟然爱她! 他以为他已经没有情感,可他如今从眼眶中流出来的是什么?是眼泪。为谁而流?为桐和?桐和是谁?他心爱的姑娘。 他反复拷问自己,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剜出来埋在这,生生世世陪着桐和。 他大概不懂人心不懂佛,他只是单纯的喜欢每日念经的平静日子。他用苍生给自己找了一个很苍白的借口,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想每日看着桐和过活呀。 他很单纯的以为他的师父师兄仁慈,单纯的以为佛祖会原谅一切。他用这样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送了桐和的性命。 桐和怎么会受他的超度,他这样刽子手!他这样污垢之人,又有什么颜面,去惊扰死后的桐和。 "桐和————桐和————" 你能听到吗。 清缘不知已经哭了多久。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 他迎来了无数个黑夜,又迎来无数个清晨。他趴在桐和的坟上,双眸空洞的,竟然流不出泪水来。 那时的清缘已经丧失了理智,只会机械的呼吸,和流泪。耳边满满的,都是桐和的惊叫声。 什么是佛,什么又是魔。 若佛不慈悲,若佛不慈悲!! 清缘突然有一瞬间周身剧痛,脑子里一片混沌。继而后背像是被什么撕裂开了一般,好像有黏湿的的翅膀从后背窜出,有万虫像是在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哀嚎出声,头上窜出了坚硬的的红发,牙齿几乎咬透了嘴唇,有恶魔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轰然窜出。 若佛不慈悲,不如为魔。 哪怕业障,永世难消。 "桐和......."他喃喃道,手慢慢的松开,一把泥土散落,摔了一地。 迎着风散在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平安时代中期,在大江山有鬼,名叫酒吞童子。专门劫掠山下途经的妇女做祭品,似乎是为了复活某个不知姓名的女子。 后为安倍晴明封印,作为式神服侍安倍晴明左右,自此不再出来作恶。 据说他被封印时,还唤着一个女子的名字,只是这名字,随着生前的种种记忆,被安倍晴明一起封印掉了。 百年后,酒吞童子遇到了一个蹲在树下的女孩,身边是满地的红叶,笑嘻嘻的扭头看他。 "你,喜欢吃豆沙包吗?"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一目连 四岁的梧意发誓,如果老天爷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不听家里大人的话,偷偷跑到后山上来玩。 小不点不知道天高地厚,只知道追着蝴蝶不回头的跑,待到停下脚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到了密林深处。阳光被茂密的树枝树叶挡在外面,眼前漆黑一片,像是进了什么妖怪的嘴巴里,被咽进了肚子。 阿娘曾经告诉过她,这山林里是有鬼怪的。 什么样儿的鬼怪?没人见过,只知道进了这森林里,就会听到怪兽打呼噜般的呼呼声,席卷着树叶,向人脸上打去。 小姑娘吓破了胆子,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蹭,周边还时不时响起乌鸦的叫声。像是从阴间来的索命使者。 梧意年纪太小了,早就吓破了胆子,一路抹着眼泪一边往前走,哭的稀里哗啦的。地上盘根错节的树枝很多,小姑娘一不小心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地上是厚厚树叶,倒不太疼,可是终究还是受了惊吓,蹭了一身的泥土。梧意举起小手,左看看,又看看,又看了看衣服上的泥点子,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打破了,再也不肯起来,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娘————阿娘————呜呜呜呜————" 小姑娘年龄小,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这一哭起来更是让人心疼,一边哭一边抽搭,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脸上蹭满了泥土,精致的小辫子上挂上了枯叶。 她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呀,可她还没见过阿娘肚子里的小弟弟,还没和新来的小奶狗说再见。 她想到这些,更是委屈了。 不知道梧意在黑暗中一个人哭了多久,终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别哭了。" "可是我害怕啊————呜呜呜————"小姑娘一边抽泣一边回答,然后哭声夏然而止。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树林里哪来的人声啊!想到这,小姑娘更害怕了,惊叫了一声,哭的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那温柔的声音叹了口气,继而一道柔光突现,森林里突然出现了一股微风。将小姑娘微微托起,卷走了小姑娘的尘土和头顶的枯叶,顺手给小姑娘擦了把眼泪,然后把她放下。 这是梧意才注意到,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穿着一身暗白色,头上是银白色的长发,到了发根却变成了淡蓝色。头顶有角,眼神温柔,像是有阵阵清风在眼波中流转,身上是好闻干净的味道。 小姑娘被突然出现的男子吓了一跳,忘记了哭泣,懵懵懂懂的看着那个青年蹲下,大手放在她的头上揉了揉:"你从哪儿来?" "我....是....从山下.....来的......."小姑娘依旧在抽噎,只不过表情安稳了不少,一只小手抬起来攥住了青年的衣角,生怕他扔下自己离开。 青年见了,笑笑,如善从流的抱起惊慌失措的小姑娘:"你别怕,我带你出去。" "你是谁呀?"小姑娘问道。 "我?"青年挑了下眉毛,很少有人问他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道:"我是风神,我叫....连。" "连?"小姑娘听了,嘻嘻哈哈笑起来:"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啊。" "那你叫什么。"青年皱着鼻子,故作生气的看怀里的小姑娘。 "我叫梧意。"小姑娘得意洋洋道。 "啊,果然比我的名字好听呀。"青年故作失落的叹了口气,抱着小姑娘,开始往森林外飞去。他一路和小姑娘说着话,不知不觉就飞到了森林入口处。连站定,把小姑娘放下,然后蹲在小姑娘面前,笑道:"那么,小梧意,该说再见了。我本来应该招待你去我的神社做客,可是今天实在太晚了,你家里人会着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来找我玩儿好吗?" "好啊,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小姑娘歪头问他道。 "嗯....."青年思考了一下:"你就找到进森林后看到的第三棵大树,连敲三下,我会来接你的。" "嗯嗯!!我记住啦!"小姑娘开心的点了点头,和连挥挥手,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 "阿娘阿娘!"小姑娘雀跃着跳进了母亲的怀中:"我今天见到风神啦!他对我可好了!"她说着就要回头指给母亲看,可身后,已经一个人没有了。 小姑娘蒙了,看看阿娘,又看看黑漆漆的森林,突然有一阵微风蹭过来,揉了揉小姑娘的脸,梧意嘻嘻哈哈的笑了。 "那么,明天见了。"有细微的声音夹在在风中,在小姑娘的耳边一闪而过。 这大概,就是梧意和连缘分的开始了。 自此,梧意闲的没事的时候,总往森林里跑。村里人都知道,梧意这小姑娘不得了,得了神仙的眷顾啦,山里的猛兽都向她低头,森林里的藤蔓会自动为她开出一条花路。 连的神社很美,可惜没人知道,穿过漆黑的森林后,竟然能看到如此明亮的一片天地。红木的柱子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满地娇艳的鲜花,有的顺着柱子而上,满满的开在匾额上,神社中挂了许多风铃,发出流水般叮叮当当的响声。 梧意十分喜欢这里,一会儿在草地上跑来跑去,一会儿在地板上打滚。 "连,我可以常来这里吗?"小姑娘兴奋的问道。 青年正坐在廊前愣神,听到小姑娘的话,笑眯了眼睛,轻声道: "好啊。" 梧意就这样和连成为了朋友。小姑娘每日都跑到神社之中,和连说一些乱七八糟的琐碎事情,说她家的小狗已经长大,说她阿娘做的点心最好吃,说她爹爹外出给她带回了人偶,说有小燕子在她家的屋檐上垒了窝。 连总是饶有兴趣的听着,他和小姑娘并排躺在神社深红的地板上,眉目清明的盯着小姑娘,有时候也会用法术逗逗小姑娘,看着她皱眉嘟嘴,再去揉乱小姑娘细软的头发。 "连,你知道吗?"小姑娘开口道:"我不喜欢小弟弟。" "为什么呢?"连坐起来,认真的问小姑娘道。 "因为有了弟弟,阿娘就不喜欢我了......."小姑娘垂头委屈道:"他们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 "可是弟弟可以陪你玩呀,现在还小,以后长大了,你就不会这么孤单了。"连温柔的劝她道。 "可我现在也不孤单呀。"小姑娘抬头认真的盯着他:"因为有你在。" "连,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会不会孤独?" "有一点吧。"他捏了捏梧意的脸,神色复杂的望向外面:"不过几千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况且现在有你在,就不孤单了。" "那我不在的时候呢?"小姑娘不依不饶的问道。 青年笑了,拉起小姑娘的手捏了捏: "等着你来。" 梧意一天一天长大了,她从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少女,身姿一点点变得曼妙,可她与连的会面,从来没有变过。 连有时会带她走出神社,两人并肩走在阴凉的森林中,絮絮叨叨的聊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连大多数时候都会看着小姑娘手舞足蹈,然后轻轻微笑。 梧意不再惧怕漆黑的森林了,因为她知道,进入森林,敲响第三棵大树,就会有人来接她。 连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从未变过。时间对于他来说,仿佛是一个凝固的东西,他只有在梧意身上,才能看到残酷流逝的时间。可他依旧把梧意看做一个小姑娘,认为她与初次见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模样,没什么两样。 但他知道,有一个温暖的午后,梧意偷偷吻了他。少女以为他睡了,偷偷趴在他身边,吻了他的眉角。 他装作熟睡未醒,神社内的风铃却混乱的大响,待到小姑娘走之后,他才敢摸摸自己烫的吓人的脸颊,傻傻的坐在神社里愣神。 "神也会动情,真是少见。"一只漆黑的蜘蛛在屋檐上轻蔑道:"不如你将你的神力给我,我让你俩在一起,怎么样?" "给了你,你也成不了神。"连的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离开我的神社,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你是神啊,我只是来供奉你的。"蜘蛛道:"你知道,你不能赶我走。千年前不行,如今也一样不行。" "你为什么偏要盯着我这个小神,比我神力强大的多的神,有很多吧。"连皱眉道。 "因为我对你的结局很好奇啊。"蜘蛛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很好奇,动情的神的下场呢。" 连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没想到还是,突生事端。 在梧意十九岁的那年,突然天降骤雨,连下了月余,滔天的洪水即将要淹没这小小的村子。 村民们都十分担忧,日夜查看,也找不到什么办法,有一人突然说:"诶,梧意不是认识山中的神明吗?我们可以让梧意去求神啊!" 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呼应,一时间,大量的村民涌入了梧意的家中,纷纷要求梧意上山去求神明。 可梧意早就问过连了,得到的答案是:连只是一个小小的风神,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够让洪水改道。 她为难的将这话告诉了村民们,可村民们哪里肯听,他们一口咬定是梧意不愿意帮忙,又有人说是每年进贡的祭品不够,有一人竟然喊着:"把梧意作为祭品!" 这句话喊出来,所有村民竟然像疯了一样的扑了上来,他们不能失去土地,失去家园!所以不如,拿梧意一试! 梧意的父母与弟弟万般抵抗,却没有丁点用处。梧意还是被人带走了,不知谁狠狠地砸了一下,晕倒在地上。 待她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人绑在柱子上,脚下是一堆木柴,他们,竟然要烧死她。 她明明在这个村庄里长大,叫着他们叔叔伯伯,却被他们亲手送上刑架,真是可笑。 "你,还不下决心?"屋檐上的蜘蛛问了洞察了一切的风神道。 连闭上眼睛,表情平静,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 村民们举着火把,即将要点燃梧意脚下的木柴,他们血红的眼神中只有兽性与残忍。 "连......."小姑娘不知所措,她害怕的闭上了眼睛,喃喃道。 "救救我,连,救救我......." 突然,心口好疼。 像是有什么要从他的身体被剥离出去,掏空了心脏,拉断了血肉。 "只要我将神力给你,堕为妖魔,你就会帮我是吗?"连抬头问那蜘蛛道。 蜘蛛"呵呵"轻笑了两声:"风神,我等了你千年,只为等你的神力,然后化为神。" "我苦苦诱惑了你千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助了我一臂之力。" "也罢,你若把神力给我,我就给你妖魔力,让你有能力将洪水改道,只不过......" 蜘蛛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还要你的一只左眼,偿了我千年的寂寞。" 风神楞楞的看着屋檐上的一枚风铃,突然笑了,有暖意从他好看的眼睛中缓缓散开。他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好啊。"他说道。 "不过是一只眼睛罢了。" 村子得救了,传说有神降临,用狂风强行将洪水改道,救了一方百姓。村民们皆跪地叩拜,大赞上天之德。 只是无人记得那风神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皮肉绽开,一身血污,力竭而走。 梧意是三天后才醒过来的。她受了惊吓,连发了几天的高烧,昏昏沉沉之中还在念叨着风□□字。等到她第四天苏醒时,打翻了药碗,直接冲向神社去了。 她披散着长发,跑到熟悉最熟悉的第三棵大树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拍了三下,大喊了一声:"连————" 没有回音。 她不泄气,又狠狠拍了三下,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三下,六下,九下.........三百下,三千下。 她像一个疯子一般,拍的手掌生疼,但还是无人理会。 "连!连!"梧意再也支撑不住了,跪在树下嚎啕大哭:"你让我见见你,你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不该被生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了我这样一个凡人,为了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流了满手,蹭得胸前一片湿润。 真好笑,第一次见面,她嚎啕大哭着要出去,结果现在呢,她竟然嚎啕大哭着要进去。 到底是谁开的玩笑,又愚弄了谁。 就在梧意落泪的时候,突然一阵风刮来,将她托起,一如十五年前的模样。只是这风已经不如往年有力了,竟无法将她送进神社,在神社门口,就散了。 