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以上》 正文 碎碎念·食用指南 宫廷/架空/救赎/爱情 故事的最初构思起源于十二年前——当万俟还是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的时候,所以框架很简单,也许还很幼稚。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但始终执着于自己一方天地里的某些情感,关于“背叛”与“救赎”,也关于“产生执念”和“放下执念”。邂逅,重逢,故事总是由此展开。 这里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平台而不是跳板,一不求赚钱二不求出名,初衷就是自己写得开心大家看得开心。很多人物和情节是有隐喻的,我似乎很喜欢在落笔时带上现实生活的影子,当我写爱恨情仇的时候我在写什么?我不会回答,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笼中鸟体会一二,局外人一笑了之,也没什么不好。 时间教会了万俟要学会隐藏,黎汐教会了万俟要学会happy。至于道不同的人,“你做的没什么不对,只是我不喜欢”,这样想想,大抵都能释然。 存粮充足,不会拖稿,不会弃坑。 正文前两卷保证日更,后期视情况而定(毕竟还有科研任务要完成),如果更新节奏有变会提前告知~ 常年埋在理工堆里却自诩文科生,万俟是同时带着自卑与高傲的。写的过程中发现我的叙事能力非常弱,所以可能会造成情节发展“既没有逻辑也没有文笔”,但我保证我已经用尽全力在讲好这个故事(不排除有个别秀文笔的情节) 当然除了能力问题遗憾也是有的,比如在最初做设定的时候很悲剧地选了唐宋之交的时代做架空,所以导致我没法用最最最喜欢的稼轩词 前几天翻出了高二时正经写的第一篇小说,读起来还真挺有趣的。诗词其实在初中就有所涉猎了,但在小说创作方面确实要真心感谢启蒙老师黎汐大小姐,一个我一直在追赶却从未超越过的神一样的存在 感谢小汐在写文路上对我的谆(pi)谆(pg)教(cha一)诲(xia一),感谢亲爱滴丹十几年不变的情谊和默默陪伴,感谢江左有兔全程支持和在一稿中提出的各种建议,也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鼓励~ 长歌以上,云起时。祝大家食用愉快!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楔子 “高昌兵马如霜雪,” “汉家兵马如日月。” “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 “你说慢啦!” 初春的风是温暖的,轻轻地拂过天上的云,也拂过山下的花田和村边的溪水。 萧韶c阿九和阿成住在云南西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这天早早下了学,三人便在田边踢起了毽子。萧韶说这毽子是他爹爹最珍视的东西,不知在山中寻了多少珍稀鸟羽才做成这一个。蓝绿色的毽子上下跳跃,好像童年的时光,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昨天我听爹爹和娘说起他们的愿望,”萧韶将毽子踢给阿成,“阿成,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夫子一直病着!”阿成眼睛始终不离毽子,“这样我就不用去学堂了!” “信不信我告诉夫子和你爹,让他们打你屁股!” “哼!”阿成耸着鼻子撅起嘴,也没心思驳他,反问道,“那你呢?” “我呀——”萧韶想了想,觑着他笨拙的样子坏笑道,“我希望能早点帮爹爹种地换粮食,希望弟弟的病快点好起来,长大后如果有机会就去游历九州。听说长安一带风景秀丽历史悠久,我一直想去看看。阿九呢?” 阿成长得胖,动作不太灵活,眼看着毽子就要落地,阿九轻巧地打了一个跳救起来,开口笑道:“阿成总考验我的反应,嗯我希望这毽子不会掉,每天都跟你们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什么都不用想!” “阿九这愿望也太难实现了”阿成不禁笑道。 “好的开始不一定有好的结局,反过来也一样。”萧韶随意道,“一步一步走就是了,不过希望总是要有的嘛。” 突然,萧韶没踢出来好的角度,阿成只顾抬头看天想把毽子踢回来,脚下用的力大了些,毽子横着飞出去落进了小溪。萧韶忙跑过去,但溪水又急又深,他在岸边怎么都抓不到毽子。幸亏毽子底座不轻,上面的羽毛吸了水,才暂时没有被冲走。 “怎么办?”萧韶急得脸都白了,“那可是爹爹最喜欢的毽子” 阿九看了看四周,跑到石头边打开自己的包袱,取出里面的纸鸢,三下两下将上面的纸撕下来,连手被割破了也浑然不觉。 “阿九你这是干什么?”听到了声响,萧韶诧异道。 “竹上有倒钩,把毽子捞上来啊。” 阿九头也不抬,手下动作飞快,剥好了竹骨便跑到溪边挽起裤脚,一只脚试探着踩到水中,伸手用长长的竹骨去勾毽子的边缘。水底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阿九的脚不停地打滑,摔倒了好几次。萧韶和阿九见状,忙过来紧紧地拉着她。三人忙活了好一阵,阿九终于用竹骨上的倒钩固定住了毽子的羽毛把它拉了上来。她把毽子和竹骨扔在一边,瘫坐在地上,溪水冲得她的脚几乎失去了知觉,缓了好一阵才暖和过来。 “阿九你真聪明!”阿成一边喘着气一边叹道。 旁边的萧韶惊魂未定,顾不得毽子,用手暖着阿九的脚。阿九看到自己身边的土有些发红,这才意识到手上有些不对劲,她忙侧过身把手放在嘴里吮吸着。 “阿九你手破了?”萧韶担心地问。 “没事啦,”阿九摇摇头,“反正捞上来了,待会晾干就好了,你也不会被萧伯伯打啦。” “可你的纸鸢”萧韶看着地上凌乱的纸皱了皱眉,拼凑了几下叹道,“多好看的红凤凰” “凤凰值钱还是你的屁股值钱?”阿九调皮地眨眨眼,“几张纸而已,竹子和花样本来毫无意义,只不过组合在一起才成了这纸鸢,再说我娘那里有好多花样呢。这毽子不是萧伯伯的宝贝么?当然要完好无损地还给他。” “那我改天送你一个吧?”萧韶内疚地道,“你帮了我,我总得感谢你啊。” “阿九阿九,”见阿九点点头,阿成蹭过来道,“你真棒!我得多学学你!” “连书都不想念怎么学我?”阿九故意翻了个白眼,用手指刮着他胖乎乎的脸,“阿成不羞!” 阿成一时噎住,支支吾吾涨红了脸,边说边比划着。 “你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大英雄,什么‘仰手接飞猴’,俯身哦,‘俯身没马蹄’” 阿九和萧韶看着他咯咯笑成一团,萧韶一边捂着肚子一边道:“阿成啊,你还是先好好背书吧,哪里是‘仰手接飞猴’,人家那叫‘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我记得是‘没马蹄’的!”阿成不服气地叫道。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阿九笑得趴在地上直不起腰。 “不管,反正都是马蹄!”阿成拉起萧韶绕圈跑着,“驾!驾!我比你快!” 阿九看着他俩疯闹的样子,脸上也尽是笑容。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她手支着下巴,闭上眼尽情呼吸着空气里的花香,无比自在。 转眼日头隐在了山后,山脚下升起了袅袅炊烟。 “韶儿,吃饭啦!”萧伯伯扛着锄头在田地另一边喊道,“阿成和阿九一起来吧!” “哎呀!怎么办,玩了这么久,夫子让我们背的诗我忘记背了”阿成捂住嘴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这有什么,”萧韶将手中的毽子塞到怀里,一手牵起阿九,一手牵起阿成,“你不是还有我和阿九么,别哭丧着脸啦!” “那多不好意思”阿成红着脸挠挠头。 “阿成,你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当然得帮你啦。”阿九笑道,“不过你和韶儿要给我做一个凤凰纸鸢,比我做的这个还漂亮才行!” 阿成用力地点点头,三个孩子顺着田间的小路向夕阳的尽头飞奔而去。蝴蝶飞过,田里的小黄花摇曳不休,和天边的云一远一近地应和着,天真稚嫩的童声也在山脚下久久回荡。 “阿成,快点!跟我一起背!‘红豆生南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一章 景舜 暮秋。 阳光照在街巷上,灰尘在空中轻柔地打着旋,好像也沾染了温暖的气息。人群熙熙攘攘,本土的,外地的,充斥着热情的叫卖声,偶尔还夹杂着多年旧友久别重逢的寒暄。街角小贩的招牌下蜷缩着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蓬松的毛团偶尔动一下,打一个悠长饱满的哈欠。 沂州地处大周西南部,毗邻都川和属国西蓟,虽是边境却富饶太平,几国百姓往来经商,相安无事。 “今日这书,我们不谈古,不论今,不问春秋交替缘何故,不见龙虎相斗死谁手,只说那中原某国某朝帝后同心,共开这太平盛世!客官,咱家霍先生今日备着今秋新采的茶给您尝鲜,恭候各位光临,来这位姑娘——”说书馆店小二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腰一弓,“里边请!” 门口立着一位面容姣好c身材修长的姑娘,眉宇间透露出不凡的气质。金诗棋原本只是路过,听小二这般招呼倒也对这书产生了兴趣,便微微一笑找了个角落坐下,将浅碧色的织金披风随意放在旁边。 “姑娘看着面生,不像是本地人啊。”小二觑着她银红色襦裙上精致的暗纹,小心地奉上一杯热茶。 “小女子是京城人,来此探亲的。”金诗棋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扑鼻,混有些许桂香,且这应该是木犀的花香。心思别致,用料金贵,果然是今秋第一拢好茶。店家费心了,我原本还以为你们这些小店只会夸海口呢。” 小二赔笑了几声,只听得折扇“啪”地一响,金诗棋向上看去,见堂中立着一位老者,虽然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这便是方才小二口中的“霍先生”了。这老先生吸引住众人的目光,也不着急开腔,反而收起折扇踱了几圈,才吐出一口气缓缓道: “话说中原某国开国百年,一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直到某朝,皇帝十六岁登基接过这百年基业,也很想有一番作为。可惜呀,这术业尚有专攻,治国就更需要天赋。这位皇帝和当今圣上可比不了,空有仁爱之心,毫无运筹之智。您说这不就成了吃祖先的老本吗?不过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好在先祖根基深厚,多年下来国力也未见衰微。我们今日不表功过,却要单说说他的皇后。说来也巧,这位皇后也是出身沂州望族,年仅十四岁就嫁入皇室,与皇帝感情甚笃,育有一子一女。这皇后可不是一般人,后宫在她的治理下恭谨和睦,十几年来从未生出什么争风吃醋之事。皇后仁善之外更是贤德,辅佐朝政为君分忧,时刻不忘提醒皇帝以国为重以民为重。何以见得呢?这就要说说那年旱灾” 不过是帝懦后贤的俗套情节,还号称不论今时今世,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可以随意胡说罢了。金诗棋暗暗笑道,但手中的茶也的确是极品,她便也不再多想,装作饶有兴味地沉浸在老先生的故事中。 正听着,说书馆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侍卫装扮的人,向店里张望了一圈,急急跑到金诗棋旁边俯身道:“小的可算找到夫人了,中尉吩咐速速回京,客栈已收拾妥当,即日启程。” “发生什么事了?”金诗棋微皱了皱眉,“我与中尉才到此地两日,他查访边境的任务这么快就完成了?” “不是,”蒋言的表情黯淡下来,犹豫了一下,“刚接到飞鸽传书皇后薨了。” 金诗棋手中的茶杯盖应声落下。 “可说是什么原因?”金诗棋取过披风,跟着蒋言快步离开小馆,背后还悠然回荡着老先生铿锵有力的声音。 “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老爷在传书中只说皇后娘娘难产而亡,连小皇子也没有保住,陛下下旨凡在朝官员及家眷无论身负何职都要立刻回京吊唁。” 金诗棋眼中漫上一层雾,默默叹了口气,把身上的披风拉得更紧了些。 中尉高乾与小夫人金诗棋日夜兼程,终于在大殓之前赶回。天渐渐凉了下来,整个京城也笼罩在一片阴翳的悲伤之中。 “皇后温氏承天命而入宫,今一十六载有余。秉性温和,仁德谦让,和睦后宫,勤谨辅主,不因位尊而骄,不以显贵而靡。于圣隆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薨逝,朕心痛悼。谥曰‘景舜’,以彰其功,显其德。祭立宗庙,万世传芳。” 大周天子上官敬尧亲临祭礼,在他身后两侧依次立着楚王妃卫氏及两幼子c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祭台下文武百官亦按职位分列。上官敬尧亲自为皇后拟写悼文,奉牌位入宗祠,隆重悼念。他戚戚不已,站在祭台上许久不肯离去。天子痛失爱妻,臣民痛失国母,其言其情,无可具表。 上官敬尧下诏辍朝三月举国哀悼,从宫中到民间均守国丧一年,同时下密诏命人详查皇后母亲温夫人病逝的谣言究竟是从何传出。后宫无主,上官敬尧也不愿再立皇后。宛贵妃为嫔妃之首,从上官敬尧还是太子时就侍奉左右,育有皇长子上官涵,为人谦和,持心公正,众妃对她代行皇后权力也无异议。上官敬尧在行完祭礼回宫后咯血不止,便将景舜皇后的皇长女上官湄和皇次子上官济都交给宛贵妃抚养。宛贵妃整日忙于后宫事务,加之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也渐渐没有时间见到上官敬尧了。 也许皇宫就是这样,留不住任何一个人,一件事。冬日将尽,景舜皇后薨逝的悲恸也逐渐消散,只有上官敬尧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整日郁郁寡欢,不肯复朝,也不肯见人。 一时风雪,一时云烟,平静的外表下总有许多暗潮在不安地涌动。 这日,上官湄和上官涵照例在书房诵读功课,上官济由于感染风寒歇在了颐华殿。光线很好,姐弟两人沉浸在书卷中,整个书房里也弥漫着和睦的气息。时辰到了之后,上官涵开始收拾东西,却发现上官湄仍在背诵不愿离去,便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轻拍了一下上官湄的肩膀。 “长姐!” 上官湄正聚精会神地看书,被上官涵吓了一跳,她放下书有些无奈地回头道:“涵儿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和你妹妹一样没大没小的?” “姐姐这么刻苦,涵儿怕你看伤了眼睛嘛。”上官涵挑了挑眉毛答道。 “哪就那么娇贵,几篇文章而已。”上官湄整理了一下上官涵的衣襟,“你的功课可都背好了?” “那当然,大公主的弟弟什么时候偷懒过!”上官涵拍拍胸脯,“对了姐姐,我看你最近心情不是特别好,又在想母后了?” 上官湄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明晃晃的窗纸,轻叹了一口气:“怎能不想,但如今除了想还很担心啊” “长姐放心,”上官涵点头道,“大周是我们最骄傲的国家,父皇也是我们最敬重的明君。现在虽然还没复朝,但每日的奏疏也已经送进建德殿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上官湄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长姐在看《淮南子》?”上官涵目光又落在案上,试着分散她的注意力。 “‘静漠恬澹,所以养性;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上官湄随意笑道,“黄老之学,闲时读来静静心罢了。” “虽是写世间奇诡之事,但义著文富,也算得上微言大义吧。”上官涵的眼睛笑成了月牙,“《淮南子》里我最喜欢那句:夫矢之所以射远贯牢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正心也;赏善罚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诚也。” “‘弩虽强不能独中,令虽明不能独行’,于治国之道的确有所启发。”上官湄点头同意。 “想当年秦灭六国,是多么辉煌不可一世,可为君者却不知上进,滥施暴政,导致群雄起义。”上官涵笑道,“可见古人早已给了教训,秦朝末世朋党横行,废公趋私,奸人与贤者彻底倒置,岂有不亡的道理?” “天地之道,盛极而衰。”上官湄转头问道,“若是你,你会如何扭转颓势呢?” “法度不适宜自然要改,朝臣不清明自然要换,若固守旧制就能安享千年哪还有那么多前朝旧代呢?”上官涵随意地耸耸肩。 “改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上官湄拿着书卷的手突然停住。 “贤者以枉求直嘛,伊尹为了激浊扬清还五次去见夏桀和商汤呢。为了光明坦途,实现大业,走一段幽暗的路又算得了什么?”上官涵调皮地眨眨眼,“秦灭楚,楚复灭秦。以史为镜,这轮回是不是也蛮有趣的?” 上官湄紧锁眉头陷入了沉默,上官涵的话总让她心中没来由地不安。轮回么?可就算秦最终败在楚人手中,此“楚”已非彼“楚”,最终同样灰飞烟灭,就算自立又有什么用呢?给后人留下一些谈资么? 书房里虽然烧着火盆,但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冷,上官湄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握了握双手。 “长姐,不说这个了。”上官涵走到她身后,“不如我们来联诗吧?好久没有拜读你的诗了。” “你有兴致?”上官湄笑道。 “兴致随时都可以有,我想就用‘秋’为主题,长姐以为如何?” 上官湄转过身盯着上官涵,目光敏锐,“如今春日将至,涵儿怎么想到这般凄凉的字眼了?” “虽是万物复苏,但长姐心里可有一丝暖意?”上官涵收起了之前的神采飞扬,轻轻拉住她的手,一脸担忧,“母后薨逝,弟弟与长姐一样伤心,长姐这几个月来话少了许多。若你一直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里,反而对身体有损,让母后如何安心?不如今日弟弟陪你把心中之痛落在纸上,都写出来就好了。长姐意下如何?” “我就知道你小子意在沛公。也罢,”上官湄拍拍上官涵的肩膀,“母后一去我也许久不碰诗文,今日你我姐弟便切磋切磋,随意发挥,看看弟弟这作诗的功夫见不见长。” 二人在桌上备好笔墨,准备停当后,上官湄道:“既然是你出的题,便由你先开始吧。你说,我来写。” 上官涵略略思考了一下,便开口道:“秋风秋雨秋节过,” “起笔连写三秋,涵儿,你是根本不打算给我留退路啊。”上官湄提笔在纸上写下诗句,在后面续道,“玉笛夜夜秋纱落。缃榭不识到明年,” 上官涵接道:“秋心难分寒烟漠。憔悴花笑憔悴人,” “人到憔悴不忍闻。秋华不与春相似,” 上官涵刚要开口,身后便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灞桥观火追月身。” 姐弟二人回头看去,见金炜和高乾立在门口,上官湄一边在纸上疾书一边忍不住笑道:“有金大人与高中尉,看来今天这悲秋又要多点意思了。高中尉,翻得好,不妨说下去。” 高乾一愣,刚刚的句子本是他脱口而出的,并未精心雕琢,上官湄这几句话下来反倒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停了片刻,张口道:“骥子龙文风间走,” 上官湄摇了摇头,蘸了蘸墨汁提笔写道:“葳蕤冷火不眠休。” 上官涵接道:“江东雁阵不解语,” “羁旅欲行忆无由。十年难偿红豆苦,” “高中尉先前还壮志满怀,怎的涵儿一句‘难解语’就又让你回到小儿女情态了?”上官湄抬眼瞥了一下高乾,落笔飞快,“愿寄一人心不古。空山不透晓天机,” 上官涵道:“禾黍离离赢万户。” 上官湄也顾不得写,抢在上官涵前面道:“别是云端轻浮梦,” 上官涵笑道:“野敔孤筝暮冥冥。” 上官湄彻底直起腰来,瞪着上官涵接道:“若得阶前半枝柳,宁教天下草无情。” “这句好!”上官涵忍不住赞道,“且听我的:九天行囊朱砂碎,” “三秋词笔木叶添。” “小儿昔日弄莲子,” “入夜高悬北风年。” 姐弟二人一来一往毫不相让,高乾和金炜看着也不由得微笑。上官涵见状便拦住上官湄,向高乾扬了扬下巴,“金大人是不擅作诗,长姐倒是也给高中尉留一句吧。” 高乾听后拱了拱手,朗声道:“吴钩月下万里尘,” “赤子长恨长门深。”上官湄将笔掷在一旁,“涵儿和高中尉句句铿锵,秋情寂寥,可不是让我们这么翻案的,再作就偏得太多了。涵儿,你来结了吧。” 上官涵点点头,提笔洋洋洒洒道:“由来长安人间事,卧雪不向寒山吟。” “好!”上官湄击掌称赞,重新取了一张纸誊抄了刚刚的诗,又通读了几遍,毫不掩饰地笑道,“终究是本公主作得不好了。涵儿长进不小,看来今天是有备而来;高中尉是真比往日进益得多,令人刮目相看。” “臣不敢,公主谬赞了。臣武人出身,诗作自然不能与公主与殿下相比,”言罢,高乾又与金炜一起向上官湄和上官涵恭恭敬敬地行礼,“公主万安,殿下万安。” “高中尉谦虚了,”上官湄坐下喝了一口茶,抬手示意他们免礼,“只是我们说好的写秋景,怎么你一加进来反成了这般壮志豪情,当真出人意料。” “这有何妨?”上官涵笑道,“梦得先生还曾妄言‘秋日胜春朝’呢,作诗本就不用拘泥于前人规定的条条框框,哪怕他日刀兵相向,能不负此刻快意就好。不过高中尉若是按这个速度进步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和长姐可就比不过你了。” 高乾被这么一夸赞突然有些不自在,上官湄却不以为意,只笑问道:“金夫人可好?几位姐姐可好?” “多谢公主关心,”金炜回道,“家中一切都好。” “每次都听你说这些,不好也得好了。”上官湄笑着摇摇头,“对了,金大人,你们两个怎么到这来了?” 金炜目光闪烁了一下,半晌吞吞吐吐道:“臣与高中尉偶遇,路过书房,见公主与殿下都在,理应前来问安。” “现在大周休朝,按例官员不得入宫。”上官涵直起腰,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而且高中尉今日应在城中巡防,我倒是很好奇你二人究竟是如何路过这里的?” “这”金炜的额上隐隐渗出了汗珠,他左顾右盼,犹豫着该怎么回话。 “金大人,”上官涵坐回椅子上,“你已经越了规矩,但既然已经来了,有话不妨直说。我与姐姐都喜欢说话爽利的人,你这般不肯开口,想必是有大事发生了。” 金炜慌乱地低下头,不安地搓着袖子。高乾看了看上官湄,又看了看金炜,深吸一口气跪在地上。 “回公主c殿下,臣与金大人前来确有要事相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春寒 上官湄从书房出来后一直心事重重,在建德殿寻不到上官敬尧,她便转道来到隋昭仪所居的含乐殿。 “父皇圣安,隋娘娘金安。” 上官敬尧抬手示意平身,上官湄向上看去,见曾经精神抖擞的父皇如今颓废衰微,懒洋洋地歪在榻上,心中很不是滋味。隋昭仪坐在身侧给他按摩,倒是神采飞扬。 “湄儿,朕有几日不曾见到你了,济儿倒是每日都跟着涵儿来请安。怎么,近日身体不适吗?” “回父皇,女儿身体并无不适,只是洹妹妹前些日子练剑伤了手腕,女儿忙着照顾。”上官湄垂首道,“昨日女儿帮济弟弟整理书帛时看到几句话,觉得说得不错,想细细品味,谁知宛娘娘读书也不多,所以特来向父皇和隋娘娘讨教问询。” “哦?”上官敬尧直了直身子,满面含笑道,“济儿小小年纪就如此勤奋好学,真好啊,真好!” “陛下英明神武,景舜皇后仁德睿智,二皇子又怎么会差呢?怕是青出于蓝,更胜陛下当年呢。”隋昭仪眉开眼笑,头上的钗环叮当作响。 “父皇,娘娘,女儿看到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想起当年初学《尚书》时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越想越觉得这句极好,将孟夫子的政治主张展现得淋漓尽致。” “看来这是湄儿给父皇的功课啊,”上官敬尧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父皇,”上官湄跪下道,“女儿以为父皇得丘民而为天子,自当以民为重中之重。昨日女儿听宫人议论,今春偏暖,雪化得早,雨水又多,城外好多村庄已经被淹,余下的也根本无法耕种;既有水灾,穷苦地方疫病盛行,恐成大患。再者,女儿来时从金尚书处得知,都川国君和西蓟首领不守祖制,竟在我们国丧期间屡次骚扰沂州边境,视我大周如无物。我们身在皇宫不知外面情形,可已经有不少百姓因此受灾受难。如今三月辍朝之期已过,加之内忧外患,女儿恳请父皇尽早复朝,召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共商此事。” “公主,”隋昭仪笑容不减,“皇后娘娘过世不久,大家心中痛惜,后宫从上到下也都节省开支,就连臣妾的女儿都每日着素诵经,以示对娘娘的敬重。新年虽已过,但陛下龙体抱恙,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该此时议论。孝中有什么规矩,公主难道忘了吗?” “孝悌之义在心不在形,隋娘娘误会了。”上官湄正色道,“儿臣并不是违背圣旨,只是想这辍朝服丧之礼本是为了警世安世,而非故作缛节。国立于万家之上,自然应该恪守孝礼以为臣民表率。但身为天子更应守时信诺,若民不安不幸,又怎能退而无为?儿臣身为子女理应服丧,可国事不能停这么久。父皇召臣子议事,纾民困于危局,解灾疾于未发,既无损父皇英明,也不负母后之托。女儿想母后在天之灵也一定不会——” “湄儿!”上官敬尧冷下脸,坐直身子瞪着上官湄,“你说了这么多,现在又搬出你的母后,是在指责朕昏聩无能吗?” “女儿不敢。”上官湄俯首拜了拜,“母后在世时,就算操持后宫,仍不忘提醒父皇民生之重。如今母后不在,作为母后的长女,父皇亲封的世安公主,女儿有责任继承母后遗志,为众弟妹做好榜样。请父皇接纳女儿谏言!” 上官敬尧猛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走到窗边气得说不出话来,殿内寂静了几秒钟。 隋昭仪也跟着起来,走到上官敬尧身后,不断地抚摸着他的背,微低下头对上官湄道:“公主呀,你也太夸大其词了。奏疏按时呈上,陛下几时说过不问朝政了?陛下近来思念皇后娘娘,龙体欠安,理应多多休息,养好身体才能像公主所说‘以民为重’呀。” “父皇息怒,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公主,本宫自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隋昭仪浅浅地笑道,“只是今日想必公主也累了,还是赶紧回去吧,要不然贵妃娘娘该着急了。陛下现在不宜动怒,最需要安居养神了。” “隋娘娘,您现在是陪伴父皇最多的人。儿臣斗胆问娘娘,娘娘既知天子当以江山社稷为己任,为何不早替父皇分忧?母后过世多时,娘娘既然如此尊重,为何不效仿母后做一个贤德妃嫔?” 隋昭仪的表情有些尴尬,“陛下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皇后娘娘当年也曾多次教导要顺应君意。本宫陪伴陛下就是替君分忧,就是效仿景舜皇后。难道公主以为本宫身为嫔妃应该以下犯上触怒龙颜吗?” “隋娘娘,”上官湄极力压住心中的怒火,并未退缩,“心结的确需要时间才能纾解,但依儿臣所见,父皇身体和精神都并未好转。作为一国之君,这么久沉溺于儿女情长,可合乎天理?作为后宫妃妾,这么久令天子流连花草之间,可合乎贤妃之德?” “上官湄,”隋昭仪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本宫尊重你是我大周公主,景舜皇后的嫡长女身份尊贵,才对你以礼相待。但你是不是也应该尊重本宫乃你的长辈,陛下在此,哪有为人子女者无故犯上指责父皇和庶母的?难道当日皇后娘娘就是这样教导公主的?还是说公主离了生母,贵妃娘娘就把公主娇惯成了这样子?” “隋娘娘何必恼羞成怒攀扯宛娘娘呢?”上官湄冷笑道,“儿臣所说的一切,是谏言也好,是顶撞也罢,都是为了保父皇名声,保娘娘名声——” “好了,朕心中有数。”上官敬尧有些不耐烦地道,“湄儿,你去祠堂看看你的母后,好好想想什么才是君臣父子之道。” 这次对话以此终结。上官湄退出含乐殿,泪水在眼中打转,膝盖也还在发抖。她望向庭院树上新长出的嫩叶,阳光有些刺眼,却没有一丝生机。 “公主。”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浑厚的声音,上官湄转过头,看见高乾正立在含乐殿门口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高中尉,”上官湄点头回礼,“你还没回去么?” “臣特地前来代金大人谢公主仗义执言。” “没什么,”上官湄摇摇头,走在高乾前面,“若不是你与金大人亲自到书房告诉,我久居深宫又怎会知道边境如此不宁,可气那堂堂都川国君和西蓟首领竟如此阴险狡诈!” “金大人与微臣食君俸禄,也只是做好本分。至于都川国君,他虽与我们异国,却与我大周世代共处富饶之地,不同宗也可以算同源。大丧之期纵兵扰边,如此不守祖礼,言而无信,可见他们驭下无方,长此以往臣民不易归心。西蓟不过我们的属国,区区部族国力日渐衰微,如今乘人之危只不过与都川相互依附,何足挂齿?不过”高乾不卑不亢道,“公主今日为臣等冒犯陛下与隋昭仪,恐怕” 上官湄淡淡地笑笑,“母后才刚崩逝,隋昭仪还没掌六宫呢就如此急不可耐,亏得本公主从前还算尊敬她。不过我的身份在,宫中还有贵妃,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至于父皇只希望今日我一番提醒能让父皇见见两位大人吧。” “陛下久不临朝,整日徘徊含乐殿臣也有所耳闻。公主这次谏言必定深受委屈,臣与金大人实在是” “高中尉不必说了。”上官湄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发丝,“我虽贵为公主,喜欢诗书,却也只是一介女流,于朝政而言既无天赋也无兴趣,恐怕不会有太多助益。金大人掌管兵部,高中尉守卫京城,这都是关系到我大周生死的重担,还请二位多多辅佐父皇,报效皇恩。” 高乾再次施礼,“臣等定不负公主所托。” “那就好。”上官湄点点头,转身离开。 “公主去哪?” “去宗祠。”上官湄的神色略一黯淡。 “公主身边无人服侍,不如让臣护送公主去吧?”高乾忙道。 “不必,我一个人习惯了。”上官湄轻叹了口气,“高中尉不宜离开职位太久,先告辞了。” 上官湄欠身微笑,孤身踏上了去往宗祠的路。以后含乐殿的一草一木于她而言,恐怕只会增添无数的烦恼,再无往日的欢乐了。高乾站在原地,目送着上官湄一点点走远,直到看不见才离开。 含乐殿中,上官敬尧在窗前停立片刻,沉声道:“隋昭仪,把朕的裘衣拿来。” “陛下,”隋昭仪示意红袖取过绅带和裘衣,“您这就要回去了?” “有人告诉朕,为君者要以民生为重,才能算是不负祖宗江山,才能算是不负皇后托付。朕岂能不听?” 隋昭仪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公主只是一时情急才出言顶撞,定是贵妃娘娘近来忙着照顾二位皇子疏忽了,陛下快别生气了。” 上官敬尧转过身,温暖的阳光从背后的窗口照进来,依稀给他疲惫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他把手搭上隋昭仪的肩膀,眼神恍惚了一下便立即恢复了正常,“湄儿也没说错,只是边患错综复杂,朕实在没有心力料理这些政事了。” 隋昭仪扶着上官敬尧的手,轻轻地靠在他怀里,喃喃道:“那不如让臣妾陪着陛下一起吧?臣妾一直都希望” “好了,你的心意朕都知道,朕处理完就回来。”上官敬尧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况且,西蓟是你的母国,这件事情你也不好插手。马程,宣兵部尚书,摆驾建德殿。” 上官敬尧快步走出院子,身后的马程连大气也不敢出,这些年来他从未见上官敬尧偏宠一个侧妃到万事不问,更从未见他对上官湄动过怒。马程不知道上官敬尧此时召见金炜是福是祸,只得依言传旨。皇帝的仪仗转过巷道,远远望见凤仪殿门口站着一个身着官服的人,马程在上官敬尧身后喊道:“陛下驾到!” 那人跪伏在地,口中拜道:“微臣金炜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上官敬尧俯视着他,停了一会才道:“起来吧。金大人日理万机,忧心边关外敌之事,又费了许多功夫鼓惑朕的女儿在朕面前做足了戏,也够辛苦的了。现在又私闯内宫,来皇后殿门口堵着朕,该当何罪啊?” “陛下恕罪,”金炜再次跪下道,“惊扰陛下实属不得已,累及公主臣更觉不安。但此事非同小可,微臣才不得不如此行事,还请陛下容臣详奏再治臣之罪。” “罢了,看在你为先帝和朕安定边境多年也算有功,有什么事你且说吧。” “回禀陛下,前日微臣收到文书,都川袁朝皇帝和西蓟部族一月前趁我们国丧期间屡次骚扰边境,常有兵卒伪装cheng都川商人潜入沂州。因大周与都川自古都有贸易往来,所以守城的将士也盘查不出什么,等到发现的时候却已经晚了。景舜皇后仙逝乃大丧,无陛下旨意,沂州都府只保留常备的守城军,且大半都已去抵抗来势汹汹的西蓟兵马,祖制国丧期间没有陛下旨意,临近地方军无法支援。沂州太守无法只能上书朝廷,臣有太守和戍边将军的文书,已经拟好奏疏,请陛下过目。”金炜从袖中取出奏疏,毕恭毕敬地举过头顶,马程接过去递给上官敬尧。 上官敬尧草草扫了一下奏疏中的内容,上面述到西蓟与都川两国同时发兵,一个铁骑直逼沂州,另一个潜入城中伺机作乱,如此里应外合应是早有勾结。沂州军分身乏术,虽勉强与西蓟形成对峙之势,但沂州中老百姓死伤过百,军中与民间均是人心不定,局势草木皆兵。 “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上官敬尧的眉头拧成了个结。 “回陛下,”金炜短暂思索了一下答道,“虽然大丧期间不宜出兵,恐令先皇后魂魄不宁。但臣以为事出从权,应先调临近地方军支援沂州击溃西蓟和都川的骚扰,遣使者前去两国分别商谈,再派朝廷官员对死难的将士和百姓家眷加以抚恤,直至平息此乱。现在已经有人借着丧期和战乱之际哄抬物价扰乱人心,微臣以为这类人必得严惩。” “就这样?” “臣”金炜犹豫了一下,“臣觉得此次两国联手,无非是因为今春全国各地雨水偏多,他们想借此机会夺些金银粮食。臣愚见,我们不妨调拨一些以解燃眉之急,日后安定了可以再行商议。只是不知我大周现有多少” “这件事朕会处理,你明日来建德殿,先回吧。” 金炜喏喏告退,心中却阵阵打鼓,也不知此次外敌边扰他到底会不会放在心上。 “金炜,朕还有疑问需要你解答。”上官敬尧突然叫住了他,“朕传召你的旨意刚刚才下,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你又是如何知道朕会经过凤仪殿,对朕的行踪了如指掌?你居心何在?” 金炜一愣,手在袖子里不断地搓着,咬住嘴唇思索着该不该将实情告知上官敬尧。 “朕提醒你,你虽然与朕相识多年,对社稷有功,但臣子有臣子的本分,注意你自己的言行。你,都记清楚了吗?” “微臣知罪,微臣不敢欺君。”金炜跪下磕头道,“今日臣去书房见了世安公主提及此事,公主嘱臣不要回府等候陛下传召,臣才敢留在宫中。微臣辅佐陛下数十年,深得陛下器重,臣感激涕零,从不敢有僭越之心,还请陛下明鉴!” “敢与不敢不是嘴上说说,但愿你还记得,朕与你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故友。” “是,微臣一定谨记。”金炜战战兢兢伏在地上。 “金炜啊,你辅佐朕十多年,你感恩朕的提拔,朕也相信你的忠诚。除了你,朕对谁都不放心。”上官敬尧突然笑了一下,“朕准你所奏,调莞陵c边州和成州三城军队退敌。沂州太守延误军情,传朕旨意,罢太守之位,赏百金返乡养老。兵部尚书金炜忠君正直,朕便派你亲赴沂州领太守之职,持令牌安定民心,明日启程。念及路途颠簸边境战乱,家眷行动不便,准你夫人和二女儿留居京城府邸。朕会另派官员协助你好好调查边境之事,不查清楚别来回朕。京里的公务有兵部段侍郎和郑少卿给你担着,你不必费心。” 说罢,上官敬尧拂袖而去。圣旨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金炜在凤仪殿前恭谨地跪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这种旨意了,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面前是冰冷的巷道地砖,他知道此一去便不知何时能再回到大周京城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金炜心里便止不住地发寒,他想到了夫人和两个女儿,还有整个金家的命运,既可以凭借着昔年功绩平步青云,也可以随着他这一去再次一落千丈。 “还有,”上官敬尧再次站住,回头瞥了一眼金炜,语气里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离朕的女儿远一点。若是朕最疼爱的女儿因为你背上串通朝臣图谋不轨的罪名,朕杀了你全家都不为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长亭 大周历经百年,国泰民安,江山传到上官敬尧这里已十六年有余。都说皇室以开枝散叶为重,可上官敬尧却不以为然,膝下只有宛贵妃的皇长子上官涵和景舜皇后的皇次子上官济两位皇子,后嗣微薄。莫说皇子,就连公主也只有上官湄c上官洹和上官滢三人。景舜皇后在世时曾经多次为上官敬尧采选佳人,可天子之心不肯转圜又有谁能拗得动呢?一来二去,上官敬尧虽正当壮年,可后宫已多年不再有孩子长成,即使偶尔有孩子出生也不满三岁就去世了,他国频繁有小动作也是在所难免。 这日,上官湄从隋昭仪处出来便在宗祠里跪了两个时辰,再出来已是午时,早过了请安的时间。上官湄于是转道去江东阁看望上官洹,与她大致讲了之前的遭遇。 “哼,那个隋昭仪!”上官洹翻身跳下床榻,怒目圆睁,“从前觉得她出身世家,还算知书达理,谁知道母后这一去她就原形毕露!来人,拿剑来,本公主要去找她算账!” 上官湄一边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皱眉按住她的手,“洹儿你安静会吧,我才懒得卷进后宫这些无聊的争斗,只不过看不惯父皇沉迷声色不问政事的颓废样子罢了。再说现在她正得父皇宠爱,你就这样提剑过去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姐姐被罚跪还息事宁人,我可咽不下这口气!”上官洹斜眼看着上官湄,“她狐媚也就算了,中宫空缺后妃争宠也是正常事,可她呢?谁是君?谁是臣?如你所言搬弄是非,三言两语就能挑拨你与父皇的父女之情,可见她上位之心蓄谋已久,而且绝对不会只局限在后宫,恐怕连前朝都已经有了她的爪牙。姐姐你别忘了,她是西蓟人,从小长在西蓟,就算是世家又能怎样?谁知道她心里是不是还在介意多年前皇爷爷和父皇收服西蓟为属国的事呢?本公主若不教训她,怎么对得起你?” “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告诉你,哪有那么严重。”上官湄看上官洹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点了点她的额头,“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赵娘娘生前那么低调,王昭容素日也是个和善的,你这暴脾气也不知是像了谁。” 上官洹叹了口气道:“我娘亲从前也不是这样,她进府的时候也是一个泼辣好动的女孩,可刚一得宠就遭人暗害。后来她若不是这般低调,妹妹可能都没法出生姐姐你可不知道娘亲跟我说她在王府里见过多少明争暗斗,她教我韬光养晦避免纷争,我却觉得只有自强才能真正保护自己。后来有了景舜皇后,治下虽然和睦了这些年,但这后宫又有几个人是真正省心的?之前府中有宁良娣以巫蛊害人,使得李孺人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胎死腹中,现在隋昭仪又开始不安分。姐姐,后宫嫔妃不是你忍她们一时就能清净一世的!女人之间的争斗并不比外面的官场容易应付啊!” “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们都是我的长辈。”上官湄把披肩搭在上官洹身上,“诗经有云:父母‘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后宫众妃虽然只是我的庶母,但我也不能明着跟她们翻脸啊。何况我刚才的一番话以君臣尊卑和妾妃之德压她,已经算是提醒了。若你再不依不饶,岂不是显得我们都没有教养不懂礼数了?” “姐姐你啊——嗯好多了,”上官洹转了转自己的手腕,目光突然变得悠远起来,“——读书太多,连着人都跟那些老师傅一样迂腐了。反正妹妹所愿就是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不缺衣少食,将来远离皇家纷争,安安静静地嫁个心爱之人就好了。” “小小个人儿就想着出嫁,你呀——” “哪个小人儿要出嫁了?”江东阁门口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上官涵领着上官济跳了进来,端详了一下,“呦,洹妹妹要嫁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呀?” 上官洹本是与上官湄玩笑,没想着还有别人听见,一时羞红了脸,一个侧身甩掉披肩,抽出屏风上挂着的宝剑,直直地向上官涵刺去。上官涵将上官济向身后一藏,慌忙招架。 “好个不正经的哥哥,偷听我们姐妹说话还取笑我!” “到底是谁不正经?咱们长姐还没出嫁呢什么时候就轮到你了?难不成我们洹妹妹有心上人了?让哥哥猜猜——啊救命啊!” 上官涵一边大笑一边用剑鞘抵挡着,怎料上官洹伤已痊愈出手飞快,自己又在笑着用不上力,不出三两招就已经被上官洹逼到了案前,上官济则在一旁不住地拍手叫好。上官洹红着脸气鼓鼓地拿剑抵着上官涵的脖子道: “打不过我还敢胡说,下次定不饶你!” “行了你们两个,”上官湄把上官济搂在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人人都纵着你们俩,怎么在屋子里动起手来了,越发过分了啊。” “就是就是,姐姐说得对,洹妹妹咱们别闹了,别把弟弟吓坏了。”上官涵双手举过头顶,可怜巴巴地看着上官洹,“我输了,我输了还不行么?” “让你再胡说!”上官洹意犹未尽地收了宝剑,然后一脸坏笑地冲上官涵作了个揖,“就盼着哪日你娶个武艺超群的嫂子,我就不打你了!话说回来,我好几天都只能被姐姐按在床上歇着,现在偶尔松松筋骨真是舒坦,谢涵哥陪同啦!” “疯丫头,变脸比变天还快。”上官涵嘟囔道,“你瞧瞧你这屋子哪里有个公主闺房的样子?到处兵器不说,还有这么多破旧的古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真疯了呢。” “你懂什么?”上官洹不以为然地笑笑,拿起桌台上的一卷书册道,“这些可都是我从废旧的书阁里向刘公公求了半天才要过来的,上面这些奇闻异事恐怕连你也没听说过呢。” “奇闻异事?”上官涵乜斜着道,“我看明明就是胡说八道!” 上官洹不服道:“涵哥,那我问你:你知道哪种制弦方法弓弦最不易断?哪条路能最快到达城外?哪种花与果同食会中毒?哪边的地形土壤更适合种哪种草木和庄稼?” 上官涵被她这一连串的发问闹得一头雾水,憋了半天只憋出一个鬼脸来。 上官湄笑着指着他们俩,低头看看怀中的上官济道:“济儿风寒可都好了?今日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姐姐放心,”上官济奶声奶气地回答,“济儿已经好多了,我本来跟母妃说想出去透透风,正好遇到涵哥哥,就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涵儿,”上官湄佯装生气地拉过上官涵的手,“下次可不许这样,济儿身子弱,生病了就该好好养着,你作为哥哥怎么能不考虑弟弟的身体呢?” “长姐呀,涵儿的本意是带济弟弟出门,兴许有阳光有新鲜空气弟弟能好得更快些。”上官涵撅起嘴显得有些委屈,“哎,到底还是挨了姐姐一顿训斥” 上官湄忍不住笑出了声,拍了下他的头,“油嘴滑舌,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哦对了,长姐我们不闹了,我差点忘了正事。”上官涵整整衣服正色道,“上午回宫路上听马程说,父皇调离沂州最近的三州地方军平乱,并且遣金大人亲赴沂州任太守之职查边境叛乱之事明日启程。” “明日?这么仓促?”上官湄皱了皱眉头,“父皇此举何意啊” “恐怕圣心不悦吧。父皇本就不愿意在丧期议政,况且此事已经把长姐卷了进来,就是明摆着你与朝臣一心和父皇过不去了。如今明赏暗罚,算是有个交代吧。”上官涵忧心忡忡道。 “我知道,但是那么多条人命——我也不得不这么做啊。” “要我说,”上官洹抿了一口茶道,“金大人掌管兵部几年来一直都没有什么纰漏,父皇对他也相当信任,此次由他亲自坐镇也并无不妥啊?” “的确没有不妥,”上官湄喃喃着陷入沉思,“但我觉得别人不一定会这么想,要是从此言路受阻,事情就不好办了。” “人心难测,朝廷官员更是心怀各异。”上官涵表示赞同,“我最担心的不是眼下,而是万一金大人因此心生芥蒂,会有人趁虚而入给将来埋下隐患” “你们有没有观察过,这宫里的树木都是从根部开始向上腐烂的。”上官洹笑道,“咱们大周的根还好好的,他心生芥蒂是他不安守臣子本分,愧对父皇施恩,我们这些做皇子公主的岂能拦得住他?” “拦不住也要拦,”上官涵突然抬起下巴道,“父皇比我们更明白这个道理。” 上官湄点点头,突然听到怀中的上官济咳了几声,便抱他坐在榻上,不住地拍着他的后背,端了茶水一口一口小心地喂给他。 “对了,刚才姐姐走得匆忙,高中尉请求把我们联的诗带回去,我已经答应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要就要,我又不在意这些。”上官湄并不以为意,随口答道,“他今日诗作不错,是该留个纪念。” 翌日,兵部尚书金炜奉天子密诏前往沂州督查边境。他此行并未告知太多人,只有中尉高乾轻装前来送行。 “高中尉乃我至亲至信,如今前来送行,老夫也算是值了。”虽然仅仅一夜,金炜的头发还是白了许多,“陛下说是持令牌安定民心,实际上是将老夫远谪沂州,还留着全府上下在京为人质,兵部的事宜又全部转交段侍郎,等到复朝那日怕就真是另一番天地了。陛下此举也罢,又不是第一次被贬。只是老夫这一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夫人c女儿和你了。” “岳父身为兵部尚书,十几年来整顿兵马,安抚各地,为大周鞠躬尽瘁。督查便罢,陛下何以这样对待您!”高乾义愤填膺,难以压制心中的不满。 “圣心难测,高处天寒,天下哪个皇帝不是这样,我们和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差别?”金炜叹了口气,“高乾,不说这个了。你去看看城边的村子,前日听户部李大人说天气回暖,疫病蔓延,他一个人都快压不住了。而陛下至今不肯复朝,也不肯接纳谏言召见大臣,要天下人如何看待?老夫被罚被贬都无所谓只怕会连累你。你本该身份尊贵——当初相识之日老夫也知道你胸怀大志颇具才干,可大周中尉名义上掌管京城治安,手中并无实权,实在是” “岳父!我们本是一家人,家父走得早,小婿受您提拔感激不尽。至于旁的”高乾的眼神逐渐坚定了下来,“小婿虽然人微言轻目光短浅,但我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小婿相信凭我的能力,有朝一日定能实现抱负。” “陛下素不喜高氏,老夫也只能帮你到这了,以后的路还需你自己走。”金炜拍拍高乾的肩膀,鼓励地点点头道,“只希望来日能有人改变这样的朝局,给你,也给我的女儿们一个好的前程吧。” “岳父是指南平王?” 金炜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也许南平王,也许别人。有时候老夫真的希望说远了,南平王殿下正直贤明,有先祖遗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真能如愿以偿,老夫这番等待也不算辜负了。” “那——若他日越女新妆,岳父可愿出价万金?”高乾的眸子突然亮了一下,死死盯住金炜。 “自然。”金炜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眼角的皱纹愈发加深,“高乾啊,还希望你善待小女,多多照看家中上下。老夫告辞了。” “是。天涯漫漫,岳父一路保重。” 送走了金炜,高乾心中十分不舍。他向城中走着,却看到上官湄c上官涵和上官洹身着常服急匆匆跑来。原来三人本是打听好时辰相约来为金炜送行的,上官济吵着要跟来,被上官湄好说歹说才劝了回去。为了防止被宫人发现,上官湄特地带着弟妹从皇宫西南角一个隐秘的角落偷偷溜了出来。那几块松动的砖石是幼年时湄c涵姐弟为了去城中玩耍秘密挖出来的出口,年深日久,当年的孩童也长大了,几个人钻出来颇费了一番工夫。 “好一个端庄的皇长姐,好一个有出息的涵哥哥,你们俩小时候竟然这样瞒着我们出去玩!”上官洹气得直跳脚。 “行了洹妹妹,你嚷得这么大声是打算让守城士兵发现吗?”上官湄无奈地笑道,几个人也不再多话,绕了一段路后便急忙奔向城中的长亭。 高乾正满腹心事,忽然一抬头见到熟悉的三个人,嘴角扬起一丝遮掩不住的微笑,心跳也似乎加快了几拍。他连忙收拾好表情,恭恭敬敬地迎上前去。 “微臣参见南平王c世安公主c二公主。” “高中尉,”上官涵回礼道,“你也是来送金大人的?” “是。”高乾答道,“回殿下的话,岳父已经离京了。” “什么,已经走了?”上官湄轻声惊叫。 高乾点点头,上官涵也骤然失落了一下,踌躇着道:“还是来晚了,来晚了说好的辰时启程,金大人怎么这么着急?” “路途遥远,况且又不是惊动祖宗的大事,岳父也不愿人来相送,还是赶路要紧。”高乾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如彼遡风,亦孔之僾’。” 什么? 高乾后一句低低的,却还是随风飘进了上官湄的耳朵。她诧异地看着高乾,却发现他的表情依然平和恭敬,上官湄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高中尉话里有话啊?”上官涵目光锐利,瞬间语气又缓和了下来,“高中尉,你说实话,金大人走时可有怨言?” 高乾愣住了,尴尬地笑了笑,“殿下笑话,陛下恩旨,岳父岂会怨怼?” 没有人说话,只有长亭边的冷风呼呼地吹着。高乾忐忑地瞟了一眼上官湄,发觉上官湄也在看着他,连忙避开了她的目光道:“殿下放心,公主放心,岳父确实觉得此去沂州是为君分忧为民造福,他还嘱咐微臣尽心保民安民,效忠陛下。” “真的?”上官湄目光闪烁了一下,眯眼盯着高乾,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 “是,臣不敢欺骗公主。”高乾回答,又短短犹豫了一下才道,“时辰尚早,若公主c殿下有心,臣愿为三位引路,去看看京城中百姓生活如何,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空山 卯时的阳光温暖惬意,高乾带领着上官湄姐弟三人穿过长泽街集市。一路上高乾和上官涵各怀心事并不多言,上官洹不常出宫,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便拉着上官湄这也要看那也要看,还软磨硬泡央求着上官湄给她买了一个金丝玉佩。 “多大的孩子了,还这么贪玩。”上官湄拿手帕擦了擦上官洹额上的汗。 “能有多大?左不过我今年才十二三岁,哪像姐姐少年老成,净学足了家长的派头。”上官洹笑道,“不过我想姐姐和哥哥看到这集市如此热闹,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心里也是高兴的,对不对?” “你这个疯丫头。”上官湄捏捏她的脸。 “涵哥,你说对不对!”上官洹见上官涵不理她,便握着刚买下的玉佩上前敲了敲他的头。 “敲碎了我可不负责给你买新的,”上官涵捂着脑袋道,话音未落上官洹便一个剑鞘扔过来,“——哎你个死丫头怎么翻脸不认人啊!” 高乾见到几个人一路上打打闹闹,心里的阴霾仿佛也被这欢声笑语驱散了。但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身后的笑声也越来越小。到城北的村落处,已经能零零星星看到路边有将死的百姓,皆是瘦骨嶙峋,绝望而空洞地盯着远方。只要一触碰到那样的眼神,寒意就从人的骨子里渗透出来。 上官洹毕竟比湄c涵都要小一岁,看了这样的情景不免毛骨悚然。她握紧了手中的剑,颤声道:“高中尉这是怎么回事?” “高中尉,这便是昨日金大人所诉的瘟疫之事?”上官湄把上官洹拉到身后,手心里也止不住地冒汗,心突突直跳。 “回公主,请恕臣自作主张引三位到此。”高乾回身跪下道,“不过请两位公主和南平王殿下放心,我们走到这里便不会再走了。前面北村是今春水害和疫情最严重的地方,过去就有可能染上疫病。公主看到的这些只是逃出北村和其他村子的幸存者,他们没有染疾,但想来也是因为许久没有东西吃的缘故。若非亲眼所见,公主和殿下可会相信,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有这等惨烈之事?” 几个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老人家,”上官湄走到一位老人身边,蹲下道,“你家是北村的吗?” 老人已经瘦得像一具骷髅,张了半天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若不是孩童有气无力的呜咽,上官湄根本没发现他。 上官涵沉默了许久,拿出刚刚在集市里买的馍递过来。老人一见到吃的眼睛突然睁大,从上官涵手中拼命抢过白馍,费力地掰开试图塞进小孩子的嘴里,却猛然一颤,手中的馍掉在了地上。风吹过残破的粗布,而里面干瘪的身体却再也不会动了。小孩子竭力撕扯着大哭却发不出多少声音,他从老人怀里爬出来去抓地上的馍,仿佛任何一个动作都会耗尽全身的力气。 上官湄呆呆地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切,她在宫中见过不少宫人嫔妃的殒去,却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场面,老人盯着她的目光像一颗火热的炭,狠狠地烧灼着周围的一切。 “谁在那?”远处传来马蹄声,上官涵抬头望去,只见户部尚书李政兴从北村方向疾驰过来。 “李大人。”高乾拱手施礼。 “高中尉?你怎么会来——”他一扭头,看见了站在高乾身后的几个人,慌得翻身下马,对上官涵拜道,“微臣李政兴参见南平王殿下c世安公主c二公主。” “李大人从北村过来,那里情况如何?”上官涵沉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回殿下”李政兴犹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北村一切如常,月前的水灾和疫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百姓生活已经无大碍了。” “无大碍!”上官涵勃然大怒,“你说无大碍!无大碍会有人逃离村子?无大碍会有人饿死街头?李大人,你是怕本王偷秉父皇还是有意欺瞒?这里距离北村不过百步,眼前的境况你看不到吗?村里什么情形你以为本王想象不出来吗?” 上官洹拔出宝剑横在李政兴脖子上,唬得李政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公主息怒,殿下恕罪,臣实在无意隐瞒北村立春以来京城雨水之大本已成涝灾之势,今年的收成恐怕希望渺茫,加之疫病横行,村中已有一半人受灾。臣c臣实在无力解决,请殿下c公主明察!” “那你为何不禀报父皇?京城尚且如此,那其他临近地方岂不都成空城了?”上官湄冷冷地问,连头也没有抬。 “公主明鉴,臣怎会知情不报?”李政兴急得几乎掉下泪来,“可景舜皇后仙逝,举国哀悼,陛下更是下旨任何事不许打扰,臣的奏疏进了皇宫却如石沉大海。臣见不到陛下,银两批不下来,臣家中能动用的银钱也有限,臣实在是走投无路啊!再者,臣听说金大人因上奏边境之事已被贬官。臣怕死,想留着脑袋安定一方百姓,除了递奏疏真的别无他法了” “李大人,想来你熟知这里的疫情。”上官涵怒气不减,“那我只问你,城郊遍地荒芜,城内却一片繁荣,我们还都被蒙在鼓里呢!你倒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故布假象还是有人以权谋私啊?” “臣不敢!臣已经将疫病流行的村子隔离起来,不许人出入,不许消息外传,臣只能做到此了” “这样的确是死伤最少,你自己也能撇干净了啊。”上官涵冷笑道,“那李大人是想保着自己的脑袋让村里的百姓都白白死掉吗?” “回殿下,臣怎么可能如此心狠?臣已经冒死请太医署几个世交的御医前来救治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但无奈此次瘟疫爆发突然,且与以往不同,传播太快,几位御医也没有有效救治的法子,所以疫情也没有得到控制。臣每日只身往返尚书府和北村,却只能看到百姓一家一家地死去,臣心中也有愧啊” 上官涵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好再为难,用手拨开了上官洹的剑,扶起李政兴道:“既如此,辛苦李大人了。你说实话,北村的灾情到底严重到什么地步?我只要实话,要具体的实话。” “这”李政兴的声音小了下去,迟迟不肯开口。 上官涵松开手,飞身上马,提起缰绳道:“你不说,本王亲自去看,谁都不许跟过来!”说罢,上官涵转身向北村骑去。 “殿下!” “涵哥!”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可上官涵已经离开,扬起满地尘土。 上官湄这才缓过神猛地站起身来,颤抖着望着上官涵的背影,惊得说不出话来。一阵眩晕涌上来,她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挣扎着站起身往前走。上官洹和高乾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她。上官湄吼道: “放开我!我去找涵儿,涵儿不能有事!放开本公主!” “公主!公主你冷静一点!”高乾紧紧地抓住气喘不定的上官湄,“臣去,臣去把殿下带回来,湄——公主你不能去!” 高乾说完便立即朝上官涵远去的方向奔去,上官洹勉强扶住上官湄,上官湄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前一片漆黑。等到再醒过来时,她已经回到了汀云阁,空气里弥漫着汤药混合着木槿的气味。上官湄身旁坐着上官敬尧和宛贵妃,皆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好孩子,你醒了。”宛贵妃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醒了就好。”上官敬尧也俯身道,“湄儿啊,下次想出宫就直接跟朕说,朕都准许,可千万别再像这次一样偷偷跑到那么远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啊。你若出事朕会心疼死的,朕该怎么向你的母后交代啊?” 上官湄费力地点点头,扫视着周围,然后看着上官敬尧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涵儿很好,洹儿也很好,你别担心了。”上官敬尧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药,一口一口喂给上官湄,“前前后后的事朕都知道了,太医令说你急怒攻心,肝气受损,需要好好休养,别再胡闹了听到没有?” “让父皇担心了,请父皇恕罪”上官湄挣扎着起来跪在床榻上,“宛娘娘,都是儿臣不好,儿臣不应该带着涵弟弟和洹妹妹偷跑出去,连累弟妹,儿臣” 话未说完上官湄便开始剧烈地咳嗽,宛贵妃上前扶住她,“好了好了,现在都没事就好,公主快躺下。” “父皇,那北村还有” “湄儿,”上官敬尧替她盖好被子,缓缓道,“父皇已经召见了李政兴,认为他封闭村庄的处理再妥当不过了。若兴师动众,万一疫情扩散更会闹得人心惶惶,于朝局无益。朕已批准户部所求银两救灾,也给一些村子调配了御医尽快医治,剩下的就要看天命许不许了。” “可——” “湄儿,”上官敬尧语重心长地道,“你就别费心了,养好身子最重要,知道吗?” 上官湄失望地闭上双眼,竭力忍住眼中的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日后,上官敬尧复朝,以兵部侍郎段朴风代行尚书之职;月余,这场没来由的瘟疫才渐渐得到控制。事态平息后,上官敬尧便封上官涵为魏王,允许他参政。自从上次亲眼目睹了村民的惨状,上官涵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身在富贵中早已忘记了民间疾苦,暗暗发誓一定要勤学礼法典章,改革朝制,体察民情,改善千家万户的生活。然而,年轻气盛的上官涵入朝之后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革新,反而由于触及了世家的利益使朝中本就各怀心思的官员迅速分成两派,积年的矛盾瞬间爆发,双方屡生冲突,甚至有人直接指责上官涵有入主东宫夺位之心。这样耗了一些时日,上官涵发现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来提防反对者的明枪暗箭,很多真正有用的见解根本无法成型,自己亦陷在官员内斗的泥淖中无法脱身。而上官敬尧的从中裁决,回合之间都变成了维持现状。上官涵偶尔去拜见上官敬尧,也都是被斥责回来。 上官涵坚持了大半年终于力不从心,一病不起。上官敬尧闻言也只是让他从王府搬回空山堂,嘱咐他好好休息,并派得力的御医为其医治。上官涵没想到躲过了可怕的瘟疫却最终没有躲过猜疑和忌惮,更何况是来自自己最崇敬最亲近的人,不由得心灰意冷。宛贵妃整日照顾他,可上官涵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御医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力回天。 一连数日,榻上的上官涵面色蜡黄,发着高烧,时不时地说着胡话。 “母妃孩儿想和济弟弟说几句话。” 宛贵妃点点头,将上官济拉到上官涵床前,强忍着泪退到了外间。 门外阳光肆虐,鸟儿在树上嘁嘁喳喳地叫着。宛贵妃手扶着门框,双眼微闭,刘宪战战兢兢地跪在她身前,也是一脸悲戚。 “刘太医,你告诉本宫,涵儿还能不能”宛贵妃有些说不下去,取出手帕侧过脸。 “娘娘恕罪”刘宪磕了几个头,悲悯道,“魏王殿下身体底子本就不太好,加之这半年多来的操劳过度心情郁结,疏于调养,早已经伤了根本。微臣医术浅陋,请娘娘恕罪” “罢了”宛贵妃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宛贵妃迎向日光,心中绞痛,扶着侍女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上官涵病了这么久,常来探望的也就只有王昭容。上官敬尧虽时常问候着,到底也只来过寥寥数次,难道他宁愿相信朝中的风言风语也不愿相信他们共同的孩子?宛贵妃紧咬嘴唇,深宫数年,她的全部希望都在这个儿子身上。她支持他入朝,支持他理政,却没想到上官涵终究还是被宫廷倾轧耗到灯尽油枯。 若你知愁,若你知退,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我一时自私的报应? 如果能重来,母妃一定不希望你做我的孩儿,活在风口浪尖上。 “母妃,孩儿不孝,恐怕以后无法侍奉在侧了”上官涵断断续续道,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胡说。”宛贵妃命人送上官济回颐华殿,强忍着悲恸坐在榻边,紧紧握住上官涵的手,“母妃在,御医也在,你不会有事的。” 宛贵妃唤了一声,刘宪上前又为上官涵施了次针。上官湄得知上官涵情况不太好,匆匆从建德殿赶来。待她来到空山堂时,上官涵胸口起伏得小了些,但气息还是越来越弱。他看到上官湄,支撑着抬起身子,眼睛突然睁大。 “长姐,放粮之事可有定夺?” 上官湄喘着粗气,嗓子里尽是腥甜,她顿了顿道:“涵儿放心,有我在,父皇迟早肯的。” 上官涵的头颓然落在枕上,目光一下子失了光彩。他歇了片刻,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泪。 “姐姐,你说当年我们那样引以为傲的国家,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好孩子,别想这么多了。”宛贵妃拿手帕轻轻擦拭着,“你父皇是明君,峦州偏远,等地方奏报呈上来,他不会不体察民情的。” “父皇不信孩儿,无非是因为先前曹大人曾为孩儿辩护。”上官涵摇摇头冷笑了几声,“孩儿做事光明磊落,一心向父皇,何时有过谋位之心?父皇就真的信?” 他的灰心亦是她的伤心,上官湄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跪在榻前,用力握住上官涵的手臂。姐弟眼神交汇的瞬间,便已能读懂彼此的心。 弟弟留下的遗憾,只好劳烦长姐了。 我会的,你放心。 “母妃,姐姐我想睡一会”上官涵突然握紧了宛贵妃的手,费力地咳了几声。 宛贵妃担心地摸摸他的头,似乎比之前要凉一点,便稍微放心了些。 “涵儿” 上官湄别过头擦去眼角的泪,勉强扶着宛贵妃的肩膀道:“看涵儿的精神也好一些了,娘娘就让他歇一会吧。” 宛贵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扶着上官湄的手慢慢站起来,给上官涵掖好被角转身离开。就在帘幕合拢的前一刻,宛贵妃回头望着儿子逐渐红润的脸色,眼睛里微微闪着亮光,有不舍,有期待。 愿言思子,泛泛其逝。 悲怆年华,空有谢家之名,又有何用。 圣隆十七年五月初十,皇长子上官涵于空山堂含恨而去。 上官敬尧追封上官涵为昭襄太子,牌位奉入祠堂。他站在灵前,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上官涵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成长为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景象。终究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上官敬尧不禁有些后悔对他的苛责和不信任。然而无论怎样,上官涵是再也回不来了。 昭襄太子逝后,上官敬尧仿佛一下子被击垮了,彻底不再过问政事,整日沉迷声色,听歌宴饮。上官湄苦劝无果,被迫开始接触朝政,却因公主身份致使宫里宫外流言四起。天象有异,民怨沸腾,宫外暴乱层出不断,穆州甚至出现了“天将亡周”的预言石,大周已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千古 圣隆十八年中秋。 大周城下,狼烟千障,草木腥咸。 三日前午时,段朴风持密信匆匆来到高乾府邸,适逢高乾正与白虹议事。 “高兄弟,刚得到的消息,咱们在沂州与西蓟的战事情况不妙,朝廷准备和亲,就在这几日办。” “和亲?”高乾眉头微蹙,“西蓟首领都是一个老头子了和的哪门子亲,是上公主的主意?” “不是,”段朴风犹豫了一下答道,“是陛下的意思,我们的人从御前探来的,千真万确。” 高乾抚摸着屏风上悬挂的铠甲,嘴角渗出冰冷的笑,“大周边境多年无兵,能有什么战力?打了退,退了打,拖了这么久,打不赢了就想到和亲,原来陛下也并不太在意大周的颜面啊。” “事情太大,陛下说之前龙体欠安才由上公主主政。如今他精神渐好,顾着上公主年轻,朝政经验不够丰富,下旨以后国事还须陛下主理。” 白虹一直眉头紧锁,高乾转向段朴风,感觉他的话似乎并没有说完,可段朴风支支吾吾,半天都没有再吐出一个字。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上来,高乾取过一盏茶递给段朴风,要求他说下去。 “陛下说之前为皇后守丧,上公主的婚事耽误了好几年,如今公主正值青春,如果能” “放屁!”高乾勃然大怒,将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把信给我。” “高兄——” 白虹想要拦他,高乾却抢先一步迈过去,劈手夺过段朴风手中的信。他拆开扫了一遍,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 “下嫁就下嫁,若是地方富庶郎才女貌也就罢了,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亏他能想得出来!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密函上说得不完全,就算她有私心,上公主嫁与不嫁能碍着她什么事?他们走出这一步,我怀疑是西蓟那边要有动作了。”高乾心急如焚,“当初昭襄太子病故,陛下本就责无旁贷,之后呢?堂堂天子以龙体抱恙把朝政推脱给一个女儿家。现在公主费尽心力,情势尚未稳定,又觉得她是祸水想赶紧把她嫁出去对吧?” “高兄弟,你别那么激动,其实” “没什么其实。”高乾挥手打断段朴风的话,“秦人不自哀,则后人哀之,前朝有多少教训还没长记性吗?无论如何,上公主绝对不能嫁到西蓟!我不允许她去那么荒凉偏僻的地方c嫁给这么一个人!” “高兄弟三思,我知道你在意上公主,但其实我们可以有很多种办法——” 高乾青筋暴起,狠狠地瞪着段朴风,一字一句道:“当然有很多种办法,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你懂吗!陛下说速办的意思你不明白吗!若这道旨意没有被你拦下来,你知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到时候,就是我,要亲手颁发这道圣旨,眼睁睁看着她下嫁和亲,你懂吗!” 段朴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两人相对站了许久,高乾才略微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段大人,”高乾沉声道,“你现在是兵部尚书,朝政事务亦有大半掌握在高某手里。你我立刻把隋昭仪那边的事情安排好,集结四州兵马,后日揭发吏部尚书构陷昭襄太子c诋毁上公主,起兵进宫!” “高兄弟我们现在并没有完全准备好,贸然发兵风险实在太大了。”见白虹亦没有劝阻之意,段朴风有些犹豫。 高乾顿了一下,突然后退两步向段朴风和白虹下跪拜礼道:“数年来段大人一直支持我,如兄如父,帮我在暗中疏通人脉,让我有精力与白兄施惠百姓,扩充至今日的实力,这等恩情高某没齿难忘。但自从我有此心,便无时无刻不冒着灭族的风险筹备一切。向你们交个底,高某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成事,后宫那边让大人假意拉拢也是无奈之举。但高某绝不能容忍帝皇之尊草莽行事祸延百姓将士,不能容忍有人勾结母族意图动摇我国人天下,更不能容忍上公主因他人之过远嫁他国,成为政治的牺牲品。高某誓要改变这一切局面!” 段朴风看了白虹一眼,慌忙扶起高乾道:“我明白,高兄弟。但若你提前冒险只是因为上公主,我怕” “当然不是。”高乾打断了他,“刚刚是我一时情急,我并非单纯为她涉险,而是你不明白这次和亲意味着什么。一旦下旨便再无挽回的余地,若能平息战乱便罢,若不能呢?西蓟向来言而无信,从前只是因为大周以和为贵才没有理会。就算这次可以用一个女子暂时解决,那下次呢?若以后他们年年以此为由犯我边境,皇室要牺牲多少公主郡主?边地要牺牲多少百姓将士?大周全境要牺牲多少和乐安宁?这才是重点,这才是我心所虑。白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又亲眼见过延州景象,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高兄所虑也正是白某所虑。段大人,如今内忧外患频出,情势远超你的想象,我们真的等不起了。”白虹缓缓摇了摇头,“减税安抚不见成效,京城附近已有不少郡县再次出现自发组织的暴乱。万一动乱到了京城,你让官府镇还是不镇啊!” 段朴风听他如此说,心下略有动摇。 “当百姓为了生存揭竿而起,可见他们对朝廷已经失望到何等境地,只恨我走到今天,竟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高乾言语间尽是痛心,“段大人,白兄,高某也是贪恋名位的人,但凡还有其他办法若这场腥风血雨注定要掀起,与其将手无寸铁的百姓逼上绝路,不如就让高某来吧” “也罢!”段朴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点头,“高兄弟和白兄若有此心,是大周子民的福气,段某奉陪就是!虽然你已妥善安置我等家眷,但若此去不返” “是高某以武力权位逼你们就范,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高乾坚定的话语回荡在整个府邸,掷地有声。 八月十五日,高乾以佞臣奸妃混淆圣听c诬陷昭襄太子乱政谋反为由,一声清君侧联合京畿四州数万兵马与禁军左右卫于大周皇城四门起兵,迅速阻断了宫内所有出入关卡,上官敬尧不顾上官湄劝阻执意亲自率兵守卫太元殿。正午,高乾大军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前殿各殿均已被段朴风带人控制,上官敬尧被高乾举箭射中,殿前只剩几百禁军,形势极为严峻。 江东阁内,上官湄死死握着上官洹的手臂。 “洹儿,你不能去!”上官湄挡在上官洹面前,“战场不是武场,你虽精于骑射却从未效命军中,若我大周沦落到要区区女儿带兵出战,那才真的是气数已尽了!” “长姐此话差矣。”上官洹声音冰冷,目光坚毅,“父皇重伤,家国危殆,我方节节败退,形势不明。太元殿若失守,宣景c建德必不保,到那时一切就真的完了。高乾虽只是中书侍郎,却扎扎实实地控制了朝臣和一切可能来救驾的兵马。若此时无人能稳定军心,难道真要将大周交与这等奸佞小人吗?” “那也不行,军中好歹还有副统领在,可以支撑的!” “上官湄!”上官洹甩开手臂,决然道,“你数月来操持政务稍见起色,虽然大臣面和心不合,但仍旧尊你一声上公主,你自然不能以身犯险。万一父皇遭遇不测,涵哥已去,在济弟长成之前,国中一切还要依靠长姐支撑。你也说了,禁军副统领仍在,现在只要我们同心,未必就会输给高乾,至少我会誓死保住大周最重要的东西,绝不会让它落入贼人之手。就算我们出不去,高乾和段朴风的兵马尚未完全封住后宫,现在只有我还有希望。你信我,我一定可以!” “我不同意,就算——” 上官洹剑柄一转,横在上官湄颈前,“先祖在上,此乃军中之事,长姐不曾熟习兵法,无需多言。我娘亲已经不在了,赵家也无甚至亲,了无牵挂。我非宫中娇花,习武多年,无时无刻不希望像男儿一样替父皇守家卫国。那年看到城郊满地饿殍的时候,长姐以为只有你和涵哥的心在痛吗?安稳一生实我所愿,但若能为国牺牲,妹妹也绝无犹疑。长姐难道想让妹妹才华泯灭此生难安吗?” 话音既落,上官洹收起剑锋,疾步走出阁间,银色战袍上反射着缕缕阳光。她在门口停了片刻,低声道: “姐姐保重。” 上官湄呆呆地望着上官洹离开的方向,喉咙发紧,心中愈发止不住地酸痛。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弟弟病逝,父皇称病久不临朝,她过早地承担了一位公主不应承担的责任。骂名也好,功绩也罢,她只是强撑着完成母后和弟弟的志向。上官洹坚毅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可她,就算到现在,也还只是一个年未及笄的孩子啊。 “上公主,”宫人匆忙来报,“陛下御医说陛下不太好了。” 上官湄一惊,踉跄地站起身,头脑一片空白。 “传令封锁消息,任何人不得外传。” 颐华殿像是被叛军有意放过了一样,整整一下午,上官湄从来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看着父皇含恨驾崩,滢c济姐弟六神无主,后宫嫔妃众人在堂下哭得撕心裂肺,她已经面对笑里藏刀的文武群臣那么久,此刻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前面的上官洹虽然顶住一时,却终究寡不敌众。调兵命令出不去,没有援兵,不利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进建德殿。上官湄自问,父皇的皇位承于大周先祖,百年的富强兴盛难道就要这样葬送了?她想起景舜皇后和昭襄太子上官涵离开前,都曾嘱托她照顾幼弟,匡扶国君,种种情形历历在目。难道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完成他们的遗愿了吗? 湄儿,好好照顾你父皇的身体,记得提醒他国事为重,百姓为重 济弟弟,涵哥哥快不行了,你是嫡子,以后继承了皇位,要对百姓好一点,更要对你姐姐好一点 朝臣倒戈,形势难改,父皇的遗命已经不再重要了。上官湄抬眼看着哭得气都喘不上来的上官济,明白现在最不能伤心的人就是自己。她勉强站起来退后两步,对宛贵妃重新行大礼。 “儿臣拜别宛娘娘,叩谢宛娘娘这些年对儿臣的照顾如同亲母。若儿臣此去无回,还望娘娘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济儿的命,他现在是大周唯一的希望了。” 礼毕,上官湄转到屏风后,卸下所有钗环,换上素服,抹掉了眼里最后一滴泪。 酉时。 上官湄安顿好弟妹,一身缟素独自来到太元殿前。曾经静谧的夜血腥弥漫,寒铁如冰。此时阶下已经没有了刀光剑影,高乾率军逼近门口,段朴风压阵,皆是目光冷硬,志在必得,火光映射着玄色铠甲一丝不乱。上官洹身边只剩下几十个卫卒但仍拒不投降,她的战袍上也沾满了血迹,触目惊心。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当上官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高乾的眼中竟然露出了短暂的不可思议。 “两位公主,”高乾立于军前,声音冷肃,“我不会杀你们,但你们也没有退路了。” “高侍郎,”上官湄走上前扶上官洹下马,头也不抬,“你我相识多年,你应该知道上官氏族有祖宗庇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你有降龙伏虎的本领,恐怕也无法令我姐妹就范。” 上官洹连说话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一切。一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她紧握着剑的手也不由得微微颤抖。 “上公主,”高乾的语气软了一下,然而也仅仅是一下而已,“本将军了解你的性情,也欣赏你的气节。但我还是劝你识时务,别再坚持了。” “本公主从来不识时务,也从来不识人心。”上官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高侍郎,你觉得你很了解本公主么?” 高乾一愣,随即道:“上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若本公主不再坚持,”上官湄用力压着上官洹的手腕,“高侍郎——哦不,看你手下有这么多人,也许还是叫你高将军更合适一点——你打算怎么做呢?” 高乾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在此向众将士起誓,我会保你们兄弟姐妹衣食无忧,善待各位嫔妃宫人,为你们父皇依国礼置办丧事,牌位入上官氏宗祠。如何?” “做梦!你没资格谈我父皇!”上官洹艰难地喘息着,“高乾,枉我父皇还曾施恩于你,我兄长和长姐让你坐到现在这个位置,本公主还与兄姐和你交好,你竟然兴兵造反,忘恩负义!你是名门之后,难道你忘了自己的祖宗姓甚名谁了吗?” 上官湄拍拍上官洹的肩膀,平静地看着高乾,“你是在跟本公主谈条件,还是在求本公主?” “上公主觉得呢?”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上官洹便恨道:“高乾,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叛臣!你以为你弑君得来的一切能令你军中将士c令天下人信服吗?” “二公主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没有弑君,陛下驾崩与我无关。”高乾面不改色,语气中透出多年的隐忍与愤恨,“二公主可以去城中看看,我正是为黎民苍生而来。朝中佞臣构陷昭襄太子,致其年少夭亡。陛下身为天子却听信谗言,不思政务,不察民心,竟退居后宫将社稷委任女子,这岂是一代明君所为?近年来水害霜震不曾间断,京城周边再起暴乱,若非我的人先行镇压,恐怕他们早已兵至京城。西蓟虽世代勇武,但也只是区区部落,为何我们一直处在下风?上公主应对之间早已力不从心,大周气数将尽。换做是我,至少不会放任外邦占我疆土欺我子民,不会自诩高高在上,行屈辱之事苟且偷生!” 上官湄静静地听着,并不回答。她心知高乾说的不太平是实情,她无法应付朝政也是实情。自平定京畿四州之乱名震朝堂,上官涵就对他青眼有加。这一年多来,高乾更是显示出了他治国才干,所言所奏颇有远见,至少能暂缓眼前的困境。她也因此重视他,提拔他。上官湄曾经无数次想过也许高乾正是那个她苦苦寻觅的,能帮助大周重新强大起来的人,却没想到在他的深谋远虑之下竟然潜藏着这么大的野心,不禁阵阵心寒。 “再说,如今时局动荡,北狄是宿敌,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万一此刻北境趁乱起兵,国中岂有良将应战?”高乾继续道,“那时天下大乱,国土必会四分五裂。二位终是女子,连自身都难保,能帮助大周恢复昔日荣光吗?能保住千万百姓衣丰食足吗?说到底,你们现在只是为自己挣一个忠君护国的名声罢了。” “名声?”上官湄嘲讽道,“本公主与二妹为名声,难道高将军就不是沽名钓誉之人?力挽狂澜流芳千古,可配得上你当初吴钩楚剑之心?可配得上你身体里那一分尊贵的血脉?” “上公主本也是一心为民,又何必这样说呢?”听到这番话,高乾胸口似有些憋闷,他握紧手中的剑道,“现在本将军如你所愿,给宫中将士一条生路。公主觉得是你们的气节更重要,还是那些牺牲将士的性命更重要?希望二位公主别再做无谓的坚持。” 上官湄明白高乾所指,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正如你所言,我等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知当年武王初平殷商,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誓死不食周粟。商纣无道尚有如斯子民,更何况我等?本公主绝不悖逆祖先,也不想生灵涂炭,你不必再浪费唇舌了。” “上公主可想好了?”高乾略一侧目。 “与你相识多年,曾钦佩你的胆识,也曾助你实现抱负。如今想来,当真是本公主看错了你。”上官湄拍了拍身边的战马,“你是平乱首功的将军,京城四面皆是你的人马。本公主已是孤立无援,你若想动手就动手吧。” “既然如此,”高乾抬手示意,指尖微微颤抖,“本将军不强求。” 上官湄目光炯然上前一步,却被上官洹反手拉了回来。耳边的风呼呼地吹着,好像永远都不会累。 “长姐,”上官洹摘下头顶的盔甲,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手轻轻拂过佩剑,回头望向上官湄,嘴角含了一丝释然的微笑,“保重。” “洹儿不要!”上官湄失声叫道,眼看着上官洹倒在血泊之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更迭 秋夜,狂风肆虐。 上官湄从上官洹手中抽出染血的佩剑,颤抖着合上她的眼帘。纯白色的玉佩上溅了点点腥红,像午夜里盛开的花朵。上官湄绝望地扯下玉佩,将佩剑掷在高乾率领的大军前。她没有反抗,对方也没有放箭。高乾跳下马,拾起上官洹的剑,缓缓走过来向上官湄伸出手。上官湄推开他,拳头砸在地上,目光停留在上官洹渐渐冰冷的身体上不再离开。 高乾手一挥,身后的大军蜂拥而至。 “上公主,我送你回宫吧。” 上官湄头也没抬,声音嘶哑,目光中充满了仇恨。 “你如愿了。” “不,我也并不想这样。”高乾蹲下身子叹了口气,“不过我在众将士之前的许诺依然算数,我会以臣子之礼为你父皇守丧,为二公主以军中最高礼节下葬,会善待宫中上下所有人。我想得到我要的东西,但也绝不会连累别人。” “哼,‘连累’?”上官湄冷笑道,“那你面前的这个女子呢?你身后的那些尸体呢?呵,你怎么不把我c济儿和滢妹妹一起杀了呢?坐稳江山之前不需要永绝后患吗?” 高乾抬起手想放在上官湄肩膀上,却还是停在了半空,“我不想要坐镇江山,我只想让文武百官心更齐一些,让百姓过得更好一些,这些不也是上公主一心所求么?” “我所求?”上官湄摇了摇头,“本公主所求是江山永固国泰民安,而不是忘恩负义犯上作乱。这天下不是女子的,但也不该是你的。” “气数将尽之时扭转乾坤,于腐朽之上萌出新生,算不得作乱。”高乾深吸一口气道,“不过陛下既已驾崩,我会帮助上官济登基,好好辅佐他靖边解困,改变现在混乱的一切,完成上公主的心愿,请你相信我。” 上官湄抬起眼睛,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扬手狠狠地扇了高乾一巴掌,“大周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不可能再相信你,也不需要你扶持济儿!你们连父皇这样的七尺男儿都信不过,何况一个黄口小儿?济儿年幼,你现在假意辅佐他,他日也能借他之手兴风作浪,或是直接把他拉下帝位,让他永远替上官氏背负恶名。别装模作样了,你若真心称臣,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眼看着上官湄戳穿了他的心思,一时间,高乾也沉默了。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远去,高乾的大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攻下了宫城,上官湄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刚刚不是还威风凛凛壮志豪情吗?现在怎么没话说了?被本公主说中了?”上官湄恨恨地盯着他的眼睛,“本公主真是没想到你会调集京畿四州兵马,没想到我大周朝廷居然会有这么多官员士卒肯听命于你的伪善。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反贼,是个叛徒。如今你窃国而为诸侯,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还是你已经厚颜无耻地为自己想好了借口?”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上公主也不会信。”高乾的语气突然坚决起来,“家父为君而死,我亦无怨言,因为我高氏全族从无背叛之说。我还是那句话,男儿立于天地间,见死不救实为懦夫。‘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现在能解救灾民于水火的只有我,这条路上公主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我的。” “是么?”上官湄半眯着眼睛,“那本公主倒想看看你是哪里来的自信。” 说话间,上官湄突然从背后拔出一把匕首直直地向高乾的喉咙刺去,却不想他早有防备,并不闪躲,只是伸手握住了匕首底部。上官湄咬牙用尽全力也再不能往前推进一分,血从高乾的指缝间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上官洹的披风上,殷红刺目。高乾平静地看着上官湄的脸,两人僵持了一会,他才微微发力推开她的手。 “上公主忘了,我是武人出身。” 上官湄撑在地上不住地喘息着,不甘地闭上眼,稍缓过来些后便一咬牙,握紧匕首刺向胸口。高乾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匕首应声落地。 “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上公主都可以坚持,刚才所为绝非急怒更非明智。上公主这般气急败坏,也不为弟弟想想么?”高乾的语气很平和,没有一丝波澜。 上官湄明白高乾了解她的软肋,攥紧拳头,许久才压抑住冲动的念头恨道: “高乾,你倒是聪明得很。你手中的权力是父皇和本公主给的,你到底算计了多久,才能让本公主也成为被你利用的棋子?” “对别人是利用,但对你,高某以天地为誓,绝不是利用。” “你利用的当然不是上官湄,你利用的是大周世安公主。”上官湄看着上官洹坚毅苍白的面孔冷脸道,“高乾,本公主虽已是你的阶下囚,但上官氏族不能有任何一个人背上无知无能祸延百姓的罪名,现在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 “那么” “若你想让本公主矫诏,就必须让上官湄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高乾没有说话,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地上的匕首,良久才开口道: “上公主,我送你回宫吧。” 按照高乾的吩咐,各位嫔妃c皇子和公主都被移至太妃居住的永宁宫一带。宛贵妃居主殿,其余嫔妃住在偏殿,一切待遇如常。高乾亲自安顿好上官洹的遗体,并送上官湄回到宛贵妃处。 八月十六日,上官湄授意马程宣读“遗诏”:上官敬尧急病崩逝,临终下罪己诏,将皇位禅让给高乾。一时间朝野皆惊,上官湄以嫡长公主身份当众拿出传国玉玺,暂平非议。 同日,高乾为上官敬尧举行隆重的国葬,追为怀帝,彰其一生执义扬善,慈仁哲行;破例下诏服丧一月,期间禁礼乐c嫁娶,以表追思。高乾敬佩上官洹的气节,同样以国礼入葬,追封靖义公主,昭告天下,陵墓建在上官敬尧一侧,永远守护。 大殓已毕,上官湄带着年仅六岁的上官济登上城楼,静看这阴沉沉的天和空荡荡的城。血战的痕迹已经被擦去,遍地缟素映得人眼中酸涩,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无法散尽的血腥和屈辱。出了这座宫城,就再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亡国之人,苟活于世,如芒在背。”上官湄抱起上官济喃喃道,“济儿,再好好看看皇宫吧,以后它就不姓上官了。” “可是姐姐,为什么济儿也不能做皇帝了?” 上官湄爱怜地摸着他的脸,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曾经在御花园的秋千上陪他玩耍教他读书的景象,眼角有些湿润,“若是天下太平,姐姐当然希望你做一个好皇帝。但生在帝王家当以江山为重,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你年幼登基只会天下大乱。何况现在佞臣当道,我不希望你变成他们的傀儡。好弟弟,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但在得到我们应得的之前,要先让自己足够贤能,让自己的才德足以天下归心,足以保百姓无虞。姐姐已替你担了所有骂名,从此只要你能平安长大就好。但愿明天,或者有一天,江山还能一如往昔,这是姐姐唯一所愿了。” 上官济似懂非懂地看着上官湄,上官湄默默地叹了口气,冰凉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将他搂得更紧些。 可是,我们还能有什么去处呢? “陛下驾到!” 上官湄放下上官济,替他整好衣服,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高乾,不行礼也不说话。从此,高乾对她来说再也不是那个惺惺相惜的故人了。 高乾并不责怪,命黄仁海带着上官济退下。他也同样身着冕服,面容憔悴了不少。城楼上的风有些大,呼呼地吹着二人的头发在空中凌乱地飘着,回应着无人说话的尴尬。高乾伸出手,将那日的匕首送到她面前。 “我有话问上公主。” “是我给你权力,也是我成全了你的名正言顺。”上官湄侧身将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眼神冷得像一块冰。她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斑驳的砖块,几粒沙土随风落下,“‘上公主’是我父皇特殊的嘉许,但现在我是出卖了上官氏的叛徒,这个嘉许足以令我的家族蒙羞,请你不必这么称呼我。再说你如今是皇帝了,皇帝说话我还能不听么?” 高乾沉默了几秒钟,徐徐开口道: “若以整个江山作为聘礼,大公主可会接受?” 上官湄猛地回头,错愕地盯着高乾,半晌目光中透出一丝嘲讽,“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若说为公,为民,为名,为利,都是理由;但若说为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 “于公于私,大周于我都是囊中之物。我受父亲影响年少习武,立志上至保卫天子,下可守护百姓,是何等抱负。自入军中,朝廷所闻所见却皆是玩忽职守,明争暗斗。朝势危急,故太子和大公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何以备受刁难流言四起?” “这些我已经听过一次了。”上官湄冷笑一声,“即便你所言不虚,如今父皇被杀,大周亡国,你自立新朝,鸿鹄之志也算实现了。你若要彰显宽仁,囚禁我们姐弟留下性命即可,又何必许我为后?难道一向自诩清高德盖九天的天子是觉得本公主身上的污点还不够多么?” “大公主,你现在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信任我,但建功立业造福天下确是我毕生所求,在我心里也总有比名位更重要的东西。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江山,我希望能有个人与我一起施展抱负见证百姓安居,我希望有个人能与我一起改写朝局名垂千秋。而那个人,我真的希望,是你。” “若我不嫁,又如何?” 高乾默然,他努力酝酿着词句,第一次露出了悲伤的表情。时局动荡,民不聊生,高乾深知若他们再晚一步,京城陷落,情况只有更糟。他想告诉她,上官敬尧其实是在利用她躲开一片混乱的朝政;他想告诉她,作为父亲竟然听信侧妃谗言舍弃亲生女儿给一个六旬老人来保边境安宁;他想告诉她,朝中早有半数以上的官员对大周前程绝望生出异心。然而高乾知道即便他说了,上官湄也不会信。 “我已是亡国罪人,与你朝再无关系,陛下也不必以任何人的性命相要,我不受任何人摆布,嫁与不嫁我自己做主。天下人不知道,我不是不知道。”上官湄头偏向一旁,“陛下这般英明神武刚毅果断,理应配一个贤德皇后,像我这样不恭不敬无才无能的前朝祸水,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公主——” “你别忘了,”上官湄决绝地打断他,“上官湄这个人该消失了。” 说罢,上官湄抓起他手中的匕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高乾一个人站在城楼上望向远方。他想起当年刚入禁军时,巧遇年幼的上官湄和侍女淇奥坐在一片吵闹中默诵着诗篇,看着瘦瘦小小还没有兵器高的上官洹在和一众禁军将士舞刀弄剑,便对这两个小姑娘印象颇深。后来,他结识了上官湄和上官涵,几人常在一起谈古论今,颇为投缘。他被上官湄的才情不自觉地吸引着,在宫中值守时盼望遇到她,见她喜欢读诗作诗会不自觉地去学,听她弹奏了一首曲子也会想方设法找人把曲谱记下。年深日久,二人因志趣相投渐渐熟识,也曾无意中窥探到彼此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高乾惊觉竟对小他近十岁的上官湄动了真感情。他是没落的贵族之后,自小高傲,父亲本是前朝暗卫,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意外身故,但这一切都不曾改变他忠君护国的志向。他一心在仕途上进取,却不曾想有一天自己也会为情所困。他挣扎过,也逼自己放弃过,但越害怕越会成真,最终沦落到近乎疯狂的境地无法自拔。想到这里,高乾抬头强忍住眼里的泪,默默地叹了口气,踱回建德殿处理西南军情,商议国丧期间休战三月。 永宁宫内,上官湄将一切都告知了宛贵妃。 “他真的这么说?”宛贵妃皱着眉头,携起上官湄的手拉她坐下。 “是。”上官湄始终紧握着匕首,眼中含泪道,“都怪儿臣愚钝才酿成大祸,儿臣一直以为他只有保卫大周的赤胆忠心,若儿臣早发觉他这般心思,又怎么会如今父皇死得那么痛苦,大周国破全都是儿臣的错” “好孩子,”宛贵妃俯身将上官湄搂在怀里,轻柔道,“这也不能说是你的错,高乾长你许多又心思深沉,你想看穿他谈何容易?” “可儿臣始终责无旁贷” “湄儿,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了,我们还是要向前看。”宛贵妃蹲下抬起上官湄的脸,“母妃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孩子,你要记住,你不是圣人,大周前朝后宫的任何事都不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若你想要度过富贵安稳的一生,先帝不会怪你,母妃不会怪你,弟弟妹妹不会怪你,你挂念的百姓将士也不会怪你。” “宛娘娘,当年涵儿去时儿臣就曾立誓,一己之身无所牵挂,但求不做愧对上官氏族的事情。但事到如今,儿臣伪造遗诏,赐死马程,儿臣已经食言,所以儿臣宁愿以一人之身揽下全族所有罪责。娘娘,上官湄这个人必须得死,只有儿臣死了才能最大限度守住上官氏的名誉” “湄儿你错了,”宛贵妃摇摇头,“世安公主可以死,但你不是必须死。上官王朝百年声名,不会因你一人而改变,更不会因你一人而覆灭,是功是过自有后人评说。若你执意赴死,那济儿怎么办?谁来保护他长大?谁来辅佐他报仇?湄儿心心念念的大周,难道都不考虑了么?” 上官湄张了张嘴,犹豫了许久,“娘娘的意思儿臣明白,儿臣只是——” “母妃懂,”宛贵妃了然地拍拍她的肩膀,“若没有你,高乾也会有别的办法达到他的目的。母妃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才答应他,但现在不是该计较这些的时候。滢儿济儿都不能成事,只有你活着,来日才有告慰先祖的机会啊。” “娘娘的意思是让儿臣和济儿尽快离开皇宫?” 宛贵妃点点头,“湄儿,你说高乾当日曾对你提到济儿让你冷静下来,说明他深知济儿对你的意义,若他真有此心日后便一定会用济儿逼你就范,所以你们必须走。” “娘娘说得对,”上官湄用力握住宛贵妃的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无非就是隐姓埋名逃亡天涯,儿臣不怕!” “好孩子,此番离宫是为了他日还能回来。”宛贵妃欣慰地笑道,眼角也似有泪意,“那母妃跟你们一起走,无论如何,母妃都一定要帮你完成心愿,帮你保住大周唯一的皇子。” “不行,”上官湄断然拒绝,脸上还挂着泪珠,“宛娘娘统领各位太妃,一旦失踪高乾必定会立刻发觉追查;再者,我们三人一起逃出皇宫也太显眼。无论如何,儿臣都不会让娘娘跟着我们姐弟以身犯险。” “现在顾不了这么多。”宛贵妃看着上官湄的眼睛,“母妃年轻时曾醉心歌舞,如今虽说上了年纪身子倒也还算轻盈,行动敏捷,不会引人特别注意。再说就算你们姐弟二人逃出去,民间的衣食住行不比宫中,还要躲避追兵,样样都需要打点,若没人照顾恐怕连一个月都熬不过去。母妃既然有此提议,便是心意已决,你不要再顾虑了。下月的登基大典是最好的时机,晚宴时分人员混杂,正是宫里宫外最乱的时候,我们就依时出发。” 上官湄咬紧嘴唇,看着宛贵妃坚定的表情,最终点了点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天涯 九月二十五日,高乾在太元殿召百官告祭礼,举行登基大典。 “朕承天命而驭四海,当靖绥四方,安民以居。改国号大越,授元鸿元年,当以新朝明自省,存仁孝,清己奉法,照临天下。追封夫人樊氏为文和皇后,封小夫人晴氏为贤妃,段氏为段昭仪,金氏为金昭容。朕念前朝遗孤年幼,不忍罪之,特保留上官湄世安公主封号,封上官滢为宴清公主,上官济为荣绍王,以期好德不怠,来日兴我大越。” 在一片礼乐声中,高乾于太元殿前接受百官叩拜,正式登基称帝。由于上官湄的缘故,高乾不愿立其他人为皇后,便以文和皇后病逝不足半年不宜立后为由搪塞过去。他准许世安公主上官湄仍居后宫与宛贵太妃一起生活,并且一改大周皇子公主成年才赐封号的国俗,加封上官济为郡王,又为上官滢赐了封号,分别交给金诗棋和晴宁抚养,待遇如同自己亲生的皇子和公主。他发誓要得到上官湄的心,却知道事不能急,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完成她的心愿,一点点融化她对他的误解。 当晚,高乾在朝华殿宴请在朝百官。宴席结束之后,他来到金诗棋所居的骥月殿,此时金诗棋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行动不免困难。 “臣妾参见陛下。”金诗棋正歪在床榻上,频繁的胎动使她夜不能寐,高乾的驾临让她连坐直身体都有些费力。 高乾连忙制止金诗棋,扶她躺下道:“夫人怀有身孕,不必多礼。” “陛下说笑了”金诗棋缓了口气道,“臣妾是陛下亲封的昭容,更即将成为小皇子的生母,怎么能因自己身体不便就荒废礼数?就算陛下不怪罪,要是教坏了小皇子可怎么好呢?” “朕倒是觉得皇子公主都好,都一定像你一样聪慧知礼。”高乾笑道,坐在金诗棋的床榻边,替她盖好被子,“怎么穿得这么素净?不像你素日的风格。如何,这骥月殿夫人住得可还称心?” 金诗棋拉住高乾的手道:“陛下赐给臣妾如此宽敞明亮的宫殿居住,这么晚了还来看臣妾,臣妾谢陛下恩典。只是家中于社稷无功,臣妾又不曾诞下龙裔,现在住得比段妹妹还要好,臣妾心中实在不安” “骥者,贤能好马;月者,皎洁娴静。除了朕的诗棋,别人都不配享有这两个字。”高乾笑容稍淡,俯身道,“不过你刚刚说到家中,朕确实另有打算。当年你父亲因为上奏边境动荡而被贬至沂州为官,他贤良正直,对朕有提拔之恩,又是朕的岳父,朕打算调他回京。夫人觉得朕给他个什么官职比较好呢?” 金诗棋盯着高乾看了半晌,小心翼翼道:“臣妾只是后宫嫔妃,不能干政。臣妾只求父母妹妹一家平安,至于多大的官职多高的权位,臣妾真的不在乎。” “朕只是随口问问,诗棋不必多心,朕心里有数。”高乾满脸笑意,“你现在毕竟还没有孩子,位份不宜过高,恐成为众矢之的。等你生产后,朕会封你为妃,再把上官济交给你抚养,你多一个皇子,地位就多一分稳固。朕日后会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金诗棋愣了一下,明显没有想到高乾会把上官济交给她。她百思不解,心内转过无数个念头,只好先垂首谢恩。新朝伊始,宫中嫔妃不多,虽然她最受高乾宠爱,又怀有皇嗣,却还是提心吊胆日夜不安。常听人说的后宫深似海,如今自己总算是置身其中了。她陪伴高乾几年,知道他心思缜密难以捉摸,而现在他们已成君臣,金诗棋更加处处谨慎,收起了从前的许多念头,唯恐一时不察累及家人。只是眼前高乾这份掷地有声的承诺,反倒让她心觉不安。 二人正说着,黄仁海惊慌失措地闯进来。 “陛下出事了!” “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不怕吓着金昭容和朕的孩子吗?” “奴婢该死,陛下恕罪,昭容娘娘恕罪。”黄仁海慌忙跪下磕头,“永宁宫派人来报,前宛贵太妃带着世安公主和荣绍殿下逃走了。” “什么?”高乾霍地站起身,“朕不是让人好好照看永宁宫吗?怎么会出这种事!” “回陛下”黄仁海颤声回道,“侍卫首领禀报说晚宴时分发现贵太妃寝殿中只有穿着贵妃服饰的贴身侍婢,宛贵太妃和公主c殿下皆不在殿中。于是侍卫立刻在皇宫内搜查,结果结果” “结果怎样!”高乾面色铁青,阴沉地低吼。 “结果他们在宫城西南角发现了一个洞,巡逻的侍卫立刻在城中搜查,发现并带回了荣绍殿下,宛贵太妃和世安公主逃走了,然后然后整个城内都没有再发现她们。当时陛下正在举行晚宴,侍卫们不敢惊扰更不敢声张,所以所以” “废物!”到底是低估了她,高乾暗恨道,一拳砸在膝盖上,“传陈弋来,调动所有暗卫,全城搜捕,务必把她二人给朕带回来!” 黄仁海忙站起身,答应着退下。 “等等!”高乾望着殿门口,“他们之前做得对,闭紧嘴,别让无关的人知道。” “是陛下。” 黄仁海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高乾站起来转过屏风,心乱如麻。 金诗棋静静地看着失态的高乾,从他的炽热的瞳眸中一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她暗暗悲伤,叹息一向自诩聪明的自己却始终没有发现高乾对上官湄的感情,半年多来的失神只当是怀念文和皇后,却不想—— 陛下啊陛下,你的心,到底藏得有多深?我曾为你前程所做的一切,你到底明不明白? ——算了,有些事我们也只好庆幸你不知。 正思索着,金诗棋突然想起母亲曾和她提过宛贵妃原是峦州人,于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绪,站起身,慢慢挪到高乾身后。 “陛下别急,一定能找回来的。” 高乾转过身,脸上的悲痛转瞬即逝,温柔地扶着金诗棋到榻上坐下,“夫人怀有身孕,切莫劳神,还是赶紧歇歇吧。” “陛下这可就小看臣妾了,”金诗棋故作轻松地一笑,“臣妾与宛贵太妃和世安公主好歹也是旧相识。臣妾现在有着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陛下猜猜臣妾除了陛下的心,还在意什么?” “你方才说过,是家人。”高乾了然地笑笑,“你啊,还真是朕的知心人。” 我从来都知你心,为你甘犯天下。 可你为了上官湄,宁愿违了我们为你谋划的天下。 “是陛下英明,臣妾只不过是恰好猜到了而已。”金诗棋努力不去理会心头冒出来的一点点悲凉,“宛贵太妃和世安公主一旦逃出皇宫,便是无亲无故之人。景舜皇后出身沂州,宛贵太妃父母又是峦州人,除了故乡,她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投奔呢?” “诗棋,”高乾真挚地看着她,“是你提醒了朕,朕要好好谢谢你。” 金诗棋靠在高乾肩头,唇角再也支撑不住,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高乾歇了一刻钟后就回建德殿处理政务了。金诗棋在卧榻上思考良久,唤来贴身侍女沉梦,写了封密信让她带出宫,交给母亲亲自拆阅。 “杼县多产烹制雕杺茶必需的一味香料,现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我可不想今冬宫里只能饮这些苦涩无味的茶水。” 沉梦领命退下,金诗棋望着头顶的青鸾幔帐。妒忌?欲念?她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又无法说服自己停下来。她双手抓紧被子,只觉浑身僵冷异常,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泪。 却说宛贵妃与上官湄c上官济本已在旧时侍卫的帮助下从隐蔽的洞口逃出皇宫,不巧在街上遇到了巡逻的禁军。三人在逃跑途中上官济不慎摔倒,上官湄想回头去扶,宛贵妃却告诉她如果现在停下几个人一个都跑不了,都会有性命之忧,上官湄还来不及回答便被宛贵妃强行拉入人群中。此时宴会刚刚结束,官员马车出城,仆役众多,街头巷尾十分热闹,宛贵妃和上官湄在夜色和人群的掩护中左右穿行,最终逃离了禁军的搜捕。待距离宵禁半个时辰左右,二人从南边山上艰难爬下穿过一个村落,从暗道逃离了京城。 宛贵妃与上官湄出城后没有耽搁,连夜向西赶了二十里山路,一直到一个隐秘的山洞里才略略歇脚。 “想不到我们尊贵的世安公主竟对京城的地形如此熟悉。”宛贵妃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宛娘娘笑话,小时候和涵儿为了偷偷出宫玩,儿臣可没少花心思在这些门道上。”上官湄拉紧了衣领,“出城的暗道是洹妹妹偶然提起的,她曾翻看古书,先人道大周京城里有一条暗道,是为战时运送粮草物资准备的。但京城已经近百年不兴战事,这条暗道就渐渐荒废了,现在也没人知道它到底在哪,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忘记了。”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就算没有古书,皇室也素有密道,或为军情,或为自保。今年水害泛滥时,北边的灾情明显重于南边,细想就能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至于暗道的位置南边地势复杂,有山掩护,适合囤积物资,儿臣也只好这样赌一把了。” 宛贵妃赞许道:“湄儿果然是细心聪敏,如今顺利逃出来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你我二人逃亡在外,还是改了称呼比较好,我们便以母女相称如何?” 上官湄沉默了一下,“儿臣觉得母女也不如我是云儿,娘娘便是我的姑母?” 宛贵妃隐隐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便也同意了。 “想来我也许真是个无情之人,为了自己的名节连累了姑母,也连累了济儿” “这虽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不会是最坏的结果。”宛贵妃摇摇头,“你想想,对他而言,天下大定,正是需要抚平民心的时候,岂能为了你一个女子再大动干戈?再者,西南战事未平,就算他有心找你,又能调动多少人马?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能逃出皇宫就是幸运,以后的路还需从长计议。待一切平定,天下之大,后宫美女如云,你又不在他眼前,他一定会淡了那个念头的。” “可是济儿被高乾抓回去我真不应该丢下他”上官湄犹自悔恨道。 “我猜高乾必不会动他,”宛贵妃握住上官湄的手安慰着,“若高乾对你真心,又怎么可能伤害你的同胞弟弟?若以济儿为人质,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图谋万世皆是为了你?这样于你二人何益?高乾是在意声名的人,他不会这样冒险。” 他在意声名?上官湄愣了一瞬。 “但愿姑母说的都是真的。”上官湄叹口气道,“可就算我们逃了出来,现在又该往哪个方向去呢?” “景舜皇后乃沂州望族,云儿也算是半个沂州人,城中仍有上官氏旧族官邸,而我出身峦州,也算是个不小的家族。按理说我们去任何一处都合乎情理,只是——” “只是高乾发现我们逃跑,一定会派人追查。”上官湄表示同意,“我们的故乡在宫中众人皆知,恐怕这两个地方是去不得。” “也罢,”宛贵妃点点头,伸手将冻得瑟瑟发抖的上官湄揽入怀中,“我母家卑微,杼县又是个小地方,知晓的人少之又少,她自幼年迁居到峦州后再不提自己故乡。这一路也以山路居多,容易隐蔽,不如我们就先去杼县再做打算吧。” 宛贵妃与上官湄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才从山洞中出来快速赶路,杼县在大越西部,二人辗转了几座山才沿小路踏上归程。路上宛贵妃教上官湄哪些野草野果可以食用,教她在山下芦苇荡里捉萤火虫照明,也教她如何利用树枝和野草编绳子。上官湄第一次知道原来宫中向来养尊处优的贵妃竟有这么多民间生存的见识,也渐渐理解了当初为什么她会执意和自己一同出宫。夜晚时二人在林中穿行,上官湄处处小心,却一直感觉有人在跟着她们,宛贵妃道这不是去杼县常见的路,不会有人发现,是上官湄太敏感了。 二人走了半月的夜路,偶尔有散兵经过也不是针对她们,眼看距离杼县只剩下百余里的路程。这一日子时左右,月光惨淡,宛贵妃正带领上官湄在林中穿梭,忽然发现山脚下有火光,浓烟的气味逐渐飘上来。 “糟了!山下失火了!”上官湄轻声叫道,“怎么办,已经没有路下山了” “山中将有大雨”宛贵妃扔掉了手中临时照明的萤火虫灯迅速回应,“来者蹊跷,先找块空地,把周围的野草都拔掉。” 宛贵妃拉起上官湄隐蔽在角落,忙不迭地开始清理身边的杂草。山下传来杂乱的声音,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急于灭火。宛贵妃看过去,发觉密密麻麻的箭雨顺风向山中飞来。 “快趴下!”宛贵妃叫道,将上官湄搂在怀里。 火苗借着大风向上奋力地攀爬着,宛贵妃抱紧上官湄,用身体护住她,一寸一寸地向后移动。迅即,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箭声应声而止。 “大枰山怎么回事!” “回大人,卑职发现有敌国散兵潜入林中,不得已才放火烧山!” “烧便罢了,无需再费那些珍贵的箭!” 听山下的对话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噼噼啪啪的火舌仍然贪婪地向上舔舐着。上官湄正思索着话中“珍贵的箭”是何意,宛贵妃却突然松开上官湄,一边咳嗽一边捂住肩膀。上官湄看过去,才发现宛贵妃的左肩被箭射中,殷红的血汩汩向外流。 “娘娘!” “别出声这时候放火太奇怪了倒像是刻意选的”宛贵妃额上渗出汗珠,“把箭拔出来” “可”上官湄吓慌了神,颤声道,“可我们没有止血的药品” “箭上有东西拔出来” 上官湄闻言忙从衣角撕下一条布,颤抖着将箭从肩膀处拔出。血流得更多更快,上官湄一手按在宛贵妃肩膀处,另一只手将布缠在肩上简单包扎了一下。 “宛娘娘你怎么样?” 宛贵妃双眼紧闭,右手死死按住箭头的位置,半天气喘的症状才稍有缓和。她皱了皱眉头,“那支箭” 上官湄虽然疑惑,但还是将刚刚拔出的箭递到宛贵妃手里。宛贵妃眯着眼借着火光仔细端详了一阵,又让她取了旁边的一支箭,从箭头上捻下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脸色瞬间苍白。 “木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柳暗 果不其然,一道凄厉的闪电在狂风里划过夜空。宛贵妃望向上官湄,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 一场大雨解救了两人,待火势渐小,上官湄连忙背起宛贵妃沿小路下山,又在雨中坚持走了七八里路,直到精疲力尽才在附近找到一个藏身之处。此时宛贵妃的伤情急剧恶化,恐怕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路上,宛贵妃断断续续说道大枰山隶属枰州,毗邻郑县,在杼县东北百里左右,确实常有敌军出没。 “那宛娘娘以为我们只是‘恰巧’跟那些流窜的散兵逃到同一座山上了?” “你相信这世间有这么多巧合么?”宛贵妃的面容愈发苍白,上官湄也一直咬着嘴唇犹疑不定。 “这就是了,”宛贵妃头靠在石壁上,气喘了片刻,“箭上面被人涂了木绡粉。” “木绡粉?那是什么?” 宛贵妃告诉上官湄,大周国西产雕杺茶,清醇甘凉,酸中有苦,是难得的珍品。但因口味各异,此茶只流行于西边一带州县,百里之外再能欣赏此茶的人寥寥无几。茶中有一味香料木绡,是这里独有的植物,每年中秋成熟,可燃烧,亦可入药,国西凡是懂茶之人都会向雕杺茶中添加木绡粉用作调味。宛贵妃道木绡本无毒,更能清凉润肺,但她和她的母亲都不能碰这种药材,一旦沾身或者吸入便会气喘不已,若剂量过大恐会危及性命。 “所以宛娘娘是怀疑有人发现了我们而故意灭口?” 宛贵妃没有正面回答,只剧烈地咳嗽道:“这本是家中秘事,无人知晓。若不然用香料药材涂箭毫无用处,常人不会” “高乾!”上官湄站起身,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目光中满溢着仇恨。 宛贵妃扯了扯她的衣角,费力地摇摇头,“他就算要得到你也一定不会杀你,他要发现了抓我们回去就行何必再说,他不可能知道” “不是他,还会有谁!”上官湄蹲下身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披在宛贵妃身上。 “不”宛贵妃皱眉道,“枰州太守府应先于此处降雨,他们时间算得那样准,火根本就烧不到山顶” 上官湄这才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话中似有深意,“您的意思是?” “那个声音好熟悉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想置我们于死地”宛贵妃低低地重复着,“可若只是示警,为什么还要放箭” “娘娘!”上官湄急得止住她的话,“您心地纯善,当然看谁都是好的。可放火放箭都是事实,若非上天垂怜,我们本无生路啊!” 宛贵妃没有力气再思考,握紧了上官湄的手。上官湄只觉手上冰凉,眼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宛娘娘,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行”宛贵妃的手牢牢地扣着她,声音变得虚弱不堪,“离这里最近的村落也有十多里路,我坚持不了湄儿不许” “您这样不行!我不能看着您”上官湄说不下去,把脸歪在一旁,拼命忍住眼里的泪。 “好孩子,”宛贵妃费力地将手抬到上官湄的脸上,吃力地道,“从我中箭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时辰了真的不行了,我心中有数。湄儿湄儿” 上官湄扶宛贵妃平躺在草垫上,给她盖上衣服,跪地紧紧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娘娘” “湄儿不要管我,一入夜你就快赶路杼县不能去你向北走,那里安全” “不,”上官湄哭道,“儿臣不能丢下娘娘” “你必须活下去为陛下为能撑这么久我已经很知足了。”宛贵妃释然地笑道,“湄儿,母妃活了这么多年,陪伴先帝涵儿孝顺最后这几年还有你和已经” 上官湄摇着头,不住地低声呜咽。 “湄儿你和涵投缘,母妃也一直把你看作亲生女儿母妃要走了你叫母妃一次就一次好不好”宛贵妃撑起上身,眼神突然放出了光,直直落在上官湄脸上。 上官湄颤抖着嘴唇,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湄儿终究是母妃对不起你”宛贵妃头沉在地上,悔恨的眼泪溢出眼眶,“原来你也是真的不肯圆母妃的” “娘娘” 没有人再说话,周围只有沉闷的雷声和急促的雨声。 难道是——徐赟? 宛贵妃脑海中突然划过一个人的面孔,她瞬间想明白了整件事情。可她用尽全力,就是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是是她阿——” “谁?” 宛贵妃眼前的石壁有些模糊了,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出嫁的年轻女子偎在上官敬尧的怀中,腼腆而紧张;仿佛看到了刚学会走路的上官涵拉着她在御花园中放风筝,阵阵欢笑直上云霄;仿佛看到了年迈的母亲搀扶着父亲在山上采药采茶,药香混合着茶香弥漫了整座山林;还有还有那个早已分道扬镳的儿时玩伴宛贵妃觉得自己累了,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她的头歪向一侧,期盼着上官湄叫出那一句她等了许久的,娘亲。 外面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草丛里,隆隆的惊雷掩盖住了天地间无数声音,也消磨掉了无数快乐悲伤。 上官湄对着宛贵妃渐渐冰冷的身体呆坐着,泪从眼中无声地落下。上官湄在宛贵妃身边三年多,处处被照顾维护。她对她有敬,有爱,有感恩,却始终只能接受养母这个身份。她无法开口叫一声娘亲,现在万事成空,她这一刻的私心和逃避变成了宛贵妃永远的遗憾。 苍天,是连你也不肯原谅我么? 如果不是,那就请你告诉她,我不是不肯,只是不敢每一个我真心对待的人,最终都离我而去 直到天蒙蒙亮,上官湄才缓缓将宛贵妃的粗衣穿戴整齐,为她梳好发髻,在山上为她安葬。上官湄将上官洹佩剑上的玉佩从包袱里取出放在她的怀中,让她二人有个依靠。她没有立碑,只是将坟头对着杼县的方向,想稍微弥补宛贵妃生前的遗憾,让她在睡梦中还可以安心地看见自己的故乡。 “娘娘,您安心地去吧,儿臣一定会活下去,为了大周,为了父皇母后,为了弟弟妹妹,也为了给您报仇”上官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娘” 一切收拾妥当,上官湄才发现自己在雨中赶了几个时辰的路,早已浑身湿透累到虚脱,这会又发起高烧。包袱里已经空无一物,她坐在山洞里歇息了一会,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去哪里?杼县不行,峦州骁州更不能去,他们既然能在大枰山上寻到二人的踪迹,恐怕方圆几百里都会有人马日夜巡逻。上官湄这样想着,低头看看自己破旧的衣衫,心底无限凄凉。 黄昏时分,外面的雨小一些了,上官湄在林子里寻了几个果子略略充饥,决定改道南下去沂州。宛贵妃在时,白天两个人还可以轮番休息,现在只剩上官湄孑然一人,她这口气一刻也不敢松。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过了最危险的时间,这一次,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下山之前,上官湄对着宛贵妃的坟墓磕了三个头,喃喃道: “娘,女儿走了。您睡吧,女儿日后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说罢,上官湄强撑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暗红色的彩霞中。 浮生匆匆,有多少人,不是为自己而活。如今倾尽江湖之泪勉强上路,只盼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可江湖这么大,在走到尽头之前,我还能不能找到归宿? 上官湄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她晚上凭借月亮的位置辨别方向,白天也不敢打盹,只有实在疲惫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在山洞周围铺满石子和树枝,用草编成绳子拴在树枝上休息一刻钟。她紧紧握着匕首,这样稍有风吹草动树枝就会嘎吱作响,手里的草绳也会被拉动。上官湄睡得浅,总是做着几个重复的梦。一时梦见景舜皇后抱着襁褓中的上官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时梦见上官敬尧驾崩之前面色发青双眼红肿手指卷曲,一时又梦见一群陌生人在追问她为什么要出卖大周而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逃跑,直到坠下万丈深渊。 清醒的时候,上官湄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荒谬的梦。她庆幸原来在宫中时上官洹经常跟她讲大周边境附近的地势地形,探讨退敌之法,让她对这些地方渐渐有了个模糊的印象。然而越到南边山越矮,天气湿冷下来,上官湄想找一个像之前一样相对安全的藏身之所也愈发困难。同时,这边的植物野果也和北边不同,她不敢轻易食用,只能每日饮些露水。每隔里的地方偶尔会出现熟悉的野草野菜,她就多采一些带在身上。 这一日,上官湄实在没有力气爬山了,便趁着人烟稀少,沿着一座山的山脚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夜。直到清晨时分,她才走进一个树林隐蔽起来。突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上官湄心里一惊,连忙往林中深处走了几步,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喂,前面的,看见你了,出来。” 上官湄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出,一边轻轻抬起脚,往里挪了挪。 “出不出来!” 上官湄还是闭口不言,心里已然惊慌失措。 后面的声音渐渐失去了耐心,一个气势像领头一样的男声粗暴地令道:“搜!” 人群一拥而上,上官湄看准了眼前枯木密集的方向,突然朝那个方向左右迂回着拼命跑去。 上官湄只向后扫了一眼,心就凉了半截。后面的六七个人皆是士兵装扮,手里拿着弓箭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兵器。她的腿在剧烈地颤抖,但还是拼命跑着,仿佛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快。 突然,上官湄的脚踝被草环绊住了,她身子向前一冲,重重地跪在地上,同时右肋上袭来一阵钻心般的刺痛。上官湄忍着痛试图用匕首割开脚上的草环,这才发现原来是那群士兵的绳索陷阱,没有突破口,越挣扎绳索勒得越紧。 上官湄撑在地上,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眼看着士兵们就要追上来,她已经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能看到白刃的寒光从眼前闪过。无路可逃了吧也罢,反正也是生不如死,上官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阵冷风从鼻子前面嗖地刮过,上官湄没有挨到想象之中寒冷的冰刃,反而听到一声奇特尖利的哨响回荡在整个山林。她睁开眼,一黑一白两个男子从天而降,手中宝剑一挥,三个人应声倒地。二人动作迅速,飞身上前与其余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三下两下就挡掉了他们手上的弓箭。领头的看胜算不大,立即转身逃离,消失在山野中。 白衣男子并不恋战,在确定周围没有危险之后立即向上官湄跑来,扫了一眼她身上的伤。此时上官湄的神志已经不甚清醒,她捂着伤口看了二人一眼,连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就晕了过去。 却说陈和光与池南同为沂州人氏,二人每月初二和十六日都会相约到城外山上采药。陈和光是沂州最有名的药铺仁鹤堂的掌柜,为人慷慨,而立之年才从父亲手中接过药铺这个祖业,渐渐把这里经营成了一个医馆。池南也同为一介平民,尚未弱冠,但心地纯善,武艺高强。二人虽然年纪相差很多,但性情相投,皆是厌恶仕途恣意潇洒之人,经常有难必帮,施惠乡里,所以在沂州名望很高。 几个幸存的士兵逃走后,陈和光简单固定了一下上官湄的伤口,迅速将她带回仁鹤堂治伤,池南则留在林子里守着几具遗体。由于他们来时已经吹了哨子放了烟火,沂州官府的侍卫们不到一刻钟就赶到了。池南描述了当时的情景,便把这里交给了太守府的侍卫,匆匆赶回仁鹤堂。 池南回来时,陈和光已经让徒弟处理好了上官湄的伤口,正忙着抓药。 “老哥,这位姑娘伤势如何?” “伤得不轻右肋被弓箭刺穿,伤口很深又被撕裂,别处也有许多伤口;加上她身体虚弱,受了惊吓。”陈和光没有把握道,“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挺过来” “连老哥也不确定?”池南皱眉道。 “汭屿说她身上有很多伤痕,恐有内伤,所以我也只能一点点来试。”陈和光停下手里的动作,“对了老弟,我这里人多没有空房,明日先把她留在你那里养伤吧,我每天会过去看。哎,真是可怜人,一定是家里遭了难啊。” “我看她不像是本地人,要不要再跟官府说一声?” “先不要了吧。”陈和光短暂思索了一下,“一个女孩子家,伤得又那么重,我怕腾挪着反倒不利于调养,等她醒过来问问再说吧。” 池南点点头,这才到后厢仔细看了看上官湄。她躺在榻上,脉象不稳,气息微弱,全不似往日那般光彩照人。此时已是腊月,上官湄却还只穿着残破不堪的粗布单衣,汭屿不忍便取了一些其他百姓赠来闲置的衣服给她换上。池南端详着她苍白的脸,上面没有一丝血色。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让一个弱女子受此折磨? 池南暗自思忖着,不多时便回到草庐将里间的空房收拾干净,又托汭屿到集市上置办了新的被褥和纱帐。 翌日,陈和光便把上官湄送到池南的草屋里,把药交给他,切切地嘱咐了用法用量,并让汭屿每日来给上官湄的伤口换药。 冬天原是过得很快的,池南家中没有婢仆,向来是独身一人。年关将近,这家百姓今日报恩设宴邀请,那家熟稔的兄弟明天杯酒言欢,再有和陈和光雷打不动的上山采药,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然而这一年,他以感染风寒为由推掉了所有的聚会,每天守在草庐中悉心照顾昏迷不醒的上官湄,实在无聊了就摆一壶酒,拿出父亲留给他的琴抚上一曲,略慰寂寥。众人深知池南来去自由的古怪脾性,也不多想。 上官湄伤势反复了多次,严重时发着高热气喘不定,池南便整夜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按照陈和光的交代,池南偶尔也会帮她按摩手掌上的穴位,暂缓病痛。他看着上官湄的手心,虽然有些粗糙,但大部分伤疤和老茧形成的时间并不长,并不像一般民间女子的手。池南不由得开始思考她是何方神圣,又为何来到沂州。 日子久了,好像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有时候池南就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昏睡的上官湄,心中也能掠过一丝异样。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你甚至连她是谁是什么性情都不清楚,动什么怜香惜玉之心? 可这莫名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好像生了根一样,再不能离开。 大约所有的无厘头,都是为了遇见命中注定的悸动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云翼 这一日黄昏,池南用完晚膳煎好了药端到榻边,用汤匙试了试温度,送到上官湄嘴边,上官湄突然咳嗽起来,半晌缓缓睁开双眼。 “你醒了。”池南长舒了一口气,将药碗放到一边微微笑道,声音温暖如春。 上官湄没有说话,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没有雕梁玉柱,也没有华服美器,确定只是个民间草房才略略放心。她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音,上官湄挣扎了两下想坐起身来。 “别动。”池南按住上官湄的肩膀,扶着她一点点起身,确定她的伤口没有痛感之后取过自己日常的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从旁边端来一杯茶递到上官湄嘴边,轻声道,“慢点喝。这里是沂州,你伤得很重,昏迷了近两个月。” 上官湄没有力气做更多回应,接过茶水略润了润,只觉得头晕目眩,便将头靠在墙上歇了半天才缓过来。池南也不催促,仍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扶着上官湄的肩膀,见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红润才放下心来。他看着她的面容,恐慌,无助,心中无端乱了几分。 “沂州”上官湄睁开眼,似是有些感慨,有些哀伤。她这才歪头看向池南,形容英俊,眼眸深邃,头发半梳在脑后,一身淡青色的布衫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添稳重,公子风范着实当得起“温润如玉”四个字。上官湄闪开目光,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池南回答,“在下池南,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云翼。”上官湄想起来了一些在林中的事情,知道是池南和另一位侠士救了她的命。她略动了动身子,双手撑在榻上低头道,“多谢池公子救命之恩,我来日定当报答。” 池南连忙把茶杯放下,托住上官湄的手,上官湄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脸上有些微红。池南也一尴尬,手便向上握住她的手臂,“姑娘不必客气,在下并没有做什么。” 二人正说着,陈和光带着汭屿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池老弟,你说你现在像不像个大姑娘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陈和光迈进屋子,发现上官湄坐在榻上,忙改了口只连声道“失礼”。池南见他二人进门也松了手,站起身给他们搬来椅子。上官湄余光瞥去,见陈和光身材比池南略魁梧些,麦色皮肤,目光炯炯。而身边的女子虽然衣着简朴,尖尖的下颌和棕灰色的瞳仁却透着一丝与世格格不入的清冷与英气。 奇怪,怎么这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老哥,这位是云翼姑娘。云姑娘,这是陈和光大哥,仁鹤堂的掌柜,多亏他妙手仁心救了你的命。” 上官湄忙在榻上垂首道:“谢陈公子大恩。” 陈和光挪近一些,将披风一角垫在上官湄手腕上,闭目号了号脉,点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不过还需要不少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姑娘不用‘公子’c‘公子’地称呼,咱们都是小老百姓不闹那些虚文,你叫我陈大哥就行了。” 上官湄也笑了,颔首答是。 “云姑娘,”陈和光回头看了看女子道,“这是汭屿,是我的大徒弟,你昏迷这段时间一直是她来给你换药的。” “是,多谢汭屿姑娘。” “云姑娘客气了。”汭屿起身点头笑道,“陈掌柜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你们今天怎么都这么客气,”池南忽地失笑,“反倒让云姑娘觉得拘束了。” 上官湄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遂问起那天追杀她的士兵的身份。 “沂州地处大越边境,旁边就是西蓟和都川,最近几年确实不甚太平。”池南答道,“那天几个人不过是西蓟部落的散兵,云姑娘放心,城内现在还是很安全的。” 不是宫里的人,也不是地方府兵。 上官湄暗暗松了心弦,但听到池南说起“大越”二字时,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绞痛。她低下头,忍住眼泪,嘴角保持着不自然的笑。 三人又聊了一阵,上官湄只道自己是从故乡逃难至此来投奔亲戚的,别的就不再多言。陈和光见她精神不是很好,不到一刻便起身告辞,临走又嘱咐上官湄按时服药。 “云姑娘,”池南坐在榻边把药递给上官湄,“过些日子就是花朝,待你能走动了去市上挑些精致的衣物首饰可好?在下独身多年,实在不了解女儿家的喜好,怕买回来也不能入姑娘的眼,反误了姑娘祭花神。” 上官湄犹豫了,只想着怎样委婉地回绝。虽然她现在形貌不如从前,但公然出现在沂州街巷上仍有风险,万一被暗卫发现,之前数月的努力白费了不说,还会连累池c陈二人。池南盯着上官湄的脸看了一会,仿佛看出了一些端倪,便随意笑道: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且安心住下,官府不会搜查到这里的。” 上官湄心中一惊,警觉地看着池南。 “池公子——” “姑娘放心,”池南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我既然猜中姑娘是来避难的就定会守口如瓶,还请姑娘相信在下。” 上官湄忐忑不安,手紧紧地捧着药碗,指甲有些发白。