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长安》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一章 路见不平 风来沙旋移,经年草不生。 玉门关外,便是这样大片的平沙荒漠。 风停后,漫天黄沙渐渐消散。 宛如游龙的车队在平沙间行进,军士的盔甲银鳞一般,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军士中间,数十辆辎重车缓慢前行,车上一层厚毡子一层厚油布,将一个个巨大的铁箱子裹得严实,而油布上撒满粗大的砂砾,灰突突的没什么光亮。 在这沙碛里行走,黄沙过膝,灌到靴筒里,每一步都艰难。 白日里烈日滚滚,晒得黄沙滚烫,而深夜里滴水成冰,冻得瑟瑟发抖。 这片沙碛无边无垠,转过戈壁还是黄沙,走过黄沙又是戈壁。 茫茫黄沙里,除了这一行车队,再没有旁的人烟,几个月下来,走了个寂寞。 深夜里的无垠沙碛上,每四辆辎重车围在一起,外头则围着四话的是个四旬汉子,按着貌美掌柜的手,把酒盏凑到了貌美掌柜的脸跟前。 热腾腾的酒气喷在貌美掌柜脸上,她厌恶的躲了一下,陪着笑脸儿:“吴管家,吴管家,你喝多了,奴给你沏一碗醒酒茶。” 这位吴管家可不是寻常商贾人家的管家,单单身上的赭色浮光锦圆领袍,就值一两金,正是吏部尚书霍士奇的夫人的胞弟府上管家的标配。 长安城中尚书很多,在众多曾经当过的和正在当的尚书中,霍尚书是一朵奇葩,惧内惧的惊世骇俗。 怕夫人是如今长安城的风潮,不丢人,圣人也怕,也曾被宠冠六宫的贵妃轰出来过,可怕成霍尚书那样的,确实世所罕见。 有一回,霍尚书。”啪的一声,大巴掌就甩到了吴管家脸上,半大小子瞪着眼道。 吴管家的脸火辣辣的烧着疼,可一条膀子被人拧脱了臼,另一条膀子被人按在身后,腾不出手来捂脸,色厉内荏的骂道:“老子,老子是万府的管家。” 年轻公子弹了弹手指,长眉一轩:“万府,这长安城里姓万的人家多了,某怎么知道你是哪个万府。” 连万府都不知道,看来是个外来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外来的,再厉害也没用。 吴管家洋洋自得的忍痛骂道:“说出来别吓尿了你,万府,就是吏部尚书夫人胞弟的那个万府。” “哦,某还以为你是吏部尚书府的管家呢。”年轻公子抬眼,平静道:“去请霍二公子过来一趟。” 霍二公子,霍二公子,不就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霍寒山么。 吴管家的心沉了一沉,瞧见了年轻公子袍子沿儿下的乌皮六合靴。 他又抖了一抖,吃官饭的,没听说过着酒肆掌柜的有甚么官府背景啊。 掌柜长得是不错,可年岁也不小了。 又或者,年轻公子就稀罕这半老徐娘,才英雄救美。 好汉不吃眼前亏,丢了面子保住性命,他还是赚了。 他跪的很快,扑通一声,结结实实的砸在青砖地上,低三下四的哀求,还撒了几滴泪:“别,别,小人说错了,小人是冒名顶替的,小人不认识什么万府。” 半大小子悲悯的看了眼吴管家。 认错很快,态度很好,可惜没啥用。 这是不了解大人啊,大人最恨软骨头,若是不服软,兴许还能死快点。 年轻公子没什么情绪的轻嗤一声,撇过头去,望向酒肆外头,洋洋洒落的日影。 薄薄的秋光落在墙角,那里有个乞儿,晒着暖融融的日头。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酒肆里再如何热闹喧天,也安静了下来。 不是所有热闹都可以看的,有些热闹看了下饭,有些热闹看了要命。 热闹天天有,可命只有一条,还是,快跑吧。 吃午食的食客们,纷纷撂下饭资,扭头就跑。 长安城里风气就是正,居然没有人趁乱不给钱。 霍寒山来的极快,墙角里的乞儿刚抓了几只虱子,他就打马掠过阳光,利落的把缰绳扔给酒肆跑堂,边走边笑:“是哪位仁兄这般好的兴致,找在下喝酒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章 拔刀相助 一进门,霍寒山就察觉到酒肆里气氛不对,正是用午食的时辰,酒肆里却空着。 吴管家狼狈不堪的跪在地上,而边上四平八稳的坐着个年轻公子,一打眼儿觉得眼熟,但仔细看下来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年轻公子微微挪动身子,腰间隐约露出一只银鱼袋。 霍寒山了然的拍了下脑袋,快步走了过去:“这位兄台瞧着眼生,敢问兄台是。” 年轻公子在腰间一摸,解下鱼袋递给了霍寒山。 铜鱼符上刻着硕大的“同”字,下面一行小字:内卫司少使。 一瞬间,霍寒山只觉得这鱼符烫手,忙不迭的塞回鱼袋,还给年轻公子,笑的灿烂:“原来是新任的内卫司韩少使,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这位内卫司韩少使,身份显赫不说,在剑南道任上,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手段狠毒,犯到他手里的官员,留个全尸都算是有福气的。 内卫司三个字太吓人了。 貌美掌柜吓得抬起头,眸光微冷,忌惮的神情转瞬即逝,恢复如常。 吴管家吓得瘫在地上,抖得都动不了了。 韩长暮瞧了吴管家一眼,平静道:“这个人,打着你母舅家的名义欺压良民。” 霍寒山瞪着眼睛,恶狠狠的剜着吴管家,真是又气又恨。 他在心里问候了吴管家全家一遍,问候了他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十八代。 这货就是个欺男霸女,坏事做绝的恶人,活着就是糟蹋粮食,污染空气,这话不是霍寒山说的,是京兆府衙署双煞说的。 奈何自己父亲惧内,自己见了母亲更是如避猫鼠一般,在家中说了不算,才会任由母舅和管家胡作非为的闹腾到今日,落到了内卫司手里。 丢人,太丢人了,以后还怎么跟弟兄们一起喝酒吃肉。 不对,父亲惹不起内卫司,母亲更惹不起。 能借内卫司的手除掉吴管家,保住自家清流世家的名声,这是好事啊。 丢人,丢人算甚么,丢着丢着,就无所谓了。 想到这些,霍寒山平静点头,声音微冷:“这个人的确是某母舅家的管家,早已恶名昭彰,韩少使处置了他,是为民除害,某绝无二话,还要多谢韩少使为民除害。” “二爷,二爷,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二爷。”吴管家浑身抖得厉害,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忙伸手去抱霍寒山的腿,却被躲开了。 他听到内卫司这三个字,早吓的抖若筛糠了,哪还有方才气焰嚣张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坏事做绝,是个招人恨的,更不招霍寒山这样的清流子弟待见,只怕此人早憋着气,想把他杀了了事。 韩长暮淡淡一笑:“既然霍少卿与某不谋而合,那么。”他挑眉望向半大小子:“孟岁隔,交给你了。” 孟岁隔始终没什么表情,能有什么表情,跟着个凶残的主子,杀一个人和杀一只鸡没什么区别。 他一把揪住吴管家的后脖领子,往后院拖了过去。 吴管家腿一软脸一白,嘴唇子抖的说不出半句完整话来了,只能抖着腿,顺着衣摆淌下一滩腥臊的黄水,被孟岁隔拖到后院,拉出一道湿漉漉的尿渍。 了结了个恶人,霍寒山心情大好,对韩长暮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来熟的笑道:“韩少使,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听闻这酒肆里的金茎露绝妙,不如咱们喝一杯,算是给韩少使接风了。” 韩长暮连笑都没笑,有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和淡漠:“不必了,某今日还有些事,就不劳霍少卿破费了。”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霍寒山转头看了貌美掌柜一眼,韩长暮英雄救了美,这是未完待续啊,自己还不识相的呆在这,的确有些碍眼了,原来这新鲜热乎的内卫司少使,好这口啊。 此间事毕,眼见韩长暮和孟岁隔二人并没走的意思,跑堂的十分识相的上了门板,然后缩头缩脑的躲到后院。 别逗了,内卫司的事,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偷听偷看,媳妇还没娶到手,他没活够呢还。 孟岁隔则没有声响的守在了后门处。 韩长暮静了片刻:“你是内卫司甲支杨幼梓总旗的属下程夕颜程校尉,这里是内卫司甲支的暗门。” 貌美掌柜抖了一下,茫然抬头:“贵人在说什么,奴听不懂。” “听不懂。”韩长暮将手中的牌子扔过去,平静道:“某是新任的内卫司少使,专为甲支总旗杨幼梓叛逃一案而来,并非是为了抓你,只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 貌美掌柜挣扎着抿唇不语。 韩长暮继续道:“程校尉,某若是来抓你的,定会带着内卫司的人手,如今某这副打扮只身前来,正是为了暂时保住你这暗桩的身份。” 见貌美掌柜动摇了一下,韩长暮趁热打铁,继续道:“某与杨幼梓曾一同办过差,他虽古板却持身中正,一片赤诚,某相信,他绝不会做叛逃之事,某今日来,正是想找你了解当日详情,还杨幼梓和你们甲支一个清名。” 貌美掌柜紧紧蹙眉,挣扎半晌:“不错,卑职的确是甲支总旗杨幼梓的属下程夕颜。” 韩长暮轻轻点头:“程校尉不必有什么顾虑,如实说就是了。” 程夕颜想了片刻:“三个月前,杨总旗带着甲支里的三十人,随少使宋礼,一千兵部库部司兵一同,护送八十万两军饷和换防图前往渠犁关,当时卑职并未随行,而是留在了长安城,半个月前,宋少使重伤而回,带回杨幼梓勾结龟兹国,劫了军饷和换防图的消息,不久,宋少使重伤而亡,杨幼梓被通缉,而甲支所有人都成了流犯,明面儿上的都被投入狱中,至于像卑职这种暗桩为了保全性命,都藏了起来。” 韩长暮吁了口气,点点头:“难怪你不敢显露半点内卫司的功夫。” “是,暗桩弟兄们东躲西藏,唯恐被内卫司发现,过的十分不易。”程夕颜蓦然跪倒在地:“求少使大人还杨总旗,还卑职等人清白。” 韩长暮轻轻扶起程夕颜:“程校尉不必客气,某定当竭尽全力。” 程夕颜百感交集:“少使大人,接下来需要卑职做些什么。” 韩长暮凝神:“那么,余下的暗桩都在何处,程校尉都清楚吗?” “清楚。”程夕颜束手而立,言简意赅的十分利落。 “好,这几日就有劳程校尉与某一起,将余下的暗桩都找回来,杨总旗的事,还需你们配合。”韩长暮点点头。 用罢午食,日光正盛。东市北街的墙根儿底下,坐着一溜身穿大褂的男女,身边儿竖着“紫霄真人”,“灵宝大仙儿”,“净明亲传”之类的幌子迎风飘扬。 一个年轻郎君和貌美姑娘在“青城大弟子”的幌子底下站了片刻,说了几句话,那位“青城大弟子”便脸色一变,麻溜儿的收拾起家伙什儿,跟着二人走了,惹得其他男女一阵羡慕,还是人家命好,趴着个大活啊。 暮色深沉中,常在通化坊十字街西讨暮食的乞儿没了踪影,不知是京兆府觉得他影响长安城的繁荣风貌,让他卷铺盖换地儿了,还是得罪了丐帮老大,被清理门户了。 长安城中风气开化,各族杂居,常见金发碧眼的胡人,并不引人惊诧,而“风荷苑”隔壁的“孤竹馆”里的胡姬,更是以肤白貌美,碧眼含媚,能歌善舞名满长安。 月色下,竹影婆娑,掩映着圆弧顶子,鲜红的灯笼散出潋滟的光,落在拱门上的缠枝莲纹,描的金边儿闪着煌煌光华。 金色的长发卷着细碎的波浪散在肩上,脸庞雪白的胡姬们在竹影下迎来送往,碧色的眸中笑影盈人。 韩长暮背负双手,在门外望了一眼,抬腿就往拱门里走,却被胡姬拦了下来。 “贵人,今日孤竹馆都被人包下啦,贵人改日再来罢。”胡姬汉话说的极好,只是在句尾带着点上扬的尾音,像是猫爪在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韩长暮挑眉:“哦,是么,某就要进去看看。” 胡姬不恼,只是笑了笑:“贵人,莫要为难奴了,包下孤竹馆的贵人,奴惹不起。” 韩长暮不依不饶:“怎么,他是贵人,某就不是贵人了。” 说着,他抬脚就往里冲。 拱门前人影一闪,两个胡人大汉架住韩长暮的胳膊,略一使劲儿,就把他扔了出去。 韩长暮在砸到地上的瞬间,单手一撑,身子腾空而起,翻滚半圈儿,稳稳落地。 “哟呵,练家子啊,好久没碰到这么抗揍的了,正好松松筋骨。”两个胡人大汉,一个揉拳头,一个扭脖颈,拳头裹挟着劲风而来。 韩长暮身形未动,放二人近身,一只手握拳,重重击在一人胸口。 “砰”的一声,那人飞出老远,砸在彩绘拱门上,连惨叫也没发出,就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个胡人大汉的拳头直逼韩长暮面门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章 听曲变刺杀 他侧了侧头,劲风擦着他的鼻尖儿过去,一只骨骼清隽的手,扇在胡人大汉的脸上。 “噗”的一声,胡人大汉喷出一口血,断齿在地上扑棱棱滚了几下。 他面露惊恐,根本没瞧清楚韩长暮是怎么躲开的,又是怎么给的自己一巴掌。 他以为自己见了鬼,捂着肿起老高的脸,连退几步,一脚踩在了胡姬脚上。 胡姬尖利的叫了一声,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下子可好,两边脸庞都肿了起来,眼睛挤成了一道看扁人的缝。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往前走:“这长安城里,某想去什么地方,还没人能拦得住。”他看了跃跃欲试,想要继续拦住他的胡姬,冷冰冰的喝道:“滚开,别脏了某的手。” 胡姬怕像被大汉一样打花了脸,没有犹豫的闪开了。 别逗了,这样凶神恶煞,毫不怜香惜玉的郎君,谁惹得起啊,她还要靠这张脸吃饭呢。 韩长暮刚走了一步,拱门内又是人影一闪,多了四个瘦高男子。 劲装下虬筋隐现,是练家子,明显不好对付。 他揉了揉眉心,真扫兴,难得逛一次平康坊,没见到风花雪月,反倒要打人见血。 为首的瘦高男子倒是没有动手,态度恭敬的拱了拱手:“贵人,今日孤竹馆都被家主包下了,还请贵人止步。” 韩长暮吸了口气:“你家主人逛你家主人的,某逛某的,某又不是不给银子。” 拱门深处传来清冽透骨的琵琶声,水蓝衣袖隐约盘旋。 瘦高男子端的是一副好脾气,恭敬道:“贵人,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还请贵人莫要为难小人。” 他撩了撩衣摆,腰间露出一枚泛着冷光的银牌,上头“卫率”二字颇见筋骨。 韩长暮眉心一跳,是东宫的人,莫非太子包下了孤竹馆,这倒是巧了,他故意大刺啦啦的嚷了一嗓子:“原来是太子殿下,臣不敢打扰太子殿下,这就告退。” 这一嗓子喊的惊天动地,引来曲巷里来来往往的人,纷纷驻足观望。 太子逛平康坊,这是世所罕见的大热闹啊。 这一嗓子喊的瘦高男子直想开打,瞪着韩长暮,恨得咬牙切齿。 太子来逛平康坊,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本来就遮遮掩掩的,谁想竟碰到这么个没眼力见儿的憨货,给嚷嚷的人尽皆知,这下可好了,明儿就等着御史弹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到圣人手里吧。 没等瘦高男子的开打,拱门深处就传来一声怒斥:“什么人如此嚣张,带进来,孤倒是要看看,若是你长得惊为天人,孤就勉为其难饶了你。” 瘦高男子一个踉跄,差点给跪了,太子啊,求求你了,好色也不带这么明目张胆的。 孤竹馆里穹话利落起来:“不过,韩少使千万莫要伤了她的皮肉性命,审完了,给孤送过来,孤还有用。” 瘦高男子都快喷了,太子哟,祖宗啊,命都差点栽到她手里,怎么就不知道个怕呢,这种时候,难道不该问问韩少使那血呼啦次的手,关心一下伤势如何,展现一下东宫太子体恤下官的态度么。 后知后觉的谢孟夏终于留意到了韩长暮的手,见了血的手,果然看不得,他可惜道:“韩少使的伤,这手,可惜了。” 韩长暮一脸的平静无谓:“小伤,谢殿下关心。” 谁关心那伤了,分明关心的是手,那么美好的一双手,可惜了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章 岁月是把刀 谢孟夏暗自腹诽了一句,什么都没干,但花酒钱还是要给的。 想明白了这点,姑娘忙起身穿衣裳,收拾利落,反手丢了二两银子过去,有点肉痛道:“你放心,花酒钱该多少就是多少,本姑娘不会赖账的。” 韩长暮被银子砸的头发蒙,瞧着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穿鞋,穿衣,开门,施施然离去,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敢情自己被当成了风荷苑里的行首,被人睡了不说,还挣了二两银子,唇角挑出冷笑,有意思,有点意思。 门突然又被人推开,那姑娘去而复返,在门口探进半个脑袋,在韩长暮身上巡弋片刻,杏眸微弯,笑眯眯道:“诶,你花名叫什么,下回喝花酒,我还找你。” “......” 风荷苑中人声渐起,韩长暮想不出是谁设了这么个套儿,又是为什么设这个套儿。他神情漠然的,静静躺了片刻,摩挲着起身穿衣,却摸到了块冷硬的牌子。 韩长暮拿起来一看,这牌子触手光滑,有淡淡的铁腥气,是玄铁所制,正面刻着“京兆府”三个大纂,背面刻着“参军姚杳”四个小纂,笔笔锋利,刻痕极深,的确是官府之物无疑。 他挑了挑眉,看来方才那姑娘是京兆府的人,没有穿官袍前来,应当是私事,他微微蹙眉,一个姑娘,来这种地方能有什么私事。 呃,喝花酒睡行首,是个不落俗套的。 门再度被人推开,孟岁隔躬身道:“大人。” 韩长暮系好腰带,神情淡漠道:“走,去五味酒肆。” 立秋,满长安城的树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黄了边儿,街面儿上的秋菊,一阵秋风里就绽开了花苞。 晨光里,姚杳将马拴在长安县衙外头,接过何登楼手上的酥琼叶,边走边吃。 今日这琼叶削的厚薄均匀,蜜烤的香脆微甜,吃起来满口生香,嚼做雪花声。 “姚老大,你今儿可有点迟了,这朝食都快成午食了。”何登楼边走边说,还不忘把黏糊糊的手在缰绳上抹了两把。 俊俏公子像是一阵清朗的风,在姚杳脑中一晃而过,她三口两口吃完了酥琼叶,打着哈欠道:“起猛了,我得醒醒神儿,人都到齐了么。” 何登楼点头:“都在长寿坊西门了。” 姚杳握了握腰间的剑,长眉一挑:“你去西门,我去丰邑坊东门,廷尉府一会儿押送囚车过来,可不能出乱子。” 长寿坊和丰邑坊中间的刑场上旌旗飘扬,已被人群团团围住,最内层是衙役,而外头则是翘首观望的百姓。 前几日,廷尉府和刑部一同,将秋决的名单复核了几遍,呈给了圣人,圣人大笔一挥,选在了立秋这一日统统砍了。 姚杳瞟了一眼法场,秋决每年都有,每年看得人都不少,死囚掉脑袋,都是推到长寿坊外的刑场上,方便城中百姓围观,刀起头落地,起个震慑的意思。 可到底能不能吓住人未可知,倒是看热闹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这血呼啦次的,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她眉头紧锁,今年的秋决格外不同,昨日文书送到京兆府,她瞄了一眼,不止砍得人比往年多上一成,竟还有女眷,看来这圣人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后,一年比一年放飞自我,内心暴躁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太吓人了。 是哪本书上说的来着,脾气大的人都短命,看来圣人想要万岁,还得修修性子。 这些话大逆不道,可姚杳却没有身为臣子的觉悟,自己这身浅绿官袍就像初秋的叶子,长安城中遍地都是,没人在意,她也不在意,端人碗砸人锅,砸的十分开心。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往事却历历在目。 自永安元年,圣人登基,到如今已是十五年的光阴。 十五年间,京城从金陵城迁到了长安城。 十五年间,死去的人不再被提起,活着的人都已有各自的新生。 流光似水,永安元年,圣人刚登基为帝的那一年,二十几岁的姚杳从现代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变成了个只有五岁的小姑娘。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在廷尉府大牢里,对自己有半块烧饼之恩的少年郎,凑银子打点内官,送自己到掖庭里活命的陈家娘子,都音讯全无了,再没有见过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初入掖庭,她随着规矩改姓了姚,接受并习惯了姚杳这个名字,被迫忘记陈杳杳这个身份,忘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前世。 这十五年里,姚杳搞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个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靖朝,看长安城的建制,倒有几分大唐盛世的意思,可圣人不是那个圣人,名臣也不是那个名臣,跟大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起初她还心存幻想,想着哪一日睡醒了,一睁眼就在前世了,可做了这么多年梦,梦醒之后她还是姚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章 绯袍开会 掖庭的日子过得慢,洗衣绣花做粗活,掖庭的日子过得也快,念书练剑翻墙头。 姚杳虽继承了原主这副身躯,但却没有继承原主的任何记忆,原主的记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封印了,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在牢里听到这户人家姓陈,原主姓陈,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掖庭里的宫女宦官们都长着同一条舌头,对任何人的身世来历都只有不知道三个字。 她也就绝了去打听这幅身子来历的念头,只知道这幅身子从前姓陈,只安心跟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一起过日子。 七岁上,十六卫来挑人,挑些习武的好胚子,培养禁军的后备军,十六卫可是个香饽饽,圣人的心尖子上的亲信,即便是最末等的监门卫的校尉,也比掖庭里的宫奴强上许多。 前世时,姚杳的母亲去世,后妈进门,本就看她不顺眼,她又身体不好,七灾八难的总也不停,后妈撺掇着父亲送她去寄宿学校住宿,一个六岁的病弱小姑娘去住宿,哪还能活得下来。 父亲到底存了一丝怜悯,不知从哪划拉了个终南山上的老师父,让她跟着在终南山上习了几年武。 几年下来,倒也把身子练得强健了些,平平安安的长到二十几岁。 一朝穿越,穿越后的这副身子根骨极佳,又有前世习武的底子,尤其可喜的是,这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朝代,重男轻女的恶习不那么重,十六卫中也不乏姑娘,便将她挑了去。 在十六卫里的金吾卫晃荡了数年,机缘巧合,姚杳晃进了京兆府。 今日虽是个砍人的日子,见血光不吉利,可姚杳的心情却不错,哼着小曲。 这些年,从掖庭走到京兆府,从普通的衙役做了参军,刀山血海里拼出来的一身浅绿袍子,终于在昨日脱了奴籍,拿到了一纸良人文书。 她虽始终没办法离开此间,回到从前那个世界,可有了这文书,她也能堂堂正正的做个良人,过几天自在日子。 “阿杳,阿杳。”远远的跑过来个绯袍高官,身上一阵叮当乱响,腰间的金带亮的晃眼,正是姚杳的顶头上峰,京兆府的少尹冷临江,他举着一页薄纸,使劲儿晃了晃:“阿杳,你看,户籍单子,你的户籍单子。” 姚杳跳起来去抢,却没抢到,长眉一横:“给我,别弄丢了。” 冷临江撇嘴:“看把你宝贝的,我催着老刘给你办的,今儿连朝食都没吃,赶着就给你拿来了,老刘说了,你的户籍先落在京兆府的公宅里,待你自己买了宅子,再迁出去。” 姚杳把户籍单子叠成四四方方的方块,揣到衣襟里:“看来今儿下了值,我得好好的谢一谢府尹大人,府尹大人待我着实不薄。” 冷临江的嘴撇了又撇:“老刘待你不薄,我待你就薄了,连个谢字都没有。” 姚杳望了冷临江一眼,他身上的长命锁似乎又多了几个,那金的玉的珍珠的长命锁,足足挂了七八个,而锁下黄的绿的紫的红的流苏,在晨风里不停的摆动。 这一身的零碎儿,彰显了他是长安城中最有钱最怕死的公子哥儿。 前世时,有个词儿叫“美盲”,姚杳觉得自己头疼眼睛疼牙疼,就冷临江这一身儿打扮,绝对是“美盲扫盲班”里的头号扫盲对象。 看着冷临江这幅尊容,姚杳直想办个“美盲扫盲班”,给他来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则岂不辜负了自己前世扫过的夜总会,拘过的公主少爷,更辜负了今世喝过的花酒,看过的行首。 冷临江可是这长安城中响当当的人物,京兆府的少尹,正四品的绯袍子,虽说在这繁华帝都里,扔个擀面杖下去,砸到一片,十个里能有九个都是做官的,可四品这样的高官,却着实不多。 而冷临江这四品又和旁人的四品不一样,他是圣人的亲外甥,他的生母,圣人的亲妹妹朝华长公主子嗣艰难,一连生了几个都没活下来,最后只留下了冷临江这么个独苗。 而十五年前朝堂动荡时,长公主并驸马为救圣人而死,满门罹难,只留下了十三四岁的冷临江,圣人心疼他如同眼珠子,走路怕磕了,吃饭怕噎了,出宫一个时辰不见回来,金吾卫就要满里坊的找人。 冷临江成年后,在十六王宅另立府邸,出宫成了自由放飞的鸟儿,在平康坊里浪荡了几年,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了心肠,竟奋发图强起来,苦读了几年,二十几岁中了二甲进士,二十七八就已绯袍加身,前途不可限量啊。 七品的姚杳与四品的冷临江之间差了好几级,可处的像兄弟哥们儿,同在一个衙门里当差,谁都没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觉悟。 冷临江见姚杳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忙炫耀一般拨弄了下腰间的白玉长命锁,轻灵灵的一响:“怎么样,昨儿刚做的。” 姚杳捂着脸,牙酸道:“不怎么样,戴这么多,你也不嫌沉得慌。” 冷临江把手搭在姚杳的肩上,凤眼笑的弯成了弦月:“不嫌,你要是送我一个八两重实心儿的当谢礼,我就更高兴了。” 姚杳一抖肩膀,把冷临江的手抖到一边,脑仁儿更疼了:“八两重,你咋不要八斤重的呢,要是遇到个打不过的江洋大盗,你一锁头扔过去,保准砸的他脑袋开花。” “......”冷临江都无语了:“那你送个八十斤重的多好,我还能放在家里招贼。” 姚杳杏眸微弯:“咱们是兄弟,送个金锁多俗气,下了值咱们老吴鱼府吃鱼去啊,我请你。” 冷临江不厚道的一笑:“阿杳,你的月俸还够吃几天的。” “......” 什么,连一顿好吃的都吃不起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她想弄死这个揭人伤疤的美盲。 冷临江笑眉笑眼的凑近姚杳,低声狭促道:“阿杳,昨日你生辰,我给你置办的花酒喝尽兴了吧,不过你也忒不够意思了,我都喝到地上去了,你居然狠心不管我,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说,你后来睡到哪个行首房里去了。” 经冷临江这么一提,姚杳这才想了起来,昨日是原主的十八岁生辰,冷临江在风荷苑给自己摆了一桌庆生花酒。 可后来自己是如何喝多了,又是如何走错了房间,睡到行首的床上,她就全然不记得了。 其实这具身躯原主五岁入狱,十五年过去,如今已经双十年华了,只是不知为何,入了掖庭后,原主不止被改名换姓,更有人刻意将她的年纪改小了两岁,变成了如今的十八岁。 不过,十八岁与二十岁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岁月波澜不惊的流逝,人生按部就班的成长,她都是穿越而来,比旁人多活了二十几个年头。 年轻的皮囊下包裹了颗年长的心,人未老心先衰。 呃,不对,应当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天山童姥,只是少了点盖世武功和盛世美颜。 姚杳心疼自己那二两银子,伸腿踹了冷临江一脚:“都怨你,都赖你,害我平白折了二两银子,连行首的手都没摸着,亏大发了。” 冷临江忙侧身躲开,可绯袍上还是梢上了半个鞋印子,他像是刚刚认识姚杳一般,震惊相望:“阿杳,这还是你么,你在平康坊不从来都是白吃白喝白睡的么,怎么会被旁人占了便宜呢。” “老冷,这话不厚道了吧,我几时欠过花酒钱,你不知道么,世上有两种银子不能欠,一是赌债,二是妓债,欠了这两样,这辈子要么穷困潦倒,要么孤独终老。”姚杳翻了冷临江一眼,一本正经道。 “真的假的。”冷临江摸了摸后脑:“那我完了,我这辈子注定要穷困潦倒的孤独终老了。” “......”可见冷临江是多么的不靠谱,不地道,不着调啊。 远远的一阵喧嚣,大理寺的衙役押着囚车过来,呼呼啦啦的车轮碾过街巷,竟有三十几辆之多。 到地方后,衙役们两人一组,打开囚车,压着死囚跪在刑台上,就等着正午时分,那火签令落地。 说话的功夫,霍寒山跑了过来,凑到姚杳和冷临江中间,圆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好说话的软性子:“京兆府双煞,你们俩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姚杳扬眸一瞧,今日可真是绯袍开会啊,又来一个,忙笑吟吟的行了个礼:“哟,霍少卿,今儿你怎么亲自押着囚车过来了。” 霍寒山顶着大理寺少卿的名头,实打实是个官宦子弟,清流世家。 有时候姚杳也会心里不平衡,看人家出身好家世好,混个四品轻而易举,而自己整日里死人堆儿打转儿,累死累活的才拼了个七品,看来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是免不了要拼爹的。 霍寒山笑道:“我是闻着味儿过来的,老吴鱼府的鱼,可不能少了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章 满城尽是败家子 冷临江长眉微挑:“霍头子,你这么馋,侯府卿知道么。” 霍寒山嘿嘿一笑:“府卿大人若是知道有鱼吃,只怕跑得比我还快。” 冷临江学着侯府卿的学究样,一手佯装捻须,一手佯装执箸,慢条斯理的点头:“嗯,加餐共爱鲈鱼肥,醒酒仍怜甘蔗熟。美哉妙哉。” 霍寒山呵呵直笑,笑容渐渐凝固,转瞬凝重:“临来时府卿大人交代了,叫咱们都警醒着点儿,安安稳稳过了今日,这后面的日子就好过了。” 三个人皆忙着点头,眼看着就到晌午了,火签令安稳落地,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 可不是要警醒点么,今年年景不好,春赐发的就少,如今秋决圣人砍得人多,显然心情不怎么好,万一再有几个不怕死的来劫法场,那么今年的腊赐就更别想了。 姚杳暗叹,在前世,工作干不好韩长暮抓住了自己家的丑事,只点点头:“昨日韩少使来了大理寺换名帖,见过了,啧啧啧,韩少使真真是玉树临风,把你我都比到泥坑里了。”他砸了咂嘴:“内卫司人多事杂,韩少使又是刚来,想是忙的很。” 自然是忙,内卫司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圣人的眼睛圣人的耳朵,替圣人看着百官听着民意。 说通俗些,那就是美国的中情局苏联的克格勃,堪比大明朝的锦衣卫。 每次听到内卫司这个地方,姚杳就总想起看过的神探狄仁杰这个电视剧,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的年代里的内卫司,与电视剧里的梅花内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电视剧里那个梅花内卫有虚构的成分,但心机手段,却是来源于血淋淋的史书。 她在金吾卫中待过数年,曾有幸见过内卫司的厉害,那手段那心机,一般人还真扛不住,看来这位韩少使,不光肉皮长得好,心眼更黑呢。 她啧了啧嘴,还是离内卫司远点吧,免得哪天喝多了嘴瓢,把自己这点大逆不道的小心思秃噜出去,落个死无全尸。 一阵风过,风里走过来个绯袍高官,金带晃眼,风里带起薄薄的尘土。 姚杳没看清楚脸,但看身形,是个确凿无疑的生人,怕不是说曹操曹操到罢,这四品官儿扎堆儿,自己还是赶紧颠儿吧。 她忙拱了拱手:“霍少卿,冷少尹,你们慢聊,卑职巡查去了。” 不待二人回过神来,姚杳就已经一溜烟儿跑的没影儿了。 冷临江回首一瞧,正是刚出炉的,新鲜热乎的内卫司少使韩长暮,不禁嗤笑:“阿杳这是干了多少亏心事,这么怕内卫司的人。” 霍寒山笑问:“你不怕?哦,对,你是不怕,你跟韩少使是同科进士,又是姨表亲,这交情要是也怕,我们就得吓得尿了裤子。” 冷临江一笑,瞧着秋风里走出来的俊俏公子,果然是六年未见,越来越俊俏了。 长安城,东宫。 太子是个白捡的便宜太子,东宫也是个白捡的便宜东宫。 这座府邸是前朝早夭的短命太子的府邸,虽然晦气了些,但看在气势恢宏的份儿上,太子也只好勉为其难的住了进来。 世人口中的败家子,从前的燕王世子,如今的太子谢孟夏,此时正坐在廊檐下,身后两个美婢徐徐摇着扇子。 而他则微微眯着双眸,一手摸着美人的脸庞,一手依着曲调打着拍子,端足了荒淫无度的架子。 要说太子此人,投胎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运气差了些。 生母是当今圣人的原配发妻,可在圣人还是燕王时,她就一命呜呼了,太子半点光都没能沾上。 虽说是个嫡长子,可还是被后来的老二谢晦明给越了过去,谁叫人家的生母得宠,还成了继王妃。 不过好在谢孟夏心大,不受重用就乐的个清闲自在,他就了句什么,那马打了个响鼻,又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鲜红的马匹与太子的一袭红裳融在一处,像一团烈焰,燃向天边。 折云忙翻身上马紧追不舍,还不忘转身冲着后头的三辆马车招呼一声:“跟上啊,快点。” 日头慢慢挪移,将四下里晒得热气腾腾,虽已是立秋,可秋老虎却着实厉害。 姚杳沿着刑场外的长街来回溜达,手背负在身后,长长的剑穗儿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的,像条桀骜的尾巴。 她默默理着手上几件未竟的刑案,多数都是偷鸡摸狗小贼犯案,在京兆府蹉跎了数年,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世间对偷鸡摸狗可太狠了,轻则打的屁股开花,剁手剁脚,重则牢底坐穿,砍头丧命,相较之下,自己前世的那个年代,对偷鸡摸狗可真是太宽容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章 穿越了 她轻轻一哂,唯独那一桩命案棘手些,幸而她前世警校毕业后,在刑侦支队和档案室都待过几年,于刑案之中抽丝剥茧是熟手,只是在这个没有监控没有通讯器材的年代,人和事全靠一颗浓浓的八卦之心口口相传,查起来麻烦了些,可终归是有了些头绪。 剑穗儿在身旁轻轻晃动,像是得意洋洋的笑容,姚杳盘算着这桩命案,那可是一帮子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悍匪,容不得半点大意。 太阳悬在了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腕儿,名气不大,脾气不小,什么天热了不能拍,天冷了不能拍,下雨了不能拍,雾霾重了也不能拍,这会儿说是在化妆,其实就是借故磨蹭,想要磨蹭到傍晚,天凉快了再拍,可这场戏就是大中午的戏,傍晚拍就穿帮了。 