梧意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下巴磕在石头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她来不及擦,跌跌撞撞的爬起来。 神社中已不如往年的美丽了,失去了神力,堕成妖魔的连已经不能支撑神社了。地上满是枯草与落叶,往时清脆的鸟鸣不见了,有风铃从高处坠落,摔了个粉碎。 "连!连!"梧意顾不得别的,赤脚冲进了神社,却惊叫一声,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 曾经高贵的风神此时正跪在冰凉的地上,身上的白衣皆被鲜血染透了,血一滴一滴的砸落,在地上聚成一片又一片。他柔顺的白色长发被汗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上,左眼用白发挡住,但依然有血流到下巴上。 "连————"梧意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她跪爬过去,手上,身上都粘上了连的鲜血。 原来神也会流血吗,原来神也会疼吗。 她颤抖着过去,想伸手撩起连挡住左眼的头发,手却在离连还有半米的地方停住了。好像是有什么力量,制止住了她的前行。 是柔软的风啊。 她瞬间就明白了,痛哭道:"连,连,你让我摸一摸你!求你了,你让我碰一碰你!" "我知道你还好后,绝对不会再来了!我只会给你带来灾祸,该死的是我,是我啊!!连!!"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和连的鲜血混在一起,花了一片。 突然有一阵微风刮过,竟是给梧意擦了擦眼泪。 "梧意........"有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不怪你........" 你我神人之别,我本不该与你交往。然而我实在受不住这千年的孤寂,没想到却害你到这般境地,说起来,应该是我对不住你。 他缓缓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冲梧意微笑了一下,有一颗泪水滑落。 "忘.....了......我吧......."低沉的声音吃力的响起。梧意瞪大了眼睛,看着昔日的风神颤颤巍巍抬手,结了一个印。 ————————连,有可以让别人失去记忆的方法吗? ————————有啊,只要结印施法就好了。只是记忆那么宝贵,忘了岂不是太可惜。 "不,我不想忘记你!不!"梧意一瞬间就明白了,颤抖着声音大叫道:"连,我爱你啊,我这一辈子都在爱你啊!求求你不要让我忘记你,我只想守着和你的回忆过完下半生,我没有资格陪伴着你,我只想记得你,这样也不可以吗?!" 连突然笑了。 "小梧意,再见哦。" 连守着熟睡的女孩,守了好久。 "你抹去她的记忆,抹去所有人的记忆,抹得掉你自己的记忆吗?"那蜘蛛轻笑一声:"你已经不是神了,怎么样,要不要和我离开?" "不,我要留在这里。"连轻轻道:"即使我已经堕成妖魔,我依然想守护着她,守护着她的后代。"他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梧意的脸颊,小声说: "你会好好长大成人,嫁给爱你如命的人。" "你会儿女双全,子孙绕膝。" "你会永远正直、勇敢、坚强、善良。" "你会一生平安喜乐,再无灾祸。" 一滴眼泪,接着两颗,三颗,冰凉的砸在女孩儿的脸上。他低头吻了吻女孩的眉心: "我爱你,梧意,永别了。" 我的姑娘,只属于我的姑娘。 纵然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纵然你的记忆力再没有关于我的一丝一毫, 我依然信守与你的承诺,这里等你, 好吗? 百年之后,有一蓝衣青年,名曰安倍晴明,手持折扇,信步走进这神社之中。 他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的,也会有一个沉寂的妖魔存在。这附近没有人烟已经好几百年了,满地的黄土,和破碎久远的村庄。 "所以他为什么要留在这儿,真是奇怪啊。"安倍晴明自言自语道。 他走过已经变成残垣的神社大门,满地都是腐烂的气息,他打开折扇,挡住自己的鼻子,往神社走去。 ",你究竟在哪里呢?" 当安倍晴明发现时,他几乎已经变作了石像,身上长满了碧绿的平台,和灰黄的泥土。 安倍晴明看了他一会儿,唤道:"。" 听到声响,微微睁开仅剩一只的眼睛,茫然的看了安倍晴明一眼,眼神也蒙上了尘土,与百年的沧桑。 他的四肢早已经变得僵硬,脸上的皮肤开裂,有像石缝一般的裂痕。他说话时,周边有微风刮起,卷起了一片尘土。 他僵硬的抬头,答非所问道:"她.....还......好....吗?" "她是谁?"安倍晴明皱眉道:"这附近已经几百年没有人烟了。" "是么,已经,百年了么......"他轻笑了一声,阖上了眼睛。 既然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梧意,又何苦打扰他。 就让他永久的留在这里,不好吗? ",你本是风神,为何堕成妖魔?"安倍晴明盯着他,冷冷道。 为什么呢?他笑了。 好像......只是因为一些琐事吧...... 甚至连他,都记不得了。 "因为风没有痕迹啊........"他轻声说。 因为风没有痕迹,世人只能感受风的掠过,看不见他的存在。 所以即使就此消散,依旧无人记得, 更不能奢求,别人怜爱。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3章 大天狗 他记忆最开始的地方,就是在这片深宫在中。 那时他还是个稚童,皮肤粉白娇嫩,眼睛澄澈明亮,脚上挂着一串小铃铛,喜欢光着脚在地板上跌跌撞撞的奔跑,听着清脆的铃铛声在空中漂浮,回荡,在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回廊上一丝一丝消失殆尽。 然后他转身,不小心撞进了一个老人的怀里。他一点都不害怕,笑嘻嘻的搂住老人的脖子,用脸在老人布满沟壑般的脖颈处蹭蹭,嬉笑出声:"祖爷爷!" 周围的内侍大气都不敢出一句,皆屏气低头,在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可见老人平日里积威颇深。 老人一改对别人的威严,蹲下抱起来小孩,笑道:"显仁,你在这里干吗呢?" "我在等神灵。" "等神灵?"老人疑惑的瞅了瞅小孩的脸:"这皇宫里,哪来的神灵呢?" "奶娘说的,"小孩指着头顶漆红的雕花:"奶娘说,我是皇子,生来便有神灵庇佑,保佑我平安一生。" "是吗。"老人抬手揉了揉小孩细软的头发,眼神飘忽的,越过雕梁画柱的宫殿,看向山水缥缈的,雾蒙蒙的远方。他不知道上天赐予了他多少寿元,又会在何时夺取他这条凡人的性命。他能否看着这个孩子平安长大,能否真的看着他一世平安。若他不在了,又有哪个神明会来庇佑这可怜的孩子。 "显仁......."他低头盯着幼子的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祖爷爷?"显仁瞪着湿润润的,如同小鹿一般灵动的眼睛,那眼睛美好的,像是如同星辰碎在里面了一般。 "没什么......."老人微微阖目,胸口涌上一丝心酸:"好孩子,没什么。" "你说的对,会有神明庇佑你,我的孩子。" "陛下,鸟羽陛下在殿外求见。"内侍在一旁垂头恭敬道。 "呵,他如今在内勾揽朝臣,在外勾结武家,厉害的很,眼睛里还会有我这个祖父?"老人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眼神不再如先前一般温存,反而如同鹰的眼神,眉宇间带了血腥气:"叫他在大殿门口等着,等不及就滚吧。" "是。"内侍不敢多言,附身应了。 "是父皇来了吗?"显仁突然清脆开口,激动的看向老人:"哇好棒!那母后呢?小妹妹呢?都来了吗?我要去见他们!"小孩话没说完,就迫不及待的从老人的怀中挣脱开,滑到地面上。 "诶,显仁,显仁........."老人在后面无奈的喊他,可小不点脚下生风,像是没听见一般,一溜烟儿的往外跑,只留下了一串铃铛清脆的响声。 "这孩子,真是。"老人摇摇头。 显仁一路飞跑,兴致勃勃,跑的一头薄汗,可临到地方了,却有点瑟缩。他平时没怎么见过父亲,父亲对他也从来没个好脸色。他爬在大殿门口,小脑袋歪出去,偷偷看了一圈,恰巧对上了父亲的眼睛。 年轻的皇帝不过也才二十岁罢了,鼻梁高挺,眉眼深邃,他穿着一身锦罗绸缎,规规矩矩的站在大殿门口,倒像是被罚站了,脸上有些窘迫,他看到许久未见过的长子,第一反应竟不是欣喜,反而是狠狠瞪了小孩子要,眼睛一撇,不再看他。 显仁被抓包了,只得委委屈屈的钻出来,泪水涟涟的望着父亲。他平时在曾祖父面前的那副机灵模样消失的一干二净,变得十分木讷。摇摇晃晃的对着父亲行了个礼,小声问道:"母后也来了吗?......." 皇帝不愿意理他,扭过头往别处看去,恨不得一脚把这个孩子踹开。念道他平日受祖父宠爱,今天自己又是来认怂的,没好气的说了一声:"来了,在偏殿呢。" "谢谢父皇!"显仁高兴的惊叫一声,转身就跑走了。皇帝盯着他远去的小身影,厌恶的咬牙,满心满脑的竟然只有恶心。 这个孩子为什么要降生?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简直就只是在和自己作对,每次见了,恨不得将他扯碎,再狠狠摔在地上。 对,自己早该这么办了,在璋子生下他的那一瞬间,就该这么办。 他正想着,突然殿内传来一声怒喝:"滚进来!!" 皇帝连忙收了心思,撩起袍子恭敬的踏进了大殿。 那一边,显仁可不知道皇帝的这些想法。他有月余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兴致勃勃的冲进了母亲所在的偏殿,他思念母亲,也思念两岁的小妹妹禧儿。 璋皇后正带着两岁的小女儿在偏殿,她不过刚刚二十三岁,眼角就已经有了些许皱纹。她穿着华丽的锦缎,露着一段优美的脖颈,肤若凝脂,托腮望着窗外的阴云,看着一枚落叶从树上飘忽而落,掉进泥土里打了个滚,被风远远的吹开了。 两岁的小女儿咿咿呀呀的爬过来,跌进她的怀里,说着一些含糊不明的话。她抬手摸摸女儿的小辫子,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孩子。 二十三岁,就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第三个,陛下说他希望是个男孩。 会是男孩吗?她叹气,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又想起了多日不见的长子,眼睛中阴晴不定,有复杂的温柔从眼睛中慢慢蕴开。 她年幼时,就被带入宫中,如今想来,已经有十几年了。虽是贵为皇后,但实则是在太上皇身边长大的。太上皇十分宠爱她,恨不得将全世界的东西都献给她,可有那么一天........ 她想起太上皇伸进自己衣裙里的那只粗糙的大手,胸口一阵恶心。与自己的孙媳妇有染?他真想得出,他一个耄耋老人,让懵懂无知的自己怀了孕........她攥紧了拳头,偏偏那一次,就怀了。 生下长子,几乎耗去了她的半条性命。那个孩子像小老鼠一样皱皱巴巴的,刚出世就被太上皇抱走了,没让她碰上一下。他还给那个孩子起名叫显仁。 她生了什么,她丈夫的叔叔?说出来简直让人发笑。 她正想着,恰巧见到了显仁趴在门口的小脑袋。璋子下意识的想微笑,却突然想起皇帝早前的嘱咐。 "你不可与显仁,走的太近。" 她想到这,黯淡了眼神,看着儿子爬上来抱住了小妹妹,冲她微笑。她狠狠地收回了眼泪,冷漠的转过了高傲的头颅。 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太上皇在皇帝离去之后,便瘫倒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孙子五岁登上了帝位,如今羽翼丰满,自己已经挟制不住他了。那孩子跪在自己面前,字字句句都在告饶,可自己从他眼中,分明看到了残忍与狡黠!这个狼崽子,他要开始吃人了!可自己竟无能为力,他老了,近日看东西都废力,走路也气喘吁吁的,人人都知道,他这个老头子要不久于人世了。 白河法皇感受到了一阵接连不断的心酸漫上心头。他坐这皇位,坐了太久。今早他对着镜子,竟不能相信那镜子中苍老的满是褶皱斑点的人,就是自己。岁月带走了他全部的东西,只给他留下了这尊贵的身份,和这金碧辉煌的空旷屋子。 皇帝很争气,如他的父亲一般,有决心,有计谋,有手段,可偏偏没有一颗仁慈之心。他知道若是他此时便去了,显仁势必要落得个惨死的结果。皇帝那样痛恨这孩子,一定会将他....... 他想到这,心中下了决心,抬手一挥,身旁的内侍凑上前来。他伏在内侍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内侍面上露出了一瞬间的慌张,但很快收了回去,恭恭敬敬的垂头,后退着离开了。 也只能这样了,他垂下眼帘,心绪不宁。想他这辈子定然是恶事做尽,才如此没有儿孙福气,孤独死去。 不久,天上就掉了雨水。刚睡醒的显仁被奶娘抱过来,睡眼惺忪的要钻进曾祖的怀里撒娇。 白河法皇第一次冷冷的推开了他,示意周围人都下去,然后对着愣愣的小孩道:"显仁,你将成为下一任的天皇,知道吗?" "天皇?为什么?"小孩瞪圆了眼睛:"我不要!"他平日里被老人娇惯坏了,爬起身来狠狠地跺脚,撅起了嘴巴。 "你会成为新的皇帝!"老人目光狠绝,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慈爱。大踏步的走过去,将他拎起来,狠狠地甩了出去,指着他的怒喝道:"你会成为新帝!你血管中流着我的血,骨子里有着皇室世代传承的骄傲!" "我不!"显仁跌倒在地,放声大哭:"我不做皇帝!我不做皇帝!我要和祖爷爷还有奶娘在一起!祖爷爷!"小孩吓得脸色苍白,汗水将他的头发打湿了,紧紧贴在尖尖的小下巴上。他连滚带爬的爬到太上皇的身边,丝毫不在意太上皇刚刚将他狠狠甩出去的行为。颤抖着揪住了太上皇长袍的下摆,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人心中涌起了不可名状的酸涩,他闭上眼睛,狠狠地将苍老眼眶中的泪水憋回去,然后低头掰开了显仁拉住他的手,厉声喝道:"从今日起,不许你再称我为祖爷爷了,以后要与他人一起称我为太上皇陛下,知道了吗!" "我不!我不!" "你再敢反抗,我便处死你的奶娘!"老人猛然转身,目眦欲裂的看着显仁:"你给我记住了,如果你不听话,你的奶娘就要死,知道吗?!"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大声和显仁说过话,甚至他有十几年没有这样嘶吼过了,喊完以后竟有些头晕,晃动一下,咬紧牙关握住椅子的把手,留给显仁一个冷漠的侧影。若不是显仁太小,他颤抖的嗓音和通红的眼眶一定会暴露摇摇欲坠的内心。 他知道显仁不应为帝,可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能在他百年之后,保住自己小儿的性命了。 保安五年,显仁被立为皇太子,同年登基为帝,史称崇德。据说登基大典上,因新帝身材瘦小,又是五岁稚龄,竟然在行礼时被繁重的华服压得爬不起身来。当晚,已为皇太后的璋子在阵痛之中产下了一名女婴,鸟羽天皇失望的拂袖而去。年仅二十三岁的皇太后抱紧了刚出生的女儿,眼泪冰冷的砸在小婴孩的身上,给她起名为恂。 转眼,已是五年过去,显仁已经十岁了。五年的帝王生活改变了他许多,比如他摘下了脚上的铃铛不再乱跑,比如他学会了如何行礼如何与大臣们打交道,比如他学会了,如何一个人安静的生活。 不过,最大的变卦还是,他有皇后了。年初时,公家的一个小姑娘来到了显仁的身边,与他年纪相仿。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满面笑容的和他挥了挥手,结果被身旁的父亲瞪了一眼,委委屈屈的行礼,却在低头的时候吐了吐舌头。 显仁喜欢那姑娘,却不懂皇后的意义。皇帝和皇后是会生出来孩子的,是不是他们见了面,牵过手,就会有孩子了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朝母亲的住处溜达过去。 "哥哥!"一个稚嫩的女声传来,接着,一个泛着奶香气的幼小身子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稳稳接住妹妹,嘴角流露出难得的笑容:"禧儿。" "哥哥,你怎么来了,我正跟母后说,要去见你!"小姑娘从显仁的身上滑下来,拉住他的衣角道。 "母后?"他一愣,抬头一看,母亲璋子真站在自己的面前,发髻梳得高高的,一对儿凤眼冷冷的瞥着他,怀里抱着两岁的小儿子本仁,身后跟着三岁的小女儿小恂。小姑娘怯生生的,躲在母亲宽大的裙摆后看他。 显仁愣了一下,知道小恂自幼与自己相处机会太少,于是摆出了温和的笑容:"来,小恂,到哥哥这儿来。" 璋子回身用袖子挡了小女儿的脸,使眼色要下人将她带走,又将怀中的本仁抱给了奶妈,回头冷冷斥责但:"禧儿,谁许你没大没小的,和陛下这般胡闹。" 