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山梦》 正文 引子 世间诸人,与我何干?我之处世,与尔等何干? 一切世事,唯当事之人能切身体会,在旁人眼中,到底是漠不相干的一段热闹,无关痛痒的几点谈资,罢后哄然去,只作鸟兽散。 则我便在这疏疏落落处,寂寂寥寥中,无可无不可时,闲闲地,淡淡地讲几个别人的故事,不过为诸位看官茶余饭后助兴,吾也无非为谋几个茶钱。 我且随意说来,你且随意听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江南王 即使朝野皆知,时任扬州总管的华棣才是“江南王”,但在扬人眼中,真正的“江南王”,在明月弄那进不起眼的宅子里。 三十年前,还是寒门士子的弘逢龙上疏,弹劾以晋宁公上官隽为首的“老四族”,给他定下个通敌叛国c欺君罔上的罪名。 天子汉安帝听信谗言,不辨忠奸,震怒之下,将四族上官氏c王氏c苏氏c季氏判了个抄家灭门c诛灭九族之罪。 四族一夕覆亡。 弘逢龙以奸邪谄媚事君,很快便青云直上。不过,四族到底是百年大族,根基深厚,便是坍塌,也有不少子弟流亡在外,日夜思报复仇。 二十年前,上官隽之子上官清艺成归来,以“诛弘贼c清君侧”为由,在江湖中震臂一呼,竟响应者众。 原来,晋宁公勤劳王事,恤悯民生,素有“贤相”之称,且四族根基皆在江南,江南百姓深知其冤,皆哀悯晋宁,是以从者如云。 无奈上官清最终兵败,落得个投海自尽的下场。自此之后,弘逢龙更是大权独揽,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华棣华氏c许凤卿许氏结为姻亲同盟,总揽军政财权,朝野别称“新三贵”。 三贵权柄熏天,跋扈嚣张,天下人敢怒不敢言。江南百姓,更是恨弘逢龙入骨。 二三十年来,从来没有人见过明月弄“江南王”的真面目,但扬人就是知道,那人与弘逢龙,与华棣,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原因,就在宅子里那可怜,却有倾世之姿的绝美女子身上。 她叫苏灵儿,是“老四族”苏家的女儿。苏灵儿究竟有多美?有幸见过她真容的人都说;如果不知道天上仙子的模样,那看看苏灵儿便知道了。 老四族覆灭,男子皆被枭首,而女眷委身教坊,沦为贱籍。苏灵儿的美,美得连仇人都不忍心,竟是弘逢龙,将她救出风尘。 那上官清是苏灵儿的青梅竹马,便不为镇压,弘逢龙也容不下他。扬人明白,上官清的下场,只能是死路一条。毕竟,苏灵儿是弘逢龙的“禁脔”。 一个弱女子,有着艳绝天下的姿容,却不得不忍辱负羞,以身事仇人,身世飘蓬一般。苏灵儿,就是恶魔身边的可怜女人,扬人给了她最深的同情与哀悯。 恶魔,不只是弘逢龙,还有那个真正的“江南王”。毕竟弘逢龙多在京城。“江南王”的邪恶,在扬人,乃至整个江湖中,都罄竹难书。 这些年来,有无数正义之士,或要为老四族讨公道,或欲救出苏灵儿而进入那进宅子,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究竟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那进宅子,看起来跟寻常宅子没有两样,却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虎口,静静地立在那里,等着无知的人自投罗网。 后来,有人传说,“江南王”是要吃人的,那些人是被他吃了。宅子里每一块石板下c每一株花树下,都埋着森森的白骨。扬州小儿夜啼,父母若用“送去明月弄”吓唬,是绝计无人敢多哭一声的。 这个隐伏暗处的“江南王”,很是为华棣解决了许多明面上不好解决的麻烦。尽管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之间有何往来,但扬人是清楚的,江湖是清楚的,朝廷也是心照不宣的。 同样心照不宣的,还有他豢养的廿四悬玉使女。廿四悬玉使女,皆以廿四节气为名。天下,没有悬玉使女不知道的事,没有悬玉使女刺探不了的情报,更没有悬玉使女杀不了的人。 “江南王”,是弘逢龙的伥鬼。苏灵儿,是落难蒙尘的仙子。她纤细的脖子,时刻掐在恶魔的爪牙中,无力挣脱。 此时,苏灵儿正倚在园中花树下,定定地立着,臻首微微垂下,似陷入了沉思。晚风中,残阳如血,苏灵儿纤腰约素,身姿弱不胜衣,似笼了一袭轻愁。 园子叫“淡客居”。门匾字体虬劲多姿,笔墨潇洒恣肆,则至疏狂处又能蕴秀于拙,当是胸有奇峰丘壑者所为。那字迹被院墙上厚厚的苍苔青藓映衬着,越发地古朴苍劲。 连日春光大好,满院簇簇的海棠,便明艳娇媚地烈烈开着,灿若云霞,空里似点染胭脂一般。只有园角一树梨花开绽,粉云堆中,很是拔标秀异。原来淡客本是梨花的别称,院中少植梨树而多莳海棠,很是费人思量。好在园子极大,除却海棠正盛,还遍植着美人蕉c蔷薇c缠枝牡丹c芍药c玉簪c月季c荼蘼c换锦花之属,争却开绽,倒也不多古怪。 “谷雨儿,是时候到了么?”过了许久,苏灵儿方才缓缓抬头,轻轻侧转过身来,似若微微轻喘,目中盈盈含泪,清清冷冷恍若姑射仙子。 苏灵儿鬓发轻绾,以两支和田羊脂白玉梅花簪绾作了懒梳髻,双耳坠着碧玉珰,上身着一件浅云色如意云纹窄袖衫儿,下身着玉色散花曳地罗裙,腰间系着雨过天青攒玉丝绦,上结着双蝠如意佩,外罩一件湖色直领对襟穿枝花纹长褙子,又薄施粉黛,画了个清淡的梅花妆。清丽雅致,却也看得出是精心妆扮,并不失于隆重。苏灵儿,果然有着绝世的容光。 “是。”她身后侍立着两个白衣婢子。一位身量颀长,杨柳细腰,腰间系着一面玉牌。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上以篆书阴文刻出“谷雨”二字,应的廿四节气之名,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便是“冰清玉洁”的意思了。原来白衣婢子腰间玉牌所刻之字便是她的名字。自然,这谷雨,便是悬玉使女了。 “车马也已在外候着了!”谷雨一直轻言慢语,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似乎怕一口气大了会将苏灵儿吹走一般。这般的悬玉使女,与坊间所传的凶神恶煞c杀人不眨眼,直是判若两人。 苏灵儿略微打量自身,自言自语道:“太过素简,恐为人不喜。” 另一白衣婢子比谷雨略略矮些,甚是娇媚可人,腰间也悬系着同样的玉牌,刻着“小满”二字。小满撇了撇嘴道:“姑娘姿容绝俗,那些凡夫俗子能见姑娘玉颜,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们呐,见了姑娘,便只剩欢喜的份了!” 谷雨与小满的年纪十七八岁而已,比苏灵儿年轻了许多,且皆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人物,只是与她一比,便都俗了。 “这般轻狂的话,我们自己说说便也罢了,切记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徒教人背地里嘲笑我苏灵儿浅薄!”苏灵儿微斥,又道:“今日去见的是弘相爷的长公子弘少则,听说此番来扬好大的排场,我怎能不小心陪奉?你去折枝海棠来!” 小满应声而去,挑了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折下来,又用绢子细细擦拭净了才与她簪上。小满叹道:“倒是簪给了姑娘,这海棠方开对了地方。” 苏灵儿美目微凝,嗔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说话。她肤光胜雪,那海棠若落入雪中的火焰,艳得灼人眼,且又开在夕阳中,竟如鲜血一般妖冶。 鲜血在苏灵儿的脚下淌开。那是几个男人的血,正汩汩地流着,大概才死去不多时。几具尸身离着苏灵儿不过三两步远,一个睁大眼睛望着昏暗的天空,他大概还没弄明白,自己不过是为了救那个委身恶魔的弱女子,怎地就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合儿 时值初春,有料峭薄寒,谷雨又取了件瑞锦纹织锦羽缎霜色斗篷与她披上。一切事毕,小满便扶着她出门而去,谷雨自抱了个大大的包裹随后跟着。将到院门之时,苏灵儿双眉不觉轻轻皱了皱,却只是默然不语。出门又走了几步,才轻轻回转身来,幽幽盯着门匾上“淡客居”几字,不知作何思想。半晌,才叹了口气,向谷雨c小满道:“走罢!” 谷雨看她愀然不乐,脱口道:“姑娘近来出门,都会看那门匾”小满听着,暗暗地狠狠瞪了她一眼。谷雨话刚出口,未及小满提醒,早是后悔不迭,看那苏灵儿,果然脸上遽然变色,赶紧道:“姑娘恕罪,是谷雨失言!” 苏灵儿忽儿一笑,轻声道:“并非是你失言,是我多心罢了!”说罢便不再说话,只盯着前面一步步直直地走着。听得此言,谷雨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却不敢再多说,手指渐渐变得有些冰凉。 自角门出来,早有几个彪形大汉垂手等着,旁边停着乘油壁香车。那车四围幔幕垂着五彩流苏,车身复以玛瑙c珊瑚c玳瑁c琥珀等文饰,直是光华夺目。苏灵儿厌厌地瞅了瞅那乘香车,便移开了目光,由着谷雨c小满扶她上车坐好。少倾,车子慢慢驶出小巷。 才出巷口,便有市井之人发现油壁香车,于是奔走相告,皆道“苏娘子出游”,顷刻间竟传遍扬州。 扬人都知道,苏灵儿身子娇弱,又是那样的命运,往日里极难踏出那宅子大门一步,近年来更是少之又少。但凡苏灵儿出行一次,维扬竟比过年还热闹。 一时之间,扬人竟皆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苏灵儿芳容。奈何帷幔重重,将车中的苏灵儿遮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哪里看得真切,不过凑个热闹,聊胜于无罢了。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直将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任是那几个大汉在前开路,却是行进困难。谷雨道:“姑娘,这些人越聚越多,该如何是好?” 苏灵儿冷冷道:“你们一味相让,自然寸步难行。只管向前走,行进之处,自然有人让出路来。” 谷雨拿这番话嘱咐车夫,车夫便不再踟蹰,只管催马向前,大家果然让出一条道,行程快了许多,直向城外的保扬河而去。 苏灵儿前脚才出宅子,淡客居里便立即忙活起来了。一众粗使婢子打水的打水,擦地的擦地,拖尸体的拖尸体,人人皆面无表情。 苏灵儿素来有爱洁之癖,她们须得在她回来之前,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要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是监工霜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霜降立在檐下,敛容正色训斥着诸婢子。她的年纪与谷雨c小满相仿,容长脸儿,容貌妩媚体态风流,腰间玉牌刻着“霜降”二字。 有眼色的婢子忙为她沏上盏茶,霜降矜持地笑了笑,轻轻地啜了一口,复才懒懒倚在美人靠上。好容易苏灵儿才出趟门,且其他悬玉使女又出公差,她是难得偷闲。 “你们可要仔细清理了,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腌臜污秽冲撞了姑娘,你们就连天香楼都去不成了!”霜降说得疾言厉色。 淡客居的门匾极是沧桑,地面却极是干净,青石板甚至洗到发白,竟一点青苔也无,自是常清洗的缘故。饶是如此,一众婢子也不敢疏忽大意,“连天香楼都去不成”是个怎生的结局,她们最清楚不过。 正在指挥的一个白衣婢子暗暗皱了皱眉。她十三四的年纪,容貌清丽,只是面色极是苍白。除却腰间少了一块佩玉,她的衣饰与悬玉使女几无二致。 “霜降姐姐,园子快收拾完了,姐姐可是要去‘坟场’?” 霜降正要作答,听得暗夜中响起一阵夜枭一般的叫声,便有几分毛骨悚然。那几具尸体早被拖到了后园。她往后园望了望,无奈除了几盏暗红的灯笼,只是漆黑一片,教人越发地不自在起来,遂道:“合儿,你素来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园子果真收拾好了?若是姑娘一个不满意,发落下来,你们可担待得起?” 合儿敛眉顺眼道:“如此,那妹妹去‘坟场’,这里就劳姐姐多费心。” 霜降笑道:“我是无妨,只是你要晋位悬玉使女,是须得多历练。” 合儿点头,向霜降福了礼,便带着几个粗使婢子径向后园而去。 才进后园,那夜枭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哭,又像在笑,暗夜里听来,很是诡异可怖。几个粗使婢子皆有畏缩之意,独合儿无事人一般,领头向前。 漆黑的夜中,灯笼映出一双幽碧的眼睛,发着“犴犴”的声音,像野兽,又像恶鬼,正啃咬着尸体,声音便从那里传出。合儿近前,斥向“它”道:“滚!” “它”似有些畏惧合儿,恋恋不舍地放下尸身,摸黑爬开去。合儿揭开一扇地道的门,冷冷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搬!”几个粗使婢子回过神来,忙两人一组,将尸身抬入地道。 地道阴暗而潮湿,狭窄且低矮,一股令人作呕的阴腐气扑面而来,混着难闻的血腥气,呛得人几欲落下泪来。地道狭长,不知通往何方,合儿领着她们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方到尽头。众婢子顺着台阶出去,竟是另一处民宅的后园。此处距离明月弄,已有三四里许远。 合儿开了园门,门外是个码头,系着数艘小船。众婢子忙将尸体搬上船,竟装了两条小舟。合儿亲自点了几名随行,便各自上船,余者自行照原路自行回去。 此时云破月来,暗夜便有了些微明光。合儿径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自有婢子点开船去。事成一半,合儿心情大好,哼起了吴侬小调,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淘气。若非船上有尸身,否则只会让人以为,她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儿家。 小船经过保扬河时,合儿命婢子远远避开热闹处,只捡那幽静冷僻的河道而行。天香楼的招牌最夺目,时不时传来阵阵笙歌谑笑,隔着水气听了,似梦似幻。合儿直勾勾地瞅了天香楼半晌,蓦地,向它啐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竟驶入了长江。到了江心,小船方才停下。借着月光,合儿看到几团黑沉沉的东西越游越近,原是鱼群。两边的粗使婢子们,又木然地抬起尸身,一具具抛入江中。尸身才落水,那鱼群便扑上来一阵撕咬,江面如开水一般翻滚。原来长江江心,才是合儿口中的“坟场”。 “啊!”一具“尸身”发出一声轻唤。原来此人未死,尚有一息留存。若是常人听得这声轻唤,怕是早吓得半死,无奈这群女子胆壮,听在耳中竟似平常,依旧木然。 那幸存者痛苦而缓慢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个清丽的少女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双手高高地举起鱼桨。 一下c两下c三下合儿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再无气息方罢。她冷冷地瞅着身侧的粗使婢子,她们又木然地抬起那人,抛入江中。 合儿开开心心地洗净了手,哼着吴侬小调,慢慢归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千人枕 且说苏灵儿一路招摇到了保扬河畔,码头边早有人候着了。谷雨打起帘子,苏灵儿默默不语,缓缓递出纤纤柔荑,小满赶紧将她扶下,早有小鬟屈身伏腰伺候着。她便踩在小鬟身上,轻轻下了车。谷雨自抱下了那个大大的包裹。下得车来,苏灵儿轻抚云鬓,雪肤丽颜在那海棠的映照下,平添一段风流。 便有人将苏灵儿引上了小船,向湖心一画舫而去。那画舫有三层楼阁,隐隐传来鼓吹之声。苏灵儿面上慢慢堆出浅浅笑意,眉尖却淡淡蹙着,依旧是不言不语,只将斗篷领口紧了紧,颇有不胜之态。 片刻之后,苏灵儿上了画舫。舫上另有两个婆子候着,皆是不苟言笑的神情,只默默将苏灵儿引上了画舫二楼。二楼极是轩敞,一个中年男子大喇喇坐在上方,旁侧各有一个年轻冶丽的女子斟酒陪笑,正是当朝权相弘逢龙的长子弘少则。弘少则鹰钩鼻子,眼神很是有些锐利,却也是个极俊朗的男儿。 苏灵儿去时,舫中歌舞乐师正卖力演出着。苏灵儿不敢惊扰他,静静地立在旁侧。一曲舞罢,弘少则复又饮了杯酒,才慢慢抬眼,似乎这才看到苏灵儿,便有侍者道“苏姑娘来了”。 弘少则面色讶然,斥向左右道:“怎不早说?徒教苏姑娘候我这许久!”左右侍者喏喏连声,苏灵儿赶紧与他见过礼,笑道:“原与他们无干,是妾身不敢惊扰了公子。” 弘少则斥下诸人,凝神看着苏灵儿,微微有些眩目,笑道:“经年未见,姑娘何以独得天公眷顾,玉颜依旧?” 苏灵儿向他欠了欠身,端着浅浅笑意,柔声婉转道:“妾身容貌鄙陋,只恐不污君子眼目,便是我的造化。公子如此说来,真真教妾身受宠若惊。” “苏姑娘这话也忒过谦了,若你都不好看了,天下还有女人可堪入目?”弘少则听她言语乖巧,心中大悦,指了指身侧向她道:“坐!” 苏灵儿并不立即坐下。谷雨解开那个包袱,取出个簇新的坐褥来,重新铺好了,她这才坐了下去。原来苏灵儿爱洁成癖,每日间常要更换数身衣物,那些衣物不过只穿那一次,换下来便命人烧毁,不准流传出去。便是出行在外,她也不肯将就。每年花在这一项上面的银钱就不知巨费多少。 苏灵儿屈身向弘少则道:“教公子见笑了。妾身这毛病也有许多年了,还望公子见谅!” 弘少则赶紧将她扶入座中,正色道:“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拘礼。你我往来不多,我却知道姑娘是父亲倚重之人,又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何须与我见外?”他说罢又道:“姑娘不问俗世久矣,今番我请你来画舫相见,只怕是委屈姑娘了。” 苏灵儿淡淡笑了笑道:“妾身教坊在籍,公子这般与我相见,原是合情合理的,并不敢委屈。” “原来是不敢!”弘少则冷笑,蓦地翻脸道:“苏庭兰是你何人?” 苏灵儿看他倾刻间换了一副面孔,浑身似带着凛冽寒气,与先前温存判若两人,暗道:这弘少则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我须得小心应付才是! 她思忖已定,便拿出十分的精神,直直道:“公子明知他是妾身家父,何须多此一问?” 弘少则绕过苏灵儿,缓缓踱到船舷边看湖中景光。保扬河一到夜晚,处处都是一样的笙歌燕舞。他闲闲若若道:“苏氏是老四族之一。老四族被夷,你从公侯世家小姐沦为贱籍,竟一点不委屈么?” 苏灵儿稳稳一笑,道:“原来公子问的是妾身的忠心。” “你果然聪明。”弘少则未料她如此直接,转过身来,紧紧盯着苏灵儿道:“世人皆道当年晋宁一案是我父所致,使得上官氏c苏氏c王氏c季氏四族一夕覆亡,是以四族流亡子弟皆恨我弘氏入骨,才有了当年上官清之叛乱,偏你不视我父为仇雠,反为他卖命,这是何故?” “公子本是相爷长公子,且又问得爽快,妾身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只是这其中曲折,远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你就慢慢说,我且慢慢听!”弘少则慢慢走回座中,稳稳坐下,在凌乱的肴席中寻了个酒杯,斟满了酒,放在苏灵儿面前。 苏灵儿便知他并不肯放过自己,心中愠怒陡生,且渐炽渐长。她看了看弘少则,又看看那不知何人饮过的酒杯,到底还是不敢发作,遂把心一横,接过仰头一口饮下,又重重放在桌上,一字一句道:“只因相爷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唯一的男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弘少则强按下觊觎之心,嗤道:“那又如何?每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男人!你且不要与我说,你是倾慕我父亲才甘心为他卖命!” “不然,灵儿会有很多的男人!”苏灵儿苍白的脸上略略泛起潮红,白皙的额上青筋毕露。 弘少则未料苏灵儿有此一说,他略略有些错愕,愣了愣才道:“一双玉臂千人枕?” “不错!”苏灵儿羞愤难当,又为自己斟下一杯酒,一口饮尽。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不通!”弘少则冷冷道:“四族虽说覆灭,然则仍有子弟流亡在外,你亲生哥哥便在人世。你为何求助于我父亲,一个你的仇人,而非你的至亲兄长?” 苏灵儿眼中尽是怨毒之色,冷笑道:“至亲?我只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他们以君子自居,以正义自诩,却干尽了龌龊勾当。为了复仇,他们竟要我竟要我” 她的身子本就羸弱,此时心间起伏不定,一口气喘不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咳得厉害。小满赶紧与她拍背顺气。苏灵儿好容易换过气来,只是羞愤并加,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竟要你做个真正的娼妓,对么?”弘少则代她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苏灵儿默默不语,半晌才悠悠道:“于我而言,相爷并非我仇人,而是我的恩人。”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父亲,你不至沦落至此” “公子!”苏灵儿打断弘少则,眼中有微嘲之色:“人生这一世,很是漫漫长长,谁就料定一世安稳无忧?公子敢说这话么?” 见得弘少则有不以为然之色,苏灵儿又道:“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依我看来,时不在长,人之运数,年便又是一番光景。自古以来,善始善终者,世间能有几人?苏氏便是没有那一场浩劫,难保之后也没有,或我依然还是公侯小姐,果真就能比现今更好?只怕不好说!事到临头,我只看眼前。” 弘少则听得不住点头,又沉吟半晌,才道:“可惜,你终归是苏家的女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下九流 “公子到底是信我不过。”苏灵儿冷笑:“当年平叛上官清之乱,世人只知王师之勇,又有几人晓我苏灵儿之功?” 弘少则笑道:“姑娘是要重提当年之勇?” 苏灵儿冷笑抢白:“妾身便提不得了?” 弘少则摸摸鼻子,但笑不语。苏灵儿道:“世人皆道上官清是兵败投海自尽,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他当时不过弱冠年纪,自有大把光阴图谋东山再起,何至投海自尽?” 弘少则笑道:“当年上官清投海之事,已是江湖疑案,皆因其间缘故,世人知之甚少,无知之人才归结为兵败。本公子却是知晓的。投海之前,上官清业已身中剧毒阿耨多罗,回天无力。” 苏灵儿莞莞而笑,轻轻柔柔道:“不错。世人只道上官清死于兵败,其实,他是因着身中剧毒,万念俱灰之下才投海而亡的。阿耨多罗呵,世间至毒之物,为最擅用毒的岭南弄氏尊为神品。呵呵,这毒可是妾身下的呢!上官清中了阿耨多罗之毒,焉有不死之理!” 弘少则柔声道:“如此说来,上官清是必死无疑了?” 苏灵儿本有盛气,听此一问却不言语了。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弘少则言笑中的隐隐怒意。苏灵儿微微垂着头,颇有我见犹怜之姿,只差一点点,弘少则便要开口抚慰,不过,他还是生生压下脱口而出的话。他现今得到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也太令人骇然。不然,他不会亲自来江南。 半晌,苏灵儿缓缓抬头,向弘少则柔声道;“不管他死没死,不管那个消息是真是假,只要他活着,我,苏灵儿,会让他再死一次!毕竟” 苏灵儿顿了一顿,微微喘了口气,带着几分傲色道:“普天下能杀上官清的,只有我苏灵儿!” 弘少则扯了扯嘴唇,不欲与苏灵儿多谈,看了看她身侧的谷雨与小满,话锋一转道:“她们是新的悬玉使女?” 苏灵儿道了声“是”,又向她二人略略点了点头,谷雨小满会意,各自报上了名姓。弘少则笑道:“悬玉使女共有二十四位,皆以廿四节气为名,今日如何只有谷雨小满?” 苏灵儿道:“大部去了蜀中!” 弘少则微有讶色,道:“去蜀中了?”他看向苏灵儿的眼色,多了几分新的打量。 “妾身说过,只要他活着,我会让他再死一次!” “好!好!好!”弘少则连说几个“好”字,颇为赞许。 “妾身才得上官清还在人世的消息,便接连派出五路人马去了蜀中。”苏灵儿说着竞自笑了,笑得眉眼俱欢,“无论那人是不是上官清,妾身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公子放心,上官清,出不了三峡!” 弘少则拊掌哈哈大笑,一径笑,一径道:“怪道父亲赏识姑娘,你果然忠心耿耿!” 苏灵儿含了含抿笑,没有说话。弘少则叹道:“听父亲说,姑娘这些年在江南,很是不容易,很是为华棣解决了许多麻烦。华棣安抚江南,姑娘当记大功一件。‘江南王’,果然名不虚传!” 苏灵儿听了“华棣”之名,只嗤道:“蒙相爷看重,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有些名士,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便是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也是不领情的。” 弘少则哼了哼,道:“若无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任谁名士高人,只怕也难在江南立足。” 苏灵儿便又含着抿笑。 原来,苏灵儿正是明月巷那进宅子真正的主人。这个受尽扬人怜惜与同情的苏灵儿,才是传说中冷血,且杀人不眨的恶魔“江南王”。并没有所谓的挟迫欺凌,苏灵儿,是自愿委身仇人,为虎作伥。 那些武林正义之士,或是怜悯苏灵儿遭遇之人,都是死在她的手中。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双手,沾满了鲜血。 弘少则取出个洁净的杯子为苏灵儿斟满了酒,又递与她。她微微皱了下眉,却也没说甚么,只得伸手接下。弘少则趁机偎了过去,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 笑意僵在苏灵儿脸上,她整个身子也极僵硬,胸口却有一团怒火越燃越炽。然而,她被轻薄,心下虽愠怒万分,终是不敢任性发作,只能强颜约会笑,擎杯而饮。 偏弘少则还要与她碰杯,苏灵儿强忍下心间怒意与作呕之感,强迫自己将那酒一饮而尽,且笑着照了照杯底。苏灵儿放下杯子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本公子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她用丝绢压了压唇角。 弘少则斜倚靠背,拿眼睨着谷雨与小满,笑道:“依旧还是不齐全?”谷雨与小满眼神微动,略有不安之色。 苏灵儿面色淡漠,眼中却掠过一抹戾色,森森道:“因着那件事,清明前四位,便悬空多年,妾身也无意再升晋。空着,也是给后来者一个警醒!” 湖上吹来一阵冷笑,弘少则无来由打了个寒颤,后颈窝竟有些凉意,便有使女奉上斗篷。当着苏灵儿的面,弘少则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竟有些恼羞成怒,冷着脸斥下那使女。 苏灵儿含笑觑着,徐徐道:“不过,如今的悬玉使女,更是出色!” “呵呵!”弘少则干笑数声,重将海棠重新插入苏灵儿鬓间,一径叹着:“可惜了,如许娇艳。”他虽觊觎这张盛颜美貌,终是忌惮她身后站着的弘逢龙,而她的手段,他也是清楚的。 苏灵儿看出弘少则颇有几分难堪,遂端正了颜色,道:“妾身前番接到相爷书信,说公子此来扬州,还为一事,便是那钦差赵朴?” 弘少则忙点下头去。苏灵儿便道:“妾身近日已有了些消息,也找着了人。” 弘少则渐次镇定,只仔细问了那人的形容相貌,拊掌道:“必然是他了。他一入江南,便失了踪迹消息,我就料定他是要微服私访的,果不其然!” 弘少则面色若阴若沉,苏灵儿察颜观色,暗中揣测多番,便要禀上赵朴行踪,乍然听得弘少则道:“因他辞世,天下英豪尽皆缟素,当年可有此事?” 苏灵儿愣了愣神,旋即会过意来,暗自咬紧牙关道:“却又如何,不过相爷手下败将,便是卷土重来,也不足为惧。” 弘少则睨了眼苏灵儿,淡淡道:“如今,我们既要防着赵朴,更得提防着上官清,真真是内忧外患啊!” 苏灵儿立即道:“公子放心!任他赵朴,还是上官清,敢与相爷为敌,妾身必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爱洁之癖 弘少则默默点了点头,苏灵儿便要离去。离开时,弘少则叫住她道:“你那爱洁之癖,可是打小就有的?”苏灵儿不想他有此一问,微微有些错愕,很快摇了摇头。 此行并不愉快,苏灵儿是一路沉着脸回去的。谷雨小满深知缘故,皆不敢多言语。月光透帷幕的缝隙洒落进来,又随着马车前行颠簸而明明变幻,洒在她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马车依旧停在苏府旁的那条小巷子里。门内的婢女未料苏灵儿早归,开门略略迟慢了些,苏灵儿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了。待她们迎了出来,苏灵儿一掀车帘,指着当先的一脚踹在胸口,劈头骂道:“前儿就听霜降说你们越来越难使唤,我原想着都是好人家的小姐,可怜流落到我这里,不肯为难你们。不想你们是越发地惫懒了,一个个做起姑奶奶来,用不了多久,只怕要踩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骂完犹不解气,又向小满道:“即刻打发她去天香楼,休要教我再见到她!” 那使女被苏灵儿骂得一头雾水,也不知她怒从何来,更不敢辩驳,只听得要送去天香楼时,顿时花容失色,唇色也变白了,眼中瞬时蓄满了泪水,跪下哀求道:“求姑娘开恩,婢子下次再也不敢了!”说罢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都磕破了,和着泥渗出血来。苏灵儿只是冷哼一声,并不为所动,被谷雨扶着下了车,只向府中走去,旁的使女们也赶紧簇拥着离去。 那使女还跪在泥地里哭泣,小满看不过去,悄悄折返向她道:“姑娘定下的心意,你何时见她更改过?你这样子若旁的人看了去,传进姑娘耳中,只怕她更生气。” 使女含泪道:“小满姐姐知道,姑娘们只有在这府里才能保住清白,若去了天香楼,便是真正的下贱了。我是个什么样子,小满姐姐是清楚的,自入府以来,伺侯姑娘与众位姐姐从未怠慢过。今日蒙这不白之冤,竟是无处伸诉!” 小满叹道:“漫说你今日受了冤枉,入这府中的,谁没有不白之冤?便是姑娘,也有天大的冤屈,她又向何处伸诉?” 使女听了,挺身咬牙切齿道:“是了,她与我们原是一般无二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许多。她不把我们当人,不过是她的主人不曾把她当人罢了!天香楼那个腌臜地方,我是宁死也不肯去污了身子的!” 小满唬得脸都白了,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道:“观文,你不要命了?这话休要再说起,此事好在未牵连你父兄。你去了天香楼,今日之事便在你身上了了,或是图痛快寻了短,你且想想你尚在人世的家人,到时姑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那叫观文的使女原本直直挺着的身子,突地又瘫软了下去,忍泪含悲道:“去!我去就是了!”小满又叹了口气,并不敢久留,急急奔淡客居而去。 苏灵儿在淡客居中,又是好一顿脾气发作,发狠地摔砸房中器物。过了许久,房中再无可砸之物,苏灵儿犹不解气,只顾撕扯衣服鬓发。鬓间那支娇艳的海棠,被她狠狠地折成两段,又踩在地上,死命地跺着,未消三两下,便零落成泥了。 不消片刻,苏灵儿已是头发散乱,双眼通红,重重地喘着气,娇容很有几分狰狞。诸使女想劝不敢劝,生怕一不小心被牵怒,落得个发配天香楼的下场。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冷冷道:“热水可备好了?” 霜降忙道:“都备好了,就等姑娘呢!”苏灵儿怒意稍缓。霜降会意,忙命粗使婢女送上热水,又紧着上前伺侯,岂料苏灵儿只是斥她退下。谷雨霜降互自看了一眼,也不敢多问,都默默退了下去。待她们离去,苏灵儿方才除去一身凌乱衣物,只将自己没入水中。 她自二十年前下毒逼死上官清之后,便成了弘逢龙座下红人,且又辅助华棣平定江南,直是居功甚伟,朝中知情高官显贵便是再瞧不起她,当面也要卖她三分薄面。 饶是如此,她到底还是贱藉,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弘少则便敢恣意轻薄于她。她性子本极刚烈,今日却受此折辱,哪咽得下这口气来? 半晌,苏灵儿猛地自水中探出头来,四下溅出许多水花,盯着屋顶咬牙切齿道:“欠我的,都要还!”却不知她说是的弘少则,还是那未死的上官清。 谷雨与小满三两下梳洗更衣毕,便急急赶去伺侯苏灵儿。苏灵儿看到小满,冷哼道:“她是想寻短么” 小满默默地摇了摇头,苏灵儿颇感意外,想了想又笑道:“她倒是个聪明识大体的,知道为自己父兄绸缪,不像去年那个,自己图痛快抹脖子死了,无辜牵连自己老父亲身首异处。” 诸使女心中皆是恻然,房中一时悄无声息,连呼吸声也略不可闻。苏灵儿环视一周,笑道:“你们何苦生出兔死狐悲之伤呢?若好好为相爷做事,我非但保你们一生清白,更保你们家人安然无恙。如若不然,嘿嘿”诸使女只好强自展颜欢笑。 苏灵儿道:“你们出身大多不差,原本是被父母家人捧着的掌心明珠,可恨沦为贱籍,心中一定有天大的委屈。你们面上逢迎伺侯我,心中不知多恨我入骨,道我是为虎作伥。”说着顿了顿,目光缓缓划过谷雨c小满c霜降及诸使女,又道:“可惜,这就是你们的命!” 诸使女面上皆有悲愤之色,深浅不一而已。苏灵儿看在眼里,淡淡道:“这命是认,还是不认?若认,便是沦落风尘。”有使女面色有惶然之色。 苏灵儿道:“若是不认,又如何?效仿晋宁公后人上官清起兵谋反,可笑啊,兵败投海自尽!你们家世可与晋宁相提?你们之能可与上官清并论?你们不过妇孺之辈,如我当年!我便退而求其次,保住自己的清白。” 便有使女面色渐缓了,苏灵儿又道:“虽然也不干净了,到底不是迎来送往。我是这般想的,也愿能维护你们一二。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你们怨我也是对的。”说罢,苏灵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谷雨急道:“姑娘切勿自责太甚。说来都是婢子的命,又与姑娘何干?姑娘尽力护住我们的清白,我们心底感激还来不及,哪敢还敢怨及姑娘?”诸婢亦皆称是。 苏灵儿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去天香楼请清明过来。” 霜降不知首尾,只道是为那守门婢子的缘故,道:“姑娘要打发,打发她过去便是了,平白为她去请清明姐姐” 未待霜降说完,苏灵儿冷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地伶俐了!” 霜降的心一紧,赶紧闭嘴。谷雨与小满心中有数,却不敢明说。苏灵儿冷笑道:“请她来,是为了一个人,上官清!”说罢又咬牙道:“想当年,天下英豪得了他辞世的消息,尽皆缟素,投海殉死不可计数。若他果真还活着,只怕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霜降心底一寒,无端惊出一身冷汗,忙告了罪,亲自去请清明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夔门春 春朝三峡。峡中薄雾空蒙,两岸青山峥嵘,草木隐约有了繁荣的痕迹。 三峡从来钟灵毓秀,三峡却也路途凶险。自蜀而下,当先所遇便是瞿塘峡,别称夔峡。此峡两岸欲合未合,状若天门,故又俗称“夔门”。峡中荫天蔽日,水道至狭,窄处不过数十丈。上游万千之水浩荡而来,至此被收于一束,是以峡中急湍似箭,旋涡处处翻滚,水下又隐伏暗礁无数,直是一路险象环生。 偏在这夔门险要处,江心立一兀然巨石,奔腾迅决之水,径向它冲击而去,正是滟滪堆。行舟至此,若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的后果。民谣有《滟滪歌》,歌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只是这数百里烟波,凶险何止一处滟滪堆?古往今来葬身此峡者,何可计数? 一叶扁舟,江心飘摇。有船工立于舟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原见礁滩便即避开,此番滟滪在前,他却不躲不避,直直地便要撞将上去了,只引得舟中客人失声惊呼,连叫“要命”。 舟中客人惊呼不已,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了,恰在此时,岸上山林传来一阵女子歌声:“高高山上哟,一树槐。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噻,几时开。’” 歌声虽称不得曼妙,却烂漫率真,兼着峡中微雨,雾色轻漫,倒别有一番意趣。只是舟中客人哪有心思听取山歌,不过闭紧双目听天由命了。说时迟,那时快,船工一竹篙点在礁石上,小舟便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人与船皆是安然无恙。 “呵呵只道夔门雄壮,夔门山歌却多情!”原来舟中还有一人。虽不见人,听那声音却极是清隽温雅。 船工听了,也笑道:“教湛相公见笑了!我们这边下至岁娃娃,上至十岁阿公阿婆,谁没有唱一辈子山歌?谁没有一肚皮的山歌?湛相公,我们的山歌好听么?” “好听!好听!”湛相公学着船工的口音应道,弯腰走出舱外,抬眼处,攸尔而笑。只这一笑,恰如世间最明媚的春阳。那江中微雨轻雾,似也因这一笑而乍然分开,露出一番濯锦之容。那样容貌,便是三峡上最娇艳的春花也应羞愧。然而,这等整丽容颜之下,两鬓却已斑斑。那般沧桑,便是三峡上最经风霜的松柏也难比拟。 “爷倒是好兴致,只是吓煞我也!”舟中探出一人,便是那呼喊“要命”之人。那人掀鼻阔面,蓬发虬须,面色沉若黑铁,眼中凶光毕露,恶鬼般的形容,极是丑陋狰狞。他身量又极硕大,舟中巴掌大的地方被占去一大半。拍拍胸口,那凶神自嘲:“我闻道三峡险恶,竟不知险恶至此!亏我当年也在海上干过那不要命的营生,怎样的风浪不曾见过?今日真真是丢脸!” 峡中昏暗,这凶神一身的煞气,又阴森了几分。船工本与湛相公笑语着,才一听闻他的声音,后背陡然升起一阵恶寒,心下打了个激棱,当即噤声。凶神哪会在意船工,只望着湛相公嘿然而笑。笑也不能让他美上几分,愈发地丑陋了。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湛相公背向他淡淡笑着,也不回头,只道:“孟飞,这世间险恶处,何止三峡?” “爷又说起这话来了!依我老孟看,有路就骑马,有水就行船,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呢!”孟飞率性而答,见湛相公沉默不语了,只好讪讪笑道:“爷说的自然有理,这江头风波我是领教了!” 湛相公淡淡地笑着。正在此时,几声猿啼入耳,哀哀切切,他便道:“郦道元曾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现下听来,当真如此!”许是无端被勾出许多愁思,他只望着沉沉江水,默默地又不作声了。彼时江风正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有一刹那,让人误以为他将蹈水而去。 孟飞本是粗豪无知之辈,不明白原本言笑晏晏的湛相公,何以顷刻之间倏然沉寂,浑身透出疏远与淡漠来。好在相随已久,他也早已习惯这人古怪的性情,只把他当年那句话牢记在心底。当年,湛相公对他说:“也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若身边有个人,还能与我收尸,不至让我曝尸荒野,去得太过凄凉。”时隔许久,孟飞依然记得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眼底若结着千年的寒霜与悲怆。 湛相公又哪里知道孟飞心中所想。这个形容丑陋却忠心耿耿的随从近来似乎有些沉默,很是异于往常,只是他已无心思照料孟飞情绪。近来毒发频繁,他自知是大限将至,是以决定回到扬州。扬州是他的故乡,也是伤心之地。多年浪迹天涯,投荒万死,他只道早忘了故乡模样,未料大限将至之时,扬州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才明白这许多年来,他不过是将扬州刻意遗忘,错把他乡认作了故乡。 他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 湛相公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夔门的水气一如当年那般湿润。细细说来,他是二入夔门,二返扬州了。只是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垂死之躯。想他当年,也曾壮志凌云,未料到头来落得半生潦倒。湛相公失神而笑:若那年葬身在这瞿塘滟滪中,或许我也不至受此熬煎报应了。 许是峡中水气浸润的缘故,湛相公的眼角有点湿湿的。他微微仰头微微睁眼,头顶阴沉一片,天日不见。 “原来,我不过是世间一无用人罢了!”湛相公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夔门猎猎江风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沉舟 风劲湍急,偏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刺响破空而来。湛相公面色陡变,一把扯过毫无察觉的船工,左手一挥,一支羽箭深深没入船舷,兀自微微地颤着。 船工不解湛相公何以在生死关头胡来,差点就要翻脸,却不知自己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顾不得计较,小船已在江中打了几个漩儿,覆没只在顷刻间。 数声裂响又刺破阴沉的天空,船工这回听分明了,抬头一看,两支羽箭带着寒芒冲自己当胸而来。他骇得面色苍白,双腿一软,差点就要坠入江中。便在此时,船工但觉身子被人猛地一攥,免了葬身鱼腹的下场,回头一看,正是湛相公。 “且站稳了!”湛相公喝道,却也不看他,劈手夺了竹篙,往空中利落一划,数支羽箭皆栽向江中。船工且是松了口气,哪知这心才落回去,因着近到眼前的礁石,又迸到了嗓子眼。 湛相公倒也沉着,那竹蒿顺势往礁石上一点,船头在将要撞上的瞬间,终是偏了开去。船工见惯风浪,却何曾见过这等变故,已然没了主张。 “爷,怎么了?”孟飞本已回舱,因外间动静不同寻常,立时便冲了出来。几支羽箭冲他当面而来,孟飞蒲扇般的粗手径往空中挥了两挥,竟悉数抓住了。他不知变故因何而来,却知己在明敌在暗,恼得一把掰断羽箭,恨恨砸入江中。 “护住他!”湛相公也不多说,一把扯起船工,将竹篙塞入他手中。船工竹篙在手,尽管双腿还在哆哆嗦嗦,却也清醒许多,连连避开数处暗礁。 