她想不明白自己才刚苏醒,池南怎么就一针见血地发现了端倪,难道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姑娘可能还不太了解在下,”他接过上官湄手中的药碗,与她对视了一眼,“在下并不愿和官府里的人有什么交集,也不会任由他们摆布。就当是在下给云姑娘的一个许诺吧。” 上官湄默然,庭院中突然有人到访。 “池南公子在吗?太守府魏主簿来见。” 池南眼皮一跳,苦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在下失算了。” 说完池南示意上官湄噤声,背向她解了解衣服,端起烛台打了个哈欠掩上门,懒洋洋地走出去。 “谁啊?哎呦,魏大人,这么晚了驾临寒舍,草民实在惶恐。” “池公子,冒昧打扰。金大人今日得空,托下官来问一下,当日公子与陈掌柜收留的那位受伤的女子现在何处?” 上官湄的心猛然揪紧,不是说官府的人不会来么?若金炜知道她现在就在沂州,后果将不堪设想。上官湄握住领口,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前几日伤好离开了。”池南懒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知金大人和魏大人怎么会对一个民女这么感兴趣?” “已经离开了?”魏主簿明显不相信池南的回答。 “对啊,草民问过她,她是莞陵人,与家里人赌气跑出来,在山里迷了路才到这来的。这有什么奇怪的?魏大人若不信可以在草民这里搜查搜查,看来草民的为人还是不足以让大人相信啊” “当然不是,”魏主簿讪笑道,“只是池公子向来不爱与下官这些当官的来往,恐怕有袒护之嫌吧。” “草民与那姑娘非亲非故,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何来袒护呢?金大人想必是有别的怀疑吧?” “池公子果然敏锐。”魏主簿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沂州这一年多来大事小情接连不断,金大人怕那姑娘是西蓟或都川混进来的细作,想等她苏醒后查问一番的,因公务繁忙才拖到了今日。金大人也是为沂州百姓着想,还请公子见谅。” “草民明白,魏大人今日造访也是谨慎行事,要不然大人大可直接带人问草民要人啊。”池南笑道,“只是那姑娘确已回了莞陵,金大人若实在不放心可以派人再去详查,草民是爱莫能助了。” “好,好。如此便打扰了,下官告辞。” 池南目送魏主簿走远了,才整理好衣襟走回里间,将烛台放在桌上,走到上官湄面前道: “没事了。” “魏大人似乎对池公子很客气”上官湄向后缩了缩,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怀疑的表情。 “姑娘多心了,在下确实只是一介布衣,”池南坐在榻边,“只不过在沂州帮着两任太守抓过几次毛贼,又好打抱不平才略有薄名。在下自诩清高,看不上金银财帛,又不愿身陷官场,太守府觉得欠在好几个人情,才格外客气些。” 上官湄点点头,仍是不说话。 “在下会护云姑娘周全,姑娘现在的身体并未大好,还望暂且宽心。”池南随意笑道,“信任总是要慢慢培养的嘛。” 见天色不早了,池南便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吹熄蜡烛退出了房间。眼前的池南和方才判若两人,但不知为何,上官湄竟莫名地相信他。她忽然觉得脸上热热的,心想一定是刚刚喝了汤药发了汗的缘故。 夜深了,上官湄脑海中却抹不掉池南那双清澈深邃的眸子,想着想着便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上官湄似乎许久没有睡得这样踏实过了,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云姑娘可醒了?”许是听到了窸窣的动静,池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上官湄简短地回答。 “姑娘先收拾一下吧,一会出来用些早膳。” 上官湄想叫住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勉强坐起身穿上外衣,简单梳了梳头发走到门外。昏睡了太久,这是上官湄第一次看到屋外的景象,不禁有些恍惚。草庐院中种着许多翠竹,一行一行,像极了汀云阁窗外的绿竹猗猗。院门两侧种了两棵玉兰树,虽在冬日里,青葱映着土色倒别有一番风味。 “天气还很冷,云姑娘别冻着了。”池南走到上官湄身后,轻轻地给她披上披风。 上官湄点头笑笑,径直走到玉兰树下,抬手抚摸着树干的纹路。 “只可惜” “快了。”池南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只要挨过了严冬,就一定会等到绽放的那日啊。” 会么?上官湄思忖着,一瞬间想到了故人,手慢慢地放下来。 “我们不说这个了,”池南笑道,“姑娘去里边用些早膳吧。” “多谢。”上官湄跟着池南走到草庐里,桌上布满了各种精致的菜品,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瞳孔里也闪烁着明亮的光,“这些小菜都是公子置办的?” “后院里种了一些,其他是集市上买来的。”池南拿起筷子,示意上官湄动筷,“在下家贫,还望云姑娘不要嫌弃。” “岂敢。”上官湄低头笑道,“公子靠什么为生?” “在下会酿酒,偶尔也写些字换些银子,实在没什么正经的营生。”池南满不在乎地回答。 “谁说这些就不是正经营生了?”上官湄看着池南道,“人各有志,既然池公子不屑于与达官贵人为伍,这样消遣着不是也很好?” “姑娘昨日可不是这么确信的,怎么一晚上就改变心意了?” “公子虽不宽裕,却肯花这么多精力布置院中的一事一物,心思与他人不同。”上官湄透过窗子望向院中的玉兰树和翠竹,微笑道,“玉兰盈芳,颜色不改,惠及众人而不图回报,当是高洁之士;翠竹正直,不惧寒暑,卓尔不群却不似松柏易折,当是君子之风。为什么不能确信?” 池南只顾低着头吃饭,似是无意道:“云姑娘高看在下了,在下爱竹不为标榜气节,只因心中怜悯。” 上官湄猛然回过头,见池南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心中又升起一丝疑惑。她思索了一阵,方才抱歉地笑笑:“对不住,是我多言了。” “无妨,”池南忙道,“大约是在下的性情与旁人太不相同了。” 说完池南站起身,从里边取出一壶酒和一个小酒杯,倒了半杯酒递给上官湄。 “姑娘要不要尝尝在下的手艺?” 一阵特殊的香气袭来,上官湄看看他端着酒杯的手,抬眼问道:“我伤未愈,这样可使得?” “这是桂花酿,”池南把酒杯送到上官湄唇边,“陈老哥说过少饮一些可以健脾补虚,不碍事的。” 上官湄点点头,伸手想接过酒杯,但池南并未松开,只是将杯口送得更近了些。上官湄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下去,顿觉温热绵柔,比普通的桂花香更多一丝悠远清韵,整个人都和肠胃一起暖了许多。 “好酒”上官湄不禁赞道。 “每日一小杯能帮助姑娘恢复得更快些。”池南将杯子放在一边,坐下看着上官湄,“在下收了一拢去年的金桂和前日新采的腊梅,不如姑娘今日来帮帮忙?” 上官湄心头一跳,她知道桂花酒最少要窖藏一年才算完成,难道池南的意思是要留她这么久? “就算到时候姑娘觉得住在在下家中不便另寻地方也无妨,相识一场,难道在下就不能邀你前来对饮了?”池南仿佛看穿了上官湄的心思,“再说姑娘在这住这么久” “池公子多心了,”上官湄会意道,“这桂花新酿就算是我对公子的谢意吧。” 下午日头正暖的时候,池南拿出密封好的干桂花和腊梅放在小院石桌上,上官湄坐下来,拾起一片花瓣对着阳光看了一下,方道:“向来不是都用新鲜桂花酿酒么?这金桂已经风干,可有一阵子了。” “当然有新鲜的,”池南取出一个酒缶,扭开盖子放到上官湄面前,“在这呢,已经混好冰糖发酵了几日了。云姑娘喜欢桂圆还是红枣?” “嗯”上官湄想了想道,“红枣吧。” 说话间,池南已将米酒倒在坛子里,洒了几颗红枣和白参,又仔细地用盖子密封好,起身拿到草庐里。 “不用这些么?”上官湄拦住他,疑惑地抬起头。 “当然不,”池南片刻便又走出来,“这些是点睛之笔,不用与原料混在一起。待出窖之日将这些干花洒在酒里,岂不是更添情致韵味?云姑娘没有觉得你适才饮的那一杯比别的酒更香醇么?” 上官湄歪头想了一阵,“的确如此,香气四溢,入口甜而不腻,整个人都是通透的。” “金桂虽是桂花酿的上品,但吃多了不免粘稠甜腻。”池南在盒中轻轻拨弄了几下,挑出了几片发暗的花瓣,“在下偶然发现腊梅有木香,温厚淡雅,可解桂花的浓郁,且在酒中唇齿留芳,别具一番滋味。云姑娘以为如何?” “有公子这样的情韵确实别具一番滋味呢。”上官湄认真地听池南娓娓道来,学着他的样子捡出几瓣,“这样的便是不能用的?” “这些花初摘都是完好,密封保存的干花也不易枯萎,只有放一段时日才能分出优劣。”池南点点头,拾起一朵凑到上官湄面前,“剩余的干花,在下与姑娘一起吧。” “是这个道理,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怎么做干花,自己从未动手试过。”上官湄从池南手中接过来,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出花蕊,将花瓣半包在外面,“据说像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香味,池公子不妨一试。” 池南坐在上官湄身边,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不自觉飘到她脸上。她的神情很谨慎很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池南看着看着,嘴角微微上翘,心跳也加快了不少。上官湄发觉了侧过头来,池南忙避开了她的眼睛,依她所言将盒中的花瓣都卷好。上官湄也只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并不理会。 两个人一直整理到黄昏时分才将所有干花挑拣完毕,池南便把花瓣都收好,将盒子也密封起来连同酒坛一起放入地窖。当他再出来望着院中的情景时,不禁哑然失笑。才一会的工夫,上官湄竟伏在石桌上沉沉睡去。池南摇摇头,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揽过膝盖,将她抱回房间里。上官湄歪着脑袋,轻轻抵着他的手臂,脸上露出安宁的神色。 池南站在门口听着上官湄均匀的呼吸,许久才掩上门。 若将前尘都入土,何必今生问悠然。 你这便是信任我了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月升 花朝节清晨,池南用过早膳就匆匆出门了,直到正午才回来。一进门,上官湄见他抱了一个大包袱放在床榻上,也不说话,只神秘地冲她笑。上官湄打开包袱,发现里面有各色的衣裳斗篷,许多淡雅精致的簪花,一面铜镜,各样的脂粉,还有各种五色彩缯,鲜艳明丽,晃得人面色也亮亮的。 上官湄手捧着彩缯,想起每年二月十五她都会和宫里的小丫头们将这些彩带挂在树上。上官洹嫌这是小女孩的玩意不肯参与,每次上官湄都只能拉着上官滢有模有样地祭花神。想起这些亲人,上官湄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她抬头看着池南的眼睛,见到里面也有同样的颜色。 池南见她流泪,忙道:“是不是在下真的唐突了?这些不合姑娘的心意?” 上官湄捂着嘴使劲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池南坐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她。 良久,上官湄才喃喃哽咽道:“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只可念,不可说。 池南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从她手中取走包袱,“花朝是大节,按照沂州的风俗,二月十五女儿家都要穿得鲜艳些才吉利。如今姑娘身子尚未痊愈,穿红穿粉倒显得脸色憔悴了,不如这件月白更添雅致。不知云姑娘意下如何?” 上官湄嘴角抽动了一下,隐隐叹了口气。 黄昏时分,上官湄换好衣服,起身走到桌前。因身在孝中,她只对镜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当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守在门外的池南呆住了。面前的上官湄肩披银白色的披风,腰束一条碧色云带,长裙曳地,如月华一般倾泻而下,与前日截然不同。她只略挽了挽头发,发间一枚素银簪子灿若天星,更映得秀发乌黑柔美。她脸上未施粉黛,细长的眉毛如远山一般,双眸似水,在夕阳的映射下尽显清灵。虽然脸上还有病色,但她的精神已然好了许多。 上官湄走到池南身边,略略施礼道:“池公子。” 池南缓过神来欠身回礼,引上官湄行至庭院中。此时玉兰正盛,雪白的花朵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花心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彩缯,映衬着周围的浅绿。庭院一边的石桌上也布满了精致可口的饭菜,像一幅温馨淡雅的画卷。 “池公子费心了。”上官湄看着院中的玉兰树,慢慢坐在石桌旁。 “那些彩缯应该是云姑娘亲自挂上树的,”池南笑道,一袭白衣随风摆动,“但你还没好全,只好在下代劳了。” “多谢。”上官湄望向池南,看他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自己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起来。 彩霞渐渐退去,一轮明月升上夜空。今天天气格外晴朗,月光洒下一片清辉,就连院子里的花瓣和竹叶也泛起了银色。 “我记得我昏迷不醒时,恍惚间总能听到阵阵琴声,可是出自公子之手?” “云姑娘今日才提起,我以为你浑然不觉呢。”池南眉毛一挑,“怎么,姑娘今日有雅兴?” 上官湄从石桌旁站起身,拉紧披风屈膝笑道:“我的确喜好音律。公子高才,不知我有没有这样的耳福?” 池南也一笑,进屋取出一把琴置于石桌上。上官湄细看这是一张精致的杉木伏羲古琴,琴首微圆,浑然一体,龙池上刻有玄鸟出水的花纹,栩栩如生。上官湄不禁由衷惊叹这上等佳作,她抬起头,不敢相信这等贵重的古琴会是一介布衣所有。池南仿佛总能看出她的疑惑,便笑着解释道: “此琴早年是家祖挚爱,千金所得,后来传给我父亲,父亲走时又传给了在下。云姑娘懂琴?” “也不是很懂,”上官湄掩饰道,“这几年更是生疏了。” “不如姑娘试试在下的琴,可好?”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池南便已经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官湄只好坐定,不去看他诚恳透亮的目光。她轻抚了一下冰凉的琴弦,手指轻轻一拨,恢宏悠远的琴声瞬间扩散到了整个庭院。上官湄惊叹道:“果然好琴!” 池南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上官湄,她的脸在柔和月光的映照下有些苍白,好像和披风衣裙揉在了一起,荡漾在清幽的夜色里。她的侧脸虽然清瘦,但却多了份隐忍,多了份冷艳,恍如隔世。池南突然想到了月宫仙子,恐怕就是上官湄现在的样子吧。 上官湄闭上眼略平了平心绪,抬指弹起了她在宫中时最爱的曲子,低低吟唱着。 “溪回路转,天外平沙雁。一盏冰壶风霜里,二分寒涧日月前。看取夜无眠。” 清越的琴声从空明远山飘荡过来,树叶微醺,溪水流转,像故事故人,让人的心也似被荡涤了一般安静祥和。 池南正沉浸在这清幽婉转的平和中,琴声却突然一转,节奏加快,锵锵作响,汹涌澎湃之声恍若三军压阵,乌云当空。 “长门怨,长安别,椽笔少年鞍马略;西风鸣,西关咽,空弦白帝山河却。” 琴声忽高忽低,更添荡气回肠之韵。池南只觉浑身血脉涌动,心中似有一团火即将喷薄而出。上官湄忘情地弹着,眉间微蹙,上身微屈,指尖徐徐发力,似是要把所有的压抑和感情都从双手释放出去。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池南拍案而起,抽出腰间的佩剑,和着琴声在庭院里傲然起舞。他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畅快的琴声了,便努力将整个身子融入到这铿锵有力的乐声中。他跟着上官湄的琴音,时而巍巍如山,时而骤如闪电,恣意挥着手中的剑。上官湄猛地睁眼,也随着池南的旋转即兴变换着节奏,玉兰花瓣在风的带动下轻轻飘落。她能感觉到他突然爆发的隐忍,能感觉到他淡泊表象下的不甘。世间哪有男儿能真正潇洒江湖之远?不过是时世不济,不能愿起将相,也便只好浪迹凡尘。他想起幼年抗击外敌保家卫国的抱负,在十几年安稳的假象中无法施展,没有人能令他真正信服,鞍前马后,只有做一介白衣,救民惠民,方能解没有山海可平虏血可饮的怨愤。池南越舞越快,如游龙穿梭,身上的白衣在月光中流转,佩剑在他手中自在游走,一袭银辉如游云出尘,绝世而立。 “半城鸾镜缺,千里渥洼裂。今昨何分别?弦望终归灭!欲辨无凭,明河共影,殢酒陌上说。” 上官湄心里重复着早已烂熟的词句,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弟妹,想起了故友,曾经强赋新词的文字此刻在她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变成了她这辈子的屈辱和隐痛。而眼前这位公子青松犹翠,恍若世外飞仙,一跳一跳地扣动着她年少的心弦。 “歌罢钟鼓,唱彻阳关,一任苍梧如雪,云卧半边山。” 琴音铿地一收,池南也恰好落地,剑锋隐在身后,一朵小巧的玉兰花轻轻地睡在他的掌心。几个余音回荡在小院里,绵长幽怨,缠绵悱恻。上官湄指尖划过琴弦,带起一声呜咽,又回到了最初那条汩汩流水,只不过含了浅浅的忧伤。她手里动作渐缓,停在琴上,直到余音完全散去才缓缓睁开眼睛,眼中隐约含着泪。 池南望着上官湄,心情难以平复,忍不住上前把手中的玉兰花插在她的发髻上。他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柔弱娇怯的女子是如何弹奏出汹涌澎湃的铁马金戈,能有怎样的胸怀和气度能够吞吐日月容纳山河。池南越来越确信上官湄不是一个民女,她的身世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借着酒意和月光,他鼓起勇气凝视着上官湄的眼眸,从里面看见了懂得,看见了安抚,也看见了钦佩。此刻,池南已经没有办法否认他爱上了面前这个人,无关她的容貌,无关她的神秘,只是这一刻心有灵犀的了然,绽开了十九年来他心中对春天所有的期待。 上官湄与池南对视了几秒,脸微微一红,避开了他的眼神,站起身对池南施礼道:“小女子献丑,让公子见笑了。” 池南也收起心里所有的思绪,不由得连声称赞:“钟期久已没,世上存知音。云姑娘琴技高妙,绝非常人能及。在下今日能听姑娘弹奏一曲,何其有幸!” 上官湄心下慨然,“公子举手投足如同大浪淘沙,亦非凡品。” 二人相视一笑,又聊了很久才各自回房歇息。月光如瀑布一样洒进窗户照在地上,上官湄躺在床榻上难以入睡,枕边的披风仍然留有清淡的酒香,混合着玉兰花的气味,让人心醉。池南舞剑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动作总是轻车熟路,他的眼神总是似曾相识。她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心中升起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有些痒,有些慌张,还有点想逃。她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池南不为人知的心事,他出尘却渴望入世,洒脱却向往功名。上官湄不由得思考他为什么一直甘愿以江湖白衣的身份示人,是真的摒弃厌倦还是过去的朝仕不值得他一展宏图?他看她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动情。上官湄嘴角含着笑睡着了,梦中还萦绕着深蓝色的天幕,一位白衣剑客在月下翩然起舞,寒光瑟瑟。 天气转暖,上官湄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陈和光也说没有大碍,只陆陆续续开了些调理和进补的方子。虽然池南的草庐离沂州中心还有一段距离,但上官湄白天依然小心翼翼地藏身其中不肯出门,池南也默契地不问缘由,但凡她需要些什么都会托汭屿从城中集市上买回来。上官湄也总是旁敲侧击地询问沂州现状,得知上官氏唯一的亲眷楚王妃改称周楚王妃,与其幼子一起被送回上官府邸暂住。陈和光和汭屿偶尔造访,汭屿虽是女子,性情却仿佛可以在男人的疏朗和女人的细心间切换自如。四人把酒言欢,说些奇闻异事,谈些风土人情,倒也惬意得很。得空时池南和上官湄便在小院中抚琴赏月,草庐的主人也会告诉她怎样照顾院中的翠竹和玉兰树;作为回报,上官湄便多做些干花放在草庐里。他们还在小院中种了一棵上官湄最爱的木槿,一起浇水施肥,一起盼望着它快点长大开花。兴致好些,两人还会在厅里比试书法。上官湄的字迹小巧,池南的则灵动飘逸,每次上官湄落了下风就会随手写一首诗反抗,再不然就背出整篇整篇的古文将他彻底比下去。 小窗竹荫,蟾宫七琴,这样的生活,即便是身陷尘世,心也如在云端。一天一天过去,两个人偶尔坐在窗边,即使无话也能看懂彼此的眼神。 好像花开了。 这一日午后,池南忽然提议带上官湄去西山。 “西山?”上官湄知道西山乃是大越最西南的山脉,毗邻都川国,心下有些犹豫。 “我知道姑娘不愿出门,但今日十五天气好,姑娘久在家中也需要出去走动走动。”池南微微笑道,“况且西山人少,不会有官府的人。” 十五?原来已经一年过去了。 上官湄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本来还想拒绝,但看到池南热切的眼神便也同意了。她收拾好心绪,回房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简单挽了头发,二人便出发了。 西山高耸,上官湄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一个半时辰才走到山顶,池南带她来到山上一个宽敞的观景台。 上官湄第一次俯瞰整个沂州,开阔,富庶。此刻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向漫山遍野,城中所有的房屋街道映着金黄的落叶,显得格外温暖。 “好看么?”池南歪头望向上官湄。 “好看,”上官湄沉醉其中,语气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悲伤,“这里的一切都很好看。” “城中心那座最大的府邸是太守府,”池南伸手指过去,贴近上官湄的耳边道,“东边那个也很大,是沂州望族温府——” “温府”上官湄眉头略皱了皱,池南的气息就在耳边,她的耳朵也有些发热。上官湄重复了几次,装作漫不经心地记着从山脚到温府的路线。 “是啊,那里出过一位皇后,一位中书令大人和两位君侯,在上一朝可谓荣宠至极。现在虽然不比从前,但至少还保持着受人尊重的地位。温老爷淡泊名利,拒绝朝廷封赏,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池南点头道,“南边那个黑色的院落是从前的上官府,先帝突然离去,人人都很疑惑先帝为何不传位给二皇子,但世安公主手中有遗诏和传国玉玺为证,想来也必是先帝的意思。” “你们很相信世安公主么”上官湄捏着裙边,强忍住心中的酸痛。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过都无关紧要。”池南略直了直腰,“我们是小民,更在意活得好不好,旁的只是隐约觉得先帝禅位一事有些内情罢了。不过如今陛下善待几位皇子公主,准许楚王妃离京住在这里,对待先周皇室族人也算仁厚了吧。” 上官府?仁厚!上官湄的心痛到了极点,一切耻辱与恨意瞬间涌上来。她握紧拳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死死地盯着那个了无生机的府邸,略微躲开了一点,再听不进池南说一个字。 这样的恩惠,和监禁屈辱有什么区别?你们看到的名正言顺,不过都是被逼无奈的妥协! 池南感觉到了上官湄细微的变化,心中的怀疑离答案更近了一步,整个人骤然一沉。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他便关切地问:“云姑娘不舒服?” 上官湄摇摇头,掩饰地笑了笑,“只是觉得有些凉了。” “是啊,秋天了,风是凉了。” 池南展开怀中的青石色披风,披在上官湄的肩上。池南有些后悔,他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上官湄的身份,却不曾想她的反应如此剧烈,也许她真是前朝贵族之后,也许民间流传的关于两朝恩怨的宫廷秘事未必全是空穴来风。二人对视了一阵,又都转头看向山下,在台上静默地站了许久,直到太阳渐渐落下去才踏上归程。一路上池南好像有心事似的不说话,上官湄隐隐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努力地搜寻着话题。 “公子只靠卖酒卖字为生?” “我一个人惯了。”池南不以为然地笑笑,“父母不在,我又没有家丁仆人,没有祖宗基业,了无牵挂,不也挺好?” 一个人惯了。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人和她一样,习惯了踽踽独行。 “公子如玉年华,难道真的甘心一辈子流浪江湖,不曾想过出将入相平步青云么?”上官湄沿途扫视着山下亮起来的万家灯火,余光偷看着池南。 “将相多无趣,勾心斗角不能自在生活。” “那江湖呢?” “江湖”池南失笑,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上官湄,目光转而望向更渺远的夜空,“云儿可信,其实江湖也很无趣。” 上官湄心中一动,天上的星星似乎也突然亮了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不辞 这一日清晨,陈和光照例约池南上山采药。 “池老弟,我问句私事,你和云姑娘是不是” 池南并不回答,只低头默默辨识着药草,脸却罕见地蒙上一层绯红。 “也好也好,哈哈哈”陈和光大笑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你小子有艳福!” “没有的事!”池南停下脚步,无奈地看着他,“老哥,能不能别这么取笑我?” “我是真的替你高兴。”陈和光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正色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成家立业了。你既然看不上在从前朝廷当官这条路,现在抱得美人归不是也很好?” “就我看不上,你成家立业了?你喜欢抛头露面?不然以你的医术,又何必只安心做一个掌柜呢?” “老弟呀,你跟我混了这么久,肯定知道这药能救命,也可以夺命。”陈和光似是开玩笑地回答,突然他发现面前一棵树根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便蹲下来仔细查看,漫不经心道,“当了官就得受别人摆布,看别人的脸色说话做事,多拘束。哈,倒不如给小老百姓治病,还能落得个妙手仁心的美名。” “确是如此”池南苦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我就算心中倾慕,恐怕也没有能力护她一辈子。既然不能确定,还不如不去打扰她。” “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陈和光回头疑惑地看着池南,“云姑娘不过是个家里受灾来逃难的,与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你几个月来寸步不离,今天出来也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你也信她是家里受灾的?”池南低吟道,目光里闪过一丝忧郁,“老哥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她不是来逃难的,而是来避难的?” “即便是这样,云姑娘不明说自有她的考虑。”陈和光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话,“她既然有本事躲开过去的牵绊,应是做好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了。在我看来,她对你并非无意,也总有一日要嫁人。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能去争取成为这个人呢?还是你觉得自己不够爱?” “当然不是,”池南脱口而出,犹豫了一下方道,“我是怕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我没有勇气承担她的生活。” “池老弟,只要有心,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距离是达不到的?”陈和光笑问道。 池南不知该如何回答,便飞身立在一棵松树梢上向远处望了望,“百步之外感觉有好东西,我们去找找吧。” 不多时,二人在山脚下分了手,池南把药筐交给陈和光回到草庐。一推开门,他就觉出气氛有些不对。 院子里一片寂静,他警惕地查看了一下,并未发现有人来过的迹象。池南进屋敲了敲上官湄的房门,没有人回应。他伸手一推,房门便开了,里面空无一人,所有的物品都没有动过,只有桌子上的铜镜下面压着一封信。池南打开信封,几片玉兰干花掉了出来,信纸上只有短短的一首诗,字迹娟秀。 惜此落红笺,秋心映月前。 纵难风霜起,一去绾经年。 池南只觉得自己的头轰地一声一片空白,他放下信,发疯似地跑出草庐,在周围搜寻着,却看不到上官湄的身影。不,她不会就这么走的,她这样会有危险的。池南跌跌撞撞地跑进集市,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揪紧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池南闯进仁鹤堂,陈和光正在捡拾采回来的药草,他一扭头看见面色苍白惊慌失措的池南,整个人都呆了一下。 “她不见了。” 陈和光大惊,立刻丢下手里的药材,简单对汭屿嘱咐了几句便和池南冲了出去。 朝中之事,越是远离京城,越为人所津津乐道。 有人说,正因当今陛下才德兼备,宫中唯一的皇子又少不更事,先帝心念苍生权衡利弊才主动将皇位禅让给这位前朝的权臣; 有人说,先帝龙体欠安,陛下最早是受昭襄太子和世安公主举荐才身居高位,如此种种都是公主辅佐朝政之功,让人想到景舜皇后,又掀起了一片赞颂之声; 当然,也有人说,世安公主因力不从心与当今陛下勾结,越权先帝,是导致大周灭亡的红颜祸水,甚至由此演绎出了一段旷世秘恋 民间流传的版本有很多,但相同点只有三个:当今天子贤德公正具备千古明君之才,先帝禅位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朝堂之事与世安公主上官湄充满纠葛。而真相呢?事实上大家都不是很在意,只要有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扑朔迷离天马行空又如何? 毕竟,他们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更胜从前。 至于这天下姓什么,确实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却说上官湄近几日总是心神不宁,她明白自己对池南动了心,知道继续在草庐中住下去总有一天会给他惹来麻烦。她是身负灭国之恨的前朝公主,是当今天子全国搜捕之人,而他却还是万千潇洒侠士中的一位,可以找一个平民女子清清静静地琴曲相和,白首偕老,他们的感情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开始。她下定决心,待池南早上走后便起床梳洗,换上了最喜欢的月白色衣裙,拿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唯一一把匕首,留下信件不辞而别。 原来学着爱一个人这么简单,又这么难。 “若情不应起,毋宁早别离。对不起,我本不该打扰你。” 上官湄站在院子里,眼中噙着泪,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令她无比留恋的地方。随后,她将斗篷扣好,按着记忆的路线急匆匆地走向温府。此时街上的人不是很多,上官湄来到温府的侧门,左右张望了一下,走向守门的侍者。 “劳烦大哥,请问府上有没有一位木姑娘?” 侍者上下打量了一番,懒懒道:“你是谁啊?我们这有两个木姑娘。” “木若兰。我是若兰姑娘的旧友,能不能劳烦大哥通传一下?” 侍者犹豫了一下,回身轻轻地带上府门。不一会,他领着一个衣着朴素年纪稍长的女子走了出来。 “若兰。”上官湄看着她,微微一笑。 木若兰疑惑地盯着上官湄的脸,半晌,她面色一变,颤声道:“你,你是——” “我是云翼。”上官湄明亮的眸子闪了一下。 “是,是,云翼。”木若兰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转头向侍者道,“云姑娘是我的老相识,多谢董大哥。” 木若兰从前是景舜皇后的近身侍女,皇后仙逝后得到上官敬尧的允许离宫返乡,一直留在温府照顾温老爷和温夫人。她引上官湄到自己的卧室上座,遣妹妹木如英去前厅通秉。木若兰关上房门,跪倒在地。 “公主!” 上官湄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扶起木若兰,两人抱头痛哭。上官湄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几年来的辛苦和委屈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倾泻而出。 二人寒暄了一阵,木若兰擦干上官湄脸上的泪水,带她去正堂拜见温氏夫妇。 许久未见,外祖父和外祖母明显老了很多,见到久未谋面的上官湄皆是老泪纵横。上官湄简单讲述了一年多前的那场宫变,上官敬尧如何被杀,高乾如何逼她宣读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禅位遗诏,她又是如何与宛贵妃历尽千辛逃离京城,池南和陈和光是如何救了她帮她疗伤。温老爷告诉她上官府邸一直有人把守,直到最近才撤了兵。 “月前陛下下旨把金炜调回京城,再次整顿附近州县兵马从莞陵进攻西蓟,成竹在胸,看来这次不仅仅是惩罚他们丧期出兵了。”温老爷捋着胡子徐徐道,“陛下还说你和贵太妃娘娘执意随军而行,倒是奇怪,湄儿虽然傲气,但并不比靖义那孩子自幼习武又喜爱兵法,为何会出征讨伐?老夫曾派人去前线询问也不得解。” “他曾答应孙儿要让上官湄这个人永远消失,现在这样说还算是信守承诺。”上官湄冷冷道。 温老爷点点头,“湄儿,你说陛下曾许你为皇后?” “是,孙儿自知身在皇家,一己之身本不重要。”上官湄坐在温夫人身侧,凄然垂泪道,“若涵儿或是济儿当我大周国君,莫说从军身入险境,就算是下嫁和亲孙儿都没有怨言。但是现在——皇后又如何?孙儿绝对不会嫁给他这种篡权夺位的奸佞小人。” “那么湄儿,真的是陛下杀了先帝?”温老爷默叹了口气。 “不是他还能有谁?他兴兵造反,射伤父皇,父皇驾崩前那么痛苦”上官湄的泪又流了下来,“难道外祖父也会被他现在这个貌似明君的样子迷惑么?” 温夫人嗔怪地瞪了温老爷一眼,见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前面某个地方陷入沉思,没有说话。温老爷不信高乾真的会杀死上官敬尧,不相信他会轻易赌上高氏祖先的声名和古老的皇族血脉。可事实摆在眼前,温老爷思索着,却怎么也参不透当中的隐情。 “湄儿,陛下虽然放出了这样的风声,但可能不会就此放过你,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温夫人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背安慰着,把她散落在耳侧的头发整理整齐。 上官湄擦了擦腮边的眼泪,目光变得坚定,“隐姓埋名是最容易的,不过母后死因不明,虽然查了这么多年没有结果,但孙儿仍未放弃。再者,父皇含恨而去,宛娘娘无辜遇害。他,或是别人,孙儿都一定要报仇,就算把性命搭进去也在所不惜!” “湄儿有志气,是我们的好孩子,但——” “孙儿明白,济儿还在宫中,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上官湄垂下头,“况且现在也不是时候,西南边患未除,全国上下尚未完全稳定,孙儿不能因为上官氏和高氏间的私事而扰乱前线将士的军心,牺牲天下黎民刚刚安定的生活。” “不错,朝廷正在用兵,规模之大远胜从前,如果贸然行动恐会天下大乱”温老爷稍微换了换姿势,欣慰地点点头,“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决定日后与济儿一起报仇,不还是一次生灵涂炭么?” 上官湄一愣,之前似乎从未想过这一层。 “朝代更迭自古有之,但遭殃的从来都不是掌权者而是老百姓。湄儿,你不妨好好想想外祖的话。”温老爷看上官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松懈,便拉起她的手温和地笑道,“此事我们以后再说,湄儿这几个月受苦了,就在外祖这里安心住下。我们虽然老了,但在沂州保护你还是很轻松的。” “外祖父外祖母愿意收留孙儿,孙儿感激不尽。”上官湄擦干眼泪道,“只是孙儿来了,日后万一事发恐怕会连累” “傻孩子,”温老爷正色道,“你母亲是大周的皇后,更是我们唯一的爱女。我们是骨肉至亲,还说什么连累!” “孙儿谢外祖父外祖母”上官湄立刻起身跪在地上重新行礼,“孙儿现在化名云翼,还希望外祖只把孙儿当作若兰姐姐的旧友收留,随便分一个空屋子就好,不用特殊照顾。” 温夫人心疼地扶起上官湄,摸着她的脸,轻声道:“可你毕竟是我的外孙,一国的公主” “外祖母,”上官湄抿了下嘴摇摇头道,“孙儿连山洞杂草都睡了好几个月了,还会介意什么呢?” 温夫人将上官湄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笑中尽是苦涩。 正说着,外面来人说池南与陈和光前来拜访,上官湄心中一惊,呼吸已然乱了。 “外祖父,请千万不要告诉池公子孙儿不愿意把他卷进来。” 温老爷盯着上官湄看了一会,心下了然,便让温夫人带着上官湄先到后堂暂避,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襟坐在椅子上,池南和陈和光匆匆地走进来。 “在下池南c陈和光拜见老爷。”池南拱手施礼,温老爷坐在堂中,看他脸上布满了焦急,额上也沁出了汗珠,但礼数却一丝不乱。 “两位都是我沂州的有名的义士,陈掌柜日常倒是经常见,只是池公子——”温老爷停了一会才开口,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着,“百闻不如一见嘛,今日来到老夫府上,果然是谦谦君子名不虚传。幸会幸会!” “久闻老爷仁爱大名,一直不得机会拜访。今日在下冒昧打扰,有一事相求,但求老爷成全。”池南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语气里却充满了急切和担忧,“请问老爷府上今日是否来过一位名叫云翼的姑娘?” “云翼”温老爷低声重复了几次,“没听说过。池公子这样着急,是因为这位姑娘很特殊么?” “她她是在下的一个好友。”池南思索着解释的词句,跪下道,“如果老爷有她的消息,请一定派人去仁鹤堂告知在下,在下先谢过老爷!” “池公子的心情老夫理解,看得出她对公子的确很重要,老夫会派人留意的。”温老爷点点头,“不过两位怎么就确定老夫一定能找到她呢?” 池南一时语塞,陈和光忙在身后打圆场道:“温老爷虽身无官职,但为人慷慨正直,在全境上下都是德名远扬,相信有老爷出手帮助一定能更快找到云姑娘。” “虚名何所图?老夫不在意这些,陈掌柜本不是奉承之人,不必违心搬出这些说辞,老夫愿意帮忙可不是因为你的客套。”温老爷笑道,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池南,“不过池公子,请恕老夫直言,若云姑娘真的失踪,公子这样大张旗鼓到处寻找,要置姑娘的芳名和安危于何地呢?” “温老爷请见谅,是在下一时心急乱了方寸。”池南低头道,“但云姑娘对在下真的很重要。” “老夫明白,也相信公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不顾姑娘的处境。”温老爷站起身,走上前扶起了池南和陈和光,“但倘若老夫找不到,公子打算怎么办?” 池南深吸一口气,“在下虽是一介布衣,但认定了的事就不会轻易放弃,在下会一直找下去。只要老爷肯帮忙,不管结果如何在下都感激不尽,来日定当报答。” 温老爷拍了拍池南的肩膀笑道:“池公子是难得的重情重义之人,但这世间单凭执着恐怕无法解决所有事情。公子听老夫一句话,有时候,若能放下,则各得自在;若放不下,难道就能违了天命么?” 池南身子一僵,半晌再拜致谢,与陈和光快步离开温府,还要去别处寻找。 “池兄弟,池兄弟,”陈和光挡在他身前,“别找了,云姑娘应该就在温府。” “你确定?”池南突然睁大眼睛,逼视着陈和光。 “堂中隐有药香,方子是我配的,还会有错?” “可”池南心中紧绷的弦骤然一松,痛苦地跌坐在府邸的台阶上,一滴泪从眼中落下,“可她为什么离开,还不愿意见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雁字 送走了池南二人,温老爷转入内堂。上官湄靠在温夫人怀里忍着不哭出声,却早已是泪流满面,木若兰端着茶水担心地看着她。 “他很在意你。”温老爷坐到上官湄身边,安慰地握住她的手,目光中充满了关切。 上官湄沉默着。 “你也很在意他。” 上官湄头埋在膝盖里呜呜咽咽,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湄儿,告诉外祖,”温老爷扶住上官湄的肩膀,从木如英手中拿过手帕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如果不考虑你的家族你的经历,你是愿意过皇宫富贵但辛苦的生活,还是民间清贫但自在的生活?” 是啊,现在看来,金樽玉盏,刀剑狂澜,又怎么比得上一梦初醒,茫茫江湖。 许久,上官湄才抬起眼睛道:“可我还有一个弟弟,还有那么多为我牺牲的” “湄儿,”温老爷正色道,“就算你是公主,是大周嫡出的公主,身份特殊,这个世上也有太多事情不该由你一人承担。你想着大周,想着父母,想着济儿,想着为守宫城而死的禁军将士,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我”上官湄的目光暗了下来,写满了忧伤。 “孩子,身为女子,为别人活的太多,为自己活的太少。”温老爷神色愀然,“所谓的深仇大恨能成为你前进的动力,亦能成为压在你身上的重担。你虽执着,但又怎么保证别人与你同心合力?若天下子民因一人执念而离心,祸延后世子孙,岂不是比家仇国恨更难向先祖交待?” 上官湄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膝上。 “你母亲死得不明,我们又何尝不想查清缘由为她报仇?但京城与沂州相隔千里,数年过去毫无头绪,我也不想再将更多人牵扯到这一桩没有结果的事情中,终归你母亲有自己的命数。” “孙儿不信命数”上官湄喃喃道。 “切肤之痛无法轻易抹去,外祖从前也是不信的。”温老爷摇摇头,“我知道你有心,但以女子之身涉身前朝外祖实是不忍,难道上官氏除了你再无旁人能担当大任了?倘若陛下真的不仁,外祖也希望是我的嫡孙上官济来完成夙愿,而不是你。从前是你护他,以后他就不能为全族来护你么?” 说完,温老爷退出房间,木若兰把茶盏交给如英跟了上去。 “老爷,恕奴婢多嘴,”她疑惑地问道,“您真的不希望公主回宫为娘娘和先帝报仇雪耻么?” “若兰,温氏的荣辱和上官氏的荣辱是连在一起的。”温老爷深深地感慨,“边患多年未除,京城没有作为,只恨老夫这个年纪太无用” “老爷别这么说,”木若兰忙低下头,“老爷隐退多年,自该有后人来完成——” “但家国大业终非女子所任,男儿有志自可平山海,有什么理由将社稷推诿他人?”温老爷的声音掷地有声,“从前老夫教导鸣玉修身立德,无论委身何处都要以家族和夫君为先,说到底难道不是老夫委屈了她?湄儿和鸣玉一样,心志远没有她想象得那样坚定,也未必有多高瞻远瞩,只不过是承担了太多人的意愿在拼命支撑。老夫已经误了女儿,难道还要继续误自己的孙儿么?” 木若兰不禁叹服:“奴婢明白老爷的心思了,所以老爷是把希望都放在了二皇子身上?” 温老爷长出一口气道:“如若济儿真能济事,湄儿活得明白些安稳一世倒也能成全他,成全所有人。京中情形老夫不知,可你在宫里多年,应该能比老夫看到更多真相吧?” 木若兰沉思片刻才道:“娘娘走后先帝的确像变了个人一样,对政事不管不顾,对昭襄太子的劝诫不闻不问。后来奴婢得恩旨出宫,京中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若真如湄儿所说,当今陛下甘冒天下人谴责的风险起兵,从策划到实施畅行无阻,得众多军民朝臣拥戴,岂是巧合二字能解释得通?京畿四州数万兵马,岂是单凭利诱就能调动的?他登基之后除了对我家人的安顿,并没有急于清理旧朝的异党,而是整肃朝纲,安定边患,胸有丘壑,处事井井有条,又岂是儿女情长这样的格局?当年民心浮动,天下人恨不得以大周子民身份为耻,老夫不信大周灭亡是个偶然,若没有陛下也会有别人,这一点老夫能看透她却不一定能。”温老爷扶着木若兰的手慢慢走到厅中坐下,“老夫是不赞同这份执念的,但最终如何选择,还是让湄儿自己做主好了。” “那老爷就相信池公子?” “池南虽是个平民,但这几年来协助官府百姓做了多少好事,却一直拒绝太守对他的提拔。像他这种奇人,执着于理又执着于情,不是有大仇就是有大爱。一个一向蔑视权贵的人今日竟肯为了女子屈尊拜访,你笑他因情自乱,却是真心可鉴啊老夫提点他,是不希望他犯下无可挽回的错,更不希望他因此迷失自我”温老爷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若兰,你从库房里取一百两银子送到仁鹤堂陈掌柜那,谢他这几个月照顾湄儿,这算是你代湄儿付的药钱。你知道分寸。” 木若兰领命退了出来,带上银钱走出温府。一出门,她便见到池南和陈和光仍然守在府前。池南背对着她,衣衫单薄,背上隐隐透出汗渍,显然是在大街小巷搜寻了一早上。 “木姑娘?”陈和光先迎上来,“你这是要出门?” “陈掌柜,”木若兰上前屈膝施礼,“正巧我要去找你结一笔账,陈掌柜既然没走,倒是省得我多跑一趟了。” 陈和光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笑道:“木姑娘客气了,云姑娘的账不用结。” “陈掌柜说笑了。”木若兰点点头,扫了一眼池南又转回头来,将银子塞到陈和光手中,话里有话道,“有些账必须结,这是我们府的规矩和信用;但有些账能不能结,还是要看当事人有没有心,不是么?” 陈和光没有回答,默默地收下了银子。木若兰也没有立刻回去,她静静地看着池南,直到他的头向这边略微转了一点。 “能否请姑娘明示,在下这笔账当真无心可算么?” 他虽然在极力忍耐着心中的焦灼和痛苦,但话间还是夹杂了浓重的鼻音。木若兰眉头皱了一下,突然开始可怜这个为情所困的翩翩君子。 “若有些账经不起计较,池公子何不给彼此留一条出路?” “还没试过怎的就要来谈出路?是真的无心计较还是顾虑太多不敢计较?”池南反问道。 木若兰微微含笑:“公子心中既然已有猜测,若兰就不明说了。只问公子一句,这笔账你想怎么算?” “此账千金不换,在下若有出路,也唯一人而已。”池南转过身,向木若兰端正地拱手行礼,“烦请木姑娘转告:青者草木,相通无由,以心傍之,无冬无夏。” 木若兰虽不太明白那句话具体的意思,但也能领会他的深情,便婉然笑道:“定会转达。我相信,苍天有心,也不愿意看到池公子自苦,还请公子保重。” 言罢,木若兰欠身回府,短短几句交谈她便理解了温老爷那一番话的苦心。在池南看似冷淡洒脱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颗火热的心,他凡事执着又思虑过多,确实是“没有大仇就是有大爱”的人,这一点与陈和光截然不同。陈和光心思透彻,从不过分纠结于某一件事,生活只图“自在”二字。如此看来,两个人的性情当真是互补。 池南从温府离开,一路行至湖边,始终沉默不语。陈和光跟在他身后,不由得有些担忧。 “喂,”陈和光叫住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池南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摇了摇头。突然,他转过身来抽出腰间的佩剑,如青龙穿梭,直直地朝陈和光刺来。陈和光侧身退了半步,忙用剑鞘劈开,一挥臂也拔出佩剑,手腕轻轻旋转着,迎向池南。二人你来我往,两柄剑寒光交汇,骤如闪电。岸边的石子在他们的带动下,噼噼啪啪跌入湖底,腾起簇簇水花,在日头的映照下与剑光交相辉映,显得格外光亮。 陈和光剑术与池南相差不多,平时二人切磋起来也总是难分胜负。可今日,池南一改往日作风,不断变换着招数,出手除了凶狠毫无章法,几十个回合下来竟像是在拼命一般。陈和光步步后退,渐渐抵挡不住池南发疯似的乱砍,不禁吼道: “池南!” 池南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目光如炬,挥剑更如银蛇吐信一般气势汹汹。陈和光有些恼怒,趁着池南回手的空当跃然而起刺向他的胸口。池南慌忙招架,退了几步,陈和光顺势追上去,池南晃了一下身,一个不稳跌坐在湖里。他不甘地看向陈和光,刚要站起身,陈和光箭步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剑,连同自己的一起扔到一边。 “池南!你疯了吗!” 池南脸上挂着水珠,坐在湖边气喘吁吁。陈和光看他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揪住他的领口,挥拳想要打过去,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这是与我切磋剑术还是要把命搭进来!我认识的那个池南去哪了!” “我——”池南嘴角抽动了一下,挣扎着站起身叹道,“老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你至于这样吗?”陈和光吼道,“喜欢她就放手去追,不喜欢她就任她离开,你什么都不做,光在这里纠结有什么用?” “我从没这样失态过吧”池南苦笑道,渐渐冷静了下来,“我明明能看懂她的眼睛,明明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可她不辞而别,我竟然不知道是在恼她还是恼我自己”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陈和光看着池南的背影,也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你失态,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你总说她身世成谜,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但你想没想明白她为什么离开?是嫌弃你的出身还是有所顾忌不忍打扰你的生活?她这么做是在辜负你还是保护你?” 池南默然,良久才慢吞吞道:“从前我一直以为我虽然是平民百姓,却也能掌控好自己周围的一切,可直到云翼出现在我生活中,我才发现我竟然连自己的情绪都掌控不了。老哥,我该怎么办?” 陈和光淡定一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弃还是珍惜,不过是一念间的事。其他什么都别管,老弟只问问自己,如果你放弃,来日会不会后悔?” 池南愣住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转身便要对陈和光道谢,陈和光忙拦住他道:“咱们兄弟间不说谢不谢的,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若能让她安心,她自然不会再有顾虑。” 一连三十多日,每逢酉时木若兰都会交给上官湄一封花笺,上面写着不同的诗句,却始终附着两片玉兰干花。上官湄含泪抚摸着熟悉的笔迹,字里行间述说着无尽的情意,她的心一点点融化,却不知该如何回复他这一片炽热的情思。直到有一日,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花笺,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和绞痛。 “公主,你还在等么?”木若兰带着点心悄悄地来到她的房间。 上官湄闭着眼摇摇头,“他不会再送了吧。” “公主这样为难自己,他知道了也不会好受啊”木若兰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也许,他就在等着您呢。” “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回应他的心,他又怎么还会坚持”两行清泪静静地从上官湄眼角滑落,“可我真的” 木若兰见状忙拿出手帕替上官湄擦拭着,轻轻吟道:“‘青者草木,相通无由,以心傍之,无冬无夏’,他真的很在意公主,两次让我把这句话转告给您。他用情至深,怎么会轻易放弃?” “‘青者草木,相通无由,以心傍之,无冬无夏’,”上官湄突然睁开眼睛,重复着这几个字,“是那日,他提到父皇和母后,我说过的他都记得” “公主,你吃些东西吧?”木若兰拿起一块小点递到上官湄手中。 上官湄没有接,转而目光急切地问她,“母后曾说她在府中有一张琴,那张琴还在么?” 木若兰点点头,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上官湄一下子握住木若兰的手,力量很大,抓得她有些痛,“你去,去帮我拿来,我想弹!快去!” 木若兰见上官湄这个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去温夫人房间里取回温皇后曾经最喜欢的一张焦尾古琴。上官湄一见,眼中立刻充满了光亮,她把琴支在案上,深吸一口气弹奏起来。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指尖游走在琴弦之间,上官湄闭眼一遍遍弹着,泪流满面却浑然不觉。此刻,幽怨缠绵的琴声带了些高山坠石的决然,回荡在整个房间。青山内外有白云,白云飞去青山在。木若兰立在旁边,担忧地看着她。这首曲子她曾听过无数遍,却从来没有人将相思之苦述说得近乎天崩地裂之势。 几乎是同时,在山脚下的草庐里,心痛如刀绞的池南坐在院中弹着相同的曲调。人隔两地,却是同一份思念。初见时她的无助,病危时他的担忧,相处时二人的默契,一切回忆涌上心头,她如水般的心正一点点包围着他,无法退去。秋风起,木叶飞,青山败,雁南归。池南起身按下琴弦,回望着上官湄曾经住过的房间,拾起佩剑融入了夜色。今日相思之意无法言表,白云澈水,山高路远,若梦中相见,你是否能懂我这一片伤心碧? 明明是胆怯地落荒而逃,明明以为可以装作不在乎,可一旦不见,心里的磁石就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手中一收,上官湄猛地睁开眼睛,她望着窗外,嘴唇不住地颤抖。她缓了一刻,突然拿起披风冲出房间,吓得木若兰连忙丢了手中的东西追了出去。 初冬的夜已经很凉了,但路上行人依旧熙熙攘攘。上官湄跑出温府,在人群中穿梭。这条路她想过无数次,却从来都不敢踏上。此刻,她只想冲出藩篱享受那个怀抱的温暖。天降流光,玄鸟出水,此刻待我追回你,与你比翼齐飞,如何? 突然,在通向五里街的转角,上官湄猛地停住了脚步。面前一户名为“安居”的客栈似乎让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盯着旗子上的字随着晚风中飘扬,张扬刺眼。 不,不可以。 上官湄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不可以。她是身负耻辱的大周公主,不是温府的一名普通女子。她的弟弟在宫中生死未卜,她的父母亲人在九泉之下无法瞑目。纵然她心中深爱,但国恨未消,家仇未报,她就不能抛下所有人自私地远遁江湖。这样的事,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木若兰追上来,忧心忡忡地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痛苦的表情也不禁流下泪来。 “您” “回去吧。”上官湄踉跄地转过身无力地道,木若兰紧紧地抱着她,想给她一些力量,可怀中的她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弦月当空,微弱的银光吃力地照射着沂州的土地。在五里街的另一头,池南也站住了。分开这么久,他这样贸然前去,又该如何向她开口。 池南仰头看了看天。为什么,就连你也不肯成全?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红莲 上官湄回到府中,不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温夫人几次想去劝慰都被温老爷拦住了。她一天天数着日子,已经月余不曾收到池南的花笺了,也不知他过得怎么样。木若兰见上官湄这样,知道别人帮不了她,于是常常遣如英出去打听池南的情况。可草庐里一直空无一人,陈和光也说许久没见过他。 一日,上官湄起床后没有即刻叫人进来,而是坐在妆台前发呆,她隐约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木若兰推门进来,轻声道:“公主,奴婢服侍您梳洗吧?” 上官湄摇摇头。 木若兰端过一盆水,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上官湄也只是坐在那里没有闪躲。洗漱之后,木若兰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上官湄手里,“公主,这封信您想看么?” 上官湄犹豫了一下,手抚上信封。这个字迹她太熟悉了,她颤抖着接过信封,停顿了许久才打开。 一张花笺从信封中滑落,花笺上写着两句诗: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上官湄怔怔地看着,是啊,黄河宽广,容得下轻舟;世间之大,为何就不能容下这一双有情人呢? 她将信封里剩下的东西取出,一枚精致的白玉玉佩映入眼帘。上官湄在皇宫中十多年,除了父皇的玉玺和母后的绶玺,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完好如此成色的美玉。白玉浑然一块,没有一点杂质,一面有大红色凤凰出云的图案,瑰丽矫健,栩栩如生。上官湄摸上去,纹路细腻,与背景的玉融为一体。玉的背面浅浅地睡着一朵莲花,没有杂色,日光投射下来,清新淡雅,荡漾出尘。玉下的穗子显然也是精心挑选过的,茜色中挑出几缕黑色,庄重,优雅。不是鸳鸯,没有柳叶,上官湄愈发觉得这玉不该是佩在她的布裙上,而是应该挂在公主或是皇后朝服上。而他的心,他的胸怀,仿佛也从不属于这方寸天地。 “公主”木若兰轻轻唤道。 “若兰姐姐,沂州附近,能寻得这样的玉么?” “莫说沂州,奴婢就是在宫中也见不到几块这样的玉。”木若兰摇摇头,蹲在她身前,“公主,奴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这世间除了生老病死我们无力左右,其余的事只要你愿意勇敢地迈出一步,怎知不会是另一番天地呢?” 一瞬间,上官湄觉得心中只剩下婉婉柔情,之前逼迫自己设置的千山万壑瞬间崩塌。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已被写就,她是公主之身,看惯了庙堂之高,惬意自在的生活是她这辈子都不敢想象不敢触碰的梦。她无数次想过与他携手江湖,却一直不能说服自己真的这么做。但现在,她不愿再想了。外祖父说得对,济儿是她一手教导,待他长大成人一定会担起家族的所有重担,那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宿命,而这个担子不是她一介女儿身能经受得起的。想到这里,上官湄的心陡然轻松下来。 上官湄站起身,面带笑容地看着木若兰,眼里充满了感激。她握紧手上的玉佩,抓起斗篷从妆台前跳起来。 “公主,公主!你还没梳妆呢!” 上官湄回头冲她挑了挑眉毛,笑着跑了出去。木若兰追到门口便苦笑着停下脚步,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在上官湄的脸上看到了少女的娇羞和发自内心的笑容。 上官湄跑出府门,停在台阶上,她的头发没有挽,随意地飘在脑后。面前立着一个人,一个她朝思暮想的人。池南也一直在等她,虽然面色有些憔悴,但眼里依然充满了期待。 他还是一袭白衣,仿佛当日初见。她还是那条月白布裙,仿佛当日动心。 时间凝固,二人对望着彼此,唇角皆是抑制不住地笑。上官湄张了张嘴,却是一滴眼泪先流了出来。 “你还好么?” 两个人同时开口。 池南走上台阶,轻轻地拨开上官湄额前的一缕头发,“我很好。” “好久不见你了。”上官湄低下头,脸上慢慢泛出浅浅的红色。 “是。”池南温柔地答道,声音还像她第一次听他说话一样,温暖如春,“家里备好了早餐,就差你了。” 上官湄点点头,池南擦去她眼角的泪,为她系好胸前斗篷的带子,二人一同回到草庐中,一路上无话。 踏进院子,一切如旧,玉兰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曳,只有木槿长高了一些,竹叶的颜色深了许多。 草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菜肴,冒着腾腾热气,都是她曾经喜欢吃的。闻到食物的香气,上官湄好像突然踏实下来,草庐里弥漫的是家的味道,是她在宫里数年都很少享受的味道。 “你都记得”上官湄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 “当然。”池南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动作轻车熟路。 午后,池南带上官湄去了飞镜湖。飞镜湖是沂州最大的湖,远离城中央,流域甚广,蓝绿相间的湖水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清澈见底。岸边停了一艘小巧的木舟,池南将木舟推向湖中,跳到舟上,握住上官湄的胳膊把她拉了上来。 池南慢慢地划起桨,小舟在湖面上安静地行驶着。除了哗哗的流水声和山中偶尔传来的鸟鸣,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上官湄探身挽起袖子,把手伸到水中,湖面在阳光的照射下竟有温温的感觉,只是底下的水有些冰凉。 “山那边水更冷。”池南低头注视着她。 上官湄摇头,浅笑道:“我怕再摸不到这么温暖的湖水。” “怎么会?”池南划桨的速度慢了下来,“这里四季无冰,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每天都来。” 小舟在湖中漫无目的地漂着,恍若仙境般没有任何顾虑。上官湄望向远处的山,虽然已是冬天,面前仍然是一片苍绿。 “人间处处听歌舞,几人世外嫁青山。” “这景致,你喜欢么?”池南蹲下坐在上官湄身边,深情地看着她。 上官湄含笑,拿出怀中的玉佩,在掌中爱怜地抚摸了一阵,“玄鸟出水,凤凰飞云。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为你,”池南也摸了摸上面的凤凰雕刻,“不觉得辛苦。” “这玉是哪里寻得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玉。” “白头山。” 上官湄心中一惊,白头山在北方骁州境内,因山头常年积雪得名。山中出产奇石美玉,但地处边境,偏僻荒旱,常有北狄敌兵出没。他从骁州采回此玉,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受多少苦。上官湄有些心疼地转头望着池南道:“你白头山苦寒,你这一个多月一定是” “没有,一点都不苦。”池南调皮地眨眨眼,“山中遇见一个老伯,我每天帮他劈柴挑水,他就让我住在后院,很划算嘛。” 上官湄抬手试探着摸着他鬓角的碎发,半晌颤声道:“你瘦了。” 池南笑着摇摇头,眼眸中映着她的影子。有女如玉,不问千山。 二人在舟中坐了近一个时辰,池南才慢慢起身,将小舟往山的另一边划去。 “闭眼。” 上官湄惊讶地抬头看着他,池南的表情里充满了神秘,上官湄只好听话地闭上眼睛。小舟划得快了一些,上官湄只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吹过,头发在风中肆意飘着。不消一刻,小舟的速度慢了下来,随后好像靠岸停住了。 “我可以睁眼了么?” “可以了。” 上官湄睁开眼,眼前的景色与山的另一边截然不同。方才开阔壮丽,现在小巧清幽。他们停在一个小岛旁,岸边长满了高高的芦苇。此刻太阳西沉,又有高山为屏,日光微弱,毛茸茸的芦苇外面包裹了一层浅金色,散发着朦胧的美。 “拨开芦苇看看。”池南悄声在她耳边说道。 上官湄扶着池南的手臂走到船头,伸手拨开小岛上密密的芦苇,一阵清香扑鼻而来,她的心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红色的莲花盛开在湖水上,花瓣舒展,饱满嫣红,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墨绿色的叶子静静地躺在泛金的水面上,敞开胸怀静待着日月风雨,时间仿佛和这里的湖水一起静止了。落日渐渐暗了下去,池南走到上官湄身前,用力摇了摇岸上的芦苇,一瞬间,小洲上,湖水里,腾起了无数萤火虫。星星点点的黄绿荧光围绕在她身边,落在莲花上,映在苇丛中。此时,她面前莲花完全展开的花瓣开始慢慢收拢,萤火虫停在花心上,更像水中的盏盏明灯,蜿蜒缠绕,一直漂到很远的地方。 池南转过身,扶住上官湄的肩膀,动情地看着她。 “傲骨风雨,缱绻人间。一旦开始,再无幻灭。云儿,你在我心里,就如凤鸟一般高贵,如白玉一般圣洁,也如这红莲一般惊艳。” 上官湄抬头看着池南,感动于他的心意,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池南抬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温柔道:“今天是十二月十六,自从去年今日我和陈老哥将你从西蓟散兵手中救下,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抹去你的样子。你伤重,我是真的忧心;你醒来,我也是真的高兴。当你在我面前抚琴的时候,我动了心,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人间美景无数,云儿,你愿意从此和我一同欣赏么?” 上官湄张了张口:“可是其实我的出身比你想象得” 池南伸出手指放在她嘴唇上,“我能猜到你是来沂州避难的前朝贵族,你有你的出身,这一点谁都不能改变。但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远离身份远离世俗,一起酿酒种花,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云儿,以后的路我都能保护你。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卓然青天,玉树风前。”上官湄含笑点了点头。 池南也笑了,眼里充满了欣喜与感动,他将上官湄紧紧拥在怀中,不住地摩挲着她的背。上官湄只觉身上僵了一下,心跳也开始加快,她搂住池南的腰,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 “云儿。”池南轻声重复着她的名字。 “池南。”上官湄回应道,清楚地听着他的呼吸,觉得无比安心。 “云儿,答应我,不要再离开了好么?”池南低低地道。 上官湄用力点点头,将池南抱得更紧了些,“再也不会了。” 入夜了,上官湄脱开池南的怀抱,指着依然幽光点点的萤火和莲灯,“我从没想过冬日里还能见到这样的景色。” “沂州温暖,这花和萤火虫冬天也能寻得到。再说,为了你,多费些心思又能怎样?”池南微微一笑,揽住她的肩膀,看着她披散在后面的头发,“清水出芙蓉,这是你最美的样子,早知道我就多种些白色了。” 上官湄有些害羞,浅笑着嗔道:“胡说。” “胡说便是胡说吧,云儿说的都对。”池南扶上官湄坐在舟上,撑船离开小岛,“我们回去吧,再晚老爷和夫人该担心你了。” 上官湄应了一声。她回头望去,莲花渐渐闭合,萤火虫也越飞越远,整个飞镜湖湖面上如星海一般,映照着她幸福的脸庞。 芳尘不知何处去,几度湖光雨飞红。 上官湄和池南携手回到温府,若兰和如英还在门口等候。 “若兰姐姐,如英姐姐。” 木若兰见他二人挽手归来便明白了一切,笑道:“恭喜云姑娘和池公子了,老爷夫人还在前厅等你们呢。” 上官湄和池南相视一笑,跟随她们走进府里。 正厅上,温老爷和温夫人正焦急地喝茶,看到木若兰领他二人进来,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上官湄和池南到房里对着温老爷和夫人行大礼,温老爷忙着人扶二人起来。 “池公子是如愿以偿了。” “是,”池南再拜谢道,“多谢温老爷当日的提点。” 温老爷欣慰道:“你是个聪明人,老夫的话你自然能懂。云姑娘是老夫府上的旧相识,你们若是相守,恐怕今后要彻底放弃一些东西了。” “老爷慧眼,能一下看透在下心中之苦。不过请老爷放心,在下虽怀安邦定国之志,但如今遇到此生挚爱,余生即使布衣粗茶也会甘之如饴。在下一介白衣,只要老爷和夫人肯舍得把云翼交到在下手中——” 温老爷神色一动,随即挥挥手道:“云儿也不是小孩子了,老夫不是她的族人亲人自然无权为她做主。只是现在虽已不是国丧,但她父亲病故只有一年多,恐怕不能立刻与你成婚,这点做儿女的心意还望池公子体谅。” “老爷!”上官湄脸腾地红了,咬着嘴唇低声轻叫。 池南歪头看了她一眼,郑重其事地行礼道:“是,在下明白。在下向老爷夫人,也向云翼许诺,情之一往,此生不负。” 上官湄愈发羞红了脸,站在池南身边不住地搓着衣角。几人又闲谈了一阵,池南便坚辞回到草庐中。 送走了池南,温老爷和温夫人携上官湄入内室休息。 “湄儿,你真的能放弃宫里的事了?”温夫人慈爱地抚摸着上官湄的头。 “没有放弃,只是可以放下了。”上官湄沉默了一下,方才抬头看着温老爷和温夫人,“外祖父,外祖母,鼓起勇气和他在一起是我下的最大的决心。家中之事,以后可以慢慢告诉;父母之仇,来日若得机缘自然还是要报的。只是现在外祖父当日说得对,孙儿已满十八岁,之前这些年都是为了大周为了上官氏族费心筹谋,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心也从来都是紧绷的,每晚都难以安眠。天家富贵孙儿享受过,并没有那般自在畅快,如今若能得一心人白头到老,孙儿也不枉这一生了。” 温老爷坐在榻上,搂住上官湄的肩膀,“湄儿能想通就好。旧怨旧恨不是几天就能忘掉的,更何况是亡国之仇。但若一味地沉浸在其中,不知道要辜负多少好年华。” “外祖父说那些话是把我当成普通人家的孙儿而非皇室血脉。”上官湄答应着,头靠在温老爷怀里,如释重负,“如今我抛开这重身份,只是一个女子。女子有女子的活法,孙儿能明白外祖父的苦心。” “不过湄儿你记住,就算你丧满嫁给了池南你也还是老夫的外孙。有老夫一日,京中的事一定还会为你留意。陛下已经封了济儿为荣绍郡王,上官滢也封了宴清公主,他们都很好。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们就能安心了。” 上官湄默然。向来皇子公主以封地为号,都是有严格的旧例的,大周开国百年只有她一人因父母偏宠未遵祖制。如今高乾再次为她破例,上官湄清楚此举是他“推恩”的象征,同时也是将上官济永远推离在权力之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小重 池南既与上官湄定了情,便每天都来温府接她出去。上官湄虽然来沂州一年多,却一直不敢公然出现在城里。现在高乾集合兵力攻打西蓟,沂州中心日夜巡逻的兵卒也比以前更加仔细,上官湄更是处处小心,出门便以纱巾覆面。好在沂州很多外族人有遮面的习俗,这样打扮并不引人注意。池南明白上官湄的心思,所以带她去的也都是闲人较少的地方。上官湄第一次见到没有雪的冬天,山中青翠,也是十分好奇。就这样,两个人把沂州周围的山水都游了个遍,遇到特别冷的时候就在草庐里抚琴写字,酿酒弄竹,生活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当初那般惬意自在。上官湄靠在池南的怀里,望着从窗中流泻进来的朝霞夕阳,心中有些恐慌,但更多的是说不出的幸福。 一日,池南早起进山折了一枝红梅,兴致勃勃地赶去温府。穿过五里街时,发现面前一片喧闹,十几个面相凶煞的大汉手持短刀围着一位姑娘像是在打劫。姑娘花容失色,身边跟着的几个随从也被打得满地打滚。池南一皱眉,拨开人群挤到前边。 “几位大哥行行好,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钱!”那姑娘被几个大男人拉拉扯扯,因极怒而面色桃红。 “没钱?”为首的一个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目如明珠,眉似新月,微松的云鬓上插着一支红翠凤尾步摇,红色曳地锦缎长裙外一袭雪白镶金丝的斗篷更添几分明艳,“那大爷我瞧着你这身衣裳不错啊!不如把它送给我吧?” 说完,那领头的伸手就要去抓她的衣服,那姑娘吓得连连后退。周围人虽多,但看见强盗们手上有刀子,也都不敢上前。领头的几乎要把斗篷扯下来,突然觉得耳边一阵疾风,手腕上一道寒光划过,随即隐隐渗出血来。 “谁!”他惨叫一声,腾地收回手。 “专管世间不平之人。”池南一转身,冷冷地盯着他,“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成何体统!” “体统?”领头的乜斜着眼看着池南,“大爷我就是体统!你是谁啊敢来管我,信不信我拿你的狗命!” “你们是新来的吧?”池南略略扫视了一下周围,“在沂州,见了我还敢口出狂言的没一个有好下场。”说着,他将手中的红梅掷在地上,将剑从身后取出,“拿我的命?就凭你们几个?” 池南飞身而起,那伙强盗也一拥而上。池南闪出腕中的剑光,如霹雳一般在空中呼啸而过,一把挑掉了两人手中的短刀。对方人虽多,但却无法抵挡池南的进攻。不一刻,几个人便丢盔卸甲,捂着胳膊在地上痛苦地哼哼。 池南将剑锋抵在领头人的脖子上,目光迸射出摄人的寒意,“就你们这点功夫还想在这撒野,简直脏了我的剑。立刻带着你的人滚出沂州,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领头的喏喏地答应着,带着他的残兵败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人群。池南望着他们逃走的方向冷笑了一声,转身看向那个姑娘,确定她没有受伤后便移开了目光。姑娘惊魂未定,也勉强撑住了脸上的笑,略屈膝道: “小女子金诗玉,谢公子救命之恩。” “姑娘言重了。”池南拱手还礼。 金诗玉抬眼看了看池南,皮肤白皙,目光如炬,脸廓如刀一般棱角分明,银色的剑身上沾着些许血迹。金诗玉有些发怔,他没有笑,肃若寒星的脸却更是让人心动。 远处传来马蹄声,几个侍卫打扮的人飞身下马,对金诗玉跪下行礼道:“二小姐,小的来迟,还请小姐恕罪!” 金诗玉整整衣衫,将松了的头发别在耳后,愤怒地扫了几个人一眼,摆了摆手,声音随即变得平和下来,“罢了!你们要谢谢这位公子,若不是他,本小姐今天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欺侮。” 几个随从转了跪的方向,向池南恭恭敬敬地磕头谢道:“多谢公子仗义援手。” 池南回礼道:“几位客气了。” 金诗玉上前开口道:“今日公子救了我一命,不如我请公子到酒楼中略坐片刻,答谢公子如何?” 池南愣了一下,他余光扫了扫金诗玉,听她的口音应是京城中人,看她穿戴打扮明丽不俗更能确定她地位不凡。池南想到了上官湄成谜的身份,直觉告诉他京中贵胄还是少有瓜葛为妙,于是婉言谢绝道:“在下还有事,恐辜负姑娘美意,还请姑娘见谅。” 金诗玉顿时心中有些恼火,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人。但池南句句在理,她也不好发作,只迅速整理好表情,眉眼灵动,笑靥如花,“当然,敢问公子大名,小女子日后定当报答。” “在下不过一介布衣,不敢污了尊耳,告辞。”说完,池南从地上拾起红梅,小心地看了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金诗玉望着池南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越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就越想知道答案。金诗玉扭了扭吃痛的手腕,叫过一个贴身的侍卫,冷冷地吩咐道:“去查吧。” 池南见上官湄心切,方才又在集市上耽搁了一阵,只顾匆匆行走,没有发现身后跟着的金诗玉的随从。他见到上官湄站在府门口,便将红梅花递给她。那花朵嫣红如血,散发着浅浅的幽香。上官湄笑着收下,二人一起离开温府,角落处的随从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对话,转身回去复命。 不多时,金诗玉递了名帖,盛装前去拜访温夫人。 “金小姐是尚书大人的女儿,今日到我府上,老身不甚荣幸。”温夫人恭敬地请金诗玉上座,并亲自奉上一盏茶。 “夫人太客气了,”金诗玉接过茶杯放在案上,眼波流转,口若朱丹,她随意地抚着腕上的玉镯,“夫人与老爷身体一向可好?陛下很是惦记,早就想亲自来拜访。只可惜国事繁忙,陛下不可能把每个州县都走一遍,还请老爷和夫人莫怪。” “妾身不敢。多谢陛下,鄙府一切都好。”温夫人谢道,“不知金小姐今日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金诗玉笑道:“宫中淑妃一直以景舜皇后懿德风范为楷模,月前娘娘梦到皇后责怪,在宫中祭拜之后仍然心中惴惴,唯恐故皇后之灵是因思念故乡不得安息才辗转托梦于她,所以淑妃特遣小女来沂州代为祭奠,以慰其在天之灵。不知夫人可否安排?” “娘娘嘱托,金小姐亲自出面,老身自当从命。老身会尽快安排,还请金小姐在沂州安心住下。” “夫人安排,我当然放心。”金诗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珠一转,“对了,久闻贵府有位云姑娘才貌双全,我一直十分仰慕,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见呢?” 温夫人心头一紧,今日金诗玉的来意到底是祭奠景舜皇后,还是来探查上官湄的藏身之处?但温夫人毕竟见多了世面,只面不改色道:“鄙府从未有过姓云的姑娘,不知金小姐是何处听来的讹传?” 金诗玉敏锐地瞥了温夫人一眼,知道她没有告知实情,却只笑了一下道:“许是我误听了,夫人别介意。夫人是景舜皇后的生母,朝廷敬重有加,还请夫人和老爷在年前尽快安排祭奠一事,也好让淑妃娘娘安心。” 天气晴好,上官湄和池南从小路上山,两人走走停停,欣赏着沿途的美景,遇到正盛的梅花就折下来一支,走着走着,身上也沾满了香味。 “云儿,”池南把上官湄轻轻揽在怀里,“我今天来时救了一个姑娘。” 上官湄微侧过头看他,佯装生气道:“救便救吧,和我说什么。” “怎么,吃醋啦?”池南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发。 “才没有。”上官湄笑道,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你是沂州的侠士,不知救过多少落难的女子,要个个都吃醋,恐怕要好大一坛吧。还是说这姑娘顾盼生辉,让你动心了?” “动心谈不上,可确实是姿貌过人。不过要这么说来——”池南故意拉着长音,“我倒真救过一个人,至今念念不忘啊。” 上官湄瞪着池南问道:“是谁?” “那人身份神秘,遭人追杀被我救下,又在我的草庐里昏迷数月才醒过来。”池南深深地看着上官湄的脸庞,“她通诗书,擅抚琴,知我懂我,与我最为投契。你说这样的女子怎么就让我心动了呢?” 上官湄明白过来,脸渐渐羞红,低下头扯着池南的袖口道:“你戏弄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池南把上官湄拉近一些,捧起她的脸,将她的手放在胸口上认真地道,“过去我曾遇到过不少女子,可从没有过一人让我第一眼就这般在意。云儿,你是第一个让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人,我对你的这颗心是完整的,没有一丝杂念。” “我也是,我对你也一样”上官湄靠在他胸口,眼睛有些湿润,“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平民百姓了?” 池南略点了点头,下巴蹭着她的头,“当我看到你的手时我就知道” “我的手?”上官湄伸出手掌仔细看着。 池南轻轻地划着她的掌心,“你手上没有任何劳作的痕迹,有伤疤但都很新,形成时间不过几个月。我曾替你按摩,你的手虽然干瘦但底子很好,所以那时我便知道你与百姓过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若非世家贵族还能是什么呢?” “你还替我按摩?”上官湄轻叫道,有些不好意思。 “最初是老哥交代的,能让你病痛稍减。”池南偷笑着,“后来嘛” “你占我便宜!”上官湄锤了锤池南的胸口嗔怪道。 “那又怎样,”池南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反正我逃不脱你,也不会让你逃脱我。只是,你本出自诗书簪缨之族,以后却要委屈自己跟着我漂泊” “跟着你怎么能算委屈?”上官湄忙止住池南的话,“再说这样安宁的生活也是从前我最期盼的,你不是也要和我一起守孝” “这是应该的。”池南微微一笑,“不过我更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像我们一样相守到老,永不分开。” 上官湄叹口气,“你是说边境战事么?” “是啊。”池南点点头,“从前白白浪费了太多机会,如今退了都川,西蓟方面想要翻盘也未必容易,只是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真正得胜。” 上官湄没有放过池南话中的深意,正色看着他,“浪费?什么意思?” “你是前朝贵族,”池南捧起上官湄的手呵了口气,“我能信口胡说么?” “那有什么,前朝新朝都是为官者的天下,与我无关。”上官湄随意笑笑,掩饰着心中的情绪。 “我觉得这场仗不该打起来。”池南分析道,“君主居安思危,沂州在边境,但多年不兴兵,也不曾提防西蓟与都川的野心,以至于他们在先皇后丧期出兵,这一点为上者责无旁贷。当日军队毫无战力,主帅更是懈怠。《六韬》中说大将者,勇不可犯,智不可乱,仁爱人,信不欺,忠无二心。吴将军虽勇猛过人,但多年的安宁已经让他失去了作为将领该有的思虑,像他这样贪而好利刚愎自用的人怎么能担起保卫边境的大业?” 上官湄听他这般言论,心中一沉,“但似乎当日太守大人也不曾向朝廷请求更换主帅?” “调集几州兵马本非易事,沂州如此,其他州县又能好到哪里?”池南摇头道,“先是国丧,后是朝局大改,事急从权也只能如此。况且吴将军早年的确骁勇善战,靖边有功,若好好筹谋确实可以暂缓危机。” “你的意思是吴将军有能力胜任?” 池南没有否认,眉头却渐渐拧紧,“但他这一仗不知为何犯了大忌。常言道先胜而后战,仗是在三国界上开打,都川与西蓟调了多少兵c布了什么防c是否有配合,作为统帅怎能在不知敌我实力的情况下贸然出兵?西蓟狡猾,使调虎离山之计葬送了边境大半精锐,延误了战机。可恨当年勇武强盛的军队,竟因他人之过被两个小国耍得团团转!” 此言如同当头棒喝,上官湄耳边嗡嗡作响。 “既是两国里应外合,当先切断他们的联系。这次虽看似由都川先挑起事端,但从兵力部署上能分析出西蓟才是始作俑者,都川本无心恋战,应该只是受了利诱。西蓟不甘做属国,一直有心脱离大越的掌控恢复昔日的统治,所以朝廷的决策是对的,先退都川,再平西蓟指日可待。”池南随手捡起树枝,在地上熟练地比划道,“防线推到西蓟国土,可见陛下一登基首先就要解决这个遗留了几十年的隐患。西蓟地势复杂,多有山林,易守难攻,不能硬抢,必得迂回铁马关从背后包抄,才能找到突破口占据先机。若西蓟从这边撤退,我方便可乘胜追击——” 是这样么为什么会莫名地不安? 上官湄盯着池南坚毅的目光,知他这般关注战情定是不甘委身江湖,心头略过一丝苦涩,“你这般将才,真应该去领兵打仗” 池南眸子微微一暗,扶住上官湄的肩膀道:“云儿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只是觉得可惜”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池南抱住上官湄,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背,“都是我不好,只顾着自己说得高兴,云儿” 心还是扑通扑通直跳,上官湄刚要说话,木若兰的喊声隐隐约约在身后响起。 “若兰姐姐?”上官湄疑惑地回头。 “可算找到你们了。”木若兰气喘吁吁地走上前来,“温夫人突然得了急病,老爷让云姑娘立刻回府侍奉。” “夫人怎么了?”上官湄心中一惊,“我们出来时还好好的——” 木若兰拉住上官湄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眉头紧锁,上官湄会意,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可能是最近太过操劳了,适才又发起高烧老爷着急坏了。” “要不要紧?”身边的池南也是一脸焦急,“我去找陈老哥。” “啊不用不用,如英已经去抓药了。”木若兰忙拦住他,“只是年节下府里事多,又有祭祀要张罗,夫人这一病,我和妹妹少不得要为老爷分忧,手里的事情实在应付不过来,所以” “我明白,”池南心下了然,轻轻揽过上官湄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着急了,赶紧和木姑娘回去吧。” “只是这样云姑娘恐怕节前都不得空了。”木若兰有些抱歉地笑笑。 “木姑娘别这么说,”池南正色道,“温老爷和夫人收留云儿,又接受在下,于我们而言既是长辈又是恩人。夫人卧病,我与云儿一样忧心,侍奉在侧是应该的,怎么会有怨言呢?”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上官湄牵过池南的手微笑道。 “好啦,我们不是有的是时间在一起么?”池南拍拍上官湄的手,“夫人的身体要紧,我送你回去吧。” 说完池南拾起折下的梅花,拉着上官湄向山下走去,木若兰跟在他们身后,眉头渐渐舒展。 三人行至温府门口,池南道:“木姑娘,若有需要我和陈老哥的地方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力。” “是,公子放心。” “夫人卧病我就不打扰了,还请木姑娘代为转达在下的问候。”池南凑到上官湄耳边,嘴唇虚虚地擦着她的脸颊,悄声道,“照顾好自己,我会想你的。” 上官湄嗤地一笑,脸有些发热,便推开池南,只接过他手中的花随木若兰进了府门。上官湄见四下无人,拉住她悄问道:“出什么事了?” “公主,”木若兰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适才京城金尚书的二小姐来访,说是要替宫里金淑妃祭奠景舜皇后,但同时提起了‘云翼’这个名字。这个消息不知是从哪里走漏的,老爷和夫人考虑再三,决定让公主在年底祭祀之前都留在府里不要露面,避免麻烦。” “做得对”上官湄深吸一口气道,“事出必定有因,若兰姐姐,带我去见外祖父和外祖母。”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上元 元鸿三年,上元节。 温府里年节的事情都忙完了,卧房中上官湄正在编一枚同心结打算送给池南。她现在没有公主的身份,无法送他太过贵重的东西,这枚同心结算是她待他的一份心意。若兰和如英便坐在旁边椅子上做花灯,二人的手法皆是灵巧娴熟,不一会一只精巧逼真的莲花灯就初具规模,夜间点上蜡烛一定格外好看。天色一暗,上官湄便等不及出门了,池南恰好也在府门前等她。 二人携手走在城里,虽然天寒,但百姓们热情不减。上元佳节,百姓家门口都挂着南天竹荷包和各式各样的彩灯,少男少女在街上穿梭,灯火辉煌,十分热闹。上官湄第一次见到民间的节日,兴奋得像个小孩子,拉着池南这边走走,那边看看。池南两人去街边的小店品尝了元宵,又去飞镜湖将莲花灯放在水里,任它们随风飘远。 飞镜湖很静,远离尘嚣,仿佛漫漫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相偎,无所牵念。 “你说它会不会飘到真的莲花那里?”上官湄坐在岸边,望着远去的两朵莲花灯,仰头问池南。 “一定会。”池南从背后抱住上官湄,头轻轻倚着她,“像你我一样,浪迹天涯,永世为伴。” 上官湄脸一红,推开了池南。池南也笑笑,拉起上官湄的手,“下月月初我可能和陈老哥去莞陵北边的山上采药,你要不要一起去?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我又不会武功,你们兄弟俩带上我这么个弱女子多不方便,”上官湄佯装生气道,“我才不去凑热闹!” 池南捧起上官湄的脸,爱怜地看着她,“这次跟之前不一样,走得有点远,可能两三日见不到你,我要怎么过呀?” “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上官湄把头歪在一旁,嗤地笑出声来,“你去吧,只要别和漂亮姑娘跑了不就好?” “还说我油嘴,就算遇见十个漂亮姑娘我也不走。”池南点了点上官湄的额头,“等我这次回来,去年的桂花酿也可以出窖了,我们可以一边赏春一边饮酒,这可是云儿亲自酿的酒,一定特别美味。” “是啊,唇齿留香,最重要的是有你的味道,就一定很好”上官湄靠在池南的肩上,看着明晃晃的湖水,思绪仿佛飘到了远方。 “想什么呢?”池南轻声问道。 “我在想,高山流水,万里长风,花间宿酒,琴曲相和,这样的生活太美了,美得好不真实” “别怕,”池南紧紧搂住上官湄的肩,“我在。” 上官湄点点头,池南温柔的话语和有力的臂膀让她从恐慌中暂时踏实了下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云儿喜欢韦应物?”池南略侧过头,替她拨开眼前的头发。 “我母亲喜欢。”上官湄轻笑一声,语气中继而透露出淡淡的哀伤,“今日上元节,若是她和父亲能看到眼前这样的景色,看到我们,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池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紧她的手,他能读懂她的心思。 不知谁是羁旅人,恓惶蹉跎几度春? “韦应物恬淡安适,离我太遥远,我还是更喜欢李太白。”上官湄低叹,“他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理想,有‘寒山一带伤心碧’的忧愁,有‘山衔好月来’的畅然,也有‘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块垒,感觉人生百态都被他尝尽了,也写尽了。” “那云儿最喜欢他的那一面?” “才子千面,才算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上官湄想了想道,“若说我最喜欢的当属‘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无关他一生如何不得志,只这几个词句就如落笔惊风,跌宕起伏。” “你竟然不提他‘摧眉折腰’的恃才傲物!”池南有些吃惊。 上官湄摇摇头道:“千百年来只此一人,太白太超然太伟大,我们这样平凡的世间根本容不下他的才华。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或许他只是生逢乱世呢?若江山海晏河清,朝局清明,又何须委曲求全事权贵?” “但也许他傲岸不屈的性格注定如此吧。”池南悠悠地道。 “是啊,文采风流,潇洒倜傥,也是我曾经最羡慕的。”上官湄拨弄着池南的袖口,“那你喜欢谁的诗?” 池南略沉吟了一阵才道:“我读诗不多,如果选一个的话曹子建吧。”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上官湄眉头一蹙,随即看向池南的脸笑道,“曹诗辞采华茂,卓尔不群,无愧为建安风骨,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池南温和地回答,“觉得我这江湖白衣更应该喜欢孟浩然之流?” “那倒不是”上官湄歪头道,“最喜欢哪句?”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池南脱口而出。 “《白马篇》?” 上官湄望着池南明如星辰的双眼心头一震,一瞬间恍惚了,仿佛他便是诗卷中那个有才气有傲骨的陈王,豪气琳琅,悬诸日月,只是多了一分放浪不羁,少了一分抑郁难平。 “无关什么主旨,”池南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只是写得洒落,读着快意,就像云儿喜欢李太白一样,总归是因为他的文字罢了。” “那是自然,曹子建文韬武略,才气逼人,运笔之间确实得人钦佩。”上官湄勾住池南的脖子道,“池南,我始终觉得你不应该是一个侠士,应该是一个君子,一个英雄。” “我自知成不了英雄。”池南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不过若能守住本心,护住想护的人,是不是也可以算君子所为?” “当然,你就是我此生托付的君子,君子一诺千金,你可不许食言哦。”话音既落,上官湄忽地心慌起来。为什么又开始害怕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池南看看天,扶着上官湄站起身来,“今天我们在这里谈论这些太不合时宜了,走,云儿,我带你去逛灯会。” 两人再次回到街市里时,沂州的上元灯会已经开始了。整条街上舞龙舞狮,欢声笑语。池南领着上官湄到一条小巷中,那里聚满了相约的年轻男女,在木架旁写写画画。 “抬头看。” “孔明灯?”上官湄仰起头,看到天上升起了许多盏灯,像星星一样点亮了夜空。 “对,”池南扯了扯发呆的上官湄,“我们也去放一个。” 二人来到摊前,买下了一盏灯,池南握着上官湄的手,在灯上写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云儿,”池南停下笔,将孔明灯放飞,“我第一次觉得诗中的情话和誓言离我这样近,我连想都不敢想有一天我能遇到你,更不敢想以后若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上官湄也不说话,只动容地望着越飞越高的孔明灯,与其他人的一起翱翔在天,许下这一世的愿望。 “池南,”上官湄突然开口,从怀中出同心结递到他手里,面色微红,“送给你的,别嫌我笨。” 池南惊喜地接过来,同心结一黑一金两条线紧紧缠绕在一起,中间是水纹祥云的图案,细密有序,底下镶嵌着一枚玉环,两色穗子在灯光的照耀下秀美而不失大气。 “有你,有我。云儿,你的手真巧,”池南一下子把上官湄拥在怀里,“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上官湄也微笑着,脸蹭着他的肩膀。突然她的手掌也被展开,池南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 “我与云儿心有灵犀,这是你的礼物。” 池南松开上官湄,上官湄低头看去,一束罗缨映入眼帘,五彩的丝线交叠在一起,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罗缨?”上官湄轻声道。 “对,罗缨,穿在那个玉佩上。”池南在她耳边道,“你说你的父亲母亲不在了,我现在就替他们编给你。这样他们看到你有了归宿,就不会再遗憾了。” “系罗缨,结同心。”上官湄看着池南,眼里溢满了幸福的泪,“池南” 池南也深情地看着上官湄,环住她的肩,蜻蜓点水般地在她额上留下一吻。 上官湄红着脸打了一下池南的胸口,“讨厌。” 池南笑笑,拿起笔在木架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上官湄,“沂州的习俗,有情人放飞孔明灯之后将彼此的名字写在这里,就可以白首到老,再不分开。” 上官湄点点头,在池南的名字旁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云翼”两个字,心中掠过一丝浅浅的遗憾,若能写下她最珍而重之的名字就好了。池南抱住上官湄,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道: “云儿,上元节快乐。” 周围人很多,上官湄愈发不好意思,她回头扫了一眼,有些嗔怪地挣开了池南。上官湄看了看两个并排的名字,牵起池南的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人群中闪过一个浅紫色的影子,金诗玉疑惑的目光一直盯在池南和上官湄远去的背影上。年前祭拜完景舜皇后,按计划她本应立刻回京,但金诗玉生热闹,且一直惦记着池南。自从上次随从回报这位奇人与温府一位查不出任何底细的“云姑娘”有些往来后,金诗玉的好奇心彻底被点燃了。于是她把同行的无关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了少数几个心腹在沂州,决心要找出这位“云姑娘”。上元之夜,金诗玉出门闲逛,在灯会上发现了池南和上官湄的身影,二人亲昵的动作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嫉妒,便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真是奇怪怎么这么眼熟?”金诗玉看见上官湄回头的一瞬间暗自思忖,那眉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金诗玉带着侍女岄儿小心地穿过人群,装作漫不经心地在木架上仔细搜寻着池南的名字。突然,她看到了“池南”旁边的两个字——“云翼”,恍然大悟。 “上官湄!” 岄儿在旁悄声问道:“小姐怎么突然提起世安公主了?” 金诗玉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幼时她曾跟着姐姐金诗棋与上官湄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细想这两个名字的含义,便更能确定池南身边这个女子就是上官湄——呵,云翼不就正对水湄么!想不到陛下暗地里费了这许多工夫搜寻一个弱女子,她竟然藏身外祖家,瞒得一丝不漏,真是太聪明了。金诗玉冷漠地抽动了一下嘴角,眉头微微一皱,魅惑的笑意在脸上逐渐蔓延开来。她一甩斗篷,拉着岄儿快速朝驿馆走去。 “我们在御前——只在御前——有没有靠得住的人?” 岄儿想了想,“现在御前能说得上话的应该是黄公公,他对我们家也还算不错?另外就是王公公,也是贴身服侍陛下的,但远没有黄公公说话分量重。” “好,如此便成全她了。”金诗玉侧头在岄儿耳边吩咐道,“我回去就写一封密信,你立刻派可靠的人加急送到黄仁海手里,让他亲自交给陛下。切记,一定要直接给陛下,避开父亲和姐姐,也不许透露任何关于本小姐的信息,懂了吗?” 岄儿点点头,她疑惑地看着金诗玉,见她突然阴狠的表情中又带了一丝嘲讽。岄儿心下嘀咕着琢磨不透,只好答应着按她的吩咐去办。 上官湄,为了池南,只好委屈你了。金诗玉停下脚步,扬起下巴穿过人群,看向被灯火照亮的夜空。 二月初二,池南和陈和光启程去莞陵,临行前上官湄特地赶来向二人怀中塞了些干粮。陈和光坏笑地看着他们,池南也不好意思再和上官湄厮磨,只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一声“很快回来”就离开了。上官湄望着他二人渐行渐远,心中充满了不舍。她摸着自己微微发热的脸自嘲起来,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何必如此,真是越发像个小孩子了。 上官湄回到城中,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转过巷子,温府门口的车马长长地排开,这些人马的服饰她再熟悉不过了。上官湄的心一下子揪紧,她闪避在巷子一角,努力平定着自己的心绪,直觉告诉她出事了。 怎么会是京官? “云翼姑娘,”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上官湄一惊,回头发现黄仁海毕恭毕敬地站在矮墙边,“奴婢恭候多时,请您回府吧。” 许久不与皇宫有任何瓜葛,乍然一见宫里的人,还是高乾的近身太监,上官湄只有说不尽的不安。她略定了定神,屈膝行礼道:“阁下是?” “姑娘是贵人多忘事了,奴婢黄仁海。”黄仁海抬眼看着上官湄,那副了然的表情让上官湄着实害怕起来,“府中来了贵客,云翼姑娘,请吧。” 上官湄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随着黄仁海走进正堂。堂中坐着一位尚书打扮的官员,温老爷立在他身边,神情亦有些紧张。 “奴婢云翼拜见大人,温老爷。”上官湄虽然忐忑,但也知道肯定躲不过去了,只好对着二人跪地行大礼。 温老爷不敢作声,倒是坐着的官员忙站起身扶起上官湄,退去左右。待堂中无人,他向后退了两步朝着她拜了三次,口中道:“臣礼部尚书赵钦参见世安公主。” 此言一出,温老爷顿时面色煞白,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好在赵钦看不到他的反应。上官湄强作镇定尴尬地一笑:“赵大人怕是认错人了吧,奴婢云翼,是温府的侍女,并不是什么公主啊。” “世安公主说笑了。臣奉皇命而来,自然是有十分的把握。”赵钦眼神犀利地看着上官湄,又回头瞟了一眼温老爷,“温老爷啊,您是景舜皇后的生父,德高望重,受人景仰。但私藏前朝公主乃是欺君之罪,不知这个罪名温老爷可担当的起?” 温老爷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口中直道“不敢”。 “赵大人,”上官湄心急如焚地解释道,“温老爷一向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如大人所说私藏逃犯?奴婢真的不是什么公主,还请大人明察!” 赵钦四下看了看,回身端起桌子上的一个盒子道:“世安公主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是陛下命臣当面交给您的。公主殿下不必急于答复,明日臣会再来打扰。景舜皇后贤名远扬,这可不是几条人命的问题,还请世安公主,三思。” 赵钦意味深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俯身将盒子放到上官湄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上官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无助地望向外祖,却见温老爷也是面色凝重。温夫人从后堂转出来扶起温老爷,又走过来扶上官湄。 “怎么可能”上官湄没有理会温夫人的搀扶,只喃喃地重复,“外祖父,外祖母怎么可能” “湄儿,”温老爷颤声道,“赵大人和黄公公来得突然,外祖也并不知” 上官湄低头打开盒子,顿时如闻惊雷瘫坐在地。盒中静静地躺着一对精雕细刻的龙凤玉镯,下面压着一幅绢帛。她颤抖着展开,倏然变色,只觉得胸口剧痛,嗓子里一股腥咸涌上来。上官湄手撑着地,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绢帛上颓然写着八个大字:水尽云出,济世安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长绝 温老爷和温夫人看见盒中之物也都懂了,上官湄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最终,还是走了最卑鄙的这一步。 “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上官湄摇头道,目光呆滞地盯着面前的殷红,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湄儿,”温夫人突然想起来,“年前” “金,诗,玉。”上官湄恨恨地吐出这三个字,她想不通金诗玉是从何处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但直觉告诉她一定是金诗玉泄露了秘密。 可就连整个温府也只有四个人知道她的身份,金诗玉是怎么知道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上官湄左思右想还是想不明白,高乾封自己做皇后对宫中金淑妃甚至整个金家究竟有什么好处? 温老爷和温夫人起身将上官湄扶起,一家人皆是无话。 “外祖父,”上官湄无助地望着温老爷,“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温老爷望着窗外,犹豫了许久,“湄儿,现在还有时间。你去莞陵找池南,跟他一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不行!”上官湄坚决道,“外祖父注意到刚刚那赵钦的眼神了么?他看孙儿恭敬但对外祖父十分傲慢,且他余光一直盯着您柜中的琉璃花瓶,孙儿敢说他绝不是什么中正善良之辈。孙儿一走,温府上下和婶娘一家都不能独善其身。再说,这次不比当日逃出皇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孙儿又能往哪里逃呢?” “这里老夫可以应付,可以应付”温老爷颤抖的手握紧了桌角,“湄儿,来不及多想了,我马上给你备马,你去追上池南和陈和光,快走吧” “外祖父,”上官湄痛苦地低下头,“赵钦和黄仁海知道了孙儿在这里必定会派人监视,这几日孙儿肯定一步都无法离开沂州,孙儿怕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你真的要回宫去做皇后?”温夫人也急得掉下眼泪,“那池南他” 上官湄闭上眼睛,心中无比挣扎。她没有回答,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房间。坐在床榻上,上官湄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痛。回宫,意味着无尽的屈辱,即使有全新的身份和皇后的尊荣,也无法消磨和杀父灭国的仇人日夜相处的煎熬。不回,身边所有人都无法幸存,外祖一家,上官氏全族,甚至池南和陈和光都会受到牵连,她九死一生逃出皇宫留下的这条命也全然没有了意义。她脑海中浮现过无数画面,一会是上官敬尧和景舜皇后热切期盼她复国的眼神,一会是上官济皮开肉绽受惊无助的惨象,一会是她与池南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眼泪无声地滴在被褥上,上官湄取下腰间系着罗缨的玉佩不住摩挲着,那是她的爱情,是她的一生。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投入这个温暖的怀抱,本以为可以逍遥自在地和最爱的人共度余生,此刻却面临着更加艰难的抉择。她不忍,不忍放开池南的手。她多想自私一点和池南浪迹天涯,可是她明知不可以,她不可能牺牲掉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去成全自己的爱情。 纵然扶摇九天,睥睨苍生,又怎及与你春风词笔,海阔天空? 苦守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会有多不甘心? 池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 我若背叛了你,你会恨我一辈子吧? 晚间,上官湄缓缓走出屋子,她还是决定了要回到那个冰冷的皇宫。禁宫高墙,注定与尘世再无一点纠葛。 “湄儿,你真的想好了么?”温老爷将上官湄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是冰凉的,也是僵硬的。 “我决定了。若我不去,高乾会杀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杀了王妃,杀了济儿,杀了滢儿,甚至连池南和陈大哥都活不了。”上官湄木然地回答,她的心已经痛到极点,再没有任何事能刺痛她了,“现在能救所有人的只有我。外祖父,只有我” 温老爷不禁老泪纵横,“湄儿可” “外祖父,孙儿走后,还请您不要告诉他实情,让他以为是我负了他就好” “可你本不需要” “不,不。”上官湄闭上眼睛,“若告诉他我的身份,他一定会自责没有保护好我,没有让我远离过去的羁绊,所以我宁可让他恨我也不能让他自责一辈子。池南是有志向的人,他可以忘掉一切,他一定可以找一个好女子携手终老,实现他的抱负。他不用和我过提心吊胆的生活,一生躲躲藏藏” 上官湄窝在温老爷怀里呜咽着,她恨自己的软弱,却又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温夫人握住上官湄冰凉的手,一家人坐在一起默默垂泪。临近初春,阖府上下却无一点春色。 翌日清晨,赵钦c黄仁海和魏太守携圣旨准时到府。 “微臣赵钦参见世安公主,温老爷,温夫人。”赵钦略拜了拜,“臣今日叨扰,不知公主殿下可考虑清楚了?” “我是上官湄,”上官湄冷冷地望向前方,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但大人以后应该唤我郡主殿下了吧?” “世安公主果然识大体,不让微臣为难。”赵钦走到上官湄身后,摸着胡子笑道,“黄公公,请宣旨吧。” 黄仁海走上前一甩拂尘,从身后的小太监手中接过圣旨高声道:“上官湄接旨——” 上官湄的膝盖狠狠地砸在地上,眼中充斥着恨意。温老爷和温夫人匍匐在她身后,也是心有哀戚。 “沂州周楚王女上官氏,毓出名门,贤德端慧,大省兆民,甚得朕心。即立为后,由礼部尚书护送回京,择日册封。” “上官湄,接旨。”上官湄颤抖着伸出手臂接过圣旨,绝望地闭上眼睛。 “娘娘,”赵钦立刻改口道,“还请娘娘收拾打点,我们三日后启程如何?” 上官湄站起身冷漠地看着他,赵钦忍不住抖了一下。 “不必了,我这一路遭人追杀连命都差点丢了,还有什么行装可打点?明日启程,请赵大人费心了。送客!” 赵钦赔笑着转身离开,在他的衣袖扫过的一瞬间,上官湄闻到了浓艳的脂粉味,眉头一皱。 “等等!” 赵钦一愣,立刻转过来躬身道:“娘娘还有事?” “自然有话说。”上官湄冷笑一声,“我还有几件事没交代清楚,能不能再耽误赵大人和魏大人一些时间?” 赵钦和魏太守闻言慌忙跪在地上磕头道:“臣不敢,臣等静听娘娘吩咐。” “第一,”上官湄低头看着魏太守,“温老爷和温夫人是我亲人,温老爷不受朝廷任何封赏,但我仍要魏大人以国公之礼相待,保护他们不受伤害,我不想在沂州听到任何闲言碎语有辱二老名誉。魏大人,能做到吗?” “臣谨遵懿旨,”魏太守拜道,“请娘娘放心。” “第二,我要周楚王妃亲自备办嫁妆送我回宫,郡主与世子也一同迁回京中居住。沂州的上官府邸着人看着,不许荒废。” “娘娘做主,一切听娘娘的。” “第三,是关于赵大人。”上官湄瞟一眼赵钦,吓得他打了个冷战,“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更应知礼守礼,边境战乱,自沂州太守府往下都节俭开支以示对前线将士的支援。所以,赵大人,你身负皇命,两三天的工夫都离不开金银财帛酒肉歌舞吗?” 赵钦伏在地上吓出了冷汗,不住地磕头,颤声道:“微臣知罪,请娘娘恕罪” “知道就好,”上官湄掩饰住脸上的鄙夷,“这次我可以不追究,下不为例。”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赵钦一行人走后,上官湄将圣旨丢在地上,再也保持不住脸上的坚强,披上披风出了温府。阳光有些刺眼,她慢慢走着,仔仔细细地看着沂州的每一个角落,无需再用纱巾覆面。上官湄来到上元节她和池南一起放孔明灯的地方,木架还立在角落。她用手抚摸着池南和云翼两个名字,心中的酸楚无法言表。 造化啊,你何必如此弄人! 上官湄路过仁鹤堂,回到草庐,给院中的玉兰树浇了水,指尖划过木槿细嫩的枝条。再也等不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了,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呢池南的伏羲琴静静地躺在卧室里,两人写过的字也叠在角落,一切他们一起留下的痕迹映入眼帘,也深深地刺着她的心。 上官湄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很久很久,她望着漆黑的夜空和密密麻麻的星星,手中紧握着那枚承载了两人全部真心的玉佩。他的面庞,他的眸子,他的声音,他的温度,从此以后都不再属于她了。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对不起,只能走到这里了。 池南,保重。 二月初四清晨,上官湄乘马车从上官府邸低调启程,周楚王妃一家随行,并不引人注意。周楚王原是上官敬尧的弟弟,生性唯诺,长子意外逝世不久也因病去世,此后便由王妃一个人带大了一双儿女。王妃性子低调,知道上官湄是假借她女儿身份入宫为皇后也面不改色,答应保守秘密置办嫁妆,并不言其他。临走时,木若兰坚持跟随上官湄入宫,嘱咐如英留在温府代她照顾温氏夫妇。温老爷和温夫人在上官府邸门口,眼中含泪,依依不舍地望着上官湄离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车队缓缓驶出沂州,上官湄将罗缨玉佩贴在胸口,蜷缩在木若兰怀里泣不成声。 池南与陈和光快马加鞭赶回沂州已经是晚上了,池南还没回草庐就等不及到温府去见上官湄,得知上官湄已经不在沂州,池南如遭霹雳。 “云儿不在了?”池南焦急地问,“老爷,您告诉我,云儿是不是出事了?” 温老爷沉重地摇摇头,牢记着上官湄的嘱托,“池南啊,云儿很好,她只是离开了” “是京城来人把她抓走了?” 温老爷站起身,蹒跚着走到窗边,池南敏锐地发现他的面容憔悴了许多,心中的怀疑迅速升腾。温老爷沉默了一阵,方徐徐道:“云翼不是罪人,京城的人抓她做什么?公子,人各有志,感情的事情怎么能强求呢?她真的走了。” “不,不会!她不会走的!”池南浑身颤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她已经走过一次了,她答应过我绝对不会走的!她去哪里了我去找她回来!” “池南!”温老爷转过身看着他,目光肃然,语气疏离了很多,“你们相处多时,你自然知道云翼是贵族出身,心高气傲。而池公子你的侠肝义胆虽然闻名沂州,可也终究只是个平民百姓。她与你情投是一回事,倘若真论起前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以你江湖白衣的身份,能保证她时时刻刻衣食无忧吗?能保护她一生一世不受伤害吗?” “温老爷”池南的声音弱了下去,“在下身份的确低微,但云儿绝不会是那样的人,我们早已心有灵犀,她不会嫌弃在下的出身” “老夫也是年轻过的人,缘分不可强求,也拗不过天命,她非你良配。”温老爷走回椅子上费力地坐下,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水,掩饰住复杂的表情,“云翼选择离开去追求更安稳的幸福,自然有她的想法,池公子应该祝福她。或许你们二人只能走到此处,得放手时还需放手,成全对方才是最好的归宿。池公子自己保重就好,多思无益。” “真的没法让她回头了么?”池南握住手中的佩剑,上官湄为他编织的同心结还留在身上。 温老爷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 池南绝望地闭上眼默默离开。温老爷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底皆是苦涩。 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 池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草庐的,他想不通上官湄为什么会在两个人感情这么好的时候再次不辞而别。他问过温府上下,也问过陈和光和汭屿,却没有人知道答案,云翼这个人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站在院门口,看着院中一草一木,泪从眼中滚落。他多希望这是一场梦,等醒来的时候还能看见上官湄守在他身边,告诉他她还在。池南抚过木槿树的叶子,那是他们一起种下的,绵长的温柔,永恒的美丽。他心痛到滴血,将佩剑猛地掷在地上,从草庐中取出酒,坐在石凳上一碗一碗地灌下去。酒很凉,却冻不住他撕心裂肺的疼痛。都说酒能消愁解忧,可池南醉得趴倒在石桌上,却还是难过。想念在心中疯狂滋长,不肯停歇。 “云儿” 一阵香气袭来,池南抬起头,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朦胧的粉色身影。池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一个重心不稳跌坐下去。他胡乱地将碗挥在地上,索性抱起坛子,疯狂地往口中灌着。 “池南!池南你醉了!”金诗玉蹲下从池南手中抢夺着酒坛,“你不能再喝了!” 池南脸色发红,浑身酒气,他力气很大,一把将金诗玉推倒在地,痛苦地怒吼道:“云儿你走走好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 金诗玉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也如被猛兽撕扯般难受,她直起身来摇着池南的肩膀,“池南你醒醒!你冷静一点!” “你走你已经走过一次了”池南的拳头砸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你答应过我不会你有苦衷我会和你一起承担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为什么!” 金诗玉的手不停地颤抖,她不顾一切地逼走了上官湄,却没想到池南对上官湄的爱如此深刻,如此热烈。她跪在他身边,只剩下无边的羡慕。 我曾明艳,我曾骄傲,可第一眼见到你时整个天地都黯然失色,我就像被你缚住手脚一样再也无法挣脱。 如果我陪你,某一天,你的心会不会接受我? “池南”金诗玉忍不住抬手拨开胡乱粘在他额上的头发,当她看到池南怀里露出来的同心结时,脸上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池南盯着金诗玉痴痴地看了一阵,两行泪流出来。他猛然抱住金诗玉呜咽道:“云儿你回来了你不要走了好不好?我这一辈子不能没有你” 金诗玉挣扎了两下,池南哭得痛心不肯撒手。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真的伤了他的心,于是犹豫着伸手抱住池南,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肩膀,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 “池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这么难过的我不走了好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凤仪 元鸿三年三月初一。 太元殿前,阳光正好。百官俱至,列侯齐备。 “朕自承天立极,惠民嘉邦。使四海共悌,万象同伦。兹有周楚王女上官氏,执正克庄,惠和平恕,爱民好与,恭己有容。始勤俭于朝夕,得肃雍于椒闱。秉仁德之懿,仰河山之仪。今命以绶玺,册为皇后。惟待螽斯衍庆,慰承宗庙。仪昭天下,以母兆民。” 圣旨宣读完毕,高乾盛装立于殿前,众臣伏地迎接皇后。 在浑厚庄重的钟声中,上官湄头戴攒金凤冠,身着大红凤袍,一手紧握夜明珠凤钗,在木若兰的搀扶下徐徐走过阶前的红毯。她把池南送给她的罗缨解下收在妆匣里,将白玉佩系在腰间,希望与他一起完成这庄重的婚典,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不知是否是面前的珠帘太过耀眼夺目,影影绰绰间,她的脸竟有些苍白。每向前一步,上官湄都觉得步履更沉重一分。丧期未满嫁给仇人,是不忠,更是不孝。可还有选择么?她望着面前金碧辉煌的宫殿,一切还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宫墙草木都没变,只是人变了。年少时,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走出皇宫的情景,从凤仪殿迈下,迎着阳光坐进花轿,——或者还能得父皇恩旨走一遍宣景殿。再后来,她遇到池南,第一次感受到了爱的重量。她也想过等守孝结束,一切顺理成章,她可以从温府出嫁,牵上他的手浪迹红尘。可世事无常,上官湄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一生一次的典礼,竟依旧把她的余生锁在了来路。 华冠铿锵,子之已去。 梦卷琳琅,子之难去。 这里,还是不是曾经的那个家了? 上官湄走到台阶前,身后是静候国母的百官,是带着无限期许的英灵,是她忍痛放弃的前世。她仰起头,庄重的宫殿上方是湛蓝的天空,这便是时光施舍给她最终的归宿了。 “皇后,”是木若兰清冷的声音,“不可停下。” 上官湄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高乾站在大殿中间,后宫众妃分列两旁,郑重地等待皇后到来。 从此后,你便不是一个人了。 上官湄停在殿前,跪地参拜天子。 “皇后请起。” 高乾平和的声音响起。许久未见,高乾的神色中到底多了坚毅和沉稳,他越来越像一个君王了。上官湄走上前去,发现他的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只有她能看出来的喜悦。高乾从上官湄手中接过凤钗,亲手将它戴在凤冠正中央。他温柔地注视着上官湄,一瞬间,上官湄又想起了池南。他那双深邃清澈的眼睛,曾经也是这样凝望着她。她垂下眼帘,避开了高乾灼热的目光。此生,她的心不会再热,不愿再看见其他深情的目光一次次撕开心中最深处的伤口。 腰间的玉佩静静地悬坠着。这一刻,如果是和你一起该有多好。 上官湄转过身,从中书令段朴风手中接过白玉玺绶,面向殿内殿外的嫔妃大臣,心绪渐渐平复。所以,当年母后也是站在这个地方和父皇执手共看天下,对么? 众臣起立又与嫔妃宫人一起重新行礼,拜见皇后。 上官皇后手持玺绶,透过珠帘俯视殿前众人。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她最陌生的地方。曾经她年少,坐在宣景殿上心力交瘁地应付着国事。现在,她以后宫之主的身份,步步为营,发誓为父为国报仇。 只是心中那一隅孤愤,谁能明了。 “免礼。” 上官湄沉着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太元殿中,不怒而威。 鼓乐响起,礼成。 晚宴过后,高乾和上官湄乘銮驾回到凤仪殿。直到众人退去,高乾才发觉两人手心里全是汗。他松开了上官湄,停在寝殿里,上官湄站在他面前不发一言。 凤仪殿中装饰一新,无比奢华,一对龙凤红烛在烛台里摇曳生姿,大红色的喜帐映得人也是满面喜气。上官湄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合卺酒上,这是大婚的最后一项仪典。她知道他费了心思,但越是知道,心就越痛。凤仪殿,宫中唯一一处椒房贵所,她来过太多次,但今天她却觉得头顶的凤冠和身上的凤袍格外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如果你不想喝就算了。”高乾注意到了她眼神的变化。 上官湄冷笑,迈步上前将属于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酒杯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高乾犹豫了一下,同饮了另一杯酒,回身将手放在上官湄肩膀上。 “一天了,累了吧?” 上官湄身子一僵,并没有躲开。 “臣妾服侍陛下就寝吧。”她实在不愿意看到高乾的脸,便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伸手去解他的绅带。 蓦地,高乾抓住了上官湄阻止她,上官湄本能地想把手抽出来,但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她竭力地压制着心中的不忿和恨意,任由高乾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高乾顿了顿,放开上官湄,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披风解下,上官湄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高乾看着她,他盼望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站在了她面前,却觉得他们的距离那么遥远。他凝视着上官湄的脸,惨白,隐忍,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倔强的公主,只不过多了几分沧桑。高乾的心软了下来,低头去解上官湄腰间的玉佩。 “别动!” 上官湄好像触电似的躲开,推开了高乾的手。高乾错愕地看着她,看她慌张愤怒的样子,神情中充满了疑惑。 池南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碰? “陛下恕罪。”上官湄立刻跪下,吞吞吐吐地思考着借口,“这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留给臣妾的,所以臣妾” 高乾忙扶她起来,“皇后这样爱惜这枚玉佩,是朕鲁莽了,是朕鲁莽了。” 上官湄想到池南,忽觉心痛再次袭来。她低着头咬紧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高乾爱怜地捧起上官湄的脸,上官湄侧过头,嘴角却一直隐隐抽搐。 “你一定很恨我吧”高乾叹了一口气道。 上官湄看向高乾,完全克制不住胸口喷涌而出的委屈,眼泪不争气地划过脸颊,润湿在他的手指上。 “若说不恨,陛下信么?”上官湄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陛下为了得到臣妾,以臣妾弟妹性命和温氏全族安危相要挟,把臣妾逼上绝境。这一点可真是像极了天子作为!” 高乾没有回答,他心中有一万个想要留她在身边的理由,却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表白。他真心爱着上官湄,想给她尊荣,想给她家园,想给她整个天下。然而此刻,上官湄对他只有深深的仇恨。高乾默默叹了一口气,轻轻擦去上官湄的眼泪,扶她走到妆台边,将她的凤冠珠钗一一卸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手上的指环。 “觉得轻松些了么?” 上官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头乌黑的头发散下来,精致的妆容完美地诠释了皇后该有的尊贵仪态。寝殿里的烛光很暖,反而照着她的表情格外冷峻。上官湄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她也是这样披散着头发,在满湖萤火红莲的见证下,投入了另一个温暖的怀抱。 今夜星光璀璨,不知你是否安好? “湄儿,你过去的生活就如这珠翠珍宝辉煌耀眼,但是太沉重太辛苦了。”高乾温柔道,“你是女子,没有必要去容纳山河,这些重担不该是你承担的。我想保护你,想让你活得轻松些,让你得到应得的一切,与我一起造福苍生。” “陛下不记得臣妾的名字了么?”上官湄的语气并没有缓和,“臣妾是周楚王遗孤上官氏,上官湄是大周公主,是陛下委任西蓟边陲的臣子,与臣妾毫无关系。” “是,在人前,你是上官皇后。”高乾认真地看着镜子里的上官湄,“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当日那个坚毅倔强的公主,我的湄儿。” 你的湄儿? 上官湄再次冷笑,“坚毅谈不上,但的确倔强,臣妾已经有应得的一切了。” “但你心中凄苦,不是么?”高乾黯然道,“我知道你受过伤,一直不愿轻易相信别人。我是真的想永远保护你,弥补你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湄儿,你能感觉到我的心么?” “弥补?”上官湄猛地站起来,转过身逼视着高乾,“陛下究竟想弥补什么?臣妾出身皇家,本来有着享不尽的安稳荣华。可陛下杀了臣妾父皇,灭了臣妾国家,将臣妾的美梦彻底打碎,难道就是为了让臣妾做这个皇后,受尽天下人的议论和指责?难道这就是陛下保护臣妾的方式?” 高乾噎住,心底阵阵抽痛。 “陛下,你为了将臣妾留在身边全国搜捕臣妾与宛娘娘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要对我们二人赶尽杀绝?”上官湄掀开袖子,露出左手臂,“陛下看到的不过一二,臣妾与宛娘娘逃亡数月,只靠枯草山洞为榻,野果露水为食,还要日夜提防官兵追捕。我们途中有人放火烧山,又向山上放箭欲取我二人性命,宛娘娘身中毒箭含恨而去。臣妾将她草草安葬,自己也是九死一生。臣妾手上身上有无数这样的伤痕,好不容易逃到沂州边境又遇西蓟散兵伏击,身受重伤,汤药不断,昏迷了好几个月,差点连这条命都捡不回来。这就是陛下对臣妾的心?” 高乾悲痛地看着上官湄的手臂,那几条清晰可见的伤疤像兽爪一样狠狠地撕扯着他的心。触目惊心的景象令他难以相信,曾经高高在上被人拼命保护的如玉女子竟然遍体鳞伤受尽苦楚。高乾再也无法忍受,他张开双臂拥住上官湄,喉头上下起伏。 “湄儿湄儿你受苦了”高乾的心都要碎了,他靠着上官湄的肩膀,然而她的身子如同她的手一样冰冷僵硬,仿佛是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依然没变。上官湄努力压下心里的情绪,紧紧攥着双拳。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高乾哽咽着,“但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令伤害你们一丝一毫啊!” 上官湄木然地站着,没有回应他的拥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她能感觉到高乾说的是真话,但却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他,心中的恨意也没有片刻消减。 “陛下说不曾下令,难道当日就真的甘心放过臣妾和宛娘娘么?” “我不会但也不会”高乾摇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将上官湄抱得更紧些。 不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么?上官湄不屑地撇撇嘴。很遗憾,这样的手段,你已经用过一次了。 许久,高乾才松开上官湄,扶着她的肩膀痛惜地看着她道:“湄儿,我知道你不信,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世安公主与宛贵太妃随军前往西蓟的消息了吧?” 上官湄淡淡地点点头。 “你是当真不明白我这么做的意思么?” 上官湄深吸一口气,“陛下是想说你已经在兑现当年许下的承诺了么?” “两年多了,我以为不再有希望了,所以我本想”高乾的目光深沉而忧伤,“可当我得知你隐居温府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高兴到下诏威胁?”上官湄抬起眼睛,失望地咬牙问道。 高乾还欲张口,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我承认这么做不够光明正大,我无言可辩。但我确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流落在外却又什么都不做。” “这已经不重要了,”上官湄略挣了挣,“一切已经如你所愿,只是” 高乾会意,捧起她的手,表情悲伤而坚定,“你相信我,一定会查明此事,告慰宛贵妃的在天之灵。湄儿,宛贵妃现葬在何处?” 高乾的手厚实而温热,上官湄顿时觉得暖了许多,“如果你坚持的话大枰山北边七八里的地方,臣妾回京路上曾去祭拜,赵大人和黄公公知道在哪。” “好,好。”高乾点点头,“我明日就派人密查,不会惊动旁人。你放心。” 说完,高乾牵着上官湄走到床边,从案上拾起朱墨,掀开被子向褥上甩了两滴。 “湄儿,睡吧,你前日一路奔波也辛苦了。” 上官湄疑惑地抬头看着他,脸上泪迹未干,手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我知道你心有隔阂,现在还在为父皇尽孝,所以我绝不勉强你做任何事。”高乾苦涩地一笑,安抚着她的背,缓缓擦着她脸上的泪,又取下她左手上的指环,“但是这个,我先替你保管可好?” 上官湄心中一惊,尴尬地看向别处。 高乾对着烛光看了看,扭了一下指环上的红宝石,一枚锋利的刀片飞快地从里面弹出。高乾微笑了一下,淡淡地道:“湄儿,若你刚才在宫宴和回宫路上能再放松一些,恐怕我就不会发现了。” 上官湄闻言,起身跪在榻前,低下头不说话。 高乾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痛心还是欣慰,他低头看了她许久,才沉声道: “你便那么想让我死?” 上官湄还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想杀我是以为我杀了你父皇。”高乾颓然道,“可若我真的杀了他,今日又有何脸面许你为后?湄儿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亲眼所见,岂是你几句话就能蒙混过去的? “也罢,即便你那么想杀了我,也不应该是现在。”高乾向前探了探身子,“湄儿不是自私的人,如果我死在凤仪殿,你就算不在乎自身性命,难道也不在乎天下大乱?你恨我,一定不会让明承继位,上官济年龄尚小,现在又是非常时期,难道你指望他一个黄口小儿安邦定国么?我不怕死,尤其不怕死在你手里,但万民与亲情孰轻孰重,湄儿应有决断吧?毕竟我们还有的是以后。” 说完,高乾俯身扶起上官湄,将指环轻轻放到她手上,将她的手牵到颈前,看着她紧锁的眉头。 “若我说了这些你还是心意难改,我给你这次机会。” 上官湄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高乾坦然的目光反倒让她心虚起来。她的手不住地发颤,刀片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着阵阵寒光。高乾说得没错,生灵涂炭绝非她意,一旦动手是可以称快一时,但却无法向天下人交待。也许从来都是这般犹豫不决吧上官湄的眼泪一滴滴流下,她犹豫许久,慢慢垂下了手。 高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他收回刀片,将指环重新戴在上官湄的手上扶她坐下,“我只希望无论你私下里怎样看我,出了这凤仪殿,在前朝后宫都为我做一个贤后的榜样。