显仁苦笑,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母亲这是在揶揄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只楞在原地,心中一片苦涩。 "母后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禧儿突然急了,把璋子与显仁两人都吓了一跳:"哥哥本来就是禧儿的哥哥,难道穿了黄袍,当了皇上,就不是禧儿的哥哥,母后的儿子了吗?"小姑娘气呼呼的拉起显仁的手,回头冲璋子扮了个鬼脸道:"我们走罢。"说着,拉着显仁跑了出去。一大群内侍见了,几乎是如同天塌了般,紧紧跟在两个小主子的后面,生怕两人磕了碰了。 "你们都走!都走!"小公主脾气大,回头吼那些内侍,显仁暗地里摆了摆手,叫那些内侍停下,然后由禧儿拉着,跑到了花园里一处无人的僻静地方。 "哥哥,是真的吗?"小姑娘急切的拉住了显仁的手:"他们,他们说你是母后和白河法祖爷爷的孩子,是吗?" 显仁一愣,松开妹妹的手:"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话吓我。" "内侍们,宫女们,甚至有一次父皇也......."禧儿吞吞吐吐的看着显仁。 "怎么会呢。"显仁深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妹妹的脸,如今在这宫墙里,他也就与禧儿关系亲近了:"不会的,我当然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你不要听他们瞎说。" "那就好。"小姑娘像是长吁了一口气,放心了,当即露出了笑脸:"吓死我了,对了哥哥,听说你有皇后了?" "嗯,"显仁脸红了:"可我不知道,有皇后做什么......" "大概是陪你玩吧。"禧儿笑笑,美丽的像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他微笑着望着妹妹,心里说不出的柔情。那是多好的年岁啊,如果可以,他多想就这样和妹妹一直这样生活在一起啊。 那年冬天,不可一世的白河法皇去世了。据说他临死前,只唤了显仁一人上前。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抬起苍老枯瘦的手,摸了摸小孩儿的鬓角,露出了五年来的第一个微笑。 五年后,禧儿离世。显仁从没想过,这样健康活泼的妹妹,怎么会就只有短短十二岁的寿命呢。他碍于身份,不能在禧儿患病时前去探望,死之后,也只能远远的望上一眼。他的父母弟妹没有一人哭泣,没有一个人为这个慢慢僵硬冷掉的孩子哭泣。 他没哭,十几年的宫闱生活已经教会了他如何忍住眼泪,又如何在心废俱裂的时候笑出声来。他只是目光空洞的过了一整天,然后在晚饭时手一抖,啪的一声,摔碎了一副碗筷而已。 "陛下!"皇后圣子惊慌的冲过来,想捡起那副碎掉的碗筷,却被显仁抬手拦住了。 他缓慢的蹲下身子,亲自捡起了破碎的瓷片,喉咙上下颤抖着,手紧紧攥住了瓷片,手心被锋利的瓷片划破,有鲜血涌出。皇后跪倒在他身边,抢下了他手中的瓷片。 "陛下!"她蹙眉担忧道。 "你也变了啊。"显仁抬手,抚了下年轻妻子的面颊,血就那么蹭在了妻子的脸上:"阿圣,你也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啊。我记得你刚进宫,调皮的很,还偷偷用石头丢我。" "原来陛下知道是我。"皇后握住了显仁的手,丝毫不在意脸上的血渍:"我还一直以为,陛下不知道呢。陛下,你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 显仁摇了摇头,爬起身来:"我不想哭,我只是觉得我全身的血都冷掉了,白日里竟然打起哆嗦来。"他抱住小妻子,将头埋在她甜香的脖颈间,像是他幼时为数不多的能够趴在母亲怀中一般,贪婪的吸着那股温和的味道。 "阿圣,我好孤单........我好想她。"他终究还是哭出声来了,伏在妻子的肩膀,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子。阿圣心疼的抱住显仁,一下一下的,轻拍他的脑袋道:"陛下,不,显仁,我为你生个孩子吧,请让我为你生个孩子,那孩子会有你我的血脉,他会与你亲近一生。" 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老天从不曾放过这个尊贵的年轻人。那个孩子,在最不该到来的时候到来了。那时的显仁虽说是皇帝,可全部权利都攥在太上皇鸟羽天皇的手中。有大臣上奏,说占卜结果告知,皇后腹中胎儿实为虎狼之兆,会祸国殃民。鸟羽天皇冷漠的抬抬手,示意这孩子不能留。 他蒙了,却也只能咬紧牙关接受,嗓子里满是甜腥气。而温和的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 "不!!!!"圣子惊叫着后退了两步,腿一软摔倒在了地上:"不,陛下,你知道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就是不想你的嫡长子出世!" 圣子一瞬间像是疯了,又突然爬过来拉住显仁的衣角:"陛下,你会保护我们的孩子对吗?你会的对吗?我可以偷偷生下他,对,我现在就去找奶娘,我们偷偷生下他,再送出宫去抚养........" 她胡乱擦了擦眼泪,爬起身就要往外走,被一直沉默的显仁一把抱住。 "阿圣,阿圣。"他在妻子低语:"你听我跟你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如今我在朝中如履薄冰,这个孩子又是这样的凶兆,不能留啊,为了你我的性命,不能留他。" "为什么不能留!"皇后狠狠的摔开了他的手,歇斯底里的冲他喊道:"那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我的命!您为什么如此懦弱,陛下,您为什么不愿意去为这孩子一搏!" "因为为人子,不能违抗父亲。"显仁羞愧的低下了头,手因为羞愧和惶恐抖作一团。 "呵,我懂了,"皇后眼含热泪的盯着他,突然大声干笑了两声,眼泪啪嗒一声掉下来,哭道:"显仁,你这样我会恨你的!你知道吗,我会恨你的!"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显仁扭头望向别处,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怎么能如此对我。"圣子绝望的看着他,哭道:"你怎么能......." 显仁的心都要被撕碎了,他想抬手去拉妻子,却看到妻子头发散乱,摇摇晃晃的只就给了他一个背影。他一阵心惊,他好怕圣子就这样离开了他! "不——"显仁吐出了一个不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自己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权利,让她别走呢。 显仁二十一岁,长子终于出世,可惜母亲不是圣子。他非常疼惜那个小婴儿,给他起名叫重仁,恨不得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他多么渴望听儿子唤他一声父亲啊,只可惜儿子在襁褓中,就被人带走了。 他这一次甚至没有落泪,只是平静的看那内侍抱着自己的儿子,鞠了一躬,转头消失在了风雪中。 他的儿子要被送给他父亲的新皇后收养了,他的儿子,成为了他的弟弟。他想想,觉得好笑,可喉咙又被什么堵着,喘气都有些费力。是啊,儿子跟着别人,总比跟着他这个命在旦夕、人人可以唾弃的废物父亲要强。 可鸟羽天皇的侮辱远远没有结束,他又将自己的儿子体仁送给了显仁当养子。显仁接到这个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孩子,简直不知道做何表情。 "怎么了,不想接受?"鸟羽天皇在显仁支支吾吾的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皱紧了眉头。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朝显仁狠狠地掷过去,眼中是奔涌而出的怒火。二十年了,那个老不死的的贱种已经二十岁了,他是自己这辈子的耻辱,他要显仁这辈子都不好过! "怎么,带走你一个儿子,又还你一个儿子,你不满意?"鸟羽天皇怒喝出声:"还是要我上门给你请罪吗?" 显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盖扎进了瓷片。他咬紧牙关,垂头道:"儿子有罪。" "我没有你这个儿子!"鸟羽天皇更加怒不可遏,他将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拼命冲显仁丢去:"你就是个贱种!贱种!你给我滚出去!" 显仁不做声,任由它们狠狠地砸在自己身上。 三个月后,他的养子体仁被立为太子,又在第二年成为了新帝,年仅两岁。 他叹了口气,心中担忧与轻松交织着,他没有让本仁像自己当年一样,跌跌撞撞的爬上皇位,而是抱着他,轻轻的放在龙椅上,又蹲下身来,平静的注视着本仁的脸。 "父皇。"体仁已经会叫他了,小孩搂紧了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或许这个小小的生命,也感受到了未来人生的凶险吧。小孩子的目光最为干净,看得他羞愧万分,他突然想抱住孩子跪下求自己的父亲,求他放过自己,求他放过这个孩子。 可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显仁好脾气的拍拍小孩的后背,轻声劝诫道:"以后你不能再喊我父皇了,要喊我兄长,知道吗?"他看了看端坐在一旁,面如冰山的鸟羽天皇道:"那才是你的父皇。" 体仁本是他的养子,如今又被强行带回,以自己皇太弟的身份登基。鸟羽天皇还真是能想尽办法羞辱自己啊。 他看了看鸟羽天皇阴沉的脸,狠下心来,扒开小孩的手,转身离去,只能听到体仁在自己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五岁那年,也是这样被曾祖父掰开了手,嚎啕大哭。那个人亲手将自己养大,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待过自己好的人,可他也是将自己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怎么,心疼了?"揶揄的声音响起:"我们的孩子也这样哭呢,你听到了吗?" 他无奈的转头,叹气道:"阿圣。" 阿圣抬起下巴,冷冷的盯着他,皱紧了眉头:"陛下不必用这副无奈的表情看着阿圣。阿圣已生不出孩子了。" "阿圣。"他走过去,环住了自己的妻子:"是我对不住你........."小妻子自打堕胎之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尽管圣子画着娇艳的妆容,可他依然能感受到妻子的苍白,和日渐变得纤细的手腕。 "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他颤抖道。圣子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如何去怨恨显仁,他明明是个男儿,却如此脆弱。 "我不离开你,陛下。"圣子抱住了他:"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显仁退位了,搬到了新院,同母异父的小弟弟本仁搬来与他同住。弟弟比他小八岁,正是刚开始长大的年龄,瘦瘦高高的,一对儿眼睛十分明亮,像极了他小时候,又像年轻的母亲。 那是他人生中最为幸福的十年,与妻子和弟弟在一起,每日寄情山水,吟诗作画。本仁十分崇拜他,日日陪在显仁身边,不离左右,他也十分宠爱弟弟,将自己所学之事全部传授予他。他时常想着,本仁以后会过着比他幸福千倍万倍的人生。 可这样乖顺善良的弟弟,也在二十四岁时奉旨出家,离他而去。 他时年已三十二岁,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庭院里,从天黑喝到了天亮,又从天亮喝到了天黑,最后醉倒在树下,睡得人事不省。 禧儿死了,幼妹素来与他不亲近,几年前出嫁,从此再无音讯。长子被带走,长到现在,自己连他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养子登上了帝位,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好,他心中忧虑,无法探望。阿圣身体越发的不好,如今只能躺在床上,等他每日去探望。只剩下一个本仁,只剩下一个本仁! 他抱着酒罐,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嚎啕大哭。他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的哭一场了,那些痛苦的,绝望的,阴郁的,折磨的,那些如利剑一般的记忆划破了他的头颅,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脑海中,溅了一地的鲜血。 "奶娘,奶娘。"他的辛苦无人可说,竟然只能在睡梦□□着,唤着他幼时早逝的乳母。那个女人那样爱他,会给他讲故事,陪他睡觉,说显仁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可那样的一个人,也在自己七岁的时候,早早的去了。死之前还在对自己微笑,说着孩子,记得爱自己。 她怕是早就知道自己一生必定无人爱护,所以才早早的说出了这句话吧。 他在梦中,几乎流干了眼泪,然后大病了一场,躺过了整个冬天。 他三十六岁,养子去世的消息传来。那个小孩儿,那个才刚刚十七岁的小孩儿,就这样走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再抱抱他僵硬冰冷的尸体,让他的离去,没有痛苦。 他三十七岁,鸟羽天皇病重,清晨有内侍来向他禀告这个消息。他愣了,难以置信的错手在纸上染上了一大片墨迹。 他没有多言,起身,快步朝父亲的寝宫跑去。他不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抱有着怎样的感情。他是山一样的存在,是这个皇宫里,自己唯一活着的亲人了。 他在大雪之中冲进了父亲的寝宫,那个男人一愣,第一次没有冲他恶语相向,反而挥了挥手,撵走了身边的下人。 "显仁。"鸟羽天皇叫出了这个名字,拗口的有些尴尬。他有些惊喜的抬头,却被父亲下一句话砸进了深渊:"对不起,我依然恨你。" "为什么。"显仁瞪圆了眼睛:"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恨我。" "因为你不是我的儿子,"鸟羽天皇愣愣的看向窗外,喃喃道:"其实,你应该是我的叔叔。" "你是我的爷爷白河法天皇,和我的妻子璋子,私通生下来的。" "所以你生来,就是个孽障。" 他跌跌撞撞的离开了父亲的寝宫,没走出多久,就听到了身后连片的哭声。这日的阳光真好啊,温暖的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柔和的抱住了他。树上的花开的正艳,有风吹来,他缓缓闭上眼睛,让那风,狠狠地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他知道,那些人,不会让他活。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时辰,他的住处就被无数官兵包围了。好在他提早备好了马车,离开时,他望了圣子一眼。妻子躺在病床上,冲他疲惫的摆摆手。他三两步凑过去,圣子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陛下,若我不在你身边,若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不如再娶一门妻子,照顾你。" "不!"他抱住圣子颤声道:"我不会再娶,阿圣,我只有你一个,便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也只想着你!" "可你要有个孩子。"圣子急切的拉住显仁的手:"你要再娶妻,生子。答应我,陛下!" 妻子说的其他话,他已经记不清了,门外已经变得嘈杂,圣子含泪松开他的手,看着他,消失在了那有些精美雕花的房门外。 他坐在摇晃颠簸的马车里,目光迷离的向身后渐渐远去的皇宫望去。他从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这精致的令人艳羡的鸟笼。晨起冰冷的罡风吹在他的脸上,像是有一盆冰凉的雨水泼在他的身上,从里而外都是刺骨的寒冷。 他究竟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干了什么? 