此时箭矢如蝗,孟飞高声道:“爷,你回舱去,此处交与我!” “冲我来的,躲不了!”湛相公脱下外衣,舞得虎虎生风,羽箭“簇簇”地坠入江中,或没入木板。 “嗨!”孟飞急得跺脚:“你不能动用武功内力。这般耗下去,要引得毒发,可就大大不妙了!”话音才落,孟飞手臂便中了一箭,恼得他一把拔起箭头,竟带出一块血肉,鲜血汩汩地流着。 “死不了!”湛相公冷笑。他见得孟飞负伤,足步轻移,只在孟飞与船工之间游走。巴掌大的地方,湛相公翻转腾挪,丝毫不见局促。 孟飞负伤,便知眼下情形不是他独力能应付的,也不再多说,只咬紧牙关拼命 蓦地,众人听得山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箭雨顿止。船工心下只叫“阿弥陀佛”,孟飞望了望两侧青山,不再有任何动静,仿佛先前那要人性命的漫天箭矢,只是众人的幻觉。 “爷,当心!”孟飞久历江湖,便知突如其来的寂静来得古怪。 湛相公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孟飞顺他目光看去,却见十数丈开外的江面礁石上,隐隐约约立着几个人影,心下登时暗叫不妙。 船在江中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便到了那些人的近前。孟飞瞧得清楚,皆是黑衣黑面,瞧不真切形容。 当前两个蒙面人见得小船冲来,足下轻点,跃向半空,若大鹏一般扑向湛相公。孟飞眼中杀机顿起,正要扑杀过去,湛相公却比他更快一步,耳畔听他道:“留在船上!” 孟飞恼得直跺脚,却听得半空中“砰砰”作响,伴着数声娇叱,两个蒙面人皆落入水中,竟是女子。孟飞有微怔之色。 甫一交手,湛相公便清楚对方是女子。他初时愕然,旋即清明,立时便想明白了对方身份,只紧紧抿紧了唇。 那块礁石大如桌面,还立了三人,亦是女子。她们本自恃武艺高强,且人多势众,未将船上三人放在眼里,哪知才一交手,便折了两人,且生死不明,直是惊骇交加,立时三柄利剑递出,皆是杀招。 湛相公身在半空,正愁无处落脚,那三柄利剑来得凌厉狠毒,却也正是时候。他暗叫了声“好”,足下轻轻点在剑刃之上,正好借力。三女也不是省油的灯,配合又极默契,分向湛相公上中下三路砍去。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三女亦暗自得意,岂料湛相公身形如鬼魅一般变幻莫测,瞅准破绽,生生从缝隙中躲了开去,轻飘飘翻转落在三女身后。 三女便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皆骇出一身冷汗,正思忖如何绝地反击,无奈未及出手,竟皆被他点下了穴道,直直伫立在三峡江风中。 湛相公回头一看,小船早冲出数十丈开外,隐约能听得孟飞喝叫声,便知麻烦并不少,当下提气纵跃,借着江中礁石,几个起落便追上了小船。他轻功卓绝,如鸿影清绝,身姿极是轻妙。 船上孟飞正被三个黑衣女子缠得不可开交,湛相公有意相助,喉咙却涌上一口腥甜,登时血气上涌,心跳陡然快了许多,四肢百骸开始隐隐作痛。便在此时,他瞧见前方浓雾中还有几条人影,心下暗叫不妙,一时不知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只知道须得速战速决了。 当下主意拿定,湛相公不理孟飞,直向前方人影冲去。那几人见到湛相公似乎有些吃惊,原来她们只道他早被前方同伴解决,却不想他竟一路冲杀过来,心下竟皆凛然,先自生了几分惧意。 趁她们略微分神的刹那,湛相公先发制人,封住穴道。他出手如电,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只羞愤交加,向他怒目而视。湛相公已然无暇顾及,他喉头一甜,再也忍将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便在此时,小船从他身侧擦身而过,孟飞瞧得真切,急得双目圆睁,无奈被杀手缠斗,哪里分得出身来? 湛相公四肢百骸的疼痛越发清楚,渐渐蔓延至胸口,脑门立时便如炸了一般。他咬紧牙关,强压下痛楚,丹田运功,一股中气自脑门贯出,化作狮子吼:“还有谁?还有谁不怕死的,尽管来!” 声音若雷鸣,且又绵绵不绝,竟压过了呼啸的江风,令闻者心惊。那几个被他封了穴道的女子离得最近,竟有晕眩之感。他连问数声,并无一人应敢。除却江风,两岸青山再度死一般的寂静。 湛相公冷笑一声,当下提气去追小船。孟飞业已解决那三个黑衣女子,正立在船尾,满脸焦灼地向上游望着,待瞧见了他,高兴得拍手大笑。湛相公亦冲孟飞一笑,笑容未落,面色却是一苦,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孟飞这才瞧出异样,忙将他接入舱中。湛相公已是面如金纸,双手攥得骨节泛白。孟飞急得搔头弄耳,忙安顿湛相公躺下,又赶去翻找行李取药。岂知越忙越乱,找了好半天,才找出药瓶来,孟飞喜得要给湛相公喂药,才一回头,却见他已直愣愣地坐了起来,双眼古怪地望着他。那眼神,如野兽般泛着凶光,似要将孟飞生吞活剥了。 孟飞暗暗叫苦:天杀的女杀手,引得爷毒病,现下可如何是好?他左右思忖着对策,无奈尚未想出眉目,被湛相公一把擒住脉门,给拖出了船舱。可怜他身量铁牛一般壮实,被湛相公擒着,竟丝毫动弹不得。 原来湛相公身中剧毒,一旦毒发,便混沌无知,六亲不认。三峡之上,孟飞是要躲无处躲,要藏无处藏,且又不是他对手,只急得高声道:“爷,爷,你清醒点,我是孟飞!我是孟——” 湛相公神智早已糊涂,哪里还听得进去?“飞”字尚未出口,孟飞已被高高举起,直吓得哇哇大叫。湛相公闷哼一声,手腕用力,将孟飞重重抛了出去。 身下便是滚滚江水,孟飞暗道了声“我命休矣”,岂料前方竟有个礁石,喜得他半空拧了下身子,瞅准那石头落下。亏得他也有几分灵活,稳稳落在礁石上。孟飞尚未立稳,眼前晃过一团黑影,他下意识地一抓,竟是船工。 他有些发怔,才放下船工,耳畔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小船撞上了暗礁。孟飞冲前方望去,只见得小船摇摇晃晃两下,便很快沉没,旋即被江水吞噬,再无半点踪迹。 湛相公在船上。 “爷——”孟飞撕心裂肺地吼着,无力地跪在礁石上。 不多时,一只小船又自上游飘飘荡荡地下来,孟飞直愣愣地瞅着。船上的人大概也受够了三峡的惊吓罢,但他们还活着。而他们,前一刻,他还与湛相公在船上说笑,如今,湛相公却葬身三峡。孟飞实在难以接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说书老儿 小船很快远离。一年之中,不知多少旅人船只覆没于三峡,以至船工入峡,多要祭祀江神,但这阻挡不了无数冒险者进入三峡,毕竟它是出蜀入蜀的重要通途。 轻舟飘摇下,到扬州。 曾有古人言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足见其繁华富庶,是以早便有“天下之盛扬为首”之说。如今烟花三月,东风渐起,扬州已显出清丽之姿c妩媚之态来。还有那镇日里散散不尽的飞花飘絮,也在撩人意,也在留人心,美得教人来了便不忍离去。这扬州,是才子佳人留下的佳话,是六朝脂粉敷就的颜色。 闹市街角,有个说书老儿讲古。那老头儿瘦骨伶仃,须发皆白,应是古稀的年纪,眼白且又上翻,原是盲叟。他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四下皆静了下来,道:“才即说了前朝故事,诸位只道不曾尽兴,也罢,小老儿便说一说今朝的人物。” 众人皆叫好,说书老儿方缓缓道:“天下英雄出我辈,各领风骚数十年。若问当今天下谁称风流,诸位,我若说出几个人来,只怕无人不服!是哪几位?” 说书老儿故意不说了,摸索着茶杯,慢慢呷着茶,听得台下有人胡乱报着名姓。说书老儿拈着胡须,翻着白眼冷笑,待众人嚷嚷声小了,方道:“诸位所说,也都算得是个人物,只小老儿演说的,是当今的英雄!” “那你且说说,当今天下,谁称英雄?”有茶客高声道,周遭尽是附和声。 “当下天下,称得英雄者,唯是夏皇c秋主与冬君!”说书老儿高高翘起拇指,四下听得这几人名姓,尽皆静了下去,只屏气敛声听他演说。 “夏皇弄月竹,乃岭南百年望族弄氏后人。诸位可知弄氏来历?” 便有人捧场称“不知”,说书老儿又慢慢地呷着茶,被茶客催促足了才道:“弄氏原是个制毒的大家,弄月竹便是族长弄校书独女,年纪不大,用毒本事很是了得,弄校书有意让她接下族长之位。诸位可知这弄校书是何等人物?” 说书老儿故伎重施,意欲再勾人胃口,偏有茶客所思不同。一茶客不以为然地嗤道:“这南蛮子果然不知礼,哪有女子为族长的道理?牝鸡司晨,可笑可笑!” 说书老儿慢悠悠道:“岭南化外之地,不知中原礼仪不假,只是这位客官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那茶客冷笑:“愿闻其详!” 说书老儿道:“弄氏有祖训规制,是只制毒药不制解药。若是门中有人中毒,就只有一个法子可解” 说书老儿故意慢吞吞地说,茶客追问道:“是甚么法子?” 说书老儿微微笑道:“自然是以毒攻毒。” 茶客哂道:“我当是甚么,竟不过是以毒攻毒,称不得高深,想那弄氏,也不过尔尔。” 说书老儿叹道:“客官有所不知,所谓以毒攻毒,便是以更厉害的毒药去克制原先所中之毒。若用得对了,那毒药自然是救命解药,若用得不对,便是催命符了。” 众茶客听得频频点头,说书老儿翻着白眼,道:“如此这般,任他弄氏是百年望族,族内也是人丁凋零,女子为族长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能存活下来的,决非等闲之辈!” 他又道:“夏皇弄月竹,姿容仪态妖冶至极,有倾人国城的颜色,弄校书视若掌中珍宝,宠溺甚矣,养得此女骄纵恣肆,行事乖戾歹毒。弄月竹素喜观人濒死之趣,便以活人试毒。且不说弄氏无解药,便是有,这世间也无人敢解。诸位可知是何缘故?原来早年也曾有人解弄氏之毒,尽皆死于非命,死状凄惨可怜,自是受了弄氏报复的缘故。江湖之中,谁还敢招惹弄氏?这弄月竹,端得是杀人如麻,祸害匪浅。好在弄氏一族盘踞岭南,已有许多年不与我中原江湖往来,倒也相安无事。” 众茶客听得欲罢不能,偏说书老儿不肯再演说弄月竹了,拍了拍醒木道:“说罢夏皇,小老儿今日再演说一番秋主。秋主乃一代神医,世居西蜀,不问世间事,江湖至今竟无人知其姓名c见其真容,更难辨雌雄。有人说他是年老长者,有人又说他是个妙龄女子,也有人说他是域外之客,更或称其乃天上谪仙人,有三百高龄,常驾白鹤往来蜀地与蓬岛之间。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教世间人不得识其庐山真面目。有传言说他曾解弄月竹之毒,招来弄氏忌恨,多亏了这些障眼之法方全身而退,想来两人之间一场风波,怕是难免。如此身份成谜,仙踪飘忽,也少不得有人假其名义或行医或行骗。” “冬君许凤卿,貌若美妇人,却最是不得了!”说书老儿一拍醒木:“他深谙兵法,治军有方。十五岁时,因救大将军曹毅而一战成名,十七岁挂帅远征西北天狼,平定多年外患,当年才及弱冠,便手握重兵。他镇守西北多年,天狼惧其神威,轻易不敢来犯,尊之为‘战神’。如今,许帅与朝中弘相c江南华大人并称‘三贵’,皆是天子倚重之臣,当真说得是权柄倾天了!” 众人听得心醉,说书老儿高声道:“如今江湖中声名最为显赫者,非夏皇c秋主c冬君莫属,小老儿恰才了了演说,不知诸位想先听何人故事?” 茶客各自嚷着,有报夏皇弄月竹的,有报秋主的,也有报冬君许凤卿的。说书老儿拈须微微笑着,冷不防有人道:“你这老儿好是糊涂!这三人以名号论,当暗合四方四时,偏只有夏秋冬,何以无春?” 说书老儿一愣,复才翻着白眼慢悠悠道:“听客官声音,只怕年纪尚轻,不知从前过往!” “甚么过往?”那人忙即追问,又抖了抖衣袖,甩开旁侧之人的手,道:“叔父,你拉我作甚?” 说书老儿笑道:“这位客官,我且问你,何为司春之主?” “自是青帝”那人话刚出口,便被他叔父一把捂住嘴。他叔父面上尽是焦虑之色,东张西望一番,又急急摆手道:“我这侄子年纪小,糊涂不懂事,他可甚么都没有说。在下另有要紧事,先行一步。”说罢便拉着那一头雾水的侄子匆匆离去,慌得连茶钱都忘了付。 还有年轻后生不明所以,高声问道:“莫非江湖中果有青帝,却是何人?” 说书老儿还未开口,座中便有年长者斥道:“好好听书便是,多问无益!” 他们越是不肯说,年轻人越是好奇。有个青年低声问同伴道:“春神青帝不过传说,江湖中人借为名号,也稀松平常,大家何以讳莫如深?”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青帝 被问那人便道:“若借为名号,自比青帝倒也罢了,偏他比的不是青帝,而是黄巢。” 那青年嘿嘿笑道:“先生,这黄巢又是怎样的人物?” 被唤作“先生”的那人道:“黄巢乃唐时一落第儒生,曾作诗赋菊,中有两句诗云: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青年挠首道:“却是何意?” “这意思便是:若我黄巢有朝一日做了春神,就要让原本开于瑟瑟秋风之中的菊花,与春日桃花一处开放。” 青年撇撇嘴道:“菊花怎与桃花一般季节?这个叫黄巢的儒子好是酸腐,无端为菊花出头。这诗嘛,也不过尔尔。” 先生笑道:“你听了他是落第儒生,心中先自便存了几分轻视,将他当成了腐儒,却不知他落第之后,又作《不第后赋菊》诗一首,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那二人虽是低声言说,只座中自有有心人,亦是无心听说书老儿胡绉,只扯着耳朵偷听那二人说话,冷不防那人也学说书老儿卖关子,心下好不着急,好在那青年比他更着急,只催那先生演说。 那先生便道:“黄巢赋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青年愣了愣,怔怔道:“好大的杀气!” 那先生慢慢道:“不错!黄巢数次应试,数次名落孙山,终是心灰意冷,不再寄望于科举。彼时大唐末世,国运已是江河日下,且官场黑暗c吏治,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有叫王仙芝的反贼起兵与朝廷作对,黄巢便纠结数千乡里子弟投奔于他,又有许多百姓加入,一时反贼竟有数万人之势,竟致黄王二人纵横天下无人能挡。王仙芝死后,反贼尊黄巢为‘冲天大将军’。后来,他率兵直捣长安,逼得唐皇cd避难,此后更建国称帝,号为大齐。” 青年叹道:“这黄巢好生好生厉害!后来呢?” 那先生冷笑:“后来,自是兵败身死!” 青年道:“原来黄巢是个造反的头子。本朝那位‘青帝’,既以黄巢自比,莫非他也是要造反么?” 那先生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曾公然起兵叛反朝廷。” 青年道:“但凡与朝廷为敌,都有个缘故,此人起兵的因由是甚么?” 先生道:“此人名唤上官清,乃本朝第一大罪人上官隽独子。上官隽世袭晋宁公爵,二三十年前,他因勾结外邦c阴谋叛国一罪而满门被诛,唯上官清一人逃出。上官清为报家仇,拜入边疆日落老人门下,习得一身好本事,艺成之后,纠结江湖草莽反叛朝廷” 未待那先生说完,青年蔑然道:“大唐末世,气运已尽,黄巢叛乱,倒说得过去。本朝河海清晏,承平日久,这人竟蠢到与朝廷为敌,真真是愚不可极!” 那先生沉声道:“你说得很是。上官清以黄巢自居,号为青帝,更纠结天下草莽,是为‘青盟’,未想结局也与黄巢一般模样,兵败身死而已。自诩盖世英雄者,说到底,不过跳梁小丑!” 青年与那先生皆有嘲意,无奈座中另有有心人,竟很是钦服仰慕上官清。因听得这二人话语言谈中对上官清极是不敬,那人不觉心中火起,拍案而起,怒道:“这青帝乃天地间大英雄c大豪杰,岂容尔等诋毁?” 那说书老儿本说得口沫横飞,于紧要处摹得有板有眼,众茶客也听得入神,冷不防半空中一声吼,若炸雷响起,皆被唬了好大一跳,有胆小者还泼洒了一身茶水,待回过神来,才见一个人怒气冲冲立在座中,形容恶鬼一般。 那人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上横七竖八挂着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脸那条,直从头顶鬓发里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狰狞,便是青天白日里见着,也无端骇人。众人不看尤罢,一看竟皆倒抽口凉气,皆知这老儿不好相与,机灵的早就四散开去了。 那青年冷着脸,缓缓站了起来,个子比老儿矮了许多,倒很是敦实,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相貌平平无奇,只是眉间棱骨突出,当是个暴躁易怒c好勇斗狠之人。青年怒向“恶鬼”道:“你这人好是无礼,竟偷听我家先生与我说话。这便罢了,还公然宣称反贼上官清是大英雄c大豪杰,莫非你是反贼同党?” 老儿偷听人说话,本就气短,被青年一说,脾气也少了几分,只是被指为反贼同党,登时煞气凌厉,伸手一把将他攥住,举起拳头道:“好贼子,今日就让你尝尝王爷爷拳头的滋味!” 青年看那姓王的老儿形容虽恶,却是上了年纪,早存了轻视之心,未料三两下便将自己擒下了,自己一身功夫偏还挣脱不得,也是暗暗心惊,嘴上却不依不饶:“是你自己说的,反赖我诬陷。有本事莫要偷袭,咱拉开场子好好比划,看谁死在谁手里!” 王老儿怒极,扬起拳头便要揍人。被唤作“先生”那人赶紧道:“兄台且慢,手下留情!” 王老儿看也不看他,一拳直直向青年面门招呼而去。青年紧闭双目,硬生生便要承下,忽听得有人道了声“王兄住手”,便觉一阵劲风掠过,拳头倒没有落在脸上。他微微睁开眼来,看那拳头竟在离面门半寸处停下了,暗叫了声惭愧,复循声望去,原是王老儿的同伴。 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留着两撇八字胡,模样颇有些滑稽。他附耳与王老儿耳语数句,王老儿便点了点头,恨恨道:“若非是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今日定教你好看!”说罢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那青年。 那先生眸光闪烁,忙上前揖了揖笑道:“误会误会,在下赵朴,汉中人氏。他叫赵保,是我家人。我主仆二人到江南原是为游山玩水,并无意冒犯二位,家人鲁莽之处,还望海涵!” 赵朴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微黑,其貌不扬,身子还微微弓着,只两道浓黑的眉毛总是微微皱着,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薄薄的嘴唇也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便要刻薄于人。此刻便是笑着,也并不十分亲切。王老儿冷笑道:“小小一个误会,便能定人砍头之罪,如此误会,还是越少越好。” 赵朴略略有些尴尬,道:“兄台说得极是,我自当约束家人。是了,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姓王,单字一个全。” 赵朴定定盯着他,蓦地笑了,道:“王全?好名字!” 王全冷笑:“赵朴,也是好名字!”复拱拱手道:“在下另外有事,告辞!” 王全二人付下茶钱,自扬长而去不表,却说赵保望着他二人远去后,才向赵朴愤愤道:“这二人冒犯大人,还对朝廷语出不敬,大人贵为钦差,何以如此轻易便饶过他们?” 赵朴不理他,取出一角碎银子付与说书老儿。说书老儿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很是受宠若惊,口中只道“用不了这么多”。赵朴笑道:“你讲得很好,原值得这些!”说罢也不再理说书老儿,只与赵保向外走去,这才慢慢道:“若本官现下便定他二人的罪,便万死难赎其罪了。你可知道那二人身份?” 赵保心有所动,面上却只撇嘴道:“不过两个市井之人。” 赵朴淡淡道:“这二人眼中精光毕露,显是习武之人。你一身武艺,被他拿住,半分动弹不得。这等人,是市井之人?” 赵保面有赧色,讪讪不能答。赵朴冷笑:“那人容不得你中伤上官清,如此举动,若本官料得不错,必是上官清余党。” 赵保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大人,既是青盟余孽,小的这就去” “不必!”赵朴断然阻止,“你就没有想过,青盟余孽销声匿迹多年,何以突然现身扬州,意欲何为?” 赵保沉吟:“莫非又要造反?” 赵朴冷笑:“我哪里知晓?不过古往今来,反贼如何能有下场?”复又正色向赵保道:“你派人暗中盯着,看他们在何处落脚,又与何人往来,只记一个:切不可打草惊蛇!” 赵保道:“大人常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何不将他们先拿下了,此为大功一件,也免得夜长梦多。” 赵朴看了看他,意味深长道:“若无万全的把握,原本销声匿迹的反贼,何以何敢公然现身?既敢公然现身,必已筹划周全。我若轻举妄动,只怕难以斩草除根。” 赵保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属下佩服!我这就吩咐下去,定不放过反贼一举一动!” 赵朴叹道:“太子监国,只命本官暗访江南民情,搜集弘逢龙罪证,未料有此收获,当真意外至极!若有人得此消息,只怕会坐卧不安了!” 赵保想了想道:“大人说的可是弘贼老儿?” 赵朴道:“不错!你们年纪轻,不知当年过往。略上了些年纪的,都知晓晋宁公上官隽是受了弘贼构陷而含冤下狱。上官清起事,原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保心思一转道:“属下才得到消息,自大人出京后,弘少则也跟着到了江南。” 赵朴“哈”了一声道:“我原以为让我横尸江南,悬玉使女足矣,不想弘府长公子竟亲自来了,弘逢龙果真看得起本官。他越是慎重,可见越是心虚!” 赵保忧心忡忡道:“大人,弘少则素来心狠手辣,还是小心为上!且如今反贼重现江湖,局势对我们很是不利!” 赵朴神情凝重,道:“弘逢龙大权独揽,太子空有监国之名,却无监国之实,且再有突然现身的青盟余孽,我们真真是内忧外患啊!”想了想,他看着赵保忽然笑了:“青盟余孽重现江湖,若得到这个消息,弘逢龙只会比我们更坐立不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清明女 “废物,尽是废物!”淡客居内,苏灵儿正怒不可遏地砸着东西,地下跪了一地的婢子,皆悬玉牌,除谷雨c小满c霜降,另有寒露c小雪c大雪诸名,约摸十六七人。 苏灵儿将一个哥窑青瓷双耳瓶狠狠掼在地上,犹觉不解气,又接连砸了几个梅花盏,方指着悬玉使女们道:“十五个人,竟杀不了一个上官清,一个个铩羽而归,且还将白露与小寒折在三峡,好是为我长脸!” 人人瑟瑟缩缩,低头顺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偏苏灵儿还不肯放过她们,指着个婢子道:“寒露,你说,究竟是怎生回事?” 被唤作“寒露”的婢子眼尾上翘,颇有媚色,现下暗自叫苦不迭,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拜道:“姑娘,请恕婢子无能,那上官清实在厉害。白露与小寒最先发难,不想三招之内,被他一掌打入江中。婢子与小雪c大雪出手皆是杀招,却也被一招封了穴道,他实在是实在是”寒露越说越愧,越说越怕,竟不敢抬头看苏灵儿。 “三招?”苏灵儿冷笑,森森道:“江湖中,你们哪个没有威名,哪个不是横着走的人物?如今就这点本事,我养你们有何用?” 众婢子听出苏灵儿言外之意,面上皆没有了血色。苏灵儿道:“你们大概忘了,失手的下场!”谷雨面色一变,便要求情,苏灵儿又道:“没能杀了上官清,你们就该自杀在三峡,活着回来,是想去天香楼么?” 自杀尤可,只那“天香楼”三字,寒露诸人听了,入耳若有雷鸣,几有晕眩之感,险险便要把持不住。 天香楼是扬州最负盛名的青楼。它原本不叫天香楼,苏灵儿梳弄之前在此卖艺,因着绝俗姿容,一度艳名远播,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差点便要踏破门槛。那老鸨借着苏灵儿盛名,便改作了“天香楼”,越发地名声大噪了,只苏灵儿将之视作毕生奇耻大辱。 得势之后,苏灵儿头一个就是杀了天香楼老鸨子,将她扔去了“坟场”,派了个悬玉使女名唤清明的去接管。原来苏灵儿宅中婢子,多是良家子,官家家眷尤其多。良家女子最在意的,便是清白,厕身苏宅,便能免于教坊之遭。是以苏宅女子,上至悬玉使女,下至粗使仆妇,为苏灵儿办事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一旦不得力,下场多是发配天香楼,做那些迎来送往的营生,前番那个因着开门晚了一步,引得苏灵儿勃然大怒的观文便是一例。 天香楼的老鸨子清明,对外唤作秦端端,极是声名狼藉:据说她与官府勾结,据说她逼良为娼,据说她常克扣姑娘银钱只是既为悬玉使女,清明干下的恶事,远远超出世人对老鸨子的想象。苏灵儿“江南王”一半的恶名,由她成全,是以深苏灵儿赏识信任。任着悬玉使女更迭频繁,她自巍然不动。如今清明前四位悬空多年,她俨然是廿四悬玉使女之首。 清明也是长袖善舞之人,经营天香楼许多年,竟有了如今的气象。天香楼枕河而居,白天虽冷清,一到夜里便灯火通明,河上画舫往来不绝,混着桨声灯影和着楼里楼外的咿呀弹唱声,女子娇嗔的谑笑声,直是扬州城,甚至是整个江南最热闹的去处。 风月几多数,天香楼自高。丝竹凝歌,霓裳掠影,软语娇笑,暖风熏香,人间天上。千种娇媚c万般风情,直教多少世人忘忧忘愁忘痛忘悲,多少英雄忘壮志忘报负忘雄心。 时近黄昏,天香楼楼门缓缓打开,早有欢客相候。 “啊哟哟,您来了!”一群艳裳女子簇拥着一女人。看她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十分美丽,却有万种风情。最令人着迷之处,是她偶而一现纯净如孩童的笑容。那一瞬间,好似芙蓉洗污秽,珠玉出瓦砾,让略显粗糙的五官,有了窒人心魂的美丽,妖媚得惑人,总是勾得许多欢客情迷意荡,似醒还如醉。 她便是清明,整个江南恶名昭著的青楼老鸨子。 飞花里,飘絮间,施施然走来两人。一人蓬发虬须,掀鼻阔面,脸生横肉,体形高大壮硕如黑塔,一身的煞气,直是恶鬼一般的形容,令人望之生畏。另一人截然反之,两相映照,有瓦石与珠玉之别。 那人眉稍横溢风流,眼角蕴藉烟霞,顾盼本无心,转眸若有情,而身姿如临风玉树,如挺拔青竹,如淡烟流水,萧萧肃肃而清逸绝尘,正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奇的是,此人姿仪既美,乍看如弱冠少年,再看又似不惑丈夫,只因鬓角发间染上风霜而有了岁月的痕迹。那整丽容颜,也就是添了这抹沧桑,反更有清致。饶是见惯了南来北往人的扬州人,也被他所惑,是以一路走来,谁撞了谁,谁踩了谁,谁挤了谁,都无从去计较。 这二人径向天香楼而来。清明不经意一回头,瞧见了他们,眼中有着讶然之色。他们逆着光,夕阳洒在那郎君身上,映出一圈绚丽的光晕,仿若踏着霞光而来。清明眨了眨眼,终于瞧分明了,眼中绽出绚目的光芒来。 自那群痴缠的男子中摆脱出来,清明一手搭在那郎君肩上,整个身子趁势贴了上去,便有欢客吃味道:“此人是谁?”清明媚笑道:“前度刘郎!”又向那人道:“你”眼珠转了转又道:“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她一径说着,一径向身侧心腹递了个眼色。 她这厢风流快活着,却不知自己姐妹们,正在淡客居内度日如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云先生 寒露见左右姐妹皆无有敢出声者,干脆把心一横,抱了必死之心,咬牙道:“姑娘,上官清死了。” “既如此”苏灵儿本自洋洋地说着,待听清了寒露言语,立时止了话语,盯着寒露,厉声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上官清死了,这是婢子们亲眼所见。”寒露抬起头,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 苏灵儿这回听清了,面上有些微愕然之色。寒露察颜观色,胆子壮了几分,忙道:“他的船撞上了礁石,舟毁人亡了。” 众婢子为求开脱,皆极力附和。苏灵儿敛正颜色,高高在上地一一看过众婢,带着些微的冷笑,只徐徐道:“死了?无奈我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寒露诸婢皆有错愕之色。谷雨见不下去,求情道:“姑娘,姐妹们是不敢欺瞒您的,那上官清是必死无疑了,还望姑娘看在姐妹们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大家一回。” 小满亦道:“姑娘,上官清身死,虽有几分天意,又何尝不是姐妹们戮力同心促成?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饶姐妹们一回。” 霜降跟着道:“谷雨c小满说得极是,毕竟上官清死了。” 苏灵儿只是咬着牙冷笑。众人不知她所思为何,正坠坠不安着,合儿进来道:“真真姐姐来了。”苏灵儿缓缓坐回座中,只点了下头,合儿忙叫来了叫真真的女子,正是清明的心腹。 真真大约未料到淡客居内有此阵仗,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诸悬玉使女,但向苏灵儿揖道:“妈妈让婢子问姑娘的好。” 苏灵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真真深知苏灵儿脾性,更不肯在此多耽搁,道:“妈妈让婢子跟姑娘说”她暗暗抬头瞧了瞧苏灵儿面色,见得面色紧绷,便知她耐心无多,忙道:“妈妈让婢子跟姑娘说,那上官清,在天香楼!” 苏灵儿“霍”地起身,狠狠盯着那婢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真真被苏灵儿瞪着,浑身汗毛直竖,咽了咽口水,又抿了抿干燥的唇,道:“回姑娘,上官清,在天香楼!” 众悬玉使女听了,尽是不信之色,又不敢多言,只死死盯着真真。寒露急道:“果真是他,不会看错?”苏灵儿亦缓缓坐下,闲闲若若接过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真真只好道:“婢子自幼时便跟着妈妈,是见过上官清的。他除了两鬓略有些斑白外,与当年竟无二致。” “是么?”苏灵儿有些出神,却也不过刹那,复又狠狠瞪着诸悬玉使女,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得很!这便是舟毁人亡?” 众悬玉使女皆暗自心慌,未及求情,苏灵儿断声喝道:“合儿,去天香楼,将那上官清,与我请来!” 合儿微有怔色,立时便明白过来,朗声道:“是!”她当即领命,喜滋滋与真真往天香楼而去。 众悬玉使女面面相觑,各自坠坠不安着,只听苏灵儿道:“若果真是上官清,我这里也留不下你们了,都去清明那儿罢!” 此语既出,悬玉使女尽皆花容失色,忙磕头请罪,直磕得额头都破了,无奈苏灵儿不为所动。 “嗳哟,原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门外响起一个男声,苏灵儿陡然变了颜色,双目凌厉起来,道:“是谁?” “是我。”一个男人自门外进来,正是弘少则,笑道:“姑娘似乎不是很欢迎我。” 苏灵儿松了口气,眼底有不悦之色,面上却堆起了笑,忙起身迎道:“原来是弘长公子,岂敢。公子是稀客,如今亲自登门,贱妾高兴都来不及呢!” “我深知姑娘不喜外客,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弘少则径向上坐了主位,早有婢子奉上香茶,苏灵儿垂手侍立。弘少则啜了口茶,方笑向苏灵儿道:“我是有事求姑娘来着,也是奉了父亲之命。” 苏灵儿听着是弘逢龙的意思,面色又多了几分肃穆,正色道:“贱妾但听吩咐。” 弘少则睨着苏灵儿,许久不语,苏灵儿自也不语。半晌,弘少则蓦地笑道:“并不是甚么难事,原是那云先生,近日云游到了扬州。” 苏灵儿眼珠一转,道:“可是那位照顾二公子多年的云先生?” “你的消息很是灵通。”弘少则笑了笑道:“不错,是他。”顿了顿,弘少则又道:“少均有先天心疾,这些年,竟多得他照料,方才安然无恙。他如今在扬州,是以还请姑娘照看一二。” 苏灵儿便自沉吟不语。弘少则眉头一皱,冷冷道:“姑娘似乎有些为难?” 苏灵儿忙道:“既是相爷与公子吩咐,贱妾必当赴汤蹈火。只是只是相爷曾吩咐过,不许贱妾问二公子与云先生的事。” “此一时,彼一时。”弘少则微微一笑,见得苏灵儿仍有不解之色,微微叹了口气,道:“他似乎惹了些麻烦。” 苏灵儿面有疑色,弘少则只好又道:“是岭南弄氏。”顿了顿又道:“说来,也是为了给少均寻药,无意招惹了弄氏,竟追杀至了江南。” “原来如此。”苏灵儿冷笑道:“长公子但请放心,漫说岭南弄氏,任他是谁,敢在江南生事,贱妾必让他有去无回!” 弘少则道:“悬玉使女的本事,我岂不知?只是弄氏是用毒的大家,你切不可小觑了!”苏灵儿本欲再辩,心念一转,便道了声“是”。弘少则又道:“不过,云先生尚能自保。他素来是淡泊的性子,不喜人多打扰。我且先与你说了,姑娘自请斟酌着办。” 苏灵儿“咝”了一声,便笑道:“贱妾记下了。公子放心,贱妾自有分寸。”弘少则便点了点头,苏灵儿又笑道:“云先生自是医术高明,只是长公子可知,江湖中还有位神医,唤作‘秋主’的?” 弘少则道:“姑娘知道此人?” 苏灵儿道:“不怕长公子笑,贱妾座下的悬玉使女,个个有本事,只这神医秋主,竟探不来任何消息。” 弘少则笑了笑道:“想来也是个本事了得之人。” 苏灵儿面上便有微讪之色,又笑道:“长公子对二公子,当真手足情深。” 弘少则哈哈笑道:“本公子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何况父亲又宝贝得紧。”他看了看地上一直跪着的悬玉使女,笑道:“姑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何不让她们戴罪立功?” 苏灵儿敛下笑,沉着脸道:“长公子有所不知,她们所犯之错,实在不可原谅!” “父亲都尽知了。”弘少则笑道:“他让我转达一句话与姑娘:上官清,不重要。” 苏灵儿急道:“当年,他虽起事失败,无奈旧部大多隐入民间,贱妾努力多年,终究是未能杀绝。如今他突然归来,只怕另有所谋,若登高一呼,那些旧部” “你的顾虑,又岂不是我的担忧?这些话,我早与父亲说过,无奈他执意如此,我能如钶?”弘少则便有些烦躁了。 “公子。”苏灵儿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言语。弘少则看出些意思,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自也笑了。苏灵儿便向众悬玉使女道:“既然是长公子求情,我便放你们一马。若有再犯,你们自己看着办罢!” 众悬玉使女这才松了口气,忙向弘少则并苏灵儿致谢感恩。这厢悬玉使女逃过一难,那厢清明正与来客周旋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薄幸郎 “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清明又问了问。 那郎君便道:“在下姓湛,湛若水。”竟是三峡舟中的湛相公,跟随他的那个形容凶恶的黑大个,便是孟飞了。 湛若水便是苏灵儿口中的上官清。如今化名归来,自是为了逃过朝廷耳目,无奈才在蜀中现身,便被苏灵儿探知。那些三峡追杀他的人,便是她派出悬玉使女。苏灵儿深知上官清本事,竟一连派出了十五位悬玉使女,不想未能杀得了他,还折了白露与小寒,怎么不教她懊恼。 原来湛若水在三峡力敌众悬玉使女,致使毒发。毒发之前,他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孟飞与船工扔了出去。孟飞与船工自安然无恙,船却撞上了暗礁,眼见他是舟毁人亡,沉入江底了,不想一股暗流又将他推向江面。落水刹那,湛若水被刺骨的江水一浸,神智竟恢复了几分清明,胸口四肢的疼痛也轻减了许多。在暗流将他拉入水底之前,他复又深呼口气,如是数番,竟凭着好水性与运气逃过一劫,捡回一条命来。 这些过往,清明哪里得知,只眼珠一转,吃吃娇笑道:“湛相公今儿是第一次来天香楼?真真是贵客呢!”旋又板着脸假嗔道:“你是多久没踏咱这门槛了?” 她这番作派,青楼女子惯常使之,偏引得旁人侧目。需知这长袖善舞c八面玲珑的女子眼界奇高,多少人银钱耗尽,裙下称臣,也未必能让她正眼瞧上一瞧。此番她竟投怀送抱,自然教人吃惊不已。清明不理众人,径将湛若水带入了自家房中,将孟飞关在了门外。孟飞哪里肯依,无奈拗不过湛若水。 “不长不短,二十年而已。” “一去二十年,音信全无,好狠的心呢!”乍听之下,颇似情人之间互诉衷曲。清明又道:“却不知这些年学了哪些长进?” “长进没有,倒赢了个青楼薄幸名。”湛若水浅浅地笑着,面色温柔,眼横风流。 “哈哈哈哈哈好个青楼薄幸名,真真只有你这薄情郎方才担得。”清明仰天长笑,却是又气又恼,纤纤玉指连连戳他额头,嗔道:“一把年纪了,说话还是没个边儿。若教她听见了去,不知又要置下多少闲气!”清明口中的“她”是苏灵儿。 湛若水只是淡淡一笑。清明察颜观色,看出湛若水心中颇有不快,心下很是痛快得意,又笑道:“看情形,应是才回的扬州,可去看了她来?” 湛若水凝神看着清明,蓦地笑了,慢悠悠道:“以你们的能耐,竟不知我已回了扬州?真真是奇事。” 清明面色一红,狠狠捶打湛若水,恼道:“好没意思,又被你看了出来!”一双手慢慢往上攀,陡然掐住他脖子。湛若水没有防备,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咳喘连连。清明娇笑依旧,只是媚中带厉,阴恻恻道:“老实说罢,你来找我,可是为复仇而来?” 湛若水苦笑,奈何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清明面有疑惑之色,显是不信,笑道:“少来唬老娘,可别忘了,当年害你,老娘也有份!当年我们瞒过了你,如今天下谁不知,她是你那大仇人弘相爷座下的红人。嘿嘿,你肯放过我们么?”清明逼迫甚紧,见湛若水半晌不说话,只拿眼瞅着自己双手,才知他被自己掐得说不出话来,又见他满面通红,心下懊悔不己,赶紧松开了双手。 湛若水得了自由,只深深地喘气,清明冷眼看着,哼道:“果然越发地没出息了,连这点都受不住!” 湛若水透过气来,苦笑道:“是没出息了,不然就不会巴巴来求你了!” “求我?可是我听错了,青帝竟开口求人,且求的是害他之人?”清明似听了天方夜谭,竟自愣了愣,眼珠一转,瞅了瞅他头顶银簪,又道:“说罢,求我何事?”径自伸手拔下那根簪子在手中慢慢转了。 说是银簪,却似银非银c似铁非铁,泛着清冷的光辉,若波光流离。簪子长约摸三寸许,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枝干盘根错节,仿若是真的经历过风雨的桃干一般沧桑。仔细看了,才知它处处巧夺天工,极尽精巧之能,若非名家,否则断然做不出这般惟妙惟肖来。 湛若水便附耳与她说了。清明听罢哼道:“就为这么个人,你竟来求我?你自己便不能周全他么?”她是越发怀疑湛若水前来的动机,想了想,面色一变,欺身向前,手中簪子直直抵住湛若水的脖子,厉声道:“说,你来天香楼,意欲何为?你若不肯说,信不信老娘再给你下一次阿耨多罗?就不信你躲得过第一次,还躲得过第二次!”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柔柔道:“你也知道我中了毒,哪里还有复仇的念头?何况,我也从不怨你,哪会害你?”话音刚落,湛若水便觉抵着脖子的簪子略松了松。 清明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掠过,只是一闪而逝,快得教人难以看清,神智亦很快清明,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簪子深深嵌入湛若水皮肉之中,渗出血来,冷冷道:“我不信!” 湛若水道:“你会信的。我活不久啦!” 清明倒吸了口凉气,眼中竟涌上了水气,偏气恨道:“阿耨多罗是立时要人命的,偏你好端端活到现在?你面色行动如常,哪似中毒之人?哪有人自家咒自家的道理?我竟不知你得了怎样的奇遇,竟然大难不死!” 湛若水笑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明明是中了阿耨多罗之毒,偏偏苟活至今。你还记得,当时在碣石山上,她也说此毒是立时要人命的,偏我还与她说了那许久的话,奇也不奇?这些年我反复思忖,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故” “是何缘故?”清明也好奇起来。 “莫非你当日拿错了药?” “呸!”清明又恼又笑,松了簪子,一把推开湛若水,骂道:“经了老娘的手,再错不了!你若不信,换个人试试。” 湛若水笑了,也不就此多纠缠,只道:“反正我是活不长久了,只是近年多得孟飞照料,我必要为他今后谋划。当年之事,原与他无干,我又怎能牵连无辜?此事本是应去求她的,一则只有你的话她才听得进,再则我与她之间,说话远不如你我之间爽快。” 清明拿眼觑着他,冷笑道:“我已不是当年十多岁的小姑娘,休要在我这里花言巧语。你此番过来,不过是为了打探虚实。罢了,我也不妨老实与你说了,自你现身江湖,她便得了消息,当即便请了我过去,谋划的便是如何要你的命!近日扬州外松内紧,莫名多出许多兵马,只怕是朝廷也得了消息。我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莫要轻举妄动!” 湛若水垂眸不语,良久才笑道:“未料事隔二十年,又致各方不安,当真过意不去。” 清明哼了哼,不欲透露更多的消息来,话锋一转,问道:“你果真未曾去看她来?” 湛若水摇头笑道:“才安顿下来,便直奔你这里而来,哪里顾得别人?” “她才不是别人。”话虽如此,清明却眉眼俱欢,显是心里极是高兴,嗔道:“你在我这里,便只哄我高兴,去了她那里,自然是哄她了。唉,不知你这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人?” “此时此刻,自然只有你。” 清明听罢仰天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许久才道:“明知我不信,你偏说与我听。明知她最信,你偏从不对她如此说。”假装叹口气,她又道:“你若把哄我的心思放点儿在她身上,她也不会那么恨你了。”清明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偷看湛若水的神情,果见他面色很有些不自在,心下暗笑,一径为他插好簪子,一径缓缓道:“有新晋的花魁娘子,愿见否?”湛若水笑着应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安宜奴 天香楼新晋花魅名唤安宜奴,雅艳非常,才过及笄,便已梳弄。因是清明着意栽培,调教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也颇有些才名,心气极是高傲,只爱结交文人墨士,寻常财主富户便是堆了金山银山,也是入不得她眼的。 她这几日有了些小性子,称病不出,也懒得接客。听着小鬟报说清明为她带了客人来,心下暗自恼怒,正寻思着如何敷衍,却见湛若水明俊蕴藉,有濯锦之姿,烟霞之容,一见便爱上了他,哪还顾得上病还是不病? 清明看她这副模样,暗自冷笑,交待了几句,便向湛若水笑道:“今儿便在此宿下,我这里虽简陋,比起外面那些竟不知好出多少。”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抛下个媚笑便径自离去不表。安宜奴早恨不得她走,勾住湛若水,轻启朱唇道:“听着小鬟说相公是妈妈的旧友故知,看着却面生得紧呢!” 湛若水但笑不语,安宜奴本是欢场女子,最会察颜观色,便斟下杯水酒,递出个千娇百媚的盈盈笑意道:“奴家且为公子弹唱一曲可好?”取过琵琶,又道:“相公想听什么曲儿?” “你喜欢便好。”湛若水顺势躺在软榻上,只拿眼斜睨着她。 