导演瞟了副导演一眼,又瞟了瞟围在身边的剧务场记等等,皆是抿着嘴不吭声,看着那一张张受气小媳妇的脸,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张口开骂,想了想,却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大嗓门的吼了起来:“喂,兰小姐的助理吗,兰小姐化完妆了吗,还没有,哦,还没有那就算了,告诉兰小姐不用来了,我换人了。” 连炮珠一般吼完这一席话,四周被导演吼得鸦雀无声,众人都一愣一愣的。 导演清了清喉咙,环顾了一圈儿愣住的众人,破口大骂:“去,去把那个,那个谁谁谁,那个便宜的,那个,叫过来。” 导演那个那个半天,也没那出个所以然来,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他那个的是谁。 唯有副导演与导演心意相通,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导演,我这就叫她去,您稍等,稍等。” 话音犹在,他便一边儿打着电话,一边儿一溜烟儿跑的没了影儿,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冲着导演点头赔笑:“导演,马上到,马上到。” 八月里的天气,骄阳似火,尤其是临近中午,大太阳底下,晒得水泥地起皮儿。 导演和副导演在遮阳伞底下,就着阴凉商量着换女主角。 群演们今天有日食啊。 她手搭凉棚,定定望住黑漆漆的太阳,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闪着光怪陆离的影儿,拼命的把她往黑漆漆的洞口吸去。她身不由己的剧烈摇晃起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陈杳杳醒来后,便身在了如今的靖朝,廷尉府大牢中。 这座大牢堪称金陵城中,除了宫城之外,最固若金汤的所在,大牢成环形排列,一圈儿套着一圈儿,一圈一圈走下来,像走了个迷宫,走的人头晕眼花。 最外层为关押寻常囚犯的牢房,而最内层则是关押重刑犯,死刑犯的监牢,进了这座监牢,便是插翅也难逃了。 她摸了摸手边儿,满是潮乎乎的稻草和脏兮兮的灰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八章 穿越后遗症 借着微弱的光亮,她看到自己仍旧穿着一身儿囚衣,摸了摸散下来的长发,心道,这,这戏怎么还越拍越真了,大制作啊,连牢房都有。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变得格外小,,自古日食当日,都会有超乎常理的倒霉事发生。 而她穿越当日,正好也发生了日食,这难道只是巧合么。 她那师父虽说是个半瓶水,但说话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或许自己的穿越,还真是日食引发的。 陈杳杳从震惊慌乱绝望中渐渐平静下来,想要回去,就得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那么,就要弄清楚日食与她的穿越有什么关系,弄清楚现在是何年何月,还要弄清楚自己在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既来之则安之,陈杳杳看多了穿越小说,穿越嘛,不过就是从一个熟悉的地方,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开启一段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虽然回去是她的终极目标,但就像某位大咖说过的那样,要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那她现阶段的小目标就是,活着。 好在她父母双亡,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不会有人因她的骤然失踪而担心。 不对,陈杳杳转念一想,群演片酬还没结呢,日子耽搁久了,会不会这钱就打了水漂了,网络小说这个月的全勤也泡汤了。 便宜师父说的还真没错,她还真是个倒霉催的胚子,当了好几年的扑街网文写手,连个全勤都挣不来,订阅打赏什么的,更是不存在的。 陈杳杳就着年轻娘子的手,把那点难吃的烧饼勉强吃了。 她既穿回了古代,虽不知这是哪朝哪代,何年何月,但只要活着,只要能回去。 回去时再随便带点盘子碗什么的,也是古董啊,也能卖个大价钱啊,片酬稿费什么的,都是浮云啦。 不过,她两眼一抹黑的进了牢房,想什么白日发财那么遥远的没用,还是先琢磨琢磨怎么保住小命吧。 古代是有株连九族的吧,可是砍头的都是男丁吧,她低头看了看破旧的囚衣,自己现在这样,八成是要为奴为婢的吧。 少年一直看着陈杳杳把烧饼吃完,才拖着哗啦哗啦直响的镣铐,走到远处。 陈杳杳回头看了少年一眼,乱蓬蓬的长发遮住脸,实在看不出模样来,不过看他手镣脚铐戴的全乎,连身上的“囚”字都描的格外粗格外黑,看来是犯了重罪的,要掉脑袋的那种,搞不好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了。 天刚擦黑的时候,一行内官来到牢里,带来圣人的旨意,陈家女眷没入宫中为奴。 陈杳杳暗叹,还真巧,自己穿越过来的这家,竟也姓陈,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这话不假。 年轻娘子踉跄的冲到牢门口,抖着手摘耳坠拔钗子撸手镯,叮当乱响,塞到为首的内官手里,抖着嘴低声:“贵人,贵人,小女年幼,求求你,求求你给小女寻个轻省去处吧。” 为首内官掂了掂那点东西,抿唇不语。 也是,这些娘子们都是内眷,身上本就没什么钱财,被抓时拉拉扯扯的,钗环都被人连偷带抢的,折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这些,还真入不了见惯了金银财帛的内官的眼。 毕竟,罪臣家的女眷进掖庭还是进教坊,做奴婢还是做官妓,今后是靠力气活命还是凭皮肉吃饭,都是他说了算。 其他的年轻娘子纷纷动手卸下钗环,都塞给了内官,又把陈杳杳拉过来,低低哀求:“贵人,贵人,这孩子这样小,这样可怜。” “行了,”内官摆手,捏住陈杳杳的下巴,略一点头:“带去掖庭。” 云翳来得快,散的更快,只转瞬的功夫就散尽了,可直到云翳散尽,太阳再度显露出来,姚杳还站在原地。 姚杳从无穷无尽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旧身处靖朝,仍披着那身浅绿色袍子,剑穗儿仍在身侧晃动,她哀叹了一声,还是回不去啊。 她想起看过的无数本穿越小说,对那一句“我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印象深刻,当时读来只觉遗憾,可看她如今的光景,却觉得老天待她确实惨绝人寰了些。 旁人穿越,穿到个史书上有名有姓的朝代,即便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可知道旁人的结局,知道世事的走向,也总能趋利避害,进可登坛拜相垂青史,退可闷声不响发大财。 再看看她这个倒霉催的,对自己的结局一头雾水也便罢了,对旁人的结局更是一脸懵。 她狠狠摇了摇头,将微微有些哀伤的回忆逐出脑海,她最擅长阿q式的自我安慰,走不了也有走不了的好处,凭着自己前世的那点本事,在这个不知名的朝代,不愁吃喝也不用操心买房子,还能享用到传说中才有的吃食,比前世那吃了上顿发愁下顿的日子,强出百倍去了。 况且她前世活了二十几年,这一世又活了近二十年,里外里活了四十几年,活的心思通透,人情世故皆练达,再没什么想不开看不透的了。 “让开让开,快让开。”远远的传来喊声,还有鞭子甩过的噼啪声。 一骑红尘飞快的奔袭,冲散了围观的人群。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九章 五味酒肆 马背上的红裳男子,长眉斜飞,伸手捞过刑场上的一个姑娘,丢到马背上趴着。 他又捞过另一个,摞在那姑娘身上原样趴着,转身纵马便走,丢下一句:“折云,剩下的都带走,回去慢慢挑。” 这,这是闹哪出,姚杳瞧着那一人一马,这么扎眼的衣裳,这么鲜艳的马,这么高调的出场还没遭雷劈。 嗯,确认过眼神,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这,是,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是疯了么,要干嘛。” “嘘,不是早有人说东宫纨绔,太子好色么。” 围观百姓从日蚀的震惊中回过神,又陷入了太子劫法场的巨大打击中,连连点头,还是念过书的反应快,太子殿下好色,抢个人不算什么。 “等等,好色,劫姑娘就行了,还劫男的干嘛。” “这色,不也分男色,女色嘛。” 围观百姓倒抽一口冷气,东宫纨绔的名声果然不是盖的,劫法场,还男色女色一起劫。 大靖朝,要完了!!! 劫法场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这样四六不着的纨绔子,却没有一个衙役敢上前阻拦,反倒呼啦啦跪倒一片,低着头,咬着牙,忍着笑,斜着眼睛看热闹。 虽说好奇有风险,八卦须谨慎。 但这样的热闹,百年难遇啊,拼了午食不吃了,也必须得看啊。 错过了这一回,保不齐再看到这样的热闹,就是下辈子见了。 阮侍郎慌慌张张的跪下,想要阻拦却又没胆子真的阻拦。 他只好伸出手装装样子,脸颊抽搐,声嘶力竭的大声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可,不可啊,这些,这些可都是圣人朱笔圈画的死囚啊。” 这倒霉催的司天台,怎么看的天象算的日子,算不出不祥的日蚀也就罢了,怎么太子也来劫法场凑热闹。 这坑人一脸血的官场,还能不能愉快的混了! 谢孟夏狠狠一甩马鞭,回首啐骂:“滚,等孤消遣够了,再给你送回来砍一回就是,废什么话。” 此言有理啊,阮侍郎顿时无言以对,他实在是招架不住这个混不吝的纨绔子。 可转念一想,反正人是太子爷抢的,祸是太子爷闯的,挨骂受罚也是太子爷的,太子爷都不怕,他操的哪门子闲心。 阮侍郎一个骨碌爬起来,轻松拍了拍衣摆上的土,一本正经的吩咐:“好了,收拾了,都回衙署吧。” 太子殿下规格太高,姚杳没那个福分见,自然不认得他,但他干的那些事,她还是听过一耳朵的,就着饭听,十分下饭。 这位爷是从未在市井江湖中出现,但市井江湖中从不缺他的传说。 他被尊为纨绔子的最高境界,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姚杳离得近,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果然是个实打实的混世魔王,十五年间几废几立,却始终在太子的位子上屹立不倒,皆因为他有个好爹好母舅,还有一张巧嘴,若在前世,他就是没人敢跟他拼爹的那个。 姚杳区区一个七品参军,打死她,她都没那个胆子去阻拦,也拦不住。 况且坊间早有传闻,进了东宫的貌美姑娘,呃,还有貌美小厮,没几个能活着出来,左右他抢走的都是死囚,死在刑场上是死,死在东宫也是死,殊途同死。 转瞬间,姚杳便想到了诸如满清十大酷刑之类的死法,惨不忍睹啊。 明晃晃暖洋洋的日头下,她打了个寒噤,变态,真变态。 愣了个神儿的功夫,折云领着东宫的侍卫和下人,揪小鸡子一般,一手拎一个,已将其他几十名死囚都扔进了马车,跟在谢孟夏身后,往东宫赶去。 见血的秋决变成了不见血的劫法场,姚杳背负着手,身侧的剑穗儿继续一跳一跳的,晌午了,该用午食了,办砸了差事也不能不吃饭。 办砸了差事,人受委屈是罪有应得,肚子受委屈是不可原谅。 崇贤坊的曹家从食新做了瓦片烤肉,还是依着齐民要术里的腩炙古法,将肉去骨,酒,鱼酱汁,葱姜橘皮豉汁腌制,放在瓦片上均匀烤熟,吃的时候佐以蘸料。 月初刚发月俸时,姚杳去曹家从食里吃过一回,刚咬上一口,肉细腻嫩滑,回味无穷,再配上一碗酸爽的浆水饭,啧啧啧,那叫一个舒坦。 如今刚刚月中,胡吃海塞了半个月,姚杳手里的余钱显然不够吃一顿瓦片烤肉了,别说瓦片烤肉,就是素菜素饭,也只够吃上三五日的,余下这十天,她就只能吃公厨了。 姚杳慢慢走到长安县衙外,打算牵着马去曹家从食外头闻闻肉味。 何登楼满脸通红,哼哧哼哧的跑过来,喘了口气:“姚老大,郭亮传信儿过来,那个暹罗商人进城了,住进了醴泉坊的五味酒肆。” 五味酒肆在醴泉坊东门南,青砖灰瓦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不大的后院。 有正门,后院门,还有个侧门,一楼用饭喝酒,二楼住宿睡觉,因酒肆紧挨着醴泉坊东门,进出里坊方便,人也十分的杂乱。 姚杳去过几次,听到这个酒肆,就忍不住回味酒肆里的金茎露。 听说还是大内出来的方子,比之寻常酒肆酿的金茎露更加清冽醇厚,且不伤人,自然也要贵一些,五钱银子一两酒。 她头一回喝的时候,直呼抢钱。 她更记得柜台后头风姿绰约的女掌柜,三十岁上下,说不上极美,可妩媚的风姿却实在出众,且知情识趣善解人意,比平康坊的花魁娘子也不逞多让。 有这样花一样的酒肆西施坐镇,酒肆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引得蜜蜂嗡嗡响。 郭亮披头散发,穿着件大窟窿小眼儿的破长衫,上头补丁摞着补丁,坐在五味酒馆正门口的街角处,背着阳光,面前放了一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撂着两个铜板。 姚杳一身鹅黄裙衫,目不斜视的走过郭亮的身边,丢了个铜板过去。 郭亮忙打着七件子唱了起来:“三十三天天上天,白云旁边出神仙。” 姚杳忙一脸嫌弃的摆摆手:“行了行了行了,别唱了,吵得脑仁儿疼。” 郭亮嘿嘿一笑,低语道:“二楼,右拐,走到头,最末间,进去就没再出来过。” 姚杳略一点头,领着何登楼进了酒肆大门。 跑堂小子忙迎了上来,见是个长眉斜飞,唇角带笑的貌美姑娘,后头还跟着个文气的年轻后生。 他心中转过八百个念头,貌美姑娘和年轻后生,私奔还是幽会,随即笑眯眯的点头哈腰:“二位,里面请,打尖儿还是住店。” 姚杳竖起两根手指:“两间上房,安静点的。” 跑堂小子愣了愣。 貌美姑娘和年轻后生,该要一间上房才对啊。 果然是话本戏折子误人啊。 貌美小娇娘也不都是看到文气书生就走不动道的。 那么自己这跑堂的,还是有几分指望可以找到貌美媳妇的。 他忙响亮的吆喝了一声:“好嘞,上房两间,上楼右拐倒数第二间第三间,当心,看着点脚底下。” 姚杳提着裙摆上楼,一直走到二楼尽头,趴在尽头的房门外听了片刻。 而何登楼守在楼梯口,回首冲着姚杳做了手势。 姚杳点了点头,退开半步,一脚踹在了木门上。 也不知道这门不结实,还是姚杳的脚太厉害,咣当一声,那门碎成八瓣儿,砸在地上。 “谁,谁。”屋里传来一声怒吼,还没吼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呜呜咽咽。 “小何子,进来。”片刻之后,姚杳在屋内嚷了一声。 何登楼应了一声,挥开尘土,腾腾腾的跑到屋里。 只见姚杳翘脚坐在椅上,暹罗商人倒在地上,嘴里堵着块不知从哪扯得破布,双手背负捆在身后,已是鼻青脸肿。 何登楼清了清喉咙:“姚老大,这是,带回去?” 姚杳抬了抬下巴:“带回去干嘛,刚才审过了,这老小子说,晚上还有人来他这取货,还不止一个,这些个买卖脏药的王八羔子,咱们一勺烩了吧,留着干啥。” 何登楼回首,指着地上的破门磕磕巴巴:“姚,老大,这门,怎么办。” “.......” 啊,这个,力道没收住,下脚有点猛了,下回注意,注意。 二更一点,声声暮鼓响遍长安城,坊门关闭,城中宵禁,可里坊中却还可以随意走动。 三更初,五味酒肆的正门,后院门和侧门都上了门板,店里烛火都熄灭了,只有门匾下的两盏风灯,随夜风起伏。 几道人影围住了五味酒肆,随后有两人踏着墙头,轻轻巧巧的跳入后院中,随后打开后院门,放了几人进院儿。 翻墙而入的那俩人,紧跟着跃上二楼屋顶,蹑手蹑脚的走到屋顶的最右侧,一人点了个火折子,另一人揭开一片屋瓦,就着微光向下望去。 只见屋内黑漆漆一片,胡床上侧躺着个人,块头挺大,面对着墙一动不动,睡意正沉。 屋顶上的两个人冲着院中众人打了个手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章 惹不起的少使 院中众人一部分无声无息的钻进楼中,分布在各个隐秘之处,而另一部分则守在了五味酒肆的各个出入口,形成一个瓮中捉鳖的牢笼。 屋的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滚出来,本姑娘弄死他。 这梁子算是结下来,她好死不死的把他当成了风荷苑的行首,虽说那一夜什么都没干吧,但到底也是睡了,他没让自己负责,已是大度了。 姚杳看了看自己不安分的手爪子,直想狠狠抽一下,揩油没揩到,反溅了一身油点子,以后这美男蛇少不得要给自己小鞋穿了。 罢了罢了,以后更要夹着尾巴做人,谨慎行事些。 毕竟长安城这地方,扔个擀面杖下来,能砸到一片绯袍子,保不齐哪个跑堂的小伙计,就有在十六王宅当宠妾的兄弟姐妹。 呃,姚杳咽了口唾沫,只有姐妹,何来兄弟。 冷临江嘿嘿一笑,凑到姚杳耳畔,补了一把刀:“怎么样,手好摸么。” 姚杳瞥了冷临江一眼,揪过何登楼,拎起他晃晃荡荡的膀子,向上一推。 何登楼又哎呦惨叫一声:“我说姚老大,你轻点行不行。” 姚杳没好气儿的哼了一声:“带上他们仨,回京兆府。” 何登楼应了一声,忙着去提溜床上那一堆,谁料韩长暮却一挥手,冲过来几个人,拦住了何登楼,旋即伸手抓住了那三人的衣领。 韩长暮抖了抖手腕:“这三个人,某要带走。” “你,我。”这三块料虽然是姚杳抓的,可内卫司是她得罪不起的,借她个胆儿,她都不敢跟内卫司抢人,浓浓的求生欲让她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陪着笑脸儿道:“素闻韩少使审问手段了得,这么几个小贼,您定然是手到擒来,只是韩少使亲审,少不得要受累了,卑职着实钦佩韩少使的事必躬亲,卑职不打扰了,先告退了。” 这才是能屈能伸的英雄好汉,冷临江暗戳戳的给姚杳竖了竖大拇指,跟着点头:“那个,老韩,那个,我们就先走了,这就留给你了,你慢慢收拾啊。” 姚杳皱了皱鼻尖儿,做出一边儿呆着去的神情。 韩长暮拱了拱手,在腰间一摸,把牌子扔给了姚杳。 姚杳捞在了手中,领着何登楼,憋着一口恶气下了楼。 冷临江亮出无往不利的牌子,叫开坊门,坊丁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就放了一行人出去,往光德坊方向走去。 “老冷,你怎么回事啊,要么你早点来,我就不用得罪那个阎王了,要么你就晚点来,好歹让我把人带走了,这下可好,人也得罪了,那仨也被扣下了,我这大半夜的,白忙活了。”姚杳叹了口气,冷临江这叫门的嚣张劲儿就是招人恨。 冷临江叹气:“这就不错了,我从老宋那一听说你来抄五味酒肆,我跑着就来了,阿杳,我这可是犯夜来的,抓住了是要打板子的。” 姚杳也跟着叹气,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破案基本靠蒙的年代,传句话见个人,比登天都难,冷临江能冒着犯夜的风险过来,已是义气。 转念却又一想,不对啊,犯夜,旁人怕,他这个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也不应该怕。她拍了下冷临江的后脑勺:“犯夜,你还怕犯夜,你逗我呢吧。” “......” “老冷,这五味酒肆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成了韩长暮的私宅。”姚杳牵着马,慢慢走着,月夜中,她的影子又细又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一章 躲不起的少使 冷临江道:“我也是许久前从老刘那听了一耳朵,没听真切,也就没放心上,说是这个五味酒肆啊,是内卫司的一个暗桩,要不是你今日来抄,我还想不起来呢。” 姚杳挑眉:“哦,那,那个貌美掌柜呢。” 冷临江笑了起来:“当然也是内卫司的人了。” 高冷帅气的上司和貌美温顺的下属,这不正是言情小说里的霸道总裁和女秘书桥段么,只想想都觉得风光旖旎,姚杳挑眉,嘿嘿一笑。 “诶诶,你那什么表情,有什么美事儿藏着掖着,不当我是自家弟兄啊。”冷临江斜着眼睛,瞟了姚杳一眼。 姚杳招了招手,冷临江凑到近前,她且说且笑,话还没说完,冷临江就笑的直打跌:“你,你说你是不是话本戏折子看多了,这满肚子都是什么啊,对了,阿杳,那三个人你没带走,永乐坊那案子可怎么办。” 姚杳挑眉,打了个响指:“早审过了,一直没走,就是等着搂草打兔子,谁知道来的不是兔子,是老虎。” “就知道你厉害,走着,咱们吃点宵夜垫垫。”冷临江笑道。 姚杳笑道:“都宵禁了,哪吃去啊。” 冷临江翻身上马:“有冷爷在,宵禁算什么,还能没处吃啊。”他冲着后头挥了挥手:“哥儿几个快点儿,咱们去平康坊。” 哒哒哒的马蹄声十分清脆,在深幽的曲巷盘旋,听到平康坊三个字,姚杳眉心一跳,总是想起晨起时的四目相对,耳朵有点热。 她狠狠摇头,怎么就是个内卫司,怎么不是个行首呢,太可惜了。 冷临江侧目,望着姚杳笑的意味深长:“阿杳,你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功夫越来越纯熟了,老韩都让你拍的一愣一愣的。” 姚杳扬鞭一笑:“那是,咱是掖庭里练出来的拍马功夫,能差得了吗。” 五味酒肆中已恢复了平静,韩长暮四平八稳的坐着,程夕颜在旁静立,而那三个人却没了踪影。 “韩少使,这三个人与杨总旗叛逃之事有何关联。”程夕颜不解道。 韩长暮轻叩桌案:“程校尉可知杨幼梓长女之事。” 程夕颜点头:“知道,杨总旗家的事已传的满城风雨了。” “好,那就有劳程校尉详说一二了。”韩长暮掠了程夕颜一眼,道。 程夕颜点头:“杨总旗有两子两女,长女杨英华十六岁,次女杨玉华和长子杨观义是龙凤胎,都是十三岁,而次子杨新义两岁。” “怎么,次子如此年幼,是继妻所生么。”韩长暮道。 “正是。”程夕颜点头,继续道:“杨总旗的原配发妻十年前病亡,八年前续弦,娶了李氏进门,随后生了幼子。” 韩长暮微微点头:“继续说。” 程夕颜束手而立:“八日前,李氏向京兆府报案,称长子杨观义失踪,随后杨玉华则卖身入了一商贾人家为婢,而五日前,长女杨英华与人通奸事发,被京兆府拿下。” 韩长暮凝神片刻,平静道:“杨英华定亲了么。” “没有。”程夕颜摇了摇头:“杨总旗在时,常说杨英华斯文沉静,很少出门,故而此次其继母状告其与人私通,残害亲弟杨观义,实在匪夷所思。” “是有些说不通的。”韩长暮点了点头。 程夕颜继续道:“韩少使,今日姚参军要带走的三个人中,其中有一人正好涉身此案,卑职不明白,这桩案子现下是京兆府在办,少使为何要,要。”她欲言又止。 “横插一杠是么。”韩长暮掸了掸衣袖,神情平静。 “卑职不敢。”程夕颜轻轻低下头,她在内卫司数年,知道规矩,更知道厉害,韩长暮是她见过的最年轻的少使,可身上的冷峻之意却是最重的,她,有点怕。 韩长暮轻轻敲着桌案:“为何偏偏在杨幼梓叛逃后,他的子女接二连三的出事,若他叛逃之事坐实,倒也罢了,可若证实他却有冤屈,或是殉职,那么他的荫封和抚恤金该由他的儿子继承,若他的长子在此时没了,谁将得利。” 程夕颜无言,她并未想到这么深,只是觉得有冤要鸣,至于怎么洗脱冤屈,她不知道。 韩长暮轻轻皱着眉心:“某换个说法,做下这件事的那人,又是从何得知杨幼梓不是叛逃而是殉职,在这个时候做这些事,会得到不少好处呢。” 程夕颜了然,忙道:“韩少使说的是,那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卑职去安排。”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饿了,有吃的没。” “......” 天刚亮,薄薄的秋露浸湿马鬃,后半夜下了些许薄雨,地上有些潮气。 马蹄子哒哒哒踏过曲巷,一串儿浅浅的足印落在青砖。 姚杳和冷临江在平康坊歇了半宿,踩着开坊门的时辰,就打马赶回了光德坊。 在西坊门口,冷临江笑呵呵的丢了两包梅花包子给坊丁:“弟兄们辛苦了。” 坊丁殷勤笑道:“冷少尹,姚参军,您二位忒客气了,每回都给弟兄们带朝食,这,这叫弟兄们怎么过意的去。” 其中一名坊丁闻了下包子香,想起什么似的,急匆匆道:“对了,冷少尹,姚参军,内卫司新上任的韩少使来了。” 姚杳和冷临江对视一眼,齐声道:“什么时候。” 坊丁道:“就刚才。” “多谢。”冷临江和姚杳齐齐拱了拱手,用力挥了下鞭子,催马飞快的赶回了京兆府衙署。 二人翻身下马,早有衙役过来牵马,二人一刻不停的就往里走。 “阿杳,你昨夜冒犯了老韩,今儿可要客气些。”冷临江叮咛道。 姚杳挑眉,自己把他当成了风荷苑的行首,还在五味酒肆得罪了他,自己怎么还敢跟他犯浑,巴结讨好都来不及呢:“他是正四品,我是正七品,我这个小虾米,怎么敢跟上峰记仇。” 冷临江一脸的苦大仇深:“我是怕他记你的仇啊。” “......”姚杳无语:“不会罢,身为一个上官,要有大气的觉悟。” 冷临江皱眉摇头:“你不懂,老韩能入仕内卫司少使,就是因为睚眦必报。” “......” 京兆府尹刘景泓有些奇怪,京兆府与内卫司素无往来,所办刑狱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好端端的,这位新鲜出炉的少使一大早登了门儿,坐下就不肯走了,且光饮茶不说话。 长安城中,内卫司亲自上门,就堪比乌鸦落在院子里啊啊叫,必定没什么好事。 他慢慢捋着袖口,忐忑不安的挤出一丝笑:“韩少使着实勤勉,这一大早的就公事缠身了。” 韩长暮坐在下首,端着一盏茶慢悠悠的啜着:“府尹大人这里茶着实不错。” 刘府尹哽了一哽,继续干干一笑:“韩少使既然喜欢这茶,那就多饮几杯,走时,再带一点。” 韩长暮忙道了个谢:“如此,卑职就多谢府尹大人美意了。” 初秋的晨阳,落在人身上,并不那么热,可刘府尹却觉得脊背隐隐生汗,他僵着身子,继续笑道:“韩少使今日此来,有,什么公事吗?” 韩长暮拿杯子盖刮了刮浮沫,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并没有什么公事,卑职刚刚入仕内卫司少使,特来拜见府尹大人。” 刘府尹的官职比韩长暮高了一级,可朝堂之事,不能单单以官职高低来定论。 内卫司是圣人亲信,天子近臣,正使少使都常在圣人眼前晃悠,有没有功劳不重要,可混个脸熟是必然的。 京兆府就不同了,府尹虽说是个正三品,可朝堂议事,年节宫宴,京兆府皆是靠边站的那一个。 只怕圣人只知道京兆府尹姓甚名谁,政绩如何,却不知道这府尹长什么模样。 这样比较下来,孰轻孰重,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更遑论韩长暮乃秦王殿下举荐,且身份显赫,更不是他一个府尹比得了的了,这大人两个字,听来客气,可越听越心虚。 刘府尹更加的如坐针毡,笑容僵硬:“韩少使忒客气了,忒懂礼数了,这,这着实叫老夫不安呐。” 韩长暮低头啜茶,并不言语。 越是不言语,越是心里没底,刘府尹暗戳戳的抹了一把冷汗。 平日里总晃个不停的冷临江呢,怎么还没来,这么个阴晴不定的瘟神,也只有他这个厚脸皮能应付了,这人也真是不靠谱,用不着的时候总在眼前晃,用得着的时候却多没影儿了。 正想着呢,冷临江那大嗓门就扯了起来:“老韩,老韩,你这一大早的就来了,是来找阿杳的吧,我可跟你说啊,昨晚上那事,可不能怨阿杳,你们内卫司神出鬼没的,谁弄的清楚啊,你可不能找阿杳的麻烦。” 京兆府尹刘景泓是个和善人,这和善体现在方方面面,他吃得了亏忍得了委屈,更背的了黑锅,公事上中规中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宦海沉浮数十年,能安安稳稳的熬到三品荣休,已是心满意足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二章 欺负人的少使 刘府尹早早就在长安近郊置办了大庄园,再有几年就能开始养老生活,谁料却在两年前,倒霉催的迎来了天字第一号纨绔子弟冷临江。 他这三品荣休,有点悬了。 刘府尹最见不得冷临江的这股子不稳重,哪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模样,可他又惹不起这个纨绔子,只好轻咳了一声:“云归,你低声些。” 冷临江忙正正经经的行了一礼:“卑职见过府尹大人。” 姚杳跟在后头,行了一礼。 刘府尹瞧了瞧丰神如玉,举止言行皆妥帖,挑不出一丝毛病的韩长暮,又扫了眼吊儿郎当,从脚后跟到头发丝儿都全是毛病的冷临江,只觉自己命苦,摊上冷临江这么块惹不起还撵不走的料。 也不知道这尊神是怎么想的,满长安城里那么多有油水儿的衙门,怎么偏就看上了京兆府这么个清水衙门,怎么就赖着就不走了,他是瞎么。 对,还有姚杳,刘府尹摇头,一个四六不着的已是十分头疼了,还来了一对儿四六不着的,对,还被人起了个诨名儿,叫什么,什么京兆府双煞,怎么不叫双魔呢,这是天不垂怜,天要亡他啊。 有时候,他也想对着冷临江怒吼一声,祖宗,京兆府究竟哪好,我改还不成么。 刘府尹苦涩一笑:“这个,韩少使,不知昨夜出了什么事,姚参军如何得罪了韩少使。”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自己的手,平静道:“都是为了公事,不算什么得罪,卑职今日前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摸自己的手,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儿,又听到他说的话,微微松了口气。 不是来找茬的,还好还好,看来他还算是个心胸宽广的。 可这口气才松了一半,就被韩长暮气了个绝倒,看着那张木呆呆阴沉沉的脸,眉心一跳,跳出活阎王三个字。 “卑职今日来,是为了杨英华通奸杀人一案来的。”韩长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刘府尹:“府尹大人请看,这是内卫司夏大人的手令。” 刘府尹飞快的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点头:“既如此,那么此案就正式移交给内卫司,云归,你去把一干物证清点清楚,待会儿和人犯杨英华一起,交给韩少使带走。” “不是,府尹大人,凭什么啊,这凶案阿杳都查的差不多了。”姚杳正要当场发作,冷临江一把按住她的手,抢先跳了起来。 刘府尹瞥了冷临江一眼,虽说这案子棘手,可在姚杳手里,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了,眼看就要成自己年终奏表上的一笔功绩了,却被人给截了胡,他也晦气的厉害,可晦气又能怎么办,自己又惹不起。 刘府尹把纸塞给冷临江,晦气道:“自己看。” 冷临江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只见末尾是夏纪纲的签文和大红章子,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内卫司正使的手令,盖棺定论了。 在这几个人面前,姚杳没什么话语权,但这凶案是她一点点查下来的,费了不少心血,就像是自己从小奶猫辛辛苦苦养到大的肥橘,还没来得及撸几下,就被人连猫带猫粮一锅端走了,她是气急败坏又心疼憋闷,且此案事关人命,内卫司素来刑狱残酷,竖着进去躺着出来的,不在少数。 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这凶案有些蹊跷,只怕杨英华有冤,还请韩少使谨慎用刑。” “哦。”韩长暮挑眉:“某听闻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杨英华也签字画押了,还有什么冤情。” 姚杳平静道:“杨观义的尸身至今未能找到,杨英华说了几个地方,卑职都带人去搜过,皆一无所获,按理说,已经事到如今,找不找得到杨观义,都免不了杨英华的死罪,她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还有。” 她正在滔滔不绝之时,突然想到自己所处的年代,这个年代,她一个姑娘,后面这些话,实在是不好直白的说出口了,她斜眼瞥了冷临江一眼,冲着他挤眉弄眼。 冷临江了然的嘿嘿一笑,忙接口道:“还有,那个,我们还在杨英华的闺房中找到了一点散落的神龙散。”他挑眉眨眼:“这个药是干嘛使得,你们都懂的哈。” 冷临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与姚杳和韩长暮对视一眼,反倒是刘府尹老脸一红,微微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这个,别瞎说。” 姚杳佯装一脸茫然无辜,那神情像是在问,你们在说什么,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继续道:“卑职昨夜拿下的那个暹罗商人,就是长安城中唯一出售此药的,卑职审过了,这种药太贵,买的人不多,他供述这个月只有三个人买过,卑职昨夜去了平康坊,其中两人是平康坊的男仆,买此药给坊里的妓子的,而另一人,卑职依据暹罗商人的描述,与杨家的管家十分相似。” 韩长暮略带玩味的望了望姚杳,对她的心细如发有些意外,还有一层隐含之意就是你花酒也喝了,行首也睡了,就不必装出一副懵懂羞涩的模样哄人了吧,他平静道:“仅凭这些,并无法断定杨英华有冤。” “的确如此。”姚杳被韩长暮瞧得心虚,只轻轻点头,从怀中掏出三张纸,半弯着身子交给刘府尹:“这是卑职昨日请城中的验身妇人给杨英华验身的结果,请府尹大人过目。” 刘府尹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瞧了瞧姚杳,又瞧了瞧冷临江,只见两人齐齐点头,他平复了下心绪,转手递给韩长暮:“韩少使也看看吧。” 韩长暮飞快看完,简略一语:“即便杨英华仍是完璧之身,也不能断定她没有通奸和杀人。” “你。”姚杳气了个绝倒。 啥人啊这是,怎么长大的,这么缺德的一张嘴,怎么就没被人打死呢。 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石头,不是同归于尽,是等着散黄儿。 她识趣的偃旗息鼓,抄手而立。 这么缺德的人,就是天生干内卫司的材料。 电视剧里的梅花内卫都有梅花标记,不知道这内卫司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记哈。 反正没有姚杳说话的余地了,她神游方外,低着头胡思乱想。 韩长暮慢慢起身,冲着刘府尹行了个礼:“府尹大人,既然有柳大将军的手令,卑职就与冷少尹,姚参军,前去料理交接事宜了。” 刘府尹清楚,此事自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只好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有劳韩少使辛苦一趟了。” 京兆府公事房里,一应物证卷宗皆条理清晰,姚杳拟好交接文书,各自签字画押,杨英华和一应物证便由韩长暮带走了。 这韩长暮还是个急功近利的性子,连冷临江开口邀约,给他接风洗尘,他都给推拒了,虽是又客气又有规矩,但也疏离的很,当真是半点面子都没给长公主之子。 意外的是,冷临江竟然不闹不怒,只是笑骂了一句,这个老韩,这么多年没见了,还是这个不爱热闹的冷性子。 若搁在往日,姚杳必定要刨根问底,挖一挖冷临江和韩长暮的交情,可现下,她却没这个兴致。 送走了韩长暮这个瘟神,已临近晌午,姚杳心绪不佳,听到外头何登楼等人敲着大瓷碗去公厨吃午食的动静,她也是恹恹的瞥了一眼。 何登楼见姚杳没有出来,便探进半个脑袋,诧异道:“姚老大,你不用午食了啊。” 姚杳没精打采的摆了摆手。 何登楼愣了一愣:“姚老大,吃公厨又不花银子,吃一顿就赚一顿,你不吃可亏了。” “......”