如今想来,记忆中竟然只有高祖模糊的笑脸,和脚腕上清脆作响的铃铛声。 剩下的记忆,如同露水一般,大概会随着这缓缓升起的太阳,慢慢散了吧。 显仁坐了两日的马车,才赶到了仁和寺。这偌大的天下,已经没有他的去路了,思来想去,竟然只能投奔弟弟。他日夜兼程赶到了寺庙,等到的,却只是弟弟冰冷的一句话:把他关起来。 "本仁。"他颤抖着开口:"哥哥求你。" 本仁,不,已经是觉性法亲王的弟弟冷漠的后退了一步,别过眼睛不肯看他,周围的僧侣凑过来,擒住了显仁。 "我明明那么爱你。"显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绝望表情:"我带你读书,教你弹琴,我带你放风筝,两个人过年的时候一起做纸花灯,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他咆哮出声,竟挣脱了两边人,冲上去扼住了弟弟的喉咙,恶狠狠的瞪着本仁。 可他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十根手指颤抖不停,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摔在身体两侧。 本仁只平静的看着他,轻轻说:"我爱你,哥哥,可我还要顾虑寺庙中百人的性命。" "在我心中,你的性命与他们的性命,并无不同。" 显仁被关了二十天,这二十天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流过一滴泪,每日只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空中漂浮的尘埃发愣。 之后,新一任天皇的旨意到了:流放。他接过圣旨,在房间中狂笑出声:他们竟然还不让他死!他们明明都想让他死,装作这副慈悲的模样给谁看!谁又稀罕! "为什么不杀了我!"他拿着那圣旨,恨不得狠狠摔在来宣读的内侍的脸上,可终究,还是垂下了手。 他四十岁,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新帝登基,他依稀记得那孩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仿,莫名的心生怜爱。他向新帝请旨,希望能与自己的儿子一起生活。 圣旨被无情的驳了回来,他不死心,听说新帝喜爱佛法,便刺破了手指,用血誉写了五部大乘经。 我念过去数。为求大法顾。虽作世国王。不贪五裕乐。 他不顾手指的刺痛,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抄写。他想他如此诚心,皇帝必然会谅解他,然后允许他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 "肮脏。" "你说什么........"显仁瞪圆了眼睛问内侍,手中抱着的书卷散落了一地。 "天皇说你的血肮脏。"那内侍又重复了一遍,接着道:"还有,你不知道吗?" "你儿子,都离世两三年了。" "如今坟上的青草,都挺高的了。" 显仁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房间里,看着那阳光从房间这头照到那头,再照回来,反复了无数次。他的下巴上满是胡茬,嘴唇干裂,有鲜血渗出。 "怎么,你不想报仇?"一个魅惑的女声传来。 "报什么仇?"他喃喃道。 "报你这一生的仇啊。" 他歪头,看到了墙上的一只一掌大的蜘蛛,丝毫不觉得惊慌,问道:"那我该怎样做呢。" "我会给你力量,只要你将你干净的灵魂,给我就行了,嘻嘻嘻。" "就这么简单?"他愣愣的,眼前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几乎击溃了他。显仁垂头不语,瘦弱的肩膀不断的颤抖。他突然猛的抬起头,嘴角开始扭曲,上扬,表情变得十分可怖,然后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哥哥,父皇说你是孽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必须成为新帝!成为九五之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儿子都死了两年了,你不知道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学会爱你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却夺眶而出,他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却越擦越多。他狠狠地用拳头去砸墙,手指几乎被他砸的断裂,有血污蹭了一墙。 你们为什么不爱我。 为什么偏偏我有人养,没人爱。 他愤怒的撕碎了自己抄写的佛经,扔得满地,每一个字都像是杀字,摔了一片血淋淋的红色。 "好啊,如果你给我力量,我就给你灵魂。"他冷冷的看向蜘蛛道。 "是吗,嘻嘻嘻。"蜘蛛魅惑出声:"那便,如你所愿咯。" 话音刚落,他的背后突然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有漆黑的翅膀窜出,啪的一声在空中绽开。他疼得跪倒在地,扭曲着身子哀嚎出声。头发散开,一点一点变作了银白色,他伸出手,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涌动着无穷的力量。 "你还会爱人吗?"那蜘蛛嘻笑出声。 "我不再爱人。"他向蜘蛛道:"我给这世界很多机会,要它爱我。可到如今终究是一场空。所以我不再爱人,这个污垢的世界,只有鲜血,才能洗的干净。" 那一夜,京城突遭大火,数十万人丧生。幸存者们皆吓破了胆,说是有一黑翅怪鸟作恶。 偏偏京城郊外的尼姑庵躲过了这一劫,在此修行的前皇后圣子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闭上了眼睛。她捡起了一根掉落的黑色羽毛,愣愣的看了半晌,突然将它放在胸口,笑着流出了泪水。 "陛下,请记得,爱你自己呀。"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4章 阎魔判官 人死了,走过鬼门关,在开满彼岸花的尽头,有一条三途河。三途河的对面便是气宇轩昂的阎罗殿。殿外的魂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可若是内殿,可就要安静许多了。 在那安静的大殿之上,正有一个青年正埋头伏身与那高出案牍几尺的书卷中,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思索着些什么。他身穿淡紫色的长袍,腰间用金色的腰带束了,越发显得他身姿卓越,虎背蜂腰。他紫色衣袍上印着浅浅的金色龙纹,银白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温顺的垂在如刀刻般的下颌两旁,随着翻书声微微飘动。 突然,有一声轻微的异响,在头顶响起。青年眉心微蹙,手不慌不忙的抬起,果真接住了一个从天而降的砚台。砚台中还有满满的墨水,从中心翻起了一小层波纹,好在没有洒出。 青年长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那砚台放在桌子上,皱眉往梁上望去。 "切,没劲......."心有不甘的声音在梁上响起。紧接着,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姑娘从梁上飘然而下,她衣裙飘飘,脚步轻盈,仿佛是脚下有云一般。 判官见了,当即起身,恭敬唤道:"阎魔大人。" 那姑娘随意摆摆手,没有回应。她五官长得十分精巧,一对儿凤眼上挑。说话时下巴微微上抬,从头到脚都是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我说判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没听过这话吗?"姑娘似笑非笑的拿起了桌子上的毛笔,隔空冲着青年的脸描了两下,似乎是在算计着怎么才能用墨汁毁了眼前这张俊脸。 被称作判官的青年没有回应,好像已经习惯了被这样欺负。他别开眼睛,拿起了桌子上一掌厚的纸张,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平静冲姑娘道:"阎魔大人,这些是您今天要审核的公文。" "这么多!你难不成是在报复我。"阎魔诧异道。她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了一句:"没劲。"然后拿着毛笔,步履款款的走到正座坐下,左手托腮,右手随手在判官处理过的公文上画了只小乌龟,犹豫了半晌,像是在想什么坏点子。突然耍赖道:"判官,你就帮我都写完吧!" 判官叹了口气,指着桌子另一侧那有半人高的公文,无奈道:"阎魔大人,在下已经帮你做了这么多了。剩下的这些,是必须要您过目的公文。" "哪里有这么多要处理的事啊........"阎魔愤怒的津起了鼻子,趴在桌子上:"总共就那几万万人,怎么就这么多事端!"她随手从桌子上扯出了一张公文,甩给判官道:"我不想看了,你帮我念。" 判官无奈的接过薄薄的公文,轻声念道:"臣请........" "诶,还是别念了,听着烦。"阎魔改了主意,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你不是说你看了吗,直接讲给我听吧。" "是。"判官毫不惊慌的恭敬道:"是关于岭南水患的问题。据说当地有一个风神,为了百余村民,强行用妖术更改了水道,如今被剥夺了神格,堕成妖魔了。" "堕成妖魔?那是天庭的问题,这公文发到我们这儿干吗?"阎魔瞥了判官一眼道。 "风神之事确实与我们无关,可那百余村民原本寿元已尽,如今因风神逆天而行,莫名的多活了些时日,您看?" "这等小事,装作不知道就好了。"阎魔漫不经心道:"那风神也算是有担当的。如今我们硬是取了那百人的性命,岂不是浪费了他一片赤诚之心。" 判官不语,皱紧了眉头,凝视着阎魔。阎魔以为他心有不服,揶揄道:"你以为天庭真就在乎那百人的性命?凡人的性命,不,就连你我的性命,在他们的眼中,不过也只是蝼蚁罢了,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绝对臣服的态度,不过........"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将手中的毛笔重重磕在桌子上,冲判官傲气道:"我偏偏不想随了他们的意!" 判官盯着阎魔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女孩的头微微扬着,嘴角带笑,眼波流光,心中竟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欣喜,不觉眉眼都变得温和的,垂下黑长的睫毛,眼中的柔情一闪而过。 他总记得自己第一天上任的模样,阎魔坐在高处,也是这样一身灵□□的看着他,高傲的像是天空的一片云,只可看,不可摸。她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隔空在他的眉心轻轻一点,顿时有金黄的圣光从他眉间射出。从此阴阳两界,皆清晰的如同一眼望到底的溪水,再无一丝蔽处。 从那时到现在,过了多久了呢?阴间没有日夜,一切都是静的,时间凝固在了这片土地上。究竟是过了几年,还是几百年,他也不清楚。 只知道每每见她,皆是欣喜。 "诶,你怎么愣神了?"耳边突然响起了阎魔的责备声。 "啊,是!"判官慌忙回过神来,对上阎魔的美丽眼睛,脸上一红,难得有些小惊慌,垂头故意去整理那整齐的文卷,掩饰过去了。 阎魔盯着他,突然轻声道:"判官,你过来一下。" "怎么?"判官已回复了平静,不明所以的向前一步。 "再近点再近点!" "诶呀再近点!!" "再近点!!" 判官无奈,一步接着一步,走到了阎魔的眼前。他二人一站一坐,离得十分近,他甚至能闻到阎魔身上的脂粉气和她呼出的温热鼻息。判官有些害羞,想垂头后退一步,突然被阎魔抓住了领子。 "你低头,我有话和你讲........"阎魔换成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仰头趴在判官耳边,轻声道:"喂........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好听,像风吹过风铃一般,判官有些恍神了。 突然,脸上一凉。 判官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心里暗道不好,伸手往脸上一摸,果真是........墨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上当了吧!!"阎魔爆发出一阵狂笑,在椅子上前仰后合,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你怎么这么傻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判官无奈的盯着要笑到吐血的阎魔,一言不发,不知做何表情,于是故意板起了脸,可眉毛却舒展开了。 "阎魔大人,如果您不介意,我们还是尽快把这些公文处理完的,不处理完,在下绝对是不能放您走的。"判官清了清嗓子,挑眉道:"绝对——不会——放——您——走的——" "啊————我不要!!"姑娘瞬间垮了脸,趴在桌子:"你这是奴役我!我要逃跑!" "您要跑到哪去。"判官拿手中的公文轻轻敲了一下阎魔的头:"除非逃到那三生河畔转世投胎去,不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到哪都会被捉住。" "你打我,你以下犯上!"阎魔板起脸,故作严肃的瞪判官,想拿出点作为上司的威严来。可当她看到了判官脸上的墨点,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现在真的太好笑了。" 判官咬牙望着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阎魔看着判官扭曲的脸,眼转了两转,突然惊呼一声:"啊呀!那是什么呀!" "是什么?"判官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大殿两旁庄严华丽的壁画。他瞬间明白了,无奈的苦笑,转身,果真连阎魔的影子都没了。 "又被骗了,真是......."判官简直后悔的要背过气去。 门口的姑娘只作没看见判官七窍生烟的模样,笑嘻嘻的探头,回头喊了一句:"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她兴高采烈的跑了,粉红色的衣裙在门口一闪而过,像是一朵花飞走了。 判官愣愣的抬手摸了摸脸上已经干涸的墨点,又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拂过阎魔刚刚摸过的文卷,想着阎魔刚刚的样子,不知怎么,一点都不生气了。他心中汪成了一池春水,泛起了悠长而又绵绵不绝的波纹。 阎魔总是这样,耍赖不肯干活,还要在他做苦劳力的时候捣蛋。每每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总是压抑不住,想走上前去捏捏自家上司的脸,可碍于身份地位,只能作罢。 大殿里有更漏,水滴一颗颗的砸下来,声音在空荡的大厅中,绵绵回响。阎魔说有了它,她会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她在这里待了太久了,几千年?几万年?那些久远到几乎化成尘埃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逐渐变得虚无,然后再也不见。 阎魔有时会趴在判官身边,幽幽问道:"判官,你去过阳间吗?" "去过。"判官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道:"有时候鬼差不能处理的问题,我要去阳间处理。" "啊————好棒啊。"阎魔羡慕的叹气道:"我也想去阳间。" "您去了要做什么呢?" "看日出日落啊,看看人们是怎么生活的,我想知道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阎魔憧憬道。 判官用余光看到了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手中悬着的笔停了一下,道:"阎魔大人,您是不被允许去阳间的。" "可我想去!"阎魔瞪眼道。 "阎魔大人,不要为难属下。"判官垂下了眼帘:"您知道,若是您违反了规定,我必须去禀告阎王大人。" "我知道啦,你这个叛徒。"阎魔不满道:"你这个阎王大人的卧底!"