安宜奴嫣然一笑,有心使出浑身的本事博他欢心,想了想,遂自顾自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曲调幽怨哀婉,歌声婉转多媚,湛若水自斟且自饮,静静听了会儿,淡淡打断:“风月正浓,唱它作甚?” 安宜奴“嘤咛”的一声倒在湛若水怀中,轻轻夺过他的酒杯,媚眼迷离:“奴家心里不快活。打你进来,便没正眼瞧过奴家一眼,莫非嫌奴家不美么?” “美!”隔空挑起安宜奴尖尖的下巴,瞅半晌朗声而笑,声音隽雅舒缓却又轻佻放荡,“却是皮作的骨相!” “讨厌!”美娇娘故作愠怒,拂开湛若水,娇笑连连,“不是这副皮相,如何引来五陵少年郎?” 湛若水闻言长声大笑,拍手道:“妙!答得妙!”一时簪子滑落,长发披散,别是一番潇潇狷狂。安宜奴看那发簪颇有异趣,不由道:“这根簪子倒有趣。”趁湛若水不留心,一把夺了过来。 安宜奴颠来倒去地看,除造型精巧外,着实无甚异样。这般物事,她的妆箧中多得是。不过一支银簪子罢!她暗道,自然看不上眼,往桌上一掷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确实不稀罕。”湛若水哈哈大笑,只管斟酒取乐,安宜奴撒娇不依。 正闹着,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唬得她顿时住了口,向门边一看,竟是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婢子,衣衫与苏灵儿的悬玉使女一般无二,只腰间少了块玉牌。她容貌清丽,只是面色苍白。 安宜奴愣了愣,认出来人,倒也不慌乱了,面色不悦道:“合儿姑娘,我们因着清明妈妈的缘故,与你们有些牵连,却也是各自为政,与你们那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好端端的,你来天香楼作甚?你直闯天香楼,可知会了清明妈妈?” 合儿满脸傲色,并不理会安宜奴,只向湛若水盈盈拜倒,道:“敢问可是上官相公?”湛若水道:“姑娘是”合儿正颜道:“婢子微躯贱命,何劳公子挂齿?原是我家主人有请。”复又道:“相公必然好奇我家主人是谁?出门儿之前,主人道,‘你但告之是故旧相识便是!’”她口中所称主人自然非苏灵儿莫属,湛若水亦心知肚明,却笑向安宜奴道:“竟不知是哪位旧交,不去似乎会很失礼。”安宜奴狠狠瞪了合儿一眼,闭口不语。合儿冷哼一声道:“怕了么?”言罢又面无表情道:“请吧!” 湛若水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到这天香楼半日,酒饭还尚无着落。待我吃饱喝足了,再去拜访贵主人不迟。”合儿冷冷道:“湛相公且放宽心,主人已备下酒菜。”复又斜睨着安宜奴道:“比这天香楼好!”湛若水无奈,只好随她而去。安宜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人,湛若水只好安慰她道:“你好生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安宜奴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只是心中大为光火,待湛若水离去远了,在房中好一顿乱砸。正发着脾气,忽听得外面一阵嚣闹,正要遣婢子去探视情形,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当先进来一个铁塔般的黑大个,后面跟着清明。 原来孟飞久候湛若水不出,越发没有了耐性,便去问清明要人。清明哪里肯实言相告,惹得孟飞性起,一怒之下越性乱砸,竟将天香楼砸了个稀烂,倒也打听出湛若水若在安宜奴处,便一路寻了来。 他进来也不理会安宜奴,只管四下搜寻,无奈湛若水早随合儿离开。孟飞遍寻不着湛若水,怒向安宜奴道:“贱人,老实招来,将我家爷藏哪里去了?” 清明领着一众龟公打手紧随着来了,却只站在门外。安宜奴本是欢场中人,见惯了无赖泼皮,哪见过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她不知其中缘故,当时便吓得心惊胆战瑟瑟发抖,撇过头去不敢多看孟飞一眼,哆嗦半天愣是吐不出半个字来。孟飞怒道:“你怕甚么,我是寻人来着。我家爷名讳上湛下若水,说是在你这儿!” 安宜奴睁大双眼,怔怔地点了点头,赶紧又摇了摇头,甚是楚楚可怜。孟飞急得一跺脚,道:“在还是不在?” 她终于弄明白孟飞封五的来意,慢慢镇定下来,偷偷瞄向清明。清明暗暗摇了摇头,安宜奴会意,定定心神,壮起胆子扬起个柔弱惹人怜的笑容,盈盈目光划过孟飞,轻启朱唇道:“原本在的,恰才言说有事,自个儿先去了哎呀!”话音未落,安宜奴被孟飞一把扯过,白皙的手腕顿时起了一道血淤,只气得泪珠儿只在眼中打转,却半点也不敢发作。 孟飞急道:“去哪里了?” 他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无,直是凶神恶煞一般。安宜奴好容易定下的心又生出恐惧,早将清明的暗示抛在九霄云外,嗫嗫嚅嚅道:“苏宅。” “甚么?”孟飞没听清楚,炸雷一般的声音又响起,骇得安宜奴美目噙泪,急道:“明月弄,苏宅!” 孟飞这才放过安宜奴,再向明月弄而去。清明瞪了眼安宜奴,招来心腹,如此这般耳语几句,那人便领命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人何以堪 从天香楼出领着湛若水进了旁侧的小巷。那小巷并不深,约摸一箭之地,便临一条河流。她警惕地望了望,见四下并无人影,又向水边花木丛中摸索半晌,牵出一条小船来。湛若水看合儿瞄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船,合儿这才解缆轻轻点起一篙,小舟便荡荡悠悠地离了岸。 湛若水看合儿年纪不大,偏老是板着面孔,便有心逗她说笑,合儿只是充耳不闻,对他理也不理。湛若水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自觉没了意思,呵呵笑了两声,聊以解嘲。船儿慢慢地向前行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开始变得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只有天上的月儿随着。月光投在水中,被波浪轻轻打碎了开去,淡淡地向两岸涌去,如女子莫可名状的轻愁一般翻涌回还。不知从何时起,水中笼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萦绕在四周,随着船儿流动,带着湛若水的思绪回到从前,仿佛是依稀。许是水气的缘故,湛若水眼角有些湿意,只好抬头望向天上的月儿,无奈月儿已被淡淡的云层遮住,已瞧不分明她的身姿。 舟中乍然安静下来,合儿倒有些不习惯了,冷冷道:“你为何不说话?” 湛若水听她声音虽冷,却又极是清脆,有着豆蔻少女特有的娇俏,便故意不开口。合儿急了,道:“我问你,为何不说话?” 湛若水忍不住笑了,道:“我听姑娘说。” 合儿才知上了当,恼恨地瞪着湛若水,面上却涌起一层潮红,好在有夜色掩映,倒也看不出来。她正思忖如何讥讽回去,船已到了一座宅院前。宅院外是一个码头,停着数只大小参差不一的小船儿。合儿靠近码头,轻巧地上了岸,拉住门环叩了数下,但听得里面也响起数声叩门声,她便再叩三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没有半点灯火,却不见半个人影,像是一个空院儿,略有几分阴森。湛若水缓缓从船上下来,立在门里,深深望进门里。 合儿从门后取下一个灯笼点燃,偏这点萤火之光照不透夜色阴暗,门里越发显得诡秘莫测。合儿径向前行,湛若水只好随她而去,进得门去,听得身畔似有声响,猛一低头,昏惨惨的灯火下,竟映出一张凄厉的鬼脸来,正直愣愣地瞅着他。猝不及防的湛若水倒吸了口气凉气,好在他素不信鬼神,也已看出那物是人非鬼。 那张脸满是疤痕,竟找不出一块好的肌肤来。更残忍的是,那人已被剜去双目,眼中空洞无物,而鼻子也被挖去,嘴唇向一边歪着。若非鼻子上还有两个孔微微翕动,让人知晓此物尚有呼吸,否则便是大白天也,让会让人误以为是鬼了。湛若水又见那人身量不足,仔细看了,才知双足已受刖刑,故而只及腰间。 湛若水闭目不忍直视,合儿嗤道:“亏你这么个人,竟吓成这样!”顿了顿又笑道:“你怕什么,卢姐姐可是我们这里的绝色美人。”一路之上,合儿极少说话,更不闻笑声,此时笑声清清脆脆,湛若水听来却只觉刺耳无比,更惊道:“她竟是女子?”他只道是个男子受刑,不想竟是女子,心下又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合儿道:“自然是女子,呵呵,我们这里能进内院的全是女子。你是例外。”湛若水淡淡道:“若此人不堪驱使,打几棍撵了去也便是了,便是恨极打死了也好过这般人不人鬼不鬼,何苦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合儿冷笑:“你哪里知道,我家主人自言此生作恶多端,需得有一个辟邪之物才是。卢姐姐就是辟邪了,比那些和尚道士开过光的都好。”湛若水冷笑:“若她果真相信因果报应,是最好不过了。”合儿还待嘲笑,却见湛若水面色沉沉不怒自威,倒也不敢多说。 头前相引,这次倒没有走多久,他们便到一个月洞门前。合儿止步不前,道:“主人说,你若到此,必然旧门熟路,自是知道如何去的。” 此处有位悬玉使女等候,正是霜降,见合儿领湛若水孟飞前来,笑道:“你辛苦了,便是这人么?”合儿回头看了看湛若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哟,好俊俏的人儿!”霜降看着湛若水,竟舍不得挪开目光,冶艳的面庞红了又红。合儿冷笑:“姐姐在想什么呢?”霜降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笑道:“相公这边请!”合儿只是冷笑。 随霜降行不多远,到了淡客居前。借着依稀的月色,门匾上的字迹若隐若现,正是自己当年亲手所题。院墙藤蔓攀附,应比当年茂盛了许多,也清寂了许多。再往里看,依然是云笼雾罩不见底。院中有海棠夹道,虽说风姿娇艳绝伦,到底掩不住春去时的残败之态了。门里门外,若两个世界般。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湛若水恍然失神。 琴声乍起,便如指引一般,引着他随琴声而去。借着昏暗的月光,湛若水看着不远处的身影,眼前的与记忆中的,重重叠叠,看得分明,又看不分明。她的身侧还侍立着两个人,湛若水一时踟踌,不知是该止步,还是向前。 蓦地,琴声嘎然而止,苏灵儿缓缓抬头,冷冷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不想扰你抚琴的兴致罢了。”湛若水斜倚海棠,轻拈一枝花,细细嗅着。 “扰我?是不想见我吧!”她以手捧心,姿态慵懒,依旧娇柔怯弱,似怒还似笑。她淡淡地挥了挥手,遣下身后的谷雨与小满。 “只不过”湛若水仰望天空,花间雾气霰霰不尽,若阴若沉,万千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当年的事,没有关系。” 他说的是她下毒害他之事。他并非为复仇而来,他只想让她安心。然而,这非但没能让苏灵儿安心,反而惹恼了她。苏灵儿猛地一把掀开瑶琴,赫地起身,一步步逼进湛若水,直直地逼视着他,似要看尽这二十年,眼中却是深深的恨意,她一句一字慢慢道:“当年的事?你是说的哪一桩c哪一件?是说你悔婚另娶那个贱人,还是说我投靠了弘逢龙?是说我逼死了贱人,还是说我给你下毒?上官清,我们之间的事,能有哪一件,是一句轻飘飘‘没有关系’就能一笔勾销的,你说!” 湛若水苦笑:是啊,恩怨最难分明,他亏负过她,她也害惨了他,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哪是一句“没有关系”就能释然放下的? 二人各自沉默着。苏灵儿终于缓了口气,夜色中的湛若水终是看不分明,复又持缸来照,细细看着,依然是当年眉眼,而那鬓边华发终是添了风霜。苏灵儿看得心中一苦,右手抖抖瑟瑟抚上湛若水的脸庞,颤着声音道:“清哥哥,原来你也老了。”话音未落,泪水已在她的脸上恣意横流。 湛若水凝咽不语,苏灵儿又幽幽道:“我也老了,整整二十年啊!二十年,我明明都快要把你忘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不过是落叶归根罢了。湛若水将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只是柔柔淡淡地笑着。苏灵儿又道:“你还是那样多情,一回来便去了清明那里。你见到别人,便会把我忘了。你早把我忘了,我却还把你记在心里。这是你当年为我亲手所植的梨树,我砍了许多,到底是舍不得,留下这一棵来。我日日倚在这里,便如倚在你的身旁。你看,当年它只是一棵小树苗儿,如今长成了这般模样。清哥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苏灵儿恨声道:“叹气作甚?莫非对着我,你果真就无话可说了么?” 湛若水一怔,不想这又惹恼了苏灵儿,一把推开他,声音陡然转厉:“是了,你嫌弃我,嫌我堕入风尘!不然,你不会悔婚,不会娶那个贱人!你种这一园梨树,就是嘲笑我不再清白,对么!”苏灵儿的面色狰狞至极,却并不介意湛若水看到自己的脆弱与疯狂,他见过她最不堪的样子,这又算得什么? 苏灵儿再也说不下去,只哭声转恸,双手紧紧攥着,尖尖的指甲掐进了肉里,湛若水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拾起她的手,见骨节都已泛白,心中升起万千怜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误会也太深,一切话语都太过苍白。湛若水心中憋闷,头开始有点疼了,这是毒发的征兆。他暗道:如果死就能消弥灵儿的恨与痛苦,我宁肯立时便死了,然而,即使我死一千遍万遍,即使将我千刀万剐,灵儿依然恨我。当年,他看不到苏灵儿的痛苦,这是他在二十年深受剧毒噬骨之痛中想明白的。他受的罪有多深,苏灵儿对他的恨就有多深。他终是伤了她的心,她的希望,还有她的骄傲。苏灵儿眉间心上满是哀恸欲绝之色,湛若水看在眼里,暗道:是了,我需得走了,灵儿再是恨我,若看到我毒发,又会伤心了。 苏灵儿渐渐止住哭声,只在轻轻啜泣,半晌才又幽幽道:“清哥哥,你爱她么?” 湛若水一怔,苦笑道:“我喜欢她。” 苏灵儿又道:“你喜欢我么?” 湛若水却不言语。 苏灵儿猛然抬起头,神情复杂,只狠狠地盯着湛若水,似要在他脸上看出什么。蓦地,她仰天狂笑,笑得难以自抑,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道:“清哥哥啊,这许多年了,你终于说了实话!你喜欢她,是对她有男女之情!对我,却始终只是把我当成妹妹,对么?对么?” 湛若水被问得无以作答。苏灵儿看他神色,便知所猜不假,冷笑道:“上官清,你好糊涂!” 湛若水闻言愣了愣,蓦地触及心事,但觉血气上涌,脚下虚浮,眼前天旋地转起来。他试图强自撑着,哪想心中一苦,喉头一甜,便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斑斑洒在衣衫和雪白梨花间,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苏灵儿未料有此剧变,看湛若水昏死过去,有如痛在己身,喊道:“清哥哥——清哥哥——你醒醒啊!”苏灵儿已是手足无措,忙乱中好容易扶起湛若水,满腹怨恨已化为凄厉哀号:“来人啊!” 谷雨c小满c霜降诸婢忙不迭地赶了过来,她们久随苏灵儿左右,从未见过以从容得体自负的苏灵儿似现在这般凄惶无措,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谷雨稳重,试探问道:“姑娘,可是要请大夫来?”苏灵儿美目瞪向她们,疯狂且狠戾:“不请大夫难道是要买棺材?他若有事,我就让你们全都陪葬!”这话一出口,吓得她三人冷汗直冒,谷雨自知说错了话,便要亲自去请大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忌器 正慌乱着,淡客居的园门猛地被推开了,孟飞闯了进来,腰间还夹着一个人。原来孟飞不识路,临出门时,顺手便提了个人,正是天香楼的龟公。他哪敢给孟飞指路,很是不老实。孟飞岂会不知,一顿老拳伺候,先杀了他的威风,便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了。 孟飞进园,正正遇上湛若水毒发,立时慌张起来,臂弯一用力,夹得那龟公白眼一翻,登时气绝。孟飞抢步上前,劈手从苏灵儿怀中夺过湛若水,又取出个漆黑的小葫芦,倒出颗龙眼般大小,刺鼻腥臭的药丸,便要灌湛若水服下。悬玉使女小满c寒露诸人皆欺身向前,欲杀孟飞。 “你是甚么人,胆敢擅闯苏府?”苏灵儿不识孟飞,厉声断喝,却见他欲救湛若水,便也清楚了几分他的身份,当即向小满诸人递了个眼色,诸悬玉使女方才收势,只团团将孟飞c湛若水二人围住,霜降又自护住苏灵儿。 苏灵儿一把推开霜降,冷冷道:“你便是他身边那个叫孟飞的?” 孟飞并不理会,自顾自灌湛若水服处药丸,未消片刻,湛若水幽幽醒转。他看了看周遭情形,竟笑了笑,只五官微微抽畜着,自是疼痛未消。孟飞背起湛若水便要离开,苏灵儿怒道:“站住,你们不能走!” 孟飞默然无语,背着湛若水只管向园外走去。苏灵儿冷笑:“你果真以为苏府是个任尔等来去自如的地方?”话音未落,园子围墙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些人影来,瞧着尽是健壮男子,皆秉气凝神,立着一言不发。原来是府中暗卫。 孟飞也不畏惧,只缓缓转身,瞪着苏灵儿,眼中杀气毕露。湛若水道:“灵儿,让他带我走。我若毒发,没人制得住,会伤了你的。何况,我也活不久了。” 苏灵儿不为所动,冷哼道:“你的命是我的,死也要死在我手中。” 孟飞冷冷道:“那么,我便先杀了你们!” “你跟着上官清多年,也算是个厉害人物。只是”苏灵儿冷笑道:“这许多年,多少比你厉害的江湖高手死在我这园中,如今,算上你与上官清,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说罢,便自慢慢向后退去,霜降赶紧护在她身前。园中黑影早慢慢逼近,当先的是小满c寒露诸婢,尽皆抽出兵刃,在月色下发着寒光。 孟飞慢慢放下湛若水,湛若水倚着梨树,微微喘息着,道:“孟飞,一时半会儿,灵儿还不会害我,你放心!先不用管我,快走!” “爷又毒发,我如何放心?想来,必是这些贱人所为!”孟飞冷笑,一一看过小满诸人,道:“嘿嘿,我孟飞今夜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爷落在你们手里!” 不待湛若水再说,孟飞一个猛扑,一招“黑虎掏心”,径向小满而去。寒露当即掠开,小满冷哼一声,侧身躲过,岂料孟飞本意也不在她,只在她身后暗卫。那暗卫本自提防,因着小满躲避而略有分神,竟未躲过孟飞这一招,且孟飞力大无穷,那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狠狠砸向身后海棠。便听“卡擦”一声响,那株海棠当场便断了。 小满本有轻敌之色,现下一交手,方知眼前之人看似粗勇,实则不能小窥。只是苏灵儿在当场,小满不敢落了下风,当即猱身向前,一对峨嵋刺径刺孟飞胸口。孟飞见她来势汹汹,且刺尖在月光下隐隐泛黑,便知是淬了巨毒,不敢正面交手。 便在此时,孟飞听得耳侧有风声,原来是寒露自身后袭来,暗自道了声“好”。当下头也不回,蒲扇般的大掌向身后一探,待兵刃一至,变掌为指,轻轻夹住寒露三尺剑,顺往前带。寒露用力挣了挣,那剑却如焊在孟飞指尖一般,根本不能挣脱,只觉一股力道自剑尖透到手臂,整个身子毫不由主向前飞去。 小满见孟飞疲于应付,暗喜将要得手,却不想寒露扑了过来,面上有慌乱之色。她收势不住,又恐伤了自己人,腰间一沉,向地上一个打滚,硬生生收回峨眉刺。她忙又就地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却是狼狈至极。小满偷偷看了眼苏灵儿,见她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便暗生了几分焦灼之心。 “都立着做甚么,等死么?”苏灵儿怒道:“给我杀了他!” 众悬玉使女并暗卫虽骇于孟飞神勇,却显然更惧苏灵儿,仗着人多,当即都扑了上去。孟飞初时还能应付,百余招之后,便有了疲色。未几,孟飞手上c肩上c背上c胸口上,多是伤口,深浅不一,浑身鲜血淋漓,不过咬牙拼命罢了。 湛若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知孟飞要全身而退,已是登天。他四下看了看,众人方向皆在孟飞,苏灵儿身边只有一个霜降相护,显是未将他这个毒发将死之人放在眼里。湛若水当下便有了主意,饶是依旧痛不可当,亦暗自调均呼吸,蓄气丹田,趁苏灵儿与霜降不备,断喝一声,飞身扑向苏灵儿。 霜降本全副心神在阵中孟飞身上,未料湛若水突然发难,当下提剑一挡,未料下一刻便觉手腕一痛,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湛若水一袭得手,趁苏灵儿尚自惊愕,一把将她攥过,右手掐住那白皙纤细的脖子,喝道:“住手!” 酣战中的悬玉使女并暗卫未料有此兔起鹘落,哪敢不从,忙收手退出圈外,皆持刃向湛若水。小满怒道:“放了姑娘,否则,我要将你碎尸万断!”众人便要冲将上来,湛若水眉眼一瞪,众人忙即止步。他又向孟飞使了个眼色,孟飞会意,退在湛若水身边,与他背靠着背。 双方剑拔弩张,偏被制住的苏灵儿轻笑出声。那笑声在暗夜中听来,竟有几分诡异与凄厉。。苏灵儿道:“你以为拿我做人质,就能活着走出这院子?” “姑娘要我的命,尽管拿去。”湛若水道:“只求你放过孟飞。他并非青盟中人,不过是我落难后收留的仆人。” 苏灵儿冷笑,“想得倒美!且不说伤了我的人,他功夫不弱,我若放走,就是纵虎归山。我苏灵儿能有今日,靠的就是”苏灵儿又是一阵冷笑,笑罢方一字一句道:“赶尽杀绝!” 湛若水叹了口气,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道:“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你么?” 苏灵儿微微挑眉,反向湛若水怀中躲去,道:“你不敢杀我。”湛若水身子一僵,苏灵儿越发得意,复向小满诸人道:“还不快动手,给我杀了他们!” 霜降c小满诸悬玉使女皆有迟疑之色。苏灵儿怒道:“他不敢杀我,动手!” “谁敢!”湛若水厉声道,手却微微发抖。 “你们若不杀了他们,我就杀了你们!”苏灵儿虽被制,气焰却越发凌人。无奈霜降c小满诸人依旧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苏灵儿怒极,向众悬玉使女并暗卫道:“你们不敢杀他,你们现在就去死罢!” “姑娘安危要紧,请姑娘恕罪!”霜降半跪下道,其余人亦皆如此。 湛若水瞧在眼里,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她们对你很是忠心啊!”他一径说着,一径与孟飞向院门口移去。霜降c小满诸人亦步步紧逼。 二人擒着苏灵儿,慢慢出了苏府,在大门口,湛若水见得四下无人,笑向苏灵儿道:“今夜为求保命,多有得罪。”说罢,掌上蓄力,将苏灵儿将向轻轻一送,霜降忙接住了她。回头看时,湛若水与孟飞早奔出十数丈之外。 “姑娘,你还好么?”霜降关切道。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她已挨了一耳光。 “还不快去追!”苏灵儿怒道。 霜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饶是心有委屈,却只得忍气吞声,忙道:“是!” 便在此时,谷雨已请了大夫归来,见得府外黑压压站了一片的人,且连府中暗卫都已现身,便知必有大事发生,远远地一阵小跑跟了过来。 霜降看了看苏灵儿,又看了看谷雨并她身后的大夫,眼珠来回转着。苏灵儿看出她心思,咬牙切齿道:“给我杀了他们!”霜降再不迟疑,当即便与小满c寒露诸婢向湛若水逃去方向追踪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绮练 湛若水二十年未回扬州,早已物是人非,竟与孟飞一般,是人生地不熟。黑灯瞎火中,也不辨方向,只管发足狂奔。逃出三四里地之外,孟飞正冲在前面,忽听得身后湛若水步伐渐缓,心下微有诧异,回头一看,正正见得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孟飞便知湛若水又将毒发,转身将他扶住,忙又取出药丸让他服下。湛若水吞下药丸,略微凝神,却是苦笑:“不顶用了!”又听得身后隐隐有追兵声音,道:“是我连累了你!” “都什么时候了,爷还说这样的话!”孟飞急得一跺脚,半蹲下身,道:“爷,我背你走!” “我会拖累你的,你自己走罢!”湛若水笑道:“我本来就是将死之躯,早死晚死都一样。” “怎能一样!”孟飞急道:“爷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有活下去的转机。要是落入那妖女手中,就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湛若水叹道:“你总是这样说。无奈这二十年来,我生机何在,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我也受够了,再不想受此痛苦折磨。”孟飞还待多说,湛若水又道:“你快走罢,我估计摸着,也快毒发了。若在往时,你还有办法救我,如今非常时期,你如何相救?好歹,你活下来,也比咱们两个都送命的强!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爷休要多说!”孟飞定定道:“这二十年来,小人跟定了爷,就绝不会抛下爷一个人活命!”孟飞望了望身后,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越发清楚,心下直是焦灼不已。他抬头一看,却是一家人的院墙,当下拿定主意,也不管湛若水是否同意,当下将他拉在背上,翻身跃入墙中。他力大无穷,又有几分轻功,那丈许高的围墙,竟很轻松地就过了。 孟飞不知是何人地盘,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在墙内四处黑漆漆一片,正好隐身。他背着湛若水渐渐摸索,见得眼前不远有些微火光,自是有人未睡。孟飞不敢过去,便向右侧摸去,便在此时,陡听得耳侧有劲风袭来,心中一凛,忙放下湛若水迎敌。 因着慢了这一步,孟飞被兵器击中,衣袖掉了好大一块,手臂也被划出一条浅浅的小口子。才一交手,孟飞便觉那兵器又软又轻,又极是滑溜,偏又锋利至极,极是古怪。一招既过,那人并没有趁势追击,孟飞忙回转身躯,见得微弱月光下,一个瘦小孱弱的妇人正慢慢悠悠收回衣袖。原来,那兵器正是她的衣袖。 “看不出你一个小毛贼,功夫倒是不弱。”那妇人冷笑道:“可惜,遇上了我!” “我们不是贼。”湛若水已是奄奄一息,不过勉力支撑罢了。 “呵,还有个人呢!”那妇人接过身后小鬟手中灯笼,支在湛若水面前照了两照,皱眉道:“你受伤了?”那妇人唇角时时向上弯着,想是爱笑之人,只现下板着脸。她的妆扮与寻常仆妇无异,浑身上下收拾得极是利落,只一副衣袖宽大异常。 孟飞不知那妇人底细,不敢实言相告,胡乱“唔”了一声,戒备之色不减。妇人又道:“夜半三更,你们闯我后园,可是另有所图?” 孟飞怒道:“我们图你甚么?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暂且躲一躲罢了!” 妇人“哟”了一声,目光在孟飞与湛若水之间来回换回,蓦地笑道:“你竟还有理了?” 孟飞语塞,又见湛若水情形愈发不妙,更不敢多停留,道了声“告辞”,便欲带湛若水离开。不想才触及湛若水,就被他一把擒住脉门,疼得孟飞呲牙咧嘴,再看湛若水,眼中已有了茫然无知之色。 妇人笑道:“这是怎生回事,起内讧了?” 孟飞忍痛道:“爷中毒了,毒发是不认人的!” 妇人恼道:“原来不是小毛贼,竟是两个疯子,真真是被你们害死了!” 孟飞急道:“你们快快躲开。”他与那妇人只略有交手,到底不知她深浅,只想着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少本事?如今深夜闯入人家府中,已是无礼,自不能再牵连无辜,是以忙叫她离开。 “你这黑大个,看着粗笨,倒很会为别人着想,很有几分侠义心肠。”妇人也看出湛若水果然是中毒迹像,并非作伪,便信了孟飞前言言语,笑道:“我说,黑大个,他中了甚么毒?” “我哪里知道,左不过是剧毒。你们快走!”饶是孟飞颇有神勇,无奈湛若水毒发失了神智,哪是他的对手?孟飞血气上涌,一张脸满是血色,只是面若沉铁看不出来罢了。 “这里便是我家,我去向哪里?”妇人笑道:“你们很是麻烦,只是既教我卫三娘遇见了,便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话音未落,便听得“砰”的一声响,孟飞硕大的身躯已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一株大树上,又重重落下。卫三娘二话不说,长袖飞出,卷住孟飞粗壮的身躯,一送一收,稳稳将孟飞放在地上,长袖又如灵蛇般收回。孟飞擦了擦冷汗,暗道声惭愧,向卫三娘道:“多谢。” 三娘笑了笑,未及回应,便见眼前一个黑影扑来。原来她这一般举动惊动了湛若水,便又向她扑来。她原本言笑自若,因见得孟飞在湛若水手中如小儿一般毫无招架之力,便知此人不好打发,当即留神屏气,一双袖子舞得虎虎生风,湛若水一时也难以近前。 三娘也不敢与湛若水硬碰硬,趁着湛若水被逼退,提着小鬟,向后退出数步,扬声道:“去请姑娘!” 孟飞见识了三娘功夫,心下大喜,虽不知那“姑娘”是何方神圣,只被三娘当作救兵搬来,必是个绝顶的高手,暗道:当真是天不亡我,爷此番必有救了!当下与三娘肩并肩,思忖如何制服湛若水。 “你不知道他身中何毒?”三娘依旧不肯信。 孟飞两眼死死盯着湛若水,口中道:“爷从不与我说。我请许多大夫看过,都诊不出身中何毒。当心!” 他正说着,湛若水又扑了过来,只断喝出声,提醒三娘。三娘道了声“来得正好”,一只袖子如长虹般飞出,紧紧缠在湛若水身上,他竟丝毫动弹不得。原来那袖子用的不是寻常布帛,而是用掺了金花银丝的锦锻制成。那金花银丝比头发丝还细,却极是柔软坚韧,湛若水哪里还挣得脱,只恨恨瞪着三娘。 三娘拍了拍手,笑道:“老娘一拳揍晕了你,待你那毒发的劲儿缓过去就好啦!” “不可!”孟飞忙拦下三娘,又道:“府上可有粗的铁链?”三娘不解,孟飞只好道:“原来有大夫说过,爷毒发绝不能昏过去,否则极伤肺腑。爷需得需得生生熬十二个时辰,方能缓过去。” “寻常家里备甚么铁链?这衣袖用金花银丝制成,比那铁链还管用!”三娘手一摊,笑道:“他果真得熬十二个时辰么,你可有解药?” “解药一次不能多服,多服便不顶用,今天已吃了两回了。”孟飞顿时愁眉不展,他形容本就丑陋,如今越发地难看了。 便在此时,他二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怎么了?”那声音清清冷冷,带着淡漠与疏离。孟飞心中一喜,便知是三娘口中的“姑娘”来了。果然,回头一看,灯下映着个年轻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干卿底事 她长发轻拢,以黑色丝带束在脑后,又垂下些发丝来,夜中便瞧不真切形容,一袭青灰色素净长袍自上而下将她包裹住,更是纤腰约束,愈发地柔弱。此刻,她正沉静地立在廊下,静静地看着湛若水。 孟飞心中原本急躁,待看到她后,心中也莫名静了下来,忖道:这三娘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个江湖高手,这姑娘大约是她主人,自然更不能小窥了。 正想着,听着一声大喝,便有布帛撕裂的声音。三娘与孟飞只道制服了湛若水,全副精神都在那姑娘身上,哪料到有些突变。三娘另一只袖子挥出,想要故伎重施,不想扑了个空。 湛若水径向那姑娘扑来,右掌已然拍出。三娘陡然变色,想要再救已是不及。孟飞也未料到湛若水意在那姑娘,因三娘神色大变,又见那姑娘立在廊下动也不动,似乎已被吓呆,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原本根本不会武功。 三娘不及多想,一个纵跃向前,想要为她承下这一掌,却听得“砰”的一声闷响,终是慢了一步。“姑娘!”三娘凄叫出声,却见她依旧噙笑,原来是孟飞抢先一步,为她挡了。那一掌力道极大,孟飞撑不住,吐出口血来。 三娘暗道了声“好险”,长袖又缠住湛若水,转身向小鬟道:“去把家中最粗的绳子找来!” “听说是中毒了?”那姑娘见湛若水被制住,又向前走了两步。孟飞这才看清了她:形容清明疏淡,眸底自带清寒,无嗔无喜,不沾不染,浑身似散着一股清气。现下她那尖尖的眉头轻轻地拧着,似蹙着许多的心事般。 “离他远一点!”三娘当即护住她道:“这衣袖撑不了多久。” “是么?”那姑娘当即止步,袖手不前,只凝眸往湛若水脸上看头,点头道:“给他灌点缀微露试试。”说罢取出一个三寸许高的羊脂玉净瓶与三娘。 衣袖已有裂响,三娘想也不想就要灌药。湛若水神智本已混沌,见得三娘近前,怒得露出森森白牙。三娘也不畏惧,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手腕微微用力,湛若水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她便将大半瓶缀微露灌了下去,复又扶着那姑娘退出丈许。 湛若水本自嘶吼挣扎,未消片刻,竟渐渐安静了,眼睛渐渐清明。他抬眼看了看四周,看过湛若水c三娘与那姑娘,怔怔道:“这是”无奈耗神太过,他身形晃了晃,竟晕了过去。 孟飞忙托住了他。他受了湛若水一掌,受伤不轻,好在他身体厚实,内力也颇为深厚,倒无性命之忧。三娘道:“晕了?” 孟飞探看了湛若水,喜向三娘道:“无妨无妨,爷是熬过这一回了!”又向那姑娘道:“姑娘的灵药当真管用!” 那姑娘却不理会孟飞,只向三娘道:“许你多事!”三娘面色微红,那姑娘又道:“让他们赶紧走!” 孟飞见她果然有些本事,心思便有些活络,欲开口求她救治湛若水,哪肯轻易离开?原来他这些年为给湛若水解毒,求遍了各方名医,且如今湛若水危在旦夕,更是一丝希望都不肯放过。他正思忖着,忽听得园处一阵嘈杂,原来小满c霜降诸悬玉使女领人来了。孟飞面色一变,又有了焦虑之色。 那姑娘冷笑道:“你的仇家?” 孟飞面色一变,不知如何作答。姑娘袖手望着天,悠悠道:“我不会卖你,你也不要与我添麻烦。三娘,你领他们从偏门走罢!” 三娘当即应下,向孟飞道:“走罢!” 孟飞却一头向那姑娘跪下:“求姑娘发发慈悲,救救我家爷。这些年,小人求了许多名医,都没有姑娘一瓶药管用。”说罢又连连磕头。 那姑娘见得孟飞如此,就“哦”了一声,却再无下文。孟飞见她没有言语,只得继续磕头。她淡淡扫了孟飞一眼,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姑娘若不救我家爷,我就跪死在这里。”孟飞急了,高声道。 那姑娘听罢,便止住了脚步。孟飞心下大喜,只道她改变了心意,却听她道:“我不救他,你求跪死在这里?” “是!”孟飞意态坚决。 那姑娘冷笑道:“却与我何干?” 孟飞怔了怔,不想她有此一说,细想竟不知如何回,只好道:“姑娘能救人!” 她便又道:“却与你何干?” 孟飞张大了嘴,更加不知如何回答了。她见孟飞傻乎乎的样子,心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只好道:“我不过有瓶解药而已,你如何便认定我能救人?” 此话一出,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孟飞心头唯一的希望,心下想道:三娘武功高强,她一出手又救了爷,我只道这二人必是江湖奇人,原来也不过是寻常家宅女眷。原来是我病急乱投医了。 他向那姑娘与三娘黯然道:“是小人无礼了。今夜多得二位相助,小人今生今世,没齿难忘。小人与爷这便离开,不敢与姑娘添麻烦。” 那姑娘依旧面无表情,三娘倒有些焦急之色。便在此时,悬玉使女动静越发地大了,园门拍得山响。三娘面色一沉,向那姑娘道:“我去看看!” 那姑娘便又“哦”了一声。孟飞深感三娘仗义,见她一介女子要面对那如狼似虎的悬玉使女,侠义之心顿生,忙道:“三娘且住!” 卫三娘有些诧异地回身看他,孟飞忙道:“外面那些,是明月弄苏宅的人。小人今夜多得二位相助,不敢再多添麻烦。祸是我惹来的,理应我去。” 那姑娘听得“明月弄苏宅”一语,当即冷笑道:“原来是那样的人物,你们这祸,惹得可不小。你现下开门倒去爽快认了,却将无限祸灾留与我们,便不是为我,而是害我。毕竟,江南王与悬玉使女,天下谁人敢惹?” 孟飞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原来,他跟随湛若水二十年,湛若水却从未告之他真实身份。便是三峡遇袭,湛若水也未曾告诉他真相,是以直到现在,他都不知江南王与悬玉使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只知自三峡以来,麻烦就没有断过。 三娘便有踟躇之色,无奈悬玉使女动静太大,便只得去应了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神秘小印 “三娘当心,那群女子恶得紧!”孟飞还待再说,却见那姑娘冷冷地瞅着他,便不敢再多言。 众悬玉使女久候无人,早没了耐心,便要冲杀进去,只寒露道:“咱们便这般闯进去,若找不到人,只怕会惹麻烦。” 霜降道:“咱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二人正是逃进了这条巷子。恰才已打探过了,是条死弄,他们不在这里面,会在何处?” 寒露忙道:“只是此番动静大了,怕是会惊动华棣。他与姑娘,一直不对付,正愁抓不到咱们的长短呢!” 霜降冷笑道:“华棣算甚么!若是今夜拿不住上官清,咱们就都别回去了。” 小满亦道:“霜降言之有理,你忘了三峡之事么?” 她二人说得寒露倒吸口凉气,当下再不迟疑,便令暗卫闯门。 三娘来时,园门已有松动迹象。她忍下怒意,取下门栓开门。门才开,便从外面涌进十来个彪形大汉,后面是诸悬玉使女,当先是小满c霜降与寒露。 “你们是谁,为何半夜闯我府中?”三娘故意问道。 “我们是谁?若说出来,吓你一跳,还是少过问的好!”霜降傲然道:“我府中走脱两个下人,眼见着是进了你们这里,交出来,大家都好,若不肯,嘿嘿!” “好大的口气,却不知是哪家府中?”三娘冷冷道。 霜降冷笑道:“我向前说了,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三娘道:“半夜擅闯民宅,你们眼中还有王法么?”她向后望了望,廊下空荡荡的,那姑娘与孟飞诸人早已离开。 “王法?”霜降看出三娘举动,料定湛若水必在这府中,当下哈哈笑道:“这扬州,这江南,悬玉使女就是王法!” “悬玉使女?”三娘故作不知。霜降矜持一笑,故意掸了掸衣衫,拨了拨腰间玉牌。三娘瞥了瞥霜降,笑道:“便是这块牌子么?我只当挂牌子的铃铛的,是猫儿狗人,原来也有人挂的。” 霜降诸人怒极。小满沉着脸,一对峨眉刺径向三娘胸口刺去,只当立时便能取她性命,不想三娘足下轻点,倒退数步,轻飘飘便躲过了。众悬玉使女面色一凛,便知遇上了高手,互自看了一眼,小满道:“你与那二人果然是同党!” 霜降冷笑:“如此,就更不能放过你们了!” 三娘见小满出手便是杀招,胸中登出腾起一团怒火:“好在老娘会点功夫,若是寻常百姓,只怕早就死于非命。早就听闻悬玉使女草菅人命惯了,现下见识到,果然如此!” “原来你早就知晓我们身份,却与我们虚与委蛇好半天。”霜降直是怒不可歇,“我先杀了你!” 因着小满前车之鉴,霜降不敢轻敌,持剑抖起一朵剑花,罩向三娘胸前各大要害。三娘冷笑:“原来江湖闻之色变的悬玉使女,就这点本事!”她也不多说,竟自扑向霜降,将到近前,身形微微一侧,躲过利刃,挥掌向她脸颊打去。听得“啪啪啪”数声,不过眨眼工夫,霜降已连挨好几耳光。 可怜霜降才挨了苏灵儿一耳光,尚未消肿,又挨了三娘的打,当众失了面子,竟有些疯狂,不要命地连连刺向三娘。三娘两只袖子都用在湛若水身上,缺了称手的武器,那霜降又有些疯意,便也不敢恋战,当即跳出圈外。 岂料她才退后,又被小满诸人团团围住,情形极是凶险。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道:“住手!”竟是那姑娘出来了。 她声音不大,但众悬玉使女听来,自有一番沉静的力量,便也不再动手。小满冷冷道:“你是谁?” “我?”那姑娘想了想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霜降此前才对三娘说了此话,她只道那姑娘是故意嘲弄,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好是不知天高地厚。可要知道,在这扬州地面上,我悬玉使女要杀一个人,可是易如反掌!” 三娘大怒,开口便要反嘲回去,那姑娘当即止住了她,只看了看身侧小鬟,小鬟会意,便移步向三娘而去,耳语数句,把一样物什交付与她。 三娘笑了笑,向前数步,向霜降道:“你不是要知道我家姑娘是谁么?来,把手伸出来!”霜降见三娘近前,早有防备之色,岂料出手如电,一把擒住霜降手腕。 众悬玉使女并暗卫见了,纷纷亮出兵刃,小满怒道:“放开她,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三娘喝向霜降道:“把手摊开!”霜降兀自挣扎,哪肯如她所言。三娘只是冷笑,略一用力,霜降吃痛,不由自主摊开了手,却又摆脱不了,只怒目而视。三娘拿起那物什,重重按在霜降掌心。霜降便觉掌心一股沁冰,不知她做了怎样的手脚,当下花容失色,众悬玉使女只以为霜降中了暗算,只举兵刃向她砍来。 三娘动作极快,做完这一切,当即倒退数步,躲开悬玉使女的袭击。小满诸人一击不中,皆扶住霜降,只道是三娘下了毒手,纷纷问道:“怎么样?” 霜降面上却有茫然之色,摊开手掌,借头火光看了看手心,却是一枚小印印记,是四个篆书字体,刻的是:鹿山老人。众悬玉使女认出那几个字来,尽皆面色大变,重又望向那姑娘。无奈她被三娘挡着,又在夜中,哪瞧得出真面目来,却听她道:“你们还想知道我是谁么?” “不敢!”小满c霜降c寒露诸人面上皆有畏惧之色,“小的不知姑娘降临,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那还不快走!”三娘喝道:“今夜已扰了姑娘清静,若他发落下来,别说是你们,便是她,也未必担待起得!” 霜降道:“可是,那两个人” “我并没有看到外人。”那姑娘说得一本正经。 霜降只好看了看小满,小满眼珠一转道:“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小的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那姑娘便有不耐之色,卫三娘嗤道:“怎么,这枚小印还不够么?” 小满诸人不敢再多说,只有连声应“是”,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悬玉使女一走,三娘立即便关上了园门,回头一看,那姑娘正冷冷瞪着她。卫三娘很是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是我与你添麻烦了,这厢先与你赔个不是。”说罢揖了一礼,看似正正经经,偏又很是不正经。 那姑娘拿卫三娘没有办法,只依旧板着脸道:“悬玉使女可是好惹的?我如今仗着这枚小印狐假虎威,倒能诈她们一诈,只怕到时上下通了消息,我两头不讨好。” “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三娘笑道:“再且说了,你可是要讨好人的性子?”那姑娘见得三娘越发地嬉皮笑脸,再不多说,转身往屋里走,三娘忙道:“是了,那两个人呢?”那姑娘抿紧了唇,只是不应。 三娘见她不应,“扑赫”一声笑了。