姚杳愣住了。 何登楼继续道:“姚老大,其实你不必担忧长肉,凭本事长得肉,又没吃别人家的米,谁也说不着你。” “......”姚杳抄起青瓷笔洗,剩了一半儿的涮笔水泼了出去。 何登楼眼疾身快的躲开了,笑嘻嘻道:“姚老大,我这衣裳是今儿新换的,不脏,不用洗。” “......”姚杳想弄死这小子。 “干什么呢。”冷临江重重拍了下何登楼的后脑勺,骂道:“吃得太饱太撑了,要不你去义庄给仵作打打下手去,保管你吐半个月。” “......” 眼看着何登楼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冷临江靠着公事房的破门,抱臂笑着:“曹家从食?” “你掏钱?” “走着?” “走着!” “你是真难过还是装个样子来骗吃骗喝的啊。” “我这是化悲痛为食欲好么。” 黑匾金字下头人来人往,用午食的时辰,曹家从食早没了空位子,凭着冷临江的那张脸,到底还是撵了一桌食客出去。 几日不来,曹家从食又添了新的食牌,冷临江是个不挑拣的,吩咐跑堂的将新上的菜式,不拘什么价钱,都摆在了食案上。 有钱就是好啊,穷横二字,还是缺了点气势。 姚杳看着摆满了食案的菜,觉得之前吃饱穿暖这个目标定的太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三章 事出反常 入了秋,日头虽大,可风里还是有了些许凉意,只容一人的精巧胡床上搁了软垫,姚杳和冷临江相对而坐,食案上传来滋滋声,肉香慢慢溢了出来。 “诶,听说了么,杨家那案子又有新说法了。”开口的是隔壁食案的大汉,一身窄袖胡人打扮,声如洪钟,说话时络腮胡微微抖动。 正在上菜的跑堂收了腿脚,微微一顿,从善如流的说起八卦:“客官说的可是宣平坊杨家。” “现下这长安城里,还有谁比杨家那个姑娘更出名。”另一个年轻书生啧吧啧吧嘴,对方才那瓦片烤肉还有点回味无穷,眯缝着眼儿笑了笑。 跑堂点头哈腰的笑道:“小人也听说了,这案子如今移到了内卫司,内卫司可不比京兆府,打也得把她打的吐了口。” 这口口相传怎么比村口的高音喇叭还管用,传起是非来这么快,晨起的事,晌午就传的满里坊都知道了,要不说长安城里无秘密呢。 姚杳和冷临江飞快的递了个眼神。 冷临江装模作样的轻咳了一声:“内卫司再厉害,也不能屈打成招吧。” 三人齐刷刷的望过来,胡人诧异道:“公子想是还不知道吧,方才内卫司带人把杨家给封了,老少十几口子都拿下了,现如今已经关在牢里了。” “扑哧”一声,冷临江呛住了,都拿了,这是打算一并都打死得了么。 他摇摇头,与韩长暮一同下场科考,对他的秉性还是略知一二的,啧了啧舌:“这,内卫司问话,也是有的。” 书生嗤的一笑:“问话,那内卫司的韩少使在剑南道任上时,就是出了名的玉面阎罗,想来他问话的手段,是见血的那种。” 姚杳拿着竹箸,慢慢翻动蘸料里的肉。 内卫司刚刚带走了杨英华,当是还没顾上过审,就又拿了杨家上下。 内卫司的手段,用她前世那个现代的话来说,是向来低调奢华有内涵,此番却像骤然得志的小人一般大张旗鼓。 她有些想不明白,莫非这个韩少使看起来长了张禁欲脸,其实跟太子一样,是个酷爱高调出场的。 “诶,诶诶,”冷临江拿着竹箸在姚杳面前晃个不停:“诶,阿杳,想什么呢,肉都让你翻烂了。” 姚杳一下子回了神儿,凑到冷临江近前,压低了声音:“老冷,你说,韩少使若是什么都问不出,会不会恼羞成怒,把他们都打死了事。” “噗——”冷临江喷了一食案的酒,眼珠子瞪得铜钱那么大,张了张嘴:“不,阿杳,你想什么呢,韩少使也是正经科考入仕的,哪会那么不辨是非。” 这是两码事好么,科考入仕与明辨是非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科考入仕又当了佞臣的,哪朝哪代都有,要不那么多冤案,都是人瞎编的吗。 姚杳抿了抿嘴:“老冷,你也是正经科考入仕的,不辨是非的事做的还少么。” 冷临江瞪着眼珠子,狠狠嘁了一声:“阿杳,扎心了啊,你是被科考举子抛弃过,还是对不辨是非有什么误解。” “......”姚杳无语:“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都是科考举子,可见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也不少。” 冷临江瞪着眼睛,无语了。 可不是么,平康坊里大半银钱都是科考举子贡献的,大半被辜负的妓子都是科考举子造的孽。 一阵风旋过,何登楼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叉着腰,白着脸,不停的哼哧:“冷少尹,姚老大,快,快,快回去,有,有,有。” “有案子,走吧。”姚杳截断了何登楼的话头,扶着膝头起身,真是流年不利,吃顿大户都吃不利索,便宜冷临江了。 何登楼却摇了摇头,总算喘匀了气儿:“不是案子,是有人拿了只飞奴去长安县,长安县县令见兹事体大,就让法曹把人送来京兆府了。” 三人策马扬鞭,飞奔赶回京兆府,下了马,长安县法曹便迎了上来,着急忙慌的一边往衙署里走,一边说:“数月前,长安城召开了五年一度的赛鸽会,飞奴都是在玉门关外放飞的,足足有数万只,后来有九成飞奴飞回了长安城,原以为余下的飞奴,皆折在了路上,谁料今日晨起,待贤坊李家的飞奴飞回来了,爪上还带了一封信,李家二公子看了后,就来报了卑职,县令大人觉得兹事体大,命卑职来报给府尹大人。” “信呢。”冷临江换上官服,把松散的发髻重新利落束起,接过法曹递过来的信,掠了一眼,脸色大变,反手塞给姚杳,惊得嘴唇子直抖:“事大了。” 说是信,其实是个两指宽,一掌长的布条,摸着像是中衣料子,绑在飞奴爪上,一路从玉门关送回长安城,素白料子早已灰突突的,边缘俱是毛絮。 布条上是凌乱的蝇头小楷,虽然写的仓促,墨迹也有些洇开了,但笔法中仍能看出章法来,显然是练过的。 “吾等行至莫贺延碛,迷失,速救。内卫司杨幼梓,五月二十五。” 姚杳手一抖,想起看过的那本《西域杂记》。 “莫贺延碛,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午走兽,复无水草”。 横亘于伊州和瓜州之间的八百里流沙,旅人商队有可能迷失,但携带了数辆司南车的辎重车队,不该迷失。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的是,莫贺延碛在玉门关外,伊州东南,辎重车队抵达玉门关后便该返回,断无可能深入此地,迷失流沙。 据玉门关传来的消息,辎重车队根本从未抵达过玉门关。 可看这字条的意思,辎重车队却像是绕过了玉门关,莫名出现在了莫贺延碛。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寥寥数语,姚杳亦是变了脸色,捻着布条道:“李家二公子可过来了。” 法曹点头:“来了,卑职知道轻重,让他在堂上等着了。” 这李家无官无爵,从祖辈开始经营药材生意,行医售药数十年,颇得敬重,把宅子和药铺安置在待贤坊。 一则是离着延平门进,往来采办药材方便。 二则待贤坊附近的里坊住的皆是贫民,生计艰难,李家药铺素来行善,能够更好的造福乡里。 但李家二公子却并未承袭祖业,反倒走了科举之路,年纪轻轻已是举子,再过两年,中个进士也未可知。 见着冷临江和姚杳,李二公子行了个礼,像是知道二人要问些什么,不待二人开口问,便条理清楚道:“在下的飞奴是四月初八在玉门关外三十里处放飞的,五月二十八,在下赶回了长安城,按素日飞奴的速度,约莫六月初,飞奴也该回来了,但在下一直没有等到飞奴,原以为它折在了路上,毕竟从玉门关到长安城,数千里之遥,路程艰险。但,今日晨起,”他抽了一口气:“飞奴落在院子里,在下检查过,飞奴的一只翅膀和一只爪受了伤,伤口已被人清理过,爪上也包扎着,爪子上的赛鸽会指环也在,而另一只爪上绑了这封信,在下觉得事关重大,便去报了长安县衙。” 姚杳点头:“包扎伤口的棉布可带了来。” 李二公子双手捧着一截灰突突的布条,递给姚杳:“带了,在下怕毁了物证,没敢解开,是拿剪子剪开的。” 姚杳掠了李二公子一眼,对他的心细如发颇感意外。 冷临江亦是诧异,翻着绳结处仔细看了看,脸色一沉,冲着姚杳点了点头。 布条是寻常的素白棉布,没有绣花印染。 武官多以此布做中衣,原因无他,便宜且吸汗。 不同寻常的是,打结的手法的确是内卫司专有的,姚杳客客气气的道了个谢:“此番,多谢二公子了,若回去后又想起什么来,还望及时来报。” 李二公子亦是客客气气的回了个礼,跟着法曹一起出了衙署。 冷临江又看了看那封信:“打结的手法错不了,可这字迹就未必了,咱们也没见过杨幼梓的字迹,无从判断。” 姚杳道:“府尹大人呢。” 冷临江算了算日子:“今日复核积案,府尹大人去廷尉府了,估摸着夜半能回来就算不错。” 虽说急事缓办,可事关人命,急得缓不得,若拖到明日,还不知会横生什么枝节。 要找杨幼梓的字迹并不难,去杨家搜一回,总能找到些信笺手札之类的,可如今杨家被内卫司封了,想来不那么好进。 八十万饷银和布防图丢失,杨幼梓被通缉,这是满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也正是因为此事,杨英华出事,才格外引人注意,如今杨幼梓之事出了风波,那么,杨英华之事,是不是也会峰回路转。 其实杨英华的案子移交给了内卫司,就跟姚杳没什么关系了,可她有些怜惜那个弱不禁风的杨家姑娘,像极了当初自己刚刚穿越过来,却又身陷囹圄的绝望模样,明知其有冤屈,却坐视不管,她有些放不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四章 圣人生气了 在掖庭磋磨了许多年,她终究热血未凉。 姚杳低眉一瞬,爽利的挥手:“走,去内卫司,求见韩少使。” 冷临江愣了一愣,忙追上来:“你知道内卫司的门打哪边儿开么。” 姚杳在马背上甩了下马鞭:“你知道就行了。” “......” 内卫司的门打哪边儿开,寻常百姓或许不清楚,可吃官饭的,哪怕只是个微末小官儿,入仕的头一日,就是弄清楚内卫司的门打哪开。 毕竟要先弄清楚内卫司的门怎么开,才好时时刻刻警醒自己绕着内卫司走,要知道连那门前的一对儿石狮子,都长着一副要吃人的嘴脸,实在是令人胆寒。 自带了杨英华和物证回到内卫司,韩长暮就一头扎进公事房,不停的翻阅从杨家带回来的信笺手札,再也没挪过地方。 他不问缘由不辨是非,大张旗鼓的拿了杨家的一干人等,没有审没有问,直接投入狱中,想来已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许多人,他要的就是这惊动二字,若杨幼梓之妻果真与谁有所勾连,现下那人怕是要忍不住了。 “少使,京兆府的冷少尹和姚参军求见。”孟岁隔急匆匆的递上一封名帖,低声道。 韩长暮愣了一下:“请去正堂。” 手边儿那盏茶倒是难得好茶,可续了又续,从浓香饮到寡淡,再好的茶也没了味道。 冷临江喝得嘴里发苦,啧啧了舌,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像是屁股上生了疮,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姚杳低着头,把地上一个一个的方寸青砖数了八百回,还没等数清楚,她就坐不住了,可有事求人,总得耐着性子等,耐着性子跟冷临江骂了一句:“官儿不大,架子倒挺大。” 冷临江疾步走到庭前,又皱着眉走回来,摇了摇头,替韩长暮辩解了一句,可又觉得词穷:“老韩虽说面冷,可,嗨,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许是,许是受了什么磋磨吧,不应该啊,他这身份,谁敢磋磨他啊,嫌命长了么。” 话音犹在,韩长暮四平八稳的进了正堂,又四平八稳的端坐着:“冷少尹,姚参军,不知此次来找某,是有何事。” 冷临江原本想笑一笑,以示亲近,可见韩长暮这副模样,他那笑还没绽开,就凝固了,尴尬道:“这个,今日长安县李家二公子来报,他的飞奴从玉门关飞回,带了一封书信回来。” 言罢,他将布条递给韩长暮,继续道:“某与姚参军前来,是想借杨幼梓的手札一用,比对一下字迹。” 说完,姚杳和冷临江皆觑着韩长暮的神情,谁料他连面皮儿都没扯动一下:“多谢冷少尹和姚参军来报某,这信某留下了,某会详查此事的。” 这副公事公办的客气,就像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叫人挑不出错,也发不出火。 呵,这暴脾气,真不知他是不识字还是听不懂人话。 姚杳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正欲说话,却见韩长暮一记眸光冷冷扫过来,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艰难道:“这个,那,就有劳韩少使了,韩少使辛苦了。” 韩长暮玩味的瞧着姚杳,见她英气的脸上憋着敢怒不敢言的郁结,脸涨得微红,不禁眼角一跳,依旧神情淡漠,一身官袍妥帖的连个衣褶子都没有:“若无事,某就不远送了。” 姚杳哽的几乎吐出一口老血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油盐不进,好赖不分的人,若非,若非他官儿大,她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子,给他两耳光,再问问他是聋还是瞎。 姚杳骂完韩长暮,又骂自己没用,翻身上马又见冷临江,那股子无名火拱的她气闷不已,同样都是绯袍子,怎么这个绯袍子就这么中看不中用呢,她重重甩了下马鞭,绝尘而去。 “阿杳,你干什么去啊。”冷临江打马赶了上来。 “吃大户去。” “谁是大户。”冷临江摸了摸后脑勺。 姚杳目不斜视:“你啊。” “......” 韩长暮啜了口茶,仔细比对了布条上的字迹,虽然墨痕氤氲,字迹有些看不清,但笔法依稀尚存,确为杨幼梓亲笔所书。 他轻轻靠着椅背,看来饷银和布防图失踪一案,的确另有蹊跷。 别的不说,如此惹眼的辎重车队,是如何避过戍军的耳目,绕开了玉门关,走到莫贺延碛去的。 车队为何要绕开玉门关,是人刻意为之还是迷了方向。 杨英华的案子可以暂且按下,往后拖一拖,可饷银和布防图失踪一案,却是不能耽误的,他合上书卷,骑马去了善和坊。 善和坊不大,但所居多是高门显贵,围墙高大,秋日午后,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暗影从墙头斜到地上,曲巷更显狭窄。 内卫司使夏纪纲的宅子就位于善和坊北曲,他是经年老吏,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做了十五载的内卫司使,最善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是朝中最得圣心的紫袍高官。 他宦海行船数十年,素来勤勉谨慎,可偏偏就在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了杨幼梓的身上,饷银和布防图失踪后,杨幼梓被通缉,他因监管不力,挨了三十棍子。 若年轻时,这三十棍子打在身上,皮开肉绽不算什么,可他到底上了年纪,这三十棍子打下来,他愣是在床榻上趴了半个月。 韩长暮身份显赫特殊,又是秦王殿下举荐提拔的,但为人谦逊勤勉,夏纪纲觉得,抛开身份不提,韩长暮的确不失为冷面寒铁,假以时日,必能成一代名臣。 听了韩长暮所报,夏纪纲也觉事有蹊跷,不能耽误,他撑着起身进宫面圣。 进了两仪门,刚走到两仪殿的西阁窗下,就听到里头传来怒吼,“砰”的一声,不知是个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连窗上糊的霞影纱都震得晃了晃。 夏纪纲狠狠哆嗦了一下,他到底老成持重,没有一屁股瘫在地上,忙在窗下束手静立。 他缩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也不敢偷听偷看,可那毫不掩饰的怒骂如同魔音咒语,直往耳朵里钻。 “你个逆子,竟然去逛平康坊,你宫里收了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么。” “逛就逛了吧,你还被人看见了,你还要不要脸了。” “被人看见也就算了,你还是被久朝救下的,你,你,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朕,朕怎么就这么倒霉。” “咳咳咳,你把那刺客留下干什么,长得美,长得美就能不要命了,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 “你说,立秋那日你干什么去了,你,你,你竟然劫法场去了。” “你说,你劫法场干什么,咳咳咳,你好色,劫点姑娘就得了,你劫小子干什么,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可看的。” 夏纪纲踉跄了下,感情这骂人的是圣人,挨骂的是太子啊,这可是皇家隐秘,千载难逢,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啊,没胆子偷听,也要听。 再说了,他是被动偷听,可不是主动的,他是无辜的。 原来孤竹馆是因为这个被查抄的,这个韩长暮,嘴还真够严实的,一头撞进了热闹的怀里,竟不给他分点听听。 圣人一句一句骂下来,越说越不像话,可夏纪纲却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圣人也是为人父的,自己亲生的儿子,闯了祸,不宠着惯着哄着吓唬着,难不成真的掐死么。 不过,他听到了这么狗血,这么上头的八卦,会不会被圣人灭了口呢。 圣人终于骂累了,骂的嗓子疼,连灌了几口茶,把太子轰出去了。 夏纪纲进门,正与捂着脑门的太子擦肩而过,他没敢看太子的惨状,一低头,看到金砖地上碎成八瓣儿的白玉镇纸。 他摇了摇头,圣人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前十天半个月才换一回的白玉镇纸,现在三五天就得换一回了。 圣人真的不考虑把白玉镇纸换成铜镇纸么,结实,砸不坏,关键是砸人脑袋,一砸一个血洞,够解气啊。 夏纪纲不知和圣人说了些什么,暮色中归来时,带回了便宜行事的密旨,令韩长暮全权察查此案,半个月后启程玉门关。 夏纪纲正襟危坐,满脸凝重:“玉门关之事,久朝可有什么打算。” 韩长暮微微前倾:“杨英华一案原本是京兆府在查,而此番杨幼梓的消息,又是京兆府报上来的,大人,卑职此去玉门关,人多眼杂,又事关西域诸国,为免打草惊蛇,卑职不打算带内卫司的人去,想从京兆府调些人手同去。” 夏纪纲眸光一瞬:“也好,久朝打算带谁去。” 韩长暮脑中划过姚杳将醒未醒的模样,道:“京兆府参军,姚杳。” 夏纪纲愣了一愣:“那个牙尖嘴利的姑娘。” 如今世风开化,朝中军中都不乏女官,但女子素来娇弱吃不得苦,嫁人之后多半会辞官不做,相夫教子,有走的有来的,走马灯一般,如此算下来,女官并不算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五章 夜里好多人 夏纪纲对姚杳颇有几分印象,依稀记得她长眉入鬓,杏眸灵动,英气十足,样貌生的俏,性子又爽利,不娇弱也不怯懦,办起差事来也尽心竭力。 夏纪纲收回心思,点头笑道:“若非老夫熟知久朝的心性,还真会误以为久朝对姚参军起了什么心思。” 韩长暮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没有尴尬也没有羞涩,更没言语什么。 夏纪纲花白的眉毛挑了一下,还是个年轻后生,等他到了自己这个年岁,就该知道屋里有个贴心人,是一桩比位极人臣还要舒心惬意之事,不过,姚杳这样的,还真配不上他的家世。 方才进宫面圣,说正事的时候,圣人意味深长的提了一句,叫他好生照看这个后辈。 这照看二字,公事私事皆有。 坊间传闻,这位身份显赫的韩家嫡长子,早过了议亲年纪,房里却无一人,若非缘分未到,就是身有旧疾。 他干干一笑,叮嘱起来:“甲支的暗桩都是杨幼梓的心腹,精心栽培,久朝尽可以带去,一箭双雕。” 韩长暮应声称是。 夏纪纲扶着膝头,慢慢思量:“久朝,这几年朝廷对突厥用兵,虽说重新收回了玉门关,打通了西北商道,可几场大仗打下来,又连年天灾人祸的,国库里已经穷的叮当响了。” 他哭了半天穷,终于转到正题上:“虽然布防图若是落到突厥人手里,是塌天大祸,但好歹兵部还有备用的法子,不至于尽失先机,但丢失的饷银不是小数目,圣人严命,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到底,在圣人眼里头,银子终归还是比人命要紧一些。 韩长暮点点头:“卑职明白。” 夏纪纲从袖中取出一页纸,叠的四四方方:“茶税盐税都不足,传来的消息是突厥频频骚扰,还有马匪作乱,大黄的事也不能再拖了,龟兹国看起来是心向我朝,其实是个墙头草,在突厥人和我朝之间见风使舵,久朝此去,一并留心查访吧。” 韩长暮看了看那页纸,上头只写了一行字:太医署医令韩增寿长子韩久朝。 这是个不错的新身份,韩长暮点头:“大人,那么姚参军的身份。” 夏纪纲呵呵笑了:“韩医令的长子出游,带个大丫鬟随侍左右,不算过分吧。” 韩长暮挑眉,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便再未多言什么,告辞离去了。 长安城里一百零八里坊如同星罗棋布,曲巷深幽纵横阡陌,正所谓东贵西福,紧挨着皇城的大坊里住的多是显贵人家,寸金寸土的地界儿上,连茅房都盖得格外精巧,根本没有荒废无人的宅子。 而远离城中,位于城南的众多里坊,就荒凉的多了。 住的都是在长安城中艰难讨生活的贫民,有那些活不下去的,只好离开长安城,另谋生路。 这些里坊里的空宅子,富人看不上,穷人买不起,也就慢慢荒废下来,有些个原本就偏远少人的里坊,竟有了十室九空之势。 夜深人静,月影婆娑,长安城里宵了禁,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就发生在这些空宅子里,可事无绝对,总有那些不怕死的,将见不得人的事,晾到明晃晃的月光下。 深幽的屋脊上,趴着个人,一动不动的趴了半个时辰,就像死了一样,初秋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可他连个哆嗦都没打,足见身板儿硬实。 眼见子时将至,内卫司丁支和丙支换防,一队从内卫司出,一队从长乐门出,要穿过宽约二十余丈的街巷。 那条街上,没有灯火,没有月色,黑黝黝的不见五指。 屋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以此证明自己是个大活人,他微微抬头,发出类似猫头鹰一样的咕咕咕的叫声。 秋夜里,有猫头鹰不算稀罕,内卫司外的一棵大榕树有权有势之人,亮个牌子就能随意出入行走,单是那些高仅及肩的坊墙,还有只会些拳脚功夫的坊丁,就拦不住飞檐走壁的高手,那就更别说偏僻的坊墙根儿上,还有人刻意掏的狗洞了。 那人身手极为利落,又格外熟悉坊丁巡逻的路线,小心翼翼的避开了。 无声无息的穿街过巷,翻越坊墙,没有惊动任何人,便一路穿过太平坊,延寿坊,那人最终拐进了普宁坊的祆祠中。 这人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身后的二人,也没有惊动他,眼看着他进了祆祠,便留下一人守着,另一人回了内卫司。 韩长暮听了孟岁隔的回禀,屈指在长安城图上磕了磕,平静道:“这祆祠有前后两个门,派四个机灵的轮换守着,等牢里那个吐了口再说。” 孟岁隔显然对牢里那些手段捻熟于心,忙点了点头:“已搜了身,喂了软筋散,脱光了扔到圆室里,隔一个时辰给他喂一次胡饼,没有给水。” “再把圆室的地龙烧上。”韩长暮平静道。 孟岁隔轻笑:“又干又热又没水,估摸着没两天就撂了。” 韩长暮捻着书角,神色平静:“明日,你跟着程校尉他们走陆路,此间事毕,我再和京兆府的姚参军走水路过去。” 孟岁隔仗着与韩长暮关系近,嘿嘿一笑:“大人,姚参军是个姑娘,你们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吧。” “......”韩长暮无语,只好拿书卷敲了孟岁隔一下,平静的眉心蓦然起了一丝隐痛:“到玉门关后,你全力查访那位神医的下落,案子就让程校尉他们先查着,你不必管,只消盯着他们即可。” 孟岁隔敛尽了笑意,点头称是,转身退了出去。 深夜里,浮云遮蔽圆月,影影绰绰的朦胧,布政坊西边,巨大的牛角状的剪影投上坊墙,剪影下方黝黑朦胧,融进泛着水光的青砖曲巷。 祆祠中静悄悄的,祭坛里的火燃的正旺,通红的火光照在雪白的墙上。 两个男子借着祭坛藏起身影,只传出刻意压低的声音。 “普宁坊泄露了。”这把声音有点粗,汉化说的生涩蹩脚,句尾都带着些胡音。 另一个男子犹豫了片刻,分明有些害怕眼前的人,声音压得又低又恭敬:“是,老四太大意了,竟没察觉到后头跟着内卫司的人。” 粗声咳嗽了几声:“顾老三在内卫司,没几天就会招认,叫普宁坊的人先撤了。” 恭敬的声音低低应了一句,继续道:“南边儿都安排好了,五日后上船,在风陵渡换货。” 粗声道:“前头连着被玉门关的戍军扣下两批货,这一批货再不能安稳送出去,萨宝就要换人了。” “是,您放心,这批货万无一失。” 话音渐消,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出了祆祠,月色下,那身白袍朦胧如风,一晃而逝,直如鬼魅。 太极宫的西侧,穿过千步廊,走进嘉猷门,大片鳞次栉比的低矮宫殿在夜色里起伏,暗影黑压压的低沉压抑。 掖庭宫里人多而杂,都是些卖苦力的罪奴宫人,辛苦劳作了一整日,天擦黑便早早的就歇下了。 一入夜,灯火尽数熄灭,与灯火阑珊的内苑恍若两个人间。 无数双眼睛盯着黑暗里的蝇营狗苟,嘉猷门和千步廊之间,有个不起眼的窄小夹角,四围青砖高耸,上有屋瓦层叠,日光晒不到这里,颇有些阴冷森然,平日少有人来。 少有人来,也不是没人来,这个沉沉的深夜里,便短促燃起一个火折子,幽幽暗暗的亮起一盏灯。 灯下传来个男女莫辨的尖声利嗓,虽说声音压得低,但仍有些刺耳:“回禀灵使,圣人今日下了密旨,命内卫司少使韩长暮去玉门关查饷银失踪案了。” “圣主果然所料不错。”恍若一阵风吹过,黑暗里的声音悠悠荡荡的:“圣主吩咐了,你设法查清楚韩长暮什么时候,都带了什么人去,走的什么路线。” 尖声利嗓道:“圣主果然要动手了?” 风声游荡道:“圣主的心思,岂是你我能揣测的,你只管听命行事就是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六章 太子又废了 尖声利嗓低低唔了一声。 风声飘荡道:“好了,你退下吧。” 噗的一声,灯火熄灭,余烟袅袅。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一个沿着千步廊步入灯火阑珊的内苑,一个穿过嘉猷门走进死气沉沉的掖庭宫。 次日一早,坊门刚开,百姓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坊门口的布告栏上多了一张皇榜,皇榜边儿上多了两个坊丁。 “日蚀不祥,天降灾殃,太子失德,废为汉王,秦王理政,代为监国。” 姚杳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坊门口布告栏上贴的皇榜,摇了摇头,太子,又被废了。 这皇榜写的蹊跷,只字未提太子强抢死囚入府的那件事,只是说了日食不祥,太子失德。 日食是天象,祥不祥的全凭人说,保不齐今日不祥,明日就祥了。 太子失德是众人皆知的,但却说的含糊其辞。 这太子失德显然只是日食不祥的陪衬,废了他,是为了平息老天爷的怒火,等老天爷消了气,太子就还是那个太子。 这道旨意,分明是打了个太极,为着以后太子的复位留个余地。 这倒霉太子,废了立立了废,倒颇有几分像康熙年间的那个倒霉太子。 只不过那时是九王夺嫡,打得一团火热,现如今却是二虎相争,其他老虎装病围观,想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长安城哟,要不太平喽,这些个京官儿啊,不那么好干了。 姚杳恶狠狠的啃了一口胡饼,刚走进京兆府衙署的大门,就瞧见何登楼匆匆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缰绳:“姚老大,府尹大人找你。” “你这是,什么表情。”姚杳瞧着何登楼皱眉,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有些不解。 “府尹大人脸色不好,瞧着有点生气。”何登楼道。 姚杳挑眉,脸色不好,有点生气,这有什么奇怪的,自打冷临江这尊神来了京兆府,刘府尹什么时候脸色好过,开心过。 不过,莫非真是她方才想的那样,京官儿不好干了,头一个拿京兆府尹开刀了。 她摇摇头,把剩下的胡饼塞到何登楼手里,拿袖子擦了擦嘴,疾步过去。 “什么,要卑职跟着一起去玉门关,跟那个,那个玉面阎罗一起。”姚杳啪的一拍桌案,瞪大了杏眸吼道。 晃了晃手,力道太大了,手心又麻又疼。 刘府尹拿杯盖儿慢条斯理的刮了刮浮沫,浅浅啜了一口:“阿杳啊,这是好事啊,办成了,可是要扬名立万的,说不好你就七品变六品,俸禄当然也要涨一涨的。” 升职加薪,确实是好事,可要是办不好呢,都说富贵险中求,那也得有命享富贵才是。 姚杳迟疑:“那,要是办不好呢。” 刘府尹抬了抬眼皮儿:“那就,七品变没品喽。” 好家伙,这哪是富贵,这分明是火坑。 她费劲巴力的从没品熬到七品,容易吗,一件差事就打回原形了,那不能够。 姚杳笑眉笑眼儿的凑过去:“府尹大人,卑职跟大人打个商量可好,换个人去可好。” 刘府尹慢慢摇头:“这是密旨,内卫司奉旨选人办案,阿杳,你是嫌自己脑袋长得多了,想摘几个下去么。” “......”姚杳想掐死那个韩长暮。 什么密旨,选人办案,韩长暮他令堂的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绝对是故意挟私报复。 这丫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找她这个没靠山的烧,这小鞋穿的,脱都脱不下来。 还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狠毒多是内卫司。 她摸了摸凉飕飕的后脖颈,不去,脑袋就没了,去,或许只是尊严没了。 士可杀不可辱,那是文士迂腐的风骨。 她一个小女子,要什么风骨,是能当肉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命当然比尊严重要,性命面前,尊严什么的,不存在的。 她咬牙点头:“好,那卑职去准备准备。” 刘府尹敛了笑意,深沉点头:“阿杳,这件事是密旨,连临江也不能说实话,本官会告诉他,派你去了杨幼梓的老家查案。” 姚杳点头,心下却是不以为意。 府尹大人还是太傻太天真了,她和韩长暮一起消失,冷临江一定会浮想联翩。 想什么,总不能想韩长暮和她一起私奔了,只能是一起办差了。 就在姚杳浮想联翩之时,刘府尹把一摞文书推给姚杳:“这是你的关凭路引。” 姚杳好奇的打开一看,险些气个倒仰。 做戏做足全套是不错,可也不能把她从个七品的参军,做成了韩家的大丫鬟。 她不要面子的啊,她的威信都丢到八百里地外了,这要她以后还怎么带领手下,抓盗匪打流氓啊。 姚杳收好文书,气的脸色铁青的走了。 而醴泉坊的五味酒肆悄没声儿的关了门,门上贴了张布告: “掌柜家中有事,酒肆停业。” 一张布告写的没头没尾,没说关多久,也没说啥时候开,更没说掌柜家里有啥事。 来用午食的食客们扑了个空,有些丧气,纷纷在酒肆门前驻足,念叨那张没头没尾的布告。 “掌柜家里有事,啥事,这掌柜得有三十了吧。” “兄台的意思是,掌柜回去成亲了。” “不不不,三十的女子,怕是早就成亲了吧,莫不是......” “嘶——莫不是回去——捉奸。” 众人一片嘘声,万般可惜,这掌柜怎么就没住在长安城里呢。 这么好的热闹,怎么就没发生在自家眼皮子底下呢。 有人迟疑道:“上回,掌柜被万府的管家为难,诸位可知道。” “知道,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那场热闹,看的记忆犹新。 又有人迟疑:“兄台的意思是,掌柜这回被人掳了。” 食客们众说纷纭,生生脑补出了一场青天白日抢人的大戏来。 只是这出大戏的女主角此时正头戴帷帽,坐着马车,孟岁隔一身车夫打扮,身后跟着几个家丁小厮,在金光门前等着验路引文书。 常在东市北街趴活的“青城大弟子”骑着头瘦弱青驴,身后挂着个鸟笼子,靛蓝色的布罩得严严实实,身后小徒弟扛着幡儿,骑着头更加瘦弱的青驴,也混在大批出城人中。 出城人中,一驾三驷软金泥缀直,他们虽科举无望,但读书明理,不会走歪路。 每日下衙,柳晟升亲自教他们武艺,他说,他的孩儿们,就算是挨打,也要站着,不能躺着。 姚杳是七兄妹中唯一的丫头,力气小,柳晟升便请了李忠传她无影丝,把她给练成了大号的蜘蛛精。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七章 兜比脸干净 十年间,七兄妹纷纷各奔前程,有些去了边疆戍军,有些留在京中衙署,最终,柳晟升身边只剩下了兄妹三人。 后来,柳晟升陆陆续续也收了不少新人,但却再也没有亲自指点过武艺,也没有收过义子女。 姚杳成了柳晟升最后的最后一个义子女,当然,管教虽严却也宠的厉害。 姚杳没有假模假式的客气,拉了个胡床过来坐下,盛了半碗粳米粥,又掰了半个馍馍,咬了一口,微微蹙眉:“义父,今儿这馍馍是您做的?” 柳晟升抬眼:“是啊,怎么了。”他咬了一口:“味儿不对?” 姚杳嘴角抽了抽,嘿嘿一笑:“义父,您这十六卫大将军的手,是拿剑拿枪,指挥三军的,哪能蒸馍馍,大材小用了不是。” 柳晟升皱眉,又咬了一口:“这么难吃吗。”他扬眸望外,脸色沉了沉:“难怪那帮臭小子一听用暮食,跑的比兔子都快。小七,去,把你大哥叫来,让他去刷恭桶。” 姚杳扑哧一笑,把酥点和酒摆在食案上:“义父,杏花楼的酥,五味酒肆的金茎露,您尝尝。” 柳晟升默了默:“这么有孝心,小七,你这会儿兜比脸都干净吧。” “......”姚杳无语:“义父,您这么聪明,让孩儿还怎么活。” 柳晟升摇头,呼噜呼噜的喝了半碗粥,一抹嘴:“是为了去玉门关的事儿。” 姚杳轻咬下唇,点了点头。 柳晟升沉了沉脸色:“阿杳,玉门关一事,事关重大,韩少使是个信得过的。” 得了,一句话,截断了姚杳所有的小九九,半个月后,死心塌地的跟着去吧。 她点了点头,喝了口粥,乖巧笑了:“孩儿知道了,义父放心,孩儿办完了差事,给您带玉门关的好吃的回来。” 还是女儿家最贴心,看看那外头几个臭小子,每回出门办差,除了带回一堆酸臭的脏衣裳,几时带过好吃的回来。 柳晟升看着如花似玉又贴心乖巧的义女,这么好的闺女,怎么也没听说约过什么小郎君大公子之类的。 听说这两年,闺女和冷临江那小子走的挺近,哦,跟霍寒山好像也挺近。 柳晟升想了想,公私不分的把跟姚杳走得近的青年才俊划拉个遍,最后勉强挑了两个顺眼的出来,往姚杳身边摆了摆。 他摇了摇头,冷临江和霍寒山,一个纨绔子一个冒傻气,倒找银子给他,他都不要。 他一时忘了姚杳的出身,忘了她京兆府双煞的名声,忘了她已年过十八,没人中意也没中意谁,八成算是砸在手里了。 柳晟升没有成家,也没有亲生子女,年过半百了,有这样一个义女,也算是有女万事足。 他咧嘴笑了笑,便冲着外头喊了一句:“郁新,郁新。” 郁新躲在厢房里打了个哆嗦,义父做的馍馍是万万吃不得的,看了看蹇义:“去,义父叫呢。” 蹇义抽了抽嘴角:“大哥,义父叫的是你,又不是我。” 孟善喝了口茶,笑道:“大爷,二爷,刷个恭桶而已,至于么。” 郁新和蹇义对视一眼,齐齐翻了孟善一眼:“感情不是你刷。” 别逗了,堂堂十六卫的指挥使,去刷恭桶,还一刷几个月,他们不要面子的啊。 孟善继续干笑:“那,躲着不去,就不用刷恭桶了吗?” 这不废话么,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着不去,搞不好还要多刷几个月的恭桶。 但是,重点是刷恭桶吗?重点是没面子好吗! 郁新瞪了一眼蹇义:“二弟,你要是不去,我揍你。” 蹇义哆嗦了一下,跟在郁新后头进了正堂。 柳晟升抬眼:“都来了,正好,老大,老二,你们俩这个月的月钱呢,拿给小七。” 郁新和蹇义面面相觑,心一横:“凭,凭啥。” 