判官笑笑,不可置否。 他确实是阎王大人派来监视这个姑娘的,这是人人皆知的一件事。他每日的任务,就是讲阎魔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阎王大人。 那是一个令人耻辱的差事,却可以让他日日陪在阎魔身边,他倒有些感恩戴德。平时阎魔做了些出格的事,他搬出阎王大人相要挟,却从来没有一次,真的揭发了她。 可终究有一天,阎魔还是出事了,不是他告的密。 他那日正在画画,不知怎的,一个错笔就将那画全毁了。他愣了一下,抬手抚着自己不安跳动的胸口,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一个鬼差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大叫道:"判官大人!不好了!" "怎么了?"他恍然抬头。 "阎魔大人出事了!她私自放回了一个魂魄回阳间,结果在阳间沾上了人气,走火入魔,遁入魔道,被阎王大人发现了!" "什么?!"他慌张起身,将桌上的公文碰洒了一地,失态的冲了出去。 阎魔真的出事了。 她前几日无意间与一个魂魄交谈了几句,那魂魄告诉她自己是一个母亲,家中还有一个病女。如今她死了,家中的病女必定无人知晓,怕是会活活饿死。 她动了恻隐之心,允许那魂魄返回阳间一趟,将女儿安排好了再回来,结果那魂魄就此一去不复返了。她心中忧虑,又怕判官责备她,这才贸然去了阳间。 可是她不知道,她与判官鬼差等人不同。她是这阎罗殿的阴气凝聚而生,若是沾染了人的阳气,必会阴阳失衡,遁入魔道。 一入魔道,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堕入魔道的姑娘被阎王大人用束缚咒束了,扔在地上,脸上有一小块伤痕,是她跌倒时磕碰的。她的手臂被勒的生疼,眼见着鼓起了一道道的青紫。 "阎魔,你私去阳间,你可知罪?"阎王威严的声音响起。 阎魔往前膝行两步,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我只是想要自由!有错吗?!"她扬起头,冲半空中的阎王吼道,声音有些嘶哑,平日里梳的高高的发髻如今已经完全散了,纷乱的垂下,越发显得可怜巴巴的。她的眼眶中噙满了泪水,挂在边缘摇摇欲坠。 "我只是厌倦了这样单一的生活!我只能等着成千上万的魂魄的到来,然后再送他们走。起先我会和他们说话,可他们喝了孟婆汤之后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记得我!我总是一个人,我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生活了几万年!我不想,我只是不想........" 眼泪终于还是落下了,沉重的砸在地上,飞快的消散了。 "大胆阎魔,你玩忽职守,如今沾染了阳气,已是妖魔。我阎罗殿已留不得你"阎王威严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判官!" "属下在。"判官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恭敬的站在一旁。听到阎王的声音,躬身应道。他脸上的表情被长发遮挡的,看得不甚清楚,只能看到他的双手狠狠的攥住自己的衣角,手背有些泛白。 "就由你来了结了阎魔的性命。" "属下明白。"判官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并不惊讶,只冷漠的转头,盯视了阎魔一会儿。他突然抬手,抓住了半空中陡然出现的一人高的判官笔。 此时阎魔跪倒在地,泪眼婆娑,眼神愣愣的盯着判官,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痕。衣裙被撕裂了,只能勉强遮住小姑娘的身体。 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中就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和绝望。 "判官......."她绝望出声,眼泪成串的掉下来:"求你......" ".........我认罪,只是不要是你动手,求你......." "........请换一个人杀了我吧........." 判官的心"空"的一下,跳漏了一拍。 他低头,半晌没有说话,银白色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露在外面的嘴角竟微微上扬。 那笑容一闪而过,飞快的消失了,让看的人以为那只是个幻影。 然后他猛然抬头,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坚硬冰山,抬手,眉眼中一片凌厉,抬起来手中的判官笔,指着阎魔一步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用严厉的喝道: "阎魔,你可知道你所犯何罪!" 阎魔被他从未有过的声音吓了一跳,垂头道:"我违反了天条,私心拯救了一个灵魂......." "阎魔,你可知道你所要承受的后果!" "我将会被处死,灰飞烟灭......" "阎魔,你明知故犯,罪无可恕,你知道吗!" 阎魔几近崩溃,哭道:"知道.........." 判官见她已经认罪,不再问话,眼神中透出了一股凌厉。他此时走到了阎魔的面前,用判官笔尖直指着她的眉心。 只一下,只要一下,眼前的姑娘就会直接烟消云散,从这乾坤中消失,再也不见。 有微风将判官的衣摆吹起,然后那风越来越强,越来越强,将他二人身边的沙石全部吹上了天空,碾了个粉碎。判官银白色的长发被狠狠的吹起,在空中纷乱的起舞。他的脚下闪闪发光,继而出现了一个金色的"死"字 阎魔紧张的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鼻尖砸落,掉在了衣裙上。 那死字越闪越亮,越闪越亮,判官紧紧攥着手中的判官笔,眉间紧蹙。他盯着阎魔害怕的样子,心中突然有些好笑:原来你也知道害怕啊。 知道害怕,还要去做那些荒唐事,让人......忧心。 他释然一笑,突然将手中的判官笔狠狠一甩!那金字瞬间炸裂,无数墨汁飞溅而出,将周围染得一片漆黑,偏偏只有二人脚下是干净的。阎魔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的束缚已经完全被震开了,疑惑的抬头,看到眼前的判官正微笑着看着她,挑眉道: "往别人脸上画墨点,你可知罪?" 阎魔本想反驳一句,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哽咽半晌,含泪道:"知罪。" 判官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披在小姑娘身上道:"总是调皮捣蛋,你可知罪?" 阎魔垂头,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在地上:"知罪。" "私自跑到阳间,让我担心。"判官伏身抱起了姑娘,让她的头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再问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阎魔将脸埋在判官怀中,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衫。 "那就好,下次再这样,要挨打了。"判官笑笑,在阎魔的发心吻了一下。 "判官,你可决定了?"阎王威严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决定了。"判官温柔又无奈的看看怀中的姑娘,坚定道:"属下甘愿与阎魔大人一同堕成妖魔,摒弃神格,还望阎王大人成全。" "判官,你与阎魔跟随本王上万年,且没有造成太大的骚动,本王有意成全你二人。但终是天命不可违。阎魔如今已为妖魔,而你还是神侍,放弃神格,是要付出代价的。" "属下愿意承受。"判官微笑着抬头道。 "你既已决定,那便用你的双目,来洗净你二人的罪孽吧。" 判官握住了想要阻拦他的阎魔的手,低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中满是温柔与爱恋,像是有珠宝碎在了他的眼中,那是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啊。他想他得多看怀中的姑娘一眼,不然以后可就看不到了。 接着,他闭上了眼睛,白色的长发微微飘扬,好听的声音响起,好像回荡在这阴间的每一个角落。 "属下明白。" 人间 阎魔拉着判官,一路往前走。姑娘叽叽喳喳的,像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判官,你说安倍晴明那里,是什么样啊!有咱们这样送上门的妖魔,会不会吓他一跳!" 判官微笑,任由那只温暖的手拽着他。阎王放过他们的条件,除了他的双眼,还有成为安倍晴明式神这一条。 可能是怕他们为祸人间吧,他想到。 "判官!"突然,清脆的声音在判官耳边响起了。 阎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定了,正笑咪咪的看着判官。 "怎么了?"男子道,脸上露出了疑问的表情。 阎魔盯着他,他长得那样好看呀,坚毅的脸庞,高挺的鼻梁,剑眉又黑又浓。她愣愣的看了男子一会,突然心中一动,踮起脚,将嘴唇凑了上去,不过到半路却笑出声来。 男子好像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也害羞的低头笑了,两个人就这样对着嬉笑了好半天。 "不许笑啦!"阎魔笑着拍了判官一把:"大不了下次再......嗯!"突然嘴被柔软的双唇的堵住了,一股甜香气从面前的人身上传来。 "那可不行!"判官笑道:"我都等了万年了,如今再也等不及了。"他上前一步,一手揽住阎魔纤细的腰肢,一手□□阎魔的秀发中,低头深深的吻了下去,银白色的长发,与阎魔的黑色长发交织在一起。有花瓣从天空中飘落,掉在他们的身上。 那天的阳光真好啊,炙热的闪烁着,洒了一地的金黄,温暖的包裹着二人,像是送去了那天地间,最永久的祝福,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5章 傀儡师 杨誉踏进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恰好是傍晚时分。太阳的余晖把天空中连片的云朵烧得通红,像凤凰飞过,映亮了一片天空。杨誉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他正愁天色渐晚,无处安歇,恰好远远的看到了这个小村庄,和袅袅升起的炊烟,不由得心中一喜,背起行李,朝着烟火处快步走去了。 村庄中正是一片繁闹的景象,孩子们举着风车布口袋等玩物,追逐打闹。成年男子们刚从田地中回来,或牵着牛,或手持镰刀,脸上皆是疲惫而舒缓的笑意。妇人们则是忙着做饭,不时有人站在院门口呼唤着自己孩子,然后就会有一两个小豆丁从孩子群中跑出来,朝着呼喊声,嬉笑着跑去了。 杨誉走路躲躲闪闪,生怕不小心撞到了哪个孩子,突然路边有一喝茶的老人向他搭话:"年轻人,外地来的?" "是!"他连忙恭敬道:"我从南边来,往京城去。" 老人端详了他一会儿,不再说话。杨誉被老人盯得害羞,犹豫下,问道:"老人家......您可知这村子中......有什么客栈或是可以落脚的地方吗?" "落脚处。"老人愣愣的想了半晌,像是僵在了原地。杨誉见状,连忙上前查看老人,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没想到老人突然瞪圆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缓缓抬手,指向不远处道:"年轻人,你顺着这条道往前走,路的尽头有座客栈。" 杨誉听了大喜,谢过老人,顺着村中的大路往前走去,不久,果真看到了客栈。 客栈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门外挂的旗子几乎风雨腐蚀得快要烂掉了,只能隐约看出客栈两个字。至于客栈具体的名字,杨誉是死活也看不清了。村子里分明是一片繁华的景象,可这客栈却孤零零的,仿佛被遗弃了一般。 杨誉抬手推开了客栈的大门,腐朽的木门挣扎着,发出吱呀的惨叫声。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结成了冰,身后村民的喧闹声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杨誉疑惑的回头,竟发现村中百十个村民都在看他,他们眼中闪烁着不明不白的味道,然后,一齐向杨誉露出了相同弧度的微笑。 "哐!"院子内突然传来锅盖砸在地上的巨响。杨誉像是被凉水泼醒一般,猛然回过神来,浑身冷汗。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哪里还有村民在看他,大家明明都在忙着自己的活儿,好像刚刚那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大概是最近太疲惫了吧。"他无奈的揉了揉脑袋,抬腿跨进了院子。 院子里依旧是一副破败的景象,地上铺着不知碎成多少片了的石砖,映入眼帘的皆是断壁残垣,只有用朽木空荡荡搭出的房子样子罢了。杨誉放下行李,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两步,问道:"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他不甘心,又往客栈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问:"店家?店家?"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原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细微的女童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循着那声音探去,还真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女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穿着红色的长裙,黑色的长发没有束起而是披散下来,像黑色的绸缎一般,在臀腿处轻轻晃动。女孩手持一个布口袋,正一边抛,一边小声哼唱着什么: 梨花香,五月长, 哥哥妹妹捉迷藏。 哥哥当鬼河边找, 找不到妹妹满堂皇。 妹妹树上嘻嘻笑, 捂住嘴巴轻声叫。 哥哥难道我太小, 这样你都找不到。 "小姑娘......"杨誉小心翼翼的打断了她。 "是谁?!"小姑娘惊恐的回头,看到青年讨好的冲她笑,面色稍缓,手抓紧了布口袋往后退了两步,警惕的看着杨誉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是来投宿的,小姑娘,你家大人呢?"杨誉生怕吓到小孩子,蹲下身子安抚她道。 小女孩看看他,突然大叫道:"奶奶!奶奶!你快来呀!" "来了来了!"苍老的声音传来,一个老妇人一边擦手一边从厨房走了出来。小女孩惊恐的投进了老妇人的怀中,老妇人安慰的摸摸小女孩柔软的黑发,笑道:"画儿,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啊。" "我害怕嘛。"被叫做画儿的小女孩在奶奶怀中蹭了蹭,一脸委屈。 杨誉听了,心中惭愧,摸边身上也没摸出什么好玩意来抚慰小孩子,只能尴尬的站在一边,手脚不知怎么放。老妇人见了,笑着推小姑娘,要她一边玩去。杨誉与她说了投宿一事,她连连应了,引着杨誉往二楼走去。 小店不大,只有几间客房,杨誉随便进了一间,虽然简陋倒还干净。杨誉这才安心,放下行李坐在床边,捶了捶肿胀酸疼的双腿,又起身给自己倒茶,可惜从茶壶里倒出的,皆是尘土。他无奈的在灰尘中咳嗽了两声,起身决定去讨点水喝。 刚推开门,就又听见了小女孩在院子里念童谣的声音,女孩的声音清脆好听,像碟碗碰撞的清脆声。杨誉不觉微笑起来,望着女孩院子中的小小身影,停住了脚步。 梨花香,五月长, 哥哥与我捉迷藏。 哥哥当鬼河边找, 找到妹妹喜洋洋。 一把拿起田边锄, 抬手敲碎我头颅。 鲜血流出满地淌, 笑嘻嘻将它满地涂。 剪下我的长头发, 将我埋在大树下。 妹妹妹妹你别怕, 哥哥不想把你吓。 今天剥了你的皮, 给你做个木娃娃。 杨誉听着这儿歌,像是被卷进去了一般,心中的恐慌感慢慢弥散开来,手脚却动弹不得。突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惊得大叫一声,后背皆是冷汗,手脚发软险些跌倒在地,定睛一看,是老板娘。 