那姑娘止步,道:“你笑甚么?” “我哪敢笑你!”话虽如此,三娘却乐呵呵道:“你那样端正的一个人,竟也说谎,骗她们说没见过那两人。” 那姑娘轻轻“哼”了一声,冷冷道:“你须得知晓,甚么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悬玉使女值得我实言相告么?” “你说的很是!”三娘笑道:“那两个人呢?” 那姑娘不语。近到房前,三娘见得里面人影绰绰,便又笑道:“我为姑娘开门。” 才推开房门,三娘便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那姑娘尚自疑惑,却听三娘厉声道:“姑娘当心!”说罢一把拉开了她,一掌挥出,与那股劲风硬碰硬,又当即退开,仔细一看,正是孟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鹿山老人 三娘的气是不打一处来,怒道:“才救了你们,你们不说报恩,反暗害我们,好是忘恩负义!” “休要惺惺作态,你们与那甚么悬玉使女,必是一伙!”原来孟飞在房中早将外面动静听得了清清楚楚,见得将他逼得走投无路的悬玉使女,被她轻而易举便打发了,自是心下生疑。 三娘怒极反笑,只不待她开口,那姑娘道:“我与她们,说到底,确实有些瓜葛。虽有瓜葛,但没有出卖你。何况,我并不想留你,是你自己不肯走。如今,你既担心我与她们的渊源,便没有再留的道理。三娘,送客!” “请罢!”三娘冷哼。她本怜悯湛若水的遭遇,却不想孟飞恩将仇报,一腔怒气无处发作,连带湛若水也厌上了,只把他二人当作白眼狼。 孟飞没料到她如此坦荡,何况,也是他自己缠着要留。孟飞本拙于言辞,哪敌得过那姑娘伶牙利齿,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开口,却也不肯轻易离开。 “姑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我家爷无干!”孟飞“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请姑娘发发慈悲,救救我家爷!姑娘不救他,他他就活不了了!” 那姑娘懒与孟飞多说,转身便自离去。 “你既疑心我们,何不快些走!”三娘幸灾乐祸,复又催道,“请罢!” 孟飞看了看三娘,嘟着厚嘴唇,转到湛若水身边坐下,袖手抱膝,竟是打定主意不肯走了。三娘哑然失笑,阴恻恻道:“敢情是赖上了!原来你是打量我家姑娘是弱质女子好欺负来着,小子,信不信老娘把你们交给悬玉使女!” 孟飞闷声道:“爷已是这副模样,反正也活不久了,死谁手里不是个死?请便!” 三娘被孟飞噎得无话可说,冷冷道:“既如此,老娘就先杀了你们!” “杀罢!”说罢,孟飞抬头闭眼,果真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三娘怒极,高高扬起了手掌,带着凌厉掌风挥向孟飞面门。她只当孟飞必会躲过这一掌,不想他竟不躲不避,竟似是存了死志一般。手掌在距孟飞面门寸许之处顿住,三娘收回掌势,恨恨道:“臭小子,暂且饶你一命。限你天亮之前离开,否则,休怪老娘手下无情!” 孟飞听罢大喜,忙向三娘磕头。三娘哼了一声,且自扬长而去不表,却说悬玉使女回了明月弄苏府,皆自坠坠不安。那霜降一路护着“鹿门老人”印记,生怕不小心糊花了。 “她们竟有相爷小印?”苏灵儿死死看了印记半晌,方才沉着脸问道:“你们确信,是个女人?”原来“鹿山老人”是弘逢龙六十大寿之后的自号,只是知晓的人并不多,但心腹苏灵儿及其爪牙悬玉使女是清楚的。 霜降收回手,嗫嚅道:“是,左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二十上下?年轻女人?”苏灵儿凝眉深思,复又转向旁侧的清明道:“那云先生可有消息了?” 原来因着湛若水之事,苏灵儿连夜召来了清明。清明见她相问,笑道:“弘长公子当真可恶得紧,既让咱们关照着云先生,又不肯将他行踪实言相告”她话未说完,见得苏灵儿有不悦之色,忙道:“婢子无能,着意打听了许久,竟没有云先生半点消息。只是我听说,云先生有个女儿,大约是这个年纪。” “如此说来,她便是云先生的女儿?”苏灵儿挑眉。 “我可不敢打保票。”清明笑道:“姑娘也知道,相爷疼那二公子,是真真疼得紧。咱们悬玉使女能耐虽不小” 苏灵儿听到这里,便哼了一声,清明美目流转,见得谷雨c小满诸人皆有尴尬之色,只好笑道:“只弘二公子那里,咱们是不敢打听的。若果真是云先生,他的医术,可是大大地高明。” 清明说着,眼皮微抬,眸光自苏灵儿脸上淡淡扫过,却见她依旧面无表情,只好又道:“若不是他么”清明有迟疑之色,想了想,还是道:“姑娘要得确实的消息,只怕还得从阿蜇那里下手。” “惊蛰儿么?”苏灵儿眼中积起一团阴郁,众悬玉使女便知道,那是她怒意勃发的前兆。果然,苏灵儿恨声道:“这个贱人,早被我除名,你休要再提起她来!” “都过去这许多年了,你还介意么?”清明一径说着,一径揣摩着苏灵儿脸色,见她面色虽不好看,倒也没有发作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道:“你向来教我们做事,当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达成所愿,用一用她又有何妨?” 谷雨垂着头,眼珠微转,瞥向小满,小满会意,只闭了闭眼,意即不可知,谷雨旋即敛眉下目。原来悬玉使女应二十四节气,本应有二十四位,但她们自进苏府,所见资历最老的悬玉使女,只有清明,至于清明之前的立春c雨水c惊蛰c春分诸人,在苏府竟是讳莫如深。 悬玉使女在上官清反叛之时,曾助苏灵儿立了大功,只是伤亡极重,谷雨c小满诸人便当她们早死于了战场,只现下听苏灵儿与清明突然提到“惊蛰”才发现,早前的悬玉使女,只怕还有活在世上的。她们不清楚过往,更不明白苏灵儿眼中恨意从何而来。 苏灵儿只哼了一声,清明便知她是答应了,自也松了口气,看了看谷雨c小满诸人,又笑道:“虽空手而归,到底是情有可原。姑娘赏罚分明,今夜可不能怪她们。” 苏灵儿望向清明,美目幽暗。清明心下暗自打鼓,却也笑盈盈对着,小满诸人忐忑至极,只不敢多语,屋中一时静得连众人呼吸声都听得分明。 好在,不多时,苏灵儿缓缓起身,向楼上而去,一径走,一径缓缓道:“不必那许麻烦,明日,我便去会会他们!” 清明忙应了声是,众悬玉使女便知是躲过这一劫了,皆候着苏灵儿上楼方才退了出去。才出淡客居,谷雨c小满诸人便欲问惊蛰事,未及开口,清明便看出她们意思,冷冷道:“不该打听的,不要多问!” 众悬玉使女只得讪讪应下,将那好奇之心抑下去,向清明道了谢,方才各自散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夭桃 天色渐明,湛若水自昏睡中渐渐醒来,睁眼一瞧,周遭皆是陌生景象。他胸口已不再疼痛,四肢也无痛楚,只疲乏得紧,是以蓄了半天力量,方声如蚊蚋地道了声“孟飞”。 孟飞正歇在床前足踏上,本自鼾声如雷,但听得湛若水呼唤,饶是声音微弱,却也立时惊醒,当即便跳了起来。他见得湛若水清醒,直是大喜过望,忙将他扶起坐正。 湛若水喘了口气道:“这是哪里?我晕过去几天了?” “这里么”孟飞搔着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道:“爷这次昏得不久,左不过几个时辰。” 湛若水便有讶异之色,奇道:“这是为何?” 孟飞便将昨夜遭遇说与湛若水听了,只瞒了三娘与悬玉使女交手诸事。湛若水水叹道:“原来竟是这番奇迹。我多得她们相救,否则,以昨夜之凶险,只怕早归了黄泉。”说罢挣扎着便要下床,孟飞忧他身体虚弱,忙自相劝,湛若水笑道:“她们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先去致谢,我心中难安。” 孟飞便露了几分窘态,湛若水看了出来,道:“可又是冒失了?”孟飞唬得连连摆手,情知躲不过,忙又将悬玉使女之事说了,湛若水便自凝眸不语,沉默了许久。孟飞不知他思想如何,懊恼道:“我疑心她们是一伙的,便先自发难,如今看来,我果然是冒失了。” “无论如何,终归是我的救命恩人。罢了,你扶我起来,待我去会会卫三娘与那位姑娘。”湛若水道。 孟飞应下了,便要侍候湛若水洗漱。他推门出去,园中一个人也无,走了许久,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孟飞心下嘀咕,好歹是找到了厨房,也是冷冷清清。无奈,他只得去井中汲了桶水,胡乱先洗了个脸。 湛若水略做收拾,便随孟飞出门去寻那姑娘与卫三娘。岂料他二人将园子转了个遍,依旧见不到一个人,孟飞道:“奇了,昨夜明明有人的。莫非,遇到狐仙了?” “狐仙是没有。”湛若水想了想,笑道:“只怕人家早走了。” 话才说完,便听得园门作响,孟飞笑道:“回来了!”当即冲过去开门,不想呼啦涌进许多人来,却不是悬玉使女是谁?孟飞面色大变,想拦却又拦不住,只得回去护住湛若水。 苏灵儿自外缓缓进来,见得湛若水,微有诧异之色,又很快恢复如常。孟飞怒道:“妖女,你害我家爷还不够么,还来!” “你们果然在这里!”苏灵儿冷笑道:“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来,连着老天也帮我。不过,我今日不为你们而来,是为这园子主人而来。” 清明笑着瞧了瞧湛若水,朗声道:“扬州苏府苏姑娘到,请贵主人出来一见!” 如是数声,园中并无人回应,苏灵儿便有不虞之色,孟飞哈哈笑道:“她们早就走啦!” 苏灵儿面色渐冷,霜降忙道:“姑娘,昨夜我们留了人在此!”说罢附耳向她耳语数句,末了道:“在朱衣巷。”苏灵儿听得频频点头,复又含笑向湛若水道:“你没有死,很好。” 湛若水便笑道:“托姑娘的福。” 苏灵儿:“那些我没能杀绝的青盟余孽,譬如我那该死的哥哥苏皓,还有甚么王元长,似乎都来了扬州。” 湛若水便垂眸不语。苏灵儿继续道:“来了也好!躲了这许多年,他们也活得很够了。” 湛若水冷冷道:“姑娘又要大开杀戒么?” 苏灵儿轻轻柔柔地笑着,有不胜水态,缓缓道:“甚么叫又?我在长江之中,设了一个坟场,每年不知要葬多少。这些年来,当真数也数不过来。” “姑娘好本事,只何必与我说这些。”湛若水面无表情道。 “自然有我的道理。原本想杀了你了事,不过你到底有一个好处。”苏灵儿笑道:“青帝威名,不减当年啊。才一现身扬州,你的旧部便蠢蠢欲动。这就很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 湛若水一字一句道:“他们与我,早无瓜葛!” “你还是放不下他们。”苏灵儿抿唇一笑,柔声道:“你果真为他们着想,除非”湛若水面上是漠然之色,苏灵儿便自顾自道:“除非,你把夭桃交出来。” 湛若水冷哼一声,苏灵儿笑向他道:“只要你交出夭桃,我非但饶了我那不成材的哥哥,与青盟那帮乌合之众,且保你在这江南,平安活到死!” 湛若水冷冷道:“夭桃不过破铜烂铁,姑娘何等聪明之人,竟也在意那些无稽传言么?” 苏灵儿亦冷笑道:“在意不在意,与你无干,你只管交出它便是!” 湛若水便道:“交出夭桃,姑娘便能保我平安?且莫忘了,上官清毕竟是朝廷钦命要犯。” “那又如何?”苏灵儿颇有傲色,轻飘飘道:“我苏灵儿要杀一个人,便是无罪,他也有罪。我苏灵儿要保一个人,便是有滔天大罪,也可以无罪。” “这许多年不见,姑娘本事见长啊!”湛若水谑道,“只怕,我会让姑娘失望了。那夭桃,早随我落入东海茫茫波涛之中,如今去寻,当真是大海捞针。” “你视若珍宝的家传之物,会轻易流失?打量我是三岁娃儿?”苏灵儿轻哼一声,道:“这些日子,我不为难你,你且好好想想,夭桃,给是不给。不给,呵呵,那夭桃,可关系着许多的性命!” 苏灵儿说罢不复多言,领着众悬玉使女径往朱衣巷而去,只留湛若水与孟飞面面相觑。孟飞只是不语,湛若水叹道:“我知你心有疑惑,从前我不与你说,不是存心瞒你,而是我不想说。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你且跟着灵儿,看她去向哪里?” 孟飞见湛若水诚恳,心下当即释然,只依旧不肯走,道:“爷,你才清醒过来。” “无妨。”湛若水笑道:“若我所料不错,灵儿必是有了卫三娘与那姑娘行踪。她虽料到我会在这里,但看那阵仗,是为她们而来的。” 孟飞当即振奋,忙道:“爷不早说,害我耽搁这许久。”当下也不多说,直追苏灵儿人马而去。 湛若水所料不错,只是苏灵儿却扑了个空。那姑娘与卫三娘确实去了朱衣巷,只待苏灵儿并悬玉使女去时,她们早是人去楼空,恼得苏灵儿又发作了大半天。 孟飞回来将此事与湛若水禀报了,湛若水沉默半晌方道:“罢了!”他深知苏灵儿另有计较,且自回扬,一举一动便尽在她耳目之下,一时半会儿不会对他赶尽杀绝,便也放心留在扬州。他当下离了那园子,另自赁了个住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江南第一讲究 果然,一连半个月,苏灵儿并不曾来打扰。安定之后,湛若水整日里深居简出,不与俗人往来。孟飞买了个苍头名唤栓儿的,手脚虽不甚利索,好在是个口拙讷言之人。原来湛若水近年喜静,当初赁下这宅子,也是看中它远离尘嚣,清幽雅致,且园子虽小,园中花草莳得极是精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房东极是奸狡,暗中将园子用一道门墙隔成两半。那门墙平日里紧闭深锁,他们看园子之时,房东悄悄开了角门,乍看园子浑然一体,实则宅园中早住了一对母女,全赖那道门墙隔着。 湛若水与孟飞自是住了进去才知晓此情,因着签下契约,白纸黑字反悔不得。孟飞大为光火,便要去寻房东说理,少不得要赶走那二人。湛若水回扬本为落叶归根,不肯多生枝节,且远远见过那对女客几面,当是母女,便怜悯她们生讨不易,且先住进园来,孟飞便多少有欺凌之嫌,遂将就住下,更不准孟飞去找人麻烦。好在那对母女不是多事之人,且隔了门墙,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孟飞又开始为湛若水寻访扬州名医。无奈那些颇负盛名的扬州名医,依旧断不出湛若水所中何毒。他又记起缀微露之奇妙,便着意打听那姑娘与卫三娘下落,却哪有半点消息? 孟飞自焦头烂额,只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费尽心机想要寻找人,竟是隔壁那对看似像母女的租客。原来那卫三娘擅长易容之术,自那夜悄然离开,便与那姑娘换了副面孔。孟飞粗犷,哪认得出来? 孟飞心中烦躁,又不敢说出来,怕惹湛若水难过。湛若水看在眼里,岂有不知之理,只得别想他法宽慰孟飞,这日笑道:“难为你跟随我许多年,如今又陪我圈在这宅子里等死,便是一个大好人也会圈出病来。也罢,好歹是这样了,我们便出去转转。” 孟飞强笑道:“我看爷近日来精神大好,气色也比往前好了许多,只怕是扬州水土养人的缘故,爷身上的毒自然化解也是有的。”湛若水听了只笑不语,孟飞又道:“爷倒不用为我费心安排。只是近日无酒,吃不痛快。不知扬州哪里有吃酒的好去处?”湛若水略想了想,笑道:“若论吃酒的去处,自然是‘醉扬州’!无奈过了这许多年,不知它是否还在?罢了,少不得去看看!” 孟飞大喜,赶紧去安排出门了。说来也不必费心安排,湛若水素来从简,遂安步当车,领着他慢慢摇摇踱出门去。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孟飞便见一个高大的酒幌迎风飘着,高声念道:“酒易川!”复又低声嘀咕:“这是甚么名字,好生古怪!”湛若水听他念得奇怪,顺眼看去,原是“醉扬州”三字,不觉哂然,心下倒因醉扬州安然无恙而生出许多宽慰。酒幌一侧再扯一幌子,上书“江南第一酒楼”几个大字。孟飞识得这几个字,道:“哈,好大的口气!” 听得孟飞不服气,便有旁人更不服气,那人拿捏着带扬州口音的官话道:“听你口音,是外乡人了!你可知这‘醉扬州’是何去处?” “管你什么去处,左右不过吃酒的去处!”孟飞看那人头戴方巾,手执折扇,看着斯文,却透出一股酸气来,心中便轻视了几分。 那人看孟飞凶神一般的神容,心下先自打了个寒颤,却也壮着胆道:“‘醉扬州’酒美,江南江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却不是寻常的吃酒去处,也不是寻常人等的来处!” “此话怎讲?”孟飞奇道。 那人道:“你看这往来宾客,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之人,且不论富商巨贾与文人名士,便是江南各道衙州府大人也是常客,是以这‘醉扬州’是极讲究的!” “不知有哪些讲究?”孟飞有意嘲讽,便学那人语气问道,五分神似,三分形似,别有二分是滑稽。 “这讲究自然是”那人得意洋洋正待要言,蓦然醒悟是孟飞着意揶揄,心中恼羞,只是碍于街市人来人往,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孟飞看他面色涨红得如猪肝一般,心下自是得意至极,哈哈大笑道:“是讲究!我看当真是坐也讲究行也讲究!它却不应称‘江南第一酒楼’,改叫‘江南第一讲究’倒是差不了!” 那人气恨皆有,指着孟飞鼻子便要骂他,却半天骂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只是不甚利索:“我我看你是外外乡人,便好意指点,哪些竟被你被你这般作弄,真是可恼可恨!”说罢拂袖而去。 孟飞望着那人背影哈哈笑道:“吃酒便是吃酒,非要生出许多讲究来,岂不是自找麻烦么?”湛若水无奈道:“你又何必欺负老实人?他本是一番好意!”孟飞面色一红,缩了缩头,很是尴尬困窘,好在他本就面沉若铁,倒也看不出来。只恐湛若水继续责备,孟飞赶紧将他让进了醉扬州。 折不尽的扬州三月柳,喝不完的扬州醉人酒。醉扬州原不是店名,而是酒名,只是名气大了,便相约成了传统。算时间,这酒楼崛起不过二三十年时间,比起百年老店来,便嫌资历浅薄,却以“江南第一酒楼”自居,究其原因,在它有两绝:一绝在酒,一绝在酒楼。 酒自不必多言,何以酒楼再成一绝?原来“醉扬州”并非临街设铺,而是隐于深巷之中的流水桥畔。它原叫“香园”,因着园中多植江离c白芷c杜若c蕙芷诸芳草,故得此名。香园本是某望族的别业,建造所费不糜,颇有大家气象,曾也名噪维扬,无奈望族后人无能,败掉了家业,也将这园子卖了。几经转易,香园便成了今日的“醉扬州”。 那望族选址偏远,自是为了躲避俗务,却如何料得这园子有朝一日迎来送往的尽是酒肉之徒。建园之时,他们也绝计料不到那番身后遭遇。时移事易,大抵如此。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风波生 如今“醉扬州”声名在外,老板近年又大肆修葺一番,让一个原本破败荒凉的宅子,复又生出许多奢华气象来,往来其间者,非富即贵。时将正午,一群人簇拥着个锦衣公子往醉扬州而去。那公子二十上下的年纪,面上无肉,却敷着厚厚的脂粉,一双三角眼时常往上翻着,神色甚是踞傲。便有几个乞丐缠了上去,公子极是嫌恶,命家丁打了开去,自己径向楼里而去。 楼中果然富贵异常,处处皆是身着绮罗之人,偏偏在在正厅南窗之下,坐着两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一个花甲年纪,头发花白稀疏蓬乱,只用一根木头簪子胡乱簪着,脸上横七竖八挂着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脸那条,直从头顶鬓发里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狰狞,便是青天白日里见着,也无端骇人。正是被钦差赵朴疑为青盟余孽的王全。另一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留着两撇八字胡,模样颇有些滑稽,正是他的同伴。两人推杯换盏旁若无人,吃得好不快活。 这二人衣着寒微,若在他处,也不打眼,只是在“醉扬州”中,与那些锦衣鲜服的贵人们一相映衬,便有些格格不入了。那锦衣公子皱了皱眉,面色有些阴冷,便有狗奴会意。一个脸长如马脸的家奴使劲拍着桌子嚎道:“小二!小二?死哪儿去了,快滚过来!” “来了来了!”话音未落,就有跑堂的一溜烟过来,笑道“三爷,您吩咐?” “谁让你们把狗放进来的?”那厮指着南窗下的两人,又指指身后的主人道:“那两个穷酸碍着我家公子爷了,给爷撵出去!” 小二面有难色:“三爷,开门都是客,我们也不能” “这是我家公子爷的意思,你敢不从?”那被称作“三爷”的马脸家奴又吠道:“咱马公子爷是扬州城的什么人物?那等穷酸也敢跟他平起平坐?” 狗奴之谓的由来,已不可考据,但人与狗之别,是人为一口气,狗为一口饭。若人不好好为人而为奴,气节全失骨气全无,自是为了在主人那里讨得好处,倒与狗别无二致了。畜牲越像人,主人越惊奇,越宠爱,是以那狗奴越像人,也越能讨主人的欢心了。看那位似因上辈子六根未净以至于此生投胎依旧尖嘴猴腮不脱畜牲形容的马公子半眯缝着眼轻摇折扇摆出高贵骄矜的派头,便也知他对那条狗的咆哮很是满意。 那不是吃了你的胆?话在心里,那跑堂的到底不敢说出,只在嘴上讨好:“小的自然知道这位就是马公子,只是” “啪!”狗奴哪听他分说,径自卷起袖子,叉起一巴掌狠狠扇向跑堂的,跑堂的脸上登时出了个五爪印。酒楼中虽嘈杂,这一巴掌却打得又狠又重,声音极响,一时竟震得四周静了静。待明白是何因由,不少吃客都停下杯箸看好戏,南窗下那两人也往这边望了望。 跑堂的平白挨了一巴掌,只是敢怒不敢言,一径小跑过来向他二人道:“二位,你们也都看到了,他是扬州知府马大人的公子,扬州城里谁也惹不起。你们不想惹祸上身,就听小的一句劝,换个地方。”原来那扬州知府名唤马评,对上司端得是会溜须拍马,阿谀逢迎,是以扬州称其为“马屁知府”。马评膝下有一独子名唤马谦仁,便是那尖嘴猴腮的公子。马谦仁是扬州城内的霸王,仗着老子势要,极是嚣张跋扈,素来欺男霸女,无法无天惯了,扬人是敢怒不敢言。 王全面色未动,只慢慢悠悠地停箸饮酒,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摸了摸身侧铁杖,八字胡傲然道:“就凭他?”跑堂的急了,压低声音道:“这位爷,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氏。你可知道扬州城内惹到他的人,哪个又有下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二位听小的一句劝,早走为妙,切莫与他争短长。”八字胡冷笑:“既然如此,大爷我今日更要会会他,倒看看是谁没有下场!”说罢,将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声音大得引来邻座频频注目。 跑堂的正待再劝,右胳膊不知被谁拽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点就摔在地上。原是马脸狗奴等得不耐烦,亲自来催。因那二人无动于衷如故,他将一腔火气先自发在了跑堂的身上。马谦仁也不去内园了,与众家奴清客寻了个坐处,在一旁要看那狗奴欺侮弄人。 马脸狗奴平日里狗仗人势惯了,哪会将这二人放在眼里,只骂道:“你这两个穷酸鬼没有长眼睛么,可知那边坐的人是谁?”王全翻了翻眼皮,冷冷看向窗外。八字胡兀自夹菜吃,也不接话,皆把他当作透明一般。 就中多有马脸狗奴相熟之人,看这两个外乡人不买他的账,皆起哄道:“马脸三,今日好生威风啊!”马脸三仗着自家公子威势,在扬州城内横行惯了,如今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哪里下得来台?他心中恼怒不已,自觉失了面子,暗忖这二人不过是无权无势下等穷苦之人,或是偶然暴发了,才到醉扬州来做番见识。为挽回些脸面,也为显显威风,他一掌狠狠拍向桌面,震得杯碗跳了几跳,又骂道:“你们聋了么?没听见大爷说什么?那是我家马公子,凭你们也配和他同进醉扬州?要命的就滚出去!” 说罢右手高高举起,便要重施故伎,却不想被人牢牢抓住,仔细一看,正是那八字胡。他挣了挣,谁料八字胡的手纹丝不动。马脸三不信邪,又咬紧牙关试图挣脱,依然如故。他自忖是遇到了不可貌相之人,却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且仗着人多势众,气焰依旧嚣张:“小子,你可知我” 话音未落,马脸三只听得“卡嚓”一声,右手腕间一阵剧痛,疼得他如杀猪般地大叫起来。他忍痛抬起右手,手腕已软软地垂了下去,原来脱臼了。马脸三痛得脸色蜡黄,嘴唇煞白,用左手指着八字胡道:“好小好小子,你等着!哎哟喂,疼死我了!”原来左手也被八字胡攥住,吓得他赶紧求饶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八字胡不为所动,倒是王全不欲事情闹大,赶紧叫住了他。八字胡冷冷一笑,手上用力,重重将马脸三推出丈远。马脸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退回马谦仁身后。 “没用的东西!”马谦仁自觉颜面尽失,尖声狠狠骂道。马脸三虽剧痛难忍,也只能唯唯喏喏地不敢作声。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八字胡收拾的是马脸三,却如一巴掌打在马谦仁脸上。马谦仁恨得脸青白黑,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尖着声音道:“上!”众家奴见那八字胡下手狠毒,各自心中惊惧不定,却也欺他二人人单力薄,纷纷亮出兵刃冲将上去,将二人团团围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盟主 眼看一场风波在所难免,酒楼中的吃客们逃的逃,躲的躲,剩下几个胆大的,也只敢远远站着,生怕惹祸上身。湛若水与孟飞一进楼就看到这出闹剧。孟飞笑道:“这人身手不赖,怕只怕双手难敌群狼。”湛若水冷眼看了看,不愿趟此浑水,转身便要离开。岂料孟飞脚下如生了根一般,半步也挪动不得。他本就是好勇斗狠之人,此番有架可打,哪里还肯走?且又生性好打抱不平,早从旁人口中得知马谦仁素向为人,有意助那二人一臂之力。 湛若水叫不走孟飞,只好远远袖手旁观而已。孟飞闲闲走入场中,立在那里很是突兀。八字胡不知他来头,分不清是敌是友,自忖马谦仁虽人多势众,尚可勉强打发,只对这个乍然出现的如煞神一般的人物颇为忌惮,心中暗道:此人看起来却不好惹,若再算入他,今日只怕会多出许多麻烦来。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向孟飞傲然道:“那黑大个,你可是他们一伙的?若是一伙的,就一起上,大爷可不怕!”话虽如此,他心底终究是有些发怵。 孟飞仰天大笑道:“你这人好没眼力!可看清楚了,大爷可不是他们一伙的!那马谦仁算个什么鸟东西,凭他就差遣得动大爷我?” 八字胡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既不是一伙的,我奉劝你一句:最好站远点,刀枪无眼,伤到你哪里可不好!” 孟飞怒道:“伤我孟飞?哼,倒也要看你们可有那本事!”说罢一拳落向身侧木桌,桌角应声而落,木屑纷飞。原来醉扬州装饰讲究,楼内桌椅一应是上等红木雕成,极是坚硬异常。众人看孟飞一拳就将那桌子震掉了一角,心下皆是骇然。马谦仁一众爪牙早是蠢蠢欲动,现下很是忌惮孟飞凶神恶煞一般,皆犹豫不敢向前。 八字胡看他露了这一手,心下既钦佩又惊骇,双手向孟飞一拱道,笑道:“得罪得罪!”孟飞只想打架,心中早已不耐,也不还礼,口中只道“好说”,又瞪着马谦仁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块儿上?”八字胡便知孟飞是有意相助,胆气顿时壮了不少,不待马谦仁作答,只冷冷道:“还是一块上罢,让大爷一次打个痛快!” 马谦仁如今被几个素日里从不拿正眼看待的穷酸折辱,早恨得牙齿咯咯作响,恨不能将他三人生吞活剥了,尖声怒向众家奴道:“爷养你们是来挺尸的么?还不快上!”此语一出,众家奴本还瑟缩不敢向前,现下也只好硬着头皮迎战了。 孟飞嘿嘿冷笑,一脚勾起身畔的椅子踢向冲在最前面的家奴,直直砸向那人面门。那人伸手欲拦,岂料椅子力道甚急,“砰”的一声砸向面门,家奴应声倒地,脸上血迹模糊,早是昏迷了去,椅子倒安然无恙。孟飞这一手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骇得愣了愣,几人对视一眼,挥刀转向八字胡砍去。 八字胡道了句“来得正好”,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下冲在最前那人手中钢刀,复向横里慢吞吞推了出去。家众奴见他来势甚缓,心下大喜,只道八字胡不惯用刀。岂料八字胡咧嘴冲他们一乐,那几人还未回过神来,眼前便见一阵白光晃动,快得教人看不清招式,只听得哇哇惨叫,血光四溅,众人兵刃纷纷落地,原来那几人已被八字胡削去了手腕,下手极是狠辣。 此番非但马谦仁惊惧交加,就连孟飞也忘了动手,立在那里愣着神。老头儿端坐八字胡身后,面色未改。湛若水在旁侧看得分明,暗中摇了摇头。就在孟飞分神的刹那,有个家奴瞅准时机,趁他不备便要在身后下毒手。八字胡待要提醒于他,已然来不及,眼看孟飞凶多吉少,斜地里悄无声息地飞出一只竹筷,直直打在那柄钢刀之上。竹筷力道甚大,直震得那家奴虎口发麻,一时拿捏不稳,钢刀应声落地。 孟飞循声望去,正是王全出手相助,心下暗暗有些吃惊,道了声谢后转身大吼道:“贼子,竟敢暗算你孟爷爷,吃我一拳!”他声音本就洪亮,现下大吼一声,楼中人众只觉头顶如炸雷轰过一般,耳中嗡嗡作响。孟飞揪住那人,挥起铁钵似的拳头揍向他面门,那人两道鼻血瞬间便滚似的流了出来。他哪吃得住孟飞老拳,不消数拳便已七晕八素,更辨不出形容来。孟飞还待要下狠手,看那副模样终究还是忍住了,将他狠狠撂开,不复再理。 那家奴被孟飞揪住时只道此命休矣,未料孟飞并未赶尽杀绝,心下正松了口气,却觉右手腕间一痛,看时手腕也被削去,伤口正汩汩流着鲜血。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断腕,抬头看时,八字胡正冷冷瞪着他,道:“背后暗算,依大爷脾气,砍的便不是你这手,是你那颗脑袋!看在孟大侠份上,且饶你性命,只是你们欺男霸女惯了,砍只手算是给你积德!”那家奴早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苍白着脸敢怒不敢言。 八字胡正得意洋洋,孰料孟飞怒道:“我已放过他,你断他手腕作甚?”八字胡愣了愣,不解道:“他背后暗算你,小弟看不过才” 孟飞道:“我已教训了他,岂要你多管闲事?”八字胡听罢哭笑不得,暗道:此番处境险恶,生死之际这黑大个还有闲心慈悲,真真是愚不可及,当真是可惜了这煞神的形容。也罢,看他今日相助于我的份上,我且不与他计较。心下分寸已定,八字胡不复再言。偏孟飞怒气未消,道:“我孟飞今日是帮错了人,未料你竟如此心狠手辣!你好自为之,告辞!”八字胡待要叫住他,孟飞已跳出圈外,径向湛若水走去。 八字胡听了孟飞言语,面有不豫之色,也才看清孟飞另有朋伴,待看仔细湛若水形容,心中只突突狂跳起来,颤声道:“盟盟主?” 那王全除出手相助孟飞外,一直稳如泰山,此番听了八字胡的话,竟也变了脸色,持杖而起,厉声喝道:“封五,你见鬼了么,好端端的胡说什么?” 那叫封五的也不看他,只道:“我没有胡说,老王,你看,你看,这不是盟主是谁?”猛地拉过王全,指着湛若水,面色欣喜若狂,道:“是盟主,真的是盟主!” 王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正看到湛若水,不看还好,乍看直是大惊失色,蓦地又沉下脸来,嘶哑着声音冷冷道:“你说得不错,他竟然没有死,又回来了!” 封五抢步向前,也不理周遭之人,向湛若水纳头便拜,道:“封五见过盟主!” 湛若水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悲是伤,只淡淡道:“在下湛若水,这位先生认错人了。” 封五看湛若水否认,心下着急,赶紧指着王全道:“封五当年不过是无名小卒,盟主不认得小的便也罢了,元长呢,盟主竟也认不得他了么?” “你——”当王元长陡然出现在面前,湛若水似是被那张狰狞的面容吓到了,竟连连倒退两步。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淡淡扫过王元长,抿了抿唇,依然不咸不淡道:“我不认得你们!” “你胡说!”王元长暴怒,喝道:“上官清,你这个无信无义c背弃兄弟的小人,以为改名易姓,不与我们相认,就可以将当年欠下弟兄们的罪债一笔勾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偿命 此言一出,孟飞顿时怒不可遏,只是不待他开口,封五已道:“老王,你胡说什么,怎可对盟主不敬!” “不敬?”王元长横了封五一眼,冷冷道:“当年,碣石山上,你我浴血奋战,兄弟们死伤无数,而他,却临阵脱逃,抛下弟兄们投海自尽。”王元长指着湛若水,恨声道:“当时青盟得胜在望,若不是他临阵逃脱,我们何致死伤那许多兄弟?若不是他临阵逃脱,我们何致一败涂地?若不是他临阵逃脱,青盟何致败落至此?若不是他临阵逃脱,你我今至何致落魄江湖?若不是” “够了!”湛若水与封五齐声喝道。封五望了望湛若水,默默地不敢作声,湛若水面有怆然之色,闭目忍耐良久,复苦笑道:“元长,别来无恙啊!” “你终于肯认承了!别来无恙?哈,盟主风采依旧,而我王元长,拜你所赐,如今早是面目全非了!”王元长冷笑,指着自己的脸,逼近湛若水厉声道。他说罢犹不解恨,又恨道:“我真真是蠢笨至极,竟为你这无情无义之人披麻戴孝起来。可怜荆楚c张代之辈,何等英雄,竟为你投海,尸骨无存!上官清,你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湛若水看着王元长那张狰狞的脸,记起当年的逸少王郎,是何等意气风发,哪似眼下这般衰老丑陋,更听得当年部属为他殉葬,心下愈发黯然。封五深知王元长心多悲苦,亦是无语。孟飞本因悬玉使女之事生了疑惑,如今听他们称呼湛若水为上官清,湛若水且不得不承认,方才知他的真实身份,直是又惊又茫然,竟致有些恍忽。王元长亦是沉溺于伤悲之中难以自拔。一时之间,几人皆不知从何说起,竟皆沉默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远远传来:“兀那歹人,留下名来,小爷定然饶不了你们!”原来那马谦仁眼见不是对手,自思爪牙虽众,不过花拳秀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尚可,却不是这些江湖豪杰的对手,只道今日要吃大亏,不想那几人竟莫名其妙地叙起旧来,倒给了他脱逃之机,遂使了眼色与家仆,趁封五诸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开去。只是他横行扬州多年,便这么跑了,颜面便荡然无存,何况心中还憋着口气。眼见离得远了,便壮着胆子撂下狠话来。 封五c孟飞皆是大怒,便要冲将过去,马谦仁眼见不妙,脖子一缩赶紧溜了。王元长冷哼一声,高声道:“你且记住了,此乃青帝上官清是也!”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之中便有人倒吸了口凉气。封五急向王元长道:“饶是相隔多年,我们依旧是朝廷钦命要犯。如今与盟主相认,已是莽撞,你,你何苦当众道破盟主身份?” 孟飞早年海上为盗,不知上官清来历,只听了封五之言,便知湛若水隐瞒身份之苦衷,当即怒得便要动手。湛若水叹了口气,止住了孟飞,道:“元长,当年之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兄弟们。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无话可说。我今日便站在这里,你要我的命,拿去便是,我绝不动手!” “你敢!”王元长尚未开口,孟飞向前一步,挡在湛若水身前。 王元长冷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不动手,身边却有个高手!” “孟飞,让开!”湛若水淡淡道。 “不!”孟飞道:“今日有我孟飞在,谁也休想伤了爷!” 封五亦挡在湛若水身前,怒向王元长道:“老王,你今日实在过份,若你动了盟主一根汗毛,休怪我封五翻脸不顾旧情!” 王元长不为所动,冷冷道:“封五,你也不掂量掂量,是老夫的对手么?你且看清了,此人看似是谦谦君子c慷慨丈夫,嘿嘿,实则是个阴险奸诈c虚伪冷漠之人。你竟忘了当年碣石山上枉死的弟兄们了么?你竟还认他是盟主?” 孟飞哪容他羞辱湛若水,不待封五开口,怒向他道:“爷岂容你这老匹夫诋毁!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退下!”湛若水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有了凛凛的威严。孟飞与封五互自对望一眼,很是踟蹰,湛若水声音又高了许多,只喝令他二人退下,孟飞与封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各自站了开去,却依然死死盯着王元长,生怕他暗害了湛若水。 湛若水看在眼里,虽感动于他二人忠义,却也淡淡道:“元长本是老四族子弟,当年跟我出生入死,更是情同手足,而我最终临阵脱逃,陷万千弟兄于绝境,我万死难赎其罪。便是不为元长,我也无颜见碣石山上枉死的弟兄们。若能让碣石山上的亡魂安息,舍去这条命又何足道哉!何况” 何况,我本就命不久矣!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湛若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复道:“苟且多活了二十年,上天也待我不薄了!孟飞c封五,你二人若还认我,便应明白:今日之事,并非我与元长的私人恩怨,实为还二十年前碣石山上所欠之债罢了!无论元长对我做什么,你二人皆不可插手,更不可事后追究,否则,我不可原谅的便是你们!可听明白了?”说到最后,湛若水的声音陡然拔高许多,听得孟飞与封五心中俱是一凛,不自觉地便点了头。 王元长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如此,纳命来罢!”说罢,高高举起铁杖,带着风声向湛若水脑门狠狠砸去。座中有胆小之人,无不以手捂面,孟飞与封五怒目而视,却不敢有所作为,只有湛若水目不斜视,只平静地看着王元长。 王元长不为所动,眼见铁杖就要砸中湛若水了,孟飞与封五终是忍将不住。封五一把推开湛若水,闭目高声道:“我愿代盟主一死!”他深知王元长功夫,只道必死无疑了,未料并没有想象之痛楚,睁眼一看,原是孟飞挡住了铁杖,暗道:这根铁杖横扫江湖鲜有匹敌,如今竟被这黑大个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孟飞果然好身手!心下钦服不已。 王元长试着挣了挣,只是孟飞力大无穷,竟是纹丝不动,不觉又气又怒。孟飞一把推开王元长,王元长向后倒退几步,怒向湛若水道:“这便是你说的不许他们插手?” 孟飞气极,怒道:“你口口声声说爷欠你那些兄弟的债,却可知这二十年来他日日身受剧毒之苦。你们不知道,我却是看在眼里,那是生不如死!” “孟飞,住口!”湛若水断声喝道。 孟飞似未听见一般,继续道:“若说欠债,爷中毒已有二十年,可够还了?若还不够,再加上我孟飞这条命,可够还了?” 封五亦道:“还有我封五这条命,可够还了?” 王元长并不相信,望向湛若水道:“你中毒了?” 湛若水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王元长冷笑:“中毒之人竟面色如常,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儿?” 孟飞怒极,攥紧了拳头,慢慢又松了开去,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跟你讲一个:爷此番回扬,是为了不客死异乡。” 湛若水欲拦孟飞,已是不及,只抿唇不语。王元长一径听着孟飞的话,一径死死盯着湛若水,见他面色怆然又强自抑忍,便知孟飞所说不假了。王元长愣了愣神,突地仰天狂笑,指天高声道:“老天爷,你果然有眼,果然有眼!”蓦地又狠狠瞪着他们道:“凭你们这几条命,就想换碣石山上万千弟兄的命么?可笑!”又向湛若水道:“我今日且放过你,若再遇见,我必取你性命!”说罢夺门而出,一去不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海上旧事 封五望着他的背影,只是摇头叹气,复又转身看着湛若水,纳头便拜,道:“封五见过盟主!” 湛若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理他,径自离开了。孟飞深感封五忠义,也不计较先前的狠辣,赶紧将他扶起,皆追随湛若水而去。不多久,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醉扬州,扬言捉拿伤了马公子的歹人,随后又来一队人马,是要捉拿反贼上官清并其余孽。奈何诸人早已离去,官兵便胡乱捉拿了些无干的百姓,一时间哭天抢地,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因着官兵动静不小,未几,赵朴c弘少则c苏灵儿并华棣诸人皆得了消息。赵朴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马评“混帐”。赵保道:“大人虽恼马评打草惊蛇,只是青盟余孽既自报了家门,若官府还无动静,反教他们起疑。” 赵朴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沉默半晌才道:“你说得极是,倒是本官情急了。”想了想又道:“近来弘少则与苏灵儿可有何动静?” 赵保道:“弘少则自得了上官清现身扬州的消息,立时便见了苏灵儿。” 赵朴笑道:“果然不出本官所料,那马评倒也无须本官提点了,自有人会去料理。” 赵保也笑道:“大人所言极是。” 赵朴便道:“咱们虽打定主意看这两虎相争,这几方你须得盯紧了!”赵保便赶紧应下。 回到小园,湛若水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再出来。封五深恐官府追查而来,高声道:“盟主,你现身扬州,官府只怕早得了消息,必不肯轻易放过。此地凶多吉少,封五另有安身处,必保盟主平安。” 孟飞亦知此事干系甚大,无奈湛若水不理会,便要推门而入,却听得他在里面道:“不必了!” “爷,君子不吃眼前亏”孟飞急得跺脚,房中却再无声息。孟飞素知湛若水秉性,便不敢再打扰,且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只将心一横,向封五道:“爷必是有主意了!罢了,官府若敢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封五本自焦灼,见得孟飞沉着,暂也宽下心来。这二人性情相投,相处不多久,彼此竟倍觉亲近,未及半天工夫,便如亲兄弟一般无话不说。 孟飞早命栓儿去打酒,趁这工夫,领着封五将园子逛了个遍。园子本就小巧,且又一隔为二,不消片刻便已逛尽。封五很不尽兴,不经意看到深锁角门,推了推门,奇道:“原来这园子还别有幽处,却似从里面锁上了。” 不说还罢,一说孟飞的火气便上了头,只怒道:“那房东老儿好不可恨,初看园子时,这门是开的,我们只当赁下了整个园子,却不知他将园子隔成两半,早将那边另租了人家。我去找他说理,他只说我所付月钱只够这半边园子,要赁下整个园子须得多付一倍。我算价钱虽贵了许多,倒也租得,偏爷不许,说人家先我们住进来,且是弱质女流,若仗着有银钱便将她们赶走,多少有欺凌之意。” 封五皱眉想了想,笑道:“不想相公的性情行径,较之当年似是变了许多。也罢,既是他的主意,你我就不要多说。” 正说着,栓儿已打了酒来,二人不复再提此事,只管痛饮去了。二人一径推杯换盏,一径互叙近年经历。原来封五乃嘉兴人氏,因生得矮小瘦弱,常被街头恶霸叫刘二癞子的欺凌,一日被湛若水,便是当年的上官清遇见了,出手教训了刘二癞子。封五本就孑然一身,自知刘二癞子是记恨在心了,索性追随湛若水而去。湛若水见他瘦小羼弱,不是练武的料,便传了他一套叫“闲花落”的轻功做保命用。