西蓟战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日就能有结果,我现在不想分心,不希望此刻臣民嫔妃揣测宫闱之事,徒生事端。我得对得起前线厮杀的将士,湄儿,你说对么?” 上官湄鼓起勇气盯着高乾真挚的脸看了一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湄儿能放下私怨以大局为重,是我的好皇后,好妻子,我没爱错人”高乾捧起上官湄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径自躺在榻上,微笑道,“明日还要早朝,你也快歇息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如冰 宣景殿与后宫区域相距甚远,第二天还不到卯时高乾就起身准备上朝。他嘱咐上官湄多休息一会,没有让她起来,只是唤进黄仁海服侍更衣洗漱,便匆匆地出去了。 上官湄躺在床上抚摸着手上的指环,望着红鸾喜帐默默发呆。虽然喝了很多酒,但她昨夜睡得并不好,一时想起父皇和母后,一时又想起池南,直到三更天才浅浅入眠。身边还有高乾身体的余温,为什么会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木若兰走进寝殿挂起帐幔,“娘娘,陛下已经走了。” 上官湄掀开被子坐起来,凤仪殿中一切如旧,彻夜闪耀的龙凤红烛依然立在烛台里,逶迤盘旋。 “难为娘娘了。”木若兰蹲下替上官湄穿好鞋袜,又起身拨了拨她的头发,自言自语道,“陛下也真是勤谨,封后这么重要的仪典,居然都不行三日的休朝之礼” “勤谨?”上官湄轻笑,声音有些沙哑,“你昨日应该也看见百官的脸色了,大约我做皇后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他们措手不及又无计可施。已经惹得群臣不快了,岂有再停朝的道理?”停了一下又道,“——更何况我不愿意。” “那昨晚”木若兰盯着床榻略一踌躇。 上官湄摇了摇头,“他说不会勉强我,会查明宛娘娘的死因,我只要做好皇后的职责就可以了。” 木若兰松了一口气,她俯身握住上官湄的手,“所以您不忍心——” “我有这么心软?”上官湄闭上眼,“你不用试探我,现在不是时候,我必须等。” “其实陛下很爱重娘娘的。”木若兰小心地看着上官湄。 “也许吧。”上官湄故作冷静地回答,她站起身走到妆台面前,拾起玉佩缓缓地摩挲上面凤凰出云的纹路,“他现在爱重我是因为他刚刚封我为后,那来日呢?宫里的事我见多了。况且他杀了父皇,夺了皇位,我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公主了。” “娘娘,”木若兰劝道,“您还有我,还有很多亲人。” “我知道,若兰。日子还长,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时日该和谁说心里话了。”上官湄蹙眉道,“你去找找宫里还有没有靠得住的旧人,让他们去盯着金妃。” “娘娘是不是太心急了?”木若兰犹豫了一下,“现在后宫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如果贸然” 上官湄沉默良久,“你说得对,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对了,凤仪殿由谁护守?” “季子渊。” “以前听说过,是此处的旧人吧?”上官湄短暂地思索了一下道,“若兰,仔细看着点宫里的人,别被人动了手脚,我的日常起居你来打点即可。” 木若兰答应着,她看着上官湄忧伤的表情,悄声问道:“娘娘是不是想起了” 上官湄目光闪烁着,眼圈微红,放下玉佩坐在镜前。妆匣深处,五彩罗缨静静地躺着,崭新肃穆。上官湄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却在碰到罗缨的一瞬间停住。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眼睛看着镜中那张憔悴暗沉的脸,按揉着太阳穴。 “若兰,梳妆吧。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不一刻,几个小宫女端着脸盆和手帕走进来。水中花香四溢,各式物品一应俱全,为首的一个侍女恭恭敬敬地向上官湄跪下行礼。 “请皇后娘娘洗漱。” 上官湄略侧了侧头,只见那侍女年纪和自己相仿,一身浅橘色的素雅宫装,举止大方得体,眉目中透露出聪敏与谨慎。 “本宫并没有吩咐你们进来,你倒是乖觉。” “回皇后娘娘,奴婢想若兰姐姐初到宫中,服侍娘娘辛苦,就自作主张替姐姐分忧了。还请娘娘恕罪,请姐姐恕罪。” 上官湄点头微笑,夸赞了几句。 “侍奉娘娘是奴婢的本分。”那侍女宛然一笑,“请娘娘恕奴婢僭越,奴婢已经吩咐宫里预备了早膳,等陛下下朝就可以与娘娘一起享用了。” “陛下并没有说要过来。”上官湄回头看了一眼木若兰,却发现她眼中充满了怀疑。 “回娘娘,虽然陛下没有吩咐,但陛下珍视爱护娘娘之心天地可鉴。陛下与娘娘才刚大婚,今日是一定要与娘娘共进早膳的。还请娘娘饶恕奴婢的心思。” “想得周到,答得得体,本宫哪还会怪你?”上官湄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小亚。祖上是沂州人,自小在宫中长大,无亲无故,如今能被掖庭令派来侍奉娘娘是奴婢的福气。” “名字不错,”上官湄看了眼若兰,见她也是了然的表情,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你来伺候本宫洗漱上妆。” 不出半个时辰,各宫嫔妃便一齐前来凤仪殿请安。 那场被史书记作“甲子之变”的宫变发生后,高乾建立新朝,几年来一直忙于处理前朝遗留的内忧外患。现在虽然天灾民困稍解,但仍诸事繁杂,他也没有太多心思顾及后宫之事。如今后宫中有名分的只有晴贤妃c金淑妃c段婕妤和佳才人四人,难免有些冷清。 上官湄高坐正殿,看着堂下四人。除了晴宁年纪稍长,其余人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几人的打扮或娇艳,或雅致,果然如林中百花,各有姿态。上官湄忽然在想当日母后端坐于此,看着这些明媚俏丽的面孔,该是怎样的心情?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上官湄深吸了口气,抬手道: “平身,赐座。” 众嫔妃谢过起身,望向凤座上这位年轻的皇后。上官湄头戴凤冠,妆容精致,不怒而威,深紫色的凤袍闪耀生辉,极称她的身份。 “本宫虽是皇后,但各位嫔妃年长于本宫,就是本宫的姐姐,我们共同侍奉陛下,今后当和睦相处,不给陛下添烦扰才是。” 晴宁缓缓站起身行礼道:“臣妾等一定会遵从皇后的教诲,绝不会生出争风吃醋之事。皇后,后宫这两年来大小事宜臣妾都已和掖庭令整理完毕,可以呈给娘娘一览。” “贤妃姐姐辛苦了。”上官湄笑道,示意木若兰将绢帛记录接上来,仔细地翻看着,“姐姐是皇长子的生母本就辛苦,又一直代本宫执掌后宫之事,记录详细,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本宫应该好好谢谢姐姐。” 晴宁拜道:“娘娘过誉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说是分内,可不都是替本宫操了这么多年的心么?”上官湄略微抬起头,“若兰,赐贤妃羊脂玉如意一柄,翡翠镯两对,黄金五十两;也赐淑妃锦缎十匹,珊瑚簪一支;赐段婕妤c佳才人玉钗一对,玛瑙串饰一套。一会本宫会派人送到各位宫里。” 众妃喜出望外,立即起身谢恩。 “皇后待臣妾们真是慷慨。”段琼华执扇掩唇笑道,“早听说皇后出身上官世家,乃名门望族,今日一见果然雍容华贵气度不凡。臣妾们一定会谨记皇后心意,听从皇后教导。” 自降辈分就算了,高乾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后宫里放,上官湄不禁腹诽。她冷冷地看了段琼华一眼,见她锐利的眼神中充满着挑衅,句句提及家世,顿时心中不悦。上官氏虽历经百年,但只要大周皇族的身份还在,就永远无法在现今朝中站稳脚跟。 “段婕妤也不逊色,”上官湄毕竟不是刚入后宫,只脉脉一笑,并不理会她话中带刺,“父亲身为中书令,为我大越立下汗马功劳。母家荣宠,女儿也深受皇恩眷顾,可堪后宫众妃家眷之表率。本宫虽然初识段婕妤,也觉得婕妤姿容华茂,言语得体。” “臣妾谢过皇后夸奖。”段琼华略屈了屈膝,眼角眉梢尽显风情。 “当然了,”上官湄随意地扫视一圈道,“宫中皇子公主不多,段婕妤最得宠爱,若能再为大越添一位皇嗣,身份也能更为贵重,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那臣妾就借皇后吉言了。”段琼华微微扬了扬下巴,轻蔑地瞟了一眼身边的佳林氏,“不过说到得宠,臣妾哪里比得上淑妃姐姐与才人姐姐呢?” 金诗棋闻言虽然有些尴尬,但也懒得与她计较,笑笑就过去了。倒是佳林尔丹乍然听到段琼华提到她身子一凛,站起来就要跪拜。 “段婕妤说笑了,臣妾不敢与段婕妤比肩,更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妄论恩宠。” “佳才人坐吧。”上官湄心中明白,抬手免了她的礼,“段婕妤明眸善睐,自是后宫中第一流人物。只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也不要太难为佳才人。” 段琼华讪笑道:“臣妾知道了,臣妾一定会好好与各位姐妹相处的。” “这就是了。”上官湄环视了一周,目光停在金诗棋身上,“早前听说淑妃姐姐生育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不知现在怎样了?” 金诗棋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行了个礼道:“臣妾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琬容这一去臣妾心里实在是” “本宫明白,姐姐坐吧。”上官湄忙劝道,“邵陵公主是陛下登基后出生的第一位公主,本宫听闻噩耗也甚是难过。心结纾解总是需要时间的,姐姐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本宫想邵陵公主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母妃如此难过。姐姐与诸位姐姐都是有福之人,何愁不能再有孩子呢?” “谢娘娘。”金诗棋答应着,强忍着泪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几年不见,上官湄举手投足间多了一丝沉着,少了些许当年的傲气,心下无限感慨,手上也松了许多。 又叙了一阵,上官湄便让嫔妃各自回宫休息了。众人喏喏而退,上官湄略微给小亚使了个眼色,小亚心领神会,悄悄地出了凤仪殿。上官湄扶着木若兰的手去后殿看了看小亚命人准备的早膳,花样繁多,精致可口,宫人还在四处忙碌,一看就知道她用心了。 回到寝殿,上官湄抚摸着手上的玉镯,“若兰,你觉得呢?” “贤妃是陛下最早的妃子,与陛下年龄相仿,至少目前看来性情还不错。娘娘看她记录的后宫之事条理分明,叙述清楚,且字迹十分工整,可以看出她头脑清晰,做事认真,这应该是装不出来的,陛下让她代理后宫也的确合理。” 上官湄垂下眼睛点点头表示同意。 “淑妃处处谨慎,但很有气度,奴婢觉得她挺可怜的。”木若兰有些犹豫,“邵陵公主早逝,她又不像贤妃一样有那么大的儿子可以依靠但是奴婢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淑妃这样稳重而——” “她可怜,那文和皇后呢?一个大家族到这一代却只有女儿,”上官湄抬起头看着木若兰,知道她想说什么,目光也愈发黯淡,“金妃是长女,识大体理所应当,而身为幼女备受父母姐姐溺爱,骄纵些不也正常?” 木若兰隐约觉得金诗棋不会是表面上这么温柔单纯,只低头道:“也许吧也许是奴婢多心了。” “那你觉得段婕妤和佳才人又如何?” “佳才人佳林氏是小族,出身卑微,奴婢觉得她胆小唯诺,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假象。段婕妤从前因挑唆贤妃正位中宫已经被陛下降位,现在还对娘娘语出不敬,且看来她与其余嫔妃相处得并不十分融洽,奴婢倒觉得她也就是这么个愚蠢之人了,要不是段大人”木若兰停住了话头,“没什么,其实奴婢是有些怀疑——” “你也觉得她有些意思?”上官湄眉毛一挑。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资历,但毕竟是个小丫头,能自作主张想到这么多事,而且句句话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娘娘一个眼色她都能立刻明白,连奴婢都不得不佩服。她还声称自己出身沂州,娘娘不觉得可疑么?” “或许她真的就是聪明呢?又或许,她是有人故意安放在凤仪殿的。”上官湄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看了看窗外的日头,“罢了,这后宫有些意思。难怪人人都想进来,连他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见她说得这样直白,木若兰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怎么了?这是我家,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见木若兰的表情越来越尴尬,上官湄嗤地一笑,“好啦,这都是我随口说的。他快下朝了,天子的颜面还是很重要的,你去准备吧。还有,午后陪我去永宁宫看看各位太妃。” 众妃从凤仪殿出来散去,也是各怀心思。虽说皇后儒雅端庄,有国母风范,但眼神明亮恩威并济,倒是让人觉得比从前的晴贤妃更难相与了。 “段妹妹,”晴宁在一个岔路口叫住了段琼华,“姐姐有句话想告诉妹妹。从前姐姐只是代行六宫事,妹妹任性些倒也无妨。但如今正经有了中宫皇后,妹妹的言行还是谨慎点好。” “哼,”段琼华冷笑一声,“贤妃姐姐可真是明理聪慧,妹妹佩服,也感谢姐姐的提点。不过正如姐姐所说,现在上面有了皇后,宫中妃嫔又少,姐姐这众妃之首的日子可未必好过。妹妹也提醒姐姐一句,若陛下曾经真的倚重姐姐,姐姐又为何只封了贤妃呢?” “你不用和本宫打哑谜,本宫只是做好本分。”晴宁正色道,“妃也好,嫔也好,段婕妤可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否则因果轮回,祸延家人可就不好了。” 说完,晴宁便带着侍女川红先行离开了。段琼华看着她的背影,鄙夷地冷笑几声。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回头道: “你还想躲多久啊?” 小亚从角落里闪出来,向段琼华行了个万福礼道:“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将赏赐带给昭仪。”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美意,辛苦你了。”段琼华点点头,看都不看便命檀蕊接过木匣,在小亚前面慢慢走着。 “你也真是争气,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让皇后注意到你,看来从前我真是小瞧你了。” “都是昭仪的功劳。”小亚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若不是昭仪娘娘提点,奴婢又如何做得这么周全得到皇后青睐呢?” “你倒是会说话。”段琼华轻蔑道。 小亚低头恭谨道:“昭仪悉心体贴,命小亚侍奉凤仪殿,又嘱咐奴婢提前备好早膳。托昭仪的福,皇后心情愉悦,自然也会对奴婢另眼相待啊。” 段琼华瞟了一眼小亚,神情略带忿恨,“不用妄自菲薄,你的聪明我都知道。只是在人前别错了对我的称呼,我现在已经不是段昭仪了” “无论何时,您在小亚心中始终是尊贵的昭仪娘娘。”小亚抿了下嘴唇,向身后扫了一眼,放缓了步子,“奴婢有一事想转告昭仪。” 段琼华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亚。 “奴婢晨起时说自己祖上是沂州人,皇后神情略有所动,不知昭仪以为何意?” “我说陛下怎么会突然立了大周的一个什么郡主为皇后,原来真的另有隐情。”段琼华陷入了沉思,似是在自言自语,片刻便计上心来。 “昭仪?” “小亚,你继续留在凤仪殿,帮我查到皇后和沂州到底有什么关联最好,若查不到也别让人怀疑了,我自有主张。”段琼华鄙夷地扭了扭手上的银镯,“还有,你现在是凤仪殿的侍女,没事别总往扶临轩跑。你回去吧,替我多谢皇后美意。” 小亚答应着,躬身目送段琼华走远。她握了握手背,嘴角微微翘起,像云一样轻轻揉碎在春日的阳光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宗祠 这一日晨起,桃花将落,燕鸣啾啾。上官湄倚在窗边读诗,书卷忽地从手中滑下,她望着窗纱上的上下纷飞的剪影一怔,今年的燕子怎么回得这样早?正出神,太医令刘宪循例来向中宫请脉问安。 “刘太医请起。” 上官湄正襟而坐,令左右退下。刘宪身历三朝,性情淡泊温厚,乃如今天下当之无愧的杏林国手。如今故人重逢,仅仅几句寒暄,两下里皆是唏嘘不已。 “回娘娘的话,治病救人是微臣毕生所愿,所以——” “所以你便继续留在宫中掌管了太医署?”上官湄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请娘娘明鉴,”察觉了上官湄语气不善,刘宪立刻跪下道,“臣身为医者,只医命医心,从不贪图名利为人卖命,也从不涉身前朝争斗之中。” 上官湄眉头微微蹙起,“当真?” “先帝也好,陛下也好,微臣并不在意。”刘宪正色道,“朝局复杂,臣只愿能永远守住太医署的仁善清明,其他一概不求。” “也罢,”上官湄亦不欲再多为难,“你起来吧。” 刘宪站起身,取过脉枕放在案上,为上官湄细细地把了脉,回道:“娘娘无恙。但恕臣多嘴,近年来娘娘经历了些波折,大约受过不少伤病,身体较常人更弱,切忌动怒。” “本宫会记得的。”上官湄向前探身低声道,“有件事本宫一直想问你,但苦于不得时机,现在本宫要你实话实说。” “是。” “你既然说不受人摆布,三朝天子待你皆是不薄。”上官湄深吸了一口气,“本宫只想问你,本宫的父皇到底死因为何?” 刘宪徐徐答道:“回娘娘,先帝因箭伤和心脉受损而崩。” “你犹豫了,是不是在替人隐瞒?”上官湄敏锐地眯起眼睛。 “娘娘,”刘宪凑近了些,像是怕被人听到,“先帝中箭位置计算精准,并不致命,且医治及时本已无碍,但可能是先帝受惊过度伤及心肺才” “你的意思是箭伤不是主因?” “臣觉得不像,但也有御医不这么认为。”刘宪摇摇头,“娘娘也知道,先帝自先皇后仙逝便龙体欠安,一直用药调理。当日先帝受伤,忧心耗损,气血两虚,最终此事查不出别的破绽,所以臣以为可能真的只是先帝龙体本身的缘故” 上官湄沉重地点点头,又叙了几句便让他退下,靠在窗边陷入了沉思。 明明是高乾下的手,他精于刀剑,怎么会不致命?难道——他并不想置父皇于死地? 正想着,木若兰欢天喜地地走进来。 “娘娘,你看谁来了?” 济儿?上官湄缓过神坐直身子,见木若兰引着上官滢走进来。这几日虽说皇子公主每天都来请安,但上官湄回宫还不到十日,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想被人议论,便只说些教导关怀的话,没有对上官滢和上官济多嘱咐什么。现在上官滢主动到凤仪殿来,上官湄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两年多未见,上官滢长高了不少,一身浅粉色的衣衫配上头顶娇艳的桃花簪子,衬得她满面春光,模样也比当时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更加可人了。 上官滢近前来,略略屈了屈膝。 “宴清公主快免礼。”上官湄笑道,示意木若兰去扶她。上官湄看见红袖也站在她身后,便对着门口侍奉的几个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本宫和公主说会话。” “皇后娘娘是我的嫡母,我是不是应该称您一声母后呢?”上官滢挑了挑眉毛。 “滢儿,现在只有你我,若兰也不是外人,我们就不做那些表面功夫了。若兰,去把前几天我准备好的桃花耳坠拿来。”上官湄拉着上官滢走进寝殿坐在床上,“滢儿,你和济儿可都还好?” “托姐姐的福,妹妹好得很。”上官滢接过木若兰递过来的木匣,伸了个懒腰,“只是姐姐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给我们来个信,让我们好生担心啊。” “滢儿,”上官湄轻叹,满心里都是愧疚,“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当日走得匆忙,确实没有考虑周全,丢下了你,你别怪姐姐对了,济儿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和淮阳王去上林苑了。”上官滢把手从上官湄手中抽出来,语气冷了几分,“你现在这样想他,当初也能把他丢下和宛贵太妃逃走,已经有那么多的‘苦衷’了,我怎么敢怪你呢?” “滢儿,你如果心里还有怨气——” “哼,你从前是世安公主,备受宠爱;如今是大越皇后,一手遮天,始终是嫡,是长,当然不会顾及我们的死活。你一走了之,留下我在这里受尽白眼。”上官滢冷笑着,抬头望向寝殿里的帷帐,“呵,在哪都是庶出,有什么区别?” “怎么,贤妃待你不好么?是我不好,回来几日顾不上那么多,没有及时照管你。”上官湄尽力忍耐着,见上官滢不肯搭话便只好试着搜寻些别的话题,“滢儿,我刚刚怎么看见红袖在你身边服侍了?” “难得你还能看见,我正想和你说呢。”上官滢恨恨道,“红袖腿脚不便又素有喉疾,我母亲走后她悲痛至极以致不能再开口说话,我见她可怜才留她在身边。你的夫君不是号称对前朝宫人宽厚得很吗?别说红袖,我母亲死得那么冤,一年多了不知死因,没有追封,甚至连谥号都没有给,是要把我的脸面放在哪啊?” “滢儿,隋昭仪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上官滢猛地站起来,俯视着上官湄,“你的夫君日日来陪你,有说不完的话,你为何不去问他?凤仪殿与永宁宫又不是天地相隔,你怎么不亲自去看看?” “谁说我不曾去?只是每次王昭容都闭门不见,我又如何查知?” “多次?”上官滢哼道,“父皇这些嫔妃现在只剩了王昭容一人,虽被封为卓太妃,但形同软禁,她当然不想见你。我若是不提,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在意一个前朝妃妾的死因?” “上官滢!”上官湄一拍床榻,“你今天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指责我的?” “指责?指责?”上官滢仰头大笑道,“你可是我的嫡长姐,现在又是我的嫡母,我敢指责你?只一件,我母亲的事也算是后宫的事,你坐视不理是不是也算失职?” “上官滢,”上官湄语气愈发冰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这就沉不住气了?”上官滢阴阳怪气道,“我原本以为陛下把我交给贤妃抚养,又许她代理六宫,若他日能做皇后,我好歹也能成为一个嫡公主。可惜那时候我太小啊,竟然不知道陛下一直喜欢的人是你!上官湄,是你!” “你闹够了没有!”上官湄站起身,气得手微微发颤,胸口果然涌上一丝抽痛,“满口嫡庶尊卑,像什么样子?你虽不是我母后亲生,可从前我有哪一处对不起你?什么时候看轻过你?我能给其他弟妹的什么时候少过你的?你要这样在意我的身份!” 上官滢哑口无言,她见上官湄因不适变了脸色,亦有些恐慌,只气鼓鼓地瞪着她。 “上官氏还剩下几个人,你还要这样胡闹!上官滢,我忍辱回宫嫁给仇人做这个皇后,不就是为了保护你和济儿吗?不就是为了报我大周之仇吗?你若不想助我,等你过两三年到了嫁龄我一样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给我信得过的人做正妻,这样不好吗?” “我管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上官滢提高了声调,“就算嫁出去,我生母是隋昭仪,现在的养母是晴贤妃,永远都脱不掉这个身份!你现在回来是为族人报仇还是为了皇后的位子我又如何得知?若我当时能再紧追一步,如今登上后位的人也绝对不会是你!” “你说什么?”上官湄一惊,“是你唆使的段婕妤?” “唆使?”上官滢翻了个白眼,“阖宫谁不知道段琼华就是个蠢货,仗着自己父亲在宫里横行霸道,就算没有我她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哪配得上昭仪的封号?当日如果贤妃真能当皇后,我了了心愿,你也可以继续逍遥自在,又何必像现在这样!” 上官湄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上官滢——” “启禀皇后,黄公公求见。”寝殿门口传来一个干脆利索的声音。 木若兰推开门,见小亚距离寝殿五六步远,黄仁海在她后面恭敬地立着。 “进来吧。”上官湄缓了一口气,甩开上官滢的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娘娘金安,公主万福。”黄仁海跪下拜了拜道,“传陛下口谕,请皇后娘娘着袆衣跟奴婢走一趟。”见上官湄不解,黄仁海只微微一笑,“这是陛下亲口吩咐的,陛下还说只许若兰姑娘一人陪同。娘娘快收拾一下吧。” “好。”上官湄缓缓站起身,语气肃然,“小亚,红袖,送宴清公主回叶蓁阁。” 上官滢也不理她,只是稍微低了下头便拉起一瘸一拐的红袖大步走出凤仪殿。小亚看看上官湄,又看看院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出去。幼稚,可笑!上官湄望向上官滢离开的方向,心中有无法抑制的疼痛和愤怒,脸上却也不敢露出分毫。 “辛苦黄公公跑这一趟了,”上官湄露出得体的笑容,示意木若兰取出一包银子交到黄仁海手上,“本宫也没什么好谢的,聊表心意吧。” 黄仁海掂了掂,知道分量不少。他没想到上官湄出手这样阔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忙不迭地跪下磕头道谢。 “公公客气了,还请在外候着,本宫更了衣就去。”上官湄起身,看黄仁海退了出去,嘴角露出一丝蔑笑。 不多时,上官湄换好素服,扶着木若兰的手踏进鸾轿,黄仁海领着轿子在宫中沿着僻静小路走了一刻钟才停住。上官湄走出来,顿时呆在原地。矗立在她面前的是上官祠堂,许久不见,这里一切如旧,洁净如新,香火不断,并无丝毫破败。上官湄停了许久才缓缓迈进祠门,木若兰知道规矩,只留在门口守着。堂内也是一尘不染,上官氏的所有牌位都在堂上供着,周围的壁画雕刻也依旧静静地立着,威严肃穆。 “皇后”上官湄正在发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上官湄一回头,发现黄仁海领着上官济站在她面前。他长大了一些,却还是稚气未脱。上官湄欣喜得流出泪来,她忙弯腰把上官济扶起来,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然后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济儿!” 上官济看见上官湄,也开心地笑了。 “你还好么?是陛下让你来的?”上官湄捧起上官济的脸,不住地抚摸。 上官济点点头,握着上官湄的手,把头埋在她怀里。上官湄看到他懵懂清澈的双眼,听到他那句欣喜满足的“很好”,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眼中尽是安然,他的心也尚未被仇恨点染。那么,自己究竟该欣慰还是担忧呢? “娘娘,”黄仁海尖细的声音落在她耳中,“陛下允许娘娘和荣绍殿下今日来此祭奠祖先,奴婢就不进去了,娘娘请吧。” “是,是,多谢陛下。” 上官湄迅速擦掉脸上的泪,领着上官济迈入正堂。堂上摆放着上官氏族人的牌位,从久远的祖先到他们的父皇,还有景舜皇后和昭襄太子,一一在列。上官湄携上官济在堂上行礼祭拜,在牌位前跪了许久。 父皇,母后,湄儿回来了,湄儿还是回来了。 列祖列宗在上,为了雪我大周国耻,保住上官嫡子的性命,湄儿只能嫁给弑父灭国的仇人。身体名分之辱不足为虑,湄儿身在荣华之中绝不会忘记上官氏的仇恨,复国之心日月可鉴。求祖宗保佑湄儿,保佑济儿来日重登大统,再兴大周。 上官湄双手合十默念着,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上官湄仰起头,看见高乾一身冕服站在身后注视着她,忙站起身。他点了点头,也向上官敬尧的牌位上了香拜了几拜,之后吩咐上官济离开了祠堂。 堂内只剩下高乾与上官湄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上官湄才开口道: “陛下保留上官祠堂已是恩宽,怎么还亲自过来?” “湄儿,朕有喜事,”高乾难掩心中的激动,“大越大军在西蓟胜了。” 上官湄一愣,顿时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绵延了四年多的战事,终于平定了,终于平定了 高乾见她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大婚多日,高乾从未见她露出如此真挚的笑容,徐徐道:“其尔贺家族言而无信,进犯国疆,已被我军悉数剿灭。我不会再手软,从此以后只有蓟州,没有西蓟;都川亦承诺与大越修好,西南一带从此安稳。湄儿,你的一桩心事可以了了。” 岂止是她的心事,自西蓟复兴到可以与大周抗衡的那一日起,这便是上官氏几代皇帝的心事。上官湄身子一软,跪伏在牌位前,眼中的清泪打湿了衣襟,不知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我这里还有一道旨意,想先当着上官氏先祖宣读再昭告天下。”高乾深情地凝视着上官湄,蹲下身来缓缓开口道,“但祠堂除非紧急不许奴仆入内,只好破例亲自宣给你听了。皇后听旨——” 上官湄疑惑了一下,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直起身低头接旨。 “西蓟战事已平,边患暂除。大周世安公主上官湄c宛贵太妃不畏强敌,忠义殉国,风烈长存,朕心痛惜。追封上官湄为世安思公主,牌位入上官氏宗祠,承万世之典,得千秋之奉。追封贵太妃宛氏为宛德皇后,于上官宗祠别殿设灵,以彰贤名。” 心弦上被小刀轻巧地割开了一道口子,上官湄惊讶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高乾将圣旨交到上官湄手上,俯身把她扶起来。 不,这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 “上官祠堂供奉的是你的先祖,从今以后祭祀也算我一份。” “陛下这是”上官湄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知道你刚封皇后,为着上官姓氏他们难免有些微词。上官氏世代贤明,我知你心,绝不玷污世安公主的名声。这道圣旨算是给你的族人,也给前朝后宫一个交代。若他日因你身份再起流言,我定不轻饶。”高乾定定地看着她,半句不提与群臣的争执,“还有,我已经派人去大枰山一带请回了宛德皇后,在皇陵内重新安葬。我也会继续暗查中毒之事,绝对不会放过那些暗害你和宛德皇后的人。” “陛下不是一直忙于朝政战事么?”上官湄默叹,“怎么能为后宫这样费心” “湄儿,我专心朝政为的是不负万民,但你也是万民中的一个啊,我希望你平安,岂能负你?岂能看着你和你在意的人受到伤害而坐视不理?” “陛下别说这样的话。”上官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她忍着眼泪,呆呆地望着上官敬尧的牌位。 黄沙漫漫,西风萧索。 你明知我有道不完的恨还这样待我,让我如何是好? “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都会说。”高乾转过身对着灵位道,“我会守着上官氏祖上的江山做一个好皇帝,会永远许你做我最爱最敬的皇后,会以此西蓟大捷为契机重振雄风,会以当日凌云之志安邦定国,谋天下万民福祉。” 是啊,做一个好皇帝。 上官湄感慨着,一丝很遥远却又不同于仇恨的情愫从心底升起。作为子民,谁不希望宫中的天子勤政宽仁?谁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衣丰食足?曾经,她的父皇做不到,她年幼的弟弟做不到,就连曾被众人寄予过希望的昭襄太子也已早逝。这天下在上官氏的手中停留了近百年,却在上一朝失去了当年的活力,甚至乱象频出风雨飘摇。而如今,站在她身旁的旧时相识,她以后日夜相伴的夫君,能完成这个使命么?他灭了大周,却靖边解患,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走访各地,百姓生活渐丰,人心叹服。 所以,到底是谁错了? “这算是陛下许下的誓言么?”上官湄愀然开口。 “是。”高乾坚定地回答,伸手握住上官湄的手腕,“此言既出,绝不毁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岚亭 四月,宫里的海棠花都开了。 晚间,上官湄觉得烦闷,用过晚膳就出门了,木若兰抱着一张琴跟在她身边。宫里的夜总是很静,各宫都忙着自己的活计,高乾在哪里哪里就会稍微热闹一些。最近佳林尔丹被御医诊出怀孕一月有余,高乾便在升明馆多徘徊了一阵子。自上官湄封后,高乾来后宫的次数确实比以前多了许多,而且总是随便坐坐就转道去了皇后那里。尽管常与上官湄攀谈至深夜,高乾却极少留宿凤仪殿,反而多在淑妃处过夜。 “娘娘,”木若兰停下脚步,“前面是岚亭,我们还要过去么?” 上官湄抬起头,御湖边一座精致的六角亭映入眼帘。夜还未深,深蓝色的湖水倒映着一轮新月,泛着微弱的银光,散布在深红色的柱子上。亭身探出头,向一池净水敞开怀抱。亭中的石桌石凳有些破旧了,亮晃晃的光影里凭空多了一分沧桑。上官湄踏上台阶,痴痴地盯着那灰白的石桌。 您又在想他了。木若兰站在上官湄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上官湄的声音很轻,很软,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 “那您为什么出神?” 上官湄尴尬地笑了一下,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凉的石桌,眼睛有些模糊,“这宫里宫外,还真是逃不掉的相似呢。” “娘娘可知这里为什么叫‘岚亭’?” 上官湄的目光并没有离开石桌上的纹路,她曾听父皇说过,“如同山风过耳,即便出了这宫墙,雾也总是会散的。” “可是宫里本不应该有山风的呀。” “是,但风是没有区别的。”上官湄抬头,看着木若兰劝慰的眼神,“若兰,我很久没有抚琴了,自从” 木若兰走上前,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依照上官湄的心愿,高乾为她寻得了一张上等的伏羲琴,又依她所言在琴身上雕刻了凤凰出云的图案。上官湄微微发颤的食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湖面上,蜿蜒悠长。 “催马无音讯,何忆断肠声?” 上官湄坐在石凳上,手在琴上悬空了很久,随意拨弄出了些许曲调,脑海中全都是那年花朝夜,她坐在草庐中抚着池南的琴,看他在月下舞剑的情形。他的眸子,他的声音,很近,很远,恍如隔世,却没等到骄阳烈火,一晃就散了。心中酸涩得想要发疯,或许哭出来会好些?可她不能哭,尤其是不能因他而哭。凤冠之下,她所有的眼泪只能拼命往肚里吞咽。 当日我负你心,可知这一负,滚滚红尘,衰草云深。 池南,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过得还好么? 想着想着,曲调中多了些许和音。上官湄睁开眼,发现亭外山石上也坐着一个女子,忽远忽近地跟着她的旋律。天色有些暗,一切都模糊不清,但她弹奏得极其娴熟,上官湄不断变化着指法和节奏,对方都配合得如鱼得水。上官湄低下头,指尖在琴弦间游走,高高低低的琴声越飘越远,消失在湖对面的山林里。 一曲奏终,那女子起身上前。 “快免礼。”上官湄笑着让木若兰扶她起身,“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淑妃姐姐,真是太巧了,姐姐琴技高妙犹胜本宫。” “皇后娘娘雅兴,让臣妾碰巧撞见了。”金诗棋笑了笑,“适才皇后娘娘的琴声幽咽凝滞,无限相思。夜已深,娘娘怎么会在这里弹出这样感伤的曲子呢?” “淑妃姐姐明知故问。” “我们这些后宫之人,上至娘娘您,下至臣妾,哪有不思念家人的呢?况且宴清公主如此不懂事,娘娘更是始料未及吧。” “姐姐的消息倒是很灵通,”上官湄转向远处的湖心,余光感觉金诗棋身后木若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不过你我是旧相识,当日初见便觉得姐姐心思细腻独具慧眼,本宫倒也没必要瞒你。” “娘娘抬举臣妾了,初见时娘娘和现在一样意气风发呢。”金诗棋谦卑地抿嘴笑笑,“那天臣妾在贤妃姐姐那里,宴清公主气呼呼地回来,细问才知是在娘娘宫里闹了些不愉快。贤妃姐姐都不顾及臣妾当即训斥了公主目无尊上,还责罚了红袖。” 听到金诗棋说这样的话,上官湄心中顿时多了好多念头,“家门不幸,小妹自小骄纵,本宫对她的管束也确实少些。淑妃姐姐,济儿在姐姐宫里可也有这么恼人?” “娘娘说笑了,荣绍聪明可爱,曾是娘娘一手带大,臣妾疼还疼不过来呢。”金诗棋垂下眼睛莞尔一笑,“更何况臣妾以后恐难再有孕,后半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娘娘尽管放心,您不方便过来,臣妾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他的。” “那本宫就先谢过姐姐了。”上官湄点点头,握住她的手,“本宫的妹妹如此任性,终究不是办法。本宫倒是真羡慕你,父亲在朝中得陛下器重,你在后宫为本宫分忧,妹妹也是出类拔萃,金家满门出众,日后一定会为万世称颂。” 上官湄的手凉凉的,湿湿的。金诗棋目光飘忽,连身体都颤了一下,便又迅速恢复了得体的微笑,“娘娘,臣妾家中看似显赫,可谁又能保住一世的荣华呢?臣妾只盼一家人平平安安,至于诗玉”她的手不安地动了动,“其实臣妾与娘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此话怎讲?”上官湄眼皮一跳,短短一瞬,她从木若兰的脸上读出了狐疑和担心。 “娘娘应该知道诗玉受臣妾之托去拜访温府的事情吧?” 上官湄微笑点头。 “这孩子也和宴清公主一样,从小没有太多同龄的玩伴,被父母和臣妾惯坏了。诗玉虽然出身贵族,懂得讨人欢心,但刁蛮任性,做事顾头不顾尾,自从在沂州结识了魏太守的女儿,两人很是投契,就赖在那里游山玩水怎么也不肯回京。父亲公务繁忙,数次派了人去都被她赶了回来。”说到这,金诗棋苦笑了几声,“这世界上,她只要自己高兴,才不会管别人的死活。” “其实,两位娘娘都很羡慕这样的性子,不是么?”木若兰在身后轻声道,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是同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池南的脸。 “羡慕,”金诗棋回答,“但不喜欢。” 上官湄抬手理了理头发,“她们还都是小孩子心性,本宫可以劝服自己,姐姐也不必过于烦恼了。”金诗棋颔首答是,上官湄的语气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对了,本宫还有事想问姐姐。上官滢的母妃——隋太妃怎么突然就过世了?” 金诗棋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诧异地看着上官湄,斟酌着词句道:“娘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上官滢因为这个跟我翻脸,”上官湄停顿了一下,“这也确实是后宫之事,更何况本宫与隋太妃也并非全无关系的陌生人所以,本宫想知道。” “是这样,”金诗棋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陛下登基几月之后,太妃就急病而亡了。” “急病是什么病?”上官湄死死地盯着金诗棋,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御医诊断说是忧伤过度导致的心病,先帝走后”金诗棋犹豫了片刻,发觉上官湄的脸上并未起波澜才敢继续说下去,“太妃难过不已” “既然这样,那为何陛下不上谥号,也不予追封?”上官湄拧起眉头。 “这个臣妾也不清楚陛下天意臣妾也不敢揣测,许是陛下政务繁忙忘记了?” 不,他不会忘的,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上官湄怕再说下去露出破绽,便示意木若兰收起石桌上的琴,“时辰不早了,本宫先回去了,淑妃姐姐也早些歇息吧。” 金诗棋屈膝拜礼,上官湄满腹心事地转过身,表情瞬间松弛了许多,刚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金诗棋叫住了她。 “臣妾多嘴,还有句话想提醒娘娘。”金诗棋低着头,话中有话道,“有些事情陛下已下明旨,但臣妾近来还能听到一些关于世安思公主的传闻,还请娘娘多加留意。” “本宫多谢姐姐美意,也当然相信姐姐的为人。” 回去的路上,木若兰许久都没有说话。金诗玉纵然任性,纵然从小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留在沂州绝对不是和太守千金合得来这么简单,况且上官湄的身份十有就是她秘密泄露给高乾的。木若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池南冷峻的脸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很可怕。她小心地望着上官湄,担心她会因为这个猜测失去理智。 “你有心事?” 木若兰猛然回过神,从上官湄的语气中判断出她并没有怀疑,“奴婢有些奇怪” “奇怪淑妃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岚亭么?” “娘娘也发觉了?”木若兰惊讶地问。 “发觉,也有怀疑。”上官湄搓了搓双手,仔细搜寻着答案,“如果真是巧合倒也无妨,我们曾经有过交往,她本来就知道我的身份。若不是,她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呢?” “娘娘为什么要问淑妃隋太妃的事?” 上官湄停住脚步,回头神秘地看着木若兰,“因为我确实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证明另外一件事。” “娘娘是说——”木若兰恍然大悟。 上官湄有些疲倦,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往前走着。 “那对于淑妃最后说的话,娘娘有主意了?” “段琼华。”上官湄短短地道,一边暗暗赞叹木若兰的敏锐。 木若兰摇摇头,“我们能一眼看到底的人,都不是什么威胁,奴婢觉得以她的才智不可能借娘娘的真实身份闹出这么多风波。况且,陛下已经了结了世安思公主之事,明里暗里给了后宫不少警告,段婕妤拿什么资本污蔑娘娘与您抗衡?这个道理就算她再愚笨也都能想明白的。” “金诗棋主动来提醒我,那我接受就好。你是觉得段婕妤背后另有人指使?” “奴婢也不知道,这只是奴婢在宫中住久了的直觉。她们”木若兰佯咳一声,将怀中的琴抱得紧了一些,“她受人指使,或是被人做了棋子。” 也许吧。 上官湄也不再说话,到大路上乘辇返回凤仪殿。一进院落,上官湄便发现高乾的轿辇停在里面,黄仁海和王德瑞都守在殿门口。王德瑞要上前来接木若兰手里的东西,被黄仁海生硬地拉到了身后。黄仁海一脸殷勤地迎上来嘘寒问暖,上官湄也顾不得许多,急急走进里间,见高乾伏在案上疲惫地睡着了,便示意木若兰取来一个披风披在他身上。高乾猛然惊醒,见是上官湄,脸上掠过一丝感动。 “回来这么晚,不冷么?” “只是去岚亭坐了坐。”上官湄坐在他对面,“陛下不是去看佳才人了么,怎么来臣妾这了?” “皇后殿里我不能来么?”高乾笑了笑,“我有事跟你说。” 上官湄接过木若兰手中的茶杯,命众人退下。 “昔日唐肃宗懦弱,将军政大事委托李辅国。李辅国擅权跋扈,代肃宗下诏,委派地方节度使,排挤异党,权倾朝野,终致动荡乱世再添衰微。”高乾眉头紧锁,语气中透出一丝忧虑,“湄儿,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上官湄明白高乾所指,也不正面回答,只道:“臣妾身居后宫,不懂得如何处置这些朝政大事。” “湄儿,”高乾略向前探了探身子,“只有你我在,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 “有主意又如何?”上官湄轻笑,“陛下这样问臣妾,想必是因为李辅国曾拥戴肃宗登基,肃宗昏懦怕落人话柄,不敢亲自动手吧?” 高乾低头憾然,“是,也不是。” “其实陛下心中很清楚该如何做。”上官湄淡淡地回道。 “代宗即位,李辅国更出僭君之言。代宗虽不快,但翦灭李众多党羽也非一日之功,所以表面优待,尊为‘尚父’,封司空兼中书令,暗中夺了兵权,再派人刺杀,方平唐室之患。”高乾悠悠道,“湄儿,你也是赞同代宗的做法的,对不对?” “时移世易,若是臣妾,一定会尽早发现此等乱臣的野心,杀之以安天下,根本不会等到他羽翼丰满。”上官湄的语气逐渐冷了下来,直视着高乾的眼睛,“但段大人曾经那样尽心尽力辅佐陛下,根基深厚,想要坐实他的罪证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上官湄的冷静让高乾心中很不是滋味,良久高乾才忧心道:“湄儿,我无意中还查到了些别的事,近日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是他传给段婕妤的。他们父女互通消息我绝不能忍,伤及你的名誉更是——” “无关痛痒的事。”上官湄望着窗边摇曳的烛火,“但若陛下用这个理由处置他,莫说天下人,连臣妾都难以信服。” “这只是一方面,当日辍朝期间,我曾假借休养之名出宫走访各州县,暗中派白虹留意了京城的动静。他倚仗从前军中人脉广结党羽,步步试探,我已有实证。”高乾深思道,“我本不想这么绝情但百姓和军中将士确实不能再经历一次” 你自然是不能容忍的,上官湄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只是臣妾与段大人本有恩怨,陛下说了这些,不怕臣妾的意见有失公允么?” “我知道你不会——” “可我想让他死。”上官湄突然转过头,眼里划过一丝愤怒,“你我都明白事情的起因,陛下既然知道臣妾介怀,就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讨臣妾欢心。” 高乾看得分明,只低声唤道:“湄儿” “从前我是君,你是臣,你自然要与我来商议;但星月轮转,如今是你居于龙位之上,手握四海。陛下不是性情优柔的人,既然已有决断,就没必要再来试探臣妾的心意。”上官湄缓了口气道,“陛下如何扫除这些乱臣贼子,臣妾就如何看着,只要陛下觉得能对得起心中的万民就好。” 高乾走后,木若兰悄悄走进来,面有忧色。 “您说,段家是帮助陛下登基的功臣,陛下这么做会不会太” “他曾手握兵权,现在又位高权重,陛下从一开始就在防他。”上官湄靠在案边,“西南虽然安定,但北境尚有隐患。新朝未满三年,国中空虚,眼下的境况比你想象得要严峻。既然段朴风已经露出了反意,未免朝臣离心,及早处理才不至于让天下再遭动乱,陛下没有错。” 烛火轻摇,上官湄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段家上下不该是目光短浅之辈,所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转念一想,贪欲无穷无尽,实权或是虚名,恐怕在那种情况下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实权吧。——就像高乾当年平乱之后,同样选择了更长远的利益。 “您的意思是陛下早有除掉段大人之心?” 上官湄瞥了一眼木若兰,“你觉得他可能活得长么?” “可是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知道陛下登基的秘密啊?” “李政兴被降职,他今日秘密来见我,怕也是来探口风的。”上官湄低头微微笑道,“可能只是时候未到吧。更何况,杀一儆百也是帝王必学之术。经此一事,陛下该更明白朝中形势了。” 月余,前朝便发生了不小的变故。中书令段朴风被人揭发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更有大臣上书道段琼华在后宫中向宫外家中私自传递消息,意图左右朝局,图谋不轨。高乾命刑部及大理寺核查证据,依国法将段朴风处斩,将其全族流放到北边荒蛮之地,同时将段琼华降为才人,幽禁在扶临轩。 一时间,满朝哗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商女 春光明媚,上官湄遍邀后宫众妃在御花园中赏春,而后一同前去酿酒。佳林尔丹怀有身孕,进了清泉斋上官湄便吩咐她坐下歇息,领着晴宁和金诗棋将木香研磨成粉,分别投入酒桶。 “佳才人,”上官湄从架子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放在案上,“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就帮本宫挑些花瓣吧,等到冬日里这酒出窖了加进去,口感和气味都会更好一些。” 佳林恭敬地答应着。她打开盒子,发现里面全是精致的白色花瓣,浓郁的香气瞬间萦绕在四周。 “香气四溢,不像是常见的花朵呢。”晴宁笑道。 独步春,却不想是转瞬即逝的绚烂呢。 “这是荼蘼花,的确不是宫中常有,荣国夫人小院中种了许多,前日进宫带来了些。”上官湄停顿了一下,将碾好的粉末洒在酒桶里,“本宫原来也是喜欢这股气味,偶然取来酿酒,口感竟然还不错。这酒也是上品,此次带你们来你们都有口福了。” “臣妾知道皇后为什么不愿意让臣妾跟随了,原来是因为臣妾不能饮酒,皇后娘娘怕臣妾不开心呢。”佳林浅浅地笑道。 “来年春天本宫才许你饮,”上官湄直起腰看着佳林道,“今年的即便是在宫宴上也别想了。” “皇后带臣妾们亲取佳酿,这份心意陛下一定能感受到。”金诗棋一边说着,一边帮晴宁将剩余的木香粉收好。 “这心意当然要有佳才人的点睛之笔才算完美啊。”上官湄似是一笑,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说笑着,不一会便把所有的酒都分桶装好,吩咐人取走密封保存。 正说着,小亚近前来报段琼华扶临轩哭闹不止,吵着要见高乾,以致数度晕厥。但高乾现在不得空,守门的侍卫只好到凤仪殿求助。上官湄听她细细回过,将镯子重新戴在手腕上,方才抬起头不紧不慢道:“陛下不会见她的,她是还想为她的家人求情么?” 小亚低下头,“奴婢不知,特来请娘娘示下。” “知道了,本宫去看看她。”上官湄走了两步,回头含笑道,“今日有劳三位姐姐了。佳才人,本宫命若兰送你回宫,路上小心些。” 上官湄扶着小亚的手,沿湖向扶临轩走去。 “她知道她的族人今日启程了?” 小亚犹豫了一瞬,小心地回答:“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也不会闹得这么厉害。” 上官湄也不答,唇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再多话。 扶临轩周围静悄悄的,小亚守在门口,上官湄走进去时里面也是空无一人。自从段琼华被幽禁之后,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都被遣散,只留了檀蕊一人侍奉。上官湄推开门,日光照着屋里白花花的屏风,死气沉沉。段琼华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好像睡着了。听见有人进来,段琼华猛地睁开眼,又抬手闪躲在一边,毫无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官湄。 “怎么是你?” “陛下政务繁忙,本宫替陛下来看看你。”上官湄站在门口道,逆着光线,段琼华看不清她的表情,“你父亲虽死,但其余家人已经离京,他们至少保住了性命。就当是为了家人,段才人也应该安分一点。” 段琼华支撑着桌子站起身,踉跄了几步,伸手指着上官湄的脸,“是你,是你对不对?” 上官湄冷漠地拨开她的手,掩上了身后的门,“与本宫何干?你父亲做下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死罪,受到惩罚乃国法天理,段才人说话可要小心些。” 段琼华突然诡异地大笑起来,咳嗽了几声道:“我父亲是帮助陛下登基的功臣!是辅佐陛下治国的忠臣!何来结党营私?何来图谋不轨啊?” “朝堂之事铁证如山,段朴风居功压主意欲谋反,你何须与本宫争辩?”上官湄心下莫名涌出些许悲凉,然而只瞬间,她便恢复了神色,“段才人,你这般振振有词,是在指责陛下昏聩滥杀功臣么?” “你没资格说我父亲的名字!”段琼华吼道,声音锐利刺耳。 “任你如何辩驳,他已是死罪。”上官湄向前走了几步,“不谈这个,你与你父亲传递消息已久。从前蛊惑贤妃争夺中宫之位,如今又在前朝后宫散布谣言,污蔑本宫清誉。信就放在陛下的建德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冤枉。” “清誉?”段琼华整理了一下衣裙,“圣隆十八年,岁逢甲子。从那一日起你就不再有清誉了,你可明白?” 果然没有猜错。 “看你这副疯癫的样子,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上官湄泛笑,丝毫不避。 “没关系,没关系,人嘛,总想着过去的事情多不识时务。”段琼华的语气突然缓和了许多,“臣妾在想,都说上官皇后在周楚王府饱读诗书,臣妾卖弄了,还请皇后指教指教如何?” “什么?”上官湄皱了皱眉。 段琼华转身从案上取出一卷书,塞到上官湄手里,“您自己看啊,告诉臣妾,臣妾写得怎么样?” 上官氏看去,书卷上字迹横七竖八,她却一眼认出了段琼华誊抄的诗作。上官湄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熟悉的仇恨却不受控制地倾巢而出,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深深地刺着她最脆弱的地方。 上官敬尧的胞弟,她的亲叔父,初封商陵王,翊文十年晋楚王 上官湄瞥见段琼华那张扭曲的脸,与她父亲是那么相像。那年在城下,冰冷的目光直射她的身体。他挥起的剑丝毫没有温度,没有忌讳,那样轻易地刺破了她身边的一切。 商女,商女,商女 再也无法平静,上官湄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段琼华从她手中猛地抢走书卷掷在地上,凑近了上官湄的脸。 “怎么了?上官氏,贵为周楚王之女,博学多识,竟然会不知道这首诗?好吧,那就让我来教你,教教你什么叫‘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段琼华笑得失去了理智,她抓住上官湄的手腕,“觉得好听?觉得感同身受?臣妾也觉得这词句写得美极了,丽宇芳林,皇后可不就是安居其中的倾国倾城吗!” “放肆!” 从未被人这样冒犯过,上官湄挣开她的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段琼华捂着自己的脸,凶狠地迎向她的目光。 “戳中痛处了?堂堂大周公主当了皇后,脾气也见长了?” “段琼华,”上官湄肃然道,“本宫对你处处宽容忍让,但你却一直挑嗦是非兴风作浪,而今更是变本加厉——” “息怒啊,一旦发怒可就不好玩了。”段琼华摇了摇手指,翻了个白眼,“娘娘高估我了,我一个小小才人怎么可能知道世安思公主的秘密呢?一切可都有赖于你最信任的人啊!” 这个计策可真不怎么高明,上官湄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本宫笑你愚笨不堪,笑你狂妄自大,笑你被人利用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我输没事啊,反正我已经输了。”段琼华步步上前,抬手将额发掀到后面,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她的脖子上,“但你别忘了,你是‘亡国’公主,你身后有多少祖宗英灵在看着你,看着你‘出帷含态笑相迎’!” 疯子。 上官湄剜了段琼华一眼,胸口憋得难受。扶临轩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一声怒吼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游移。高乾抢步进来,把上官湄护在身后。 “更热闹了,更热闹了”段琼华退了几步,目光瞬间变得哀伤,“陛下也来了” “大胆刁妇,冒犯皇后,该当何罪?” “罪?”两行清泪从段琼华眼中落下,“在陛下眼中臣妾不早已是罪人么父亲对陛下忠心耿耿,臣妾对陛下一心一意,可没想到我们父女最终只落得这样的下场” “朕并没冤了你父亲。数年来他为自己积攒实力意图不轨,所犯之事皆是死罪。朕是看在他辅朕登基有功的份上才将你的族人改为流放,也没有迁怒于你,你还想怎样?” 段琼华跪在地上,抑制不住地哭泣着。像是再次加固了心中的防线一样,上官湄本就厌恶已极,便扭头不再理会他们的对话。 “你别再胡闹了,今日你逆言犯上,朕都认为你情有可原不予追究。”高乾不耐烦地道,“但是段琼华你记住,皇后与朕同尊,你污蔑皇后罪同欺君。若日后再听到宫中有什么流言,朕绝不会顾念往日之情。” “陛下对臣妾有过情么?”段琼华抬起头,跪着向前蹭了几步,抓住高乾的衣袖,“陛下因为臣妾父亲给臣妾颜面,如今父亲不合你心意就将臣妾弃如敝履,那臣妾可不可以认为他日陛下一念猜忌,也会同样废了皇后?”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高乾大声喝断。 “当然知道”段琼华凄然道,让人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臣妾盼着这一天呢。陛下,您可千万别忘了皇后的出身,皇后对您可真是” “别怪朕没给过你机会!后宫之人,朕不过问了,由皇后全权处置吧。” “才人段氏冒犯天威,念及侍奉陛下多年,废为庶人,贬入冷宫。”上官湄扬起下巴,目光停留在门口的柱子上。这样的蠢货,也难怪她最信任的人都会背叛她。 “不,不可以!你不可以”段琼华缩在地上泣不成声,像一个失神的小兽。 高乾亦是厌倦了,与上官湄转身离开扶临轩,段琼华看着二人的背影,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恨。突然,她咬着一缕头发,从头上猛地拔下一根簪子,直直冲上前去。 皇后!高乾察觉到了后面细微的动静,一把将上官湄揽在怀里。几乎是同时,上官湄挣开高乾的双手反身把他拼命向前一推挡在他身前,锋利的刀片划过袖袍,在凤鸟花纹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伤口。段琼华重重地摔在门槛上,小亚惊叫一声冲上前去扶住上官湄,而王德瑞几乎是直接扑到了段琼华身上。高乾抽出佩剑,门外的侍卫亦纷纷上前。 高乾喘息着看了王德瑞一眼,又担忧地转过头,额上隐隐渗出汗珠。 “皇后没事吧?” 上官湄倚在门框上,小亚握住她的手,也是惊魂未定。上官湄快速瞟了一眼地上的段琼华,又看向高乾,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陛下没事吧?” “拖出去。”高乾冷冷地吩咐。 “你——” 段琼华颤抖着伸出手,越过高乾指着上官湄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狠绝与不甘。还未及再多说一个字,她就被侍卫们拉扯着离开了扶临轩,挣扎声也越来越远。 高乾凝视着上官湄,想辨识出她瞳眸里清亮的颜色。然而,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一路行至建德殿,上官湄浑身都还是汗津津的,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段琼华还在身后盯着她。明明是个罪有应得的疯子,本不值得她费神,上官湄却总是心底发虚。也许是受了惊吓?上官湄将手握得更紧了些,指尖不安地扎向掌心。 这是上官湄回宫后第一次与高乾一起来建德殿,殿中奏疏特殊的气味让她想起了初次因政务踏入此地时的情形。圣隆十六年京畿四州叛乱,朝中无人肯接这个烫手山芋,高乾临危受命,终不负上官涵所托,用了四月时间平定叛乱。上官湄清楚地记得事情平息后,上官涵偷偷带她来殿中看刑部和大理寺呈上的卷宗。罪首供述发起叛乱主要是因上官敬尧不顾水文地形,强行修改洹水河道大兴土木,致使两岸数百房屋被淹,数千苦力葬身洹水。面对此状况,上面非但没有补偿反而变本加厉地压榨百姓,他们忍无可忍才走上绝路。积重难返,很多事不会因杀几个人而结束,姐弟二人无声饮泣,也第一次对他们的父皇产生了崇敬之外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这些? 高乾扶上官湄坐好,屏退左右,满脸担忧地问:“皇后没事吧?” 上官湄避开了高乾关切灼热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高乾总算如释重负,伸手抬起上官湄的脸,眼中混合着感动与疑问,“你刚才为什么救我?” 上官湄心下一抖,强装淡定地回答:“因为你是大越天子。” “不,不是。”高乾的眸子瞬间暗了几分,他颓然低下身子,“在你心里,我难道不是罪大恶极的仇人么?” 上官湄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悠悠叹了口气,殿中只剩下无边的静默。就在刚刚,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做,高乾用整个身体护住了她,段琼华的发簪中藏有利刃,他一定会受伤。你不是一直想看他伤,看他痛,看他死在你眼前么?为什么,为什么真的到了那一刻,你还是选择保他万全? 君不见层云翻滚处,依稀有锥心之痛。 “但在百姓眼中,你是一个明君。” 上官湄听不太清自己的声音,站起身向窗边挪去。她的手猛然撑在桌上,稍微缓过神来。不,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是这个人,杀了父皇,毁了一切。 高乾走到上官湄身后,“我是真的希望”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上官湄知道他的心思,脑海中只不断浮现着那句诗,再次把她冰封在最阴冷的角落。只是因为,她那时懂事,记得一切爱恨。 “可是你杀了父皇!”上官湄突然转过身提高了声音,头有些发晕。 高乾失悔,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不,我没有。” “你心有愧疚了。” “听我说,”高乾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我是射伤了你父皇,但我有分寸,那支箭绝对不致命,我真的没有杀他。” 你还真是思虑周全,买通了御医给我一样的答复。 一秒,两秒,上官湄死盯着高乾的眼睛,里面依旧充满着坦诚和无畏。再一次,她觉得他说的似乎都是实话。一颗大大的泪珠从上官湄眼中滑落,她倚在桌边,双手按住了额头,胸口止不住地绞痛。 “这一切都是意外,湄儿,你相信我,我的本意是逼他退位,给他一个安稳的晚年,我没有想到我从不想伤害你身边的人,这真的是个意外。”高乾走得近些,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上官湄本能地抗拒,身体向后缩着。 为什么?父皇的箭伤那么重,他就在我面前死不瞑目,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良久,上官湄缓缓睁开眼,满脸泪痕,“那陛下是想说隋太妃的死也是个意外么?” “不。”高乾垂下眼帘,像有心事般地松开了上官湄的双臂,“那铎氏结交朝臣,残害后妃,祸乱两朝,图谋卖国,是我命人毒死了她。” “你——”上官湄难以置信地噎住。 高乾转过身,从书阁上翻出一叠纸交到上官湄手中。上官湄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检视着,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当年隋太妃勾结朝臣的名单,很多人上官湄根本想不到他们竟已被隋太妃收归麾下。里面还夹杂着从含乐殿及各府搜出的往来信件,桩桩件件都言及中宫空缺与京城布防,更有来自故西蓟王廷的密报。她真的是西蓟的人,就算入大周多年也终究是西蓟的人。上官湄心乱如麻地打开最下面的一封密函,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隋劝上嫁湄于西蓟,上准,诏速办。 他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她,几乎语不成调:“对不起,我真的不能” 上官湄了然,只觉天地幽黯,手中的纸倏然滑落,“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金声 段朴风被流放之后,高乾陆续罢免了其党羽,将金炜提至中书令,兵部尚书由原侍郎郑韬升任,又提拔了白虹c岳之恒等一干大臣。朝局大改,他又忙碌了好些时日,月余才使朝政重新回归正轨。这一日,高乾宣了金炜和郑韬至建德殿,商议北伐之事。 大越虽然目前看似安稳,但旧朝积弊未除。西南之战还有很多善后之事有待解决,北狄就已经蠢蠢欲动。这是高乾数年的心患,北伐势在必行。 “陛下,”郑韬率先道,“臣以为蓟州和都川刚刚安定。虽然大胜,但我军还是损失不小。陛下登基三年,百姓生活也并不十分宽裕,若再出师北伐,恐怕——” “你是觉得不应该打?”高乾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问道。 “臣不敢,”郑韬忙低头道,“陛下为了大越长久安宁,思虑自是正确,只是” “陛下,”金炜也在一旁道,“郑大人所虑并非全无道理,大军北伐需要充足的物资。这些还是要有足够的时间备办,不能急在一时。” “朕知道,朕也没说即刻就要出兵。”高乾摆摆手,“西蓟一战,你以为朕不知道大越大军损失几何?北狄偏远,大军长途跋涉,粮草军备样样都要徐徐图之。有备方能无患,这一仗能不打是最好,万一边境继续动荡,眼下最缺的不是普通人员物资,而是能领兵出征的良将,朕忧心的是这个。” 郑韬与金炜面面相觑,半晌才提议道: “陛下,臣斗胆举荐禁军盛中禄。此人与臣和金大人都是军中旧识,忠勇正直,擅于谋略,臣以为可堪大任。” “朕知道他,为人恪尽职守,只是朕与他接触不多。金炜,你觉得呢?” 金炜答道:“陛下,臣附议。但臣以为选将任将乃重中之重,陛下应亲自宣他当面观其言辞,以试其才干。” 高乾点点头,不多时,盛中禄奉旨觐见。高乾看去,见他身姿挺拔,器宇不凡,眉宇间皆是刚劲矫健之态,不禁笑问他何为良将。 “国之存亡,命在于将。故将乃国之辅,王之所重也。臣以为将者,忠而无异心,智而不乱阵,勇而无畏,仁而爱人,缺一不可。”盛中禄并无迟疑,声音坚定有力,“战事非儿戏,随时都可能战死沙场。所以为将者必须有忠君之心和中兴之志,才能率部作战,团结士心;身为将帅,勇不畏死,以谋略为重,应察危患于未发,识敌情于未明。军将忠骨当死得其所,勇而有谋,才不仅仅是匹夫之勇;严而有爱,取信于下。将与士卒征战在外,经历寒暑,理应同饥饱共劳苦” 高乾倍感欣慰,又问了他许多有关选编士卒组建军队的问题,盛中禄皆是对答如流。谈到兴起处,高乾便问: “朕有一事不明,你既精于军中之事,又有报效大越之心,为何不早些向朕自荐呢?” “陛下,”盛中禄低头道,“战场地势千变万化,臣一人之力无法应对所有情况。就上一战来说,西蓟周边以山地密林为主,部队行进困难,适合突袭,臣并不擅长此种地形战术,恐延误战机,辜负陛下和众人的信任。” “如此说来,爱卿在地域宽广之处更有用武之地了?”高乾向前探了探身子,手臂支在案上,“朕再问你,若你率众在北境与敌人临境相拒,成对峙之势,对方可来,我亦可往,如何?” “若两军对垒,则不可轻易出兵。”盛中禄自信道,“统筹全军,应将兵士分为三部分,前军构筑深沟壁垒,不必出战;后军多积军粮,不让敌人知我意图;然后派遣军中精锐潜袭敌军中央,攻其不备。” “若朕与你交手,知你企图,派精锐埋伏在你大军必经之路,伺机而动,又如何?” “臣会令前军左右袭之,消磨敌军斗志,再让大部队出击。彼竭我盈,可以克之。” 见盛中禄的回答句句契合自己心意,高乾展颜欣喜称赞,下令即日起由盛中禄负责操练兵马,以备他日不时之需。金炜和郑韬听这道旨意,知道高乾有以他为将之心,亦由衷为盛中禄感到高兴。高乾心情舒畅,又不停地问二人还有没有人选可以推荐。 “陛下,”金炜想了想道,“臣曾在沂州结识了一位奇人,他虽为江湖白衣,但文韬武略不输世家子弟,也具备将才,臣以为可以一试。” “既然如此,金大人为何不早举荐此人呢?” 金炜略一踌躇,“郑大人有所不知,此人自许清高,行侠仗义,在百姓中享有盛誉,但不愿为官家为伍,亦不愿为声名所累。臣为太守近五年,他屡次协助官府平乱缴贼,却拒绝一切封赏甘愿做平民,臣的确敬佩此人的为人。” “有意思,”高乾靠在椅上微微一笑,“只是若他真如你所说这般我行我素摒弃名利,你怎么能让他为朕效力呢?” “起初臣也以为他志不在庙堂,所以不曾与陛下提起。”金炜郑重道,“但自从陛下平定蓟州,此人一改平日作风,竟然与小女一起靖守边境,安定民怨。他熟悉沂州与蓟州风土人情,又有些名望,让蓟州太守省了不少心思。其间有西蓟余孽作乱,他又为蓟州太守献计献策,主动请缨平乱,出奇制胜,身先士卒,无人不服。” “如你所说确是奇人,想必他们情谊也不浅。”高乾徐徐叹道,“金炜,你一共就两个女儿,看来朕封了淑妃,如今还要再加封你的小女儿了?” “臣不敢,”金炜表情有些尴尬,“不瞒陛下,小女钟情于他,已在西南逗留数月,臣召不回她” “朕会先见见这个池南。待蓟州局势安稳下来,他若愿效力皇室,解朕心头之患,朕答应为他二人赐婚。不过此事不急,蓟州初平,北伐需要人力物力,你们切不可怠慢。”高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金炜,你今天入宫,要不要朕安排淑妃与你见一面?” 金炜略一犹豫,还是婉言拒绝,高乾却只道让他宽心。又叙了一阵,黄仁海报白虹来呈上近期各州县的赋税和收支情况,二人便先退下了。 “前日工部说洹水改道基本完成,日后漕运的事还需你多加留意。”高乾手中翻看着,见白虹似乎欲言又止,“怎么了?” “臣方才来时,陛下在与金大人和郑大人议事——” 高乾抬头,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担心金炜?” “陛下,请恕臣僭越。”白虹拜道,“金大人身历两朝,品行出众,深得陛下信任,但他终究是个文臣,若金家再添一员武将,怕是” “白兄,朕知道你的意思,你若能看到文武相轻自然也应该看到文武相和。”高乾皱起眉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离,“北狄频繁骚扰,骁州枰州的百姓整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中,现在离松口气还远着呢。若朕的朝臣真能将目光放长远,一心保大越长久安定,就不该计较眼前的权力和得失。” “是臣短视了,陛下恕罪。”白虹听明白高乾话中的含义,不禁叹服。 “你回去和兵部商议一下粮草之事,现在该做到心中有数了。”高乾站起身,轻拍了拍白虹的肩膀,“不过白兄,你倒是提醒了朕之前不曾留意的东西,朕并不想与任何一个朝臣为敌,亦不想让昭襄太子的悲剧重演。朕不知百年之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只知道莫说百年,就是让百姓过上十年二十年真正安稳的日子,不愁吃穿,不惧外扰,朕就不愧对后世子孙了。” 高乾驻目,见白虹愁眉不展,只当他疲累便让他先回去。白虹领命退下,却在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对高乾郑重叩拜道: “陛下恕罪,臣还有一言” “跟你说了多少次,只有你我在,不必拘礼。”高乾走上前亲自搀起白虹。 “陛下,”白虹深吸一口气道,“段氏之事虽除于未发,但臣不得不提醒陛下,异心并非功臣才有,旧人也会有。” “旧人”指的自然是上官家的姐弟,二人心知肚明。上官济虽是顽童,但性格随他父皇一样仁懦,而上官湄高乾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方长出一口气: “她不会。” “有贪念,人人皆可叛。”白虹忽地抬头,“更何况是她!” “住口。” “陛下!”白虹有些着急,额上隐有青筋暴出,“当初您执意立后,无论臣如何苦劝您都不肯回头。木已成舟,臣不敢违逆。但陛下是天子,不可以一直这么任性。皇后毕竟是上公主啊,您就真的全无顾忌吗?” “她是朕的人。”高乾咬牙吐出几个字,脸色一点点灰暗下去,“上官济不在她身边,甲子当日他还小,不明白所谓的‘仇恨’。” “等他明白过来就来不及了!”白虹脱口而出。 建德殿陷入了沉寂,静到两个人都能听见蜡油一滴滴落在烛台上的声音。不知是头痛还是心慌,高乾退了一步,抬手压灭了那支苟延残喘的蜡烛,声音里带了阴森的寒意: “朕会安排陆荻去做这件事。白虹你听着,这件事朕决不许你插手。” 白虹虽然不赞同他的做法,此刻也只得退下。高乾展开被烫得火辣辣的手掌,觉得胸口发闷,坐回椅上闭目休息了一阵。 “陛下,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一碗鲜莲银耳汤。” 高乾猛一睁眼,接过来喝了一口,汤汁清甜可口,数日的疲惫仿佛瞬间烟消云散。“皇后近况如何?” “娘娘一切安好。”黄仁海笑着答道,“娘娘惦记着陛下的身体,嘱咐陛下多多休息呢。” “你说皇后?”高乾的眼皮微微一跳,斜眼看着黄仁海。 “当然,”黄仁海赔笑道,“不光是皇后,后宫各位娘娘都很关心陛下的。” 高乾不以为意地笑笑,“佳才人的身孕可还安好?” “都好,都好。”黄仁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忙不迭答道。 高乾仰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朕觉得殿中燥热难耐,你陪朕出去走走。” 高乾扶着黄仁海的手慢慢踱着,不自觉走到了林苑深处。盛夏时节,湖上的荷花朵朵绽放,伏在碧绿的水中,清雅脱俗。高乾侧耳听去,远处隐约传来琵琶的乐声,遂一摆手,径自走了过去。 流憩亭里,一个素衣女子坐在阴凉处弹奏着琵琶,指尖飞动。亭外树荫旁边,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正和着旋律翩翩起舞,阴影和阳光交替落在她身上,意外地娇美。二人皆是沉醉其中,没有发觉站在外面的高乾。 一曲终了,亭外响起了掌声。两人一惊,转头发现是高乾,忙走上前见礼。 高乾低头看过去,素衣女子怀抱琵琶,头上只插一支镂花银簪,妆容淡雅;而一边的黄衣女子梳着飞天髻,底端嵌着镶金发钗和一朵海棠绢花,臂上浅橘色的披帛更是装点得恰到好处。二人面容如花,一浓一淡,但都不曾僭越身份,又与身后景致相配,着实别具匠心。 “免礼吧。”高乾微笑着抬起手,“你们是哪个宫里的侍女?朕似乎没见过。” 方才起舞的女子再拜了一次,款款道:“奴婢许秋盈,是今年五月才入宫的。” “许秋盈?”高乾重复了几次,半晌才想起她是月前新任尚书令送进宫的采女,他当时忙于前朝的事便忘了安置,“你是许宏的女儿?” “正是,承蒙陛下对父亲的器重,奴婢能有幸进宫见陛下一面。” “嗯,朕差点给忘了。”高乾又转向许秋盈身边的素衣女子,“你是——” 那女子叩首道:“回陛下,奴婢虢如练,父亲是户部员外郎虢永辉。” “都起来吧。”高乾笑道,“你们的父亲在前朝助朕平定奸恶,又送你们进宫,朕是应该给你们些封赏的。明日你们便搬出来吧,不用在掖庭宫挤着了。” 许秋盈和虢如练对视一眼,忙跪地谢恩。 “朕还没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许秋盈低头回道:“今日奴婢们的活计做完得早,见天气晴好便出来自娱,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不必谦虚,”高乾走进流憩亭中坐下指着许秋盈道,“你的舞跳得很好。”高乾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扭头看看虢如练,“你方才弹得不错,悠扬婉转,手上是有功夫的。只是这曲子本是轻松明快的,朕细细听来竟能发觉一丝愁意,不知为何如此呢?” 虢如练谨慎地看了一眼高乾,小心翼翼道:“奴婢不敢在陛下面前卖弄。” “无妨。”高乾一挥手,“朕其实并不是很通音律,只是想听听你的见解。” “陛下,此曲既为《阳春白雪》,则一半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一半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大地复苏,是奴婢手艺不精,弹不来这样流畅的旋律。” “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高乾凝视着虢如练的脸道,“你手艺很好,伤感是因知音难觅还是思念家人呢?” 虢如练闻言眼圈一红,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高乾命许秋盈将她扶起来,安慰道:“你二人本是入宫为嫔妃,是朕忙碌忘记了你们。有许秋盈陪着你,想必能暂缓伤怀吧。” 许秋盈紧紧地握着虢如练的手道:“陛下说得是,奴婢带虢姐姐出来原也是为了让她散散心的。” “那朕今日来了,你便再为朕弹奏一曲如何?”高乾抬起眼睛。 虢如练一惊,脸上混合着欣喜与感动,好像不太相信高乾的话。身边的许秋盈表情僵硬了一下又迅速露出了得体的笑,高乾看在眼里,见她小孩心性便也饶有兴味道: “朕也喜欢许秋盈的舞姿,你二人配合甚为默契,朕就在这亭中休息片刻吧。” 二人答应着,虢如练忙擦干眼泪坐在高乾对面,平复了一下心绪弹奏起来。许秋盈在一旁跟着音律依依起舞,旋转间衣袂飘扬,清香四溢,眼波流转,宛若秋水。高乾的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移动,渐渐变得悠远起来。 曾经最留恋的,今日仿佛全部重现。 当日一次宫宴,她在华服美酒间助兴,靡靡中掩盖不住脸上的倔强,一曲知音鲜有人和。 秋风清,秋月明。 朝山暮雪,我与谁怜? 亭边暗处,上官湄静静地看着高乾的表情慢慢融化,淡然一笑,扶着木若兰的手转身离开。 “娘娘这样费心安排,只是为了转移陛下的视线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上官湄平静地道,不去理会心中那一缕怅然若失,“我只是想提醒他,天子有作为天子的职责。” 木若兰皱了皱眉头,捕捉到了上官湄语气中的一点点失落,心中一动。 “后宫与前朝一样,”上官湄转头看着若兰,“他现在虽然不是最宠金妃,她对他的意义到底也是不同的。他既信任金家,金炜手握大权,若是金妃在后宫独大,对金家而言只有危险。许家和虢家在处置段朴风一事上都算有功,我自有我的打算。” “可”木若兰有些担忧,“奴婢怕如此一来娘娘就又多了许多事。” “既然无法避免,倒不如我先成全,她们还能太放肆么?”上官湄嘴唇轻抿,释然道,“现在朝局再变,你找人递消息出去,我要见见那个新上任的郑韬。” 远处的琵琶声仍在回旋流泻,渲染了皇宫一角,让人情不自禁沉浸在夏日的温热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榴花 冬至日,高乾照例率百官举行祭天大典,晚间在朝华殿设宴与众嫔妃共聚。这个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比往年要冷上许多。高乾担心佳才人月份大了雪夜难行,许婕妤深得圣心也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所以不多时就让众人散去了。 忙碌了一天,上官湄只觉疲惫不堪,靠在床头,木若兰轻轻地替她锤打着肩膀。 “娘娘也不是第一次参与祭典了,今年怎么好像格外疲累似的?” 上官湄揉揉眼眶,随意答道:“兴许真的是年岁大了。” “皇后娘娘这么年轻,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小亚递过来一杯热茶,毕恭毕敬地跪在榻前,“娘娘若说自己年岁大,那奴婢们可都无地自容了。” “就你嘴甜。”上官湄抿嘴笑道。 “娘娘,洗漱的水已经备好了,奴婢和若兰姐姐服侍您就寝吧。” 上官湄点点头,小亚退了出去,木若兰见旁边无人,悄声劝慰道:“娘娘,纵然您再不愿意,这样的场合人前人后您也必须习惯。像刚刚,奴婢担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上官湄睁眼瞧了瞧若兰,“我留个破绽给她,方便行事。” 木若兰小心地解下披肩,不禁叹服她的心思。上官湄松了口气,扶在若兰手腕上,“就是辛苦你了。” 收拾停当,上官湄正准备歇息,外面宫人忽然传来消息,佳才人早产了。上官湄心中一惊,总有不好的感觉,忙匆匆更了衣,与木若兰和小亚向升明馆赶去。 “娘娘不觉得奇怪么?”木若兰一边小跑一边低低地问。 上官湄眉头紧锁没有回答。她前几日还曾向御医询问过,佳林尔丹自怀孕以来一直胎像稳固,虽然偶有不适,但也都无大碍,在宫宴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回宫就突然早产?上官湄暗自思忖,生怕有人在暗中捣鬼,立即吩咐小亚去密查与宫宴有关的一切。 上官湄赶到时,高乾已经在了。他坐在外间喝着茶,难掩心中的焦急。 “陛下别担心。”上官湄近前坐在高乾身边,“天自降福,佳林姐姐一定会给您添一位健健康康的皇子的。” 她的呼吸声近在咫尺,高乾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上官湄低下头,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玉佩。 寝殿里接生的乳医和侍女们忙进忙出,夜半时分,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帝后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高乾站起身,不安地搓着双手。不一会,侍女荷玉抱着襁褓跑出来报喜。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佳才人产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是个皇子”高乾小心地接过婴儿,眼中含笑,转头朝向上官湄,“皇后你看,朕终于又有了一个皇子。” 上官湄向前探去,惊喜地看着襁褓中哭声响亮的婴孩,忍不住伸手抚摸着他的小脸。小皇子的额头皱巴巴的,但眉眼已见英俊。他是那么小,上官湄又想起了当年上官济刚出生时,父皇也是这样抱着给她看。生命的力量仿佛能冲散一切疲惫和阴霾,上官湄的眼角有些湿润。她抬头看着高乾,发现高乾也在凝视着她,眼中有无限的期许和爱怜。上官湄忙冷下心来避开他的目光,笑意渐渐淡去,她知道那个眼神的意味。他的希望,他的心事,上官湄都明白。 只是即便是逢场作戏,有些难处也是无法启齿的。 翌日,高乾下旨,为四皇子取名高明睿,佳林氏诞育皇子有功,册封为修仪,赐居安阳殿,同时又赐下了许多金银珠宝。因四皇子是不足月而生,上官湄亲自挑选了得力的人照拂,并向高乾请旨详查佳修仪早产原因。一时间,安阳殿成了宫中最热闹的所在。当然,一些不合规矩的闲话也在宫人之间小心地蔓延,上官湄却并不以为意。 因现在休假停朝,上官湄索性免了后宫这两日的请安,歪在榻上休息了大半日,直到晚间,小亚才来回禀佳林尔丹早产之事。小亚道佳修仪的膳食都是高乾嘱咐特别小心的,不曾备茶备酒,连饭菜甜点也都是命人单独准备的。她还去问过照顾佳林的御医,并在当晚将所有脉案取回,没有经他人之手。小亚还说她找人查验了当晚的食物残渣,发现其中的米糕里混有山果。御医说有人用糯米的香甜掩盖住了味道本不是很重的山果,而膳房的人却说糕点中并无此配料。除了佳修仪身边的侍女只有一个外人碰过这些食物。说到这,小亚似乎有些犹豫。 “你说。”上官湄放下手中的脉案抬起头。 “是陛下身边的黄公公。” 上官湄蹙起眉。为什么是他? “按理说宴会上他单独照顾佳修仪也无不妥,但奴婢不方便再继续查” “本宫知道。”上官湄的声音中有一丝紧张,事出蹊跷,直觉告诉她她已经陷入了一个圈套之中,若再不打破早晚有一天会万劫不复。她抬起头拉过小亚的手微笑道,“你行事周密,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本宫自己处理。” 待佳林尔丹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上官湄便去安阳殿探望,顺便问起她早产之事。 “许是臣妾福薄,”佳林尔丹面色发白,并不施脂粉,略带忧伤地回答,“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期望。” “佳修仪,你不必过于伤心。你怀孕时一直小心养胎,四皇子也活泼健康,并不因早产而虚弱。本宫来是想告诉你,你的糕点中被人掺进了山果,母子平安是你命大。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人会来害你和孩子?” 佳林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臣妾想不明白。” 上官湄肃然道:“你在后宫处事低调,从不与人相争,这点本宫心中有数。但你必须仔细回忆,因为如果这个人真要害你,事情就还没有结束,你生下皇子仅仅是个开始。” “娘娘知道是谁害了臣妾和臣妾的孩子?” “本宫怀疑,但没有证据。”从进门开始上官湄就一直在观察佳林身旁的荷玉,却并未在她神色举动中发觉任何异常,上官湄心中的判断也清晰了几分。 “是谁?”佳林颤声问。 “黄仁海。”女人之间的情绪太容易传染,上官湄低下头,不愿意看到佳修仪娇怯又有些软弱的样子。 佳林身体一僵,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滑落,许久她支撑着起身跪在榻上,哭泣道:“皇后娘娘,臣妾自问并无得罪黄公公之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请娘娘为臣妾做主” 上官湄忙扶佳林躺下,取过木若兰的手帕轻轻替她擦着眼泪,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月子里不能哭,别伤了眼睛。” “臣妾臣妾从不招惹是非,不知道” 上官湄止住了她的话,深深叹了口气,“本宫不知道在入宫前你们相处如何,你若不是得罪过他,或许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佳林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上官湄,“臣妾一无显赫家世,二无太深宠爱,从前只是陛下身边的侍女,后来侥幸成为才人;而他是御前伺候的红人,怎么会有把柄——” “夫人”荷玉突然开口,又醒悟过来自己失礼了,忙缄口不言。 上官湄抬起头,“有话就说。” 荷玉跪下道:“回皇后娘娘,奴婢忽然想起一件事,觉得应该让娘娘知道。” 见上官湄允准,荷玉停了一下才道:“很久之前一个晚上,奴婢陪夫人在梅苑里散心曾偶遇黄公公,奴婢看到他时他的表情似乎有点慌张。黄公公说是陛下让他去折些梅花探望淑妃娘娘,所以奴婢也不觉得什么。但好像有个黑影隐到了一个小亭子后面,当时天色已晚,奴婢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什么时候的事?” 荷玉低头思索了片刻,“奴婢不太记得了,那天下了雪大约是正月” 正月?上官湄的右眼突然跳了一下,脑海中闪过的几个片段顺理成章地连在了一起,她与木若兰对视,心中一直隐隐的不安在彼此眼中得到了印证。 “本宫相信你不敢妄言,你起来吧。”上官湄让荷玉平身,又对佳林尔丹道,“佳修仪,你已经生下了孩子,其他的事暂时先不要费心多虑。你相信本宫会尽力保你万全,让你的皇子平安长大。” “娘娘,”佳林不安地搓着被角,声音小了下去,“臣妾人微言轻,即便生下了明睿也清楚自己能风光一时,却无法风光一世,臣妾斗胆,不明白娘娘为什么帮臣妾” “正如你所说,你没有家世巩固地位,本宫又何尝不是根基薄弱呢?陛下现在是信任本宫,但中宫无子,长久下去本宫的处境会好么?谁都有老去的那一天,色衰爱弛,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悲哀,无关皇后还是平民。到那时,信与不信,善终或凄凉,都是陛下的一句话。试想,若你当日并未顺利生产,虽然你所用的膳食是陛下特别吩咐的,但整个宫宴是本宫安排的。这件事已经把本宫牵扯进去,本宫若不帮你,来日被人算计也一样会惹祸上身。所以你可以认为本宫现在是在拉拢你利用你,本宫不否认,但本宫必须这么做。” 佳林怔怔地听上官湄如此轻易地对自己袒露心扉,不禁动容,“娘娘话说得坦诚,臣妾倒心安了不少。娘娘若真能保明睿平安,臣妾愿意为娘娘——” 上官湄摆了摆手拦住了她的话,“本宫不要你效忠,这件事了结之后你还是与世无争的佳修仪。本宫要如何处置黄仁海你也不用知晓,你只要记住本宫既是为你和四皇子,也是为自己,更是为了陛下和皇宫的安定。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本宫。” 佳林尔丹掀开被子,挣扎着跪在地上道:“娘娘放心,御医诊断臣妾是因为自身虚弱才导致早产,与他人无关。臣妾叩谢娘娘今日垂怜。” 上官湄满意地笑了,起身扶她起来,“这就好,佳修仪好好歇息,万事小心。” 走出安阳殿,上官湄收起了端庄的笑容,用力握住木若兰的手。 “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金诗玉收买了黄仁海,通过他向陛下告了密,荷玉看到的一定就是给他递消息的人。” “那她为什么会找上黄仁海?”木若兰温言道,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未说出的猜测。 “找黄仁海不聪明么?”上官湄深深地看向她,“若兰,如果是你想收买这样一个贪利的人,你会怎么做?” “金银?或者女人?” “我也这么想,贪得无厌的人容易露出破绽。我会让王妃多加留意,她与我同是上官族人,没有机会独善其身。况且王妃聪明,会明白这件事的利害。”上官湄点点头,“对了,从明日起,你亲自去安阳殿照顾佳修仪,不用担心凤仪殿。我现在已经可以断定小亚不是段琼华的心腹,要找出她背后真正的主人我就必须有足够多接近她的时间。” “奴婢但凭娘娘吩咐,一定会尽心照顾佳修仪。”木若兰不禁莞尔,“您现在越来越懂得该如何做一个皇后了。”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回宫复国的计划太艰难,对我来说后宫的意外当然是越少越好。”上官湄拉紧了披风,“现在是收服佳修仪最好的时机,如果能一举铲除黄仁海,以佳修仪的性子即便不为我所用也不会多生事端,——只要你我都没看错她。” 木若兰这才反应过来,只笑上官湄是在泄私愤。 “是又怎样,反正黄仁海也不是什么好人。”上官湄反手拍了一下木若兰的头,笑容有些凝固,“这是私事,但也许不仅仅局限于私事。若兰,你还记得当年他和赵钦去温府的事么?赵钦贪图享乐,可那时战事吃紧,谁能替他寻得歌舞酒肉?” “娘娘觉得不是魏大人?” “我不确定,他毕竟是金炜一手提拔上去的。”上官湄蹙眉道,“黄仁海贪财,会不会是有人讨好他,顺便也去讨好了赵钦?” “娘娘这都是猜测” “自然是猜测,”上官湄屏息道,“但黄仁海打压他人见风使舵我是见过的。当初敢对我和外祖变脸变得那么快,如今又萌生歹意害人,我岂能留他?就查查他的事打发一下时间吧,我总觉得这背后还有隐情。” “那您不打算现在插手陛下的朝政?” “陛下虽然顾忌着大周,但朝廷用人向来公正严明,这一点目前我还是很放心的。现在段朴风已死,党羽也被剪除,新上任的许宏也确是栋梁之才,留些机会让他们造福百姓吧。赵钦不过是一个礼部尚书,虽然在职责范围内从不出错,但也未必是个省油的灯。等我收拾了黄仁海,再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娘娘是否应该再往远了谋划谋划?” 上官湄瞥了一眼木若兰,“事不能急,我要复国也得有资本啊,等济儿长大些我会帮他在朝中培植人手。现在我只需要留住高乾的心,这便已经是最稳妥的方法了。” “可是”木若兰轻声道,“想要固宠单靠陛下对娘娘的眷顾是不够的,为长远计您真的还需要” “不会!”上官湄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让他碰我,更不会为他生儿育女。也许于国而言他没什么过错,但于我而言,他不配!” “娘娘不仅仅是因为先帝的恨吧” “虽然我们此生再难相见,但我的心,我的一生一世都是他的。我希望他忘了我,娶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幸福终老。我们这份感情注定有痛苦,但我愿意背上他那份心痛咬牙坚持”上官湄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玉佩,轻轻抚摸了一阵,闭上眼无奈地叹道,“这都是我应受的罪过” 上官湄正伤心,季子渊从暗处走到她跟前行了个简礼。 “如何?”上官湄忙收起了情绪,示意他起身。 “娘娘嘱臣暗查之事,王公公提供了一些内情。”季子渊低声道,“当日宫宴是黄公公安排并说服陛下让他贴身照顾佳修仪的,王公公还说那段时间他向司膳房去的特别勤,也经常告假出宫。” “告假出宫?”上官湄突然疑惑起来,“看来他真的是计划好的” “除此之外,王公公还跟踪发现黄公公在外面有私宅,豪华程度甚至远超官宦子弟,他还曾见过黄公公在宫里与人密谈。” “他肯告诉你这么多,”上官湄会心一笑,“看来他们二人真是面和心不合啊。” “正如娘娘猜测的那样,”季子渊点头道,“黄公公暗中打压王公公多时,对低等的宫人也是颐指气使,完全不似在陛下前那般谦卑恭敬。但王公公说他人微言轻,一直不敢告诉陛下,知娘娘起了疑心,他表示愿为娘娘效力。” “本宫知道,他有他的私心,本宫也有本宫的目的。”上官湄若有所思,低低吩咐道,“若真如此,这件事就不是后宫嫔妃争宠这么简单。你那边先停手,本宫得好好筹谋一下,不能打草惊蛇。” 季子渊答应着退下,木若兰上前扶住上官湄的手,“娘娘怎么打算的?” “贪渎受贿,私相授受,我觉得我小看他的实力了。但陛下为什么会纵容?难道真是被——”上官湄忽地灵光一现,“不说这个,若兰,先传刘宪到凤仪殿见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余欢 佳修仪早产的风波随着新年的到来渐渐平息了,帝后命人细查,御医回禀佳修仪身体孱弱,加之晚宴上有些劳累才会早早生下四皇子,高乾听后也不作他言,只是经常去安阳殿探望母子二人。有了高乾的垂注和上官湄的特殊照顾,安阳殿一切平安,四皇子也健康可爱。为着帝后的关怀,佳林尔丹心中充满了感激。 上元节尚在休朝期间,午后高乾来到凤仪殿,邀上官湄与他一起去探望许婕妤。 高乾和上官湄到颐华殿的时候,恰巧金诗棋和晴宁也在和许秋盈闲谈。许秋盈歪在床榻上,随意挽着头发,略略施了脂粉,精神很好。几个人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连忙要起身行礼。 “免礼,都免礼。”高乾摆摆手道,“许婕妤你快躺下,怀着身孕不用和朕与皇后拘礼。” “陛下和皇后怎么来了?像是和两位姐姐约好了似的。”许秋盈眼波流转,腮边带笑,牵过高乾的手让他坐在床边。 真是如花的年纪呀,上官湄看着比自己稍小一些的许秋盈,余光瞥见晴宁悄悄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晴宁发觉了上官湄的注视,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如今你这肚子最是金贵,”金诗棋笑道,“我们都盼望着你快点生一个小皇子呢。” 许秋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歪头冲着高乾道:“陛下,您看您一过来,臣妾的小皇子就高兴得不得了,他大概等不及要见陛下了呢。” “看他这么活泼好动,将来也一定聪明可爱。”高乾拍拍许秋盈的手,转头看着上官湄,“皇后觉得呢?” “臣妾同许婕妤一样盼着是位皇子,这样明承明睿还有荣绍王就能多一个小弟弟了。”上官湄微微一笑,刻意将上官济说得疏远了一些。 “公主当然也是很好的,”许秋盈迅速领会了上官湄的意思,扭头对晴宁调皮地笑道,“臣妾很喜欢贤妃姐姐的豫章公主和宴清公主呢。” 晴宁素来性情温厚,不会疏远谁但也不会与谁多亲近。听许秋盈这般奉承,也只是和蔼地笑道:“这话倒像是安慰我,妹妹多心了,其实有个好女儿承欢膝下也能舒心不少啊。” “皇子公主都好,朕都喜欢。”高乾点点头,“贤妃,朕前日问过明承的功课,长进不小,连节庆日都不忘读书练字,这是你教导有方。” 晴宁起身施礼道:“陛下谬赞,臣妾不敢居功。明承感恩陛下器重,自然不能不上进。” “贤妃姐姐这就是谦虚了。”金诗棋挽过晴宁的手臂道,“陛下皇后不知道,臣妾的荣绍最近跟着了魔一样,天天嚷着要去找淮阳王,说淮阳王字写得好看,书又读得好,要勤向他学习呢。他还说姐姐宫里甜汤做得好吃,臣妾真是有些无地自容了。” 上官湄与金诗棋对视一眼,颔首以示感激。 “皇子公主懂事,你们做母妃的当然都是功臣。”上官湄心下思索着,抬眼看向高乾故作委屈道,语气中夹杂着似乎敬而远之的亲近,“这次陛下是不是应该替臣妾破费赏赐后宫姐妹了?” 还不等高乾回答,许秋盈便抿嘴嗤笑道:“陛下与皇后感情这样好,臣妾真是羡慕极了。” 高乾望着上官湄有些出神,口中只道“当然”,忽觉上官湄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刚刚升起的温柔消失无踪,不禁有些失落。几人又说笑了一阵,高乾便嘱咐许秋盈好好休息,回建德殿处理政事了,上官湄与金诗棋和晴宁客套了几句也各自散去。 “皇后娘娘,”金诗棋突然叫住上官湄,“天色尚早,臣妾想邀娘娘到骥月殿坐坐,不知娘娘肯不肯赏脸?” 上官湄会意,吩咐人将节日贺礼送去永宁宫,扶着小亚的手坐上了轿辇。 晚上,高乾在朝华殿举行宫宴,一家人齐聚一堂共度上元佳节。之后,高乾又带着后宫众妃在城楼上观看了焰火表演。宫外一片喧闹,烟花也照亮了天空,忽明忽暗,映着上官湄的脸,没来由地更加苍白。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站在高乾身边,心却飘到了遥远的沂州,那里住着她日思夜想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住着她心底最隐秘的爱人。上官湄参加晚宴之前从妆盒中取出罗缨,随意挽在手腕上。不知为什么,她的胸口总有些发紧。 “皇后今日心情不好?”回宫的路上,高乾紧紧握住上官湄发凉的手。 “陛下恕罪,臣妾原也不喜欢过什么节日的。”上官湄看向轿辇外侧,淡淡地回答。 哪里会有人真的不喜欢这热闹团圆的节日呢?上官湄默默地盯着阴森森的道路,在繁华的烟火之后依旧沉寂,被照亮与否都无人记得。如果从前她是骄傲的公主,还可以肆意贪玩不受责备,但现在她是面对巍巍宫禁的一国皇后,早就与民间百姓斩断了关系。旧时的闹市,去年的花灯,还没来得及珍惜就再也见不到了。上官湄不自觉地将手抽出来放在膝上盖住了玉佩的位置,缩起袖口,努力平复着心绪,想将一切不应该在高乾面前想到的人抹去。 往事已矣,巨木成灰。 只是,又是元夕了,怎么可能不想你。 高乾注意到了上官湄的变化,心情再次跌落谷底。从上官湄回宫以来,她所做的一切都合乎皇后的标准,只是他极少见她舒心地笑,——曾经熟识的那些时日,他分明能时常见到她的笑的。虽然这一点他早有准备,但看到她冷漠的表情心还是会痛。高乾悄声问道:“湄儿,你是在想什么人么?” “臣妾——”陷在回忆中的上官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那个久未启齿的名字,但她立刻意识到现在的位置和身份,只低头叹道,“臣妾想念母亲。” 高乾心疼地凝视着上官湄,他知道她说的不是荣国夫人,而是两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生母景舜皇后和后来的养母宛德皇后。高乾怕再继续下去会引起上官湄的更多忧思,便找个由头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今日腕上多了一枚罗缨,是从前荣国夫人为你准备的?” “陛下观察得这样仔细。”上官湄心上的弦忽地收紧,有些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女子出嫁时都会由母亲亲手系上罗缨,保佑夫妻和合永结同心。荣国夫人虽然不是臣妾的生身母亲,但臣妾毕竟是上官氏的女儿,所以她还是” 高乾伸出手指轻压在上官湄唇边,既然她已经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高乾亦不想再点破。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揽过上官湄的肩,声音很温柔,也很无奈,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中。 “你没有朋友,我懂。因为我,你在宫里一定过得更不开心我明日会再召荣国夫人入宫,你们是一家人,让她好好陪陪你,好不好?” 这一次,上官湄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她像是累极了,一言不发,任由高乾颈上的筋一跳一跳地触碰着她的额头。 风吹着轿辇嘎吱作响,却吹不散她眉头那一缕盘桓了多年的涟漪。 翌日,荣国夫人奉旨入宫探望上官湄。两人虽只是名义上的母女,但同为皇室中人,私底下见了面也是分外亲热。上官湄请她到寝殿里间寒暄叙旧,屏退了所有宫人。 “辛苦母亲今日又进宫一趟,实在是有急事要见母亲。” “娘娘睿智。”荣国夫人笑道,眼角的皱纹愈发加深,上官湄想起她的年纪和母后不相上下,也暗自生出一些韶华易逝之感。 “思亲之意,陛下不会拒绝我的。”上官湄扶荣国夫人坐在榻上,贴近她坐好。 正说着,木若兰端着茶水从外间进来,走到荣国夫人身边,恭敬地递给她。 “荣国夫人请用茶。” “你回来了?”上官湄诧异道。 “是。”木若兰温然答道,“今早小亚到安阳殿说荣国夫人进宫,她特地过去替奴婢的。” “你待会就先回去,我还有事要你做。”上官湄心下唏嘘,“只是这丫头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小亚是谁?”荣国夫人接过茶水,一边品一边问道。 “在凤仪殿伺候的一个宫女,聪明伶俐,行事作风极其缜密,是受过训练的,很不简单。”上官湄回答,替荣国夫人略整了整衣袖,“从前察觉她是段琼华故意安放在这里的眼线,但后来我发现小亚并不是段琼华的人,而且幕后的主人是想借她之手将我的底细透露给段琼华,任她散布流言然后——” 上官湄突然停住了,手不自觉地抵在唇角。她从前从未与别人细说过这件事,如今分析之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当时已经露出端倪却并没有引起她注意的人。 段琼华就是个蠢货,就算没有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哪配得上昭仪的封号? 上官滢当日随口说出的话又在上官湄耳边响起,只不过当时她正因上官滢的嚣张任性大动肝火,之后又被高乾请去上官宗祠,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现在看来,若小亚真是上官滢的人,她从前的试探方向似乎都有了偏差。 “娘娘怎么了?”荣国夫人眉间微蹙,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好像突然想到了小亚有可能是谁的人。”上官湄整理了一下思路,“先不说这个,母亲今日进宫,我有一事想拜托母亲。” 荣国夫人将茶杯递给木若兰,含笑点点头:“娘娘吩咐。” “佳修仪早产一事已经了结,但实际上佳修仪是被人所害,而且极有可能是陛下身边的黄仁海向她的饮食中下了能导致早产的山果。我也问过,去年正月我还在沂州时,佳修仪曾撞见黄仁海与一黑衣人相会,大约是受了金家二小姐的贿赂将我隐藏温府的事情密报给陛下,黄仁海意在灭口。我思索了很久,这件事牵涉到我,所以想让母亲替我详查。” 荣国夫人短暂思索了一下道:“娘娘是否真的确定是黄公公?别是错了方向,出手反而弄巧成拙。” “我确定。”上官湄自信道,“黄仁海见利忘义并非善类,我曾经领教过,如若真有重金贿赂他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母亲也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人在查了,即便陛下知道我在追查此事也查不到您这里,母亲和郡主世子都不会受牵连。” 荣国夫人的顾虑被上官湄一眼看穿,此刻倒有些惭愧。她握住上官湄的手,颤声道:“是母亲太胆小,娘娘吩咐,我一定尽力。” “母亲向来做事谨慎,我都明白。”上官湄早想到了这一层,语中并无责怪之意,“母亲如今加封一品夫人,日子就算过得不舒心也会轻松许多。” “母亲都习惯了。”荣国夫人叹息道,“从前只关心潇儿和泽儿的生活,现在也一定会帮娘娘完成夙愿。只是不知娘娘想让我从何查起?” 上官湄含笑道:“黄仁海在御前并无不妥,但若在我面前都能喜形于色,出了宫恐怕更不会收敛。要找出他受贿的证据,母亲可以去查他在京中是否有豪华宅邸,是否有超出俸禄的靡费之举,还有可以去各个妓馆c首饰店铺探访一二,他虽是个太监,但我相信他的不检点越是在流于市井的地方越容易暴露。周正曾是洹儿在江东阁的侍卫,现在在王府上正好可以助母亲一臂之力。” 荣国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上官湄的脸,将她揽在怀里,“湄儿,你真的比从前更沉得住气,心思也更细腻了。” “婶娘宫里的生活是很磨人的。”上官湄喃喃着,随后调皮地道,“其实我还是更愿意叫您母亲,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现在更是亲上加亲了呢!” “当然。”荣国夫人也笑了,“对了,正好我今日进宫,也给你带来了你最想知道的消息。” “温府?”上官湄抬起头轻叫道。 荣国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郑重地交到上官湄手中,“年初几日温府派人送了信过来,我一直贴身带在身上,人多眼杂,我今天才有机会亲自给你。送信的人说温老爷和夫人一切安好,让你放心。他们惦记着你这里,不过宫里每每传出的消息都是帝后恩爱和睦,他们也能稍稍安心些。” 上官湄惊喜地接过信,手轻轻划过信封上的字迹,温老爷笔力遒劲不减当年。她展开信纸,看着上面报平安和关切的话语,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 “我好想他们” 荣国夫人低叹,扶住上官湄的肩膀道:“我知道,娘娘自己万事周全,就是对老爷和夫人,也是对皇兄皇嫂最大的安慰啊。” 上官湄仍忍不住啜泣,木若兰守在一旁替她擦拭着眼泪。 “还有,若兰姑娘,这是你妹妹给你的。”荣国夫人从颈上取下宝石项链,将上面的一片玉坠取下,“娘娘有娘娘的家人,你也有你的家人啊。” 木若兰看到玉坠,平日一向能克制自己情绪的她此时亦是激动万分,她跪在地上双手接过,不住地对荣国夫人磕头。荣国夫人起身将她扶起来,“快收好吧,你们姐妹分离多年,确实辛苦了。” “奴婢不觉得辛苦,”木若兰哽咽道,“多谢荣国夫人” 上官湄站起身,从妆台的夹层中取出一封信交给荣国夫人,“母亲,我这里有一封给外祖的信,还请您一定吩咐可靠的人尽快送到外祖手中,告诉他们不用惦记我,我很好” 上官湄原本不想这么早动手的,但最近她辗转通过卓太妃在外的旧仆得到了赵钦在外行为放肆的消息,他强置了一房妾室,且那女子本与旁人有婚约。上官湄听后心中犹自不爽,只想找个由头暗中引起高乾的注意。她没有告诉荣国夫人信中说了什么,荣国夫人也不多问,只将信收在衣服里,又好言安慰了一阵,便出宫回府了。 晚间,待大家都睡下,木若兰在无人处取出荣国夫人送来的玉坠,从隐秘的缝隙中抽出一张字条。如英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时隔近一年再次见到,若兰嘴角不禁浮出微笑。然而,当她展开字条仔细读着上面的内容时,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孤灯挑尽,彻夜难眠。月光再柔美,又怎能敌得过阳光万里呢? ——更何况是有些刺眼的阳光。 木若兰呆坐许久,颤抖着伸出手,任烛台上的微光肆意吞噬着字条,最终化为灰烬。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生辰 元鸿四年二月初九是上官湄的二十岁生辰。 高乾极重视这一天,提前许久就命礼部悉心筹备,并亲自拟写了贺词;生辰当日还在朝华殿举行了盛大的宫宴,邀请朝中百官为上官湄庆生。这是上官湄封后以来的第一个生辰,规模之大堪比皇帝本人的寿辰。上官湄身着皇后朝服,头戴华丽的凤冠,接受着前朝后宫的朝拜。 隆重的庆典仪程从清晨开始,过了中午的宴会,朝臣和后妃就都陆续散去了。高乾没有传轿辇也没有让宫人跟随伺候,只有帝后两人沿湖走着。二月里雪没有完全化去,远离宫苑的地方即使是白天也很安静。上官湄停在御湖边,望着冰面远处洁白的山林出神,天空也是灰白的,很干净,也很寂寞。 湖么?有冰,会很冷吧。 “今天可以让我好好陪陪你么?”高乾轻柔地问道。 上官湄定定地看着地上停顿了一会,似是很轻松地浅笑道:“谨遵圣意。” 高乾伸出手想要挽住她,上官湄垂下眼帘,略微有些犹豫。高乾的身体僵了一下,随意地笑笑,便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迈开步子。上官湄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着,周围除了两人踩在地上的声音便只剩下了均匀的呼吸。她平视着前方,想要放空心中压抑的情愫。说来奇怪,此刻上官湄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融入了这片白色一样,没有皇宫中的阿谀奉承和故作姿态,无所谓眼前的这个人,不喜欢什么,也不讨厌什么,只是互换了位置,只是走路。坠在腰间的玉佩轻轻摆动,此时似乎同样没有了重量。 生命中仿佛是第一次,没有心事,没有尘嚣,轻盈得像天外的一片羽毛。 高乾带上官湄走过一座通往湖心的桥,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 “无论你怎么想,这都是你在我身边的第一个生辰。除了皇后应得的赏赐,我还给你准备了别的。” 转过一个弯,高乾指向了湖心岛正中央。上官湄看去,一块褐红色的大石头映入眼帘。浅浅的木纹镶嵌在石身上,远看恰是一幅高山飞瀑的图景,石质细腻,打磨光滑,纹理浑若天成,栩栩如生。 “这是——三生石?”上官湄皱眉轻声叫道,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高乾点点头,“湄儿喜欢么?” 钟期既遇,流水何惭,欲话因缘,情定三生。 上官湄清楚地知道三生石意味着什么,她本以为从她回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封闭好了心中所有的感情,剩下的只是伪装和逢迎。上官湄自己也没有想到,在她看到三生石的那一瞬间,竟也会从心底萌生出一丝悸动。这不是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该有的情绪,高乾啊高乾,你这样费尽心思又是何苦呢? “陛下送臣妾三生石,是想告诉臣妾你对我的心坚定不移,天地为证么?”上官湄颤声道。 “不,我是想告诉你一些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高乾的声音幽幽地飘进她的耳朵,“湄儿,你与我遇见的女子都不同,不是简单的男女情爱所能束缚住的人。你有想法,有心志,世俗的眼光无论如何都拘束不住你。我送你三生石,是保佑你的过去,你的此生,你的来世,都能守住这份坚定的信念,都能得到苍天的守护。” “世间因果,人间轮回,尽在天地掌握之中,人力又能改变多少?”上官湄失笑,“陛下是不信天命的,臣妾也远没有陛下说得那么好,都是因为陛下喜欢臣妾罢了。若来日陛下喜欢上别人,自然也会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不,从前我也有妻妾,也有子嗣,但从未真正在意过儿女情长。湄儿,直到遇见你我才知什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喜欢诗书,我便从头去学;你喜欢抚琴,我便尽力送你最好的。”高乾低头认真地看着上官湄,走近了些,“做了这几年皇帝,我真的觉得看你开心比治理天下更困难。朝事繁复我从不畏惧,可是每当离开朝堂,看你伤神疲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陪你,甚至连靠近你的勇气都没有” 高乾的气息扑面而来,上官湄紧闭双眼扭头躲开,退后了几步。 “陛下别说了。” 高乾似乎没有听到,还是专注于上官湄的面庞,“即便我现在坐拥江山也还是害怕,害怕失去你,所以我会想一切办法让你高兴,哪怕那些笑容只是你装给我看的。因为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算,如果说一定要有个位置,也是仇人,你最恨的人。你曾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并非皇室正统,卑微如尘泥” 上官湄忽地抬起头直视着高乾,伸手挡在他面前拦住他的话,喉咙有些发紧。蓦然有种心伤复发的刺痛感,她并不喜欢一个人把他最脆弱的一面毫不掩饰地坦露在面前。她终究是女子,再坚硬的心也会被真诚撕开所有防线,更何况是来自一个几乎让她认作了朋友的人。 竟然真的会有些痛?她摇着手,踉跄着走到一旁,扶在桥头冰冷的石柱上,拼命往回憋着眼里的泪。高乾在她身后一言不发,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我的心事不求你懂,是因为我不想再把你拉回那个最疯狂的旋涡。 在外人面前,我不受人左右。可在你面前,你怎知那道脆弱的伤口,不是时刻血肉模糊? 湄儿 许久,高乾才悲凉地叹道:“抱歉,这些话我不该说的,你若不愿接受以后不来这里就是了我陪你去看看你父皇和母后吧。” 上官湄扶着桥一步一步走着,头脑中一片眩晕。高乾对她的心她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她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接受,不能背叛在天上看着的整个上官家族。她一直希望用自己的冷漠将他隔绝在千里之外,却终究无法抗拒他热烈的目光。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别忘了你的恨,也别忘了你的爱。 上官湄终于走到宗祠时,发现礼部赵尚书已带着好多人守在祠堂外,在王德瑞和木若兰身边,她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心跳也愈发厉害。 “陛下圣安,皇后万安。”一众人跪在地上。 赵钦恭敬道:“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微臣向陛下交旨。” 高乾甚为满意,命他们平身,引上官湄走进祠堂。远远地站着两位老者,他们中间有个小小的身影,三个人对着先帝先皇后的牌位,岿然不动。 “外祖父,外祖母?”上官湄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温老爷温夫人转过身,带着上官济恭敬地行礼。 上官湄跑过去将他们扶起来。面前真的是朝思暮想的家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安,泣不成声。 温老爷慌忙拦住上官湄,颤声道:“皇后娘娘快起来,不可行此大礼啊!” 上官湄紧紧握住温老爷和温夫人的手,仔细端详着他们苍老疲惫的面庞,咬着嘴唇泪流满面。她转过身,感激地看着高乾。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为的就是给她制造一个惊喜。 “臣妾谢陛下” 高乾慨然轻松下来,第一次舒心地笑了。他缓缓走上前扶起了上官湄,眼底尽是温柔。 “别哭了。” 几人祭拜过后,高乾亲自将他们送回凤仪殿。他推说有政事需要处理,不参与晚上的家宴。上官湄是真的高兴,一直拉着温老爷和温夫人的手不肯松开,高乾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疲惫地走出了寝殿。 天色昏暗,木若兰扶着如英,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凤仪殿后殿走出来,迎面碰到正准备离开的高乾,木若兰忙拉着妹妹跪在地上向他行礼。高乾察觉到了浓浓的药味,眉头不禁一皱。 “你是?” 木若兰手臂有些颤抖,见高乾发问忙替如英答道:“回禀陛下,这是奴婢小妹,陪同温老爷和温夫人一起进宫的,不想惊扰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高乾挥挥手,目光飘到木如英脸上,疑惑道,“你脸色不太好,身上有药味,受伤了?” 如英是第一次进宫见到天子,惊慌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断断续续道:“陛下,奴婢奴婢无事” “若兰,你说。” 木若兰为难地看着高乾,又转头看了一眼如英,犹豫了一下搀着她再次跪下。 “回陛下,今日本是娘娘生辰,奴婢等不想扫兴,可可如英是奴婢亲妹妹,奴婢实在不忍心看到她这个样子”木若兰对着高乾重重磕了几个头,因心痛而有些哽咽,“求陛下为老爷夫人做主,为奴婢做主!刚刚看到温夫人面色苍白,奴婢也以为是陛下为娘娘秘密安排惊喜,两位老人舟车劳顿才显得有些疲累。可c可事实是老爷一行人进宫路上遭人抢劫,贼人凶悍,不光图财还要害命!老爷身边侍卫不多,和舍妹一起拼上性命才保护老爷和夫人没有受重伤,但温府给娘娘带来的生辰贺礼却被贼人洗劫一空,使老爷夫人失礼于君上。请陛下恕罪,求陛下做主!” “木如英,真的是这样?”高乾命王德瑞亲自将两姐妹扶起来,“你别怕,只管说实话。” 如英呼吸中带着一丝血腥气,她颤声回答:“是,陛下。他们人很多,我们” “赵钦没有一路护送你们吗?”高乾的声音中含了一丝隐隐的愤怒。 “陛下,赵大人照顾周全,但那伙强盗实在是凶悍,奴婢等保护老爷夫人不力,罪该万死!”如英说着又要下跪,高乾抬手止住了她。 哼,高乾冷笑一声,若真是照顾周全,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了。因此事涉及到上官湄的外祖,高乾更是震怒。 “都打量着朕不知道,好”高乾握紧拳点了点头,“这件事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今日是皇后生辰,木若兰你该知道轻重,今晚你们不许在她面前提起。皇后好不容易见到温府的人,她太需要有人陪伴了,朕不希望你们扫了她的兴,明白么?” 若兰和如英道:“奴婢明白,奴婢谢陛下垂注。” 高乾觉得愈发困倦,他正欲踏出宫门,忽然回头道:“若兰,你妹妹身上的药气太重,你带她下去多施些脂粉,别让皇后察觉了。朕已吩咐二老暂时住在凤仪殿后殿,你们一家人好好叙叙旧吧。” 里间,一家人用过晚膳,坐在一起闲聊,因上官济说有些困了,上官湄便命人将他送回骥月殿。待收拾停当,寝殿里只剩下温氏夫妇c木家姐妹和上官湄五人。 上官湄紧绷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担忧地问道:“外祖父,外祖母,一切还都顺利吧?” 温老爷道:“湄儿放心,荣国夫人的信送来得快,我们也有充足的时间安排。一切顺利,不会有人起疑。” “看到如英受伤我真是吓坏了,我真担心——”上官湄有些内疚地看着木如英,“如英姐姐没事吧?” 木如英的伤口还很疼,她咬牙笑笑:“娘娘放心,都说了一切按计划进行,那些‘贼人’自然也都是我们的人。奴婢受伤就是为了让陛下相信真的有人来劫持车队。陛下一贯信任的礼部尚书大人奉命护送老爷夫人入宫却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还隐瞒不报,欺君之罪足以让他身首异处了” “可你的伤——”上官湄握住她的手。 如英摇摇头,“奴婢出发之前曾去找陈大哥要了许多治剑伤刀伤的药,很快就好,不会有大碍的,娘娘别担心。” “湄儿,”温老爷宽慰道,“你无须自责,你既然决定除掉赵大人我们一定会全力配合。湄儿,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只想知道你还好么?” 上官湄笑着点头道:“外祖父放心,孙儿这不是一切都好么?” “但是你心里苦”温夫人爱怜地看着她。 “这是孙儿的选择,无所谓苦不苦。”上官湄低下头避开温夫人的目光,她压住心头冒出来的种种情绪,迅速调整好了表情,“孙儿担负着上官氏和温氏两个家族的命运,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湄儿,”温老爷眯起眼睛,“今日在祠堂老夫也看到了,陛下是真的在意你,爱重你,你对他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么?” “人非草木只不过孙儿回宫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父皇报仇,孙儿别无他想。”上官湄盯着窗外道,“也正因为他没有得到我,所以才会这么在意” “后宫永远不缺嫔妃,可即便是中宫皇后,也是需要手段和子嗣来固宠的啊。”温老爷敏锐地捕捉到了上官湄眼神中那一瞬的变化。 “老爷快别劝了,娘娘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么?”木若兰笑道,“奴婢也劝过娘娘无数次要用嫡子来守住陛下的心,但娘娘的那股子倔强可一点也不像先帝和景舜皇后呢。” “你什么时候也这样嘴坏!”上官湄脸微微一红,嗔怪道。 “湄儿,”温夫人也笑着抚摸着她的背,“你已经进了皇宫,很多事情只能顺应。皇后有皇后的地位,但重要的是要承担皇后的职责,绵延子嗣更是责无旁贷啊。” 觉出温夫人的语气与往日有异,上官湄故作淡定地道:“外祖父外祖母,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跟变了个人似的?还有你,若兰,怎么连你也——” “湄儿你要明白,你太执着于家国的恨,可你自己的心呢?是不是从来不肯面对?”温老爷表情严肃,“我们都是看惯了前朝后宫的风云变幻,你要走的这条路太难,而完成你最终目标的前提就是留住陛下的心,你必须让他觉得你已经接受了他。人总有老去的那一天,等你容颜不再,若无子嗣,你还能用什么保你后位呢?” 上官湄默然心痛,温老爷柔中带刚的话语让她无法回绝,“可可孙儿还在守孝,不想考虑那么远的事情,而且孙儿有自己的心,不想辜负外祖父,他还好么?” 寝殿里的空气停滞了几秒,四周静到上官湄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很好。” 温老爷的声音隐约有些沙哑,上官湄抬起头时,只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发现他脸上有任何异样。 那就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彼岸 上官湄生辰过后,高乾又特许温老爷和夫人在宫里多住了几日,等木如英的伤口基本痊愈才允许他们离开。高乾以为皇后生辰办事不力欺君罔上为由问罪赵钦,免去了他礼部尚书一职,另加派了得力的人手护送温氏夫妇一行人回沂州。因此事不能公开,一切只能在暗中安排,但上官湄并没有怨言,只尽心做好皇后职责内的事,就连温老爷温夫人低调离宫时也没有多问半句。 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高乾处理朝政并不多来后宫,上官湄应付着各宫琐碎的事务,两个人似乎都在刻意忙碌,回避着不必要的见面。木若兰还是依照上官湄的吩咐在安阳殿照顾佳林尔丹和四皇子,她曾经帮景舜皇后照顾过湄c济姐弟,有她在安阳殿众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小亚在凤仪殿谨慎地侍奉上官湄,却发现最近她好像与往常不太一样,只要旁边没有妃嫔宫人,就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书写字或者绣着什么,话少了许多。 天气渐渐转暖,高乾因连日来的过度操劳病倒了。 王德瑞来凤仪殿回禀时,上官湄吓了一跳,心内只剩惶惶不安。 “陛下怎么突然就病了?” 王德瑞焦急万分,话里也带了些许哭腔,“皇后娘娘,陛下这一个多月都把自己埋在奏疏里,像是有意为之似的没日没夜地看。平时朝事也忙,可奴婢从没见过陛下这样。除了偶尔问起娘娘的饮食起居和许婕妤的身体,就再不提各宫娘娘了,奴婢们劝都劝不动。陛下不让请御医,也不让奴婢回您” “你倒是真听话。”上官湄抬手止住了王德瑞,瞪了他一眼,“速传御医,本宫去看看。” 上官湄匆匆赶到建德殿时,几位御医已经在忙里忙外了。殿中弥漫着汤药味,高乾躺在榻上昏睡着,面色发红,十分憔悴。上官湄唤出刘宪,仔细向他询问高乾的病情。 “回禀皇后娘娘,陛下脉细弦涩,有散乱之象,两尺沉迟,舌质暗红,应是操劳过度导致寒邪内侵,肝肾虚损。” “本宫不懂医术,你只说要不要紧?” “陛下发病初期没有及时医治,现在高热不退,想要完全康复恐怕需要一些时间。臣恐陛下有旧伤复发之势,娘娘也知道当年——”刘宪见上官湄担心忙安慰道,“不过请娘娘放心,臣已经给陛下开具了疏肝理气的方子,只要悉心调养就无大碍。” 上官湄点点头,“你去忙吧。” 王德瑞在一旁不知所措,求助似地望着她。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陛下这个样子不休息是不成的。”上官湄深吸一口气,熟练地吩咐道,“传本宫懿旨,圣上龙体欠安,明日起停朝,政事由三高官官代为汇总,每日酉时来建德殿回禀本宫。若有紧急或棘手者也交由本宫处理,其余人无事不得进出皇宫。后宫除了许婕妤,各宫妃嫔白天随时听候诏命至建德殿侍疾。” 王德瑞答应着去了,上官湄走到里间坐在榻边,正好黄仁海端着药走过来,上官湄抬头看了看他,淡淡地道:“本宫来吧,你们先下去吧,人多也忙乱。” 黄仁海躬身退下去,上官湄端着药碗,试了试温度,喂到高乾嘴边。高乾发着高烧,一直昏迷不醒,药根本喂不进去。上官湄看着他憔悴的脸,心里凭空生出一丝恼怒。 堂堂天子,竟为了她一个女儿家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上官湄又试着把药送进去,她的手突然停住了。上官敬尧的脸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负荷着倾巢而出的痛苦。上官湄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常有,若能这样报了大仇也未尝不可,她犹豫了一下,心一横便把碗里的药倒掉,将碗放到了外面。药渣的气味涌上来,狠狠地揉捏着她发疼的心。上官湄握紧了自己颤抖的手臂,扭过头不敢去看高乾,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自己受伤昏迷的那几个月,那时也是有个人这样照顾她的吧。 外祖说他已经不在沂州了,应是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了吧。上官湄嘴角微微翘着,一滴眼泪却不知不觉落在了裙摆上。 高乾昏睡了几天,病情反复不见好,几个御医也难查原因。上官湄莫名地有些后悔,便每晚都守在建德殿听中书令和尚书令奏报一天的朝事,之后就在高乾的床榻边照顾着,实在累了就趴在书案上打个盹,白天多是传晴宁和金诗棋轮流过来伺候几个时辰。小亚和王德瑞多次劝上官湄晚上回宫休息,上官湄也不以为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隐隐约约有了很多年前的感觉,像是为了赌一口气,又像是为了不辜负谁。 勉力坚持了数日,上官湄自己也有些咳嗽。这一日她觉得身上酸软疲倦不堪,便靠在榻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外飘来一阵香气,上官湄睁眼抬起头,模糊地看见金诗棋和佳林尔丹恭敬地站在外面。她扶着额头站起身免了二人的行礼,悄声道: “两位姐姐怎么来了?本宫并没有叫你们——” “娘娘,您这几日晚上要过问朝政,还在这里连夜守着陛下,若白天再不休息——”佳林拉住上官湄的手,一脸关切,“您不传召是体贴我们姐妹,可您是皇后,您的千金之躯若是累坏了臣妾们又怎么能心安呢?” 上官湄勉强笑道:“本宫没事。” “娘娘,”金诗棋也劝道,“您的脸色不好,快回宫休息一会吧。臣妾和佳修仪在这,您放心就是了。” 上官湄也的确觉得难以支撑下去了,只握住二人的手道:“好吧,辛苦你们了只是佳修仪,你” “娘娘不用担心,四皇子有荷玉照顾,这里还有淑妃姐姐。娘娘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让小亚姑娘留在这吧,有什么情况也好及时回禀您,臣妾让若兰姑娘陪您回去。” 上官湄想了想并无不妥,又嘱咐了二人几句,随后扶着木若兰的手离开建德殿。 “娘娘,才几日的工夫,您看看您眼下乌青——您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木若兰紧紧地扶住上官湄,有些心疼又有些责怪地问。 上官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脚下虚脱似的发软。 “陛下为难自己是为了您,那您为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啊?” 上官湄瞪了她一眼,“胡说!本宫何时为难了自己?” 木若兰迎向她愤怒的目光,“您每日召见金大人和许大人奴婢可以理解,陛下病着,但朝事不能停,宫中无太子,这是您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事。可您又何苦晚上也守在陛下身边啊?这样劳心劳力,不是为难自己是什么?” “我我是皇后,照顾陛下龙体安康是中宫的第一责任!” 木若兰深深哀叹,目光幽深清明,“娘娘,您一直都在逃避自己,其实您心里还是有陛下的对不对?” “木若兰!”上官湄停在轿辇前大声吼道,恼怒地看着她,胸口一起一伏。眼前一阵眩晕,她死死按住轿辇才没有摔倒。 “娘娘息怒,奴婢——”木若兰惊恐地看着她,咬紧嘴唇跪在地上。 “罢了,本宫不想回宫。”上官湄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忙俯身扶她起来,“若兰,陪我去湖边走走。” 上官湄在人迹罕至的湖边慢慢走着,木若兰委屈地跟在她身边一言不发。春天回暖,可两个人却都觉得无比压抑。木若兰几次欲言又止,她犹豫了好长时间,却还是不忍心说出口。纸里包不住火,但她还是不知该怎么搪塞过去。木若兰素来心软,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上官湄 上官湄走到岚亭里坐下,有些内疚地拉过木若兰的手,让她坐在身边,“对不住,若兰,我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了但我发现你最近真的很不对劲。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如英,你们全都不对劲。我不喜欢被隐瞒的感觉,所以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木若兰低下头不去看她,心里隐约发慌,“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若兰姐姐,”上官湄扳过她的脸,用力地摇着她的肩膀,“如果真的没什么,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看着我的眼睛!” 木若兰本能地闪躲着,上官湄灼热的目光炙烤着她。许久,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挣脱上官湄的双臂,后退两步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奴婢说不出来” “若兰,”上官湄也蹲下身子,抓住木若兰捂着脸的双手,“这宫里我只信任你在意你,我不想让你一个人承受,我陪你一起分担好么?” 木若兰颤抖着,拼命地摇着头,“不c不,您不会想知道的” 上官湄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抱住木若兰,想读懂那双瞳眸中的所有情绪,“是是关于他的,对么?” 木若兰身体僵硬了一下,上官湄竟似释然一般出了口气,只是胸口依旧坠坠地疼。是啊,能让他们所有人一起隐瞒她的,恐怕也就只有池南了吧。 “他遇到了别人,对么?” 听她无悲无喜一字一顿地问,木若兰膝行上前支撑住上官湄孱弱的身体,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娘娘,娘娘,您千万保重,您” “我没事,我是高兴”上官湄垂下双手突然笑出了声,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好像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走出来了,他这是好事你们瞒我干什么” 木若兰见上官湄这个样子,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奴婢c奴婢错了,奴婢” “还有事么”上官湄呆呆地望着前方,神志迷茫,泪水不自觉地滚落,润湿了面庞,袖角,和衣角。 “娘娘,”既然上官湄已经心痛成这样子,木若兰一咬牙决心告诉她全部真相。这块巨石压在她心底近两个月,早就让她生不如死,再不说出来恐怕她自己就要先疯掉了,“金诗玉要回京嫁人了。” 上官湄微微颔首,木然地回答:“终于回来了,我可以找她算——” 声音戛然而止,她懂了,她什么都懂了。上官湄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呼吸也仿佛停止了一般。她瘫坐在地上,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幡然倾塌。 “你你再说一遍” “娘娘别为难奴婢了这是真的”木若兰抱住随时可能失控的上官湄,“娘娘,您别这样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这样打击您” 上官湄仰起头,凌乱的发丝粘在额头上。她凄惨地笑着,眼泪连成了线,滚烫,绝望。上官湄挣脱了木若兰的怀抱,强撑着站起身,她的背影是那样瘦削,好像风一吹就会倒在地上。她停了一会,突然向亭子外面跑去。 “娘娘!”木若兰失声叫道,爬起身追上去。 上官湄漫无目的地跑着,跑过几个亭子,跑过几片树林,跑过几座石桥。风在她耳边肆虐,嗓子里弥漫着腥咸的气味,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是脚下机械性地移动。