老板娘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水洒了一地。他慌乱的看看老板娘,又朝院子中间望去————那还有什么人呢。 "老板娘,我刚刚看到您的孙女......." "你是说画儿吧。"老板娘并不生气,反而慈爱的望着他,叹了口气:"那孩子有病。" "自打她爹娘死了,她就越发的不正常了。总是说一些血淋淋的胡话,胆子还小,见不得生人。也难怪,那么小的年龄,就亲眼看到她父母被人杀死了。" 杨誉犹豫,问道:"那画儿的父母是......" 老妇人用肮脏的围裙擦擦眼睛,难过道:"是当着她的面,叫山上的山贼砍死的。唉,我老了,不知还能照看着孩子几年。" 杨誉语塞,想劝解老人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站在一旁看着老人默默垂泪。不多时,老人平静下来。临走时细细嘱咐他,要他晚上睡觉时关好门窗。 杨誉应了,此时天色已晚。他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于是洗漱完毕,吹熄了蜡烛,很快睡去。 半夜突然有风吹开了他房间的窗户,"啪!"的一声,将杨誉从睡梦中惊醒。他爬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屋外传来了雨水落地的声音,啪嗒、啪嗒。 难不成是下雨了?他端起蜡烛,披上外衣往外走,却发现并没有什么雨水,皎洁的月光洒了一地,照的石砖缝隙中满是打碎的亮光,像是湖水一般。 可这水声是哪来的呢?一声接着一声,回响在院子中。杨誉一时好奇,循声走去。 手中的蜡烛,突然熄灭了。 "大哥哥,你晚上不睡觉,在干吗啊?" "我,我在......"杨誉慌乱之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手中的蜡烛"咻"的一声,竟然燃起了绿色烛火。 绿色的烛火悠悠的燃烧着,水声越来越大,在微弱的绿光中,传来小姑娘的声音:"大哥哥,你是想和我玩游戏吗?" "画儿,你怎么........"杨誉不知所措地看着小女孩。 小姑娘一改白天的胆怯,笑嘻嘻道:"大哥哥,这个给你。"说着,递给了杨誉些什么。杨誉接了一瞧,竟是一条女人的胳膊!肩膀处已经被啃烂了,有一股浓重的腐臭味传来,直冲他的头顶。杨誉哪里见过这些,吓的惊叫一声!这才发现,哪来的水滴声,分明是小女孩脸上滴下的鲜血砸在地面的声音! 他跌坐在地,冷汗出了一身,奋力将手中的烛台朝小女孩砸去,然后躲进了厨房,瑟瑟发抖。 "大哥哥,你要和我玩捉迷藏吗?"小姑娘笑嘻嘻的,又掏出了布口袋,一边抛一边念道: 剪下我的长头发, 将我埋在大树下。 妹妹妹妹你别怕, 哥哥不想把你吓。 今天剥了你的皮, 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近,鞋底磕着石砖发出"哒、哒"的声响,杨誉吓的缩成一团,身体抖如筛糠。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杨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战战兢兢的爬到厨房木墙的缝隙处,小心往外看,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干净的月光和轻轻的风声。 杨誉松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墙缝儿像是被什么挡住了。他凑过去一看,吓得碰翻了身边的水盆,哗的一声,溅了一地! 那墙缝中,分明是一只血红的眼睛!! 小姑娘笑嘻嘻的透过墙缝,看着杨誉在里面疯狂的哀嚎,咧嘴笑了。嘴角竟然直接扯到了耳根!她张着撕裂的嘴角,笑眯眯、一字一顿道: "大哥哥,找、到、你、了、哦。" 杨誉猛然站起,手脚冰凉,大叫一声,狠狠地撞开了厨房的木门往院外跑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更近了!更近了! 杨誉狠狠地撞开了客栈的院门,冲了出去!然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这深更半夜的,街道上竟然都是满满的行人,他们维持着与白天一样的姿势,头颅僵硬的转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杨誉身旁的一个男人的胳膊突然断了,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所有人都瞬间转过头来,盯着杨誉,齐齐的露出了裂到耳根的笑容。 "大哥哥,你不乖哦....."小姑娘的声音传过来:"你输了,画儿要剥了你的皮,做成木娃娃......" "啊——————"杨誉大叫一声,从床上跌落,头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他顾不得别的,屁滚尿流的爬起来,狠狠地推开门。老妇人正在厨房做饭,厨房的木门完好无损,小姑娘正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玩儿。 果然,是梦吗? 他擦了把冷汗,笑了。自己是因为太累了,竟然做出这样逼真的噩梦来。小姑娘见他起来了,没害怕,笑嘻嘻的跑过来拉住杨誉的手:"大哥哥,你愿意当画儿的哥哥吗?" 杨誉愣了一下,脑中响起老板娘说的"孙女有病、说胡话、受不的刺激"之类的话,于是蹲下,温声道:"当然可以呀。" 小姑娘愣愣的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容像樱花一般美好。 "你真的愿意当我的哥哥?" "那拉钩上吊,可不许反悔!" 杨誉温和的看着小姑娘,伸出了小拇指,要和小姑娘勾在一起。 "啊!"就在他二人的手要触碰到的一瞬间,小女孩突然惨叫一声,杨誉被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两步。然后看到小女孩的脸突然开始扭曲,变形! 一只手拍在杨誉的肩膀上:"书生,醒醒罢。" 杨誉猛然回过神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周围漆黑一片,有一把尖刀,正顶着他的心口,马上就要刺进去了。身后有一石子飞过,将尖刀打飞了。 竟然还是夜晚么,那究竟哪个才是梦,哪个才是现实? 安倍晴明不由分说,抬手劈在了杨誉的后颈处,将他打晕,又用法术将他移到一旁。 "你是谁!敢来坏我好事!"刀被打飞的小女孩怒道。 安倍晴明不语,抬手一击,将傀儡师狠狠定在墙上。傀儡师尖叫一声,无奈力量悬殊,动弹不得。 "傀儡师,你可知你罪孽深重?"安倍晴明问道。 "我生来就是要杀人的,没有罪过。"女孩扭动着僵硬的脖子,眉眼中皆是戾气。她此时已经不是白天的乖巧装扮了,身上穿了件奇怪的衣服,脸上满是纹画上去的图案和缝合的痕迹。 "生来就要杀人?"安倍晴明轻声笑了一下,像是无奈,又像是轻蔑:"这世间,怎么会有生来就要杀人的人呢?" 他轻轻合上扇子,平静的注视着傀儡师道:"你既然说你生来就要杀人,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专挑青年男子下手,为什么在下手之前,都要认他们当哥哥呢?" 女孩不语,像是在沉思,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既然执意不肯想起来,就由我来告诉你。"安倍晴明看她道。 "你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中,有爹爹、娘亲、哥哥、和你。" "你的哥哥很宠爱你,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中,从未曾欺负过你一次。" "你在爱护中长大,不想在你七岁那年,你父亲被人蒙骗,嗜赌成性,将你卖给了一个云游的老艺人。" "你哭喊、挣扎、你说哥哥,救救我。" "不————不要再说了————"女孩突然说道。 安倍晴明不听,接着自顾自说下去:"你说你的哥哥救你了吗?" "————不————不要再说了————" "你的哥哥懦弱的躲在母亲怀中,不敢反抗怒火中烧的父亲,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被带走了。" 女孩木制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你以为你已经足够悲惨了,可没想到,还有更大的噩梦等着你。" "那个云游艺人,实际上是一个爱木偶成性的变态。他花大价钱买下你,不过是看上了你那一副上好的皮囊。他竟然活生生的将你剥皮。" "做成了傀儡。" 一颗螺丝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我好恨——我好恨————" "没错,你好狠,冲天的怨气灌满了你的全身。你竟然就这样成为了一个魔鬼,笑嘻嘻的将那老人剥皮拆骨,又返回村庄,将全村人,杀了个精光,皆做成了傀儡。" 傀儡师想起来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她记起自己被剥皮的痛楚,记得她斩杀老人的快感,记得她抱着自己兄长冰凉的尸体,唱着儿歌,一寸一寸的剥下了他头皮。 "让我忘记这些!"安倍晴明收起了法术。傀儡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奇怪的扭曲着。她机械道:"啊——我好难过——可我为什么不能哭——为什么我没有一滴泪水——我哭不出来——" 傀儡师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她的脑袋像是被铺天盖地的记忆塞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安倍晴明悲悯的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疼惜,缓缓结印,轻轻道:"怨灵皆消。" 有蓝色的光从傀儡师脚下缓缓蕴开,她目光迷茫,不再挣扎,像是不再有痛楚一般,又开始了轻轻的吟唱: "梨花香,五月长, 哥哥与我捉迷藏。 哥哥当鬼河边找, 找到妹妹喜洋洋。 一把拿起田边锄, 抬手敲碎我头颅....." "不,这儿歌,你哥哥当年不是这样教你的。"安倍晴明打断她。 "那.......那是......."傀儡师缓缓道道:"那是什么呢......"她愣愣的转动脑袋,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浑身过电一般,剧烈的颤抖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梨花香,五月长。 燕子垒窝绕房梁。 哥哥与我河边坐, 一地花儿满堂黄。 满堂黄......" 安倍晴明恍然看到有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仔细看时,又觉得是一时眼花的缘故。 他看着傀儡师在蓝光中慢慢消散,变成一张符纸。然后叹了口气,将符纸收好,朝远处走去了。 傀儡怎么会哭呢? 傀儡从来不曾拥有泪水。 杨誉惊醒时,正身处一个医馆中。医生告诉他,他是在医馆外被人捡到的。杨誉懵懵懂懂的坐起来,医生问他晕倒的缘由,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像过去的两日,只是一场梦。 这梦,也太长了吧。 "梨花香,五月长,我与哥哥捉迷藏。"杨誉站在医馆外,反复念了几遍。想不到出处,只觉得这样熟悉和朗朗上口。 他笑笑,背起行李,一边念叨着这两句话,一边朝着京城,走去了。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6章 雪女 一颗,两颗,三颗..... 我就这样,在这布满皑皑白雪的高山上,已经数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雪花了。 我有着黑色的长发,它们软软得披散在我腰间,随着风随意飘荡。我的头发很神奇的,在沾到雪花的时候,就会变成冰冷的银白色。这让我觉得很有趣,于是常常在下雪的日子,屋内屋外地来回跑,看着头发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然后一个人在皑皑白雪中,笑着打滚。可这游戏在玩了上百次后,就腻了。 我也喜欢堆雪人,堆成百上千个。在我心中,他们有着不同的模样、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过往。我在满地的雪人中跑来跑去,想着它们陪我玩耍,和我说笑。只可惜,太阳出来后他们有许多就化了,又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 人们叫我雪女,说的我像是这雪山的主宰。可实际上呢?我不过是神的玩物,无情的被抛弃在时间的夹缝中,一个人孤单着,过了上千年。拥有着永远不会跳动的心脏,和早已经结了冰的灵魂。 这种生活,人类,你羡慕吗? 我看着桑田变作沧海,沧海又变回桑田。我看过无数场大雪,几乎和我做过的梦一样多。但可笑的是,我的梦中,也只有铺天盖地的白雪,让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这日,我早早的醒来。窗外是难得的好天气,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冰做的窗格,暖暖的洒在地上,溅起了一片琐碎的光芒。我微微避开那刺目的光芒,走出门去。想着今日该做些什么呢? 突然,远处传来了沙沙地脚步声。 我吓了一跳,几百年了,我从未见过有人类来到这山上!我连忙躲到石头后面,像一只紧张的小仓鼠,只露出个脑袋细细查看。 真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穿的并不多,身上裹了好多件破烂不堪的麻布单衣,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下巴上满满的胡茬,眼神中流露出疲惫的光芒。像深秋的残叶,挂在树上摇摇欲坠,好像一阵微风,就能彻底碾碎他。 人类,为什么会这么脆弱啊。 我很害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我太久没见过人,太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如果他问我叫什么,我又该如何回答呢?我是一个无名之神,生于天地,也终将泯灭于风雪之间。无父无母、无亲无爱,没人会记得我,更别提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呃......"那人突然踉跄两步,摔倒在了雪地里。我轻声尖叫了一声,顾不上别的,下意识走过去查看:果然,他是因为太过寒冷劳累,晕倒了。 我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蹲下看他:是个年轻人的模样,眉目清秀,长相倒不让人讨厌。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为何要在隆冬,攀上这充满着死亡味道的孤寂雪山。 不过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在他周围待了一会儿,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不是我不帮他,一是我作为雪妖,不用风雪作怪也就算了,还反过来帮助困难的行人,传出去是要被同行笑掉大牙的。再一个,我的寝宫四面是冰,寒气逼人,比这里还要冷。我要是把他带回去,估计死的更快。 想到这,我下定决心,不再理他了。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惧怕严寒,惧怕冰雪。它们在我手心中,明明是温热的。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裙摆。 我吓了一跳,惊慌回头:竟是这倒在雪地里的人,他明明脸都埋在雪中,这时竟然还有力气,颤颤巍巍的抓住我的裙子。 我转身,故作镇定道:"你拉住我做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可以帮我。"他疲劳的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一个微笑:"你刚刚明明看见我了,你想帮我的。" "才没有呢。"我的眼神瞥到别处:"我的眼睛一向只会直视前方,不会低头!" "是吗?"他叹了口气,露出略微戏谑的表情:"那我面前,怎么会有这么多凌乱的脚印呢?" 