柳晟升抬眼:“小七的月钱都买了吃的孝敬我了。” 郁新和蹇义一眼就瞧见食案上的酥和酒,齐齐瞥了姚杳一眼。 这连借花献佛都不算,分明是强盗下山,明抢,还不能说,一说准得挨揍。 义父那大手,一巴掌扇下来,保准摔得啃一嘴泥,明日这姜还是老的辣啊,义父这一手空手套白狼玩的就是溜。 她乖乖巧巧的笑道:“多谢义父。” 郁新和蹇义绝望了,釜底抽薪,这比刷恭桶还狠啊,现在兜比脸都干净了,后半个月可怎么活。 只能吃公厨了,饿不死就行了,还要什么山珍海味,想多了不是。 既然定下了玉门关之行,姚杳也就不再患得患失的纠结,依着前世看新疆旅游攻略时的记忆,手写了一份古代版的西域出差攻略,详尽列了需要的装备,打定了主意,不吝钱财,能买的就买,买不到的就自己做。 毕竟,在这个感染了没有抗生素,感个冒就有可能一命呜呼的古代,保命是第一位的,钱财什么的,都是浮云。 想明白了这点,姚杳一咬牙,从京兆府支了两个月的月钱,走了一趟西市。 半日下来,日薄黄昏之时,姚杳在药铺,靴行,衣肆,铁行砸了大把的银子,可惜有些东西花银子可以买到,而有些东西却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月上中天,云翳散尽。 平康坊里的院子正是热闹喧天的时候,可坊里的曲巷却是少人,高悬的红灯笼密密挨挨的,一直连到天边。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汉王谢孟夏,摇着折扇,就走在这一串儿红光下,他一身白衣打扮,风姿很是潇洒。 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两个小厮,说是小厮,下盘极稳,步履又轻快,不是一般的小厮。 上回逛孤竹馆,谢孟夏触了霉头,没尽兴不说,还被圣人劈头盖脸的臭骂了一顿,他觉得自己亏得慌,今日得闲,转头就往风荷苑去,要把那点不尽兴找补回来。 他从太子被废为汉王,但也只是名分废了,却还在东宫里住着,只是不许他参政议事罢了。 也不知圣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懒得去揣测圣人的心思,更乐的离参政议事远远的,多了那么多闲工夫,他总算能可劲乐呵了。 曲巷深幽空寂,只有谢孟夏三人悠闲走着,身后拖着长长的影。 凄厉的刀刃相撞声响起,顷刻间刺破了曲巷的静谧。 谢孟夏一个踉跄,险些坐到地上,看到泛着湿漉漉水光的青砖地上,倒映出一轮月,遭了惊吓的宿鸟扑簌簌冲天飞起,正好划破倒影。 刀锋转瞬即至,白森森的刀背上,可以看到谢孟夏惊惶的脸。 他惨叫了一声,发觉身子一轻,倒退了出去,刀锋又离自己远了一些。 原来是小厮打扮的侍卫反应很快,刀刃声响起的时候,两个人就跳了出来,一左一右夹着汉王,没往前冲,反倒避开刀影锋芒,往后退去,这才没让抖个不停的汉王一头撞到刀刃上,砍花了脸。 谢孟夏这才神魂归位,就着红彤彤的灯笼一瞧,那提刀砍来的大汉,生的五大三粗,可脸却十分清秀。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他啧啧嘴,含情脉脉望着大汉,叹了口气。 两名侍卫一个踉跄,很想把这丢人现眼的汉王给扔了,自己跑路。 大汉脚步一收,分明是被谢孟夏那句“卿本佳人”给吓着了,他明明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子,几时跟佳人扯上关系了。 眼前这人莫不是个瞎子,要不就是被他手上的大刀给吓疯了。 哗啦一声,大汉手腕一抖,刀上一串铁环响个不停,他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羞辱了,一句话都没说,一把刀使得行云流水,劈砍自如。 两名侍卫显然也是万众挑一的好手,一人使刀一人使剑,愣是没让大汉手里的刀近过身前一丈,夹着汉王且战且退。 这条曲巷一端通向风荷苑,一端通坊门,看起来是进可攻退可守,可架不住这曲巷又深又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站在曲巷正中,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喊声救命都没人听得见。 侍卫盘算的很好,往后退是坊门,只要他二人护着汉王,退到坊门,就算是有惊无险了。 奈何盘算很美好,现实很打脸。 侍卫架着汉王,刚退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呼呼风声。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八回 少使的裤子 使剑的那位回头一瞧,却见两名胡姬身如鬼魅的出现,手中两柄长剑齐刷刷一个起势,竟练的是双剑合璧的招数。 前有力大无穷的憨货拦路,后又貌美如花的蛇蝎拦门,侍卫一低头,汉王已软的站不起身了,靠着侍卫直往下溜,彻彻底底成了累赘。 怎么算,胜算都不大。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丢下汉王自己跑路是万万不能的,他们的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东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汉王若是倒了霉,他们只能陪葬。 使剑的对使刀的眨了一下眼,冲着天抬了抬下巴。 使刀的会意,揪着汉王的衣领子,就把他拽了起来。 使剑的手一扬,又扯下缠在腰间的软剑,双剑一旁,哐啷作响,一左一右滑向逼过来的大汉和胡姬,另三人暂时无法逼近。 趁着这个机会,使刀的便揪着汉王的衣领子,提着他轻飘飘的划破夜空,飞身而起。 刚踩上高高的屋瓦,谢孟夏恐高,吓得腿肚子直打转,屋脊上便刮过一阵飓风,猝不及防的把谢孟夏和使刀的给掀翻了下去。 使刀的比谢孟夏先落地,而且没能及时抓住他,短短一瞬,他便已经想到汉王摔到地上后,自己的八百种死法,眼一闭心一横,在挨着地的转瞬,就地一滚,滚到汉王掉下来的地方,冲着他举起了双手。 谢孟夏的惨叫扯破了喉咙,震得树冠都剧烈摇晃起来,他大头朝下,冲着使刀的栽下去。 这样掉下来的姿势,原以为不是谢孟夏脑袋开花,就是使刀的胸口开花,谁料花没开,谢孟夏却悬在了半空中。 一条猩红的长缎紧紧缠住谢孟夏的双腿,把他掉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 长缎的另一端,握在从屋檐上跃下来的胡姬手中,她落地的同时,身形不断飞转,长缎缠在了腰间,手随之扼住了谢孟夏的脖颈。 这长缎这真结实啊,他那么重竟然没断掉。 胡姬,又是胡姬,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呃,月黑风高,怎么会有这么多做贼的佳人啊。 谢孟夏被长缎捆住,又被胡姬掐到翻白眼儿,是一个从希望掉到绝望的过程。 这让他以后还怎么直视胡姬,还能不能愉快的寻花问柳,饮酒作乐了,还怎么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纨绔子。 他咳嗽了几声,哼哼哧哧道:“美人儿,美人,我,我有的是钱,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咱们好商量,都好商量。” 胡姬看了侍卫一眼,道:“少废话,让你的人把兵器都放下。” 汉王的命悬在一线,侍卫早就投鼠忌器了,没等谢孟夏吩咐,便咣当一声,把刀剑扔在地上。 大汉和另外两名胡姬忙把刀剑捡起来,反剪着两名侍卫的手,捆了个杀猪的姿势,扔到地上,随后退到胡姬和谢孟夏身边。 “美人,美人,你看,我们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别,别杀我。”谢孟夏战战兢兢的看着被捆的扭曲变形的侍卫,冷汗沿着鬓边,淌了满脸。 胡姬阅人无数,见得贵人也多,上下一扫谢孟夏,虽是一身白衣,但难掩贵气,腰间的玉佩分明是宫里的物件儿,此人非富即贵。 “少废话,送我们出城。”胡姬手上一掐,掐的谢孟夏额角青筋直跳。 谢孟夏抽着嘴角:“这,这都什么时辰了,城门早,早就关了。”他想了想,利索道:“要不,几位屈尊到我府里躲一日,明日一早,我亲自送几位出城。” 胡姬眯起杏核眼,嗤的冷笑:“你的府上,怕是有去无回吧。”远远的有呼啸风声闯进来,已经没有时间多思量了,她掐紧了谢孟夏的脖颈:“走,跟我们走。” 谢孟夏没有反对,没有挣扎,当然,反对无用,挣扎受罪,还不如跟着走呢。 风声渐紧,屋顶上,坊墙上,树梢上,曲巷两端,突然多了许多人,劲装短打扮,精神又有杀气。 曲巷两端堵了七八个使剑好手,封住了去往风荷苑和坊门的路。 屋檐,坊墙和树梢上,架起十几把弓弩,个个弓拉满弦,箭对胡姬等人,若不是他们先抓了汉王和侍卫挡在前头当炮灰,早被射成了刺猬。 胡姬等人背靠着青砖墙,把汉王和两个侍卫抓在怀里,挡的严严实实的,虽说不会被箭扎成刺猬,但也跑不出去。 韩长暮从黑暗里走出来,整个人染了夜色,看上去寒津津的,眼看着谢孟夏成了挡箭牌,他脸色没变,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挥了挥手,就要让人放箭。 “等等,你等等。”谢孟夏害怕了,颤巍巍的大喊了一声:“韩长暮,你这不对啊,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啊,得先好好说说,让他们先放人啊。” 韩长暮挑眉:“这些人是逆贼,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怎么能是人命如草芥呢。” 谢孟夏腿一软,绝望的晃了晃:“不是,韩长暮,你看清楚了没,是我,太子,我可是太子啊,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蠢的脑袋,急火火的把身份亮出来,是嫌死的太慢了吗。 韩长暮摇头:“汉王殿下,您说错了,您已经不是太子了,您跟您的那些兄弟,那些王爷们,没什么不一样,圣人儿子多,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再说了,为国尽忠,是您的本分,汉王殿下,你该不会是贪生怕死,想让臣放了逆贼吧。” 这话说的又诛心又大逆不道,谢孟夏气的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绑的跟粽子一样的两个侍卫,也翻了白眼儿,原以为内卫司的人赶到,他们能活命了,谁想竟死得更快一些。 掐着谢孟夏脖颈的胡姬,也听了个清楚,眼前挡着的人,的确是个来头大的贵人,可好像正倒霉着,都说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这只拔毛鸡会不会把她给连累了。 胡姬有些犹豫了。 韩长暮趁机连哄带骗:“诸位也都知道,身上所犯并非死罪,可害死了汉王,那可就是死罪了,若诸位放了汉王,某可以答应诸位,得到了某想要知道的事情,某可以放诸位一条生路,绝不赶尽杀绝。” 胡姬等人更加犹豫了,这一犹豫,掐着脖颈的手,就无意识的松了松。 就在这时,只听得“噗噗噗”几声轻响,数支小箭破空而来。 那箭与寻常的箭不同,像一枚枚绣花针,细如牛毛,快若疾风。 而谢孟夏和侍卫也反应极快,见韩长暮眨了下眼,便像腿软一般,往下一溜,瘫在地上,堪堪避开小箭。 只是谢孟夏倒霉,瘫下去的慢了一瞬,牛毛小箭擦着他的金冠而过,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哐啷一声,金冠掉在地上,他的头发散了下来。 惨叫声在耳畔此起彼伏,他的眼珠转了转,望见胡姬等人被扎成了刺猬,躺在地上,活死人一般动弹不得。 韩长暮挥手,众多内卫蜂拥而上。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谢孟夏面前,伸手去扶他,一脸的歉疚:“殿下,臣,冒犯了。” 韩长暮韩长暮,又是韩长暮,这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碰到他,不是被刺杀,就是被劫持。 什么,罪魁祸首是胡姬,是胡姬劫持了他,不不不,胡姬长得美,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有道理。 谢孟夏抖着嘴说不出骂人的话,暗自腹诽着,抓住韩长暮的手,勉强站起来。 他腿软,刚走了一步,就踉跄着脸朝下往地上摔去,他急中生智,一把抓住韩长暮的衣摆。 “刺啦”一声,也不知韩长暮那一身衣裳穿了几年了,料子都朽了,被谢孟夏这么一抓,衣摆被扯开个大口子,随即断成两截,露出雪白雪白的中裤。 谢孟夏在脸即将砸到地上的转瞬,急中生智又抓住了韩长暮的腿。 那中裤是纯白锦缎缝的,光滑似水。 谢孟夏这么一抓,一扥,中裤轻而易举的被他拽了下来,堆在韩长暮的乌皮六合靴上。 冷冷清清的月光,落在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上,白的晃眼。 韩长暮呆住了,不知道是该捂脸还是该捂腿,然后,就什么都没顾上捂起来,都晾在了月光下。 少使的腿长得不错。 少使的裤子被人扒了。 什么,赶紧把扒少使裤子的人抓起来。 别逗了,那是汉王,谁惹得起,别说他扒了少使的裤子,就是,就是把少使掳进东宫,也没人敢管。 还是少说多看,这样的热闹,走过路过不能错过。 内卫门面面相觑,看着韩长暮的一双腿,愣住了。 一时寂静,没人想起来接下来该干什么,只觉的夜风凉飕飕的,有点冷。 “什么人,在平康坊滋事。”远远奔过来一行京兆府的提刀衙役,大声喝着,领头的正是冷临江和姚杳。 姚杳只觉得黑漆漆的夜里头,两道白光甚是扎眼,跑近了才看出来,那白光是两条白花花的腿,而腿的主人正是难得一脸懵的韩长暮。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十九回 真假汉王 而抱着腿披头散发的那个人,正是在二虎相争中暂时落败的倒霉太子,现在的汉王谢孟夏。 她张了张嘴,这情景太诡异了,汉王好色,众所周知,莫非,她摇了摇头,看到了不该看的,自己不会被灭口吧。 她不由自主的又多瞥了几眼那腿,不得不说,那腿又长又直,堪称脖子以下都是腿,能气死超级名模了。 她不由得奇怪,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忍住的呢。 冷临江反应极快,抽了抽嘴角,冲到韩长暮面前,解下披风系在他的腰间,遮住他那双诱惑人的腿,又扶起汉王,深深施了一礼:“殿下,臣听闻有宵小之徒在平康坊生事,就赶了来,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姚杳也回过神,这情景不适合她呆,呆久了小命不保,忙跟着衙役四散开,守住曲巷两头,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谢孟夏攥着冷临江的手站稳了,惊魂未定道:“表弟这是干什么,跟我还客气什么,没事,没事,这么晚了,表弟还没下值么。” 冷临江抿嘴忍笑,很痛苦:“是,这就准备回去了,殿下,臣吩咐人送您回宫吧。” 谢孟夏点点头,转头去看死人脸的韩长暮,他扒了人家的裤子,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万一韩长暮因此想不开抹了脖子,那岂不是他的罪过,他安抚似的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歉疚道:“久朝啊,今日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明儿,明儿我给你摆一桌,给你压惊,赔不是,你可千万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记恨我啊。” 报复,这绝对是报复,孤竹馆里,他搅和了汉王的好事,汉王这是处心积虑的扒了他的裤子,让他丢人现眼。 韩长暮恼羞成怒,又不好当场发作,硬生生的压下满腔火气,差点憋出内伤来:“殿下多虑了,折煞臣了,臣也绝不敢记恨殿下,喝酒就不必了,臣不善饮酒。” 不是不会记恨,而是不敢记恨,不敢明目张胆的把恨挂在嘴上,但是可以悄无声息的把恨记在心里,时机到了,背后捅个冷刀子泄愤。 谢孟夏脸颊抽搐,他太清楚韩长暮的秉性了,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有仇当年就报,绝不留着过年。 他哽了一下,态度摆的更为和蔼可亲:“别呀,表弟,我是真心实意的觉着对不住你的,你和云归一样,都是我的表弟,我待你们的心是一样的。” 韩长暮瞟了汉王一眼:“殿下,臣如何能与冷少尹相较,冷少尹是殿下的血亲,臣只是远房,殿下莫要说笑了,臣今夜还要审讯,殿下若无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谢孟夏也觉得有力无处使,没话可说了,只好客客气气的点了下头:“好,韩少使辛苦了。” 韩长暮连看都没看冷临江一眼,招呼了众多看热闹的内卫一声,提溜着四肢麻木的胡姬等人,转身往坊门走去。 “诶,诶。”谢孟夏在后头喊了一声:“韩少使,那个,那三个胡姬,审完了,全须全尾的给我送回来啊。” 韩长暮脚下一顿,没有回头,什么话都没说。 被汉王扒了裤子,还想让他把美人送到东宫去,想什么呢,送去了,汉王敢要吗,他巴不得在美人身上淬满毒药,毒死谁谁倒霉。 姚杳望着韩长暮走近,走过她的身边,然后走远,她目不斜视,两条长腿不停的在眼前晃动,她的耳朵微微有点热。 完了,她以后都没法直视韩长暮了,去玉门关这一路,得折磨死人啊。 这间厢房不大,经年的青砖地,磨得光可鉴人,墙边搁了一架半旧的宽敞胡床,黑漆漆的旧木头上,铺了薄薄的毡毯。 韩长暮支着腿坐在胡床上,一手执卷一手扶着膝头,深夜里,一豆灯火有点暗,他睡意全无,精神着呢,恼羞成怒着呢。 想抓的人是抓住了,想问的事情也问出来了,可不想丢的人却也丢在了平康坊,还被那么多人看到了。 据说京兆府里的衙役都是大嘴巴,尤其是冷临江和姚杳,是大嘴巴里的翘楚。 保不齐明日天刚亮,他被汉王扒了裤子这件事,就传遍长安城了。 面子,里子,都荡然无存了。 韩长暮一个鲤鱼打挺跳下胡床,既然要走,何不早点走,躲开难听的流言纷纷。 况且,长安城里从不缺流言,三五日就换一个,几个月后,他从玉门关回来,现在的流言,早就是旧日云烟,不值一提了。 想明白了这件事,韩长暮索性也不睡了,利落的收拾起行装,又遣了个内卫,去京兆府给姚杳送了封信。 韩长暮啜了口茶,脸色微沉。 今晚这事,不光汉王扒了他的裤子这么丢人,还很蹊跷。 半个月前,内卫来报,汉王乔装改扮,带着折云和几个侍卫出城去了,跟了一路,发现汉王一行人走的是前往玉门关的官道。 当时听到这消息,韩长暮还很好奇,不知道汉王又抽的什么风,要去西域逛逛,难不成是要买几个胡姬回来。 韩长暮揉了揉眉心。 汉王出了城,也没有回城的消息,那么,晚上出现的这个汉王,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两个汉王,必定有一真有一假,他看得清楚,晚上那个汉王,确凿无疑是个真的,那么出城的那个汉王,铁定是个假的了。 这个假汉王,是谁派出去的,派出去要干什么。 韩长暮苦恼的又揉了揉眉心,吩咐了个内卫去盯着东宫。 姚杳收到信时,正铺了满胡床的鹅毛,雪白柔软,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蜡丸上的章子完好无损,姚杳用力一捏,蜡丸碎开,小小的一张纸上,就写了两个字:明早。 她哀嚎了一声,仰面砸在大片鹅毛上,鹅毛纷纷飞了起来。 怎么会提前了呢,报复,一定是报复,今日她看到了他丢人出糗,他要早早的开始折磨她。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刻薄鬼,这日子没法过了。 姚杳烧了信笺,把鹅毛压实装好,看来走之前是处理不完这些鹅毛了,只能留着路上慢慢收拾了。 她按照早已列好的清单,把收拾好的行装又重新检查了一遍。 晨雾袅袅中,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与天相接,深绿,浅翠,金黄,雪白的颜色都融在晨雾里,五彩斑斓里沾了湿漉漉的水气。 一行车队沿着无数前人踩出来山道,蜿蜒向前走着,车辙声很响,像是一声一声的惊雷,在安静的山里炸开。 有黑影在祁连山中闪过,像野兽,又像是人。 车队携带了不少货物,走的并不快,护卫们也都不算机警,没有留意到山中的异状。 茂密的林中藏了数十个人,有胡有汉,借着半人高的野草,掩藏起彪悍的身材。 这些人的眼睛,都追着那一行车队,长长久久行了个注目礼,有些个定力不够的,吧唧吧唧嘴,流了口水下来。 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是眼前这大世面实在千载难逢。 三驷软金泥缀直,要想活命,就把你们身上的金银细软统统交出来。” 山里风大,一阵风吹过来,掀翻了车夫的斗笠,露出一张柿饼脸,正是折云那张柿饼脸。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回 站住,打劫 折云刚出生时长得极好,故而他爹没有潦草的给起个狗剩之类的糙名,反倒给了村口认俩字的算命瞎子两吊钱,给起这么个仙气飘飘的名儿,可长大了以后,他爹才后悔这两吊钱花的冤枉了,折云应该是投胎的时候掉下来,脸先着地,把脸摔成了柿饼子。 一张柿饼脸,配上仙气的名字,谢孟夏每回看到他,叫他的名字,都想乐,他也因为这个,成了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汉王跟前,最得宠的跟班儿。 折云甩了下马鞭,讥讽的笑了:“呸,还此路是你开,此树是你栽,你们的脸皮子怎么比玉门关的城墙还要厚,偌大个祁连山,你能把树种满了,把路打通了,你们这么厉害,咋不上天呢,你家祖宗十八代知道你们这么厉害吗,哦,对了,朝廷应该给你们发块匾,御赐修路,奉旨栽树,祖传的山贼。” 大当家气的险些吐了血,大刀一横,瞪着独眼:“你大爷的,老子活劈了你。” 折云灵活的左躲右闪,边退边骂:“你个臭不要脸的,连山贼都不配做,简直丢山贼祖宗的脸,人都盗亦有道,抢钱不要命,你怎么还要命啊,哎哟。”他惨叫一声,刀背儿拍在他的背上,把他拍到了马车上。 车帘儿掀开一道缝,伸出一只头把折云推开了:“吵死了,赶紧把他们打发了,胡姬可不等人。” 折云赔了张笑脸儿,冲着护卫挥手。 山贼们拦路打劫的年头久了,深谙做山贼的职业道德,生意谈不成,没有情面在。 随即刀光晃晃,哇呀呀的冲了过来。 护卫们一拥而上,和山贼打成一片,不,是战在一处。 刹那间,刀光剑影闪来划去,惨叫声此起彼伏,断胳膊断腿满天乱飞。 护卫虽多,可挡不住山贼强悍勇猛。 毕竟一方是打不赢就是个死,而另一方却是打不赢好,就是好。” 他大手一挥,就要把人捆了,连人带货一起押送回山寨。 “谢孟夏”有点懵。 这不对啊,不该是破财免灾,拿了钱财放人吗,怎么还要关起来吃牢饭,他大声喊了起来:“诶,你们听明白了没有啊,我是汉王,汉王,你们敢绑了我,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折云差点晕过去,伸手捂住“谢孟夏”的嘴。 祖宗哟,要不是他喊出来了汉王的身份,这会儿,早舍了钱财跑出二里地了。 大当家的嘿嘿一笑:“啥汉王不汉王的,老子不懂,二弟说带走,就带走。” 二当家的接口道:“我们这些人没九族,就只有贱命一条,要是真死了,拉着汉王垫背,还赚了。” “谢孟夏”绝望了,白眼儿一翻,晕倒在折云怀里。 天光大亮,运河上水雾迷蒙,远处青山隐隐,近处水色风姿绰约。 时辰尚早,瓜州渡口就已经人声喧嚣起来,往来的货船客船星星点点,散落河中。 渡口泊湾中,停着一艘气势恢宏的楼船,河面上荡漾起楼船倒影,船头上帆旗迎风,斗大而漆黑的“周”字格外醒目。 轱辘碾过栈桥,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声音有些大,幸而此时船客不多,没有引来谁的注意。 韩长暮转头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拖在她身后奇怪的物件儿,微微蹙眉:“你这是,什么东西,声音怎么这么大。” 姚杳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嫌弃,可不是要嫌弃么,连她自己都嫌弃了。 身后那个带轮子的庞然大物,足有半人高,是她自己画了图纸,用竹篾和竹竿做的简易古代版拉杆箱,四个轮子是用上好的木头一点点削出来的。 这古代版的拉杆箱,拉杆同样可以伸缩,轮子同样可以万向,比她前世用的更加轻便,唯一的缺点就是轮子滚动起来,动静实在太大了。 这是她的失误,她忽略了古代的地面,多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青砖铺地,不像前世的水泥地那样平整,在这样的地上拖着拉杆箱,轮子上又没装什么减震消音,硬碰硬的,动静怎么能小的了。 不过她脸皮厚,谁爱看谁看,谁爱嫌弃谁嫌弃,箱子好用,谁用谁知道。 就让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来的更猛烈些吧。 她看了韩长暮肩上的包袱一眼,沉甸甸的,把上好的锦缎直缀都压出褶子来了,她挑眉,颇有些得意:“这是竹木箱子,声音虽大,可东西好用,还省劲儿,公子要不要试试。” 两个人用的是太医署医令韩大人家公子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称呼少使或是大人,姚杳别的好处没有,就是记性好,韩长暮只提了一次,她就记下了,从长安城赶到瓜洲渡,从未喊错过。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抿唇不语。 这栈桥极长,深入到运河深处,韩长暮的肩头被包袱压得生疼,他是习武之人,并不娇弱,更不怕累不怕疼,但看着姚杳十分轻松的拖着个怪物箱子,他也有些跃跃欲试。 他又不傻,有力气是一回事,省力气是另一回事。 他冲着姚杳伸出了手。 姚杳挑眉,把竹木箱子塞到韩长暮手里。 韩长暮拖着箱子走了几步。 嗯,确实轻省得多,他想扔了肩上的包袱。 他脚步一顿,转头望着姚杳:“阿杳,你背包袱,我拿箱子。” “凭啥。”姚杳明显没有当丫鬟的觉悟。 韩长暮望了望姚杳梳起来的双鬟髻,挑眉不语。 姚杳反应过来,如今她是韩医令的长子韩久朝的大丫鬟,别说是她背包袱他拖箱子了,就是包袱箱子都让她拿着,也是应当应分的。 说起来,韩长暮还算是厚道的了。 姚杳没说话,正打算扛过包袱,韩长暮却咳了一声,开了口:“不然,你也帮我做一个这样的箱子,包袱我就自己背了。” 这弯拐的有点大,姚杳有点蒙,原来是在这等着她呢。 说好的高冷残酷的霸道总裁呢,言情小说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一个大男人,这样理直气壮的跟一个小姑娘要东西,真的合适吗。 想要东西直说就是了,拐弯抹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姚老抠”,这不是坏她“姚大方”的名声么。 姚杳痛痛快快的就应下了:“好,到了风陵渡下船,买了得用的竹篾,就做。” 韩长暮没想到姚杳这么爽利,准备了一肚子刁难人的话没用上,反倒痛快的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这点不好意思也只是转瞬即逝,他是谁,内卫司少使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脸皮厚。 上了船,姚杳迎风观望,目瞪口呆,这就相当于自己前世的豪华游轮了吧,没想到前世没钱坐,穿越后反倒坐上了,还是圣人掏钱,公款消费,想想就美滋滋,简直妥妥的人生赢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一回 行商 这富丽堂皇的楼船足有三层,一楼有酒肆茶寮,还有拥挤狭小,像鸽子笼一样的房间。 这些鸽子笼里是从门到墙的大通铺,墙上开个小窗,典型的进门就脱鞋上炕,这种房间船资便宜,住的都是多半船工和穷苦百姓。 韩长暮这样的官位,自然是不会住大通铺的,直接略过一楼上二楼。 二楼的房间略大,窗户也略大,视野比一楼开阔许多,每间房里两张床,窗下还摆了一盆开的正艳的秋海棠。 这就是前世时出差的标配,标准双人间了。 姚杳点头,这次出公差,估计就是住二楼了。 楼船掌柜的长髯在河风里飘动,他在船上做了十年的掌柜,眼力不错,却头一回见识了住得起三楼的白衣寒士。 他领着二人直接往三楼走去,欠着身子态度恭敬:“二位贵客的客房在三楼,小人领客官上去看看。” 韩长暮点头不语。 姚杳生出小小的雀跃,三楼,豪华舱啊。 三楼的船资是天价,但贵有贵的道理,果然是整艘楼船上视野最好的地方,房间宽敞,装饰华丽,宽大的胡床贴着墙,横着睡上三五个人也不挤。 二人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两间房紧挨着,方便互通有无。 韩长暮是寻常的白衣寒士打扮,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除了长得好点外,再无旁的好处了。 两个人都平平无奇,毫无富贵之气,但能付得起三楼的船资,出身也定然并不寻常。 这艘楼船是扬州巨贾周家所经营的,掌柜年近五旬了,眼力练得毒辣犀利,虽没有特意热情讨好二人,但也没流露出轻视之意,中规中矩的将二人领到各自的房间,又仔细介绍了楼船上的布局构造,需要注意的事情,吩咐小厮给二人房里送了热水,便告退了。 原以为楼船上的房间,必定是又湿又潮,谁料推开门,并没有潮气迎面,反倒格外清爽。 房间里燃了香药,这香药人拉马驮送进城里,贵人们一掷千金争相购买,没想到这楼船上竟如此阔气。 姚杳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这样的富贵早亮瞎了她的眼,她眼睛都不够使了,在三楼平台凭栏远眺,天长水阔,实在是一扫长途出差的郁闷。 韩长暮出身世家,对这恢弘的楼船见怪不怪,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是靠在楼梯口处,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喧嚣,姚杳忙探身去看,只见一行人数十人腾腾腾上了船,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 韩长暮微微挑眉,万年不变的冷脸上,总算有点了表情,死死盯着那一行人抬着的几十个箱子上楼梯。 姚杳捕捉到了韩长暮的那点变化,原来是冲着这些人来的,难怪没从长安城直接去玉门关,反倒绕来了扬州,从瓜州渡口登船。 她笑嘻嘻的,像个未经世事的小丫鬟,快步走到了楼梯口,冲着韩长暮施礼道:“公子,这里乱哄哄的,还是先进房间吧。” 韩长暮抿唇不语,背负着手进了房间。 姚杳一笑,跟着这一行人,看着他们把大箱子塞进房间里,微微皱鼻。 姚杳是个丫鬟打扮,笑的不谙世事,人畜无害,这一行人任由她看了个遍,没阻止也没起疑。 一行人长得又高又壮,走起路来像是发了地震,咚咚咚的砸的地板直晃,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安静下来。 姚杳挥了挥手,走廊上的积灰都被他们跺了起来,呛人的很,她皱着眉心推门而入,见韩长暮歪在小胡床上,正自斟自饮,她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韩长暮一脸平静:“你怎么知道要留下来看着她们。” 姚杳克制自己不去看韩长暮搭在胡床边上的大长腿,抿了抿唇:“你脸色变了啊。”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就,这么简单。” 姚杳笑了,不然呢,大老远的从长安城绕到瓜州渡口,不骑马反倒坐船,还住豪华舱,就算是公款出差,也不能这么糟蹋吧。 这么多银子,够给圣人的宠妃买多少胭脂水粉啊,平白无故的这么浪费,圣人知道了,不得开骂吗。 韩长暮轻轻舒了口气,算是认可了姚杳这个说法,淡淡道:“那你说说,看出什么了。” 姚杳捧着杯盏,想了想:“他们一共二十一人,两人一抬,总共十抬箱子,箱子不大,也不是很沉,抬箱子的长杆没有变形,箱子外头刷了桐油,缝隙里封了蜡,铜锁是子母同心锁,锁上烙了火漆蜡印,是走水路的镖局常用的密封法子。这些人下盘很稳,手臂和腿脚都比一般习武之人要结实许多,都是横练的硬功,若我没有猜错,这些人是镖局里的镖师。” 短短的半个时辰,又不能离得太近,只是草草的扫了几眼,姚杳就能看出这么多事情来,还说的这般笃定自信,是闪着光的样子,韩长暮深深望了她一眼,脸上不自觉的带了赞许。 姚杳没留意到韩长暮的神情,想了想,自顾自的继续道:“他们押送的货物里,定然是有茶叶的。” “哦。”韩长暮来了兴致,直起了身子。 姚杳皱鼻:“我闻到了歙州祁门的祁茶茶香。” 韩长暮眼睛一眯:“茶香都差不多,你怎么知道是祁门祁茶。” 姚杳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祁茶是难得,上回圣人赏了二两给冷临江,我在他那喝过一回,香气高淳,有别的茶没有的鲜甜清快的嫩香味,所以我就记下了。” 韩长暮挑眉:“只喝了一回,就记下了这个味道,姚参军果然是天赋异禀。” 姚杳哼了一声。 这是变着法儿的骂人呢吧,骂她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喝了一回的茶,就念念不忘了。 姚杳自动忽略了韩长暮话中的轻讽,嘁了一声:“我记性不好,公子还想问什么,早点问,不然就忘了,问不出来了。” 韩长暮啜了口茶:“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为何要绕过长安城么,为何对这些镖师感兴趣么。” 姚杳摇头:“不感兴趣。” 她最大的好处不是擅长拍马屁,也不是抓贼,而是识趣,有眼力见儿,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好奇的就不好奇,毕竟,好奇害死猫啊。 别逗了,上官的决定,她一个下属,哪有置喙的余地,那还好奇什么,上官让去哪就去哪,上官让打谁就打谁。 上官说的都对,上官做的都有道理,听上官的话,是混官场的不二法则。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的心思,只是觉得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然没什么好奇心,让他好奇起来。 韩长暮屈指轻叩小几:“你听说火祆教吗?” 姚杳点头,这个教教众不少,长安城中许多坊里都修建有祆祠,西域诸国也颇为盛行此教。 韩长暮继续道:“这些镖师是威远镖局的,押送的货物是扬州城周家的,而幕后操控周家的,是火祆教的萨宝,这批货是送到龟兹国去的,而周家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贾,多次运送朝廷明令禁止交易的违禁品,却从来没有失手过。” 姚杳点头,意料之中的事,这样的生意人,后面多半都有人护着。 行商里常有蜀锦北去,盐铁南走,金玉东来,茶叶西行之言,皆是价值千金的贵重之物。 周家商贾出身,又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贾,售卖之物囊括了行商行里所有的贵重物件儿,只有世人想不到的,没有世人买不到的。 这些货物中的任何一样,单拿出来都价值不菲,都能引得西域沿途的各路山贼马贼,磨刀霍霍向肥羊。 可偏偏周家一路畅通无阻,被劫这种事儿,对周家而言,就是个传说。 且不说周家富可敌国,就单单行路上的这份平坦,别的商贾就望尘莫及,拍马难追。 就说他们现下乘坐的这艘暴发户标配的楼船吧,就是周家生意的一部分,一般的商贾,还真置办不起,即便置办的起,做这行路的生意,也是诸多阻挠的,单单是打点无孔不入的行脚帮,就非易事。 