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眼前没有路了才停下来,双手支在面前的支撑物上,不住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上官湄这才发觉她来到了生辰那日高乾带她来的小岛上,木若兰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站在上官湄身后,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岛上桃花盛放,花瓣散落在石头周围,很轻柔,撩得人心痒难耐。可此刻上官湄却觉得这些花无比碍眼,那一个个花苞好像娇媚的笑脸,面目狰狞地指着她的鼻子嘲笑。她伸手折下几枝桃花,狠狠地丢在湖中,拳头不停地砸在石头上。上官湄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准备着得到池南的讯息,听他与心爱的女子白首偕老。可她万万没想到,命运和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一个差点害得她全家性命不保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抢走了她心中最爱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金诗玉! “谁都可以,”上官湄怒目圆睁,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但是金诗玉不行!” 木若兰站在原地无声落泪,她虽然未经情爱,但看过了身边几代人的生死,深知这份感情的重量。 浮生一别,终归缘浅。 大约这世间所有的自以为是,最终都会酿成不可挽回的自作多情。 可公主,你不愿清醒,真的值得么? 天色有些暗了,上官湄攥着腰间的玉佩,撑在石头上久久没有动,仿佛一动就会带起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她眼前一黑,一口鲜血沿着面前三生石上的纹路汩汩流下,染红了裙边的花瓣。 “娘娘!” 云儿可信,其实江湖也很无趣。 此情千金不换,在下的出路也唯有一人而已。 傲骨风雨,缱绻人间。一旦开始,便无幻灭。 情之一往,此生不负。 上官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木若兰扶了回去,彼时许宏和金炜在建德殿寻不到上官湄,已经由王德瑞引着在凤仪殿等候。踏进殿中,上官湄骤然清醒,冷静地听二人上奏完朝事,一一作了批示。她吩咐晴宁去建德殿代替金诗棋和佳林尔丹照顾高乾,之后便早早躺下了。她谁都不想见,也不想说话,硬是把想要留下来陪她的木若兰也赶回了安阳殿。 第二天高乾醒了过来,高烧也退了下去。此后上官湄便命嫔妃轮流去侍奉,自己退居凤仪殿处理后宫事务,照看许秋盈的身孕,再不提及此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十日,池南因收复西蓟之后协助地方官员戍守边境有功被高乾召入京,金诗玉跟随他一起,二人在京城成婚,此是后话。金炜身为中书令,得高乾倚重,金诗玉身为他的小女儿,也是在万众瞩目中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那天很晴朗,桃花洒满了整个京城,各色花朵也相继开放。如火一般的红色从中书令府,逶迤飘摇,一直延伸到御赐的池府,像是天上最美的那朵云霞,微笑地看着一对有情人缘许三生。 “池南哥哥从前是最喜欢自在的江湖人,以后可也是朝廷中人了,你会不会怪小女呀?” “当然不会。为你,为我,都值得。” 鲛人有泪,其实一切都还在。你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是谁能敌得过最终,缘尽不散,生死无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北辙 高乾苏醒之后,只觉嘴唇发干,头痛欲裂。他勉强看了看周围,见外面天色尚早,金诗棋和王德瑞都守在身边,便问道: “朕睡了多久了?” “陛下,您已经昏睡五六日了。”金诗棋柔声道,小心翼翼地扶着高乾坐起来,接过王德瑞手中的茶,一口一口喂给他,“御医说您要是再这样高热不退,可就不好了。” “怎么这么长时间”高乾润了润喉咙,急切地掀开被子,“这么久奏疏一定都堆成山了,朕得去看看。” 金诗棋忙和王德瑞拦住高乾,蹙眉道:“陛下,您好好休息吧,这几日皇后娘娘已经帮您把政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您快别再劳心了。” 高乾愣住,“你说什么?皇后?” 金诗棋看了一眼王德瑞,王德瑞忙跪下回道:“是,陛下。自从您高热昏睡过去,皇后娘娘便每日酉时传三省大人进宫,将政事奏给娘娘,不曾有一日落下。娘娘吩咐说除了北伐调度之事还留待陛下裁决,其他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请陛下安心静养。” 高乾靠在枕上闭上双眼,心中五味杂陈。由着上官湄生辰那日他再次表白了心迹,事后便凭空生出一丝胆怯,甚至不敢再看向她的眼睛。他把自己关在建德殿埋在成堆的奏疏里,想缓和一下二人的关系。但越是避而不见,他就越是无法抑制心中肆虐的思念。高乾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脆弱,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病反而又将上官湄推到了前朝的风口浪尖上。他曾许她的安稳天下,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让她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一切。 良久,高乾睁开眼,握住金诗棋的手道:“诗棋,这几天你父亲辛苦,你也辛苦了,快回宫休息吧,朕这里有王德瑞伺候就够了。” 金诗棋答应着,眼中的关切和深情渐渐退却。她将手中的茶盏交给王德瑞,欠身退下了。 高乾挣扎了几下,周身还是酸软无力,眼前也时不时地发黑,便将头轻轻靠了下去。 “皇后怎么样?” 王德瑞低头犹豫了,就这短短的一个空当,高乾便发现了不对,他睁开眼,“她出事了?” “陛下恕罪,”王德瑞连忙跪下,“奴婢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高乾提高了声调,“朕命你说,皇后怎么了?” 王德瑞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毕竟上官湄曾再三叮嘱他不要告诉高乾。左右为难间,黄仁海在外间轻声道小亚有急事回禀。 上官湄终于知道了池南和金诗玉的事,顿觉五脏六腑都翻滚着疼痛,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身体。即使从前她在宫里再孤苦无依,再步步为营,心底也总是有一份惦念的。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双眸子,那双温暖的手,也像是一颗安神的药丸能让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可如今,就连这最后一点回忆也被现实击得粉碎。在岛上的那一刻,她甚至想无声无息地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死了,一切就都可以不在乎了,再也不用看着他们恩爱的背影受尽折磨。然而,一口鲜血吐出来,上官湄的神志清醒了许多。 你的命,仅仅有很小的一部分属于你。 池南,也只是那一小部分你的全部。 所以,上官湄,你必须振作起来。你还要为家族而活,为大周而活。 上官湄收拾好纷乱的思绪回到凤仪殿,但毕竟连着几天没怎么合眼,她也觉得头晕眼花,实在熬不住了,便强撑到等妃嫔请安散去之后在榻上小憩了一会。朦胧间,她好像听见有人来了。 “小亚” 上官湄的喉咙肿得厉害,声音亦有些沙哑。她清了清嗓子睁开眼,看见高乾正坐在榻边,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寝殿里空无一人。上官湄想要坐起来,立刻就被高乾拦住了。 “陛下怎么来了” 高乾无比心痛地看着她,小亚哭着通禀了上官湄的近况后他便不顾众人劝阻立刻起身来到凤仪殿。高乾让宫人都退了出去,独自留在寝殿里。好多日没这样近地看她了,上官湄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睛下的乌青更是重重地烙在高乾的心上,一寸一寸地疼。一想起小亚说上官湄整日整夜地陪在身边,高乾的心中更添愧疚。她是演戏,是真心,抑或这一切都只是他最遥不可及的梦? “湄儿”高乾心疼地捧起上官湄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上官湄轻咳了几声,“陛下这是怎么了” 高乾忙给她掖好被角,抚摸着她的额头,“小亚都告诉我了,湄儿,你怎么可以这样不顾自己的身子” 上官湄头歪在一边,喘了几口道:“臣妾是皇后” “就算是皇后你也不用整夜守着我。”高乾凑近了些,眼中尽是无法言说的痛楚,“你累病了,手这么冷湄儿,对不起” 上官湄摇摇头,强行忍住眼泪,“陛下应该对我父皇说对不起” 高乾手里的动作骤然停住,有些慌乱地看着上官湄,“湄儿——” “陛下曾答应过父皇许臣妾做一个安稳的皇后,不让臣妾搅在朝局中的。”上官湄拾起枕边的手帕,剧烈地咳了几声,随意将帕子掩在枕下。高乾慌乱地从下面抢出手帕,触目惊心的颜色刺得他心如刀割。 “湄儿”他哽咽着俯下身贴近她的肩头,嘴唇若即若离地划过她的肌肤。 “不要再自毁” 上官湄噎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虚弱地闭上眼,没有躲开他灼热的混合着药香的气息。 高乾休息了两天便复朝处理政事了,上官湄也反复吩咐御医,只说凤体无碍。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幻觉,他恍惚觉得上官湄对他没有原来那么抵触了。 这天阳光尚好,上官湄邀金诗棋抚琴叙话。兰台本叫枍诣台,是前朝仿汉建章宫建筑风格的匠心之作,后因太祖皇帝之女湖山公主认为“美木易遭虫蛀”才改为兰台。虽是多年未有修缮,但作为宫中近百年的建筑自然另有一番古色古香的韵味。兰台对着御湖,微风徐徐吹来,轻轻扫着人的脸。湖边花朵盛放,与新春嫩绿的枝叶交相辉映,令人心情无比舒畅。曲通人心,二人便随意弹了些轻快柔美的曲子,回应着明媚的春景。 “娘娘前段时间劳心劳力,不知身体怎么样了?”金诗棋得体的笑容格外温暖。 “多谢姐姐挂念,本宫很好,姐姐照顾陛下也很辛苦。” 金诗棋略低了下头,“娘娘一定要跟臣妾这么客气么?” “当然不是。”上官湄笑了笑,随手整理了一下随风飘扬的衣袖,“姐姐与本宫相识多年本就是旧友,现在更是一家人。今日邀姐姐过来,一是说说话赏赏景色,二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 惊喜?金诗棋疑惑地看着上官湄,忽觉湖中传来悠扬的笛声,由远及近,轻快婉转,她侧耳仔细辨识了一下旋律。 “《海棠嫣》?” “你果然精通音律,”上官湄站起身来示意金诗棋走到湖边,“过去指点一下她的手法如何?” 金诗棋仍然一头雾水,她并不熟悉如何吹奏这首曲子,但还是听从上官湄的吩咐走过去。湖中的游船渐渐靠岸,船上一位身着粉衣女子的轮廓也清晰起来。 “诗玉!”金诗棋抑制不住心中的惊讶,好像全然不敢相信,但当她确定站在面前的人真的是她惦念许久的亲妹妹时,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她转过头看着欣慰的上官湄,连忙跪地谢恩。 “起来吧。”上官湄命小亚扶金诗玉上岸,温言道,“你妹妹回京大婚,本宫虽然不能让你出宫,却可以接你妹妹进来,让你们姐妹在宫里团聚。” 金诗棋感激地不住道谢,金诗玉款款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对着上官湄行礼。上官湄冷眼看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与她姐姐并不十分相像,少了一些沉稳,更多一些妩媚。她心里有些不痛快,但还是保持着皇后应有的表情。 “都坐吧。”上官湄笑道,“你这一首旧曲,倒是招来了你姐姐不少眼泪。” “皇后娘娘打趣妾身了,雕虫小技而已。倒是妾身与娘娘许久不见,娘娘依旧风采照人。”金诗玉甜甜地笑着,依偎在姐姐身边,金诗棋也眼角带笑,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本宫看着诗玉燕尔新婚光彩夺目,就知古人诚不欺我。” “娘娘可别拿妾身比庄姜。”金诗玉的脸冷了几分,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娇俏的笑容,“庄姜虽然出身侯门又嫁给国君,但婚后无子备受冷落。妾身新婚,夫君又马上为国出征,娘娘应该祝福妾身,怎么——” “诗玉!”金诗棋在一旁悄声喝止,又抱歉地看着上官湄,“皇后娘娘,小妹向来心直口快,还请娘娘恕罪。诗玉,你失言了,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请罪!” 金诗玉嘟着嘴看着有些尴尬和恼怒的姐姐,也不得不顺从她的意思。她咬紧嘴唇刚要起身,上官湄便抬手止住了。 “不必了,诗玉还是孩子,淑妃姐姐不用过于苛责。说起来却是本宫错用典故了?不过庄姜虽生活并不美满,但她有气度有才华,留下了多少好诗句。本宫幼年读诗,觉得庄姜所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c‘之子于归,远送于南’几句最妙,诗玉觉得呢?” 上官湄笑着瞟了一眼金诗玉,便低头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无比酸楚。女子出嫁,长姐相送。从前她从不喜这类伤感离别的词句,而今日看着嫁给池南的这个人,她只觉得这两句直直地刺向她的胸口,淋漓的鲜血被华美锦缎包裹着,一片粘稠。 “皇后博学,妾身不敢多加品评。”金诗玉乜斜着上官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只是妾身读书不多,有一问题还请娘娘赐教。” 上官湄没有放过金诗玉眼神中的变化,便也笑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想玩,我当然奉陪到底。 “庄姜嫁与卫庄公,妾身也是听皇后说起她才想起这个故事。昔日孔夫子的弟子子路要去卫国做大司马,可是卫国国君无能,太子无德。孔子不赞成,但子路却信心满满。孔子便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妾身才疏学浅,不理解夫子深意,不知皇后可否指点一二?” 喉咙处忽地涌上窒息的感觉,金诗玉话里有话,意思已经不能更明显。是啊,她身为皇后,池南如今也已回京,无论娶谁为妻,他与她之间的关系都会是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坠落下来的刀。就算她心中恨极了金诗玉也不能发作,因为这座“危墙”牵涉了太多人的性命。所以,她只能远离,只能认命,只能视而不见,才能保所有人平安。——当然,她越是这么做,他们二人就越是无法挽回,金诗玉在池南心中的地位也就越稳固。好一个“聪明”的女人,上官湄暗暗咬牙,装作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腰间的玉佩,努力控制住那些喷薄欲出的不该属于她的情绪。 “娘娘,”一旁的金诗棋见状忙打着圆场,“臣妾看这玉龙茶虽然口感好,但您前段时间操劳过度,如今凤体未愈,不宜饮这种凉性伤身的茶水。” “本宫也是喜欢这味道,不及淑妃姐姐精通茶道。”上官湄冲金诗玉缓缓一笑道,“这故事本宫倒是听人说起过,真实与否姑且不论,不过知而慎行却是君子行事风范。子路莽撞,好义见勇,夫子教育他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有道则入,无道则隐,是更大的智慧。只有防祸于先,才不致于后伤情啊。” 金诗玉有些得意地笑道:“皇后果然有见地,人会趋利避害,身处险境就要逃离,那娘娘会不会认为这种逃避太软弱了些?或者说,若危局之中尚有诱惑,会否有不甘心?” 金诗棋虽然不懂二人在说些什么,但仍觉得妹妹不该这么对上官湄说话,便在身后悄悄扯着金诗玉的衣角,示意她噤声,可上官湄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与她谈论史书。 “当然不会。”上官湄稍稍扬起下巴,目光敏锐地看着金诗玉,语气中含着庄重与威严,“孟子曰‘莫非命也’,无奈也好,不甘也好,你与本宫皆是凡人,又怎能拗得过天命?今天风光也可能明日潦倒,顺受其正,最终结局是喜是悲全要看自己的命数。当然,诗玉的夫君未来定是得陛下倚重的将军,你作为他的夫人自然也是有后福的。” 金诗玉嗤地一笑,“如此妾身就多借您吉言了。” 正说着,小亚从兰台外走进来,将一个盒子放在上官湄手中,对她耳语了几句。上官湄听后脸色略一紧张,起身走到姐妹二人面前,将盒子交给金诗玉。 “这是陛下与本宫送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希望你们永结同心,双燕双飞。” 金诗玉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个雕刻着云端飞燕纹路的大红色玉饰,精致无比。金诗玉像是立刻忘记了刚刚与上官湄的针锋相对,喜不自胜地拉着金诗棋跪在地上端正地谢了恩。 “许婕妤有些胎动不安,本宫去看看。淑妃,你和你妹妹好好说说话吧,不必过去了。” 上官湄心里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四月初十,高乾下旨以盛中禄为振武将军,池南为宁远将军,率十万大军从大越京城启程,出师北上。 边患多年,纷扰不断,北伐终于被提上日程。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数年的抱负尽显于此。高乾和朝中百官亲自送大军出城,上官湄盛装站在城楼上,看着将士们挺拔的身躯和昂扬的斗志,心中多了些许宽慰。高乾没有食言,这是将士该有的风貌,是他们为护边境安宁必需的气概,国家安定,才有资格守住自己的家。上官湄手扶着城墙上冰冷的砖瓦,殷红色的旌旗在城墙上迎风飘扬。沙场无情,风云将起,浩浩荡荡的人马渐渐远去,腾起片片尘土。 洹儿,这是你期望看到的气象,对么? 上官湄望向远方,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现在,到底是谁还停留在原地,被回忆和期待蚕食到万劫不复?远远地,那个逐渐看不清的背影,终究是踏出了他所认为最值得的一步。 为国,为她,也为压抑在心底二十余年无法施展的才华。 上官湄用力握住手中的那枚罗缨,指甲在掌心刻出发白的印痕。罗缨有些陈旧了,丝线也三三两两飞起了毛边,但她一直与那枚玉佩一起珍藏着。是谁的用情至深动摇了谁的坚贞不渝?多么可笑啊,竟然还是动摇了。——木若兰没有错,她从来都不敢正视自己,从前是,现在也是,逃避着,矛盾着,逼迫着自己的伤口无法愈合。上官湄嘴唇紧闭,将手伸出城墙。放开吧,放开就好了,别再留着所谓的信物折磨自己了。 上官湄仰起头,拼命吞回蓄满的泪水。她颤抖了许久,最终还是无法忍心撒开手。她收回手掌慢慢展开,有多少话忍着不敢说,有多少话忍着不能说。 抱歉,我都还记得,我只是不能再去打扰你的生活而已。 马蹄声混杂着盔甲撞击的声音渐渐消散,上官湄睁开酸涩的双眼,阳光肆虐,卷落了漫漫尘埃。高乾有他的誓言,池南有他的理想,那些不知名的士卒也有他们的忠诚。 金戈铁马,山河一诺。 都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此刻,哪怕一去无回,也绝不后悔。 所以,我也来,送送你。 希望你平安。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至亲 “皇后娘娘” 上官湄正站在城楼上出神,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回头见小亚和陆荻引着上官济过来,忙收好罗缨示意他们起身。小亚扶着上官济时,上官湄突然发现她耳朵上多了一对桃花耳坠,仿佛是当年上官湄刚回宫是赐给上官滢的。她心中一沉,果然不出所料。 “你们你先下去吧。”上官湄平静地微笑道,也只是一瞬,她脑中便迅速闪过几个计策。 二人答应着退下,上官湄走上前拉过上官济的手,“济儿怎么来了?” “那姐姐为什么来这里?”上官济反问。他瘦了一点,脸上的棱角愈发分明,声音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稚气了。毕竟对于皇家子嗣来说,十来岁的年纪也不小了。 “大军出征,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战争,也不知能平安回来多少人。都是大越子民,血肉之躯,姐姐理应来送一送他们。”上官湄抚摸着他的头,笑得有些勉强。 上官济倒吸了一口凉气,语气有些奇怪,“姐姐已经自认为是大越的人了?” “济儿?”上官湄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她皱着眉头将上官济带到城墙边,拉起他温热的手放在灰色的砖块上,“感觉怎样?” 上官济的手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道:“凉。” “不,你应该感觉到热才对。”上官湄摇摇头,捧起上官济的手呵了几口热气,“我们的皇城也有几百年了,见过军马的厮杀,见过政权的更迭,染过无数人的鲜血和精魂。它就站在这里不言不语,默默地记录着一切。所以,济儿,城墙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守护我们的家园,更重要的是一颗忠诚炽热的心,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我不明白”上官济茫然低下头,避开上官湄的目光。 “大周也好,大越也好,姐姐从没有一日忘记过我们的身份,也从没有忘记洗雪国耻。”上官湄摸摸他的脸,“但姐姐更希望天下安定,百姓富足。边境战事多年,如今北伐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宁,将士为国奋战,这是他们不得不承担的责任和风险,与我们与高氏的恩怨无关。” “但虽然姐姐当时不让济儿继承父皇遗命是为了保我活下去,可济儿仍然记得姐姐说誓死捍卫上官氏的尊严。”上官济咬紧嘴唇,“姐姐如今与陛下那样恩爱,陛下前日生病姐姐为了照顾他都能不顾自己的身体,济儿实在不能相信姐姐还想着——” 上官湄弯下腰,抬起上官济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表情凝重,“你是我亲弟弟,我知道这绝不是你自己的心思。济儿,告诉姐姐是谁对你说的这些话?” 上官济把头偏向城墙外,许久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是滢姐姐。” 上官滢!上官湄只觉得这三个字如同当头棒喝,阳光照在脸上,映得那双颊更加苍白。上官湄在心里狠狠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随即道:“滢儿她对你说了这些?她顾头不顾尾地一说,你便信?” “姐姐你不能这样说滢姐姐!”上官济有些委屈地看着上官湄,“济儿相信姐姐,一直都相信,但滢姐姐也是济儿的亲人。我们的父皇和母后去得早,姐姐总是忙着朝中的事,后来又抛下济儿离宫,姐姐有多久没好好陪我读书c陪我玩了?小的时候济儿得姐姐教导,尊敬姐姐如同尊敬我们的母后,可后来呢?一直都是滢姐姐陪在我身边,事事护着我,我” “所以你信她不信我?”上官湄难过地直起腰,双手撑在墙边,强忍住心中的酸涩。 “我没有不信!”上官济拉过上官湄的手臂,“但姐姐也别总拿我当小孩子,很多事情济儿已经能明白。姐姐说是为了济儿回宫报仇,却什么都没有做;说是永远不会接受陛下,却和他越走越近。逢场作戏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但姐姐的神情c姐姐的心济儿是真的愈发看不透了” 上官湄别过头,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蹲下身握住上官济的肩膀,正色道:“好,济儿长大了,懂事了,那姐姐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第一,姐姐为父皇和大周复仇,资本在哪?你毕竟还未成人,涉世未深,姐姐按兵不动是在等,等你成为可造之材,一举复国。第二,姐姐不会忘了是陛下杀了父皇,姐姐做样子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让他爱我护我之余保我后位,也保你平安,绝不是滢儿说的那样恩爱缠绵。第三,姐姐前日尽心照顾宫里宫外的一切,是为了不辜负天下百姓。朝中情势多变,不能有一日懈怠,姐姐甘愿背上干政的罪名也不能让有异心之人趁虚而入,祸延民间。济儿你要记住,无论如何,苍生为重。我们仇恨再深,若陛下是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祉,姐姐都会尽全力支持。” “可姐姐身为皇后,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孩子——”上官济眼圈一红,不安地揉搓着手指。 上官湄将手放到上官济唇上,轻声道:“若真有那么一天,孩子是亲骨肉,济儿就不是亲骨肉么?你是姐姐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姐姐怎么可能辜负你?” “姐姐对不起” 上官济内疚地掉下眼泪,上官湄见状心又软了几分。她把上官济搂在怀里,安抚着他的背,在他耳边温柔道:“济儿乖,济儿不用道歉。你能对姐姐说这些话姐姐真的很高兴,只是你已经不是姐姐眼里的小孩子了,以后做事情要有自己的主意,也要把目光放得长远点,懂么?” 上官济不住地点点头,上官湄取出手帕温柔地擦着他的脸,“好了,别哭啦,城楼上风大,待会我们的小殿下该不帅气了。” 上官济嗤地破涕为笑,拉起上官湄的手撒着娇:“那济儿听姐姐的话,要做一个最优秀最好看的郡王!” “这才是我的好弟弟呢。”上官湄也笑了。 “对了姐姐,”上官济蹭到上官湄的怀里,“母妃要我为她妹妹昨日出言犯上跟姐姐道个歉,请姐姐别怪罪!” 上官湄轻轻弹了一下他的头,“臭小子这才是你的目的吧,我说你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找我。你回去告诉淑妃,她妹妹机灵可爱,我喜欢都喜欢不过来,又何来怪罪之说呢。” 上官济清清嗓子,学着金诗棋温婉的语气道:“皇后娘娘在不在意是一回事,臣妾有没有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姐姐都知道。”上官湄宠溺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的话济儿就先回去吧,姐姐现在的身份也总不好和你待在一起,有空姐姐会多去看你的。” 上官济点头答应着,一蹦一跳地离开。上官湄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对金诗棋一口一个“母妃”地叫着,那样亲热,那样熟稔,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担心。转念间,她又想到了上官滢,心里无限恼怒。从前只是觉得她任性胡闹,在意着自己庶出的身份,没想到她竟在背后搬弄是非,挑唆姐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上官湄心下一万个不痛快,暗暗思索着得让他们快点分开,要不然以上官滢的性子非但不能助她复国,反而会坏了全盘计划。 正想着,小亚款款走上来道:“娘娘,城墙上的旗子飘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奴婢陪您回去吧?您的鬓角有些松了,等下陛下还要陪您说话呢。” “又不是未出阁的少女,谁还在意呢。”上官湄低头看了小亚一眼,随意玩笑道,“你今天倒是很好看。” 小亚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精致的桃花耳坠,有些害羞地笑道:“奴婢只是陪娘娘出来的时候才会打扮一下自己,并不为别的。” “爱美之心人人都有,你年轻,气色比本宫还好,该打扮还是要打扮的。”上官湄扶着小亚的手慢慢走下台阶,“说起这个,本宫倒是有另一件事需要安排了。” “娘娘多虑了。” “本宫是皇后,也是上官家的女儿,当然不能耽误自家的女孩儿的终身。”上官湄好像浑不在意小亚这句古怪的说辞,“小亚,你说对么?” “原来娘娘说的是宴清公主。”小亚不假思索地笑道,“公主掌婵娟之貌,秉芙蓉之姿,若公主的婚事能得娘娘关注,那一定是最大的荣宠了。” 上官湄不禁暗暗发笑,小亚啊小亚,你不是一向谨慎从不出错么,怎么我夸你两句你就掩饰不住了?上官滢何德何能,能让你为她如此卖命? “本宫知道她想要什么,所以一定会尽全力给她。”上官湄肃然道,坐进轿辇闭上了眼睛。 近日,京城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战国玉韘,价值连城。藏宝阁的丁掌柜因担心珍宝被歹徒觊觎连累家人,打算在京城公开以比拼诗文谜题为由将玉韘其赠与获胜者。消息传到宫里,红袖似乎对这个宝物很感兴趣,便求了上官滢带她偷偷出宫一睹为快。 藏宝阁前人山人海,上官滢带着红袖着便装挤到最前面,向里面张望着,却始终没有发现玉韘的踪迹。 上官滢看着周遭人皆是百姓装扮,得意地挑挑眼皮对红袖道:“就算他们博学多识,诗文我不行,猜谜我还是很擅长的,想当年父皇还在,宫中哪次上元节灯会我不是拔得头筹呢?玉韘乃是武人所用,若掌柜的识趣,也不会学那些酸秀才满口之乎者也的。” 红袖勉力笑着拍了拍上官滢的手,仍不忘保持警惕,生怕四周出现什么危险。 丁掌柜踱着方步走到台上,对底下围观的百姓作了个揖道:“鄙人机缘巧合得到一枚战国玉韘,却自知寒舍藏不住这宝物,故今日设擂,一共出了五道诗谜,玉韘将归胜出者所有。鄙人做生意从不分高低贵贱,各位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与鄙人一样的百姓都可以随意抢答。” 这掌柜倒是会说话,谁都不得罪,红袖心中想道。 上官滢瞥了红袖一眼,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便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一个没有靠山靠卖珠宝为生的百姓,若是再不会说话也不会在这京城安安稳稳地做这么多年生意了。” “这第一个题目是——”丁掌柜拉长了声音,“少小青春老来黄,百般拷打才成双。送君千里终须别,将奴抛弃路一旁。打一字。” “扉!”上官滢脱口而出,扶着红袖袅袅婷婷走上前去,微笑着看着丁掌柜,“掌柜真是民间高手,若说这东西可都是大家人人皆知的草鞋,可若说一个字,草鞋最早便叫作‘扉’,相传为黄帝的臣子不则所创。你题出得生僻,问法又这么刁钻,本小姐还真当是个字谜呢。” “姑娘,战国玉韘乃是传世之宝,在下虽然有意但也不能白白赠出去不是?”丁掌柜赔笑道,“不过二位姑娘也别高兴太早,我大越有的是能人。这第二题题目是:一株空心树,独生东篱边。病人膏肓久,九死一生还。谜底是四味中药,不知有何见地啊?” 这掌柜真是狡猾,出这么古怪的题目,分明就是不欲让人轻易得了那玉韘。上官滢正暗自思忖,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一株空心树’乃木通,‘独生东篱边’是黄花,‘病人膏肓久’没药可治,‘九死一生还’便只有独活,不知在下猜得可准?” 丁掌柜连连点头,上官滢回头看去,一个素衣男子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走上前,相貌虽算不上英俊,但一身傲气却是服饰掩盖不住的。男子上前看了看掌柜,又侧头对上官滢作揖道: “承让,在下嘴快了一步。” 上官滢轻蔑地望着那男子,迅速缓过神来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赢我。” 男子不答,只是含笑看着上官滢,目光在红袖脸上停了一瞬便轻轻晃头看向别处。 “诸位,”丁掌柜又高声道,“这第三道题目是:孔雀东南飞,求一句诗来对。” 上官滢再次愣住了,她从小只喜欢游戏,并不曾在诗书上太多用心。本来上一题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现下更是摸不着头脑。她只隐约记得这是一首汉乐府,可若是出诗来对着实难倒了她。 素衣男子毫不示弱,张口便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孔雀为何向东南而行,自是因为西北有高楼,无处可徘徊了!” 丁掌柜笑着捋捋胡子道:“这位公子答得好,答案正是‘西北有高楼’。” 上官滢有些焦躁,身旁的红袖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摇摇头,示意她不要着急。很快掌柜又道出了第四个题目:黑夜放歌须纵酒,谜底也是一句诗。 素衣男子仿佛并不着急回答,只仰头佯装思考,上官滢瞥了他一眼,得意地上前一步。 “白日依山尽。” 男子微微一笑,来回踱了几步,并不说话。 “二位才思敏捷不相上下,实在佩服,佩服。”丁掌柜深深作揖道,“这最后一道题目还请二位抬头一看。” 上官滢和红袖抬头看去,擂台上降下一块牌匾,上书着: 好元宵,兀坐灯光下;叫声天,人在谁家?恨玉郎,无一点真心话;事临头,欲罢不能;染成皂,说不得清白话;要分开,除非刀割下;到如今,抛得我才空力又差;细思量,口与心儿都是假! 上官滢皱了皱眉,“只有谜面,那谜底呢?” 丁掌柜笑道:“姑娘,这可是最后一题,姑娘和公子高才,何不自寻谜底呢?” 上官滢抿着嘴唇思忖良久,身边的素衣男子也侧目看了她许久,此时连围观的百姓都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小姐若不知谜底,那在下就夺爱了。”那男子将折扇一折,悠然开口道,“百篇斗酒多白话,天下无人休惊怕。秦风古意余不下,任江山豪气去愁煞。吾本狂狷口莫开,飒立下随风徘徊。皂白分明人不解,真心意直教人难猜。旭日东升自伤心,华景此时化做梦里关情。” “好!”丁掌柜击掌大笑,“公子不光给出了正确答案,就连这回答也是绝妙好辞,绝妙好辞啊!这战国玉韘公子当之无愧!” 掌柜从柜中取出宝盒交到男子手中,周围人欢呼起来。男子随意接过宝盒,连看都没看一眼,揽在袖中便从人群中间离开了,上官滢和红袖连忙追上去拦住了他。 “站住!”上官滢叫道,“你就这么走了?” 男子抬头笑道:“不走,难不成还要留下?” 上官滢急道:“那战国玉韘本是我囊中之物,哪里轮得到你抢走?”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子双手抱在胸前,轻佻地看着上官滢和红袖,“是那个掌柜的说胜出者得此宝贝,在下凭的是真本事,二位小姐怎么能说是抢呢?” “也罢。”上官湄叉腰笑道,“在藏宝阁是我输给你,可若我要与你再比一题,你赢了,玉韘归你;输了,老实交出来,不许纠缠!” 男子哈哈大笑:“好,正好在下也没尽兴。” 上官滢想了想道:“题目曾是我兄长所作:颠倒不自由,反哄了鱼儿上钩。两人便把一人丢,可惜人心不应口。要成就终难成就,一点儿把不到心头。欲问平康将八字推求,薄幸人藏头十分露丑。任他人去恨悠悠,兴发时抛却弓鞋懒绣。” 男子盯着上官滢的脸,许久才道: “‘当锋摧决,贯遐洞坚’,看来我这小民是保不住这玉韘咯。”说罢,男子将宝盒塞到红袖手中,转身大步离开,“我输了,告辞!” 上官滢诧异地看着男子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恼火:“喂!你叫什么名字?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素衣男子大声道,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群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宿命 战事初起,大越皇宫又传出喜讯:许秋盈顺利生产,母女平安。高乾如获至宝,十分疼爱这个孩子,见小公主活泼好动,一双明亮柔媚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便为她取名高琬彤,希望女儿能像初升红日一样为大越带来好运。百日宴上,上官湄看着高乾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还是像原来那样抱着孩子出神,笑得有些酸楚,流露出作为一个男人的期待。上官湄坐在他身边,只默默地装作不知,伸手抚摸着小公主稚嫩的脸,强迫自己沉浸在皇室添女的喜悦中。 后宫的人是总各怀心思的,但是这一次,上官湄回望高乾迈上轿辇落寞的背影,只觉得无限悲凉。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冲上去安慰他。 上官湄,你疯了吧。 娘娘,其实您心里是有陛下的。 然而,有些心事一旦被人察觉宣之于口,就像生了根,从此再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再理智的人也无法抵挡莫名的感觉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为了所谓的清醒逃避心里最真实的感受,这种欺骗很不是滋味吧。曾经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对么? 月光如练,是谁的强颜欢笑敷衍着谁的心照不宣。 上官湄卸下头上的钗环珠饰,无言立在窗前。她抚摸着手腕上的龙凤玉镯,只觉胸口憋闷。木若兰说得没错,她的确动心了。抛开二人身后的羁绊,在不知不觉中,她也已将高乾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或许,高乾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很重要的。高乾爱她,敬她,护她,令人无法逃离。上官湄轻声叹息,打开妆台上的屉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药囊,荷包上的纹样她绣了多日,漆黑的夜空中两条金龙盘结交错,雍容华贵。 上官湄不止一次问自己,家族与爱人,你到底要哪个? 可茫茫生死,岁月见怜,怎么就不能两全呢? 上官湄正出神,小亚掀开帘子进来悄声道:“娘娘,王公公求见,说陛下在建德殿喝醉了。公公不放心,请您去看一下。” “知道了,传轿吧。” 上官湄望向镜中那张熟悉的脸,垂下眼帘,桌上的首饰晃得人眼晕。她俯手停住,思量再三,只拾起了屉子里的药囊。 父丧已满,就当是下定决心为自己活一次吧。 上官湄踏进建德殿的时候,里面只有高乾一人。他一只手撑在案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拨弄着面前的古琴,铿铿锵锵的声音回荡在殿里。琴的制式也是她最喜欢的,缠绕着浓烈的酒香。他似乎在想什么,目光呆滞,连上官湄走进来都没有发觉。 心中一沉,她知他原不擅丝竹,便在门口多站了一会。高乾的手法很是生疏,但她从琴弦断断续续的呜咽中也能辨识出些许旋律。那曾是她多年前用一首古曲改编的琴曲,只在宫宴上奏过一次,一次而已,可他竟然记得,不光记得,他还在努力地学。上官湄眼睛阵阵发酸,她忍不住走到高乾身边,伸手覆上他的右手,拨动琴弦弹了两句。 高乾抬起头,目光仍有些迷离。缓了好一会,直到确定身旁站着的真的是他思念的那个人,才松开了紧紧抓住的手。 “你怎么来了?” “陛下一个人喝闷酒,想是百日宴上还不够尽兴?”上官湄将案上的酒盏挪远了些。 “百日宴?”高乾喃喃地重复着,抢过上官湄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尽兴很尽兴” “陛下!”上官湄的声调高了几分,扶着高乾的肩膀道,“你醉了” “醉了?”高乾摇摇头,“就醉吧湄儿你是在关心我么?” “臣妾——”上官湄停住了,“酒醉伤身,陛下不是答应过臣妾会保重身体么?” 上官湄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看他这样折磨自己,她竟然也会陪着一起黯然神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境也开始被他的悲喜左右。高乾咳了几声,上官湄俯下身轻轻地抚着他的胸口。 “湄儿你回去吧”高乾推开上官湄站起身,眼前的桌椅幔帐交错模糊,一下一下击打在他的太阳穴上,“我怕你在这我会伤害你。” “因为陛下怕伤害到臣妾,就要这样一次一次伤害自己么?”上官湄瞪着他脱口而出。 高乾撑在桌边,看着上官湄并未退缩的目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也只是短短几秒,他的眼眸倏然暗了下去。迎着摇曳昏暗的烛光,高乾笨拙地抬起手攀上上官湄的脸。那张脸不是后宫里最美的,比之多年前的意气风发平添了几分成熟和憔悴,但每一个表情却依然牵动着他的心,从前是,如今也是。上官湄的眼里闪着点点微光,嘴角柔和了许多,一丝温暖的情绪在空气里暗潮汹涌。 高乾,如果我能说服自己,是不是我们就都不会这样煎熬了? “别哭啊”高乾轻柔地道,指尖擦去了上官湄眼角溢出的泪,“你一哭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陛下,”上官湄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不是在贪恋这份被人呵护的温暖,“你值得么?” “为了所爱之人,你说值不值得?” 是啊,为了所爱之人,当然什么都值得。 高乾的手从她脸上垂下来,勉强笑了一声。他头晕目眩地转过身,一边道着“没事”,一边一步步踉跄着走到里间。上官湄想上前去搀扶,却被高乾拦住了。 “湄儿早些回去休息吧。” 上官湄看着高乾摇晃的身体,曾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回来了。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了奏疏下面露出来的一片纸上,上官湄拿开最上面压着的奏疏,里面“哐啷”一声掉出来一枚玉片,玉上的楚字刻痕在烛光的映射下明晃晃的,格外清晰。 这是淇奥的祭玉?上官湄依稀听到了什么声音,是她的心在狂跳么?她低头翻看着那沓纸,上面有她联过的诗,有她为父母先祖写过的祭文底稿,有她在这案上记录过的朝政大事,也有她当年精心修改过的琴谱。原来凡是她还留存在这皇宫里的字迹,他都一一收集着,珍藏着,完好无损,只求和她的距离能近一点,再近一点。 上官湄咬紧嘴唇,不敢再看她自己的笔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高乾,我多希望你这样做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可你偏不,你偏偏让我成了你最大的软肋,你偏偏就这样闯进我的心,让我的恨,我的内疚,情何以堪! 若不是曾经沧海,又何来今日踌躇不前? 可也许就是因为那年风月,如今才不忍再抗拒吧。 不,不想再煎熬了。固宠手段也好,情难自控也罢,真的只是不想再煎熬了。上官湄跑上前去,从背后抱住高乾,头紧紧地靠着他温热的背。高乾停在榻边,惊愕地低下头看着上官湄攥紧的拳头,心突突直跳。他犹豫了许久,才抬手握住上官湄的手,他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切都只是醉后的梦境,生怕任何细小的移动会粉碎这片刻的温存。衣服上的气味混合着酒香,清甜却不滑腻。上官湄的手微微颤抖着,她控制不住手里的汗,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 “高乾”上官湄轻声唤道,声音干涩沙哑。 高乾僵硬地转过身,颤抖着握住上官湄的肩膀,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 “你叫我什么?” 上官湄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只是低头沉吟着:“我一直以为我的铁石心肠会让你厌烦,让你退却,可你没有,始终都没有你为什么没有” “湄儿,我做过很多错事。”高乾牵过她的手放在胸口,“可你知道么,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恰恰是我曾认为最正确的——”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上官湄闭上眼摇着头,两颗泪珠静静地摔在地上,“我好恨,恨你对我这么好,恨你让我这么为难。你步步为营毁了我的国家,却拼尽全力想重新给我一个家。我知道你,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杀死我父皇的人不是你” “公主” 高乾把上官湄拥在怀里,眷恋地抚摸着她的背。他太想把当年所有隐情都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却终究无法出口。毕竟那曾是她的一切,毕竟确实是他机关算尽拉下了上官敬尧,可就是一点点意外最终酿成了无法回头的结局。高乾心中翻滚过万千种情绪,还是选择了等,等某一天,他们可以直面两人间最深的隔阂和刻入骨髓的仇恨。 皇族,百姓,凡人总会迷失在怯懦里。所有的不开口,所有的不解释,终究都化为利剑,横在心上翻腾着,切割着,肝肠寸断。也许才华的吸引一直都在,压抑着苏醒,强忍着不说,只为了肩上的责任和心里的确定。那个人辜负了深情厚意,也没有守住初心。多少为难,多少沦陷,最终还是输给了自己。 上官湄轻轻挣开高乾的怀抱,抬头望着他。他面颊微红,温热的酒气扑在脸上,弥漫着数不尽的暧昧与柔情。 “你给了我皇后的权力,现在,我要你的宠爱,会不会太贪心?” 高乾怔怔地看着她,喉头蠕动了几下。 “高乾,”上官湄平静地开口,好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我让你等了太久了吧” 高乾胸口不住地起伏,他望着上官湄如水的眸子,缓缓捧起她的脸,低头抿住了她的嘴唇。 一直纠缠在一起的感情与理智随着心跳的加速好像也就这样安定下来了。如此艰难的决定,不再有顾虑。最终的目的不会变,现世的安稳也不会变,可女人的心,到底要矛盾到什么境地呢? 烛影摇红,是谁的叹息在月光里肆虐。 上官湄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也做了好多梦,她梦到了故去的亲人,梦到了繁华的京城。迷迷糊糊间,她似乎感觉到一个吻轻轻地落在额头上,对面的轮廓不甚清晰,却潇洒俊朗,微笑地看着她,如沐春风。上官湄想张口唤他的名字,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那个影子离她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山水间。而她自己也一下失去了重心,从云上跌落。 上官湄睁开眼,心头还是发慌,见高乾躺在她身边凝视着她。那双沉毅深邃的眼中有无限深情,还夹杂着些许内疚。 “湄儿”高乾见上官湄醒来,轻轻把她的头发捋在耳后,低声道,“抱歉昨晚我喝醉了,委屈你了” 上官湄笑着轻叹:“无妨,这是臣妾自己的选择。” 高乾挪近了一些,搂住上官湄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眼眶上。他的手很热,上官湄也没有躲开,略低了下头,心下有些茫然。 “那枚玉片”上官湄呢喃道。 “是那年你夜祭——”高乾停住了话,他不确定现在上官湄能不能听淇奥的名字,他一直都知道那是她心里打不开的结,“是因为有了这个,我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才” 上官湄微微点了点头没有驳他,高乾不敢放松手臂,咬了咬嘴唇道: “若你不肯,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宿醉不醒,像以前一样苦着自己,像以前一样让臣妾为你殚精竭虑?”上官湄仰起头反问道,“若真是这样,臣妾可不敢冒险。” “可——你心里恨我,你并不开心”高乾爱怜地看着上官湄的眼睛,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好像与他还是当年那样惺惺相惜而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秋叶归桑田,唯恐被花知。开不开心且看自己”上官湄把头埋进高乾温暖结实的胸口,上扬的嘴角松弛下来,再不带一丝情绪,“若我已不能置身事外,折磨你,就能解恨么?” 高乾一愣,上官湄也没有理会,起身从衣服中取出一枚药囊放到他手里。高乾接过来,惊喜地抚摸着二龙戏珠的图纹,金线的轮廓在黑色锦缎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药囊下面的穗子也是精心配的,金色中挑出几缕深紫,大气华美。 “你做的?” 高乾欣喜地望着上官湄,上官湄含笑点头道:“药囊里是凝神静气的木香根和青蕨,朝事繁杂,我想这个会比玉佩更称手些。” “真好,真好”高乾的眼角溢满了笑,他握住上官湄的手凝望着她,她眼中掠过的一丝犹疑让他的心又悬了起来,“可是——” “我知道你怀疑什么,送你我亲自绣的药囊就是想打消你的怀疑。”上官垂下眼睛,头歪在一旁,“我从前是公主,现在是皇后,但终究都是女子。我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自保,但我没那么坚强。我曾失去过亲人,失去过挚友,失去过曾经最珍视的东西,这些你都知道,我的经历已经无法再支撑我抵挡这世间所有风雨,我真的太累了。所以这一次我选择依靠,无关你对上官氏做了什么,无关你对我是不是还有戒心,我只是信你这份感情而已。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担心——” 担心得到了就不会像从前一样珍惜了么?高乾将手指放在上官湄唇边,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肩。他懂她的顾虑,这也是天下所有女子的顾虑。 “湄儿放心。” 无论将来怎样,你都是我最爱的妻子。 上官湄颔首,高乾也不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轻声叹息,将她抱得更紧些。 趁着早朝的工夫,上官湄来到安阳殿探望佳修仪和四皇子。闲聊中,木若兰见她神色有异,便找了个由头引上官湄到了宫里一处僻静的角落。两人沉默着对视了许久,上官湄才歉然开口。 “昨晚我做了一个决定。” 木若兰了然,上下打量了一下上官湄,关切地问道:“娘娘可还好?” “我没事,”上官湄强笑道,“我只是觉得心里更加糊涂了。” “娘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假意还是真情了么?” “还是你最懂我”上官湄靠在墙上,半仰着头望着湛蓝的天,“从前不屑,原来戏演着演着就不知道真假了。若兰,你们都知道我心里有他,可我现在清楚的是即便相逢我们也不能相认,反倒觉得疏远了很多。你说我对陛下动了心,我也确实无法再压抑这份感觉,那这家仇国恨我又该怎么办呢?” “娘娘,”木若兰劝道,“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您又何苦费心想这些呢?仇要报,您现在不就又多了一重保障么?” “保障?这保障是让我的胜算更大还是更小了?” 木若兰敏锐地看着上官湄,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那就要看娘娘把什么结局看作是赢了,在荣绍殿下长成之前,您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想明白。” 局外人,总是更清醒些的。 “可就算是逆天而行,也总有逃不脱的宿命吧。我真的很难相信一个人,自从”上官湄停顿片刻道,“我想救人,想护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开。卓太妃闭关多年不肯见我,全都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好洹儿,没有守住大周恐怕我最终还是会一败涂地” “娘娘,您别自责”木若兰安慰道,“总有人是明白您的。” “也许吧。”上官湄悠悠地叹了一声,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收回纷乱的思绪,“对了若兰,那件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木若兰走近两步,“昨日收到荣国夫人夹在贺礼中的字条,可以收网了。” “好,陛下最近发觉我在宫外有动作,还是速战速决的好。”院中的日光有些刺眼,上官湄手掠过墙壁,自言自语道,“万事俱备,就只差东风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初探 京城的天阴沉沉的,冷到彻骨。各宫请安后,上官湄便独自坐在寝殿中看书写字。不知过了多久,高乾在门口解下披风悄声走进来。 “湄儿。” 上官湄闻声抬起头见是高乾,忙站起身命小亚上茶。高乾只道“不必多礼”,抬袖示意她坐下,走到火盆边烤手,又搓了搓手臂,待身子暖和过来了才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手上的书卷和誊抄的诗作。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高乾轻声道,心里渐渐涌出一丝暖意。 上官湄见他面色凝重,语气也有些奇怪,便把笔墨搁置一旁问道:“陛下怎么了?” 高乾低头深吸了一口气,“湄儿,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上官湄眉间微蹙,有些紧张地放下手,心中惶恐。 “湄儿”高乾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推到上官湄面前,“是关于宛德皇后的,你别太激动,保重身子。” 上官湄一惊,她不安地打开信,一行行字扎入眼睛,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高乾的声音就在耳边响着,若即若离,如坠深渊。 “我命人暗查,宛德皇后并非中毒,而是死于箭伤,御医查验过山上残余的弓箭,并未发现任何可疑药物,这一点可以确认。我派人问过枰州太守,得知大枰山是郑县前任县丞囤积私产之处,县丞勾结境外官员贩卖情报从中渔利。因为分赃不均,他受人告发,被太守抄没家产并全州追捕,他走投无路索性直接烧毁全部钱财证据,自己也逃到山中作了了断,这大约就是当年九十月份的事。” “不,不可能!”箭上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上官湄放下信猛地站起身扶着桌角,头有些发涨,“臣妾当时分明听卫卒说是有敌兵潜入枰州地界,不得已才放火,怎么就成了畏罪?还有,水火最是无情,若真如陛下所说,那为什么还有人向山上放箭?这分明就是蓄意谋害!” 高乾用力扶住她的肩膀,忧心道:“我父亲曾是御前暗卫,在枰州一带执行过任务,那里多年来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也知道不少。我多方查证,当时县丞勾结的北狄官员确在大越境内,被太守一路驱赶。湄儿你想,若这些人真的得到了我们的情报,又怎么能留?唯一的办法就是灭口,只有人死了大越才安全。”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臣妾要见枰州太守亲自问个明白。”上官湄强忍住眼中的泪决然道。 “湄儿,”高乾叹了口气,“这是新任太守的奏报,当时那个太守在当年一次巡查途中遇刺身亡了。” 上官湄突然转过头,满脸写着震惊。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瘫坐在地,手撑在冰冷的地上。怎么会?难道真的是巧合?宛德皇后的死真的是天命?不,不是,箭上的木绡粉,她有旧疾不会认错,还有她最后想说却没能说完的那句话所以是谁?究竟是谁计划得滴水不漏,还能轻而易举地操纵地方长官? 高乾,是你么? 上官湄霍然抬头,高乾明白她的心事,只心疼地蹲下身轻轻揽过上官湄的肩膀,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背,能明显感觉到她因急怒而浑身颤抖。 “这么巧这么巧?”上官湄挣脱出来直视着高乾,眼前有些模糊,“这种事在枰州,是经常发生么?” 高乾隐有心事,沉默了一阵才道:“当年我父亲奉先皇密诏去枰州查一桩贪渎案,可不知当中出了什么变故牵扯到他国细作,混战中他们一行四人全部命丧悬崖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枰州骁州那一带并不太平,早晚会成心腹大患,这也是我向北狄出兵的原因。” “那”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事,上官湄身上不禁一凛,“宛德皇后的事是真相,还是陛下想让臣妾知道的真相?臣妾把自己托付给陛下,只希望陛下对臣妾没有隐瞒。你告诉臣妾,我与宛娘娘遇刺,当真不是你所为?” 高乾的眼里一下子没有了光,他稍微挪近了身子,温热的气息扑在上官湄脸上,坚定地看着她的双眸。 “当真。” “好”上官湄闭上眼,紧紧抓住衣领在地上缩成一团,静静靠在高乾怀里,“那臣妾就相信这是事实,以后不会再纠缠。” “湄儿,你的痛我都明白。”高乾叹道,强压着的话就这样在她面前倾泻而出,“亲人一夜之间离世,这么多年,我拼劲全力却再没机会查证当年之事,甚至连提都不敢提,也只有对你湄儿你可知我心里的难过并不比你少?但这些我都只能自己熬过去” 上官湄亦哽咽道:“那这些意外就真的都是意外么?你父亲,我父皇母后,宛娘娘,还有淇奥的死,都是意外么?” “我不知道,”高乾的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也许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吧” 高乾走后,上官湄又在窗前坐了许久,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另有隐情,而且与宫中有关。突然,她想到了宛德皇后曾对她提过的雕杺茶,或许从中能找到线索?上官湄端起桌上的茶杯抬头唤小亚进来。 “这是什么茶?怎么味道这么差?” 小亚忙跪下道:“娘娘恕罪,这是宫里新进贡的茶叶,奴婢不太懂也没尝过就给您泡上了,请娘娘恕罪。” “罢了,许是本宫喝不惯这味道。”上官湄扶起小亚笑道,“本宫看淑妃像是行家的样子,改日请她来品鉴一番吧。” “娘娘要奴婢去告知淑妃娘娘一声么?” “你去吧。” 开春以来,京城又是滴雨未下。天干物燥,城郊的村子忽然起火,火势凶猛,烧毁了近百间房屋,所幸京兆尹府在第一时间出动官兵灭火,避免了祸延其他村庄。一连几日,高乾都在建德殿中密切关注火情和后续处理,又让人调拨钱粮,给受灾百姓安排临时住所,好几天没怎么合眼。这日,高乾正趴在桌上打盹,朦胧间闻到阵阵香气。 晴宁本是悄悄进来的,高乾这一抬头反倒把她吓了一跳,晴宁有些愧疚地行礼道: “是臣妾不好,打扰陛下休息了。” “没什么,”高乾坐起身揉揉眼睛,“不自觉地就睡着了,来,坐。” 晴宁走到高乾身边,将一个食盒端上来道:“陛下最近忙于朝政,臣妾做了几样点心,陛下看看可还入得了口?” 食盒里的点心小巧精致,高乾取了一块笑道:“贤妃有心了。对了,有件事一直想找你商量,但朕这几天忙就给忘了,正好你今天过来。” “臣妾不敢,臣妾遵从陛下旨意。”晴宁谦和地垂下眼帘,笑容如春。 高乾拉过晴宁的手道:“宴清公主最近怎么样?” “陛下挂心公主,公主怎能不好呢?”晴宁笑道,“不过这段日子以来也不知怎的,公主话少了许多,时不时地在御花园里发呆,臣妾问她她也不说。” 高乾会意,“女孩子大了,有心事了。朕前日想起她已经到了嫁龄,老这么待在宫里也不像话,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臣妾的意思?”晴宁有些诧异。 “对啊,”高乾牵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上官滢虽不是你亲生,但你现在是她的养母,她的婚事自然也有你说话的权力。” “臣妾听陛下的,”高乾甚少对她这样亲近,晴宁红着脸低头道,“陛下这么问想必是有主意了?” “京兆尹乔永立的幼子乔思朕看着还不错,他虽然没什么大的官职,但朕见过一两次,觉得还是配得上宴清公主的。”高乾徐徐道,“贤妃,你看呢?” “臣妾”晴宁有些犹豫,“陛下可曾问过皇后娘娘的意思?” “自然是要问的。但你是她的母妃,你若同意皇后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陛下此话差矣。”晴宁突然抬起眼睛,深吸一口气道,“臣妾虽为公主养母,但公主毕竟也是上官氏族人,皇后娘娘的意见举足轻重,在此之前臣妾不敢贸然做主。” 高乾脸色一沉,“看来贤妃是不喜欢这桩婚事了?” “陛下恕罪,臣妾不敢。”晴宁慌忙跪地请罪,“陛下,公主性情倨傲,心比天高。依陛下所言,乔公子虽然相貌气度与公主相配,但他毕竟官微言轻,臣妾恐这婚事不合公主心意,来日她闹起来有损陛下与皇后的颜面。” “她的心意?”高乾不悦,“怎么,她还能闹翻了天不成?” 晴宁再拜道:“陛下不知,公主因极其在意门第与出身,与皇后娘娘有些不睦。若陛下顾及娘娘,请从朝廷大员公子中择优为公主赐婚,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待遇如同嫡出公主,臣妾再斗胆请求陛下追封公主生母。依臣妾对她的了解,只有给足了她想要的,她才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只一点,朕绝不追封。”高乾沉默了许久方微微侧目,“贤妃,你是真的为了上官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陛下明鉴,臣妾此言全是为了陛下和皇后。公主素来任性不顾大局,若她真的有了心上人,此时陛下却将她下嫁小官,得不到心中所属也没有迈进高门大户,她是一定不会罢休的。况且,公主与皇后娘娘同属一宗,若公主真的胡闹起来,陛下让皇后娘娘如何自处?旁人又该如何看待娘娘?”晴宁再次郑重地行礼道,“所以,臣妾恳求陛下顾及娘娘颜面,重新为宴清公主择婿。” “你起来吧。” 高乾摇头陷入了沉思,晴宁起身站在他身侧,额上不觉渗出了汗珠。不一会,黄仁海拿了一份奏疏走进来。 “陛下,这是京兆尹府送呈的城郊火情的奏报,请陛下过目。” 晴宁见状忙道:“既然陛下有公务要处理,那臣妾先告退了。” “不必,朕跟你还没说完呢。”高乾抬手接过奏疏浏览了一遍,见黄仁海还站在殿前便道,“这么大的损失不知道百姓要多久才能缓过来,乔永立虽然处置得当但也不是没有责任,回头朕命他加强京城周边的巡查,这次就算了,不赏不罚。回头朕给他批文,不用你跑一趟了。” 黄仁海喏喏应道:“是,陛下。奴婢近日在京城里似乎听得一件怪事,跟乔大人也有些关系。” “什么怪事?”高乾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晴宁站在他身边小心地研着磨。 “奴婢听说乔大人的三公子此番游历国西回来后就在满京城地找一个姑娘。” 高乾听了失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寻常的也就罢了,奴婢听闻乔公子与这位姑娘仅有一面之缘,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说来也稀奇,乔公子就凭这个姑娘身上有个什么哦,战国玉韘?” “战国玉韘?”晴宁在一旁轻叫道,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怎么?”高乾也停下笔,“你知道?” 晴宁一脸震惊,呆了几秒,突然如释重负,对高乾行了个礼,款款道: “臣妾恭喜陛下,宴清公主的婚事陛下可以不必烦心了。” 于是,上官滢的婚事就算是定下了。高乾下旨半年后将宴清公主下嫁,上官湄得到消息时只是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心中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许她不在宫里,济儿受到的影响还能小一些。 天气逐渐暖和了些,上官湄便邀金诗棋到兰台抚琴品茶。 “水榭歌台,悠扬琴音,与淑妃姐姐切磋过后倒真得共饮一杯才算不辜负这景致。上回本宫嫌宫中茶水无味,便托荣国夫人搜寻了一些新奇的茶叶,本宫觉得还不错。”上官湄示意小亚给她端上一盏茶,“又想着姐姐是最擅品茶的,不如请姐姐来品鉴一番?” “琴声能除妄念,净人心。若两人对坐更是平添心有灵犀的知音之感,臣妾谢皇后娘娘抬举。” 金诗棋谦卑地谢了恩,端起茶杯看了看杯中的茶叶,墨绿色的茶叶在水中静静铺开,宛如莲花亭亭玉立。金诗棋迎着光稍微转了一下茶杯,眼皮隐约跳动了一下,不禁笑道: “娘娘有心,俗话道‘水乃茶母’,这是山泉水,想是甘甜爽口。就要这样的水才出色,才能沏出最美味的茶呢。” “姐姐是高手,不如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上官湄随意抿了一口,悄悄看着她的表情。 金诗棋闻了闻,一种别样的清香溢出来。她略一皱眉,一手握住茶杯的杯沿托住杯底小品了一口,甘中带有一丝酸苦,与青蕨的味道有些相似,但其中更有一丝通透从嗓子一直贯穿胸肺。金诗棋闭目回味了一阵,眉头并没有舒展开来。 上官湄笑道:“怎么,淑妃姐姐见识广博,竟也有被难倒的时候?” “臣妾确实不知,但这并不是普通的绿茶,”金诗棋放下茶杯,有些困惑地笑着,“还请娘娘赐教。” “姐姐可知道雕杺茶么?” 雕杺茶?金诗棋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思索了一阵才摇头道:“听说过,但并未一见。只知此茶以清苦闻名,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这茶味道虽与我们平日惯用的相似,但也不知是用了什么香料,初入口时似有酸涩,再饮便觉清醇。连姐姐这懂茶之人也不知道,想必京中能熟识且饮惯此茶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了。”上官湄装作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 “香料?臣妾也确实没尝出来。”金诗棋一愣,随即笑道,“臣妾说句大话,若宫里再有一人了解,臣妾宁可日后再不饮茶。” 上官湄盯着金诗棋温和坦荡的脸看了一阵,心中仍有重重迷雾。诚然,看她刚刚的一系列动作确实不像是熟悉雕杺茶的,且她的表情也并无破绽。如果是这样,难道宛德皇后的死真的与后宫无关?我又错了? “本宫也是突然想起宛德皇后生前喜欢这个味道,曾经本宫只爱花茶,如今想与她论一论都没有机会了。”上官湄低下头,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陛下答应本宫查明宛德皇后的死因,可现在依然杳无音信,本宫心中有愧啊” 金诗棋起身走上前来,跪在上官湄身边握住她的手腕,关切地看着她,柔声道:“娘娘这是睹物思人了。其实只要娘娘时常惦念着宛德皇后,她就还活在娘娘心里,能不能相见又有什么区别呢?若宛德皇后真是为人所害,凶手必定会受到上天的严惩,娘娘宽心就是。” 上官湄心头一颤,微笑着握住金诗棋的手,温热而有力。 “谢谢你。” “娘娘这话就是见外了。”金诗棋盈盈笑道,“若娘娘真的喜欢这雕杺茶,臣妾可以悉心研究所用材料和烹制方法,方便时呈给娘娘,可好?” 上官湄不置可否,二人又叙了一阵,金诗棋便请辞离开了。上官湄抬手在琴上拨弄了一下,收起了淡然的笑容,望着远方若有所思。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木绡,金诗棋,难道真的全无关系? 为什么还是觉得哪里出了差错?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碧落 夏日将尽,也不知是不是天气闷热加上筹备宴清公主婚事的缘故,上官湄近来总是胸口发紧,人也时常没有精神。一日黄昏,上官湄懒懒地歪在窗前,手支在桌上昏昏欲睡,浑身像是要炸开般胀痛,她觉得不好,便吩咐小亚去请御医来看。小亚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刘宪便到了凤仪殿。上官湄屏退众人,缓缓道: “本宫最近劳累了,胸口总是不舒服,劳烦御医看一下吧。” 刘宪答应着跪下,将手帕放在上官湄的手腕上,卷起袖子切了切脉。突然他的眼睛略微睁大,手有些发颤。 上官湄发觉了刘宪细微的变化,低声道:“无妨,有话就说。”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刘宪抬起眼睛看着上官湄,半晌深吸一口气,“娘娘您有喜了。” 什么?上官湄猛地缩回手,不安地攥紧拳头。怎么会,怎么会是喜脉?上官湄不安地喘息着,手捏紧桌角不知所措。千防万防,竟然还是出了差错上官湄竭力压制着从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生发出的那一丝欣喜,站起身挪了几步,指甲狠狠地嵌在掌心里,用疼痛强迫自己恢复理智。 不,我已越过了底线,不能再背叛。这是高乾的孩子,是杀父仇人的孩子,绝不能留。 上官湄冷冷地低下头,咬牙道:“刘宪——” “娘娘!”刘宪看着上官湄的表情从震惊到冷酷,心中立刻明白,决然出口打断道,“微臣身为医者,历经三朝,只知一心救人,从不因宫廷乱流而失去本心。臣对两位先帝如此,对陛下也是如此,绝不做狠毒之事辜负师门。” “本宫还什么都没说呢。”上官湄冷笑道,他根本不懂她心里的恨。 “娘娘恕罪,微臣是看着您长大的,您的心思臣当然明白。”刘宪用力磕头道,“用药害人是为杀生,见而不救也是如此。请娘娘三思,这毕竟也是上官氏的血脉。先祖在上,娘娘难道想让上官氏再添冤魂么?” “你说话放肆了。”上官湄心中略有动摇,但语气并没有放松,转过头不再看他。 “是,微臣僭越,就算娘娘治罪微臣也愿意以死相谏。”刘宪的话掷地有声,直起身子道,“先帝仁厚,景舜皇后贤德,他们若看到娘娘连亲骨肉都可以舍弃该有多心寒?此番作为与那些阴险之辈又有何分别?娘娘既然心怀大义,您的赤诚就根本不会因生下孩子而改变,还是娘娘想用所谓的清白来证实自己对故国的忠心?您过分在意天下人的议论,这般沽名钓誉实非娘娘为人!” “够了!”上官湄瘫坐回椅子上,“本宫不知刘太医原是如此伶牙俐齿,就算你说的都有道理,这个孩子也本不该活下来!” “娘娘,”刘宪毫不退惧,“娘娘不妨想想两位皇后,想想荣绍殿下。纵然前庭后宫波诡云谲,幼子何辜啊?” 上官湄听他提到上官济,心骤然软了许多。是啊,就当是为了弟弟积福,她也不能这么心狠手辣,她手上的血一定得是有罪之人付出的代价。半晌,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手扶在小腹上,“罢了,你说得对,是本宫钻了牛角尖,孩子总不应该与旁的纠缠在一起。他不来便罢,若真的信任本宫想来到这世上,本宫理应尽全力保他平安降生。” 刘宪也放下心来,承诺会竭尽所能照顾上官湄腹中胎儿。临走时,刘宪略有踌躇,问道:“娘娘要告知陛下么?” 上官湄此刻正心烦意乱,扶住额头道:“先不必了,过些时日再说。” 刘宪遵从旨意退了出去。上官湄见四下无人,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抽屉,里面那枚罗缨在烛火的映照下仍格外鲜亮。她知道刚刚那样恼自己不仅是因为有了高乾的骨肉,更是因为从此她便真的辜负了初心。虽然那份感情本就无法见光,只有像自己一样软弱的人才会一次次欺骗自己,一次次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吧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何处见得好月呢?反正对方也早不在意了。上官湄苦笑着关上了抽屉,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孩子啊,连你都是这么希望的,对么? 中元节将至,木若兰向高乾请旨出宫小住几日祭祀亡父亡母,高乾准许,上官湄也把皇后令牌交给木若兰,教她万不得已之时以此护身,并派几个婢女侍卫随行保护。谁知木若兰在回宫路上竟在街巷里遇见几个大汉当街抢夺商品调戏妇女。木若兰让侍卫通知了差役,然而差役来时只是训斥了几句,并没有责令他们归还物品。木若兰上前理论,差役竟抱着大事化小的说辞,反指她多管闲事妨碍公务。木若兰闻言,当街拿出皇后令牌,要求差役给个说法。木若兰的举动让京兆尹府不敢怠慢,立即抓捕了这几人审问,同时免了那个差役的职务。乔永立原本以为只是民间一些小百姓仗势欺人,没想到这一审问竟然审出这几个人是仗着黄仁海在京城的权势胡作非为。一时间京城百姓自发涌进京兆尹府作证,揭发黄仁海在外巧取豪夺,欺凌弱小。此案惊动宫中,且涉及到御前伺候的人,乔永立不敢擅自做主,便上报高乾。高乾大怒,将黄仁海下了狱,命人彻查此事。 晚间,高乾正在建德殿批复奏疏,王德瑞进来回禀黄仁海的案子已经审得差不多了。 “说。”高乾放下笔,抬头按摩着手腕。 “陛下,若兰姑娘遇见的乃是黄公公在市井中结交的朋友,几人相交甚好,经常一同出入赌场妓馆花天酒地。黄公公在宫里当差时,这几个人仗着他的势力为所欲为,抢夺之事时有发生,就连先前赵大人强抢的民女也与他们有关。若有百姓意欲告发,黄公公便仗着宫中权势以其全家性命威胁,所以这几年下来竟无一人敢去报官。要不是若兰姑娘持皇后令牌,恐怕百姓还是会选择忍气吞声。这些都有百姓的证词,刑部和大理寺整理了要紧的出来,请陛下过目。” “要紧的?那不要紧的呢?” 高乾翻看着,上面有王德瑞回禀的这些,还有黄仁海在宫外有五处宅邸,规格都远非宫人可以享有,每处宅子里养着美妾十数人,无比奢靡,毫不检点。城外还有百亩良田,都是从村民手中强占来的。高乾只看了几页,脸色就愈发难看,他抓起茶杯猛地掷在地上,眉头紧锁。 “放肆!”高乾怒目圆睁,“还有,他哪来的这些银子,朕竟然毫不知情!” “陛下息怒”王德瑞慌忙跪在地上,“刑部案卷上说黄公公收受宫外的贿赂,保举官员,伺机牟取暴利。但吏部考核素来严格,所以也并没有多少人取得较高的官职。黄公公就以此为借口收取更高的价格,骗那些心术不正之人一次一次——” “野心不小啊,手都伸到朕的朝廷里了。”高乾恨恨道,“官职不分高低,都是要有真才实学才配得上名誉和俸禄。王德瑞,命刑部把所有跟他有关系的官员都给我揪出来,朕倒要看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有多少滥竽充数的败类!” “是,奴婢遵旨,请陛下保重龙体。”王德瑞忙又递上一盏茶。 “这些都是黄仁海亲口说的?” “是,黄公公受刑之后就都招了,千真万确。”王德瑞犹豫了一下,“陛下,不光是宫外这些龌龊之事,当日佳修仪早产也与黄公公有关。” “什么?”高乾猛地站起身,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你给朕说清楚。” “是”王德瑞战战兢兢地回道,“黄公公招供说佳修仪早产是因他在其宫宴的甜点中加了山果,佳修仪当时月份已大,食用之后必然会奴婢已将当时伺候佳修仪生产的刘太医带来了,陛下” “让他进来。”高乾靠在椅背上已是怒极。 刘宪跪在殿上,连大气也不敢出。高乾冷冷地俯视着他,许久才一字一顿地道: “刘宪,当日朕与皇后彻查此事,是你向朕禀明佳修仪是因自身虚弱意外早产的对不对?连朕都知道孕妇禁食山果,你身为御医之首,竟然无法辨别?事后还一点迹象都探查不出来?朕要你何用!”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刘宪不停地磕头,心中惶恐。 高乾怒火未消,只是略平了平心绪,低头整理着桌上的奏疏,冷冷问道:“刘宪,你到底是医术不精,还是有意替人隐瞒?说!” 刘宪正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回答,建德殿外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陛下息怒,不关御医的事。” 高乾抬起头,见上官湄带着佳林尔丹立在殿门处,表情缓和了些,免了她二人的礼。 “皇后和佳修仪怎么过来了?” “陛下为何烦心,臣妾等就为何而来。”上官湄看着高乾笑道,“刘太医医术高明,对皇室忠心不二,陛下不必怀疑,是臣妾命他这么说的。” “皇后?”高乾皱眉疑惑道。 “刘太医,这没你的事了,先回去吧。”刘宪退到殿外,上官湄才缓缓转过头来,“陛下只知问罪御医,就不曾想过黄仁海为什么要害佳修仪么?黄仁海贪财不假,但佳修仪在后宫素来行事低调,从不得罪他人,又为什么会惹上黄仁海呢?” 高乾一愣,便也看出了不妥之处,示意上官湄继续说下去。 “佳修仪早产之后,臣妾曾命人暗查,得到的结果与刚刚王公公回禀的相同。臣妾心中疑惑,便去询问佳修仪,才得知原来是佳修仪曾无意中撞见黄仁海在宫中收受贿赂,黄仁海怕事情暴露才动了杀心。佳修仪已近产期,稍有不慎就会一尸两命,她能安然产下皇子就已是万幸。但臣妾当时也不确定黄仁海的动机,不敢打草惊蛇,只好命御医隐瞒实情,让佳修仪多加小心。” 高乾陷入深思,上官湄从木若兰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递到他桌上,“臣妾托人在民间查访,发现就在被佳修仪看到的那段时日黄仁海曾收到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并在宫外购置了豪宅,这是证据,想来佳修仪所遇之事为真。顺着这条线索,臣妾进一步探访才知黄仁海平日在市井中还有不少恶行,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刚才臣妾在殿外听着,想必陛下也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见高乾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上官湄跪下道:“黄仁海所为证据确凿,罪不容赦。臣妾愿替京城百姓请命,求陛下惩治此人,清肃皇宫,给他们一个交代。” “单凭毒害佳修仪一条就足以让他身首异处了,更何况之前他还在外恣意妄为,好,很好。”高乾闭目点点头,把供状往盒中一扔,“王德瑞,传旨,黄仁海祸乱朝纲,恃强凌弱,残害妃嫔。即刻斩首,以儆效尤。” 王德瑞答应着去了,嘴角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佳林尔丹走上前,对高乾和上官湄再拜致谢。 上官湄扶起她笑道:“此事已了,姐姐和四皇子也可以安心了。” “佳林,”高乾缓缓道,“皇后为你这般用心筹谋,连贴身宫女都派到你宫里数月,你要怎么回报啊?” 佳林的脸腾地红了,语无伦次道:“臣妾臣妾无能,日后,日后定当” “好了,佳修仪这段日子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生怕再遭歹人陷害,陛下就别再打趣她了。”上官湄看出高乾眼中的戏谑之意,忙拍拍佳林的手,“陛下和你开玩笑呢。” “是”佳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偷偷看了看高乾,发觉他一直在注视着上官湄,眼中尽是深情,便回过神道,“臣妾不敢再打扰陛下和娘娘,先行告退了。” 佳林心中松了一口气,离开了建德殿。高乾站起身,牵过上官湄的手扶她坐下,有些愧疚道:“这件事情让你费心了,是我光顾着外面的事,没有看穿这个家贼。” “你不怪我私自动用凤仪殿侍卫在宫外暗查么?”上官湄低头道。 “怎么会?”高乾轻轻抬起她的脸,真诚地看着她,“你查,是为了保护明睿和佳修仪,也是为了帮我清理身边的奸恶之徒。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怪你啊。” 上官湄咬着嘴唇,“可是臣妾终究愧疚,本来以为他只是贪图享乐,谁知这半年来他竟然渐渐染指朝政,为了搜集他这些罪证再一举揭发,不知让百姓多受了多少罪” 这也正是他心所想,高乾揽住上官湄的肩膀,“你说得没错不过百姓已经知道皇后体念苍生,其余的我们尽心补救就是。” “再者”上官湄黯然,“当日宫宴是臣妾安排的,佳修仪早产,陛下冷眼看去,难道真的不曾怀疑过臣妾么?” 高乾的手突然僵住,扶着上官湄,惊讶地看着她的脸:“湄儿何出此言?” 上官湄眸中略过一丝忧伤,别过脸叹口气道:“没什么,是臣妾多心了。” 高乾不知上官湄为什么会这样想,立刻将她紧紧纳入怀中,认真地安抚道:“别说是你安排的宫宴,就算事后有人指证,我也相信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在我心里,你是那么骄傲,后宫的争风吃醋绝不会污了你的本性。我说过,我会一直信你,只放心,好么?” 上官湄刚要说话,便觉得一阵恶心袭来,头也紧跟着发晕。她晃了一下神,伸手扶住桌边,耳坠叮当作响,轻轻怕打着她有些湿润的脸颊。 “湄儿你怎么了?”高乾惊慌失措地看着上官湄发白的嘴唇,摸了一下她的手,指尖处也是冰凉,“快,快传御医!” “不用了!”上官湄忙拦住高乾,手扶着胸口喘息了一会,“臣妾没事” “你明明不舒服,为什么不叫御医?”高乾忧心如焚。 上官湄低头犹豫了一阵,握住高乾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嘴角不自然地上翘了一点。高乾看着上官湄的手,又抬头端详着上官湄的脸,惊喜地轻叫了一声。 “难道——” 上官湄浅浅地点了点头。高乾眼里闪烁着泪光,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竟不知该放在哪里。 “湄儿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高乾心跳得很快,但当他看到上官湄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时,心下又凉了几分,“你心里一定不太好受吧。” “这也是我的孩子。”上官湄平静地回答。 高乾将上官湄的手包在掌心里轻轻握住,怕她痛又怕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就这样放松,握紧,放松,又握紧。 “湄儿你记住,我曾许诺这辈子护你周全,从今以后也会永远保护我们这个孩子,一生一世,决不食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于归 元鸿五年十月初六,宴清公主上官滢以嫡公主之仪从凤仪殿风光出嫁。高乾恩旨,赐公主琉璃殿与凤仪殿两份嫁妆,侍女红袖和冰之随侍,并封其母为隋宣太妃。上官滢见高乾这样抬举她,自己又能嫁给心上人,自然是喜不自胜,数月来倒是安分了不少。 妆罢,上官滢款款从后殿中走出,翠墨画眉,朱红点唇,既有西蓟女子的娇媚,也有大越公主的温婉。她本就是后宫中最美的公主,如今大红色的喜服和金灿灿的凤冠映得她更加楚楚动人。上官湄和木若兰在正殿为她收拾停当,晴宁也立在凤仪殿门口等候着。 “皇后娘娘,”上官滢走到上官湄身前屈了屈膝,“多谢您这样费心了。” “按旧例,公主出嫁应安排在春日。”上官湄并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只微微侧目,“宴清公主与乔公子因玉韘结缘,陛下与贤妃不忍你二人相互思念,故而提前了婚期,本宫觉得这样安排极好。” “当然。”上官滢略微走近一些,“如今妹妹出嫁,姐姐可觉得从此了了一桩恼人的心事?” “滢妹妹这是什么话呢?”上官湄转头望她,那上挑的眼角和灿若星辰的眸子果然与她母亲十分地相像,“做姐姐的当然要样样为你考虑周全,怎么会觉得累呢?难道滢妹妹是觉得我哪里怠慢了?” “妹妹和你开玩笑呢。”上官滢抬手摸了摸耳坠,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只可惜这耳坠不是当年姐姐送我的那对,我都不记得当时丢在哪里了,姐姐不会怪罪吧?” 上官湄没有放过她的话,只暗自思忖着,表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若你想要,我可以命人再做给你。” “姐姐素来心细,也宽厚仁和,”上官滢的目光在上官湄隆起的小腹上扫了一圈,拉住她的手道,“不过姐姐有孕在身,实在不应该为妹妹这等小事劳累,否则陛下知道了要多心疼啊。” 上官湄懒得与她作口舌之争,便冷冷道:“滢妹妹还是快点出去吧,别误了吉时。” 上官滢垂下眼睛,从她手中将团扇取出,打量了一下上面绣的鸳鸯花纹,又重新展露笑颜。 “妹妹可还有好多话想和姐姐说呢。”上官滢退了半步,“妹妹感激姐姐让妹妹以嫡公主的仪仗出嫁,感激姐姐怀着孩子还为妹妹忙上忙下,更感激姐姐以后要替妹妹照顾上官济了。” 上官滢话语中的挑衅令上官湄十分不悦,“我已尽全力给了你想要的,上官滢,你也应该无憾了,别在这大喜之日多生事端。” “无憾?”上官滢嗤了一声,冷笑道,“本公主出嫁,母妃没有得到追封,难道这不是遗憾?区区一个‘宣’字,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我在意身份在意母妃身后的名誉,也一定向陛下求了,可是陛下就是不情愿,还是驳了你的面子,看来你即便有肚子说话也没什么分量啊。” 上官滢这一席话让上官湄不怒反笑,“上官滢,我真是可怜你,你这招挑拨离间也许在济儿那里有用,但在我这,你还是别枉费心思了。” “哦,原来没用,看来你与陛下真是鹣鲽情深名不虚传啊!”上官滢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可上官湄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虚伪?一边标榜自己有多深刻的灭国之恨,一边又投入了仇人的怀抱还有了他的孩子。你出卖了身体,出卖了你的心,欺骗了我们所有人。作为上官氏的子孙,我真替上官济感到不值,替父皇感到心寒。” “上官滢!”上官湄胸口涌上无端的愤怒,突然抬高了声调,“本宫为成全你的终身大事一再忍让,你也别太过分了。” “别端着皇后架子,你从来都吓不住我。”上官滢抬起下巴凑在上官湄耳边轻声道,“你恼羞成怒无非是因为我说穿了你的心思所以,上官湄,你才是那个最无情的人,因果报应,总有一天你会被你最亲近的人害死。” 说完,上官滢举起团扇遮住面颊,昂首走出了凤仪殿的殿门。上官湄眼前发花,木若兰忙上来扶住她,恨恨地看着上官滢离去的方向。 虽是晚秋,但这日天气晴朗,温风和煦宛如春日。 “若兰,”上官湄瘫坐在椅子上不断抚着胸口,“你说为什么偏偏是上官滢这样的人嫁给了如意郎君呢?老天这样真的公平么?” 木若兰半跪在上官湄身侧,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午后,木若兰被上官湄派去周楚王府给荣国夫人送东西,直到晚间才回来。一进凤仪殿,她便觉得宫里有些冷清,所有侍女都守在外面。木若兰望向寝殿正纳闷,小亚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将她拉到一边。 “若兰姐姐,”小亚有些为难道,“娘娘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晚膳又没吃多少,药也不喝。奴婢不知娘娘怎么了,也不敢劝” “别担心,我去看看。”木若兰看着满脸焦急的小亚,安抚道,“把药给我。” 木若兰端着安胎药悄悄走进来,见上官湄正歪在榻上握着玉佩独自出神,便把药放在一旁坐在她身边。 “娘娘是为今日宴清公主的话烦心么?” 上官湄苦笑着,“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我已经习惯了。” “娘娘,”木若兰握住她的手,“既然习惯,就不应该听进心里去啊。” “我没事。”上官湄摇摇头。 木若兰站起身,又好言劝慰了几句。 “若兰,一切可都顺利?”上官湄直起腰接过碗,药很苦,她微微蹙起眉。 “娘娘放心。”木若兰压低声音,“荣国夫人答应会办好的,只是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王妃让奴婢转告娘娘别着急,安胎要紧。” “要了结这桩事,只能再利用一次荣国夫人在宫外的人脉了。”上官湄站起身点点头,扶着肚子坐到窗边,突然觉得有些伤神,自嘲道,“上官滢说得也没什么错,本宫的确是那个最虚伪最无情的人啊。” “娘娘就是太在意宴清公主的想法才会自责。”木若兰劝道,“公主本就任性,只知挑嗦是非,不懂娘娘费心筹谋,更不懂娘娘左右为难。这宫里尽是疼惜娘娘的人,娘娘应该把值得的人放在心上才是啊。” 上官湄笑道:“你又在劝我放下。” “娘娘一直看那玉佩,想必就这样坐了许久。”木若兰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娘娘真的还放不下么?” “年纪大了,做不到从前那样果敢决断,却也做不到从前那样用情至深。”上官湄将玉佩放在一边,“终究是没有原则,一边是大仇未报,一边是” “娘娘不能这么说。”木若兰生怕她再多想,忙出言打断,“其实有好几次,奴婢都觉得陛下是想向娘娘解释真相的。” “解释?”上官湄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若兰,“他不会,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旦告诉我便再无可能得到我的心。他有计算,有章法,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他一定不会做。” “奴婢不这么想,其实一直都是您从心底排斥,而不是陛下。”木若兰小心道,“可娘娘有没有想过,也许其中真的别有隐情呢?” “我不知道,”上官湄摘下手腕上的玉镯,搓了搓发胀的手,“若兰,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木若兰弯下腰帮上官湄按摩着,略低头想了想道:“奴婢不是相信,只是换位思考,若奴婢处在这样的位置做了这样的事,无论其中有什么误会,奴婢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娘娘解释。正是因为陛下爱重娘娘,懂娘娘心中所想所怨,才会一直却步不前啊。” “做了就是做了,逃避也没有用,”上官湄似有厌倦之意,“他若是全然无辜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即使陛下真的说了,娘娘就会信么?”木若兰看上官湄有些冷,便取过被子盖在她腿上。 是啊,也许都是真相,只是因为不愿接受,所以只好当作谎言。 “也罢。”上官湄幽幽叹息,“若兰,你去请他来,我想我们的确需要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这个问题。” 木若兰犹豫了,无比懊悔地咬着自己的舌头,却又见她笑着摇摇头,只好答应着退出去。上官湄倚在窗边,脑中回响着木若兰说的话,心里竟然再次激起一丝动摇。高乾曾说上官敬尧的死是个意外,究竟是狡辩还是误会?她一直以冷若冰霜的姿态拒他千里,却从来不愿意听他亲口说出当年的一切。 也许这世上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相信着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小亚,备笔墨。” 上官湄摊开纸笔,想写些什么逃避猛烈袭来的回忆,可真到提起笔时却又觉得思绪烦乱无从写起。她恍惚地支着头,笔锋不自觉地游走,默默念道: 骥子龙文风间走,葳蕤冷火不眠休。 江东雁阵不解语,羁旅欲行忆无由。 十年难偿红豆苦,愿寄一人心不古。 “空山不透晓天机,”高乾清朗的声音在内殿门口响起,上官湄心中一抖,忙把纸笔推在一旁,从身边抽出一卷书佯装读诗,脸向窗边转了一点。 “禾黍离离赢万户。”高乾微微一笑,走到上官湄身边拿起那张纸,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湄儿,你都还记得?” 上官湄扭过头抢过高乾手中的纸,并不回答他的话,脸却不禁发烫。高乾坐到她对面凝视着她,许久才道:“刚批完奏疏,过来看看你,正好碰到了若兰。” 上官湄抬眼看了一下,木若兰和王德瑞便知趣地退出去掩上了殿门。两人对坐着,高乾不说话,上官湄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高乾温柔地问道。 “臣妾”上官湄直视着高乾,“臣妾想问你一些事。” 高乾点点头,靠在椅背上手托着下巴。 上官湄深吸一口气,徐徐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年宫变的所有细节?” 高乾的脸色陡然一变,他直起身子道:“湄儿你你想知道?” “对,想知道。”上官湄向前探了探,握住高乾的手腕,认真地看着他,“想知道你如何布局,如何谋划,如何联络朝臣,如何操纵后宫。没有仇视,不带怨恨,现在只是想听你说一句真相。” 高乾缩回手,喉头抽动了几下,目光迟疑地闪烁着。 “不,不行,不行” “帝后亦是夫妻,既为夫妻,就应事事坦诚相告,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误会你想和我解释么?”上官湄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哀伤,“现在我愿意听,你为什么又不说了?” 高乾站起来走到上官湄身侧,小心地搂住她的肩膀,半跪在她面前,抬头望着她。上官湄的身体有些发软,却依然被高乾稳稳地扶住。 “我当然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你现在有孕在身,我必须考虑你的身体能不能承受。湄儿,我已经伤害了你一次,不想再伤害你第二次了。” “可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我又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那不一样。”高乾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你怀着身孕本就辛苦,我不想现在说这些让你再受煎熬。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大逆无道胜之不武,就算你认为自己愿意听,但我——” “你不愿说,那就我来说好了。”上官湄略微叹了口气。 高乾忙按住她的双唇,关切道:“湄儿,你是有多恨我c多不想留住我与你的这个孩子,才会忍心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 上官湄一时语塞,呆呆地看着高乾的眸子一点点暗下去。 “湄儿,你有这个意愿我已经很高兴了。”高乾声音有些沙哑,“我答应你,等你平安生下这个皇子,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他也没有。他也在听,与我一样承受着两姓皇室的纠葛。”上官湄低头将高乾的手从肩膀上拉下来,轻轻放到小腹上,“我知道你一直志在青云,大概从涵儿病逝之后——也许更早,在金炜最后一次被贬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吧?你从中尉崭露头角,以才干吸引涵儿和我的注意,获军功后宁愿不要爵位,才被涵儿力荐到中书省,从起居舍人做起。这每一步其实都是你有意为之的吧?” 高乾默不作声,只低着头握住上官湄的手。 “这没什么,你虽是武将出身,但胸中丘壑自有主张,那时候内忧外患,父皇称病不上朝,我常常想也许你能助我改变大周颓势呢?”上官湄静静地道,好像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你在外镇压伐周的军民,既是为私也是为公,我现在已经明白。你有意联络朝臣起事,恐怕也是看准了我不擅朝政。当时吏部,朝臣离心,你借此将他们聚在自己门下,我说得不错吧?” “湄儿我” 上官湄没有理会高乾,只自顾自地言道:“你曾给我看过隋宣太妃勾结西蓟出卖大周的罪证,自己的国度绝不能落在异族人手里,我想你急于行动也考虑了这一点,对么?” 高乾点点头,上官湄感觉到他的手心里渗出汗来。 “高乾,那我问你,”上官湄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那个问题,“你真的想一辈子背上‘叛臣’这个身份么?你想要海晏河清,就一定要走这条路么?” “是。”高乾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上官湄,“但如你所言,‘叛臣’只是一个身份而已。旧朝已被蛀虫腐蚀,百姓对当日朝廷的信任亦消耗殆尽。大殿上坐着的也是人,而人力根本无法挽回当时的局面。我走到那一步时早已退无可退,只有改朝换代彻底清肃,才能有一丝希望,才能真正解决内忧外患,给天下百姓更好的生活。” “那我父皇呢?”上官湄提高了声调,“我承认他不是明君,难道他就罪该万死么?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在你杀他的时候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高乾咬紧嘴唇,牵过她冰冷的手贴在脸上吻了一下,神色愀然。 “湄儿,别动怒,都是我不好”高乾叹道,“我知道你现在对我的恨一点都没有减少你好好休息吧,我不在你面前让你难受了。” 说完,高乾拍了拍上官湄的肩膀,默默转身离开。在寝殿门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平静地道: “湄儿,你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了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你终究不信我没有杀父皇。” 上官湄盯着高乾远去的背影心中酸楚,趴在桌上泪如泉涌,木若兰走过来替她轻轻擦拭着,“娘娘,说好的心平气和,您怎么又” “我何尝不想心平气和?”上官湄喘息道,“可只要一提起父皇,想到他受伤流血生不如死的样子,你要我怎么相信他?他承认前朝后宫的步步为营,却唯独不承认父皇重伤的始末,我不懂刀剑手法,他就可以这样避重就轻么?” 木若兰扶上官湄到榻上躺下,“可您根本没给陛下机会” 机会,什么是机会?若时光倒回,涵儿还在,能容她再进一步嫁他为妻,共挽鹿车,不去理会朝中的波诡云谲,这是“机会”? 可转念一想,或许连涵儿被逼入朝都尽在他掌控之中,这不也可以是“机会”? “我今日和他都说出来,心里倒是清明不少。”上官湄的目光倏地又变得坚毅起来,“也许对天下人,他无可厚非;但是对上官氏,他就是罪不容诛。” 木若兰知道女子怀孕时容易多想,也不欲与上官湄争辩,只是轻轻放下帘子,似是意味深长地留给她一个背影。 “彼此能分伯仲,还是殊途同归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重逢 入冬以后,京城又下了场雪,天气更冷了些。 北境前线传来消息,大越重创北狄,边境重新恢复安宁。虽然大胜,但战事惨烈,振武将军所率领的一路在最后一场大战中中了埋伏,全部上下以身殉国。高乾追封盛中禄为英国公,以其英勇忠烈昭告天下。月余北伐大军班师回朝,高乾在早朝上对全军将士论功行赏,又封宁远将军池南为长邑侯,赐长邑侯府邸。上官湄得了这个消息,只觉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不知道是因为多年夙愿得偿,还是因为那个人安然无恙。 晨起,木若兰正端着热水要服侍上官湄洗漱,见王德瑞一脸喜色地立在凤仪殿门口。 “公公今日来得这么早?”木若兰笑道,向旁边扫了一眼,一个伶俐的小宫女忙接过她手中的东西。 “若兰姑娘,”王德瑞躬了躬身子,“这是陛下让咱家送给娘娘的冰糖红枣燕窝,还热着呢。” “谢陛下关心。”木若兰忙命侍女一并送到里间,“这么冷的天还要辛苦公公跑一趟,到里边坐坐吧。” “哎呦不敢不敢,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姑娘真是折煞我了。”王德瑞受宠若惊地摆摆手,“昔日皇后娘娘对咱家也是颇为关照,陛下近日是忙着前朝不得空过来,心里可是一直牵挂着娘娘,咱家替陛下转达心意是应该的。” “公公不必客气。”木若兰命人给王德瑞端来一盏茶,“我看公公脸上的笑憋都憋不住,可是有喜事?” “有,有!是大喜事!”王德瑞抿了一口茶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差点忘了,咱们北伐大军回京休整已经有几日了,今日陛下特赏长邑侯和金大人两家晚膳时分进宫家宴,陛下让咱家转告娘娘到时一同前去。” “既是金家家宴,”木若兰神情有些尴尬,“娘娘恐不便前去吧,况且” “我知道姑娘的意思。”王德瑞会意,“娘娘怀有身孕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但陛下的意思也只是过去略坐坐,聊表皇室对前线将士的谢意,不会耽搁太久的。再说,边境安宁也是娘娘多年来的心愿,陛下早就说过要与娘娘一同见证。” 木若兰见他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多推辞,便微微点头道:“是,若兰一定转达,娘娘当然也明白陛下的心意。”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德瑞便回建德殿侍奉了。木若兰走到里间,见上官湄已梳洗完毕,正一个人呆坐在窗边。 “娘娘都听到了吧。” 上官湄眉头一跳,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 “那” “总是要面对的,我没有退路。”上官湄的表情很平静,可木若兰十分清楚这份“平静”下掩藏的是什么,“前线大捷是大喜,意味着北境安宁,数年之内大越再无外患。他知我心愿,也知洹儿的心愿。若不见更易生事,从前的种种也就白费了。” 木若兰上前握住上官湄的手,担心她承受不住这个刺激。 “终究是要相见,”上官湄攥紧拳头,“又能糟到什么地步呢。” “那奴婢晚上陪您一起过去。”木若兰想了想,弯下腰去解上官湄腰间的玉佩。 “不必了,平时怎样就怎样吧。”上官湄拦住她的手,指尖相触时竟似触电一般,“穿那件妃色的衣服,能衬得脸色好些,别让他察觉。” 依高乾的恩旨,晚间金诗棋在骥月殿中设宴为池南接风洗尘。金诗棋居主位,金炜夫妇和池南夫妇分坐两旁。池南与金诗玉一年半未见,自是相互挂念恩爱非常。一家人坐在一起,气氛也是十分融洽。 “今日是我金家家宴,大家许久未见,就不要管各自什么身份了。”金诗棋起身举杯道,“父亲母亲,妹妹妹夫,我敬你们。” 众人回应着饮了一口酒,只觉花香满口,金诗玉余光瞥去,发现池南略微皱了皱眉,便笑问道:“夫君怎么了?” “没什么,”池南的手停住了,仔细回味了一下酒的味道,心生疑惑,“只是觉得这味道和酿酒的方法有些熟悉。” “夫君这话倒是奇怪,”金诗玉摇摇池南的手,“这是宫中佳酿,夫君怎么可能尝过呢?” “是啊妹夫,”金诗棋也笑了,“此酒出自皇后娘娘之手,是大越大军出征前夕娘娘亲自领我们采花酿造封存至今。要不是上月诗玉提起,我也已经忘了呢。” “娘娘见笑了。”池南略低了低头,毕竟与金诗棋只见过几面,他举手投足仍是拘谨,“世间好酒太多,臣从前也尝过不少,想是遇到过类似的。” 正说着,骥月殿门口响起王德瑞洪亮的声音: “陛下c皇后驾到!” 金诗棋忙起身快步行至宫门口,其余人也都跪地迎接。高乾道声“平身”,之后挽着上官湄的手,小心地扶她坐下。金诗棋跪坐在高乾另一侧,亲自给他和上官湄斟酒。席上的人皆垂头沉默不语,上官湄也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尽量不去看右边席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却不受控制地加速。木若兰紧张地跪在她身后,生怕出现什么差池。 “你们该怎样就怎样,别朕与皇后一来你们就都拘束了。”高乾见众人都不说话便道,“这是金家家宴,朕与你们本是一家人,不能分了彼此啊。” 金炜俯身郑重拜道:“臣与家人感激陛下和皇后娘娘光临,陛下与娘娘的厚爱臣等没齿难忘。” “金炜,你是朕的岳父,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这么客套。” 见金炜不知该如何回答,金诗棋忙温言道:“话虽如此,但臣妾家人与陛下和皇后娘娘尚有君臣之分,实在不能越了规矩啊。” “朕竟不知就连朕的爱妃也这么怕朕,本来是想与你们叙叙亲情的,早知如此朕就不来了。”高乾笑着打量着金诗棋身上云灰色的罩衫,拍拍她的肩膀,转头看向上官湄,“皇后也不为朕说句话?” 上官湄猛然回过神,嘴角抽动了一下,掩饰地笑道:“陛下天威,也实在不能怪淑妃和金大人。” 一句话说出来,上官湄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快用尽了。池南本是顾着君臣之礼一直低着头,听到这个声音便觉熟悉,他忍不住抬头向席上看去,赫然呆住。 怎么会,怎么会是她? 池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当他与上官湄的目光如电光火石般交错的一瞬间,精致耀眼的凤冠,雍容华贵的衣裙,一切如梦初醒。是她,真的是她,木若兰就在她身边,怎么可能有错!池南忽觉胸口上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云翼。 好一个云翼。 枉我对你情深如许,原来你当日不辞而别,只是为了这个皇后之尊。你口口声声说的逍遥江湖缱绻余生,不过是些虚伪的假辞! 所以当日你犹豫,是因我一无所有。 所以都是我,错付真心。 池南冷冷地闪开目光,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可当他的唇接触到那温热的酒时,一阵恶心顺势涌到胃里,恍若鸩毒。池南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这杯酒的口感似曾相识,云翼啊云翼,你既然选择离开,又何必将这酿酒方法带到宫中?如此惺惺作态,不是太虚伪了些么? “池将军,”高乾的声音在池南耳边嗡嗡地响起,“你大胜归来,朕赐给你的长邑侯府可还喜欢?” 池南木然地直起身,恭敬地答道:“陛下厚赏,臣惶恐。为陛下分忧保边境安宁本就是臣多年夙愿。此次大捷非臣一人之功,而是无数人命换来的,臣绝不是那种贪图享乐争名逐利之人,实在受之有愧。” 池南的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坚定,却狠狠地刺在上官湄的心上。上官湄垂下眼睛咬紧嘴唇,拼命咽下纷繁的情绪,头脑中一片空白。 想了多少遍。 念了多少年。 这一面,终于还是见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有你惊鸿一瞥,我心兵荒马乱。 池南,抱歉,是我负你,又有何脸面来见你。 “池将军感念陛下恩赐,但他原是性情淡泊之人,倒也不是谦虚。”金炜赔笑着帮忙打圆场。 “当然,池将军早有名声在外,朕信得过将军的为人,也欣赏他的个性。” “陛下,娘娘,”金诗玉斟满一杯酒款款道,“妾身与长邑侯今日重聚,又能在宫里见到淑妃娘娘,何其有幸!妾身知道这些都得益于陛下和娘娘的体恤,所以,妾身与夫君敬陛下和娘娘!” 金诗玉把“夫君”二字咬得极重,大大出乎上官湄的意料。她斜眼看过去,见金诗玉脸上洋溢着得体的欣喜与感激,也隐隐透露出一丝得意。上官湄眸中幽光忽闪,恨意纠缠着难舍的情不由自主地升腾,绞着五脏六腑,疼痛欲裂。 高乾关切地看了看上官湄,“皇后的身体可还能饮酒?”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金诗玉便拉着池南离席走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举起杯,满眼期待地向上看着。池南只是端着酒杯,面色凝重,当他走近了些才注意到上官湄已经怀有身孕,腰间竟然还系着二人定情的玉佩,不禁沉沉冷笑。曾经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上官湄离开沂州是真的有难言之隐,现在看来都只不过是一个笑话。池南深吸一口气,吞下了所有杂念,从此再无一丝遗憾。 上官湄本想拒绝,但看着二人已经站在面前,也不好再推脱,只得连道不妨事。 高乾想了想,取过酒壶替上官湄斟了半盏酒。上官湄接过来,手中似有千斤之重。分别数年,辗转思念,满腔怨言,早已是前世之孽。池南离她不过几步,可就这几步便已经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了。上官湄心跳越来越快,手也止不住地发颤,她不敢面对池南的面庞,却又忍不住抬眼望去。剑眉星目,寒冷如冰,他憔悴了不少,但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已非昨日那个傲然天地的白衣少年。 “陛下,皇后娘娘,”金诗玉柔媚地一笑,“妾身与夫君敬您二位!” 金诗玉与高乾一饮而尽,池南的酒杯在唇边停留了许久才勉强饮下,目光在上官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闪开了。上官湄抬起袖子,缓缓仰起头,把眼里的泪硬生生忍了回去。 “妾身谢陛下与娘娘赏脸。”金诗玉端正地行了个礼,拉着池南回到座位上。 一口酒咽下去,像是开水骤然洒在冰窖里,上官湄的胃里阵阵绞痛,更加不舒服了。造化弄人,她没想到金诗棋会将这坛荼蘼酒摆上家宴。酿制的方法是池南教给她的,陌上荼蘼,花期已了,时隔多年二人对饮一坛酒,竟是这般咫尺天涯。 池南,你一定是恨我的吧。 那,就请你继续恨我吧。 高乾察觉到上官湄脸色不太好,忧心地摸了摸她的手,“皇后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身体不适?” 上官湄忙摇头否认,装作无事地握了握双手。 “是臣妾疏忽了。”金诗棋见状忙低头请罪,“臣妾素来怕热,想必是宫里太冷了皇后娘娘不适应,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高乾并不责怪,只担忧地捧起她的手,呵了几口热气。金夫人见了道:“妾身看皇后娘娘面色发黄,想是气血有些不足,孕期身体虚弱,可以多吃些羊肉牛肉和红枣燕窝,调养一下就没事了。” “多谢金夫人。”上官湄颔首微笑。 金诗棋看了一眼母亲,似是怪她多嘴,又对上官湄问候一番,手忙脚乱地命沉梦在殿中多加些炭火。 “不必了。”上官湄早就想离开这里,遂略微向木若兰使了个眼色,“臣妾有些疲累,想先回宫歇息,不打扰陛下的家宴了。” “那朕送你回去?” “没事,”上官湄温言道,“让若兰陪着臣妾就行,小亚还侯在宫外呢。” 高乾听了这话,便和木若兰一起搀起上官湄。上官湄紧紧握着木若兰的手臂,走过池南和金诗玉的时候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看了一眼,想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眼底。可池南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案上的酒杯,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朔雪霜华,相逢对面,人已他年。 回到凤仪殿,木若兰扶上官湄坐在榻上,端来一杯热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娘娘,”木若兰跪在她脚边道,“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上官湄摇头按住胸口,额上的汗簇簇流下,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木若兰把茶杯放到一边,坐到上官湄身侧,搂住她的肩膀,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背。 “奴婢都明白,”木若兰哀叹,“刚才他们来敬酒的时候,奴婢真怕” “我以为不会怎样,可”上官湄眼里蓄满了泪,“若兰你知道么我刻意穿着他不喜欢的颜色,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我才知道原来无论怎样我根本忘不掉他,我从没有一刻停止爱他” “娘娘,娘娘,”木若兰忍痛劝道,“您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您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他。” “是,是”上官湄喘息道,目光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笃定,“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必须好好的,金诗玉想要我和孩子两条命没那么容易” 凤仪殿里烛影摇曳,一丝倔强仍然努力支撑着,不肯熄灭。 “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木若兰停了一秒,似是下了不小的决心,“娘娘有没有觉得,他变了很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有么?”上官湄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奴婢是局外人,自然能看清楚些。”木若兰蹲在她面前,“今日王侯已非昨日良人,他看别人的眼神也不再那么澄澈了。他进京,出征,封侯,走上了这条曾经他最鄙夷的路,也许他已经和其他将相并无二致了,娘娘不该觉得自责的。” 上官湄苦笑,“我知道他,他拼命做这些未必是真喜欢,只是为了他的妻子。” “您了解的是过去的翩翩公子,并不是现在长邑侯府的主人。”木若兰似乎并不认同,缓缓道,“您放不下的也只是他在您心里留下的感觉,而不是他这个人。” “若兰,”上官湄的眸子有些黯淡,“你从未经情事,怎知情之深重?” 木若兰迅速调整好了词句道:“奴婢没有读过什么书,也许不懂。但这世上最善变的是人心,您与他分开多年,为何还这么相信他?” 上官湄抽出手握住玉佩,掌心里蔓延着温热的感觉。是啊,数年不见,他已有了他的恩爱缠绵,我也有了我的愿赌服输,为什么还相信?你就那么相信他这个人么? 都说世间最美好是相遇,最难得是重逢。 可偏偏人心不若流水,空余平地,再起波澜。 只是先背叛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论别人的选择。 “人不得不保持的距离,心也一样需要啊。” 一阵疼痛袭来,上官湄突然用手帕盖住嘴咳了一声,接着便捂住肚子说不出话来,表情痛苦。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木若兰吓得脸色煞白,忙扶住上官湄,向外间喊道,“小亚!小亚!” 小亚跑进来见到上官湄也着实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要去找御医。 “等等!”上官湄咬紧牙关,压低声音,“就说安胎药喝完了,不许不许让别人知道” 小亚点点头,迅速关上寝殿的门跑了出去。 夜间,金诗棋正坐在妆台前,沉梦悄悄走进来耳语了几句。 “皇后突然动了胎气?”金诗棋皱眉道。 “千真万确,不过御医来得及时,现下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金诗棋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若皇后真的出事,恐怕本宫一家都会受到牵连。” 沉梦愣了一下,疑惑道:“娘娘多虑了吧?” “本宫所虑也许正是他人所虑呢。”金诗棋是何等聪明,不消半刻她的目光便渐渐明朗,“我就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来玉儿真是别有用心了。” “娘娘这是何意?”沉梦只觉得金诗棋话中有话,却想并不明白其中关窍。 “何意?”金诗棋转头轻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有些醉了本宫刚才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听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玉容 长邑侯府。 已是深夜,池南却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困意。他转头看看身边睡得正香的金诗玉,悄悄起身披上了衣服。金诗玉翻了个身,池南疲倦的背影映入眼帘,她心下冷冷地哼了一声。 池南端着烛台走进书房,从书阁最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木盒放在案上。他缓缓坐下,盯着木盒看了一阵,脸上划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哀伤。半晌,他才打开盒盖,取出那枚多年不曾碰过的东西。 好久不见,它还像当年一样,水纹祥云的图案如初般崭新夺目。池南手指捏着同心结,慢慢揉搓着。烛火昏暗,映得人心亦动容暗沉。池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放手,明明已经不在意,可为什么指尖的触感还是让人有些悸动呢?许是唇齿间回味的花香,许是席间她布满了水雾的眼睛,许是那枚依旧生辉的玉佩,似是难过么?似是不舍么? 你不是不爱了么,现在这样暗自神伤又是为了什么。池南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松开了手指,闭眼缓了一阵,不再看那黑线与金线编织出的花纹。他盖上木盒将其放回原处,双手支在案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卓然青天,玉树风前。 一个悠远的声音在头脑中响起,怎的这般似曾相识? 金诗玉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门口看到了这一切,心中醋意不减。良久,她见池南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便收起脸上的不悦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夫君怎么不睡啊,不困么?” 池南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见是金诗玉,抱歉地笑道:“酒劲有些大,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金诗玉摇摇头,走到案前倒了一盏茶,“既然酒醉,这茶醒酒,夫君快喝了吧。” 池南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喘口气道:“夫人辛苦了,快回去睡吧。” “我有点怕。” “怕什么?”池南温和地拉过金诗玉的手。 “怕鬼。” 池南眉头舒展,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哪来的鬼?你别自己吓自己,万一吓病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你不陪我我就不睡。”金诗玉顺势坐到池南腿上,半眯起眼睛,“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了,不如你来陪我说说话吧。” “真是小孩子心性。”池南笑着刮了下金诗玉的鼻子,“好,诗玉想说些什么?” “嗯”金诗玉歪头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我想听池南哥哥弹琴,怎么样?” “好啊。” 池南正担心金诗玉是不是看到了他的木盒,不知该如何掩饰过去,见她这么说连忙答应,从一旁取出搁置已久的古琴摆好,闭上双眼弹奏起来。 曲声幽咽,如泣如诉。金诗玉坐在一边,佯装陶醉在池南缠绵悱恻的琴声中,眼睛一直盯在池南的脸上,不肯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这首曲子金诗玉从未听过,却也从池南眉眼间读出了抑制不住的忧郁。她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从案边抽出一张宣纸,展颜一笑,动手在纸上作起画来。 水底依旧缠绕着最深处的秘密,却忘记了曲通人心。 前尘往事忿然交叠,竟依旧无法泰然处之。 池南,即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也还是没有真的放下她。 金诗玉的笔尖飞快地游走,她不时抬头瞥着池南。夫妻二人皆是不语,只有空灵流转的琴声回荡在静谧的夜里。 一曲奏终,池南睁开眼看着金诗玉,眼底尽是柔情。 “诗玉可还喜欢?” 金诗玉头也不抬,嗔怪道:“一个刚刚大胜归来的英武将军,手底下弹的竟全是儿女情长,这可不像是池南哥哥的作风呢。” “难道你就愿意听那些琮琤豪迈的英雄之声?傻瓜,我还不了解你?”池南笑道,起身走到金诗玉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诗玉又在画我?” 金诗玉放下笔,将宣纸举起来端详道:“这回不是你,是我们一家人。” 池南看过去,见金诗玉寥寥数笔勾勒出了晚间宫中家宴的情景。帝后,淑妃,岳丈一家,还有他们两人跃然纸上,举手投足栩栩如生。一年多未见,金诗玉的画技见长,池南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突然,他的笑似乎有些凝滞。 “和乐美满,意思不错,只是有两个地方不好。”池南轻轻捏着金诗玉的脸颊。 “你不懂画还敢嘲笑我?”金诗玉不服气地嘲笑。 “这第一处嘛”池南弯腰拾起笔杆点了一下,“为夫哪有这么胖?” 金诗玉嗤地一笑,反手拍了拍池南的头,“我说有就有,哪里那么多废话。” “是么?”池南扭过金诗玉的脸凑近一些,温热的酒气扑在脸上,“小诗玉,我征战在外一年多,都没人管着你了对不对?” “本来你也管不了我,”金诗玉憋着笑把他推开一点,抽过一支笔又给画中的池南添了几笔,“这样你就满意了?” 池南看着自己又臃肿了几圈愈发哭笑不得,伸手去挠金诗玉的腰窝,金诗玉轻叫一声,躲闪不及,两个人便笑成一团。 “池南!”金诗玉告饶道,“不闹了不闹了,小女子可不敢和将军哥哥动手,我认输了还不行么” 池南停下手,宠溺地揉揉她的头。 “那还有一处呢?”金诗玉手中转着毛笔,低头盯着宣纸问道,“其余人我可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池南直起腰打量着,许久才慢吞吞道:“诗玉记性好,又一向对颜色甚为敏感,既然能记清楚宫宴上所有人的穿着服侍,又怎么会记不得皇后玉佩穗子的颜色呢?” 金诗玉的脸沉了下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池南嘴上说着忘记,可连玉佩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只觉得委屈,又不知该如何发泄。 “夫君真是心细如发,”金诗玉冷冷地把毛笔掷在一旁,“皇后知道了一定会感念你这份心意的。” “诗玉这是什么话?”池南微微蹙眉,“我只是在与你品评画作,没有别的意思。皇后今日着妃色,你却画了碧色的穗子,很容易发现不协调啊。” 金诗玉哼了一声,“看来你确实很关注皇后嘛。” 池南见她表情不似往常,便耐下性子哄道:“诗玉吃醋了?那可是皇后,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觊觎皇后呀。” “原来夫君知道她是皇后。”金诗玉像是突然按捺不住心绪一般,“有些话我不便当面说给你听,但你知不知道你在宫宴上的表现与以往有多大不同,我有多提心吊胆?陛下刚刚重赏于你,你这般冷脸相对,岂不让陛下不悦?这要是传出去,群臣难道不会议论?还有你看皇后的眼神,那绝不是一个臣子对待君上反倒像是与故人重逢时的表情!夫君,难道你与皇后当真有过交集?这些若被陛下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夫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池南心下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夫君已经是有家室的长邑侯,与皇后如同云泥之别,你知道不可能最好。”金诗玉撅起嘴道,“我就是怕你忘不了旧人,又外惹新的麻烦” “旧人?”池南弯下腰轻叹,“什么旧人?” 金诗玉甩开池南的手,“你心里清楚,我希望你能对我毫无隐瞒。” “我有什么隐瞒的,夫人是晚宴上喝醉了吧。”池南眉宇紧锁,又换了微笑扶上她的肩膀,“我们回去睡吧。” “夫君顾左右而言他,是真当我什么都没看见么?”看到池南的掩饰,金诗玉更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站起身推开书阁从里面取出木盒,借着酒劲吼道,“这里面的东西是你那位叫云儿的心上人送给你的吧?当日我深夜到你家,知她狠心弃你,你一往情深我理解,留个念想我也理解。可你刚刚在做什么?你在想她!夫君,自从我们相识,你从来没用刚才看它的眼神看过我,你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实话,你分明就是放不下她,你心中所爱也根本不是我!” 池南顿时冷下脸道:“你能不能不要胡闹?” “你觉得我在胡闹?”金诗玉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眼泪,“若你我之间毫无保留坦诚相待,我又何必绕这么大圈子?你刚刚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难受的是为什么你娶了我还要念旧情!” “金诗玉!”池南抬高了声调,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金诗玉死盯着池南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好,好,既然君侯觉得我烦,那你大可奏请陛下让我回到我父亲那去,”金诗玉哭着向书房外跑去,“我不在君侯面前碍眼!” “你闹够了没有!”池南愈发不耐烦,上前一步一把拉过金诗玉的手腕把她甩在椅子上,“分别不过几月,你怎么变成这样!” “闹?你我夫妻,我步步替你着想难道有错吗?”金诗玉抱紧双臂呜咽道,“当日你为我离开沂州,我亦为你放弃那么多,我是做好了与你一世相伴相随的准备的。我从不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只希望能彼此扶持彼此守护就足够了。可我没想到,原来新欢旧爱,我在你心里从来都没有一席之地” 池南心软了下来,眼中也止不住酸涩,他蹲下来温柔地替金诗玉擦着眼泪,“好了,都是我不对,别哭了。” 金诗玉头转向一旁,心有戚戚,“你惦记云翼,我忍;你倾慕皇后,我也忍。可我才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 “你也不必左一个云翼右一个皇后,”池南叹了口气,半跪在地上抱着金诗玉,“我真心待你,又几时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就是介意”金诗玉依旧不依不饶地泣道,“一个云翼就够了,你与皇后只有一面之缘,就我怎么能不伤心” “但她们本就是——”池南忽然停住,低下头自悔不迭。 “什么?”终于说出来了,金诗玉面露惊愕,“难道你一直放不下的云翼就是——” “是。”池南捧起金诗玉的脸,认真坦诚地看着她,“我说过我们夫妻真诚以待,那我就告诉你,云翼就是皇后。她先弃我而去,我也早已经放下,更何况我的好妻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在乎最牵挂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诗玉,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抱歉” 金诗玉听池南就这么承认了,反倒无法再纠缠下去,只默默地掉眼泪。池南见她不说话,知她气消了大半,探身紧紧把她搂在怀中,温言唤着她的名字。 “池南”一声温柔的低吟仿佛能驱散所有醋意,金诗玉早想好的话此刻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好蜷缩着,沉溺在他的拥抱里,“我也不好,我不该故意用画激你说这些,你别气我” “我知道你的心,但以后我们有话就直说,不使性子了好不好?” 金诗玉用力点点头,池南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半晌才松开,把木盒交到她手中。 “这个交给诗玉处理吧,我本来也不应该留着的。” “行啦,你自己收好吧。”金诗玉破涕为笑,把池南的手推回去,“我可不想放在自己身边看着心烦,要是扔掉了万一你哪天想起来又要怪我小心眼。” “当然要怪你,怪你让我气不得,恨不得。”池南释然地笑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你这些小心思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还反过来赖我。” 金诗玉站起身,把画作扔到火盆中。明亮的火光一点点吞噬着,直到化为灰烬。 “这下两清咯。”金诗玉靠在池南怀中,“反正我今天就是吃醋,你要怎么补偿我?” “补偿?当然是你说了算。” 池南暧昧地一笑,把金诗玉横抱起来,轻吻着她的额头,向卧室走去。 由着高乾定下的武臣不参政的规矩,池南平日非诏不上朝,只每日往返侯府和校场,负责兵士的操练。翌日演练结束,池南在回府路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 “可是木姑娘?” 木若兰停住脚步,见是池南忙施礼道:“君侯。” “你这是要去哪?” “周楚王府。”木若兰简短地回答,垂下眼睛并不看他。 “去做什么?” “奴婢按吩咐去给荣国夫人送东西,”木若兰侧身准备离开,“请君侯恕奴婢先告辞。” “等等。”池南拦住她,幽幽道,“木姑娘似乎对我很是戒备,难道这也是吩咐?” 木若兰也不避,退了半步依礼屈膝福了福,“君侯说笑了,奴婢不敢。”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 “君侯想听什么?”木若兰抬眼温和道,“奴婢只是一介宫女,没什么要向君侯解释的。君侯身份贵重,原不应该与奴婢有交集。” “君侯?身份贵重?”池南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本就是天潢贵胄,更不应该与我这样的草木之人有交集了?” “奴婢不明白君侯的意思。”木若兰直视着池南的双眸,一眼望穿他的心思,“侯夫人国色天香聪颖,难道君侯犹嫌不足?” “不见自然不屑于纠缠,”池南略抬了抬下巴,“但既然你我相见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个理由。” “这很重要么?”木若兰反问道,“君侯既然已有自己的判断,那事实就如君侯所见,何必再来问奴婢?苍天在上,君侯今日平步青云出将入相,旧人旧事早已放下,岂不更加志得意满?君侯今日拦下奴婢,是执念,是不甘,还是满腔愤懑只想撒在奴婢身上?” “看来我真是自作多情。”池南怔了怔,目光中渐次透露出鄙夷,“你们主仆一心,高高在上惯了,当然受不了民间疾苦。名利二字,想必你们比我看得更重吧?我以为你能告诉我真相,我知道了,这件事也算过去了,没想到——” “君侯,”木若兰果断地出言打断,“生而为人,要经历的太多,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一个结果。不想,不问,才应该是君侯为彼此留的出路。” “好,算是我多嘴了。”池南语中再无渴求和眷恋,“那就请木姑娘转告,既然各自天涯,理应两不相欠,有些东西还是别戴在身上做样子了,对谁都不好。告辞!” 说完池南便大步离开,木若兰转头看他消失在人群中,眉头渐渐舒展,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终是一个深情之人,被逼成了无情之人。可若真能乐在其中,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那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岁月千嶂,一别两宽。 当年放手是出路,如今陌路,又何尝不是呢。 若此生终难了断,她希望你恨,你便恨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小亚 上官湄胎动不宁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宫都遣人前来慰问,送上补品。高乾每日一忙完政事就来陪着她,有时甚至直接把奏疏都搬来凤仪殿批阅,寸步不离。上官湄叮嘱木若兰将送来的东西都收好,并不轻易取用。 “娘娘,您的胎像极其不稳,若再费心伤神,恐怕” 御医的话回荡在上官湄耳中,自从见了池南,她的心一直纷乱不定,连带着身体也出现了不适的症状。她觉得自己爱得太贪婪,又爱得太不合时宜,一切痛苦交织在一起,陷入了无边的纠结和自责。无论如何,腹中的孩子是无辜的,而她这几日的心情起伏已经将他推到了最危险的边缘。 不,不能再这样。 这一日晚间,高乾照看完几位皇子公主的功课便匆匆移驾凤仪殿。一进院子,一个黑影突然从殿门蹿出来,隐到了宫殿角落里。 “谁?” 高乾发觉,忙命王德瑞带人抓人。上官湄听到外面的动静,也扶着木若兰和小亚走出来。众人定睛一看,那黑影是侍女打扮,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你是谁?干什么的?” 那侍女战战兢兢,低着头不说话。木若兰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方行礼道:“回陛下,这丫头是掖庭宫的侍女,前些日子来给凤仪殿送过一次衣料,所以奴婢有印象。” “是么?”高乾冷冷道,“既是掖庭宫的宫人,你鬼鬼祟祟地在凤仪殿干什么?” 见那侍女还是一言不发,上官湄向前走了两步。 “你手上拿的什么?” 见上官湄发问,侍女脸色一变,王德瑞从她手中抢过木盒交到高乾手里。高乾打开一看,盒中有一对精致的玉钗,他一时想不起,便走到上官湄旁边举给她看。 “这是”上官湄腰肢酸软,仍强撑着站住,仔细辨别了一下,“这仿佛是臣妾入宫之初赏给段琼华的玉钗。” “段琼华已伏法多年,”高乾不解,“宫中也有许多这样的首饰,皇后会不会认错了?” 上官湄摇摇头,“当日给各宫嫔妃的赏赐都是臣妾精心挑选过的,赐给段琼华的这对玉钗是粉色琼树花蕊的形状,独一无二,臣妾不会认错。” “既然是那么久之前赏出去的东西了,又怎么会回到你宫里?”高乾低头看向侍女,“你告诉朕,这首饰哪来的?” 侍女这才颤声回道:“是从皇后娘娘那里” “不得胡言。”木若兰在一旁打断,“娘娘有什么奴婢最清楚,奴婢从未在凤仪殿里见过这样的钗子。” “你若真是喜欢这样的首饰,本宫可以赏你。”上官湄不紧不慢道,“但你要是无中生有,陛下与本宫可都饶不了你。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玉钗是从哪里得的?” 侍女惊惶地喘息几声,遂磕头哭道:“陛下c娘娘恕罪,这这是小亚姑娘的东西小亚姐姐,你快说啊” 小亚? 高乾不可思议地看着上官湄,上官湄却没有惊讶,只面无表情地望着院中某个地方。小亚一脸惊慌,忙跪下不停地摇头否认道:“奴婢不认识她,房中也绝对没有这样的玉钗!” “是啊,”上官湄也笑着附和道,“段琼华的东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小亚房间里呢?