如今,封五的轻功已是独步天下,在江湖中有个名号叫“风过无痕”。湛若水早忘了当年之事,封五却对当年恩情念念不忘,在上官清投海之时,若不是王元长死命相阻,他亦早随上官清而去。 孟飞又将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些,二人将前后之事串连起来,孟飞才知湛若水当年横行天下之慷慨豪迈。说到痛快处,又嫌酒杯小了,连呼栓儿换大碗。孟飞满满斟了一碗,一饮而尽,一抹嘴巴道:“大丈夫处世,正当如爷这般!”封五也知道了湛若水这二十年之不易,当听到孟飞救起湛若水一节时,起身向孟飞肃然道:“孟兄既救下盟主,自然也是封五的救命恩人。恩人在上,请受封五一拜!” 孟飞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待回过神来,不觉有些赧颜,嘿嘿傻笑着扶起封五,挠头道:“说来不好意思,我老孟当时财迷心窍,想的可不是救人,哪受得起你这一拜!”封五不解,孟飞只好道:“当年,我在海上干那不要本钱的买卖,手下也有几十个兄弟” 原来,孟飞当年也是海上的霸王,手下有着几十个兄弟,靠着抢掠过往船只过活,日子倒也滋润快活。一次干了一笔大买卖,他一高兴便命驾帆上岸。众盗海上呆得久了,早巴不得上岸找找姑娘寻寻乐子,听他这么一说,三两下便鼓帆归岸。近海之时,有人望见海中一物载浮载沉,经验老道之人早看出那不过是海上一具浮尸,他本不欲搭理,只是那尸身之上竟有一物闪闪发光,晃得他心里发痒。孟飞心下一动,忙命人打捞尸身,众盗才七手八脚将那尸身打捞起来。这才看到那发光之物被紧紧攥在尸身手中,仅露出一小寸在外面,似银非银,似铁非铁,在日头下若有波光流动,晃得人睁不开眼来。众盗皆是见过世面的,皆知是个稀罕物。有机灵的喽罗欲拔下那物一观全貌,岂料竟如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不了。孟飞暗道遇难亦不脱身之物,必是此人要紧的宝贝,好奇心与贪心更炽,喝开那喽罗亲自上阵。他天生神力,众盗慑服于他,皆尊他为大,只道自己出手便是探囊取物了,不想还是如故。孟飞大觉失了面了,心下恼怒,劈手夺过一把刀来便要砍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尸身”突然睁眼,直挺挺坐起来,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就这么绕过刀去,右手缠上他手腕,他这个两三百斤的壮汉竟使不出一丝力来。“尸身”借力站了起来,他在海水中泡得久了,面上有些浮肿变形,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神寒森森的。 事发突然,众盗骇然失色,不知此人是人是鬼。有海盗最先回过神来,想明白此人只是昏迷并非死去,大家此前只顾着抢宝贝而忽略查验死活,是以平白被骇了一大跳。他那时已极度虚弱,尽管身手厉害,但只要众人一起出手,必无反抗还击之力。 几个海盗彼此心领神会,只是当那森森的眼神一一掠过他们时,竟无一人敢动手。那眼神中的寒气与杀意让站在毒日头下的他们无端从脚下涌起一股寒意直蹿脑门。他们差点忘了,他才从鬼门关回来,那寒气和杀意,是来自鬼门关的寒气与杀意。此人便是当年的上官清,如今的湛若水。那一刻,他让他们相信,即使极度虚弱,他也有能力将他们变成真正的尸体。因着被一招摄服,孟飞便遣散众盗金盆洗手了,只心甘情愿追随湛若水。 孟飞说一句,封五便叹一声。听孟飞说到“闪闪发光”之物时,不觉问道:“孟兄不知那是何物?” 孟飞茫然地摇了摇头,封五便不再多问,待他说罢,只正色道:“不管孟兄当时作何是想,毕竟救起了盟主,何况你这些年照顾盟主不离不弃,便受得起我这一拜!” 孟飞正色道:“你今日为爷挡那一杖,我老孟心下着实感激,也着实佩服。我无话可说,敬你!”听孟飞这么说了,封五倒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举碗照饮了。孟飞看封五是爽快之人,道:“难得聊得尽兴,你我再是兄啊弟的叫着,也嫌生分了。你叫我老孟便是!” 封五爽痛地应下了,遂又说及如今情形,二人不免唏嘘,心下也有疑惑。封五当年原是无名之辈,许多过往并不知情,遂道:“老孟,你救起盟主之时,他便已中毒了么?” 孟飞点头:“爷收服我们,便在船上将养着,眼看着气色一日日好起来,偏有一天”思及当日情形,孟飞重重地叹了口气,许久才道:“从那日起,我才知道爷身中剧毒。老封,你没见过,自不知道那有多可怕!若换作我,我宁可去死,也绝不遭那罪!” 封五怒得一把将酒碗砸在桌上,握紧了拳头道:“下毒之人是谁,我必要将他千刀万剐!”想了想又道:“盟主所中是何毒?” 孟飞茫然地摇了摇头道:“这些年也寻了许多大夫,皆断不出来。我想爷怕是清楚的,偏他什么也不肯说。唉,连下毒之人,他也从不透露半字。便是爷的这些过往,我也是今日才知。” 封五愣了愣,讷讷道:“盟主何等人物,能被人下毒,必是受了奸人暗算,而此人必是盟主信任之人!”蓦地,封五一拍脑门,跳起来叫道:“是她!一定是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秋水笺 孟飞看他神情,赫地一声站了起来,激动道:“那人是谁?” “苏灵儿!不错,就是她!”封五亦激动道:“可恨啊可恨,我们那时并不知道她是奸贼弘逢龙的心腹,只道她是盟主的青梅竹马。能不知不觉给盟主下毒的,只有她!” “果然是她!”孟飞一拳砸在桌子上,那桌子竟应声而碎。封五在醉扬州就见识孟飞的厉害,如今见了,依然骇然,只又奇道:“你认得那妖女?” 孟飞自是气恨交加,便将与苏灵儿并悬玉使女的遭遇俱与封五说了,又道:“妖女引得爷毒发,若不是爷福大命大,怕是早就交待了!” 孟飞正说着,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原是湛若水出来了。为印证封五推断,孟飞急急向他道:“爷,当年害你之人,可是苏灵儿那贱人!” 湛若水并没有回答他,只淡淡地看了看封五。封五被他看得心中发毛,颇有些不自在。湛若水道:“你还是走吧,不要留在这里!” 封五惊道:“盟主,你这是要赶我走?” 湛若水道:“你记住,我叫湛若水,不是上官清,更不再是你所谓的盟主!我有我的事,你帮不上忙,跟着我徒劳无益。” 封五听罢,倔脾气也上来了,遂把心一横道:“你是湛若水也好,是上官清也罢,我封五只认你这个人!何况这天下之大,我封五愿去哪儿便去哪儿,今日便要留在此地!” 湛若水劝不走他,也拿他没有办法。封五又道:“盟相公要做的是什么事,却只管吩咐与我,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听出湛若水不愿提当年之事,只好改了口,不敢再称“盟主”。 湛若水看着他,冷冷道:“等死,你能为我做么?”他没有说的是,本以为悄悄返回扬州,只愿静静地过下最后的时光,未料才回来,身份便已败露。因着夭桃的缘故,苏灵儿暂不会逼迫太过,但封五等青盟旧部便没他那般好运了。他如今见到了王元长,方知苏灵儿称苏皓诸人尚在人世并非虚言。 朝廷视青盟豪杰为洪水猛兽,他们又如此大张旗鼓,如今哪肯轻易放过?他身中剧毒,一身功夫不能施展,是与废人无异。如今情形,已是四面楚歌,他自保尚且不能,又如何能牵连他人?只是这般苦衷却不敢说出口,只因说明白了,封五更不肯离开了。 封五不明就里,孟飞是清楚的,便道:“老封,你就听爷的,还是离开罢!” 封五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飞,道:“连你也叫我离开么?你你”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孟飞道:“爷是不想连累你!”一句话便教封五明白了关键,才知湛若水看似漠然,实则思虑周详,心下更是感激,断然道:“相公不必担心,这些年来,我手下也聚集了几十个弟兄,俱是出生入死过的。我把他们叫来,必要护得相公周全!” 湛若水说不动他,更不肯再牵连无辜,只淡淡道:“不必了!”封五道:“只是相公安危”湛若水转身回屋,只留下一句道:“顺其自然。” 封五眼睁睁着着湛若水闭了房门,愣了半晌,才向孟飞道:“老孟,我看盟主的意思,下毒之人是苏灵儿无疑了。只是事到如今,报仇并非当务之急,他身份败露,此地已非久留之地,须得换个安全之处。何况这宅子实在狭小,只怕委屈了你们。再则须得寻个好大夫。依我来看,能救盟主的只有一人,若他都不行了,天下只怕再也无人了。” 孟飞与湛若水在小园一住便是十余日,果如他所说一般,暂且太平,是以对搬家之事并不上心,只听他说有人能救湛若水,当即振奋道:“是谁?” “神医秋主。” 孟飞本满心狂喜,听得是秋主之名,又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黯然道:“实不相瞒,我也听过秋主大名,近年也着意找寻,竟是半点消息也无。那秋主,果然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封五哈哈大笑,道:“世间之人确实鲜见秋主真容,不过只要找对了法子,要找出他来也并不难。”看孟飞又是满脸喜色,他也不好意思卖关子,道:“秋主书写药方之笺极是别致,其色约是湖色,状若一泓秋水,右下角压印着菊花纹,江湖人称之为秋水笺。秋主不好寻,秋水笺却好寻,你我只管待那药房打听,管保找出秋主来。” 孟飞喜得连连搓手,片刻又沮丧道:“天下药房多如牛毛,要找出秋水笺不是易事,爷这身子骨只怕捱不了许久” 封五道:“我只问一个:盟主之毒,发作是何时候?” 孟飞叹道:“早前还有迹可循,这近一年来就不好说了,说来便来,是越发地频繁,前段时日便发作了两次。依我来看,休养得宜,大约还有十日之期。我也拿不准,倒是越快越好。” 封五道:“十日之期,倒也绰绰有余。封五不才,多少有点江湖交情。你尽管放下心来,此事包在我的身上!五日之内,必有消息。” 孟飞大喜出望外道:“那就有劳你了!” 封五摆手道:“你我之间何须见外,何况是为了盟主!”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回去吩咐弟兄们,将消息放出去,再则也得为盟主另寻个住处。”封五又饮了一碗酒,拱手别过孟飞。 孟飞将封五的意思向湛若水大略说了,湛若水无奈道:“难为他有心,只是麻烦他们为我这垂死之人奔走,实在于心难安,至于搬换住处,也是大可不必了。” 孟飞急道:“爷的行迹身份已然败露,若不另换个住处,怕会引来许多麻烦。” 湛若水道:“朝廷早得了消息,只这十余日里相安无事,可招来半点麻烦?” “话虽如此,只那苏灵儿喜怒无常,说不一定,哪日又变了。”孟飞想了想,又道:“近日确实无事,倒似是朝廷还不知晓爷回扬一般。” 湛若水冷笑:“非是不知道,不过是‘狮子虽死,余威犹存’,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复又叹了口气道:“未料我当年盛名,竟致如斯。唉,盼只盼这点余威,能够让我安然等死。” 湛若水说着竟自笑了,孟飞却是半点笑不出来,愈发盼着封五的消息。湛若水也懒得理会他们,他自有他的打算。这日傍晚,湛若水换了衣裳便要出门,腰间还悬了支箫。孟飞大奇,便要跟了出去。湛若水止住他道:“你为封五元长出头,打了扬州知府的衙内,不过才三两日功夫,风声未过,官府只怕还在拿你,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园中,也给我省去许多麻烦。” 孟飞听他说得在理,只不放心湛若水孤身出行,执意还是要跟了去。湛若水自忖不与他交待清楚,此番是出不得门了,便道:“我在扬州有位故交,此番回扬,少不得去探望探望。”看三言两语说不动孟飞,只好道:“我此去两个时辰便回,到时不归,你只管去蜀冈候我便是。” 孟飞听他说明白了地方,倒也不再执意阻拦,且他还要等着封五的消息。湛若水走后不知多久,连日未见的封五来了。孟飞看他满面春风之色,便知事情有了着落。果然,封五一落座便道:“两件事情都有了眉目,先说要紧的。”喝了口茶,把嘴一抹道:“各处都有消息传来,这世间打着秋主幌子行医行骗的果然不少”此话听得孟飞心中一紧,封五看他神色,笑道:“好在秋水笺是骗不了人的!一二十个‘秋主’,使秋水笺的只此一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写着药方的小笺来。 孟飞颤抖着双手接下,仔细地看着。那纸笺裁制精致,颜色较之湖色略浅,乍一眼看去,状若一泓秋水澄澈,右下角寥寥压印出几笔简单的菊花花纹,很是清雅冲淡。孟飞颤声道:“这这便是秋水笺?” 封五再喝了口茶水道:“不错,我再三印证过的。”看孟飞略有疑惑之色,封五笑道:“这其中有个缘故。那家药房掌柜竟是听过秋主大名的,赶巧前些年有人拿这笺子抓药,竟被他认了出来,将方子另誊抄了去,自花高价买下笺子来。我请他拿出当年药笺,两相对比,果然一模一样。” 孟飞大喜过望,一把抓住封五急切切道:“秋主现在何处?” “你且稍安勿躁!”封五笑道:“秋主本是世外高人,行踪飘忽,哪会久呆一处?此番救人之后,便失了踪迹。” 孟飞听得此语,颓然落在座中,封五看在眼里,笑说道:“你这性子比我还急,只听得前一半。你可知这笺子我从何处得来?” 孟飞没好声没好气道:“自然是药房。” 封五也不以为忏,笑问道:“哪家药房?” “我管你是哪家药房”话音未落,孟飞眼睛一亮,蹭地一声站了起来,高声道:“莫非他人正在扬州?” 封五被他的声音震得两耳嗡嗡作响,一径揉着耳朵,哈哈大笑道:“自然是在扬州了,想来是上天垂怜,也是盟主的福气。你且放下心来,我已命下弟兄们全城找寻,最快今晚,最迟明晨,必有好消息。” 孟飞喜不自禁,思及向前言行,不觉赧颜,向封五一揖到底,正色道:“老封,此番是我失礼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请受我一礼。” 封五赶紧扶住孟飞,哈哈笑道:“你我就不必多礼了,还是赶紧将这好消息告之盟主才是。是了,我来这许久了,还未见过他,可是还在房中?” 孟飞面色一苦,将湛若水出门之事向封五说了,封五问清去处,面色陡变,一拍大腿,叫道:“哎呀,大事不好!” 孟飞心下一紧,急急问其缘故。封五懊悔道:“盟主必是寻鬼道士去了。”孟飞自不知鬼道士是何方神圣,封五只好道:“那老鬼当年曾在蜀冈结庐而居,只如今早就搬离了。你有所不知,鬼道士早就搬了家,那里后来被官府老爷占了去。如今,高卧蜀冈的人,你可知道谁?” “是谁?”孟飞懵懵然道。 “比苏灵儿还可怕的人!”封五急道道:“盟主此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孟飞听罢顿足悔恨不已,当下二话不说,拉起封五便急急向蜀冈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华棣 孟飞与封五紧赶慢赶,终于在蜀冈山下追上了湛若水。此时天色已黑,四下里静悄悄一片。 湛若水见他二人追来,很是诧异,笑向孟飞道:“你也太不肯放心了。” 封五急道:“盟相公可是要去寻鬼道士?”湛若面色微变,却也只是笑了笑,封五便道:“鬼道士早不在山上,如今去向何处,许多年未曾联系,我也不知晓。相公可知如今这山上是谁的地盘?” 湛若水不答,只死死盯着他二的身后。封五便觉有异,猛地一惊,迅速回身,十步开外竟静静立着一人。孟飞也立时反应过来,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笑了笑,道:“敢问可是湛若水湛相公当面?” 湛若水轻轻推开孟飞与封五,道:“正是在下,请问阁下是尊姓大名?” 那人又笑道:“湛相公莫惊,在下不过无名小卒,原是我家先生有请!” 湛若水道:“不知贵主人是哪一位?” 那人道:“相公去了便知!” 孟飞与封五皆道:“当心有诈!” 湛若水笑了笑,道:“贵主人现在何处?” 那人道:“就在山上,请!” 湛若水看了看封五,却也深知推脱不了,只得随那人而去。孟飞c封五无奈,紧紧跟在后面。行不多远,便到了蜀冈,才上到山坡,便见前方亭中有人弹琴。琴声慷慨激昂,隐隐有金戈杀伐之气,原是《广陵散》。湛若水驻足不前,凝神听了片刻,复自腰间取下箫来,远远地和了一曲。听得有箫声加入,那人琴声竟不停顿,只是顿挫间越发激昂,似要压下箫声一筹。湛若水的箫声柔且清,然则起伏抑扬一随琴声绵绵不绝,那琴声竟奈何它不得。一曲将罢,琴声渐沉渐缓,箫声悠悠渐渺,二人竟合奏得天衣无缝。 一曲奏罢,湛若水便要叫好,又听琴声再起,竟是《鹿鸣》。湛若水微微笑了笑,方拾步而去。那人听得脚步声,复自慢慢回过身来。借着微弱月光,湛若水看清那人约摸五十上下年纪,做文士妆扮,很是儒雅斯文,只眉目间颇具威严。乍看湛若水时,那人略略怔了怔,复才缓缓起身,彼此见了礼才道:“你便是湛若水?” 湛若水道了声“正是在下”,又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并不回答,只道:“恰才的箫声可是你所奏?” 湛若水笑道:“我听得琴声动听,一时技痒,忍不住合奏一曲,实在是贻笑大方。冒昧之外,还请见谅!” 那人笑道:“你谦虚了。你我虽初初合奏,竟似练习了许多回一般默契,原是我之幸事。” 湛若水微微一笑,道:“多谢抬爱,在下实不敢当!”又道:“实不知阁下邀我至此是何缘故?” 那人依旧不肯回答,只负手凭栏而望。亭外山下有许多星星灯火处,正是扬州城,那人幽幽道:“以你之聪明,还未猜出我的来历么?” 湛若水笑了笑,只好道:“当今朝中有三贵,是为弘氏c华氏c许氏。弘逢龙坐镇京师,西北是为许凤卿镇守,江南则为华棣总管。我曾听闻华棣是风雅名士,若所料不错,阁下便是三贵之一,总管江南,且有‘江南王’之称的华棣华大人!” 那人并不否认,只是哈哈大笑,笑罢才道:“不愧是晋宁后人,你我初初见面,便能猜出我的身份。”华棣一句话道明湛若水真实身份,湛若水略略动了动唇角,并不接话。他并不敢小觑华棣,此人虽为弘逢龙提携,然则能与之成鼎足之势,可见不是简单人物。华棣又道:“你可知我为何邀你在此相见?” 湛若水只好道:“请恕我愚钝,还请大人明言。” 华棣以手指着亭外,湛若水顺手望去,正是扬州城的方向,却见那里灯火灿烂,极是繁华,但听华棣道:“那红尘深处便是扬州城,那般的繁华与喧嚣,我原本最厌恶不过,然而,当我远远地望着那万家灯火,那至夜不熄的万家灯火,我心里便很是温暖,很是安然。我想,我终是不辜负这廿载年华,不辜负老师重托。”说罢他又道:“只有此处,能望见整个扬州。总管江南二十年,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里。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扬州是何模样?” 湛若水敛眸不语,华棣道:“白日看去,尽是断壁残垣,形如废墟。若夜里看去,四野俱静,不见半点灯火。当时的扬州,遍地焦土,十室九虚。天下最富庶之地已是这般模样,江南别处更是惨不忍睹!” 湛若水幽幽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不知在想着什么。华棣道:“过了两三年,城中才有了些微的灯火,明明灭灭着。风雨飘摇时,本官总是担心,那些灯火若灭了,是否便再不会亮?好在又两三年之后,那星星灯火非但没有灭,且又多了些,白日城中还有了点人烟气。你看,最亮那里,便是保扬河畔。大概在第十年上,保扬河的灯笼才挂了起来。到了第十五年,才成了你现今看到的模样。有人道本官只会吟风弄月,不过无用名士,却不知何为无为而治,何为休养生息,何为养民以安国。这扬州c这江南,耗尽本官二十年心血,我断断不会容人再将它变为人间地狱!” 华棣目光陡然锐利,湛若水并不回避,华棣复笑道:“你可知道,世间百姓求的是甚么?” 湛若水笑道:“在下不敢猜测旁人所求,只以己身而言,不求富贵,不求功名,只求一个太平安稳罢了!” 华棣又死死盯着湛若水,似在揣度言中真假,半晌才哈哈大笑,道:“不错!或道世人皆求功名利碌,然而能求之人少之又少,又或以圣人之心兼济天下,更是少之又少。天下最多的便是黎民百姓,他们所求便只是一个太平安稳。又或者,他们所求,便只是饱一张肚皮。江山易代文章事,乾坤倒悬豪杰血,于寻常百姓而言,日子便如流水缓缓过,古今同。” 湛若水道:“大人说得在理。于寻常百姓而言,若能饱得一张肚皮,任你偃武修文海晏河清似也与他无干。然而,若饿着那张肚皮,他便能闹你个天翻地覆乾坤变色。是以朝廷呼百姓为愚民,皆因百姓最是好哄,端看饿得着饿不着。衡量君王是昏是明,大概也是如此。无奈兴亡百姓苦,便是天下承平,百姓也多艰辛。” 华棣大约没有料到湛若水有此言论,略微发怔,湛若水又道:“大人苦心孤诣,一片仁德皆为苍生,在下佩服之至。江南有大人经营,实是江南之幸,百姓之幸!大人今夜邀在下至此,用心良苦,在下必铭记在心。” 华棣点点头,湛若水见礼便要离去,不巧华棣又道:“你当年得胜在即,何以投海自尽?” 湛若水眼皮低垂,淡淡道:“陈年往事,在下已忘了许多,大人提它作甚?”湛若水不肯应答,偏华棣不肯放过他。无奈,湛若水只好道:“皆因当时我收到父亲遗信。” 华棣追问道:“一封遗信便教你投海自尽?”湛若水唇角弯了弯,面色木然。华棣道:“你可知那封信是何人所托交付与你的?” 湛若水一怔,那信是他的妻子秋烟兰亲手交付与他。他清楚地记得,秋烟兰说送信之人姓贾,这姓氏一看便知是伪托,又因秋烟兰亦投海自尽,这唯一的线索便也断了。之后多年他深受剧毒困扰,且又无心复仇,便将此事搁下,现下突然听华棣提起,直教他既惊且疑。 华棣看尽湛若水神情,只是微微一笑,道:“一个月之后的此时,你到此见我!” 湛若水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揖了一礼,方自离去。孟飞与封五被远远地拒在亭外,现下见得湛若水出来,皆喜出望外,忙迎了上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秦用 湛若水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揖了一礼,方自离去。孟飞与封五被远远地拒在亭外,现下见得湛若水出来,皆喜出望外,忙迎了上去。 二人护着湛若水下山。孟飞问道:“爷,那人可是华棣?”原来来的一路上,封五早与孟飞说分明。湛若水只是不说话。孟飞又道:“爷,他与你说了甚么?” 封五“嗨”了一声道:“管它说甚么,都是不怀好意!相爷,你可别上这些狗官司的当!” “老封说得在理,爷”孟飞正说着,忽见湛若水陡然止住脚步,刚要开口相询,却见湛若水直直向后倒来,心中便有不祥之感。孟飞忙扶住了他,果见湛若水牙关紧闭,进气少出气多了。 封五也瞧出不对劲儿来,忙与扶住湛若水,急道:“老孟,这是怎生回事?” “爷毒发了!”孟飞沉声道。 “糟了,这可怎生是好?”封五跺足道:“秋主虽有音讯,可人还没有找到呢!” “回去再说!”孟飞取出小葫芦,先自灌了一颗药丸,又背起他道:“再晚就来不及了!”封五哪有不应之理,忙在前引路。 封五轻功天下独步,是以得了个外号叫“风过无痕”。孟飞轻功虽不及封五,到底也有些底子,且又力大无穷,便是背了个人也不觉沉重,是以不多时便奔近了城门。 城中早已戒严,孟飞远远瞧见,急道:“糟了,城门关了,这可怎生是好?” 封五道了声“随我来”,便领孟飞饶过城门,又向前奔了一两里路程方才停下。封五笑向孟飞道:“我手下有个兄弟的姑姑,家就在这城墙之下,他借住在此,你且等我一等。” 封五说罢,提气纵身,三两下就爬上了城墙,灵巧如猴。孟飞便自等着。不多时,便见城墙内扔出一条粗麻绳,孟飞大喜,借着绳子攀近城内。 进得城来,孟飞不敢久留,忙向小园奔去。好在栓儿因见他们没有归来,也不敢去睡,孟飞没有费多大功夫便敲开了园门。 封五道:“老孟,现下该如何是好?” 孟飞不语,默默在墙角的大箱子中取出两条长长的生铁链来,默默地摊在床上,一圈圈往湛若水身上缠。封五脸色一变,扯住铁链道:“老孟,你怎能这般对待盟主?” 孟飞木然道:“若不如此,爷会伤了自家!” 封五愣了愣,记得初见湛若水之时,孟飞说的话,当下松了手,慢慢转过身去,偷偷抹泪。正在此时,院中一阵喧闹,正是王元长的声音,封五暗叫一声不妙,急步跃了出去,怒向王元长一众道:“你来做甚么?” 王元长冷哼一声,从身后推出一个人来,道:“你可是在寻此人?” 封五一愣,不解王元长是何用意,便有人凑上前道:“五哥,他就是神医秋主!” 封五喜得蹦起高,直是又惊又喜,向王元长道:“老王,多谢!”王元长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理他。封五又细细打量那人,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颀长,灯火下眉目清秀,白白净净很是斯文,眉心不觉拧了个结,道:“你就是神医秋主?” 那人尚未作答,王元长已是不悦:“你是怀疑我掉包了么?” 封五连连摆手,道:“我不是此意,只是这位先生年纪如此之轻,竟有神医之名,实在有些超出我的意料!” 那人有些苍白,颤声道:“你们是谁,将我掳来是为何故?” 封五客气道:“先生切莫惊慌,我们并无恶意,实是家有病人,不得不求助于先生,还望妙手回春,救救我家相公。若有不周之处,望请先生见谅。” 那人弄明白封五诸人的意思,拂了拂衣襟,冷冷道:“在下秦用,不知何为秋主!” 封五急了,从怀中取出秋水笺,问道:“这可是你的?” 秦用瞥了眼药笺,傲然道:“不错!” 封五终于松了口气,喜道:“先生既有秋水笺,自然是秋主无疑了!” 秦用冷哼道:“所谓神医,所谓秋主,不过虚名而已。若不能治病救人,便是秋神仙c秋天王又如何?” 封五听了这番言辞,对他愈发敬重了,连连点头称是,又道:“我家相公病了,还望先生施以援手!”正说着话,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在暗夜中听来凄厉无比,封五心中一紧,复向秦用道:“请先生救救我家相公!” 秦用沉着脸,还要再说什么,冷不防被王元长重重一推,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便要发作。待看到王元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才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板着脸进去了。 屋中的情形比封五所想更加糟糕。湛若水已经醒来,口中被塞了块布,一只手已挣脱了铁链,正死死掐着孟飞的脖子。孟飞坐在床边压住湛若水,已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眼白直往上翻。看到封五诸人进来了,拼命向他使眼色。封五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试图拉开湛若水救孟飞,岂料他力大无比,封五使出吃奶的劲也拉不开。王元长一声不响地将铁杖扔给身侧喽罗,疾步向前相助封五,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将湛若水的手从孟飞脖子上分了下来。 湛若水口不能言,只是呜呜发出声响,眼中满是腥红的血色,兀自挣扎不已。封五向孟飞道:“好了么?”孟飞缓过气来,擦了把汗道:“这才起了个头,还得熬十二个时辰,熬过了就好了!” 秦用遥遥看着,冷笑道:“十二个时辰?哼,过不过得今晚还待另说!” 众人心中俱是一沉,封五回头向他吼道:“愣在那里作甚?还不快过来!” 秦用这才不情不愿地慢慢挪了过来,以指搭在湛若水脉上,眉头越皱越深,咕哝一声道:“奇怪”又换了只手,沉吟半晌才道:“这个人,我救不了!” 孟飞已知秦用便是神医秋主,听他这般说了,急得差点要跳起来,吼道:“为甚么?” 秦用冷冷道:“若我诊得不错,他中的是阿耨多罗之毒,且毒入骨髓与肺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何况是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冒牌秋主 孟飞又气又急,封五却是又喜又惧。他喜的是早听孟飞说许多名医都诊不出湛若水所中何毒,偏秦用断得分明,想来必是秋主无疑,惧的是,那阿耨多罗,乃是天下至毒之物,更是无药可解。封五当即道:“先生,只要能救回我家相公,我必重金酬谢!” 秦用冷笑:“你们也知道他中的是阿耨多罗,却要我来救他!江湖中人谁不知晓阿耨多罗是世间至毒,古书云‘嗅之立死’,可见其毒剧烈之甚。无药可解之毒,我如何救得?” 封五几乎是哀求道:“先生,您是秋主啊” “住口!”秦用越发有了火气,道:“是你们一厢情愿认我作秋主,我何时说过我是秋主?此人,我救不了!” 封五无话可说,半晌不发一语的王元长阴恻恻道:“你果然救不了?” 秦用将头一昂,傲然道:“还望另请高明!”说罢拔腿便要出门。 王元长嘿嘿一笑,也不多话,起身揪过秦用的脖子,将他往床柱上狠狠撞了几撞,直撞得秦用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连连讨饶。王元长道:“既然救不了,不如杀了!” 秦用听罢叫苦不迭,急得胡乱道:“能救!能救!” 王元长这才放过他,秦用理理衣衫,面带恐惧地看了看王元长,又看看封五和孟飞,道:“我观他脉像,应是中毒已久,虽不知是何缘故活到现今,只是毒发一次,离死便近一次”看他三人面色不善,赶紧又道:“我是说,阿耨多罗非同小可,须得从长计议” 正说着,屋中又是一声惨叫。原来湛若水缓过劲来又开始挣扎,那塞口的布条不知何时已经脱落,孟飞怕他伤到自己,无奈将自己的手伸进湛若水口中。孟飞本一直强忍着,岂料湛若水力道越来越重,孟飞强撑不住,终于惨叫出声。封五揪紧了心,也没了好声气,一径用力压下湛若水,一径向秦用吼道:“从长计议个屁,若过不得今晚,老子就宰了你!” 被几个穷凶极恶之徒虎视耽耽地瞪着,外面还有一群明戈执杖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草莽,秦用直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飞。他心下一哆嗦,早没了先前的傲气,点头应道:“好,好,我这里写个解毒方子,你们照方抓药,或许能缓缓。”说罢急急打开药箱,取出纸笔。 封五睨去,果然是秋水笺,心下登时松了好大口气。秦用写好了药方,便要命人去照方抓药,未料王元长道:“拿过来!”秦用只好双手奉上,陪笑道:“这位爷请放心,是解毒的方子!”王元长看了两眼,也看不出门道,只好望了望封五,封五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疑心那许多?”王元长这才命人出去抓药。 孟飞的手早被咬得血肉模糊,且湛若水挣扎得越发厉害,两条铁链眼见锁他不住,发出吭吭的声音。孟飞急道:“老封,勒紧了,爷若是挣开了,可就不妙了”话音未落,铁链砰的一声被湛若水扯成几段,也震开了孟飞和封五。湛若水跌跌撞撞地自床上滚下,孟飞待要扶起他,却被一掌重重地推开,一个两三百斤的大汉就被这么轻飘飘地推了开去,跌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封五与王元长深知湛若水功夫,也不敢贸然向前,只两相对峙着。湛若水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兀自握着一截长长的链链,狠狠地瞪着他们,目光凌厉而凶狠。蓦地,湛若水面色一变,封五与王元长心中俱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只道他要扑将过来,心下暗暗提防,岂料湛若水竟将铁链往自己脖子上缠勒,口中只是高声嚎叫,声音在暗夜中凄厉无比。湛若水将自己勒得越来越紧,声音自高吭变得嘶哑,偏还在用力。孟飞急道:“快取了!爷会勒死自己的!” 封五与王元长对视一眼,王元长心一横,一个纵步猛冲,将湛若水扑倒在地。封五随后而上,死命揪住湛若水的双手,让他使不出劲来自残。孟飞瞅准机会,将双手自铁链缝隙中穿插进去,让湛若水透出气来。湛若水又挣了几下,倒也架不住几个亡命大汉的力道,终于松了松,似是放弃了挣扎。孟飞费劲取下铁链,三人心下也缓了口气,哪想才一放松,便听砰砰砰三声,三人都被湛若水震了开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湛若水失了链接,身上痛苦却未减半分,找不到发泄之处,只嘶吼着向墙上撞去,向桌子上撞去,向地上撞去,一次,两次,三次湛若水口中渗出血丝来,孟飞竟不阻止。王元长看在眼里,阴沉沉道:“老子一拳揍晕了他,也就清静省心了!”岂料孟飞怒向他吼道:“你是要杀了他么?爷若晕死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王元长与封五俱是一愣,孟飞竟泣道:“那年我们遇们遇到一位大夫,他说爷的毒发作猛烈时不能昏迷,一昏过去,就很难活过来!” “那就眼睁睁看他这个样子?”王元长握紧了双拳。 “已经是最好的了,你们没有见过若是爷累了没有力气了,还得把他叫醒。”孟飞说不下去了。封五与王元长默然不语。今夜情形已极是骇人,如果这已是最好的情形,那更坏的,他们无法想象,更难想象这些年湛若水是如何度过的。 王元长陡觉气闷,一口气无处发作,似想起了什么,怒道:“那个神医呢,滚出来!” 秦用早被眼前情形吓得双腿发软,躲在角落里,听得王元长叫他,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敢不应。好在此时外面有人道:“王爷,药煎好了!” 王元长心下一喜,急命人送了进来。好在湛若水此时也已筋疲力尽,瘫在地上闷闷地喘气,他们倒也没费多少力气灌药。药汁息数灌了下去,王元长抹了抹脸上的汗,望着封五笑了笑。岂料封五面色一变,叫了声:“当心!” 王元长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右腕传来一阵剧痛。他吃痛不住,手中药碗应声落地,碎成几块。王元长正思忖如何脱身,湛若水已然放开了他,只拾起地上的碎片,面无表情向自己身上狠狠划去,血肉翻在外面,偏他一边划,一边发出类似解脱的愉悦的声音,竟不觉得痛。孟飞一把从后面架住湛若水,大声哭道:“爷,求求你!求求你!”王元长亦赶紧夺下碎片。湛若水哪里听得进去,依然是面色迷茫地挣扎着,好在是又安静了许多。孟飞却知道,待湛若水缓过气来,等待他的是更可怕的折磨。 封五怒了,一把攥过秦用,高高举起手要揍他:“你不是神医秋主么?为何药不管用?我现在就杀了你!” 秦用看他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早吓得双腿瑟瑟发抖,嗫嚅道:“大大爷饶命,我早早说了,我不是神医秋主,你偏不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三娘再现 封五一愣,这才想起自见面至今,秦用从未承认秋主身份,反是自己一厢情愿将他认为秋主,只好苦笑向孟飞道:“老孟,是我办差了事,竟找了骗子!” 孟飞心中亦是绝望,口中只道:“不怨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秋主!” 秦用嘀咕一声道:“谁说没有?”众人哪还有心思理会他,除却湛若水时大时小的嘶吼声,大家只是沉默,秦用察颜观色,也不敢胡乱开口。 便在此时,屋外一阵嘈杂声,似起了甚么争执。王元长与封五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开门出去,见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中年妇人。他心下烦躁,道:“你是何人,半夜三更在此做甚?” 王元长本就丑陋凶恶,那妇人瘦小孱弱,却也不怕他,一叉腰,扬眉高声道:“我倒要问你们是何人,半夜三更吵人清静,作死呢?” 王元长心头火起,便要发作,那妇人往里一瞅,瞧见了湛若水,竟怔了一怔,又左右张望一番,瞧见了孟飞,暗道:真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这妇人便是乔装的卫三娘,她与那姑娘连夜离开,本就是为避开湛若水与孟飞,现下正正碰上,当真是躲也躲不了,只仗着易过容,冷笑道:“哟,果然是要死人了!” 她说罢转身离去。王元长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也转身回屋去了,将屋外情形向孟飞封五大致说了。孟飞道:“想是隔壁那对母女。” 封五冷笑:“敢情是嫌我们吵闹了!若是看不惯,就让她们趁早滚!”湛若水又开始略略活动了,三人俱是一阵紧张。不想此时外面又响起卫三娘的声音,不知在吵着什么,门也被推得砰砰作响。王元长面色阴翳,但要紧之时又不敢轻易离开,眼睁睁看着卫三娘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竟还伤了自己几个弟兄。 三人看出卫三娘略有身手,更不知她来意如何,心下暗暗提防。倒是秦用心下暗喜,准备趁乱逃走。卫三娘径直走了过来,从袖里取出个小瓷瓶儿,倒出一颗碧绿的小药丸,递向王元长道:“拿去,吃了好好睡觉!” 王元长狐疑地看着她,并不敢伸手去接。封五心思转了转,叫过秦用,命他查验,岂料三娘将手一缩,将药丸收了回去,冷冷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查验我家先生的药!” 秦用苦笑:“大婶也看到了,我只是个大夫,不过也是奉命行事!”三娘并不清楚秦用的处境,也不肯听他多说,道了声“罢了”,转身便要离开。孟飞急道:“等等,给我!”三娘转身,冷冷看着孟飞,道:“你就不怕是毒药?”封五与王元长也急向他使眼色,孟飞急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怕人害爷?”封五与王元长便不开口了。 三娘冷笑道:“你是个聪明的,明白死马权当活马医的道理。”此话一出,封五与王元长皆对她怒目而视,她视若未见,将药丸交与孟飞便自离开。孟飞接过药来,隔在鼻端嗅了嗅,倒有一股清幽冷香,赶紧喂湛若水吃下。三人正自忐忑不安,不知何时才有药效,岂料才盏茶功夫,湛若水眼中迷茫之色便淡去了许多,神智虽不清明,却不再狂躁呼痛,绷紧的四肢逐渐放松,竟自平静地睡过去了。 封五还有些不放心,道:“盟主睡过去了,可使得?” 孟飞一直紧盯着湛若水,生怕他有闪失,待看到他的呼吸匀净了,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喜,咧嘴笑道:“不妨事,过去了!”复又诧异道:“这小小药丸竟有如此奇效?” 王元长心下一凛,道:“莫非,那妇人口中的‘先生’便是秋主?” 经了秦用一事,封五只沉吟:“秋主就未必了,不过恐怕还是有些来头的。” 孟飞亦点头称是。三人心下俱是松了口气,蓦地心中又俱是一寒,皆道:“糟了!”他们这才想起今夜湛若水之所以险中无事,皆赖隔壁送药的缘故,偏生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将人得罪了,一时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 王元长拿定主意,道:“人是我得罪的,我去请罪!只要能救盟主,要我的命去也无妨!”说罢便要去请罪。 封五赶紧叫住他,道:“她不正是嫌我们吵吗,便是请罪也不是现在!何况此事都为了盟主,哪能分你我!要去,咱明儿一早去!”想了想又道:“我们前去,一则为致谢,一则为道歉,最最要紧的,是打听那家的来历,兴许能打听到秋主的消息也说不定!便不是秋主,那药丸奇效无比,也必是名医所制,说不定也能救盟主! 孟飞与王元长皆点头称是,三人遂打定主意一早去请罪。湛若水虽复平静下去,他们到底还是不放心,皆守在旁侧。只是长夜漫漫,倒也难打发时间,王元长瞅见秦用,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封五取了把刀来,明晃晃地放在桌上,冷冷道:“说罢,你为何冒充秋主?” 秦用深知抵赖不过,只好老老实实道出实情。 原来,秦用是汉中人氏,素以行医为生,奈何时人势利,欺他年纪太轻,皆不肯请他看病。万般无奈之下,他才出此下策,冒用秋主之名,竟渐渐有了些名气。好在他确实有些医术,虽不说是药到病除,多少还是救了些人,倒混出些名声来。秦用略有名气之后,除却对方素不相识或有存疑才借秋主之名,否则多以真名示人。他行走江湖多年倒也无甚差错,直至此次被封五撞破。 封五闷闷道:“你功夫倒下得精细,连秋水笺都仿得这般真?” 秦用连连摆手道:“我是假的,秋水笺是真的!” 三人“咦”了一声,齐齐盯着秦用。秦用叹了口气,情知不说清楚了,这三人是绝计不肯放过自己的,只好道:“我医术平平,直到五年前去了一趟蜀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秦用拜师 原来,秦用幼时家中小富,上过几年私塾,无奈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受尽哥嫂欺凌。乡里有个郎中见他可怜,便传了他些粗浅医术,本就不甚高明,不过为将来糊口而已,而他平时多过靠贩卖山中草药为生。一日,他往城中药房送药时,眼见几个大夫举着一张小笺如获至宝,打听之下才知是神医秋主的秋水笺。更教他莫名惊诧的是,那几个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瞅人的大夫竟客客气气要买下小笺,出手便是二两银子。秦用默默算了,自己辛辛苦苦采许多天的草药才不过换几个铜钱,而秋主一张小笺就是二两银子,心下很是震撼。又想自己老大不小了,竟是一事无成,未若追随秋主学医,悬壶济世。 秦用话未说完,封五冷不防道:“悬壶济世?怕是为了赚钱发财罢!”秦用面色一红,也不理他,继续道:“我追上那病家打听秋主,他却不知秋主是谁。我急了,指了指他怀中的二两银子,他也吓坏了,以为我要抢他的银子。说了好半天,才弄明白我要找谁,只说不知名姓,却是个神仙一样的老人家,看完病就走了。我好不失落,为何我就没有那般奇遇遇见秋主?我急得发了火,病家就说隐约听得,秋主似是住在蜀中阆山。”秦用笑了笑,道:“话虽如此,许是病家怕我纠缠胡乱诌的呢?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竟也信了,回家收拾了几件衣物就出门了。” 三人听了“蜀中阆山”,俱是心中一动。秦用又道:“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不知阆山在何处,就一路向蜀中而去。我盘缠不多,一路乞讨,走了个把月终于找到了阆山,可一打听,当地山民都说在山中住了几十年,就没听过有叫秋主的。我不死心,好不容易才到阆山” 秦用正絮絮叨叨,冷不防王元长一声暴喝:“废话少说,你到底见到秋主没有?”秦用咽了咽口水,道:“见到了!” 王元长急道:“怎么见到的?” 秦用颇有些不好意思,吭哧了半天才道:“我在阆山里迷路了,掉进了猎户的坑中,脚受了重伤” 王元长听不得他罗嗦,道:“是秋主救了你?” 秦用想了想道:“救我的不是秋主,是魏大叔,他是秋主的随从。他把我带回一个石室,我在那儿才见到了秋主,果然是个七八十岁像神仙一样的老人家。我问他是不是秋主,他却不肯承认,我却知道一定是的。” 孟飞道:“你怎知他便是秋主?” 秦用眼神晃荡,不知在瞟着什么,看王元长又要发作,赶紧道:“我看到了秋水笺!” 三人俱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封五皮笑肉不笑道:“原来你是偷了秋主的秋水笺?” 秦用欲要辩解,又自知理亏,面色涨得通红,只好默认了。封五奇道:“我看你也略有些医术,竟也识得阿耨多罗之毒,想是秋主收你做了徒弟?” 王元长冷冷道:“既收作徒弟,还偷师傅的东西,当真是门中败类!” 秦用急急道:“他没有收我为徒,也从不认我,当时只说不合适,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不过他老人家又问我识不识字,我读了几年私塾,字还是认得的。魏大叔就给我找了处山中猎户搭的草棚让我住下养伤,隔三差五送些书来命我看,竟都是绝世的典籍。我若记得下,就有饭吃,若记不下,就得挨饿,还要挨骂。也不知看了多久,原本一开始都是记不住的,后面倒越看越快,也越记越多,先前不懂的道理有的也慢慢懂了。若还是不通,就问魏大叔,他会记下了去问秋主,后来,魏大叔也很少骂我了。