她脱口道:“朝中有人,不止是好做官,还好做生意,周家的生意做的这么大,朝里若是少了通风报信的,周家如何做得到趋利避害,不过是官商勾结,互惠互利,不惹出大乱子来,谁会多管闲事。” 韩长暮一愣,若有所思的笑了。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直白的话了,这些事的确是朝中默认的,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并没有人会深究,但这样的话从一个官职微末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竟多了几分震耳发聩的意味。 他饶有兴致的望了望姚杳,咧嘴道:“你还真敢说。” 完了,忘了眼前这人是个内卫司了,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啊。 像是有乌鸦飞过,说错了话的姚杳满脸黑线,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根蜡,言多必失,还是闭嘴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二回 百两金 看着姚杳一脸官司,韩长暮有点好笑,抿了抿唇:“不过,你说的不错,这个周家必定朝中有人,威远镖局也不简单,在长安城时,我抓了几个胡人,审过了才知道,饷银押送出发的日期和路线,就是威远镖局的一个镖头传递出去的,至于是谁告诉他的,这就不清楚了。” 姚杳彻底明白了,她就说这个冷面阎罗没这么好心,坐船还做豪华舱,原来果真是另有所图啊,看来那个传递消息的倒霉镖头,也在船上了。 她想起空着手走在镖师前头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络腮胡须,鱼泡眼,四旬上下,正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打架的年纪,走起路来,脸上的横肉直晃荡,一看就不好惹。 韩长暮睨了姚杳一眼,继续道:“你是个小姑娘,只要不露了轻功的底子,没人会留意到你,这一路上,你就多留意威远镖局的动静。” 镖头满脸的横肉在姚杳眼前晃了晃,她想到盯梢露馅后的后果。 “你瞅啥。” “瞅你咋地。” 然后条案小几小胡床砸过来,刀枪剑戟飞过来,气力哐啷一顿揍。 她打了个哆嗦,艰难的点了下头。 船行了二里地,波涛翻涌,楼船悠悠荡荡。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楼船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小几上搁的素白杯盏齐齐倾斜,往下掉去。 姚杳忙伸手一接,两只杯盏轻轻落到她的手里。 她松了口气。 好悬,这要是掉到地上砸碎了,得赔不少银子吧。 楼船又晃了一下,只听得外头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姚杳吓了一跳,终于没拿住杯盏,都掉了下去。 噼里啪啦碎成一片。 姚杳愣住了,这得赔多少银子啊,她小心翼翼的抬眼望着韩长暮。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抿唇,猛然推开门走出去。 只见对面房间的木门倒在地上,像是被人踹散了架,一个绯衣公子扶着门框子,吐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姚杳悲天悯人的看着那人吐到抽筋,啧了啧舌。 这么快就晕船了,才二里地就受不了了,那这十天晃悠下来,岂不是要连胆汁都吐出来,好惨一孩子啊。 公子听到了动静,也感觉到两道目光,抬头正望见姚杳怜悯的望着他,他怔了怔,虚弱的刚要开口,却又马上弯下腰,呕的几乎晕厥。 门口多了一滩滩的呕吐物,走廊上充斥着一股股腥臭的味道,关着门还不觉得,开开门,简直令人欲呕。 “再这么吐下去,他的腰要保不住了。”姚杳皱眉,唇角抿的很紧。 韩长暮愣住了,转瞬就想明白了姚杳的意思,挑眉笑了。 他疾步走过去,把一只小瓷瓶搁在地上,忍着不适,简单道:“止吐的。” 公子刚想开口道谢,一张嘴,却又是一汪酸水儿,险些呕到韩长暮的鞋上。 韩长暮也快吐了,轻快利落的连退几步,以迅雷之势进屋,睨了还愣在门口的姚杳,关门前厚道的问了一句:“味儿这么好闻么,闻不够?” 姚杳回过神,忙不迭的屏住呼吸,进屋关门,长长的吁了口气。 可以自由呼吸的感觉真好啊。 韩长暮啜了口茶,看着姚杳如常的脸色,觉得自己挑她跟着算是挑对人了,别的不说,至少不会吐得七荤八素,看了就倒胃口。 单看方才韩长暮赠药的行为,姚杳觉得他应该是个面冷心热的,那么这一路上,还是有和平共处的可能性的,她默了默:“公子这么宅心仁厚,止吐的药是很贵重的。” “味太大,熏得慌。”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无语,刚刚建立起的一点好感顷刻崩塌,还能说啥,无力反驳啊。 一楼酒肆宽敞,贴着墙搁了一溜大胡床长食案,而厅堂中间,则摆了几十张四四方方的食案,围着食案,是四张单人胡床。 用午食的时候,韩长暮和姚杳都下了楼,而威远镖局的那些人,只下来了一半,看来另一半是守在屋里,看着货物。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看来这货很要紧,这些镖师很谨慎。 姚杳拿着竹箸,挑了一筷子河鲜,尝了尝,有点咸,勉强入口,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咱们到了风陵渡就要下船换马,再跟着他们,就有点刻意了吧。” 韩长暮点头:“所以,要想法子让他们求着咱们下船以后跟着他们。” 姚杳险些喷了韩长暮一脸鱼汤。 大白天的做美梦不太好吧,这些镖师可不是他的无脑下属,说什么都听。 韩长暮没有在意姚杳的轻讽,拿竹箸点了点食案:“路上要走十日,有的是机会,先吃饭吧。” 说是用午食,可两个人的心思都没放在饭菜上,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却一门心思的竖起耳朵,听着威远镖局镖师们的动静。 镖师们没什么特殊的动静,可不远处却传来嘶拉嘶拉的调弦声。 宽敞大堂的尽头,以雕栏围了一圈儿,一架八扇春花秋月屏风隔出了个小小的里间儿,外头是宽敞的木台子,唱戏弹曲儿都十分合适。 从屏风后头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 矮的是个头发胡须花白的老汉,双眼紧闭,眼窝深陷,竟没有眼珠,枯瘦的手上提着一把胡琴。 高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素衣也挡不住眉目间的清秀,像一汪水,在台子上流淌。 少女扶着老汉,在胡床上坐下。 她轻轻拍了三下手,胡琴音起,她的身躯随之摆动。 老汉的手枯瘦,满是皱纹,婉转哀怨的曲调从他的手上流淌出来。 胡琴悠扬,少女身姿轻灵,飞旋,扭转,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眼里,落在心间。 运河上风急浪高,楼船颠簸,可少女的脚步丝毫不见错乱,每一步都踏在曲调起伏之时。 这般精湛的技艺,引得叫好声此起彼伏。 曲调骤急,少女身躯柔软,像是被狂风催拉,她飞旋着从地上拿起个乌木托盘,两根手指轻轻托着,步子蜻蜓点水一般,走到了大堂中。 这是惯例的要赏钱,吃饭掏钱,听曲打赏,理所应当。 少女绕到韩长暮二人的食案前时,韩长暮看了一眼姚杳。 姚杳抿唇。 什么人啊,又没把银子交给她,凭什么让她打赏,这里子面子两手抓的吃相,也太难看了。 腹诽归腹诽,姚杳还是从佩囊里拿了一吊散钱,正准备往托盘上放,却见盘子里都搁的是银子。 韩长暮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 姚杳咬牙,疼,肉疼,心更疼。 哪来的这么多人傻钱多的啊,在这充大个儿,殃及她出血。 她不情不愿的又添了二两碎银子,少女敛着眉眼,一言不发的托着盘子,施施然行礼走了。 这下好了,鱼也腥了,肉也腻了,素菜也没炒断生,太难吃了。 这人缺银子,特别缺,韩长暮确认了这点,敲了敲食案,说了一句:“回头银子还你。” 姚杳雀跃起来,道了个谢。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紧跟着就是少女闷在嗓子眼儿里的呜呜哭声。 韩长暮抬头去看,只见乌木托盘被掀翻在地上,银子滚了一地,少女歪在地上,被个身材高大的书生攥着手腕,一双眼里裹满了泪。 姚杳张大了嘴,竹箸夹着肉块递到嘴边,忘了吃。 这是,什么情况,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她抬了抬头,只见书生身上一袭扎眼的雨过天青色蜀锦长袍,胸前洇开一片水渍,泛着油花,不知道是什么汤水撒在上头。 少女倒在地上,左脸上印着个鲜红的大巴掌印儿,可是一句讨饶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停的流泪,不停的磕头。 书生得理不饶人的又给了少女一个巴掌,没有半点斯文样的骂道:“臭丫头,你知道本少这一身衣裳值多少银子吗,拆了你这把骨头都买不起。” 少女的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泪流满面,额上磕的红肿一片。 书生捏住少女的下颌,咋舌微笑:“知道你赔不起,可你也不能装聋作哑,以为装疯卖傻,就能不赔了吗?” 韩长暮的脸色冷了下来,这少女,应该是个哑女。 姚杳巡弋了少女一眼,脸色暗了暗:“这一老一少,一个眼盲一个口不能言,哎。” 台子上的老汉已经听到了动静,摩挲着起身,循着少女的声音,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还未走到跟前,便跪在地上,爬到少女旁边,冲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停的磕头:“公子,公子,小老儿赔钱,求公子说个数目,放过小老儿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吧,这丫头,这丫头是个哑女,说不出话来,小老儿,小老儿给公子赔罪了。”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这一老一少都是可怜人,再逼迫下去,就是欺人太甚了。 见大堂里的人皆注视着自己,书生也不好逼人太过,松开了少女,轻晃手腕,鄙夷道:“本少这身衣裳是蜀锦的,看到这团花了没,十个绣娘绣上半个月,都未必能得一匹,寸锦寸金,这一身,百两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三回 装阔 老汉和少女顿时傻了眼,绝望了,百两金啊,他们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一件衣裳百两金,这得是多傻的人才会买。 韩长暮深深望着书生,微蹙了下眉。 他看到书生探出来的脚,干干净净的浅色鹿皮小靴上,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色痕迹,干透了,绝不是方才少女失手打翻的菜汤,溅上去的。 从姚杳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书生的侧脸,还有露出一道窄边的中衣。 她觉得,这张没怎么保养过,满是痘坑的脸,和皱巴巴泛黄的中衣领,怎么看怎么不像舍得花百两金买身儿衣裳的人。 都市小说里不是总说嘛,看一个男的是不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不是看他的西装是不是名牌,而是看他的衬衣和袖扣多贵。 这个书生的中衣,铁定是地摊货。 姚杳挑唇微笑,那价值百两金的蜀锦衣裳,还指不定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呢。 韩长暮见姚杳脸色微变,有要起身行侠仗义拔刀的架势,眼风凌厉的扫了她一眼,见她吓得坐了回去,才平静道:“想冒头,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冒头的本事。” 姚杳恨恨咬牙。 本事,她当然有,那书生长了副一指头就能戳死的柔弱模样,也就欺负欺负比他还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碰上她这样的,只有被打死的份儿。 她眨了两下眼睛,明白了韩长暮话中的意思,他们俩身份特殊,的确不太合适太高调,容易枪打出头鸟。 她只好老老实实的坐着,转眸望向那一群看热闹的镖师,连为首的镖头也放下了竹箸,仔细打量起百两金的衣裳长什么样。 她以为镖师们行走江湖,自有一股子侠义之气,会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可这些镖师却颠覆了她的自以为,并没有一个人出头,都忙着看热闹,连带着唏嘘书生真有钱,百两金都够在长安城里置办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姚杳捏着竹箸哀叹。 说好的江湖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为什么不像水浒传里演的里那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骂娘呢,这些镖师彻底颠覆了姚杳对江湖人的概念。 看了那么多年金老爷子书中的快意恩仇,一朝看到真正的江湖人,真是万箭穿心呐。 韩长暮低头喝汤,喝一口看一眼姚杳,她的脸色一会阴一会晴,一会愤怒一会疑惑,他不禁摇头,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丫头,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他摇了摇头。 这样的喜怒形于色,混官场是无望了,嫁了人也会被婆婆嫌弃。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楼船掌柜面不改色的立在柜台后头,像鸵鸟一样埋起头,就像死了一般,不听不看不说。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他在这条运河上行船十年,见多了这种事,若事事都让他出头去管,他早把裤衩都赔进去了。 再说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什么,百两金的衣裳太贵了,八成是个坑。 楼船掌柜摇头,他是买不起百两金的衣裳,可人傻钱多的人有的是,谁让那丫头倒霉呢。 一时间没人说话,没人出头抱打不平,大堂里安静极了。 见众人被百两金的衣裳给唬住了,书生一把揪住少女的发髻,把她拖到脚底下,眯眼冲着边上的小厮抬了抬下巴:“写个卖身契。” 百两金这的卖身契一签,少女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哗啦一声,姚杳终于站起了身,大堂里目光灼灼,都投向了她。 韩长暮却轻咳一声,手松了松,竹箸“啪嗒”掉在地上。 姚杳怔忪回神,抿唇弯腰,把竹箸捡起来,拿滚烫的茶水冲了一遍,又用雪白的帕子擦干净,双手捧着递给韩长暮。 韩长暮波澜不惊的瞥一眼姚杳,暗自点头,还算反应机敏。 拳头不够硬,身家不够厚。 众人失望的回头,继续看书生和少女掰扯那价值百两金的卖身契。 小厮笔墨利落,刷刷刷写好了卖身契,送到书生手边儿。 书生扫了一眼,冲着少女抬了抬下巴,见少女没动,他抬脚将老汉踹出八丈远,和和气气的一笑:“不签,就把老家伙扔下船喂鱼。” 如今这世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少女收了泪,眼波一转,落在卖身契上,她虽识字不多,可名字还是会写的,提笔就要往卖身契上签名。 一道金光逼到近前,散发着金子的晃眼光芒,当啷一下,砸到少女的手上。 少女吃痛,喉咙里发出呜呜两声,手不由自主的松开,笔掉在卖身契上,墨迹在纸上洇开,把字迹糊成了一片。 那道金光果然是块金锭子,闪闪金光亮的扎眼。 姚杳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金子,果然是这世上最美的颜色了。 “谁,谁。”书生转头望向金子扔过来的方向,连问了几声,却没人回答。 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人,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食案:“往哪看呢,某在这里。” 书生吓了一跳,回头却见一张大脸抵在自己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人引了过去。 韩长暮怔了怔,与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竟是那个吐得直不起腰的绯衣公子,脸色已经好了很多,还有精神抱打不平,看来那止吐的药,效果不错。 绯衣公子连掏几张银票,豪气云天的啪啪啪拍在食案上,又把金锭子压在银票上,挥手道:“这些,你数数。” 众人愣住了,这么蠢横的人,从哪冒出来的。 姚杳喝了一口清粥,低低笑了一下:“傻子太多了,骗子明显不够用了。” 韩长暮诧异低语:“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姚杳回了神,闭紧了嘴,不说话了。 书生也愣了,缓了缓,才一把抓过银票,在指尖唾了口唾沫,两指一搓,数的飞快,一看就是常数银票的老手。 数完之后,他把银票和金锭子装进佩囊,眯眼冷笑一声:“这臭丫头归你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大堂。 少女拉着老汉,跪到在绯衣公子面前,一个呜呜直哭,一个叩头不停。 “多谢公子,公子大恩大德,小老儿没齿难忘,小老儿定要为公子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供奉,求神明保佑公子长命百岁。”老汉跪在地上,边哭边磕头,磕的咚咚直响。 绯衣公子受了惊吓,一下子跳开老远,摆着手惊惶道:“别,别跪我,这点钱不算什么,你们走吧。” 说完,不待少女和老汉说什么,他也飞快的跑出大堂,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韩长暮紧紧蹙眉,即便是施恩不图报,也不该吓成这个样子吧。 波涛声起,大堂安静下来。 这些镖师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哑巴,还是谨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除了吃饭吧唧嘴这点毛病外,竟没有一个人说话。 姚杳捏着竹箸,无语望天,这些人不说话,能听出什么来,她又不会读心术。 镖师们吃饭极快,吧唧吧唧几声,就齐刷刷的撂下碗筷,沉甸甸的脚步砸在地板上,连船体都狠狠晃了几下。 然后换了另一半镖师,继续吧唧嘴。 姚杳抿唇,与韩长暮同时在食案上写了个一,一盏茶的功夫,这也太快了吧,完全没有下毒的时间啊。 韩长暮笑了,这个小妮子,真是有意思,他越来越好奇了。 一连两日,韩长暮和姚杳换班盯梢儿,主要盯着那个狂野镖头的动静,详细记录下他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几时用饭几时就寝,就连夜里去了几趟茅房,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两日盯梢下来,韩长暮头疼了,这镖头见的人不少,可说的话却少的吓人。 这人该不会练得是闭口禅之类的功夫吧,怎么比他还能憋的住不说话呢。 至于姚杳,她发现了点别的。 这镖头吃得多,最爱那道板栗焖仔鸡,但凡有那道菜,他都要整盆霸占过去,细嚼慢咽,还要添一壶酒。 这镖头夜尿多,用她前世满天飞的电视广告诊断来看,大约是前列腺不大好,一夜要跑上四五回。 她叹口气,武功盖世又如何,也挡不住频频造反的前列腺。 深夜里,运河上波涛翻滚,行船渐渐慢了下来,每扇窗外头都挂了一盏昏黄的灯,河风里轻轻飘动,在河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儿。 韩长暮关了窗,放下窗前的竹丝帘子,拿起小几上写的凌乱的纸,紧紧蹙眉:“这镖头看起来粗放,行事却实在缜密,咱们盯了两日,竟毫无进展。” 咚的一声,走廊里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震得门窗直晃,随即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腾腾腾的往走廊尽头跑去。 姚杳看了眼更漏,诧异的低声道:“这才刚过亥正,镖头怎么就急着去茅房了,往日可没这个时辰去过。” “噗嗤”一声,韩长暮喷了口茶,呛得咳嗽几声,点着手上那张纸,仔细一看,还真是如此,他微微眯眼,淡淡道:“镖头每日跑几趟茅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四回 公子死了 姚杳想都没想道:“白日少一些,巳时三刻,未正一刻,酉时二刻;夜里要多一些,戌时一刻,亥时二刻,子正,丑正三刻,再就是卯正三刻,满打满算,他一晚上也就寅时到卯正能睡个安稳觉。” 韩长暮边听边对纸上的字迹,不禁唏嘘。 一个姑娘,把一个大男人去茅厕的时辰记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吗。 他继续发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姚杳脱口而出:“当然有问题了,大问题,镖头这是前列腺有毛病,得治。” “什么病。”韩长暮没听过这个病症,诧异惊呼。 姚杳忙着捂嘴:“没,没什么。”这张破嘴,又秃噜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就是,一种怪病,上了岁数的男子得的,夜尿多,睡不了安稳觉。” 韩长暮没有深究,只是淡淡道:“睡不了觉不算大事,我曾经六天未睡。” 姚杳撇嘴,这话是凡尔赛的最高境界了吧,也就他能说得出口,换个人说都臊得慌。 是个人都知道,睡不了安稳觉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什么,韩长暮不痛苦,不,他不算人,当然不痛苦。 她睨了韩长暮一眼,主动的不睡觉和被动的睡不了觉,能是一码事吗。 这一路上,她算是看明白了,这货就是个工作狂,可以不眠不休的熬个十天十夜,他也不怕过劳死!!! 又是一阵腾腾腾的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咚的踹门关门,一气呵成。 韩长暮抿着唇角,想了想:“你既然听说过这个毛病,那,你有没有法子治。” 姚杳凝神。 前世的时候,电视广告里大喇叭天天叫唤怎么治这个病,自己怎么就没长个心眼儿,记下来几个方子呢。 有用没有先不提,至少能唬人啊。 再说了,治不好也治不坏不是,都是面粉大力丸,也吃不死人。 她想了又想,隐约记得一本清朝医术里,记着一剂方子,正好对症。 提笔蘸墨,她在纸上写下个简单的方子。 韩长暮一瞧,这上头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每一味药也都听说过,但这方子却是头一回见,他怀疑道:“这方子,的确治得好吗?” 姚杳端正坐着,很郑重的摇了摇头:“我没试过,不知道疗效如何,但是公子,你是真的要治好他的病,而不是用这张方子去接近他么?” 韩长暮没有笑,一本正经的点头:“自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治不好病,也不能害人性命。” “咚”的一声,姚杳气到崩溃吐血,砸在小几上,这个死板无趣的人啊,怎么看也不像是博施济众之人。 又是“咚”的一声巨响,这响声离他们的房间很近,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翻了翻手边的纸,不约而同的想到,这响声不是镖头踹门的声音。 此时,走廊里传来一声尖叫,扯破了喉咙,声嘶力竭,惊恐万分的那种。 韩长暮顿时变了脸色,开门时,走廊里已全是脚步声和人声。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众人围拢的地方,正在自己房间对面,若他没有记错,那正是吐得直不起腰的绯衣公子的房间。 地上有猩红温热的血,慢慢的扩散开,湿润的渗透到地板缝隙里。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快步走到人群外,拨开人群一看。 绯衣公子趴在地上,一把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背心,刀刃整个儿刺入皮肉,只留了血从伤口处漫出来,洇红了雪白中衣,流到地上。 也不知这人还有气儿没气儿,但匕首刺的这么深,这人八成是活不成了。 楼船掌柜已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跑上三楼,凑到近前一看,就吓得险些晕厥,幸亏边上小厮反应快,一把扶住了他。 船上死了人,这是大凶之兆,他这是行船没看黄历,出门不利啊。 他摸了把冷汗,脸色惨白的冲着众人拱了拱手:“诸位贵客,贵客,且散了吧,船上出了这种事,只能等明日天一亮,先靠岸报官了。” 众人一片唏嘘,不管这人是死了还是没死,这种事都得报官,这船怕是也不能再往前开了。 这趟行程,看来是没有个好的开头了。 众人恹恹,兴致低落下来。 “报了官,船肯定是要停下来,不能再走了,那我们的船资怎么办,下了船,我们还得另付船资再寻一条船的。”有人嚷了起来,说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想法。 有人起了个头,众人便不再围着绯衣公子看热闹了,都涌到了楼船掌柜身边,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掰扯起船资来。 趁着这个功夫,韩长暮慢慢走到绯衣公子身旁,仔细端详起来。 他眼前猛然暗了暗,抬头一瞧,是姚杳在他对面蹲下来,面无表情的探了探绯衣公子的鼻息,随后摇了摇头。 韩长暮一叹,伸手按了按绯衣公子的手指,弹性极好,没有粗茧,温度也与常人无疑,看来是刚死不久。 他正打算仔细查看一番,外头却传来了大声的喊叫吵嚷,是听说了出了人命案子,所有人明日一早都要下船的消息,威远镖局和其他方才没出来看热闹的人,现下全都出来了,围着楼船掌柜要说法。 人多眼杂,都挤在这间房间门口,韩长暮二人不好再仔细查看,若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反倒不妙。 二人挤在众人后头,一面挡着这房间,别遭了破坏,一面浑水摸鱼,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在船上住了三日,三楼的人都已打过照面,有些人虽只是匆匆一眼,但姚杳却记得十分清楚,她冲着韩长暮暗暗点头:“只有镖头和一半的镖师没有出来,其他人都出来了。” 韩长暮轻轻一哂,如此谨慎,这一次押送的货物里,定然有要命的东西。 楼船掌柜被吵得焦头烂额,满脑门子官司,一个劲儿的告罪。 就在此时,楼梯处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步履匆匆的走过来个高个子男子,足足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去,身着竹青缂丝圆领袍,四旬上下,下巴上留着短须。 这人一出现,韩长暮的眼光闪了闪,这身装扮,正是本朝官吏常做的打扮,这船上,除了他和姚杳,竟还有别的官府之人,他转头瞧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眨了下眼,身形灵巧的穿过拥挤人群,挤到楼船掌柜身旁,缩着身子,尽量降低存在感。 而韩长暮则退了几步,趁机走到房间,探查起每个角落。 正中的食案上搁了两只素白杯盏,各盛了半盏琥珀色的茶水,他伸手试了试,茶水尚温。 长窗没有关,可竹帘却拉了下来,夜风吹动帘子,打在窗棂上,一阵阵噼啪轻响。 细长的竹丝断了两根,参差不齐的折断处挂着一条细弱的丝,半透明的长丝和夜色融在一起,随风飘动,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韩长暮走了几步,窗棂上印着一点灰尘,像是花纹的样子。 这房间别处都十分干净,没有半点灰尘,唯有窗棂上那一点。 他扒着窗棂向下望去,外墙上印着半个足印,很小,模糊的看不清楚。 这房间虽然很大,但东西却不多,箱笼里是空的,胡床上搁着个包袱,里头有几件换洗衣裳,连散碎银子都没有。 韩长暮一眼望了个遍,转头去翻趴在地上的绯衣公子。 姚杳刚站稳,就听到那高个子男子淡淡道:“某乃汉王府长史黄淮,这是某的路引文书。” 听到此话,她探头去看,那打开的文书上,赫然写着汉王府长史黄淮,下头是一溜大红签章,看上去跟她手里的路引的确长得一样。 黄淮继续道:“出事那人乃是汉王府的家奴,偷盗了府里的钱财,某带人一路追踪到此,原本是想当场拿下的,可此人十分机警,并未将偷走的汉王爱物随身携带,且同伙也未出现,谁知又出了这种事。”他冲着围观众人拱了拱手:“此乃汉王府家事,惊扰诸位了。” 有苦主露面,这事终于好办了许多,楼船掌柜直起了腰杆,含笑道:“既然贵客认得此人,那么,此事就由贵客料理,正是理所应当的。”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难怪这人肯掏那么多钱英雄救美,救完了还不肯让美人答谢,原来是不差钱。 不过这王府的亲卫也不怎么样嘛,抓不住小贼拿不住贼也就算了,怎么最后小贼还被人杀了呢。 姚杳亦是点头轻叹。 都说一掷千金,看来还得是别人的千金自己花,才不心疼啊。 黄淮轻咳了一声:“掌柜此话说的有理,明日一早到了渡口,某会带着此人一同下船,此乃汉王府的家事,就无需报官了,诸位放心,不会打乱诸位的行程。” 汉王府的人都说不用报官,那别人自然是没有意见了。 “你说他是汉王府的家奴,偷了东西跑出来了,怎么证明啊。”静了片刻,众人即将各自散去之时,突然有人开口,懒洋洋的说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五回 找东西 这话说到了姚杳心坎上,正是她想说却又不方便说出口的,她抬眼一瞧,说话的是个黑脸男子,因为脸实在太黑了,看不出岁数来。 黄淮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耐心解释了一句:“这不是有某的路引文书么。” 黑脸男子瞟了黄淮一眼,继续懒洋洋道:“路引文书只能证明你的身份,无法证明他的身份。” 这话如醍醐灌顶,众人频频点头,听明白人说的话,明白人一下子也多了起来。 对啊,他说是家奴就是家奴么,凭什么。 凭他长得高? 凭他岁数大? 还是凭他是汉王府的长史? 姚杳望着黑脸男子,意味深长的笑了,这人长得这么黑,说的话还这么一击即中,该不会是姓包吧。 黄淮的眸光阴冷了几分,勉强压下怒火,一字一句说的像是要吃人:“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姚杳一愣,笑得更深。 这就是其心可诛的威胁了吧,问清楚了他叫啥,再查查家住哪,就能上门请喝茶了。 谁料黑脸男子处变不惊,也不知是没听出黄淮的意思,还是听出来了,只因脸太黑,看不出变了脸色,仍旧懒散的笑了笑:“某乃国子监监生,姓包,单名一个骋,字灵通。” 那声“噗”哽在嗓子眼儿里,呛得姚杳直流眼泪。 姓包,姓包,还这么黑,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姚杳下意识的望向包骋,这人,该不会真的和包拯有啥关系吧。 包骋察觉到姚杳的目光,不明就里的望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的晃眼的牙齿。 姚杳心中一凛,忙收回目光,低下头。 国子监的监生,非富即贵,万不可得罪。 黄淮憋了口气,勉强摆出一副好脸色:“原来是包公子,包公子有所不知,汉王府的家奴,手腕上都烙了个梅花印记,若包公子心有疑虑,大可以去看看。” 姚杳愣住了。 梅花印记,这么风雅的名儿,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那么个草包汉王,还有这么风雅的时候吗? 那不是电视剧里梅花内卫专用的吗,怎么汉王府的家奴也用这个,莫不是,那混不吝的汉王,也是穿过来的,所以破罐儿破摔了,才会这么纨绔,拼了命的作天作地? 还没等她回过神,众人后头传来淡淡的声音:“不错,此人的右手手腕,有一个梅花印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韩长暮蹲在地上,翻起了绯衣公子的袖管,捏着那只死人颜色的手,将梅花印记显露给众人看。 那枚梅花印记是暗红色的,一看便知上了年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作假的。 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嘶,这人是何方神圣,连死人都敢摸,他们也就敢看看罢了。 韩长暮拍了拍手,恍若无事的站在众人身后,听黄淮继续说。 黄淮冲着韩长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诸位,此事再无可疑之处了吧,请诸位安心回房,某这就先将此人的尸身带到一楼去,明日天一亮就下船。” 楼船掌柜也忙着跟了一句:“如此甚好,船尾有空置的仓房,平日里用来堆放杂物,正好方便安置。” 确认了身份,再没什么异议,只要船可以如期前行,这点晦气不算什么,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各自散去。 韩长暮和姚杳也没有留下来看热闹的借口,佯装自己只是个寻常看热闹的,听着身后黄淮招呼人搬动绯衣公子的声音,慢慢走回房间。 门一关,姚杳靠在门上,微微蹙眉,压低了声音:“公子,汉王府里,当真有个叫黄淮的长史么,家奴也当真烙有梅花印记么。” 这事巧的蹊跷,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韩长暮的两只手泡在水里,鲜艳的玫瑰花瓣在指缝间晃动,他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摸了尸首的双手,慢慢擦着手:“不错,只是那梅花印记极为隐秘,我也只是听说过一二,至于黄淮,是有这么个人,但我也未曾见过。” 合着都是道听途说,眼见尚且未必是真的,更何况只是听说。 这事,不真。 姚杳在屋里转了个圈儿,有些失神,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何处不对劲。 听到外头沉重的脚步声渐消,看来是都已经收拾干净。 韩长暮走到门口,扒着门缝听了半天动静,回首瞧着一脸官司的姚杳,淡淡道:“想不通,就一起去看看。” 姚杳一愣,转瞬就想通了,摇了摇头,看什么看,太危险了,不去。 韩长暮并没有开门出去,反倒打开了长窗,跳窗子之前,回头道:“还不走。” 上官的话大如天,姚杳不敢不听。 