想是这个丫头为了脱罪随意攀咬吧?” “朕也这么想,”高乾怕上官湄疲累,只想快点了结,“宫里怎么会有偷盗还学会栽赃陷害的宫女,来人——” “小亚姐姐!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那个侍女突然高声叫道,“陛下,小亚是段琼华的心腹,她要害皇后娘娘!她一直在害皇后娘娘!她房间里有和段琼华的往来书信,被奴婢发现了才用玉钗收买奴婢,她还答允奴婢日后求皇后放奴婢出宫。奴婢所言句句是真,请陛下明鉴!” “你说什么?” “陛下!”小亚仍在一旁不住喊冤,“您不要听这个丫头的话,奴婢没有!奴婢是忠心于娘娘的!” “陛下,小亚服侍臣妾多年”上官湄犹豫着拦住高乾。 “孰真孰假,查一下就知道。”高乾扶着上官湄的手臂,唤来王德瑞,吩咐他去查小亚的房间看是否有可疑的物件。 王德瑞答应着带人进去,不多时便拿着一个小匣子走出来。 “回陛下,娘娘,”王德瑞垂首道,“正如这宫女所说,在小亚姑娘房间里搜出了一些信件密函和首饰,请陛下过目。” 高乾翻了翻,发现确是段琼华手笔,上面写了段琼华要小亚在宫中散布关于上官湄身世的流言,还写了让她给上官湄下毒等种种恶毒行径。高乾大怒,将匣子掷在地上沉声质问小亚,眼中燃烧的火像要点燃周遭的一切。 “朕与皇后这么信任你,你居然阴毒到与段琼华为伍,朕岂能再容你?” 上官湄急道:“陛下——” “皇后不用劝了,此等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值得皇后为她求情。”高乾一把攥住上官湄的手,显然怒气未平,“王德瑞,把她二人拉下去——” “陛下!”上官湄急得气喘,艰难地屈下身子,却立即被高乾稳稳扶住,“陛下,臣妾并非因为小亚侍奉臣妾三年就替她求情。只是此事疑点颇多,臣妾想查清楚了再做决断,不能冤枉好人,更不能轻易放过一个恶人。” “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查的?”高乾心疼地劝慰上官湄,“皇后别劳心了” “陛下”上官湄仍努力保持着半屈的姿势没有动,“陛下忙于朝政,这件事发生在后宫就交给臣妾吧。臣妾一定会保重自己的身子,也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高乾定定地看了她一阵,见她额上早已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不敢再违拗她的心意,只柔声叹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便都由你,只是你一定要先保重身体再论其他,听到没有?” “臣妾遵旨。”上官湄重展笑颜,声音有些虚弱,“王德瑞,先把这两人分别关起来,明日本宫会命人亲自审问。” 王德瑞把人带了下去,高乾半搀着上官湄缓缓走进寝殿,上官湄回头望去,见小亚面露惶恐,而那告发的侍女虽在高声呼救,脸上竟现出一丝得意,心中便打定了主意。 翌日,高乾照例去上朝,木若兰进内殿回禀檀蕊仍是一口咬定小亚是段琼华的人,一直蓄意谋害皇后。 “倒是有志气,”上官湄一边喝药一边冷笑道,“竟然隐忍这么久要替主人报仇。” “娘娘觉得她是有意为之?” “不然呢?”上官湄抬了抬眼皮,“她能活着留在掖庭宫就已经是她的本事,从她来给凤仪殿送东西开始就是一个局。段琼华至死都在说小亚背叛了她,檀蕊人微言轻,想不了多深远,她能做的只是拉小亚做个陪葬而已。” “那您想好要怎么处置她们了么?” “檀蕊虽然构陷他人,但忠心主上,本宫会留她个全尸。”上官湄靠在椅背上缓了缓,“至于小亚,本宫需要保全她。可恨的是上官滢,本宫已经满足了她所有私欲,她竟犹嫌不足!” 木若兰替她顺了顺胸口,“娘娘坚信小亚是宴清公主的人?” “当然。” “可奴婢不这么想。”木若兰缓缓说出多日来心中所有疑惑,“在公主离宫以前,似乎桩桩件件都与她脱不了干系。但离宫之后呢?陛下不过因娘娘才给她几分薄面,宴清公主能有多大的力量搅弄宫中风云?小亚将您胎像不稳散播出去,怎么就能掌控各宫嫔妃的动向,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您派人紧盯小亚,又可曾见过她与宫外人等暗中传递消息?” 上官湄觉得木若兰所说不无道理,“所以你觉得是有人故意将我的视线转移到上官滢的身上?但小亚有我赏给她的桃花耳坠啊!” “若真如此,小亚戴出来岂非太过招摇?这符合她一贯谨慎的作风么?”木若兰取来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出手能切中要害,事后还能安然置身之外。娘娘,您一向眼光独到,看人从不出错。您仔细想想,宴清公主——她可能么?” 上官湄皱起眉点点头,起身踱了几步,将玉镯戴在手上。 “怀孕的人真是迟钝,这次是我疏忽了对了若兰,荣国夫人那边怎么说?” “府中的人都警觉得很,夫人并没能成功安排人到公主身边。”木若兰恭谨地回道,“但夫人说公主身边那个叫冰之的侍女定期和御前暗卫陈弋有来往。” “御前暗卫?” “是,”木若兰低声道,“周正曾见过那个暗卫,可以肯定。” “有意思”上官湄若有所思,扶着木若兰的手,“你马上传轿辇,陪我去建德殿。” 时辰尚早,早朝仍未结束。上官湄赶至建德殿,命木若兰守在殿外,自己匆匆走进里间在高乾的书阁上翻看着。她心中不宁,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若高乾真的动用御前暗卫监视京兆尹府,那就一定是牵扯朝政的大事。但这一切怎么又会和上官滢扯上关系?上官湄撇开杂念仔细寻找着,想找到陈弋与冰之的往来信件。或许找到这些信,就能知道小亚是不是通过这层关系与上官滢传信的了。 “湄儿?” 上官湄正翻着,身后传来高乾疑惑的声音。她心中一乱,手里的东西悉数跌落在地上,她刚要弯腰,高乾便大步走过来拾起地上的纸放在案上。上官湄余光瞥去,见下面的信函上露出了“冰之”的字样。 “湄儿你怎么来了?在找什么?”高乾关切地问,却掩盖不住眼中的怀疑。 “臣妾”上官湄的心跳不住地加速,她拼命在脑海中搜寻着说辞,“臣妾突然想起早年陛下收起的一张琴谱,时隔多年,想找出来看看。” “这样啊。”高乾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扶上官湄坐下,“湄儿等我下朝遣人来说一声就好了嘛,何必非要亲自过来。你看你又累出一身汗” 说完,高乾便在案上翻了翻,取出一沓宣纸,从里面抽出一张递到上官湄的手里。 “你看看,可是这个?” 上官湄本无心,也只能装模作样地浏览一遍,点头笑道:“原来臣妾当年的技艺这般精湛。” 高乾搂过她的肩膀,“在我心里,你一直是这么好。” 上官湄嘴角略一抽动,随即将琴谱放下,似乎漫不经心地拿起旁边的一叠信纸,“这是什么,怎么还有冰之?她不是上官滢的贴身侍女么?” “这个啊”高乾的表情恍惚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正常,“本来也想告诉你的。红袖从前是那铎氏从西蓟带过来的陪嫁侍女,你还记得吧?” 上官湄答应着,瞥着信上的文字。 “当初那铎氏联络西蓟族人,勾连朝臣,暗中屯兵,意图动摇天下,有心也好,无心也罢,这样的人一定不止一个。”高乾眉目间尽是忧郁,“我赐死那铎氏,斩断宫外的暗线,本也想了结了她身边所有宫人。但红袖腿脚不便,外面的联络也确实查不到她头上,又有上官滢求情,我便留了她一条命。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派人关注她的动向,以防她为了母族再起事端。” 上官湄恍然大悟道:“冰之——也是你的暗卫?” “或者说是死士。”高乾压低了声音,“冰之做事稳妥,我派她紧盯红袖寸步不离,定期与陈弋接头。好在红袖数年来安分守己,并没什么异常的举动。但她活着一天,我就还是怕” “臣妾明白,”上官湄心里清楚这也是他给自己做的人情,“陛下思虑周全。”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上官湄觉得倦怠,便起身告辞了。一出建德殿,上官湄便悄悄吩咐木若兰以探望上官滢为由去京兆尹府暗访冰之。木若兰收拾了一下领命出宫,上官湄又派季子渊去牢中打点,保护小亚和檀蕊的安全。 既然一直查不出结果,那就我先动手吧。敌在暗我在明,她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呢?为什么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上官湄在凤仪殿中抚了很久的琴,安静地等着木若兰的消息。琴声轻盈悠扬,她也是很久没有弹这么祥和的曲子了。无论前情如何,当御医告知她龙胎有危险时,她都本能地想要竭尽全力保护好这个孩子。上官湄逐渐体会到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等待生命降临的这几个月原来是这样谨小慎微,又是这样手足无措。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眼角也不由得湿润了。 黄昏时分,木若兰回宫,上官湄得知上官滢和红袖从未私会过小亚的消息时顿觉意外。 “没有?” 难道真的是我怀疑错了? “娘娘,”木若兰表情凝重,“能让您把目光转移到宴清公主身上,现在可以确定小亚背后站着的人是后宫嫔妃了。” “你怀疑谁?”上官湄攥起拳头放在唇边。 “奴婢不确定”木若兰踌躇着,目光停在琴上,“娘娘心中没有目标么?” 上官湄眉心一动,那个环似乎真的扣上了。 “当日怎么会那么巧,我们在岚亭遇到了淑妃。她开解娘娘,提醒娘娘,您不觉得奇怪?”木若兰沉着地提醒道,“您别忘了,在殿里除了奴婢就只有帮您取琴的小亚听到过我们的对话啊。” “可你不能凭借这一件事——” “是,的确不能。”木若兰俯耳道,“奴婢回宫时遇见荣绍殿下便随便问了他几句,他说曾见过淑妃也有过一对桃花耳坠,是从琉璃殿带回来的。” 什么? 上官湄惊讶地睁大眼睛,“若真是她,她又是为了什么?” “奴婢不知。”木若兰困惑地摇着头,“奴婢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她在您身边安放眼线,还布了这么多层迷障” 上官湄闭目思索,却渐觉睡意昏沉。她头歪在一侧,也不知怎的,十数年的往事就借着困意泉涌而至。上官涵的英气,上官滢的嫉妒,还有父皇母后看向淇奥那怪异的眼神忽然上官湄从梦中惊醒,虽然还未想明白事中关窍,但她已经清楚那些幕后之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了。上官湄立即起身道: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牢房中昏暗异常,冷风混合着潮气翻滚袭来。小亚抱紧膝盖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的枯草,心里却异常平静。若生,便一切如常;若死,便不用再装着伪善的笑脸替人卖命了。 云朵遮住了月亮,木桌上的烛火倏地熄灭了。 “谁?” 小亚警觉地轻叫。牢门处传来锁链掉落的声音,迅即她的双手被紧紧地绞在一起,一只冰冷的手覆住了她的嘴。 “别挣扎,”黑暗中传来一个阴冷的女声,“没有用的。” 小亚身子僵住了,耳边的声音很熟悉。她知道是谁,她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怕是要走到尽头了。 “你做事不当心,被人抓住了把柄。”那声音继续道,“皇后早就有所怀疑了,你已经暴露,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我是忠心的!”小亚不甘地扭了扭身子,呜呜咽咽道。 “人都会这么说,”窗外惨淡的月光费力地射进来,映着那双眼睛在漆黑里闪着寒光,“但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你畏罪自裁,此事便了,我不会忘记给你上柱香的。” 说完,黑衣人便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向小亚的喉咙,小亚拼命一躲,膝盖顶在对方的小腹上。黑衣人退了几步,再次扑上前来将她按倒在地。小亚死死地抵住她的手腕,无奈对方力气甚大,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又狠狠地刺过来。小亚用手臂一挡,剧痛袭来,温热的液体滴在她脸上,抵抗的力量瞬间弱了几分。 “什么人?” 牢房外一道亮光直射过来,黑衣人眼睛一眯,见有人来慌忙放开小亚逃了出去。上官湄使了个眼色,季子渊立刻追了上去。木若兰快步进前,擦干小亚手臂上的血,将止血的药品敷在上面,细细包扎好。 小亚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上官湄,许久才颤声致谢。 “她是谁?”上官湄看了看大开的牢门和地上的锁链,心平气和地问道。 小亚却低下头,咬紧嘴唇不再开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烟波 昏暗的牢房中,上官湄和小亚相视沉默,最后还是上官湄先开口问道: “她既要杀你,你还要替她隐瞒?” 小亚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咬紧牙关,死扛着不出声。 “你不说,那本宫来说吧。”上官湄命人将椅子搬进来,费力地坐下,“她以为本宫怀疑你是眼线,而你手里掌握着一些不能让本宫知道的秘密,所以她想杀了你再伪装成自杀的样子,这样一切就都无从查起了对吧?” 小亚微微点了点头。 “小亚,”上官湄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如果你死在狱中岂不坐实了罪名?你虽然无亲无故,可就这样背负着冤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的主人就忍心让你这么报恩?” 小亚听上官湄说到报恩,慌忙抬起头,见上官湄眼神依然明亮,一瞬间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生死之命本不由我,娘娘”小亚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其实您早就开始怀疑奴婢了吧?” “本宫第一次见你时看你如此乖巧懂事,就知道你不简单。”上官湄低头笑道,身上却被牢中湿冷的空气浸得难受,“不出半月,宫中流言四起,你故意露出马脚,发觉你是段琼华的人,这个不难吧?” “是。” “后来,本宫命你查佳修仪中毒原因,你的表现堪称完美,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专门受训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上官湄头歪在椅背上闭上眼道,“本宫好歹也在宫中多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段琼华一定是个幌子,设置这个幌子的人就是想转移本宫的视线。” 痛感渐轻,小亚也逐渐平静下来,她冷笑一声:“那现在娘娘想必已经清楚了吧” “先是段琼华,后来是上官滢,你的主人把本宫耍得团团转,还真是煞费苦心。”上官湄略微睁开眼看着小亚,“你告诉她本宫心事行踪她出言安慰,告诉她本宫胎像不稳她便和六宫亲临探望,竭力在本宫面前表现出贤良仁善的模样。小亚,你们还想把本宫蒙在鼓里几时啊?” “娘娘既然知道,今日又为何屈尊到此救下奴婢?”话已至此,小亚一改往日的谦逊,向上官湄连连发问,“对待不忠的卑贱奴婢不应该杀之而后快么?” 上官湄定定地看着小亚,仿佛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人本无什么贵贱,更何况你是个有傲气的,你若真忠心于段琼华或者你的主人自然会有所行动。”她含笑沉吟,“可你虽为他人办事,却还有自己的原则,不然怎么解释她们三番五次让你害我杀我,你都没有?” “您都知道?”小亚轻叫。 “檀蕊的证据也有五分是真,不对么?”上官湄悠悠地吐了一口气,“曾经有人跟本宫说过,信任是要慢慢培养的。其实你想害本宫轻而易举,第一次不做可以解释为谨慎,但第二次c第三次,甚至是在本宫毫无防备的时候呢?这时候不动手,就不是谨慎那么简单了吧?” 小亚神情略有所动,“就算奴婢身份卑微苟活于世,也有自己的底线。主人之命奴婢实在难以全部听从,因为奴婢绝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尽可能不让自己的手上染血。” “本宫没看错。”上官湄缓缓站起身,额头冒出些许冷汗,“那本宫问你,你凭什么动摇了对本宫的态度?” “就凭奴婢敬佩娘娘并非旁人所认为的那种人!”小亚膝行上前咬牙道。 “好。”上官湄点头喘息道,“小亚,就凭你这句话,你值得本宫一救。” 翌日,上官湄便回禀高乾檀蕊是段琼华生时的贴身侍女,一直在掖庭宫忍辱偷生为主报仇,只因小亚曾与段琼华有过来往便被檀蕊怀恨在心,而小亚房中所谓的证据都是檀蕊意图栽赃陷害。高乾闻言赐死了檀蕊,并命王德瑞亲自接小亚出狱。 小亚回到凤仪殿后一切如常,上官湄还是照例吩咐木若兰和小亚服侍她起居,夜间命二人一同守在殿外。她一心安胎,丝毫不提这几日发生的事。上官湄不说,小亚反倒惴惴不安,时刻小心应对,不敢多说一句话。 年关将近,连日来的提心吊胆压得小亚胸口发闷。一日黄昏,她服侍上官湄用过了晚膳,便得了空闲出去透透气。在湖边林子里,小亚突然察觉到了异常,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谁?” 一名黑衣女子从一棵树后面闪出来,拉下面纱,小亚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皇后当真没有怀疑你?” “姐姐,”小亚紧张地笑了笑,“皇后已经处置了檀蕊,若她还有怀疑,妹妹我可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见她面露怀疑便继续道,“再说季子渊追查姐姐未果,皇后对待骥月殿上下也一如往常,姐姐为何就是不信我呢?” “既然如此,”黑衣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冷冷道,“娘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的忠心。” “这是什么?”小亚有些疑惑地接过药瓶,拔出盖子闻了闻。 “我不便久留,里面有字条。”女子低声吩咐道,“小心些用,药性很猛烈的,几日内就会发作。” “你!”小亚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 “这可是娘娘的吩咐。”女子邪魅一笑,“姐姐我的眼睛可是随时盯着凤仪殿呢,妹妹千万保重。” 说完黑衣女子便匆匆离开,小亚紧捏着手中的字条和药瓶,心中不是滋味,上面写着的命令很清楚,她也明白如果依言行动会有怎样的后果。小亚有些犹豫,毕竟上官湄刚刚救了她一命,又在人前人后帮她把整件事情完美地遮掩了过去,她不想做背主忘义的罪人,更不想做恩将仇报的小人。自打入府的那一刻起就被告诫要忘掉自己的心,她也已经习惯了听人吩咐,却没料到自己竟有一天也会沦落到不知何去何从的地步。 她把手覆在胸膛上,温热,律动,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气息。 原来那里,终究还是有个东西跳动不止。 小亚走到林中,蹲下来取出怀中的琉璃盒子轻轻磕了磕石头,远处嗖地一声,一个轻盈的灰白色身影停在她的脚边温柔地蹭着。小亚摸了摸它背上脏乱的毛,紧张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小亚低低道,“饿坏了吧?” 小猫抬起头,一双蓝色的眼睛盯着小亚,连声喵呜地叫着,好像是在给她回应,转而将头埋在琉璃盒子里,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不时发出满足的声响。 “小馋虫,你倒是慢点吃啊,我又不和你抢”小亚不由得失笑。 小猫看来是真饿了,将盒子里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又舔着自己的爪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竖起的尾巴轻轻扫着小亚的衣裙,然后便转过身子靠着她的腿。 小亚坐在石头上把小猫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似是在自言自语:“小棉花如果有一天你能遇到对你更好的人,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 小棉花歪在小亚膝上半闭着眼睛,呼噜呼噜地叫着。小亚看向远处渐渐落下的夕阳,抿紧了嘴唇。 若不是利用,为何屡次纵容? 若只是利用,又为何费心相救? 正想着,小亚似乎听到身旁有什么声响,她猛地睁开眼,看见季子渊肃然立在她面前,阳光在他身后随意铺开,给他瘦高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小亚心中一乱,忙放下小棉花紧张地站起身,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小棉花对小亚突然的举动十分不悦,再加上闻到了别的气味,眼睛眯成一条缝,一个箭步缩在了石头后面。 季子渊看了小亚一眼,取出一个小茶杯放在地上,从腰上解下水袋倒了点水。 “是我。” 小棉花探出头观望了一下,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才走到季子渊身边,略闻了闻便向杯中伸出了小舌头。 小亚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小棉花向来惧怕生人,如今看季子渊抬手摸它的头它都不闪躲便也明白他们相识的时间不短了。小亚看着季子渊专注的表情,晃了一下神。 “怎么不说话了?”季子渊随意地问道。 小亚尴尬地笑笑,“季大哥怎么在这?”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自高乾默许后,季子渊表面上挂着凤仪殿户将的职位,更多时候却是给上官湄办事的近卫,与陈弋之流无差,“你放心,这小家伙精神好着呢,这几天你在牢里它也没饿着。可能是有点想你吧,都不怎么爱叫了。对了,你叫它什么?” “小棉花,让季大哥见笑了”小亚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第一次见到它它就像一堆棉花一样” “名字挺有趣的,”季子渊轻轻拨着小棉花的头,“它很喜欢你。” “季大哥这几日一直都有来看它?” 季子渊点点头,“娘娘让我来的。” “娘娘?”小亚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声音小了下去,“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是啊。”季子渊站起身,将小棉花塞到小亚怀中,眼睛没有离开它肉乎乎的小爪子,“娘娘什么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她才下定了决心要保你。” 什么? 小亚心下明白,忙低下头,掩饰地抚摸着小棉花的耳朵。 “我知道你刚才和谁见了面,她还给了你东西。”季子渊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亚的脸,“我那日追拿刺客,虽然刺伤了她的肩膀但最终还是被她甩开了。之后众嫔妃来觐见皇后娘娘时,座中一位娘娘的贴身侍女身上有伤,为了保持正常的仪态一直在用内力支撑着,我是武人,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人是谁我没猜错吧?” “你打算怎么办,告诉娘娘?”小亚失了底气,凭她受过什么训练此刻都无济于事。 “我不会告诉皇后娘娘,娘娘的身子更要紧,我不想让她再为你费神。”季子渊走近了些,气息直直扑在小亚身上,“小亚,我只想问你,皇后娘娘的为人难道真的比不过淑妃吗?” 小亚一时语塞,良久才道:“你难道不是奉命跟踪我的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无不可。”听她憋了半天说出的竟然是这句话,季子渊嗤地一笑,“娘娘一直担心你的主人会再次对你不利,我是奉命,但是奉娘娘之命来保护你的。” 小亚摇摇头道:“我贱命一条,娘娘何须这样大费周折?” “小亚姑娘,”季子渊意味深长地道,“很多事情我没有搞清楚,娘娘也没有搞清楚,怎么能轻易再把你推到危险中去呢?” “那我凭什么信你?”小亚眉头一跳反问道。 “我的职责是誓死保护娘娘,揭发一个小丫头这种卑鄙的手段我还不屑使用。”季子渊闷声道,“但是你要记住,就算没有懿旨我也会时时刻刻盯着你,如果淑妃想要害娘娘,我会先把你碎尸万段。” 小亚不说话,将小棉花放在地上,看着它懒洋洋地消失在丛林深处。夕阳微弱的光洒在地上,反倒给肃杀的严冬增添了一丝暖意。 “我们回去吧。”季子渊转过身摆摆手道,“除了我们这些旧人,娘娘很少相信谁。咱们一个宫殿相处几年,我知道她是真心看重你,进退取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晚间,小亚坐在自己房间里心事重重,许久才鼓足勇气走进上官湄的寝殿。彼时上官湄正坐在案边饶有兴致地读着手上的诗,见小亚她进来便放下东西道: “你怎么来了?这几日辛苦了些,应该先好好休息啊。” 小亚低头走到上官湄身边,将安胎药递给她,一言不发。 上官湄一边喝着药一边问道:“你的小伙伴还好么?” 小亚有点惊讶,略微抬起眼睛,低声回道:“很好多谢娘娘替奴婢照看着。” “嗯,”上官湄轻轻拉紧了肩上的披风,“本宫听季子渊说它很乖的。” 小亚头埋得更低了些,她从怀中取出字条和药瓶,战战兢兢地递上去,“娘娘,奴婢有罪” “什么?”上官湄并没有接,像是毫不在意,又像是早有预料。 “娘娘”小亚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奴婢今日黄昏收到的东西,奴婢有罪听凭娘娘处置。” 上官湄微微一笑,“你想让本宫处置你什么啊?若知恩图报也有罪的话那这天下还有没有公理了?” “娘娘?”小亚慌得退了两步。 “你尽心报淑妃的提携之恩,为本宫办事勤勤恳恳,不受段琼华利益蛊惑谋害本宫,这些不够?还是你全都是做给本宫看的?在你心里,本宫只是和段琼华一样,是你家娘娘局中的一颗棋子?” “不是——” 上官湄缓了口气,“既然不是,你只是负责收集本宫的情报呈给淑妃,这算什么大罪?” “可是娘娘” 上官湄早已想好了以退为进,此刻并未给小亚留说话的空当,她探身从她手上取过字条,看也不看就扔进了火盆里。 “娘娘,”火光映着小亚苍白的脸,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您都不看一眼” “有什么可看的?”上官湄淡然地笑笑,“消息是传给你的,你看过了,它就没用了。本宫又不想看,难道还要留着再让人给你搜出来?” 小亚跪在地上,眼前有些模糊,“娘娘您为什么这么信奴婢啊?” “因为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宫中那些僵硬的行尸走肉,这份心意很难得。”上官湄有些费力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你既然知道本宫的身份,就应该知道本宫与你本是一路人。本宫并不能看透你的心,但本宫能看到你是如何对待小伙伴的,如何照顾本宫的,如何打理凤仪殿上下的,当然,也有你如何瞒着本宫与淑妃联络的。本宫在变,你也在变。演戏还是真情,本宫能分辨不出?” 小亚的眼泪簇簇地流下来,只重复地唤着“娘娘”。 “本宫只问你,淑妃与本宫并不存在利益冲突,她为什么一定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安排人在本宫身侧,还把本宫的目光吸引到别处?”上官湄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抿了口热水,不着痕迹地轻笑,“当然,你不想说也无妨。” “陛下对段家早有戒心,所以奴婢起初其实是奉淑妃娘娘之命监看段氏的一举一动。”小亚闪开目光小心地斟酌着词句,“娘娘封后,段氏心怀不满,便让奴婢潜伏在凤仪殿探听消息。淑妃得到陛下授意,吩咐奴婢无论如何都要引起娘娘对扶临轩的注意。” 上官湄蹙眉问道:“所以陛下处置段家,淑妃也有参与?” “是。” “那后来呢?她不能轻易将你收回去,以为本宫对你起了疑心就要杀你灭口,你手里到底掌握着什么秘密?”上官湄留意着小亚脸上表情的变化,小亚一瞬间的紧张让她心里又不安起来。 “没有秘密,”小亚坦然与她对视,“只是恐惧。” “她恐惧?可别是信口胡说。”上官湄笑意收敛,她恍然明白了小亚的意思,“也不是没有道理。本宫养气血的药喝完了,你明日去趟太医署。若本宫是淑妃,你手中的药绝不会是害我的。” 见小亚尚在回味她的话,上官湄笑了几声,倚着桌角拉起小亚的手扶她起身,“话已至此,你要做什么本宫都拦不住。但是小亚,宫中不是每个人撞了南墙都还有回头的机会,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四目相对,小亚点点头,握紧上官湄温热的手,心中平静了许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霜雪 这一年的冬天再没下过雪。 日子一天天过着,上官湄下定决心要保住腹中的孩子,在凤仪殿里安心养胎,不再操劳外面的事情,荣国夫人也托人寻了很多保胎药送到太医署中。高乾还是每日都来探望,随着上官湄的肚子越来越大,他眼中的欣喜逐渐掩盖不住隐隐的担心。 湄儿,你一定要平安生下这个皇子。 大年初五的黄昏,小亚照例去林中给小棉花带吃的。天气又冷了些,上官湄就让她顺便带去了一些闲置的旧被褥让小家伙安然过冬。小亚蹲在地上抚摸着小棉花的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道: “姐姐来了。” 沉梦微微一笑:“你耳朵倒好。” “姐姐的脚步我自然熟悉。”小亚心中冷笑一声,淑妃娘娘竟然这样急迫,每次她一出凤仪殿定让人尾随至此。小亚将小棉花包在被褥里,站起身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姐姐有什么事么?” 沉梦也不多废话,直奔主题道:“上回娘娘交代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当然,”小亚一边点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努力压制着心中不知从何冒出来的鄙夷,“按照娘娘和姐姐的吩咐,姐姐过目一下?” 沉梦只略略扫了一眼,“可有什么效果?” “正是这个奇怪呢”小亚有些困惑,“皇后自服了药气色倒好,胎动也少了许多,姐姐随娘娘来请安的时候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知道了,”沉梦的脸上划过一丝隐匿的微笑,“你做得很好。” “我知道娘娘生气,但现在娘娘总该信我的忠心了吧”小亚叹了口气,“皇后对我再好又怎么能比得上娘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呢?” 沉梦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开。 “姐姐!”小亚在背后叫住了她,半眯着眼睛,“我不明白——” “小亚,”沉梦粗暴地打断她,“知道太多的人在宫中根本活不长久,不该问的别问。” 沉梦低头快速离开了,小亚表情冷淡下来,轻轻唤了一声:“季大哥。” 季子渊从一棵树后走出来,“你真的做好决定了?” “我不知道。”小亚仍是迷茫,“可我不是傻子,不喜欢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知道皇后娘娘从不把我当成一个奴婢,但” “我明白,”季子渊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回去吧?” 小亚抬眼看着他,平日冷峻的表情竟带了一丝柔和,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季大哥” “现在不行,你又不会武。”季子渊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我会回禀娘娘安排,等娘娘平安生产之后再说吧。” 人总是欲壑难填,可世间竟真有这样纯粹的人,心中半点杂念也没有。小亚身上似有奇怪的绞痛,她忙屏息凝神,跟着季子渊踏上了归途。 骥月殿。 虽是年节里,但金诗棋生性好静,不喜欢和嫔妃一起热闹,自从上官湄免了这几日的礼她索性在宫中闭门不出了。她嘱咐各处的宫人喜欢玩闹的就自行去聚,并不多加约束。 金诗棋沐浴过后,走到侧殿的香几前取出香炉,将御赐的炭墼投进去,等了片刻又在撒上碾好的香灰。她从屉中取出一个小匣子,在香灰上放了些云母c银叶和砂片。不多时待热气扑上来,金诗棋才不紧不慢地将香盒中的几粒香丸轻轻地搁置在香炉中,手指轻轻扇了几下,便将香盒收好坐在一旁,手中是一件有些陈旧的银红色衣衫。 袅袅的香气回旋在殿中,安柔和暖,金诗棋侧耳听着,周围很安静,与宫外的光景格格不入。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几年前她最爱穿这身衣服,那时还有一个人陪她焚香,听她抚琴,坐在她的位置看书,偶尔吟出一句: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他也说过,最喜欢看她一袭红衣站在雪地里的样子。 然而,仅仅是年的光景,已然恍若隔世。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梦悄悄地掀起帘子走进来,略屈了屈膝道:“娘娘。” 金诗棋皱了一下眉,睁开眼点点头,“如何?” 沉梦只道放心,心下却觉得外面这样平静,金诗棋实在是多此一举。然而金诗棋闻言只又闭上眼,言语间尽是疲惫,“皇后胎像稳固本宫就安心了,母亲的手艺确实好。” “夫人派人寻来的原料,又亲自调配,自然是最上等的。”沉梦有些不解,“但奴婢不明白” “隔墙有耳,你日后自会明白。小亚极其聪明,聪明人的好奇心难免太重。她若不能一心一意完成本宫交给她的任务,就不应该活在皇后身边。她认为本宫对皇后不满,就让她这么认为下去吧。”金诗棋头也不抬,“当然皇后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她前些日子胎动已是因为操劳过度,本宫一直觉得她怀疑本宫和小亚,若此番龙胎不保,新仇旧账加起来,她怎么可能放过本宫还有本宫的家人?” 主仆二人沉默了一阵,香丸气味渐浓,沉梦被熏得几乎流下泪来,“娘娘今日的郁松香怎么放了这么多?” “多么?原来喜欢的东西就像这衣服一样,时间久了不碰也就习惯了,无所谓好与坏。”金诗棋叹息着将衣裙推到一旁,站起身用手试了试香炉上方的温度,又凑近了些闻了闻,“沉梦,你是不是觉得本宫太杞人忧天了?” 沉梦低下头,思索着该怎么回答她,缓了一阵才小心道:“皇后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有什么怀疑也找不出证据,娘娘多虑了。” “多虑?”金诗棋无奈一笑,表情有些黯淡,亦夹杂了深深的内疚和恐惧,“你以为本宫防着皇后,为的是什么?” “娘娘” 金诗棋转过头,用力握住沉梦的手,“沉梦,有些话本宫从未对人说过,可你从小与本宫一起长大,本宫是把你当作亲姐妹,和诗玉没有什么区别。沉梦,你知不知道本宫费尽心力在后宫站稳脚跟,为的是陛下,更为的是金家全族啊。” “娘娘,”沉梦侧身强笑,“皇后是一国之母,陛下总要做做样子和她多亲近些,可您与陛下相处多年,陛下心里是真心喜欢您的。” “是么?”金诗棋失笑道,“沉梦,你不用骗自己,更不用骗我。我什么都知道,从前他宠我,护我,让我参与他的志向,不管是为了拉拢父亲还是怎样,我都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关心。我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不求他一心,只求他眼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可这么多年下来,他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我是金家长女,在他眼中到底又算什么?自从皇后回来,他从来没有用看她的眼神看过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在内。他口口声声的‘贤能好马,皎洁娴静’,现在看来,你不觉得都是我一厢情愿么?” 沉梦哽咽,悲悯之色显而易见。 金诗棋声调不高,却透着无限哀伤,“于私如此,于公呢?皇后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她可能这么轻易放弃灭国之恨么?可当我看到他们二人越来越近,我就不由得担心,担心他被皇后的温柔刀伤害还不自知!” “娘娘您别这么说,皇后若真有执念,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沉梦扶金诗棋坐下,“她从不在您面前掩饰身份,称您为知己,人前人后行事也都公正,她不可能害陛下的。” “沉梦,皇后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她和景舜皇后很像。”金诗棋摇摇头,手中下意识地再次扯过衣角,似乎是在逃避一件很久远的事,“当初父亲决意投靠陛下,自然有他的考虑。诗玉任性不成事,而我既然嫁给了陛下,便一直尽心为他谋划大业,期盼能得到他的真心爱重。这一切皇后都知道,我金家的的确确叛了大周,如果万一她查知母亲曾——她怎么可能不恨?” “娘娘,大局已定,凭她一人之力有何可惧?”沉梦耐心劝道,“再说她已怀有皇嗣,身上流着高氏和上官氏的血,就算有恨又能怎样?” “沉梦,你别忘了我手中还有一张王牌。”金诗棋黯然,将手中的衣裙递给她。 沉梦一愣,“您是说荣绍殿下?” “不然你觉得皇后与我交好是为了什么?那可是她的亲弟弟”金诗棋眉间微蹙,声音亦愈发低涩,“且不说谁对谁错,他们若得手,我金家上下可还有活路?无论如何,他好不容易坐上皇位,我绝不允许皇后和上官济再把江山夺回去。” “娘娘放心。”沉梦这才如梦初醒,“除了您叮嘱小亚办的事,奴婢也会紧盯荣绍殿下,不会允许他二人私下里有见面密谈的机会。” “上官济是皇后的软肋,皇后是他的软肋,我从前能帮他扫清障碍,现在依旧可以。我们两家的生死之仇早就停不下来了,以后也无非是多算计一个人而已。”金诗棋长长地舒了口气,头歪在一旁,定定地望着香炉上缠绕的轻烟,“防皇后也好,牢牢握住上官济也好,他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沉梦看着金诗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只觉得殿中更冷了些。她隐约知道了不管如何压制,在金诗棋的潜意识里,承袭自她母亲的算计从未停止。 冬日无雪加之春天风大,这一年全国旱情十分严重,部分州县已经无法春耕。情势危急,高乾近日一直把自己关在建德殿中与众人商议赈灾一事,并决定亲自去灾情严重的地方赈贫。 早朝后,高乾又留下几位朝臣详谈了行程安排,半个时辰后才放他们陆续出宫。此时,一直躲在建德殿外角落里的虢如练突然直起身来,紧握双手,努力向建德殿门口处张望着,似乎是在寻找谁。虢如练向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看着那个方向犹豫了一阵,叹了口气,一转头发现许秋盈在身后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虢如练心中一惊,便屈膝施礼道: “许婕妤。” “你我同为婕妤,虢姐姐快别多礼。”许秋盈莞尔一笑,忙伸手扶住虢如练,发觉她的手冰冷异常,“虢姐姐在这里驻足许久,是在看谁么?” 虢如练心跳加速,慌忙否认道:“没c没有,妹妹多心了” 许秋盈眼波流转,盯着远处离开的几位朝臣,又看看虢如练竭力镇定的表情,心里的猜测明晰了几分。她走近了些道:“虢姐姐,恕妹妹多嘴,姐姐已经是宫中贵人,这入宫前的种种也该抛弃了才对。” “真没有”虢如练身上一凛,“你我一同入宫情如姐妹,许婕妤怎么能置我于危局之中呢?” “虢姐姐,你承认不承认都没关系。”许秋盈笑道,“只是这里离建德殿这么近,若此时陛下移驾,这私窥外臣的罪名——姐姐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你的家人吗?” “许妹妹,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虢如练将许秋盈推远了些,心中不快,眼睛里充满了戒备,“我哪有私会什么外臣?污蔑宫嫔的罪名同样不小,妹妹也应该为华阳公主留些口德才是。” “无妨,公主有陛下的庇佑,虢姐姐的心意妹妹心领了。”许秋盈一笑,目光又变得柔和起来,“但是虢姐姐,我是真心把你看作姐姐才好心提醒,你我一同入宫,虢姐姐对我的戒心为什么就这么重呢?” 虢如练张了张口刚要回答,身后响起了高乾的声音: “许婕妤c虢婕妤,你们怎么在这?” 二人忙跪在地上,虢如练正因心中不忿与她争了几句,见高乾过来更是手足无措,害怕许秋盈会在高乾面前污蔑点什么。 “回陛下,臣妾” “陛下,”许秋盈从容道,“臣妾最近新得了一份琵琶曲谱,本来约了虢姐姐一起看,只怪臣妾因给陛下送糕点和汤羹忘了告诉姐姐,不想姐姐竟直接寻到这里来了” 高乾也不计较,目光转向虢如练,“你出门怎么不多穿点?脸都冻红了。” 虢如练稍稍抬起眼睛,心下一热,忙屈膝笑道:“谢陛下关心,臣妾不冷。” “陛下朝政处理完了?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呀?”许秋盈走上前撒娇似地扯了扯高乾的衣袖,笑意蔓延在如花般的面孔上,绽放出倾国倾城的颜色。 “朕去看看皇后。”高乾回头吩咐道,“王德瑞,把许婕妤准备的东西拿着吧,正好朕还没用早膳呢。” 许秋盈喜不自胜地命人将食盒递给王德瑞,对高乾款款道:“那臣妾就不打扰陛下了。” “好,”高乾看了看后面拘束不安的虢如练,又拍拍许秋盈的手,“辛苦你了,朕得空就去看你和华阳,快回去吧。” 王德瑞引了轿辇过来,高乾便急忙离开了。许秋盈看着御驾走远,才转过头有些古怪地问道:“妹妹今天替虢姐姐解了围,姐姐要怎么感谢我呀?” 虢如练心绪未平,只淡淡地答道:“许婕妤想怎么样?” “虢姐姐别紧张嘛。”许秋盈牵过她的手,在她耳畔悄悄道,“你我虽有家族在朝中撑腰,但在后宫上有皇后下有众妃,想凭一己之身立足实在力不从心若你我姐妹从此同心,今日妹妹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姐姐意下如何?” “许婕妤,你我同受皇后娘娘恩惠。”虢如练正色道,“妹妹有心,而我只想安然度日,妹妹是想要挟我么?” “虢姐姐误会了,后宫哪有不是与陛下和皇后同心同路的人呢?”许秋盈抬头看了看天,“妹妹只是觉得数月来和姐姐疏远了不少,日子还长,我们就且行且看吧。” 却说上官湄近来觉得身子懒怠不爱动弹,高乾来到凤仪殿时才刚起身略略装扮。高乾吩咐人将许秋盈送来的糕点和汤羹热了热,帝后二人便对坐案前用着点心。高乾好像有心事似的一直无话,快吃完时才突然告诉上官湄要出趟远门。 “出远门?” “对。”高乾沉吟片刻,低头握住她的手,“各地方连月无雨,春旱成灾,延州尤其严重,百姓已无净水可饮,太守竭尽所能也无法周全所有。再者延州离京城并不算远,若两边都乱起来于朝局无益,所以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才安心。” 上官湄稳稳道:“是得走这一趟,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安抚民心。” “只是”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神情,高乾心中愈发愧疚,“这样一来我就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身子重了,精神也不太好” “这是什么话?”上官湄语气坚定,“陛下当以百姓为先,臣妾这里不要紧的。” “我不会不管那些受煎熬的百姓,但也是真的不放心你。”高乾叹口气,“不过我最多也就走十来日,单程快马也只需要两个时辰,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回来。” 上官湄勉强一笑:“后宫向来无事,臣妾会保重好身子的。” “你一定要好好的。”高乾抿了抿嘴唇看向上官湄,眉目间写满了担忧,“朝中之事我会委托给金炜和许宏,后宫就先交给贤妃和淑妃吧,她们二人协理过六宫,应不会有大碍,你别再费心神了。” 上官湄应着,额上的青筋却止不住突突地跳。 安顿好一切,翌日高乾便动身了。上官湄虽然举动有些费力,但还是坚持带后宫众人集聚凤仪殿相送。 高乾上马车之前,又走到上官湄身旁在她耳畔切切嘱咐道:“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 晨光熹微,王德瑞上前来回禀说随行的官员都已在宫外等候,高乾恋恋不舍地看着上官湄的眼睛,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才缓步转过身。 天气尚未回暖,风刮在脸上有些生硬。上官湄扶着木若兰站在众妃前面,目送着高乾的马车渐渐远去,心中竟多了一丝没来由的期盼,盼他早点回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遥心 高乾出了京城,一路上皆见天寒荒旱,不觉心有戚戚。行至延州已是晚间,延州太守杨节领人在官道上迎候,高乾见他依照圣旨并未铺张心中暂得宽慰。 “杨节,”高乾坐定,接过茶杯抿了一小口便放在一边,“延州现在怎么样?” 杨节跪地回道:“延州已经数月不曾下一滴雨,土地干枯,民不聊生。臣已将府中的存粮挨户发放,也实在力不从心” “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起来吧。”高乾皱了皱眉,“朕这次来,一是带京城可动用的余粮解你燃眉之急,二是亲自来看看百姓疾苦。王德瑞,你带人去交接一下。” “微臣代延州百姓谢陛下关怀。”杨节连磕几个头感激道,“陛下今日车马劳顿,请先歇息吧。” “不急。”高乾拍了一下桌角,“朕会在这多住几日,还有事与你们商量。” 高乾歇了一刻,便又连夜与户部尚书白虹c员外郎虢永辉和太守杨节议定日程安排和赈灾细节,直到五更天才浅浅睡去。外面刮着大风,高乾睡得并不踏实,没多久就又起身了,他掀开帐子发现王德瑞在外面一脸焦急地候着。 “怎么了?”高乾本就有些头昏脑涨,看王德瑞扭扭捏捏更觉不快,“有话就说,朕今日还有好多事呢。” “回陛下,”王德瑞忙扶高乾坐起来,“宫里来人说,皇后娘娘恐怕有早产的迹象——” “什么?”高乾一个激灵,瞬间困意全无,“怎么回事?才八个多月就要生产了?” “陛下别急,陛下别急,只是胎气有些不稳,不一定就会生产。”王德瑞慌忙安慰道,“御医们都在,几位娘娘也都生育过,淑妃娘娘说一定会照顾好娘娘的。” “那是朕的皇后,朕能不急吗!” 高乾披上衣服,穿上靴子就要往外走,王德瑞知他心急如焚,便跪在高乾面前劝阻道:“陛下三思!外面这么冷,您要是冻着了,奴婢该怎么向皇后娘娘交代啊?” “王德瑞,你随朕多年,应该知道皇后在朕心中的地位。如今她生产在即,你让朕如何冷静?” “陛下,请陛下恕奴婢僭越。”王德瑞也顾不得礼数,不停地恳求道,“奴婢知道陛下心系娘娘,但若娘娘在,她能让陛下不顾百姓就此回宫么?出宫已经昭告天下,娘娘与陛下同心,自然希望陛下——还请陛下三思!” “好,好”见王德瑞句句在理,高乾闭眼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王德瑞,你立刻快马回京。传朕口喻,若皇后生产,太医署务必尽全力保他们母子平安,尤其是要保湄儿,再有什么情况火速报给朕!” 原来这世间,唯有她一人能让他大失方寸,能打乱他的全盘计划 “奴婢遵旨,还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王德瑞不敢耽搁,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就赶回京城了。高乾留在房中努力保持着镇定,虽然身体不适也不敢再修整,决定将几日的赈灾安排提前进行。匆匆用了早膳之后,他换了便装,传了白虹和池南随他一起微服出府。 却说白虹自升任户部尚书以来,一日不敢懈怠,调度收支,安抚百姓,深得高乾信任。此番旱灾虽然应对不及,但高乾清楚他的脾性也没有降罪于他,反而下诏命白虹随御驾启程,勘察各地灾情。高乾离京前命长子高明承暂领朝政,金炜和许宏辅之。金炜担心高乾安危,特地把金诗玉接回娘家,命池南跟随护驾。 天阴沉了几日,此时时辰也不早了,却依旧寒冷。三人缓步走在街巷里,周围一片萧瑟,各个商铺门庭冷清,就连街边集市上的小摊贩都鲜有人光顾,那些摊主也是面黄肌瘦,连吆喝的力气都没有。高乾见状,只觉步履沉重,回头吩咐道: “也不必再勘察了。白虹,你回去让杨节现在放粮吧。” 白虹答应着去了,高乾停在一个卖小玩意的摊位前,拾起一枚做工算不上精细的金丝玉佩凝视良久。这玉佩十分眼熟,高乾回忆了一阵才恍惚记起与那年上官洹在京城集市里央求上官湄买的那个有些相似,后来一直挂在她的佩剑上。然而兵变之后,他便再没见过那枚玉佩。高乾凄然地笑笑,将玉佩紧紧地攥在手里,付了钱将它买了下来。 二人走了半条街才勉强发现一家简陋的茶摊,便坐下来随意要了一壶茶,不料店小二却面露难色地道: “客官实在抱歉,店里实在没有整壶的茶水了,您看给您一人一杯” 高乾与池南对视一眼,向周围看去,发现摊上其他客人桌上也只有破旧的小茶杯,“无妨,那便两杯吧。” 不多时,店小二上了茶水,高乾喝了一口,茶水苦涩无味,也只是淡淡地有股茶香而已。他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骁州的茶里也有沙土的口感,转头看了池南一阵。池南被高乾盯得有些发慌,只听他叹道:“你与盛中禄出师北伐失了音信那段时间,朝中有不少人私下议论得很难听,甚至怀疑你通敌卖国,——最终你大胜而归,恐怕别人也不敢在你面前议论吧?” “臣不敢。”池南立刻垂首道。 “我关注着战局,知道你不会。”高乾摇摇头,“他们没上过战场,无非是看不惯我对金家的信任。” “金大人身处高位,臣并无资历,又是初次领兵,诸位大人怀疑也很正常。” “虽然正常,但”高乾手中晃着茶杯转言道,“文臣,武将,白虹说得不错,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想说眼见都不一定为真,何况主观臆测?宫中虽节俭了用度但还是锦衣玉食,却不曾想外面的百姓竟已到了这般田地,到底是我低估了此次的灾情。” 池南低声道:“您心系民间,恩泽深厚,一定能度过此关的。” 高乾也不回答,只默默地听着旁人的议论,座上几人纷纷道天旱无雨全因皇后怀孕命犯旱魃,还说得有模有样,高乾沉着脸捏紧茶杯,嘴角竟牵起一丝笑来,令人难辨阴晴。 旁边坐了一个年轻女子似是气不过,起身反驳道:“久旱无雨,天命如此,凡人难控,与皇后有什么关系?几位大哥未免也太不通情理了!” 一人毫不示弱,“若不是因为皇后,怎么会这一整个冬天就下了一场雪,都开春了还滴雨未下?” 另一人也附和道:“就是!这些都是法师所言,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说?” 还有人不满道:“晋二小姐身在富贵中,发的是不义财,哪能懂咱们的难处?” 女子有些生气,高声道:“我只是觉得将一切天灾怪罪到一人头上太没道理,你们怎么反过来指责我啊?” “晋婉!” 茶摊外走来两个人,像是父子,年长的男子喝了一声阻止了女子的吵闹,有些不满地盯着她,女子回头后便住了口,只气鼓鼓地撅起嘴。高乾和池南这才看清了女子的模样,见她鬓若乌云,肤如凝脂,眸子里尽是清亮单纯的波光,着实当得起“绝色”二字。 “大哥忙着清点最后一批余粮发给百姓,你不帮忙跑这来干什么?”年轻的男子安抚了一下父亲,把晋婉拉到一边。 “二哥错怪我了,”晋婉不服气地分辩道,“明明是他们血口喷人,污蔑完皇后又来说咱们家榨取民脂民膏!” 年轻男子听了,反倒责怪她意气用事,忙对与她争执的百姓赔礼道:“这位大哥,是小妹无礼冒犯了你,可我们家这几十年来做生意光明正大,从未有过巧取豪夺之事,大哥误会了。” 那人犹不服气道:“就算晋二公子所言不虚,可你们生来富贵又怎能理解我们小老百姓的穷苦日子?现在不少人在家粒米难求就快饿死了,你们可能懂?” 身后的老者听了,走上前来,“这位兄弟,晋某在延州多年,仰仗乡亲们立足,这次旱灾也一定与你们共进退。晋某才令犬子将府中所有余粮清点出来赠给乡亲们,还望能暂解燃眉之急。” 正说着,远处一位官差骑马经过集市,一边喊道:“大家快去太守府吧,朝廷赈灾的钱粮到了!家家有份!” 众人一听,忙跑回家拿上布袋急匆匆赶去太守府。老者露出微笑,一转头看到了角落里坐着的高乾,脸色陡然一变,忙躬身施了礼,回身道:“慨儿,你回去告诉慷儿,让他找人直接把东西送到太守府,让大人们统一分配吧。” 晋婉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发觉了高乾和池南,她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兄长拉了出去。老者这才走到高乾面前,刚要跪下高乾便止住他,老者会意,只又深深地拜了拜。 “晋老板,别来无恙。” “多谢陛下记挂,草民一切都好。不知陛下驾临,草民实在惶恐。” 高乾颔首微笑:“这是长邑侯池南,池南,晋觞咏是延州富商,我们是旧相识了。” 晋觞咏与池南见了礼,几人又寒暄了一阵,便一道回了太守府。此时府前已经聚满了百姓,杨节和白虹正命人挨家挨户发放物资。 “之前听说你陆陆续续接济了不少百姓,朕很欣慰。” “一切成之于君,取之于民,草民不敢忘本。” “天灾难料,但陛下与皇后一直与大家在一起,各位今日从我太守府领取的银钱c水和食物都是朝廷派下来的。”杨节朗声道,“皇后娘娘身居内宫,依然十分关心百姓疾苦,陛下更是亲临延州,与我们大家同甘共苦。” 台阶下一人道:“陛下来延州了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杨大人不要骗我们。” “各位,”杨节的目光越过人群看向高乾三人,“陛下微服出巡,为的就是不打扰我们的生活,但延州的一饮一啄陛下早已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或许你们刚刚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见过天颜。” 杨节话音未落,阴沉数日的延州竟然响起一声惊雷,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干裂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众人抬眼望天,也顾不得怀中的粮食,纷纷欢呼起来。不知是谁带的头,百姓们一起跪地谢天,口中亦高呼万岁。 高乾伸出手,冰冷刺骨的雨滴落在掌心,却仿佛火一般滚热,不由得欣慰地笑了。 初春的雨天很阴冷,高乾撑伞在府前一直站到午时,太守府的钱粮才基本发放完毕。百姓们抱着东西喜滋滋地回家,又接了许多雨水,看来灾情能暂得缓解了。高乾咳了几声,也不顾池南的劝阻,又出发去延州周边的村落探访民情。 雨连续下了几日,高乾就一直冒雨巡查,这日一行人回到太守府时已是深夜,杨节在府门口迎候着,回禀凤仪殿来人等着见他。高乾有种不好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内间。季子渊见高乾回来,忙跪下道: “臣凤仪殿护卫季子渊参见陛下。” “快起来,你怎么来了?可是皇后出事了?”高乾咳喘不定,搓着冻僵的双手急切地问。 “回陛下,娘娘难产了。” 什么? 高乾只觉一阵眩晕,瘫坐在椅子上。门口的池南也身子一僵,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佩剑,心仿佛被谁揪着,没来由地发慌。 “怎么回事?”高乾的声音有些发颤。 “陛下,娘娘近日来都有不适之症,只是怕陛下分心才让人瞒着不告诉您。”季子渊思索了一下才小心地回道,“其实娘娘体质虚寒,今天白天已有早产迹象,到傍晚因出血过多,几度昏厥也不能顺利生产。娘娘封了宫门,要有皇后手令才能放行,就怕有人传信出去耽误了陛下赈灾大事。只是太医署已尽全力,依然” “依然怎样!”高乾猛地站起身,面色发白,手紧紧地扣着桌角。堂下诸人甚少见他如此激动,慌得垂首跪了一地。 “御医和乳医依然不能助娘娘顺产,娘娘始终在说要陛下以苍生为重,务必安抚好地方百姓再回宫,不能因她失信于天下。但”季子渊心绪难平,“臣求王公公准臣闯宫告知陛下,臣出发时娘娘的情况实在——” “好了不必说了,”高乾取过佩剑,“即刻回宫!” “陛下三思!”池南和白虹在门口轮番劝道,“陛下,现在已过子时,外面雨雪交加,延州到京城最起码要三个时辰。陛下龙体为重,切不可冒险啊!” “皇后处处为朕委屈自己,难道朕不应该为自己的妻儿想想么?”高乾将披风披在身上,“朕的公务已经结了绝大部分,今日无论你们说什么都拦不住朕!” “请陛下三思!”高乾身有旧伤,虽然不会轻易发作,但池南亦仍牢记着金炜的嘱托,实在担心他的身体经不起在雨夜中长途奔袭。 “池南,朕问你,若此刻命悬一线的侯夫人,你作为她的夫君能坐视不理吗?” 池南心头一震,抬头看着高乾,他眼中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关切和焦急。只那一瞬间池南便读懂了高乾对上官湄的深情,他定在原地,头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虹,余下的扫尾之事你和杨节慢慢解决,每日报朕,池南留下辅助,季子渊随朕回宫!” 说罢,高乾便大步冲出太守府,季子渊紧紧地跟在他身边。池南尚未来得及站起身,高乾的身影就已然淹没在夜色中。池南与白虹无语对视,突然明白了他是一个君王,更是一个手足无措的丈夫。旧爱也好,怨恨也罢,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却仅仅剩下祝祷,希望她平安。 外面雨中夹杂着雪花,冰水拍在人脸上寒冷异常。夜间刮起大风,延州外官道湿滑,只允许单骑慢行。因马蹄不住地打滑,高乾和几个侍卫再着急也只能放慢速度往京城赶。 这边上官湄疼了一整天,晴宁和木若兰守在榻边寸步不离,教她如何用力,如何调整呼吸。小亚忙进忙出,一边指挥宫人们配合乳医忙碌,一边按照御医的药方亲自看着煎药,直累到汗水浸湿了最外层的衣衫。金诗棋则率后宫其余嫔妃一直跪在佛堂中,祈求佛祖庇佑。 “皇后娘娘,”晴宁不停地鼓励她,“快了快了,再用力一些!” “娘娘,您一定要坚持住”木若兰急得直掉眼泪。 是啊,一定要坚持住。 上官湄抬头望着帐幔,全身疼痛一阵盖过一阵,她意识里除了疼早已别无他物。因时间太长,无论她如何试图用力,孩子的头就是出不来。外面御医已经束手无策,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大人和孩子一个都保不住。 木若兰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其他,将妆台上的玉佩取过来塞到上官湄手里,凑到她耳边坚定地道:“为了先帝,为了景舜皇后,为了温府,为了济儿,也为了您挂念的人,您一定能挺过去!他们都希望您平安,娘娘” 冰凉的白玉握在手里,上官湄好像多了一丝精神,又多用了几次力。 卯时三刻,凤仪殿终于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是公主!”木若兰欣喜地抱过来给上官湄看,“您看,多漂亮的小公主。” 上官湄喘息着,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只歪头看了一眼,便昏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平瑾 雨又下了一整夜,高乾等人一直走了四个多时辰才赶回皇宫。此时已近中午,凤仪殿外一片寂静,高乾忧心得不行,翻身下马急匆匆地跑进宫门。 王德瑞和木若兰前来迎候,一脸喜色。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诞下一位公主!” “好,真好”高乾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头脑空白了好一阵才懵懂地问道,“皇后呢?” “陛下,”木若兰低头回禀,“皇后娘娘产后虚弱,一直昏迷不醒” 高乾来不及等她说完,便心急火燎地冲进里间。身后的季子渊扶着马背,脸色苍白,使劲忍着咳嗽,小亚听到了动静从后堂走出来。 “季大哥” “你怎么样?”木若兰走上前关切地问。 季子渊摆了摆手,累得说不出话来,一个趔趄蹲在地上,胸口起伏不定。木若兰扶住他的肩膀,用手探了探才发现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忙与小亚一起把他扶到后面休息。 寝殿里,高乾解下披风在火盆边烤了烤,直到身上都暖和过来才奔至上官湄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上官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随意散在枕上,微弱地喘息着。大约过了一刻钟,上官湄才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堂下,又见高乾坐在旁边,不禁皱了皱眉。 “贤妃和淑妃守了半夜,我刚刚命人送回去了,她们说你昏迷了好久”高乾心疼地吻着她的手,“湄儿,你受苦了,受苦了” 上官湄缓缓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张。 “你放心。”高乾知道她想说什么,将她的手放在脸边,柔声道,“我没有耽误延州的公务,已经赶着提前处理好了,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工作交给白虹他们了。我知道你关心延州,京城周边已降雨数日,想来旱灾很快就能缓解了,你放心。” 庭院中传来阵阵雨声,上官湄明白赈灾事宜费心费力,高乾这样说是怕她再多想;又见他面容憔悴眼下乌青,知道他是连夜赶回来的,不禁动容,“你辛苦了” “我不累,真的一点都不累。湄儿,谢谢你”高乾浑身酸软,只得忍着不适勉强笑了一下。木若兰将小公主抱进来,高乾低头看了看襁褓中熟睡的婴儿道,“湄儿,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以后她就是平瑾公主,你我永远的掌上明珠,你来给她取个名字吧。” 天下升平,怀瑾握瑜,上官湄能感受到这个女儿在他心中的分量。她想了想,在高乾掌心轻轻地划了几笔。 “‘林’?”见上官湄费力地点点头,高乾想想道,“鹤鸣于深林,栖于水边,隐逸悠远,是好名字。” “以竹为卓尔,以鹤为高洁,还有林在楚中,淇奥是我对她的许诺既曰傍水而生,我只希望她以后不要离我太远,离家太远”上官湄停了几次才把话说完,将目光从襁褓移到高乾脸上,“也正贺近日喜降甘霖,百姓得救,你应知我心。” “是,琬林为大越带来好运,是最大的喜事。我会昭告天下,也告慰你的先祖,谢他们保你平安无事,还赐给我们这个女儿。” 高乾见上官湄精神仍然不是很好,自己也心慌得难受,便给她盖好被子,温柔道: “湄儿,你先好好休息,我晚上再来看你。” 上官湄突然捉住高乾的手腕,半晌才道:“你也去歇息一会,这几日累坏了吧” “我没事。” 高乾心头一热,将上官湄的手放回被子里,欣慰地笑着,转身离开了。迈出凤仪殿大门的时候,高乾只觉眼前发黑,扶着宫门缓了一缓,王德瑞上前搀着高乾坐进轿辇。 “陛下好几夜没合眼了吧?” “不许告诉皇后。”高乾靠在后面,不住地用手揉着太阳穴,“不过朕确实得睡一会了” 凤仪殿里,木若兰给上官湄端来一杯热水润了润喉。 “娘娘,公主生在三月初一卯时三刻,时辰极好,是有福之人呢。” “若兰,”上官迷迷糊糊地喘息道,“他心跳很快,你让刘宪去看看。” 木若兰答应着,用手帕轻轻擦了擦上官湄额上的汗珠。 “季子渊呢?” “回娘娘,”木若兰轻声回道,“季护卫一来一回昼夜未歇,受了风寒,奴婢已经让小亚去照顾他了。” “辛苦他了” 上官湄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没有力气再说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间,她仿佛看见母后坐在院中秋千上,这次她没有责备,只是反复吟着一句诗。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晚间,上官湄能勉强坐起来少饮些许汤羹,她见高乾迟迟没有过来,猜测他可能劳累先就寝了也不催促,只靠在枕上默默出神。不多时,王德瑞走进来远远地施礼道: “皇后娘娘万安,陛下还有奏疏要批阅,可能不能来看娘娘了,陛下命奴婢将这个锦盒交给娘娘。” 上官湄睁开眼,命木若兰收下。王德瑞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她还是看出了他眉间的担忧,叹了口气道:“陛下风寒要不要紧?” 见上官湄了然,王德瑞一愣,复求助似地看向木若兰。 “他病得很重?”上官湄的心揪了一下。 “不是不是。”王德瑞忙跪下道,“陛下只是有些发热,精神尚可。娘娘现在身子虚,陛下是担心把病气过给娘娘才不来看您的。御医已经开了方子,不会有大碍的。” “陛下一直忙着延州公务,又是连夜冒雨而归的对不对?” 王德瑞犹豫了好一阵才低声答是。 “本宫知道陛下挂念本宫,只是他也不该——”上官湄停下来,头靠在一旁吩咐王德瑞,“你好好照顾陛下,跟他回禀本宫已经好多了,让他不用担心。” “奴婢遵旨。”王德瑞磕头道,“陛下挂心得很,还娘娘请早点歇歇息。” 王德瑞告辞后,小亚端着汤药走到上官湄榻前,也不说话,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了?”上官湄问道。 木若兰嗔怪地瞪了小亚一眼,小亚见状忙尴尬地笑笑:“娘娘,奴婢没事” “你看她做什么?”上官湄喝了药,按着胸口咳了几声,“小亚,你这两天忙里忙外辛苦了。本宫知道你担心季子渊,去照看一下也好,本宫这有若兰呢。” 小亚眸子一闪,脸微微发红,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羞涩道:“娘娘说什么呢” 上官湄歪头一笑,拉过小亚的手,“随便说的,你去吧。” 小亚端着药碗退了出去,木若兰坐在榻边,试了一下上官湄额头的温度,给她盖了盖被子。上官湄看出她欲言又止,便问道:“你有话说?” 木若兰将锦盒拿出来,犹豫了片刻递给上官湄,上官湄疑惑地打开,见锦盒里面盘有一枚玉佩,旁边还散落着几颗相思子。上官湄眼皮一跳,那玉佩竟与她当年买给上官洹的金丝玉佩十分相似,只是玉坠上的盘花样式有些差别,虽是民间玩意却也做工精巧。上官湄轻轻摩挲着,手指挑起几粒相思子,殷红的颜色跃进眼帘,似曾相识,不知是在怀念离开的故人还是在感慨高乾的深情。上官湄仰起头,憋回了眼中的泪。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娘娘” “琬林呢?”上官湄收起了思绪,擦了擦眼角问道。 “乳母刚喂完奶,”木若兰忙将金丝玉佩从她手中取出放回锦盒内,从外间将公主抱进来,“您看她睡得多香啊。” 上官湄接过襁褓,凝视她红润的小脸,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动也不敢动。怀中的婴儿那么小,睡得那样熟,偶尔吐个小泡泡出来,才不管是什么身份,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上官湄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她一起融化了,她曾见过许多婴孩,可原来自己的孩子终究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若兰,琬林她真乖,真好看” “是啊,”木若兰也凑过来轻声道,“鼻子和嘴巴像您,眉眼很像陛下。” “是么”上官湄喘了口气,轻吻上公主白嫩的脸,“好想这样一直抱着她,你说父皇和母后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公主是您的骨肉,她身上也流着上官氏的血,娘娘别多想了。” “抱出去吧,”上官湄将襁褓交给木若兰,“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 木若兰答应着,将公主抱到外间的暖阁里,让乳娘照看着,回来发现上官湄低着头黯然神伤。 “若兰,你知道么,我觉得我自己很不孝”上官湄抚着胸口道,“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不恨他了” “娘娘您别这么说,陛下”木若兰忙劝道,“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说完木若兰便扶上官湄躺下,又安慰了几句。上官湄也不再自伤,盯着妆台上的玉佩看了一阵便睡着了。 仗着年轻,上官湄的身体恢复得还不算太慢,期间各宫嫔妃常来探望,金诗棋更是隔两日就带着上官济来坐坐,说笑一阵,但她再见到高乾已经是半月之后了。他大病初愈瘦了许多,但在上官湄面前还是强打着精神,只不停地安慰她,说些高兴的事给她听。上官湄也牵挂着宫外之事,旱灾虽已缓解,但她还是与高乾商定公主的弥月典礼一切从简。 典礼前一天天气格外暖和,高乾下了朝便转至凤仪殿,要带上官湄出去逛逛。 许久不出门,再次闻到外面的气息,上官湄顿觉整个皇宫都已焕然一新。碧空如洗,兰台暗红色的砖瓦与蓝绿色的湖水交相辉映,原来一切可以这么美。岸边海棠正盛,倒映在水中,赭色中点缀着粉白,十分惬意。偶尔有蝴蝶飞过,上官湄抬起手想要去捉,高乾就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痴痴地发笑。 从这个角度能隐约看到湖中间的小岛,现在桃花已经落了,嫩绿随风影影绰绰地摇动着,也远远地划过上官湄的心。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上官湄一回头,发现高乾坐在身后,膝上放着一架琴。他双眼微闭,动作还是有些拘谨,但弹得入神,高山流水的旋律飘进上官湄的耳朵,仿佛与她多年之前听到的不太一样,少了一分相知,多了一分坚决。 上官湄低头,心中渐渐涌出别样的情绪。 到底是钟期已没世无知己,还是客心流水再起渔歌? 大约能听出一些滋味来,便是别有洞天了吧。 “我知道你最喜欢在兰台临风抚琴,便让他们在这常备着。”一曲终了,高乾有些腼腆地笑笑,打断了上官湄的思绪,“这样你什么时候过来都可以。” “陛下费心了。”上官湄转头看向别处。 “湄儿,我只是想多学些你喜欢的东西,能离你近一点就好。”高乾专注地看着上官湄,半晌又随意地耸耸肩,“怎么样,冷不冷?身子吃得消么?” “不碍事的。” “明日就是琬林的弥月礼了,时间真快”高乾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上官湄披在身上,“你生育公主这么辛苦,我一直都不知道该送你些什么。” “臣妾只要陛下当日对臣妾和百姓的承诺,别的都不重要。”上官湄歪头盯着高乾,“只是贤妃和淑妃两位姐姐照顾臣妾生产实在辛苦,陛下不应该赏些什么么?” “湄儿是皇后,”高乾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这点主还做不了么?” 上官湄笑道:“弥月礼上是该有封赏,但金银财帛太过普通,有些赏赐还是得陛下开口才行啊” “你是说——” “宫中一直无贵妃,臣妾在想,她们二人此次有功,陛下是不是可以考虑” “湄儿,”高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是我不想遂你心愿,实在是按旧例,中宫无子则立太子之母为贵妃,晴宁虽然在我身边多年又诞下长子,明承也确实优秀,但我暂无立储之心,不想在后宫多生事端。” “陛下可别因宠失正了,”上官湄轻轻摇了摇头,半开玩笑道,“臣妾可不觉得将来自己儿子的治国才干能比得上这位风度翩翩的淮阳王殿下呀。” “一定会,他一定会是最好的。”高乾握住上官湄的肩膀,“不过你说得对,贤妃识大体,为人谦和,明承也成人了,我便封他为齐王,日后许他参政,如何?” “那淑妃呢?”上官湄打了个寒战,高乾见状忙捧起她的手呵了几口热气,“陛下从前那样宠她,事事与她商议,现在故意避而不谈是因为臣妾还是因为顾忌金炜?” “湄儿,我不想瞒你”高乾沉默良久,“诗棋聪慧,一心向我,又因生育琬容而无法再孕,作为夫君我的确对她心有愧疚。但金炜在朝中地位高,池南也手握重兵,我不能再给他女儿太高的位份。” “陛下就不怕他心寒么?” “湄儿,”高乾皱眉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的愿意为金家争取恩赐荣宠?” 上官湄淡然答道:“淑妃毕竟帮我抚养着上官济,金家效忠大越,这是我的私事,与恩怨无关,与我们现在所谈之事也无关。何况,他们也未必就是叛了我上官氏啊” 高乾将上官湄抱在怀里,温柔道:“湄儿,我不想让你心里有疙瘩。” 疙瘩么?还是在其位真的就会谋其政呢? “我分得出轻重,现在是为了你的名誉,你又不信我了?” “当然不是。”高乾连忙否认,他想了想道,“也罢,淑妃最重亲情,向来也只有贵妃和皇后母家能获封国夫人,我会破例封淑妃母亲为韩国夫人,这也是让她享贵妃之礼了。” 上官湄略带醋意地笑道:“那臣妾可要替两位姐姐多谢陛下了。” 高乾定定地看着她,上官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道:“陛下看臣妾做什么?” “湄儿,”高乾轻笑,“我总觉得你哪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上官湄心头一跳,掩饰地整理着袖口。高乾被她害羞的样子逗得笑起来,挽起她的手,带她去了湖心的小岛。岛上一切如旧,只是多了几株茂盛的植物,紫色的花瓣隐藏在植桠里。上官湄愣了好一会才喃喃道: “这是相思木?” 高乾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低声道:“我知古人总有拿相思子作为信物的,便命人在这里种了几株。这个岛只属于你我二人,我总会来这里看看它,这样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留个念想,就好像想到你的样子我就睡得更安稳些。” 微风拂过,相思木的花瓣轻轻摆动。上官湄只觉面上更加红热,她转过头,见高乾的眸子里满含着深情,心也不禁跟着一起摇曳起来。 二人对望了一阵,高乾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玉坠举到她眼前。 “送给你,我亲手做的。” 上官湄接过来,羊脂玉骰子洁白无瑕,中间是一颗殷红如血的相思子,骰子六面雕刻着不同的龙凤花鸟纹路,两边各用珍贵宝石和金花装饰,十分精美。 “玲珑骰子安红豆。”上官湄只觉惊艳,与高乾一齐道。 入骨相思知不知? “对。”高乾吻着上官湄的发丝,轻轻将玉坠戴在她颈上,手指撩过温润的肌肤,让人心痒难耐,“这些日子我始终在想该怎样表达对你的心意,我自知诗文不如你,音律不如你,便只好自己做点什么。湄儿,我想让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有你。” 绵绵情意如海浪般一阵翻过一阵,上官湄抬手抚摸着莹滑的玉坠,春风拂过鬓角,也尽数吹进了心里。 “是,我一直都知道。”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云天 平瑾公主的弥月典礼如期举行,高乾在后宫宴会上封赏了众妃,尤其厚赏了淑妃和贤妃,又赐了小公主许多珍宝玩具。 几日后的晌午,上官湄用过膳,正在寝殿里逗弄小公主,木若兰神色忧虑地走进来,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建德殿?她去见陛下做什么?”上官湄皱了皱眉,没有抬头。公主满月了,也变得活泼起来,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 “要不要去打听一下” “不必了,若真有什么事,她会告诉我的。” 上官湄也没太放在心上,径自午睡去了。半个时辰后,她刚起身,高乾便携荣国夫人到访,二人脸色都很难看。上官湄忙迎上去笑道: “陛下和母亲怎么来了?” “湄儿,你先坐。” 高乾扶上官湄坐下,上官湄这才发现他的眼圈发红的,明显异于往日的神情。她转头看着荣国夫人,诧异道:“母亲怎么了?” “娘娘,”荣国夫人哽咽道,“有件事您必须知道,还请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什么?”上官湄有些不安。 荣国夫人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两封信递给上官湄。上官湄疑惑地接过来,见第一封信是沂州魏太守的一份奏章,上官湄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故景舜皇后之父温公于四月初五寅时二刻薨,享五十九岁。 “外祖父,外祖父这怎么可能”上官湄懵然看着高乾和荣国夫人,“母亲,这怎么可能!外祖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 “娘娘您别着急”荣国夫人握住上官湄的手,眼角再次湿润,“其实温老爷年前就已染疾,怕您担心动了胎气就一直让温夫人瞒着。前几日本已好了大半,可谁知温老爷虽无官职,但年轻时为家族之事操劳太过,积劳成疾——” “这不可能!”眼前的光影重重模糊,上官湄紧握双拳,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湄儿” 高乾也顾不得荣国夫人在场,上前紧紧地抱住上官湄,安抚着她的背。上官湄挣脱开,高声道:“这不可能!一定是假的!” “娘娘,”荣国夫人温柔地唤道,想在天昏地暗的打击中给她一分坚持的力量,“这是温夫人写给妾身的家信,请娘娘过目。” 上官湄喘着粗气,努力镇定下来,——可叫人该如何镇定呢?当她看到熟悉的笔迹时,激动逐渐被满心的悲痛取代。温夫人担心上官湄,嘱咐荣国夫人缓缓地告诉,又说温老爷临终最挂念的就是一对外孙,希望上官湄好好辅佐高乾成为一代贤后,抚育上官济成材,安定一方。信纸从手中倏然滑落,上官湄泣不成声。 “湄儿,”半晌高乾才柔声道,“外祖父希望你保重身体” “你不明白”上官湄呜咽着,突然她从椅子上挣扎着跪下,对高乾道,“外祖父一生清廉,还请陛下下旨为外祖父置办丧事,顾及他身后名誉。” “当然。”高乾忙搀起上官湄,拭着她脸上的泪,“朕方才与荣国夫人商议过,虽然外祖父素来淡泊名利,不受任何封赏,但他生前贡献不小,朕已拟旨追封他为晋国公,以国公之礼下葬。湄儿放心,朕一定命人尽心备办。” “臣妾谢陛下”上官湄泣道,强忍着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高乾手上用力,温暖透过衣衫扑向她的肩膀,“朕会许你代表朝廷亲临大殓仪典,也替朕见他最后一面,你多住些时日好好陪陪外祖母。有朕在,你不用担心女儿。” 高乾和荣国夫人不停地安慰着,上官湄泪眼朦胧地看着高乾,靠在他肩头默然无语,只觉肝肠寸断。然而碍于身份,她也知道这是高乾能做到的极限了。 高乾理解上官湄的心情,立即命裴铭安排得力的人跟随。那裴铭原是白虹的门生,克己勤勉,知人善用,赵钦被免职之后升任礼部尚书一职,高乾对他办事也比较放心。上官湄纵有千般万般舍不得女儿也还是归心似箭,第二天清晨便出发了。高乾把小公主接到建德殿日夜不离,上官湄也让一直照顾公主的侍女和乳母一并挪到高乾身边贴身照顾。 上官湄只为能早点见到外祖父,也顾不得劳累,几乎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五日深夜到达沂州。按照高乾的旨意,上官湄一行人暂居上官府邸,魏太守也早已将府中上下打扫干净提前迎候着。上官湄安顿下来,裴铭又将仪典流程逐条与她细说。上官湄嫌他聒噪,只得强忍着不发作,待裴铭全部说完便立即催促他下去睡了。四周逐渐安静,她却躺在帐中毫无困意,眼泪不自觉地润湿了枕头。木若兰见状,忙端来一碗早备好的安神药道: “娘娘,您记住,您是以皇后身份来此,明日千万不能掉眼泪。” “我知道”上官湄喉咙肿痛,连说话都觉得费力,“他能准我回来已是破例了。可我还是觉得愧对外祖父,他为我为大周操劳一生,而我还没来得及孝顺他就已经” “娘娘,”木若兰俯身劝道,“您保重自己,就是对老爷最大的安慰了。” “若兰,你睡吧。” 上官湄翻身脸朝向内侧,不再说话,眼前都是外祖父的一颦一笑,一夜无眠。 翌日大殓之期,上官湄身穿袆衣,由木若兰和小亚扶持c魏太守引路,进温府吊唁。温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她一身孝衣,面容苍老憔悴。见了上官湄,温夫人的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 “温夫人请起。” 上官湄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心中的悲恸无处排解,还要强装镇定命木若兰上前将温夫人扶起来。祖孙二人无语凝噎,木若兰轻咳一声,上官湄才缓过神来让裴铭宣读圣旨。 “沂州温绍礼,法度在几,恭俭待人,虽有仁良之名,未尽褒嘉之典,可特与追封晋国公,配享太庙。” 温夫人谢了恩,起身引上官湄走进灵堂,亲手递上香。上官湄立在灵前,焚香祝祷。 外祖父,湄儿来迟了。 外祖父,湄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不能亲自送您最后一程。 外祖父,请您放心,湄儿不会辜负您,一定会让您看到大周江山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上官湄心中默念,许久才睁开眼睛。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香供奉在炉中,转身走出灵堂。 为着君臣礼数,皇后亲临至祭是大恩,上官湄不能久留,吊唁之后必须马上离开。她目不斜视,牢牢地握住木若兰和小亚的手才不至于摔倒。一路回到上官府邸,待裴铭等人纷纷退下,上官湄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痛,膝盖一软瘫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娘娘” 小亚想开口劝导,木若兰却蹙眉制止了她。木若兰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将上官湄扶到榻上,悄悄退到了外面。 “若兰姐姐,”小亚压低声音道,“我担心娘娘陛下临行前一再让我们照顾好娘娘的。” “让娘娘哭一会吧。”木若兰看了看里间,将小亚拉远了一些,“小亚,娘娘看似坚强,内心其实十分脆弱。老爷对娘娘来说何等重要,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小亚点点头,眼中却仍有不解,“只是我不太明白,娘娘自小长在宫中,与国公老爷相处时日不会很长,怎么——” “小亚,”木若兰轻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认真道,“老爷是娘娘的亲人。” 亲人? “对,亲人。”庭院外边恰有一群鸟飞过,木若兰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荣耀时未必一同分享,但困苦时却可以拼尽性命相护的亲人。” 小亚心中一震,仿佛有种什么力量在一下一下地牵着她全身的皮肉。她的父母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就离开了,多年来她颠沛流离靠乞讨为生,亲人是什么,她从未体会过。小亚似懂非懂地看看眼神迷离的木若兰,又看看泪如泉涌的上官湄,陷入了沉思。 入夜,上官湄遣木若兰带上她的手信秘密去了温府问候温夫人,也让她们姐妹团聚。上官湄跪在后院中,倒上一盏酒,抬头对空念道: “外祖父,孙儿不能公开祭祀您,请您原谅孙儿。孙儿在此跪一跪您,请您保佑孙儿得偿所愿,不辜负您与父母弟妹的在天之灵。” 院中很静,上官湄闭上双眼将酒洒在地上。小亚和季子渊捧上纸钱和火盆,跪在上官湄身边,将纸钱递给她。她已从连日极度的苦痛中抽身,纵然悲怆难禁,此刻也不会再嚎啕大哭。火光映着她没有血色的脸,片刻便将纸钱吞噬殆尽。 “娘娘,”季子渊叩首道,“臣与国公老爷有过数面之缘,请娘娘允许臣也尽一份心。” 上官湄垂眸默许,季子渊对着温府的方向磕了几个头,拿起一沓纸钱投进火盆。 “国公老爷,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娘娘顺心顺意,帝后恩爱和睦,公主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这是你的心愿么?上官湄侧过头,不禁皱了皱眉。 小亚见状轻声道:“娘娘,也算奴婢一个吧。” “小亚,”上官湄嗓子依然肿痛,声音亦有些沙哑,“其实你大可不必” “娘娘,奴婢虽然对国公老爷不熟悉,可奴婢听不少人说过景舜皇后,也跟了娘娘这几年,所以能明白老爷为人如何。”小亚低头捏了捏衣角,“娘娘把情绪憋在心里太辛苦了,您若不嫌弃,就把奴婢也看作您的亲人吧。” “其实你们都不了解外祖是怎样一个人。”上官湄勉强一笑,似是陷入了回忆中,“他从前严厉古板,教育母后,也教育我,一切循规蹈矩只为了顾全大局。可后来他开始犹疑了,开始心疼母后一辈子都没法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白白耗尽了心力。所以一个人——尤其是如浮萍一般的女人——努力成为别人眼中最完美的样子,真的值得么” “娘娘,”季子渊眼神清明,“凡事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可以了,其他都不重要。” 是么? 身在故乡却仍似他乡,季子渊这话倒让上官湄无限动容,“我回宫前外祖父也这么说,但生在皇家,背上了这个烙印,一举一动都被天下人看在眼里,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可娘娘,您还有陛下,还有公主,还有国公夫人和荣绍殿下,还有我们呢。” “是啊娘娘,”小亚挪近了些道,“奴婢和季大哥,还有若兰姐姐,都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 “是啊,”上官湄黯然感慨道,“同心之人不能同路,同路之人又未必同心,恐怕到最后身边还真的就只剩下你们几个了。” 季子渊瞪了小亚一眼,好像是怪她说错了话,小亚愣了一下忙道:“娘娘别多想,您这段日子太劳累了,奴婢扶您回去睡一会吧?” “先不急。小亚,你认识路,去城中仁鹤堂请陈和光掌柜过来,我找他有话说。”上官湄缓缓站起身,“小心些,别惊动裴铭,他那些规矩道理我这几天早就听烦了。” 小亚答应着,和季子渊一起讲上官湄扶回房间。 夜色如水,月光透过窗纸倾泻下来。上官湄在窗前站了很久,抚摸着陈旧的案几,心中凄然,不禁吟道: “‘故人惜此去,留琴明月前。今来我访旧,泪洒白云天’。” 此情此景,上官湄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寒意,每一个字都堵在喉咙里,生生地憋到窒息。她双手撑在案上,指甲扣着木纹,轻咬嘴唇。 其实都不必说,也不能说。 可又有多少事,能真的随着您的离去,一并入土。 孙儿的心志已不像从前那般坚定了。您觉得孙儿错了么?还要坚持么? 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小亚回禀陈和光已经到了。上官湄摆了摆手,小亚便掩门退了出去。 “陈大哥,别来无恙。” 上官湄转过身,弯腰将陈和光扶起来。陈和光正纳罕皇后为何会突然召见,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地一抬头,瞬间呆在了原地。 “皇皇后?”陈和光试探着重复。 “是,”上官湄长叹,竟后退两步屈膝致礼,示意道,“大哥请坐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陈和光的脸色由白转红,继而变得铁青,垂下眼睛盯着地面。上官湄愀然道:“一别三年,还一直没好好感谢大哥当年的救命之恩以及多年来对温府的照拂。” “皇后言重了。”陈和光淡淡地回答,并不看她,“治病救人是草民的本分,只是皇后身份贵重,草民有幸帮您一次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大哥一定很怨我吧。” “人各有志,草民不敢。”陈和光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其实草民并不是在意什么,只是介怀当老弟遍寻娘娘无果生不如死的时候,是侯夫人一直陪着他,带他走出了最痛苦的那段时日。” 上官湄身子一僵,掩饰地看向别处,“看来就算大哥医术高明,也医治不好我给你和他带来的伤害,终究是我愧对你们。” “旧人旧事了,皇后何必挂怀呢?”陈和光浅笑,“皇后与陛下鹣鲽情深,老弟与夫人也恩爱和睦,你们这段往事也不值得再提了。”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足以勾起万箭穿心的疼痛,上官湄的目光变得哀伤起来,“我知道我伤他太深,只是你一定要说这样的话让我难受么” 陈和光幽幽道:“娘娘是郡主,我们是百姓,娘娘回宫也必是为了王族。即便草民能理解娘娘的选择,能体会娘娘的挣扎,也不可能毫无怨言。不过话说回来,您与老弟毕竟身份有别,当初不应相识,以后也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陈大哥” 陈和光起身深深拜道:“若皇后只是与草民谈论此事,草民就先告退了。” “陈大哥!”见他要走,上官湄急忙叫住他。她闭眼冷静了一瞬才道,“好,今日一公一私两件事,还请大哥留步。大哥你可听说过世安公主上官湄?” “自然。”陈和光答道,“世安公主是先帝与景舜皇后的长女,从容明理,先帝病重暂领国事,后扶助陛下登基,为保边境忠义殉国,被陛下追封为世安思公主,入太庙。” “‘从容明理’?你们这样看待她是因为景舜皇后还是什么”上官湄苦笑几声,转而看向陈和光,“可若我告诉你上官湄没有死,她还活着,你信么?” 陈和光震惊地打量着上官湄的面庞,犹豫道:“娘娘,你” 上官湄长长吐出一口气,“陈大哥,我就是上官湄。” 直至此刻,陈和光才发现她的眉眼与景舜皇后和晋国公确有几分相似,一时无言以对。 “外人不知,可我清楚我是个罪人。当初大周衰微,陛下举兵起义。面对窃国的叛臣,为了保护弟妹,不让更多无辜将士牺牲,是我篡改事实拱手将大周送了出去,而我日夜陪伴的夫君正是杀我父皇灭我国家的仇人!” 上官湄扶着桌角,又忆起那个苍凉的夜晚。 无力,悲痛。 “我逃了出来,可当他找到我,把我外祖和弟妹性命握在手里的时候,我除了回宫难道还有第二条路么?”上官湄不停地咳喘,言辞间尽是痛心,“陈大哥!我告诉了你这些,你还怨我么?” 陈和光终于明白了上官湄当日为何离开,他想了想,握紧了拳头道: “娘娘既然向草民吐露了身份,有何吩咐请直说。” “我想向大哥要一个方子,”上官湄像是失了三分底气,“必死,却不会让人很痛苦的那种。” 陈和光心下了然,肃然回道:“草民只知救命,不知夺命。” 上官湄笑道:“陈大哥既然精通医术,怎会不知万物相生相克,有些草药既能做解药也能做毒药呢?” 陈和光并不正面回答:“娘娘是要公报私仇么?” “陈大哥,正因我知道大哥正心正义才冒昧相求,这绝非私事。”上官湄诚恳道,“天下百姓皆是我大周子民,我怎能忍心看他们沦为亡国之奴,世代不得安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身败名裂我也要还他们一个清明盛世。” “就是心中有这一点傲骨,草民才不会答应娘娘。娘娘说了这么多,可知盲目仇恨的代价?可有真的想过您心心念念的天下?”陈和光正色道,“自陛下登基以来,边境安稳,百姓和睦,种种风貌岂不远胜前朝?是非对错自有历史评说,再起动荡只会让臣民遭殃。草民不愿借自己之手杀一位明君,毁了百姓原本安宁的生活,请娘娘恕草民告退。” “陈大哥!” 这一次陈和光没有回头,他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上官湄一个人在房里扼腕叹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盈虚 山脚下的草庐,大约是上官湄前世的记忆了。 木若兰沿小路走过来,在院子门口停下了脚步。门一推就开了,她本以为草庐早已破败,却不想庭院里一尘不染,各处布置一如往昔,玉兰翠竹连同那棵木槿树都长得郁郁葱葱,好像他的主人还在一样。木若兰向屋内张望了一阵,又叫了几声,并没有人回应。庭院角落里放着一个水桶,里面应是困了一两日准备浇灌的水。木若兰蹲下身按了按竹子根下的泥土,已经有些干燥,便从房檐底下取来水瓢浇了一些水。她垂下眼睛,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娘娘,您放心吧,这里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谁?” 身后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木若兰转过头,见草庐外站着一个素衣女子。那女子看清木若兰的脸后愣了一下,遂皱眉试探性地问:“你是木姑娘?” “你认得我?”面前的女子身量纤纤,长眉入鬓,棕灰色的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木若兰只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木姐姐,”那女子屈膝略拜了拜,“我是汭屿啊。” “汭屿汭屿”木若兰欣喜地放下水瓢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江小妹,真的是你吗?这才几年就出落成大姑娘了!” “是我,木姐姐,你们姊妹两个长得实在太像了,刚才我差点把你错认成如英姐姐了呢。”汭屿打量了一下木若兰,眼中带笑,突然停住了话头,“姐姐,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呀?怎么一点音讯也没有。” “我我回宫里去了,此次是专程陪皇后娘娘回来祭奠老爷的。”见汭屿心中似有不解,木若兰眼神闪烁了一下,忙岔开话题,“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江小妹,草庐这里都是陈掌柜和你一直照顾着?” 汭屿点点头,“池公子——啊不,应该是长邑侯——走了之后,我们不忍心这里荒废了,便隔三差五过来看看,留个念想也总是好的。只可惜罢了,师父不让我多说。” “言多必失,你师父是想让你谨慎些别惹上是非。”木若兰望着庭院中长高许多的木槿,黯然道,“说起来这几年多谢你们照顾府里了。” “都是应该的。”汭屿笑笑,摘下木槿树上几片枯萎的叶子埋在土里,“不过我师父确实没少往温府跑,光这个月就去了七八次,如英姐姐也常来找师父抓药。此番温夫人伤心不已,老爷这样好的一个人,想想真是苍天不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岂是我们这样的凡人能控制的?”她赫然滞住,转头看向汭屿,“人生苦短,你也不小了,整天泡在药堆里,也不为自己打算打算?” “姐姐说笑了,师父救我性命收我为徒,我可是打算一辈子跟着师父的。”汭屿脸上划过一丝害羞的神色,“再说师父不也是独身吗?我又怎么好意思在找到师娘之前嫁人?师父事情多,仗着我记性好好歹能帮衬一些,只要师父高兴,我就高兴!” “你呀”木若兰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我出来久了恐娘娘那边惦记,就先回去了,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一定和如英说。” “姐姐放心,温夫人对我们很好。”汭屿抱了抱木若兰,“姐姐瘦了好多,一定照顾好自己啊。这次没给你带补身子的方子,下回补上,或者让如英姐姐托人带给你如何?”她像是又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忘了你们是在宫里,原不需要的” 木若兰心里一酸,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朝汭屿摆摆手,拉紧衣领低头匆匆离去。 下回,你又怎知下回是何年何月了呢? 上官湄遣木若兰去草庐探望之后换了身便装,叫上小亚和季子渊带上锦盒出门了。清晨阳光和暖,大街小巷叫卖声不绝于耳,一片热闹的景象。看着百姓安居乐业,又想想那日陈和光掷地有声的话语,上官湄的心中愈发沉重。边境平稳,连年丰收,自己与三年前的心境也大不相同了,难道真的是身在其中太过偏执了?五里街上,上官湄抬头望望那家熟悉的客栈,不禁百感交集。 没有谁牵挂着谁,也没有谁怀念着谁。 一切都好。 “客官,听书吗?”身边一位店小二见上官湄三人似有驻足之态便迎了上来,“三位看着眼生,今日小店准备了一段新书,讲的是本地史上一位奇人,威震四海,名动八方,白衣可匡扶乡里,玄甲可纵横荒原。不如请三位客官进来听个新鲜?” 说书馆向来拐着弯地附会人情世事,上官湄听他如此说知是池南,心中冷不防一颤,婉言谢绝了店小二。 上官湄带着小亚和季子渊来到仁鹤堂时,陈和光正忙着抓药。他一抬头,见他们皆是微服,也只恭敬地揖了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小亚将手中的锦盒交给上官湄,悄声道: “奴婢和季大哥在外面候着。” 上官湄点点头,随陈和光走进内室。内室中的布置十分简朴,除了卧榻和案几,只有一个高高的放满了书籍的阁子。室内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像是女子的运笔,但诗句却与之格格不入。字幅上写道: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符合陈大哥的一贯作风,”上官湄笑道,“只是这字非你手笔,是别人赠的吧?” “娘娘见笑了。”陈和光捧上一盏茶低头奉上,“寒舍简陋,别的房间都有病人,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怎会?”上官湄谢过了陈和光,“以李太白《侠客行》装裱,陈大哥当之无愧。” “娘娘此来可还是为了——” “大哥不要误会,你不愿做的事我不会勉强,况且大哥句句肺腑之言,倒给我震动不小,今天我是特地来向大哥致谢的。”上官湄打断了他的话,将锦盒打开,“这是我从宫里带来的药材,一份给了我外祖母,另一份给你,聊表谢意。” 陈和光见她所带之物都是珍贵上品,忙跪下道:“娘娘厚礼,草民不敢接受。” “陈大哥,我绝无他意。”上官湄忙将陈和光扶起来,“大哥救我性命,数年来照顾温府代我尽孝,于我而言是大恩。金银俗气,这些东西在宫里也算珍品,白白放着倒不如物尽其用。大哥仁爱名动边陲,行医治病一定需要,还请大哥代沂州百姓收下。” 陈和光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拒绝,只再拜谢道:“既然这样,草民代百姓谢娘娘恩赐。” 正说着,门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师父师父,你知道吗我刚刚见到了木——” 汭屿回来寻不见陈和光,便转来内室,见里面有人忙站在门边改口道:“师父莫怪,徒儿不知师父有客” “汭屿,”陈和光回身道,“过来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汭屿掩住口,红着脸拘束地走上前来,她看了看上官湄的面孔,又惊异地看了看陈和光,脱口道: “你c你不是云” “汭屿!”陈和光断喝道,“娘娘面前不许胡言!” 见她呆呆地站着,陈和光忙拉她上前命她跪下行礼,上官湄轻声道:“陈大哥,不必了,这里没有外人。” 汭屿回想起刚刚木若兰的话,也就明白了一切。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冷笑道:“确实没有外人外面还有事,我就不打扰师父和娘娘了。” 陈和光叫了几声,见汭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只好抱歉地道:“娘娘恕罪,汭屿性情直爽,不是有意对娘娘不敬” “我有什么资格怪她呢?大哥素来知道轻重,告诉她实情也无妨。”上官湄摇摇头,“我不便久留,若大哥还把我当朋友,烦请费心多照顾外祖母。”说罢,她起身对陈和光跪地拜道,“大哥的恩德此生无以为报,还请大哥受上官湄一拜。” “娘娘”陈和光慌忙扶起上官湄,心里明白即便他们仍当彼此是故交,但物是人非,过去的那些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他撤开手,犹豫了一阵方客客气气道,“草民送您出去吧。” 上官湄走出仁鹤堂,望着屋檐上的蓝天,默默无言。 入夜,木如英赶着一辆马车来到上官府接上官湄。路上人少,马车趁着夜色从侧门拐进温府,并不引人注意。上官湄一进内堂,见温夫人正不安地来回踱步,心中一酸。 “外祖母!”上官湄眼含热泪,冲上前跪地行礼道,“孙儿给外祖母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温夫人拉上官湄起身,又要跪下,“老身拜见娘娘,娘娘金安。” “什么娘娘不娘娘的,外祖母别这样。”上官湄忙止住,握着温夫人布满皱纹的干枯的手扶她坐下,“孙儿今日才来,孙儿不孝” “好孩子,别说了,我都明白”温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发,也不由得滚下泪来。 上官湄掏出手帕想去擦温夫人的眼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赶紧侧过头。木若兰拉着如英的手,见状忙走上前来安慰道: “娘娘,夫人日夜想您,您” “是,是”上官湄拭了拭腮边的泪,对温夫人强颜欢笑道,“孙儿每天都在想着您,只恨自己身在皇宫不能侍奉左右,如今见外祖母身体还硬朗孙儿也能稍稍放心些。” “我一切都好。”温夫人慈爱地端详着她,“湄儿,你生完小公主才出月不久,一路奔波,身体可还受得住?” “孙儿这不是好好的么?”上官湄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靠在温夫人肩上,“济儿很好,琬林也很好,只是不能把他们一起带来给您看” “我只怕你依旧苦着自己” “有外祖父和外祖母,孙儿不觉得辛苦,多亏若兰一直照顾着。”上官湄看了看堂下,直起身来,“外祖母,这是小亚,这些年来帮若兰照顾孙儿起居,十分尽心;这是季子渊,护守凤仪殿多年,也为孙儿的事出了不少力。” 小亚和季子渊闻言,忙上前给温夫人行礼问安。 “都起来吧。”温夫人让木家姐妹将他二人扶起来,仔细看了看小亚笑道,“娘娘肯带你们一起过来,想必你们都是她信得过的人。季护卫我曾见过,这位小亚姑娘我虽是第一次见,倒莫名觉得亲切呢。” 小亚又对温夫人福了福道:“承蒙娘娘厚爱,奴婢有幸能见夫人一面,奴婢也觉得夫人似曾相识。” “外祖母不知道,”上官湄自顾自道,“小亚祖上也是沂州人,如今重回故地,可不是似曾相识么?” “哦?”温夫人立刻有了兴致,“不知是哪家姑娘能与我们家有这等缘分?” “回夫人,”小亚向前挪了几步,“奴婢从小父母双亡,一直在莞陵沂州一带流浪,靠好心人接济才勉强存活。后来不幸赶上百年不遇的水灾,奴婢逃到沂州与姨母失散,碰巧遇上淑妃将奴婢救回府中——” “等等,”上官湄突然变了脸色,“你说淑妃?她在沂州救的你?” “是。”小亚不知她为何这样,只徐徐回禀,“当时淑妃闻听边境一带有好茶特意来采,遇到奴婢将食物分给一起逃难的阿婆,便施以援手” “怎么了?”温夫人疑惑地问。 “孙儿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哪里不太对”上官湄摇摇头,眉头紧锁,“对了小亚,这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亚垂头想了想,“大约是圣隆十四年左右?” 温夫人颔首:“圣隆十四年夏秋之交山洪泛滥,死了不少百姓,确是天灾” “这样看来淑妃还真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上官湄晃了一下神,直觉告诉她这件事绝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却又想不出什么缘故,也随意笑着看向温夫人,“今日我们就不说这个了,总之小亚谦卑知礼细心周到,孙儿也确实把她看作家人一样。” 小亚心弦颤了一下,颈上的筋突突直跳,羞红了脸。 见上官湄和温夫人对视着,季子渊在旁扯了扯小亚的袖子道:“娘娘与夫人怕是有许多话要说,臣和小亚姑娘恐不方便在此,先行告退了。” “倒没什么不方便,就是怕你们在府里拘束。”温夫人想了想,唤了府中李总管道,“也罢,你带小亚姑娘和季大人下去喝口茶吧。” 李总管答应着带二人去了后堂,温夫人见他们走远了,才悄悄问上官湄:“湄儿,你的心愿他们可知道?带他们过来会不会太冒险了?” “此事只有若兰知晓,孙儿不敢告诉别人,但孙儿的确有自己的打算。”带他二人来温府一事本就是上官湄早想好的,她宽慰温夫人道,“金家位高权重,金家两姐妹身上谜团太多,于我而言他们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小亚从前为金诗棋所驱,孙儿必须把她争取过来才能制衡后宫实力最强的人。” “那娘娘怎么知道那丫头是不是真心归顺?”显然,木如英还信不过小亚。 “一半真心一半利用吧。”上官湄心下自有计较,只含糊回答,“金诗棋要杀她,我救她一命,她与金诗棋也算两清了。” “湄儿,”温夫人瞟了木如英一眼,“你是否还坚持着当初复国的信念?” “其实我现在也不确定要不要继续——高乾待我情深,而我心里其实也”上官湄停住了话头,黯然神伤,“总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父皇。现在高乾一心为国为民,做得的确好。那么外祖母,孙儿真的错了么?” 温夫人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阵,叹了口气:“湄儿,你跟我来。若兰如英,你们且说会话吧。” 温夫人领上官湄走进温老爷生前的书房,里面书阁笔墨布置如旧,案上摞着一沓他写过的字。温夫人在箱子里翻弄着,上官湄便挑拣着看了看陈旧的纸张。 “外祖母,”上官湄突然停住手拿起一幅字,“这张不是您和外祖父写的?” “是如英。”温夫人笑道,“这几年我的腰不太好了,一直都是她在老爷身边伺候笔墨。老爷有时候兴致好了会教她写写,就像鸣玉当年在府一样。她是个有悟性的,如果能早些和若兰一起读书,恐怕现在也是满腹经纶了。” “看来外祖母早晚留不住如英姐姐了,”上官湄会心一笑,“姐姐的心上人也是外祖母的常客,不知他们还要为彼此守候多久呢” “我虽然老了但不糊涂,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也劝过她,可如英与若兰是一路性子,总是为别人考虑不愿出嫁,不过我也不会让如英委屈一辈子的。”温夫人拍拍上官湄的手,将一个大木盒和一封信交给她,“这是老爷一辈子的心血,还有临终前专门给你的信,嘱咐我一定在他走后再交给你,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 上官湄随意打开盒中一卷,卷上记录了沂州及周边几十年来的风土人情,有政权更迭,也有边境战事,从天和三十五年到元鸿六年间的兴衰交替都应有尽有。温老爷从前也有要好的人在外经商,也会带来一些新奇的消息,这家得了个上古珍宝,那家给官府送了字画。草草看去,更像一卷沂州百年图景。上官湄抚摸着熟悉的字迹,更添伤感,她拆开信封,能看出温老爷生前最后的几月腕力已然虚浮,写的字不比从前了。 “所录所述,一生见闻。身后相见,无以为憾。” “帝有高才,比迹汤武,不逊成康,可行中兴之业。现居安和乐,衣丰食足。望湄儿早日解冤释仇,苍生为念。” “外祖父” “湄儿,”温夫人抱住她,哽咽道,“外祖母是一介妇人,不懂得什么天下苍生,所以从前也不理解为什么你外祖不赞成你去复仇。可是他走后,外祖母读了他留下的文字,回看这几十年的生活,才发现日中则移,黎明复始,这世上一事一物自有运数。先祖立世太平已有百年,陛下篡位不假,可这百年来唯有此朝重现了太祖皇帝当年的安乐富足啊。” “可难道我们就不该坚持正义么”上官湄垂下手。 “湄儿,什么是正义呢?”温夫人看着她的眼睛,“唐朝太宗皇帝杀兄杀弟,但仍开创贞观盛世,立下煌煌大业。一切自有史官评论千秋功过,也有布衣记录市井评说。湄儿,外祖母现在明白万事不可执念,也不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听温夫人如此说,上官湄愈发心乱如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西蓟 晋国公烧过三七之后,上官湄不能再停留,便吩咐凤驾启程回宫。 一路出了沂州,上官湄在马车上读着外祖父留下的记录,心绪难平。木若兰和小亚坐在两侧,整理着车上的衣物。 突然,马像受了惊一样仰首嘶鸣,林中传出异声,几名护卫应声倒地。马车立即停下,季子渊率众人围在马车周边严阵以待,可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防不胜防。上官湄微微掀开帘子,见外面杀出来的蒙面人手中的弯刀和弓箭制式十分眼熟。他们看似猛攻裴铭等人和装着货物的马车,实则是在转移视线,最凶狠的一群人绕开护卫直奔自己而来。上官湄来不及细想,旋转着手上的指环将刀片隐在指缝中,木若兰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 “小心!” 季子渊一声惊呼,一支箭直挺挺地穿在马车的内壁上,马车开始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木板咯吱作响,一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娘娘,不能待在车里,快走!” 小亚慌忙叫道,一面掀开帘子爬上前拉紧缰绳,可蒙面人一直吹着诡异的口哨,马儿受了惊吓,冲出人群一路狂奔,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上官湄快速想了想,解下腰间的玉佩,和手中的书卷一并塞到木若兰手里,对她和小亚道,“你们快走!” “不行!”木若兰断然拒绝,“奴婢誓死要保护娘娘!” “现在不是讲忠义的时候,总要有人回去报信,”上官湄决然道,“快走!” 木若兰来不及反应,马车帘子霍地被掀开,两个蒙面人从天而降,将小亚踢翻下车,直直地朝里面扑过来。木若兰身子一闪,向窗外瞥去,见小亚仍死死地抓着车辕,便将手中的东西慌忙丢出窗外。小亚明白她的意思,便一咬牙松开手,在地上滚了好久才停下。蒙面人力气甚大,却好像并不急于害命,只三下两下钳住了上官湄和木若兰的手腕,将她二人抢出马车,消失在丛林深处。 小亚咬着牙坐起身,看着蒙面人朝蓟州方向去了,便坚持着往回爬了一段路,拾起草丛中的书卷和玉佩,紧紧抱在怀里。 “小小亚!” 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小亚一回头,见季子渊捂着手臂提着刀踉跄着走过来。 “季大哥”小亚颤声道,“你怎么样?” 季子渊摇摇头:“娘娘和木姑娘呢?” “被他们掳去了,”小亚心急如焚,将书卷和玉佩拿给他看,“若兰姐姐最后把这个丢出来了” “那我们去报官?” “不行,”小亚喘息着拒绝道,“娘娘说得对,他们行事有章法不像民间盗匪,反而就像是冲着娘娘去的。我们没有防备,现在一旦报官官府必定全力搜捕,皇后被擒必定震动全国,就算找到很多事情也说不清不行,绝对不行!” “裴大人还在原处,他命我追上来先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伤口处剧痛难忍,季子渊额上渗出汗珠。小亚环顾周围,揪下一把草放在口中嚼碎敷在他的伤口上,又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一条布简单包扎了几圈。 “不一定有用,但可以暂时缓解出血。”小亚咳了几声,担忧地望着季子渊,“这里的路我好歹熟悉些,我看他们刚刚往蓟州方向去了,他们带着娘娘一定走不快,脚印也会不同,我们现在赶上还来得及,大哥伤势要不要紧?” “我没事,”季子渊皱了皱眉,“只是你——” 小亚明白季子渊所指,毫不犹豫地将靴子脱掉,露出里面的布袜,毅然道:“这样再小心些,就算我不会武功也不会弄出声响了。” “小亚”季子渊震惊地凝视着她,心好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小亚与他对视了一阵,脸有些发烫,慌忙闪开了目光,“愣着干什么!再不追就追不上了。” 因前日刚下过雨,林中土壤尚算潮湿,小亚和季子渊互相搀扶着沿着蒙面人离去的方向快速追去。二人越走越偏远,最终停在一个断崖旁边,面前再也没有了路。 “这是哪里?怎么会是悬崖?”季子渊无措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是”小亚思考片刻,指着西边道,“这边底下是百毒岭,长有许多著名的药草毒草,从前是西蓟的地盘。那边就是莞陵的地界,也是群山相接,崖底是唯一能藏身的地方。奇怪了,他们怎么会来这” “难不成要我们跳崖么?” 小亚搜寻了一下,走开一点刨开地上的杂草,指给季子渊看,“断崖不是很高很陡,这里有锁链,稍微会点武艺的人可以直通崖底,我也是原来听人说的。” 季子渊听了忙道:“那我们——” “不可以,”小亚拦住他,“从前的西蓟人狡猾无比,常通过这种手段从两面潜入国中。山下地势复杂,若娘娘真落入他们手里下面必有精锐把守,你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季子渊见她熟悉这里的情况又句句在理,只好同意道:“山下那边有炊烟,看来是有人居住,我们还是先和裴大人回沂州再做打算。” 两人原路返回与裴铭汇合,一行人带着信物直奔温府,温夫人一听大惊失色,木如英也着急得不行。几人坐下来商量对策时,陈和光前来拜访。原来陈和光和汭屿出城采药时发现了林中的异常,检视了尸体身上的伤痕和残留的武器,又在死去的护卫身上看到了宫中的令牌,便觉大事不好,匆忙带上几样兵器回来一探究竟。小亚说她与季子渊顺着上官湄留下的记号一路追踪到百毒岭,发现崖下似有人烟,又说那些蒙面人只杀了身边的护卫,并没有想杀她们几个女子的企图。 “这是从前西蓟尤格王室所用的弓箭和弯刀,已经数年不见世人”陈和光沉吟着,“看来皇后是被王室的人掳去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抓娘娘?她与西蓟王室有什么关系?”季子渊急切地问。 “当然有。”温夫人突然直起身子,看了看堂中众人,“你别忘了是谁先降服西蓟做了属国,又是谁灭了他们部落设立了蓟州。” “若如此,娘娘当暂无性命之忧。”裴铭稍稍松了口气,“小亚姑娘做得对,未免有损陛下和娘娘名誉,这件事情不能公开。但是单凭我们几个,就算加上太守府也肯定救不出娘娘,还是要速速回京让陛下定夺才是。” “大人说的有道理,”小亚点点头,“奴婢这就回去禀报陛下。” “小亚姑娘,”季子渊有些心疼地看着小亚还渗着血的布袜,“你现在行不了远路,还是我回去吧,你留在这里照顾裴大人,也好有个照应。陈掌柜,劳烦你给我准备一些药,以防以防万一嘛。” “季大哥!” “季大人,”温夫人忧心道,“你若现在快马回京,伤情很有可能恶化” “无妨,只要娘娘能平安归来,我怎样都可以。”季子渊言辞坚定,又对温夫人拜道,“有劳夫人为在下准备一匹快马和干粮。” 温夫人叹口气,一一吩咐了李总管,同时又找了可靠的人同他一起启程。小亚见拗不过季子渊,便勉强站起身,将玉佩塞给他。 “大哥,这是娘娘随身的爱物,陛下一看就会明白。”小亚垂下头,又忍不住抬眼看着季子渊,“你路上小心” 陈和光看见那枚白玉佩,想着他们必不知就里,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却说高乾已经月余没见到上官湄了,他掰着指头数着日子,每晚睡得都不是很踏实。 应该快了吧。 她和她的亲人,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 这天高乾照例起床,却见王德瑞焦急地向里面张望着,他身边还站着一脸疲惫的季子渊。高乾不禁一惊,心头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陛下,出大事了。”王德瑞双手捧着玉佩和温夫人的手信小心回禀,“皇后娘娘被一伙贼人掳去了,裴大人和季护卫怀疑是西蓟余孽。因怕有损陛下与娘娘声名,季护卫连夜赶回来。陛下,您看这” 高乾取过玉佩看了看,脸苍白了一瞬,但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所以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了。第一,皇后行程事先从未议定,他们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准备万全的?第二,京兆尹府重重把守又有暗卫在侧,到底是谁能瞒天过海把书信直接送进府中? 季子渊上前一步跪下道:“臣护送娘娘不力,还请陛下允许臣将功折罪,待娘娘平安回来臣必领罪。” “知道了。”高乾淡淡地回答,将玉佩放在案上,匆匆穿上朝服踏出建德殿。 高乾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季子渊的意料,就连王德瑞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季子渊顾不得失礼高声道: “陛下!” “朕说过知道了!”高乾停下脚,语气中多了一丝愠怒,“朕还要上早朝,此事容后再议。” 高乾一个时辰后才下朝,带着金炜回到了建德殿。季子渊还在门口候着,脸色不太好看。高乾挥袖命他们平身,疲惫地瘫坐在椅上。 “季子渊,你是不是在恼朕为什么对皇后漠不关心?” 季子渊一愣,慌得跪下请罪连道不敢。 “你们看看这个。”高乾从案上拿起一封信,王德瑞交给金炜和季子渊,“昨日清晨京兆尹府上突然出现一封信,贼人吃准了朕与皇后亲厚,言明要以皇后的命换西蓟王权。朕本不信,但看到季子渊才知事态严重。也怪朕这些年忙于安定大越国内,反倒疏忽了从前的尤格王室。你们以为朕该如何做?” 金炜和季子渊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朕知道你们不敢说。”高乾端起茶杯润了润干裂的唇,“尤格余孽隐匿多年,计划周详,必有几分把握。若救,恐国土有失,令祖先不宁;若不救,恐皇后出事,同样损伤大越颜面。他们能把手伸到京城,就必然会盯着朕的动作。” 金炜沉思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越表现得在乎皇后的处境就越危险,朕不会公开下旨,所以在早朝后诏你。”高乾心下早有对策,“沉寂数日他们现在必定自乱阵脚,你去蓟州,亲自跟他们谈。池南熟悉沂州一带,让他带人与你同去,必要时里外接应。” “臣”金炜吞吞吐吐,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金炜,”高乾按着太阳穴,“诗棋因为邵陵公主而不能再生育,只能屈居妃位,朕一直觉得愧对她。你也知道的,在朕心中任何人都不能与诗棋相比。只是册立皇后之事有诸多无奈,朕也不能不左右权衡。但朕会全力补偿你们,若此次事成,诗棋会是后宫最尊贵的贵妃,享一世尊荣。” 言罢,高乾没有再给金炜任何说话的机会,他起身走过来,将白玉佩放到金炜手中。 “你虽是文臣,但朕不会忘记你早年熟习兵法,善用谋略。朕现在把皇后的命交到你手中,无须谦逊。你记住,蓟州,朕寸土不让;皇后,必毫发无损。” 金炜额上冒出了冷汗,此事由不得他不应,他只好双手接过玉佩跪地领旨。 百毒岭山谷。 上官湄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与木若兰被关在一个小木屋里,双手双脚都被锁了链子,一个西蓟部落打扮的壮汉坐在她对面。 “上官皇后好睡,在下博多,西蓟人。”壮汉悠哉地喝着茶,重重地强调了西蓟两个字,“不过您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性命,我只是想与你们的皇帝做个交易。只要他还我西蓟王权和国土,我便还他皇后。” “你这算盘打得不好,太高看本宫了。”上官湄明白过来,温和一笑,“皇后与嫔妃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女人,陛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服软,小题大做?” “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像你这样特殊的身份他怎么会袖手旁观呢?”博多乜斜着眼,站起身来抽出刀在上官湄肩上比划了几下,“不过他不答应也没关系,我以上官皇后的人头祭奠尤格可汗也不算亏。” “哦,是么?这么快就说出了你的身份?”上官湄毫不畏惧,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皇后若死,陛下另立新后就是了,只是这颜面上过不去可怎么办?‘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只怕到时候你和你的臣民一个都活不了,你又该如何向你的可汗交代呢?” “你!”博多握紧了刀,旁边的人立刻阻止了他,博多恨恨地看着上官湄,“好,算你狠!” “你看连你的手下都明白,报仇雪恨光有忠心是不够的,本宫劝你还是学聪明些。”上官湄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轻蔑道,“族人尽丧,先祖不宁,还谈什么王权。” 博多面色发白,命人将饭食放到二人面前,没好气地道:“吃吧,西蓟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插手,别还没结果就饿死了。” “博多如此性急,难以成事,我倒是不惧。”见博多带人气恼地下了楼,上官湄摇摇头,犹自忧心,“我只是担心他会一时冲动失了作为君王的分寸。” 木若兰不解道:“娘娘这是何意?” “你看不出来么?”上官湄嘴角渗出寒意,“西蓟旧族阴险狡诈,当初就不应该心慈手软。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救,堂堂帝王岂能受制于人?不救则国土无失,也有了充足的理由惩治异心之人。” “但陛下一定不会丢下娘娘不管的——” “于情确是如此,但身为帝皇必须有决断有舍得。若能以我之命换边境再无隐患,我也算死得其所。”上官湄坚定地道,低头拾起了筷子。 “娘娘,”木若兰拦住上官湄,将饭菜端到自己面前,“奴婢先来。” 外面不知为何突然乱糟糟的,上官湄侧耳听去,仿佛博多和手下人争执了起来。 一人道:“大人,公主数年来屡屡让我们收敛锋芒静观其变,全然不似以往作为,小人觉得公主早已——” “放肆!你胆敢不相信叶格公主!”好像是博多的声音。 那人又道:“那铎妃已去,公主生死不明。若她真有此心,以她的手段原来能安插那么多人手眼线,现在怎么就不能了?她到底还要我们收敛锋芒到什么时候?” “你怎知公主不想复我王族?”博多有些恼怒,“大越耳目众多,公主老师一脉在他们国变时全部被剪除,损失惨重,现在她孤军而战,与我们联络谈何容易?既然传国射决已经重回公主手里,就表明她心志未改,我们当然应该誓死追随!” 声音渐渐远去,上官湄心生疑惑,陷入了沉思。 “娘娘怎么了?” “我在想他们说的‘在宫里’的公主”上官湄蹙眉沉吟道,“博多没有防备,这些年间一定与那个公主有联系。只是当年西蓟勾结邻邦首鼠两端,皇祖父出兵降服其为属国,尤格王室不是已经无人生还了么,怎么还会有公主” “按博多的说法,难道那个公主一直都在宫里?”木若兰也意识到了两人对话的怪异之处,“可这就奇怪了,能自由出入皇宫在朝中安插眼线,宫里何时有过这样的人?” “隋宣太妃!”上官湄忽然想到,“陛下曾经给我看过她联络旧族的信件,上一朝她可是忙着呢。对她而言,西蓟为属国是极大的耻辱,她一刻也没忘了向这边传递消息。” “可她已经死了,而且就年龄而言不可能是她?”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博多说传国射决重回公主手中?《说文·韦部》中记载‘韘,射决也。所以拘弦’,一个人,同时与韘和西蓟有关”上官湄恍然大悟,复杂的谜团乍然解开。 “是红袖!”木若兰亦惊叹万分。 “没错,”上官湄的目光明晰起来,“想必那传国射决正是绝迹多年的战国玉韘,以夺宝为名试探一个失踪人的生死,果然聪明。” 木若兰频频点头道:“怪不得她当时对宴清公主软磨硬泡,非要出宫去见这个宝物,看来那藏宝阁的掌柜也是西蓟的探子了。” “肯定是,若不是西蓟这层关系,谁又能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想不到那个红袖看似柔弱,却有这样的身世和谋略,可见区区女子发起狠来犹胜男子,从前还真是小看她了。”上官湄字字深沉,无暇思考仅有的一点疑惑,“这样说来,还真该感谢陛下歪打正着地安排暗卫在她身边了。只是她在一日就多一日隐患,陛下不知实情实在让人揪心。”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自救。”上官湄费力地挪了挪身子,“若兰,他们要的是我的性命。若你我不能全身而退,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陛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失算 十多日过去了,京城始终没有传来一点消息,博多有些坐不住了。终于这一日,探子来报,说金炜亲自来蓟州了。 “皇后在我们手上,料那狗皇帝也撑不了多久。”博多松了一口气,“尤格可汗和其尔贺可汗,你们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 却说金炜和池南出京之后并未同行,金炜直奔蓟州而来,而池南则将自己部下打散,辗转了几个地方,到沂州见了陈和光之后才与剩下人秘密汇合。陈和光见到金炜后,将这几日自己和汭屿小亚暗访的结果都告知了他,裴铭因怕惹人注意一直隐身府中。几人与太守府的人拟定了对策,待一切准备就绪,金炜便让人给博多递了消息。 入夜,金炜与池南各带人马,与陈和光在百毒岭碰面。之后众人按计划兵分三路,金炜只身从另一边下山,池南率兵远远地埋伏在百毒岭谷底,陈和光带和池南的下属方信从莞陵一侧的小路滑到草丛中。 这边博多算好时辰,将一包药粉交给随从,交代了几条计划。他领了许多护卫出来迎接,见金炜只身一人站在对面,心中起疑。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带兵器,没有埋伏?” “打不赢就守诺嘛,本官是文官,只带了陛下的金印和博多大人想要的东西。”金炜伸开双臂,“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检查一下。” 博多上前搜了下身,发现他并没有藏暗器,远处的守卫也对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并无异常。博多虽然心中不解,也只好且行且看,请金炜到了一间会客厅。金炜面上颇有风尘之色,他一边顺着气一边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一圈护卫,不由得笑道: “本官是个手无寸铁的老头子,大人也至于搞那么大阵势?事关两国盟约,岂能这么草率让什么人都看着?本官须与大人单独叙话,大人若是不放心让他们在门口候着就是了。” 博多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至门外,厅里就剩他们两个人。 “博多大人想要的就在本官这里,以西蓟国土交换皇后。”金炜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手停在半空中,“不过本官首先得亲眼见到皇后娘娘安好,要不然这买卖不就做亏了嘛。” 博多想了想,为防其中有诈,便叫了个人对他耳语几句,不一会那人刀架着木若兰回到厅中。金炜见计划完全按照自己和池南的预期进行,心便放下了一半。 “皇后如何,”博多靠在椅子上道,“你来告诉金大人吧。” 木若兰点点头,镇定地看着金炜道:“娘娘无恙。” “既然这样,本官就放心了。”金炜看着博多狡猾的神色,淡定自如地捋捋胡子,“不过您跟我们陛下说好的,只换皇后,您这手里多一个人,本官觉得是不是要添些筹码才公平?不过本官做不了主,一来一回请示陛下时间太长,您看——” 博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图,不耐烦道:“一个丫头而已,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把这人给他们。” 那人虽不快,但听博多有些着急,便将木若兰推到金炜身边,金炜忙把她拉到身后护住,解下草绳握在手中,将地图拍在案上,“博多大人果然仗义!好,西蓟王权归还,你我从此便是友邦了。” 博多急切地抢过地图放在面前仔细查看,双眼激动得直放光。说时迟那时快,金炜出手甩过几根银针,直直地扎在博多身后那人的脖子上,那人还来不及叫一声就倒下了。博多一惊,趁着这短短的时间,池南率人破窗而入,博多抽刀想要反抗,可突然觉得双手发软,几下便被池南带人制伏,锁上了链子。 博多自知中计,怒吼道:“金贼!” “兵不厌诈。”金炜站起身,轻蔑地看了看博多,收起案上的地图轻轻抖了抖,“怎么样,失魂散效果不错吧?” 博多不甘地瞪着金炜和池南,目露凶光。 此前木若兰正在用膳,来人不由分说就带走了她,上官湄着急也无心吃东西。正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听到了一阵尖利的哨声,外面随之吵嚷起来。 “大人出事了,兄弟们快去!” 有人来了? 上官湄听到不远处杀声响起,窗户底部开始冒出火苗,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她头脑飞速转着:西蓟人日夜轮守,每个时辰换一次岗,他们下楼平均要迈二十五步,这里应该比二层阁楼要高,就算火能烧断束缚她的柱子,她从此处逃生的几率几乎是零。正自绝望,两个蒙面人从阁顶飞身而入,前面的人拉下面罩,迅速砍断了她手脚上的锁链。 “娘娘,是我!” “陈大哥?” “走!” 木阁迅速燃烧起来,方信在前面开路,陈和光将上官湄护在身后,外面的人立刻进来试图阻挡他们。火光夹杂着烟雾,几人扭打在一起,陈和光挽紧上官湄的手好不容易下了楼梯,又遇到了新一轮的堵截。一个躲闪不及,护卫的刀砍在了陈和光脚踝上,陈和光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在地上,上官湄握着他手中的刀,与方信一前一后刺进了那护卫的胸口。 陈和光试了几次发现站不起来,便把上官湄往门口一推,喊道: “娘娘别管我,你快走!”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 上官湄说着,和方信一同拉起陈和光向外冲。陈和光挣扎着,由于吸入了过多烟气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头顶的木板开始一块一块往下掉,上官湄慌了神,眼看着横梁就要砸下来,她来不及多想,整个身子护在了陈和光身上。 “大哥小心!” “娘娘——” 门上的横梁重重地砸在上官湄的腰上,上官湄忍着疼将陈和光拖出木阁,早已精疲力竭。方信在一旁想扶她又不敢,只守在她身前关注着周围的动静。 “大哥!” 池南领大队人马匆匆赶过来,他蹲下身探了一下陈和光的鼻息,确定他只是昏迷过去便稍稍放心。他这才看向一旁的上官湄,火光中的她头发散乱,满面惊惶,衣裳也破了几处。池南忙别过脸从侍从手中取过披风双手奉上,跪下请罪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恕罪。” 上官湄握住领口蜷缩一处,虚弱地摇摇头,堂堂皇后在人前如此狼狈不堪,此刻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众人只是担忧陈和光的伤势,没有注意到在远处树后面,一支短箭借着微光静静地瞄准上官湄,弓渐渐拉满。 片刻,金炜和木若兰赶到。上官湄双手撑着地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咳嗽。木若兰把上官湄包裹在披风中,弯腰将她扶起,这时一支箭突然刺到了她的右肋,她膝盖一软歪在上官湄身上。池南回头反手一剑,刺客应声倒地。 上官湄用手捂住她的伤口,眼前发黑,断断续续地唤道:“若兰,若兰” 将山谷里的西蓟乱党全数抓获后,金炜将上官湄和木若兰送回温府养伤,安排人全力救治,自己押送乱党连夜向京城赶去,嘱咐池南和裴铭留至上官湄和木若兰痊愈再护送他们回京。 第二天中午,上官湄刚刚清醒便扶着小亚去探望木若兰。温夫人给木若兰单独分了一个宽敞温暖的房间,又让如英贴身照顾。木若兰虽然伤得有些重,但精神尚可,陈和光也说没有性命之忧。上官湄有些愧疚地握住她的手道: “若兰,你怎么样?” 木若兰强笑着安慰了几句,将药碗递给如英,“中了一箭而已,养几天就好。娘娘没事吧?” “我没事。”上官湄心中凄楚,“对不住,让你替我受了这么多苦” “娘娘别这么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木若兰摇摇她的手臂,故作轻松地道,“这样奴婢还能跟如英多待一阵子,岂不更好?” “你呀”上官湄替她盖好被子,“你先歇着,我去看看陈大哥。” “让如英陪娘娘过去吧。”木若兰微笑道,“晚上奴婢再和娘娘一起用膳。” “好。”上官湄会心一笑,回头看看小亚,“小亚,这里你来照顾。” 小亚点点头,接过如英手里的药碗和手帕。上官湄的腰和腿仍然酸痛,扶着如英的手缓缓走出温府,这短短的一段路两人竟然走了近一刻钟。上官湄来到仁鹤堂,径直拐进里间。汭屿听到动静一回头,见是上官湄二人,只略微屈膝福了福。上官湄看她眼睛红红的,也没有怪她。 “汭屿,”陈和光支撑着坐起身,“你先去忙吧。” 汭屿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轻轻退了出去。上官湄坐在陈和光身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草民还没谢过娘娘的救命之恩。” 他终究还是要这么客气。上官湄眉心微动,垂头叹道:“大哥多次救我于危难,这次亦舍身相护,我就是救你百回千次也还不了你的恩情。” 陈和光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娘娘有别的事?” “的确有些事想问陈大哥。”上官湄尴尬地笑笑,“这次的事由西蓟而起,大哥长居于此又长我许多,可知当日尤格王室被灭后王室成员的去向?尤其是叶格公主?” 陈和光略想了想:“当日西蓟战败,只听说王室所有成员都被俘赐死,里面似乎有一位公主,此后边境安定了二十余年。娘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当时的两大家族都曾与尤格王室交情甚笃。虽然其尔贺臣服大周为首领,那铎改姓为隋向朝廷献美示好,但若有人趁乱换一个女眷应该不难吧?”上官湄将这几日所见所闻尽数讲了出来,“我偶然听博多提起叶格公主曾在宫中安插西蓟眼线,且二人曾互递过消息。所以我推想她当年侥幸逃脱,一直以隋宣太妃的陪嫁侍女掩饰身份,伺机而动。只是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差点被她算计了” 良久,陈和光才缓缓开口,目光深邃而透彻,“若娘娘猜测为真,您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赞成您复仇了么?” 上官湄顿觉浑身不自在,心中强压着的“明白”二字喷薄欲出。 “复仇的代价有多大,您不妨看看叶格公主。她为母族苦心经营多年,费尽心力,现在博多和手下全军覆没,败局已定。对公主本身,她为了复兴可汗统治当然没有错,可是对于她的子民呢?对于去救您的大越将士呢?”陈和光徐徐道,“为护皇后,没人会有怨言,可您真的忍心看这么多人白白丧命?我印象中的世安公主爱民如子,不会视如草芥。” “我岂不知复仇的代价?”