阿耨多罗就是在那时看到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腿伤好了,魏大叔就来撵我走,我在山上也呆得烦闷了,思忖看了这许多绝世的医书,便是比不得秋主,也绝非庸医,便想下山去闯闯。主意打定,我就去石室向秋主老人家辞行,不想房子空着,人却不知去了哪儿。我便要离去,一瞥看到案头上的秋水笺,我就” 王元长冷哼:“你就顺手牵羊拿了去?” 封五嗤道:“恩将仇报!” 秦用耸耸肩膀道:“有了秋水笺,病家才肯求我看病,好歹我没治死过人!” 思及被他骗了延误湛若水病情,封五不听还好,一听便怒上心来,一把捉起桌上钢刀。王元长赶紧将他按下,问秦用道:“我来问你,阆山的路怎么走?” 封五道:“你这么问不对!秋主未必一直呆在阆山,我来问你,秋主叫什么,长甚么样?” 秦用被问得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王元长急道:“快说!”秦用两手一摊,无奈道:“你们个个都问我,我先说哪一个?说实话罢,住了那许久,我也不知秋主姓甚名谁。我自下山后,也再未遇见过他老人家!他确实也不常住阆山,我后来去过两次,都不曾见着他老人家。”言语间很是怅然,孟飞三人亦再次沉默了,王元长气闷,叫进两个人来,将秦用带出去锁了。 鸡叫三遍,孟飞乍然从梦中惊醒,抬头看湛若水,正睡得深沉,连着呼吸也匀净了许多。封五与王元长早睡得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抬眼看看窗外,天色未明,思及要去隔壁请罪,一时也了无睡意。未及片刻,封五与王元长也醒了,瞧着湛若水是过了这一劫,心下俱都十分喜悦。 孟飞与封五随意聊着,又命栓儿打来洗脸水,便要去隔壁,反倒王元长扭扭捏捏起来。封五想他先前对那妇人的态度实在恶劣,此去也多尴尬,道:“也罢,盟主醒来需得有人照料,你不如就留下!”王元长不语,只瞅了瞅孟飞。虽经此一夜,但他先前嚷着要湛若水的命,只怕孟飞心中还有芥蒂。孟飞却笑道:“有劳了!”王元长这才点头应下。 待孟飞与封五去后,王元长恐湛若水醒来照应不周,又命人将秦用提了出来。秦用一宿提心吊胆,好容易天明的时候才有了些睡意,不想又被叫醒,心中是老大的不乐意,不过也就只敢在心中埋怨,脸上还是强挂出笑意来。湛若水还沉沉睡着,王元长是寡言少语之人,只管默默坐着。秦用无事可做,又不敢太偷清闲,很是尴尬难耐,一双眼架不住好奇只往床上瞄。王元长瞅见了,冷冷道:“看什么?” 秦用被吓了一跳,笑着讨好道:“床上这位相公” 王元长森森而笑:“他是你能随意打听的?” 秦用连称不敢,偏没隔多久又道:“他是如何中的阿耨多罗?” 王元长眯着眼,阴恻恻地看了看秦用,秦用心一紧,只觉后背凉嗖嗖的,嘴唇扯了扯强自想笑,偏却耷拉了下去。王元长冷哼一声,已懒得再理他。秦用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造次了。 屋中一时静寂无声。王元长本料定孟飞封五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岂料未及片刻,这二人竟垂丧气地回来了。王元长道:“隔壁不领情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古怪 王元长只道是隔壁得理不饶人,心下陡然火起。孟飞与封五皆摇了摇头,王元长急道:“那却是何故?你们赶紧说啊,真真是急死个人!” 封五道:“过不去!”原来是园子门上了锁,这二人吃了个闭门羹。 孟飞道:“我们素无往来,平日里都是那边上的锁,又不敢贸然闯去,只好回来。” 王元长愣了愣道:“那如何是好?”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在此时,听得门外一个声音道:“昨儿不是挺闹腾的吗,今儿人都去哪儿了?” 正是三娘的声音,语气虽不善,听在孟飞诸人耳里却无异天籁。孟飞当先便抢了出去,一把将门打开,果见是三娘站在门外,一时喜不自禁,竟不知如何是好。昨夜俱都惊慌,他也无瑕顾及旁人,也不记得三娘是何模样,现下看仔细了,见她四五十的年纪,极是枯槁羸弱,倒是一双眼睛极是有神。孟飞便有了疑惑之色。 三娘心里发虚,故意沉下脸道:“小子,看甚么看?” 孟飞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他形容丑陋,声音也不好听,倒似嚎叫。好在封五机灵,赶紧拉过孟飞,迎进三娘坐下,又命人沏茶。王元长亦赶紧起身陪笑。三娘方慢慢踱了进来,看了几人神色,心中便已了然,不觉笑了笑,道:“嗯,果然不吵了!” 封五一揖到底,道:“在下封五,这二位是孟飞c王元长,躺在床上的是我家相公,名讳上湛下若水。未请教大姐高姓大名?” 孟飞与王元长赶紧与三娘施礼。三娘笑道:“听闻江湖中有个外号叫‘风过无痕’的,轻功很是了得,可就是你?” 封五又惊又喜,道:“大姐竟听过区区小名,实在汗颜。正是在下!” 三娘点了点头道:“行走江湖,多少听过。”却是不肯报出自家名姓,只又瞧了瞧湛若水笑道:“照此来看,我家先生的药,还是有些灵验的?” 王元长道:“何止灵验,直是灵丹妙药!”话音未落,见孟飞封五并着秦用皆瞅着他看,才知说得过了,面色微赧,赶紧打着哈哈掩饰。卫三娘掩口而笑,面上却极是得意。 封五道:“多谢你家先生赐药,相公好了许多,大恩大德,我们铭感在心,时刻思想回报。若不嫌打扰,我们可否去拜访你家先生?” 三娘淡淡道:“我家先生素来不喜外人打扰。” 封五不肯死心,又道:“先生是我家相公救命恩人,我们不过是想当面致谢罢了!” “救命恩人?”三娘轻嗤,睨了眼孟飞,复又笑道:“很是不必了。诸位心意,我自转达便是。” 三娘不松口,封五急出了一头冷汗,孟飞郑重施一礼道:“大姐有所不知,我家爷中毒已有二十年。这二十年来,我们遍寻天下名医,均不得解。昨夜遇此灵药,实在是我家爷的福气,也是我等福气,是以才想向你家先生当面致谢。”孟飞看三娘意态稍平,又道:“大姐,昨夜是我们鲁莽了,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三娘淡淡道:“罢了,这般情形,我也见得多了,不过是‘关己则乱’,你们也是情有可原。” 封五便道:“是了,未请教你家先生名姓,我们多少心里也有个数。”他见三娘有了不耐之色,忙道:“实不相瞒,恰才我们已在角门候了许久,无奈锁着门,又不敢贸然打搅,原想晚些时候再去的。” 三娘道:“这倒罢了,你们去了也无用。我家先生素来好静,偏昨夜被吵得睡不成,看了半宿的书,如今才睡去不多久。” 封五眼珠一转道:“如此,我们便静候先生醒来。” 卫三娘冷笑道:“你们也不用多费心思,我岂不清楚?不过是见着昨夜的药丸儿有些灵验,一则想再多求些去,再则想请我家先生为他瞧瞧病,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三人互自望了望,只是嘿嘿笑着。卫三娘看在眼里,笑了笑道:“那也没用!”见三人面色陡变,只好道:“那药丸儿叫沁心丹,安神养心是最好的,治病却得对症下药。我瞧着床上那位相公似乎病得不轻,你们若果真为他着想,还须得找大夫好好瞧瞧才成!” 一番话说得孟飞诸人面色沉重,孟飞遂将湛若水情形大致说了,只未说他所中何毒。原来他见秦用是半吊子大夫,也不信他了。卫三娘连连叹气,道:“若是往日里,我家先生或可为他看看,只是如今他唉,不说也罢!” 孟飞诸人听出她口中沉凝不决之意,心中俱是一沉。王元长性子急躁,道:“恕我鲁莽,我想向大姐打听一个人!”不待三娘回答,径直便问:“大姐可听过神医秋主?” 三娘略微一愣,复又好笑地望着王元长,道:“哦?你们在找秋主?” 听她话里意思,似乎识得秋主,三人不觉又惊又喜,封五忙道:“秋主盛名,我们如雷贯耳,想来我家相公的病,也只有他才救得。”三娘笑道:“何必求那虚名,若治得了病c救得了人,任谁都可以是神医,都可以是秋主,若救不得,便是大罗神仙也不中用!” 孟飞三人只是点头陪笑称是,只半晌不吭声的秦用古怪地看了看卫三娘,眼中有狐疑之色。 三娘起身道:“先生昨夜里交待我说,沁心丹只救得他几个时辰,醒来了怕还有得闹,让我一早送药过来!过来光顾说话了,竟忘了正事。”复从袖中取出一白净的小瓷瓶儿,倒出一粒沁心丹来与孟飞,冷不防看见孟飞诸人死盯着瓶儿,只笑道:“你们别怪我家先生小器,这药原是给别人配的。他是用不上的,一时应急罢了,要治病,还得找大夫好好瞧瞧!”三娘便要离去,又见孟飞诸人眼中尽是哀求之色,也觉不忍,却还是硬起心肠离去。 湛若水依旧昏迷着。昏昏沉沉中,他不知身在何处。他走过很多路,到过很多的地方,再是凶险,也不曾有丝毫畏惧。可眼前这条路,他却踟蹰,不敢向前。 他走得异常艰难,没有一个人陪伴,就连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孟飞也不在身边。他在哪里? “孟飞——孟飞——”湛若水大声地喊着,然而除却自己的声音消失在无边旷野,再没有其它。 这里哪里?他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渐起的迷雾越笼越近,似要把他吞噬。那似有若无的人声,凄凄切切,似乎就在耳边回绕,却又见不到一个人影。 偶尔响起三两下夜枭的声音,更添了几分阴森神秘。寒风萧萧瑟瑟,时不时卷起的落叶,从耳际划过,割得脸颊微微生疼。 他不畏惧凶险,毕竟凶险背后,不过人为。是,他不惧凶险,只因不惧世间一切人,一切事。可这个地方,却教他从心底生起一丝怯意。 他感受不到一丝人气。没有人气而存在的凶险,是什么?黄泉么? 环顾四野,湛若水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这便是黄泉路了吧? 身后红尘,眼下黄泉,换了谁,都会做出取舍。可红尘之中,他再无牵绊。只那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有他的爱人苦苦等候。 烟兰,我来迟了! 迷雾中的湛若水不辨南北,全仗冥冥中那股牵引的力量蹒跚而行。 “阿清——阿清——”那一声呼唤,正是久违了的秋烟兰的声音啊! “烟兰——烟兰——”湛若水回应着那一声声殷殷呼唤。 当年,因我心灰意冷,竟致你也投海自尽。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了。你哪里知道,我这等人,竟连阎罗也厌恶而不肯收留,复教我留在这人世间受这剧毒噬骨之痛。是了,我一生的罪孽与愧疚,也只有受尽世间苦楚方能偿还。烟兰,我早是不复当年意气,未及不惑,鬓边早是风霜如雪,此身不过一具躯壳。日盼夜盼,盼的就是与你黄泉相会的这一天! 湛若水释然一笑,自向黄泉之路行去。 世上,也许只有湛若水,才会舍了攘攘尘世浮华,换这黄泉一赴。 “清儿——清儿——” 蓦地,湛若水身形一颤,茫然且有些惶恐地四下张望,那是他最思念的母亲的声音,却也是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儿原应是家族芝兰玉树,如今却是落魄江湖,半生失意,不过是天下最无用之人。泉下相见,父亲母亲可还认得出儿的模样? 更教他不安的是,隐约还有许多熟悉的声音传来,竟似是当是碣石山上浴血奋战的弟兄们的呼唤。湛若水害怕了,不断向后退去。他不敢见到他们。是的,二十年来,他想死不敢死,只因无颜见父母先人,无颜见碣石山上枉死的亡魂。二十年来,他拖着未亡之躯,独自承受无边剧毒噬骨之痛,只为以此减轻他的愧疚与罪孽。 那么,这是还要让他继续在人世煎熬么?整整二十年的噬骨之痛,还不够么?他的人生,何时才是尽头?他焦躁起来,“啊”的一声嘶喊,湛若水醒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豪杰被讹 他依旧闭着眼,耳里听着孟飞诸人忙乱的声音。原来又没有死成。湛若水冷冷一笑,这副残躯,要苟延到几时? 孟飞哪里知晓湛若水心中所思所想,他是单纯地喜悦,又如献至宝地让湛若水服下沁心丹。湛若水才清醒过来,兀自有些茫然,孟飞遂将此前发生之事并隔壁赠药之事略略与他说了。湛若水沉默半晌,方依言服了药。 封五想了想,道:“盟主才醒来,本不应打扰,只有一件事太过要紧,须得先问一问盟主。”湛若水淡淡看了封五一眼,封五一愣,忽地明白过来,原是湛若水不喜被称作盟主,只好嘿嘿讪笑了笑,又瞥了瞥了秦用,秦用尴尬地地笑了笑。封五方道:“这个半吊大夫,为相公诊脉,说相公所中之毒,是阿耨多罗。他断得可准?” 王元长道:“管他阿耨多罗还是甚么,隔壁那大夫很是高明,我必让他救好你。到时,咱们就再重新聚集弟兄们,好好再干一场大事!” 湛若水听得“阿耨多罗”时,不免向秦用多看了两眼,只听得王元长言语,很是意兴阑珊,干脆闭目不语,屋中突然寂静下来。王元长犹自不觉,兀自说着当年辉煌,急得封五直向他使眼色。孟飞把眼一瞪,道:“别吵了,爷才醒来,让他好好歇歇!” 湛若水平安脱险,孟飞终是放下心来,只是久等不来卫三娘的消息,心下不免又焦躁起来。他与封五c王元长商量好,决定再亲自走一遭。角门关着,孟飞推了推,果然依旧从里锁着。王元长与封五递了个眼色,封五会意,一个纵跃翻过门去,一把将锁扯了,打开门来,三人皆是哈哈大笑,就这般大摇大摆去找三娘。三人去时,三娘正进进出出忙活着。 原来近日是南风天,屋中很是潮湿,好容易放晴了,三娘趁机晾晒些草药。她见到他三人不免有些吃惊,原来因着锁门,又没有外出,她自不会易容。当下出来一兜头便撞着孟飞三人,封五与王元长犹可,孟飞指着三娘,瞪大着嘴,“哇哇”地叫了半晌,方像吼一般道:“卫三娘!” 封五与王元长如坠云里雾里,皆道:“老孟,你疯了么?”孟飞千想万想,却哪料得到心心念念要找的人,竟近在眼前,当下直是欣喜若狂,哈哈笑道:“她,她,她是卫三娘,救爷的!”封五与王元长依旧不解,毕竟卫三娘易容前后形容相差极大,他们尚未将眼前端着药草的卫三娘与前来送药的妇人联系起来,只当是辊的使妇。 三娘早变了脸色,板着脸道:“你们好是无礼,未经允准,竟擅自闯过来!” 封五与王元长也是老江湖了,一听三娘声音,立时醒转过来,便是孟飞口中的“卫三娘”便是送药妇人。因着被逮了个正着,且又理亏,且都不敢辩解。 三娘白了他们一眼,径向外而去。孟飞忙接过她手中的家什,封五陪笑道:“我们闲着原也无事,想着过来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我们三人有的是力气,三娘随意差遣便是!”说罢又向王元长使了眼色,王元长会意,赶紧点头称是。 “不必!”三娘面色不善地瞪了眼孟飞,“你这人恩将仇报,明明咱们救了你家主人,你偏疑心我们,要害我们。” 孟飞只道这便是三娘与那姑娘连夜搬离的缘故,忙道:“是我误会了三娘与姑娘好心,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如今又救了我家爷,我孟飞无以为报,只若有来世,便是做牛做马,也必要报答三娘与姑娘恩情。” 三娘面色稍缓,叹道:“那夜情形你尽知了,我们连夜搬离,不过是为躲些麻烦,不想躲来躲去,尽被你撞破,当真是晦气!”三娘说着,又有了怒意。 封五与王元长听不明白,孟飞只道三娘是怪他招来了悬玉使女,奇道:她们不是一伙的么,怎地怪上我来?心中虽这样想,嘴上倒底不敢说出来,只有喏喏连声应着。 王元长心下不耐,便要发作,封五忙拦下他道:“三娘,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家相公之毒,普天之下,无人能解,只先生易如反掌。想来此毒于先生,不过举手之劳,还望能施以援手,救我家相公一命。” “少拍马屁,老娘不吃这套。”话虽如此,三娘还是架不住笑了,道:“且再说了,你们想要救人,还得求她!”三娘说着朝窗下呶了呶嘴。 孟飞诸人顺势望去,果见临窗垂首坐着一人,以手支颐,皓腕纤纤,正怔怔地坐着。她长发轻拢,以黑色丝带束在脑后,又垂下些发丝来,便瞧不真切形容,一袭青灰色素净长袍自上而下将她包裹住,更是纤腰约束,愈发地柔弱。她便在那儿安静地坐着,周遭一切恍若与她浑然无关似的。 “是位姑娘?”封五大失所望,只好捺着性子笑向三娘道:“你家先生” “姑娘又怎么了?”三娘脸拉得老长,冷冷道:“你们可要知道,前次两番的药,都是姑娘给的!” 封五便知失言,忙道:“在下不是此意,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姑娘家,竟通歧黄之术,更是妙手回春。我活了大半辈子,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三娘淡淡道:“姑娘家?听你这意思,是说姑娘家就不能会医术了?还是说,我家姑娘会医术,是奇哉怪事?” 孟飞忙拉了拉封五,赔笑道:“三娘请不要误会,他绝无此意!” 三娘哼了哼,才道:“才睡醒,正醒着神儿呐!现下便是天塌了也是不理人的,少不得还有大半个时辰好等!” 孟飞道:“如此,我们一边做事,一边候着便是!”看三娘作势要撵了,又求道:“我们绝不打扰姑娘!” 三娘看他们皆是一脸哀求之色,叹了口气道:“不许吵了她,不然当心我揭你们的皮!”孟飞赶紧应下了,三娘乐得清闲,只是指挥他们做事。 进出几趟,封五暗向孟飞道:“这个丫头片子能救盟主?可别请错了神!依我说,咱们还是求求三娘,让她去请请那先生。” 孟飞“嘘”了一声,四下瞧了瞧,见得三娘回转去了房里,方悄声道:“向前爷被苏灵儿逼得走投无路,都已毒发了,那姑娘给了个什么微露给爷,立时就不发作了。我看那姑娘必是得了那先生的真传。” “看情形,只怕是父女也有可能。只是,咱们这般傻等着,也很是没有意思”封五眼珠一转,笑道:“有了!” 孟飞不解其意,又见三娘要出来,忙又做样子帮忙,却不想封五伸脚绊了他一下,“砰”的一声巨响,孟飞栽倒在了石板地上。三娘闻声过来,看着洒了一地的草药,眉一皱,脸一苦,心疼道:“姑娘费了许多功夫才得来的天枯草,竟被这般糟蹋,你们你们唉,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进来!” 孟飞早爬了起来,因着三娘在场,只好将那要揍封五的心压了下去。封五毫无愧疚之心,只听三娘一说,暗叫一声不妙。他实在没有耐心等,才出此下策,指望尽快让那姑娘清醒过来。他左看右看,只看到这堆蓬草似乎最不值钱,不想听三娘的意思,这堆不起眼的草药,倒很费了那姑娘的心血。 正思忖如何应付,那姑娘过来了,孟飞封五皆局促不安起来。孟飞已是第二次见到这姑娘,方才看清楚她的形容。那姑娘大概双十年华,眉目浅浅淡淡,形容干干净净,眸中天生清寒,双肩瘦削,很是娟雅文弱。姑娘双手笼在袖中,也不看他们,只是垂眸盯着地上的草药,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慢慢道:“抛洒了药草,要赔!”声音依旧清清冷冷。 封五赶紧应道:“是,一定赔!一定赔!不管多少我们都赔!” 那姑娘本要离去,听了止步,慢慢伸出一根指头,封五又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 那姑娘道:“一千两!” 封五咬牙道:“一千两就一千两,老王,我支用些银子,你不介意罢!” 王元长道:“为了盟主,再多都值得!” 那姑娘脸上的冷色乍然掠去,浮出一层暖暖的笑容。和煦的笑意看得三人皆是心中一暖,未料她的下一句话只教他们心中一寒。她只是笑眯眯道:“金子!” 封五倒吸口凉气,与王元长对望一眼,道:“姑娘,您这是您这是”话到嘴边,“讹人”二字始终没敢说出口。 “讹人?”那姑娘认真想了想,点着头道:“不错,就是讹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与我何干 三娘赶紧打圆场道:“姑娘也别生气了,好在抛洒得不多,况且他们过来相助,本是一番好意” 那姑娘只道:“你又胡乱支使人!” 三娘脸一红,掩饰着笑道:“你还没认出来么?” 那姑娘“啊”了一声,又道:“甚么?” 三娘笑道:“我向前与你说了,此番救的人,便是上次救的人。这黑大个儿”孟飞忙道:“小人叫孟飞。”三娘便又道:“这孟飞,你竟忘了?” 那姑娘方才拾起眼皮瞅了瞅孟飞,尖尖的眉头蹙了蹙,道:“似乎哦,嗯,见过。” “你又忘了。”三娘道:“那夜,他们招来了悬玉使女,他还疑心你呢!”这番话说得孟飞极是尴尬,偏又反驳不得,只好讪讪笑着。 那姑娘方才恍然大悟道:“是你。” 三娘便笑道:“他们就住隔壁,因感激姑娘赐药,今儿特意过来帮忙,只不成想,帮了个倒忙。”又笑向孟飞三人道:“你们也莫怪姑娘着恼,这天枯草是她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安神养心是最好的,那沁心丹里便有这味药。只是天枯草脾性古怪得紧,见不得土,这泥地上的全废了!” 一番话说得三人不敢作声,封五更是愧疚。孟飞上前一步,深深揖了一礼,道:“姑娘,在下孟飞,实为我家主人病情而来。他昨夜服了姑娘的药,好了很多,只是未治根本,还请姑娘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家主人!前番是小人冒犯了,与我家爷无干,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计较不计较,与我器量何干?”那姑娘偏着头想了想才道,孟飞只得“啊”了一声,却见她摇头道:“何以世人总是希望,别人能有器量,却又与你何干?” 孟飞脸颊微微抽着筋,他记起了她那夜“与你何干”c“与我何干”的话语。他看了看封五与王元长,又看了看三娘,封五与王元长都怔着,三娘已是掩口强忍笑意。 三娘深知那姑娘性情,只好道:“我去瞧了,真真是个可怜人。” “与我何干?”那姑娘瞧眼皮也没抬,只道:“罢了,我不妨与你们细说:我如今自身难保,也无心去救你家主人,还请另请高明!” 王元长最先急了,他捺着性子候了半天,又陪了许久的小心,不想她一句“另请高明”就要打发他们,只道:“姑娘,那患病之人,是我们最重要之人。只要姑娘肯施手救他,我们下辈子为姑娘做牛做马c结草衔环,在所不辞!” 姑娘奇道:“你们最重要之人,却与我何干?” 王元长怔了怔,竟是如言以对。封底五道:“姑娘是大夫,仁心仁术,必不会见死不救!” 那姑娘皱了皱眉道:“仁与不仁,救与不救,是我的事,与你何干?”孟飞还待要再求,三娘道:“罢了,她既是这个意思,你们再求也无用!” 眼见那姑娘要回屋去了,封五一急,计上心来,故意高声道:“是了,我们回去罢!放眼天下,有谁解得了阿耨多罗之毒呢?” 果然,那姑娘顿住脚步,慢慢转身,眼中有着异样的神彩,只道:“阿耨多罗?竟有中了阿耨多罗还活着的人?”偏头想了想,笑道:“怎么会,只怕是有人诊错了!” 封五道:“有大夫诊了出来,姑娘以为还会有假?” 那姑娘笑了,道:“阿耨多罗是世间至毒,亦是世间无解之毒,中了此毒,竟还能活着,倒当少见。我可以去看看,若果真是此毒,我救不活他,此人只怕还是要死。至多,我可以让他死得不痛苦。” 自见面以来,她话语不多,现说得最多,只是孟飞诸人听来心情越发沉重。王元长到底还是信她不过,道:“敢问姑娘,可识得一个人?” “是谁?” “神医秋主!” 三娘皱了皱眉,那姑娘笑了,道:“你们是担心我治不好,就想找那老不死的,对么?” 话虽不恭,但听她这般语气,似与秋主颇多亲近,三人沉重的心中似见到一丝曙光,皆振奋称是,想了想又赶紧摇头,倒有几分滑稽。那姑娘道:“他脾气古怪得紧,轻易不肯见人。若不肯治病,找到也没有用。” 三人心中皆道:好似你的脾气便不古怪了?却也皆知此女与神医秋主必有极深的渊源,便也不急在一时。孟飞只道:“姑娘何时过去看我家主人?” 那姑娘道:“赔清了药钱,就去!”抬眼见他三人面有难色,淡淡道:“我从不说顽笑话! 孟飞三人去了半晌,湛若水躺在床上很是无聊,倒是秦用陪他说了许久的话。因不清楚他们身份,秦用很是忐忑,看他们十分紧张湛若水,便知他身份非凡,只是极尽讨好之能。 正说着,秦用重重地叹了口气。湛若水道:“秦先生何故叹气?” 秦用又叹了口气才道:“湛相公有所不知,我本是一个江湖郎中,略有些医术而已,不想被他们当作秋主劫了来。相公这身病,请恕小人说句不该说的,怕是大罗神仙在世也唉,他们偏要我为相公诊治。若是救不回,小人只怕命不保矣!” 湛若水笑了笑道:“我这身病,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他们只是担忧我太过的缘故,原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的。你也不用担心,我自与他们说去,让他们尽快放你走,必不会牵连无辜。” 秦用喜上眉梢,笑道:“如此全仰仗相公了!” 正说着,孟飞三人折返回来,王元长更是老大的不乐意,看秦用满面喜色,狠狠瞪了他一眼。秦用骇得缩了缩头。湛若水笑道:“是不肯么?若请不动,便就罢了,总是不能强求的!”正说着,便见秦用使劲向他使眼色,心下会意,便要为他求情。 孟飞怒气冲冲道:“爷有所不知,那姑娘年纪不大,却傲气得不得了。我们请她为你治病,她不是说‘与你何干’,便是‘与我何干’,竟是半点不相干!这倒罢了,还讹我们钱!” 秦用面色一动,也不催湛若水了。湛若水笑道:“一个姑娘家好好讹你们银钱作甚?必是你们有冒犯得罪之处!” 封五心中有鬼,又不敢明说,只好道:“我们打翻了药草,叫甚么天枯草的,说是她辛苦养出来的。她面上倒没什么,下手可叫一个狠,整整要我们赔一千两黄金!相公可说说理,那甚么天枯草,原不过一堆枯枝败叶罢了!” 湛若水还未开口,秦用已是惊呼出声,道:“天枯草?她竟养出了天枯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云未杳 此话引得众人侧目,王元长道:“你一个半吊子大夫,又懂了么?” 秦用赔笑道:“王爷有所不知,五年前,我去阆山求艺之时,曾听魏大叔说,秋主他老人家一门心思想要在阆山种出天枯草来,却一直不成,竟不想隔壁的姑娘种了出来!” 湛若水也道:“我听闻岭南瘴气之中长有一种药草,形如枯枝败叶,极有护心之效。传言之中,将草叶放在垂死之人的胸口,以内力催动药效,便能保命不死。只因混在杂草中极难分辨,寻常人倒往往将它当作无用枯草,而视而不见。据说当地土人称之为‘天枯草’,不知可是此物?” 秦用颇是激赏,道:“湛相公果然有见识,正是天枯草。这天枯草枯黄之际最有药效,若茎叶转绿了,可就真是寻常杂草了。秋主他老人家说,天枯草保命之说不可信,养护心脉却是有奇效的!” 王元长道:“既如此神奇,为何我从未听过?” 湛若水笑道:“天下之大,你不曾听过又何止天枯草?再则天枯草远在岭南,只在土人口中流传,中原又如何得知?这位姑娘竟自己种出了来,当真厉害!你们这祸闯得不小,须知岭南乃化外之地,寻常人若能得个一片两片,也是九死一生才能换来,且那天枯草被岭南土人奉为神物,千金不卖,人家要你这点钱,不算多!” 一番话说得封五面如土色,一屁股跌在凳子上,苦着脸道:“都怪我,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孟飞问了缘故,封五这才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孟飞亦是哭笑不得。湛若水笑道:“难为你们一片苦心为我,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半点强求不得。秦先生也是尽力了,且先去罢,你们不要为难他!” 王元长把眼一瞪,道:“不成!你身边需得有个伺候的人,我们不懂医术,他虽是个半吊子大夫,倒也将就!” 湛若水还待要劝,秦用却道:“相公,我不走了!”湛若水心下虽奇,却也未再多问,只能由着他们。 湛若水将养数日,气色一日好似一日,又能下地行走了,眼见着与常人无异了。孟飞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封五终究是还清了草药钱,只扬州城中有几家富户报官,称家中失窃。 他们便催着三娘请那姑娘。因着连日阴雨,她不肯出门,封五诸人满腹牢骚又不敢发作。又隔了三日,春雨初霁,那姑娘如约来了,彼时湛若水正在园中赏花。 他二人虽见过面,只情况非常。彼时风渐起花渐落,落花簇簇,或拂人肩,或逐水去。因经一夜风雨,春花颜色摧损,那姑娘道了声:“好美的容颜,好短的命!”似是感慨,似是惋惜,竟不知是说花,还是说人。 湛若水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形容清明疏淡,眸底自带清寒,无嗔无喜,不沾不染,浑身似散着一股清气。若是世外前辈高人,这般气定神闲尚犹可信,只是她年纪尚轻,澹然洒脱至此,便教他有几分诧异。 “虽非林下之士,亦是魏晋间人”,湛若水在心底赞叹着,遂长揖到底,笑道:“韶华易老,未若及时行乐!在下湛若水,承蒙姑娘照拂,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那姑娘敛衽为礼,向湛若水浅浅笑道:“我叫云未杳。” 湛若水道:“劳动姑娘亲自前来,心中不安至极。只是我自己的身子骨我最清楚,只怕回天乏术,姑娘不必为我多费心了。” 云未杳笑道:“我并非为你而来,不过来看看中了阿耨多罗之毒却未死之人。”湛若水一怔,蓦地又哈哈大笑,云未杳也笑了。云未杳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湛若水依言点头,在园中寻了一处未被春雨打湿的石桌石凳坐下。云未杳一径诊脉,一径点着头,半晌才罢,只道:“听说已有位先生诊出了阿耨多罗之毒,不知可还在这里,能否请来一叙?” 封五听罢,转身便去寻秦用了,不消片刻便将他带了来。云未杳起身向他揖了一礼道:“这位先生也诊出了阿耨多罗之毒,不知如何称呼?” 秦用自来之后,两眼便紧紧瞅瞅着云未杳,眼神十分怪异。三娘很是不悦,喝道:“小子怎敢无礼?” 秦用被三娘一喝,自觉失礼,收敛心神道:“我叫秦用,我的医术是跟秋主学的,只是他不认我作徒弟!” 云未杳茫然地看了看三娘,卫三娘面色一变,盯着秦用的眼睛眯了又眯。孟飞挂念湛若水,急道:“姑娘,这毒可还有得解?” 云未杳起身,双手笼在袖中,道:“我只是来确认,他中的是否是阿耨多罗,如今是确诊了!至于有没有解,你问问他罢!”说罢看了看秦用。 秦用胸脯一挺,很是振奋,高声道:“阿耨多罗出自佛家梵语‘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阿即无之意,耨多罗是上之意,三即正,藐即等,菩提即觉,是为‘无上正等正觉’之意,是佛才有的力量。这毒药以阿耨多罗为名,是为无上至毒,比之鹤顶红等物不知厉害凡几,据说闻上一闻,就足要人性命了,至今是无药可解” 秦用正自卖弄着,陡见王元长正狠狠瞪着他,将余下的话自动咽了回去,低低道了声“无解”,又瑟缩地看了看三娘。三娘似没看到一般,也不正眼看他。时至今日,孟飞才真正清楚湛若水所中之毒,心下越发辛酸凄怆,却又不敢太过表露。云未杳叹了口气道:“他这身毒,无药可解,能活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再求便是奢望了。”又道:“行医救人本是积德之事,若能救他,我怎会不救?无奈说死便死之人,我便是有心要救,却是无力回天。请恕我无能,我也是束手无策!” 孟飞诸人因听了“说死便死”心中戚然,便连秦用也是惊疑之色。卫三娘也未料湛若水病情严重至斯,惊道:“我看湛相公的气色,明明还似常人,姑娘如何这般说他?” 云未杳向湛若水道:“面色如常是不假,只是你近半年来可曾觉得,夜中子丑两时,心口隐隐发痛,卯时至四肢百骸,辰时方愈?” 湛若水点了点头,秦用满是惊奇之色。他并未诊出湛若水的症状,不过是闲聊时,湛若水提起过罢了。 王元长颤着声音道:“都道中了阿耨多罗之毒,立死无疑,他却活到现在,姑娘竟竟没有诊错?”又向湛若水道:“你不用担心,他们没有法子,这世间却还有一个秋主。我立即去安排,让兄弟们把秋主与我找来!” 王元长说罢便要去找人,终是被湛若水劝住了,只道:“姑娘医术超群,只怕秋主当面,也是不相上下,你又何苦执着?”。云未杳不辨喜愠,只是垂眸不语,好一会儿才道:“不论找谁来,都是一样结果。至于他为何至未死,只怕中毒之前,就已中毒了。”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王元长呼道:“盟主,莫非除了苏灵儿,还有人给你下毒不成?是谁,你告诉我,我必将他碎尸万段!”自相认之后,王元长从未叫过湛若水盟主,称呼皆以你c我称之,现下恢复旧称,可见情切。封五亦道:“告诉我们,究竟是谁?” 湛若水不知在想什么,略略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强笑道:“多谢姑娘,解了我多年疑惑!”又向王元长与封五道:“都是前尘往事,我已无意追究,你们便不要执着。此番回扬还能遇见旧友,实实是我之幸事,便是死也瞑目了。” 孟飞撑不住竟自哭了。湛若水笑道:“你早就知道,我回扬州不过等死,如今结局未变,又有何可哭?老大不小的人了,哭起来倒像个孩子,怪让人笑话的!” 云未杳淡淡地看着,眉尖轻轻地拢起,默默地看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湛若水便要相送,不想秦用扑嗵一声跪下,向云未杳道:“秋主在上,请受秦用一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秋主 秦用此语一出,孟飞c封五诸人皆是一惊,只云未杳“咦”了一声,道:“何出此言?”秦用还未作答,卫三娘咬牙切齿道:“姑娘,你忘了五年前的那个偷笺贼了?”云未杳偏头想了想,又“哦”了一声,道:“很多年不见,你的样子竟变了!” 三娘笑道:“我仔细看了,样子没有变多少,只是姑娘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无异承认她便是秋主,众人皆是吃惊不小。王元长吃吃道:“你你便是秋主?可为何没有秋水笺?” 无人回应他,卫三娘只是狠狠瞪着秦用,怒道:“姑娘好容易掩藏下行踪,都被你捅穿了!秦用,你好生聪明!” 秦用不解其意,嗫嚅道:“我我见到秋主老人家,只是只是心中喜悦,未曾想到姑娘处境。您莫不便是魏大叔?” 三娘素来爱笑,现下也翻了个白眼,变成个男声道:“不错,老子就是你魏大叔!”她二人身份被秦用撞破,倒也不再着意隐藏。 封五孟飞虽知三娘是易容的大行家,只消息来得突然,皆不肯信,皆道:“你不是说秋主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么?”只湛若水笑道:“不想姑娘与三娘竟是易容的高手。” 封五最先回过神来,笑道:“亏咱们都是老江湖了,只以为三娘是易容高手,却总忘了姑娘。是了,秦用,是如何认出来的呢?” 云未杳也自好奇,便也不走了,三娘没好声没好气道:“说罢,你是如何认出我们来的?” 秦用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才道:“那日见到三娘,我便有些怀疑了,只是不敢贸然去认,毕竟阆山上的是魏大叔,你却是女子,只是今日见到云姑娘,我才知所料不假。” 三娘越发奇道:“你与我说仔细了,何以见到姑娘,就断定她便是秋主?” 秦用道:“姑娘的形容虽与阆山之上有天壤之别,声音也不一样,只是那双眼睛,世间再无第二人有了,是以我才壮着胆子相认,不想果然是您!”湛若水向云未杳看去,眸中清寒依旧,暗道:这一双眼睛,世间果然绝无仅有。 云未杳叹了口气,很是有些沮丧道:“易容再精巧,眼睛却是变不了的。今日多谢你提醒,我记下了!” 封五笑道:“你一个半吊子大夫,眼睛倒毒得很。都说大夫要望闻问切,我看你于观气色一事上本领有限得紧,察颜观色倒是不差。” 秦用听出他话中的揶揄之意,红着脸笑了。湛若水奇道:“姑娘堪称神医,易容却是何故,且妆成古稀老人?” 云未杳只向秦用道:“你行医之时,可遇到过麻烦?” 秦用点点头,道:“时人势利,才出道时,病家欺我年轻,皆不肯让我诊治。若不是秋水笺”话音未落,听得三娘一声冷哼,便不敢再说了。卫三娘接道:“向前你们听说我家姑娘是大夫,不也生出轻视之心?她又是怕麻烦之人,若妆成古稀老人,看病倒轻易得多。” 三娘道出这番原因来,王元长封五诸人皆是惊诧莫名,未料名震江湖的神医秋主,竟有这般苦衷,细想可笑,但思及自己的前番言行,皆存了轻视不信之心,心中又着实羞愧。 封五想了想道:“三娘往日里,常说的‘先生’,不知又是何人?” 三娘“扑赤”一笑,瞄着云未杳道:“问你呢!”云未杳只好道:“也是我。” 虽复在众人意料之中,到底还是震惊不小。封五怔了怔道:“敢情不是令尊大人?” 三娘脸色微变,忙看了看云未杳,见她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湛若水忙道:“是封五失言,姑娘莫要见怪。” 王元长当即道:“云姑娘,此前是我有眼无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这粗人计较,救救我家盟主!” 云未杳只是叹气不语。湛若水笑着便要劝解,不想王元长厉声喝道:“上官清,你还有心思笑!你是一死解脱了,却不想想碣石山上的弟兄们!多少豪杰,未曾建功立业,只化作一坯尘土,烟销云散。我与封五,何等豪杰,偏却落得今日这人不人c鬼不鬼的模样,这都拜你所赐!” 湛若水尚未接话,封五最先怒了,道:“元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盟主已是这般模样了,你还要不依不饶么?你当初随盟主起事,就只想富贵不想患难么?” “患难?”王元长冷笑怒道:“我所知道的患难,是碣石山上与弟兄们浴血奋战,不是投海自尽!我所知道的患难,是朝廷通缉时患难与共,不是销声匿迹二十年!我所知道的患难,是带领弟兄们再成大事,不是一死了之!” 湛若水只是怔怔地坐着,任由王元长指责,孟飞插不进话,只是护在湛若水身前。王元长已然有些疯狂,孟飞生怕他会伤了湛若水。秦用已听得目瞪口呆,关于湛若水的身份,他有几多猜测,未料竟涉及碣石之战,实在教他又惊又怕。惊的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多少听过当年青盟盟主青帝,也知道他在碣石山上是何等威风,却不想当年的青帝上官清,竟是眼前病怏怏的湛若水。怕的是,明知眼前这伙正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偏自己的小命还握在他们手中,且又与他们不清不楚了,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秦用正自暗中盘算,半晌未出声的云未杳道:“湛相公果然便是当年碣石山上的上官清?” 湛若水只得点了点头。云未杳又道:“夭桃可是你的信物?” 湛若水又点了点头。 云未杳笑道:“我为你治病,作为交换,你给我夭桃!” 王元长喝道:“你也打夭桃的主意?说,你究竟有何居心?” 云未杳道:“我确实在打夭桃的主意,不过,你真当以为我是觊觎它?”王元长一怔,云未杳笑眯眯道:“我治好他,作为交换可相当?” 王元长狐疑道:“你向前才说了,救不了他的!” 云未杳道:“我现在确实救不了他,却能为他续一口气。只要一息尚存,就有得救!”三娘很是担忧,待要说甚么,却被云未杳阻止了,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既要我救他,便要信我,不能疑我!” 王元长与孟飞封五皆喜道:“一言为定!”不想湛若水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夭桃早随我投海那日,落入茫茫大海中了!” “是么?”云未杳依然笑眯眯向王元长诸人道:“你们去找,找不到,我如何救的他,就如何杀了他!” 孟飞c封五并王元长皆面面相觑着,秦用也暗自打了个哆嗦。云未杳慢悠悠地离去了,离去前,向秦用道:“秋水笺,你不要再用了,免得惹祸上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痴儿 孟飞c封五并王元长皆面面相觑着,秦用也暗自打了个哆嗦。云未杳慢悠悠地离去了,离去前,向秦用道:“秋水笺,你不要再用了,免得惹祸上身!” 待云未杳去后,湛若水遣退众人,只留下孟飞。湛若水沉默半晌才道:“跟了我二十年,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封五他们大约与你说过些,你还有甚么想要知道的?” 孟飞憨笑数声道:“早前,我确实很想知道爷是何来历。后来,渐渐地不重要了。不管爷是湛若水,还是上官清,都是我尊重敬佩之人。” 湛若水闻言哈哈大笑,许久才道:“你就不埋怨,一辈子的时光就陪着我这个无用之人荒废了?我无法给你财富,无法给你地位c权势,甚至连自由也没有了,什么都给不了,却还要拖累你。” “爷是说哪里话?”孟飞道:“我心甘情愿追随爷,并不求甚么权势财富。” “你的抱负呢?”湛若水失神一笑,想起了王元长,道:“大丈夫生而天地间,正应有一番作为。这世间,有几人甘愿默默无闻?” 孟飞嘿嘿笑道:“我孟飞原本就是一个没有志向之人。当年在海上,过着打打杀杀的日子,成天里浑浑噩噩,不知这一生究竟有何意义,是爷教我做人,教我不要杀人,我才看到人另一番光景。若没有遇到爷,我恐怕并不知道何为人!” 湛若水静静听着,终于笑了,道:“你能这样想,不枉跟随我这许多年,也不枉我费心为你安排。”孟飞不解其意,湛若水又笑道:“只是我却自做聪明了。”说罢,从袖中徐徐取出一个信封交与孟飞。孟飞拆开看了,竟是几张房契地契,写的均是他的名字。 湛若水从头上拔下簪子。那簪子约摸寸许,似银非银c似铁非银,光辉清冷,顶端做成桃花的模样。湛若水道:“这便是夭桃,原是青帝上官清的信物。”看孟飞满是惊奇之色,又笑道:“却是假的,真夭桃早落入茫茫波涛之中了。它本是我之信物,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传言,夭桃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或说是有藏宝图,富可敌国,或说是绝世武功。这些传言,竟连我这个真正的主人都不清楚,说来,都是无稽之谈。不过,当年我掷出夭桃,黑白两道莫不为之奔走,或许,这是是那些人想要得到它的缘故。” “都是往事了。当年起事,是为了复仇。”湛若水笑着慢慢道:“苏灵儿c元长他们,都以为我投海自尽,是阿耨多罗的缘故,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不是!我投海自尽,是另有缘故的。只是,那时我退无可退。如今想来,原来都是安排好的。呵!” “很多事情,原本是要给你一个交待的。只是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晓的好。这些房契地契,你好好收着。”湛若水笑道:“我原本有一个妻子,叫秋烟兰,她很是美丽,我对她一见倾心。她其实她可能并不喜欢我过打打杀杀的日子,就暗中积蓄钱财,为的是有朝一日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这笔财富并不算小,藏得又极隐秘,只是二十年来我已用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这些,就留给你了。” 孟飞一惊,赶紧还给湛若水,并道:“爷的钱财,我不收,爷自己留着。我也不离开爷。” 湛若水道:“我也活不久了,这些东西留下也没用。虽然不多,节俭些倒也能安享后半生。只是此番我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我之所以去天香楼,原就是要故意打草惊蛇,让灵儿顾忌,你才能从容脱身。原本目的也达到了,不想却在灵儿那里毒发,把底全露了。如今,她是不再顾忌我了。” 孟飞失声道:“爷是要让我走?” 湛若水笑道:“原本是要让你为我收尸的,只是再拖会对你不利。你还是走吧!” 孟飞急道:“我不走!云姑娘也说了,会尽力救你,爷会好起来的。” 湛若水道:“她说的是,能保我不死。不死?难道让我做个活死人,二十年还不够么?我已经倦了,死对我而言,是解脱,不是痛苦。就放过我罢!”无奈孟飞并无去意,任湛若水如何劝说,他只是不应。湛若水也拿他没有办法。 云未杳自应下为湛若水解毒,却是连着数日未曾现身,只将自己锁在房中,不知在做什么。孟飞封五心下焦灼,只是不敢太过催促,暗中问过三娘几次,只道是思考解毒之法。 三娘不过应付推托,她担心的是另一桩事,私下与云未杳道:“那些人只怕很快就要找来,此地已不宜久留。” 云未杳笑道:“不是有你?” 三娘瞪着她道:“都这节骨眼上,你还有意思顽笑!” 云未杳道:“他们并未见过咱俩真容,咱们倒是东躲西藏着,着实草木皆兵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三娘道:“何况,你的身份,已被秦用小子捅破,再瞒不住了。” 