她抿唇咬着牙抖着腿,暗骂了一句催命鬼,跟着韩长暮从窗子一跃而下,在风里打了个旋儿,像两片落叶,一前一后的落到甲板上,轻飘飘的,没有发出大的声响。 二人躲着绰约灯火,猫着腰,蹑手蹑脚的往船尾摸去。 船尾堆放杂物的仓房为了防潮,并未开凿窗户,木头拼接的缝隙里还封了蜡,韩长暮虽然对这艘楼船并不熟悉,但对楼船的基本结构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一排仓房的所在。 连着推开几间都堆了满满的杂物,而最后一间推开后,一股凉气扑面而至。 绯衣公子躺在篾席上,崭新的白布从头盖到脚,边上放了一个冰盆降温。 他死的仓促,又是家奴身份,没有人给他换衣,更没有搭建灵堂,无人祭拜,连祭品都没有摆上一盘。 姚杳反手掩上门,冰盆上白森森的寒雾袅袅盘旋,更添了几分阴冷。 韩长暮刚掀开白布,就听到外头有压得极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对视一眼,环顾四围,飞身上了房梁,一左一右藏在了房梁和屋顶相接的暗影里。 二人刚刚藏好,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一个人,对门口说:“你在这守着,莫要让任何人靠近。” 听声音,正是方才自称是汉王府长史黄淮的那个人。 在黄淮眼里,这间仓房空无一人,他无需顾忌什么,点燃烛台搁在一旁,伸手掀开了白布。 白布之下的脸隐隐发黄,皮肉已有些僵硬发紧。 黄淮在绯衣公子身上一通翻找,甚至连亵裤都扒下来找了个遍,却什么都没找到。 “怎么会没有,这死人把东西藏哪了。”他喃喃低语,声音虽不大,可这房间里没有别的声响,这声低语一丝不落的落入韩长暮的耳中。 找东西,韩长暮挑唇微笑,屏息静气的继续往下看。 黄淮想了想,摘下绯衣公子的头冠,迎着烛光,连缝隙里都看过了,却一无所获,他沉着脸色连发冠带头钗一起扔到地上。 “咚”一声,这响动不大,可听在姚杳耳中,却有些异常,原本在黄淮扒绯衣公子的亵裤时,她就捂住了眼睛,听到这声音,她睁开眼,定定望住滚到角落里的发冠和钗,眼波流动。 这地方人多眼杂,不好大肆翻找,黄淮凝神片刻,还是决定明日带着绯衣公子下船后再说,他脸色阴沉的瞪着绯衣公子:“明日下船,找个没人的地方,哪怕把你大卸八块,也要找到那东西。” 他噗的一声吹灭了烛火,懒得收拾绯衣公子的衣裳头发,只用白布潦草的把人盖住,便转身走了。 静了片刻,听得黄淮二人已经走远,韩长暮二人飞身落下,飞快的对视一眼。 “公子,黄淮在找什么。”姚杳压低声音问道。 韩长暮摇头不语,掀开白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绯衣公子看。 姚杳啧啧嘴。 这般看法,他也不怕把死人看的诈了尸。 她退了几步,走到墙根儿,捡起发冠和头钗,仓促之下看不出端倪来,她想了想,塞进袖中,打算回去慢慢研究。 什么,这是死人的东西,摸了晦气。 不不,这是值钱的东西,呸,这是物证,拿回去破案使。 找东西是内卫司必备的手艺,韩长暮更是此中老手,他低着头,一寸一寸的捋过绯衣公子的衣边儿。 他刚刚摸完了绯衣公子的衣摆,正打算去摸袖口,就听到外头又传来脚步声,虽也刻意压着,但明显与黄淮不一样,不是练家子。 二人对视一眼,把白布盖好,再度飞身上梁。 只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走进来,胖子靠在门口,抱着胳膊,哆哆嗦嗦道:“大,大哥,这,这太冷了。” 瘦子回头怒骂:“让你多穿点,你不多穿点,冻死活该。” 胖子都快哭了,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大,大哥,我害怕。” 瘦子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到胖子的头顶:“怕什么怕,挖坟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怕。” 胖子瞟了一眼搁在地上的尸身,欲哭无泪:“哥,那坟里都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了,骨头都烂了,这个,这个是刚死的。” 瘦子骂道:“都是死人,都一样。” 胖子继续哆嗦:“哥,你不知道,我爷爷说,这刚死的,最容易诈尸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六回 装神弄鬼 瘦子没有理他,反倒一把掀开白布,咦了一声,骂道:“叫你早点来早点来,你磨磨蹭蹭的,你看,有人来摸过一回了吧,那金的发冠让人给摸走了吧。” 他回头见胖子靠在门上没动,登时怒了:“你过来,给我搭把手,我看他这衣裳不错,扒下来卖了,也能值点钱。” 胖子怕得要死,可拗不过瘦子,哆哆嗦嗦的走到跟前,和瘦子一起,把绯衣公子扶了起来。 刺入背心的匕首一半嵌在肉里,一半露在外头,血凝固在上头,没有人想起到要把匕首拔出来,即便匕首影响了他平躺,也任由他扭曲着躺着。 匕首柄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光彩照人,貌似是个值钱的东西,瘦子眼睛一亮,噗的一声,就把匕首拔了出来。 没有干透的血,喷溅出来。 而此时,静悄悄的仓房里,同时传来痛苦的低语,阴恻恻的:“哎哟,疼死我了,你们轻点。” 胖子和瘦子惊恐的互相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半坐着的绯衣公子。 惨叫闷在嗓子眼儿里,没法喊出来。 他们俩吓疯了,这间仓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声惨叫,并不是他们俩发出的,那就只有...... 胖子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拔腿就跑,跑到门口绊了个跟头,勉强爬起来踉跄奔走呼喊,喊声凄惨的让人直打哆嗦:“诈,诈,诈,诈尸了。” 瘦子惊恐的忘了逃跑,正与半眯着双眼的绯衣公子,来了个四目相对。 瘦子闷哼一声,两眼儿一翻,晕倒在地。 绯衣公子随之也倒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气息全无,分明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房梁上一阵风过,韩长暮二人飞身落下。 姚杳瞟了面无表情的韩长暮一眼,觉得方才那阴恻恻的一声鬼叫,与他这张阎王脸简直相得益彰,太般配了,不得不叹一句,装神弄鬼,他是认真的。 韩长暮不知道姚杳在想什么,飞快的把绯衣公子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姚杳想了想,却把瘦子的外裳给扒了,利落的穿到绯衣公子的身上。 韩长暮见状,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来。 姚杳替绯衣公子整好衣襟之时,无意中碰到了他胸口处的皮肉,眼皮一跳,低语:“公子,这块皮。” 韩长暮转瞬明了,拿起匕首,手起刀落,将胸口的皮完完整整的割了下来,割下来后才发现,这张皮只是一张假皮,薄透的紧紧贴服在真正的皮肤上,不用手摸,只是用眼睛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两个人手脚利落,清理掉了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 原以为胖子这样大呼小叫的跑出去,肯定会惊动许多人前来查看,谁想还没听到乱糟糟的脚步声,就先听到了轻飘飘落下的步子,渐渐逼近。 韩长暮想也不想的飞身上梁。 怎么又来了,谁啊这是,这么闲。 姚杳扶额哀叹,也蹲在了梁上暗影里。 这间仓房,今天夜里格外热闹,这扇门,吱呀吱呀的响个不停。 这回进来两个人,身影看着有几分熟悉,韩长暮怔了下,竟然是她。 一个苍老而恭敬的声音响起:“圣使,就是这里。” 静了片刻,响起个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稚嫩,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可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搜吧,圣主说了,宁可毁掉那东西,也绝不能落入朝廷手中的。” 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正要动手,却惊了一声:“圣使,有人拿走了这人身上的所有的东西。” 小姑娘的声音变得尖利:“什么,查,查出来今夜究竟还有谁来过,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人找出来。” 苍老的声音道:“圣使,韩长暮下落不明,咱们还要赶到玉门关设伏围杀他,恐怕时间不够。” 小姑娘想了想,声音平静下来:“还没有韩长暮的下落吗。” 苍老的声音道:“没有,咱们的人,没有看到韩长暮出京,但京城中的人传信,他确实已经离开京城了。” “废物。”小姑娘怒道:“拿走东西的人,一定还在船上,本使给你一夜的时间,务必将那东西找出来。” 苍老的声音道:“是,属下遵命。” 韩长暮蹲在梁上,听着这些话,已是震惊万分,那苍老的声音,正是弹奏胡琴的老汉,而声音稚嫩的小姑娘,正是舞艺超群的哑女,难怪她佯装口不能言,这把声音太过奇特,真是令人过耳不忘。 他察觉到对面的目光,他抬眼相望,正好望见一缕幸灾乐祸的坏笑。 听到有人要围杀韩长暮,姚杳正盘算着要离这个灾星远点,却没料到自己的戏谑正好被韩长暮看到眼里,她哽了哽,呼吸转瞬凌乱。 “什么人。”哑女耳力过人,听出了这微乎其微的变化,陡然厉声喝道,她纤腰压低,手一扬,两枚柳叶飞到冲着姚杳藏身之地激射而去。 只听的铛铛两声,柳叶飞刀像是嵌在了梁上,发出嗡嗡的余音。 哑女抬头,看见暗影里没有任何动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倒在绯衣公子身边的瘦子,才觉得自己恐怕是疑心生暗鬼,方才那凌乱的呼吸,应该是浑水摸鱼不成,现在正在装死的倒霉鬼发出的。 方才跑出去呼救的,跟这人应该是一伙的,那么东西,八成就是他们拿走的。 她冲着瘦子抬了抬下巴:“杀了。” 老汉一言不发,指缝间夹着一枚犹如偃月的飞刀,冲着瘦子的脖颈划去。 瘦子再装不下去了,“嗷”的一嗓子叫了起来,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哑女和老汉,只没头没脑的一把推开老汉,疯狂的夺路而逃。 老汉显然没有防备,竟被没什么功夫的瘦子推了个踉跄,已然失了先机,起身追出去时,听到了鼎沸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 哑女和老汉对视了一眼,只好暂时放弃追瘦子,而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不动声色的和奔过来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想要趁乱,再好好找一找。 而韩长暮二人,在乌泱泱的人群冲进仓房的转瞬,就轻巧的落地,不动声色的退出仓房,回了三楼房间。 直到紧闭房门后,韩长暮才有空吁了口气,望向姚杳的胳膊:“怎么样。” 姚杳脸色微白,手捂着胳膊,没有血流出来,更没有滴在地上。 柳叶飞刀刺入胳膊的转瞬,姚杳就将其拔出来钉在了梁上,做出飞刀刺空,钉在梁上的假象。 随后趁乱,她拿出自制的止血绷带,绑在了伤口处。 她松开手,摇头:“没事,皮肉伤,我重新包扎一下就好了。” 韩长暮点点头,不再多言。 既然领了这个差事,就该有无法全身而退的觉悟。 什么,这差事是他硬塞给她的。 不对,没有这件差事,她还会领别的差事,他不塞,别人也会塞,那还不如由他来塞,至少事成之后,他不会抢她的功劳,还会替她请功。 姚杳回房,翻出金疮药洒在伤口上,金疮药是柳晟升特配的,好用是好用,可是比一般的金疮药更疼啊,疼的她龇牙咧嘴。 那柳叶飞刀刃薄如纸,中间有隆起之脊,刀头却又尖锐如针,刺出来的伤口,看起来细小,可实际上深可见骨。 金疮药的用量自然也要更大些,疼的自然也就更变态一些。 她疼的打颤,冷汗淋漓,叹了口气。 幸亏那哑女没有在飞刀上淬毒,不然,她就死定了,估计这会儿都凉透了。 这趟差事不好出,是她意料之中的,可这才刚刚开始,就在玩命儿了,可以预见的,她以后要过的,是怎样一段水深火热的日子。 更绝望的是,还有个冷面阎罗在旁边催命,连个笑脸儿都看不到。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她气的跺脚捶床,扯动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一切刚刚收拾好,楼船上的小厮便惊慌失措的来敲门。 韩长暮穿着雪白中衣,揉着惺忪睡眼,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迷蒙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厮抖着嘴唇子,脸色难看的无法直视,一句整话都说不利落了:“诈,诈,诈尸了,哦,不,有,有人,不,今夜,船上死了人,不太平,掌柜的叫小的,小的来告诉贵客,无事,无事莫要出门。” 韩长暮一脸平静的点头:“好,某知道了。” 小厮惊叹,不愧是住得起三楼的贵客,见过大世面啊,听到诈尸了,都面不改色。 小厮的身子抖的像风中的枯枝败叶,又去敲姚杳的房门,将刚才的话颠三倒四的,哆哆嗦嗦的,又说了一遍。 姚杳亦是平静点头:“好,多谢小哥了。” 折腾了半宿,天亮时,船靠渡口码头,韩长暮没有下船,站在窗户口,看着黄淮带着人,抬着绯衣公子,后头还绑着瘦子和胖子,一同下船。 至于哑女和老汉,对绯衣公子身上的东西势在必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找了个借口下船,悄悄一路跟在后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七回 莲花冠 韩长暮听到黄淮对楼船掌柜说,要去报官。 他嗤的一笑。 报官,哄谁呢,难道不是去大卸八块的找东西吗。 送走了黄淮等人,楼船继续前行,碰到了离奇惊恐的死人和诈尸,大家难免会觉得晦气,船上的船客都安静下来,除了用饭,鲜少去三楼平台赏景了。 韩长暮终于有功夫仔细探查带回来的那一堆东西了。 染了血的中衣和绯红外裳摆在地上,他握着银剪刀,一点点拆开衣边儿,抖了一地的碎布条,又一头扎在布条里,没命的翻找,还真找出了些东西来。 姚杳敲了敲门,走到房间里时,正望见韩长暮对着满地一指宽的白布条兴叹不已。 她张了张嘴,愕然道:“公子,您这是。” 韩长暮趴在地上,把一张张布条拼在一起,敲了敲地板:“你过来看看,这上头的字,连到一起,正好是一篇西域古经,坊间有所流传,我也曾经看过,而这上头记录的,与坊间流传的,有些经文上的改动,但不熟悉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姚杳凑过去,那些小字写在布条上,如同无数只黑压压的苍蝇,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欲裂。 她前世时跟着便宜师父在终南山上修行养身时,就从来没能把那五千来字的道德经背全过,现在让她来看这看不懂,也读不通的西域古经,简直是要命。 她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虽然看不懂经文,但这种古经,办差时她也看到过不少一样的,一看就知道是遍地都是的大路货,绝对不会是那一波又一波的人,前仆后继一边寻死,一边翻找的宝贝。 每一句经文都写在布条上,谨慎的缝进衣边儿里,不可谓不重视,不是宝贝,胜似宝贝,况且还改动了经文,绝对不是为了修行所用,而是藏着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可这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姚杳灵光一现,看了韩长暮一眼。 韩长暮淡淡道:“你想到了什么。” 姚杳指了指韩长暮手边儿:“那块假皮。” 韩长暮明白过来,那张假皮是从绯衣公子的胸口揭下来的,当时就觉的异样。 那假皮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搁了一整夜,已有些干枯卷了边儿,但仍是栩栩如生的皮肤的颜色。 他小心捏着两边,迎光照了照,半透明的皮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小眼儿,像是绣花针扎的,有些地方疏一些,有些地方密一些。 这些针眼儿分布的并不均匀,看不出什么来。 他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 姚杳会意,这古时候的显影方法,不外乎水泡火烤刷点药,眼下并没有找到药在哪,就只能先试试水泡和火烤了。 假皮在清水里浸泡了一盏茶的功夫,没变化。 又在烛火上不远不近的炙烤了一盏茶的功夫,都快烤糊了,也没变化。 韩长暮低着头,看着毫无变化的假皮,不由的疑心自己想左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你去跟掌柜的说一声,我晕船了,熬些面糊来。” 姚杳愣了,忙点了下头。 不多时,她端着一碗稠稠的面糊进来,腾腾热气熏得脸上微红。 韩长暮早在地上铺了一方水蓝色云纹锦缎,抬头望了一眼姚杳。 姚杳没说也没问,拿手指挑起些面糊,均匀抹在锦缎上。 韩长暮则拈起一根布条,贴在面糊上。 两个人配合默契,不多时,就将所有的布条贴在了锦缎,成了完整的西域古经。 这古经是完整了,可那张假皮,却毫无头绪。 韩长暮突然出声:“会做缁撮吗。” 姚杳一怔,深深望着韩长暮。 他对她究竟是有什么误解,竟会认为她会做针线。 韩长暮看懂了姚杳的意思,继续平静道:“掖庭里不都是要教习针线绣工的吗?” 姚杳抿嘴不语,掖庭里是教过的,可教习过和学得好,是两码事。 三百六十州,读书人千千万,每年能有几个金榜题名的。 韩长暮挑眉:“算了,还是不难为你了。”他取出几枚楠木珠子,迎光比了比,捏着薄如蝉翼的匕首,在其中一枚上,刻起字来。 姚杳大奇,凑到跟前,她以前从来没有因不会做针线而心虚过,可被韩长暮这么一问,她头一回因不会做针线,生出心虚和卑微来,笑了笑:“公子这是做什么。” 韩长暮头也不抬,手中的刀在珠子上落下,稳稳的刻着簪花小楷:“把经文刻在珠子上,串成手串带着。” “这么多。”姚杳咋舌:“这得刻到天荒地老了吧。” 韩长暮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很有意思,抬头睨了姚杳一眼,淡淡道:“只刻改动过的经文,别的我都会背。” “这么厉害。”姚杳继续咋舌,笑了起来:“这个,我可以帮忙。” 韩长暮放下匕首,提笔在经文上描了几道线,弯腰从鹿皮靴子里取出一柄匕首,和他用过的那柄一模一样:“那你照着我描出来的这些经文,慢慢刻。”他拿匕首点了点布条:“我刻前头这一句,你刻后头这一句,每颗珠子上刻一句,总共十八句。” 姚杳点头,握着匕首,凑在灯下,下手极稳。 楼船在宽阔的水面缓缓前行,随波起伏,两岸层峦叠嶂的青山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斑斓的鲜红与金黄,倒映在荡漾清波里的秋光,绚烂夺目。 船行水中,波涛翻涌,推得船体摇摇晃晃,人也跟着晃了几下。 韩长暮抬头,望了一眼姚杳,她低着头,神情专注,耳垂子上垂下来的银耳坠,随着船体起伏而摇摇晃晃。 可她一手捏着楠木珠子,一手握着匕首,每一刀都下的稳当,不轻不重的落在珠子上,竟无一刀落空滑走。 楠木珠子有拇指大小,浑圆光华,要将一整句刻在上头,每一个字比正经的小楷更小,落刀艰难,刻久手腕难免会酸。 姚杳刻完一颗,放下珠子和匕首,动了动手腕,抬头一看,正望见他透过烛火,望过来的眸光。 这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静的可以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低下头,继续刻珠子。 姚杳挑了挑眉稍。 被她睡了的少使。 被汉王扒了裤子的少使。 她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要犯错误了。 她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轰出去,在布条上找到下一句,望见锦缎上深深浅浅的云纹,缁撮,缁撮,系在头上的,她闭目想了想,风吹云纹动,系在头上,当真是风光霁月。 她灵光一闪,猛然睁开眼,转身就跑。 韩长暮不明就里,望着姚杳出门,不多时又望着她进门,手中拿着金发冠和头钗,正是绯衣公子戴过的那顶莲花冠。 对,是那黄淮从绯衣公子头上扒下来的,被姚杳捡了便宜。 姚杳捧着她顺手牵来的金发冠,迎着烛火仔细端详,看着看着,就一脸的凝重。 这顶金冠正面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而从宝石向外,则有四朵镂空的莲花,莲花与莲花之间,镶嵌着拇指大的碧玉雕成的莲叶。 莲花寻常,莲叶也寻常,但材质不寻常,赤金打造的红宝石碧玉莲花冠,的确是个值钱的物件,相形之下,那与发冠相配的头钗,就显得简薄了些。 同样的赤金头钗通体素净,只是将簪头雕成了一尾鱼的模样,鱼尾和鱼头弯曲,插入发冠中,像极了鱼戏莲叶。 鱼戏莲叶,鱼戏莲叶。 姚杳捏着头钗,在金冠上来回比划着。 她蓦然想起一首诗来。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她若有所思的鱼身上来回摩挲,摸到鱼嘴处浅浅的凹陷,像是有深浅不一的花纹。 罢了罢了,反正是没有办法的事,索性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攥着头钗,按照这首诗的顺序,找准了一片莲叶,鱼嘴扣上莲叶正中的一点凸起,轻轻一转。 出人意料的啪嗒一声,那片莲叶竟偏移了一点位置。 韩长暮听到动静,也看了过来。 姚杳如法炮制,依次找准了莲叶,扭动着正中的凸起,使莲叶相继偏离位置。 但这发冠的变化也仅限于此,只是四片莲叶移动了些许,再无旁的变化了。 韩长暮接过发冠,沿着内壁细细的摩挲了一圈儿,又顺手拿过头钗,扣在发冠两边的缝隙中,轻轻一转。 发冠正中镶嵌的红宝石便微微移开一道缝隙。 他用手轻轻一拨。 红宝石和镶嵌的底座中竟有一小片空隙,从里头掉出一丸药丸。 二人惊喜的对视一眼,藏的这么隐蔽,看来这药丸,是个宝贝。 姚杳捧了一碗水过来。 韩长暮双眸一眯,拿尖利的钗头轻轻挑了一点药,放在水中化开,将整张假皮泡了进去。 果然如二人所料,不多时,那张皮子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图形和字迹,像是某地的舆图,但上面标记的却不是地名,是壹贰叁这类的数字。 姚杳眸光一瞬,望见铺在地上的布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八回 手串和手环 她看多了谍战片,知道有密码本这种神奇的东西,莫非这本古经,就是所谓的古代密码本,而这张皮子上所写的壹贰叁,指的是古经上的第几个字? 她将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组合排列,一一比对,终于对出了“普宁坊”三个字。 她抬头看了看韩长暮,一脸茫然。 是她知道的那个普宁坊吗,是长安城中那个普宁坊吗? 看到这三个字,韩长暮反倒镇静下来,确认了这张皮子上,记录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联络地点。 普宁坊中有一座祆祠,他下令捉拿祆祠众人时,已经人去楼空了。 “这张假皮上,应该记录的是某个组织的隐秘,都译出来,未必对咱们此行有什么帮助,但一定朝廷有利。”韩长暮拿过纸笔,记下了普宁坊三个字,随即冲着姚杳点头:“你来译,我来记。” 一个人比对,一个人记录,忙活到天边微明,韩长暮手中那张纸已写的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地名,有些是他熟悉的,有些是他没听说过的,还有些令人奇怪的动作,比如绕着一棵树,正三圈反三圈。 他撂下笔,揉了揉额角。 慢慢思量起绯衣公子的身份,他记下这些到底有什么用,记下的究竟是哪个组织的秘密,他又是听命于谁。 姚杳没有功夫想这些,她只觉得眼睛疼,头疼,她要瞎了。 她把布条和假皮一推,连招呼都没跟韩长暮打一个,就迷迷瞪瞪的回了房。 她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不要打扰她,她可以睡到天荒地老。 远离床的地方,都是可以跑死人的远方。 九月的玉门关,寒风席卷狂野,薄霜覆盖沙石,到处都是触手可及的寒冷。 天还没有大亮,瘦伶伶的星子黯淡无光。 戍楼上站岗的兵卒冻得手脚僵硬,嘴唇发紫,耸肩缩脖子,连腰杆儿都直不起来了。 到了换防交值的时候,两个兵卒僵硬的挪下戍楼。 时辰尚早,天又冷,除了戍边的兵卒,此地没什么人。 两个兵卒边走边说。 “少主吩咐了,韩长暮已经离开长安,一旦他进入玉门关,立即除掉。” “好,我这就安排下去。” “这是少主吩咐咱们的头一件差事,一定要办得干净利落。” “哥哥放心,一个韩长暮,跑不出玉门关。” “这事你一个人办不成,去找炎火,让他帮忙。” 夜幕降临,楼船上的灯亮了起来,夜里行船缓慢,风轻轻掀动竹丝帘子。 韩长暮是个谨慎的人,既然房中多了那么多秘密,他便不肯轻易离开房间一步,吩咐了小厮把饭菜送到房间外,也从小厮口中得知,用朝食午食,姚杳都没有出现。 到了用暮食的时候,小厮照例给他送了一份饭食,他又吩咐小厮多送了一份过来,可想了想,他还是忍住没有去敲姚杳的门,叫她出来用饭。 他觉得,姚杳就不是个为了口吃的,可以放弃睡觉的人。 姚杳醒来的时候,正望见一弯月悬在窗棂,竹丝帘子半遮半掩。 她怔了片刻,才觉出饿来,收拾利落,开门出去找食吃。 刚走到韩长暮的房间门口,门猛然打开,吓了她一跳,抬眼一瞧,就看见他的黑眼圈又大又深,不用化妆,直接就能去动物园装国宝了。 这个工作狂,这是一天一宿没睡觉啊,精力怎么这么旺盛。 姚杳暗自腹诽,脸上不露分毫,笑眯眯的打了个招呼:“公子,下楼用饭吧。” 韩长暮面无表情,淡淡道:“我让小厮把饭送过来了,进来一起吃吧。” 姚杳有些犹豫。 跟上官一起吃饭,尤其是个面瘫不会笑的上官,她硬生生的要比平时少吃好几碗,自从上了船,姚杳就没吃饱过。 可是,饭已经送来了,他话也说出来了,她再下楼吃饭,是不是就彻底得罪了上官,从此小鞋不断呢。 她看了看韩长暮的脸,目光下移,又看了看他的衣摆。 貌比天仙还有一双惊人大长腿的上官,也算是秀色可餐了吧。 算了,忍了。 姚杳跟着韩长暮进门,一眼就看到食案上搁着的十八颗楠木珠子。 而他手里多了一只楠木手环,手中的刀翻转,纷飞,落在手环内侧。 还在刻,不都刻完了吗。 关键是,他出公差随身都带了些什么啊,带了楠木珠子,还带了楠木手环,他是现实版的哆啦a梦吗,还是打算花光了盘缠,可以随时摆个地摊? 姚杳诧异的望了望韩长暮,没说话,捧着碗,饭已经凉透了,她凑合吃了两口,问道:“公子,那经文不都已经刻完了吗,您这是在刻什么。” 韩长暮抬头,屈指轻轻敲了下做了记录的那张纸:“把这些刻在上头。” 姚杳“噗”的一声,呛了一口汤。 这不是韩少使,这是个木匠假冒的吧。 韩长暮抬头掠了姚杳一眼,手上的刀却没停,淡淡道:“你是怎么知道,那莲花冠里有东西的。” 姚杳挑眉:“办差的时候,抓住个头面行的大掌柜,他单靠听,就能听出金子里有没有掺假,是实心还是空心。” 韩长暮是个抓不住重点的,竟问道:“这本事并没有触犯律法,为什么会被你们抓了。” 姚杳抿唇笑了:“公子可知道,他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韩长暮摇头。 姚杳笑的更加开怀了:“他在长安城西市开了个头面行,他手艺好,但是金银价高,起初铺子门可罗雀,后来他就动了脑筋,往金饰里掺银子,头面首饰的价自然就便宜了,假的当真的卖,价钱还比真的便宜许多,倒还真的生意兴隆起来了。他掺假的功夫越来越纯熟,耳力练得也越来越出众,掺假也从没被人发现过,他的胆子也就更大了,不单往自家铺子里的赤金头面里掺假,别人送去让他化了重打的头面,他也掺假。最后有户人家惹了麻烦,京兆府判赔大笔金银,金银不够,就拿赤金头面凑了凑。得了赔偿的那户人家就将赤金头面送出去化了重打,绞开了才发现,掂起来分量没问题的金头面,竟然只是一层金箔,里头包的黄铜,两家人又闹了起来,这才查到头面行的大掌柜。” “然后,你就学了他这个本事。”韩长暮淡淡借口。 姚杳满脸笑容,有飞扬的得意:“是啊,大掌柜在头面行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还编了一本册子,记录了金子里如何掺进其他的材质而不被察觉,掺了不同分量的银,铜,或是其他材质,如何辨别,空心和实心又该如何辨别,记得十分详尽。” 韩长暮听得感慨不已。 这是个人才啊,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早点发现,收到内卫司里,人尽其用呢。 不过一个姑娘,把贪财说的这么理所应当,还神采飞扬,真的好吗? 他感慨完,伸出手:“册子呢。” 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呢,这么好的东西,还非要他提醒,才想得起来上缴吗? 姚杳回神,讪讪笑了:“册子看完我就烧了。”见韩长暮的脸色沉了沉,她忙道:“不过我背下来了。” 河水冲刷过船体,唰唰的水声透窗而入。 房间内烛火摇曳,匕首落在手环上,毛笔划过薄纸,像深夜里蚕啃桑叶,传来的沙沙声,极轻微却清晰可闻。 就这样又写又刻的忙了半夜,韩长暮放下手环和匕首,揉了揉肩头,晃了晃手腕,捏着手环迎光相望。 他边刻边整理,总算弄明白了假皮上记录内容的规律,他按照相应的规律,将这些内容刻在镯子的外侧和内侧,并以云纹相隔。 一眼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刻满经文的寻常手环,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他将串好的楠木珠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又将刻好的楠木手环推到姚杳手边,淡淡道:“这个给你,你随身带着。” 姚杳愣了下:“公子,这上头记录的东西太要紧了,还是您自己收着吧。” 别逗了,她那么神经大条的一个人,万一弄丢了,她把命赔给他都不够,她不傻,绝不会要这么贵重,要当祖宗一样供着的东西。 韩长暮扬了下手腕:“我戴了这个手串,再带个手环,会让人奇怪的。” “不奇怪,不奇怪,正好衬得您富贵。”姚杳露出个赤诚无比的笑。 韩长暮听出了姚杳的讥讽,也猜道了她的顾虑,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不必担心会弄丢了,那上头的内容,我都背下来了。” 姚杳松了口气,拿过手环,看了看内外小到需要用放大镜看的字,眼睛立马就酸涩的要流眼泪了,她望了一眼韩长暮,惊讶,敬服,还有感慨。 这人不只是个工作狂,心智也非比寻常,这么小的字,都能刻出来,而且没有瞎,这么多字,他一宿就背下来了,这简直就是个天才啊。 若放在她前世的那个年代,这人妥妥的是高考状元,清华北大的胚子。 她将手环套在左手手腕上,大小正合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二十九回 羞答答的水贼 楠木贴在皮肤上,有一丝丝的凉,那些小字刻的深,但显然刻完后又精心打磨过了,并没有毛刺之类的硌着皮肤,反倒十分光滑。 韩长暮的目光落了落,她的皮肤不像京中贵女那般白皙细腻,清浅的幽紫环在手腕上,更添沉静深邃。 他用的并非名贵的金丝楠,而是清香馥郁,色泽微紫的香楠,虽然不如金丝楠那般璀璨精美,但胜在细腻沉稳,不引人注目,且香气有升清化浊之效。 他指着楠木手环,一本正经的变了脸:“这手环你收好,万不可丢了,若我记得不真切,你那里还可以比对。” 姚杳几乎呕出血来,下意识的就往下扒手环,发现这倒霉催的手环,竟是戴上容易取下难,气的她忍不住的想开骂。 刚才是谁说的不用担心弄丢了,是谁说的已经都背下来了,这一手吃了吐,玩的炉火纯青啊。 呵呵,她就知道他这个老头子坏得很,刚才是被他的美色迷了心窍,才会信了他的鬼话。 韩长暮瞧着姚杳吃瘪,哽的说不出话,手环又扒不下来,不由得低下头,掩饰住转瞬即逝的戏谑。 船晃晃悠悠,夜已经极深了,河面上升腾起薄薄雾气。 韩长暮摩挲着左手腕上的楠木珠串,细细辨认上头的每一个字,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起身,快步走到窗下,侧耳倾听。 姚杳跟着过去,顺着窗望见一片凉凉的薄雾,薄雾中波涛阵阵:“这水声,像是大了些,此处的河道十分湍急吗。” 韩长暮摇头,沉了沉脸色,千年没有波澜的脸上,眉心蹙了蹙:“你仔细听。” 姚杳偏着头,安静的夜里,波涛声震耳欲聋,她眯了眼睛,从重重迷雾中,望见一簇簇飞快移动的光晕,像许多昏黄的星芒坠落河面。 她转瞬变了脸色,急促的喘了口气:“水贼,有水贼。” “去收拾东西。”韩长暮简单吩咐了一句,顺手不能给外人看到的布条之类,放在灯烛上燃了。 姚杳心跳如雷,紧紧抿唇,快步进房,她的行装不多,平日里都收在简易版的拉杆箱里,拖上就能走。 但,面对来势汹汹的水贼,她是万不能带着拖累人的箱子的,只将金银细软贴身带了,无影丝缠在手腕,用细棉布的衣袖挡着,手上还多了一柄长剑,闪着寒光。 喧嚣声已经近在耳畔了,隔着窗户,可以望见小船船头上挑着的灯,昏黄的光穿透冷雾。 威远镖局的镖师们也听到了动静,尽数都冲了出来。 他们走镖多年,经验丰富,遇到贼寇的机会比寻常人多上许多,自然也比这船上的船客镇定自若些。 镖师们出来时不见丝毫慌乱,只是两人一抬,飞快的将箱子抬到一楼不起眼的仓房中,用柴火掩盖着,留下一半的镖师看守,另一半镖师集中到楼船两侧御敌。 听到船上小厮挨个砸门,说是水贼来了,让船客们下楼躲藏,船客们还有些不信,大呼小叫的下了楼,有些舍命不舍财的,还背着沉甸甸的包袱。 待到了一楼,看到河面上的景象,纷纷脸无人色,抖若筛糠,只恨自己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出门,选了这么条船来坐。 凭栏远眺,一艘艘小船仿若离弦的利剑,从四面八方,飞快的逼近楼船。 看着这情景,韩长暮沉了脸色。 这群水贼很会选地方啊。 这片水域不宽,且前后都有两个急弯,不适合大型楼船转弯掉头,船速也快不起来。 而两侧则是高耸连绵的崇山峻岭,劫了船杀了人,再往那烟瘴林子里一钻,便是神仙怕也难寻踪影。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握住拳头,来者不善。 他转头望见姚杳。 只见她早将双环髻打散,全部笼在了发什么,便抱着包袱,重新回到酒肆大堂中,老老实实的坐着了。 水贼劫船,头一波一般都是试探,试探要劫客船的深浅,若是太深,深到他们进去了就出不来,便也就放弃了。 周家这艘楼船刚才显露的手笔,显然不是一般客船,一般的水贼见识过了,也都掉头就走了,不会再强攻。 可这回的,却显然是不一样了。 更不一样的时,驶过来的那艘大船激起无尽浪花,最终却在距离周家楼船数丈之外的地方停下来了,并没有再向前一步的意思。 韩长暮双眼微眯,看着那艘大船,沉下了心思。 楼船掌柜见此情景,不慌不忙的走上前去,旁边有小厮高高的挑起一盏灯。 掌柜冲着大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大声道:“当家的辛苦了。” 