上官湄恍惚有一瞬间的动摇,“可就算周武王丰功伟绩,也有伯夷叔齐坚持本心——” “武王推翻商纣,那后人又是如何评价其一生功业的?”陈和光坦诚道,“若您坚持,就算不毒死陛下,也会像叶格公主一样暗中培植人手,与陛下明争暗斗,致使朝廷危机四伏,那时若有外患谁来挽救?换个角度想,您为了达成目的做的这些事不就是您曾经最鄙夷的吗?于陛下而言,他的妻子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一手振兴起来的国家;于百姓而言,他们会因两姓私怨再陷水深火热,生灵涂炭;于您呢,是实现了所谓的正义,还是保住了自身的名声?” 上官湄身子一僵,被陈和光这一点破,她瞬间没了底气。 “陈大哥,我不在乎名声。” “若真不在乎,您今日就不会这般矛盾。皇家图名,百姓图利,所以当百姓过不好日子的时候就会揭竿而起,挑战皇室的权威。”陈和光一眼望穿了上官湄的矛盾和纠结,正色道,“‘甲子之变’还是‘甲子之乱’,只是史书上一个记载而已。孰真孰假,谁对谁错,其实您并不坚定,也一直在问自己何为正义。在我看来,为君有定邦之责,除去有人刻意煽动,民心所向即为正义。” “大哥看事情真是通透”上官湄叹道。 “不是通透,而是作为医者,见过无数生老病死,比常人早明白罢了。”陈和光摇摇头,又自嘲地笑了几声,“这些话之前没说是因为您不愿面对。恕我妄言,人生须臾,其实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牵绊。身份,仇恨,痴心,都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建造的牢狱,走不出来,痛苦的只会是自己。放下,自有所得。” 上官湄喃喃地念着陈和光的话,见他的目光飘忽了一瞬。 “生而为人注定要面对许多无奈,我也不敢说自己全无顾忌,但少些烦恼总不是坏事。云翼,若想为自己,我不再多言;若想为天下人,就听大哥一句,别再坚持了。” 已经很久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上官湄的心上似挨了重重一击。此时卧房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的光亮中闪现出一个身影,她的脑中转而一片空白。 池南也看到了上官湄,低头行礼道:“臣来探望,不知皇后在此,冒昧打扰。” “无妨”上官湄扶着木如英的手站起身,呼吸有些急促,“你们兄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本宫还有事,先回去了。” 上官湄离开后,池南铁青着脸坐在椅子上出神。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池南冷笑道:“我竟不知老哥与皇后这么亲厚。” 此言一出,陈和光便知道他在门外听到了什么,他探身喝了口热水道:“闲谈而已,我受着伤,脑子不太清楚,可能说话没分寸了。” “‘闲谈’?皇后为何与白衣谈及天下?即便如此你又为何直呼她名讳?”池南擦了擦他额上的汗,“老哥,你们到底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老弟,你真是一点都没变,看来这京城也不像我想得那么可怕嘛。”陈和光摆手轻笑,“好吧,皇后只是问起了几十年前西蓟与大周的旧怨,我知道些便告诉她了,哪有什么秘密?” 池南追问着,见陈和光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心知问不出结果便不再坚持了。又坐了许久,池南想起金炜的嘱托,告辞去了温府,却得知上官湄与木如英自晌午出了门就没再回来。他略想了想,转身去了西山。池南登上山顶,二人果然在此。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道: “皇后金安。” 上官湄心中一惊,忙回头免了他的礼。池南衣袖微摆,她的头发亦随风飘扬。木如英见状,便退了两步轻声道: “娘娘,奴婢想回去照顾姐姐。” 上官湄默许,山顶就只剩下她与池南两个人。山风呼啸而过,物是人非,谁又能想到会在这个场景里与对方相遇。没有危险,也没有顾忌,他没有看她,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拼命想把他现在的样子尽收眼底。 “岳父临行前嘱咐臣好好保管此物,”池南打破了沉默,双手将白玉佩奉在上官湄面前,“臣完璧归赵。” 你当年为何离开? 你又为何如此爱惜我送的玉佩? 你与老哥谈了些什么? 你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还是不说么?那么事已至此,不说也罢。池南咽下满腔怆然,将手又往前伸了些。上官湄抬起衣袖,颤抖着取过来,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出云的纹路,眼睫翕动。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可以陪你一生的云儿。 对不起,我只能时刻带着愧疚,带着自责,心痛着你早已忘却的心痛。 对不起,除了你,我还有亲人。 对不起,除了亲人,我还有未完的心愿。 故人故物,各有家庭,已是云泥之隔。上官湄脑中翻滚过千万种情愫,自愧无颜再提起故情,最终说出口的也只剩下短短的两个字。 “谢谢。” “皇后若无事,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池南没有一丝犹豫,转头离开。 “等等!” 上官湄叫住了池南。其实她也无话,只是想再多看他几眼,哪怕他的眼里只有恨,只有不堪,或终沉寂于无声的冷淡。 “还未恭喜大将军夫人有孕之喜。” “谢娘娘。”池南一愣,不明白心头为何会出现那股久违的异样,“山上风大,娘娘尚未痊愈,还是多多休息为好。” 只是一句客套到不能再客套的话,上官湄听了也觉得痒痒的。池南走在她身后,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恍如隔世。 上官湄听着他的脚步,笃定,无关。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她多想还停留在昨天,一切都未曾改变。可现在她渐渐看清了天边的一束光,告诫她,也抚慰她。 回不去的从前,再美好也是错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青山 上官湄和池南走回温府已近黄昏,李总管在府门口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娘娘,君侯,”李总管小跑着迎上来,“娘娘,娘娘您要节哀木姑娘她——” 上官湄一惊,顾不得李总管再说什么,踉跄着跑进府里。木若兰的卧房外,裴铭等人满面哀戚,垂头不语。上官湄环视四周,跌跌撞撞地走进去。里间,木若兰静静地躺在榻上,木如英呆呆地坐在旁边握着她卷曲的手,温夫人和在床边不停地拭泪,小亚和汭屿亦站在她身后。 “若兰” 上官湄轻声唤着,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木若兰静静地闭着双眼,面色发青,已经不能给她任何回应了。上官湄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扶着她的手臂,刺骨般寒冷,僵硬。木如英直直地望着姐姐的脸,一颗泪珠不舍地挂在脸上,仿佛泥塑一样伫立了千年。 是痛,那种熟悉的痛,翻搅骨髓却又碰不得抓不到的痛!整整十年,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 “若兰,”上官湄低唤,“你睡得太久了,我回来了,你还要睡么” “娘娘”小亚想劝解几句,却鼻子一酸,别过脸跪在了上官湄身边。 “我出府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上官湄强忍心中的悲痛,见陈和光撑在一旁的板舆上,无力地摇着他的肩膀,“陈大哥,请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陈和光眼神似有闪躲,伏地哽咽道:“娘娘恕罪,木姑娘伤得太重草民,草民实在无能” “连你也没法子了么”上官湄的头颓然垂下,向前挪了几步,指尖触碰着她冰冷的面颊,如触电一般,“若兰,你起来,本宫命令你起来!从来都是你宽慰我,你付出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连让我弥补的机会都不给?只要你睁开眼看看我,我就不带你回去了好不好?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若兰,你怎么舍得这样丢下如英啊!” 上官湄咬着牙泪如雨下,温夫人跪下来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池南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上官湄,他站在卧房门口没有进去,脑海中回放着木若兰的音容笑貌,心中恻然。那种感觉就像是天公撒下石子,一把一把地扫过面庞,说不上痛,却依然让人坐立不安。 连着失去两个亲人,这一次上官湄的心仿佛被彻底撕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木若兰最后的面容和紧紧握住的手在上官湄脑海中挥之不去,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虽不懂医术,但奇闻异事也知道不少,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两个时辰而已,到底是什么伤能让人在明明已经好转的情况下骤然离去?连着几天,木如英操持姐姐的丧事有条不紊,只是一到晚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见。上官湄联想到那日陈和光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便决定去一问究竟。 无论如何,若兰,你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 仁鹤堂闭馆五日。当上官湄踏进内堂时,陈和光正坐在椅子上翻弄着药草,旁边堆了好多古书,他的脚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细布。上官湄走上前道:“陈大哥在忙?” “娘娘为了木姑娘而来吧?”陈和光抬起头,面容憔悴,眼下有重重的阴影,一看就知道连熬了多日都没有睡好。 “这几日我能看出来如英是在硬撑着,我不想招惹她伤心”上官湄停顿了一下,“可我总觉得若兰走得蹊跷,她怎么会突然就——还请大哥为我解惑。” “我当日匆忙赶去时,木姑娘已经”陈和光想了想,换了委婉些的词句,“她伤在心脉,脉象在乎筋肉,间有歇止,止而复作,如雀啄食” “是雀啄脉?”上官湄心中一惊,她曾听宫中御医说起过,雀啄脉乃七死脉之一,发作便无药可救。 “脾气败绝,谷气内竭,我施了几针,实在无力回天。”陈和光蹙起眉头,“但我一直有疑惑,就算木姑娘箭伤在腹,但救治及时,伤情也不该危及性命,顶多是恢复得慢些。且我细细想来,木姑娘的脉象搏动比雀啄脉要快我心中有个猜想,但现在还不确定。” “那会不会是她体质虚弱,又受惊过度伤及心肺——” 上官湄噎住,她眼前一瞬间浮现出了上官敬尧崩逝前的样子,面孔发青,双眼红肿,手指卷曲,与木若兰几乎完全一致。她又想起刚回宫时刘宪的分析,直觉告诉她这两件事并非巧合—— “娘娘?” 上官湄缓过神,急切地看着他,“所以你怀疑是药物所致?” “有可能”陈和光抿嘴沉思片刻,从旁边拿出一卷书册指给她看,“这是西蓟流散出来的古籍,西蓟王室独独这张秘方至今未解,专攻积劳成疾或身有外伤之人,毒发症状与心脉衰竭几近相同。除非事先知道此方,否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无法分辨。” 又是西蓟? “此为历代西蓟可汗口口相传的独门秘方,西蓟被灭才流传出来。”陈和光翻了翻药草道,“我和父亲不精于毒理,只是伯父好事曾根据只言片语有过钻研,分辨出了几味药材,别的就再也不能了。” 上官湄接过书,西蓟的文字她看不懂,但旁边有许多批注,确如陈和光所言。难道说上官敬尧和木若兰真的死于这种失传多年的毒药之手?可她又想到那几日与木若兰同食同宿又一样受伤,怎么她就没事呢?难道是因为最后射中木若兰的那支箭? 对了,箭! “若将此毒涂在箭上,可否同效?” “只可口服,深入人体才能奏效。”陈和光咳嗽了一阵才继续道,“身为医者,看着故交死在自己眼前实在心中有愧。我已经让人多采些药,看能不能破这个方子,也算给木姑娘一点安慰吧。” “多谢大哥”上官湄感激道。 正说着,汭屿背着一筐药草回来了,她看了看上官湄,抿嘴道: “别的也就罢了,那荨钱子不知有多难找。就算我记得几年前跟师父去过的地方,也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陈和光拾起一把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确实难得,辛苦你了。” 上官湄见他拿的不过是普通的药草,便疑惑地问:“这个是?” “三叶荨钱子。”汭屿干脆地回答,“四叶的会常见一些,但这种能入药的是西南这边独有的。” 上官湄也拿起几片,思忖良久,“容我带一些回去可好?此物或能助我查明另一件事的真相” 陈和光点头同意,又继续翻看着手里的医书。汭屿看看上官湄,深吸一口气道: “民女回来时见小亚姑娘受您所托在买香烛,她说如果看到娘娘让民女尽快送您回去。” 上官湄并没有要小亚买东西,她瞟了汭屿一眼,意识到她有话想说,便笑道:“是呢,我差点忘了。” 二人走出仁鹤堂,上官湄停下脚步道:“汭屿,有话不妨直说。” “民女有件事,还请娘娘成全。”汭屿犹豫着,“我想和娘娘一起离开沂州,去宫里。” 上官湄一愣,十分不解。 “我跟随师父多年是为报恩情,更是其实我对师父” 汭屿低头搓着袖口,面色桃红,上官湄一看就明白了,也只有在谈及陈和光时面前的玉人才会这般羞涩。她拉过汭屿的手问道: “你这心思,陈大哥可知道?” “师父洞察人心怎会不知?可他心有所属,从不在我面前说这件事,恐怕也是怕我伤心吧”汭屿苦笑道,眼圈阵阵发红,“可您知道么,师父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一直在翻阅书本捡拾药材,一心想弄清楚木姐姐的死因。他这么做其实是对如英姐姐的愧疚,也恨自己连她唯一的亲人都救不活。我这几天总是找借口出去,不想打扰他,更不想让他在我面前故作坚强师父并非神仙,他能治好别人的伤,可他自己的伤又有谁能治呢?” “汭屿,难为你了”上官湄怜惜道,“其实大哥是很在意你的。” “在意和喜欢终究是不一样的,师父最珍爱的那幅字是如英姐姐写的,他们很早就对对方有意,我都知道。可我自私,总想着在师父身边多待些时间”汭屿浅笑,眼中无限痛惜,“木姐姐这次撒手而去,如英姐姐就孤身一人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和师父错过一生。她需要有个人支持她,懂得她,照顾她。有我在,师父就不会开口,所以我明白我该退出了。” 见汭屿心如明镜,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心上人,只要他幸福就好,上官湄反倒生出些许敬佩。她想了想道:“汭屿,你可要想好,进了宫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您的事师父都已经告诉我了,我能理解您的选择,那天也是因为有误解才对您我与木姐姐虽然不如和如英姐姐那样亲厚,但也想替木姐姐照顾您,这是她的心愿,也是如英姐姐的心愿,更是师父的心愿。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后悔。”汭屿语气坚定,诚恳地看着上官湄。 “你想离开我理解,但未必要陪我进宫。我可以安排你到周楚王府,这样你想回来的时候也是有退路的。” “情爱之事,该断的时候就不能给自己留退路。”汭屿压低了声音,“当初您纵有万千不舍,不是也选择了最决绝的那条路么?” 上官湄心头一震,不忍再看汭屿明亮的眸子,许久才颤声道:“汭屿姐姐” “云姑娘,我不是在赌气或是怜悯,而是打定了主意要走。”汭屿跪下恳切地道,“如英姐姐和师父视彼此为知己,他们过得好就是最好的结果。若您还顾念往日相交的情分,就请成全他们,如我所愿吧。” 上官湄扶起汭屿,握住她冰凉的手,亦是感慨难言。她转头看着街上穿梭的行人,恍然在街角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刹那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怕这世间猝不及防的相遇,却更怕你眼底情真意切的别离。 天高海阔,鸿雁于飞。 我不会忘,亦没有悔,就连气息都飘散在时间里,只要你记得,你是那滴永远都不会流下的眼泪。 临行前,上官湄带着木如英和汭屿上山来到木若兰墓前,跟她最后一次道别。哭干了所有眼泪,积攒了无数谜团,心里的疼痛渐渐消减,再难牵动任何一根神经。 若兰,我要走了。 仇恨的代价太大,我已经承受不起了。 这一次我会带着证据,回去面对所有真相。 若你与父皇真的死于西蓟奇毒,我必替你们报仇。你为我和母后付出了一辈子,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我,这些年的恨,错了,就错了吧。就当那个我,已随你们一起离开。 待一切重见天日,也许就在明天,我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延续温府的一切荣耀。 “若兰,你安心地去吧。”上官湄将手中的纸放进火盆,喃喃道,“你的妹妹已是外祖母的义女,我的姨母,她有人陪伴,也能替你我行孝。我们每个人都会带着你的心愿好好活下去,你好好睡一觉,等你的公主回来看你” “木姐姐,我一定会帮你照顾好娘娘。”汭屿看了看如英,释然地笑着,“还有,如英姐姐一定会和师父过得很幸福,你放心。” 上官湄盯着墓碑,耳边的发丝随风飘动着,她想让木若兰看见她的笑容,一滴晶莹的泪却挂在眼角,直到坚持不住,打湿了脚边的泥土。 日出叆叇,花落瑶彩。 幽兰见绌,季月如归。 “皇后这般重情么?” 池南远远地站着,看着上官湄瘦削的身影,像是在问陈和光,又像是在问自己。 陈和光微微一笑,“一直如此。” 池南却摇头道:“我不信。” “老弟,别把人想得太好,也别把人想得太坏。皇后是我见过最重情意的人,也是最不洒脱的人,这都是她的命中注定。”见池南仍在犹疑,陈和光轻轻吐出一口气,“万法缘生,皆是缘分,看似潇洒的人也不一定真的潇洒。经历过,藏于心,又何须事事分明?就算有什么恩怨,苍天也自会了断,不会亏待你。想当年,大师也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池南心中一动,陈和光的话语好像刹那间拨开了乌云,射进了刺眼的阳光。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亚走上前来回道:“君侯c陈掌柜,山下车马已经备好,裴大人命奴婢来请皇后和君侯启程。” 池南点点头,小亚朝着上官湄的方向走去,他转头看着陈和光: “所以老哥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你我兄弟,我本来就没什么隐瞒的。”陈和光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老弟,保重!” 池南也握住陈和光有力的手,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旦启程就再不能回来了,”身后传来脚步声,上官湄听出是小亚便没有抬头,“你就让我再多陪她一会吧。” 小亚向如英和汭屿屈膝致意,跪在上官湄脚边小心地回道:“奴婢们认识的娘娘会消沉一时,却不会消沉一世。” 亦浮亦沉,亦真亦幻,哪个才是真实的? 立心不乱,钟情不渝么? “那你呢?终于肯劝我了?”上官湄温和地道,“这几日我一直想问你,其实他们总会传信到京城,你与季子渊只是让陛下早做准备避免了更大的麻烦。听说你那日赤足追踪到百毒岭,我从未承诺护你,淑妃又对你有恩,你何必如此” “从前奴婢只知恩情,不知亲情,觉得只要两不相欠就好。”小亚深觉自己现在要比以前清醒许多,“可这次与娘娘一同经历这些,奴婢忽然懂了,懂了心中一直涌荡着的感觉。若兰姐姐告诉奴婢,因为您有亲人。人活一生,终要有个归宿,有个信念,这样哪怕再难也会有勇气面对一切。若兰姐姐为娘娘而去,也会一直跟在您身边守护您,奴婢愿意和汭屿姐姐一起完成她的遗愿。” 所有人都在保我,只有我,孤注一掷,保不了他们片刻安宁。 所有人都在路上看清了自己的归宿,除了我,一步步被偏执拉进了万丈深渊。 逆天而行也总有逃不脱的宿命,所以什么结局才算是赢呢?彼此难分伯仲,还是殊途同归?当年的木若兰这样问她,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 如今再次失去身边重要的人,自责已经无用。但为行人,飘飖随风,不问前程。 上官湄站起身,好像还是当年的情景,心却从未如此平静。焚烧的气息袅袅飘远,山脚,或是天边,悠然响起清灵的声音。 子期乘鹤去,伯牙绝琴音。 琴音犹可续,鹤去无归期。 “若兰与我不同,她本不该属于皇宫。”上官湄抬头看着蔚蓝的天,沉吟道,“就让她留在这里,看着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再也不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真相 六月初三,凤驾回鸾。 高乾得到了消息,一直在城楼上等着,直到看见了上官湄一行人的马车进了宫才终于安心,紧紧握着药囊的手也松了下来。 “陛下,”王德瑞轻声道,“午膳要摆在凤仪殿吗?” “先不必了。”高乾想了想道,“皇后一定累了,先让她好好休息,朕晚上再去。告诉裴铭直接回府吧,传池南来见。” 建德殿中,高乾问了池南关于边境一带的情况。听到边境安定,百姓生活一切如常,高乾甚为满意,便放他出宫去接金诗玉。 池南刚走不久,王德瑞就扶上官湄走进来。上官湄见他露出疲态,似乎沧桑了许多,就知道最近大家过得都不安稳。她上前屈膝刚要拜,就被高乾止住了。 “湄儿你瘦了好多。” “哪有,”上官湄浅笑,“分明是陛下不记得臣妾的模样了。” “怎么会呢?你一直在这呢。” 高乾携过她的手轻轻放在胸口,上官湄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抽了出来。高乾嗤笑一声,拉她到里间看着摇篮中的小公主。琬林个子长大了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着。上官湄将她抱在怀里,手指轻柔地碰着她的小脸。 “两个多月没见,琬林都不认识臣妾了。” “你看你一回来她都不哭闹了。”高乾揽过上官湄的肩膀,“你不在的这两个月,这小家伙当真闹得我头疼。” “臣妾还是把她带回去吧,省得吵扰陛下。”上官湄吻了吻公主的脸颊,目光停在了她脖子上挂的小香包上,“这香包还是若兰绣的。” 王德瑞看了眼上官湄,低下头抿了抿嘴,轻轻退到了外面。 高乾微有忧色,叹道:“若兰的事我明白你终是想让她享受身后的安宁。湄儿,事情太突然,我知道对你打击很大我只恨在你难过的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 “陛下别这么说”上官湄摇头,“难过的时日已经过去了,臣妾现在很清醒,不会再徒增伤怀。臣妾会好好活着,替她报仇。” “报仇?” “陛下,若兰并非伤重不治而亡,她是被人毒死的。”上官湄的语气渐冷,“陛下见多识广,可知这世上何物最毒?” “大概是鸩毒吧,古人所记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可见毒性之大。” “从前臣妾也这么认为,但直到这次灾劫才知鸩毒虽烈却也有迹可循。”上官湄低沉道,“西蓟王室有毒名雀玲珑,能杀人于无形。此毒混入饮食中不易察觉,服之亦无反应,只对心力交瘁或身受外伤之人有奇效,一日之内毒走全身,侵蚀五脏六腑,必死无疑。最奇的是发作症状与心脉耗竭无异,莫说中毒之人,就是神医也无从分辨。” 高乾吃了一惊,“世上竟有此等厉害之物?” “若兰替我中了一箭,加速毒发,臣妾必找出罪魁祸首,否则死不瞑目。”上官湄目中透出些许恨意,“臣妾想问陛下,故尤格王室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西蓟乱党图谋不轨,将他们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高乾握紧拳头,“他们承认早有密谋,可对于背后何人指使,始终问不出——” “我可以,”上官湄抬头,语中有不容拒绝的坚定,“臣妾想和那个博多单独聊聊。” “你?”高乾有些疑惑,继而又遗憾地叹道,“只可惜我虽派了重兵把守,博多还是在狱中自尽了” “自尽了?”上官湄惊讶道,十分懊恼地挥手砸向膝盖,“怕是再查不出什么了。” “是啊”高乾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抚摸着,“我以玩忽职守之罪将蓟州太守罢免,又暗中安排人不露声色地搜查边境一带,尤格和其尔贺王室的人这次一个都跑不掉。不过百姓无辜,只要他们不再生事,我不会迁怒他们。” “此事还远没有结束。”上官湄心口仍旧有浓浓的愁绪,化不开也忘不掉,“我需要一个能指明博多身份的信物,事关数十年几代的仇怨,高乾,你愿意替我解开么?” 高乾心弦一颤,上官湄很少直呼他的名字。他见她神色凝重,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我愿意。” 翌日,高乾以贤妃身体抱恙为由诏上官滢入宫,红袖奉皇后懿旨来到上官氏宗祠。红袖来时,见上官湄一个人站在宗祠门口,忙跪下行礼。 “你腿脚不便,快免礼吧,进来说话。”见红袖怔住,上官湄笑道,“滢儿一会就来,你不是外人,入祠无妨。” 红袖福身致谢,跟随上官湄走进祠堂。上官湄停在上官敬尧牌位前,肃立良久。 “本宫从沂州回来,想到你从前是隋宣太妃的陪嫁侍女,滢儿也有西蓟血统,顺便也走了趟蓟州。”上官湄庄重的声音回荡在祠堂里,“本宫偶然认识了一个叫博多的人,他说是你的旧相识,特地托本宫带了些东西给你。” 上官湄转过身,将手中握着的东西展开,那是一条腰带,绣着苍鹰和吉祥草的花纹,还有尤格王室的纹样。红袖听到博多的名字脸色陡变,尴尬地笑了笑,对上官湄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认识他?” 上官湄故作惊讶地看着红袖,红袖镇定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再次否认。上官湄又从袖中拿出几棵荨钱子,“本宫还有一样东西,你可识得?” 红袖重展笑颜,恭顺地跪在地上依旧摇头。 “这就怪了,博多明明说你记得的。”上官湄奇怪道,“他还告诉本宫雀玲珑原料极为难得,其中必需的三叶荨钱子只生长在百毒岭——” “不可能!” 红袖听她说起西蓟王室秘方,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转而脸色煞白,神情慌张。 “你不是不能说话了么?”上官湄冷冷地将荨钱子掷在她面前,“你潜身多年,还想隐藏到几时?嗯,叶格公主?” 红袖听上官湄说到博多和雀玲珑,又一语道出她的身份,明白她必然知道了些内情,便站起身回应着上官湄的目光,暗自庆幸自己入宫前的安排尚不算晚。 “不错,奴婢的确是装哑。”红袖平复了一下心绪,可多年不在人前说话,乍然开口时声音尚有些低哑,“可皇后有什么证据说奴婢是什么公主?” “证据?”上官湄步步逼近,“第一,你并不是隋宣太妃最亲近的陪嫁侍女,可当你身犯死罪她宁愿舍弃孩子也要保你,你虽被打残了一条腿但到底活了下来;第二,建德殿中有她联络朝臣削弱大周光复西蓟的证据,隋宣太妃城府不深,必有人为她出谋划策;第三,战国玉韘失踪多年重现世间绝非巧合;第四,本宫险些丧命蓟州,听博多说起叶格公主一直藏身宫中,但性格大变,只要他们伺机而动。本宫早就应该想到的,这些够了么?” “上官湄就是上官湄,可你聪明得太晚了。”红袖略微扬起下巴,“那铎利是父汗的至交,王室突变,你们忙着杀害父汗和兄长,掉包一个不起眼的公主又有何难?不错,我是叶格公主,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上官湄眉目间似要喷出火来,“你联合旧族动摇朝政,图谋作乱,害死本宫的姐妹,本宫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要杀你早就杀了,不过既然你挑明了,我们不妨聊一聊。”红袖坦然地笑着,丝毫不惧,“上官湄,你与本公主难道不是一样的人么?” 上官湄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没了国家,没了子民,没了自己的身份,忍辱偷生陪在仇人身边,日日看着他的音容笑貌,还要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不是么?”红袖在祠堂中踱了几步,“上官湄,这亡国罪人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人可以逆天,但终究无法改命。”上官湄本非温平之人,现下只得强作无事,“红袖,你可知你与本宫最大的区别在哪?” 红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上官湄。 “是眼界。” “你无需与本公主说这些空话。” “本宫愿意为百姓放下,而你心里却只想着私怨。”上官湄泰然泛笑,“如你所言,你我同为亡国公主,身上担的确实是一族荣辱。但本宫日见国泰民安,百姓皆有更好的生活,这些本宫无论如何都给不了,所以本宫可以放弃复仇。” “说得轻巧!”红袖不以为然道,“上官湄,本公主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不信你能想明白。” “如何想不明白?”上官湄轻哼,“本宫问你,复国需要多少代价,需要多少勾心斗角,需要多少人白白牺牲,只为了成就你一人?难道皇族的性命就更高一等?” “那是自然。”红袖抬头,似乎全身都带着一世的仇怨,直直逼向上官湄,“父汗为子民,本公主也同样如此。博多这次没能杀你,不代表下次你还能这么幸运。” “可惜已经晚了,博多在狱中自尽,他的手下已被全部诛杀。”上官湄冷眼回望,朱唇轻启,“那些侥幸活着的人现在因你们枉死,陛下已经动手搜寻所有尤格王室和其尔贺家族成员,杀无赦。” 红袖瞪大了双眼,脸抽搐了几下,半晌才颤声道:“博多忠义过人,为西蓟献身这是他的命!本公主无能为力!” “你真是冷血!他联络亲族,对你何等忠心,可最后在你眼里他不过是一颗复国的棋子!”上官湄有些痛心,“那些素不相识的将士们为救本宫牺牲,本宫尚觉难安,更何况博多为你付出了十多年!你这样置他人生死于不顾,也配做一国的公主?” “感情用事的人又怎能成事?”红袖提高了声调,“博多也好,隋宣太妃也好,只要能留得命在,为了最终的目的,流血牺牲都是必然,何须挂怀!” “红袖!”上官湄怒喝,“隋宣太妃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条命,我还给她就是了!”红袖棕灰色的眸子迸射出逼人的恨意,“你们上官氏两个皇帝灭我国家,所有上官氏族人对本公主来说都是仇人,都该死!隋宣太妃嫁过来却帮不上本公主,本公主留她是情分,不留也是天经地义!皇帝想让她死,本公主正好可以让她去给父汗谢罪!” “所有上官氏?那滢儿呢?”上官湄死死地盯着她,怒火中烧,“滢儿是隋宣太妃唯一存活的女儿,也有一半西蓟血统。你与她相处多年,难道连她都不肯放过?” “当然不会。上官滢是有一半西蓟血脉,可另一半流的却是上官氏的血!”红袖近乎疯狂地道,“雀玲珑没能要了你的命,可不代表你的族人都能这么幸运!你不是怀疑吗?告诉你,我西蓟王族有的是毒药,上官滢早就被我下了慢毒,解药也只有我有——” 上官湄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掐住红袖的喉咙,“你信不信本宫杀了你!” 红袖的脸变得紫胀,费力地道:“杀了我你就永远都别想拿到解药” 上官湄恨极了被人威胁,手上渐渐用力。突然,帷幔后面现出重重禁军举箭对准红袖,一个身影扑上前来死死地拉开上官湄的手。 “皇后不要!”上官滢哭着恳求道。 上官湄松开手,有些气喘,上官滢跪在她脚边又惊又怕,泣不成声。 “红袖,”高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朕真没想到你竟然是侥幸逃生的尤格余孽!” 红袖后退了两步,扶着自己的脖子咳了几声,“你杀了我的老师和他全部手下,冰之也在本公主身边藏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知道呢!” “把解药交出来,否则朕现在就杀了你。”高乾走上前将剑架在红袖肩上。 “本公主已经说过了,杀了我,你们就永远别想拿到解药。”红袖轻蔑地环视周围,“看宴清公主这面色,少则年,多则七八年” “你不能杀她!”上官滢直起身子抱住高乾的腰,又求助似地看向上官湄扯她的袖子,“姐姐c姐姐你救我,你救我啊” 上官湄蹲下身,抱住瑟瑟发抖的上官滢,抬头愤怒地看着红袖,“就为了保命,你竟然对两个无辜的人下毒手!” “自保而已。”红袖面不改色。 上官湄安抚着上官滢,叫王德瑞把她带回凤仪殿,脑中飞快地想着对策。她记得陈和光说过有古籍记录了尤格王室所有传世之毒,除雀玲珑的方子口口相传之外均已有解法。待上官滢走出祠堂,上官湄才平静地道:“本宫有解药。” “不可能!” “不然你以为本宫是如何知道三叶荨钱子的?”上官湄盯着红袖的脸试图寻找最细微的破绽,逐一细数她能记起来的所有名字。待说到白鹿草时,上官湄见红袖眉心一跳,终于放下心来。 “好好,就算天命不顾我,你父皇也已经死了。”红袖不甘地看向上官湄,“本公主杀不了上官氏所有人,能手刃杀父仇人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你说什么!”上官湄惊讶地看着她,头有些发昏。 “当年你父皇奉皇命在西蓟大开杀戒,监斩我父兄族人,他能尝到本公主亲手配的雀玲珑是他的福气!”红袖乜斜着眼,“怎么,你还不知道?你的夫君看出隋宣太妃在后宫的野心,便让段朴风知会她联手毒杀宛氏上位,隋宣太妃急功近利竟然答应了,可只有本公主认出来他给的根本就不是毒药!你夫君想借此了解并牵制她在朝中的势力,就这点小把戏也想骗过我?” 上官湄嘴唇颤抖,身子晃了一下,高乾忙扶住她。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本公主只是没想到你夫君的动作这么快,竟在我动手之前找到了老师,让我们无法趁势起兵,还断送了我数年的心血!”红袖抬手拨开高乾的剑,冷笑道,“上官湄,成大事者必得心无旁骛,像你这么多愁善感注定事事难成。” “你没有感情,没有仁心,才注定会失败。”一直沉默的高乾突然开口,“不过朕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说罢高乾便扭过红袖的手臂,紧紧地钳住她的手腕,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上官湄!高乾!西蓟示神在上,父汗在上,游戏还没有结束,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红袖拼命挣扎着,然而已经无济于事。当祠堂重新恢复平静,上官湄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心痛到无以复加。 为什么?为什么! “湄儿”高乾跪在上官湄身侧,扶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上官湄凄声质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湄儿,对不起”高乾哽咽道,“我查不出父皇的死因,只当是此事全因我而起,是我思虑不周,不防隋宣太妃身边的隐患是红袖,所以这个结果我责无旁贷。湄儿,我不知该如何对你开口,是我对不住你” 眼见她失神痛楚,高乾愈发心如刀绞,犹豫地环过她的身体。上官湄想挣开他的怀抱,高乾却始终不肯撒手。 “湄儿,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好怕失去你” “高乾,我一直以为是你杀我父皇灭我国家,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上官湄头抵在高乾肩上低声呜咽,“可时隔这么多年,我竟然发现,我” 上官湄说不下去了,凄苦交织着迷茫穿梭在胸口。高乾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背,竟不知脸上的泪是愧悔还是喜悦。 爱恨生死,再无芥蒂,仿佛一切都归于沉寂。只剩下茫茫空落,一下一下,苦苦熬着残存的心。 黑夜已过。 父皇,若兰,我终于可以面对你们了。 可高乾,我又该怎么和你相处呢。 “父仇已明,臣妾无颜再见陛下。”半晌,上官湄郑重伏拜,“几年来臣妾怀有异心,虚与委蛇,请陛下赐罪” “湄儿,湄儿你别这样”高乾握住上官湄的手放在胸口,不住地吻着她的脸颊,“我只想知道,你真的愿意” 上官湄默然,颤抖着从手上取下红宝石指环,双手递到高乾面前。 “只要你能坚守对天下的诺言,完成我父皇和幼弟的遗愿,我死而无憾。” 上官祠堂里飘着隐隐的香,高乾挂满了泪的脸上现出微笑。他取过指环,轻轻地套在上官湄指上,合身拥住她,好像是第一次触碰她的一切。 “湄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希声 高乾握着上官湄的手缓缓走出祠堂的门,小亚和汭屿迎上来一左一右搀住她。 “皇后累了,”高乾吩咐,“扶她回去好好歇息。” 小亚点头答应着,汭屿闻言条件反射地去摸上官湄的手腕,却见上官湄眉心微蹙反手阻止了她。汭屿一愣,只好顺势覆住她的手扶她坐上轿辇。上官湄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一边,额上全是密密的汗珠。 高乾站在原地看着轿辇离开,心里并未放松。 回到凤仪殿,上官湄便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谁都不见。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却从未想到回来面对的竟是这样的真相。父仇已报,扎在心上这么多年的刺终于拔除,可本应有的如释重负呢?是因为高乾么? 独坐良久,上官湄拾起枕边的针线。竹篮中还有木若兰绣了一半的手帕,淡紫色的木槿盛放,没有枝桠,没有根茎,只在纯白色的天幕下悠悠飘浮。上官湄手抚过花瓣,想起汀云阁,想起草庐。可多么讽刺,这是她最爱的花朵,曾经与两个最爱的人一同栽下,却从未与他们一同欣赏过。 当初为了报仇而坚持,那以后该为了什么呢? 若兰,你走了,今后我竟不知满腹心事该对谁说了。 漫漫长路,一个人在宫里,该有多寂寞。 “娘娘,您还有陛下呢。” 上官湄侧过头,木若兰站在窗边微笑着,一如从前。 “可我该如何与他相处?我怕看到他的眼睛,更怕自己变得与其他嫔妃别无二致。”上官湄听见自己说。 “为什么怕?高乾爱的是上官湄这个人,上官湄爱的也是高乾这个人。如此而已,无关其他。”木若兰温柔道,笑靥如花。 “你如今是看得更清楚了。” “当然。”木若兰的声音轻柔地拂过她的面颊,“少年情意,盛年扶持,每段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您何必再多愧疚呢?” “你既能窥我心,当知我说的不是他。”上官湄缓缓垂目道,“池南是云翼的挚爱,于我而言已像指下的琴音,我虽然看不到他,却知道他一直在,提醒我曾走过那段路,这样就足够了。或许是因为失去才觉格外珍贵吧,只是一曲奏终,一梦轮回,早不该回头了。” “爱别离,求不得。您既然已经明白这一层,日后便再无事可烦扰了。” 上官湄眼底的微光盈然闪烁,“那你可能照见我的来路?” 木若兰语调波澜不惊:“那条路并不艰险,只是您陷在‘皇后’二字中看不见了而已。” 上官湄还想发问,却眨眼间不见了木若兰,她左右张望了一阵,寝殿里空荡荡的并无别人。 刚才,是幻觉? 可为什么这样真实? 若兰,你是专程来劝我的,对么? 上官湄放下手帕,按了按发胀的头,唤了小亚和汭屿进来。汭屿见上官湄脸色好了些,便蹲下身轻轻按揉着她手上的穴位。 “娘娘觉得好些了么?” “汭屿姐姐,”上官湄点点头,停了一刻才道,“你说爱错了人和恨错了人哪个更痛苦?” 汭屿隐约知她所指,淡淡地发笑:“反正错了就是要放弃的,娘娘为什么纠结?” 上官湄叹息,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嘱咐道:“也罢,你一定要记住,除此以外的任何地方都不要让人知道你通医术。” “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习惯了”汭屿低头撇撇嘴。 上官湄看出了她的疑惑,幽幽地转向窗边道:“再习惯也还是要改,宫中不比民间,懂医道未必是件好事。这里处处都是算计,越是无才无求越容易活得安稳,实在是委屈你了你后不后悔跟我进宫?” 汭屿摇头道:“我自己做的决定不委屈,也不后悔。” 小亚端着一碗冰糖枇杷进来递给上官湄,又对汭屿道:“娘娘是为姐姐好,对于咱们这些人来说,收敛锋芒才是后宫生存的上策。” “是啊。”上官湄调侃道,“可别学你小亚妹妹,你看自从被我知道她这一身做眼线的本领之后惹出了多少事端。” 小亚脸一红,“娘娘怎么打趣奴婢” “这冰糖枇杷不错,你送去建德殿一碗吧。”上官湄又喝了几口,见小亚有些踌躇便问她怎么了。 “娘娘,陛下不在建德殿,”小亚吞吞吐吐道,“陛下午后去骥月殿了。” 上官湄拿着汤匙的手稍微抖了一下,瞬即微笑道:“这有什么,陛下去看望贵妃再正常不过了。怎么,有人来烦你了?” “她很高兴,”小亚小心地回道,“又说陛下脸色不好,问奴婢娘娘怎么了。” “你怎么说的?” 小亚一愣,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奴婢说娘娘路途劳累,然后就恭喜贵妃了。” “你倒是会说,她没怀疑你吧?”上官湄嗤地一笑,将汤碗递给小亚,见她摇头便正色道,“这是一件,此外本宫还想知道这些日子贵妃对上官济说了什么,本宫总觉得他疏远了许多。” 小亚答应着退下,上官湄又让人去太医署请人查看上官滢的脉象,自己则坐在案前提笔给陈和光写信,询问白鹿草的解毒之法。 一连数日,上官湄总找借口避着高乾,就算是高乾来凤仪殿也总会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让他进门。从前二人之间即便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总有一道屏障在,能分隔开理智与情感,如今这屏障没了,一切反倒绞在一起,让人乱了心神。 这日午后,高乾困倦不堪歇在了骥月殿,金诗棋就坐在他对面出神地凝视着他。不多时沉梦进来朝金诗棋耳语几句,金诗棋忙摆手带她出去。 “可皇后身体不适陛下就更应该留在凤仪殿,”金诗棋蹙眉道,“怎会这半月一直盘桓在本宫这里?” “小亚是这样说的,也许皇后是真的需要静养吧。” “让她去打探吧。”金诗棋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高乾身上移开,扶着沉梦的手道,“陛下睡着了,去看看上官济。” 金诗棋来到后殿,见上官济正在写字,便让沉梦送上一碗绿豆汤。上官济抬头见是金诗棋,开心地站起来扑到她怀里道:“母妃怎么来了?” 金诗棋也一笑:“知道你想躲着陛下,本宫怕你读书辛苦,特地过来看看。” “儿臣不想打扰母妃。”上官济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道,“对了母妃,滢姐姐进宫有些日子了,儿臣明天想去看看她。” 金诗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道:“好,想去就去吧。” “母妃,儿臣看过滢姐姐之后可以一起去给皇后请个安吗?” 金诗棋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当然可以,记得早点回来。” 上官济点点头,将绿豆汤伸到金诗棋面前,“母妃也喝。” 却说陈和光接到了脉案和上官湄的书信,立刻将所需的药材准备好,又将西蓟流散出来的古籍誊抄了一份让人一并送到宫里,说是留给太医署细细钻研,也算物尽其用。刘宪等人按照方子配好解药,又添了些恢复气血的药。 午后,上官湄来到叶蓁阁,恰逢刘宪和其他几位御医离开,上官湄叫住他细细问了上官滢的身体状况。听刘宪回禀毒性可解,她才略微松了口气。 “那她的身体能否完全恢复?” “这”刘宪面露难色,小心地斟酌着字句,“毕竟是药三分毒,公主中毒几年,身体终究还是有所损耗,臣等只能尽力调养” “必须尽心。”上官湄的神情愈发严肃,“本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告诉你手下的御医且收起平日里那些不温不火的做派。” 刘宪躬身退下,上官湄让小亚和汭屿都留在外面,径自推开叶蓁阁的门。上官滢歪在窗边目光呆滞,脸色仍有些发黄,上官济则端着药碗站在一旁。 “滢儿,你觉得如何了?” 上官滢也不正眼看她,只接过药碗喝了几口,上官济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笑道:“姐姐放心,御医说滢姐姐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上官湄微笑,关切地摸了摸上官滢的手,“怎么这么凉?” 上官滢抽出手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冷冷道:“大概是屋里太阴了。” “我知道红袖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上官湄知道她心情不好便耐着性子哄道,“不过你放心,我会让陛下再派得力的人去服侍你的。宫里什么都不缺,你且安心静养,等好全了再回家。” “再来一个冰之监视我?不必了吧。”上官滢冷笑一声,闭眼靠在椅背上。 上官湄整整袖子,沉声道:“你别怪陛下,事关社稷安危,这也是无奈之举。” “我有说过怪你们吗?”上官滢突然睁开眼死盯着她,“左右我有夫君在旁,身边还有天星照看,我的事就不劳皇后姐姐费心了。” 上官湄有些不悦却又懒得和她争执,便转头看向上官济道:“济儿今日没去书房?” “昨日和师傅告了假,专门来陪滢姐姐的。”上官济瞟了一眼上官滢,“我们还想着待会一起去给姐姐问安呢。” 上官湄欣慰地看着他,刚要张口,上官滢便腾地站起身道:“是你想去,我可没说要陪你玩。我要去睡一会,就不送弟弟和皇后姐姐了。” 上官济皱了皱眉,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上官湄见状便直接拉他离开了。 “姐姐你别怪她,滢姐姐大概是莫名被人下了毒才——” “我知道她的性子。”上官湄停下脚步,看着上官济棱角日益分明的脸,“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济儿有没有好好读书?” “当然,”上官济自豪地挺起胸脯,“书房的师傅经常夸我呢!” “那就好,你是上官氏的儿子,要和你涵哥哥一样勤学多思,将来有一番作为才好呢。”上官湄宠溺地刮了下他的鼻子,“对了,贵妃待你如何?” “母妃照顾周全,时时提点我,姐姐放心!”上官济噘嘴笑道,“再说我都快满十二岁了,又不是小孩子。” “可在姐姐心里你就是小孩子呀,”上官湄捏捏他的脸,“就算过了生辰给你单独辟了宫室,再过几年娶妻生子,你不也还是我弟弟么?” “母妃说母后走得早,我不得人照顾,说在离宫之前让我就住在骥月殿,也和姐姐多待些时日。”上官济的笑突然滞在脸上,有些疑惑地问,“再说姐姐不是一直希望我——” 话音未落,王德瑞从远处走来,对二人拜道: “皇后娘娘万安,殿下万安。” 上官湄忙止住上官济的话,微笑道:“王公公免礼。” “娘娘,”王德瑞再次欠身道,“陛下听说娘娘身子好了些,又见今日天气凉爽,想邀娘娘出去走走,请娘娘回宫换身便服吧。” “好,本宫这就去。”上官湄拍了拍上官济的肩膀道,“此事日后会与你细说,你先回去吧,别让贵妃着急。” 上官济点点头跑开了,上官湄来不及多想,便扶着王德瑞的手上了轿辇。 上官湄依言回宫换了衣服,行至宫门口,见高乾也是一身便装,头戴着斗笠站在城下。他牵过上官湄的手,将袖中一枚浅紫色的木槿花插在她发髻上,小心地扶她上马,自己也跨上马背走在前面出了宫门。 高乾也不说话,只是引上官湄沿小路走在城郊树林中,周围只有间或的鸟鸣声。林里凉爽,满眼的绿意安抚着纷乱的心。西蓟之事已经了结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桩麻烦事要解决。他怕下手太重会伤了她,但庆幸的是此番上官湄并未像以往那样敏锐地想到了这一层。高乾不时转头看着她,上官湄觉得似乎该说点什么。 “陛下” “湄儿,你什么都不用说,”高乾温柔地看着她,“我只是想看看你。” 二人一直走到城外的长亭处才停下来,高乾扶上官湄下马,“湄儿,这段时间你冷着我,我也躲着你,可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煎熬?” 上官湄垂头一言不发。走了这么久突然失却了方向,他煎熬,可她又何尝不是呢? “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从前再怎么说都可以与我正常相处。”高乾诚挚地看着上官湄,“可自从你从红袖口中知道了真相,你开始害怕了,害怕以后我们都不像自己了。对么?” 上官湄不安地捻着袖口,仍旧没有回答。 “今日,此刻,我带你出来,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后。是我不好,是我先把你禁锢在了万千烦恼中。”高乾上前握住上官湄的手臂,“曾经你我相识,我说过我希望你永远都是自己的模样,别为我改变,别为任何人改变。湄儿,你怕,是因为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上官湄听他如此说,也不禁强迫自己正视他。没了复仇目标的逃避,到底是对帝后身份的恐惧,还是对面前这个人的抵触? “曾经我觉得你大错特错,可”上官湄无奈转言道,“也许你真的是个好皇帝,我甚至想过当你弥留之际亲手杀了你为父皇报仇。那时天下大定,江山后继有人,你我二人以死解脱,身后相伴,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那如今呢?” 上官湄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大仇已报,我却不知该怎样在你身边做这个皇后——” 高乾的指尖抵在她唇上,“我说过不想这些,‘身后相伴’,那此生呢?你既然愿意陪我,为什么不愿意现在解开心结?” 上官湄挣开他,转过身看着亭外悠闲漫步的马匹,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木槿花。都说刀片被血肉包裹得久了刀刃就不再锋利,可是有谁心疼么?不知不觉间两下早已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渗出来的鲜血提醒着,那伤口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而情深如许的期盼,也酝酿着心动,挣扎着心痛。 再次睁开眼睛时,上官湄看见木若兰骑在马背上,阳光从她身后照射过来。 “若兰,你可能照见我的来路?”上官湄清越的声音飘荡在空中。 “您睁开眼看看。” “我”上官湄费力地睁大双眼,却什么都看不清。 “退缩,逃避,真的有助于您么?”木若兰肃然道。 “我明白。”上官湄努力抛开耳边的繁杂,“很多事,就差那么一步。” “时有芦花,独行瑟瑟。从前为衣,日后无形。为衣则难解,无形得自在。” 上官湄一愣,顿觉胸口畅快了许多,远处模糊的光点渐渐清晰起来。她看见亭子一角破损的浮雕,看见村落头顶袅袅的炊烟,看见街市里熙攘的人群,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映月千重出越影,横波万里忆长风’。”两个声音重合在一起,缥缈得像水中的气泡。 “便这么走?” “便这么走。” 这么多年,也该放下了。上官湄绽开笑容,心彻底放松下来。她把手伸向木若兰,木若兰的身影开始变得柔和透明,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直到与身后的夕阳融为一体。 良久,高乾从上官湄身后抱住她,炽烈的气息悠然飘进她的耳朵。 “湄儿,我也有错,你也有错,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重新面对彼此,如果你愿意,就看我一眼,好不好?” 上官湄转过身,眼里蔓延开一层水雾,她凝视着高乾深沉的眸子,迟疑了一瞬,便红了脸靠在他肩头,扑面而来的满是淡淡的花香。 “乾郎”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子规 转过一年又是冬至夜,高乾祭天后与后宫众妃饮宴。在宴会上许秋盈因感到恶心而被御医诊断出怀孕一月有余,高乾心情大好,当即晋封她为昭仪。 夜间,颐华殿中灯火通明。才回到宫中,许秋盈便迫不及待地从柜中取出一幅古画展给高乾。高乾仔细观摩了一阵道: “这好像是顾恺之《洛神赋图》的一部分?这么珍贵的古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陛下不是知道臣妾素来喜欢古画的么?”许秋盈歪头看着他,半晌失笑道,“陛下,臣妾幼时有幸得见一面,陛下手中这幅是臣妾自己凭记忆画的。” 高乾将画放在一旁,扶许秋盈坐下道:“你这鬼精灵的脾气一点都没变,不过你的画技倒是真进益了不少,连朕都差点被你骗过了。” “臣妾喜欢洛神,更喜欢团圆的结局。”许秋盈莺莺软语,轻偎在高乾怀中,“洛神与陈王两情相悦,在顾恺之笔下从人神殊途到终成眷属,不就是最美的故事么?” “看来许昭仪是话中有话啊。” “臣妾请陛下墨宝,留给臣妾与您的孩子,”许秋盈从旁边取过一只笔,“这样就算陛下平日里忙于政务,臣妾见字如见人。” “你刻画二人美好的结局,朕倒是最喜欢陈王初见洛神的惊艳。”高乾在画卷空白处提起笔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珠玉在前,朕不敢与前人相较。你这一胎若是公主当若惊鸿,若是皇子,朕自然希望他有松柏之德。” 许秋盈满脸笑意,忙站起来行礼道:“臣妾谢陛下祝福这个孩子。” 高乾忙止住她,盯着画卷上的字兀自出神。其实《洛神赋》里他最钟爱的句子是“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相思入骨,陈王与洛神错过一生,却守住了最初相见的那份美好,会不会这样才是更好的结局?高乾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想远了。 “陛下,”许秋盈朝缃翠摆摆手,“陛下是不是方才太高兴饮多了酒?臣妾这里有解酒茶,陛下先缓缓吧。” 高乾回过神,接过茶杯略微抿了几口,果然清醒了许多。他打量着对面风姿绰约的许秋盈,目光渐次迷离,认真地笑道: “其实你比画更美。” 许秋盈立刻羞红了脸,正待娇嗔以对,寝殿门口忽地传来王德瑞急切而突兀的通秉,高乾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 “陛下,”王德瑞脸色略一紧张,跪下道,“皇后娘娘请您即刻移驾安阳殿。” 高乾皱了皱眉,“一定要现在吗?” “是”王德瑞谨慎地回答,“明睿殿下得了急病,几位御医已经在了,二位娘娘都很着急。” 高乾闻言脸色一变,一下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安慰似地拍了拍许秋盈的肩膀,温柔道:“朕过去看看,你怀有身孕要多休息,少费心神。” 许秋盈有些委屈,“那陛下看过明睿和佳修仪还会回来看臣妾么?” “朕有些累了,过几日吧,年底事也多。”高乾伸手刮了刮许秋盈的脸,“你早点歇息,后日朕来看你作画。” “陛下要说话算话!” 许秋盈撒着娇向高乾怀里蹭了蹭,高乾安抚了她一阵,便匆匆带着王德瑞离开了颐华殿。高乾走后,许秋盈的笑容冷淡了下来,将手帕甩在案上,偎坐一处。她是如此娇艳美丽,那如浓墨晕染出的发鬓,如星月点缀过的眉眼,在暖黄的烛火下更添了袅袅婷婷。即便面无表情时,也恍若九天仙子。缃翠从小都不太敢直视她,仿佛仅仅是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就会令自己目眩神迷,令天地黯然褪色。她一直觉得就算是用上世间所有形容美的词句,都无法完整地描摹出许秋盈的神韵。 “夫人,”缃翠想了许久,见许秋盈气消了些,才上前耐心劝道,“眼下陛下只有两位皇子,明睿殿下这么小就病了,陛下难免忧心。” “我知道,佳修仪也是没福气,唯唯诺诺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个皇子还病了。”许秋盈抚着肚子冷笑道,“只是我这孩子不满两个月正不安稳呢,他这一病,我的孩子倒平白惹些晦气。” “夫人别这么说,”缃翠蹲下身给她捶着腿,“夫人是最有福气的,宫里许久没有皇子出生了,陛下也等着夫人添福呢。” “佳林尔丹,你一无美貌,二无家世,还敢拉着皇后抢我的恩宠。”许秋盈拿起手帕狠狠攥在手里,“咱们走着瞧,早晚有一天我会得到我想要的,让你们付出代价。” 不多时,高乾赶到安阳殿,佳修仪心急如焚,站在上官湄身后直掉眼泪。御医回禀高明睿病得突然,昏迷不醒,一时查不出个所以然,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还得找到病因对症下药才行。高乾坐在榻边,看榻上的高明睿满面通红,手脚还不时地抽搐,便取了帕子放在他的额头上降温。御医和宫人们彻夜忙进忙出,直到天蒙蒙亮才让高明睿的烧退了下来。 由于挂心高明睿,高乾便把批阅奏疏的地点从建德殿搬到了安阳殿,上官湄也是每日都过来帮佳林尔丹照顾高明睿。众人奔忙了数日,高明睿的身体才渐渐好转。高明睿是佳林唯一的依靠,她虽然心疼儿子,但见高乾和上官湄都如此费心为她母子二人操劳,也不敢表现得太难过,只有在无人处拉着荷玉含泪絮絮几句。 这一年除夕,由于高明睿病着,佳修仪精神总不大好,许昭仪怀着身孕身子犯懒,众妃见高乾兴致不高也只得强颜欢笑,大家热闹了一阵就各自散去了。 正月初三日,上官湄派人传上官济到宗祠来,金诗棋见是汭屿传话,虽然心中不情愿但也无法,便让玉衡给上官济更了衣随她去了。 上官济来到宗祠里,见上官湄身穿月白色的衣裙肃然站在灵位前。裙摆上绣着几朵浅紫色的木槿花,花心用珍珠点缀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飞绕着,在霜色的纱间翩翩起舞。她只梳了简单的发髻,佩了一支玉兰簪子,与往日的夺目盛装截然不同。 “姐姐从前不曾穿过这身衣服。” “你来了。”上官湄转过身微笑地看着上官济,上前牵过他的手,上官济这才发现桌上供着各色蔬果,“今天是什么日子济儿可记得?” “正月初三”上官济点头。 “那济儿可记得,若父皇还在,当是什么年岁?” 上官济歪头想了想道:“四十岁?” “父皇生于正元三年,今年是元鸿八年,是四十岁整了。”上官湄回望上官敬尧的灵位道,“今日是父皇生忌,所以姐姐叫你来看看父皇,略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心意。” 说罢,上官湄取来几支香递给上官济,姐弟俩跪在案前恭祝父皇千秋。 一时两人拜毕,将香供于灵前,上官湄盯着上官敬尧的牌位暗暗出神。上官济低头犹豫了一阵,才小声吐出几个字:“济儿一直有话想问姐姐。” 上官湄转身含笑看着他,“好久没跟你这样待着了,姐姐也想和你说说话。” 上官济认真道:“我这几日读书,看到孔子评管仲‘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赞其仁德显贵;而孟子却道‘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鄙其功烈之悲。济儿想问姐姐,同样一个人,为何两夫子对他评价差异如此之大?” 上官湄知他所指,不觉莞尔:“济儿所言都不完整,孔子赞仁,却也批评管仲器量狭小僭越礼制;孟子鄙功,亦不否认他是豪杰之士。管仲品行有亏是私德,但他辅佐齐桓公改革政治,富国强兵,后世皆受惠于其才干,这是公德。评价一个人,该全面地看。” “我不赞同姐姐的话。”上官济反驳道,“德是人之本,不分公私,背弃旧主品行有亏的人又如何能治理好天下?” “管仲虽不知王道,但其为相四十余年,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北御夷狄,南制楚蛮,使得春秋五霸桓公为盛,一匡天下。管仲之力若此,还不足以评价其功业么?”上官湄停顿了一下方道,“何况生逢乱世,当量才而行。” “难道只量才不论德么?你我出身正统皇室,姐姐教我修身立德言犹在耳,今日当着父皇的面,姐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上官济颇为吃惊,眼中继而透出一丝悲伤,“姐姐这次从沂州回来仿佛变了许多,姐姐已经完全接受了陛下是么” “济儿,”上官湄把手搭在他肩上,“你说得没错,我接受了他——” 上官济甩开身子失声嚷道:“背叛上官氏族,委身杀父仇人,对国不忠,于家不孝,姐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为了曾经想要的生活。” 上官湄迎向上官济愤怒的目光凄然一笑,她想告诉他这曾经想要的生活不仅仅是夫妻和合携手并肩,更是朝局安稳百姓丰足,可种种念头涌到嘴边,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二人对立了许久,直到香案上的香燃去了许多,上官济起伏的胸脯才缓和了下来。 “姐姐,我们的生活已经毁了”上官济蹲下身子环抱着膝盖,“虽然滢姐姐已经告诉我红袖才是杀害父皇的真凶,可若没有陛下的反心,当日朝中有姐姐,他们又如何能得手?” “不,你错了。”上官湄也蹲下来平视着他,“第一,红袖志在复国,她们既然已经动手,就算没有陛下她们也会杀了父皇,杀了你我,杀掉所有上官氏的人,联合旧族引起动乱;第二,大周之祸看起来始于陛下之叛,可若不是积弊未除,人心生异,他又如何能得众人拥护轻而易举拿下宫城?说到底是我们这些儿女无能,愧对祖宗基业;第三,外祖父临终前留给我数卷书册,上面记录了他一生见闻,他说陛下之才可行中兴之业。细想世事兴衰,百年来惟有如今安乐富足,所以就算是陛下篡位我也能坦然接受。皇家从没有一己之私,天下安定,我们的国就还在,我们的生活也还在。” “可陛下篡周终究会被写进史书,姐姐作为他的皇后同样会被人议论,我怕” “若连现世都不得安稳,身后名誉又有何用呢?”上官湄温然笑道。 “我还以为”上官湄的一席话重重地敲打在上官济心上,他略有动摇,不禁感慨上官湄见识深远非他能及,“我还以为姐姐是因为有了孩子就忘记了心中的正义” “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上官湄拿出手帕擦了擦他额上的汗,“举兵是错,但曾有朋友告诫我民心所向才为正义,外祖父亦希望我早释冤仇,以苍生为念。现在家仇已报,我会全力辅佐他,免去后顾之忧,在大周的土地上建立一个更强大的国家。待他日有贤能之君接手江山,我也可以不留遗憾地去见地下的先祖了。你的兄长曾说过贤者光明为期,以枉求直,自古从无一成不变的朝代,姐姐希望你也能这样想。” “姐姐比济儿看得更远,”上官济叹服道,“这番教导我都记下了,日后一定不会辜负姐姐的苦心。” “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么?”上官湄松了一口气笑道。 “记得,一起守候木槿花开。”上官济看向她的脸,“只可惜姐姐带我在汀云阁种下了木槿树,却没有一起看到第一次花开姐姐,那花比姐姐身上的这些都好看” “以后会的”上官湄跪下来将他紧紧纳入怀中,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温暖,“永恒的美丽,是为我们姐弟安康,也是为了父母先人的嘱托。” 姐弟二人总算彻底打开了心结,上官湄见上官济长大了心思成熟了,十分欣慰。两人盘桓在祠堂中,说些新奇的趣事,直到午时才离开,上官湄命小亚把上官济送至金诗棋处,自己坐着轿辇回到了凤仪殿,彼时高乾已经等待许久了。 “怎么陪了父皇这么久?”高乾牵过上官湄的手呵了几口气。 “陛下怎么知道?”上官湄诧异。 “今日是父皇寿辰我怎么会忘了呢?”高乾轻描淡写地扶她坐下,“本来想和你同去的,谁知来时你已经走了,我想着你必定叫了上官济,还是不去打扰你们姐弟二人说话了。” 上官湄看着案上白玉瓶中新插了几枝梅花,笑容在脸上一僵,随即道:“陛下这花是从梅苑摘的?” 高乾点点头,“今年的梅花开得早,我就命人摘了给你送来,好看么?” “好看。”上官湄的指尖拂过嫣红如血的花瓣,似是陷入一段渺远的回忆中。 “湄儿很多年没穿这么素净的衣裳了,看惯了皇后的装束,还是觉得这样好看。”高乾戏谑地端详着她。 “陛下别这么看着臣妾”上官湄被他说得有些羞涩,侧头笑道,“对了,陛下没去安阳殿么?明睿可好些了?” “来时去看了一眼。”高乾坐在她身边,谈及此事少不得又添了烦恼,“明睿太小,这么一折腾瘦了许多,总没有精神。佳林也是个胆小的,见孩子这样难免手忙脚乱,还不够别人周全她的。” 上官湄见他满面愁容,便短暂地思索了一下,站起身郑重拜礼,口中直道有事启奏。高乾见状慌忙执手扶她起来,不知她为何作此举动,——向来她的“客气”都意味着会有大事发生。 “陛下,明睿这一病引得陛下担忧,人心浮动,外面的事陛下不说臣妾也都知道。”上官湄从容道来,“后宫子嗣为重,陛下登基至今从未采选——” “这事以后再说吧。”高乾皱眉闪躲,“我还有明承,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后宫众人都还年轻,何愁不能再添子嗣?” “后宫嫔妃皇嗣稀少,臣妾身为皇后,理当为大越着想。”上官湄正色道,“皇子有恙是大事,更是国事,陛下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安定边境,现在天下安宁,陛下不能只宠臣妾,也该为以后考虑考虑了。” “政事烦扰,朕心不在后宫,皇后不必再劝了。”说着高乾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今日臣妾在祠堂,想起当日父皇独宠母后,情深义重不假。可如今臣妾身在后位,渐渐明白不能劝服父皇是母后失职。涵弟弟一走父皇就只剩一个皇子,济儿年幼又才智平庸,那铎氏不就是见大周根基不稳才与母族串通一气的么?”上官湄恳切道,“子嗣稀少则国本动摇,陛下是想让旧事重演,还是想把臣妾推到朝臣百姓的非议之中?” “湄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高乾颤声道,“后宫最是难测,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若你我之间连家仇国恨都能释然,又怎会因为后宫多几个人而彼此疏远?”上官湄主动上前一步拉过高乾的手,“人生须臾,我放下过去,只愿助你完成当日的诺言,也让先祖看到我违了他们心意是为了还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江山。” 高乾艰难起身,“湄儿,不要说这些大道理,我是真的怕你日后难过” “我是皇后,也是女人,把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怎么可能不难过?只是你我相识十余年,我知道你是有主意有决断的人,却屡次为我”上官湄噙着泪道,这句话她说得太苦,如吞黄连一般的苦,“上官湄何德何能竟让你一再迁就?当日你说以江山黎民为重,我只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些话” “好,好”高乾亦是难言,他轻轻吻着上官湄的面颊,缓了缓心绪才道,“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应该相互提醒,一起努力,复朝之后我会下旨采选。但湄儿你要记得,就算嫔妃再多,你也永远是我的皇后,我此生决不负你。” 上官湄脸上不知何时含了笑意,两人十指相扣,掌心里的温热逐渐扩散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漱玉 正月初七,高乾在朝华殿设宴,为群臣分发彩缕人胜,午后又下恩旨许韩国夫人携金诗玉入宫和贵妃团聚。 这几日上官湄总觉隐隐头痛,待颁赏完给各宫嫔妃的年节赏赐便回到凤仪殿歇息了。恍惚间,她好像听到寝殿门口有人说话,勉强支撑着坐起身。小亚和汭屿走进来,小亚神情中掠过一丝焦急。 “娘娘,”小亚低声道,“长邑侯夫人在骥月殿怕是要生了。” 上官湄闻言倏然变了脸色,扶着鬓角的手也僵在了那里,“御医和乳医去了么?” 小亚一一回过,又道贵妃派人来请旨希望金诗玉生产后能在宫里住几日再回侯府。上官湄自然允许,吩咐她准备更衣去骥月殿探视。 “娘娘,”汭屿在宫里住久了也沉住了心性,从未向人抱怨过什么,上官湄时常感慨她行事颇有木若兰的风范,却又比木若兰更多一分坚毅和果决。她本是聪明豁达之人,此际却小心地斟酌着词句,眼中尽是担忧,“产房不洁,您最近脉象也不是很平和,何苦去凑这个热闹?” “这话就错了。”上官湄知她心意,笑容有些勉强,“我是皇后,她既在宫中生产,又是贵妃的亲妹妹,我就算不懂医术也理应照看一下。再说,贵妃都来请旨了,我若不闻不问,万一有什么差池不知又要惹人多少议论,去就是了,你放心。” “那我服侍您更衣吧。”汭屿轻叹了口气道。 “好,汭屿,我们是外人,骥月殿有的是御医和乳医,无论如何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出你的医术,只需看着就好了。”上官湄坐在镜前,切切嘱咐道,“还有,小亚——” “是,娘娘。”小亚会意,“奴婢当然忧心贵妃妹妹c长邑侯夫人的身体状况。” 上官湄收拾停当便传了轿辇去了骥月殿,一进院中,金诗棋便匆匆走出来迎道:“皇后娘娘金安。小妹生产,不想劳动娘娘大驾,是臣妾的错。” 上官湄见她尚未来得及披上披风,忙扶起她温和地笑道:“姐姐快起来,你的妹妹亦是本宫的妹妹,不必这么客气。她现在如何了?” 金诗棋忧心忡忡道:“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乳医还是无法接生。” “贵妃姐姐洪福,”上官湄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一定不会有事的。” “臣妾代小妹谢皇后娘娘吉言。”金诗棋微微欠身道,“天气寒冷,请娘娘移步正殿歇息。” “你不用招呼本宫,去忙吧,左右本宫不是来给你们添乱的。”上官湄点点头,“你妹妹现在正需要你在身边陪着呢。” 金诗棋谢过上官湄,引她进了殿中,派人端上姜茶和点心,便匆匆告退了。 寝殿里乳医忙进忙出,韩国夫人和金诗棋安慰的声音夹杂着金诗玉的呻吟不断传进上官湄的耳朵。这毕竟是池南的孩子,是他与他心爱之人的第一个孩子,上官湄既希望金诗玉能够平安生产,又不希望太过顺利。她端着茶杯兀自出神,指尖微颤,掩饰着心中的纠结。 “贵妃娘娘,韩国夫人,”不知过了几时,外间一个御医急急道,“侯夫人难产,恐怕要用催生如圣汤试试看能不能” “那就快去啊。”是金诗棋急促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 “等一下。”一个年长的声音传过来,“侯夫人体质与甘草相冲,换蜀葵一两,生姜加到五片,取些热水来。” 御医答应了退下,汭屿有些费力地分辨着外面传过来的声音,听到韩国夫人提到蜀葵和剂量,便知她是通医术的。汭屿见上官湄只是垂头看着地上某个地方,还以为她早知晓此事才不以为意,所以也就没有多想,只暗自纳罕金诗玉奇特的体质。 曾经的缘许三生真的放下了么? 没有,但早放弃了。我已走得太远,若回首时能见你一切都好,便是最大的安慰。 过眼万千的时光,或笑或泪,或恋或憾,终究是祝祷战胜了私心。 上官湄的思绪被一声啼哭打断,她手中的茶杯盖砰然落下,小亚见状忙蹲下身拿帕子擦拭着。上官湄听着那哭声顿觉心跳加速,仿佛比自己生育还要紧张,她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绪。 不多时,金诗棋走进来,她面颊通红,发髻也有些散乱。 “托娘娘的福,小妹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上官湄只觉心中咯噔一下,便迅速恢复了得体的笑容:“那本宫要恭喜长邑侯夫妇喜得麟儿了。小亚,去回禀陛下金家之喜。” 上官湄又与金诗棋和韩国夫人说了些客套话,便以不再打扰为由扶着汭屿的手离开了。虽是傍晚,上官湄还是觉得身上的汗正悉数透出,脚下也有些发软。 “您还好吧?”汭屿安抚着上官湄的背。 “汭屿,我没事。”上官湄如释重负道,“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该是最圆满的了。” 金诗玉又在宫里住了一阵子,池南也得到高乾的恩旨来进宫探望。那孩子模样周正,活泼好动,金诗玉天天抱着他不肯撒手。金诗棋和韩国夫人服侍左右,一家人其乐融融,骥月殿里好不自在。 上元之后,上官湄便开始命掖庭宫筹备采选事宜,从全国各地征选良家子。经过各州郡县的层层严格筛选,最终共有五十名女子获得了入宫参选的资格。掖庭令依据祖制呈报上官湄,定下了女红c画技和音律三项考核内容。 正映着春景,这些年轻的女子打扮得婀娜多姿,跟随内监来到云光殿参加采选。上官湄决定亲自出席第二日画技的考核,金诗棋劝阻了几次,上官湄却说想看看这些良家子在考核之外是怎样的情态。金诗棋无法,只得同她一起过来。二人在云光殿外远远地望着,突然上官湄眉头一皱,唤来了掖庭令。 “那个穿水绿色的良家子叫什么?” 掖庭令探头看了一下,翻了翻手上的卷册道:“回娘娘,她叫万山仪,九里县主簿次女。” 上官湄点点头,“她昨日的女红如何?” 掖庭令将卷册呈上,“娘娘,在众良家子中略显平庸。” “待会带她过来,还有她的画作也一并呈给本宫。”上官湄看看她中等的成绩,回头向金诗棋微笑了一下。 掖庭令答应着,不敢多问,倒是金诗棋有些不解:“娘娘,您为何注意到她了呢?臣妾不擅丹青,还请娘娘赐教。” “贵妃姐姐,”上官湄笑道,“既是考察画技,别的良家子都在调颜色,可我们在那里站了这么久,姐姐可曾看到她动了石青之外的颜色?” 金诗棋微微怔住,仔细回忆了一番,才发觉万山仪的确没有选太多的颜料在身边。 “况且,”上官湄继续道,“本宫经常写字所以能注意到一个细节,书法与绘画的运笔有所区别,她刚刚一直在写字。” 金诗棋略一惊讶,随即赔笑道:“娘娘观察得这样细致,臣妾自愧不如了。” “当候选者都精心装扮恨不得艳冠群芳的时候,有人却衣着朴素,行事风格也与众不同,不是反而更显眼了么?”上官湄转头停下来看看金诗棋,“贵妃姐姐,且与本宫拭目以待吧。” 大约半个时辰后,掖庭令将万山仪带到了后殿。 “起来吧。”上官湄温和道,“你不必紧张,本宫叫你来只是与你闲聊几句。” “民女第一次进宫面对皇后与贵妃,实在不能不紧张。”万山仪低头道,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数。 上官湄示意小亚将她的画作拿上来,她注目一看,顿时心生疑惑。宣纸上只用石青色浅浅勾勒出一个美人的背影,旁边是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美人的头顶是朦胧的月,远处是安静的青山。旁边还写着几句诗: 有雨央央,角徵宫商。霞帔湛湛,经年华裳。剪纸出兮,剪影无忆。在萍之末,我寻魏紫。 金诗棋余光瞥见也觉讶异,便问道: “你可知今日的题目?” “民女知道,”万山仪轻声道,“是‘牡丹’。” “这倒是奇怪。”这次便轮到上官湄不解了,“本宫出这题目本想着是人人皆知,你便是喜好素雅,画白玉c蓝田玉也罢,为什么偏要画这个呢?” 万山仪垂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不肯回答。 “但说无妨,本宫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万山仪思索了一阵道:“牡丹真国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人人都赞颂,民女却可怜她,不忍描摹她的尊容,故而只画了心中之物。” “可怜?”上官湄好像有了兴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牡丹从前隐蔽在深山之中,不为世人熟识。可自从武后入宫,命人将其移栽上苑,洛阳牡丹才日益兴盛。从前寂寞无闻,如今名动天下,不能不说是此一时彼一时。”万山仪眉间隐有愁绪,“民女可怜她本是金身玉质,却也难逃世人冷眼。” 上官湄听她一番言论倒是由衷惊叹:“本宫在宫里这么多年,也很少见像你一般心思奇巧之人。只是这与你的画作又有何关系呢?” “民女想借此画为牡丹翻案,正如‘圆玄瑞精,有星而景,有云而卿。其光下垂,遇物流形’,花人同一,谁说对月便是孤清?谁谓素朴不是雍容?无闻亦然,盛名亦然,牡丹花在民女心中就是这个样子。” 上官湄抚掌笑道:“舒元舆的《牡丹赋》,你读过书?” 万山仪忙跪下请罪道:“民女卖弄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起来吧。”上官湄将画作递给小亚,“你心中有想法,但这并不是采选应有的对策。若非本宫偶然发觉,你这心思岂不永远都不会为人所知了?” 万山仪摇摇头:“回娘娘民女并不在意。” “你并非穷苦人家的女儿,但穿着打扮都十分朴素,难道你不想入宫?”金诗棋问道。 万山仪又跪下道请罪,连道在皇后和贵妃面前不敢说出实情。 “本宫恕你无罪。”上官湄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民女”万山仪的脸微微发红,“常听人说宫门似海深,民女向往诗赋中的自由世界,所以害怕在其中枷锁重重身不由己” 谁不希望自由呢?上官湄隐隐叹了口气。 “但你还是应选了,还进了京。” “是”万山仪的声音弱了下去,“民女从小不善女红,只喜欢读书,因此被旁人视为异类,父亲也不甚喜欢民女。书中说京城富庶皇宫威严,民女参加采选,一是想看看诗中描摹的画景,这是民女最大的愿望;二是万一民女有幸入选,多少也能改善家人的生活” 上官湄默然,她没想到万山仪就算再不情愿也会为了家人尽力一试,她在文字中找寻慰藉,这般事事分明实是罕见。上官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许她进宫。或许留她在宫外能找到最广阔的天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读书的人能知礼,若能有个人一起谈古论今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上官湄左右为难了一阵,才道: “你的话本宫都记下了,先回去吧,好好准备明日的采选。” 万山仪惴惴不安地退下了,上官湄刚要与金诗棋说什么就听见云光殿外面传来了争吵声。她忙与金诗棋走到殿门口,见一个打扮俏丽华贵的女子揪着另一人的衣领不放。二人听了一阵,隐约听明白是被扯住女子的颜料不小心溅在华丽女子的衣衫上了。 “那是许家的小姐吧。”金诗棋眼波微转,轻声感慨道。上官湄却并不答话,目光只远远定格在一人身上,眼中划过别样的情绪。 “你方才分明就在我旁边,做错了事还不敢承认?”许彦溪怒目圆睁。 “姐姐我没有”吴燕凝急得滚下泪来,“我没有用过赭石色” “还敢狡辩?若不是你难道还会是本小姐自己?” 眼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吴燕凝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咬着嘴唇抽泣不已。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两个人。 “算了吧,姐姐宽宏大量,何必与旁人计较一件衣裳。” 许彦溪打量着千奕和傅钰亭晚,不屑地撇嘴道:“本小姐的堂姐可是宫中贵人,现在又怀有龙胎荣宠正盛,你们是哪家小门小户也敢来包庇这个乡下丫头?” “何来包庇?”千奕笑着福了福身,“姐姐出身名门,我们是没落家族之后,如何得罪得起?况且,事情尚未分明,就算这位妹妹出身低了些,姐姐闹下去惊动贵妃甚至皇后娘娘不也吃亏?” “贵妃如何?皇后又如何?”许彦溪白眼道,“她离我最近,皇后就算来了也会主持公道。” 亭晚嘲笑道:“我都注意许久了,姐姐右手指上那不是赭石?就算姐姐胸有成竹,也还是别盼着皇后娘娘了。” 许彦溪抬手一看瞬间变了脸色,又羞又气,一甩袖子,临走还不忘推了吴燕凝一把。 上官湄静静地看着,唤了小亚道:“让掖庭令把这几个人的名字都报给本宫。” 三日后,诸良家子齐聚凤仪殿,静候最终的结果。高乾坐在凤座上,看堂下几十张年轻的面孔或自信满满,或忐忑不安,便向王德瑞点头示意。王德瑞展开手中的圣旨高声道: “经皇后亲鉴,陛下御准,以下良家子品貌俱佳,才德出众,可沐天地之幸,嘉皇室之仪。谕择日入宫,于掖庭宫学习宫规礼仪:吴燕凝c樊璎珞c傅钰亭晚c魏雨时c千奕c粟念c万山仪。” 站在首排的许彦溪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忍不住抬头望去,见上官湄也看着自己,正自不服想要申辩,就听上官湄威严道: “诸位入选的采女皆是良家子中的佼佼者,你们中有名门望族,也有平民女子,陛下下旨时曾说不问身份只凭品行。后妃身在帝皇之家,当为天下之表率,若做不到谦逊宽和,仗着家中势力欺凌他人,如何以皇室身份教化百姓?”上官湄的目光冷冷划过许彦溪,“当然,其余良家子也不要灰心,今后反身自省,各安本分,陛下福佑,自当福泽绵长。” 众人对帝后跪拜谢恩,入选的几人留在宫里,其余人便随着内监的指引离开了。许彦溪虽有万种不服气,但见上官湄如此说,高乾的表情也似有不悦,想到他必然知道了些内情,只好作罢,不忿地随众人退了出去。 “皇后乃一国之母,你们既入宫,日后就要一切听从皇后教导,和睦相处。”高乾转头温柔地看了一眼上官湄,“若有人敢冒犯皇后,朕必不轻饶。” 入选的七人跪地再拜,高乾便摆摆手让掖庭令将她们带了下去,凤仪殿中只余下帝后两人。 “湄儿,”高乾扶上官湄坐下,“辛苦你了。” “臣妾不辛苦。”她微笑。可高乾却觉得她的笑容有些疏离,恍念间又变得亲近,好像好像无论如何都不属于他。 在想什么?高乾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语中的伤感无意识地流出。 “我只觉得对不住你” “怎么会?”上官湄缓缓抬眸,神情一如往昔,“臣妾本就出身皇家,现在更在皇后之位,知道帝王之情总有许多无奈,陛下不必因为宠爱其他嫔妃觉得对不住臣妾” 高乾蹙眉。他想退,却不自觉地捧起上官湄的手,指尖划过她腕上的龙凤玉镯。 也许会宠别人吧,但爱,我此生只给了一个人。 我在。 信我,好不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湖心 这日黄昏余晖正好,高乾批阅完奏疏倚在窗边休息,王德瑞端上来一盏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陛下,”王德瑞扶起高乾道,“天色不早了,您看——” 高乾斜眼看了下王德瑞,打断道:“许昭仪身孕如何?朕这几日总觉得身上乏,不想召嫔妃。” “许昭仪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陛下午后去探望贵妃娘娘的时候,皇后娘娘曾来过,放下了一本卷册就走了,请陛下过目。”王德瑞从书案上取出一个册子交到高乾手中,“娘娘说这是让掖庭令整理出来的新进宫的采女的画像和信息,娘娘吩咐这一个月宫廷礼仪已经教得差不多了,让陛下得了空看看选哪位采女来侍寝。” “她都说什么了?”高乾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王德瑞忆起上官湄的嘱托,只依言说万氏知书达理,吴氏温柔安静,还有魏氏和傅钰氏—— “还有魏氏和傅钰氏能歌善舞,可以让朕放松舒怀?行了吧。”高乾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截住他的话,又靠回椅背上,“皇后见朕一次劝朕一次,所以朕这段时间躲着她,总不去凤仪殿,谁知连你也不让朕清净。” 以为高乾不悦,王德瑞慌忙跪下,又有些为难地道:“但这是娘娘的懿旨,奴婢不遵娘娘怪罪,遵了陛下又生气,奴婢” “这也是皇后教你的吧?”高乾笑了几声,挥袖让他起来,“当初想尽办法把朕推给许昭仪和虢婕妤,现在又要把朕推给这些新人。朕真是怕极了她那些大道理,没想到她还让你在朕身边没完没了地唠叨,说得朕头疼。” “娘娘也是为陛下考虑,”见高乾心情其实不错,王德瑞便站起来道,“自然奴婢明白陛下也是为了娘娘。” “后宫人这么多,朕就有那么在意皇后?” 王德瑞被高乾问得一愣,忙躬身笑道:“看陛下这话说的,陛下与皇后娘娘真是鹣鲽情深令人称羡啊。” “你现在是愈发大胆了,回头朕再收拾你。”高乾笑着指着他,随手把卷册扔在一旁,“你去告诉皇后,朕今晚去看她。” 王德瑞答应着退下,高乾起身走到殿门口,举目望向远处。 “傻湄儿。” 高乾喃喃道,他抬起手遮住明亮刺目的霞光,心中不知一起涌上多少种滋味,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微笑。 晚间上官湄收拾停当,却等了许久也不见高乾过来。许是他召嫔妃侍寝了吧,上官湄这样想着,便吩咐小亚和汭屿下去休息。她一个人坐在窗边静下来,心里却无端地发酸。过去几年她独守空房的日子也不少,看看书写写字也就熬过去了,从未像今天这样黯然失落,从未感觉把他推向别人竟是这般滋味,难道是现在的自己用情太深了?还是—— 上官湄自嘲地笑笑。感情,果真是她的软肋,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如今的爱情。 又坐了一阵,上官湄只觉眼皮沉重,头脑中却异常清醒并无睡意。她起身从阁子上取下一个坛子,将里面的山楂用小匙舀到茶杯里,思绪又飘向了远方。 “皇后可别再糟践这些果子了,”上官湄正心不在焉地在茶杯里搅来搅去,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来,“就这么气我?” 上官湄回头见是高乾,先是惊讶了一下,复有些责怪地道:“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过来?” 虽是冷着脸,上官湄的嘴边却难掩笑意,面颊上也逐渐漫上一层绯红。高乾见了,分外怜惜和心疼:“等了很久吧?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上官湄笑而不语,将坛子置在一边扶他坐下。高乾顺手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了几口,略微皱了皱眉道:“皇后几时学会烹茶了?” “什么?” “茶道亦与心相通,我喝出了你心里的味道啊。”高乾举了举手中的杯子,“虽是清凉,却酸中带苦,倒像是雕杺茶呢。” 上官湄手中一停,侧头笑问:“什么?” “没事,这茶本不常见,早年贵妃曾泡过。不过进宫之后她好像就变了口味,我也好多年没喝过了,乍见有些感慨而已。”高乾随意笑道,牵过上官湄的手,“湄儿定是心中酸苦,所以泡出来的茶水也是苦涩的。” “陛下说贵妃?”上官湄随口问着,脑中只飞快地转起来,刹那间困意全无。进宫前,金诗棋曾烹煮雕杺茶,然而进宫后她就变了口味,加之那一日她说并不熟悉此茶金诗棋和小亚的面孔交替出现在上官湄脑海里,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难道那无厘头的直觉竟是准的,真是金诗棋害了宛德皇后? 高乾见她心神不宁,忙岔开话题道:“好了别吃醋啦,我今日来迟是为你准备了些东西,随我一起去看看?” 说完,高乾便从一旁取过一个披风披在上官湄身上,携起她的手走出了凤仪殿。上官湄的心跳一时失了应有的节奏,只能努力保持着镇定跟上他的步伐,强迫自己先不去想这件事。 夜晚微风拂过,高乾带上官湄行至御湖,湖边停了一叶木舟,木舟里都铺了柔软的绒垫子。高乾将她小心地扶上去,自己随后踏上船来,立在船头拾起船桨,一撑便离开了岸边。木舟左右晃动了几下,逐渐平稳下来。 他的手法极是娴熟,上官湄惊诧道:“劳动陛下亲自划桨,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高乾却神秘一笑:“躲了湄儿这么久,我可不是要撇开众人,屈尊补偿补偿你?” 四周只有哗哗的划水声,上官湄有些羞涩,低下头不去接他的话。不多时,高乾将木舟停在了湖心岛,他将绳子拴在桥头上,坐回船舱里,靠着上官湄的肩膀。 “平日只在地上走,”高乾温柔道,“湄儿是第一次涉湖而来吧?” 第一次么?上官湄的精神恍惚了一下,几个灰色的片段在脑海中交叠错落。她伏在高乾膝上低声道,“陛下已经很久没这么陪着臣妾了” “湄儿怪我了吧?”高乾轻叹了口气,又怜又痛抚摸着她的脸,“我知道纳妃伤你真心,不纳又负你苦心。左右都是为难,还不如六宫都不见,也好给我们多留些时间。” 高乾说得直白,上官湄没有回答,只透过船头看着外面湖中的月色。初十的月亮还不甚圆,倒映在水中更是像被碾碎了一般四下散落。他如此小心地试探她的心意,到底是远还是近? 倒是一件怪事,即便此刻脚边也是波光粼粼,上官湄闭上眼,脑海中却只有高乾深情的笑脸,好像沂州的往事都已被尘封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触景也难以生情了。是高乾身上特殊的味道么?这个味道闻着很暖,很舒心。上官湄别无杂念,只摸索着扯住他的衣角,静心听着属于夜的声音。 半晌,上官湄突然一笑,仰起头看着高乾轻吟道: “娉婷细语,烛火夜零星。草浅无由胭脂洗,云深欲现珍珥罄。眉心花枝醒。” “这是《五湖曲》?”高乾眼睛一亮。 “对,《五湖》,我曾与淇奥一起写的。”上官湄颔首,“曲是旧曲,乾郎何不填个新词?” “可我并擅长” “《五湖》本就是为知音而作,”上官湄笑意不减,“还是乾郎不认为臣妾是你的知音?” “怎么会?”高乾一边用手指缠绕着她的发尾,一边思索着,“我来想想晚歌起,长歌停,春夏不明箜篌引。如何?” “这句好,”上官湄不禁赞道,“你来听我的下半句:琴卿急,筝卿寂,溯洄难却鲛绡意。” “‘琴卿’c‘筝卿’,亏你想得出来。”高乾将上官湄的头垫高了些,笑着用手点着她的面颊,“我就说不如你嘛,这下让我如何来转?” 上官湄不服气地撅嘴道:“只许你春夏以歌,难道就不许我琴筝和鸣?” 高乾默念着她的句子,知她心中所想,只觉不太吉利,便趁着说话的功夫挖空心思想如何把那深锁空闺的意思翻过来。上官湄见高乾不说话以为他词穷,开口就要往下续,却忽地被高乾捂住了嘴,过了半刻才听他慢悠悠道:“跂彼同驭凤,鸾将半含香。” “乾郎取笑我”上官湄的脸有些发热,忙接道,“碧空山依旧,墨卷指犹凉。” 高乾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张口便道:“冷月入喉,流觞归雪,嘤鸟对轩窗。”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个意思却好”上官湄略想了想道,“旷世风骨,行迈离离。未若昔年燕子,遥送故人衣。” “论诗文,我当然比不上湄儿。”高乾弯下身子凑近她的面庞,气息愈发温热,“不过我可为你补一句:我心子心,三生不绝。日月还巢,但续山阙。以此代序湄儿觉得可好?” “‘我心子心,三生不绝。日月还巢,但续山阙’” 上官湄重复着这几个字,心中逐渐涌上一丝甜蜜,余光里她突然发现高乾手上动作没有停,却抬起脸望着船外,笑意渐渐淡去。上官湄看在眼里,便坐起来道: “陛下是想文和皇后了么?” 高乾神色略一慌乱,忙掩饰说“没有”,上官湄这才想起她之前一时兴起,“云深”句犯了文和皇后樊氏的名讳,心生愧疚,连声向高乾请罪。 “湄儿”高乾忙摇头抱住她,下巴抵在她颈上,舌头好似打了结一样。他死死皱着眉,拼命压制住心底最深处的悲伤。然而这一夜不知为何,悲伤却怎么都忍不住,所有情绪就这样在她面前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 “她是陛下的发妻,陪伴陛下十多年,珍乃明珠,就连公主们也皆以玉为名。”上官湄收手将他抱得更紧些,“纵然陛下不曾提起,臣妾也从未关心过,是臣妾不好” “湄儿”高乾的声音有些哽咽。 “跟我说说好么?别憋在心里。”上官湄挣开他,眼底似有泪光闪烁。 眼神交错,两心相通只在一瞬间。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隐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钻出来,有意无意地盖过所有欢欣,即便是擎天巨人也会被击倒在地。 高乾握住上官湄的手,颓然垂下头不敢看她,“现珍善良,贤惠,她真的很好,只可惜明暄和明晖的夭亡对她打击太大,我也没有保护好她,是我愧对她。” “是因为我么?”上官湄小心地问。 “湄儿,我与她是父母之命,这一生我虽只认你为妻,但她是我名分上的发妻。我等你的心等了十年,殊不知她等我的心亦等了十年,一来一去间,竟不知——”高乾仍出神地望着湖光月影,“琬慈是长女,却怨我,恨我,宁愿远嫁他乡再不见我,我才知现珍早明了我对你的感情,却还在执着地等一个根本不回头的无情人” “乾郎”上官湄心中酸涩,忙止住他的话。她扑到他怀中想给他些温暖,却不觉自己也是浑身颤抖。 “好了湄儿不说了。”高乾觉得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仰头憋回眼中的泪,安慰着捏捏她的手,“今夜我是带你出来散心的,你来给我讲讲新入宫的那些采女怎么样?” “才不要” 上官湄忍不住破涕为笑,指尖碰到他的手时感觉到了些异样。她低下头借着月光看去,高乾掌上几道疤痕清晰可见。 “这还是那年我伤的呢。疼不疼?” “湄儿刺过来的匕首,再疼我也不觉得。”高乾吻了吻她的手背,“只是那血不止流在我手上,还流在你的心里,对么?” “都过去这么久了,心上的伤口也该痊愈了,”上官湄心疼地道,“但乾郎掌上的疤却再去不掉了。” “我只要你心伤能愈,别无他求。” 高乾说起情话来简直能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上官湄靠在他肩上道:“我从前也是自命不会陷在感情里的,到现在却发现我对你已是越来越依赖。就像你宠幸其他嫔妃我会嫉妒,会难过,但看到你小心护我周全,或是生气,我都是踏实的,因为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仍有一席之地。可我还是怕若有一天我老了,你对我倦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你胡说什么?”高乾突然变了声调,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我好不容易才将你留在身边,又怎舍得弃你?” “你别急,我只是随便说说”上官湄忙道,呆了一阵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就在御湖边,我祭祀淇奥,你尾随至此宽慰我。那天你穿着黑衣服,在黑夜里就像一只鹰,其实也是刻意为之吧?我一直不愿承认,其实那一面,你真的很特殊” “当然是故意的,不过那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高乾狡黠一笑,眺望远处自顾自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校场,当时我刚入禁军,上官洹在练武,而刀枪沙土之间竟然有一个小姑娘穿着霜色衣裙在一旁读书。别人都在动,只有你静得像一尊雕塑,简直就是仙女。” 上官湄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脸,“那时我才多大” “不管多大,那一面未必倾心,但足以让我震动了。”高乾躺在软垫上笑道。 “是啊,惊鸿一面,似曾相识,兜兜转转一大圈,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上官湄顺势偎在他身边,悠悠道,“如今我们也都不年轻了,我看傅钰妹妹的长相,有几分像洹儿,还有几分像淇奥” “不许说” 高乾伸手放在上官湄的嘴边,翻身环住她的肩,一手垫在她的脑后,深深地吻向她的唇。二人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若即若离间,高乾轻声道:“皇后今日勾起朕的伤心事,可不能再委屈朕了。” 上官湄略微推开他,红着脸道:“那陛下也不能委屈你的小皇子呀。” 高乾先是一愣,上身微微抬起,随即明白过来。他忙爬起身扶上官湄坐起,帮她整理好衣襟,惊喜地问:“你有身孕了?多久了?胎像可好?你冷不冷?刚才有没有碰到?” “大约三个月了,一切都好。”上官湄低头笑道,“臣妾没那么娇气,之前是怕陛下知道了天天来看臣妾,更不召那些采女侍寝才一直没告诉你,不过也快瞒不住了” “你怎么这么任性,怀着身孕还喝山楂茶?”高乾不由得又惊又怕。 “最近胃口不太好,御医说适量吃些无妨的。”见他手忙脚乱,上官湄笑着眨眨眼,“臣妾有孕这么久陛下都不知,可见陛下不是真疼惜臣妾。” “是我的过失咯,”高乾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那湄儿打算如何惩罚我?” 上官湄想了想,抿嘴道:“就罚乾郎一个月后给臣妾讲讲众位采女如何?” 高乾哈哈大笑,揽过她的肩膀靠在船舱上,有些欣喜,亦有些紧张。御湖上噼噼啪啪飞过一群鸟,好像掀起了几层细微的涟漪,扰得小舟也晃荡了几分。 “你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春幡 上官湄有了身孕,御医嘱咐要静养,后宫嫔妃也纷纷前来道贺,她应付了几日才慢慢闲下来。这边高乾本无意召见新晋的采女们,无奈上官湄一再催促他才终于勉强同意,随机点了魏雨时侍寝。 此事一出,人人都传说魏采女才貌双全,能歌善舞,深得君心。中宫有子,新人辈出,消息接二连三传到颐华殿,许秋盈胸中似有一块大石,坠坠地不痛快。 “那魏氏不过是边境小州出身,竟也能攀到今天这个恩宠。”许秋盈歪在榻上不忿道,“听说陛下还挺喜欢她,也太抬举她了。” “夫人不必在意。”缃翠一边为她收拾画具一边安慰道,“您看看新进宫的这些采女,陛下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您和皇后娘娘都怀着龙胎,她只不过是钻了个空子一时得势罢了。等来日夫人生下皇子,还能有她的恩宠?” “恩宠我不知道,我离生产还有段日子,就怕一不留神她就飞上枝头了。”许秋盈抿了一口热汤,“说起来都是彦溪太蠢,若不是她在采选那日无事生非惹来皇后和贵妃注意,凭借与本夫人的关系,今日早就入宫册封了,我许家岂不又多了一重保障?” “三小姐性子是张扬了些”缃翠附和道。 “不过也好,像她那样顾头不顾尾的,就算进宫也只会是我的累赘。”许秋盈冷笑道,“罢了罢了,看来许家的荣宠只能靠我一个人了。” “夫人,您还有陛下呢,陛下可是最宠爱您的。” “宠爱?贵妃不能生育不足为虑,贤妃年老色衰,佳林尔丹和虢如练更是废物,一时新鲜而已。看看她们就知道我若只在昭仪之位,所有宠爱都是暂时的。后宫生存最重要的就是子嗣,至于所谓的恩宠眷顾都是过眼云烟,更是可遇不可求。”许秋盈有些烦躁地揪着手中的帕子,“实话告诉你,皇后自有皇后的好,高高在上,谁都不能撼动。陛下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惦记,若他日本夫人也能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 “夫人宽心。”缃翠笑道,“夫人有孕在先也必然生子在先,咱们比不过皇后娘娘的嫡子,好歹也年长些,有老爷的官职在,小皇子的地位也是远高于其他人的。” “父亲确是能助益不少,可我这孩子非嫡非长,高明承就不说了,连佳林尔丹的四皇子都比不了,我如何能不着急?”许秋盈抚摸着袖口上的纹路,若有所思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既然上天赐我这个孩子,我何不让他与我同心,相互扶持呢?” 缃翠听得云里雾里,许秋盈见她不解也懒怠多解释,只吩咐去传冯僚来请脉。 掖庭宫里,新入宫的采女们围坐在一起做着女红,互相聊着家乡趣事。樊璎珞和傅钰亭晚都是心直口快的个性,一聊开心更是不管不顾,兴起时亭晚还当众跳了段旧时西蓟的舞蹈。说着说着,她们便从天南海北聊到了宫里的情势,又不禁为自己的前途暗暗担忧。还是樊璎珞机敏,率先指出她们这些人无论家世高低,入宫后都是根基薄弱,定是先要寻个依靠才好。 “不知妹妹想要投靠谁呢?”亭晚笑问道。 “自然是皇后娘娘。”璎珞放下手中的绣品,“娘娘国色天香,儒雅大方,现在又怀有身孕,满宫里还有谁能比得上呢?” “妹妹不愧与文和皇后同族,看问题就是有见地。”千奕笑着从采文手中接过丝线,语气里却是不易察觉的讽刺,“只是不知妹妹这一番苦心,皇后娘娘能不能感受到呢?” “事在人为嘛。”樊璎珞不假思索道。 “照你这么说,我倒认为贵妃娘娘同样不可小觑呢。”亭晚整理着自己的发鬓,“入宫前听人说贵妃盛宠,无子已位至贵妃,一人之下而已;父亲更在朝中得力,有恩宠有权势岂不妙哉?当日你我采选,贵妃与皇后同进同出,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燕凝姐姐,你觉得呢?” 吴燕凝本专心于自己手里的活计,亭晚这一唤吓了她一跳,窘迫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燕凝姐姐性子最软,亭晚我们别理她。”璎珞打断道,“陛下在元鸿三年册封中宫,若真如姐姐所说贵妃得宠,那为什么之前没有做成皇后呢?足以见得陛下只是顾及贵妃家族势力,并不是真的宠爱她。” “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我们现在连封号都没有,寻靠山也太早了些,万一得罪了娘娘们可是得不偿失的。”亭晚婉转道,起身拉起千奕的袖子,“千奕,走,我们去吃些家乡带来的好茶。” “万姐姐,你一直不出声,”璎珞撇撇嘴,又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万山仪,“难道是不认同我们的话?” “我们在背后议论宫妃是不合规矩的,若娘娘们理论起来就麻烦了。”万山仪走到一旁拿起一卷《陶渊明集》津津有味地打开,温和地笑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樊姐姐不必理会我。” 樊璎珞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又凑到粟念旁边说笑起来。 不多时魏雨时从外面走进来,精神焕发,打扮也与旁的采女不同。粟念听到声响,忙笑吟吟地迎上去。 “魏采女大喜,粟念恭贺姐姐大喜!” “妹妹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了”魏雨时慌忙搀起她,转头招呼外面的人搬来好几个匣子和细软,“姐姐们快过来,陛下眷顾,赐了好些东西。妹妹身份低微,配不上这么好的赏赐,姐姐们有喜欢的快拿去。” 众人都围拢过来,见匣中有各式簪花,还有几副耳坠,旁边堆了几匹衣料,都是今年才到的贡品,方知魏雨时拔得头筹,荣宠正盛,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这对耳坠正好配万姐姐的新襦裙,这几个簪花特别适合傅钰姐姐和吴姐姐的发髻,千姐姐喜欢素净,这支桐木簪可好?”见她们都不好意思动手,魏雨时便笑着将首饰塞到各人手中,“还有阿念,你不是在沂州时就想做身新衣服吗?你看这碧桃色的可好?” 大家推辞了一番,也都欢欢喜喜地收下。粟念见璎珞似有不快,便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魏雨时,魏雨时会意,旁边人议论的声音也渐次小了下去。 “魏姐姐这是从哪来啊?”樊璎珞在旁修着自己的指甲,头也不抬地问,“姐姐的好意我们可受不起。” 魏雨时脸上略一尴尬,便将一对成色上佳的玉镯捧到她面前,略带歉意地道: “妹妹刚给皇后娘娘请过安。璎珞姐姐冰肌玉骨,肤白胜雪,妹妹觉得这对玉镯极衬姐姐的肤色,姐姐请笑纳吧。” 樊璎珞瞟了一眼,见那镯子确是珍品,表面上却不屑地笑笑:“这样的镯子我可受不起。姐姐也真是懂规矩,才侍寝就不忘向皇后请安,这份心最是难得,怪不得陛下这么重视姐姐。” “樊姐姐,皇后娘娘最忌讳后宫争风吃醋,我们学了月余的宫规,姐姐可别忘了。”万山仪劝道,随即从魏雨时手中接过镯子,仔细地给璎珞戴上,“姐姐看,多美!” 樊璎珞转了转手腕,便换了和善的面孔,站起身握着魏雨时的手道:“妹妹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魏姐姐见谅。” “岂敢岂敢,妹妹与姐姐最是投缘。”魏雨时屈膝福了一福,“刚才我在外面听这里好热闹,不知姐姐们在说什么?” 樊璎珞果然是个直性子,此刻似乎忘记了心中醋意,便和魏雨时东拉西扯,粟念也坐了过来。论恩宠地位,皇后当属第一,贵妃也不遑多让,贤妃育有长子更是尊贵;而若论起家世,或许她们都忽略了另一个人。许秋盈父亲为尚书令,她自己也怀有身孕,风头绝不亚于皇后。魏雨时与金诗玉在沂州就已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了,有了这层关系当然要与金诗棋交好,但知道自己第一个侍寝或许已成众矢之的,不能得罪位高权重的人,更何况她们个个都是狠角色。魏雨时和她们说着闲话,心中便有了自己的盘算。 近日上官湄身子犯懒,加上仍为之前的事忧心,情绪愈发倦怠烦躁。好不容易得了空,她屏退众人,只留了汭屿在身边。 “汭屿,有件事我想问你。”上官湄压低了声音,“你懂茶么?” “不太懂,”汭屿蹙眉摇摇头,“怎么了?” “哦”上官湄像是泄了气一样靠在椅子上,“我就是想知道气候干燥或是湿润对茶叶有没有影响,你不懂就算了” “要这么说倒是可以算懂呢。”汭屿转念一笑,从旁边的杯中轻挑起一片茶叶,“茶也好,药材也好,雨水太足枝叶就会生长太快,影响质量。对于药材来说是药性下降,对于茶,我猜口感和味道也不会好吧。” “那沂州呢?” “沂州自来多雨,一般只会在春秋两季采茶。春茶鲜嫩但也比较苦涩,茶水醇厚一些,师父最喜欢绿茶”汭屿缓了一下才继续道,“秋天较为干燥,所以秋茶口感平和,又有木犀为料,气味极香。娘娘记不记得沂州那家很有名的说书馆?他家的秋茶向来是沂州最好的,就连太守府也喜欢购置他家的茶。” 上官湄闭目,心下更加不解。她怀有身孕,头脑昏昏沉沉的,各处感官再次迟钝了许多。上官湄左思右想许久才终于想明白,突然问了句小亚的去向。 “您忘了,今日卓太妃寿辰,您一早让她去送贺礼了。” 正说着,小亚从外间走进来复命,说这次她在永宁宫外只站了半个时辰卓太妃就让人收下了贺礼。上官湄沉着脸,随手端起案上的茶杯递给小亚,让她解解渴。 “看来,太妃对本宫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了。”上官湄漫不经心道。 “娘娘纯孝,太妃娘娘定能感受到娘娘的心意。”小亚正因小棉花失踪心神不宁,见汭屿站在一旁表情也有异,百思不得其解,只顺着上官湄的话说下去。 “嗯,”上官湄自顾自地叠着手中的帕子,“跟本宫说说圣隆十四年贵妃将你带回京城的事吧。” 小亚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问,便恭敬地回道:“圣隆十四年夏,西南暴雨,奴婢逃到沂州后与姨母失散,巧遇——” “本宫知道,”上官湄打断她,“本宫是想问贵妃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去沂州?” “贵妃素喜茶,听闻沂州莞陵一带有好茶特意去采,才偶遇奴婢” “这样啊,本宫倒是第一次听说一个精通烹茶的人竟会去山洪泛滥的地方采夏茶。”上官湄若有所思地冷笑一声,脸色逐渐变得很难看,“那她把你带回来之后呢?” 身后理着丝线的汭屿眉心突然一跳,好像明白了什么,侧过头给小亚使了个眼色。小亚不解其意,只据实回禀:“贵妃将奴婢安置在金府里当一个不起眼的粗使丫头,然后由韩国夫人教奴婢宫里的规矩,训练奴婢如何传递消息。” “你什么时候入的宫?进宫之后做了什么?” “陛下登基后,贵妃就将奴婢带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奴婢去服侍段氏——” “所以你在本宫身边这么久,还是在报旧主的恩吗?” 上官湄猛地将案上的茶杯推翻在地,茶水溅了小亚一裙子。小亚不知上官湄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忙跪下磕了几个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没话说了?”上官湄厉声道,“本宫问你,贵妃明明擅制雕杺茶,却在本宫面前装作不知,是不是你向她通风报信?” 小亚瞠目结舌,抬头看着上官湄。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小亚却发现那双晶莹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小亚仔细回忆了一阵,隐约理出了头绪,才低头小声回答“是”。 “但娘娘明鉴!”小亚见上官湄气急,生怕她动了胎气,忙解释道,“奴婢只是告诉贵妃您要邀她品茶,至于雕杺茶,奴婢也是那次在兰台才第一次听说。” “是吗?”上官湄冷冷道,“你就告诉她本宫要品茶,她就能聪明到在本宫面前装疯卖傻?” “娘娘恕罪贵妃问起,奴婢只说陛下之前来过,与娘娘谈起了宛德皇后贵妃什么都没说就让奴婢回来了。”小亚心急如焚,“娘娘,奴婢当时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奴婢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上官湄心口一滞,“如今你嘴里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本宫倒不知了。你告诉本宫,贵妃害宛德皇后,你参与了多少?” “害宛德皇后?奴婢不知啊”小亚心中是说不出的惊讶,她手足无措地望着上官湄和汭屿,“贵妃与宫外来往都靠沉梦一人,她从不让奴婢接触这些事” “你倒摘得干净。”上官湄怒气不减,“若真无辜,为何她只收到这么点信息就想打消本宫的疑虑,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圣隆十四年西南无好茶,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救你是巧合吗?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难不成需要本宫一字一句逼你说?” 小亚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只不住磕头喊冤,这时季子渊突然立在寝殿门口,跪下恳切道: “娘娘,小亚当时并未真心归顺娘娘,贵妃心思缜密,小亚又怎能知近身的事?贵妃去沂州的缘由小亚如何能知?宛德皇后一事不止牵涉娘娘,也牵涉枰州与北狄,若真是贵妃所为,她怎能放心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去做?请娘娘三思!” 上官湄见他闯进来,断喝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吗?出去!” “娘娘!” 季子渊难掩脸上的焦急,还欲分辩,汭屿忙示意他噤声,替上官湄抚着胸口,一针见血道:“娘娘,汭屿虽然不明就里,但想来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就像娘娘所说,贵妃是小亚旧主,她尽忠是应该的,您要责怪也早该责怪了。但旧主为什么被称作旧主呢?娘娘是明白人,切不可太过疑心。季护卫更是因情急失了分寸,还请娘娘息怒。” 疑与不疑有何区别? 上官湄喘息着平复了心绪,一一细想下来,反倒真像是自己多心了。她略低头看看面色惊惶的小亚,知道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忙命汭屿将她扶起来,好言宽慰一通。 “听娘娘方才一说,奴婢想起贵妃在谈及宛德皇后时神情确有恍惚,奴婢在金府时大部分事都插不上手,金大人和夫人最看重的是一个沈姓女子”小亚自然不敢口出怨怼,只红着眼圈低声道,“娘娘的疑虑奴婢都明白,奴婢不敢怪娘娘,怪只怪奴婢草木之人身不由己。贵妃就算救过奴婢现在与奴婢也早已两清,奴婢现在只想好好侍奉娘娘,弥补以前的过错还有,贵妃方才让沉梦转告奴婢,无论如何要让娘娘将魏采女收为己用。” “魏雨时?” 上官湄虽知魏雨时曾与金诗玉交好,一定会倾向金家,也能想明白金诗棋是想借魏雨时套取她的消息,但却不懂她如此大费周折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金诗棋确实没有她想象得那样信任小亚。上官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亲自替她整好衣襟。 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门窗,也带来了一丝潮气。 好。她在暗,我在明,应战就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风起 皇宫永远不缺新人,一张张新鲜的面孔踏进宫,从此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了。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虽说荣宠侥幸,可万一真能侥幸了呢? 新晋的采女们一直在掖庭宫学习宫礼,与普通宫女没什么区别,无需按例朝见帝后。按照祖制,礼仪授毕,采女正式觐见合宫嫔妃后才能正式算作妃妾,这也是后宫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四月十五,上官湄在凤仪殿主持这一仪式。左手边金诗棋面前的桌案茶具摆设比其余人更华丽些,贵妃之位不言自明;在靠后一些的位置,左右两侧依次坐着晴贤妃c许昭仪c佳修仪和虢婕妤。采女们依礼进殿,先对皇后行大礼,再依次参拜众位嫔妃。许秋盈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此刻她虽有些倦怠,但面上却不露一点破绽。许秋盈留意了最近得宠的魏雨时,见她与众人一样身着宫装,表情恭谨,打扮也不逾矩。 众人行礼毕,上官湄端坐凤座肃然公布圣旨:采女樊氏封樊婕妤,迁出掖庭宫,赐居嘉怡轩;魏氏封魏才人,赐居乐成殿;傅钰氏封钰才人,赐居思成殿。” 三人又上前单独向皇后谢了恩,坐在了下首。 “给诸位妹妹的赏赐稍后会送到各自房里,未获册封的妹妹们不要着急,陛下待后宫一视同仁,每个人都有机会服侍陛下。”上官湄含笑道,“既入宫我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应事事以陛下为先,切不可争风吃醋。若是被本宫发现,可是要受罚的。” 金诗棋谦逊地向上官湄颔首领旨,在她的带领下,其余众妃也纷纷附和。 “早听闻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贵妃娘娘大方得体,贤妃娘娘贤德宽仁,诸位夫人亦是光彩照人。”樊璎珞直起身道,“臣妾有幸一见,实在如沐春风。” “樊婕妤聪慧,不愧是名门之后啊。”许秋盈抚着肚子微微一笑。 似是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不快,魏雨时见樊璎珞没有接话的意思忙笑道:“许昭仪与皇后娘娘同有身孕,是大越的福气。” “自然。”许秋盈径直看向魏雨时头顶,“魏才人得陛下恩宠,也是莫大的福气呢。” “臣妾只是侥幸得宠,内心始终惶惶不安。”魏雨时起身走到殿中对众人再拜道,“臣妾实在不敢与各位娘娘比肩,更枉论什么福气了。” “许昭仪与你开玩笑的,你不必紧张,起来坐吧。”上官湄抬手示意她平身,又看向许秋盈,见她正自顾自地低头弄着裙带,只顾在人前逞口舌之快,不禁暗叹一声。 “臣妾等承蒙娘娘关怀入宫,恩德不敢忘。”璎珞开口道,“臣妾等连夜绣出了一幅长寿绣献给娘娘,还给各位娘娘c夫人分别绣了绣品,聊表我等心意。” 说完樊璎珞便起身从殿外引进来一行宫人,将绣品恭恭敬敬地呈给众妃。上官湄看过去,见绣品绣工细密c针脚整齐,又见各位嫔妃手中或是飞鸟图或是春花图都是栩栩如生,不由得欣慰道: “短短时间能做出这么多活计,妹妹们真是有心了。” “娘娘喜欢就是领了臣妾的心意了。”璎珞喜不自胜道,上官湄闻言略挑了挑眼皮,也不多言。 众人又闲话了一阵就各自散去,上官湄让小亚留意着,樊璎珞出了凤仪宫恨不得立刻飞回去准备迁宫,倒是魏雨时和傅钰亭晚尚能沉得住气,一举一动都不失规矩,对二人颇有好感。上官湄又想起金氏姐妹与魏雨时都交好,想来这也都是有迹可循的。 却说许秋盈回宫后就把绣品扔在一边,直言瞧不上樊璎珞见风使舵巴结皇后的嘴脸,又不解她为何不得宠还能一跃而至婕妤,缃翠怕隔墙有耳只得在旁好言相劝,过了一阵许秋盈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年的春天仿佛格外漫长,高乾对新册封的嫔妃也渐渐过了兴致。一日黄昏,他正在凤仪殿与上官湄下棋,一个意外的消息打破了平静。 两日前,都川四皇子平西王奉国君之命向大越朝贡,高乾以龙体不适为由让高明承安排他们先在驿馆暂歇几天。结果这日下午平西王去法正寺参拜,留下看守贡品的杨侍卫在驿馆中遇害身亡。明承与京兆尹府的人第一时间赶到并封锁了驿馆,仔细勘察后却发现死者死因有异,明承便让乔永立将死者带到齐王府,自己匆匆进宫向高乾禀明情况。明承道驿馆中有打斗痕迹,却并无贡品丢失。仵作证实杨侍卫致命伤在颈部,左臂也被砍中数刀,切口整齐,其中最长的刀痕由外斜过来一直划到内侧。 “由外向内?”高乾闻言非但不惊,嘴角还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是,父皇。”明承垂首笑道,“当时仵作忙着验颈上的伤口,儿臣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才立刻将人挪走。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姿势和刀法能把人划成这个样子。” “都川人不修佛理,看来他们并不想做到天衣无缝。”高乾懒懒地靠在一边,“朕想听听明承打算如何呢?”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其实明承在进宫时心中就早有计策,只是怕高乾不允而有些犹豫。 上官湄本不懂兵器武艺,却从对话中隐隐约约察觉了些怪异之处,再见他二人皆是胸有成竹,也明白了几分。明承见上官湄捏着棋子的手略有停滞,忙跪下请罪道:“儿臣不察,惊扰凤体,还请母后恕罪。” “无妨。”上官湄并不在意,转头望向高乾轻笑,“只怕是明承心中有数,也需要陛下御准啊。” 高乾看了看明承,便抚掌道:“好!明承,你只管放手去做,他们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们不义了。不过朕告诉你,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明承立刻领了命退下。上官湄见他像是得了恩赦一样走出凤仪殿,步伐急促有力,才蹙眉对高乾忧心忡忡道: “谁的颜面不是颜面?两难决策,陛下就这样丢给明承,放心么?” “放心,明承虽有出息,但做事还是有些畏首畏尾。”高乾缓缓喝着茶水,“就当是给他的历练了,若办不成我自有另外的办法解决。” “那你就不怕平西王真的出事?” 高乾赞许地看着上官湄,按揉着她紧紧握住的手,“他若天天往外跑,死在驿馆c宫里c寺院之外的地方,我们爱莫能助。” 上官湄了然,“原来陛下早有计较。” “我当然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一局终了,高乾执起一颗白子随意落下,柔声道,“都川长子居太子位三十三年,向来主战,深得其父袁樯的信任。可袁樯近几年渐老,对大越的态度有所缓和,转而偏宠主和的献业王和平西王,冷落了太子。月前冰之传回消息,太子说服袁樯派平西王趁端阳节向大越进贡,又在队伍中安排死士。第一步他只是试探,试图激怒平西王,下一步就是在一个最恰当的时间杀了他责难大越。这是都川自己的事情,我不想掺和进去也不能掺和进去,所以就不得不使些手段了。” 上官湄理清了缘由,不由得抿嘴笑道:“陛下心思缜密,更胜从前了。如此一来,倒是冰之一人孤身在外,辛苦她了。” “红袖已死,冰之就没必要待在上官滢身边了。”见上官湄额上冒出涔涔冷汗,高乾抬起手替她轻轻拭去,“冰之从前常在都川探听消息,我这是人尽其才。” 上官湄闻言呆了一瞬,不知何处有些不安。高乾以为她刚才多费了心神,便岔开了话题,二人继续下起棋来。 果如众人所料,驿馆虽一切如常,但贴身侍卫失踪连贡品也不见了踪影,高明承刚一回府平西王就登门问罪。高明承始终赔着笑脸,留其在府中把酒问月。其余几人见平西王夜半不归,又得知杨侍卫在齐王府养伤,大惊失色,乱了阵脚。他们待宵禁时分偷偷翻墙潜入王府,却不想被埋伏半宿的侍卫逮了个正着,明承三言两语就诈出杀害杨侍卫的真凶。平西王见使团起了内讧,自觉丢了都川的颜面,反被明承施压,一时无言以对。 次日便是端阳佳节,高乾在宣景殿召百官接见平西王,不但丝毫不提前日之事,还当众宣布厚葬因心悸而死的杨侍卫,并赐都川青龙升鼎c牡丹布帛和金银无数,寓意两国和睦相处。宴会后高乾还邀请平西王参加沐兰汤仪典,并派人陪同他一起回都川复命。随行几人见再无机会对平西王动手,只得怏怏而归。此事高明承立了大功,事后高乾又厚赏了他,不消赘述。 八月中旬,许秋盈从冯僚处得知上官湄因幼时贪凉不易保胎,随时都有可能早产,心急如焚,在得知自己胎儿健康无虞后竟拿定主意让冯僚给她配了催产汤药。于是八月十七,许秋盈在颐华殿诞下一个男婴。时隔五年后宫再添皇子,高乾龙心大悦。许秋盈本想了个曦字,却不知为何高乾最终将五皇子定名为高明熙。五皇子活泼好动,丝毫没受早产的影响,倒是许秋盈生产之后身体异常虚弱,于是她向高乾请旨由金诗棋暂时抚养小皇子,直至她完全恢复。高乾欣然应允,几乎将半个颐华殿都搬到了骥月殿,千叮咛万嘱咐金诗棋要照顾好小皇子。金诗棋对许秋盈这一举动着实琢磨不透,缓了两日还是决定亲自来问个明白。 金诗棋走进颐华殿时,许秋盈正歪在榻上,松松地挽着随云髻,几缕长发搭在胸前,蛾眉淡扫,目若秋水,别有一番捧心西子之美。 “贵妃娘娘请坐,请恕臣妾不能起身行礼了。”许秋盈听到脚步声,向她欠身微笑,丝毫不感到意外。 “本宫向来自诩婉转,若在别处定会先问候妹妹一番。”金诗棋坐在许秋盈对面道,“不过许妹妹冰雪聪明,既然知道本宫要来,那本宫就不绕弯子了。前日妹妹生产,本宫送来的贺礼你可喜欢?” 许秋盈从枕边拾起一柄玉璋道:“‘乃生男子,载弄之璋’,明熙暂养在娘娘宫里,娘娘怎么反将把玩之物给臣妾送来了呢?” “既然暂养,来日必会再回到妹妹身边。”金诗棋皱起眉头,声音低了几分,“为什么是我?” “什么?”许秋盈歪头一问,眼中尽是朦朦胧胧的天真,“娘娘身为贵妃,且生育过邵陵公主,臣妾的孩子能得娘娘庇护是他的福气。” “别顾左右而言他,”金诗棋侧了侧头,“你故意引我来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秋盈垂下脸,半晌才委委屈屈道:“臣妾没什么意思,只是从前臣妾有华阳公主,日子总能一天天熬过去。臣妾自知骄横了些,已经树敌不少,如今生子,陛下难免眷顾,更成了其他妃子的眼中钉。臣妾真的好怕,怕自己连累了孩子” 金诗棋听她如此说,自己倒添了不少酸楚,心中的戒备略放下些,劝道:“原来你是怕这个。别担心,本宫在,皇后娘娘也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不,不”许秋盈惊慌地摇着头,抓住金诗棋的衣袖,“臣妾无知,本和堂妹彦溪是一路性子的人,没什么远见,仗着得宠冲撞过皇后娘娘。娘娘的龙胎现在未知男女,而臣妾先有子,她必然心生隔阂。贵妃娘娘,臣妾日夜担心,不知该如何自保,而后宫上下,唯一能帮臣妾的就是娘娘您了” 金诗棋沉默了一阵,方温和道:“妹妹是太过劳累了。许家家世尚在,就算是本宫家里也不能匹敌。妹妹儿女双全,自保无虞,何来惊心之说呢?” “娘娘!”两行热泪从许秋盈眼中滚落,“臣妾句句肺腑臣妾可以活命,可现在身子不好,臣妾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琬彤才四岁,娘娘,若邵陵公主还在,您还会对臣妾有这么大敌意么?” 金诗棋脑后轰然发麻,琬容的夭折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平时她从来不敢提起,刻意避开关于她的一切。可高明熙在骥月殿几日,她看着他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样子总能想起自己的女儿。而许秋盈所说的一切,更直戳她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金诗棋心如明镜,早已明白许秋盈言下之意是想与她结盟,论理她也的确需要一个皇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然而只一瞬,金诗棋便恢复了理智,不,她不能觊觎后位,不能与上官湄为敌,那样只会害了高乾,害了整个金家。 “本宫本宫无心后位,也无心夺走妹妹的孩子。”金诗棋强作镇定,“妹妹找本宫,怕是寻错靠山了,也请妹妹绝了这个念想” “臣妾知道娘娘不信臣妾,可就算娘娘想韬光养晦,别人也未必容得下娘娘。”许秋盈松开手,靠在一边不停地拭泪,“况且,恕臣妾说句犯上的话,无论是陛下还是大越,都需要一个家世清白地位稳固的皇后,只有娘娘才是不二人选啊——” “够了!”金诗棋霍然站起身打断她的话,头上的凤钗不安地颤动着。 许秋盈从未见她如此激动,眼底又含了盈盈泪光,戚戚道:“臣妾听闻贤妃娘娘喜好佛偈,常吟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可贵妃娘娘,殿外恰有树,屋内也有台,装作不见就真的会不见么?” “你住口!”金诗棋尽力稳着心神喝道,“本宫与你同为妃妾,理应一同侍奉陛下与皇后。本宫谅你生育辛苦不与你计较,他日若再生异心,本宫绝不轻饶!待你好了,本宫就把五皇子送回来。” 许秋盈见她要走,又慌又悔地锤着床榻,“臣妾失言,但句句真心” “你就不怕本宫把你这心思告诉皇后?”金诗棋背向她道。 许秋盈呆住,泪珠便如断了线一般再次落下,凄然而又委屈地道:“贵妃娘娘不会” 那张姣美的容颜真是让人不忍侧目,说她是大越第一美人也丝毫不为过,难怪高乾愿意这样惯着她。金诗棋一愣,瞪了许秋盈一眼,敛衣匆匆离开。她前脚刚走,许秋盈便身子一软瘫在榻上,缃翠忙端了热水过来道: “夫人生育这么辛苦,何苦现在劳神跟贵妃说这些呢?太冒险了” “我当然知道她这次是不会跟我合作的”许秋盈脸色发白,冷笑一声抹了眼泪,汗无声地浸在枕上,“皇后c贵妃位高权重又素来交好,任何利益交换都是靠不住的,要想来日有收获就只有播下这粒种子了” “成王败寇么?”缃翠试探性地问。 “喜欢冒险而已,”许秋盈双目微闭,没有明确地回答,“我赌贵妃绝不是无欲无求的人。” “夫人,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养好身子” “缃翠,有些事必须先下手为强万不可泄露出去”许秋盈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本就身体虚弱,方才与金诗棋辩了一番后几乎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外面风好冷,你去把帘子放下” 缃翠忙叫了旁人去关门关窗,垫起许秋盈的头,将补药一口一口喂给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淑妃 九月初九是贵妃生辰,晨起各宫都送来了贺礼,上官湄也一早就递了话说晚上要亲自来贺。高乾抽出时间陪她用了午膳,因着还有公务,两人叙了不到一个时辰高乾就回建德殿批阅奏疏了。 晚膳时分,上官湄果然带着魏雨时和傅钰亭晚来给金诗棋祝贺生辰。上官湄挺着大肚子举动有些费力,但精神尚好。金诗棋将她们迎进正殿,恭请上官湄上座,又为雨时和亭晚安排了席位,忙碌了一阵才缓步挪至上官湄身边坐定。 “本是来给贵妃庆贺的,现在倒让你忙上忙下的。” “臣妾小小生辰竟劳动皇后娘娘大驾,实在惶恐。”金诗棋低头浅笑。 “别这么说。”上官湄摆手玩笑道,“陛下公事繁忙,放下贺礼就走了。本宫特地带了雨时和亭晚两位妹妹来,可勉强说得过去?” 金诗棋有些窘迫地红了脸,魏雨时见状也笑道:“贵妃娘娘最是谦卑守礼的,听闻娘娘前些日扭伤了脚踝,现下可好些了?” “多谢妹妹关心。”金诗棋点头致谢,“敷了几日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妹妹身孕可好?本宫就怕扭伤不吉,让娘娘与妹妹惹了晦气呢。” “臣妾最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福泽庇佑,臣妾一切都好。”魏雨时恭谨道。 提起身孕,魏雨时便藏不住嘴角娇羞的笑,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肚子。说起来魏雨时在新晋妃嫔里已经算是佼佼者了,承宠几月就有了身孕,实在是令人称羡。再加上她性格活泼开朗但并不恃宠而骄,与众人相处得都很融洽。 “魏姐姐自己就是好福气,二位娘娘日理万机,姐姐怎么还敢奢求庇佑呢?”亭晚抿嘴道,又故作捶胸顿足状,“哎,臣妾也想求这福气,可臣妾在家时就独立惯了,觉得只有自己争气才是生存之道呢。” 上官湄听她虽是玩笑,可那语气和神态却像极了上官洹,笑容不觉有些凝滞。 许是自觉失言,魏雨时忙拦住亭晚的话向上请罪道:“臣妾是蒙娘娘大恩进宫,并不敢奢求什么” “妹妹不必紧张,我们不过闲话几句。”上官湄缓过神,转头看着亭晚道,“傅钰妹妹不愧是蓟州人,这么爽利的嘴怕是在宫里也找不出几张呢。” 众人又说笑了一阵,金诗棋唤了沉梦进来吩咐道:“娘娘和妹妹们怕是饿了,你去传膳。皇后娘娘和魏妹妹有孕在身,一定仔细些。” 骥月殿的晚膳是金诗棋亲自安排的,从主菜到饭后茶点都一一看过,根据不同人的体质安排了不同的汤饮,又嘱咐沉梦仔细看着膳房的人。沉梦也明白金诗棋生性谨慎,且宫中两位有孕的嫔妃都在此更是丝毫不敢懈怠,直忙到浑身是汗。这边傅钰亭晚是自来熟的性子,总是讲一些奇闻异事把其余几人逗得开怀大笑,金诗棋和魏雨时见上官湄不与她们拘礼,也都渐渐放开,几人谈天说地好不痛快。 饭后金诗棋让沉梦端上汤饮,魏雨时见了上官湄碗中的冰糖银耳羹不禁胃口大开,央求上官湄将羹赏给她。上官湄因这几日头晕恶心,只是每样菜都象征性选了点不敢多吃,见她小孩子心性便欣然应允。谁料魏雨时喝下汤羹不到一刻钟就腹痛难忍,继而见了红,上官湄大惊失色,忙命人将她挪去寝殿,宣了御医来诊治。高乾听到消息赶来时,魏雨时已经陷入昏迷,孩子也没有保住。高乾命人彻查,得知魏雨时腹痛前喝了席上的冰糖银耳羹,御医查验后发现上官湄羹中的银耳里混有红花和血竭,剂量足以导致早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金诗棋吓得面如土色,跪地直喊冤枉。沉梦忙在一旁请罪,道宴席是自己准备的,出事是她的疏忽,与贵妃无关。高乾听了一阵觉得疑点颇多,便让人将沉梦关起来严加审讯。 帝后命人连夜调查骥月殿膳房上下,大家都道准备菜肴的时候膳房确实闯进来一只野猫惊了众人,可那时所有的食材都已取出,汤羹更是已经在炉上煨着了。得知骥月殿所有剩余食物和现存的莲子都是没有问题的,而金诗棋治扭伤的药材里确实少了一点红花和血竭,高乾的脸色才阴沉起来。上官湄动了胎气,御医忙到半夜才勉强稳住,她自知寻常手段无法让沉梦招供,便派小亚去狱中与沉梦单独密谈。 小亚到狱中时,沉梦在牢中受尽酷刑双腿已废,却始终辩称此事与金诗棋无关。 “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有一日妹妹也能站在这里看姐姐。” 沉梦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恨恨地瞪着她,“是你陷害娘娘,说,是不是你!” “与我无关。”小亚生硬地回答。 “呵,你与皇后做的好事,想凭借一只猫扰乱膳房趁机捣鬼,还毒死它嫁祸娘娘。”沉梦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支撑着坐起身,“那只猫,那只猫” “若真是我勾结皇后动手,怎么会挑一只你我都熟悉的猫呢?”小亚扬起下巴,“我正想问姐姐,一只怕人的猫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骥月殿来?除了姐姐,谁有本事抓住像它这么野的小东西?还有,你怎么知道它是被毒死的?” “那是陷害!明明是你告诉我的怎么来反问我?”沉梦的脸因急怒而变得惨白,“你和皇后想要我死,好让娘娘不得不认罪,可我偏不!小亚,我会活着,就算身残也要活着,我一定会找到你的破绽,证明娘娘是清白的!” “人证物证都在,姐姐挣扎也无用。”小亚毫不畏惧地冷笑,“姐姐不是想活么?可皇后知道宛德皇后之死与贵妃有关,有你房里的木绡为证,与枰州那些往来皇后也都知道,已经下令搜宫。若再加上谋害龙裔一条,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处置?” “木绡是太守栽赃的!”沉梦向前挪了一寸,低吼道。 “栽赃?原来真的与你们有关” 沉梦一时难言,看着小亚不屑的眼神才明白自己上当了,她咬牙啐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小亚,你这个叛徒!枉费娘娘待你一番苦心!” “我是人,不是玩物!想要我效忠何必多番试探?贵妃救了我的命我早就还给她了,贵妃和韩国夫人待我是苦心还是算计我心里有数。”小亚紧紧地握着栏杆,胸口剧烈地起伏,“你今日的一字一句,我会如实禀报皇后。宛德皇后的事她一直在查,虽然我从未涉足此事但我知道线索在你和沈月砚身上。沉梦,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我劝你认了谋害皇子的罪。若金府不倒,你死,才是保全了你的主子。” 沉梦惊讶地看着小亚背转过身,此刻她对金诗棋的担忧完全盖过了对自己命运的恐惧。她从小跟在金诗棋身边,为金诗棋保驾护航,二人情同姐妹。沉梦知道小亚的话并非都是假,若上官湄真拿到些证据,金诗棋和韩国夫人必定难逃一死。窗口的冷风卷起了狱中的灰尘,落在她裸露的伤口上,撕心裂肺地疼。 “小亚!”沉梦面目狰狞,声音绝望而嘶哑,“我认,是为了保娘娘的命。而你,娘娘会知道你背叛了她,没有人会真的信任一个叛徒!我们走着瞧!” 凌晨时分,小亚才回到凤仪殿。上官湄见她心事重重,以为事情并不顺利。 “如何?” “回娘娘,”小亚垂下眼睛,“沉梦就是不承认贵妃想要害娘娘,但是承认自己粗心大意误伤魏才人,在狱中自尽了。” “自尽了?倒是有骨气,也很聪明很好。”上官湄转眸,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你的小伙伴安顿好了么?” “谢娘娘关怀。”小亚不忿道,“沉梦在狱中已经说漏了嘴,知道小棉花是被毒死的,可见她一定不是清白的。” 上官湄听了只是淡淡地点头,眼睛直盯着妆台上的珍珠项链,呆呆地出神。 “娘娘,事情已经明摆着了,您还在怀疑什么?是有什么地方不妥么?” “不,贵妃想害本宫,结果魏才人挡了灾祸,无人能证她清白,滴水不漏。”上官湄闭着眼再次想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越是这样,本宫越觉得不安,一定是本宫还忽略了什么。就算她要害本宫,为什么要在昨日那种场合?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就算本宫产期已近,她就不怕有人怀疑她?还有小棉花” “但无论沉梦的选择为何,贵妃都存了害您的心思。”汭屿不想让她费神,忙打断她的思绪,“我们日后不能不防。” “你也觉得她会东山再起?” 汭屿随意笑道:“若贵妃冤枉,他日找出证据必然翻供;若贵妃是真凶,她毕竟没有伤害到您和皇子,金家家世显赫,陛下迟早会消气的。” 上官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小亚比往常沉默了许多,便道:“小亚,你心里不太好受吧?” 小亚蓦然一惊,不知她是何意,忙否认道:“不,不,奴婢只是在想奴婢方才用木绡诈过沉梦,她竟然说木绡是太守栽赃的,这话说得太奇怪,宛德皇后一事与太守有什么关系?