我脑袋里瞬间闪过了之前的半个时辰,我在他周围慌张的跑来跑去,不知如何是好的丢人模样,一时尴尬的恨不得从山尖上跳下去! "算啦算啦,看来你也有难处啊。"那人笑笑,扶着地缓缓爬起。他的手起了许多冻疮,开裂、结痂、又再次开裂,每当他摸到白雪时,殷红的血迹就会缓缓流出,在晶莹的雪上蕴成一片,像是有梅花走过,落了一地的顽强。 "我才没有难处,我就是不想帮你。"我认真的告诉他:"我是个妖怪,帮了你,会被其他妖怪嘲笑的。" "你认得其他的妖怪?"他笑道:"都有什么样的?会吃人吗?" 我看了他一眼,慌张的不再接话。我怕我再说话,他就会发现我几乎没见过其他的妖怪,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很好奇,这个人为什么都不害怕呢?以前也有人曾经爬上过雪山,他们见到我时,吓得屁滚尿流,好像我面目可憎一样。 "你为什么不害怕我?"我有着不满道,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愣了一下,笑道:"这世间比妖怪更可怕的,是人。我连人都不害怕,为什么要害怕你?况且......"他欲言又止。 "况且怎么?"我问道。 "况且,你长得很好看,与一般妖怪不同。" "难不成,你见过其他的妖怪?"我诧异地问道。 "当然没有。"他笑笑:"我一介凡人,能见到你,就已经算三生有幸了。" 我红了脸,他说遇见我,三生有幸。 "对了,你叫什么?"他问道。 到底还是迎来这个问题了,我一阵苦恼,最后缴械投降:"我......没有名字。" "是吗,那叫你雪莲如何?"他故作好心的建议道: "雪莲?"我嗤之以鼻:"一点也不好听,我才不要。"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偷偷跟着他。看着他吃饭,看着他睡觉,看着他漫无目的地在山里行走。我很小心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远的望着他。 "喂,我说妖怪姑娘。"他突然无奈的转头。 我吓了一跳,慌里慌张的蹲在雪地里,恨不得像野鸡一样,一头□□雪里。 "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了。"他一手拿着木拐棍,一手掐腰,似笑非笑道。 "谁躲了!我才没躲呢!"我蹭得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得望着他:"我,我也要走这边!" "哦?那妖怪姑娘跟着在下,绕着这山峰走了一圈,难不成是在锻炼身体?"他挑眉道。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话,气得脚边结了一大片冰碴子。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笑着摇摇头,从兜里拿出了块糖,递给我:"喏,妖怪姑娘,这个给你。" "我才不要呢,什么破玩意!"我傲慢的扭过头去,眼神却不受控制的望他手上看。 "你不要,那我可吃了啊——我可吃了——" "等等!" 我和他并排坐在大石头上,我吃着糖,他吃着干粮。 "说吧,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我吃完了糖,满意的舔了舔嘴唇,嗯真甜。 他愣了一下,垂头道:"还真有一件事,想问问姑娘你。不知道姑娘,知不知道雪莲啊?" "雪莲?"我诧异的看着他:"你找这个做什么?" 他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说了:"为我的妻子。" "怎么了,你的妻子生病了?要雪莲治病?"我问道。 "不,她只是很喜欢雪莲罢了。"他唇边露出了一丝温暖的微笑,像是在回想着什么:"她嫁给我时,告诉过我,她想见见雪莲的样子。我答应她,要替她找。" "切,凡人的爱情。"我不屑一顾的转过头去:"真无聊。你都没见过雪莲,为什么要答应她?"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垂头,有些羞涩:"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她吧....." 我看着他,心中莫名有些嫉妒。我不知道是在嫉妒他有人爱,还是在嫉妒他可以一脸温柔的讲述起自己的回忆,不像我,都从头到尾只有白雪。 "这山上是没有雪莲的。"我冷漠的站起身:"连我都没有见过雪莲,你一个凡人更不可能找到了。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速速下山去吧。" 人类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啊。那个男人没有走,而是留在了山上。他的身体越发的虚弱,我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在一丝一缕的消失。 "你这是在做无用功!"我莫名的有些生气:"你快下山去吧!何必死在我这山上!" 他不理我,依旧埋头向前走,似乎是生了我的气。 我有点不开心,飘飘忽忽地跟在他的身旁:"你生气了?" "没有。"他叹气:"我只是有不能下山的理由罢了。" "就为了朵儿雪莲?" "就为了朵儿雪莲!" "我不明白。"我疑惑道:"你为什么,要因为一句话就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这是承诺啊,我要信守与我妻子的承诺。"他认真道,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坚毅。 "真是好笑。"我无奈的小声嘟囔:"愚蠢的人类感情。"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了,真无聊。 当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男人背靠着大石头,平静的望着满地的白雪和远方山脚的小镇,面色与死尸没有两样。 他看到了我的到来,没有惊讶,反而有些高兴:"妖怪姑娘,你又来了。" "你还没找到雪莲?"我坐在他身边问道。 他摇摇头,眼睛迷离的望向山下,答非所问道:"妖怪姑娘,你知道今天是除夕吗?" 我歪着脑袋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平静的喃喃,像是从山外传来的空灵之音,萦绕在我的耳畔:"妖怪姑娘,你知道吗?我与我妻子相识,就是在除夕这一天。" "满大街的红色啊,我的妻子就站在人群中。她穿着红色的长裙,美丽的像是我所能想象的、所有鲜花盛开的模样......"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旁,偷偷地看她....." "......我想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姐,我想终有一日,我要娶她......" "于是我偷偷问身边的人......" 许久,没有声响。 "问了什么呀?"我好奇的转头问他,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安详地闭着眼睛。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双手无力的搭在身体的两侧。 "喂,你醒醒啊。"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没有回应。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声音开始不受控制的有些颤抖道:"你醒醒啊。" 还是没有声响。 我的手颤颤巍巍的探了探他的鼻息,心狠狠地坠了下去。 "喂......你看山下的灯火......你听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你瞧那满天的灿烂的烟花!过年了呀,是新的一年了啊!" 他不作声,脸色苍白得有些透明,嘴唇变成了绛紫色,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许晶莹的冰碴,远处天空上炸裂的焰火,映得他的脸五彩斑斓。 我抬手再一次晃他:"你明明说你想过年的,你明明说想看烟花,你醒醒啊!" 那僵直的身体直挺挺得摔下,像冰块砸在地上一样,发出了"啪"的一声响。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明明上一秒我们还在说笑,下一秒,他便去了,留下了这冰冷的肉身,和再次孤身一人的我。 他不如化掉!不如我那些堆砌的雪人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好! 我颤抖着凑过去,抬起手轻轻摸摸他的脸——他的尸体竟然这么冷,比冰雪还要冷,冷得刺痛了我的手指。这是我第一次碰他,我终于可以拥抱他了,我这个冷得想冰雪一样的人,终于可以拥抱他了。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男人成丝成缕的记忆缓缓流入我的脑海,他的出生,他第一次行走,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流的第一次泪水。 我看到他在读书。他脸上不再是满满的胡渣,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认真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看到了他的妻子,她是一个很温婉的女子,眉目温和,巧笑嫣然。他们成亲,他穿着大红色的袍子,害羞地牵住了自己妻子的手。 我看到了他的妻子有了孩子,他开心的环住妻子,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像是喝醉酒了一般,拼命的看着他的记忆,看着每一个清晰的、不清晰的面孔。那些记忆深深吸引着我,像是把我吸入了感情的漩涡,我牙齿打战,手脚开始颤抖。 我看着他与怀孕的妻子携手出门,被乡绅恶霸戏弄,那恶霸拉住了他妻子的手,而他则是被人打翻在地,血流了好长,染红了路边滚落的苹果。 我看到他求告无门,被扔出了衙门,跪在门口击鼓,心肺俱裂。咆哮着,几乎砸碎了鼓面。 我看到他妻子的尸体被送到了家门口,他抱住妻子的尸体嚎啕大哭,眼泪如下雨一般砸落,左手握拳砸在地上,砸得鲜血淋漓,一地暗红。 胸口一阵剧痛,像是冰锥穿透了我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些记忆,我也开始痛苦了。我丢下他的尸体,跌跌撞撞的离开,险些被绊倒!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想要飞快地逃离这里。我不知道我怎么了,那些悲伤、绝望,在一瞬之间涌上了我的大脑,让我无力呼吸。 天上有雪花落下,稀稀落落地落在我的衣裙上,我的头尾隐隐有了白色。接着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落了我满头满身,狂风卷着飞雪,拼命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头发全部变成了白色,在风雪中不断飞舞,冰蓝色的眼睛酸涩难忍。 我再也受不了了,开始拼命地奔跑,继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有滚烫的液体,从我眼眶砸落,摔在地上裂开,变成了一朵雪白的花。 "你看呀,我找到你喜欢的雪莲了。"我看着那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越流越多。我狠狠擦了把眼泪吼道:"你看呀!我找到你喜欢的雪莲了!!你说话呀!" 你不是有承诺要实现吗? 你不是那么爱你的妻子吗? 你理我呀。 我将雪莲送到了他妻子的墓前,那是我千年以来,第一次下山。 我的下山带来了百年一遇的暴风雪,铺天盖地的白雪铺满了山脚的小镇,映入眼帘的皆是白色。 我带着他的尸体,来到了他妻子的墓旁,将他与妻子合葬。之后我抬手抚上了墓碑上鲜红的字眼:方儒,立。 原来你叫方儒呀,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雪女,你沉寂千年,为何下山作恶?"身后传来了清冷的声音。 我扭头,淡漠的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安倍晴明。" "是吗?"我转过头去:"你的名字真好听。还有,我才不是雪女,我有名字,我叫雪莲。" 我是雪,我是冰雪的化身,我感受不到温度,不曾明白人类的爱与情。 如今我明白了,那感情是如此的炙热,几乎让我的心融化了。 怪不得,人类会喜欢这样的感情啊。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7章 姑获鸟 这日阳光正好,恰好斜斜的照亮了府中大半的院子。这院落是城中最有名的富商的府邸,因院子深,没法一眼看到头。所以过往的行人都对着宅院十分的好奇。 府邸的正院中有一妇人,长相清丽,能从她隆起的小腹看出,她怀有身孕。妇人右手拿书,左手微微扶着腰,口中念着诗词。可惜她心思不稳,没念上一两句就要抬头张望,或是心神不宁的踱步。这妇人,是这家富商的主母,小字令仪。 她似乎有些紧张,双手拼命的揉搓着手绢,柳眉微蹙,贝齿咬住嘴唇。 突然,门外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小厮的声音,令仪眼前一亮,连忙赶过去,轻声唤道:“老爷。” “嗯。”来人从鼻孔挤出了一声闷哼,算是回应了。那男人穿得一身华服,面相猥琐,肥胖油腻,眉毛分得很开。他不顾周围的丫鬟仆人,上来就握住了令仪的胸,狠狠揉了一把。 令仪忍着从心头涌出的恶心,没动。直到丈夫将手探入她衣服中,才垂头道:“老爷,妾身怀着身孕呢。” 男人瞬间眼神就冷了下来,抬手想推搡妻子一把,手悬在半空中,想到妻子肚中的胎儿,忍住了。上一个都是女孩,这个该是个男胎了吧。 早些年有算命先生给他算过,他这辈子不能有女儿。女儿都是生来克他的,得生儿子。他想到这,嫌恶地瞥了妻子一眼:就只会生赔钱货!他的手摸上了身旁的丫鬟,那丫鬟娇羞地一笑,并不躲闪。 令仪好像已经习惯了,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脸上没有一丝不悦,问道:“老爷,您今天去办事,见到阿姒了吗?”阿姒是她的大女儿,因为丈夫说女儿会影响他的财运,一出生就送去别处寄养了。今日他去办事,恰好会路过那寄养的人家。 “阿姒?”男人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女儿的名讳。随口道:“没见着。”令仪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很快打起精神再问道:“怎么会呢!你今儿就从寄养阿姒那家的门口路过,怎么会见不到她?她如今会不会走路了?长得像不像我……”她心中盘算,丈夫一定是去看了,只是不想与自己多说。 “不知道!”男人火了:“你问什么问?别来烦我!滚!” 令仪见丈夫生气了,便不再说什么,只坐在一旁,努力不去看丈夫与丫鬟肆磨的模样。她的心很冰冷,再不是出嫁前年轻气盛的姑娘,生活磨去了她全部的棱角。这颗枯萎的心脏,只有在想起孩子的时候,才会猛烈地跳动一下。 午后,令仪有些烦闷,想出门四处看看。丈夫心情好,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允了。她喜出望外,携着丫鬟匆匆出门,没走出多远,突然有人叫她:“令仪?” 男人惊喜的声音传来,令仪抬头看,诧异道:“修远哥?”叫过之后,转头瞥了下丫鬟,犹豫一下,抿抿嘴改口道:“张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张修远看了看令仪有些憔悴的面孔,又看了看她隆起的小腹,脸上的惊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垂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有些落寞道:“考上了,就回来了。” "考上了?考上了.......那,那真是太好了......"令仪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嗯,我也觉得高兴。" 接着,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令仪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她遇到张修远,心中很高兴,只是喉咙被什么哽住了,生怕自己一张嘴,就会落下泪来。 