河面上夜风回旋,这句话被风吹散,瓮瓮作响。 韩长暮心生异样,这掌柜明显不是习武之人,可这一开嗓,竟像是练了什么精粹的内功。 大船上静了片刻,便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传过来:“掌柜的辛苦了,不知掌柜端的谁家碗。” 掌柜镇静自若道:“扬州周家的碗。”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浑厚的声音再度传来:“好叫掌柜的知道,周家的碗,也不是金碗。” 掌柜愣住了,在这条水路上走了十年,这还是头一回碰到不买周家账的水贼。 姚杳撇了撇嘴,看来是谈崩了,她警惕的按住剑身,准备随时开打。 韩长暮却按住了姚杳的手,抬了抬下巴:“看看再说,未必会崩。” 姚杳顿时放松了下来。 对啊,这么多护卫,还有威远镖局的众多镖师,再厉害的水贼,也是草莽,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崩了牙。 掌柜想了想,开口道:“不能让当家的白辛苦这一趟,小人这里有些茶水钱,请当家的喝茶。” 他挥了挥手,有小厮递上一包沉甸甸的小包袱,他挂在箭头上。 羽箭“嗖”的一声射出,落在大船上。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浑厚声音喊道:“这是陈茶,掌柜的小瞧弟兄们了。” 谈一次,姚杳的心就跟着沉一分,很有点对彩票的感觉,每开一张,都是惊吓。 掌柜如法炮制,又挂了个包袱上去。 大船上又静了片刻,再度加码。 如此这般的坐地起价,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姚杳已经受了许多开奖不中的惊吓,别说是她了,就连一向沉稳自持的韩长暮,都有些稳不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回 谈崩了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神情有几分晦暗不明。 要多少,直接说就是了,当个水贼还含羞带臊的,真是丢了祖宗的脸。 你来我往的谈到最后一回,掌柜的火了,劫道的也火了,两簇火光重重相撞,终于,打了起来。 箭雨中的姚杳愣住了。 这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吧,银子都给他了,怎么还要打啊。 河面上火光冲天,喊声雷动,十几艘小船在大船的带领下,飞快的逼到楼船跟前。 黑暗里,有一只只飞爪甩过来,扣住楼船三楼的哪里话,如今镖头这样,公子愿意援手,在下等感激不尽。” 韩长暮冲着楼船掌柜挥了挥手:“一楼可有宽敞的房间。” 楼船掌柜愁容满面的点头道:“有,有,就送到小人的房间吧。” 镖师们小心翼翼的抬着镖头,送进楼船掌柜的房间。 那房间虽然简陋,但倒也干净宽敞。 镖头趴在胡床上,气息微弱,血洇透了衣裳。 韩长暮微微蹙眉,回头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忙转过头,避开韩长暮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别看她,连养得好能把主人送走的乌龟,在她手上都没活过一个月过,救人,呵呵,别逗了,她能让这人死的更快点。 韩长暮轻咳一声,还是开了口:“阿杳,去打盆热水来。” 姚杳愣了愣,呃,她是他的丫鬟,应该的,转身就去打水。 谁料却有个镖师站了出来:“这种事,岂敢劳动姑娘,在下去。” 不多时,热水,剪刀,帕子,金疮药,这些尽数捧了过来。 韩长暮先小心的剪开镖头的衣裳,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又让镖师将镖头扶起来,他伸手在伤口处按了按。 箭上没毒,但洞穿了背心,贸然拔箭,镖头恐会失血过多。 姚杳猜到了韩长暮的顾虑,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公子拔吧,我这里有十六卫专用的金疮药。” 韩长暮放了心。 十六卫专用的金疮药,是止血圣药,别说是洞穿了背心的箭伤,就算伤口比这更大些,止血也是没问题的。 韩长暮定了定神,示意镖师紧紧禁锢住镖头,又回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点头,拿出两块细棉布,撒了分量极重的金疮药。 一边撒一边心疼,只剩两瓶了,要是都给这镖头用了,她可亏大了。 韩长暮稳了稳心神,手紧紧攥住箭身,猛然向外一拔。 皮肉翻滚,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镖头疼极了,无意识的挣扎扭动起来。 血越流越多,漫了他满身,他的脸也跟着白了下来,连嘴唇都没了颜色。 韩长暮心急如焚的大喊起来:“快,快,按住他,别让他动。” 镖师们都有一把子力气,听到这话,下了狠劲摁住镖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一回 镖头 楼船太大,可以分散上船的地方太多,护卫们明显不够用了。 威远镖局的镖师们走到护卫长面前,低声交谈了几句,也跟着加入护卫中。 韩长暮和姚杳自然不会轻易出手,但也不会退到酒肆中,等一个结果。 两个人静静望着事情的发展,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姚杳望着护卫们落下的刀剑,望着砸进河里的水贼,觉得莫名眼熟。 哪里眼熟呢,前世她小的时候,母亲还在,带着她去游乐场玩,玩过一个游戏机,叫做打地鼠,很好玩,跟眼前很像。 河面上灯火闪烁,不知是薄雾浓厚了些,还是小船后退了些,昏黄的光暗淡了几分。 韩长暮眼睛微眯,快步走到护卫长跟前,附耳道:“小船退了,他们要用火攻。” 护卫长诧异的望了韩长暮一眼,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将这话告诉了楼船掌柜,请他去备水。 水还没有完全备好,河面上便传来唰唰的破空声。 是一根根羽箭破空而来,簌簌如雨,叮叮当当的落在船上。 这些羽箭刚刚落在楼船上,便烧起一团小小的火苗。 护卫长见状,忙抄起一盆水浇在上头。 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腾空而起。 气味腥臭,无孔不入。 姚杳晃了一下身子,忙紧紧捂住口鼻,声音瓮瓮的惊呼了一句:“这烟里有毒,快,快捂住口鼻。” 聚集在甲板上的人,都是有些功夫的,也察觉到了烟雾的不对,纷纷捂住口鼻。 羽箭还在扑簌簌的射来,反倒是攀爬楼船的水贼,安静了下来,挂在刀剑砍不到的船体上。 这些羽箭叮叮当当落在船上,便是一团团火苗燃烧起来。 用水浇灭,烟雾有毒,可不用水浇,这些火烧成片,迟早会将楼船烧毁。 这可真是进退两难。 眼看着两团火烧到了一起,马上就要烧到脚边,姚杳反应极快,拿长剑一挑,挑起被火苗裹着的羽箭,冲着河面掷去。 羽箭入水,火苗熄灭,腾起一团黑雾,但因离着楼船有一段距离,并未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害。 众人见状,纷纷拿刀剑将烧的正旺的羽箭挑飞,掷入河中。 韩长暮挑起羽箭,火光映照下,他清隽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你反应还挺快。” 姚杳一愣。 别逗了,能不快吗,被毒死和变成烤乳猪,她哪个都不想尝试。 羽箭不停,众人挑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可冲天的火光掩映下,藏身在船体外的水贼,纷纷趁机如潮涌般爬上楼船。 “快快,水贼,水贼上来了。” “快,快,上家伙,快。” 护卫长跟船护卫十年,经的场面多,也几经生死,他有条不紊的指挥护卫御敌,而船工们更是训练有素的调整楼船方向,想找个机会冲开小船的包围。 整条楼船弥漫着血腥气和惨叫声,格外渗人。 韩长暮要隐藏身份,这一路上原本是要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的,可眼下形势危急,他也不顾的藏私了,手上长剑翻飞。 好多人啊,好多拿着刀的人啊。 姚杳的脑子有点蒙,但手上的剑却条件反射般的,劈砍向四周源源不断的水贼。 四围噗噗噗的闷不断传来,那是刀剑入体的声音。 有的人惨叫着倒地,有的人则闷哼着飞起,再砸进水里。 鲜血很快在甲板上流淌,飞溅到栏杆上,河面中,血腥气浓重的,让人有些窒息。 姚杳像是回到了十六卫中,最后一轮死卫的选拔,只有生或者死两个选择,要么躺着抬出去,要么活着走出去。 她砍倒最后一个人,浑身浴血,眼睛被粘稠的血迷住。 回过神来,她回顾四围,眼睛一眨,一边挥剑砍杀,一边无声无息的向后退去。 这船上除了护卫和威远镖局的镖师,大部分都是没有功夫的寻常百姓,在水贼的刀下,只能惊慌失措的逃窜,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姚杳很快在混乱中杀出一个口子,向着船尾的仓房退去。 船尾也是混乱不堪,想来也是,楼船四围的河面上都是水贼,又有哪里可以是安静之地。 这些水贼都不算高大,但生的都十分精壮,短打扮裹在身上,露出紧实的肌肉,目光凶神恶煞,手上的刀是特制的,刀柄上一处机关,轻轻一按,刀头便牵着一串链条,哗啦啦的飞射出来。 刀下一名船工脸色煞白,毫无半点血色,已经软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一枚楠木珠子径直击中大刀,当啷一声,楠木珠子落在地上,已经碎成了几瓣,而刀头则偏了一分,被水贼收回手中。 扔楠木珠子的正是韩长暮,他不善使暗器,但形势危急,他手中的剑鞭长莫及,还是扔珠子更顺手一些。 他提溜着软塌塌的船工,扔到角落里,冷冷道:“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 船工软着腿,感激的讷讷一声,惊惶无措的向跑向酒肆。 酒肆的门紧紧关着,外面有水贼不断砸门,门已经摇摇欲坠。 船工原以为酒肆会是个安全的藏身之地,谁料并不是如此,他胆战心惊的躲进酒肆外一个倒扣的竹篓中,瑟瑟发抖。 “轰隆”一声,门坍塌了。 水贼提着明晃晃的刀,闯进酒肆。 入目是面无人色的船客,还有令人作呕的腥臊气。 水贼们提着刀,在船客们面前晃了晃,为首的呵呵一笑:“肥羊们不要怕,老子只要钱,不要命,要是你们舍命不舍财,老子就把船凿沉了,让你们都下河喂鱼。” 船客们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具完整的话。 片刻过后,终于有惜命的船客,把身上的细软一兜,抛到水贼面前。 为首的水贼冲着那人抬了抬下巴。 水贼会意,挤进去把那名船客提溜出来,扔到一旁,浑身上下搜了个遍,从发髻到脚后跟,每一处都没放过,还真翻出了一锭藏在靴子里的金锭子。 为首的水贼晃了晃大刀,刀背儿拍着船客的脸,冷笑:“你还真会藏,也不嫌走路硌得慌。” 他拿刀指着藏金子的那条腿:“是这条腿藏得吗。” 船客畏缩了一下,迟疑的点了点头。 为首的水贼刀一横,斜斜砍过那条腿。 血噗的一下飞溅出来。 船客凄厉的惨叫一声,脸白如纸,昏厥过去。 这血点燃了船客们最后的恐惧,他们惊惧的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再无半点犹豫,也不敢有什么藏私,抖着手把身上能拿的东西统统交了出来。 为首的水贼满意的看着堆了满地的钱财,依旧没什么火气的平静道:“老子看这船上,除了护卫,还有镖师,你们谁知道镖师把货物藏在哪了。” 船客们面面相觑,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这些水贼抢走了货物,留下他们面对镖局的人,他们还能有活路吗。 韩长暮靠着栏杆,望一眼倒伏在脚下的水贼,缓了口气。 他四下里一瞧,混乱中,竟没有看到姚杳。 见识过姚杳的无影丝,他丝毫不担心她的自保之力,只是他和她的有别的事情要做,不好一味的在这里虚耗时间。 他心下有些怀疑,寻常的水贼,一寨顶多百十来人,可眼下,他双眼一眯,这些死了活的水贼加起来,足有数百,才会打了个困死他们的主意。 数百练家子,不管功夫高低,都拿着家伙,的确有困死他们的资本。 但是,这么人多势众的一伙水贼,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水贼嘛,多是要钱不要命的,可这些人却反常的很,劫财还要杀人,像是,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劫财只是顺手为之的样子。 走了个神儿的功夫,便有四个水贼将韩长暮团团围住。 他手上长剑不停,剑光冷然,鲜血撒到脸上,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四围的楼船护卫船工,威远镖局的镖师,渐渐稀少了下来,而水贼毫不畏死,前仆后继的冲到楼船上。 此时,楼船后头响起一阵阵凄厉的哨声,扯破云霄,吵的人心神荡漾。 姚杳去哪了,韩长暮被这哨声从无尽杀戮中扯了出来,他回了神,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在站着的,和倒下的人中间看到姚杳,他有一丝心慌,手上的剑不自主的晃了一下,随即更加犀利的劈向四围。 且战且退之时,他与一个壮硕的人撞在了一起。 他回头一看,竟是那少言寡语的镖头。 镖头看到韩长暮满脸满身的血,剑尖上的血不停的往下滴,虽然狼狈了些,但气息绵长厚重,显然没有受伤。 镖头点了下头,他是认得韩长暮的,原以为此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没料到功夫不弱,打了这么久,毫发无伤也就算了,竟还这么镇定自若。 他想了想,开口道:“兄弟功夫不错。” 这一开口,就吓了韩长暮一个踉跄,难怪这位镖头总是做的多说的少,这副嗓子,的确惊世骇俗,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可一开口却是个姑娘腔,谁听了谁不吓得心慌,然后再死死的记住他。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二回 水贼走了 韩长暮定了定心神,平静的点头:“不及镖头。” 镖头爽朗一笑,笑声更是个姑娘声,笑的韩长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箭雨射来,韩长暮挽了个剑花,羽箭叮叮当当的弹开来,他侧开一步,只见大量的水贼都涌向楼船后头,他双眼微眯,故意大喊了一声:“不好,水贼绕到后头了,酒肆里还藏了不少人。” 镖头一听,也慌了,楼上可放了此行最要紧的东西,旁的东西都毁了也不打紧,可那些东西若是毁了,他和镖局就都完了。 情急之下,他不管不顾的就往后头冲去,慌张时,就露了个要命的破绽出来。 几枚柳叶飞刀快若疾风,无声无息的刺向镖头的后背。 镖头反应极快,他转过身,大刀一横,柳叶飞刀尽数叮叮当当的弹开。 而此时,一柄亮起寒光的羽箭对准了镖头的脊背。 嗖的一声,破空而来。 镖头脊背一凉,他低头看了看。 一枚尖利的箭头,刺破了衣襟,没有血流出来。 难以置信的表情还在脸上,镖头就倒在了地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韩长暮瞥了镖头一眼,几个起落,便往楼船后头跃去。 手上的长剑没有停下来过,血不断的从剑尖儿滴落下来。 他脸上渐渐露出疲累的神情,月光下,染了血的脸,有些苍白。 他的确没有受太重的伤,更没有流太多的血,但是人太多了,无休止的砍杀了这么久,已经力竭了。 还没冲到楼船后头,他闻到了血腥气,酒肆门前倒伏着不少水贼,间或一两个镖师和护卫。 没有姚杳。 韩长暮松了口气,他从数十个踟蹰不前的水贼包围中,看见个纤细朦胧的影儿,靠在仓房门上,前头,似乎还挡着一个人,旁边,似乎还躲着个人。 他慢慢靠过去,没说话,看着水贼,包围中的姑娘。 那姑娘手里攥着透明的长丝,绕在水贼的脖颈上,勒的那人白眼儿直翻。 而她旁边,紧紧贴着那个脸黑如炭的包骋,哆哆嗦嗦的举着一把大刀。 韩长暮抿唇,有些不高兴,却又不知道为何不高兴。 “都往后退,往后退,我胆子小,吓着我了,我手一抖勒死他了,多不好。”姑娘厉声大喝。 韩长暮随着水贼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躲在水贼后头的姚杳,听着她一本正经的恐吓,想笑,却忍住了。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啊,能把杀人说的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个笑话。 透过水贼,姚杳看到高大的韩长暮,她暗自腹诽了一句,不愧是内卫司的老大,坐山观虎斗,看热闹看的很开心嘛。 她有点生气,手上就试了劲儿,大喊了一声:“再往后退,都滚回到你们的船上去,长那么丑还出来吓人,你们就不嫌害臊吗。” 水贼们面面相觑。 他们丑么,分明不丑,分明是她旁边那块黑炭更丑一点啊。 被勒的喘不过气的水贼扒了扒长丝,艰难道:“姑,姑娘,哦,不,不,女,女侠,我,我们,不丑,不丑啊。” 姚杳一秒破功,好容易绷紧了的脸,松弛几分,她咬着牙才忍住笑,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句:“让你的人都退到船上去。” 这一声吼得太大,扯得姚杳嗓子有点疼,也吼得水贼耳朵生疼,他忙大声吼道:“都,都退到栏杆,退,快点,听这个祖宗的,快退。” 包骋也被吓到了,哐当一声,手上的刀掉在地上,他用手紧紧捂住耳朵。 太吵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嗓门。 那水贼一开口,韩长暮就听出来了,此人正是在大船上与楼船掌柜讨价还价之人,是这这一窝水贼的头儿,难怪他说的话这么管用,这些水贼纷纷后退到了栏杆旁边。 此时,护卫长和楼船掌柜也带着人赶了来,看到这副情景,不由的也愣住了。 韩长暮反应极快,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直叫唤,像是受了什么重伤,反正他浑身是血,也看不出到底伤没伤。 而姚杳则是一副胆战心惊的力竭模样,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掌柜的,掌柜,你,你可来了,你,你快来救救我,救救我啊。” 包骋的动作更加迅速,一骨碌滚到护卫长身旁,牵着他的袖口,哭兮兮道:“您可来了,救命啊,他们,他们太凶了。”他的手在水贼中指了一圈儿,最后落在姚杳身上,抖得厉害。 水贼们连连点头,确实,她确实太凶了,怎么会有这么凶的姑娘,这样不行的,是嫁不出去的。 为首的水贼都快被凶哭了。 姑奶奶哟,别开玩笑了,到底是谁打劫谁,谁救谁啊。 护卫长有些懵,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愣了片刻,还是举步走过去,长剑横在水贼脖颈上,温和开口:“姑娘。” 姚杳忙松了手,护卫长还没看见水贼脖颈上是什么,她便已经收了无影丝,一下子瘫在地上,哭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抱住护卫长的腿,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他的衣摆上:“大哥,大哥,不行,你得打死他,他都吓死我了。” 为首的水贼也哭了。 他都快吓死了好吗,这是个什么姑娘啊,都快勒死他了,她还吓死了,这是要冤死他吗。 楼船掌柜见状,忙疾步过来,搀起手脚发软的姚杳,轻声细语的劝慰道:“姑娘别怕了,没事了,没事了。” 姚杳嘴唇发抖,泪水横流:“怎么没事了,他们,不是还在船上呢吗。” 她一眼就瞟见瘫在地上做戏的韩长暮,连滚带爬的扑上去哀嚎起来:“公子啊,公子,您可不能死啊,婢子的卖身契还在您手里呢,您死了,谁给我放身契啊,要不,要不您先把身契给我,您再死。” 水贼们,护卫们,镖师们,还有那哭兮兮的包骋扑哧一声。 这是哪买的丫头,太能气人了吧这也,人才啊,当丫鬟太可惜了,应该跟水贼一起走,打家劫舍是一把好手,凭一张嘴,就能气死人。 姚杳一边哭,一边把眼泪鼻涕抹在韩长暮身上,头发上。 她看着韩长暮一脸嫌弃,却又不敢挣扎的样子,暗自发笑。 该,让他见死不救,让他看热闹,就要好好的恶心恶心他。 劫了水贼的头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韩长暮和姚杳相互搀扶着,去了酒肆里暂时休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护卫长和楼船掌柜了,毕竟他们在这片水域常来常往,人头数面子也大,再以性命相威胁,不怕水贼不答应。 袅袅薄雾中,大船和小船渐渐远去。 楼船掌柜顶着乱发脏衣出来主持大局,清点死伤的人数和被劫走的财物。 一番轻点下来,除了护卫和镖师们有所死伤,旁的船客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财物上,损失就大了些,不过好在,威远镖局的货物都在。 生死不知的镖头已经被抬到空置的一楼房间里,羽箭从脊背穿透,从胸口露出一点点带着血的箭尖儿,皮肉翻着,看着格外狰狞。 没有受伤的船客们,都没精打采的上了楼,各自回房,一边心疼一边哀嚎。 必须心疼啊,钱财都被水贼劫了,他们现在兜比脸都干净,必须哀嚎一场,以解心痛,不然非得心痛而死不可。 “镖头,镖头,你醒醒,醒醒。”镖师们没了主心骨,齐刷刷的站在胡床旁,除了喊两声,别的也不会干什么了。 姚杳摇头,喊两声就能把人给喊醒了,那还要郎中干什么。 她探头望了望,不过,镖头伤的也是重了些,寻常人不敢动手拔箭的。 包骋却没跟着船客们一起上楼哀嚎心疼,他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怎么不拔箭,哭,能把人给哭活了?” 姚杳嫌弃的往边上侧了侧:“本来有气儿,万一拔了箭变没气儿了,算谁的。” “嗯,这倒是。”包骋很有一股子同仇敌忾后的自来熟,虽然方才他一直躲在姚杳身后,没有出什么力,但也没拖后腿不是。 韩长暮看着二人说话,愈发的不悦,索性不看了,拨开众人,试了试镖头的鼻息,回头道:“还有气息,你们镖队随行的没有郎中吗?” 镖师摇头:“原本是有的,可临上船的时候,郎中病了,镖头怕误了行程,就没等郎中。” 韩长暮凝神片刻:“某略通医理,若诸位信得过某,某愿意一试。” 姚杳的眼睛闪了闪,低下了头。 心虚,太心虚了。 还略通医理,兽医吧他是,别把人给看死了,再连累她被扔到河里喂鱼。 包骋又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我看你们家公子,不像是通医理的。” 姚杳又嫌弃的往旁边挪了挪,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看你也不像读过书的啊,你那路引不会是伪造的吧。” 包骋哽了一下,太气人了,不理她了。 镖师看了一眼镖头,只见他趴在胡床上,气息微弱,血洇透了衣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三回 治伤 包骋哽了一下,太气人了,还是别理她了,免得被气死。 镖师看了一眼镖头,只见他趴在胡床上,气息微弱,血洇透了衣裳。 罢了,反正也是没法子的事,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万一,万一镖头撑不过去了,保不齐他也能当镖头。 啊呸,想什么,镖头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镖师忙点头拱手:“公子说哪里话,如今镖头这样,公子愿意援手,在下等感激不尽。”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韩长暮淡淡一笑,回头冲着姚杳挑眉。 姚杳忙转过头,避开韩长暮的眼睛。 不好意思,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别看她,连养得好能把主人送走的乌龟,在她手上都没活过一个月过,救人,呵呵,别逗了,她能让这人死的更快点。 包骋又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诶,你家公子看你呢。” 姚杳侧目,恶狠狠的剜了包骋一眼。 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 包骋缩了缩脖颈,太凶了,他还是闭嘴比较好。 见姚杳装作没看见自己,韩长暮轻咳一声,淡淡开口:“阿杳,去打盆热水来。” 姚杳还是没反应。 包骋又捅了捅姚杳:“诶,你们家公子喊你呢。”他顿了顿:“你不理他是不是不太好,万一,他不放你的身契咋办。” 姚杳愣了愣,呃,她是他的丫鬟,打水是应该的,她转身就去打水。 谁料却有个镖师站了出来:“这种事,岂敢劳动姑娘,在下去。” 不多时,热水,剪刀,帕子,金疮药,细白棉布,这些尽数捧了过来。 韩长暮拿过那瓶金疮药,打开闻了闻,是市井中常见的,也不知有用没有 他小心的剪开镖头的衣裳,露出精壮的上半身,又让镖师将镖头扶起来,他伸手在贯穿伤口处按了按。 皮肉颜色还算正常,箭上没毒,但洞穿了身体,贸然拔箭,镖头恐会失血过多。 姚杳猜到了韩长暮的顾虑,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公子拔吧,我这里有十六卫专用的刀伤药。” 韩长暮放了心。 十六卫专用的刀伤药,是前朝医圣所配,素来密不外传,每一味药都金贵无比,别说是洞穿了身体的箭伤,就算砍断了胳膊腿儿,止血也是没问题的。 韩长暮定了定神,示意镖师紧紧禁锢住镖头,又回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会意的点头,走到近前,拿出两只寸许高的扁圆白玉瓶,瓶子挖的薄透,可以隐约看到里头金晃晃的细粉。 包骋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指着那精巧玲珑的玉瓶子,好奇道:“诶,这是什么,好吃吗。” 姚杳拍下包骋的手,这人怎么这么二皮脸呢,越不理他,越往前凑,真是天然的自来熟,她淡淡道:“好吃啊,一会儿捅你一刀,再让你尝一口。” 包骋抽了抽嘴角,不吭声了,随着姚杳一起望向韩长暮。 韩长暮说的简单,脸上也是一派轻松,其实心里也是慌得很,他在军中数年,见过太多伤重不治的士兵,相较之下,镖头的伤不算最重,可事无绝对,万一他手抖了呢。 他稳了稳心神,顺带稳了稳手,紧紧攥住箭身,猛然向外一拔。 皮肉翻滚,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溅了他满身满脸。 姚杳赶忙拿了帕子,给韩长暮擦干净脸。 镖头疼极了,无意识的挣扎扭动起来。 那是贯穿伤口,满身的血像是找到了宣泄之口,如同泉涌般越流越多,漫了他满身,他的脸也跟着白了下来,连嘴唇都没了颜色,又冷又痛,浑身抖得厉害。 镖师们像是十分惧怕镖头,不敢靠近,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韩长暮心急如焚的大喊起来:“快,快,按住他,别让他动。” 镖师们这才回过神来,听到这话,下了狠劲摁住了镖头。 这房间里,血腥气一下子重了起来。 姚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近前,一瓶子刀伤药尽数洒在了伤口上。 这刀伤药虽好,但用的皆是虎狼之药,药性过于猛烈,会使用药之人极为痛苦。 但,良药苦口利于病,为了活命,这点疼也不算什么了。 刀伤药洒在伤口上,鲜血像是被关了阀门,涌动的渐渐减慢。 不过片刻功夫,这刀伤药起了效用,鲜血不再潺潺流出了。 “嘿,真是神了啊,小姑娘,你这是什么药,这么管用。”镖师看的眼睛都不眨,像是看到什么稀罕东西一样,惊讶道。 疼痛渐消,只剩下些麻麻的胀痛若隐若现,镖头皮糙肉厚的,这点胀痛还耐受的住,便也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了,气息也比方才沉稳许多。 两个镖师一前一后的扶住镖头。 姚杳将两块细白棉布在前后伤口上一按,在镖头肩头缠着她自制的绷带,头也不抬的淡淡道:“就是寻常的刀伤药。” 镖师却不信,摇头道:“怎么回事寻常的刀伤药,看着可比我们镖队里带的金疮药好用多了。” 韩长暮心道,可不是好用么,十六卫的秘药,一般人可见不到,他笑了笑:“方子就是寻常的方子,只是分量下的猛了些。” 镖师也不再追问下去,浸湿了帕子,擦拭起镖头身上的血污。 韩长暮看了看镖头的情况,把这几日需要注意的事情逐一交代:“这几日镖头不易挪动,就在这里歇息吧,我每日都会来给镖头换药,伤口不能碰水,免得化脓影响愈合,还有就是千万注意,若是镖头高烧了起来,一定要来找我。” 镖师们千恩万谢的,送了韩长暮二人出门。 包骋跟在姚杳后头,追着她问道:“诶,你是叫阿杳吗,名字还怪好听的,你是哪个杳,是瑶台的瑶吗。” 不待姚杳说话,韩长暮便回头,没有看包骋,反倒看着姚杳道:“她是咬人的咬。” 包骋哽了一下,听出了韩长暮话中的不善,也是,他跟着人家的丫鬟问东问西的,人家能给他好脸儿吗,但他无所谓,反正他脸黑,看不出不好意思来,舔着脸追着姚杳继续问:“诶,你那药的方子,能给我一个吗。” 姚杳没有说话,这自来熟也熟的太透了,不过是萍水相逢,连人家的秘方都好意思张口讨要,他的脸皮不光黑,还很厚呢。 韩长暮忍着不高兴,神情淡漠,睁着眼儿说瞎话:“那药是我的。” 包骋赶忙凑到韩长暮跟前,笑的露出雪白的牙齿:“公子看着面善,不知尊姓大名。” 姚杳很奇怪,绯衣公子死的那晚,包骋还是个仗义持言,心思缜密的好青年,怎么像是一夜之间,这位黑脸包骋像是变了个人,变成了个二皮脸。 难道一个皮囊下,果真装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韩长暮淡淡道:“某姓韩,名久朝。” 说完这些,他心里也有些不安,不知道韩增寿的儿子在长安城出不出名,要知道眼前这块黑炭,是国子监的监生,虽然不知道出自哪家府邸,但万一见过韩家长子呢,那自己岂不是要露馅。 包骋愣了一下,迟疑道:“听兄台的口音,是长安人吧,倒是巧了,兄台与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的长子同名,又精通医理,莫非,兄台正是韩医令之子?” 韩长暮心下一沉,果然,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顺着包骋的话往下说:“兄台听说过韩医令的长子?” 包骋一笑,不动声色道:“听说韩医令的长子才华出众,惊才绝艳,可惜他体弱多病,甚少出门,某一直倾慕,却无缘相见。” 韩长暮亦是一笑,不动声色的接口道:“体弱多病也有好的一日,只是京城人多,太吵了,不及此地清净。” 她扶额,这你来我往的,没有一句实诚话。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幸亏她穿越过来是成了个小罪奴,后来出了掖庭。 要是穿越成个宫妃,凭她的脑子,恐怕是连片头曲也活不过的啊。 古代套路深,她要回现代。 天灰蒙蒙的,微曦从层云后透出来,空气里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 甲板上满是斑驳血迹,粘着头发和碎布条。 断裂的刀剑上,断肢残臂上都凝结了浓紫腥臭的血块。 小厮们忍着欲呕的不适感,将残肢断臂和死尸用篾席裹着,拖到仓房中,等船靠码头,再找个合适的地方掩埋了。 一盆盆净水冲刷过的加班,泛着油亮的光泽,一块块暗红色的沉珂渗透到木板缝隙里,难以冲刷干净。 三个人都没话说了,默不作声的上了三楼,包骋掩口打了个哈欠,也不知是真的困了,还是装困,反正是一脸困倦:“我困了,回去补个觉,二位,请自便。” 韩长暮挑眉,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三楼平台。 凭栏而立,楼船行的极快,河面上散落的破碎船板和弓箭,随波荡漾远去。 一夜的惊心动魄过后,船客们松弛下来,都在房间中补觉,外头只有韩长暮和姚杳二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四回 试探 “发现什么了。”韩长暮淡淡道。 姚杳凑近了韩长暮,压低了声音:“时间太紧,又不能破坏锁上的的蜡印,我只打开了一只箱子,里头放的的确是祁茶。” 韩长暮凝神:“你是怎么打开子母同心锁,又不破坏锁上的火漆蜡印的。” 姚杳愣住了。 这不对吧,他应该关心的是茶叶吧,怎么会关心开锁的问题,歪楼了。 姚杳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没有开锁。” 韩长暮眉心微蹙:“没有,开锁。”他陡然转头:“你把锁砸了?” 姚杳哽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的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他这是什么脑回路,开箱子的法子多了,为什么非要砸锁,砸箱子不行吗? 她抿唇,很克制的平静道:“没有,我只是把箱子翻过来,把箱子的侧板给拆了。” “扑哧”一声,韩长暮踉跄了一下,靠在栏杆上,勉力平静道:“拆,拆了,拆了你还能再,再装回去吗?” 姚杳重重点头,一脸得意:“当然,这很容易。” 韩长暮没有流露出什么赞叹的表情,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赞叹了一声,淡淡道:“好,那晚上没人的时候,再一起去看看你拆箱子。” 说完,他慢慢走回船舱,这平台上风大,还是有点冷的。 姚杳觉得,韩长暮确实搞错了重点,她跟在韩长暮后头,抿了抿唇:“公子,你是想去看看除了祁茶,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吧。” 韩长暮没有回头,一本正经道:“是去看你拆箱子。” 姚杳踉跄了下,沉默着进了房,水贼还没有冲到三楼上,或者根本就没有想上三楼,房间里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她倒了杯凉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公子,你觉得那箱子里放的还有别的吗。” 韩长暮把铜壶放在火上烧着水,还是抓住不重点的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要去仓房的。” 姚杳抬了抬下巴:“水贼上来时,那么乱,趁乱行事,不易被人察觉,况且大部分镖师都出来抵御水贼,仓房里看守的不是那么严密,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个好机会。” 韩长暮抿唇:“水贼那么多,那你又是怎么闯过去的。” 姚杳愣了一下,半真半假的笑了:“我运气好,没碰到什么厉害的水贼,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就过去了。” 韩长暮眯起眼睛:“那么,你又是怎么把为首的水贼给抓住的。” 姚杳心下一沉,谁说他说话抓不住重点了,这重点不是抓的很准很好吗。 她默了默,平静道:“公子知道的,我的无影丝还算用的顺手,抓个水贼,不算难事。” 韩长暮难得的挑唇一笑:“对,姚参军的无影丝,师承金吾卫李将军,一般人,不是你的对手。” 姚杳从这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味,她平静直视:“此时,大人一开始就知道,卑职从未隐瞒过。” “那么,姚参军隐瞒了什么呢。”