那太守有多大的胆子敢栽赃贵妃?” “你的意思是——” “娘娘,”季子渊一直在找插话的机会,他从怀中取出几样东西放在案上,“臣这有几样东西,请娘娘和汭屿姑娘过目。” 上官湄见案上放的是几味药材和一枚令牌,便转头看了看汭屿,汭屿走上前拨弄了几下道:“白芷c知母c土茯苓,可以入药;甘松c郁金,可以制香;剩下的这个我不太认识,但与古籍上记载的木绡确实有几分相似” 上官湄听到木绡二字并不觉得奇怪,却对那枚令牌很感兴趣,她拾起来借着亮光端详了一阵。那令牌上刻着代表皇宫的图样,还画了一只青鸾,背面有玉圭和祥云纹路,正是宫中六部长官密令的形制。上官湄缓缓地抚摸了一阵,突然睁开眼,又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心突突直跳。 这令牌是伪造的,却足以以假乱真。 “季子渊,这是哪来的?”上官湄轻叫道。 “昨夜众人都忙着照看娘娘与魏才人,臣趁乱混进沉梦的房间搜回来的。” “什么!”上官湄脸色骤然一变,死死地按住桌角,“季子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季子渊不解,低了头不敢回答。上官湄扶着胸口,缓了一刻方道:“陛下尚未下旨搜宫,你却私自动手,药材也就罢了,旁人未必在意。可这枚令牌呢?你应该认得这是宫中密令,三省为霜獬,六部为青鸾。贵妃那么聪明,你把这个偷回来不是明摆着让她怀疑吗?” 季子渊闻言也慌了神,忙跪在地上,“娘娘,臣见令牌便知事关重大,不敢不回禀娘娘” “那你回禀就是了!”上官湄眉头紧锁,“一般宫中密令金牌都是特殊材质,所刻花纹也有讲究,这没有问题。但是真的令牌指甲敲击应有金石之声,这枚令牌是假的。” 假的? 三人面面相觑,大吃一惊。 “虽然假,但在偏远州县常人不能分辨,恐怕这枚令牌的作用直比六部尚书。”上官湄哼了一声,“一个贵妃的贴身侍婢在自己房里私藏密令牌,看着颜色也有段日子了,怕是真的大有用处呢。” 汭屿暗自思忖,难道说贵妃可以利用这枚令牌操纵地方长官做事?她进宫这些时日听过见过不少宫里的肮脏手段,却从不敢想象原来人心可以复杂到这个程度。汭屿忽然开始怜悯上官湄,她生在这个地方,长在这个地方,或许在她眼中这种明争暗斗才是生活最本真的样子。而民间呢?陈和光也好,池南也好,她其实根本无法融入那如真空一般的宁静 “小亚,明日或后日,你找个不起眼的时辰,把这令牌给贵妃送回去,该说什么你心里有数。” 小亚低头领命,上官湄又看向季子渊,语中仍有三分愠怒:“就算贵妃有心害本宫,本宫也不能现在就跟她翻脸。你说,该如何补救?” 季子渊愧悔不跌,只自责道:“是臣思虑不周,陷娘娘于是非中,请娘娘责罚。” “本宫当然要罚你,因为你的思虑不周,本宫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臣听凭娘娘处置,只是还请娘娘再听臣一言。” “你说。”上官湄靠向后面,按揉着太阳穴。 “娘娘之前怀疑小亚的忠心,沉梦是贵妃最得力的助手,令牌一事可见一斑。若小亚仍听从贵妃调遣,为贵妃好难道不应该尽力保住沉梦的命么?”季子渊神情坚定,“现在这个情势,娘娘是不是可以消了对小亚的疑心?” “更是糊涂!本宫疑小亚是凤仪殿家事,可——” 上官湄死死盯着季子渊,还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忍着没有发作,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翌日,圣旨传到了凤仪殿,沉梦谋害皇嗣认罪伏法,贵妃未尽其责管教无方,降位淑妃,禁足骥月殿。 午后,高乾来到骥月殿。他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金诗棋。 “淑妃,沉梦死在狱中,她认了。” 金诗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从未见过高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嘴唇颤抖了几下,脸色逐渐变得灰败。 “陛下怀疑臣妾?” “朕不是怀疑你,而是相信眼前的事实。”高乾深吸一口气,“魏才人因红花和血竭早产,而近日宫中只有你因脚踝扭伤从太医署取走了红花c血竭c大黄和白芷,朕说得对吧?宫宴是你安排,食材也都经沉梦之手,膳房的人皆可作证。韩国夫人精通药理,万宝堂虽然关了好多年了,但你与你妹妹在家时都有涉猎,岂会分不清红花和枸杞?沉梦为维护你搬出这样的说辞,连朕都不信。但是,她死了。” 金诗棋见所有证据都指向自己,知道喊冤无用,沉梦自揽罪责也不过杯水车薪,忍不住低头啜泣。 “你跟随朕十多年,一直处处谨慎从不出错,朕自问待你也尽了情分。”高乾徐徐道,“但那碗羹,本是你为皇后准备的吧?” 金诗棋猛然一惊,仿佛受了重重一击,心上某处紧绷的弦亦渐生断裂之势。她颤声道:“陛下是怀疑臣妾想害皇后,却无辜连累了魏才人?” “不是朕这么想,是在场的人都这么想。你位至贵妃,一人之下却无子嗣,杀心之说未必空穴来风。”高乾皱起眉,语气没有一丝松动,“朕也想偏袒你,可皇后因你胎气大动,你差点害了朕的两个孩子,所有人都在等朕裁决。淑妃,你明白吗?” 真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她。 金诗棋浑身瘫软,竭力忍着心痛道:“臣妾明白” “沉梦已死,粗心大意也好,有意为之也好,这个错必须由你承担。”高乾转过身,“朕已经下旨,淑妃,从今日起,你就在这好好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去一步。” 金诗棋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一根根断掉,她伏在冰冷的地上,对着高乾毫无留恋的背影重重叩首道: “臣妾谢陛下圣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设局 魏雨时小产,高乾心有痛惜,加封她为婕妤,嘱咐她在乐成殿静养。骤然失子,魏雨时伤心不已,虢如练c傅钰亭晚和万山仪常来探望,许秋盈也几次打发缃翠送来补品。只是那樊婕妤平时口中姐姐妹妹的叫,却一次都没有来过。胜竹心中不忿,私下不免有些微词,魏雨时却任她抱怨,并不理会。 黄昏时分,魏雨时关了殿门,躺在榻上默默垂泪。外面人来报粟念来见,魏雨时略抬了抬头,让人推辞了。 “小姐,”胜竹纳闷道,“粟小姐已经来了五六趟了,她也不是外人,怎么您次次都避而不见呢?” “正因为不是外人阿念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情如姐妹。我们一同入宫,本许诺互相扶持,彼此照应,可我却因为私心没有将她引荐给陛下”魏雨时叹了口气,自嘲道,“哪有人不想独得帝宠的,可见万事求而不得,物极必反,焉知我这次没了孩子不是报应呢?” “小姐从前从不说这么败兴的话,”胜竹皱眉伏在她膝前,“小姐入宫,老爷和夫人都以您为傲呢。” “胜竹,我是嫡出,上有兄长相护。雨竹是我唯一的妹妹,她那么讨人喜欢,从小就备受父母宠爱若不是这次采选,恐怕父亲都要忘了我才是家中的大女儿。父母偏心,你以为我从小修身立德苦练才艺是为了什么?”魏雨时摇头,胸中种种情愫翻腾不止,“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逃离沂州出人头地,而我做到了,我进了宫成了天子宠妃,我本以为我会比他们都风光,可——话说回来,就算阿念有心避宠,我也不应该不管她” “其实奴婢觉得粟小姐不怪您的,而且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胜竹有些踌躇地压低声音,“小姐这次是为皇后娘娘挡了灾,那碗羹本是——” “住口!”魏雨时决然打断她,“娘娘天潢贵胄,岂是你我能议论的?再说这件事本就是我贪嘴惹的祸,怎么能怪娘娘?要怪也应该怪金妃,一定是她看皇后与我有孕心生嫉妒,指使沉梦下药害我们。我与皇后必折其一,投鼠尚且忌器,她也太恶毒了!” 提到金诗棋魏雨时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旧时在沂州与金诗玉投缘,因着这层关系本对金诗棋颇有好感,日常相处间她也看出这位贵妃确如民间传说得那样温良贤惠,是个比皇后更好相与的人。却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金诗棋下手竟然如此狠毒。胜竹见状忙连道失言,端了热水给她喂下去。 “我算是想明白了,姐妹的性子是相通的。”魏雨时转瞬间冷静下来,再开口时话里已没有了愤怒,更听不出一丝怨恨,“当初小玉为得到长邑侯不也使了些手段么?亏我那时候年幼,觉得她敢追求心中所爱,是个性情中人,如此性情中人必会真诚待我。现在想来,她们表面上一个稳重一个伶俐,心怕是一样狠呢。” 胜竹以为她是伤心至极忙替她顺着胸口劝了几句,可魏雨时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臂。 “看透一个人为什么要伤心?我才不伤心。”魏雨时淡漠地绞着手帕,“淑妃的好意我就当没受用过,小玉的曾经我就当没听到过,我不会再信任她们了。” 胜竹刚要说话,外面小丫头回禀汭屿来见,魏雨时忙请进来。 “夫人金安。”汭屿将手中的盒子交给胜竹,站定福了一福道,“夫人身体怎么样了?娘娘挂念得很,特让奴婢送来补品,嘱咐夫人安心静养。” “多谢娘娘关怀,臣妾无事,辛苦汭屿姐姐。” “夫人客气了,”汭屿走近些握住魏雨时的手,“娘娘对您一直心怀愧疚,可娘娘自己也动了气,实在不能远行,娘娘说了等身子好些一定亲自过来问候夫人。” “娘娘言重了,臣妾不敢劳动凤驾。”魏雨时低头道,“陛下和娘娘晋了臣妾的位份,已经是格外恩赏。再说,娘娘安好,我们这些做妃妾的也能心安了。” 汭屿见魏雨时面色黯然,知她这次身体受损严重,于是留下来亲自侍奉了汤药才离开。魏雨时痴痴地看着窗外余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而皇宫另一侧的骥月殿,随着上官济和高明熙都被迁出,里面早已冷冷清清。金诗棋虽然面上温和娴雅,待人谦逊有礼,但骨子里却极清高自傲,她在高乾身边多年,还从未受过这般冷落。夜色升起,她抱膝独坐院中,渐觉寒意刺骨。正自出神,任御医带了几个人进来,说是奉旨来关照金诗棋的身体。 “娘娘,伤心归伤心,您可不能从此灰心啊。”任盟细细把了脉后叹道。 “若非你想办法见到陛下,恐怕也不能带这么多人进骥月殿吧。”金诗棋淡淡道,不肯在下人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的情绪,“任御医辛苦了,本宫感激不尽。” “娘娘,夫人挂心得很。”任盟语重心长道,“陛下未有重罚,其实心里也很惦记娘娘,来日方长啊。” “如今本宫困在这里,如置身冷宫,还谈什么来日?” 任盟见状,向身后站着的几个小太监方向点了点头,一个身材略显矮小的人走上前,对金诗棋跪拜道: “奴婢给娘娘请安。” 那人也穿着太监衣服,金诗棋只觉得那声音十分耳熟,低头望去才辨别出来。 “沈姑姑?” 沈月砚是韩国夫人的贴身侍女,长金诗棋十几岁,小时候金诗棋就常唤她沈姑姑。如今故人重逢,金诗棋见她眼角已然生出皱纹,心中更添了一丝伤感。 “大小姐”月砚哽咽道,忍不住滴下泪来。 “夫人知道娘娘这次受了委屈,身边没了得力的人,夫人说沈姑娘成熟稳重,特托臣送到娘娘身边。”任盟低声道,“夫人说现在无妨,等来日娘娘复位再回禀陛下就好。” 金诗棋心酸不已,“母亲的苦心本宫都明白,多谢你数十年来一直照顾本宫一家。” “娘娘与夫人俱好就是微臣的心愿。”任盟再拜道,“微臣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金诗棋点点头,任盟带了小太监们退出了骥月殿。庭院里唯余主仆二人,金诗棋控制不住心绪,趴在月砚肩头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姐,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夫人可急坏了” 金诗棋抽泣着讲了事情的经过,月砚听了不住地摇头。 “破绽太多,陛下怎么就认定是娘娘指使沉梦去害皇后呢?要我看,倒更像是皇后借小姐之手除了那个孩子呢!” “我何尝不是这么猜,可证据皆对我不利,又如何指控?而且魏婕妤的孩子没了,必须要有人负责,那个人只能是我或沉梦。”金诗棋用手帕不停地拭泪,“其实真相不重要,大起大落我也不是没受过,只是——我嫁给陛下十多年,只盼他会信我,可他最终还是因为贵妃,淑妃,我守着满身荣华,却独独与他渐行渐远” “真相真的不重要么?”月砚从她口中听到了些许心灰意冷的意思,心沉了一下。 “沉梦已经死了,我无心纠缠。”金诗棋轻叹,“沈姑姑,你和母亲或许会觉得我心太重,可你们不明白,我为陛下付出了多少,现在心里就有多失望” “就因为小姐现在是失望而不是绝望,真相才更重要。”月砚认真地劝道,“出事后小姐可有看过沉梦的房间?” 金诗棋恐惧地合上双目,“我不敢看,命人封了。” “小姐若还有半分当日的杀伐决断就必须看,奴婢陪你一起。” 月砚坚定地站起身,不由分说地拉起金诗棋的手,金诗棋犹豫了一瞬便与她走进了沉梦的房间。秋天风大,房内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月砚仔细查看着房里的每个角落,最后在妆台处停了下来。 “小姐方才说有两三日没人进来了?”月砚见金诗棋点头,愈发疑惑,“窗上桌上都有灰,而这妆台把手上却没灰,就连台子前面的灰也更少些。小姐,妆台里是什么?” 金诗棋一怔,忙打开那层抽屉,见里面是一枚镶金令牌,金诗棋将令牌握在手中,十分不解。月砚趁势查看了剩下几层抽屉,见里面的药材都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小姐,你的香料也被人动过。”月砚惊讶万分,“难道是——” “不可能!”金诗棋撑在桌上,“陛下搜沉梦房间时我就在一旁看着,他们搜出了我的方子,定了沉梦的罪,皇后怎么可能有机会动妆台?” “可小姐你看,”月砚指着装有木绡粉的小盒,“这里明显是有人故意将香粉堆成原来的形状,而且并不是小姐惯用的手法。” “是她,一定是她”金诗棋双手不住颤抖,“我就说她席间表现异常,一个端庄的公主怎么会随便与我们玩笑?她还带了魏婕妤和钰才人,她一定知道了宛德皇后是还故意不喝汤,她有备而来,就是想害死我!” “小姐!”月砚用力摇着她的双肩,“那——小亚还靠得住吗?” “小亚借皇后之名让掖庭宫送来了衣物,还在里面塞了字条,应该不会——不,我不知道,你别问我!”金诗棋惊恐地抱住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当年她为什么没有死?不,陛下,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爱上她!” “小姐,从疑心到实证,有奴婢在,您就还有时间!”月砚怅然,将金诗棋的头慢慢按至自己颈间,“皇后都已起了杀心,您还不能下定决心吗?” 金诗棋的表情逐渐从惶恐变成哀痛。是啊,既然早知道她居心叵测,为什么还由着她摆弄自己?金家危矣,自己不该再有顾虑了。半晌,她取下头上的一支玉簪,用力掷下去,玉簪落地,断成了两截。 “沈姑姑你说得对,既然母亲已经走了第一步,我想再抽身也不可能了。为了父母,为了诗玉,我必须重新振作。金家要想长久不败,她就必须死。” 月砚终是个局外人,冷眼看去,深知她与她母亲一样。无论多少年过去,无论如何掩饰,恐惧,,野心,还有与上官家的生死纠葛,一切从未远离。 十三日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上官湄有了生产征兆,虽是第二胎但过程并不顺利。一时间,阖宫惊动,御医连夜入宫侍奉,高乾也在凤仪殿坐立不安,一句“力保皇后”让众人丝毫不敢怠慢。 林苑深处的流憩亭里,一个身披斗篷的黑色身影背向而立,不多时另一位不起眼的素衣女子匆匆走来,行至身后行礼道: “惠妃万福。” 许秋盈转过来摘下斗篷,笑吟吟地扶她起身,“虢姐姐果然守时,快不必多礼。” “惠妃要臣妾来,臣妾不敢不遵。”虢如练面无表情道,“惠妃信中说有要事相商,还请明示。” “姐姐何故跟我这么客气?”许秋盈轻咳了几声,明显是产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扶虢如练至一旁坐下,“难得今日有空与姐姐叙叙旧,姐姐为何总是曲解妹妹的意思呢?” “雨夜叙旧,惠妃真是闲情逸致。你生下皇子占了先机,将我骗进你的好计策,让淑妃和魏婕妤两败俱伤,险些累及皇后”虢如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惠惠妃,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姐姐这话就是要与我翻脸了。”许秋盈的笑容中柔媚不减,却恍惚多了一丝凌厉,“那只野猫从何处来姐姐不知道吗?淑妃又是与谁散步时扭伤了脚?” “那是你骗我!”虢如练向后缩着,惊恐道,“你知我入宫前喜欢逗弄小玩意就让我捉那只猫送你解闷,你知我二人喜好音律故意约我们到兰台赏曲,兰台前的路不是你预设好的?你害了魏婕妤腹中子,嫁祸淑妃,现在还能淡然自若,你知不知道我每晚都在做噩梦?许惠妃,猫有灵性,你毒死它就不怕它回来找你?”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映着虢如练的脸惨白如霜。许秋盈靠在柱子上打量了她一阵,笑道:“天地良心,姐姐为什么要把人想得这么阴暗?我可从来没有针对过魏婕妤啊。” 虢如练失声道:“那——你是在针对谁?淑妃?还是皇后?” “对你来说很重要么?”许秋盈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姐姐把这些巧合摊在面前,难道是有所图谋想与我联手?” “‘联手’?”虢如练的嘴唇一张一合,“许秋盈,淑妃与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皇后又对你我有恩。就在此地,若不是皇后我们可能到现在也走不出掖庭宫,你哪有福气生下一双儿女?你怎么能恩将仇报!你就不怕我把你今日这些话都告诉陛下和皇后?” “我没害人,更没杀人。你不觉得对我说这些话太过分了么?”我要的,是上上策。许秋盈转头莞尔,“再说姐姐今日不是已经‘告发’过一次了?皇后因生产无法见你,可姐姐最近的动作实在是多了些,太引人注目了。颐华殿人人皆知你曾送我一只猫,淑妃受伤你就在旁亦有诸多人证,欲盖弥彰,姐姐莫再得寸进尺了。” “你,你”虢如练仓惶起身退了几步,险些被风刮进来的树枝绊倒。是啊,一个是皇宠淡薄沉默寡言的婕妤,一个是心无城府不拘小节的惠妃,在人证物证面前,他们会信谁? 许秋盈的声音在缠绵的冷雨中格外悠长,“令尊是被尚书令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在朝中地位虽不高,但近来得罪尚书令的地方也不少” 虢如练心中又惊又悔,还有一丝无法压制的恐惧。她手冷如冰,心中更是寒意瑟瑟。所以这才是许秋盈的本性,平日的风流妩媚心直口快难道只是她的伪装? “再者,容妹妹提醒虢姐姐,上次与皇后合奏,这张曲谱里‘星月倾江海’一句的含义别人看不出来,妹妹却没有那么傻。”许秋盈掸了掸斗篷上的落叶,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临淮郡主上官潇已到嫁龄,陛下已经把她定给了樊家公子,只待明年春天出嫁。你与樊公子的这些事情如果让陛下知道——” “你威胁我!”虢如练惊得面如土色,“我与他根本没有私情!” “这可是姐姐自己说的,一面之词我可以信,陛下和皇后信不信我可不敢保证,流言可是一把无形刀啊。”许秋盈冷笑道,“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姐姐若一意孤行,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说,樊公子也定难逃一死。到时,临淮郡主名声有损,皇后一样不会放过你。” 虢如练跌坐在地,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你——”虢如练紧紧捏着衣角,“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你做什么,而是姐姐应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许秋盈看向亭外道,“我不会害人,更不会让姐姐去害人。你我背负的是一族的希望,家父器重令尊,因此对我叮嘱再三。于公我希望为朝廷留下栋梁之才,为陛下分忧解难;于私我希望姐姐一切平安,不再给周围的人添烦扰。”许秋盈起身将一个小瓶子递到虢如练手中,“这是安神药,每晚沐浴前在水中滴三滴,便可夜夜安睡了。相交一场,听我一句话,自毁是没有用的。姐姐一定要好好保养,我们的路还很长呢。” 说完许秋盈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她虽无十分胜算将虢如练牢牢掌控,却相信上官湄和金诗棋已经步步走入了游丝一线的死局。 是啊,我不针对任何一个人,我要的,只是一个前程。 流憩亭的地面又冷又硬,虢如练攥住小瓶,许久才缓过神来。她爬起身拉紧披风,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回到升明馆后,虢如练越想越害怕,身上像有两块石板一前一后渐渐夹紧,她索性吩咐澜儿准备了一盆冷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可,怎么才能真的清醒呢? 前事尽误,我该怎么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嫡子 元鸿八年九月十四日凌晨,上官湄几经挣扎,终于在凤仪殿诞下一名男婴。大越皇室喜得嫡子,鼓声伴随着朝阳阵阵传开,飘向宫城的每个角落,也飘进京城百姓家。 大周国破后,卓太妃和侍女静儿迁居永宁宫,前朝嫔妃纷纷过世,只剩她们两人相依为命。高乾对她甚是礼遇,从不拒绝她的要求,也不限制她行动。然而卓太妃性子冷淡,只每日对着大周赵诚贵妃的灵位祭拜诵经,从不与人交往,所以移宫八年竟鲜有新人见过她的真容,渐渐地人们都忘记了在永宁宫里还有这么两个人。 “静儿,”正在晨诵的卓太妃突然睁开眼道,“什么时辰了?” “回太妃,卯时三刻,快到辰时了。” “嗯,”卓太妃缓缓点了点头,起身道,“怕是不吉啊。” 二十多年过去,静儿素知她的脾性,诵经期间心如止水从不间断,也从不关心外面的事,今日怎的一反常态?许是因为鼓声?静儿心里咕哝着,扶卓太妃坐在椅上,给她端来一杯热茶。太妃却没有动,肃然吩咐道: “取香,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卓太妃从没有晨起沐浴的习惯,静儿更是不解又不敢多问,便依她所言将一切有条不紊地准备好。卓太妃焚香沐浴,一言不发,似是在进行一项很庄重的仪式。沐浴毕,卓太妃换了身衣服,重新坐好,慢慢品着已经有些凉了的茶。 “我今日没有为表姐晨诵完就叫你进来,你一定很奇怪吧?”见静儿紧锁眉头,太妃悠悠吐出一口气,“她生子,可不是大事?” “您是说皇后?”静儿心想果然如此,她听到了宫外传来的鼓声。 “当然是她。”卓太妃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她扰了我,所以我需要干净干净。” “这么多年了,您还是不肯原谅皇后?” “原谅?她有什么资格让我原谅?”卓太妃倨傲一笑,“赵家和王家同是饮着洹水长大的,表姐早逝,临终将唯一的爱女托付给我。上官湄口口声声说保护弟妹,可洹儿却是因保护她自刎军前,她作为长姐又情何以堪!” “太妃”静儿见她余怒未消,忙柔声相劝。 “我若是上官湄,根本就没脸活着,活该她受这么多苦!”卓太妃斥道,突然站起身转过屏风打开一个箱子,翻弄了一阵找出一枚平安符,“静儿,你去把这个挂在宫门口。三朝时候若是凤仪殿来人,直接推掉。” 静儿双手接过退出去,哭笑不得。 您这样留意外面的动静,分明是很关心皇后的呀。 上官湄生下六皇子,高乾知道母子平安,进来匆匆问候几句就去上朝了。御医说皇子天生身体弱,需要好好调养。后宫嫔妃得信后相约一同来探视,上官湄产后乏力,小亚便让汭屿贴身照顾,自己在外面招呼着,一一收下贺礼并谢过众人。 寝殿里,汭屿守在上官湄床边,看她昏昏沉沉睡了半日精神才好起来。高琬林偎在汭屿怀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襁褓中熟睡的小皇子,连口水滴在褥上也浑然不觉。 “想什么呢?”上官湄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擦了擦琬林的嘴。 “母亲,他真的是我弟弟吗?”见她点点头,琬林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嫌弃,“好丑啊” 上官湄“噗哧”一声笑出来,捏捏琬林粉嫩的脸蛋爱怜道:“小丫头,你刚出生的时候还不如他呢” “我才不信!”琬林撅起嘴,奶声奶气地叉腰道,“父皇都说了唯一一个比我好看的人就是母后!” “我们琬林当然是小美人呢。过来,看看你弟弟。” 上官湄招了招手,汭屿便放下琬林,琬林爬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戳了戳小皇子的脸蛋,见他就是不肯醒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汭屿唤了乳母进来将小皇子抱出去喂奶,琬林顺势躺在一旁,见上官湄掌心里有好多指甲的红印,疑惑地问:“母亲很疼吗?” “不疼。”上官湄把琬林搂在怀里,带着笑闭上眼睛。 “娘娘,”小亚掀开帘子走进来,“万采女午后就来了,一直没走。您见么?” “本宫觉得有些力气了,”上官湄道,“万采女难得与本宫投缘,叫她进来吧。” 小亚应着,引万山仪走进来,琬林见来了人觉得不该再赖在母亲怀里,便坐起身,一本正经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皇后娘娘金安,公主万福。” “万妹妹起来坐吧。”上官湄微笑道,“妹妹可是又读到了好诗?今日天朗气清,是摩诘之澄澹还是浩然之散朗?” “娘娘笑话,奴婢就是再不懂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您费心神。”万山仪低头欠身道,“娘娘喜得麟儿,奴婢写了一幅字想送给娘娘,但又怕字迹拙劣,娘娘嫌弃” “哪里的话,万妹妹文墨极通,连本宫都自叹不如。” 万山仪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中取出一幅字,跪在上官湄身边展开来。字幅上乍一看写了四个字,可又不是字。汭屿看了也不解,上官湄思索了一阵,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母后母后,”琬林晃着小脑袋凑过来,“这都是什么字啊?怎么女儿一个都不认得?” “公主还小,别说您了,这些字奴婢也都不认识。”汭屿也笑道。 “琬林,这里面你总能挑些字认得吧?不然我明天就打你手心。” “嗯”琬林嘟起嘴,仔细看了看道,“这里有‘山’c‘水’和‘土’,这个应该是个‘气’字?” “第一个字,‘青气’是‘天’,第二个‘万丈’即‘长’,第三个‘山水土’指‘地’,最后一个‘多年’为‘久’,合起来便是‘天长地久’。”上官湄含了笑意看着万山仪,“谢谢万妹妹的祝福。” “原来是这样,”琬林惊讶地张大嘴,又转向万山仪,一脸佩服,“采女姐姐好厉害!” “娘娘睿智,奴婢雕虫小技瞒不过娘娘慧眼。”万山仪害羞地低下头,“老子云‘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奴婢希望娘娘和陛下鹣鲽情深,福泽绵长” “还有这卷轴,上面的纹样也是刻意选的吧?”上官湄抚摸着红色燕子的花纹。 “是,红色是中宫正色;燕子为燕安,是吉祥之鸟。在奴婢家乡,‘红燕’亦是‘鸿雁’,寓鸿雁高飞,好运当头。娘娘是一国之母,娘娘安然则万民安矣。” “你通诗书,心思细巧,在采选那日本宫就看出来了。”见万山仪说得起劲,上官湄不由得感慨道,“你天天来看本宫,陪本宫说话,怎么就不想着去陪陪陛下呢?” “奴婢出身低微,是娘娘眷顾才得以入宫,奴婢已经过上了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富贵生活,不敢再求其他了。”万山仪红了脸,“再说,圣恩眷顾只看时机,陛下有钰充容和樊婕妤侍奉就足够了,奴婢既没这个缘分也不想争抢。” 上官湄闻言再次动容,“可本宫记得你也想让家里人活得更好啊?” “奴婢每月送些俸禄出宫,家人就已经很好了。”万山仪眼神明亮而清澈,“古往今来后宫嫔妃甚多,而得宠者甚少,像娘娘一样长盛不衰者几乎没有,奴婢以为她们不过是强争天命,越是想得到就越是失去。既然道家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又有‘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何不随遇而安呢?” “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是真通透了。”上官湄深深点头道,“你想要岁月静好当然可以,若哪天你改了主意,本宫随时可以将你引荐给陛下。” “母后,你们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呢。”琬林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往。 “等你以后长大了母后慢慢教给你,”上官湄慈爱地摩挲着她的头,“现在你只要记住,持心正,行动端,好不好?” 琬林挺起胸脯用力地答应着,上官湄转而看着万山仪道:“万妹妹,在宫里,本宫一直觉得守得住过往是好,若还能博得个山高水长也不算辜负。” “奴婢谢娘娘教诲。”万山仪恭谨道,“若真有那么一天,奴婢也定会牢记初心。” “朕不知道这里这么热闹,你们在聊什么?” 高乾不知何时站在了寝殿门口,几人见状忙起身行礼,高乾摆摆手,径直坐到上官湄身边,见她手中拿着一幅字,眉头紧锁。 “陛下怎么过来了?”上官湄将字交到高乾手中,婉然笑道,“快看看,这是万妹妹送给臣妾的贺礼。” 高乾这才发现万山仪站在一旁,抬眼上下打量了几番,对她不甚有印象。 “朕仿佛没见过你?” 万山仪规规矩矩地低头跪下回道:“回陛下,奴婢掖庭宫采女万氏。” “好,你的心意朕与皇后都知道,先回去吧。” 万山仪答应着离开,汭屿将小皇子抱进来放在上官湄身边,这时琬林又嚷嚷着午膳没吃饱,高乾就让小亚带她去吃些点心。高乾见人都出去了,便坐在枕边的地上,手臂枕着床沿。 “‘天长地久’,那个万采女是个有意思的人,她常过来么?”高乾紧握着她的手。 “是,她通文墨,人又极和善,臣妾和她蛮投缘的。”上官湄关切道,“地上凉,陛下别坐地上啊。” “没事不凉,这样能看到你和孩子。”高乾眼中却是无限的关爱和心疼,“本想让你多歇会,晚上再来看你的,可我实在想你” 上官湄有些害羞地侧过脸,“陛下说什么呢,越发像小孩子了” “不管,只有你我的时候,我只是你的夫君。”高乾将脸贴到她手心里,“刘宪说你体质虚寒,即使有孕也极易早产。湄儿,谢谢你拼下性命生下这个小皇子,这是我的嫡子。我来前去了祠堂,先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怕是比我们还要高兴。” “又不是第一个嫡子,乾郎要这么高兴。”上官湄垂下眼看着安睡的儿子,“方才琬林还嫌弃他难看呢。” 他凝眸,见小皇子睡得香甜,肉嘟嘟的小脸温润可爱,睫毛又密又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模样酷似上官湄。 “胡说,我说他最好看了,天庭饱满,又迎着朝阳出生,光辉灿烂就叫他明晔,好不好?” “‘春华何暐晔,园中发桃李’,显光彩夺目文辞瑰丽;又云‘萋萋结绿枝,晔晔垂朱英’,喻男子石竹松柏之德,果然是乾郎对他的偏爱了。”上官湄轻笑,手指划过小皇子泛光的鼻尖,“只是与文和皇后之子同用日字边,乾郎不介怀么?” “为什么介怀?当年世安公主九岁赋曰‘日月生辉,宣兮凤鸣’,一时名满京城。泛日初光华,兼才华横溢,我盗你之作岂不两全其美?” 上官湄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圣隆十年,上官敬尧曾命她和上官涵各作一篇赋文以祭先祖,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绞尽脑汁想了三日,最终还是在淇奥的启发下才写就,在当时确实让人赞不绝口。上官湄乍然听他提起旧事,又想到了木若兰,心下不禁凄然。 高乾见她眼底似有泪光忙连声安慰,自悔不该说起那么久远的事。 “没有,我不伤心。”上官湄略挪了挪身子,像是在给自己时间调整心绪,“只是乾郎方才说的那篇赋其实是有淇奥的功劳在的,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姐姐而已” “湄儿与淇奥早已超出主仆之情,我懂。”高乾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抬手探了探额头,“若她见你现在儿女双全该是最开心了,只是你心里真的觉得幸福么?” “当然,我现在有至高荣耀,有夫君疼爱,有女儿承欢,加之天下太平,还怎会不幸福?”上官湄突然发笑,“我早说过傅钰妹妹神似淇奥,乾郎果然也宠她。” “我封她为充容,湄儿吃醋了?” “一个美人封为充容,我自然吃醋咯。不过也欣慰,作为天子,乾郎终于不一直流连凤仪殿了,”小皇子睡醒了,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上官湄便抱起他随口笑道,“臣妾终于不是‘妖后祸水’了。” “皇后就该有皇后的尊荣,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最宠爱你,任她们闹翻了天也不敢对你不利。”高乾的脸凑近了些。 “这些采女是有些个性,可她们都是我选的,难道乾郎还信不过?”上官湄对着明晔轻哼了一段小曲,忽地叹道,“说起来,傅钰氏三分像洹儿,三分像淇奥,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让乾郎对她好,想给她名分许她富贵,弥补多年前的过失。” 高乾似欲言又止,复笑道:“我不是已经封她充容了么?湄儿放心吧,你喜欢的人我当然也会关照的。如你所言,后宫嫔妃不像你一样有诸多繁杂的事务,容易胡思乱想,的确需要平衡才能保住和睦。我只是担心在平衡的时候忽视了你,让你受委屈” “乾郎担心,我亦担心,我从小最恨女人间毫无意义的争斗,就像方才万妹妹说的,古今不知多少后妃强改天命,为了圣宠迷失自己。可站在她们的角度想,也许这是唯一改变命运的方式呢”上官湄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哀伤,“所以我会帮你留意,不让你为后宫费神。若乾郎真明白我的委屈,那这日子也容易熬了。”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认为自己是在熬日子。”高乾认真地道,“湄儿,我会信任你,在意你。对你我而言,皇后不会只是个摆设。我们还有很长的时日,看着明晔慢慢长大,封王,封太子,再让他继位。明晔身上有上官氏和高氏的血脉,再合适不过了” 高乾每每说这些话都让上官湄安心,只是她觉得现在议论储君之事太早了些,便低下头逗弄着怀中的婴儿。高乾见状,起身从妆台上取过骰子玉坠,小心戴在上官湄颈上。明晔看见颜色鲜艳的东西,伸出手就要去抓,高乾轻轻攥住他的手指头。 “牙都没长齐就敢和你母后抢东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明晔听到没有,你父皇可生气了,不许不乖啦。”上官湄暗暗发笑,靠在高乾肩头,厚实而温暖。 “湄儿,儿女双全只是锦上添花,我只想让你明白,就算没有琬林与明晔,你也是我心头挚爱,此生不渝。” “世事千万,只要乾郎此刻是真心的就好”上官湄吻了吻明晔的脸蛋,低低吟道,“‘观鱼碧潭上,木落潭水清。何必沧浪去,兹焉可濯缨’。” “不。”高乾环抱着上官湄,替她掩好被子,十指相扣,“我说‘秋露白如玉,团团下庭绿。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母亲!汭屿姐姐不让我吃枣梅糕!”外面传来高琬林的娇嗔,帝后二人相视而笑。 窗外微风拂过,仿佛是早已南归的雁刻意留下足迹,拂过了草木枯荣。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谋心 任盟又来了骥月殿几次,道上官湄生子,高乾心情舒畅,对他常来骥月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金诗棋闻言便趁此机会让月砚乔装随任盟出宫回府,告诉韩国夫人自己万事安好。月砚会意,刻意引小亚注意到骥月殿与金府通信的行踪,果然不出所料,三朝日小亚受上官湄之命出宫探望荣国夫人。 从周楚王府出来,小亚借故甩掉同行几人,在星罗客栈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沈月砚。二人久别重逢格外亲热,小亚面带愁容道难得出宫透透气不想早回去,月砚顺势拉她一道回了中书令府。见到韩国夫人,月砚回禀金诗棋一切都好,高乾除却降位禁足未有重罚,金家在外的产业也未受影响,韩国夫人也稍稍放下心来。 “淑妃娘娘让奴婢好担心,奴婢真替娘娘不平,只是不方便亲自过去安慰。”小亚委屈地交握着双手,迅即又换了鄙夷的神色道,“不过好歹那位的孩子无事,要不然陛下不知要偏心到什么程度呢!” “小亚这话来的蹊跷,”韩国夫人冷笑道,“难道你日日在凤仪殿,不为你家娘娘考虑,反倒为淑妃费神?” “夫人这就是怪奴婢了。”小亚跪下急道,“淑妃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夫人对奴婢有教导之恩,奴婢蒙金家大恩,时刻不会忘的。” “夫人也别太苛责小亚了。”月砚平静地扫了一眼小亚,“淑妃娘娘心软,可您是不知那位做的这出好戏,一箭双雕,雷霆手段倒是更胜从前了。” “我当然知道她和她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只是小亚你也要小心才是。”韩国夫人示意小亚平身,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腕,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封密信道,“月砚,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我给娘娘的,一封是玉儿给娘娘的,你小心带进宫去吧。” “夫人万万不可!”小亚忙拦道,“娘娘现在的处境不比从前,白天太显眼,月姑姑又是生面孔,保不齐宫里就会有陛下和皇后的眼线。夫人和月姑姑千万不可把信带在身上,还是等天色晚些再让任御医送进去吧,夹在方子里也不引人注意,奴婢方才听姑姑说任御医今晚本来也要进宫值夜的。” 韩国夫人垂下眼睛思忖了一阵,笑道:“也好,那小亚,你去把我卧房里的补品带进宫吧,就说是你买给皇后补身子的,省得别人觉得你消失太久有什么别的企图呢。” 小亚忙跪下谢过,韩国夫人又与月砚耳语了许久,才让她换上了一身小太监的衣服与小亚一起出府回宫了。 夜间,任盟果然依言带了人往骥月殿来,却不想在宫门口迎面撞上了高乾的仪仗。高乾见任盟不在太医署值守心有不快,又见身后小太监面色慌张更添疑窦。一番搜查过后,王德瑞居然在小太监腰带夹层中搜出一封信,高乾瞧那信封上是韩国夫人的笔迹,脸色逐渐阴沉起来。金诗棋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忙至宫门口迎驾。 “淑妃,”高乾很是不悦,“你父亲昨日上表,送了个丫头进宫服侍你,朕也应允了。朕这样宽待你,还准许任盟来照顾你的身体,你就借他之手与外面传递消息?” “臣妾冤枉,”金诗棋面露惊惶,不停磕头否认,“臣妾遵从圣旨静心思过,并未和外面来往过。” “你自己看这是什么?别说你母亲的字你不认得。”高乾将信扔在地上,斥退了任盟众人,冷冷道,“淑妃,当日段氏之罪因何而起,你全忘了吗?” 金诗棋冷静地辩解道:“臣妾清楚互通消息触犯宫规,怎会以身犯险?一定是有人想陷害臣妾,让陛下疑心臣妾,离间了臣妾与陛下的感情。” “魏婕妤早产时你就说陷害,现在白纸黑字你还说陷害,朕知道你什么意思。”高乾半眯起眼睛,“你或许觉得朕冤枉了你,但是淑妃,你若想让韩国夫人放心,大可告诉朕,朕能照顾的定会多加照顾。趁夜色偷偷传递消息,让朕不得不怀疑你与韩国夫人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金诗棋猛然抬头,眼前一阵发花,半晌才凄声道:“陛下若真认定臣妾有罪,那臣妾说什么您都不会信,只是罪上加罪臣妾实在惶恐。还请陛下看过母亲的信,看臣妾与母亲有没有密谋,再治臣妾的罪!” 高乾下了轿辇,命王德瑞拆开信封,见信上寥寥数言,皆是嘱咐金诗棋敬君思过,字字恳切,确无他言。高乾看过,便让王德瑞呈给金诗棋,金诗棋双手捧着母亲的信,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 “今夜是朕多心了。”高乾的声音略有缓和,“但是淑妃,朕觉得你的确比以前浮躁太多。朕今日只是偶然路过就能撞见,若说之前你没递过消息朕也不信。这次是朕看见了可以不追究,若他日若换了别人,你不是让朕为难么?” 金诗棋只觉自己的心正一点点沉下去,“陛下怕为难,所以就要一次次推开臣妾么?” “淑妃,注意你的言行。朕不大张旗鼓追究你谋害皇后与皇子一事,只希望你能静心自省,也好堵后宫众人之口。”高乾双手渐渐握紧,“当日你与文和皇后c贤妃同在朕府中,不是还一心为朕着想与众人和睦相处么?怎么才这几年就转了性子?” 金诗棋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高乾,两颗泪珠从面颊上划过。 “诗棋,别这么看着朕。”高乾似是心软,蹲下身来道,“朕喜欢你原来的眼神,温柔,睿智,不会让朕觉得那么陌生。” 高乾头也不回地离开,金诗棋扶着月砚的手艰难地站起来走回寝殿,心中无限酸楚。不消半刻,寝殿门口响起了五声连续的叩门声,一个暗紫色的身影闪了进来。 “淑妃娘娘!”小亚扑通一声跪在金诗棋面前。 金诗棋见了小亚便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就要扇小亚的巴掌,月砚慌忙拦住。 “小亚姑娘果然料事如神啊,”月砚讽刺道,“你晌午才说不要把密信带在身上,晚上娘娘就被陛下责骂了。” “娘娘恕罪,月姑姑恕罪,”小亚哀哀戚戚道,“奴婢知道娘娘受了委屈,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什么意思?” 小亚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膝行至金诗棋面前道:“晚膳前奴婢奉皇后之命去请御医,正好看到了府里的人和任御医说话,可任御医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没注意到旁边就有一个建德殿的小太监,鬼鬼祟祟地直往那边看。奴婢留了个心眼,在小太监走了之后仿了韩国夫人的笔迹,交换了夫人给娘娘的信件。” “真是难为你啊。”金诗棋似信非信地冷笑着。 “娘娘,奴婢在府中见夫人与月姑姑耳语,知道这必不是普通的信才自作主张。”小亚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泣道,“若是因为奴婢而让娘娘与陛下再生嫌隙,奴婢愿受任何惩罚” 半晌金诗棋才淡淡止住了她,小亚又说了好多宽慰识大体的话才拉紧领口悄悄离开骥月殿。金诗棋确认她走远后这才打开信件,提笔刷了些墨在上面。韩国夫人以密语告知宛德皇后一事再无人证,让金诗棋放宽心。金诗棋又打开第二封信,逐渐变了脸色,将信狠狠地摔在地上。 “这都什么时候了,诗玉还只想着自己!”金诗棋恨铁不成钢,对月砚道,“你看她信里写的什么?让我帮她除掉魏雨时?戕害宫妃是大罪,且不说今时今日我落魄潦倒,就算我手握大权,哪来的心力帮她做这些无关痛痒的事?” “小姐息怒,”月砚劝道,眉头也不自觉拧成一个结,“奴婢只是担心这信经小亚之手,会不会‘真的’有问题了?” 金诗棋拿起信的一角道:“这折痕是我与她的秘密,拆开就无法复原,小亚做不到。况且你看她模仿母亲的字,只是形似,细看还是有分别的。” 月砚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金诗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伤心欲绝。父母渐老,早没了当年的心力,却又无法从上官氏的阴影里退步抽身。偏偏家中没有兄弟,小妹又不能相助,她孤身一人,第一次觉得宫里的秋天会这么冷,帐幔上的青鸾花纹会这么碍眼。 “我从没想过陛下会这样对我,无论今日是巧合还是计谋,都再也不回不去了”金诗棋无比失望,却又无比阴森地道,“看来为保金家,我定要再做一次我最不喜欢的事了。” 窗边的蜡烛倏然闪烁了一下,金诗棋打了个寒战,总觉得外面有人。果然,上官济扣门来请安,说是已经向高乾请旨,特来关心金诗棋的生活起居。金诗棋见了他,心底更是发酸,上官济知她受了打击,索性跪在她身前为她按摩久跪酸痛的膝盖。上官济宽慰了一阵,便欲回空山堂。金诗棋起身送他,却因头晕目眩走路不稳,眼看就要跌倒,上官济眼疾手快急忙扶住。温热透过薄衫,金诗棋见上官济如此心疼她,心里渐渐不再那么冷硬,总归自己这些年的付出没有全白费。 凤仪殿里,小亚和季子渊向上官湄复命,上官湄听了,连道辛苦。 “她既想试探奴婢,‘请君入瓮’才是奴婢还给她们最好的礼物。”小亚称快道,“只是沈月砚除了不会武艺,心思缜密不在沉梦之下,原来是常在外帮衬金大人和金夫人的,现在虽然停了好多生意但到底根基还在,娘娘要格外小心。” “娘娘是否太冒险了?臣担心淑妃真的起了歹心,会对娘娘不利。”季子渊因上次鲁莽为众人添了麻烦一直心有愧疚,更不敢多说多做。他只知自己的职责是保上官湄安然无恙,但对于上官湄明里暗里的心思他其实一点都猜不透。 “若不如此本宫如何知道她心中所想?”上官湄忆起从前的金诗棋,深感物是人非。连至亲至信都未必相待如初,何况是她们这样仅有过几面之缘的泛泛之交呢?“从前顾虑着旧情总怕自己杞人忧天,现在看来不必了。总要撕破脸的,本宫只是痛心她与本宫并无过节,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区区下人便能文能武,淑妃一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真是并不简单呢”汭屿剪了灯花,悠悠道。 上官湄并不答话,只看着怀中皇子安详的睡颜。 “对了,图样送出去了么?” “都好了。”小亚回道,“只是荣国夫人说此事必得周大人亲自走一趟,恐怕需要一年半载的工夫。” “不急,淑妃一定参与了宛德皇后的事,本宫想看看他们是否真能做到‘没有人证’。”上官湄冷着脸,“至于金诗玉有些意思,她想除掉的人本宫尽力保着就是了。” 这一夜倒真的十分宁静,除却骥月殿和凤仪殿的烛焰久久都没有熄。 转过年来又是花朝节,百花竞放,对于宫中女儿们来说这也算是个大节日了,高琬月一早便带着高琬彤往御花园里祭花神吃花糕。二人将彩缯挂在树上,又收了许多花瓣堆在桃树下,煞有介事地正式祭拜。 祭礼毕,琬月开始收拾东西,琬彤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花糕,忽见有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过,便放下手里的吃食要去抓,却没有注意到地上的彩缯被绊住了脚。眼看琬彤就要跌倒,琬月慌忙扔了手里的篮子去拉她。谁知琬月力气小,手心又出了汗,没抓住琬彤,琬彤重重地摔了一跤,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琬月弯腰去扶,不想琬彤大发脾气,大喊高琬月推她,还把她腰间的彩带一股脑地扯出来扔到地上,向上扬土。琬月心里委屈,道自己好心去拉她反而被责怪。二人正吵着,许秋盈从宫苑方向走过来,见琬彤坐在地上,忙跑过来问怎么回事。 “母妃你可来了,”琬彤哭得满脸是泪,“二姐姐推我,女儿膝盖好疼!” “不是我!”琬月忙反驳,见许秋盈没有正眼看她,便低了头重复道,“许娘娘,真的不是我” 许秋盈一边心疼地查看琬彤的腿,一边责怪道:“公主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不知道照顾好妹妹呢?” “真的不是我,”琬月一听也急了,“琬彤妹妹是自己绊倒的,我没拉住——” “就是你就是你!拉和推我还分不出来吗?你没娘我可有!”琬彤气得直锤地,“母妃,就是她推我,还把我好不容易挂上树的彩带都扯下来了!”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琬月霍地站起身,声音高了些,“我们祭完花神,这些彩缯理应收好,况且我在收拾的时候你在吃花糕,又要去捉蝴蝶,你怎么能胡说呢?” “豫章公主,本宫相信你不是故意的。”许秋盈严厉道,“但是琬彤摔伤了,你就不能道个歉吗?难道贤妃没教过公主要承担过错爱护妹妹吗?” “儿臣无错。”琬月屈了屈膝,固执地道,“许娘娘身为母亲不辨是非只知道护短,儿臣斗胆,四妹妹这样骄纵任性,语出不敬,都是被娘娘惯坏了!” 当着众人,许秋盈自觉脸面过不去,抬手就要打她,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庄重的声音。 “惠妃住手。” 许秋盈回头见是上官湄,只得先咽下心中的不服,略行礼请了个安。原来跟着高琬月服侍的侍女见许秋盈到场,知她素日的脾气,未免公主受委屈飞一样地去请来了上官湄。 “本宫听说公主们在御花园里起了争执,特地过来看看。”上官湄微笑地看了看许秋盈,蹲下身扶琬彤起来,“琬月,琬彤,发生什么事了,和母后说说?” 琬彤见上官湄关心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复述了一遍,琬月站在一旁撅了嘴红着脸不说话。上官湄听琬彤说完,又温和地问琬月。二人说法不一致,而许秋盈还是一口咬定是高琬月推了妹妹。 “琬彤,膝盖还疼么?”上官湄卷起裙子,小心地给她上药。 “多谢母后”琬彤摇摇头小声道。 “琬月过来,”上官湄向琬月招招手,“妹妹摔伤了,掉了这么多金豆子,这大好日子花神娘娘不知要多心疼呢。” 高琬月也有些愧疚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够好,见上官湄给自己台阶下,便从花篮里挑出一朵完好的海棠花簪在琬彤头上,笑着哄道: “都是姐姐不好,四妹妹别生气了,这么漂亮的眼睛哭肿了多不好?” 高琬彤不由得破涕为笑,上官湄见她不闹了,蹲下来平视着她道:“琬彤,姐姐肯定不会有意推你,可不许再和姐姐胡闹了好不好?” 高琬彤想想也点点头,恭恭敬敬地给琬月赔了个不是。 “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说谎?”许秋盈犹自不服,红了眼圈,“臣妾看着琬彤就心疼” “惠妃妹妹,华阳是被彩缯绊住跪下时伤了膝盖,豫章在后面,她有必要扔掉篮子跑这么远过来推她么?”上官湄执起许秋盈的手,“妹妹管教女儿切不可太严,也不可太纵,还是要以理服人。若养成了华阳这刁蛮的毛病,日后可有的麻烦呢。咱们这些公主代表的都是陛下和大越,妹妹纵然心疼女儿,在她们面前也不可失了公允,对么?” 见上官湄句句在理,又搬出了高乾,许秋盈心中愈发不满,脸上却也不好发作,只说了几句好话便牵着高琬彤离开了。母女二人走远,还不待上官湄安慰,高琬月就为麻烦了她而请罪,上官湄见她懂事也很欣慰,带她回凤仪殿吃了些点心才让人送回晴妃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今朝 上官滢自出嫁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她在家中侍奉公婆,整个人也安分了许多。乔思是幼子又无公务傍身,本打算婚后带上官滢云游四海,谁料这两年高乾突然以他见多识广为由给他派了很多差事,让他跟朝中官员走访全国为各地风俗编纂书籍,常年无法在京久留。两人聚少离多,但上官滢见乔思乐在其中也不好多抱怨什么。 这日,上官滢依礼带天星进宫向帝后和晴妃请安,路上偶遇傅钰亭晚,上官滢因觉她举手投足似曾相识便多聊了几句。 “钰充容与我们非亲非故,公主怎么和她说了这么多话?” “同有西蓟血统怎么能说非亲非故呢?”上官滢仍旧有些感慨,“你不知道,傅钰家祖上是西蓟王族巫师,精通占卜巫术,只是因曾经站错队才退出王廷隐居多年。如今能入宫一定是摆脱了巫师的身份,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原来是这样。”天星恍然大悟道,“公主博古通今,这些事连奴婢都不知道呢。” “她与我母亲同根同源,怕是总会有些惦念吧。不过也不仅是因为这个,”上官滢默叹了口气,眼中隐约雾蒙蒙的,“最重要的是她一笑真的好像本公主的一个姐姐说起来她也有个妹妹” 说到这上官滢不免又添了些许伤感,天星闻言忙安慰一番,二人便匆匆离开往琉璃殿去了。 春光正好,众妃给上官湄请过安,三三两两结伴去赏花。魏婕妤又染上了风寒,上官湄安顿好皇子公主,携了小亚去乐成殿探视。 “最近怕是时气不好,虢婕妤的病才好,魏婕妤又病了。”上官湄忽然停住脚步,“对了,淑妃那里没什么动静?” “回娘娘,”小亚在身后道,“淑妃一冬来足不出户,日日在殿中抄经祈福,连带月砚也不露面,没什么异常的。” “没什么异常?”上官湄略回过头,“她好静,若是往日也没什么。‘抄经祈福’,她是为陛下,还是为沉梦,只有她自己知道罢了。她还让人往陛下那里送悔过书么?” “是,不过奴婢听王公公说陛下也不怎么看,基本都扔在一边了,”见上官湄表情略有变化,小亚忙劝道,“娘娘宽心。” “陛下是不会让本宫看到那些信的。本宫素来厌恶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无非是为了恩宠,好没意思。”上官湄蹙眉道,“不是本宫有意和淑妃过不去,只是她身边个个奇人,倒让本宫不得不思考她是否真的像表面上那么温驯知礼了。” “淑妃与金大人和韩国夫人是一路性子的人,也不知是谁纵得她家二小姐活泼任性。”小亚突然收了笑意,“不过娘娘说起淑妃身边的人,奴婢倒想起最近荣绍殿下好像经常去探望。” 上官湄突然停下脚步,“你说上官济常去骥月殿?” “是啊,殿下得了陛下准许可以随时去宽慰淑妃。”小亚对她的反应倍感诧异,“沉梦从前步步紧盯殿下,奴婢觉得奇怪才多留意了一阵。” “总以为前朝云谲波诡,是最耗神的地方,到底是本宫疏忽了。”上官湄若有所思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过去,你让济儿明日来见本宫一趟吧。” 小亚点头答应,上官湄也不再说话,心却不知为何突突直跳。魏婕妤的乐成殿与凤仪殿相隔甚远,在经过浣衣署时,上官湄听到门里面有责骂声,立时站住了脚。 “让你偷懒,才进宫就知道顶嘴,以后还不反了天了?”一个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响起。 “张姑姑,奴婢没有偷懒也不是顶嘴。”另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反驳着,听上去应是一个小宫女,“吴才人的衣服是先送来的,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奴婢是按规矩办事!” “你一个小毛丫头敢跟我讲规矩?”老人打了小宫女一巴掌,“告诉你,我在宫里做了十几年的事,陛下与皇后就是最要紧的规矩!你不先周全中宫和各妃位娘娘,反倒先洗那些位份低的才人的衣裳,这要是传到上面去,连我也保不住你!” 小宫女也毫不畏惧,坚持自己无错。听里面的情形怕是她又要挨打,上官湄突然抬起下巴,小亚会意,走到她身前对着浣衣署的门高声道: “皇后娘娘驾到!” 里面人一听此言吓得跪了一地,上官湄迈进浣衣署的门,果然见一个年长女子手边放着棍棒,在她身边跪着一个小宫女,头发已经有些散乱。 “皇后娘娘路过此处,念着诸位辛苦特来探视,”小亚威严道,“却不知是谁坏了娘娘兴致?” 年长女子忙回道:“启禀娘娘,小丫头坏了规矩,目无尊上,奴婢训斥了两句,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各宫嫔妃居于一宫,按理当以家人相处,吴才人的衣服先到理应先洗,她何错之有?”上官湄淡淡道,“本宫看目无尊上的人是你吧?” 张姑姑额上沁出冷汗,不知该怎么解释,只不停地磕头请罪。 “后宫的长幼尊卑是规矩,为长者理应体恤下人。初春寒冷,她们手泡在冷水里,劳作辛苦,就算懒怠些你只提点即可,怎可随意打骂?张姑姑入宫多年,难道在浣衣署就是这么办事的?” “奴婢不敢,请皇后娘娘恕罪!” 张姑姑本是想借此事警醒一下宫里新来的小宫女,更怕位份高的人因为送衣物不及时降罪,见上官湄问罪自己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上官湄也不看她,径直走到挨打的小宫女身边低头温和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进宫多久了?” “回皇后娘娘,”小宫女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上面五个手指印也格外显眼,“奴婢名叫思涵,是今年年初才入宫的。” 上官湄一愣,见她衣衫单薄便俯身将她搀起来,“哪个涵?” “回娘娘,涵养的涵。” “岛屿佳境色,江天涵清虚”,不正是她思念多年的人么?上官湄见思涵长长的蝶翅眉下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是什么呢?她有些失态地颤声问:“你冷不冷?” 思涵震惊地抬起头,觉得自己冒失了又低下眼睛,“多谢娘娘垂爱,奴婢不冷。是奴婢先做错了事,张姑姑才教训奴婢,请娘娘息怒。” 上官湄回头命小亚将张姑姑扶起来,安慰道:“本宫能体谅你的难处,后宫人这么多,本宫也不敢保证哪天会不会因诸事不顺拿你出气,你别见怪。” 张姑姑忙又屈膝告罪,连称不敢。 “既然如此,本宫就立个规矩。”上官湄扫视了一圈,“即日起各宫要浆洗的衣物都由专人负责,每人只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即可,这样出了什么事本宫便只找相关的人问罪。张姑姑你就辛苦下,拟个名册报给掖庭令。” 张姑姑闻言转忧为喜,跪下来不停地磕头谢恩。 “以后凤仪殿的衣物就交你送还吧。”上官湄转向思涵道,“你一个新人就敢和积年的老姑姑顶嘴,勇气可嘉,但张姑姑统领浣衣署,若大家都像你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宫里岂不乱套了?” 思涵红了脸,走到张姑姑面前,跪地称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也算扯平了,张姑姑就当此事过去了吧。”上官湄笑道,“你们也听着,以后各司其职,不可再顶撞生事。” 众人再谢了恩,上官湄扶了小亚的手离开,临走前忍不住又看了思涵一眼,脑海中尽是两句多年未诵过的诗: 目送去海云,心闲游川鱼。 长歌尽落日,乘月归田庐。 是了原来是温暖的情绪,似曾相识。 就好像涵儿还在一样。 乐成殿里,魏雨时见上官湄亲来问候,心中不胜感激。二人坐聊很久,上官湄见时辰不早了才嘱咐她好好休息,起身告辞。上官湄道自己还有事,便让小亚先回去照看皇子和公主。 才过岚亭,林苑那边就传来一阵嬉笑声。上官湄停住脚,不一会见汭屿带着高琬林从林子里跑出来,二人一见上官湄便立刻收了笑容站好,低下头不说话。 “这是宫里,你就带着她这样疯跑?”上官湄故意板起脸,“让有心人知道了倒要怪我不会管教女儿,教坏了公主。” “母亲别怪汭屿姐姐,是女儿要出来玩的”琬林低着头小声道。 “把手伸出来。”上官湄蹲下身。 琬林红了脸,忸怩了半天才把手从身后拿出来,上官湄看上面沾了好多泥,琬林左手上还握着几棵草。 “看你这小脏手,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是这是”琬林偷偷看了一眼汭屿,“汭屿姐姐说林苑里有香草,可以做荷包” “你想要荷包为什么不跟母亲说?”上官湄捏捏她的脸蛋,“母亲可以给你做啊。” 琬林调皮地耸耸鼻子,神秘地附在上官湄耳边道:“这是女儿的秘密!” 上官湄明白过来嗤笑一声,站起身对汭屿道:“死丫头,想出来玩就直说,本宫放你一天又如何?你带她出来磕了碰了怎么办?” “这您可怪不得我。”汭屿挑衅似地笑笑,“汭屿虽然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但也不是耐不住性子,公主想出来玩,奴婢作为下人当然只好遵从咯。” 上官湄看着汭屿满不在乎的样子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现在宫里怕没有第二个人敢对她这么说话。这心直口快的脾气倒有些像—— 你在想什么?上官湄一愣神,忙抛开了这个古怪的念头,“好,你真是一点都没变。那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皇宫里实是无趣呀,尽是些寻常花草。”汭屿拉着长音叹道,“公主采到的这些无论是形状还是气味都算是好的了,娘娘觉得呢?” “我又不懂这些。”上官湄见琬林头发跑乱了便帮她梳理一番,“她一个女孩子家,蜜罐里泡大的,你教她这些有何用?” “多学一些总不是坏处,再不济若公主吃腻了美味佳肴,也能找些野味尝尝鲜啊。”汭屿歪头笑道,“而且公主记性极好,汭屿教她的辨识方法她不到一刻钟就记牢了,可不是继承了娘娘的天分?” “少来这套,”上官湄瞪了她一眼,“小心我再不让你出凤仪殿。” “母亲母亲,”琬林见上官湄只顾跟汭屿说话便跳了几下,拽着她的裙子道,“你玉佩上那个绳结真漂亮!” “这不是绳结,是罗缨。”上官湄俯身摸摸她的头,“那是我嫁给你父皇的时候我的母亲送的,保佑我与你父皇一生平平安安。” “这么灵验呀,”琬林惊讶地张大嘴,“那女儿以后出嫁的时候也要母亲送!” 上官湄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子道:“母亲一定亲手给你做,还要编一个大大的平安扣送给我们琬林,好不好?” “好啊好啊!”琬林腻在上官湄裙边撒娇道,“那母亲今日出来是有事么?” “对呀,琬林要是乖乖回去哄弟弟,母亲明日陪你放风筝可好?”见琬林不停地答应,上官湄又点了点汭屿的额头道,“若再让我知道你带她到处乱跑,我第一个打你。” 汭屿耸肩吐吐舌头,便抱起高琬林回宫了。琬林嗅了嗅手中的香草,又趴在汭屿肩上神秘兮兮地看看上官湄,心里继续盘算送给她自己做的香包作为上巳节的“惊喜”。 转过弯,兰台逐渐显现,李政兴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今日温风和煦,不知李大人为何唉声叹气呢?” 李政兴被上官湄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诧异了一瞬,慌忙跪在地上向她行礼。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陛下命臣在此恭候,臣不知是皇后驾临,还望娘娘恕罪。” “无妨,起来吧。”见他起身坐定,上官湄微笑道,“若不是得了御准以陛下名义相邀,李大人又怎肯来见本宫呢?” 李政兴恍惚地赔笑道:“娘娘言重了,微臣不敢。” “本宫喜欢开门见山地说话。”上官湄坐在他对面,“李大人,你与本宫是故交,本宫自问即使不曾施恩于你也从未亏待,你又何故与吏部的人向陛下‘弹劾’本宫呢?” 她怎么会知道! 李政兴顿时吓得白了脸,忙磕头请罪。 “本宫自封后以来是做了些超出中宫职责范围的事,但并未干涉朝中决议,无愧于心。武后虽远略,本宫却没有兴趣步其后尘。况且陛下英明,岂会为本宫的只言片语动摇?”上官湄俯视着匍匐在地的李政兴,“十几年前李大人与陛下交好,后虽牵涉段朴风一案,但也并非与他沆瀣一气,你为求自保左迁江南,陛下亦无苛责。江南富庶,百姓安宁,如今重回京城,仕途当一片坦荡,上书这个举动不是太不明智了?” 上官湄的话语嗡嗡地响在耳边,此刻李政兴脑海中除了“大限将至”四个字早已别无他物。这位前朝的上公主虽不至于手段很辣,但认定了的事绝不会半路回头。现在她一定认为自己是有心和她过不去,再加上当初是因他的懦弱差点导致上官涵染上疫病,这两笔账加在一起她会怎么算李政兴自悔不迭,惹上这么个麻烦,想全身而退肯定是来不及了。他稍稍抬起头,只想求上官湄放过他的家人。 “不用辩白,本宫知道你的脾性。你心细如发,也宽厚悯恤,适合在户部做事,但有时难免顾虑太多,太在意自己的名位了。你向陛下禀明本宫干预朝政,对本宫有敌意,说到底不就是怕本宫因前朝旧怨对你和家人不利么?”见他再次伏下身踌躇不语,上官湄随意挥了挥袖子,“本宫现在琐事缠身,不说没这个念想,就算有也没这个心力。本宫帮陛下整理奏疏只是为了减轻政务压力,让陛下得空想些长远之计,而非排除异己,更非光复大周。” 听她直言心中所虑,李政兴不知是惶恐还是震撼,半晌哑声道:“是微臣贪生怕死,微臣羞愧,不如娘娘心怀坦荡,不拘小节。” “你是第一次知道本宫不拘小节的?无伤大雅之事,本宫还是更喜欢以心相待。正谋,奇谋,阳谋,阴谋,你谋本宫,为的是保项上人头,保家人平安,此乃人之常情。”上官湄示意他平身,“为什么羞于启齿?众生皆怕死,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只要不是违理违心地贪生保命,无人会怪。就像你当日私救北村,对本宫道想活命救民,本宫与昭襄太子不也一样替你求情免了抗旨的责罚么?不是本宫自夸,本宫为孩童都能想明白的事,今日又怎会犯糊涂?” 李政兴不禁热泪盈眶,对上官湄郑重拜道:“娘娘心胸,微臣拜服只是臣不知娘娘为何费尽心思——” “李大人多虑了。”上官湄温和地笑笑,“这里是朝堂不是江湖,哪有那么多爱恨恩仇?本宫就算不济,也总有些智谋吧,你又不是存心与本宫作对,本宫会分辨不出?” 李政兴不禁叹服她的睿智。诚然,自回京夫人提起旧事后他便日夜不安,不知置身如今的朝堂到底是福是祸。但他今日得见上官湄,听了这番言论,终于还是放心了许多。 “冒犯中宫确实有罪,可除一股肱之臣于大越无益,陛下也一定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上官湄看向远处,“十年前,就算本宫的处境与现在不同,初衷总是没变的。陛下也好,李大人也好,还有什么比朝势平稳万民和乐更重要呢?” “娘娘宽宏大量,微臣惭愧,无颜面对娘娘” “终是要对症下药的,若本宫这一顿酒能打消你心中不安,以后忠心事主,岂不妙哉?”见他的表情终于有所转圜,上官湄满意地笑了。她探身亲自替李政兴斟了酒,举杯道,“就当本宫以故人之名为李大人接风洗尘吧。” 李政兴再谢了恩,与上官湄对饮而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情窦 翌日清晨,上官济得了上官湄传唤,早早就在御花园等候了。 “济儿来得这么早呀。”上官湄款步而来,退去了左右的人,从怀中拿出一枚玉剑璏,交到他手中道,“怎么样,好看么?” 上官济仔细端详了一阵,见剑璏由红纹玉雕琢而成,玉质细腻,上面的螭纹花样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方惊叹道:“真好看,姐姐从何处得来此物?与我的剑正好匹配!以玉璏相佩,可是最尊贵的象征呢。” “济儿喜欢就好,知你最近习武大有长进,这是姐姐和陛下给你的奖励。”上官湄爱抚着他的头,“剑是好剑,也要有好玉才能相得益彰。” 上官济点头道:“此剑承于兄长,姐姐的心思济儿都能明白,不会辜负你的。” 说完上官济便后退几步,抽出宝剑腾空而起,将最近自己所学都展示给上官湄。上官湄坐在秋千上,看他在空中翻腾,足下生风,剑锋在阳光的照耀下如龙蛇飞舞,整个人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热情,脸上不禁露出欣慰的微笑。 舞毕,上官济跑到上官湄身边,伏在她膝上,仰头看着她,仿佛还是小时候背会了一首诗一篇文章之后求着她表扬的样子。 “济儿越发长进了。”上官湄温和道,“你已近舞象之年,学问武艺都不落下才好,父皇母后看见你成材成器一定也很开心。” “济儿知道,”上官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母妃也是这么教诲儿臣的。” 这话说得太突然,上官湄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便顺着他的话题问道:“听说你最近常去看淑妃?” “济儿知道母妃险些害了姐姐,所以你一定不太高兴我去看她。”上官济并不否认,下巴抵在上官湄膝盖上很认真地道,“只是姐姐常说父母之恩大过天,我毕竟在她身边多年,若此时我再不去就真的没有关心她的人了。而且她真的很可怜,姐姐生气,陛下也生气,她一个人在骥月殿空守了好几个月” “知恩图报是好事” 只是也未必全然是好事吧。一个玲珑心思的女子,那样机敏,那样深不可测,已经站在了上官家的对立面,万一此刻上官济一不留神受了她的利用而涉身朝局—— 上官湄不敢再想下去,只垂头轻叹:“你都去做什么?” “大部分时间是陪她说说话,母妃总说自己对不起魏婕妤,也对不起姐姐。”上官济脱口而出,满面红光,“她也会常问我的功课,济儿也会给她讲外面的趣事。对了,有一次我的衣服划破了,她还给我细心补好,就像姐姐之前让济儿背的李太白的《子夜吴歌》中所写的那样呢。” “济儿,不要和她太过亲密。”上官湄看他兴致勃勃地说起与金诗棋相处的故事,心中愈发感觉不妙,“你别忘了姐姐的明晔差点死于她手,我怕她会对你不利。” “姐姐真的过虑了,济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分善恶。”上官济咯咯笑了一阵,“母妃人真的很好,她善解人意,又知书达理虽然现在戴罪在身,但那都是沉梦的错,我相信她一定是清白的,姐姐怎么就不相信呢?” 相信,相信他为什么会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 上官湄的眼睛渐渐湿润,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悲凉的——抑或是羡慕的——心绪从何而来。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不论得失不计后果地信任那个人,可 我是皇室后裔。 是啊,仅仅因为我是皇室后裔,我便可以恣意挥洒天下,可以决定脚下所有人的命运;也正因我是皇室后裔,世间千万种风景对我来说只能是虚无缥缈的奢望 “别太相信一个人,连我也不要轻易相信,你永远不知道隔着一层面皮的人心是什么样”上官湄重重摇了摇头,蹙眉道,“你还要记住,她是你的养母,与你名义上尚有辈分之差,万事一定要注意分寸。” 上官济不以为然地笑笑:“淑妃与姐姐一样,如果连你们都不能信的话,那济儿不就是孤身一人了?” 上官湄还欲提醒,上官济却又与她说了些宫外的见闻,只好作罢。二人在御花园中畅谈了一个多时辰,上官湄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一个开朗健谈的人,可见他眉目逐渐成熟,也知道他真的不再是个孩子了。 晚间,上官湄觉得心绪不宁,哄琬林和明晔睡着了之后便悄声传了轿辇往建德殿去。半路上,迎面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上官湄命人停轿,发现是吴燕凝带着侍女心儿从建德殿方向回来,手中还提着个食盒。上官湄详细问过后才知傅钰亭晚和高乾正在庭院中舞剑,她不敢打扰二人的兴致便没有让人通传。 “哦?那怕是本宫也不巧了,”上官湄笑道,“既然这样,本宫陪你说说话可好?” 吴燕凝感激地点点头,上官湄便携了她的手,命小亚先领轿辇回凤仪殿。两个人并排走,心儿和汭屿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言谈间,上官湄能感觉到她虽胆小甚微,在后宫低调内敛不争圣宠,心中却深爱高乾。上官湄一再追问,吴燕凝才坦白凤仪殿初遇一见倾心,任何境遇都不能比拟这种心情。 “那陛下宠爱众位嫔妃,也宠爱本宫,你不嫉妒么?” “臣妾不敢,臣妾入宫前早就听说陛下与娘娘恩爱非常,臣妾羡慕,但绝对不敢嫉妒娘娘。”吴燕凝立刻惊惶得像一只流浪小猫,“只是臣妾在陛下心中无足轻重,这份心情自然也是无足轻重的。臣妾只要能远远看陛下一眼就够了,还请娘娘不要挂怀。” “那你为何不告诉陛下呢?”上官湄叹道。 “陛下天威,而臣妾卑微如泥,怎敢污了天听?”吴燕凝眼泪汪汪道,“娘娘,跟您说实话,臣妾有时候也想争宠,让陛下注意臣妾。可臣妾家世不出众,相貌不出挑,没什么才艺,还不会说话,实在不知做什么才能讨陛下欢心?” 上官湄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她怯怯的眼眸。 “做自己。” “做自己?”吴燕凝不解。 “对,做自己。”上官湄的话中含了深意,“宫里的日子难熬,你守住这份难能可贵的初心,就一定会有回报。” “可——”吴燕凝欲言又止。 “你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后宫的争风吃醋永不停歇么?”上官湄抬手止住了她的念头,“是因为这些嫔妃把全部身心都挂在天子一人身上,没有自己的生活,为了恩宠和名位走入歧途。本宫闲时喜欢读诗,浸在文字里,这漫长的夜也很快就过去了。你若喜欢刺绣,喜欢音律,不妨就找些事情做,不要在残酷的争斗里丢失了自己。” 吴燕凝怔在原地,呆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她破涕为笑,感激地对上官湄行了个礼。上官湄看她带着侍女离开,步履逐渐轻盈,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恍如昨日,怕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吧。 天气稍微暖和了些,一个清朗的夜里,高乾批阅完奏疏,到凤仪殿邀上官湄去兰台抚琴畅谈,上官湄却说本月后宫的账目没有核算完,要先行处理手上的事务。 “臣妾可不想让陛下干等着,不如去虢婕妤那里听听琵琶?去看看惠妃的小皇子?或者万才人和吴才人,还有——” “这样吧,”高乾干咳了几声,“小亚把账簿拿着,王德瑞,传钰充容去建德殿。” 高乾挽起上官湄的手,有些心疼地道:“湄儿,这些东西最费神了,左右有掖庭宫整理,你何苦自己受这个累呢?” “虽说有人管着,可臣妾若不亲自看一遍,又怎么知道该从哪项俭省银钱呢?”上官湄言笑间眼角竟然现出了细细的皱纹,“臣妾学着母后,皇家是天下万民典范,取于民当用于民,实在无需太过靡费。” “那也别苦着自己,”高乾揽过她的腰肢低柔道,“若要省钱不如从我的开销上缩减些?” “这怎么行?”见旁边还有下人在,上官湄不好意思地推开高乾笑道,“陛下登基以来除了军需,其他各项用度都比父皇少得多,臣妾可不会从后宫再打陛下的主意。” “有你如此费心管着后宫,我不知省了多少精神。”高乾仍不依不饶地搂住她的肩膀,“湄儿,谢谢你,也辛苦你了” “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对了,臣妾发现济儿最近总爱买些佩剑的玩意,开销多了不少。”上官湄斟酌着词句,“臣妾想,他快满十五岁了,老在空山堂住着也不像话,陛下是不是该考虑让他搬到宫外住了?” “按理应该如此,”高乾沉吟着,“可你们姐弟自小分离,他一出去进宫多有不便,你们能多相聚些时日也算我对你们的补偿吧,等过一二年他娶了亲再搬出去也不迟。” 上官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再说什么,二人同行到建德殿,傅钰亭晚得了传召也已在殿中等候。高乾便让她上官湄坐了他的位置,自己挪到窗边,与亭晚下起棋来。 “陛下今夜好兴致,也不知臣妾来的是不是时候?” 不多时,一个柔婉动人的声音响起,几人抬头看去,见许秋盈穿着玄青色轻纱襦裙,松松挽着头发,手里端着一杯茶笑吟吟地站在建德殿门口。 “惠妃爱娇,怎么今日穿得这么素?”高乾笑道。 “素才不显眼嘛,”许秋盈撒娇似地眨眨眼睛,“今日是皇后娘娘和钰妹妹的主场,臣妾怎能喧宾夺主呢?” 许秋盈走到高乾身边,将手中的茶递到他面前,请他尝尝自己的手艺。 “茶道不比丹青,惠妃何时学会的?”上官湄略抬眼笑道,仍在抄录手中的账目。 “虽然看上去不同,可内在是一样的。”许秋盈答道,“关键是陛下有没有尝出臣妾的心意呢?” 高乾落下手中的棋子,抿了一口,“兰花?” “陛下的舌头好灵”许秋盈屈膝福了一福,“极品铁观音,加了青皮和墨兰,春夏之交饮来再好不过了。” “臣妾认输。”亭晚盯着棋盘突然道,将手中棋子掷在一旁,目光随后转向了许秋盈,“惠妃娘娘真是博学广知,丹青笔墨已是宫中一绝,现在连茶艺也要首屈一指了?” 亭晚话中有话,连高乾也一愣,深深地皱起眉头。许秋盈见状忙解释道:“钰妹妹过誉了,臣妾只是闲来无事随便钻研钻研,只想着能让陛下抒怀就好。” “妹妹嘴快,娘娘多心了。”亭晚低头表示抱歉,仍嗤之以鼻道,“只是惠妃娘娘早不钻研晚不钻研,偏偏这个时候手艺渐长,臣妾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难道娘娘是想引着陛下想起什么人么?” “你——”许秋盈急红了脸。 “好了,钰充容,惠妃位在你之上,又比你有资历,别玩笑过头乱了规矩。”上官湄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许秋盈的肩膀,“难怪惠妃长进这么大,近来妹妹宫里可多了不少外购的开销,用在陛下身上无可厚非,但也别太过了。” 许秋盈不以为然地笑道:“看娘娘这话说的,若陛下允许,臣妾可以不用宫里的银钱,直接伸手向父亲要岂不两全其美?” “惠妃,皇后是为你好。”高乾靠在一边,脸埋在烛火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这茶不错,朕也喜欢。” “兰麝芬芳难搏天子一笑,陛下喜欢就好。”许秋盈轻笑。与金诗棋的清高不同,她无论是恳求还是玩笑仿佛都是带着骄傲的,“只是臣妾愚笨,怕是烹不出最好的茶” “淑妃的茶当然色香味俱佳,”傅钰亭晚一语道破,冷冷哼道,“只是她差点害了皇后,还连累了魏婕妤,惠妃娘娘也不应该因她替您抚养了几天五皇子就替她说情。” “我并非替淑妃说情,”许秋盈慌慌张张地看向高乾,“陛下——” “好了别争了。”高乾语气里有些不悦,“一盏茶而已,朕想着这个惦着那个,难道就不喝了?都不能让朕和皇后消停一日吗?” 许秋盈和傅钰亭晚闻言,忙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妹妹们不过是性情直爽,陛下息怒。”上官湄柔声劝道,不经意地瞥了许秋盈一眼。 “朕忙于前朝,皇后想尽办法安抚后宫为朕分忧,你们非但不知体谅,还尽做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就不能向皇后学学吗?” “臣妾知罪,陛下息怒。”许秋盈是真的被高乾吓到了,跪地抖衣而颤,“陛下知道臣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臣妾不是有意与钰妹妹争执的。” “惠妃说得是,臣妾也是一时兴起失了分寸。”亭晚也跟着请罪。 “妹妹们知道错了,陛下就别怪她们了。”上官湄婉言开解道,“淑妃一事臣妾也觉得她禁足太久了,外面看着不好,还是陛下尽快定夺吧。” 高乾抬起头,发现上官湄垂着眼帘,表情淡然。高乾深知这种淡然的意味,她嘴上不说,终究对金诗棋还是有心结的。他沉默了一阵,方缓缓道: “不急,先让她静修为上。” 许秋盈见高乾缓和了许多,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忙谢过上官湄,轻轻退出了建德殿。傅钰亭晚收拾着案上的棋具,知道今日许秋盈突然出现甚是奇怪,但见上官湄不以为意便也不作他想,只是心底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许秋盈回到颐华殿后,满意地将出发前画好的山水图揉成一团掷在一旁。 “真是小瞧了那个钰充容,”缃翠后怕道,“就知道挑唆是非巴结皇后,奴婢真担心陛下迁怒娘娘。” “恰恰相反,”许秋盈胸有成竹地一笑,“本宫要的就是陛下动怒。” 缃翠反复琢磨着她的话,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淑妃几天前送来的乌木钗呢?”许秋盈突然道,“收好了,别让人发现。” “奴婢知道,”缃翠笑道,“那钗子不名贵也不显眼,没人会注意的。” “不名贵,是摆明了不屑和不得已,不过她肯有动静本宫就放心了。”许秋盈淡淡地拨弄着腕上的镯子,“还有,缃翠,想办法引着虢婕妤有空去钰充容那里转转,替本宫找样东西,你亲自送到父亲那里。再告诉父亲,必找靠得住的画师和巧匠照样子做出来。” “娘娘这是何意?” “你我都清楚傅钰氏的往事,只是提前准备一下而已”许秋盈若有所思道,“对了,你昨日说皇后最近见了些朝中的官员?” “是,”缃翠据实回禀,“有在宫里的,也有在周楚王府的小铺里的,旁边都没什么人,倒像是偷偷约见的呢。” 如此,我就省事多了。 许秋盈提笔匀开墨,嘴角微微一翘,计上心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进退 元鸿九年七月初,中原九里县周边几个郡县出现大量百姓集体中毒,惊动朝廷,高乾派金炜和白虹亲赴九里县查案。没想到查来查去,发现问题竟然出在盐上。食盐自古以来是民生之重,一直由朝廷经营,怎会出现质量问题?金炜和白虹敏锐地发现了蹊跷,顺藤摸瓜,二人搜出了九里县地区大量贩卖的劣质私盐,更牵扯出盐商与郡守勾结,避开朝廷监察,抬高盐价,百姓因无力购买只好转向私盐,盐商和郡守从中取利。 事情查明,高乾罢免了相关地方官员,同时对全国上下所有盐铁进行筛查,凡有违法者一律严惩。金炜和白虹督办有功,高乾欲赏,金炜却委婉地推辞了。高乾知道他这一年来虽事事勤谨,但因金诗棋之过总是郁郁寡欢。高乾见金炜牵挂女儿,况且金诗棋毕竟和他一起生活多年,心里总有不忍,便小心地去问上官湄的意见。 “中书令于大越有功,陛下想复淑妃的位份也是应该的。禁足一年时间,给她的惩罚也够了。”上官湄沉默了一阵,才木然道,“只是臣妾毕竟不是受害者,若魏婕妤心中不服,恐怕这不是赏赐,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金炜是真的老了我想魏婕妤会理解的。”高乾停住了话,转念道,“这样吧,先不急着复位,下次家宴让她也来参加吧。” 中秋日,高乾遍邀宫中嫔妃大摆家宴。许秋盈因上次惹怒了高乾,几个月来都不怎么出门,一向开朗的她在宴上也是蔫蔫的。可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贤妃席位的旁边,竟多了一个久未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人。大家不禁纷纷开始猜测帝后的用意,可高乾表现如常,或赞赏歌舞,或与嫔妃叙话问及皇子公主的情况,唯独没有理金诗棋。金诗棋穿了一身茶白色衣裙,在鲜艳的盛装中显得格格不入,头上簪的一朵木莲更突显出她面容憔悴。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终半低着头,似是这酒宴拘束着她的身心,也让她不得不承受着后宫嫔妃异样的目光。 几巡酒过后,上官湄见高乾对金诗棋还是不予理会,便笑问道: “淑妃病了这些时日,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无恙。”金诗棋像是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点头回话。 “嗯,无恙就好,”高乾面无表情地吃着手中的葡萄,“朕与皇后都惦记着你的身体呢。” 金诗棋尴尬地笑了笑,见高乾始终垂着眼睛,便鼓起勇气缓缓走出席位道:“今日陛下允准臣妾参加中秋宴饮,臣妾感激不尽。” “起来吧。”上官湄点头道,“陛下体念你父亲刚立了大功,赏赐也已经送到府上了。” “陛下和皇后的心意臣妾万死难报,”金诗棋再次叩首,“今日是中秋佳节,臣妾难得见陛下c娘娘和后宫众姐妹,也有一点小小的心意奉上。” “后宫姐妹中属淑妃最有心,”上官湄微微一笑,“可不知是什么心意呢?” “陛下和娘娘允准,臣妾才敢呈上这番心意。”金诗棋谦卑地道。 上官湄转头看着高乾,见高乾一直皱着的眉头舒缓了些。高乾顿了一下,也便准许了。金诗棋忙向帝后谢恩,让月砚带人抬上来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子,取出最上面的长绢走到高乾面前。 “陛下,臣妾本不善言辞,一年来反省自己,竟觉多有失德之处,纵使万分思念也不敢求陛下宽恕。今日能见陛下一面,唯以此绢略表心意,请陛下不要嫌弃。” 高乾侧头命王德瑞拿上来,他展开手中的长绢,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曦染楼台,雾洒亭轩。懒旧书之回顾,闲新帖之前瞻。苦寂然于桃浪,但凝思乎龙潜。信摽落之高塔,隔重洋而不见。况乃长川拔恨,横波斩愁。有意款步,无心悠游。楼上昏黄兮,听寒鸦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银屏而凝眸。钟期不到,忆穹空之明畴;陋室深闭,嗟凡人之行修。 “忆昔小径清波,鱼影暗浮,弦歌点墨,镂榻慢卮。羡莽莽之绝句,惭杳杳之拙思。初心奕奕,归意迟迟。笃幽窗而常在,似闲棋而无羁。 “奈何志向经纬,时运朣朦。眷我之盛意,顾我乎优容。思常聚之莫得,离旧梦乎音客。聚清流于莺时,兮冷月乎天中。欲咏絮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长夜之未尽,已响动乎晨钟。挑天灯而拜祝,掩卷诉于楼东。” 高乾读罢,眼角不觉湿润,这篇《拟楼东赋》虽然文辞有些稚嫩,但却是真情实感。高乾端起席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动容道: “淑妃有心了。” 上官湄见此情状,知他心软,便对金诗棋笑道:“自来真情最感人,今日是团圆节,陛下与淑妃也该圆满了。” “臣妾不敢,”金诗棋从盒中取出一张琴谱,双手捧上,“臣妾闲时作了一首曲子,想请皇后娘娘指点一二。” 上官湄含笑命人接过,她低头看那谱子,余光却瞥见金诗棋按位次和诸妃喜好分别送了东西。贤妃修佛理,她便送了一串紫檀佛珠;万才人通文墨,她便送了一方上好的端砚;吴才人爱刺绣,她便送了自己绣的一整幅水墨图。众人皆欢欢喜喜地接过,上官湄留意着魏雨时,见她手中是一本完整的手抄佛经,其意不言自明。 “淑妃娘娘想得真是周到,”傅钰亭晚笑道,“不单是陛下和皇后的喜好,就连臣妾们平日爱玩的小玩意娘娘都记得。” “陛下,臣妾粗心酿成大祸,自知有罪,无颜面对陛下c皇后与魏昭媛,不过是大家不嫌弃罢了。” 如干涸的土地吸吮久违的甘露一般,金诗棋温声细语更胜从前,像是已经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上官湄蹙眉,余光瞥见高乾因握着长绢而发白的指甲。他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她却知道,他在拼命地压抑。在他心底终究有一笔债,一笔他从金家索取,又欠了金家的债。 “若真能潜心思过,静心改过,前事无需再提。”上官湄转头看向魏雨时,“魏昭媛,你意如何呢?” 魏雨时并不看金诗棋,起身对高乾和上官湄屈膝道:“娘娘之言臣妾不敢辩驳,请恕臣妾斗胆,若非淑妃娘娘不能严格管束下人,又焉有当日之祸呢?” “魏昭媛说得是,”金诗棋端起酒杯,款步行至魏雨时面前,“姐姐从前犯下大错,致使沉梦包藏祸心而未察觉,是我的过错,姐姐愿向妹妹赔罪。” “淑妃娘娘这样谦卑,臣妾身份寒微,实在担当不起。”魏雨时皮笑肉不笑地道。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金诗棋听闻这话非但不恼,反而立刻跪在魏雨时面前,恭恭敬敬道: “我知道妹妹不肯原谅,但这确是姐姐不察,姐姐向你赔罪。怒气伤身,若妹妹不肯息怒,我愿对妹妹长跪不起。” 魏雨时虽然知道高乾册封她为昭媛是出于安抚,但见到金诗棋心里还是有气,并不想和她多说话。然而金诗棋这一跪自己脸上倒有些过不去了,魏雨时不觉红了脸,求助似地看向上面,却见高乾只顾喝酒,倒是上官湄一直温然看着她。魏雨时犹豫了一阵,还是走出座位俯身将她扶起。 “淑妃娘娘快起来,臣妾相信娘娘的真心就是。” 金诗棋红了眼圈,哽咽道:“若妹妹真的原谅我,便与我饮尽此杯,可好?” 说罢金诗棋便将酒盏举到眼前,魏雨时深吸一口气,也转身端起自己的杯盏,和她对饮了一杯酒。 “如此便好。”高乾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淑妃,站久了累,回去坐吧。” “臣妾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金诗棋感激地看着帝后,上官湄也报以恰到好处的微笑。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周,腰身亦挺直了许多。嫔妃们都知道那个眼神的意味,宴席和睦欢乐的气氛中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乾有些困倦,便携了上官湄离席,众人也各自散去。 今年的月亮仿佛不像往年那样圆呢。 三日后,建德殿传来了旨意。 于是,金诗棋失宠近一年后,正式复贵妃位,各宫嫔妃依礼前来道贺。骥月殿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佳修仪c虢婕妤和樊婕妤更是三天两头过来与贵妃相聚,品茶谈天。 数月来高乾仍不常来后宫,但对贵妃和钰充容的宠爱却一点不减。傅钰亭晚向来我行我素,有人对她不满时也总是毫不留情地回击。接近年底,上官湄要应付的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众妃相聚时也始终维护亭晚,只是偶尔提点她要守规矩。而金诗棋对上官湄谦卑礼敬一如从前,没有丝毫怨怼的意思,上官湄见她不动声色也不多说,二人见面仍是客客气气的,只是次数逐渐少了下来。 私盐案终于告一段落,上官湄来探高乾,听他正在殿中议事便站在门口等。高乾与白虹议定了一系列政策,加强全国各地对土地c盐铁买卖的监管,严禁私人贩卖。因近几年大越无战事,降低现有盐价,严格把控制盐贩盐整个过程,另派人监督,保证无人从中渔利,官盐可直接卖到百姓手中;同时,允许无劣迹的商贾后人入仕,不再限制商人商贸活动时间地点,取消商人双倍缴税,只需按时在官府记录在册即可。上官湄听着里面的对话,并不完全赞同,只等金炜和白虹离开后便婉转地询问高乾此番举措的缘由。 “自古盐铁官营,为的就是限制商贾,确保朝廷收入,也保证百姓安康。”上官湄一边研磨一边担忧道,“陛下这么做,有财者求权,爱权者贪财,陛下不怕官商勾结得更厉害么?” “那你觉得呢?”高乾笔下未停。 “私盐之事自古有之,只是程度不同,臣妾也并没有好的办法。”上官湄思索片刻道,“臣妾听说贩私者为避官府追捕,必多结党,甚至以巨利勾结官府。一些在盐籍的盐商看上去合法,但为了牟取暴利也常常以官盐为名夹带私盐。臣妾觉得不可助长此风,不能再给豪商巨贾这么多便宜啊。” “难道以前不曾禁私?可结果是愈演愈烈,朝廷控得住官府,他们自然就无利可图。”高乾手腕凝滞,声音也愈发闷闷的,像是层层乌云压阵而来。 “后宫已经不安宁,皇后还一定要插手朕前朝的事么?” 上官湄愣住,这是她嫁给高乾六年多来第一次听他私下里自称为“朕”,不带一丝戏谑。这样的他还真的是帝王气十足呢。她顿了顿,低头屈下身子,声音渐次哽咽。 “臣妾知错,陛下恕罪。陛下还有政务要忙,臣妾先告退了。” 也不待高乾回答,上官湄别过头转身离开。高乾反应过来,自悔说话急了,忙起身拉住她。因起得猛了些,他的袖子刮到了砚台,砚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湄儿,都是我不好,是我话说重了” “皇后也是臣,不该插手的事的确不应该多嘴。”上官湄仍不看他,她虽清楚是自己多话,但心中还是有说不出的委屈,“商贾之策自有朝臣商议和陛下定夺,是臣妾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你不是臣,你是我的妻子。”高乾懊悔地抱住她,“最近朝事多,我心里烦,过于急躁了。湄儿,别生气了好么?” 上官湄知道高乾素来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随意对她发火,知道此中必有缘故。她沉思了一阵,方试探道: “陛下是最近听到了什么风声么?” 高乾也叹了口气,扶上官湄坐在窗下,自己坐于她对面道:“我本来想瞒你,看来你还是知道了,最近确实有些人上书说——” “说臣妾私见朝廷官员,为的是联合他们在朝中的势力和地方的财力图谋不轨么?” 高乾低头避开了上官湄的目光,许久沉重地点点头。 “还有呢?陛下生气一定不止这一件事,难道臣妾也被私盐案搅和进去了?” “那倒没有” 高乾连忙否认,心中却乱得很。数月以来,陆陆续续有人上书,言谈间指皇后私见官员,以权谋私,有步武氏后尘之嫌。更有甚者因荣绍王近年来武艺渐长,猜测皇后此举是欲扶持荣绍王光复大周,持心不轨。高乾对这些奏疏本不以为意,也训斥了报信之人,再有过分者便贬他们去了偏远州县。可近日高明承说就连民间百姓也以此为谈资,说得有模有样。高乾知道自己不理会,谣言便不攻自破,却也不得不担忧长此以讹传讹下去,谎话会不会变成真话。这些他都不想告诉上官湄,只极力替她瞒着宫外的讯息,心中烦躁也是在所难免。 “既然没有违理违法的实证,陛下又何必在意呢?”上官湄勾唇浅笑,吞下所有苦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臣妾是皇后,虽然自认为是为陛下好,但别人未必这么想,竟至于此以后臣妾会注意分寸的。” 高乾似乎陷入了沉思,并没有听进去上官湄的话,只自顾自道:“私盐案才结,我本以为论功行赏能让朝政回归有序,没想到还是打破了这个平衡的局面,是我考虑不周。” 上官湄看着他愧疚的表情也猜到了几分,自嘲地笑了。从一开始淡然的笑,到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最后是绝望而又悲凉的大笑。 为什么会这样失态?大约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上官湄胸口再次漫上丝丝抽痛,许久才牵制住了放肆的情感。从前她要赢,却只能被迫从巍峨的神坛上走下来;如今她甘愿服输,却又被人 好一个“众必非之”,好狠好狠! “是啊,臣妾没有家世,全凭陛下眷顾。如今贵妃复位,臣妾可不是要在前朝拉拢人心,抗衡金家了?” “矛盾总是不断累积,与其等到爆发时无法收拾,还不如在萌发时激它显现,早处理兴许还少些麻烦。”高乾凝视着前方的地毯道,“只怕有人知你我倔强,故意戳中痛处,别有心思。” “陛下任何事都能沉着以对,怎么唯独涉及臣妾就乱了方寸?若这样陛下还不如多去疼惜贵妃呢。”上官湄卷起袖管握住高乾冰凉的手,“朝政陛下自有主张,臣妾不再过问。只是我不急,你也别急,一步一步走,才能看出他们是真的在巴结金大人,还是有人利用他们有意生疏你我。”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从中渔利,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高乾走到上官湄身边,紧紧搂住她的肩膀,努力抑制着喉间的不适。仿佛只有这样把她环在怀里,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才能确认她真的在身边,才不会那么害怕,以致数度从噩梦中惊醒。 忘了么?可我根本不会忘,你也不会忘,只是时过境迁,我们心照不宣,不再提起。 可心底压抑着的,恰恰是尖牙利齿的猛兽,呼之欲出,最黑暗,最危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世仇 物类相动,本标相应。 困敦之岁,岁大雾起,大水出,乔稻麦昌,民食三斗。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雨水格外大,大越全国已有小半为水灾所困。高乾欲出宫巡视两月,上官湄也牵挂宫外的境况,忙替他收拾打点。傅钰亭晚听说高乾要离宫去灾区视察,大反常态,哭着喊着要求同行,无论帝后二人如何训斥都不肯放弃。高乾最终因冰之不在身边,而亭晚又会武艺不会成为累赘勉强同意。此信一出,后宫嫔妃皆以她狐媚惑主满腹牢骚,亭晚反倒安静下来不以为意。上官湄劝住众人,带领众妃一起为百姓祈福,又对亭晚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拖累高乾。临别时,亭晚与侍女阿杉依依话别,万分难舍,上官湄见了虽觉蹊跷但也并未多想。 涝灾严重,行至穆州一带,高乾在太守府稍作停留。许是舟车劳顿,亭晚的脸色始终不太好看,无论高乾走到哪都形影不离,搞得陈弋跟在后面觉得无比尴尬。 在这里停留了五日,高乾吩咐太守处理好政务,准备趁着天没黑在离开前再去南边山下查看一番。在走到山下一个被淹的农田时,亭晚突然拦住高乾,执意先去探路,高乾拗不过只好应允。只见亭晚灵巧地挑着稍突出的地面走,还时不时抬头望向山顶。雨越下越大,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快听不清。高乾见亭晚走出了一段距离,便带上陈弋准备跟过去。 因着暴雨,突然,在傅钰亭晚落脚之处,山上正好滑落了一块巨石。亭晚专注地看着高乾,没有注意头顶的异动。巨石砸在亭晚背上,她身子一歪,整个人跌进旁边的淤泥里,迅速下坠。 “亭晚!” 高乾和陈弋沿着亭晚的足迹飞奔过去,紧紧拉住她,试图把她从泥中救上来。可淤泥松软,亭晚的半截身子还被巨石堵住空隙,根本无济于事。 “陛下,臣妾自负率性洒脱,却没想到真选择为陛下而死时还是”见高乾和陈弋仍在用力,亭晚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来不及解释了,臣妾在房间妆匣底层留了一封信,陛下一阅便知。没有时间了陛下别白费力气——” “不行,”高乾断然拒绝,“朕必须将你完好地带回去!” “陛下!”雨水混合着泪水在亭晚脸上划过,“陛下别救臣妾!真的没时间了!这里淤泥堆积,加之暴雨,已与沼泽无异,且还会有石块滑落陈弋,你快带陛下走!东北方不出五里,会有陛下的故友前来救驾亭晚求你,快走啊!” 眼见亭晚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高乾也渐渐抓不住她。亭晚见他不舍,凄然地甩开高乾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摆出往日那道明媚的微笑。 “陛下请你记住,西蓟人不是蛮夷也有情钟爱,亦是忠爱,是故爱以忠为先”淤泥渐渐没过了她的胸口,“亭晚望皇后” 她不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高乾,像是要最后把他的样子刻在眼底。山上隐隐又出现了巨石松动的声音,陈弋一咬牙,背起高乾快速逃开了这片农田。 晋觞咏父子护送高乾返回太守府已是戌时,高乾记着傅钰亭晚的话,打开了她的妆匣,信封里一片红豆杉叶子轻轻掉了出来。 “陛下见字,妾已魂归。妾乃巫族之后,通占卜星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至穆州,妾知君困厄,遂随,愿以身相护,报君万世安宁。 “奈何风云不感,陌路无恩。忆及帝后垂顾,纵剑舞,许厚禄。诩点墨之为本,枉虚名之成人。皆以妾与后有旧缘。复三年,后宫多有微词,感君待妾如初。西蓟为人,虽多狡诈不平者,然不乏亢直之士,非蛮夷所能概,蓟越两族,何以世仇数年?妾知陛下所忧,惮防蓟人,潜赐汤药,实属防患未然。为君心安,妾身死不怨。 “望帝后同心,百卉长归。斯人已逝,勿挂念,速忘却。亭晚再拜顿首。” 高乾只觉心中大恸,自责没有替上官湄保护好亭晚,更愧疚亭晚明知自己提防她还挺身而出。一个弱女子,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他改观对西蓟人的印象,此番心意和胆魄,世间又有几人能敌? 忽远忽近地,一阵乐声飘进高乾的耳朵,哀戚,沉痛,似有低回婉转的兽爪悄悄抓上他的心,就像傅钰亭晚最后那个平静如水的眼神,沉醉在袅袅尘埃里。 高乾推开门,庭院中一个素衣女子专心地弹奏着筝曲。 不觉间,心,更痛了。 这日午后,上官湄用过午膳,便与琬林在窗边陪着明晔,教他认物品逗他说话。不一刻,高乾身边的信使有要事欲奏。上官湄便让汭屿带着他们出去玩,在正殿接见信使。信使回禀了前日傅钰亭晚救主一事,并传来高乾手谕,请上官湄代为昭告天下: 钰充容舍身护主,忠勇可嘉。朕感其心,追封傅钰氏为贵妃,谥曰贞。 上官湄头嗡嗡作响,忙问高乾现状,得知他没有受伤一切安好才稍稍放心。上官湄交代了口信,信使便匆匆赶回穆州。 上官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寝殿的,听完信使的讲述,她才明白当日亭晚为何不顾众人反对执意随君出行。她是因精通占卜巫术,早早预知了高乾将有一难啊!而她,却宁愿逆天改命,替高乾挡了灾劫 “内外无怀为贞,忠道不扰为贞。”上官湄喃喃道,只觉无限痛心,“可亭晚,你像她,怎么也真的和她一样傻” 眼泪打湿了手中的圣旨,上官湄铺开笔墨,黯然挥就: 背南苑,向西关。遇巫仙,诉经年。共小园之绰舞,携高台之遥看。濯佻佻之夭姿,承幽幽之傲骨。 寻光丽日,弃岸长空。寸笔一掷,点墨半浓。奈何溯洄千里,春秋无觅;徘徊万象,风雨难寻。昔裂山河,仰天公之弦望。宿寐烟火,赋人间之枯荣。既通四海,乃为行人。无亏椽笔,不惧千山。歌阳关之越影,续钟鼓之秦名。相山水以见绌,视草木而如归。 天出塞北,木落江东。斯人已去,故人方归。 放下纸笔,上官湄在榻边独坐,回忆着傅钰亭晚的音容笑貌,眼泪就这样一滴滴落下。奇怪,她明明是在怀念亭晚,怎的一落笔倒像是写给另一个人的祭文了?她们形容相似,甚至连选择都那么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小亚来报亭晚的侍女阿杉求见,上官湄忙擦干眼泪准她进来。阿杉身着赤色衣裙,额前绘着繁复的图腾,头上盘着辫子,以银环装饰,一看就知是旧日西蓟的装扮。 “奴婢拜见皇后,皇后金安。” “平身。” 阿杉站起身,又依西蓟的礼节,手覆在胸前道: “夫人临走前嘱咐奴婢五月十六日未时二刻盛装来见皇后,看皇后神色,想必现在已经知道夫人的事了。” 圣旨尚未公开,上官湄正思索着要怎么告诉阿杉,现见她自己主动说出来,心里却更不好受。 原来,傅钰亭晚真的早就算出了一切。 “亭晚的遭遇,本宫很痛心” “皇后不必如此,这是夫人自己的选择。”阿杉平静道,“夫人出身巫族,巫族以赤色为祭天之色,奴婢今日所穿为巫族送葬妆服,自知不合宫中规矩,请皇后恕罪。” “无妨。于你而言,这算大丧,本宫若有介怀当日也不会选她入宫。” “夫人说若皇后为她伤心,就让奴婢转告几句话给您。”见上官湄面露戚戚,阿杉抬起头,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夫人与您有旧缘,所以甘愿以性命回报帝后恩慈。巫族身死不允悲,只因巫族受示神之托,引常人之魂,尽万难之劫。现在的大越早已不需要巫族,今能重回示神身边,是夫人,也是整个巫族之幸。” 阿杉从怀中取出一张花笺递到上官湄手中,上官湄见她指上戴着骨状银链,指甲上还印着西蓟巫族如红日一般的米囊花纹样,不禁心惊。她接过花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坎。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这是坎卦她替自己卜的?还是给本宫的?”上官湄皱眉问道。 阿杉坦然答道:“夫人临行前要奴婢交给皇后,并未作解释。夫人说万一自己回不来,请皇后开恩,允许奴婢出宫返乡。” “好,本宫准了,你还有什么话么?” “皇后”阿杉突然深深地看着她,“虽然夫人什么都没说,但奴婢知道‘水洊至,习坎’,夫人以大越的规矩卜卦,奴婢猜测她是希望皇后万事小心。” 阿杉退出了凤仪殿。上官湄仔细琢磨着花笺上的卦辞,陷入了说不出的迷惘。她不怎么相信鬼神的,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傅钰亭晚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圣旨一出,众妃本还有些幸灾乐祸,可当知道亭晚是为保护高乾而死时,皆由衷敬佩,纷纷至思成殿吊祭。 晚间,上官湄在庭院中小坐,恰逢刘宪来给皇子公主请脉。刘宪见上官湄心情沉痛,正欲给她开些安神的方子,门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来报是荣国夫人求见,像是有很急的事情。上官湄纳闷,她虽给了荣国夫人可以不事先请旨随时入宫的令牌,但荣国夫人生性谨慎,几年来从未使用过这个特权,今天怎么突然—— “娘娘,”汭屿盯着门口的一众人突然开口道,“我先带公主和皇子到后院去。”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汭屿便领走了琬林和明晔。荣国夫人额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见了她连行礼都顾不上,只是不停地喘粗气。上官湄见状便吩咐小亚陪刘宪在正殿稍候,扶着荣国夫人进了内室,亲自给她奉上茶水。 “娘娘”荣国夫人还未张口就先红了眼圈,掩面道,“你先见一个人。” 上官湄尚在疑惑,身边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早已上前,跪地向她请安。 “陈大哥?不,不对姨父?”上官湄脑子一懵,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她略缓了缓,忙扶他起身,也明白了汭屿刚才奇怪的举动,“快坐,周正你也坐到底出什么事了?” 沂州与京城相隔千里,能让陈和光亲自奔波的事一定是大事了,难道外祖母 荣国夫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她手中,哽咽道:“娘娘放心,晋国公府无恙,太夫人无恙,是皇嫂的死因请您慢慢看,千万保重身体” 上官湄心中咯噔一下,手忙脚乱地撕开信封,前面几页是太夫人手笔。上官湄读着,只觉身上的气力被一点点抽空。 “数月前,沂州说书馆霍先生之子霍延病危,草民前去诊治,他在昏迷中一直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西蓟的语言。沂州人会西蓟话并不奇怪,况且他早年一直云游在外,这实属正常,但他断断续续间还说了对不起国公府和景舜皇后。草民觉得奇怪,等他清醒时细细问过,才知道当初景舜皇后——”陈和光停了一下,看了看上官湄的脸色才缓缓道,“当初他受人胁迫,顶替刘德全在太医署给任豫做学徒,负责置办药材。景舜皇后怀孕,是他与万宝堂的伙计里应外合,在药中加了分量很轻的木通。木通有利尿通淋,清心除烦之效,但长期服用会使胎儿不稳,降低存活率。皇后生产时,他又在城中和宫里散布太夫人病逝的谣言,导致皇后受惊,气血逆转,难产而崩” “够了!”上官湄猛地站起,双目已经似要喷出火来,“我从未得罪霍家,他何以这样害我母后!‘受人胁迫’受何人胁迫?” 陈和光悲悯地看了她一阵,方小心道:“是金家大小姐。” 金诗棋! 怎么会是她? 上官湄顿时眼前一黑向后仰去,荣国夫人和陈和光忙扶住她。上官湄紧紧捏着手中的信,颤声道:“这是他亲口说的?” “是。”陈和光点点头,“太夫人得知消息,命草民和如英动用国公老爷生前所有人脉再查当年霍家的蛛丝马迹”他接过荣国夫人手中的一枚令牌躬身道,“草民查证几月,霍延的来历始终成谜,但他曾是金妃近侍,几次隐退,此事后终彻底隐姓埋名摆脱金家。直到万宝堂关张,掌柜发现当时的原始交易记录在年终核账后被撕走,这才有了金二小姐突访沂州的事。霍延死前说出了全部真相,写下口供,还交出藏在抚尺中躲过搜查的账目和这个令牌作为金家在外联络的证据。太夫人命草民亲手交给娘娘,请娘娘定夺。” 青鸾令牌,与季子渊在沉梦房间中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上官湄怒火未消,实在想不出金诗棋害她母后的理由。金诗棋杀子,争宠,她都能理解,都有心应付;可筹谋害死不相干的皇后,却是她万万想不到的。 凤仪殿中死一般寂静。 “刘宪!” 上官湄霍地站起身,推开门大步走出去唤来刘宪,问了他几句当年太医署的布置。刘宪说当时任豫任盟兄弟同在太医署,任豫为太医令,专门负责帝后的身体。直至景舜皇后出事,他被上官敬尧处置,任盟受牵连,任氏一族在太医署的地位也大不如前。上官湄听着,略点点头便让刘宪退下了。待他走后,上官湄缓了口气,吩咐季子渊去找掖庭令调取当年太医署的人事变动。 “娘娘,”季子渊不解其意,“前朝卷册恐要重新开箱——” “不管开不开箱,就算是开棺也得找!”上官湄厉声喝道,“祖制所有人事卷册至少要保留三朝五十年,若找不到让他提头来见!” 季子渊见她盛怒,不敢辩驳忙退了出去,小亚扶她走回内室。上官湄只觉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突然双腿一软,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娘娘!” 小亚和荣国夫人忙搀住上官湄,陈和光从怀中取出药丸给她喂了一粒,又用银针替她施了针。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上官湄的意识才逐渐清晰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上官湄咬牙道,心像是要裂开一般痛楚,“我与金诗棋两下相安,她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害我!” “娘娘,您身上的旧伤已成积年损耗,怒气伤肝,更伤心肺,危及性命。这次草民因熟悉娘娘伤情知道如何应对,可若下次不在您身边——”陈和光蹙眉劝道,“娘娘切勿动怒,万事有陛下c太夫人和荣国夫人陪您一起担着。” “是啊娘娘,”荣国夫人替她抚着胸口,“您只有保重身体才能替皇嫂报仇啊。”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害我母后,害我腹中子,现在又来害我弟弟。她毁我上官氏三代人,我绝不会放过她!”医者的话仍是有效力的,上官湄强压住怒火,目光移到青鸾令牌上,哑声道,“若换了从前的我,定会现在就去将她千刀万剐。可金家万宝堂关了好几年,人证物证皆无,如今金家炙手可热,陛下不在宫中,仅凭霍延一面之词和一枚假令牌我不能贸然出手,反陷入金诗棋的圈套中。此事需速战速决,但也得好好谋划。” “娘娘,”周正跪地郑重道,“只要您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事回头再议,不可走漏风声。”上官湄挥了挥袖子,又挣扎着起身对陈和光道,“大哥千里传信,上官湄感激不尽。” “娘娘快别这么说,”陈和光垂眸,“为景舜皇后报仇既是太夫人和如英的嘱托,也是草民的事。周大人在外若有不便之处,草民会尽力帮忙。” “多谢你” 见陈和光欲言又止,上官湄当然也明白他的心事。她靠在椅背上喘息道:“大哥放心,汭屿很好,她很好才刚带着公主和皇子出去了。你替我照顾外祖母,我自然也会替你好好照顾她。” 陈和光表情有些复杂,又强颜欢笑留了一些安神的药方给上官湄,便和荣国夫人离开了。几人走后,上官湄独坐了一阵,也没传轿辇,只身去了祠堂,在景舜皇后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危机 时光仿佛一场幻梦,镌刻着阳光的影子,肆意碾过每一处阴暗的角落。 正当上官湄布置好一切准备复仇时,一个意外消息打乱了她的全盘计划。太医署来报,金诗棋已怀孕两个月。由于上一胎元气大伤,此次怀孕风险很大,御医特别嘱咐要悉心静养,金诗棋更是提出希望由上官湄来照看自己的身孕。上官湄没有推辞,着人给高乾送了信后,便在饮食起居各方面都加派了人手,对金诗棋格外照顾。 这个孩子不能出事,至少不能在这段时间出事。 所有的星星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一日,金诗棋约了虢如练和吴燕凝在骥月殿讨论钩花。吴燕凝来得早,见庭院中一片寂静,以为金诗棋在午睡,就没有让侍女通传,只站在廊下候着。突然,她隐约听到殿中有人在窃窃私语,便悄悄走到窗边。 “娘娘,”里面是月砚细碎的声音,“您的身体早已不适合生育,怎么又让任御医冒这么大的险呢?” “为了金家,就是风险再大本宫也要做。”金诗棋默默叹道,“何况只是助孕的药石,又未必要保他平安出生。” “可奴婢听夫人说过,小产也是极损身体的”月砚似乎还是担心,压低了嗓音,“况且娘娘这月份恐怕瞒不了多久” “皇后已经允准由任盟照料本宫身孕,毕竟是自己人,能瞒一时是一时吧。”金诗棋缓了半刻才道,“他才一个月大,可一定要坚持到陛下回来” 殿外窗下的吴燕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再听不清一个字。她掩住口踉跄着逃开,四下看了看见没有旁人,忙拉着心儿的手跑出骥月殿。 小路尽头,虢如练正好转过弯来目睹了这一幕。她见吴燕凝脸色惨白,像丢了魂似的路都走不稳,心下疑惑。 好奇怪,说好了来与贵妃钩花样子,怎么倒像是勾了吴才人的魂似的?虢如练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本不欲多事,但又实在担心吴燕凝,便决定先去天玑馆探望一二。 骥月殿里,金诗棋看着月砚手中的密信沉默了许久。 “太医令之母病重,他已经回乡照拂了,估计一段时间之内不会回来。现在太医署是任御医代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小姐下令了。” “我们还需要一个时机。”金诗棋的目光平静如水,虽然月砚行事周全犹胜沉梦,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复切切叮嘱道,“你记住,我和她并非志同道合,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身孕一事。若她有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举动,就立即停止所有合作。” “小姐放心,奴婢一直小心盯着呢,至少我们目前的目标是一致的。”月砚停顿了一下,心中是深深的不忍,“只是,奴婢还是觉得小姐走这一步棋代价太大了” 你说我么?可当一个自惜的人决定自弃时,还有什么代价可言呢? “若不如此如何引她上钩人赃并获,必不会再有转机。”金诗棋握紧手中高乾曾送她的茶杯,“心已死,还怕什么呢?我在他心中已不再重要,若以我之躯能换金家永久太平,我死得其所。所以再难,我也会咬牙走下去”她驻目良久,似是吩咐,又似是自言自语,“沈姑姑,你记住,我要她死,就必须付出代价。事发后,父亲母亲一定要沉住气” 虢如练到天玑馆时,吴燕凝正缩在榻上神情恍惚。 “我和贵妃等了妹妹许久妹妹也没来,”见她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虢如练坐在旁边关心道,“怎么了,妹妹身体不舒服?” “多谢姐姐关心,”吴燕凝强笑道,“臣妾没事,只是只是突然肚子疼,臣妾没事” “妹妹可不像是没事啊,”虢如练皱眉握着她冰凉的手,“可让御医来看过?” “真的不碍事,不碍事”吴燕凝连忙否认,深深地埋着头。 “燕凝妹妹,其实方才我好像远远地看见你从贵妃那里出来了,妹妹怎么没进去?还是有什么事——” “没有!”吴燕凝突然触电般抬起头,颤抖着抽出手,眼中尽是恐慌,“我什么都没听到,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虢如练见她反应剧烈,心知不妙,她凑近些扶住吴燕凝的肩膀,一脸关切。 “妹妹怎么了?” “我没有!”吴燕凝突然尖叫一声挣开,迅即缩到一边,“她的孩子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没有!” 孩子?虢如练倒吸了一口凉气,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贵妃的孩子?” “不,不,没有我一定不会说出去”吴燕凝把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都像是崩溃了一样胡言乱语起来,不断重复着“我错了”三个字。 “好了燕凝妹妹,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人知道的,谁若再说出去就教她不得好死”虢如练忙扶燕凝躺下,帮她顺了顺胸口,却听见自己的心也在狂跳,“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了。” 吴燕凝蜷在被子里呜呜直哭,虢如练好言劝了一阵,又叫心儿进来点了些安神的香,见她沉沉睡去才离开。虢如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吴燕凝虽然有些神志不清,可断断续续的话她也大概听明白了。皇嗣月份有假,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她实在不敢想象这其中有什么内情虢如练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出天玑馆,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待她追上去时前面又空无一人。 许是受了惊吓,眼花了吧 自从金诗棋有孕,上官湄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她会利用腹中子对自己不利。可御医一直回禀胎气平和,金诗棋无事不出门,月砚也一直贴身照顾,两边也都相安无事。又闻高乾不日就要回宫,上官湄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 这日,汭屿奉上官湄之命去太医署取些有助睡眠的药,正巧碰到小学徒要去骥月殿送安胎药。汭屿问了两句药方,见那学徒说话吞吞吐吐便留了个心眼,取完药之后向任盟细细询问金诗棋的身体状况。任盟将医书推到一边,回禀一切都好,汭屿余光看向脉案,还是觉得不太对,趁任盟去取药时拿开案上的医书,果然见下面压着的另一张药方。 “你的意思是太医署脉案有假?”看完汭屿默写出的药方,上官湄疑惑道。 “会不会弄错了?”小亚亦十分惊讶,“陛下离宫两个多月,贵妃的身孕,时间不是正好对得上么?” “汭屿自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们若不信,可以让人拿这张方子找大夫看,孕妇有孕几月c该吃什么药都是有讲究的,我可以肯定此方绝不是一个有了三个月身子的孕妇该用的。” 小亚还要发问,上官湄却突然变了脸色。 “去把上官济叫来,立刻!” 小亚不敢多问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把上官济带到了凤仪殿。上官湄铁青着脸,让众人都退了出去,她也不说话,只一直盯着上官济,把上官济看得心里直发毛。 “贵妃的身孕还好么?”良久,上官湄才努力吐出几个字。 “原来姐姐是问这个,”上官济骤然松了一口气,“她很好,多谢姐姐关心。” “‘她’?”上官湄敏锐地捕捉出了他语气中的一丝喜悦。 “是母妃,”上官济不自然地笑笑,“姐姐这是怎么了?” “贵妃的孩子,是谁的?” 上官济一愣,旋即敛袖坐在对面,“母妃的孩子自然是陛下的啊。” “是啊,自然应该是陛下的。”上官湄幽幽叹道,“济儿,你已经过了十五岁,也该寻一门好的亲事成家立业了。” “我不要!”上官济突然打断她的话,低下头小声道,“姐姐,我现在挺好的” 姐弟二人再次沉默了。上官济不说话是现下心烦意乱,不知该怎么搪塞过去;而上官湄不说话却是因为族中出了这等丑事,莫说天上的列祖列宗,她实在连荣国夫人一家都无颜面对。上官湄又愧又恨,眼见弟弟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她却没能及时拉住他,甚至连端倪都没有发现。 上官湄,要你何用! “济儿,舞象之年该有自己的担当。”上官湄沉着脸,“这里没有别人,我再问你一遍,金诗棋的孩子是谁的?” 上官济的脸由白转红,跪伏在上官湄身边,战战兢兢地拉过她的袖子,“姐姐敏慧,是济儿的错” 轰—— 此言一出,上官湄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失望和疼痛,她甩开上官济的手,颤声低吼:“上官济!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上官济的脸一直红到耳根,“都是我做的糊涂事,请姐姐息怒,也希望姐姐成全。” “成全?”上官湄扯过他的衣领,若不是怕人听见,她恐怕会直接一耳光打过去,“金诗棋是你的养母,你做出这等不伦之事,犯下欺君死罪,还想让我成全?” “姐姐聪明,旁人又不聪明。任御医是本家,以姐姐的智谋,只要你不说,旁人如何得知?”上官济坚定地看着她,“姐姐,我很清醒,这是我第一次爱一个人,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无论世俗眼光如何看我,我们都无畏无惧。姐姐你相信我,我们彼此是真心相爱的!” “你说金诗棋真心爱你?”上官湄心痛道,“你知不知道她——” “我知道她长我许多,又有辈分之别,姐姐难免有所顾虑。”上官济凑近了些,“可实话告诉姐姐,她护我多年,对我体贴入微,我们相处不像母子,更像朋友。她的一颦一笑举一动早就深入我的骨髓,凭谁都不能抹去。从依赖,到依恋,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也不想控制自己的心了” 见上官济一本正经地说出几乎相同的话,加上他脸上同自己如出一辙的执拗,上官湄心中恍若隔世。上官湄用力晃着他的肩膀,俯身跪在他面前咬牙恨道:“我不是说这个,天下女子无数,于情于理,你想爱谁都可以,只有金诗棋不行,她是我们家的仇人!” “我不管。”上官济铁了心地扭过头,“是你说不再追究陛下和上官氏的恩怨,自然也就不该再顾忌金大人背叛大周转投大越。我已想好,再过几年,等陛下疏远她我就让任盟禀奏她的死讯,我也会向陛下请辞离京,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人这一辈子这么短,我只有这一个愿望,我什么都不要,就只要她。我爱她,所以我誓死护她和孩子周全!” “不行,我不同意!”上官湄冷下脸,语气中隐约带了一丝哀求,“上官济,别再执迷不悟了,只要你肯收手不再胡闹,这见不得人的事我帮你处理,好不好?” “凭什么?难道你就没有见不得人的感情么?”上官济毫不畏惧地反问。 “什么?” “姐姐离宫两年多,你和长邑侯什么关系你心里清楚。”上官济冷笑道,锐利的目光直戳上官湄心底,“所以姐姐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做好你皇后的职责,勿再多言。若姐姐不肯成全,就休怪弟弟翻脸无情了!” 说罢,上官济站起身挥袖离开,上官湄愣在地上心如刀绞,将手边的茶杯狠狠地摔了下去。 前世到底造了多少孽,今生才至于被金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后上官济竟真的再不见上官湄,就连上官湄亲自去空山堂看他也吃了闭门羹。上官湄觉得整个人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网住,无论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她当晚就病倒了,无数次自责没有管束好上官济,而且已经晚了。 两日后,高乾提前回宫。 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名民间女子。 上官湄领众人在宫门口迎接,见高乾面带疲倦,知他一路奔波。高乾携起她的手行至凤仪殿,见钰贞贵妃的葬礼安排得井井有条,金诗棋有孕气色上佳,连道辛苦。两月来后宫诸事回禀完毕,高乾便让晋婉上殿拜见皇后和各位嫔妃。 晋婉在众人瞩目中袅袅婷婷地走进凤仪殿,虽未饰珠玉,但长相柔美,眼角透着不凡的光华;一身浅碧色苏绣衣裙配上腰间名贵的绿宝石坠,更将她如精灵般的明丽娇艳衬托得恰到好处。如此出众的容颜,连许秋盈心下都自叹不如。她垂着眼睛走上前,对帝后恭敬地行大礼。 “民女晋氏恭祝陛下圣安,皇后金安,给诸位娘娘请安。” 上官湄坐在高乾身侧,见他一直微笑地看着晋婉,便笑道:“免礼。早听说妹妹跟着陛下辗转各处,时时解忧,辛苦你了。” “民女不敢。”晋婉抿嘴娇怯地笑道,“承蒙陛下不弃,民女感激不尽。” “晋婉初到宫中,恐多有不适应之处,”高乾温和地携过上官湄的手,“还希望皇后多多照看。” “这是自然。”上官湄早有准备,心平气和地提醒了高乾,“只是妹妹在陛下身边总要有个名分,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安置?” 这一提醒不要紧,高乾像是抓住了开口的契机一样。晋婉两个月以来代傅钰亭晚随高乾查访各处,体贴民情,细致入微。佳人在旁,乐音高妙,高乾对她甚为依恋。说来晋婉的父亲也是他的故交,高乾想了想道: “不如就封晋氏为晋昭仪,皇后意下如何?” 从未有人得过如此殊荣,高乾也不轻易沉溺儿女私情,如此大家便知他是真的偏爱了。上官湄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她能感觉到殿下众妃也是诧异万分,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缓缓道: “晋妹妹温柔明艳,封为昭仪是理所应当的。只是昭仪为九嫔之首,妹妹才入宫——若让你从采女做起,如何呢?” 上官湄的发问并未拂了高乾的面子,又代众人说出了心中的疑虑,高乾听她这么说方意识到自己有些情急了。好在晋婉擅识大体,回禀皇宫不能因她一介民女乱了规矩,坚持要先学习礼节,不求皇恩盛宠。上官湄闻言面色舒缓了许多,又问了她许多问题,晋婉一一对答如流,就连金诗棋也叹服地笑道: “晋妹妹虽然年轻,但纯善谦和正如娘娘当年呢。” 该提点的也都提点了,晋婉的表现也算上佳,上官湄凝神片刻,肃然道:“晋妹妹仁孝和善,可堪后妃之表率。今遵从陛下旨意封为晋昭仪,赐居朱雀楼。” 晋婉抬起头,喜不自胜地看着上官湄,忙跪下谢恩。高乾也惊讶地看向上官湄,感动地握住她的手。 上官湄浑身不自在,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直到此刻她才想起来为什么高乾凝视晋婉的样子会那么眼熟,原来,那曾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上官湄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出来,不料高乾却握得更紧了些。 “朕还有些事要问皇后,你们就各自散了吧。” 上官湄回过神来,跟着高乾去了建德殿,众人也纷纷离开。高乾倦了不少,上官湄在他身边研磨,见他批阅奏疏的侧影也消瘦了。一个憋着委屈,一个心生愧疚,二人从未像现在这般安静地相处,找不到问候彼此的理由。直到明承进来,高乾才约定晚上去看她。 夜,深了。 琬林和明晔已经睡熟,蜡烛已经换了好几次,上官湄也有好多话想说给他听,可他,还是没有来。 “娘娘别等了,”小亚走进来轻道,“陛下去朱雀楼了。” “你去吧。”上官湄背过身,嘴角露出丝丝苦笑。 小亚还想安慰,汭屿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也便无言退下了,寝殿里只剩下上官湄一人。 夏夜的蝉拼命地叫,吵得人烦躁不安。上官湄不禁打了个寒战,对着镜子慢慢取下钗环,手指停留在腕上的玉镯上。明明什么都一样,可怎么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呢? 他最伤心的时候,陪着他的人始终不是我。 莫名的恐惧袭来,一个声音在上官湄的耳畔不断回响,有羁绊的人,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命运的相聚。 背上的汗簇簇滑落,浸湿了她的衣衫。上官湄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默然写下: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 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惊梦 烛火摇曳,上官湄伏在案上睡意昏沉。 在梦里,她拼命跑着,却抓不住天上的流星,就像当年没有抓住淇奥的手;明明哭得很伤心,却就是不愿醒来。恍惚间,她难过地泪流不止,似乎又有一只温热的手不停地抚过她的脸颊。她一直哭,那只手就一直擦 上官湄终于睁开眼,不觉天已是大亮,自己也合衣躺在榻上。她起身,高乾就坐在她旁边,愧疚地看着她。 “湄儿,昨晚等了好久吧”高乾心疼地擦干她眼角的泪,“是我不好,我失约了” 看着高乾一脸关切,上官湄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和醋意,扭头抽泣起来。高乾长叹一口气,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地安抚着她的背。 “湄儿” 在人前,她是皇后,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瞩目,容不得半点差错。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妻子,一个女人,面对丈夫心有他人,又怎能不伤心? 爱无因,恨无果。原来再深入灵魂的宠眷,也有衰败的那天。 或许是因为情深如许,又或许还有别的缘由。总之她今日流泪,心境却和兵变那日不谋而合,伤痛c失望和恐惧来自父皇,也来自那个举兵篡位的故友。 上官湄哭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她挣开高乾的怀抱,低声道:“臣妾失仪了” “湄儿,是我不好。”高乾半跪在地上,爱怜地捧起她的脸,“晋婉的事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怕你伤心,更怕你为难,我” “陛下别说了,臣妾都明白。”上官湄摇摇头,“身为帝皇,三宫六院在所难免,晋昭仪进退有度,是臣妾不能容人” “不,不是。”高乾连声否认,“你一人撑起后宫为我分忧,而我却——湄儿,是我负了你” 上官湄沉默了一阵,抬起头道:“乾郎,你很喜欢她么?” 高乾的喉咙蠕动了几下,他牵过上官湄的手,十指相扣。上官湄已知他的答案,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咬紧了嘴唇。 “曲有误,周郎顾,是我心中有愧”高乾低低道,“那日看过亭晚的信,我心中刺痛,而她恰在院中弹曲。不知为什么,我总能在她身上看到你的影子,就像着了迷一样” 上官湄嘴上笑着,眼泪却渐渐打湿了他的手背,“她一定比我好许多” “我承认我一时心动,但湄儿,我对你的许诺一辈子都作数。”高乾紧紧抱住她,“无论如何,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任何人都不会威胁你的地位。湄儿,相信我好不好?” “有陛下这句话就够了。” 然而真的够么?上官湄心里计较着,出口却成了极懂事的宽慰。“信任”二字,不过双唇一张一合,可若要推翻,也仅仅是一念之间的事。 案上放着一张纸,有些墨迹已被泪水晕开,上面写道: 雁对楼缺,萍泊家在初心绝。人间多少当时节。陋室幢深,却向小窗结。 翳日相逢明镜歇,纤纤倒影何由彻。十独陌路平生别。剑戟封喉,不与桑槐说。 “我永远信你,护你,此生不渝”高乾心痛万分,温柔地吻了吻她的脸,拿起案上的纸,“以后不许写这种心灰意冷的词了好不好?” 上官湄抢过来,三下两下撕掉。她靠在高乾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亦如擂鼓。 七月二十六日,四皇子高明睿因病医治无效早夭,高乾痛惜,追封为梁王。佳林尔丹见金诗棋有了身孕,别人都是喜事,单单自己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伤心欲绝。 佳林病了十几日,许秋盈特来安阳殿探望,一进门就直奔榻边,关切地问: “听荷玉说姐姐的病总不好,妹妹可担心坏了,姐姐没事吧?” “多谢惠妃关心”佳林挣扎着坐起来。 “姐姐的手好凉啊,想是日夜为明睿伤心。”许秋盈皱着眉头,原本就水汪汪的眼睛此刻更是如灌清泉,“哎,可怜他才七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许秋盈眼圈一红说不下去了,佳林尔丹听她提起儿子,也不由得再次滚下泪来。 “姐姐纵然伤心,也要保重身体。”许秋盈忙替佳修仪拭了泪,小心地看着她,“恕妹妹说句不该说的话,贵妃姐姐才有孕,明睿就不知是不是两人有所冲撞呢?” “惠妃别这么说,贵妃盛宠,她的孩子自然也得天护佑。只怪我们母子没福气” “那皇后可来看过姐姐?” “娘娘忙于后宫事务,又要照顾平瑾公主和六皇子,岂有再为臣妾费神的道理?”佳林尔丹凄然道,“小亚和汭屿来看过几次,臣妾已经很感激了。” “姐姐心善,”许秋盈垂头叹息,“可妹妹总觉得娘娘最近对后宫诸事懈怠了许多,也就是妹妹仗着有孩子才能见她几面,妹妹真的不敢抱怨,也只有对姐姐说罢了” “惠妃千万别存这样的念头,娘娘真心相待,臣妾与其他嫔妃也是真心感激。”一听这话佳林立刻慌了神否认道,“无论哪位嫔妃怀孕,从饮食到生产,娘娘都是悉心照顾;当日臣妾早产,娘娘查明真相惩恶除奸,更对臣妾百般维护;若臣妾记得不错,当日惠妃得宠也全赖娘娘引荐。娘娘福泽后宫惠妃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许秋盈盯着她看了一阵,方启唇道:“原是妹妹说错了。只是妹妹入宫晚,不知姐姐生产还历经波折,到底是怎么回事?” 佳林咳了几声,荷玉忙送来汤药服侍她喝下,一边道:“惠妃娘娘有所不知,夫人曾撞破原来陛下身边黄公公的秘密,遭黄公公暗害,早产生了明睿殿下。娘娘知道后,与太医署瞒住陛下,查出黄公公不仅收受贿赂,更在宫外保荐官员,欺凌乡里,为所欲为。掌握了他的罪证后,娘娘在陛下面前揭发,陛下处置了黄公公,也为夫人报了仇,所以夫人一直都很感激娘娘。” “娘娘都不张扬,就你这么多嘴”佳林虚弱地责怪了两句。 “原来是这样,都是皇家骨肉,嫡庶还不一样是皇后的孩子么?看来就算没有六皇子,皇后待姐姐也真是有心了。”许秋盈敬佩地点点头,抚摸着佳林的额角,“妹妹是自来不信什么鬼神的,可那日细细想来,明睿生年与辛未犯冲,六皇子恰恰生于辛未年,这么说的话我记得娘娘怀六皇子的时候,明睿身子就每况愈下,再也没好过?” 佳林尔丹素来胆小,乍然听了这话六神无主,本就充盈着病色的脸更加惨白。她本不信许秋盈的话,但心下到底还是动摇了几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佳林颤声道。 “惠妃三番五次提及皇后和六皇子,到底是何居心?”晴宁不知何时出现在安阳殿门口,脸上有些不悦。 “贤妃姐姐何时来的,也不叫人通传一声?”许秋盈笑吟吟地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她。 “本宫刚与皇后对完账目。”晴宁也不看许秋盈,正色道,“娘娘这几日没睡好,嘱咐本宫来看看佳修仪,谁知本宫竟听见惠妃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贤妃姐姐错怪我了,”许秋盈忙向晴宁行礼请罪道,“妹妹不敢,只是随口说说,姐姐也知道我向来心直口快” “贤妃娘娘请息怒,”佳林尔丹赔笑道,“臣妾不敢不敬皇后,惠妃娘娘也绝无此意” “罢了,这次本宫可以不禀明皇后,但惠妃你身在妃位也应当注意自己的言行。皇后对后宫一视同仁,岂有偏了谁冲了谁的道理?说来惠妃的五皇子不也生在辛未年么?此等胡言乱语让有心的小人听见还不大乱?”晴宁斥责了几句,见许秋盈面露愧色才转头道,“佳修仪,明睿之事我们都很难过,但你也千万要保重身体,他才能少受些罪过,早登极乐。” “臣妾明白,多谢贤妃娘娘。” 晴宁又与二人寒暄了一阵,因自来不喜许秋盈的性子便早早离开了。出门之后,川红迎上来扶住她,却发觉晴宁心神不宁,手像冰一样冷。 “娘娘怎么了?” “没事”晴宁身上一激灵,缓过神来,按捺住无厘头的思绪,“看佳修仪失子本宫也不太好受,你陪本宫去把给明睿的佛经烧了吧。” 众人离开后,佳林尔丹有些恼怒地看着荷玉。 “方才为什么那么多话?” 荷玉低头嘟着嘴,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夫人明知阿兄是” “我说过了不许再提你阿兄和藏宝阁的事。”佳林蹙眉打断她,“事出必定有因,同为西蓟人,娘娘岂会轻易断了他的生路?一定是你阿兄有错在先。