云未杳点头道:“很是。” 三娘道:“他们不好惹,江湖中人躲都躲不及。趁着还未听得风声,咱们赶紧走罢!” 云未杳皱眉道:“湛相公会跟咱们一起走么?” 三娘愣了愣,立时明白过来。若在常人听来,只会以为云未杳对湛若水有些意思,她却是再清楚不过,道:“你呀,又起执念了。” 云未杳叹道:“阿耨多罗啊,无论是毒药,还是中毒而未死的人,都是百年难遇。若让我弃之不管,我很是不甘心。” “世间疑难杂症那许多,莫非你个个都要去破解了?”三娘急道:“岭南弄氏,不是善茬,眼下保命为上。”云未杳便不说话了。三娘只好又劝:“若是旁的人还好,只那湛若水,本就是个麻烦,你何苦为他耗在这里?” 云未杳抬眼看了看三娘,还是没有说话。三娘额角隐隐作痛,一屁股坐下道:“其一,因着他,你的身份曝露。其二,他是朝廷钦命要犯,朝廷不会容他,自不会容人救治他。其三,他与弘相公是死对头,你家与弘家是世交,便是救回他,他会领你情么?” “你说得在理。”云未杳频频点头,三娘便有喜色,只道说动了她。云未杳偏头想了想又道:“只是,我要救他,与他何干?我要他领我甚么情?” “你”三娘不想说了半天,云未杳竟是油盐不进,立时急上了心头,脸色微微发着红,背过身去,很是不快道:“这是甚么话?” 云未杳道:“你是为我好,我是明白的,只是也别恼我,左右我惹恼你,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就这性子,可怎么改呢?你何苦为着我生气,白白伤了自己身子。” 三娘直是又好气又好笑,怒气倒也消了一大半,只依旧板着脸道:“你若果真为我着想,就听我的劝,别再理会那伙人。” 云未杳又复缄口不语,眼眸轻轻垂下。三娘静静等着,岂料等了半晌并无动静,急得转身道:“你说你这么个人,甚么都看得淡了,偏生遇着些疑难杂症,或是那些难救之人,轻易不肯放手。我从前总忧心你年纪轻轻,就万事看淡,如今倒盼着你能真真看得淡。” “三娘”云未杳轻轻开口,却也只是轻轻一声呼唤,又自不语,尖尖的眉头微微蹙着。又过了好半晌,她才道:“阿耨多罗,我放不下。” “你”三娘直是又气又急,道:“是阿耨多罗要紧,还是性命要紧?湛若水上官清,萍水相逢便也罢了,有着弘相公庇护,无人能拿你把柄,却深交不得。痴儿,痴儿,不过是个阿耨多罗,解了又如何?你究竟图个甚么?唉,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三娘。”云未杳又轻轻唤了声,只幽幽看着她,欲言又止。 卫三娘与云未杳经年相处,便是她有话没有说出口,却也猜着大半,当下断然道:“你休想让我一个人走!再是危难,我怎会放你一人面对!”云未杳便紧紧抿着唇。三娘闭目长叹,道:“罢了,你既心意已决,我还能再说甚么?要留下,就留下罢,三娘陪着你。” 云未杳终于释然,将头轻轻偎在三娘肩上。三娘轻轻拍着她,叹道:“姑娘长大了,三娘的话,也听不进了。”话一出口,三娘便自后悔,忙拿话岔开道:“既决定留下,便应明白其中厉害。朝廷与弘相公且不说了,便是那苏灵儿,都没有放过他的道理。你可想过,当如何自处?” 云未杳怎会不明白三娘提起苏灵儿,是故意岔开话头,必是不肯自己为她生出歉意的缘故,心下便有些闷闷的,只道:“我会小心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阿耨多罗 这日傍晚,云未杳终于出了房门,只写了个方子让孟飞去抓药。孟飞喜不自禁,兴冲冲去抓了药来。云未杳又命三娘煎好了药,亲自送了去。 湛若水立在园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只将浅浅笑意投向天边晚霞,落日余辉为他映上一层淡淡的光辉,衣袂在微凉的晚风中飞扬,恍如神祗。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头,云未杳竟愣了一愣,略略有些恍神,她竟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凝结的寒霜与悲怆,似笑似悲。云未杳很快又回过神来,道:“我琢磨数日,你先试试这个方子。未必有效,不过是为印证一个猜测。” 湛若水但笑不语。云未杳微微笑道:“你又何必担心许多,原本是无可救药了,权当试一试。” 湛若水笑道:“姑娘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 云未杳笑眯眯道:“正是。” 湛若水叹了口气,便端起那碗药,还未入口,一股腥臭之气便直冲入鼻,不觉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问多说,便要一口饮下。云未杳叫住他道:“你也不问问是什么药,若是毒药呢!” 湛若水笑道:“姑娘也说了,权当试一试,又或我便是急病乱投医罢!”便皱着眉将那碗黑糊糊的药一饮而尽。 云未杳也叹了口气道:“你哪里是急病乱投医,你分明是不以为意,不过是为了安身边人的心罢了!唉,只怕我如今真的给你毒药,你也会照吃不误的!” 湛若水笑了笑,道:“我这点儿心思,都被姑娘看出来了。就还请姑娘为我保守这点小秘密,便是我去了,孟飞也不会太自责难过。” 云未杳笑道:“你放心,我向来不是多话之人。你们的事,我不管,只管如何解这阿耨多罗之毒,只是我现在一点把握也无。” 湛若水点点头,又道:“姑娘前说有猜测,不知想到了什么?” 云未杳将药碗交与三娘,道:“小心拿着,打碎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埋好。”看三娘不解,才淡淡道:“他刚刚喝下去的,就是一碗剧毒。” 三娘奇道:“我亲自煎的药,姑娘写的,可都是解毒的药材!” 云未杳道:“不错,只是我往药里又加了一点箭毒木液” 三娘惊呼:“那那可是见血封喉啊!”复又紧张地看了看湛若水,却是安然无恙,迟疑问道:“湛相公,你可以不适之感?” 云未杳与湛若水皆笑了。湛若水道:“若姑娘不说,我竟不知自己喝下的是毒药。奇了,我竟是一点感觉也无,也未觉难受。” 云未杳点头道:“这便是了!” 三娘道:“这是何缘故?莫非,姑娘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 云未杳垂眸,让湛若水递过手来,细细为他切脉。诊完脉,见湛若水与三娘都盯着她瞧,云未杳才道:“原本,我想的也是以毒攻毒,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又向湛若水道:“你还记得那日我说的,你在中阿耨多罗之前,便已中毒了,是么?” 湛若水神色一黯,强笑道:“不错。” 云未杳将湛若水的神色看进眼里,叹口气道:“我一直在想,你之所以中了阿耨多罗而未死,必是先前便已中毒的缘故。二十年前,你的体内已然是以毒攻毒了,服下阿耨多罗,反而如同服下解药,然而为何还是受了剧毒之苦?” 三娘道:“莫非是阿耨多罗的毒性更烈?或者药量更重?” 云未杳道:“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以毒攻毒是医家无解之时不得己而为之之策,实在冒险至极。” 三娘向云未杳道:“是了,姑娘说过,以毒攻毒,若是不能解,会加剧病家病情,甚至死亡,便是得解,也是余毒难清,后患无穷,乃医家下下之选。只是姑娘如何断定湛相公并非是以毒攻毒呢?” 云未杳道:“但凡是毒药,便是被另一种猛药攻治,却总是难以根除,是以脉像上都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偏我却未在他体内查出另一种毒药。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看三娘与湛若水皆是不解之色,才又道:“此毒是被解药清解了,是以才无痕可循。” 湛若水很是惊奇,道:“姑娘的意思是,阿耨多罗未必是毒药,而是解药?” 三娘亦道:“姑娘,医书上不是说,阿耨多罗是无上至毒吗?” 云未杳道:“无上之道,无阴无阳,无生无灭,无净无垢,无正无邪。” 三娘听得糊涂了,云未杳看她满是茫然之色,笑道:“为了印证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便在药里用了一点见血封喉,恰才又为他诊了脉,果然,竟一点查不出见血封喉的痕迹来。那便只有一个道理,就是那箭毒木液,也被阿耨多罗清解了。” 湛若水很是惊诧,很是迟疑道:“那我莫不是百毒不侵了?” 三娘又道:“若说阿耨多罗是解药,可湛相公的症状分明是中毒啊!” 云未杳道:“三娘说的一点没有错。若是毒药,湛相公体内之毒却被清解,若是解药,如今却是中毒迹象。”说罢,她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或许,这便是阿耨多罗的本意,既是天下至毒之药,也是天下至毒的解药,呵呵。” 三娘眼睛一亮:“莫非,湛相公中阿耨多罗之前,并没有中毒?”蓦地又拍了拍额头,道:“我怎能怀疑姑娘的医术呢?” 云未杳笑道:“我便不会诊错了么?只是”她看了看湛若水,湛若水只是避开她的眼神,装做没有听见,云未杳看在眼里,道:“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到底还是要解阿耨多罗之毒。关于阿耨多罗,医书上不过寥寥数语,再多便没有了。这药是百年前一位天竺高僧所制,究竟是何配方也无从得知,更说不上对症下药了。这才是我束手无策的。我也曾看过一本杂书,倒有个解法,却是无稽之谈,有味药材竟出自《山海经》,说来不过后人胡诌罢了。” 三娘向湛若水道:“想来最好的法子是找到阿耨多罗,或许就能配出解药来。” 湛若水苦笑道:“阿耨多罗传世极少,也不知苏灵儿那里还有无此药,她也不会轻易与我。便是与我,只怕又是下毒了。” 湛若水说得风轻云淡,云未杳与卫三娘却听出酸楚。云未杳笑道:“倒不是要阿耨多罗,这世间奇毒的配方,只怕也是稀世之毒。”说到最后,云未杳也无话可说,便起身告辞。 路上,三娘道:“姑娘可是一点解毒眉目也没有。”云未杳只是摇了摇头。卫三娘叹道:“这湛相公可真是命苦,竟被害了二十年。不过那下阿耨多罗之人绝计没有料到,湛相公中毒之前便已中毒,反倒是帮了他。” 云未杳淡淡道:“你就一点不好奇他中阿耨多罗之前中的那毒么?” 三娘道:“是啊!只是他倒也沉得住气,你说他早就中了毒,竟是一点不肯去追究。” 云未杳道:“这便是了。看他的意思,对先前中毒之事,竟是浑然未觉。你也不想想,能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下毒的,须得是多亲近信任之人。你以为他不肯追究么?只是不想伤心罢了!” “我虽不喜他,只又可怜他,竟是这般遭遇。”三娘轻叹着,顿了顿又道:“是了,姑娘既起心救他,为何又要他的夭桃?你可知道夭桃来历?” 云未杳道:“我哪里知道,只是一次听少均提起过,他很是盼望得到此物,我便记下了。” 三娘笑道:“原来你是为他寻的,怪道费这许多周章。唉,这些年来,你也是他费尽了心力,还惹上那许多麻烦事。” 云未杳笑道:“不过碰巧遇见,倒是举手之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乱世之兆 湛若水镇日深居简出,他却不知道,因回扬州,外面已是一片紧张。悬玉使女时刻监视着他,而原本微服私访的钦差赵朴也早查出了线索,八百里加急送信回京,将上官清重现江湖之事禀得清清楚楚。 这日,赵朴终于等到了京中回信,竟是东宫太子亲自手书。原来半年前,朝廷明文昭告天下,因当今圣上疲于政务,暂由太子监国统政。那信中要他暂且放下暗查弘逢龙罪状之事,诸事皆以监视搜捕青盟孽为重。赵朴看罢愀然不乐,身子弓得越发地厉害了。 赵保愤然道:“大人此番到江南,本为搜集弘逢龙罪证,以便一举扳倒老贼。眼看大功将要告成,如今东宫一封信,将大人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属下实实难以接受。且时过境迁,上官清威风早就不复当年,朝廷如此郑重,真真是舍本逐末了!” “放肆!”赵朴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太子决议岂是尔等可擅议的?” 赵保见赵朴动了真怒,吓得不敢吱声。半晌,赵朴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难啊!” 赵保不解,又不敢多问,赵朴道:“你以为,便是我们搜全了弘贼罪状,便能扳倒他么?”不待赵保动问,赵朴又道:“当今朝廷有两大心腹之患,一在江南,一在西北。江南有名士华棣总管,西北是名将许凤卿坐镇。弘逢龙盘踞朝中二三十年,弘氏c华氏c许氏三大家分掌军政财权,又互为婚姻,彼此倚重,朝臣皆仰其鼻息,这才是弘逢龙屹立不倒的真正缘故。太子殿下轻易如何敢动他?” 赵保重重叹了口气道:“莫非朝廷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赵朴冷笑:“皇室虽弱,倒没有软弱到让弘逢龙行兴废之事的地步,且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朝廷若有意要动弘逢龙,哼,易如反掌。只是从大局看,此时不宜动弘逢龙。若我是弘逢龙,大权独揽后自然也不愿天下有事。两相制衡的局面,是太子殿下与弘逢龙都愿意看到的。我想,太子殿下所担忧者,是天下大乱。只要时局平稳,他便有时间清除卧榻酣睡者。” 赵保想了想道:“太子殿下的意思可是,天下宜稳不宜乱,而上官清则可致天下大乱?” “不错!”赵朴颔道赞许道:“当今天下局势错综复杂,远非你看到的那般简单。弘逢龙不过是明处的敌人,暗处,不知有多少人虎视耽耽。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只怕太子殿下与弘逢龙也不知他们实力几何了。” 赵保问道:“大人口中的‘他们’,说的是” “上官清和当年因晋宁一案而伏诛的王氏c苏氏c季氏三族的流亡子弟?” 赵保略作沉吟,道:“不过流亡子弟,朝廷何必太过郑重?大人向前说过,上官清起兵谋反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说他为替父报仇,纠结另外三族流亡子弟和江南十万人众起义,一路攻城夺池势如破竹,然则失利于碣石之战,兵败之际,他便投海自尽了,四族子弟亦瓦解云散。那日虽是匆匆一面,属下看他形容齐整,却隐有落魄之像,大人还担心他为患天下么?” 赵朴笑道:“你莫要小看四族流亡子弟,这些百年老族,哪就轻易覆灭了?否则二十年前,上官清何以猝然危及京师。且如今上官清又堂而皇之现身,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 赵保想了想,沉声道:“不错,若没有万全的准备,何以敢以身犯险?” 赵朴道:“这个上官清,太不教人安心了。二十年前,朝廷尚在强盛之际他便敢起兵造反,何况现今?唉,朝廷当年虽险胜,却也因此一难而元气大伤,再难斩草除根。若休养生息,朝廷也不至到此境地,可恨弘逢龙倒行逆施,以致天下怨声载道,民变不断。朝廷内忧外患,为保大局,朝中忠直之士也只能眼睁睁看他擅权弄柄,竟奈何他不得。” 赵保怒道:“可是大人,弘逢龙外用擅权弄政,内怀篡逆之心,媚上压下原非正道,有志之士对他切齿痛恨,人人皆欲杀之而后快。若不杀弘逢龙,何以平民怨?不杀弘逢龙,何以振士子之心?不杀弘逢龙,何以靖朝纲?若任由弘贼倒行逆施,这天下,这江山,只怕,只怕大人,终不能任由弘贼为非作歹c倒行逆施。” 赵朴明白赵保的话,若任由弘逢龙把持朝纲,朝廷只怕会断送这锦绣江山,然而赵朴只是沉吟不语,许久才颓然长叹一声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弘逢龙不能杀,至少现今不能杀了!” 赵保嘴皮动了动,却是无可辨驳。赵朴道:“太子在信中明言,上官清隐藏太深,不知虚实,嘱我切不可妄然动手,是以只教我等先摸清他的底细。这番用心,你可明白?” 赵保道:“我在明,敌在暗,太子是要我们以静制动。”赵朴道了声“不错”,又道:“扬州是上官清老巢,我隐约以为,若天下生乱,必是江南先乱。此事非同小可,你我须得从长计议,切记不可鲁莽行事!” 湛若水因着有云未杳的照料,孟飞也放下许多心来,一门心思作他自己的事去了,近日与封五竟是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什么。湛若水看在眼里,问了两次,孟飞支支唔唔不肯多说,他便不好再问。 这日孟飞又与封五出去了,行不多远,远远瞅见前面围了一大堆人,不知在看着什么。二人不欲多事,便要绕开了去,不想封五一眼瞅见圈内之人,正是马谦仁。 原来马谦仁领着家奴过街之时,有人撞倒了一卖油老翁的担子。那老人揪住马家家奴不肯松手,恼得马谦仁喝命要打,却被人拦下了,正是赵保。他与赵朴在街上查勘民风,正遇见马谦仁作恶,自然便出手惩治了。 马谦仁本欺赵朴势单力薄,哪想才片刻光景,家奴就被打得伤的伤c残的残。马谦仁见势不妙,瞅准机会便要开溜。赵保纵身一跃,堵在前头。马谦仁吓得面如土色,心下叫苦不迭,瑟瑟缩缩如筛糠般,一边磕头讨饶,一边向身后爪牙使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趁赵保不备,一个恶虎扑食扑向赵朴,钢刀明晃晃架在他脖颈之上。此番事态陡转直下,马谦仁哈哈大笑着起身,马脸三忙为他拍着身上的尘土。马谦仁道:“你们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竟不知我是谁么?”他早看出赵朴是主,暗思只要“擒贼先擒王”,赵保再狠,也必然投鼠忌器。孟飞与封五看到正是这一幕。二人互换一个眼色,封五冷笑道:“当真是‘冤家路窄’。”两人也不走了,只站下来看戏。 封五认出赵朴赵保,不觉“咦”了一声。孟飞道:“就中可是有你熟识之人?”封五遂将初到扬州之时,与赵朴赵保的过节略略说了,又道:“这二人冒犯盟主,我不喜欢他们。” 孟飞道:“这二人着实讨厌,只是他们为卖油老翁出头,惹的且是狗官的衙内,也是条汉子!”封五便道:“孟兄说得极是!我们且一边看着,再做打算。” 二人遂打定主意,听得赵保冷冷道:“你是谁我不管,我只知道谁动敢我家老爷,便只有一个下场——死!”饶是春风三月,“死”字从他口中说出时,也无端教在场众人打了个冷颤。赵朴阴沉着脸,唇带冷诮之色,面色极是不善。 人质在手,马谦仁自然肆无忌惮,恨恨道:“你们可知本公子爷是谁?你们好大的胆子,也不去打听打听,公子爷我在扬州城内是怎样的人物?今日落在我手里,你们还想活着离开么?” 赵保怒极反笑,说的话却字字狠戾:“如此,你放或不放,明年的今天便都是你的祭日!”话虽如此,却迟迟不敢动手。马谦仁越发得了意,桀桀怪笑道:“着啊,公子爷便要看看,明年今天是谁的祭日!”便要令那家奴动手。赵保急道:“慢着!”又向马谦仁道:“你待要怎样?” 马谦仁冷笑:“你若想保他的命,嘿嘿嘿嘿”笑声未落,脸一翻道:“跪下!”赵保狠狠地瞪着他,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直直跪在地上。马谦仁被他瞪得极不自在,马脸三倒很是会意,冲上前去狠狠一耳光打在赵保脸上。马脸三下手极是狠重,赵保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深深的五指印,嘴角渗出血丝来。 封五在旁侧看着,摇了摇头道:“这家奴做得过了,那赵保岂是好相与之人?”赵保拭了拭唇角血丝,不怒反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赵朴摇头叹息:“但愿你们不要后悔!”马脸三犹不解气,连着几巴掌狠狠打在赵保脸上,直到打得手痛才停下。赵保道:“放了我家老爷!” “放?”马谦仁怪笑道:“爷何时说过要放过你们?”赵保眼色冷厉,道:“那你为何要我跪下?”马脸三赶紧帮腔道:“嘿嘿,不过是要让你们知道,这扬州城是谁的天下!”赵朴冷笑:“好大的口气!我倒要问问,这扬州城究竟是谁的天下?这世间可还有王法?” “王法?我家公子爷就是王法!”马脸三说罢,一拳砸在赵朴肚子上。他虽是花拳绣腿,赵朴也是吃痛不已。 赵保怒极,再不敢瞻前顾后,低吼一声,径向马脸三冲去。马脸三不想他竟敢破釜沉舟,且又来势汹汹,一时腿软。赵保恨极马脸三,倒不敢与他纠缠,不过虚晃一下,斜刺里转向那挟持赵朴的家奴。 眼见就要得手,不想一颗石子破风而来,赵保暗叫不妙,便知围观者中必有马谦仁的帮手。便在此时,又是一阵风响,那颗石子被另一颗石子击落在地,更有一颗直直打向那家奴膝盖之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心虚 那家奴吃痛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倒放开了赵朴。赵保趁机拉开赵朴,顺势看去,正好看到孟飞与封五,便料定是这二人出手相救,遂拱了拱手,却并不多话,脚尖勾起地上一把钢刀,顺手一刀向那家奴砍去,正正是在脖颈之间,那家奴哪还有活命的道理?见出了人命,看热闹的众人早一哄而散,生怕惹上干系。孟飞与封五对视一眼,默默地随众人离开。 马谦仁与马脸三早躲了开去,赵保哪肯放过这二人?见得赵保凶悍,那马谦仁竟尿湿了裤子,马脸三也好不到哪里去。马谦仁跪地哀求:“爷爷,你若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马脸三也讨饶道:“爷爷,你放过我,我一定为你供上长生牌位!”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啊”的一声,一条臂膀被赵保生生折断,痛得惨叫不已。赵保冷着脸,揪小鸡似的举起马脸三,向地上狠狠砸去。 马谦仁趁机又欲溜走,赵保哪肯再给他机会?重重一脚将他踢出丈远,复又飞身跃上,将他狠狠踏在脚下。足下用力,踩得马谦仁几乎透不过气来。马谦仁自幼娇生惯养,哪吃过这等苦楚,早痛得杀猪般嚎了起来。赵保用力渐狠,听得“咔嚓”一声,马谦仁已断了两根肋骨,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尚有几个幸存的家奴见了,早骇得魂飞天际之外,哪顾得自身伤痛,倒地向着赵保磕头求饶, 赵保不为所动,只嘿嘿笑着:“迟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惹我家老爷!我有言在先,谁敢动他,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且不说你是知府的公子,便是知府,便是天王老子,谁敢动他,我也会豁出命去一拼到底!”赵保还要再下痛手,好在赵朴及时开了口:“且住,今日便饶过他们罢!” 赵保听他说了,虽不甘心,也只好放他一马,踢开马谦仁恨恨道:“若再敢胡作非为,我必取你狗命!滚!” 众家奴见马谦仁生死未卜,出气多进气少,哪里还敢多嘴,赶紧抬起离开,待走得远了,才喊道:“小子,留下名来,我家大人定不会饶了你!” “定州赵保是也!” 待马谦仁去得远了,赵保将孟飞与封五相助之事说了。赵朴听得有人暗害赵保,且并非是马谦仁之人,眸光略暗,只微一沉吟,又急趋数步,抢在孟飞与封五离开之前,向他二人揖道:“在下赵朴,两位”又抬起头来,蓦地认出封五,惊道:“这位莫不是” 封五被认了出来,没好声没好气道:“你这是要做甚?” 赵朴心间惊喜交集,转眼心间已是千头万绪转过,也不与封五计较,捺下性子笑向孟飞道:“今日幸遇两位大侠出手相助,朴先谢过了!” 封五“哈”了一声道:“我且跟你说了,老子没有救过你,这辈子都不会救你,救你们的是我孟大哥!” 赵朴便又再向孟飞致谢,孟飞只冷冷地不说话。 赵朴碰了一鼻子灰,赵保虽感念他们救命之恩,只他本是性子急躁之人,见得赵朴尴尬,心间无名火起,怒色上了脸,便要发作。赵朴看在眼里,喝下赵保,笑向封五道:“不管如何,二位救命之恩,在下必铭记在心。” 封五只是冷笑,看了看日头,跺足道:“净在这里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倒误了我的正事!”扯着孟飞便要离开。 赵朴已奉下太子之命,原本就在遣人打探湛若水讯息,现下偶遇封五,很是喜出望外,哪顾得上计较许多,只是缠住封五孟飞,不肯放他二人离开,道:“今日得与二位相遇,当真是上天机缘。那日是我家人多有冒犯,还望壮士见谅。为表歉意,未若由在下作东,我们一醉方休如何!” “我听得马谦仁在扬州势大力大,此地已不宜久留,二位还是速速离开为好!”封五只是冷笑,顿了顿又道:“你若有这个闲心,倒不如去想想,恰才除却那马谦仁,还有谁想要你们的性命罢!”说罢扯住孟飞大步走了。 封五说的是暗害赵保之人,之前若不是孟飞出手,那人只怕已然得逞。赵朴淡淡一笑,向赵保使了个眼色,赵保会意,尾随而去。 封五与孟飞去的不是别处,正是苏府。二人连日来潜伏苏府之外蹲守,摸清了苏府的动静,正是要为湛若水复仇。不消片刻,便有个男人敲门,里面却似无人应。那人轻轻推了推门,门“咿呀”一声开了,竟是无人把守之门户。便是这一瞬,里面动静已是一览无遗。孟飞只死死盯着,眼见那男人闪身进去,只道:“老封,这苏府我上次进过,左右也就那几进房子,人手也有限,不过有些暗卫罢了。要依我说,直接杀了进去,取那妖女狗命,为何还这般谨慎?” 封五道:“你有所不知。苏灵儿奸诈多端,这苏府看似是普通门户,实则外松内紧。前番若不是盟主的缘故,你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孟飞道:“既如此,那就听你的。你说,我们怎么办吧!” 封五一声冷笑,附在孟飞耳边如此这般,听得孟飞喜形于色,笑道:“好,我们便依计而行!” 二人商议着离去,却说那男人他进了苏府,一转身,眼前蓦然立着合儿,正幽幽望着他。他被生生唬了他一跳,啐道:“作死呢,大白天的吓人作甚?”脆生生的竟是女子口音。 合儿偏头而笑道:“人说‘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青天白日的,霜降姐姐又没做亏心事,怕个什么呢?人人又说霜降姐姐胆气最壮,现下被我唬成这般模样,说出去只怕不被人信呢!” 她一派天真无邪,倒教霜降发作不得,只好嘲道:“小妮子越发牙尖嘴利了,三两句就堵得我说你不得。若姑娘知晓你有这般能耐,哪日提拔你了,或许不到笈年,也就和我们这些个悬玉使女平起平坐了!” 合儿又笑道:“姐姐拿我取笑呢!若能做得悬玉使女,自然是合儿的福气。只是如今二十四位虽空缺了好几位,偏姑娘并没有丝毫发落下来的意思,只怕不待合儿十五,就去了天香楼呢!” 霜降冷笑道:“天香楼并非不好,只是不如咱们这里,不过是陪人歌舞宴饮,姑娘个个是冰清玉洁的。不过它再有许多不好,也好过别的青楼。清明又善待姐妹们,到时凭着妹妹的姿容与聪明,做个天香楼的花魁定如探囊取物。盼只盼妹妹风光淮扬之日,别忘了咱们这些个贫贱姊妹才好。” 合儿本就面色极白,她这番话夹枪带棒,说得她越发地苍白了。合儿眼中略有珠光,却抿紧了唇强自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霜降看她这副光景,心中很是得意,想了想又问道:“是了,你为何在这里?” 合儿笑了笑道:“姑娘让我在这里等姐姐呢!我想着姐姐定然不会走后园,是以便守在了这里。” “你怎知道我不会走后园?”听她此言,霜降心中大为警惕,两眼精光乍放,死死地盯着合儿。 “府里的姐妹大多不敢走后园,能绕着那里就绕着那里,难道姐姐不是一样?” “我我自然和你们一样!”霜降结结巴巴强自掩饰道。 合儿望着霜降,眼中净是清澈,诚恳道:“我年纪小,入府的时间又晚,姐姐你可知道“它”是个怎样的来历?” 霜降便知合儿所指乃是后院“辟邪”,心下暗抽了口凉气,冷冰冰道:“我便是知道,现下也没时间跟你嚼舌根子。姑娘正等着我回话呢!” 合儿笑道:“照着规矩,姐姐需得梳洗更衣了才能去见姑娘。姑娘候了姐姐这许久,等着收拾好,只怕已是来不及了。”看霜降急得跺脚,合儿又道:“不如姐姐说给我了,我代你去回姑娘。” 霜降冷笑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配进那园子?且我忙活半天,会教你捡这个便宜?呸,做你娘的青天白日梦吧!”说罢转身便走了。 合儿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身在这府中,前程只有自谋。我若无些个打算,当真是天诛地灭了。嘿嘿,霜降霜降,我竟不知道,究竟是“它”可怕些,还是姑娘可怕些?”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千里之堤 霜降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房中。那房间装饰极简,除了日常起居摆设之外,并无余物。她心下焦灼,对着镜子扯下粘在脸上的面具。因着皮肉粘连太久,且又用力粗鲁,面皮被扯得微微发疼。她哪里顾得这些?又急急梳洗了,取出簇新的衣物换上,才敢去见苏灵儿。 到了淡客居,里外一片寂静。越是如此,霜降心中越是没底,情知归来已迟,却又不敢贸然进去,只在院中徘徊。过了片刻,听得门“吱呀”一声响,出来一个人,正是谷雨。正自焦灼的霜降如见甘霖,一把扯住谷雨,压低声音急道:“姐姐救救我!” 谷雨满面难色,低声道:“你好大胆子,竟敢让姑娘久等!她先前还念了你两次,如今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了,你让我怎么办?” 霜降急得汗如雨下,只苦苦哀求道:“姐姐是知道的,我们在外奔走,总有许多意外。且姑娘平日里最肯听姐姐的话,姐姐说一句,抵得上我们说许多话,好歹为妹妹周全周全才是!” 谷雨只是推却,霜降还要再求,听得里面有人道:“是谁在外喧哗,可是霜降归来?”正是小满的声音。霜降便知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尚未开口,便听得苏灵儿斥道:“跪下!” 霜降赶紧跪了下去,更不敢抬头,心中正自坠坠不安,只听得头顶冷冷道:“霜降儿,你可知错在哪里么?” “婢子婢子”见得苏灵儿出口便是质询,霜降心下反安定许多,眼珠一转道:“婢子归来太迟,让姑娘等久了” “你如今是越发出息了,竟揣测起我的心思来。原是打量我看重有担当之人,便索性应承下来,便以为我不追究了,对么?”苏灵儿冷笑。 霜降未料自己小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吓得赶紧道:“让姑娘久等,是婢子该死!只是婢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决计不敢揣测姑娘心思,都为接连两次归来迟慢,又与旁人不相干,自然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苏灵儿瞥了瞥她,只道:“你回得倒快!也罢,我再问你,暗中相助马谦仁之人,可是你?” 霜降心中一惊,她只道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岂料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知自己在街上暗助马谦仁之事案发了。她深知苏灵儿素向最恨自作主张与欺瞒她之人,恰才直言请罪是料定苏灵儿不会怪罪于她才敢大胆应承,现下情境迥异,又思及她的手段,在这暖春的天气里竟无端骇出一身冷汗,浸湿了里衣。眼见推脱不过,她一径向苏灵儿磕头求饶,一径颤着声音道:“是,是婢子做的,请姑娘责罚。”苏灵儿板着脸不理。不消片刻,她雪白的额头上已磨破了皮,渗出斑斑鲜血来。 苏灵儿也不看她,只道:“你且告诉我,为何暗助马谦仁?” 霜降迟疑,头低低垂着,眼珠却骨碌碌地转着,正思忖着对策,蓦地听头顶又是一声厉喝催促,吓得差点支撑不住,只好硬着头皮道:“婢子虽救他,却并非为了助他,而是为了姑娘!” “你倒有道理了!”苏灵儿冷笑,吹了吹指甲,慢悠悠道:“我倒要好好听听了。” 霜降渐渐镇静下来,道:“马谦仁横行扬州,仗的不过是他老子马评的势要。马评这‘墙头草’与我们向来面和心不和,对姑娘吩咐的事不是敷衍塞责便是虚与委蛇,去年军晌是一例。婢子打量他的意思,是想着给自己寻找退路,那赵朴便是他的退路。是以今日婢子才会暗助马谦仁,若他杀了赵朴,他们便能彻底翻脸,也断了马评这念想。” 苏灵儿睨着她,并不言语,看不出深浅,霜降只好道:“姑娘要杀赵朴,随时可以动手。只是,朝廷命官自相残杀,总比死在咱们手里的好。且便是赵朴未死,但若马赵二人反目,对姑娘都最为有利。” 她一径说着,一径拿眼观测苏灵儿脸色,果见松缓了许多。谷雨c小满也知事情非同小可,皆为霜降求情。小满道:“姑娘不爱我们自作主张,只是事急从权,有些事还是得随机应变才是。阿芒上月在京中偷偷换了赵朴的密疏,解了相爷好大一个麻烦,姑娘不也说她日后大有可为?依婢子来看,霜降今日之功劳,并不逊于阿芒。”谷雨亦道:“霜降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她向来办事得力,从未出过纰漏,还望姑娘念她是初犯,且饶她一次。” 苏灵儿依旧不辨喜愠,只道了句:“霜降儿,你长大了!”听了这话,几个悬玉使女皆不敢再出声。苏灵儿又沉默了许久,这才向霜降道:“你可都听到了?若非你两位姐姐求情,我今日断不饶你!”霜降松了口气,谢过苏灵儿又向小满谷雨称谢。 苏灵儿叹了口气又,叫起了霜降,道:“你们只道我刻板不化,不爱你们自作主张,都以为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皆有自己的苦衷。却又哪里知晓,你们的自做主张,才是真正的麻烦。向前阿芒调包密疏一事,看似解决了相爷麻烦,不想却是害了相爷。那封假奏章写得太过了,赵朴与相爷素来不睦,怎会为他请爵封禄?他本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便无爵禄,别人又能拿他如何?假奏章反将他送上了风口浪尖,招来朝野议论的滋味可好受?最后不也是固辞不受?因着此事,朝廷借题发挥,让赵朴做了代天巡狩的钦差,下到这江南。我之所以隐而不说,是想着京城当时只她一人,她也不容易。唉,你们原本有二十四个姐妹,都是我一手精心调教栽培出来的,如今死的死,亡的亡,身边统共就剩下你们这些,最早的廿四悬玉使女,也只剩天香楼的清明一个。如今虽也有十来人,却都不如你们贴心得力,是以近年再未提拔人上来。你们犯错不打紧,改了便是,我怕的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唉,许是我年纪大了的缘故,越发地比你们谨慎了。”说罢,苏灵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霜降并谷雨c小满垂首听着,大气出不敢出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云影 入夜,苏府一个尖厉声音道:“走水啦!”果然,后园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 苏灵儿立在小楼前,身边侍立着谷雨c小满并另外几个白衣婢子。霜降晚来,看苏灵儿板着脸,面色阴沉得可怕,也不敢多说,只乖乖站在小满后面,看着身边婢子来往救火。 苏灵儿盯着火光,道:“可查到走水原因。”谷雨道:“事发突然,还不知缘故,只怕是人为的。”话音未落,听得前面一阵喊杀声。苏灵儿冷笑道:“好,很好!可见我是沉寂江湖太久,竟任由人骑在头上了!”向小满道:“告诉王群他们,只要是擅闯苏府者,格杀勿论,不用留活口!”小满领命,走到阴影中,不知对谁说着什么,便见一个影子急奔而去,自是苏府暗卫。 孟飞与封五率人冲进苏府,岂料府中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正在惊疑,四周不知何时多出许多人影,皆是默默不言语。二人暗叫不妙,孟飞道:“老封,怎么办?” 封五咬牙道:“拼了!”孟飞点了点头,大吼一声,冲进了阵中。 夜深了,孟飞还没有回归小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等到第二日,依然未归。湛若水心绪有些不宁。他想起了云未杳,似乎在任何时候,她都气定神闲。这些日子来,他越来越喜欢与她聊天。 湛若水披了件衣服,慢慢去了隔壁。小园甚美,只是水波盈盈处,春色已老,新发花木,如今已是木叶渐繁。湛若水也只能暗叹春景易逝,春去将渺。 慢慢地到了角门,湛若水正思忖如何与云未杳寒喧才不至唐突,却远远见她正立在竹篁之下,不知想着什么。三娘不经意瞅见了湛若水,正要与她招呼,被他止住了。湛若水只静静立在一旁,不敢打扰。云未杳不知身畔有人,兀自出着神,眉目清明疏淡,眸中自带清寒。那副神情仿若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般,不沾染,无嗔喜,唯沉静,自安然。恍然一看,竟不似凡尘中人。 三娘轻轻咳了声,云未杳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正看到湛若水。 “这里寒凉,你也不知爱惜自己!”三娘念道:“我若不说,竟不知你还要站多少光景?我若说了,你又嫌我唠叨。” 云未杳并不回答,只看着湛若水道:“你来此作甚?” 湛若水正自踟蹰,不想三娘应道:“是我请他来的!” 湛若水很是感激地看了看三娘,又看云未杳面色依然平静,看不出嗔喜来,忖道:连日与她相处,面上虽温柔和善,性子实则淡漠至极,此番定是恼我无事相扰。早知如此,合该不来才是。复又担心三娘难为,赶紧道:“若有打扰姑娘之处,还请见谅,我这就离去。”说着便要走。 云未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相公既然已来,何必急于离去?舍下虽清寒,尚有清茶一盏。相公若不嫌弃,留下一同品茗如何?” “岂敢岂敢!”湛若水未料竟是云未杳开口相留,颇有些喜出望外。三娘笑了笑,回屋陆次取了些风炉茶具茶碾薪炭等物而来。三娘笑向湛若水道:“都是上好的桑槐精木,并无劳薪之气。”又净了手取出一剡纸包裹,仔细摊开,道:“相公可认得这茶?” 湛若水但觉一股清幽之香扑鼻而来,又看那茶形如女子螺髻,历历分明,只道是吓煞人香。三娘知他不识来历,笑了笑道:“这茶名为‘云影’,藏自终南山茶岭。姑娘为终南老道丹丘子治好了经年腿疾,他由是赠了些许与我们,相公可知这茶来历?” 湛若水笑着摇了摇头。云未杳亦笑了笑,三娘遂道:“‘云影’之意,是为仙踪飘忽,如云之影,风之根,皆难寻觅。”湛若水听得越发糊涂了,道:“既生终南茶岭,三娘何以称难寻?” 三娘笑道:“终南茶树千万,不过寻常之木,只有历了天火劫难而不死者,或有机缘成为云影,这还需得等到采茶时节云雾起时才知分晓。”又看湛若水依然是不解的神色,遂又道:“到了终南采茶时节,待得云雾起,树生异香者才是云影。” 湛若水听罢,连连感叹,又道:“那也好办!茶人采过茶,做下记号,下次岂不方便?” 三娘笑道:“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事?茶树若成了云影,便会枯死,再等别的树生出云影,又不知要何时了?是以这茶呀,真真是可遇不可求!”又笑道:“‘云影’秉性清高孤寒,自非凡品,待你尝过,便知其奥妙。” 云未杳笑了,道:“不过是茶而已,倒被你说得神乎其神,反倒没了意趣。”一边说着,一边温烫茶具,动作娴熟。湛若水她所用器具,竟是汝窑青瓷。雨过天青的青瓷杯在她的指间转动,物华莹润。 谈笑间,不觉水也将沸。东坡有云:蟹眼已过鱼眼生。只是蟹眼鱼眼之变本极微妙,可知候汤最难。云未杳凝神静气,初沸时投下“云影”,尽去浮沫;二沸时沫饽始生,此本茶之精华。她舀出置于近旁,又以桃木夹轻轻搅动沸水,激荡汤心。很快,汤水四溅,湛若水将沫饽复倒入釜中,此为“救沸”,以蕴其华。湛若水半生流离颠沛,于衣食不事讲究,却也知此为《茶经》所载。 她又将茶汤分入杯中,一时掬香凝翠,茶汤越发幽碧,煞是可人。云未杳以手请茶,湛若水饮了,果觉一股冷艳清冽之香钻入舌中,又很快渗入四肢百骸,摄人心魂,细品之下,唇齿留香,似有回甘,果与平时所饮之茶大相异趣,连称“好茶”,又叹道:“竟不知姑娘是极风雅之人!” 云未杳轻啜口茶,缓缓摇头道:“我不过是凡世俗人,便是风雅,也是附庸风雅罢了!”又笑道:“我与三娘经年飘泊,四海为家,哪有心思用在这茶事上?不过有位朋友,于衣食一事极尽精巧,我也算学了些。因着房中有些物什,我看其中便有煮茶器具,更喜是唐时制式,今日心念一动,煮茶聊以打发时日,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只是今时茗茶,配以唐时煮法,非古非今,若教那位朋友见到,必是要笑话我的。” 湛若水看她心情颇好,便要多说两句,道:“想来姑娘的这位朋友必是极风雅之人。” 云未杳笑道:“风雅就未必了,成日间无事可做,闲人倒是不差的。” 湛若水笑道:“人生难得清闲,我倒挺羡慕你这位朋友的。” “若似你这般想便好了,偏他却道自己是无用之人,长恨此身碌碌”云未杳话未说完,见湛若水面色颇见沉郁,心下大奇,忖道:他素来镇定自若,便是生死之事,亦极洒脱,何至仓惶至斯?遂道:“我说错什么了么?” 湛若水被牵动心事,强笑摇头,道:“姑娘没有说错,只是说及无用之人,普天之下”他没有再说,顿了顿又道:“恰才是我失态,教姑娘见笑了。” 正说着,却见栓儿急匆匆来了,附耳在湛若水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得他面色一变,立即向云未杳道:“多谢姑娘的茶,只是还有些事,我先去了。”说罢也不待云未杳开口,便急急而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闯祸 三娘望着湛若水离去的方向,又望望云未杳,道:“湛相公素来都好好的,何以吃个茶,竟郁闷至斯?” 云未杳叹道:“你只道他平和无事,却也不想想,中了阿耨多罗之毒,二十年深受其苦,如今命在旦夕,究竟能好到哪里去?我为他诊脉,发现肝脾不和,气机郁结,自是心事太重的缘故。唉,治病难治心!” 湛若水匆匆而去,原是栓儿告诉她家里来了几个女人。他略一思忖,便知是苏灵儿。果不其然,未及回去,便见十余个白衣婢子立在外面,领头的正是霜降,面色须不是很好看。秦用因着悬玉使女凶悍,早就躲了开去。 湛若水正待要与她寒喧,听得屋里有人懒懒道:“你回来了?” 湛若水望进去,见自己往日里常坐的椅子上铺着厚厚的锦垫,正坐着苏灵儿,遂笑道:“你亲自来了,不知是何缘故?” 苏灵儿美目一竖,凝声道:“上官清,你太过份了,竟敢教人放火烧我苏府!” 湛若水只道她来是为夭桃,不想另有缘故,茫然道:“我从未叫人做过此事!” 苏灵儿冷冷道:“难道是我冤枉你不成?为首的便是孟飞,我会错认不成?” 湛若水听了急道:“孟飞?他现在何处?” 苏灵儿道:“本来已快将他们拿下,未料有人接应,竟被救走了!” 湛若水苦笑道:“若果真是他们,我定向姑娘道歉。只是他二人究竟在何处,我也不知道啊!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等他二人。” 苏灵儿冷笑道:“你的话,我会信?” 湛若水叹道:“姑娘尽管不信,只需想一想,要紧事上,我何时骗过你?” “这倒是真的!”苏灵儿想了想,笑道:“原来你果然不知情,想是这二人瞒着你所为。救走他二人的,你可知道是谁?” 湛若水笑道:“你已清楚我回扬州的目的,何必忧心?救走他二人的,若你都不认识,恐怕我也不认识了。” 苏灵儿想了想,凝眉道:“那些人我确实不认识,也并非你青盟旧部。哼,想他们也没有那本事!” 湛若水道:“姑娘且先请回去,待他二人回来,我必让他们亲自上门赔罪!” 苏灵儿冷笑:“赔罪?你可知道,擅闯苏府都是怎样的下场?若不取这二人狗命,难消我心头之恨。” 湛若水道:“姑娘若要取他们性命,我原不该拦。只是姑娘也知道,他二人所做一切,只怕都是为了我,这也只有我来承担了!” 苏灵儿“哈”了一声,嗤道:“你算甚么,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湛若水轻叹口气,不再说话。 苏灵儿冷冷道:“夭桃!” 湛若水抬眼看着她,苏灵儿逼近湛若水,死列盯着他的双眸,吐气如兰,说话却字字狠戾:“拿夭桃,换他二人狗命,否则,他们将永无宁日!” 苏灵儿说罢,便自扬长而去,霜降领着众婢子,将屋子狠砸一通,出了气方才离去。