她只愣愣地看着张修远,脸上一片迷茫,恍如隔世。 令仪与张修远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令仪的父亲是有名的老师,所以令仪也算是在书香门第长大,是十里八村首屈一指的才女。而张修远,是他们私塾里,最笨的学生。 因为笨,所以背书背不下来,所以成绩最差,所以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私塾的人。有时候天都黑了,他还留在这。 有一日,月亮都爬上枝头了,他还一个人坐在书堂里。令仪帮父亲取东西,看到隐隐亮光的书堂,有些惊讶。推开门看到了张修远瘦削的背景,愣了一下,问道:“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张修宇回头见是令仪,有些害羞,低头道:“因为今日,书没背完。”他暗自神伤,抬头问令仪道:“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读书呀!” 令仪笑了:“哪里有不适合读书的人呢!慢了一些,不代表你做不到。” “那令仪,我读书做什么呢?” 令仪道:“读书,为了考取功名,扬名立业” 张修远又问道:“你不是男孩,不能考取功名,又读书做什么呢?” 令仪瞥他一眼,咬唇道:“因为男儿做到的事情我也想要做到。我才不要像那些普通的妇人一样,嫁于□□,为人当牛做马,潦倒地结束一生。”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仰头,眼神中闪烁着繁星一般圣洁的光芒。像是世间最美丽的宝石被碾成了粉末,撒入了她的双眸。 “那你是不想嫁人了吗?”张修远问道。令仪嘴角上扬,轻轻微笑:“当然要嫁人了。” “怎么,你有喜欢的人了吗?”他问道。 “不啊,”令仪害羞的垂头:“我没有喜欢的人,可我喜欢孩子。母亲说嫁为人妻才会有自己的孩子。”她说完之后才开始不好意思,面色绯红,瞪张修远道:“小书生,你净乱问!你再这样,我可就走了!不在这里陪你了!” "不问了不问了!"张修远连连摆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翻开书本,尴尬的翻了几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又提起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囫囵写几个字,故作无意道:“令仪,你会有一个好看的孩子的。” “瞧你说的,像是你能看到我的将来似的。”令仪嗔道。 “我是说,你的孩子都会好看的。”张修远害羞道,心里默念:像你一样好看。 令仪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故作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还不赶紧背书,还在这胡说!你再背不下来,我就去告诉爹爹。” “别!别!可别!”张修远吓了一跳,轰的一声站起身,慌张到语无伦次。 令仪看他如此紧张,反而笑了:“我骗你的,你别信呀!” 因为我是傻子,所以信了。 “张公子?”耳边传来了令仪的声音。他恍然回过神来,看着年幼的令仪的脸,与眼前这个憔悴少妇重叠在了一起,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她是令仪?不,她才不是令仪! 他心中总是记着。那个如骄阳一般灿烂的女孩。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从她眼前轻轻掠过。被盛开的鲜花勾住了裙角。 而如今那个女孩现在在哪呢?为什么变成眼前的这幅样子?她明明那么高贵。难不成仙女都要落下凡间?变成一个妇人才罢休吗?他心中没有来由的难过。他总想着考取功名,成名立业,总有一天,他可以回来,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而如今,这一切,都在女孩水桶般的腰腹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分明问过她,令仪,你会等我吗? 那是张修远要进京赶考之前,令仪跟着父亲。前去送一群学生。当时张修远已经是一个身材削瘦的青年了,他不再是班里最笨的学生,也不总是,躲躲闪闪的看人。趁着令仪的父亲与其他弟子交谈,他偷偷跑到一旁,抓住了令仪的手。令仪怕被人看到,让他快快松开。他说不,反而攥得更紧了,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令仪道:“令仪,你等我考取了功名回来,我就娶你。” 令仪笑了,推开他的手:“你先考取了功名再说吧。” 她不等张修远反应,笑嘻嘻地跑到了父亲身边,留张修远一个人在原地愣神。令仪看到他暗自神伤的模样,笑了,无声地冲张修远张了张嘴,那口型分明是“我等你。” 不过三年,不过一千多个日子,却让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夫人,我们该回去了。”令仪身边的丫鬟突然开口道。令仪瞥了她一眼,转头有些怯生生地冲张修远道:“张公子,我今日要回去了。有空一定来府里坐坐。” “我知道了,一定。”张修远点头道。他目送令仪缓缓离开,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脚步。低头看手心,一片濡湿。 令仪回到府中,也心神不宁。当年她因为父亲重病,不得已嫁给了当地有名的富商,可惜还是没有留住父亲的性命。这富豪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大字都不认一个,只想着娶了书香门第家的姑娘会脸上有光,便借此机会娶了令仪。 他婚后依旧是之前那副荒唐性格,每日花天酒地,与丫鬟厮混。使得令仪在府中地位全无,人人可欺。 张修远并没有来见令仪。 令仪有些神伤,她躲在屋子里,没日只在屋内做未出生孩子的衣裳,累了就望着院子中的桃树与矮竹,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孩子的衣裳有大有小,府里的婆子问她,她笑眯眯地回答:"大的是做给阿姒的。" 那婆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没有回话。令仪也不恼,自顾自道:"我们阿姒一定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也不知道这衣服合不合身。" 她扬起头,望着院子内的桃花,目光深沉道:"我昨儿梦见阿姒了,她白白胖胖的。在我梦里一叠声儿的喊我娘,我伸手想抱她,结果还没碰到她,梦就醒了。" 入了夏,雨水一日多过一日。令仪的肚子更大了,有产婆来看过,说肚子尖尖的,像个男胎。丈夫喜出望外,严令不许她出门走动。她每日只能坐在房间里百~万\小!说,发愣。 期间有一次,小丫鬟给令仪递了字条,是张修远送来的,说有急事找她。令仪看过字条后一阵心惊,趁人不备,在清晨偷偷溜出门去,见到了张修远。 张修远见到令仪,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令仪的手:"令仪,我到今日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令仪垂头道:"也并没有太苦,只是负了你,还没救回爹爹的性命。"她抬头,明亮的眼睛看着张修远:"修远哥,是我对不住你。" 张修远心里发酸,激动道:“令仪!若是我带你走呢?” “你说什么?”令仪吓了一跳。她慌忙摔开张修远的手,后退两步,惊诧道:“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我如今来见你,已经是不该,怎么能与你离开,败坏父亲的名声!” "也是。"张修远羞愧的垂下头,额角的碎发懦弱地垂落,嘴唇有些颤抖:"我怎么能,败坏了你的名节。此事,你就当我没提过。" 令仪不再与他说话,转身离去。她转身时足够决绝,并没有回头一下,可走远了,就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隆起的腹部微微跳动了一下,令仪慌忙擦去眼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为了孩子她也要把这眼泪憋回去。 她还有阿姒,还有腹中的孩子。若是她无牵无挂一个人,一定就跟着张修远走了,可她不能扔下这两个孩子。 阿姒,阿姒。她在心中反复念着,恨不得将这两个字刻在心上。孩子是她的全部,孩子是她摇摇欲坠时,却依然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如果没有孩子,这世界与地狱,并无两样。 自那以后,张修远就再也没来找过她。令仪知道缘分已过,况且自己如今怀着孩子,不该耽搁张修远的仕途。 令仪想到这,心里一阵憋闷。院子里有桃花连带着树枝坠落,她踱步过去,捡起几枝。 夜已经深了,晚风徐徐吹过,带来了难得的清凉。令仪突然来了兴致,手持桃枝,在府中转了几圈,无意中走到了丈夫的卧房附近————自打她怀了孕,她二人就不住在一起了。 令仪看到屋内明亮的烛光和窗纸上两个跳动的人影,想是丈夫又带回了哪家的姑娘。犹豫一下,想转身离去。突然,屋内丫鬟娇滴滴的软语从屋内飘了出来:"......你都是孩子的爹了,还这么不正经。" "我哪里是孩子的爹了?"丈夫□□的声音传出来:"我儿子还没出世呢,不做数的。" "哟,老爷蒙谁呢~我可不信。"丫鬟笑嘻嘻地挑逗道:"您外边不是还有个大小姐——夫人可日日夜夜念着呢!" "哪来的什么大小姐。"窗户上人影攒动,丈夫囫囵说道:"一出生我就叫人带到水边溺死了。孽种挡了我的财路,当然不能留她。" 令仪手中的桃花摔在地上,散了一地。 "你就不怕夫人生气?" "她生气算得了什么,念过几年书,就真把自己当天上的仙女儿了。我告诉你,她就是我养的一条母狗。生不出带把儿的种来。"丈夫的嬉笑声传来,屋内的喘息声逐渐变得急促:"赶明儿我撵了她走,把你抬成夫人。" 屋内人还说了许多恶毒的话语,令仪已经听不清了。有泪水缓缓糊上了她的双眼。令仪骄傲的昂起头,不肯让眼泪流下,有千军万马在她心上碾踏,呼啸而过。 她记得女儿出生时小小的模样。通红的身子,稀疏的黑发,还有微弱的啼哭声。像个小猫。她爱怜的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女儿紧闭着皱皱巴巴的双眼,攥住了她的手指。 无数个日夜,无数个黄昏和黎明。她千百次为这个孩子祈祷,千百次的祈求上天保佑这个孩子平安无事。 原来,都是无用之功吗? 有鲜血从她的□□缓缓殷出,琼液一般滴落,砸在散落了一地的桃花上。 "阿姒。"她轻声叫着死去女儿的乳名,声音嘶哑,眼前仿佛卷起了满天的沙石。她如一个干渴的旅人,跌倒在最荒凉的沙漠中,然后她的丈夫笑嘻嘻地当着她的面,将一壶清水浇在了她眼前的黄沙之中。 早知道如此,她该多抱抱那个孩子!她应该丢掉自己的懦弱,夺下自己的亲生女儿!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简直要汇成一片汪洋。令仪腹中一片撕裂的剧痛,继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凄厉地号哭出声,继而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恍惚中,听到了丫鬟婆子们的惊呼声,和丈夫愤怒的吼叫。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听着丈夫在房门外拼命叫喊:"当然是保小!就算是把她刨开,也得把我儿子给掏出来!!" 她笑了,下身一阵阵撕裂的疼痛缓缓蔓延开,扯断了她全部的神经。好疼,她想哭喊,想尖叫,想说张修远,你带我走。 可张修远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书生了,自己也不再是令仪。她把令仪弄丢了,只剩了这污垢不堪的躯壳,和无穷无尽止不住的眼泪。 "老爷,小少爷没足月,怕是生下来,也活不久啊!" "我不管!!"门外的争吵声一浪盖过一浪:"你要是保不住我的儿子,就和他一起去死!听到了没有!" "真是作孽啊。"产婆小声唠叨着:"夫人,可不是我不心善,你变了鬼可别怨我。"她拿起冰冷的刀具,贴在令仪的肚皮上,闭上眼睛,划开了令仪的肚子。随着流了一地的鲜血,一个皱皱巴巴的婴孩被产婆抱出。 一口鲜血从令仪的口中流出,混着眼泪,无声的砸在床铺上。有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微弱,但是清晰。 "孩子,我的孩子......"令仪喃喃道,她此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朦胧的幻影。她的右手奋力抬起,努力地朝啼哭声伸去————我只想抱抱我的孩子..... "老爷!老爷!生了!是个男孩!"产婆根本没看到令仪的手,抱着孩子喜气洋洋的快步走了出去,邀功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哈哈哈哈哈哈!"是丈夫欣喜若狂的笑声:"好好好,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都有赏,都有赏!"有小厮眼疾手快的拿来了鞭炮,在大门外点燃,噼里啪啦一阵响。 "孩子,孩子。" 令仪的手啪的一声摔在床上,再也没了生息。 ————你难过吗? 不难过。 ————你丈夫对你无理,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 ————你丢掉了好姻缘,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 ————你曝尸荒野四十九天,肉身皆被鸟兽啃食,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 ————你的孩子未曾喝过你一口奶水,未曾叫过你一声娘亲,将来孤苦无依,受尽委屈,未及弱冠就会被继母虐待惨死,你不难过吗? ......... 难过。 "那就去报复吧。"那声音嬉笑着:"反正你死的太惨,怨念太深,已经无法转世了,嘻嘻嘻......" 令仪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府中的。她走的每一步,都有鲜血从肚子上的裂口流出。可是她是鬼,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丈夫依旧与丫鬟在厮混,她看都没看,径直走向儿子所在的院落————尽管孩子的哭声那么轻,可她一下子就听到了。 她走到房间中,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婴儿,奶娘一旁熟睡着。令仪笑笑,抱起了孩子,口中咿呀不明的拍哄,扯开衣服露出了胸膛。婴孩大概是饿了,叼住拼命吮吸起来。 ————"你的奶水是有毒的哦。"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令仪闭上眼睛,轻声念道: "阿母亲教学步虚, 三元长遣下蓬壶。 云韶韵俗停瑶瑟, 鸾鹤飞低拂宝炉" 孩子在她怀中,逐渐停止了呼吸。 "对不起......对不起......"冰凉的泪水打在儿子还有些温热的脸上。令仪跪倒在地,看着儿子七窍流出了黑血,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对不起......" 她努力收起眼泪,慈爱地抚摸着孩子冰凉的尸体,可紧闭着的眼睛还是渗出了满满的泪水。 是不是再坐一会儿,梦就会醒,一切还会恢复原来的模样。是不是她还在书房中,有疼爱她的父亲,和不离不弃的小书生? 她想变成鸟,想飞到苍穹之上,想问问苍天,为什么要如此薄待于她。 她不过是想要有个孩子, 这很难吗? 有尖锐的羽毛从她娇嫩的皮肤中疯狂生长,一根、两根、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她的背后长出了粘稠的、还未张开的翅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恍惚,美丽的面孔被羽毛覆盖住,根根羽毛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嘻嘻嘻,你变成妖了。"那声音再一次响起。她垂头,有一只蜘蛛爬过。 是啊,她变成妖了, 在鲜血淋漓的绝望和痛楚中变成妖了, 怨不得她。 相传有妖,为产妇所化,正月夜出现,其声似小儿泣,喜取人女子养之,至有小儿之家,即以血点其衣为志。 此妖,是谓姑获。 chapter;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