惠妃虽然不拘礼但性子还是张扬了些,我们能安然度日就是万幸,以后不许在别人面前议论皇后娘娘。” 见佳林说得认真,荷玉也只能暂时咽下心里这口气,屈膝认错。 许秋盈因平白挨了晴宁一顿训斥,心里正是不爽,回宫后一天都没再出门,晚膳也是随便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许秋盈怎么也不会想到晴宁会在那个时候去看佳林尔丹,这个把柄丢出去,若能停在她手中是最好,若传出去—— “贤妃跟着皇后也只是求自保,本宫倒不担心。”许秋盈闭眼歇了一阵,随口对缃翠说了几句。 可惜啊!可惜,有她这么一掺和,高明睿死得是时候,我却不能借他之死做文章了。 许秋盈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已无限懊悔,但所幸这一日也不是毫无收获。佳林尔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本应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可这么一看她心里倒不糊涂。说起来这次还真是自己小看了她? 藏宝阁荷玉这个丫头有点意思。 “娘娘宽心,”缃翠会意道,“万事有老爷和奴婢呢。” “一波未平,又来了个晋昭仪,本宫看她比皇后还得宠三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许秋盈盯着窗边的烛光无意道,“陛下最近失眠多梦,亏得冯僚辗转得到那进贡的补药,让陛下睡得安稳之余更加信任他,本宫也能放心些。” 自晋婉入宫以来,圣恩隆重,加之上官湄要操持后宫事务和高明睿的丧仪,所以多数时间都是晋婉服侍高乾,出入相随。众人嘴上不说,心里也各有计较。 一日夜间,高乾尚在批阅奏疏,许秋盈带着点心来看他。晋婉不喜欢许秋盈常和下人打成一片毫无规矩的做派,只是客气地行了个礼。 “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高乾抬头停下笔,“华阳和明熙都睡了?” “回陛下,都睡了。”许秋盈笑着将点心端上来,“臣妾听说陛下这么晚还在忙着,怕您和晋妹妹疲累,特来送点宵夜。” “惠妃有心了,”高乾点点头,按揉着太阳穴,“朕看得头痛,也有些饿了。” “臣妾就没有惠妃这样的巧手,”晋婉拿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细细品味了一番笑道,“做不出这么好吃的荷叶糕,陛下可不许嫌弃臣妾愚笨啊。” “朕不嫌弃你,你的巧手可以弹曲子,朕很喜欢。”说罢,高乾也尝了尝糕点,“嗯,味道是不错。” “宫里面,论做糕点无人能及贤妃姐姐和魏妹妹,论音律无人能及皇后娘娘,”许秋盈谦笑道,“臣妾这些雕虫小技让陛下和妹妹见笑了。” “惠妃过谦了。”晋婉对许秋盈行了一礼,“臣妾知道惠妃画技乃是一绝,若能把皇子公主培养成大家就好咯。” “他们都是小孩子,晋妹妹快别开玩笑了。” “皇后和惠妃都有了两个孩子,贵妃现在也有身孕,”高乾执起晋婉的手,“你什么时候给朕生一个?” 晋婉登时红了脸,羞怯地甩开高乾,“陛下就会打趣臣妾” “怎么是打趣?”许秋盈故作酸溜溜道,“陛下近来朝事繁多,不免心绪烦躁,谁不知妹妹最得圣心最能平息陛下的肝火?莫说两个孩子,就是个对妹妹来说又有何难?若是有双生子陛下才高兴呢!” “陛下你快别让她说了” 晋婉羞得扭头埋进高乾的胸口,高乾抚摸着她的头发,忍不住开怀大笑。许秋盈将晋婉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 “晋妹妹害羞什么?”许秋盈强扭过晋婉的脸,指着她腰间的坠子道,“妹妹若说自己无宠,你只告诉我,腰上这枚稀世罕见的绿宝石是哪来的?大越产不出这样成色的绿宝石,恐怕是从西域那边进贡来的。难道妹妹入宫前身为富贵小姐,也走过西域不成?” 晋婉惊讶地低下头,又看了看高乾,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容。 “惠妃好眼力,这是波斯特有的祖母绿,据说是所有绿宝石中独一无二的,价值连城。”晋婉取下宝石坠递到许秋盈手中,“陛下知道臣妾喜欢绿色,特意差人送给臣妾的。” “阿弥陀佛,我就说嘛,”许秋盈饶有兴味地按住胸口,“上至皇后下至臣妾,这样的宝物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妹妹就可以随意戴在身上” “一件小玩意而已,”高乾又拿起一块糕点道,“惠妃也要和她争么?” “臣妾和晋妹妹开玩笑的”许秋盈忙转移了话题,“陛下,您也别天天忙到这么晚,皇后娘娘常说龙体最重要,还是得好好歇息。” “嗯,皇后是能为朕分忧的。”高乾又笑一声,“自然,你们也能。” “臣妾何德何能,怎敢与皇后娘娘比肩?”许秋盈谦卑地笑道,“皇后娘娘治内有方,既能把后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能与朝臣齐心帮陛下除去蠹虫,实乃古今第一贤后啊。” 晋婉的笑容淡了几分,随口附和道:“臣妾在家时也曾听说,皇后出身名门,心怀天下。陛下记不记得那年旱灾,您与父亲周济灾民,还通过杨大人之口让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同沐皇后福泽呢。” “是啊。”许秋盈一边整理着案上的奏疏一边道,“前日臣妾去看望佳修仪的时候还曾说起,当日佳修仪小产,可不就是皇后查出黄仁海悖逆犯上,鱼肉乡里的么?就连臣妾父亲也十分敬佩,百姓间皆当作佳话传颂。能以皇后令牌召集百姓揭发黄仁海罪行,防灾祸于先,扬陛下之名于后,这是多大的胆识和气魄啊!” 高乾的脸色一点点暗下来,捏着茶杯的指甲也隐隐发白。晋婉察觉到他心中不悦,害怕是自己方才失言,忙悄悄退了一步,略带嗔怪地觑着许秋盈,见她面色如常,愈发看不透她是真的单纯懵懂还是心机深沉。 “你是说宫外面的人也常议论么?” “中宫贤德受世人景仰,对臣对民皆是以身作则之表率。”许秋盈瞪大了双眼,“大越占尽天下神秀,有陛下和皇后在,日后定有栋梁之才匡扶天下——” “惠妃!”高乾的茶杯重重落在案上,“朕宽容你,纵着你,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 许秋盈慌了神,忙跪倒在地,不停磕头道:“宫妃不能议论前朝之事,是臣妾一时兴起失了规矩,还请陛下恕罪!” 高乾阴沉着脸,也不答话,愤怒地盯着前方的地面。半晌,高乾将手中的茶杯推到一旁,晋婉吓得浑身一抖,忙也跪下来请罪。 “做好你的本分,谨言慎行,才能教育好你的孩子们!”高乾挥了挥袖子,“惠妃,朕念你无心,且饶你一次。” “谢陛下圣恩”许秋盈颤声道,“臣妾一定谨记陛下教诲,做好分内之事” “都起来吧。”高乾抬了抬手,“朕最近甚为烦躁,前几日对皇后也动了怒,着实后怕,真是人老了脾气也大了。” “陛下快别这么说。”晋婉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胸口,“陛下只是最近劳累了,要不臣妾为陛下弹奏一曲,让陛下舒缓舒缓?” 高乾沉默了一阵道:“也好。” 许秋盈也如得赦般松了一口气,屈膝道:“既如此,臣妾就先告退了。” 于是高乾叫王德瑞进来收拾了茶杯碎片,靠在一旁捶打着额头。晋婉摆好古筝,乐声从建德殿的窗纸中传出,如雨打芭蕉,百转千回,在初秋温凉的夜色里浸润开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私情 近来上官湄的精神很不好。 这日经历了一整天的忙碌,她终于得空休息一会,支在窗边昏昏欲睡,汭屿就坐在榻上看琬林教明晔认字。姐弟两人正玩得很开心,小亚悄悄走进来,眉头紧锁,凑在上官湄身边低声道: “上午月砚找奴婢,约奴婢三日后戌时二刻在岚亭一见,贵妃有要事交代。”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怀疑其中有诈?”上官湄不以为意地笑笑。 “娘娘睿智,贵妃从不会亲自把奴婢约到僻静处,这倒有些欲盖弥彰了。”小亚轻笑,“这几日奴婢留心,发现月砚一直与角门的一个侍卫来往甚密。月砚走后,奴婢拜托季大哥跟踪了那个侍卫,发现他在金家的星罗客栈里约见了蒋言。” “本宫当是什么呢,暗通朝臣,故伎重演。”上官湄一边揉着手臂一边不屑地道,“她就没有点新鲜的招数来对付本宫么?” 小亚不自然地皱了皱眉,遂展颜道:“那娘娘准备如何应对?” “当然是用你最擅长的方式。” 小亚闻言会心一笑,便退下去和季子渊商议对策。上官湄站了半日,觉得腰酸背痛,也走到榻边陪孩子们一起玩,暂时消减一些疲惫。 又是晋婉侍寝,这样的夜晚还真是不太习惯呢。 三日后,小亚和季子渊带了凤仪殿一班侍卫早早蹲伏在距岚亭百步远的树丛里。不多时,果然见一个黑衣人走到亭子中,那背影远远看上去竟像是个男子。 “娘娘真是料事如神。”季子渊悄声道。 “奇怪,”小亚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的树丛,“既然要坐实暗通朝臣的罪名,那捉赃的人呢?” “你在这别出声,我去看看。” 季子渊帮小亚把斗篷扣好,蹑手蹑脚地猫着腰离开。他身手很好,即便走在树丛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亚心里越来越没底,突然一只大手覆上了她的肩膀。小亚吓得回过头,见季子渊一脸焦急。 “快跟我回去!”季子渊低低叫道。 “这么好的机会出什么事了?” “陛下圣驾往骥月殿那边去了,若万一急召娘娘发现你我不在,岂不是——”季子渊指着岔路口的方向,“我怀疑我们上当了!” 小亚恍然缓过神来,情急地拉起季子渊,季子渊朝身后埋伏的侍卫做了个手势,众人便分散着沿小路火速奔回凤仪殿。到了殿中,见上官湄手中拿着一枚木片兀自出神。 “怎么这么快,事情办妥了?” “娘娘没事?幸好奴婢们赶回来了”小亚一路跑来热得满头是汗,她不停地喘着粗气,尽力稳着声音,“季大哥看见陛下和晋昭仪的仪仗往骥月殿的方向去了,觉得不妙,忙带奴婢回来——” 上官湄瞬间变了脸色,手中的木片也掉在地上,她站起身高声道:“你说陛下去贵妃殿了?” 小亚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忙拾起木片,见上面写着“弟危险,速去骥月殿”几个字,小亚看着上官湄和汭屿,一头雾水。 “方才不知是谁把这个扔进院子,娘娘看不出是谁的笔迹。”汭屿在旁道,显然还在思索,“我还奇怪呢,好端端的去那干什么,正想着你们就回来了。” “糟了!”上官湄突然一拍额头,“快,快去!” 我怎么这么大意啊可恶! 但愿,但愿一切还有转机 上官湄来不及传轿辇便跑出凤仪殿,小亚和汭屿忙跟了上去。等他们赶到骥月殿时,院中灯火通明却寂静一片,上官湄扫视一圈,发现全是御前的人,骥月殿里的侍卫竟踪影全无,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王德瑞站在殿门口,见了上官湄,向她微皱眉以示提醒,上官湄根本没心情思考,推开门闯了进去,接着便如五雷轰顶般惊在了原地。 高乾铁青着脸坐在殿上,手边压着一篇《上邪》,晋婉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绞着裙子。金诗棋鬓发散乱,面色潮红地跪在地上,紧紧地攥着披肩,颈上还留着暧昧的印痕;上官济跪在她身边,也是衣衫不整。 见了这情景,上官湄头脑一片空白,连礼都忘了行,高乾的目光像一把利剑直穿她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突然来骥月殿? “皇后你自己看。”高乾强压着怒火,声音冷如寒冰,又重复了一遍,“你自己看看。” 上官湄不敢反驳,忙跪在地上,绝望地闭上双眼。她暗自悔恨,光顾着破金诗棋在外联络的局,只恨没能分身看住上官济。更没想到的是,她本已想好除掉金诗棋腹中子的万全之策,却还没来得及下手,二人的私情就被高乾发现,一时不知该如何挽回这个局面。 “贵妃,”高乾将目光移到金诗棋身上,“枉朕如此信任你,你竟然勾引皇子,做出悖逆人伦的丑事,你可知罪?” 金诗棋见私情被撞破,早已浑身冰冷,唯有脸上火辣辣的,哑口无言。 “陛下,”上官济突然膝行了几步磕头道,“不关贵妃的事,是儿臣,都是儿臣的错!请陛下不要降罪贵妃!” 一阵骇人的沉寂,殿中只有几人急促的呼吸声。 高乾也不理他,猛地站起身指着上官湄的鼻子道:“看看他做的好事,你还有脸做朕的皇后吗?” 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上官湄亦从未低三下四地求过别人。可此刻她根本无法思考,更顾不得还有这么多人在场,只咬唇伏地不停地叩头请罪,言辞凄切。 “你替他领责罚?你领得起吗?” 是啊。这声来自帝王最严厉的质问,她很久之前就体会过。皇室尊严,阖族荣辱,岂是她一介女流能承担得起的? 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条小舟在风浪中翻覆,她要救,无论她心里有多恨金诗棋,无论未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这两个人她都一定要救! “陛下息怒,”见高乾气得快要失去理智,晋婉忙轻柔地抚着他的胸口,“看在贵妃怀着您的小皇子的份上——” “住口!” 高乾厉声喝断晋婉,将案上的茶杯掷在金诗棋面前,碎瓷片飞溅起来,她手腕上立刻有鲜血流出,一直淌到地上。 “朕刚才的话你们都没听到吗?御医何在!” 冯僚战战兢兢地跪在门槛外,高乾扫了一眼,回身坐定,面无表情地指着金诗棋道:“给她诊脉。” 冯僚忙点头应了,行至金诗棋面前取出脉枕。金诗棋犹豫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在脉枕上。上官湄浑身僵住,再做不出其他动作。她知道冯僚并非金诗棋心腹,此次诊脉怕是凶多吉少。冯僚闭目诊了一阵,果然变了脸色。 怎么办,怎么办 恍然间她的眼前似人头攒动,惊恐的,惋惜的,嘲笑的 “贵妃如何?”高乾怒火未消,见冯僚迟迟不肯开口,便催促道,“冯僚答话!” 冯僚的眼睛扫过金诗棋,又扫过上官湄,最后才惊慌失措地回道:“陛下贵妃贵妃没有四个月的身孕,而是而是只有不到三个月” 此言一出,不光是金诗棋和上官济瘫软在地,连上官湄也觉得一阵气短,强撑着才没有晕厥过去。她知道局面已经失控了,完全地失控了 “当真?” “回陛下”冯僚咬咬牙,还是据实回道,“微臣在太医署十年,从娘娘的脉象上来看不会有错” “出去。” 高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冯僚不敢多言忙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骥月殿。高乾走下来蹲在金诗棋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金诗棋脸上立刻显出了他的掌印,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滚烫而绝望。 迅而又是一声脆响,高乾用力极大,金诗棋的嘴角已隐隐有血渗出。 “陛下”上官湄张口要劝,可看见高乾如地狱般的眼睛,嗓子就像被堵住一样再发不出声音。 “陛下,”晋婉小心翼翼地道,“恐怕是冯御医诊错了” “晋婉退下!” 上官湄脱口呵斥道,她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偏偏晋婉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上官湄告诫自己不能任由她搅局,更不可把她卷入此事。晋婉被上官湄吓了一跳,委屈地看了眼高乾,见他不置可否便抿嘴离开了。骥月殿中只剩下四人,谁都没有动一下。 “陛下!”上官济突然直起腰抱住高乾的双腿,“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对贵妃有不轨之心,还请陛下看在和贵妃多年夫妻的份上饶恕她!” “不,不,”金诗棋失色道,“是臣妾勾引在先,求陛下责罚臣妾!” “不行,”情急之下,上官济拦在金诗棋面前,“儿臣愿伏法换贵妃和孩子一命!求陛下赐我死罪,求陛下!” 听上官济豁出性命保护金诗棋母子,上官湄心急如焚,“陛下!请您饶了贵妃和上官济,臣妾愿替他们受罚!” “都给朕闭嘴!”高乾头痛欲裂,趔趄了一下坐回椅子上,“上官湄,你都看到了吧,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弟弟!” “臣妾——臣妾治内无方,是臣妾失德,请陛下赐罪。”上官湄哀声道,“陛下,你我相识十余年,臣妾从来没有求过你,今天臣妾愿以后位恳求陛下饶了他们。陛下也是仁孝之人,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请陛下不要让臣妾的父母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仁孝?皇后,上官济勾引养母,使家族蒙羞,你还拿后位跟朕谈仁孝?”高乾嗤道,“你们姐弟二人做下的那些事情朕本无意查究,朕是给你面子才不让他人在侧!” “是,臣妾明白。”上官湄泪如泉涌,她几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陛下也曾说过会相信臣妾,就请陛下看着这份信任再给上官济一次机会” 上官湄不停地磕头求高乾饶过二人。听着她以头触地的声音,高乾心内如针扎一般难受,牵着全身筋骨都在抽痛。他一拳砸向桌子,低沉道: “你也不必再求,朕今日听到的哭闹也够了。贵妃金氏行为不检,废为庶人,贬入冷宫。至于上官济——” “陛下”上官湄膝行上前,弓身扯住高乾的衣角,泣不成声,“上官济是臣妾唯一的弟弟,臣妾求你饶他一命,臣妾求你了” “真是姐弟情深啊。”高乾冷笑,停了一刻才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高乾便挥袖起身甩开了上官湄,猛地拉上了殿门。还未走出庭院,他就见禁军石副统领押着一个人候在面前。 “又什么事?” “陛下,”石副统领半跪于地回道,“臣在宫中查夜,见此人在岚亭一带鬼鬼祟祟,臣将他拿住发现是吏部员外郎吴大人,他自称赴约,还交出了约定时间的信函。臣觉得事出蹊跷,还请陛下定夺。” “赴约?赴谁的约?” “是皇后娘娘约微臣今夜在岚亭一见,所以” “皇后?” 高乾心绪还未平复,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院外一阵哄闹,又一禁军将士来报在岚亭畔发现一具女尸,是被石块砸中头部而死,死前一直在重复皇后二字,经人辨认此女是骥月殿侍女沈月砚。 高乾喘息了几次险些摔倒,强忍住胸口的刺痛,低吟道:“好,真好” “陛下,”王德瑞焦急地劝道,“您要保重龙体啊” 高乾狠锤了几下太阳穴道:“传旨,太医署任盟撤职查办;吴辑,斩。”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就以最惊天动地的方式骤然登场了。 高乾命人连夜将金诗棋迁入冷宫,查封骥月殿。上官湄见他没有处置那个孽子,知道高乾对金诗棋还有余情。她虽勉强保了上官济活命,但知道事情一定还没结束。上官湄恨铁不成钢,命人打了他四十板子,禁足在空山堂。听着木板打在他身上,她的心像是在滴血。高乾此怒非比寻常,一切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事出蹊跷,按理今日应是任盟当值,怎会临时换了冯僚?高乾本已在朱雀楼歇下,又怎会突然来了骥月殿?金诗棋已怀孕,就算上官济情难自控,方才那情状也太激烈了些? 无数的疑问萦绕在上官湄脑中,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已经无法凭借自己在高乾心中的地位力挽狂澜。高乾恼她,不信她,还有那些没来由的话,都告诉她此事别有隐情,就连她的后位也岌岌可危。就算金诗棋要设局,后果也不该这么严重。 可问题,到底出在了哪? 深夜,上官湄只带了汭屿悄悄到空山堂看上官济。四十大板下去,上官济下身都快被打烂了,趴在床上疼得直哼哼。上官湄悄悄进去,接过侍女玉衡手中的药粉,示意她出去,又伤心又生气地给他上药。 曾越过无数重障碍站在她面前,一起诵读诗书,谈天说地;曾在对方的眼眸中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于是共同落笔,勾勒出最美的夕阳。不合时宜又怎样?我只知道她指尖永远有散不去的茶香好不容易追寻到黑暗中的微光,还有世界与未来,就在这一刻,因为一个人的自私和冷血,全然,倾塌。 默念千遍万遍。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巍巍皇权”,仅仅一句话,什么都可以轻易抹杀,甚至是生死。 “玉衡,一切都完了”上官济痛苦地抽泣着,“我害了她,害了我们的孩子你说,皇后明明可以保护我们,为什么没能提前透个消息呢?” 上官湄又气又悔,忍不住狠心道:“你都多大了,我还能时时刻刻盯着你?陛下都已经回来了,怎么还这么不知分寸?” 听到上官湄的声音,上官济翻身想坐起来,可屁股和大腿一阵剧痛,他哎呦了一声又趴了下去。 “你来干嘛?” “你是我弟弟,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管你吗?”上官湄心疼地将他的裤子向下褪了一点,“还疼么?” “少在这猫哭老鼠!”上官济没好气道,“你们夫妻情深,若不是你给高乾透露消息,我和诗棋的事怎会败露?我们怎会遭如此羞辱?” 上官湄一愣,痛心疾首道:“我守口如瓶,处处维护你,你凭什么说是我?” “若不是你,我就不信他会来得这么巧。”上官济怒吼着,“你说他‘一国之君,掌天下之命脉,图万民之福祉’,可他连我都容不下又算什么?你不就是因为争宠看不惯诗棋么,你口口声声姐弟情深,原来终是有误会嫌隙的!” “你为了那个贱人,连我这个姐姐的话都不信?”上官湄深吸一口气道,“我告诉你,你我与她是杀母之仇,金诗棋害死了母后,现在又利用所谓的‘真爱’离间你我!” “不可能!”上官济转到里面。 “你自己看!”上官湄从怀中取出太夫人的书信,摔到他面前,强扭过他的脸,“这是外祖母写的,金诗棋买通奸人给母后下药,又编出谣言使母后受惊难产,母后崩逝都是她的计划!” “你用不着骗我,她与我们何怨何仇?你以为我会信?我没见过外祖母的书信你就随便编出来所谓的证据,你不就是想阻拦我和诗棋吗?那恭喜你,你的目的达到了!”上官济推开她的手,怒目圆睁地瞪着上官湄,“你不仅害得我们一家三口不得再见,还害得你这个皇后失了尊严,失了夫君的信任!” “闭嘴!”上官湄喝道,失望地扇了上官济一耳光,“今天我以皇后之位护你,你竟然全无感激?上官济我告诉你,我若丢了后位,你我就什么都不是!陛下留着金诗棋和她孩子的命已是格外开恩,若是我,一个都不会留!” “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上官湄,你的心真毒。”上官济嘴角诡异地抽动着,“你害了我此生挚爱,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姐姐!” “你说什么?”上官湄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寸,“你为了仇人” “事已至此,谁是仇人我心里清楚。你毁了我一辈子,不会有好下场的!”上官济一字一顿道,“世安公主早就死了。皇后,你,不是我姐姐。” 上官湄忍着眼泪离开空山堂,撕心裂肺的痛袭来,刺得她想要发疯。她拼尽全力想保护的骨肉至亲,到头来,却恩断义绝,拒她千里之外。 但,就算孤身一人,就算再来一次兵戎相见,我也不会被打倒。 永远不会。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裂帛 名副其实的冷宫,上官湄是第一次踏足。 纵然大权在手,但是事出突然,她不得不重新算计筹谋。高乾下朝后,上官湄让汭屿带上金丝玉佩,一定要请高乾来冷宫,她要他亲耳听到金诗棋的罪行,赐下应有的惩罚。 我要你输在我手上,我只要你输在我手上。 我要你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臣服的最后一个人,是我。 冷宫门口是没有人的,阴风飒飒刮过,牵起单薄的衣衫在空中飞舞。不知等了多久,高乾才带着王德瑞前来。上官湄心中窃喜,站在院门口向他行礼。 “多谢陛下赏脸” 高乾有些后悔昨晚训斥上官湄的语气太过严厉,忙抬手扶起她。 “什么事一定要朕过来?” “臣妾本无颜叨扰陛下,”上官湄不经意地抽出手臂,低头道,“但事关紧要,唯恐陛下不信,臣妾斗胆请陛下看在旧情的份上亲自听一听。” 高乾见上官湄语气格外客气,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便点了点头。上官湄再拜致谢,请他留在院中,只带了小亚进门。狭小的房间里,金诗棋伏在破旧的桌子上,见上官湄进来,她直起腰,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这样的场景是多么似曾相识啊,上官湄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中,久久不能言。她想起当年去看段琼华时,她也像金诗棋一样,憔悴落魄,至死不肯服输。没想到,昔日两人抚琴共叙,畅谈古今,上官湄本觉得她们应是一路性子的人。可谁能想到 “我有今天,你可满意?”是金诗棋突兀而嘶哑的声音。 “指使沉梦蓄谋加害明晔,让吴辑和沈月砚诬陷我私会外臣,以色相勾引上官济,你是想问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是否满意么?”上官湄冷笑,“金诗棋,你毁了我弟弟一辈子!我不明白,我上官湄何处对不起你,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和我周围的人?” “你可是堂堂皇后,我害你?”金诗棋干笑两声,“银耳羹中的红花和血竭本是你算计了沉梦,宫里宫外与外臣谈笑风生更是大家有目共睹,你杀了月砚,居然都不敢承认?至于上官济,呵,是他无礼在先逼我就范。分明你们上官氏一族想置我于死地!”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你是谁,他是谁?他会逼你?”上官湄面上露出无尽的嫌恶,“无非是为了恩宠,你就想杀我孩子让我灰心,想以干政疏远我与陛下,更用龌龊手段离间我与上官济的骨肉亲情,其心当诛!” “当诛的是你!”金诗棋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我陪伴陛下十五年,就因为你,他对我假意爱护,从无真心。你接近我,向我示好,不就是为了扶持上官济,复你心心念念的大周吗?难道我身为陛下的人,不该恨你吗?” 上官湄决然开口打断她,“那景舜皇后呢?” 金诗棋表情突然凝滞,复浅笑道:“什么?” “霍延曾是你的近侍对吧?”上官湄肃然道,“金家地位显赫,家业昌隆,这些成绩应有一半是他帮你母亲办起来的吧?但他知道的底细太多,屡生退意,可你和你母亲却始终不肯放过他。我有哪一句说错了么?” “陈年旧事,他早不在我身边了,”金诗棋看向别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我不知道你提这个人做什么。” “不知道?你要斗尽管冲着我来,牵连旁人算什么英雄!圣隆十四年,你以采茶为名至沂州,实则找到霍延,逼他为你做最后一件事。”衣袖下上官湄的双手渐渐握紧,指甲顶着掌心,刺痛难禁,“你要他顶替太医署刘德全之名帮任豫置办药材,金家当时经营着万宝堂,你借此便宜行事,在母后药中加了木通。母后胎气渐弱,你又令他在宫里散布外祖母病逝的谣言,导致母后受惊难产而死,这一切难道不是你做的孽?” “胡言乱语!”金诗棋撑着桌边站起来,心中不知是焦虑还是窃喜,“我和你母后素不相识,害她作甚?你要杀就杀,何必胡乱安一个罪名?” “我不问清楚你不就白死了么?”上官湄步步逼近,一把捏住她的手腕,“金诗棋,我虽不知你为什么那么记恨我母后,但我知道你害了人也会心虚,所以过了几年着人关了万宝堂。可你万万没想到的是,霍延隐遁前竟然偷走了原始交易记录作为保障,而他居然躲过了金诗玉的搜查,还让我拿到了口供。现在你还不肯认罪么?” “你——”金诗棋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你空口无凭,我凭什么认罪?” “空口无凭?”上官湄猛地将她推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两块令牌,“青鸾令牌,霍延一块,沉梦一块。单凭伪造令牌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你身首异处!” 也好,你相信了这些,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金诗棋看着令牌,眼神有些灰败,她颤抖着指着上官湄,“你你不是人!” “这话该说你自己!”上官湄面无惧色,“一个父亲是二品大员c母亲是朝廷诰命的官宦小姐,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也配为人?” “好啊,就算你人是我害的,上官济是我勾引的,你母后是我杀的,令牌是我家伪造的。”金诗棋笑意嫣然,“上官湄,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的计划会这么顺利么?” “哦?”上官湄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你倒说说看。” “上官湄,我父亲为大周效力大半辈子,屡建大功。你们都觉得景舜皇后宽仁待下,可我父亲却因她向你父皇进言被贬他县,心灰意冷。你说,你们上官氏的昏君对得起一个忠义之臣吗?”金诗棋看向残破的屏风,“父亲和陛下都曾说过,君上无能,大周能维持气数,全靠景舜皇后提点,若能杀了她,岂不方便成事?” “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绝不会出此悖逆之语,”上官湄早明白她的用意,不为所动道,“你休要在此诬陷陛下!” “看来你对陛下是完全信任了?你别忘了,当年陛下确实举兵起义了”金诗棋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成大事者需思虑长远,人手,威望,财力,处处都要打点。你也看过,青鸾令牌仿制极为逼真,这令牌是做什么的你会不知道?别的不说,你以为我家的客栈药铺是白开的,陛下和晋昭仪的父亲是随便交朋友的?” “我与陛下早已谈过,你这些话奈何不了我。”上官湄嘴上随意一笑,心里却渐渐不是那么坚定了,语气也略有迟疑。 “宫外的事信不信由你。当年段家得寸进尺,是陛下让我在段琼华身边安放了眼线;同样,你是大周公主,难道陛下就没有防过你?”金诗棋按揉着发酸的膝盖,“陛下明知小亚是我的人,若他真心爱你,这六七年间可有明里暗里提醒过你?人心隔肚皮,若我是陛下,也会由着你结交朝臣,时刻监视。” 上官湄的指尖微微发麻,诚然,她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一层。 “还有,你不是因木绡怀疑我么?不妨再告诉你,宛氏之死是我做的,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而我的本意是杀了你”见她不语,金诗棋干笑几声,再次激起了她的全部恨意,“我知道你们定会逃去杼县,便与枰州太守相约,若他能杀了你二人,我就可以动用在外力量帮他除掉县丞和北狄奸细。可谁知太守府有人知道母亲与宛氏旧怨,竟在动手时机和箭上做手脚向你们报了信,我只好事后派人连他一起除掉。所以你能活到今天,不是你命大,而是宛氏替你而死!宛氏,温皇后,怀帝,昭襄太子,上官洹,你注定会害死所有人!而我,只是帮了上官济一把而已——” 你承认你竟然还敢承认! 等等,你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承认 胸口漫上麻木的绞痛,彻彻底底地,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是什么断了?这里好热,又好冷,我好想离开,谁能放我离开。谁,能放我离开 “金诗棋!”上官湄怒不可遏,不顾浑身绞痛上前一步扼住了她的喉咙,“你想要上官济死吗!” “我所作所为全是针对你们上官家族,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颗棋子!”金诗棋红涨着脸,“是你们害我金家没有出路,害我父亲一辈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了保护父母和妹妹,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让你和上官济夺了陛下的江山!” 金诗棋的疯狂让上官湄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她,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心头的怒火,终于松开了手。金诗棋的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红印,她剧烈地咳喘着,缓了口气冷静下来。 “上官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若我死,你不光会失去你的夫君和后位,更会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威胁对我没有用。”上官湄凝视着她,“我也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敢自裁嫁祸,等你死后,我会有一万种手段灭金家满门,到时你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金诗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凭她的才智早已看透这次交锋没有胜者,却到底是低估了上官湄。上官湄一声令下,残破的屏风后便转出几个人。 毒药?金诗棋眯起眼睛盯着小亚手中的碗。 “你怕什么!”上官湄冷笑,“我对弄死你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不过是代两位母后和弟弟审判你,把你对付我的招数都还给你。我与你的恩怨,在此了结。” 说罢,上官湄挥了挥手,小亚走上前将整碗药灌到了金诗棋口中。这碗落胎药是上官湄让人避开汭屿着太医署的人专门调配的,既能杀子又不会伤及母体性命。上官湄静静站着,见金诗棋不多时便开始腹痛,裙子上开始透出点点殷红。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母后,女儿终于为你报了仇。 但请母后体谅,女儿不能杀她,现在便以她腹中的孽障,告慰您和皇弟的在天之灵。 阳光一瞬间从破旧的窗纸中穿过。明明是个结局,却没有半分快意。 “这是娘娘的一点心意,还请您笑纳。” 小亚附在金诗棋耳边道,金诗棋额上渗出涔涔的冷汗,还未及答话便昏死过去。 “好好照顾她,一定要让她活着。”上官湄对按住她的宫人冷冷道,“若她死了,本宫只找你们算账。” 宫人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答应了,上官湄不想再看到金诗棋的脸,携小亚转身离开。 冷宫庭院里,只站着汭屿和王德瑞两人,上官湄心里咯噔一下。 “陛下呢?” “回娘娘,”王德瑞将玉佩小心地双手捧上,“娘娘刚进去,陈弋就突然跑过来跟陛下说了句什么,陛下神色大变,也没说去哪急忙就走了,只说奴婢听着也是一样的” 垂死挣扎。上官湄虽心知不妙,但还是强作镇定道:“那你可都听见了?” 王德瑞低头答是,心中只是不寒而栗。 “好,金诗棋的话,你要给本宫牢牢记住,一字不落地转告陛下。”上官湄深吸一口气,“现在,陛下在凤仪殿与本宫有要事相商。你马上派靠得住的人,给本宫找到陛下行踪,别惊动无关人等。” 王德瑞忙小跑着去安排,汭屿上前来握住上官湄冰冷的手。 “您今早支开我,是怕我阻拦您么”汭屿怜悯地叹息一声,“如果他都没这么做,汭屿就更没有理由了。可您不觉得太奇怪了么?” “事情没有结束。”上官湄再次将指甲扣入手心,强迫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有些话,我要当面问他。” 却说高乾突然离开是陈弋受金炜之托给他带口信,说找到了他的父亲。高乾闻言大惊,顾不上其他忙去见了金炜。 原来当年高乾之父高聿修并没有死,而是与其余三位前朝暗卫一直隐居在骁州的山林里,不问世事。三十多年过去,几个伙伴相继故去,只剩下高父一人,直到最近池南偶然提及,金炜才与手下一起找到了他。他已病入膏肓,金炜将他带回京,安置在长邑侯府,着人医治。眼见他大限将至,金炜只好亲自进宫请高乾来看。 高乾匆匆赶到长邑侯府,推开内室的门。榻上躺着的人早已须发花白不省人事,但身量长相确与记忆中的父亲相同。 “你们在门外候着,任何人都不准放进来。” 金炜和池南领命退下,高乾将内室的门关好,缓缓走到榻边,跪下握住被子里干枯瘦弱的手,低声唤道: “父亲” 高聿修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向高乾,半晌才张开发干的嘴唇哑声道:“乾儿?” “是儿子,”高乾不停地暖着他的手,欣喜道,“父亲,原来你还活着” 高聿修似是清醒了些,原本闪着泪花的眼睛突然暗了下去,他颤颤巍巍地抽出手,别过头道:“你不是我儿子” “父亲?”高乾惊讶地直起腰,“父亲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是儿子做错什么了?如果是,儿子任凭父亲责罚” 高聿修盯着幔帐,慢吞吞地道:“我的儿子,不是反贼” 高乾一愣,低头道:“父亲,儿子不是——” “你住口!”高聿修咳嗽了几声,呼吸间似有一口痰堵在嗓子处,他无力地锤着床榻,“我虽隐居多年,但并非不问外事。看看你反贼,反贼!” “父亲,父亲您听我说!”高乾慌忙握住他手贴在胸前,“父亲不是从小教育儿子成材成器么?儿子听父亲的话,勤学礼法,日思进取。大周衰败早已无可挽回,儿子顺势而为。现在c现在朝事平顺,臣民的生活都远胜从前,儿子对得起平生志向——” “错就是错,你对不起高家祖训!”高聿修将脸转到里面,眼角的泪忍了许久终于还是落下,“陛下走吧,草民不敢认你” 高乾心如刀割,他退后几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父亲就算现在不满,总有一天您会理解儿子的所作所为,高祖父和高祖母也是一样。就算父亲不愿再见儿子,可不可以告诉儿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传出您的死讯?儿子惦念了三十多年,如果父亲不答应,儿子就长跪不起。” 也罢高聿修闭目,缓缓说起了那件很久远的事。原来当年他们兄弟四人遇刺并非细作,而是朝廷党争。他们本是奉旨去查贪渎案,却不料那些银子是先帝为晋王时在外的私产。当时先帝与吴王争斗正盛,先帝知道他们查出了证据就派心腹灭口,并暗中将所有财产转到吴王名下。四人不得已分散开来,高聿修被追至悬崖边,被半山腰的树枝所救。此事之后,吴王被废,先帝成功当上了太子 高乾含泪听完他的叙述,咬牙道:“原来,原来是这样他好毒的手段” “你听着!”高聿修费力地打断他,“我们兄弟几个虽无辜被害,但一直以御前暗卫身份为荣,从未后悔效忠皇室。不像你——你!竟然行谋逆之事,愧对你高祖父拼死打下来的天下就算你忘了自己的高祖母是谁,也不能做如此不肖子孙玷污高家门楣!” 高乾见他再次动怒,忙抚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高聿修的眼神有些恍惚,意识也不甚清醒,他歇了好一阵才看向高乾,用尽全身的力气道: “你死,自有皇陵安寝;我死后,就葬在高家祖坟,与你不复相见。” 说完高聿修再不发一言,只呆呆地看着内室的墙壁。高乾按摩着他掌心,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只自顾自地说着,从小时候的趣事,说到他的母亲,又说到自己的儿女。高聿修的眼窝一直是干涩的,再没流一滴眼泪。 凌晨,高聿修溘然长逝。 高乾跪在他身边,回忆涌上心头。幼时,高聿修总在外执行任务,一走就是几个月,高乾没有与父亲相处多长时间。如今在他撒手而去,高乾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他握住父亲渐渐冰冷的手,胸口丝丝抽痛。 与以往不同,那痛感像一把并不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割着心上的弦。切不断,却格外执着,让人想直接扯破胸膛,一了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长夜 上官湄整整一夜未眠,烛火晃得她的面庞忽明忽暗。金诗棋报复的话语c上官济决绝的怒吼轮流回荡在她耳畔,而高乾恰巧失踪更加重了她心中的疑惑和不安。直觉告诉她这几件事背后一定相互关联,可又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上官湄只觉心口间歇地疼着,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对策。 散朝后,高明承来凤仪殿回禀朝事一切正常,且所有奏疏已经分类放好。上官湄又问及早朝时的文武百官,当听到除了中书令还有长邑侯未至时,她心里那张织好的锦缎恰到好处地抽出了一条丝,然后,整幅画支离破碎。 是啊。种种可能性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避开这个人的一切,直到假戏真做,自己真的变得这么迟钝? “小亚,备马车,去长邑侯府。”上官湄转头看着汭屿道,“你留下挡住外人,不许打扰。” “娘娘,”汭屿蹙眉道,“这几日的事太奇怪了,长邑侯府要不我陪您去吧?” “我知道奇怪。”上官湄忧心忡忡地点点头,“金诗棋话中有话,但长邑侯府你最好不要出现。反正我与金氏已是血海深仇,别再把你搅和进去生分了他们二人的感情。” 汭屿还想再劝,然而她知道现在说什么上官湄都不会听,也只得由着她去了。 上官湄只更了一件宝蓝色的便衣,几乎未加珠饰,略嘱咐了几句,携小亚和季子渊从角门出宫去了长邑侯府。她刚下马车进了府门,金炜便带人匆匆走到院里行礼道: “皇后金安,微臣不知皇后驾临,还请皇后恕罪。” “陛下昨日离宫,群臣上奏不见中书令,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本宫实在寝食难安。”上官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金大人,既然你在这,那么想必陛下也在这了?” “回皇后娘娘,陛下在内室,口谕不见外客。” “外客?难道本宫也是外客?”上官湄斜眼嗤道,“金大人是愈发会说话了,是陛下不见本宫,还是你不让陛下见本宫?” “皇后请恕罪,微臣不敢欺瞒皇后。”金炜慌忙跪下道,“但此乃圣旨,微臣亦不敢不从。” “那陛下可曾说连本宫——堂堂大越皇后——也不能见吗?” 此言一出,金炜更不敢造次,只得膝行至上官湄身前直道不敢。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还真是几十年都没变呢。 上官湄轻哼,声音冷了下来:“那你告诉本宫,陛下为何到此?” “陛下圣谕,臣不能多言,”金炜磕了几个头道,“请皇后不要为难微臣。” “金炜,”上官湄低沉道,“本宫对你一再忍让,你别不识抬举。本宫给过你机会,你也该知道得罪本宫的后果,今日你休想阻拦本宫。” 上官湄一甩袖子就向内室走去,才刚走了两步,就见金诗玉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来,伸开双臂横在她身前。 “慢着!” 上官湄一愣,抬起下巴道:“金诗玉,你知不知道凭这两个字本宫就可以杀了你?” 金诗玉狠狠地瞪着她,又见金炜在身后不停地使眼色,只得跪下道:“皇后请恕罪,陛下真的不见人。” “你让开。”上官湄重重地咬着几个字。 “皇后,”金诗玉丝毫不畏惧,并没有像她父亲一般谦卑忍让,“陛下的侍卫陈弋守在堂外,我父亲与夫君更是一步不敢靠近,若非皇命他们何须如此?妾身是长邑侯夫人,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本宫是皇后,与天子并尊,有责任安定上下。”上官湄虽不至大怒但语中仍带了逼人的寒意,“陛下不知去向,宫里人心惶惶,事关大越安危,这个罪名你担当得起吗?” “皇后不必往妾身身上妄加罪名,妾身这是为皇后好。”金诗玉保持着方才的姿态,语气中却多了一丝讽刺,“若有人知道皇后擅自出宫驾临长邑侯府,不顾陛下口谕c不听众人劝阻就要去君侯内室,这个罪名您担当得起吗?” “放肆!”见她句句挑衅,上官湄也不想再跟金家的人摆笑脸,“尊卑不分,以下犯上,污蔑本宫。金炜,你就是这样管教女儿的?” 有公主和皇后的双重身份,加之心下的愠怒,上官湄的气势自然非比寻常。金炜身子一凛,冷汗簇簇流下来浸湿了衣领,只得不停地磕头请罪。 “本宫可以不计较,”上官湄冷言道,“但本宫今天一定要见到陛下,都给本宫退下!” 说罢,上官湄大步迈进正堂,见内室紧闭着门便要过去。金炜父女见状忙爬起来想拦住她,忽然内室旁闪过一个绛色的身影。 “皇后娘娘请留步。” 上官湄心中一惊,随即稳住情绪,闭眼深吸了口气道:“让开。” “陛下安然无恙,请皇后稍安勿躁。”池南寸步不动,恭恭敬敬答道,“正如臣夫人刚才所言,这是长邑侯府,臣是侯府的主人,会全权负责此事。待陛下处理完毕,臣定亲自护送陛下回宫,再向皇后请罪。还请皇后爱惜凤体,顾全大局。” 大局?现在人人都会跟她讲大局了,好像加上这两个字就大义凛然了一样。上官湄上前一步,“那敢问长邑侯,陛下在贵府闭门不出,不理朝政,你身为侯府主人,就是顾全大局了?他日若流言四起,陛下声名有损,你们身为臣子,就不怕受天下人责难吗?” 池南一时语塞,相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上官湄这样声色俱厉地讲话,不觉有些吃惊。这时内室的门霍地打开,池南忙退到一边。高乾从里面走出来,面色如常,上官湄心里陡然松了下来,微微屈膝道:“陛下。” 高乾没有看她,径直走到金炜身边,将手中的一封信交给他,转头淡淡地道: “皇后,随朕回宫。” 上官湄跟在高乾身后上了马车起驾回宫,一路上高乾闭着眼睛不说话。上官湄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想寻求一点温暖。 “陛下” “皇后,”高乾的声音疲惫而冷淡,“朕累了,想睡一会。” 上官湄一愣,还未及答话,拉车的马突然嘶鸣了一声,车也停了下来,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哐啷啷掉在了地上。上官湄身子向前倾去,高乾猛地睁开眼扶住她,有些不悦地问: “怎么了?” “回老爷,”陈弋在外道,“是一个算卦的百姓养的黑猫突然蹿出来惊到了马,没什么大事。”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一个男子不停地请罪。 “没人受伤吧?” 高乾微微掀开帘子,见一个布衣男子惊恐地跪在地上,身边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黑猫蹲在卦摊上,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 “多谢老爷,是小人的卦签掉了两支出来。”那男子磕头道,“小人的猫一向温驯,从不扑人,不想今日冒犯了老爷,还望老爷海涵。” “无妨。陈弋,去把卦签给老伯捡起来。” 陈弋答应着,男子双手接过,看了看卦,又看了看马车,不由得惊道: “敢问车上是否还有一位夫人?” 上官湄看了一眼高乾,开口道:“怎么了?” “这就是了。既然小人的猫引出这卦签,就是天意如此,二位不妨一听。此乃震卦和兑卦:一震而来,临危不乱,震惊百里,力亨天下;兑者,刚内柔外,泽为水,乃通流相和,欢欣喜悦。相叠相交,坚行正道;同秉刚健之德,外抱柔和之姿”那男子突然大惊失色,再次下跪叩首,“草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贵人恕罪” “我们不是什么贵人,你起来吧。”高乾沉吟道。 “《易经》有云:青龙为震卦,白虎为兑卦。既然尊驾不肯承认身份,那草民也不敢点破。”男子不再与高乾对视,只低头道,“云从龙,风从虎。青龙澄之不清,搅之不浊,近不可取,远不可舍,潜藏变化无尽,当守至尊之位。与之相对的白虎上下相和,得众人相助,正所谓两泽相连,两水交流。龙虎双悬,这力量本可相互加强,只是如今白虎威摄禽兽,啸动山林,且借西南之势渐压青龙,双亲危殆,恐生不祥之兆啊” 上官湄越听越不对劲,忙打断他的话:“这太平盛世哪来的不祥之兆?你莫要信口开河——” “那可解么?” 高乾突然的发问让上官湄几乎晕了过去,她知高乾向来不信这些,怎么会—— “天意无可解也无不可解。”男子回道,“青龙受命于天,自可伏虎,只不过求之不得,得之更贪。世间风起云涌屡见不鲜,杀伐必见血,当以无常为念。” 高乾沉默了一阵,又闭眼靠在椅背上,吩咐道:“走吧。” 一路到宫里,高乾始终紧握双手一言不发,回到建德殿就让所有人都退下了。上官湄明明还能从他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却仍觉得如坐针毡。 “你昨日本来要说什么?”高乾低头翻看着案上堆积的奏疏,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臣妾本想让陛下听到金氏的罪行,”上官湄垂目,“不想陛下临时有事,臣妾已经替陛下处置了她。” 高乾手中一停,“你做了什么?” “她,还活着。” 上官湄停了两秒,回望他的眼眸据实言道。接着,她看见高乾脸上划过短暂的震惊,而后便是无以复加的心痛。这句话的重重深意他当然明白,浓浓的悲凉从他脸上溢出,径直扑向她的眼角眉梢,环绕起一片黏腻的水雾,气息渐沉。 那个站在雪地里的红衣女子,那个日夜对他笑语嫣然的玉人,那个当年他可以从她身上补偿到些许情愫的寄托苟活于世,还不如赐她速死。 “你”高乾的嘴唇微微颤动,“为什么这么狠?” “陛下觉得臣妾狠?”上官湄哂笑,“她诬陷臣妾谋逆,勾引上官济,若陛下知道她还做了什么就一定不会这么说。” “朕现在不想听!害人就是害人,还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高乾的眸子由浅转深,“你——为什么不等朕回来?” “臣妾已经承认了,自然不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上官湄语调平静,“于情,臣妾擅自做主伤害了陛下疼惜之人;但于理,臣妾此举保住了陛下英明。所以臣妾任凭陛下责罚,绝无怨言。臣妾只希望陛下看在你我夫妻多年的份上,不要杀上官济。” “朕就知道你会说这个。”高乾的声调有些诡异,“难得你作为上官氏的子孙能这么看重手足之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何出此言?上官湄笑意僵住,扯着双颊麻木刺痛。她明明是为了 “你擅自出宫,硬闯长邑侯府,现在还满心想着上官济,你也不问问朕这一日见了谁,做了什么?” 上官湄愕然,见高乾眼下布满了阴影,知他是一夜没睡,有些后悔没早关心他。她撤步下跪,低头道:“请陛下明示。” “朕见到了朕的父亲,知道了他当年是被你父皇与皇叔的党争所害,现在死不瞑目。”高乾平静地述说着,心中却早已是波涛汹涌,“你父皇心机深沉,与兄弟骨肉相残。朕本无心迁怒你,直到你打下金诗棋的孩子,朕才明白你们上官氏的人心口不一,手段毒辣,本是铁血之家,焉有例外?” “臣妾心机深沉?臣妾手段毒辣?上官氏铁血那湖山公主呢?” 上官湄的声音弱了下去,仿佛沉溺在氤氲的水汽中无法脱身。高乾语中的寒意重重地撞上了她心上的利刃,生死相搏,刀剑过耳,她整个人都要裂开了。 不要再继续了! “可你不也是一样的人么?陛下,万乘之尊的陛下,难道我父母之死与你无关?难道大周变成大越也与你无关?” “果然,”高乾冷冷道,“你没有忘。” 如何能忘,如何能忘啊!上官湄顿觉痛入肺腑,失望纠缠着恨意倾巢而出:“当年你想杀小亚到底是为了灭口还是什么?既然你有意放任小亚监视段氏,那后来是不是也放任她来监视我?怎么,现在你难道不该为我解惑么?” “上官湄!” “我知道你想说我变了,所以你不必说。”上官湄又叹又笑,“将我推上后位的人是你,与我疏离的人是你。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你想要我怎样?” “朕从前的皇后不是这样的”高乾疲惫地坐下来,“她虽然倔强但明事理,不会像现在这样口不择言,全无一点皇后风范” 上官湄心中酸痛,盯着地上烛火的倒影忍着眼泪。她早预见了这样的结果,金诗棋在他心中如此重要,他怎能不痛?怎能不怨?极怒之时都没下杀令,更何况 我只希望,无论你私下怎样看我,出了这凤仪殿,在前朝,后宫,都为我做一个贤后的榜样。 是啊,原来,也只是榜样而已。 “你这样心浮气躁如何管教朕的孩子?”高乾沉默许久才开口,“从今天起,平瑾公主交给晋昭仪,六皇子由朕亲自抚养,你先好好静静心吧,想想何为皇后,何为天下典范。” 他的话多像当年冷酷的父皇 也罢。回到原点了,那就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吧。上官湄抬眸,轻笑:“软禁么?先捧在手心,再弃如敝履,我与金氏还真是缘分颇深呢。” “皇后!”高乾提高了声调,“你是朕的妻子,朕宠你,宽容你,善待上官氏一族,对你约见朝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上官济的私情也依你所言从轻发落,你还嫌不够吗?” 晚风夹杂着些许凉意,挑拨开了最后一线生机。 “多好啊我的一心一意,不为国,不为己,只是为了龙位上的那个人”上官湄抱紧双臂,像曾经那样把自己包裹起来,冰封在画檐蛛网的一角。 “白虎气压青龙?”断了,断吧。上官湄摇头吟道,“呵,凶吉之说实属无稽之谈,我身为皇后,就只换来了这一句话?若真如此,我宁可不再受这个闲气” “你所作所为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你不爱惜自己的名位朕也绝不勉强。”高乾冰冷地看着她的脸,抬头传进了王德瑞,“王德瑞,皇后卧病,收回玺绶,送皇后去兰台静养。” 此言一出,上官湄和王德瑞都震惊地看着高乾,见他虽盛怒却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 “陛下——”王德瑞冒死开口想劝他收回成命。 “你敢抗旨?”高乾一把将案上的奏疏推翻在地,“明日再收印玺,先送皇后去兰台!” 王德瑞不敢不遵圣旨,又不敢真的带走上官湄,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万境凋零,你还是怀疑了。 从我付出真心的那一刻起,你就开始怀疑了。 一滴绝望的眼泪划过脸颊,所及之处鲜血淋漓。看着眼前日夜相随的夫君,曾说过要守护她一辈子,曾说过会爱重她一辈子,此刻竟像是一个陌生人,——不,甚至还不如陌生人。好没出息,她嘴角抽动着,决然将右手腕上的凤镯取下,掷在了地上。 “上官湄!”高乾下意识紧握腰间的佩剑,浑身战栗。 “山有陵,江水阔,夏未至,天未合,”这次,上官湄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臣妾,愿意与君绝。”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也什么都不会再说了。 上官湄扶了王德瑞的手臂,踉跄着起身。踏出建德殿前,她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若当年洹儿没有自尽,你会放箭么?” 身后的高乾终是缄默不言,只戚然盯着照进殿中的夕阳。很好,很好,既然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赌注,那便留些尊严吧。上官湄惨淡一笑,下颌微扬,艰难地转身,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高乾苦涩地望着上官湄离开的方向,一步步挪出来,喉咙里似堵着一世的煎熬。 曾经不顾一切地追寻。 曾经那样小心地呵护。 高乾,你就这样丢下了她? 双腿和身上一样瘫软,牵着每一寸筋骨,生生地受着凌迟之刑。他蹲下身,将沾了血断成两截的凤镯紧紧捏在手心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肩膀忍不住颤抖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故旧 秋日,叶子落了满地,一片凄凉萧索。 骥月殿是这样,凤仪殿是这样,连长邑侯府和中书令府也是这样。一夜间,宫中形势大变,昔日风光无限的贵妃因大不敬被废入冷宫,皇后得了重病闭关不见,消息也无法外传。金诗玉派人到处打听,得到的不过只言片语。金炜和夫人日夜悬心思虑成疾,派人将金诗玉和幼子接回府中小住一段日子。 “还是我送你回去吧?”长邑侯府门口,池南皱眉扶着她的手臂担忧地问。 “不用了,夫君的公务要紧。”金诗玉捂住胸口嗽了几声,微笑地看着池南,“夫君忙完了晚上也过来吧,我父亲也许想和夫君喝喝酒。” “好,”池南抬手将她的金钗扶正,回头道,“岄儿,照顾好夫人。” 岄儿答应着,将金诗玉扶上马车,池南站在府门口,待马车走远了才回身走进正堂。池南始终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上官湄为什么会突然和金诗棋过不去。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宫中倾轧不断,可这一局两败俱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池南抛开杂念,专心地盯着墙上的地图。前几日乔思送来了南境最新的地图和人文记录,高乾便命他以此为依据判定是否需要调整边境布防。 池南正做着标记,方信进来禀报外面有一陈姓公子求见,说是池南的旧友。 陈姓?池南一惊,忙强打起精神叫他快传。片刻,方信便带一布衣男子进来,那男子低着头,跪地拜道: “草民陈和光参见长邑侯。” 池南惊喜地站起身,退了左右,上前扶起陈和光道:“老哥快起来快起来,你怎么来了?” “家里缺了些药材,特地进京来置办,顺便看看你。”陈和光左右打量着,淡淡地道,“到底是侯府,果真名不虚传啊。” “老哥别取笑我,”多年不见故友,池南心中十分激动,“快坐,我给你倒茶!” “啊,不必了。” 陈和光忙止住他,池南本就觉得来京置办药材的理由实在勉强,现在见他神色黯然眉头紧锁,与自己往日认识的那个来去洒脱的侠士截然不同,心中顿生疑窦。 “老哥怎么了,有话对我说?” “府中压抑,”陈和光抬起眼皮,神情严肃,“有马么?” “有,有,”池南忙点头道,“我陪老哥出去走走。” 池南命人牵了两匹马出来和陈和光出府,二人皆是心事重重,在城郊树林慢慢走着。陈和光始终沉默不语,最终还是池南先开口道: “老哥一向直爽,跟我也是无话不说。你告诉我,京城与沂州相距千里,你真的只是来买药材,顺路来看我的?” “药材只是个由头,”陈和光看着前方道,“宫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老弟就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不瞒老哥,我确实是有一肚子话要说。”见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池南也就不欲隐瞒,“贵妃突然被废,岳父岳母受不住打击,夫人更是夜不能寐,动用了所有关系四处打听,只在宴清公主那里略微了解了些事情始末——” “是皇后。” “老哥怎么知道?”池南惊讶地扭头,继而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呵,是啊,皇后本就是个绝情的人。降位禁足还不够,贵妃能有多大错,才至于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陈和光嘴角抽动了一下,勒马停下脚步,“人心难测,何况这是陛下的旨意,万一贵妃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呢?” “老哥何出此言?”池南瞪大了眼睛,“贵妃的为人我清楚,她待皇后确无不敬。老哥,我听诗玉说她连贵妃腹中骨肉都没留下!那是陛下的皇嗣,她也是一个母亲,要有多狠心才能用堕胎药打下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你恨她么?” 池南一愣,心中顿时像有千百把刀来回穿梭。恨么?当然恨她滥杀无辜,以雷霆之势摧毁了金家半只臂膀,他作为金家女婿,自然是有立场恨的。 可话说回来,人不是冰冷的器物。想要恨这样一个人,终究又有些狠不下心。 陈和光默笑,从树林的尽头收回了目光,翻身下马。池南不解,也下来牵着马跟在他身后。陈和光走了一阵,回头认真地道: “若我说这件事皇后没做错,老弟信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池南噌地一下火冒三丈,忍不住抓起他的领口吼道,“老哥治病救人二十多年,如今眼看着她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你居然说她没错!” 陈和光也不恼,只是幽幽道:“我所言不虚。” 良久,池南才压下心头的怒火,他松开陈和光,一拳打在身旁的树上。 “好,好,你与皇后更亲近些,你们有秘密瞒着我,现在自然要帮她说话”池南转过身,颤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算我白认了你这个兄弟!今后你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池南便牵马准备离开,陈和光犹豫了一下,叫道: “池南你给我站住!” 池南立在原地,全身仍因恼怒而不停颤抖,只听陈和光在他身后道:“你要与我恩断义绝,咱们也要先把话说清楚!” “你说吧。”池南冷冷道。 “你我做了这么多年兄弟,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善恶不分的人吗?”陈和光语气中多了一丝哀痛,“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 池南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回过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了个手势道:“我们去那边亭里说。” “信义大于天,我本答应皇后此事绝不外泄,尤其是不能告诉你。”二人坐定后,陈和光徐徐道,“但我实在不忍看兄弟受此煎熬,更怕你被仇恨蒙蔽双眼冲动行事。我陈和光对天发誓,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食言。” 池南低头对他拱手,“方才是我情急,老哥请讲。” “我问你,”陈和光突然直视着池南那双忧郁的眼睛,“你现在恨的那个人是谁?” “皇后。” “皇后又是谁?” 池南觉得这个发问太突然,只茫然道:“上官氏,周楚王之女,大周朝郡主。” 陈和光点点头,“上官氏,曾与你情投意合,后又弃你而去的云翼,对么?” “这些我都知道,老哥到底想说什么?”池南的双眉再次拧起。 “你别急,她的确姓上官,但她不叫云翼,也不是什么郡主。”陈和光抬手止住他的话,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她是景舜皇后之女c大周已故的世安思公主——上官湄。” 池南变了脸色,顿时僵在了那里,像有无数个雷同时砸在他身上。陈和光的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突然想起了木若兰死时太夫人将失控的上官湄揽在怀中,还有 “你想想当日的情形,她若不是逃亡的世安公主,何必对官府的人那么敏感?怎么可能轻易留在国公府?她在意你,喜欢你,又为什么躲着你不敢接受?国公老爷殡天,若只是因为功劳大,又何须皇后千里奔袭亲自吊祭?”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是前朝公主? 难道说,她当初不辞而别,是因为—— “是的,你没听错,也没想错。”陈和光的眼中透出一丝心疼,就像当日一样,“宫里荣绍殿下是她亲弟弟,那年立春你我刚一出城,陛下就找到她下了封后诏书。若抗旨,殿下,国公府,周楚王府都会受到牵连;而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暴露,你我,甚至仁鹤堂所有人都会死。她正是因为怕连累你,怕你自责没有保护好她,才故意装作忘情,心甘情愿让你恨了她这么多年!” “可”池南扶着膝盖喘息道,“可陛下为什么” “如英告诉我,陛下钟情娘娘多年。当年陛下起义,先帝驾崩,娘娘被迫传旨,她以为是陛下杀了先帝,为避封后逃出京城,却始终不忘使命回宫复仇。她曾找我要毒药想在荣绍殿下长成后毒杀陛下光复大周,被我劝住放弃了。她即便在那个时候都没有因仇恨而乱心智,所以我说她重情重义心有苍生,你不该恨她”陈和光悔恨地摇摇头,一时竟不知自己悔在何处,“直到上次木姑娘为救娘娘献身她才知道先帝也是因中了西蓟雀玲珑而崩逝,娘娘得知真相后特意派人送信,说她已释旧仇,以后会全力辅佐陛下。老弟,她从来没有愧对你,从来没有愧对她公主名号,更从来没有愧对上官氏祖先啊!” “老老哥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池南头靠在柱子上,闭上眼不敢细想陈和光说的话,“这跟眼前这桩事有什么关系” “老弟,跟你说实话,我来京城是来送信的。”见池南屏住了呼吸,陈和光缓缓道,“我和如英查到了一个真相,一个尘封了十余年的真相。圣隆十四年夏末,贵妃以采茶为名去沂州找到旧部,与当时的御医里应外合共同下药,同时命人将太夫人病逝的假消息散到宫里,景舜皇后难产而崩。还记得说书的霍老爷子吗?贵妃找的人就是他的儿子。” “贵妃与景舜皇后无冤无仇,”池南震惊无比,“这怎么可能!” “个中因由我也不清楚,只是偶然知道了霍氏的事,若深究恐怕没有尽头”陈和光无奈沉吟,“而且贵妃手上的命案并非只此一件,你忘了宫中魏昭媛小产一事么?当时皇后与魏昭媛都有身孕,我听说那碗汤羹本是贵妃为皇后准备的。” 池南难以置信地咬着嘴唇,这怎么可能?你要我怎么相信? “老弟,我绝不会冤枉好人。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我既然肯来京城送信自然是证据确凿,这也是太夫人和如英的意思。”陈和光郑重地看着他,“老弟,贵妃害了娘娘的母后,此仇不共戴天。但娘娘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她拿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即刻发作,我想她此次对贵妃出手怕是真有忍无可忍的理由吧老弟,现在你还觉得娘娘是大恶之人么?” 池南没有回答,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他咬紧牙关,拼命憋着眼中的泪。 “好了,在我面前落泪又有何妨?”陈和光捶捶他的肩,“我也知道你担心侯夫人,只在她面前别出了什么差错就好,毕竟回去了你还是长邑侯。” 池南惊恸万分,“老哥,她现在很爱陛下是么?” 陈和光却很随意地反问他:“你现在也很爱侯夫人,不是么?” 池南一愣,随即仰起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池南便把头埋在膝上抽泣起来。陈和光也不劝他,任由他哭得肝肠寸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池南才抬起头,睫毛三三两两地粘在一起。 “走,去我府上喝酒。” 陈和光不答,二人默契地起身上马,一路飞驰回府。池南命方信去中书令府传话,引陈和光进了书房,又端来一坛女儿红放在地上。 “喝酒可以,”陈和光按住他的手,“就一壶,你今天不能醉。” 池南轻车熟路地将酒坛中的酒舀到壶里,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下来,眼圈再次发红。 那年的桂花酿,是不是少了个人与你对饮呢? 是夜,二人对坐,池南一言不发,喝了几乎一整壶酒。当他晃晃悠悠地打开酒坛还要往里装时,却被陈和光一把将酒壶夺去。 “给我!” “说好了只这一壶的,这是侯府,老弟不能喝醉。”陈和光沉静地看着他。 “拿来!” 池南一拍桌子站起身,伸手就去抢酒壶,陈和光将壶背在身后,伸出左手臂来挡他,高声道:“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 “哼,”池南苦笑一声,半眯着眼,“老哥你是来陪我喝酒的,酒未尽兴你就想管我?给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陈和光看看四周,弯腰拾起佩剑扔到池南手里。 “我不想脏了你的屋子,要打我们出去打!” 池南借着酒劲毫不让步,握着剑翻身去了院中。陈和光挡在他面前,知道他必须把心中所有的痛都发泄出来才好,所以也不强攻,只是左右抵挡着池南的剑。 打了一阵,夜色渐沉,池南恍惚间看不清地面被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往前冲了几步,陈和光迅速回身,一掌向他的颈上劈去。池南觉得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陈和光忙搀住他,把他拖进卧室放倒在榻上,用手帕擦了擦他的胸口,又号了号脉,将自己随身带的安神药给他喂了几颗。池南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听不清是“玉儿”还是“云儿”。陈和光一直在窗边坐到五更天,见他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才悄悄离开,回客栈草草睡下。 池南第二天巳时才醒过来,头还是疼得厉害。他左找右找不见陈和光,直到走进书房看见案上两盏残酒,才逐渐想起了些前夜的事。疼痛再次爬上他的五脏六腑,却已不像昨日那般凌厉。池南缓了缓精神,推开书阁,目光停留在最里面的黑色木盒上。 上官湄? 好陌生的名字。 她的出身,我果真承担不起。 对不起,我想我不恨你了。 池南摇摇头,将书阁拉回原处,转身坐在椅子上,按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突然,他发现砚台下压着一张纸,上面是陈和光的笔迹: 草离离,月无霜。春欲雪,来路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也罢。” 池南将纸揉成一团,陈和光的意思他都明白。这次是真的知道真相了,老哥说得对,她没有负我,只是我没有能力护她。如今便轻轻放下,只护我能护的人吧。池南于是换了衣服,匆匆向中书令府赶去。 到了来时约定的两月期限,陈和光便带了些药材准备回沂州,还没出城门就隐约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他的名字。陈和光站下脚,回身望见周正驾着马车匆匆赶来。 “听说陈掌柜要走,好歹追上了。”周正跳下马车拉开帘子,一边往外取药材一边道,“陈掌柜,你瞧这些上等的药材,可都是你想要的?” 陈和光装作惊讶地捡拾着药草,低低道:“宴清公主与长邑侯夫人通消息,宫里必有人接应,请大人日后一切小心。” 周正同意道:“最近风声正紧,王府怕是也得不到什么消息了。” “动亦然,不动亦然。请王府一定沉住气,莫在此时受人利用。娘娘聪颖,心系天下,一定能出困局。我一介平民,若非家事不会插手,现在可以回去向太夫人复命了。”陈和光嘱咐着,声音又恢复了正常,“哎呦这些太名贵了,太名贵了,草民实在受不起” “陈掌柜,”周正故意提高了声音,“你千里迢迢来一趟,这可是我家夫人千辛万苦为你寻到让我赶着送来的,你就收下,回去造福一方百姓吧。” 陈和光左右为难了一阵,才深深揖道:“那草民多谢夫人,多谢周大人。” 周正将药草搬上陈和光的板车,两人又客套了一阵,陈和光便千恩万谢地启程了。 天边阴沉沉的,怕是又要下雨了。陈和光一边赶路一边想,他就这样把上官湄的身世都告诉了池南,对他来说,到底是解脱还是包袱呢? 算了,陈和光自嘲地笑笑,什么时候也开始杞人忧天了。 池南是明白人,花开花落,自有归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知秋 瑶光透窗晓,熠熠声震天。 木弦寒光瑟,揽衣星月前。 一朝连角起,四面楚歌声。 星月未曾至,落笔为伊听: 小重云汀岸,相逢忆相怜。 水酒歌一曲,俯仰越关山。 悠悠照无尽,杳杳行无觅; 赤子遁无形,王孙恨无期。 鸾凤升紫气,虎梼啸霜风。 春风谁家拢,天地卧如松。 又闻嘉平夜,似是故人重。 故人栽荒冢,骤雨漫青桐。 朝为令月花,暮逐东流水。 水痕三千丈,林雁扫蛾眉。 酒烈分醉梦,路遥知南北。 楚汉多傲骨,离人归不归? 提缰一回首,结发夜正稠。 宁为蒲柳恨,不与问瀛洲。 玉树翛然外,将台薄雾出。 安能复生死,不敢忘《五湖》。 那把琴还静静地躺在案上,目之所及皆有他的痕迹,上官湄心中的不舍和悔恨缠绵交错,呼吸之间都是极痛。初识时的感动,相处时的投契,叛乱时的失望,携手时的牵挂,一幕幕重现在眼前。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的牵绊竟已深入到对方的灵魂,想逃都逃不开。窗外便是满湖银光,上官湄默默良久,终于在绢帛开始处写下“楚歌吟”三个字。她牵起嘴角,眼泪却晕湿了笔墨。是啊,时至今日,他已经没有必要用这样一位皇后彰显宽恩了,她于他而言,不过是得之可悲失之可叹而已。然而满身荣耀也好,腹背受敌也好,有那么重要么?皇后,庶人,有什么分别么?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动了心,用了情,拿不起,放不下。 皇后重病需要静养,凤仪殿被封锁,里外已全被隔绝。每日往来的宫人不断,但谁都不敢向殿中多看一眼。 汭屿坐在门槛上,手中捏着一根枯草。她看着雾蒙蒙的天,思索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没有保护好娘娘,”季子渊内疚万分,“是我失职” “这不关你的事。”汭屿淡然相劝,“娘娘离宫前曾要我随身收好令牌和所有信函,若她出事一定要首先保护这些证据,切不可冒进,我觉得娘娘似乎早有预感。所以小亚,那天你们去长邑侯府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陛下和娘娘就吵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小亚急得直跺脚,“长邑侯府娘娘没让我们进去,就见到金大人和侯夫人一直在拦着娘娘不让进,侯夫人还说了硬闯侯府之类不敬的话,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 汭屿点头表示理解,就算她真的放下了旧人旧事,看见金诗玉如此无礼也还是会动怒的吧。 “还有呢?” “还有在回来的路上,一个算卦百姓的猫惊了陛下和娘娘的车驾,掉了两支卦签出来。”季子渊接着道,“陛下好像对那卦辞特别感兴趣,任那算卦的说了好一阵” “对对,”小亚坐在汭屿身边,“陛下和娘娘在建德殿吵架的时候好像也提到了那个算卦的。” “算卦的”汭屿顿时心生疑窦,手中一用力,枯草断成两截,“那你们还记不记得算卦的说了什么?” 小亚努力回忆道:“那人说了许多我也听不懂,只记得好像有什么一震而来,震惊百里刚内柔外还有什么青龙白虎” “‘震来虩虩,笑言哑哑’c‘利贞泽水,刚中柔外’么?” “好像就是这个!” “这是震卦和兑卦,《易经》上说震卦对青龙,兑卦对白虎。青龙,白虎”汭屿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有所思地惊呼一声,“我懂了” “什么?” “小亚,季大哥,”汭屿扶着门柱站起身,“大周与大越是娘娘心中的结,又何尝不是陛下心中的结呢?” 小亚和季子渊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汭屿的表情愈发凝重,“从卦辞上看并无不妥,但其意并不止于此,青龙属木,守护至尊之位;白虎属金,主伐,常涉兵家之事,有凶神之煞,而金又能克木——现在你们明白了?” “我懂了”季子渊点点头,“这是阴谋,从陛下突然离宫开始就全是阴谋” “不,一定更早,从勾引荣绍殿下开始!”小亚恨恨道,“殿下是娘娘的心头肉,落在她手中娘娘岂能不恨?金氏在陛下身边多年,若陛下知道娘娘重罚她岂能不怨?死到临头还不忘在宫外安排这等鬼话——争宠就算了,她怎么可以用自己当诱饵来害娘娘!” “我看不像。”汭屿手指绞着枯草轻声道。她明白金诗棋是看重颜面的人,而且此番作为无非是为了家族,若真用自己当诱饵,该说她是太狠还是太蠢? “不是她,就是韩国夫人,兴许还有侯夫人!”小亚以为汭屿不熟悉金家的人忙向她解释,“金大人虽然老实,可韩国夫人绝不是等闲之辈。我虽不知她的底细,但一个女人能把万宝堂c星罗客栈和文客居三家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训练我们这些人探听消息,足见其头脑和手段,更何况那文客居本就是金大人约见朝臣之处!” 汭屿嫌她聒噪不予置评,仍皱眉仔细思索着。小亚说金夫人曾训练过几个像她这样的人,难道这才是金家这些面上的产业想掩盖的真相?这里面有很多不妥,为什么陛下从来没有注意过?想着想着,汭屿突然将手中的枯草直直戳向小亚的脸,季子渊眼疾手快横在小亚面前,枯草根停在了他拳头前半寸的位置。 “你干什么?”虽然季子渊素知汭屿有时行事如男儿,仍不由得有些恼怒。 “明枪易躲,但暗箭来时你会本能地保护最重要的人,这是人之常情。”汭屿平静地放下手,“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金氏联合亲族陷害娘娘不假,可陛下对娘娘的信任岂是一物一言能动摇的?昔日赵国将伐燕国,苏代对惠王说了鹬蚌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的故事,劝慰惠王不要贪图小利,使秦国成为渔夫。所以我觉得娘娘是一直为杀母之仇和金家周旋,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难道是婉惠妃?” 季子渊渐渐明白过来,小亚却摇头道:“娘娘让我查过她的背景:延州商人之后,有财力但在京城人脉不广,宫中更无亲信。激陛下,引朝臣,杀月砚,她没有布下这么大一张网的能力。” “如果不是婉惠妃,现在能放暗箭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谁?” 汭屿将枯草猛地扔到一旁,深深地看向小亚,“你我心知肚明。” 小亚恍然大悟,她求助似地拉住汭屿的手,才发觉她的手亦是冰凉。 “汭屿嫔妃争宠危及中宫实在是奇耻大辱,我们一定得救娘娘啊!” “是啊汭屿,”季子渊也焦急道,“你懂得多,我们该怎么办?” “这不是嫔妃争宠!”汭屿第一次有了心乱如麻的感觉,高声打断二人,“一定还有隐情,还有隐情师父说过很多病表象相近,但症结各有不同。这个时候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只有静下来才可能有转机,否则你以为痊愈就结束了么?” “你说得对。”小亚认同道,“可惜娘娘被困,我们也被困,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否则能让荣国夫人打听一下那日陛下在长邑侯府见了谁也好” 谁说得不到? 汭屿缓缓走向院中,抬手抚摸着高大的玉兰树,又四下望了望,丈量了周围的土地,心中渐渐有了盘算。 “我还是仁鹤堂的徒弟,娘娘还是德惠众人的皇后,有什么得不到的。” 颐华殿里,许秋盈身着杏黄色苏绣襦裙端坐堂中,金玉凤钗插在乌云一般的发鬓上,更衬得她肤白如雪,眉目娇美,一点没有生育了两个孩子的憔悴。她知道高乾晋封自己为贵妃只是为了和上官湄赌气,但无论如何,这个位置她的确是拿到了。许秋盈端起手边的热茶,靠在唇边品咂一番,才略微抬起眼睛扫视着堂下众妃。 “婉惠妃怎么没到?” “回禀贵妃娘娘,”晴宁屈膝道,“惠妃妹妹得陛下恩旨随侍笔墨,可以不用每日来请安的。” “姐姐快免礼,这么客气做什么。”许秋盈笑靥如花,捂住胸口道,“如今皇后娘娘病着,陛下让妹妹当这贵妃领后宫事,可妹妹年轻不比姐姐有资历,实在是昼夜不安。” “贵妃过谦了。陛下看重娘娘,就是娘娘的资历。”晴宁淡淡地笑道,“现下皇后娘娘凤体抱恙,吴婕妤身体又不好,还需要娘娘多费心才是。” “贤妃娘娘说得是。”樊璎珞附和道,“向来嫔妃只以姓氏称呼,贵妃娘娘可是第一个例外啊。何况娘娘家世显赫,雍容华贵,不在皇后娘娘之下,何愁应付不过来呢?” “樊婕妤这话就错了,”千奕一边扭着手上的镯子一边冷冷道,“中宫卧病,你我妃妾本应素衣简食为娘娘祝祷,怎容得妹妹一身珠翠花枝招展?你瞧贵妃娘娘可有你这般张扬?”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分明是许秋盈的装扮最华丽出挑,众妃立刻低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万山仪站在身后,悄悄扯了扯千奕的袖子。 “你——”璎珞一时红了脸,气急败坏道,“贵妃娘娘,千才人曲解臣妾的意思,臣妾是说——” “好了,都是玩笑话,妹妹们何必认真呢。”魏雨时也站出来打圆场。 “魏昭媛是息事宁人,可这美人本在风骨,出水芙蓉当然胜过花团锦簇。”千奕不以为然地觑着璎珞,“樊婕妤与其与我争辩还不如省些力气,好好为皇后祈祷!” 见她们还有相争之意,许秋盈忙喝止二人,强笑道:“好端端的争什么?千才人说得对,本宫只是帮皇后娘娘照看几日。正要和诸位姐妹说呢,陛下不许我们惊扰皇后,那我们以后便每日晨起去佛堂为娘娘诵经祈福一个时辰吧。” “贵妃娘娘这话是正理,”千奕挑了挑眉毛,“臣妾遵旨。” “既然要真心为皇后娘娘祝祷,万事都不能马虎。只是本宫要处理后宫诸事,膝下稚子年幼,惠妃又帮皇后抚养着五公主,实在有些忙不过来了。”许秋盈扶着缃翠的手慢悠悠走下来,停在晴宁身边,“贤妃姐姐,你说这可怎么办” “不如这样,”晴宁想了想道,“娘娘只管召集众人,祈福之事臣妾愿意替娘娘操办。臣妾粗通佛理,闲时愿为皇后娘娘抄写祈福的佛经,待臣妾抄录完毕呈给娘娘,再由娘娘派人送去皇后那里,可好?” “贤妃姐姐不辞辛苦,真是太好了,妹妹先谢过姐姐!”许秋盈转忧为喜,略屈了屈膝,又看向众人,“诸位姐妹,以后佛堂诵经祈福就由贤妃姐姐全权负责,大家一定要听姐姐的吩咐。” 众嫔妃忙点头答应,万山仪见许秋盈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心里不由得一惊。今日来贵妃殿里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众人皆知自己平素与上官湄投缘,如今没有皇后依靠,贵妃又风头正盛欲在此时立威,不能抛头露面惹她注意,忙跪地请求与贤妃一起为皇后抄录经文。 “万妹妹起来吧,”许秋盈欣慰一笑,上前亲自扶起万山仪,“本宫知道你擅长极擅文墨,又得娘娘倚重,贤妃姐姐有妹妹帮衬当然再好不过了。” “臣妾谨遵贵妃娘娘之命,”万山仪谦谦道,“一定会尽力而为。” “今日你们也来了半日,”许秋盈转过身清了清嗓子,“本宫还要去看望吴婕妤,就不多留你们了,姐妹们自便吧。” “娘娘诸事繁杂,怎敢劳动娘娘亲自过去?”晴宁上前一步,平和地笑道,“还是臣妾代娘娘走一趟吧。” 许秋盈犹豫了一瞬,满脸抱歉地握住晴宁的手,“那好吧,有劳贤妃姐姐了。” 晴宁对万山仪略微使了个眼色,携她离开,众人也各自散去。许秋盈在宫里将剩下的茶喝完,起身去了升明馆。一进门,她便不客气地坐进了内室。 “贵妃日理万机,不知亲临臣妾住处有何吩咐?” 许秋盈没有回答,只用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看着她。虢如练心下发慌,她又知道了什么?还是说她想要我做什么?虢如练这样想着,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脚下不自觉退了半步,可身后立刻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虢如练一惊,那只手的力量却越来越大。缃翠含笑,道声“冒犯”便松开了。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阵,虢如练才强扭过头看向许秋盈。 “虢姐姐不要对本宫有这么大敌意嘛。缃翠,快扶虢婕妤坐下。”许秋盈调皮地安慰了几句,“不过呢,本宫确实有事需要提醒姐姐。”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敛衣走到虢如练面前,“姐姐昨日私自从宫外接了些东西,要不要先给我?陛下现在最忌讳的就是宫里宫外互通消息了,本宫实在担心姐姐。” 虢如练惊恐地抬起头,许秋盈的手又向前伸了一点,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在你的枕头下,给我。” 虢如练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几乎是踉跄着将枕下的布偶取出,颤抖着交到许秋盈手中,心怦怦直跳。 “这就对了嘛。”许秋盈笑道,不停地摩挲着布偶上面一个独特的标记,“这东西和传递东西的人对姐姐来说太危险了,不如本宫帮你处理掉好了。” “秋贵妃” 虢如练惊惶地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眉,却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打断,“看在我们一起入宫的份上我劝姐姐一句,姐姐是个好主子,澜儿却不是个好丫头。贵妃可掌后宫生死,我荣,你荣,其实都是一样的。所以姐姐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不是么?” 虢如练瘫坐在地,涨红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察觉到许秋盈眼中忽明忽暗的逼迫之意,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许秋盈的人将苦苦哀求的澜儿带了出去。 此次动手太出人意料了些,以至于主仆一行人刚回到颐华殿,缃翠就开始埋怨许秋盈太心急了。 “你放心吧,她没有能力背叛本宫。”许秋盈轻轻嗤道,“晴妃和万山仪既然有意收敛锋芒,本宫倒不如顺水推舟成全她们,吴燕凝三言两语就能吓病也是不中用——外面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缃翠忙回道:“已经全部撤手,没有惊动人。” “这样最好,让该闭嘴的人永远闭嘴,父亲比本宫更明白这个道理”许秋盈指甲嵌进了手中的木偶,“还有那个算命的,他母亲不是在我们手里么?全部除掉。” 缃翠表情略一凝滞,低头讪笑道:“都是平头百姓,掀不起什么大浪的”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没有滴水不漏的心就坐不到至尊之位,左右陛下的父亲也已经去了。”许秋盈敏锐地瞪着缃翠,将木偶递给她,“把这个收好了,也许以后有大用处呢。” 缃翠喏喏地应着,扶许秋盈走到里间,“娘娘第一步计划已见成效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成效?还差得远呢。”许秋盈冷笑,拾起一支画笔,“本以为可以一起拉下金诗棋和上官湄,没想到一个被废一个被囚,竟然全活了下来是本宫太低估了她们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娘娘宽心。”缃翠安慰道,“金氏已不足为虑,至于皇后一道谕旨而已,婉惠妃和我们不是敌人,哪天娘娘再添上几句不就行了?” 许秋盈却并没有缃翠这么乐观,她深知现在自己身居高位,已暴露在人前,下手就不会像从前那般容易了。只要上官湄还活着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宁,想要长久打赢这场仗,怕是还要破费一番工夫呢。许秋盈不经意间抬眸,从一旁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妩媚,狠戾,无忧无喜,顾盼倾城。 可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笑分明不是这样的 “本宫兴致正浓,晋婉不是得宠么?”许秋盈转念轻轻微笑,将手中的画笔精准地扔回笔筒,目光清冽,“本宫总会找到时机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木雁 建德殿里,高乾又见了一整日的大臣,晚间还要批阅成堆的奏疏,整个人都倦了许多。 一念生出,一念倏灭。忙么?那便再忙碌些吧。 王德瑞悄声走进来,他知道高乾近日心情不好,所以事事格外谨慎,“陛下,云卿来回话说万才人伤了风,请求在玉堂殿养病,这些日子恐怕不能出来走动了。” 高乾笔下未停,竟像是没听见一样。 “陛下?”见王德瑞有些尴尬,晋婉在旁边小声提醒。 “知道了。” 王德瑞还要张口,转念一想还是慢慢退了出去。见高乾将笔放回笔床,晋婉也放下墨锭,走到高乾身后,为他按揉着肩膀。 “陛下近日太辛苦了,憔悴了不少整理奏疏这种事还是让臣妾替你做吧?” 高乾不语,只拍了拍她的手,靠在椅背上。晋婉将案上的奏疏分类放好,再回头看时发现高乾已沉沉睡去。晋婉心疼地摇摇头,便走到里间去取毯子。 “湄儿” 尽管是一声迷迷糊糊的呓语,却还是很意外地敲在了晋婉的心间。她轻声叹息,回身将毯子盖在他身上。高乾似是感觉到了动静,猛地睁开眼捉住她的手。 “别走——” “陛下,臣妾在呢”晋婉努力笑道。 高乾的眼神从恐慌迷茫逐渐定下来,缓缓松开了手。 “婉儿,来。” 高乾将晋婉纳入怀中,悠悠出了一口气。晋婉偎在他胸口上,轻握着他的手。 “陛下,您精神不好,多休息会吧。” 高乾疲惫地“嗯”了一句,晋婉想了想便告辞离去,出门前她转过头,见他直直地盯着案上的某个盒子,目光深沉而忧伤。 已经过去十多日了,他还是食欲不振,精神愈发涣散,一定是还想着皇后,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好想着想着,晋婉心里愈发多了酸楚。好生奇怪,帝后和睦的传闻她在家时就曾听过,跟着高乾进宫的时候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为什么这种没来由的委屈就这样强硬地占据了她的心,让她无法思考,无法解脱?回到明光殿,晋婉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紫笙和慕意不知所以,又不敢上前劝慰,只拘束地站在她身边。 眼泪晕湿了晋婉的衣袖,在燕纹上漫开浅浅的痕渍,她就这样失态地哭得昏天黑地。晋婉恍惚记起几年前,她躲在帐幔后偷听父亲对大哥说起高乾的身世:没落贵族出身,不为先帝所喜;族中独子,无权无势,只得依附金氏生存细数历代,仿佛每一位高氏的先人都将他从权力中心越推越远,可偏偏是他,平步青云,毫不手软,以一种充满争议而又果敢霸气的方式夺了江山。 曾经上官氏的亏欠,终于得到了偿还。这样的故事,对于年幼的晋婉来说,还真是充满了吸引力呢。 再后来,延州匆匆一瞥,她的心,彻底沦陷了 晋婉收紧手臂,嚎啕大哭变成了低低的呜咽。相逢知遇,她对他无条件的仰慕和倾慕大概都源于那一分隐秘的惺惺相惜。他走得太不容易了,可为什么那个女人还要一次次地让他伤心呢? 过了许久,晋婉哭够了抬起头来,紫笙见状忙端上一盏茶,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叫我小姐?”晋婉心中不悦,迅而又接过她手中的茶杯,“算了,你们是跟着本宫一起长大的,本宫心情不好,拿你们撒气了” 紫笙也不敢答话,还是慕意隐约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劝道:“皇后身体抱恙,陛下当然挂念,可陛下对娘娘也是真心实意地爱护啊。” “只能怪我生得太晚”晋婉委屈地撅起嘴。是啊,锁在兰台中的那个人,论容貌不是最出众,论脾气也不是最和善,哪怕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还是那么在意她 慕意正欲安慰,外面传来一阵哭声。乳母回禀是平瑾公主又哭闹起来不肯好好吃饭,晋婉虽然心里烦躁但还是走了出去。 “公主怎么又不吃饭呢?”晋婉也不顾自己满面狼藉,蹲下身温和地擦着她的眼泪,“是不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公主的胃口?” 琬林咬着嘴唇摇摇头,眼泪还挂在腮边。 “公主想吃什么,本宫叫人做给你?” “婉娘娘不用为儿臣操心。”琬林小声道,“儿臣只是见到那青笋,想起母后爱吃儿臣不能侍奉在母后身边,吃不下” “公主乖,”晋婉爱怜地摸着她的脸蛋,安慰道,“公主好好吃饭,别让你父皇担心。等哪日皇后身体好些本宫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父皇会怪娘娘的” 琬林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往后退了几步,双手背在身后,有些畏惧地看着晋婉。晋婉既气恼又心疼,站起身来重重出了一口气。琬林像是被吓到了,惊讶地瞪着她,嘴角抽动了几下,又忍不住哭起来。这时门外一个侍女小跑进来跪下道: “启禀惠妃娘娘,公主年幼,乍然换了地方恐不习惯。娘娘劳累了半日,还是让奴婢和乳母哄哄公主吧。” “也好,你们先陪她玩一会,她想吃什么你们就吩咐膳房去做。”晋婉看了看那宫女,见她生得倒也齐整,“以后就由你来带公主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名叫思涵。” 晋婉客气地点点头,又弯下腰拍了拍琬林的肩膀,便让思涵和乳母将她带到院子里去了。晋婉看着她们的背影,心上像坠了千斤之重。 “说实话,慕意,我好羡慕皇后”晋婉哀伤地扶着柱子,“她就算失宠了也有夫君惦念,还有儿女可以依靠平瑾长得像她,明晔养在建德殿,陛下看见他们肯定哪天就原谅皇后了做凤仪殿的儿女该有多幸福呢” “娘娘,”慕意见她自伤,自觉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都过去了” “不,不会过去的。”晋婉坐在门槛上忧伤地叹息道,“我每每见到平瑾都会想到我自己,若我是个嫡出的女儿就不用活得这么辛苦,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了” “娘娘,您现在宠冠六宫,不会再回到家里那种生活了。”紫笙也柔声安慰道。 “你们不明白,”晋婉再次抱紧双臂,“晋妍除了恭顺还剩下什么?偏偏她什么都不做,底下人就成群地讨好她,连父亲都对她另眼相看。我又不像哥哥们,可以闯出自己的天地,可以随便喜欢别人。我在家也不是,出门也不是,对陛下一见钟情更要遭人闲话白眼,就算进了宫封了惠妃,母亲也还是个姨娘” 慕意与紫笙对视一眼,握住晋婉的手道:“老爷和陛下都是疼惜娘娘的,娘娘以后是雨过天晴了。” “但愿吧”晋婉头靠在一边,“晚上让平瑾跟我一起睡,不能委屈了她” 自从上回上官湄解了思涵之围,她做事就更加认真,在晋婉封妃后便被掖庭令指派到明光殿服侍。皇后出事,思涵心急如焚,可无奈自己只是个最低等的侍女,连弄清事情缘由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打扫庭院之余从慕意和紫笙的闲谈中略知一二。她一心想救上官湄,今日机缘巧合得了照顾高琬林的差事,行动也终于自由了些。思涵想来想去,觉得读过书的人总会有办法,便趁夜色偷偷去玉堂殿拜访万山仪。 “我只是个小小的才人,”万山仪躺在床上抱着袖炉,“怕帮不上思涵姑娘的忙。” “夫人,奴婢本是浣衣署的小宫女,曾受皇后恩惠才免于责罚。娘娘怎么可能有反心?一定是被人诬陷的,奴婢也是真的想帮娘娘一把”思涵面露焦急,情真意切地哀求道,“而且奴婢见平瑾公主那么思念娘娘,真的于心不忍” “那你为什么不去求婉惠妃呢?” 思涵张了张嘴,低头叹道:“陛下盛怒,惠妃娘娘是不会再惹陛下不高兴的夫人,你通诗书,又与皇后投契,能不能有什么隐秘一点的办法救救娘娘?” “你既然知道陛下不欲原谅娘娘,又何苦去冒险呢?” “惠妃娘娘不劝是有她的私心,可”思涵又磕了个头道,“奴婢知道现在贵妃娘娘掌管后宫,连惠妃都不与她争执,夫人有心避宠也没有错。可奴婢只要夫人指点一二,能让公主不再失魂落魄,让陛下想起娘娘的好,奴婢绝对不会连累夫人的” 万山仪垂下眼睛,上官湄对她有恩,她何尝不想救出上官湄呢?可她人微言轻,不想得罪许秋盈和晋婉,又无法联络到凤仪殿的人,恐怕能帮上的忙还不如眼前这个小宫女。她看着思涵诚恳的眸子,沉默了许久方道: “你见过沙场荒漠么?‘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的那种,满地白骨,四寂无人,只有天上鸿雁哀鸣阵阵。地上的人是死的,但天上的鸟是活的;脚步是受限制的,但声音是自由的。” “夫人——”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万山仪淡然笑道,“这是我儿时在乡间踏春游玩时常吟诵的一首诗,我言至于此,实在有心无力,思涵姑娘还是回去吧” 明明是一句委婉的逐客令,思涵却灵光一现,仿佛找到了出路。她若有所思,牢牢记着万山仪的话,起身告辞。 时间久了,大家对于皇后卧病早已习以为常,毕竟日子还要一天天地过。看守凤仪殿的护卫们虽愿意相信皇后清白,但又不能违抗高乾封锁凤仪殿的旨意,汭屿三人好说歹说,到底说动了一名护卫。汭屿特地选了生长周期短的药材,算好剂量,托他辗转从宫外带来种子和枝条。白天无事时,汭屿便在凤仪殿庭院中圈了一片药圃种下这些种子。因为是秋末,时气不适合草药生长,汭屿只好多要青蕨一类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悉心照料,恨不得让它们一夜之间就生根发芽。 一日,汭屿忙完了院中之事和小亚在房间里做针线,突然听到殿外有笑声飘进来,两人便放下手里的活计到庭院里来看。小亚辨识出高琬林开心的笑声,恍然间,又听到一个女子反复吟唱着: 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是思涵。”小亚顿时泄了气,“没想到当日一个浣衣署的小丫头如今也攀上明光殿了,一定是婉惠妃不安好心,炫耀给我们听的!” “我看不像,”汭屿轻道,“你听公主那么高兴,像不像娘娘还在这的时候” “娘娘被软禁,倒让她占了便宜。”季子渊也闻声走过来,气哼哼道,“抚养了娘娘的公主就来耀武扬威,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你们两个啊惠妃身份怎么了?季大哥原来可不会口出怨言的。”汭屿淡然一笑,“就算是她捡了便宜,可入宫几个月就位至惠妃也是人家的能力嘛。” “你们看!” 小亚突然道,汭屿和季子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枣红色的燕子风筝慢慢升起来,在半空中肆意飘动着。 “是燕子,红色的燕子”小亚喃喃道,“总觉得哪里见过” “是万才人”汭屿想了一阵道,“记不记得娘娘刚生下六皇子时,万才人来探望娘娘说了好多话,提到过红色是中宫,燕子是燕安,是鸿运当头的意思。” 经汭屿这么一提醒,小亚也想起来了,可思涵怎么会知道万山仪和上官湄的对话呢?难道——她不是来炫耀,而是来向我们报平安的? “公主无虞,平安康乐,我想她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小亚低下头红了眼睛,“也不知娘娘现在怎么样了,要是娘娘知道公主安好,也会宽心一些吧娘娘是个多心的人,我就怕她自己先灰了心” 无人回答她的话,汭屿走到墙边侧耳听了许久。诚然,小亚的担心亦是她的担心。谁都可以失去情感的支撑,唯有她上官湄不可以啊 “你们听,那吟唱的声音还没停。” “是没有停。”小亚蹙眉道,“只可惜我们没读过书,听不懂她在唱什么。” 汭屿知道自己一定听过这首诗,转回身在脑海中不断地搜寻着。突然,她奔进上官湄的卧房,手放在书架上划过几个格子,又在低处堆积的卷轴里翻弄了好一阵,取出一卷书翻开,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汭屿,你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么?” 汭屿没有理她,只专心一行一行地搜索着。她的眉头豁然展开,欣喜地叫道: “找到了!” 是唐朝高骈的《风筝》。汭屿站起身跑到庭院里,侧耳听思涵吟诵的诗句,小亚和季子渊凑上前,见汭屿手指处恰好写着那四句。 “静夜空弦,风吹音调,隐约成曲,倏而变调”季子渊读着上官湄写在一边的注解,犹自不解道,“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几人逐字读了几遍,便也渐渐品出了一些滋味。后妃恩宠不就是随风而行么?看似高高在上,可风向一变,连带着音调都变了,再凄惨些,搞不好连线绳都断了 说话间,半空中的红色燕子越飞越高,想控制它也变得愈发困难。琬林的笑声还在,也随着那风筝越飘越远。 “当然。”汭屿展颜笑道,“金氏曾经那样显贵,还不是满盘皆输。风水轮流转,恩宠么,谁都可以变。” “这恐怕是万才人教她的。”小亚在旁道,“真是个好丫头啊,总归娘娘没有白帮她一场。” “万才人倒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了,”汭屿欣慰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我们总算不是孤立无援了。” “‘你的想法’?”小亚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娘娘之祸,一来自金氏的蓄意陷害,二来自贵妃的顺水推舟,三来自惠妃的新宠上位。”汭屿抬头望着天,声音异常平静,“远的有妺喜妲己,近的有杨妃韦后。虽然我向来鄙视红颜祸水一类的假辞,但不得不说女子耍起心眼来真的会让男人束手无策呢。” “什么意思?” “陛下没有废后,说明对娘娘仍有感情。既然有感情,就总有一天会踏足兰台或凤仪殿。”汭屿敏锐地看着二人,诡秘一笑,“若陛下去了兰台,一切照旧;若先来了凤仪殿,我们不就有机会了?” 小亚瞬间明白了她所指,急道:“汭屿,让我去!” “不行!”汭屿坚决地打断她,“第一,陛下知道你曾是金氏的人,对你定有戒心,反倒不易成事。而我出身沂州,只要陛下肯来,或多或少会都会给我这个面子;第二,你心有所属,不应该轻易放弃——” “难道你就不是心有所属么?”小亚急红了脸,迅速看了一眼季子渊,继续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只顾自己?我已在宫中多年,比你更知道该如何应对后宫嫔妃!” “就因为你知道如何应对后宫嫔妃我才更不能让你去。”汭屿毫不犹豫,进退之间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劝服她,“你知道的,旁人也知道,陛下登基十多年自然更知道。但我不同,我没在掖庭住过,没怎么和众人交往过,自在随性的行事作风全来自民间,对陛下来说我才是那个可以分掉贵妃和惠妃宠爱的新人。” “汭屿” “即便你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季子渊么?”汭屿怜惜道,“他对你情深一片,你怎么可以辜负他?” “我” 小亚一时语塞,季子渊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 “汭屿,小亚说得对,你一旦决心争宠,就永远陷在后宫的旋涡里了。娘娘离不开你,你更应该留在凤仪殿照顾娘娘和皇子公主。” “你们改变不了我的主意,一切在我布置药圃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我了无牵挂,没有弱点,最关键的是我是医者,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汭屿将小亚和季子渊的手叠在一起,“我有把握能成功,以后娘娘在后宫也会多一个名正言顺的帮手。她这一辈子太辛苦了,若我离开,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八章 醉极 秋天的风很冷很硬,许多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就从树枝上脱落了。在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黄色和绿色交叠相卧,试图从对方身上寻求一点温暖。 吴燕凝来自江南,对京城秋冬的气候总不适应,时常复发肺疾。自从知道了金诗棋的秘密后更是大受惊吓,在天玑馆一病不起。她生性胆怯,后宫又生大变,更添了症候。虽然有万山仪和魏雨时几人常来照应,吴燕凝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她在高乾怀中安详地去了。 许是一年内接连走了两位真心相待的女子,吴燕凝的死让高乾很受打击。他追封她为贵妃,丧仪办得很隆重。然而生前没有好好珍惜,死后的风光又怎能弥补他心头的愧悔呢?高乾不停地翻看着吴燕凝生前的画作,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宫中盛景,当然也有他和皇后,甚至还有他香囊上的龙纹。她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自己的作品里,在短暂的生命里记录了和高乾更短暂的交集。 是夜,高乾独自漫步湖畔,直到停在一叶木舟面前,低眉无言。 “陛下,陈弋来了。” 他缓过神来,摆手让王德瑞退下,径自迈进了木舟。陈弋跟着进去,见里面铺着暗色的绒垫子,中间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放了一个酒壶和两个小杯。高乾坐定,接过陈弋递上的信函。 “撑桨。”高乾淡淡地吩咐,他见陈弋一愣,方又补充了一句,“去里面。” “里面”指的是御湖深处靠近上林苑的方向,陈弋明白过来,不敢再多说,忙拾起了船桨。木舟行得飞快,高乾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读着陆荻的请罪信函。 陆荻的确罪该万死。 五年前,他受高乾指派成了上官济身边的侍卫,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然而,私情也好,上官济与旁人的暗中交易也好,种种前情他竟然丝毫不知。玩忽职守,被人收买,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会引发无数祸患。 这已经是半月来的第七封了。高乾轻哼,不动声色地将信函推到一边,手臂搭在膝盖上,默然看向远方。陈弋心中惊惧,一旦出现这种差错,就意味着这名暗卫大限将至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果然,高乾伸出两根手指夹起了信封。 “陛下,臣——” “你什么都不要说。”高乾活动了一下,拇指关节处发出“咔”的一声,“朕现在腾出了手,他辜负了朕的期望,朕留他一个全尸已经算是恩宽了。” “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陈弋郑重地拜了两次,又道,“属下求您。” 一句旧日的称呼隐隐刺痛了高乾。想当初陈弋c陆荻和冰之都是金府上的死士,后来受金炜指派去了高乾身边。陈弋和冰之武艺极佳,陆荻稍逊几分,但他生性机警,擅奇谋,能做许多常人不能之事。入高府后,三人对高乾忠心耿耿;陈弋更是随高乾一起出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登基之后,高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三人收入宫中充当心腹暗卫,常吩咐他们去做一些极机密的事,对他们的信任远远超过了常人。而陆荻,虽然执行任务的次数不如陈c冰二人,但恰恰是处置段氏一族时除白虹外高乾最有力的助手。 “陛下,”陈弋沉沉道,“陆荻犯下大错,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属下原不该为他求情。可陆荻与属下有袍泽之情,也是一同追随陛下的,属下真的不忍心” 高乾神情略有松动,但语调仍是冷峻,“若哪一日他来害朕呢?” “属下敢担保他绝对不会!”陈弋抬头,哀哀地看向他,“陆荻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属下求您不要杀他”这并不是一名死士该说的话,但高乾却从他艰难的启齿中,听出了些许人情味,和一种出格的c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今日的话太多了。”高乾沉默了一阵,无奈地叹了口气,“明日,让他亲自到朕跟前来领罚。”他挥手打开了陈弋抱紧的双拳,“你们两个,一起领。” 陈弋跪地连声谢恩,谢着谢着,他恍惚感觉气氛不太对了。陈弋倏然收口,头触在木舟柔软的垫子上不敢动也不敢言。船外的冷风灌进衣领,他不由得颤悸了一下。 “坐吧。”高乾沙哑的声音响起,什么情绪都没有,“陪朕喝酒。” 陈弋坐在他对面,刚要去拿酒壶,高乾却先一步随手将壶中的酒倒入他的杯中,接着仰头向自己口中灌了一气。说是陪同,但基本上是高乾一个人在灌酒,他就像是个透明人一样。陈弋纳罕,双手举着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想了一阵便悄悄地放下了。 画面交叠,在陈弋的记忆里高乾面无表情地喝闷酒,只有在当初接受了昭襄太子平京畿四州之乱的托付的那个晚上。事情仓促,五日后就要启程。昭襄太子刚走,高乾就在院中独坐,就这样喝了一夜的酒。那几个时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在烈酒的刺激下,高乾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起。 “凤仪殿初见已误终身,能成为陛下的妃嫔,臣妾觉得好幸运臣妾只是难过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能让陛下记得臣妾久一点,久一点就好” 他想起吴燕凝淡淡一笑,凝视着他的面庞。 “陛下的心里眼里藏着天下,臣妾蝼蚁之躯,竟也能离天边这么近” 他想起吴燕凝伸手,温柔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臣妾对陛下倾心,自知无法得到陛下垂爱眼见陛下宠爱他人,几度心伤是皇后娘娘告诉臣妾守护初心臣妾才没有走入歧途娘娘是贤后请陛下代臣妾转达对娘娘的感激之情” 他想起吴燕凝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身,靠在他的肩上。 “臣妾希望陛下和娘娘白首偕老日月长存” 最后一滴酒漏干,高乾眉头微蹙,随手将酒壶扔出了船舱。湖面深处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沉下去了。 世事残酷,宫里的真情太奢侈了。此生错过的年华,来生还可再续么? 燕凝,愿你从此解脱,安然睡去。 两个月来,高乾忙于处理夏季水涝灾害后的重建工作,高明晔养在建德殿后殿,平日都是由乳母和几个小丫头看着,父子二人并不常相见。这日高乾觉得疲乏,想去看看他歇息片刻,却被告知琬林姐弟二人到湖边玩去了。高乾觉得进来自己没有太多照顾儿女,深感愧疚,便去湖边寻。 御湖边,琬林和明晔将岸边落下的叶子小心地包好,放在纸做的莲花里,再推向湖水深处。远远地,高乾看见湖上漂着好多莲花,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掌,掌中空无一物,疼痛却阵阵袭来。 原来身边,处处都留存着她的影子,她的一切。 “琬林,明晔,”高乾走上前蹲下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父皇,”琬林见了高乾,开心地指着身边的落叶,“女儿害怕这些叶子被风吹下来找不到家,就给它们做了一个家,放在湖里特别美。女儿想叶子们也会开心的!” “小机灵鬼,”高乾揉揉她的头发,又转头看着明晔,“明晔,你听得懂姐姐在说什么吗?”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明晔眨巴着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道,“姐姐教的,和家里人在一起,很美。” 是啊,只有和家里人在一起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吧。 “那父皇,你觉得好不好看?” 高乾搂着琬林姐弟,目光移到远处的莲花,声音微颤。 “好看” “父皇怎么了?” “没事。”高乾微笑道,“天这么冷,明晔本来身体就弱,你们冻着了怎么办?” “不会的,”琬林蹭着高乾,把手举到他眼前道,“父皇您看我和弟弟穿得多暖和!” “明晔还好,琬林,你怎么比父皇上次见你时还要憔悴?在明光殿过得不好么?” “没有啦,婉娘娘待女儿很好,思涵姐姐照顾也周到,女儿只是”琬林低头抿起嘴,“女儿只是想母后也不知道她的病好点没有” 高乾心中酸涩,只勉强笑道:“琬林乖,母后也怕过了病气给你,母后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么?”琬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那明明伤感却又执着倔强的样子着实惹人怜惜,“还要多久呢?今年下雪的时候可不可以?” 她们的模样极像,不知道上官湄小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明媚娇俏,但从种种传说来看应该是的吧。可高乾只知道他认识她时她已经变了,挚友的仓促离世在她心上划出一道狰狞的伤痕,再也无法愈合。 “父皇父皇不知道” 高乾眼角有些湿润,琬林见状忙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明晔也凑过来趴在他膝上。 “父皇怎么哭了?”明晔懵懂地问道。 “是风迷了眼睛”高乾接过琬林手中的帕子,见上面绣着几颗红豆,更添了心酸,“这手帕是母后给你的?” “母后之前绣了好多,有花,还有红豆,女儿和弟弟都有的。”琬林点点头,顿时来了兴致,指着手帕上的纹样道,“母后说这个是父皇,这个是她,这两个是我和弟弟,我们一家人心灵相通,就像这上面绣的一样永远在一起。母后还说等我会背一百首诗就教我绣呢!只可惜女儿已经能背这么多诗了,母后却病倒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高乾忙抱紧琬林,不忍再看,亦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如何能不明白上官湄的心意,可就因虚实难辨的猜疑和忌惮,这份心意的真假怕是再也琢磨不透了。 “你母后真的这么说?” “是呀父皇,”明晔也在旁边奶声奶气地道,“母后就算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教导儿臣多向姐姐学习,认字读书,要快快长大呢。” 高乾颤抖着将手帕收进自己怀中,满湖莲花映在琬林和明晔眼底,和她那么相似,只是更干净,更单纯,就像是——就像是初遇的时候一样。高乾沉默许久,方开口道: “可是你们用纸折的莲花也漂不了多远呀,叶子不也还是会沉?” “怎么会呢,父皇你看——”琬林拿起一只莲花道,“每朵花下面都有小木板,母后说无论是放重物还是轻物,只有底座稳才能行得稳,虽然可能会被大风掀翻,但那也是天意,我们控制不了的。莲花就是祈福的意思,上面还有女儿画的松叶和弟弟画的梅花,让落叶和伙伴们一起有个遮风挡雨的归宿,这不是很好么?” “琬林说得对”高乾也包了几片叶子放在莲花里,将花朵送入湖中。一家人能风雨同舟互相扶持,该是最幸福的事吧。 “能共走一段路,就可堪一辈子了。”见高乾面露惊讶,琬林调皮地耸耸鼻子,“上次才人姐姐教的。” 才人姐姐,自然指的是万山仪。高乾又和姐弟二人说了一会话,便起身离开了。 “朕听贵妃说最近后宫总是不太平,还要惦记皇后的身体,难免顾此失彼,真是难为她了。” “陛下,贵妃娘娘要忙于后宫诸事,还要照看四公主和明熙小殿下,为皇后娘娘祈福之事一直由贤妃娘娘主理。” 高乾侧头瞪着王德瑞,觉得他话中有话。 “王德瑞,你是相信她的吧。” 王德瑞一愣,垂了头不敢答话。 “朕知道你信她,看到琬林和明晔,朕就知道很多人都这么想。只是朕朕不得不信眼前看到的一事一物,朕气恼那个最应该相信她的人却不得不疑心朕”高乾不愿再想起,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她应该是怨朕的吧” “陛下”王德瑞不知该如何劝高乾,只能同他一起叹气。 走了几步,高乾回身看向兰台的方向,唏嘘道: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同时扳倒皇后和贵妃呢?” 回到建德殿,晋婉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见他回来忙笑吟吟地迎上来。 “陛下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晋婉替高乾解下披风,“臣妾炖的汤都快凉了呢。” “嗯,惠妃有心了。”高乾疲惫地倚在窗边,“怎么,没去给贵妃请安么?” 晋婉脸上的笑略一凝滞,“陛下不是恩准臣妾可以不去请安的么?” “朕是这么说了,可你身为惠妃,也该学学贤妃为朕分分忧吧。”高乾闭上眼睛,手按着额头,“朕听说樊婕妤仗着和你交好总对吴婕妤和千才人出言不逊?” “陛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晋婉尴尬道。 “贵妃年轻,又是第一次管理后宫,一定不会是有意纵容她刁难,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高乾半睁开眼觑着晋婉,“吴婕妤本就胆小,身子不好也有段时间了,你平日得空也得多帮衬帮衬,别让一个病人整天受些闲气。后宫闹得鸡犬不宁,朕怎么安心处理政务?” “臣妾c臣妾只是想专心侍奉陛下” “你行于人前,就要想到这么做的后果。难道你成天待在建德殿与朕一处,是想让人指责你魅惑君心么?” 晋婉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便依着规矩跪下道:“陛下是在责怪臣妾么” “朕不是责怪你。”高乾缓缓道,“皇后在时朕从不烦心后宫,她如今病了,朕为你到处搜寻稀世珍宝是朕看重你,你也得对得起朕这份看重。” “臣妾谨记陛下教诲” 晋婉年纪尚小,又不谙世事,泪啪嗒啪嗒落下,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高乾见她这般难受,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忙扶起她替她擦着眼泪。 “婉儿,宫里不比外面,大家都是活在自己的无奈里。你觉得委屈,朕也觉得委屈。”高乾柔声安慰道,“进了宫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说话做事要顾虑周全,朕不想让人议论你。” “臣妾打听到今日是钰贞贵妃的生忌,忆起陛下为她仙逝那么伤心,就想过来和陛下一起尽尽心。”晋婉泣道,“没想到陛下竟然厌弃臣妾了” “朕几时厌弃你了?” “陛下原来不会这么说臣妾的”晋婉依旧不停地呜咽。 “好了婉儿,”高乾拉住她的手,“是朕不好,朕说错话了,别哭了好不好?” “那陛下说实话,您是真的喜欢臣妾,还是只是把臣妾当作皇后娘娘或是钰贞贵妃的替代品?” “这是什么话,”高乾诧异道,将她拉近一些,指尖划过她的耳畔,“朕当然喜欢你。” “那就好。”晋婉破涕为笑,“千金难买君子之诺,臣妾一定会记住陛下的话的,陛下可不许反悔。” 真是个小孩子啊,高乾不禁怅然。 晋婉又待了好一阵才退下,待她走后,高乾才从袖中取出红豆手帕放在案上,心中很不是滋味。大约在感情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步步试探,犹如惊弓之鸟。 “王德瑞,”高乾面无表情地喝着手边的茶,“你说惠妃和她是不是很像?” “陛下,”王德瑞想了想,谨慎地道,“奴婢觉得两位娘娘并不是那么像的” “朕不是说皇后,朕是说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明艳活泼,还有琬林那股子倔强直到淇奥死后,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像原来那般无忧无虑了。再后来她嫁给朕,”高乾的目光落在红豆上,笑容尽是苦涩,“就更不一样了,朕知道她的心死了。她辛苦地管着后宫,也不过是打发时光” “陛下多虑了” “朕不是多虑,朕对自己做的一切从无后悔,也没时间后悔。但说到底,在皇后心里,朕根本不配为她的夫君。所以朕也不能怪她扶植亲党,栽培上官济,恢复她记忆中那个辉煌的国家”高乾失落地摇摇头,“但是王德瑞,朕信不过上官济,他管不了。上官氏到上一代早已无人可继,把江山还给他们只会让天下再生动荡可父亲不明白,她也不明白,罢了吧就算把朕的心掏出来看,他们也还是怨恨” 王德瑞从未见过高乾流露出这种类似沉痛而绝望的情绪,只能无语垂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眉间 晚间,高乾摆驾玉堂殿。行至院门口时,听到门内似有人高声吵嚷。高乾侧耳听去,原来是缃翠在斥责万山仪,说她病才刚好就整天到处乱跑,不恪守后妃本分。万山仪主仆站在院中低着头,任由缃翠为难。高乾听了心中不悦,在门口干咳了一声,院中的人一听忙都住了嘴。高乾径直走到万山仪身边,漠然回头问道: “缃翠,你怎么在这?” “回陛下,”缃翠低头恭谨地回道,丝毫没有了方才的盛气凌人,“奴婢奉贵妃之命来给万才人送些补品调养身子。” “这样最好。”高乾淡淡地道,言辞间却是不容置疑的敲打,“送完东西就回去复命,身为贵妃的奴婢就该谨言慎行,不该多说的话不要多说。” 缃翠战战兢兢地答应着退下,高乾换了温和的笑容,携万山仪走进里间。 “怎么,贵妃为难你了?” “陛下从哪听来的话?”万山仪谦逊地笑道,命云卿给高乾上茶,“贵妃娘娘待臣妾很好,这不是还记挂着臣妾的身体呢。” “你是玉堂殿的主人,缃翠敢以下犯上,朕就知道平日贵妃没少为难你。”高乾心如明镜,“你忍气吞声惯了,若不是前日魏昭媛和朕说起,朕都不知道贵妃在你病着的时候还让你抄佛经。” “陛下别听魏昭媛的,没有这样的事。”万山仪羞怯道,“抄录佛经本就是臣妾自己提出来的,贵妃娘娘来查问进度是理所应当啊。” 高乾向殿中看了看,见这里并无太多华丽装饰,倒更像个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案上也放了许多书卷。高乾见她手边放着徐惠的诗作,被勾起了兴趣。 “你喜欢徐惠?” “回陛下,臣妾只是闲时无聊读读罢了。”万山仪忙低下头掩了书卷。 “徐贤妃文而有行,落笔成文,朕记得你也是通诗文的。”高乾抚掌笑道,“怎么,不敢看朕,不想做朕的宠妃么?” “臣妾才疏学浅,怎能和徐贤妃相比?”万山仪略微抬起眼睛,“况且后宫有诸位娘娘在,臣妾没什么本事,不敢奢求陛下恩宠。” “这话倒稀奇,”高乾疑惑丛生,“朕的后宫里居然有不想争宠的女子。” “臣妾怕麻烦,不喜欢争,若有机缘顺其自然不是更好么?”万山仪将手中的书卷奉给高乾,“不过陛下既然提起徐贤妃,臣妾就冒死一言。徐贤妃是因文采风流得幸于太宗,又因《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得众人尊敬。臣妾不奢望陛下宠爱,而是希望陛下见到臣妾就像太宗见到徐贤妃,以朝事为重,不要为后宫女人耗费心神。” 高乾蹙起眉头,“你是觉得朕贪图享乐了?” “臣妾不敢。”万山仪忙起身拜道,“‘志骄於业泰,体逸於时安’,一切祸患均始于耽溺懈怠。就像方才,陛下通过魏昭媛之语猜测贵妃娘娘为难臣妾,亲临垂顾臣妾,处处体谅臣妾,臣妾感激不尽。只是为臣妾费心的时间累积起来,既劳陛下之神,又损陛下之名,更误陛下之政。事情虽小,陛下不觉得什么,但臣妾却是罪该万死了。” “起来吧,你能处处为朕着想,的确与旁人不同。”高乾笑着点点头,“你既然劝谏朕,就给朕抄录一遍徐贤妃的《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吧。朕也当自省,看自己近日是不是耽溺懈怠了。” 万山仪福身领命,走到旁边铺纸提笔。一个能在后宫中静下心来的人是难得的,高乾看她写字时专注的样子,又忆及最近自己的所作所为,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上官湄总说她心性不凡。 入夜,一个披着斗篷的影子急急向兰台走去。 “什么人?”守门的侍卫拦住她。 “我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侍女思涵,奉娘娘之命来给皇后娘娘送些冬衣。”思涵掀开帽子,拿出晋婉的令牌答道。 “皇后卧病,陛下有旨任何人不许打扰。” “思涵只不过是想托大哥送东西进去,并无违逆陛下之旨,”思涵屈了屈膝,“这位大哥未免太不通情理了。” “娘娘无恙,姑娘还是请回吧,何苦为难我们?”侍卫挥手道,身后兰台的柱子被风吹得吱呀作响,“要送东西且等明日回过陛下再来。” “现下是谁在为难谁?天气渐凉,皇后本就病着,病势加重谁来负责?”思涵冷笑几声,提高了声调,“惠妃娘娘说了,不过是几件衣服,凭她的地位还做得了主,难道你能得罪得起婉惠妃吗?” 那侍卫还想反驳,领班的侍卫走过来,查验了一下思涵手中的令牌和衣服,客客气气道: “果真只有些冬衣就送进去吧,皇后凤体要紧,姑娘也好向惠妃交代。” “多谢。”思涵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领班侍卫将这包衣服送进兰台内室,回明了情况就退了出去。上官湄尚未就寝,外面的动静早已听得清清楚楚,思涵的话让人不免心凉。她扶着酸软的腰站起身,打开包裹,见里面是几件秋冬穿的衣服,还有一件朱红色的大毛披风。 她真的会有这么好心? 上官湄手抚上那妩媚的红色,不屑地笑笑。突然她发现披风底部的质地比寻常的要硬一些,她摸索了一阵,取来剪刀将衬里剪开,从里面取出一小块布帛。上官湄认得,是万山仪的笔迹。 林c晔俱安,陛下安。 上官湄将布帛贴近胸口,原来这是报平安的讯息。冬衣暖身,布帛暖心。她已然落魄,却还有人为她这般用心良苦。 辗转千回,本以为早就冷透的心,再次掀起细微的波澜。 浑浑噩噩地又过了许久,这日黄昏,高乾正在殿中看书,王德瑞突然来报卓太妃求见。这是十年来卓太妃第一次主动离开永宁宫,高乾心中纳罕,忙让他请进来。 卓太妃扶着静儿缓缓走入建德殿,她还不到四十岁,鬓边已然生了白发。卓太妃站定,略低头福了福身,算是请安。 “太妃快坐,您今日怎么出来了?” “皇帝不允许我出永宁宫么?”卓太妃冷笑着,随手端起案上的一盏茶。 “当然不是。”高乾早就知道她倨傲的说话风格,因此并不恼怒,只赔笑道,“太妃数年来深居简出,乍然相见,朕一时不大习惯。” “我方才经过佛堂,顺路为吴纯贵妃祝祷。”卓太妃的目光落在高乾身后书阁里落满了灰的古琴上,“她故去这些日子,皇帝心里也不好受吧?” “不瞒太妃,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她,总觉得——” “那皇后呢?”卓太妃似乎并不想听他多说,直接出言打断道,“我方才在佛堂见万婕妤还在为皇后祈福,怎么,皇后的病——还没好?” 高乾心中咯噔一下,卓太妃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我知道她根本没病。”卓太妃了然地撇撇嘴,“皇宫并非铁桶,皇帝你把她关在兰台这么久避而不见,就不怕臣民议论?难道身为天子,彼此的颜面都不顾了?” “皇后犯错是朕的家事,不劳太妃操心了。”高乾垂下眼睛,掩饰着心中复杂的情绪。 “她犯不犯错我不在乎,反正在我看来她早已大错特错,无药可救。”卓太妃呵呵笑了两声,“皇帝不说我也不问,总之关得好,正好折磨折磨她。” “太妃这是何意?” “何意?”卓太妃乜斜着高乾,“皇后矫情,既然她当年没有尽到责任保护好上官洹,如今让她受些皮肉之苦,也可暂解我心头之恨。” “太妃这话错了。”高乾语中带了些许愧疚,“靖义公主是因朕——与皇后并无关系啊。” “那难道令尊仙逝就与皇后有关系么?” 高乾一时语塞,满腹狐疑地凝视着卓太妃,两个月来他一直逃避的问题终于有人开口发问了。他终于知道了卓太妃的来意,却根本理不清自己的思路,只能慌乱地看着她。 “皇帝不用怀疑。”卓太妃坦然笑笑,站起身行礼道,“我们王家虽然已经没什么人了,但皇帝恩准我放下人出去,他们到底在京城还有个生意糊口。我听说当日陛下和皇后是从长邑侯府出来,今日特地拜访,故而知道了些因由。皇帝不必责怪长邑侯,要怪就怪我好事多为吧。” “太妃平身吧。”高乾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皇帝迁怒她不是因为这一件事,我虽早已避世,外面的情形也所知不少。”卓太妃正色道,“皇后种种不是,我都信;可若说皇后谋逆,皇帝,你信么?” “皇后有谋逆之心证据确凿,无需对峙”高乾强忍着支住头。 “是真的证据确凿,还是皇帝轻易下了决断?”卓太妃行至高乾案前,从藏青色的衣袖中取出一个铜块,“若此物为锁,皇帝以为何物为钥?” 高乾接过铜块看了一眼道:“此铜浑然一体,连锁都当不成,哪里还能打开呢?” “果真没有么?”卓太妃微笑着将铜块向案上一磕,一根细长的铜条脱落下来,“看似密不透风,实际上也只有同时铸造的钥才能完美打开。皇帝你根本无心打开这个锁,自然找不到关窍。” “所以”高乾平复了一下心绪方道,“太妃今日是为皇后求情而来的?” “求情?”卓太妃不以为然道,“就算她安定后宫,养育皇嗣,辅佐君主,心系民生,可她是害死上官洹的凶手,赵诚贵妃又是我表姐,我为什么要为她求情?我只是在想,皇帝与她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直接废后赐死呢?” “朕——” 高乾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惊讶地噎住。 “其实皇帝现在身为天子,手握生杀大权,任何事都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卓太妃定定地看着高乾的眼眸,“就像我今日的这番话皇帝不是不清楚,只是没有人敢说,你也不愿意听。不听也罢,皇后冷面冷心,就算皇帝饶她不死,她也未必领情。退一万步讲,我在宫里住了数十年,这个皇后谁做都一样,兴许换个人还不会伤及天子之心,不会有损大越之名,更不会让整个皇家沦为臣民笑柄。” 见高乾似有触动,卓太妃也不再多言,径自转身告辞了。 像是有人强行扯开心中的伤口一样,就算有人肯迈出道歉的一步,对方就一定能回头么?可就算再不相往来,真的能废弃她么? 不,不可以。你曾答应过她,要一直相扶到老的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正沉思着,王德瑞捧着厚厚的账簿走进来。 “陛下,贵妃派人来上报上月各殿开支,顺便询问冬衣发放的情况,是否需要——” “不是有旧例吗?样样都来问朕的意思,贵妃自己没能力解决吗?让掖庭令挑要紧的整理成册再呈给朕!”高乾有些不耐烦,见王德瑞还站在原地便问,“还有什么事?” “是”王德瑞赔着小心道,“贵妃说后日是陛下寿诞,除了礼部的安排,娘娘还命各宫娘娘添了——” “让贵妃自己裁夺着办吧!”高乾拍着书案道,“朕过生辰还是她过生辰啊?” “是陛下息怒” 王德瑞忙退了出去,高乾取下腰间的药囊放在面前嗅着。那是木香根和青蕨混合的味道,却并没有宁神静气的效果。很多事他从来没问过,就像很多深埋心底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以前他只说她辛苦,原来其实真的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十月十八是高乾寿辰,由于吴纯贵妃新丧,高乾授意礼部一切从简。寿宴上,高乾兴致不高,只不停地饮酒,一杯复一杯。身边少了一个人,他心里也空落落的。宴席结束后,高乾便乘轿辇离开了。 “陛下,现在要回建德殿么?” 高乾头靠在轿辇一侧,好像睡着了。王德瑞不敢擅做主张,只在外面看他沉默了许久。 “去凤仪殿。” 庭院里一切如旧,夜色正浓,院中却似乎依旧生机盎然。玉兰树下一个娇小的身影蹲伏着,不知在看什么。高乾摆了摆手,独自提灯走过去。汭屿感觉到身后有光亮,欣喜地回头道: “小亚,快帮我去拿——” 当她借着烛光看清高乾的脸时,手上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汭屿?” 汭屿立即缓过神来,忙跪地请安。 “你在做什么?” “回陛下,奴婢闲来无事,就在院中围了个药圃。” 高乾不语,汭屿见他醉意十足,忙唤出小亚一起把他扶进殿中。高乾醉眼朦胧地看着殿中陈设,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他上次来时并无分别。上官湄旧日爱读的书还摊在案上,古琴也搁置在一旁,就连她的凤钗和玉佩也安然卧在妆台上。高乾坐下来,抚摸着手边的案几,同样纤尘未染。 “一点都没变”高乾极低地呢喃着,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陛下,”小亚轻声回道,“娘娘搬离凤仪殿后,奴婢们除每日进来打扫,并不曾动过娘娘的东西。” 高乾随意应了一声,环视着四周,发现窗边架着一个台子,他支撑着站起身走到旁边,掀开上面盖着的布帛。布帛下是一幅未绣好的绣品,隐约有药香沁出来。 “这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娘娘在陛下离宫巡查期间绣的《锦绣图》,还没有全部完成。” “《锦绣图》” 高乾重复着这几个字,小亚的声音似有似无地飘进他的耳朵。 “娘娘说《锦绣图》是锦绣江山的意思,她看过无数次大越的地图,对每一个州县都了如指掌。娘娘说过这是她一家人的心愿,定要亲手绣出脚下这片土地送给陛下当作生辰贺礼,也祝大越山河永固。” 山河永固。 经纬交错,刺入双眸。 高乾忍不住伸手抚摸着绣好的花纹,从北边骁州,一直绵延到最南边的沂州,东面尚未绣好,是一大片空白。他那颗孤寂低落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被眼前的空白填满了。高乾知道上官湄并不擅长刺绣,绣出来的效果也不是最好,她却还是努力用一针一线绘出心中的锦绣河山。 终有归期,可我的归期,依然是你啊 “皇后有心了” 高乾将布帛盖好,忍住了朦胧的泪。执着,思念,字字如山般压在他的双肩。小亚搀扶着高乾坐下,汭屿端了一碗汤近前道: “陛下醉了,喝碗八仙汤醒醒酒吧。” “‘八仙汤’?” “是。”汭屿侃侃回道,“八仙汤取醪糟c橘瓣c葛仙米c青梅c百合c糯米粉和雪梨制成,因其酸甜可口,滋阴清热,制作极其方便,在奴婢故乡人们常用此汤醒酒,以解‘八仙’之醉。” “以‘八仙’为名实在新鲜。”高乾接过来喝了一口,“朕只记得你跟随皇后从沂州而来,不知道你还懂得这些。” “奴婢在沂州曾是医馆学徒,也算粗通医道。”汭屿抿嘴一笑,声音稍稍变了一点,“陛下精于治国,这些雕虫小技自然无需入陛下的眼。” “你何时会的医术?” 高乾迷迷糊糊地站起身,趔趄了几步,汭屿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 “湄儿?” 汭屿拼尽全力稳着剧烈的心跳,高乾凑近她的面庞,酒气直挺挺地扑在面上。 “陛下” “湄儿你回来了”高乾猛地抱住她,低低吼着,声音悲怆,“你终于回来了” 月将西斜。 朦胧间似有琴声,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缠绕在耳边。 庭院里,王德瑞在玉兰树下肃立良久,只抬头默然凝视着枯萎的枝叶,像一尊岿然不动的石像。他站了许久,季子渊也在他后面看了许久。 “公公在看什么?”季子渊终于忍不住上前问道。 王德瑞忙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过身时,月光洒在眼角,泛点白光。他看了看季子渊身后的殿宇,掩饰着面上的哀痛,强颜笑道: “在看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