待她们出得远了,秦用方才露了头,看着满屋狼藉,跳着脚道:“相公当真是好性子,竟由着这群女子砸了园子,若是我,我必要她们好看。” 湛若水淡淡道:“恰才你在何处?” 秦用脖子一缩,呐呐道:“我我去了趟隔壁。”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她肯发这一顿火,便是最好的。”说罢只命栓儿来收拾屋子。 这日临近傍晚了,孟飞与封五才偷偷回了小园。湛若水见了,不免又是一番审问。二人原是不肯承认,湛若水便将苏灵儿过来之事说了,孟飞封五皆怒道:“这妖女竟还敢来?” 湛若水道:“你们去烧了人家府邸,竟不许人家上门兴师问罪了?” 孟飞与封五皆是面面相觑,只好将事发前后说了。原来他二人偷偷在苏府后园放了火,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将府中之人全都引至后园,这才率众从前门冲杀进去。岂料苏府果然非同等闲,那些救火的婢子全是明处之人,暗处暗卫竟不知其数,远超孟飞当日气见。待他二人杀进苏府,才知为时已晚,竟陷入重重包围。饶是孟飞与封五奋力拼杀,也是寡不敌众。眼见他们就要被苏灵儿生擒,不想又从门外冲进一伙黑衣人来,这伙人一番浴血厮杀,竟将他们救了出去。 封五道:“二十年未曾打交道,不想苏灵儿竟有这般能耐。我看那些人并非寻常暗卫,竟似是死士。” 湛若水叹道:“二十年不见,苏灵儿远非当年的苏灵儿了。你们这番是莽撞了。是了,救你们的是何人?” 孟飞笑道:“说来也巧,竟是熟人。” 湛若水皱起了眉。孟飞便知他起了疑心,忙道:“那人叫赵保。”便将与封五在街上救赵朴之事说了,末了又道:“这赵朴虽是经商的,竟是有来头的,家下也养了许多人。因着我与老封为他们解了围,他们感激在心,看到我们被围,便出手相救了。” “竟这般巧合?”湛若水冷笑,“一个经商之人,再有势力,也敢与苏灵儿为敌,你们信么?再者,他们是如何发现你们被困的?偶然相遇么?你们也信?”湛若水越想心情越沉重,眉头越皱越紧,道:“这姓赵的,我势必得见一见。不管他们居心如何,毕竟是救了你们,礼数该当尽到的。只是在此之前,我须得去见见灵儿。” 封五急道:“相公见她作甚?你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湛若水笑道:“你们闯下弥天大祸,以为遮掩就能过去?且不说你们今后是否留在扬州,便不在扬州,灵儿这口气不消,你们今生怕难以安宁。” 封五道:“苏灵儿恨相公入骨,若是你去了,只怕自身难保。一人做事一人担,这事是我做下的,我去!” 孟飞亦道:“这事也有我的份,我也去!” 湛若水心下感动,只笑道:“你们也不用为我担心,灵儿虽恨我入骨,做事却有分寸。她始终疑我还有隐藏,是以至今未曾对我出手,也容你们招摇。何况,她一直以为我手里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封五惊呼出声:“相公说的莫非是夭桃。”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落锦 湛若水笑着点头。封五又道:“相公不是说夭桃早沉入海底,又何来之有?且便是有了,云姑娘却是要收的,这可是换你命的东西。” 湛若水道:“云姑娘救不救得了我,倒是另说。真夭桃确实已沉入海中,只是我却可以给个假的。”看封五不信,取下头顶簪子道:“你看看这个,是当年鬼道士仿着做来顽的。你当年可见过真夭桃,可能辨出二者区别来?” 封五双手接过,那簪子似银非银c似铁非铁的簪子,泛着清冷的光辉。簪子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花蕊亦清清楚楚。封五颠来倒去看了,笑着交还湛若水,道:“真夭桃我当年是见过的,若非相公说了是仿物,我还真看不出来!” 湛若水笑着点点头,道:“这便是鬼道士的精巧之处。你看这桃蕊,是否历历分明?鬼道士当年为别真假,在这桃蕊之上下足了功夫,假夭桃只有八蕊,真夭桃却有九蕊。”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孟飞鼓睁着双眼,连数了几遍,才数清桃蕊之数,拍着大腿道:“果然只有八蕊!哈哈哈哈,没想到一枚小小的簪子竟是如此机巧!” “夭桃看似寻常,却是我家家传之物,称得是巧夺天工,极尽精巧。鬼道士所仿假夭桃,除却桃蕊之别,与原物几无二致,这便是他技艺高超之处。”湛若水笑道:“我做一个送与灵儿,可好?” 封五想了想,又皱眉道:“好是好,只是传说真夭桃中有藏宝图,其财富富可敌国,又说夭桃能号令万千精兵。若苏灵儿拿到打开没有,岂不怀疑夭桃是假的?是了,我们再伪造一个藏宝图。” 湛若水笑道:“夭桃制作太过精巧,我当年试了许多法子,都未曾打开过。若用蛮力,只会机关尽毁,便是灵儿拿去了,只怕也打不开。” 孟飞哈哈笑道:“如此甚好,我们不妨多做一个,送与云姑娘。” 湛若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封五却笑道:“老孟你也是高兴糊涂了,若世间有两支夭桃,岂不就是假的了!” 孟飞想了想颇觉在理,嘿嘿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封五又道:“毕竟是假的,苏灵儿心眼又多,相公可要想好了,方才好应付她。” 湛若水笑了笑道:“我最清楚灵儿不过了,便是真的,她也会怀疑。当前之计,须得先找到鬼道士才是。时隔二十年,不知他还在人世否?” 封五亦道:“当年碣石之战后,他搬离了蜀冈,这些年来,我们也互不往来,竟是半点消息也无,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湛若水想了想,笑道:“我想,我知道他会去哪里。”又向孟飞道:“明日随我上街,挑张好琴。”孟飞不知湛若水为何买琴,却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湛若水便与孟飞出门了。孟飞捺不住好奇,将心中疑问问了,湛若水笑道:“鬼道士是个琴痴,平生最好斫琴。我须挑张好琴,权当是见面礼了。” 湛若水与孟飞走了许多琴行,也看了许多好琴,却终觉音色稍欠,挑了半天,竟没有一张是满意的。湛若水看孟飞闷闷不乐,安慰他道:“你且莫着急,选琴也要看缘份。” 孟飞道:“那些琴由我听来,左右无甚区别,爷何以都说不好?” 湛若水笑道:“倒也有些好琴,斫琴技艺也极是精湛,音色也是上乘,只是都有烟火气,终是俗了。那老鬼耳朵是极厉害的,只怕我们以为好的,都入不得他的眼。罢了,我们回去再做打算。” 才回小园,三娘随云未杳端药过来了。三娘看孟飞没精打采,打趣道:“这时候起霜了么?”孟飞不解,三娘笑道:“若不是起霜了,你如何蔫蔫的?” 孟飞也笑了,遂将买琴未得之事说了。三娘道:“不就是一张琴么,我们便有一张。” 孟飞大喜,想了想又道:“只怕不中用,爷今天看了许多好琴,都入不了他的眼!” 三娘冷笑:“倒不是我夸口,我家这张琴,不差当世名琴。” 湛若水听罢喜道:“如此,可否借我一览?” 三娘扑哧一笑,笑望着云未杳。云未杳叹道:“你既然都做主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只是这琴是在京师斫的,随我到了南方,也不知琴音是否有变。罢了,你去取罢!”三娘遂回转取琴,孟飞亦跟了去,只留下云未杳与湛若水。 湛若水看了看药碗,依旧浓黑得如墨汁一般,冒着腥臭之气。云未杳笑道:“今日没有再加毒药,只是你中毒太久,沉疴积愈,身子极是虚弱,须得好好调理,才能解毒。” 湛若水笑道:“左右姑娘是不会害我的,我喝便是。” 云未杳笑眯眯道:“谁说我就不会害人?你到时交不出夭桃,我一样杀你!”湛若水正喝着,冷不防云未杳说出这话来,竟被呛着了。云未杳看着只是冷笑。又过了片刻,三娘取了琴来,递给湛若水道:“你且试试!” 湛若水看是张膝琴,阙无装饰,然则斫制精妙,先自便叫了一声好,又见琴底写着“落锦”二字,便知是琴名。遂去洗净了手,又命孟飞焚了柱香,将琴音校好,便敛心正意,轻轻按了下去。琴音远淡,竟有烟霞之音,湛若水喜不自禁,越发有了兴致,竟弹整曲。 云未杳听着,频频点头,一曲罢了,叹道:“此曲《雉朝飞》。”便不复再言。孟飞听不出弦中之意,只觉曲尽其妙,心间有说不出的舒服,又看湛若水尽惊叹之色,遂向三娘与云未杳道:“姑娘,这琴多少钱,我们愿出高价购买。” 云未杳淡淡道:“湛相公琴艺精妙,此琴若有相公操持,也不辜负它。只是琴乃朋友相赠,千金不卖。” 孟飞还待要说,湛若水道:“我无意夺人所好,只是可否借我一晚,明日定当奉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鬼道士 云未杳便点了点头。湛若水喜不自胜,急命孟飞收好。云未杳又为湛若水诊了脉,道:“近些日子只是调理就好。孟飞言道你体内之毒时常会发作,常请化解。只是医治之道,应疏非堵,若毒解了,自然就好了,若毒未解,压制反倒不好。我一则为你调理身子,再则稍减发作痛楚。近日皆按此服药,不知你意下如何?” 湛若水深深看了看云未杳,笑道:“但凭姑娘作主。”云未杳再也无话,写好药方又唤过秦用吩咐好了,便与三娘回去了。才离去不久,封五自外面进来,沉声道:“老孟,最近进出可要留心了,外面站了许多不相干的人!”孟飞会意,怒道:“苏灵儿太可恨,待我杀出去,将他们” 湛若水淡淡道:“孟飞,稍安勿躁。随他们去,我自安然。”孟飞便不敢再说什么。 入夜,湛若水与孟飞携琴城,竟一路到了城西的乱葬岗。此时天已大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时不时冒出一团鬼火,悄无人声,只有虫儿鸣声起伏,极是诡异。孟飞再是胆壮,心中也是发毛,道:“爷,我们来此作甚?” 湛若水擎了火把,四下慢慢照着,半晌指着一座小坟堆道:“果然在这里。”孟飞听他说得古怪,好奇地凑了过去,那坟堆前立着一块歪歪倒倒的石碑,石碑多有裂纹,且字迹磨灭。湛若水微微一笑,命孟飞用力踹那石碑,道:“有多大力气用多大力气。”孟飞依言照行。说来也怪,他本就力大无比,现下更是用了吃奶的力气,那石碑看似摇摇欲坠,竟是纹丝不动。孟飞正自不解,忽听得耳后一阵微不可闻的风声,心中暗叫不妙,正要闪避,猛地被湛若水一把攥开,刚一躲开,便听得“叮叮叮”数声,不知何物射在了石碑之上。 待那声音停下,孟飞赶紧取了火把去看,石碑和地上满是密密的牛毛细针,孟飞伸手便要去摸,却被湛若水一声喝住。孟飞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这鬼道士的机关好是精巧!” 湛若水摇头,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石碑上的牛毛细针,又捡起地上的针道:“这些针都是开门的钥匙,倒没有毒。”孟飞松了口气,却听湛若水道:“只是若我插得不对,从这条缝里射出来的针,才是根根都是要人命的!” 一句话又把孟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问道:“鬼道士就住在这里面?”湛若水点了点头,孟飞骂道:“不就是一座小坟,等天明,我让老封的人把这削平了,不信他不出来!”湛若水笑道:“若将这小坟堆削平就能逼出鬼道士,这几十年来,他也不知死了多少回了!这里看似是个乱葬岗,其实处处是机关,你要当心,不要乱走!” 思及鬼道士的机关,孟飞脖子一阵发凉,又看湛若水便要解那机关,赶紧道:“爷,让我来!”湛若水道:“你知道这门如何开?”孟飞只好道了声“不知”,湛若水笑道:“你放心,这点机关倒也奈何不了我!”说罢慢慢将针按天罡八卦之位插进裂缝之中。湛若水插得十分仔细,孟飞看他脸色镇重,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如是十余根之后,歪斜的石碑竟慢慢变正了。孟飞正自惊奇,又听得地下发出一阵隆隆声响,于这荒郊野地的乱葬岗听来,实在是诡谲至极,似地狱之门正渐渐打开,倒是湛若水面色如常,孟飞便也将心安下去。 片刻之后,那地下的声音渐渐消失,石碑缓缓地向一边移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仿若地狱的入口。孟飞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也合不拢。湛若水微微一笑,道:“记住,进去之后,无论看见什么宝贝,也不可伸可去拿,摸一下也不成!”孟飞只是点头。 里面并无灯火,黑漆漆一片,且极是低矮潮湿。两人拾阶而下,也不知走了多远,通道渐渐宽阔起来,隐隐有了些亮光,近了一看,原是石壁上镶着颗硕大的夜明珠,约摸孩童拳头大小。饶是不谙珠宝的孟飞,也知此物价值连城。他牢牢记得湛若水的话,对那珠子更不多看一眼。 孟飞只道那夜明珠难得,不想一路行来,隔不上一箭之地,便又是一颗同样的珠子,且每行步,石壁皆镶珍宝,若珊瑚c珍珠c琥珀c美玉之属雕成的物件,无论材质或雕功,皆是世间罕见。 宝物琳琅满目,看得孟飞应接不瑕,叹道:“鬼道士如此富有,竟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不值!”又道:“这般的稀罕物,他竟大喇喇放在外面,当真以为无人能进这墓室,竟不怕有人心生歹意,将它洗劫一空?” 湛若水笑道:“这便是我嘱你不得动这些珍宝的缘故!”孟飞不解,他只好道:“你忘了墓室外的机关了么?”孟飞才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敢情这些宝贝后面都有机关的,为的就是防宵小之辈!”说罢又哂道:“原来这鬼道士也是个守财奴!” 湛若水复又笑道:“他虽坐拥珍宝无数,说是守财奴也不尽其然。我让你不动这些珍宝也是谨慎的缘故,其实前面那些宝物,你尽管可以取走,且没有机关暗器。” 孟飞好奇心起:“这是何缘故?” 湛若水道:“若果真有人起心,只要能进得这墓室,鬼道士也不会让他白走一趟,是以前面你见着那些珍宝,尽管取走便是。倒不是他慷慨,不过是舍小财保大财罢了!” 孟飞看了看周遭石壁上的宝物,样样皆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伸了伸舌头,道:“这也是小财?竟不知大财是何等宝物?”记起湛若水前番说的话,道:“他是琴痴,莫不是琴?” 湛若水笑而不语,只道:“现下可得加倍小心了,这些宝物切切不可多动一下!它们后面,都是淬了剧毒的机关,登时便要人命的!” 孟飞奇道:“他不是舍珍宝而保琴么,为何又不能再动了?”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若果真有人只取了前面那些珍宝去,倒也能享一生荣华富贵。只是这世间多的是贪得无厌之徒,白白得了一件,便想得第二件c第三件,将这些宝物悉数据为己有,哪肯收手?这叫先礼后兵,便怪不得他要出手惩戒了!” 孟飞点头道:“我明白了!爷,不管鬼道士是礼是兵,为的都是保他的琴。唉,竟不知是怎样的琴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 湛若水只是笑了笑,道:“走罢!”孟飞应了声好,不想脚下一滑,一个不稳便要栽倒。孟飞下意识地扶住石壁,竟一手按在一个和田玉璧上。孟飞叫了声“糟糕”,只听得耳旁“滋”的一声,想要躲闪已是不及。 孟飞闭目便要受死,心中恨道:莫非我孟飞今日便要命丧此处?正自想着,听得一阵风声响过,原是湛若水挡在了他身前,硬生生挡住了暗器。那暗器原是一股毒液,喷在湛若水肩上,将衣服烧了好大个窟窿。孟飞悔恨至极,不想湛若水拍了拍衣服,道:“无妨!”孟飞有些愣愣的,湛若水笑道:“云姑娘说的一点没有错,我竟然百毒不浸了!” 那毒只将湛若水的衣服烧坏了,皮肤除去有些发红外,竟是毫发无伤。孟飞这才松了口气,又看了看湛若水烧坏的衣服,暗道:爷虽说是百毒不浸了,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唉,说甚么百毒不浸,我倒宁愿他如我一般样。心下又忖道:这毒好生厉害,若非爷替我挡了,只怕我老孟今日只有横着出去了。一时之间,他心中是又喜又忧。湛若水只道他被机关惊道,道:“可一定要当心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密室 孟飞愣愣地点了点头,跟在湛若水身后。又不知走了多远,竟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宽大的石室,四壁嵌着夜明珠。除几架琴外,石室内便是一些朽烂的木板木材与斫琴器具之属,此外再无它物。 孟飞问道:“爷,鬼道士住在这里?”湛若水点头称是,朗声道:“老鬼,上官清到此!”如此数声,除却回音外,并无人应。孟飞不知他与何人说话,只好道:“爷,这里没人。” 湛若水没有说话,四下里仔细看了看。那石室四壁滑溜溜一片,再无出路。湛若水走到石室正中,顶头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他环视一圈,四壁不多不少,正正嵌着九颗夜明珠。湛若水奇道:“明明是奇门八卦的布局,何以会多出一颗珠子?” 孟飞不解道:“爷,有问题?” 湛若水笑道:“老鬼精通术数,这屋子是奇门八卦局。我顶头那颗夜明珠,当是太极,四壁当暗合八门,无奈却多出一颗珠子,不知他是何用意。” 孟飞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听出些意思:“爷是说这屋子另有古怪?” 湛若水道:“不错。”他想不出因由,便也不再多想,笑道:“想来应是不在家!” 孟飞笑拍着木板道:“这鬼道士当真古怪,屋内堆了这许多破木头,竟连张像样的桌椅床榻也没有。”他话音才落,便听得一阵声响,那些夜明珠竟都慢慢缩回石壁,石室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遭此变故,孟飞一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立时奔回湛若水身边,急道:“爷,当心!” 湛若水沉默着,蓦地,又呵呵笑着。孟飞奇道:“爷,你笑什么?” “原来,多出来那颗珠子,是疑阵。我明白了。”湛若水道,足下按八卦方位踏出,在石壁前站定,喝道:“休门!孟飞,上面!” 孟飞立时会意,辨着湛若水声音的方向奔去,蹬着石壁跃起,凭着记忆寻找之前镶嵌夜明珠的地方,如是数回,终于感觉有一处微微往里缩了缩。很快,他们便又听得一阵“隆隆”声响,光滑的石壁竟开出一条缝来,透出些微光亮。那条缝越开越大,竟是一扇门。门打开,里面白晃晃一片,也照亮了石室。原来又是一间屋子,比他们所处石室大了三四倍不止,里面是成箱的金银。 孟飞未料内里竟另有乾坤,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进去逛了一圈,只记着先前遭遇,并不敢动手,只咋舌道:“这鬼道士不但是个财主,还是个大财主。” 湛若水不再多说,又辨了方向,道:“开门。”现下光照明亮,孟飞再不迟疑,一掌按在明珠方位,又开了一扇石门,摆满了珊瑚c玛瑙c玉石之属,较之通道所见,更为珍异。 湛若水笑了笑,又找到了生门,却是满屋子的古董字画。湛若水笑道:“老鬼家底好生殷实。” 他又寻出了杜门与景门,却是鬼道士做的各类机关,皆是极尽精巧。湛若水流连一番,竟是弓弩最多。一个巴掌大的小弩机吸引了他的目光,弓箭不过才三寸许。他取下试了试,只“嗖”的一声,那支小箭竟深深没入石壁。 孟飞叹道:“这鬼道士当真厉害!”愈发不敢小窥余下三门。 那三门伤门c死门c惊门,湛若水道:“你可带了我常吃的药丸?” 孟飞点头,只道是湛若水要吃,忙即取出,不想湛若水道:“吃了!”孟飞不解其意,却也依言吞了一颗,只觉腥臭恶心无比,很是难以下咽。湛若水这才踏在石壁之前,回头向孟飞道:“这是伤门,你可要当心了!” 孟飞这才知湛若水命他服下药丸的缘故,原来那药是有解毒的功效。他见湛若水如此凝重,便也不敢掉以轻心,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像之前那样找出伤门明珠,伸手按了按,却当即跃开,躲在木堆之后。 果然,门才一打开,里面竟射出一阵箭雨,皆深深没入木堆。孟飞拍了拍心口,暗道:那许多金银珠宝,鬼道士都不曾用机关暗器,竟不知是怎样的宝物,教他如此费心。 孟飞心下好奇,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听着不再有动静了,方才探头去看,只这一看,竟教他愣在当场。那门后哪有什么珍宝,不过是挂了一壁的琴。孟飞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果然是琴没错。 他待要问询湛若水,却听湛若水道:“老鬼是琴痴,一生最爱斫琴c藏琴。余者便是金山银山,在他眼里也不名一文。这里面当是他斫的琴,放在外面,都价值万金。” 孟飞便点了点头,湛若水又道:“下面,可更要当心了!” 孟飞郑重应下,心下嘀咕:这鬼道士好生古怪,竟不知后面又是甚么玩意儿。湛若水便又开了惊门,竟又是一间琴室。不同的是,那琴室空荡荡的,只正中悬了一张琴。 这间琴室倒没有暗器,孟飞忍不住,便想进去瞧个究竟,不想被湛若水紧紧拉住,只喝道:“你不要命了,里面有毒!” 孟飞打了个哆嗦,自不敢再向前,却又忍不住道:“爷,这琴什么来历,值得鬼道士如此大费周章?” 湛若水睇了那琴半晌,方笑道:“有宋一代,宋徽宗赵佶设‘万琴堂’,广集天下名琴。他又将这些琴分为三六九等,其中一张琴,号‘春雷’,被列为神品,价值连城” “这琴,莫非便是‘春雷’?”孟飞道。 湛若水摇头哈哈笑道:“宋室为金所灭,金人非但将徽宗c钦宗带回北地,亦将宋宫洗劫一空,‘春雷’便成了金宫之琴。可叹的是,金帝章宗亡故,竟命此琴陪葬。直到有元一代,‘春雷’方重见天日,后被赐予湛然先生” “那这琴” “你可知春雷为何人所制?” 孟飞摇头。湛若水便道:“‘春雷’是唐时之琴,为蜀中雷威所制。蜀中雷家世代斫琴,雷威最负盛名,‘春雷’亦是他一生得意之作。曾有传说,称他曾于春日游历峨眉,松林间春雷大作,却听一棵松树鸣声清越,与别树不同,便砍回家中制了瑶琴一床,便是‘春雷’。” “原来如此。”孟飞似恍然大悟,又道:“爷,你与我说这些却是为何?” “世人只知‘春雷’是雷威一生最得意之作,却不知他同时斫了两张琴。‘春雷’入贡,自己却留下了另一张。” “这琴竟然就是另一张‘春雷’?”孟飞不敢尽信,复又叹道:“怪道鬼道士郑而重之,原来藏了张世间神品琴。‘春雷’已在此,竟不知死门竟藏了怎样的宝物?” 湛若水看孟飞一脸的向往,笑道:“鬼道士是琴痴,且又极自负,心气很高,当年曾放言要做出比春雷更好的琴来。” 孟飞便道:“莫不死门藏的,便是他斫的好琴,比‘春雷’更好?” 湛若水便寻出死门,笑道:“你看了便知道了!”听他如此说,孟飞便有些迫不及待了,却也深知这最后一门,必是险之又险,也越发地谨慎了。 死门缓缓打开,孟飞早躲在了木堆之后,两眼却一眨不眨盯着门后,只是待看仔细了,直是失望不已。原来,那门竟是一堆和自己身边一模一样的木材。他静静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动静,便问向湛若水:“有暗器?” 湛若水摇了摇头。 孟飞又道:“有毒?” 湛若水亦摇了摇头,笑道:“放心。” 孟飞只不肯信,慢慢摸着过去,周遭仔细审视半晌,果然没有暗器也没有毒。他松了好大口气,便也有些乏累,一屁股瘫坐在那堆木料上,拍着木板道:“这老儿真真是莫名其妙,我还是是他斫了比‘春雷’更好的琴,不想竟拿些破木头来吓唬人!” “确实是吓唬人。”湛若水笑道:“你可知斫琴最好的木料是什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琴痴 孟飞摇头称不知。湛若水笑道:“自是那棺材木。”看孟飞不信,又道:“上了年岁的老棺材,木性全无,是斫琴的上好材料” 湛若水话未说完,孟飞已跳得半丈高。他恰才只顾着查看周遭是否藏了暗器或剧毒,哪顾得看那些木材,现下仔细看了,可不是棺材板是什么?孟飞使劲拍着屁股,仿佛后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连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倒不用怕,这些木头,才是老鬼的性命。”湛若水哈哈笑道:“这老鬼说到底就是个盗墓贼,进人墓室,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皆是看不上眼的,他要的是人家的棺材板,当真是作恶多端!此事太亏阴德,他又怕引人追杀,曾戏言将家安在乱葬岗。如今来找他,果不其然。” 孟飞颤着手,指着另几间石室道:“那些宝物那些宝物可都是,都是” 湛若水点点头,道:“不错,是刨出来的。” 孟飞立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着自己恰才还羡慕不已,如今只是不自在。湛若道:“他果然不在家。罢了,我们先出去罢!”孟飞早巴不得如此,疾步随湛若水离开。 出了石室,湛若水看了看天色,道:“你别出声,待我引他过来!” 说罢寻了处高地,盘膝坐在地上,轻抚琴弦。琴音清越,飘缈若侧。一曲未竟,便见一个长长的黑乎乎的影子直奔过来。孟飞看那形状怪异,心下立时紧张起来,右掌暗暗蓄劲。待那影子近了,湛若水笑着抬头,孟飞还未看清那物形状,却听它哇的一声大叫,道了声“鬼啊”,竟砰砰砰滚下山去,竟还有木板相撞的声音。湛若水在山坡上笑道:“老鬼,别来无恙啊!” 山坡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声音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湛若水闻声长笑,道:“你干尽揭人棺材板的恶事,竟还怕鬼神?” 那人正是鬼道士,只是没好声没好气道:“老子又没揭你的棺材板,来找我麻烦也轮不到你!你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么,也早该投胎去了,真真是‘祸害遗千年’!” 湛若水又是哈哈大笑,道:“你不找我麻烦,就不许我找你麻烦?” 鬼道士这才信湛若水未死,又吭哧吭哧爬了上来。借着微弱月光,孟飞才看清鬼道士身上还扛着一块巨大的木板,赫然正是棺材木。鬼道士身材矮小,是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蓄着山羊胡子,稀疏的头发胡乱簪成个道士髻,看样子约摸六七十岁的年纪。许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又沾了许多泥土,半夜里看着很是滲人。棺木压在他身上,几乎瞧不见人,又有几分滑稽。湛若水笑道:“二十年不见,你倒一点没变。”又道:“又不知哪家遭罪了!” 鬼道士放下木板,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个白眼道:“放屁!老子右边槽牙掉了,吃饭都不香了,还说没变!”叹了口气又道:“就是二十年了,还是没娶个女人进门,连个儿子都没生成,唉!” 湛若水无奈笑道:“你尽干这些勾当,哪个正经的女人敢嫁你!当年我就说了,论斫琴,放眼天下,已无人能出你之右,何苦非要寻那些破棺材板?” 鬼道士又翻了个白眼道:“老子就好这一口,谁让我看到好木头就心痒?是了,你这琴从何而来,我方才远远听见,琴音当真是妙啊!”鬼道士两眼放光地盯着湛若水膝上之琴,又因月光下看不分明,道:“不如去我屋里,让我好好看看这琴!” 湛若水笑而应允,将琴交与孟飞。鬼道士这才看到孟飞,道:“他是谁?” 湛若水道:“孟飞,我这些年来多得他照料。” 鬼道士不在神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那琴,半点也舍不得离开,复将他们带至小坟堆前。看了看石碑,鬼道士笑骂道:“妈的,你们来过了!” 孟飞看那石碑已恢复原样,奇道:“你怎地知道?” 鬼道士嗅了嗅鼻子道:“有活人味儿。” 湛若水与孟飞再入石室,鬼道士瞧着诸门洞开,笑骂道:“老子这点家当都被你瞧光了去!”又睨着湛若水道:“你竟不动心?”湛若水笑了笑,未置可否。孟飞想着鬼道士朝夕与墓土之物为伴,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鬼道士看了看他怀中的琴,面上虽满是急切艳羡之色,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去洗净了手,又换了身衣物,方才恭恭敬敬接了过去。鬼道士一边看,一边啧啧叹着,轻轻抚摸着那琴,似抚摸着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又将琴翻过,看琴底写着“落锦”二字,不由道:“明明是张素琴,偏取名叫‘落锦’,可见还是落了俗套!”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捺不住,横在膝上拨了拨,复“咦”了一声,竟弹整曲。湛若水听了,不住地点头。一曲奏罢,鬼道士许久才睁开眼来,眼底满是恭敬之意,叹道:“想我半生斫琴,竟都比不得这一张。我以斫琴自诩,竟不知当世之间,竟有这等高手!若能见到此人,我们或可好好砌蹉一番。唉,我那些琴,尽可砸了!” 湛若水笑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的琴可都是千金难求。举世之间,斫琴技艺比得过你的,曲指可数。” 鬼道士也不谦虚,神色很是自得,只道:“这琴是何人所斫,何人所有?” 湛若水接过琴来,道:“这琴是向一位朋友借的,又是她朋友所赠。是怎样的朋友,我是不认识的。” 鬼道士哼了一声,道:“你是俗人,这等奇人异士,哪是说见就能见的?不过也是你的福气,竟能见到这样的好琴。”说罢,又眼馋地望着那琴。湛若水看在眼里,笑在心中。鬼道士叹了口气道:“说罢,你来找我有何事?” 湛若水笑道:“到底是瞒你不过。我找你,不为别的,只想请你再为我做一支九蕊夭桃。” 湛若水说完,却见鬼道士面色陡然一变,心下大奇道:“怎地,不成么?” 鬼道士吱吱唔唔,只道:“夭桃用的是银之华,一时半会儿,我哪里去给你找?” 湛若水心念一转,道:“苏灵儿来过了?” 鬼道士面色越发难看,只道:“不是苏灵儿,你切莫再问是谁,对你没有好处!” 湛若水笑了笑,冷冷道:“但此事必然与我相关,是么?” 鬼道士牙一咬,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问,否则,休怪我翻脸!”看湛若水依然不肯放过,只好哀求道:“你今夜来的目的是求夭桃,我给你做便是!” 湛若水不好逼得太紧,只好点了点头,道:“三日之后,我来取!” 鬼道士一跳八丈高:“他娘的,你取老子命去好了!” 湛若水只是冷笑。鬼道士没有办法,只好道:“三日就三日!” 湛若水又道:“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曾拜托你为我寻访繁花老人。” 鬼道士怔了怔,道:“找到了。” 湛若水道:“他在哪里?” 鬼道士:“洞庭湖畔。”又道:“你要去见他么?” 湛若水答非所问:“不过随口问问。是了,三日之后,我派孟飞来取。” 听得鬼道士应下了,湛若水才与孟飞离开。路上,孟飞道:“爷,三日之期,他做得出来么?” 湛若水冷笑:“做不出来,不过,他却给得出来。” 孟飞不解何意,因着湛若水不肯多说,便不好继续追问,想了想道:“繁花老人是谁?” 湛若水道:“他是鬼道士的师叔,机关暗器独步天下,却也是不愿过问江湖事的。”孟飞还要再问,湛若水却道:“明日,带我去见见救你们的人。” 正说着,却见秦用自外而来,面色苍白,看到孟飞,竟打了个哆嚏,颤声道:“他他们来了,他们要杀我!孟大哥c湛相公,你,你们一定要救我!” 孟飞便要细问,秦用又一趟冲回房中不肯出来,留他与湛若水一头雾水。因着秦用素来一惊一乍惯了,他二人也未放在心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试探 湛若水归来将琴擦拭净了,一大早就去还琴,不想角门深锁,问了秦用才知道云未杳与卫三娘出门去了,不知何日才回,心下竟有些怅然不快。封五却在此时来告,他已投了名剌,与赵朴约好未时相见。原来赵朴本就奉太子之命接近湛若水,现在封五投了名剌,他正求之不得,当即便定好时辰,专候湛若水。 这日午时才过,湛若水见左右无事,叫栓儿提着礼盒,与孟飞共封五出门了,又未叫车马,只是安步当车,闲闲漫步而去。一路之上,湛若水状若无意,却将四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暗向孟飞封五笑道:“灵儿果然不放心我们,派了这许多人保护。” 封五哼道:“妖女吃了大亏,还是没胆子撕破脸来,可见忌惮相公余威。” 湛若水笑道:“非是余威,不过是怕我暗中留有后手,或是有所隐藏。她生性谨慎,没有十全把握,绝计不会出手的。”眼眸一垂,看看孟飞手中礼物,暗笑道:有意思! 湛若水与孟飞封五按时而来,赵朴已命人开大门相候。湛若水不经意往后一瞥,果见有人相随而至。赵朴迎了出来,望着湛若水,笑道:“听闻孟兄c封兄称相公要来,朴深感荣幸之至,请!” 湛若水谦让之后,随赵朴进门。进得正厅,分宾主坐下,湛若水又叙了来意,复道:“家人孟飞c封五,前日承蒙先生搭救,今日特来答谢,特备薄礼,还望笑纳!” 赵朴也不看那礼物,只道:“湛相公见外了。那日在街上,我们多蒙孟兄与封兄相助,此番出手,不过是涌泉以报点滴之恩罢了,说来也是你我有缘!”说罢赶紧将湛若水诸人迎了进去,又命侍儿上茶。 赵朴请了茶,道:“听湛相公口音,似是江南人氏?” 湛若水笑道:“祖籍扬州。” 赵朴“哦”了一声道:“既是扬州人氏,何故会与苏灵儿为仇?且不说本地人,便是我远自京师,也是久闻苏氏威名。” 湛若水笑眯眯道:“先生既知苏灵儿威名,何故出手相助?”赵朴怔了怔,很快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这也是江湖道义使然!” 湛若水频频点头笑着,道:“多谢!倒是我须得提醒赵先生一句,强龙不与地头蛇斗,还是小心为上。” 赵朴听湛若水有意避开问询,只好道:“多谢提醒,我们会小心的。”又道:“前日我听了孟兄c封兄行事,竟是火烧苏府,当真大快人心。苏灵儿吃此大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再寻湛兄麻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江湖道义。小弟不才,愿献绵薄之力,为湛兄排忧解难!” 孟飞封五听罢直是感动莫名,湛若水深深笑了笑道:“无妨c无妨。他们自己惹的麻烦,需得自己去解决,就不劳烦赵先生了!” 赵朴眸光一闪,不动声色道:“好说。我与湛兄一见如故,若湛相公有用得着小弟之处,不妨直说。” 湛若水点点头,又道:“听闻赵先生是经商之人,不过是何营生?” 赵朴道:“什么赚钱,我就做什么。”湛若水“哦”了一声,只是笑眯眯地望着赵朴,赵朴道:“有甚么不对么?” 湛若水笑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朴哈哈笑道:“相公但讲无妨!” 湛若水笑道:“恕在下直言,赵先生么命里不像是有钱之人!” “你”赵保随侍在侧,听湛若水话中有不恭之意,便要发作,被赵朴止住了。赵朴笑了笑道:“相公此话怎样?” 湛若水轻啜口茶,慢慢放下,这才缓缓道:“先生不像是能做生意,不过”他故意拖着声,看着赵朴的脸,看他神色未变,又道:“不过,先生官运倒是不差的!” 赵朴面色略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常,打着哈哈道:“相公会看相?” 湛若水笑道:“不过胡乱说的,哪里就会看相算命了?先生莫怪。” 赵朴亦笑道:“相公果然厉害!朴做的营生,倒与相公说的差不多远。湛相公可知,这扬州做什么最赚钱?” 湛若水道:“自然是盐!” 赵朴笑着摇了摇头,湛若水道:“恕湛某愚钝,还望先生言明。” 赵朴指了指头顶,道:“官啊。” 湛若水眉一挑,道:“哦?不想先生做的竟是乌纱生意。” 赵朴哈哈一笑,道:“不错。江南官场,职官已是明码实价。一个小小知县,四千或六千两白银不等,一个知州,一万或一万二千两白银,同知与通判,八千左右。如此一本万利的生意,何乐而不为?若湛相公有意仕途,在下或可为你打点,价钱好商量!” 湛若水亦笑道:“多谢好意,在下今生只怕于仕途无望。” 赵朴道:“恐不免耳!” 湛若水眉毛微微一挑。“恐不免”原是魏晋典故,语出谢安。原来,谢安幼有令名,族中兄长皆有富贵功名,唯他青年时却屡辞辟命,隐居会稽东山,终日携妓以游。其妻刘氏曾戏之曰“大丈夫不当如是乎”,谢安答以“但恐不免耳”。果然,谢安四十之后出仕,人称“东山再起”是也。其后,他更官至太保,都督十五州军事等,是为东晋一代名相。 赵朴借用此典,显然有意挑诱湛若水,湛若水岂不知他用意,只静静看了看他。二人互自相视,又是互自长笑,孟飞c封五与赵保皆有些不明就里。 笑罢,湛若水道:“叨扰过甚,合当告辞!”赵朴也不留客,只命赵保相送。 送走湛若水诸人,赵保看赵保正坐着沉思,便也不敢打扰,垂手恭立在一旁。半晌,赵保才回过神来,道:“送出去了?” 赵保道了声“是”,又道:“大人,可看出什么来?” 赵朴笑道:“你觉得呢?” 赵保道:“依小人看,这上官清果然精明,竟是滴水不漏。您费尽心机打探他的底细,都被他绕了开去。” 赵朴道:“这便是他最大的破绽。若对我们毫无介心,又岂会防备?我早就料到,他今日一是为致谢,再是为打探你我底细。只怕他已猜着你我的身份。以后,你与他们来往,务必要万分小心。”赵保连连点头称是。赵朴又道:“经此一事,只怕苏灵儿也探出我们的消息来了。” 赵保忧心道:“大人安危要紧,我已加派人手,日夜巡视。” 赵朴冷笑:“她有这么蠢么?再是恨我入骨,又怎会在扬州动手?”又道:“到扬州这些日子,也该去见见华棣了!” 赵保道:“他不是弘党之人么?” 赵朴道:“华棣虽是弘党之人,但此人颇有士人风范,终是以家国为重。何况,便是弘党之人,我就终生不与他交道了?过两日,你随我去见见华棣,这个明面上的江南王。” 且说湛若水辞行赵朴,待行得远了,封五道:“相公与那赵先生聊了半日,可看出什么来?” 湛若水摇头笑了笑,道:“唯一可确定的是,我依然不知道他的底细,却知道他知道我的底细!” 封五与孟飞听得一头雾水,湛若水却不肯再说了,瞥了瞥隐藏跟踪之人,笑道:“不过,这却不是最大的收获。”封五与孟飞越发如坠云雾中了,湛若水只是笑了笑,道:“终究是聪明小巧!”说罢径自而去,也不理会他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旧部 原来,湛若水此去拜访的目的有二,除去打探赵朴的底细,便是让苏灵儿误以为二者有极深的干系而不致轻举妄动。只是这终究是小巧聪明,以苏灵儿的厉害,怎会查不出赵朴的底细,说到底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湛若水暗道:我回扬州身份败露,终究是要牵连孟飞的,如今又不肯弃我离扬。罢了,虽不是落叶归根了,终究还能落得清净。湛若水打定主意,便要另寻个清净之处,皆为周全孟飞将来。 三日之期已到,湛若水命孟飞去取夭桃。此间云未杳与卫三娘又悄悄回了小园,湛若水得知后,忙去还了落锦琴,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激。孟飞果然取回了夭桃,很是诧异道:“爷果然神机妙算,那鬼道士还瞒爷说做不出来,未料三日之期果然制好,只不知仿得真还是不真?” 湛若水在灯下缓缓转着夭桃,细细审视着,眸光越发深沉,半晌才缓缓笑了,道:“鬼道士不愧是鬼道士,果然仿得以假乱真。” 孟飞喜道:“那敢情好。” “确实好!很好!”湛若水虽笑着,烛火下尽是悲愤之色,额上青筋毕露,显着努力压抑着情绪。 孟飞没有看出来,只道:“爷,我闯下的祸我自去承担,这支夭桃,莫若送与云姑娘!” 湛若水意态稍平,只淡淡道:“她与我们原是不相干的,不要欺瞒她。” 孟飞急道:“若不如此,她不肯倾力救你。” “她能救好我么?”湛若水失神一笑,凝视着假夭桃,道:“如今,我竟有些盼着云姑娘能救治好我,只可惜还是无望。呵呵,我这无用之人,还能如何?还能如何?”竟是愈发悲愤。孟飞见得湛若水心绪不佳,却又不知如何开解,急得搔耳挠腮,只听湛若水又道:“我本就打定主意要送与苏灵儿,盼只盼她得了这夭桃,能放咱们一马。” 孟飞便道:“爷可是又要去苏府?” 湛若水笑了笑道:“灵儿生性多疑,我贸然送上夭桃,便是真的,她也未必肯信,还须得有个好由头才是。” 孟飞待要再说,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面色一凛,闪身立在门边,却听是王元长的声音,奇道:“他就住这里!” 湛若水叹了口气,将夭桃收好,才命孟飞开了门,竟忽拉挤进一群人来。除却为首的王元长外,余数孟飞皆不认识,好在最后看到封五,急得把攥往他道:“老封,你们找这些人来做甚?” 封五拍了拍孟飞,将他拉在一旁。那些人皆不理孟飞,见到湛若水只齐齐拜倒,口中直呼“盟主”。 湛若水端端坐着,面色木然。他半晌不发一言,那些人皆只跪着,竟无一人敢起,更无一人敢说话,屋中静悄悄的,连点咳嗽声也没有。孟飞早知湛若水当年号为青帝,风光无比,却从未见过这等排场,如今才知湛若水当年威严。 也不知过了多久,湛若水才慢慢道:“丐帮长老谢棠c崆峒刘余弟c华山徐中立c太湖水无渔,呵呵,你们都来了!” 众人这才敢说话,谢棠面色红润,声音宏亮,高声道:“盟主,我们都很挂念你!”齐余诸人亦附和纷纷。刘余弟肥肥胖胖和和气气见人便堆三分笑,现下亦笑道:“我们收到元长消息便来了,只是我们到得早些罢了。蜀中颜宪子c天山宋尚书尚在途中。大家得知盟主尚在人世,都很高兴。” 水无渔儒生妆扮,斯斯文文,现下抹泪道:“我们当年亲眼见到盟主投海,只道你早已不在”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起,一时悲从中来,声音有些硬咽,又道:“未料今生还能再见盟主,真是老天开眼啊!” 徐中立是个粗豪汉子,骂道:“无渔老儿真是娘们,见到盟主是喜事,好端端哭个甚么?”他说话向来无遮无拦,且与水无渔实为儿女亲家,更无顾忌。水无渔素来知他秉性,也并不往心里去,赶紧拭了眼角。 与昔日部将久别重逢,湛若水心中自是感慨万千。这些都是江湖中成名的人物,有的权掌一门,有的位极一方。谢棠当年略有髭须,如今已长成尺许美髯。刘余弟越发地胖了,水无渔当年最是诙谐机趣,如今眼角都已堆起皱纹。徐中立年纪最长,现下已是须发皆白。湛若水看在眼里,伤在心里。一番光阴消磨久,带走的何止是当年形容,还有那心间意气与报负。湛若水一时无语,与众人逐一厮见过了,又叫过孟飞来,道:“这二十年来,多得孟飞照顾我。”群豪对孟飞又是一阵感激。 刘余弟的的面色变得沉重起来,叹口气道:“未料二十年后,我们还能再聚。只是,黄河陈子林c昆仑林老梅c沧州汤僧达,他们已然过世。”湛若水听了,面色亦沉重,道:“是么?原来碣石之战” 王元长恨恨道:“并非碣石之战。自碣石之战后,我们也自隐名埋姓,无奈朝廷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他们是遇害了!” 湛若水“赫”地站起,面色悲痛异常,胸口起伏不定,半晌又缓缓坐下,只是默默无语。水无渔叹道:“甚矣,吾衰矣!”谢棠c刘余弟诸人听了,皆是面带悲愤。 王元长看他面色哀默,才道:“过了这许多年,朝廷与弘逢龙皆不肯放过我们。你们说,我们能坐以待毙么?” 谢棠诸人皆道:“不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谢棠又道:“我们得知盟主尚在人世,皆喜不自禁。当年,我们功亏一篑,皆因群龙无首的缘故。如今盟主归来,正好带我们重新起事。”群豪纷纷附和,皆是热血沸腾。 湛若水默默地看着,许久才道:“难得诸位依然还信任我,你们就不怕我再次临阵脱逃?” 徐中立“嗨”了一声道:“盟主是说哪里话?实不相瞒,我也怨了盟主二十年,日前元长却都说清楚了,原来盟主是中了苏灵儿的诡计,心灰意冷才抛下我等!如今天下不稳,各地时局亦皆动荡,到时盟主登高一呼,还怕无人响应?” 湛若水只是默然无语,孟飞道:“爷累了,诸位请回罢!”群豪皆要再言,又不敢太过打扰。便在此时,听得门外有三声叩门声,顿了顿,又是三声。王元长面色一喜道:“大哥他们来了!”急命人开了房门,闪进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