韩长暮亦是平静对视。 姚杳笑了笑:“大人敢挑卑职一同前来办差,想来是详细调查过卑职的,卑职隐瞒了什么,大人心知肚明。” 韩长暮默了默。 铜壶里上翻腾起滚滚热气,顶的壶盖儿噗噗噗的直响。 韩长暮提过铜壶,给姚杳和他自己倒了盏热水,慢慢舒展开一丝笑:“李将军能把无影丝毫无保留的传给姚参军,却不会毫无保留的传给掖庭罪奴。” 姚杳脸色都没变一下,她十分清楚内卫司的手段,套话,诱供,逼供,严刑拷打,样样都十分拿手,更何况韩长暮是少使,更是此种好手,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她也是一般人,她也扛不住,打定了主意咬死不开口。 韩长暮猜到了姚杳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看着她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淡淡道:“某知道,姚参军不是一般人,从掖庭罪奴走到京兆府参军,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某动用了一些手段,也只查到了姚参军曾经被选入十六卫,但很快即被淘汰了,姚参军,一个被淘汰出十六卫的掖庭罪奴,李将军为何会把无影丝传给你。” 姚杳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了抿嘴,脊背上生出细密的汗。 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她与柳晟升的关系,他们这些柳晟升的义子女们,身份是极其隐秘的。 韩长暮没有要放过姚杳的意思,步步紧逼:“十六卫中有一支死卫,个个身手不凡,身份隐秘,只有圣人危难之际,死卫才会现身保护。” 姚杳低低叹了一口气,轻悠悠道:“大人想太多了,卑职只是受不了十六卫的辛苦,才辗转进入京兆府。至于李将军,只不过是卑职合了他的眼缘,才教了两招而已,并没有别的什么缘由。”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某知道,内卫司与十六卫素来不睦,姚参军有所顾忌,某也就不再问了,不过这趟差事,关系到你我的身家性命,还望姚参军与某全力配合,不要心存戒备才好。” 姚杳如常轻笑:“大人说哪里话,卑职既然跟大人出来了,自然是唯大人之命是从,不会有二心的。” 她暗自腹诽,内卫司与十六卫素来不睦吗,不对吧,内卫司何止是与十六卫素来不睦,放眼这朝中三省六部九寺,又有哪一个不恨不怕内卫司的。 韩长暮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但愿姚参军心口如一。” 这一笑,他的眉眼愈发风姿逼人。 姚杳暗自叹息,怎么就是个内卫司呢,太可惜了。 入了秋,乐游原上的菊花竞相绽放,晴好的秋日里,长安城中的郎君贵女们,皆秋游赏菊,登原远眺。 这一日正赶上休沐,乐游原上人格外多,青龙寺的香火也鼎盛异常。 寺后留客的厢房中,布了斋饭,冷临江和霍寒山相对而坐。 虽是斋饭,可青龙寺里是本朝久负盛名的大寺,斋饭做的也比一般的寺庙要出众许多,但是那一道豆腐,就能做出八十个花样来。 冷临江尝了一口菊花豆腐,连连点头:“这道菜,豆腐切的细而不断,格外费功夫,味道也是极好,阿杳总念叨着要来尝尝的,可惜她不在。” 霍寒山喝了口汤,笑道:“阿杳说是去了杨幼梓的老家,这一走半个月,也快该回来了吧。” 冷临江笑着摇头:“一个幌子罢了,你也信。” 霍寒山蹙眉:“幌子。”他屈指敲了敲食案:“韩少使也出了京,莫不是,俩人私奔了。” “扑哧”一声,冷临江喷了霍寒山一身的汤,赶紧递过去一条帕子,笑了起来:“你可真敢想。”他压低了声音道:“眼下杨幼梓的案子正吃紧,久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跟人私奔,要私奔,也得是结了案啊。” 霍寒山撇嘴笑了,低低嘘了一声:“你就装神弄鬼吧,我知道,他们俩肯定是去了西边,不过,云归,你有没有跟阿杳说久朝的身份。” 冷临江摇头:“这不还没得出空来说,他们俩就走了么。” 霍寒山蹙着眉心,摇了摇头:“这可不妙,阿杳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得罪了旁人倒也没什么,可久朝却不是一般人,韩王可是本朝头一个异姓王,得罪了他的长子,阿杳还能讨了好去。” 冷临江愣了:“不会吧。” 霍寒山敲了敲食案:“你忘了,是你自己说的,久朝就是凭着睚眦必报的性子,才入的内卫司啊。” 冷临江咧嘴一笑:“就是一句玩笑话,不当真的,久朝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虽冷了些,但也不是不讲理的。” “可是,阿杳不讲理啊。”霍寒山叹了一句。 这一叹,可算是惊醒梦中人,冷临江心下一沉,顿生不祥,抓住霍寒山的手,急切道:“你怎么早没提醒我呢,他们,这会到哪了,我,我追他们去,还来得及不。” 霍寒山无比嫌弃的抽出手,拿帕子仔仔细细的擦拭一番,连手指头缝里都没放过,才摇头叹息:“想什么呢,你现在去追他们,肯定晚了啊,阿杳那个性子,肯定第一天就把久朝给得罪透了,你有追他们的功夫,还是好好想想他们回来后,你怎么替阿杳善后吧。” 受了大的惊吓,冷临江反倒清楚了几分,心思也转的快了,却是懒洋洋的笑了:“炎德,你这就忘了吧,阿杳虽不讲理,可她拍马的功夫却是极好,她那么内卫司,肯定会把久朝当祖宗一样供着的。” 霍寒山也笑了,尝了一口素酿豆腐:“说的也是。” 冷临江继续笑,笑的格外旖旎:“久朝早过了娶亲的年纪了,阿杳长得漂亮,又会哄人,心思还灵巧,保不齐这一路上,还真能生出点情意来呢。” 霍寒山却神情一滞,撂下竹箸,一本正经道:“久朝那样的家世,跟阿杳是门不当户不对,生出情意才是大祸事,还不如得罪了呢,云归,可莫要胡说,万一传了出去,阿杳的名声可就完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五回 秦王 “名声?”冷临江诧异道:“阿杳又不是名门贵女,也不打算嫁簪缨世族,要名声这么个累赘干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还拖累人,平白束手束脚的。” 霍寒山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这倒是,本朝也不乏女子另立女户的,也没有人敢轻视。”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一会儿是李家娘子,一会儿是王家姑娘,没有一句是有用的正经话。 窗下风紧,偷听的人有些受不住冻了,身影一闪,向着青龙寺外走去。 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冷临江和霍寒山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可算是走了,我还以为他听到阿杳和久朝去了西边时,就该走了呢,谁想到还挺抗冻的,听了如此久。”冷临江收了笑容,神情敛的凝重肃然:“炎德,你派出去的人,不会把人跟丢了吧。” 霍寒山深深点头:“接了你的信,我就精心挑了这几个人,怕大理寺和我府上的人脸熟,惊动了他们,专门从我小舅舅府上挑了几个谨慎的,你也知道的,万府上的家奴,个个身手不凡,跟踪,他们是轻车熟路的。” 冷临江一脸的皮笑肉不笑:“那是,他们常跟大姑娘小媳妇,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霍寒山长长吁了口气:“哎,我这小舅舅确实胡作非为了些,不过上回久朝料理了他的管家后,他行事还当真是收敛了许多,这回我去问他借人手,他连问都没敢多问一句,便让我随便去挑,还说定了这几个人以后就归我调用,不必再送回去了,身契也一并送了过来。” 冷临江却不以为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那小舅舅已经被养歪了,可不是一时一刻能改好的。” 两个人闲话不停,用了午食,又靠着胡床小憩片刻,便听到有人敲门。 霍寒山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挎着个竹篮子,篮子上盖了一块干净的细白棉布,四角垂着四色菊花结。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从篮子里拿了两块花花绿绿的方形花糕,交给霍寒山。 霍寒山交给老者一吊钱,老者行了一礼,便步履蹒跚的走远了。 关上门,霍寒山拿竹箸夹开花糕,拿出一枚纸卷儿,展开一看,上头写着四个小字:崇化祆祠。 冷临江把纸卷儿在火上撩了,犹豫片刻,重重一砸食案:“这些祸国之徒只能盯着,却摸不得碰不得,实在憋屈。” 霍寒山拍了拍冷临江的肩头,劝慰了一句:“找到了他们的老巢在何处,迟早有一日,会收拾了他们的,不在这一时之争。” 冷临江摩挲着竹箸,低低道:“汉王告假多日了,这朝堂,要动荡了。” 霍寒山也有些低迷,缓缓叹息:“十五年间,太子几废几立,这朝堂几时太平过。” 冷临江凝神,望着条案上的香炉,上头轻烟袅袅,他的声音难得的沉重:“也不知久朝他们从玉门关回来后,会有多少人夺职下狱,又有多少人会扶摇直上。” 霍寒山吐出一口浊气:“不想了,朝中的事,也不是你我能想的,咱们呐,把长安城里的魑魅魍魉都找出来,等着久朝他们回来。” 说了片刻的话,冷临江和霍寒山二人起身出去。 青龙寺中有一棵桂花树,树干粗壮,花叶繁茂,花开之时,金灿灿的花盏灿若云霞,香动数里之遥,蔚为壮观。 伸手可及枝丫上,悬挂了密密麻麻的平安福,红色的纸,绿色的叶,金灿灿的花,铺满空荡荡的院落。 冷临江二人在树下赏花,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捧着平安福过来,冷临江择了一枚,给了小姑娘一吊钱。 他展开夹在平安福里的纸卷儿,上头同样是四个字:布政祆祠。 他把纸卷儿揉了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才艰难的咽下去,噎的他直翻白眼儿:“下回别用这么硬的纸,行吗,换软一点的,太费牙了。” 霍寒山嘿嘿直笑。 就这般,二人上香时,接了一个纸卷儿,买糖水喝时,又接了一个纸卷儿,买了只纸鸢在乐游原放飞时,再度个了张纸卷儿。 冷临江默默的把纸卷儿上的地名都记下来,然后狰狞的吞了纸卷儿,嗓子拉得生疼,艰难道:“我的钱可都花完了啊。” 霍寒山退了一步,警惕道:“你干嘛,我可没钱。” 冷临江阴恻恻的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秦王府算的上是十六王宅里,最为简明朴素的一座王府了,美什么花木,也没有奢侈的摆设,莫说是与东宫比了,就是跟简王府,赵王府比,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秦王谢晦明也算的上是诸位皇子中,最为勤勉的一位了,朝中民间都呼声极高,从前的太子,现在的汉王,是万万比不上的。 可奈何老天不开眼,样样都不如秦王的汉王,偏偏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分,在太子位上几废几立,谢晦明也始终没能顺利上位。 太子被废后,这像风水一样轮流转的监国理政之权,就顺顺当当的落在了谢晦明手上,虽然从前这权在太子手里时,干活的也是谢晦明,但是到底出师无名,现在出师有名了,使唤人起来,也格外顺手些。 明亮的斜阳洒落书房,满满当当的书册在暖阳中,逸出一阵阵墨香。 谢晦明伏案疾书,不知在写什么。 伏案是谢晦明的日常状态,或写着什么,或看着什么,闲下来的时候,就和府里的长史议事,见他们的时候,比见后院里的王妃侍妾的时候,多上许多。 长史匆匆而至,抱着一摞子文书,搁在书案上:“殿下,东宫里的人传话过来,汉王没有抱病,而是出城了。” 谢晦明轻咦了一声,撂下毛笔,青玉管在重山笔搁上轻轻一磕,余音轻颤:“出城了,去哪了?” 长史低语:“咱们的人跟上去了,说是往陇右道去了。” 谢晦明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紧紧蹙眉:“那么个黄沙漫天,凶险异常的地儿,汉王去那干什么。” 长史想笑,却忍住了:“听闻汉王去孤竹馆,却被胡姬刺杀,没能尽兴,总不能是亲往西域,买两个胡姬回来吧。” 谢晦明的脸始终绷着,他长得不如汉王耐看,又天生一张冷脸,还总爱绷着,虽然比汉王小几岁,可看起来他却像是兄长,是那种贴在门上可以辟邪的兄长。 对于秦王始终不能取而代之,群臣私底下也颇有微词,说是秦王就是吃了样貌的亏,他若是长得像太子那般相貌出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再加上他温和中正的秉性,勤政能干的口碑,早就把太子之位收入囊中了。 不得不叹一句,这个世道,终究还是那个看脸的世道,怎么改朝换代都没用。 谢晦明绷着脸,严肃道:“传令沿途驿站和关隘,一旦发现汉王的踪迹,马上护送返回京城,不得有误。” 长史哽了一下,是他听错了吗,难道不是截杀吗,这么好的机会,还让汉王平平安安的回来了,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 谢晦明猜到了长史的心思,脸色一正,更加严肃的吩咐:“你不要动什么其他的心思,汉王是本王的兄长,嫡长子,他做太子,是名正言顺之事,本王也不会有其他的心思。” 长史愣住了。 莫非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秦王殿下如此勤勉,其实只是想要做一个辅君之臣,从没想过取而代之。 他讷讷的应了一声是,又继续道:“那,汉王私自离京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圣人。” 谢晦明沉凝片刻:“汉王现下行踪不明,若现在告诉父皇,父皇难免忧心,不如等有了汉王的下落,送他返回京城的时候,再告诉父皇,也免得父皇辗转难安。” 长史更蒙了,难道不应该是借机落井下石,把此事告诉圣人,好让圣人狠狠训斥汉王一顿,说不好就从汉亲王贬成汉郡王了呢。 他像是头一次认识秦王一般,低着头,把过往十五年间,汉王每次倒霉之后,秦王的做法,重新仔仔细细过了一遍,然后有了新的认识。 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汉王每隔两三年就要倒一次霉,可秦王却从未有过落井下石,甚至连借机夺权都未有过,始终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汉王执臣弟之礼。 看来,的确是他想左了,是他眼见秦王羽翼渐丰,而汉王烂泥扶不上墙,揣测着秦王的心思,渐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正视了自己疯长的妄念,然后把它按进黑暗的尘埃里,摆正态度,应声称是,然后,走了。 长史走远,谢晦明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竹林七贤鸡翅木屏风后头,把写好的一封信叠整齐,封好了口,印上火漆蜡印,递给个其貌不扬的婢女:“去,送到郑大人手中。” 婢女细细应了一声是,莲步轻移,走的极快却又了无声音,就像一阵风,刮过书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六回 镖头醒了 乌金西坠,暮色飞卷,楼船在波涛中悠悠晃动,缓缓前行。 用罢了暮食,韩长暮盘算着外头的情形,他在这船上,消息传不出去,也收不到飞奴,消息闭塞的很,也不知京里情况如何了,冷临江有没有按照他走时的安排去做。 不知道提前出京,赶往玉门关的那两路人马,现在到何处了,是否一路顺利。 普宁坊的事,让他警醒过来,看似固若金汤的内卫司,或许并不是铁板一块,或许并不值得无条件的信任。 他离京时,做了周密的安排,动用的是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内卫司的人,希望数月后他回京,能够有个好消息。 韩长暮啜了口茶,这茶是陈茶,微苦,也不那么香,只能解解渴吧。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儿,抬脚去了隔壁,敲门进去,就看见铺了满胡床的雪白鹅毛。 他觉得鼻孔痒痒的厉害,冲着胡床打了个喷嚏。 鹅毛顿时飘得到处都是,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姚杳忙扑来跑去的捡鹅毛,鹅毛太多了,根本捡不完,她气得跳脚:“公子,您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韩长暮皱着眉心,帮忙捡鹅毛,一边捡一边打喷嚏:“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么多鹅毛是准备做什么。” 姚杳把鹅毛全部拢到胡床上,装进个一人多高的大口袋里,慢慢铺平了:“做个睡袋,进莫贺延碛的时候好用。” 韩长暮没听明白,疑惑问道:“什么,做什么。” 姚杳挑眉,得意笑道:“没什么,做好了您就知道了。” 韩长暮抿了抿唇,看着姚杳低着头,一针针的纫着布口袋,便没再追问下去:“你怎么知道咱们此行还要去莫贺延碛。” 姚杳抬头,想看傻子一样看着韩长暮,这货不会是个二傻子,不认字吧,杨幼梓留下的那张字条上不是写的很清楚吗。 她试探的问了一句:“那个,公子,您,认字儿吗?” 韩长暮蹙着眉头点点头。 她手上又剪又缝,继续怀疑的问了一句:“那,杨幼梓的字条,您看懂了吗?” 韩长暮突然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怀疑的眼光看他,也没有人这样质疑过他,眼前这个姑娘,的确心细如发,担得起金吾卫李将军的看重。 他捏了捏塞了鹅毛的柔软布口袋,淡淡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忘了。”他的手在布口袋上拍了拍,拍的蓬松起来:“这东西这么软,有什么用吗。” 姚杳笑道:“这个季节的莫贺延碛,夜里很冷,这东西保暖防水,最适合在莫贺延碛里用。” 韩长暮起了好奇心,把布口袋拎起来看了看:“那这个,要怎么用,裹在身上吗。” 姚杳在布口袋上纫出一个个大小差不多的方块,然后放在裁好的油布上比了比,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摇了摇头,像是故弄玄虚一般笑了:“不是,就是,睡袋,做好您就知道了。” 韩长暮按下好奇心,想到姚杳做的那个奇怪的箱子,试了试,的确是很好用,而这个更加古怪的布口袋,摸起来也是很舒服的,他问了一句:“你就带了这些鹅毛吗。” 姚杳也没多想什么,道:“不是,这只是一半,我是头一回做这个,所以东西就都多备了些,不过看着还好,竟一次就成了。” 韩长暮点头,站起身来:“那你看看,剩下的够不够给我做一个。” 姚杳手一抖,针扎住了手指头,她没喊痛,这点痛跟被蚂蚁夹了一下差不多,把血珠子抹在身上,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这人怎么和她头一次见到的不一样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难道是始于被扒她睡了,终于被汉王扒了裤子? 算了,怎么变得不重要,变成什么样也不重要,反正上官的吩咐,她只能听不能反对。 她从箱子里翻出两块油布,往韩长暮身上比划一下,这么大个个子,这两块油布才刚刚勉强够用。 她点头道:“行,这两天就给你也做一个。” 看姚杳答应的那么痛快,且什么条件都没提,韩长暮愣了一下,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素来都是旁人欠他的人情,他还从来不欠旁人的人情,欠人情的感觉不好受。 他沉凝片刻,淡淡道:“我欠你个人情,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帮你做一件事情。” 姚杳的脸色变了变,下意识的想摇头,但还是忍住了,暗自腹诽了一句。 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别给她小鞋穿就行了。 窗外夜色渐深,月影落在河面上,楼船行过,荡漾起细细碎碎的涟漪。 姚杳凑在灯火下,一针一线的缝着睡袋。 韩长暮则窝在小胡床上,靠着小几,翻着一本发黄的书卷,看的津津有味。 姚杳动了动坐麻了的腿,抬头看了一眼坐的纹丝不动的韩长暮,心生赞叹。 她穿越到这个朝代已经十五年了,但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盘腿坐,压得腿发麻,她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本朝的卧具才能进化成坐具,才能彻底解放了她这受苦受累的双腿。 又过了一个时辰,姚杳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扭了扭僵硬的脖颈,抬头一看,韩长暮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姚杳轻轻跳下胡床,抱着睡袋,蹑手蹑脚的往韩长暮走去。 在离韩长暮还有两步远的时候,他陡然睁开眼,面无表情的望着姚杳:“做好了?” 姚杳吓了一跳,抱着睡袋道:“还,没有,就差,”她猛然想起什么,问道:“公子,你的睡袋,是要系带的吗。” 韩长暮淡淡道:“都行,随你。” 姚杳撇了撇嘴。 倒是不挑剔,挺好打发的。 韩长暮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淡淡道:“好了,你的东西就做到这吧,随我下楼,去仓房看看。” 姚杳这才想起来,白日里韩长暮就说了,要去看她拆箱子。 真搞不懂了,拆箱子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拆出花来吗。 就在此时,隔壁韩长暮的房间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韩公子,韩公子在吗?” 听声音,正是同意韩长暮替镖头治伤的那个镖师。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深更半夜的来找他,莫不是镖头死了。 不过听他这轻声细语的恭敬模样,看上去不像。 韩长暮打开门,冲着镖师道:“某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镖师微微诧异,转念想到,公子在丫鬟的房间里逗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忙含笑道:“公子,镖头醒了,想请您过去见上一面,当面向您道谢。” 这么快就醒了,看来这镖头的身体底子果然很好。 韩长暮点头:“好,某这就过去。”他回头吩咐姚杳:“阿杳,把药箱拿上。” 药箱,药箱,做戏要做足全套。 姚杳手忙脚乱的收拾出一个药匣子,跟在韩长暮和镖师的后头。 三个人的步子落在地板上,走廊里盘旋起沉甸甸的脚步声。 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一个房间门突然打开,探出一张黑漆漆的脸来,正是包骋,他热情道:“韩公子,是去要看镖头的伤吗?”不待韩长暮回答,他就自说自话起来:“我也去,我也去。” 韩长暮一脸嫌弃的转过头去,没有搭理包骋。 姚杳一脸黑线,这人是一直没睡觉,一直在听着动静呢吗,这一颗浓浓的八卦之心,如果在她的前世,这人去当个狗仔,绝对称职。 镖头已经醒来,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没有什么血色,靠坐在胡床的床头。 镖师们见到韩长暮几人进来,忙对镖头介绍了几人的身份。 镖头满脸感激的虚弱一笑:“多谢韩公子出手相救,在下在此谢过韩公子救命之恩。” 这一出声,姚杳就变了脸色,和同样瞪大了双眸,却因脸太黑,看不出脸色的包骋,惊诧无比的对视了一眼。 真是,太惊世骇俗的女声了,若是光听声音不看脸,真以为说话的人是个姑娘呢,谁会想到是个络腮大汉呢。 这样一把好嗓子,配上这样一张脸,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韩长暮早见识过镖头的嗓子,脸不改色心不跳的平静道:“镖头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担不起一个谢字。” 镖头虚弱道:“韩公子古道热肠,施恩不图报,在下佩服。”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玉质寻常,但上头刻着李玉山三个字。 他递给韩长暮:“这是在下的玉佩,他日韩公子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尽可以拿此玉佩前来,在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玉山,李玉山。 姚杳看着这三个字,莫名的有些眼熟,她眉心紧蹙,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个名字。 包骋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凑到姚杳耳畔,轻声低语:“诶,那玉佩很值钱吗,你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语惊人,姚杳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是了,她的确见过这个名字,没错,就是这个名字。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七回 镖头中毒了 看韩长暮没有接过玉佩的意思,姚杳向前一步,顺手接了过来,放进袖中,恭敬笑道:“李镖头客气了,公子,婢子这就替您将玉佩收好。” 韩长暮愣了一下,他一时之间没明白姚杳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的点了头,算是认可此事。 李玉山虚弱的吁了口气,继续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听口音,像是长安人士。” 得,这就开始查户口了。 姚杳低头不语,像是在看青砖地,手却缩在袖子里,慢慢摩挲那块质地一般的玉佩,上头的李玉山三个字,就像是刻在她的心里。 韩长暮没做思量,装出一副心无城府的模样,脱口而出:“某是长安人士,姓韩名久朝,家父是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 “难怪韩公子医术果然,原来是家传渊源深厚。”李玉山沉重的连着喘了几口气,他毕竟刚刚醒过来,伤势严重,身体虚弱,说不了太多的话。 韩长暮忙向前走了一步,微笑道:“李镖头太客气了,我看镖头还有虚弱,不如让我切个脉,给镖头拟个方子,调理几日,能好的更快一些。” 姚杳抬头,不动声色的飞快掠了韩长暮一眼。 兽医还会开方子吗,是认真的吗? 包骋皱了皱眉心,若有所思的望了韩长暮一眼,最后看到姚杳怀疑的目光,他唇角一挑,似笑非笑起来。 有了那个救命之恩,李玉山对韩长暮的医术深信不疑,没有迟疑的伸出手去。 韩长暮的手指细长而有力,指腹,骨节和掌心都有厚茧,是长期拿剑握笔的手。 他偏着头凝神片刻,收回手,温和道:“镖头的伤并不算很严重,只是失血过多,我拟个补血的方子,镖头连喝个七八日,也就没有大碍了。只是,”他有些犹豫,没有说完,反倒看了看左右,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玉山愣了一下,道:“公子请直说就是,我经得住。” 韩长暮想了想,还是欠身凑到李玉山的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李玉山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有些难看了。 镖师们面面相觑,还从没见过镖头这样难看而尴尬的脸色,不知道这位韩公子跟镖头说了些什么。 李玉山想了片刻,还是挥手让镖师们都先出去了,当然,包骋也没有理由再挤在里头看热闹了,恋恋不舍的一步三回头,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没有了外人,李玉山沉着脸色,慢慢开口:“韩公子所言非虚么?” 韩长暮正色道:“这是自然,别的事情我不敢说,但这治病救人,我还是有把握的。” 那难言之隐纠缠了李玉山近十年,令他苦不堪言,他也曾借着走镖之机,遍寻良医,但都只是一时之效,难以阻止这病势的愈演愈烈。 刚才乍听韩长暮那话,他当真是吃了一惊的,虽说年纪并不能说明一切,但就医者而言,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是毋庸置疑的,他不相信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能有把握治愈困扰了他近十年的顽疾。 如今这顽疾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他虽然半信半疑,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暂且试试。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问道:“敢问公子,我这个隐疾,究竟是怎么得的。” 韩长暮眯了眯双眼,神情愈发的正经了:“这种病,不外乎是因年岁大了,或是身体虚弱了。”他顿了顿:“镖头正值壮年,又身负上乘武功,当不是虚弱之人,这两样都排除掉,那就只剩下,中毒了。” “中毒。”李玉山愕然相望。 韩长暮平静点头:“是,慢性毒药。” 同样愕然的还有一直低着头,装透明人的姚杳。 这,怎么还跟中毒扯上关系了呢,这也太能扯了吧。 她看到韩长暮那装神弄鬼的做派,就知道他跟李玉山说了什么,可是那隐疾无论如何也跟中毒扯不上关系吧。 要说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功夫,谁也比不上韩长暮啊。 她老老实实的低着头,把唇角紧紧绷着,生怕自己没忍住笑喷了,坏了韩长暮的事,再被他杀人灭口。 李玉山的脸色阴晴不定,接连变了几变,才定下心思,沉声问道:“不知韩公子能否看出,我这毒是什么时候中的,中的又是什么毒吗。” 韩长暮的眸光微闪,似是在思量什么,最终斟酌道:“看镖头如今的病情,这毒是经年累月积下来的,每日累积一点,总有十年了,至于是什么毒,我暂时看不出。” 姚杳越听越迷糊,怎么还越说越真了呢。 她看了一眼韩长暮,他的手松弛的垂在身侧,他逆着烛火站着,脸上晦暗不明,看不清楚神情,但她可以断定,此时的他没有任何紧张和心虚的情绪。 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每天积累一点,那岂不是说有个人,每天,每月,每年,都在无声无息的给他下毒,一连下了十年之久。李玉山愤怒了,不禁捏紧了拳头,扯痛了伤口,他嘶的倒抽一口冷气,唇角打颤道:“韩公子可有把握祛除这毒。” 韩长暮慎重的想了想,严肃道:“李镖头中毒已深,我不能保证,只能先用药控制着,辅以针灸,还要尽快切断镖头中毒的源头,三个月后再看。” 姚杳猛然抬头。 韩长暮竟然还会针灸,这太意外了。 李玉山长长吁了口气,下定了决心:“好,那一切就有劳韩公子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那我先拟个方子,让我这婢子亲手抓药煎药,以防宵小之徒伺机害人,待镖头的伤势好一些后,我再行针。” “那么,就有劳韩公子了。”话说到此时,韩长暮将李玉山的症状说的一丝不差,此前又救了他一命,他对韩长暮已经深信不疑了,就算现在韩长暮要把他给卖了,他也绝无二话的,他想了想,愁道:“只是毒物的源头,要从何查起。” 夜色已经极深,船行的缓慢,连哗哗的水声都安静下来。 竹丝帘子半卷起来挂在床前,粼粼的水光和柔和的月色交相辉映,映照在地板上,明亮却又缱绻。 韩长暮紧紧蹙眉,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样来,转头戏谑的望了姚杳一眼。 姚杳的心跳突的漏了一拍,紧紧抿着唇,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 韩长暮想了想,沉声道:“能这样天长日久的下毒的,必定是镖头的身边人,且毒是下在镖头的随身之物中的,穿的戴的用的吃的都有可能。”他顿了顿:“这样吧,李镖头把随身之物都收拾出来,交给我的婢子阿杳,吃食也要由她先验过,她一向细心,对有毒的东西也既有分辨之力,就由她来追查毒物的源头吧。” 李玉山点头,冲着姚杳和煦一笑:“那么,就有劳姑娘了。” 姚杳咬碎了牙,暗自腹诽不已,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不情愿来,只是谦恭的笑了笑:“公子的吩咐,婢子一定尽全力查找,请镖头放心便是。” 李玉山是信得过韩长暮的,但是他的随身之物还是有许多隐秘的,最好由他亲自盯着韩长暮二人查找,便将外头的镖师们喊了进来,要他们送他回房。 大半夜的,船客们都早已入睡了,外头更深露重,水汽潮湿,本不适合李玉山这样重伤之人连夜挪动,但他听到有人给他下毒,早已心急如焚了,一刻都呆不下去了,由几个镖师抬着他,回到了三楼房间里。 这一番折腾,李玉山也是累了,伤口处疼痛不已,眼皮子沉重的抬不起来。 韩长暮提笔写了个方子,转手交给姚杳:“这些都是寻常药材,船上应当备的都有,去找掌柜抓了药,煎好送过来。” 姚杳看了看,这方子上写了萆薢,石韦,车前子,茯苓,灯心草,莲子,石菖蒲,黄柏这几味药,正是刚上船时,她写给韩长暮的。 而后头,他又酌情添了几味补血益气的药。 她浅浅一笑。 还真用上了,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万一没用,会不会被扔下船喂鱼。 罢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应了一声是,拿着方子找楼船掌柜去了。 韩长暮环顾了一圈儿房间,慢慢走到青瓷香炉前头,伸手扇了扇轻烟。 李玉山喝了口热水,低声问道:“韩公子,那些药和针,是要连用三个月吗。” 韩长暮点头。 李玉山蹙眉,再有几日就要下船了,各奔东西,药倒还好说,开了方子照方抓药就是,可行针就麻烦了,他轻咳了一声:“不知道韩公子下了船,要去何处。” 韩长暮背对着李玉山,听到他有此一问,不禁挑唇一笑,终于问到重点上了,前头铺垫了这么多,他从长安城绕到扬州,与威远镖局的人一起登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意味深长的笑在唇边转瞬即逝,他神情如常的转过身,淡然道:“我是去风陵渡寻友的,在风陵渡住上月余,便要返回扬州城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八回 少年,去西域不 李玉山气若游丝的靠着胡床,厚厚的棉被搭在身上,伤势加上病势,还有那所谓的中毒,好像真的一下子就把他给击垮了。 他的声音更加的细弱温柔,像极了娇弱的姑娘,细细道:“韩公子可去过西域么。” 韩长暮叹了口气:“西域遥远,不曾去过。” 李玉山遗憾道:“西域与本朝风物有别,韩公子这样的读书人,真应该去看看的。” 韩长暮也跟着遗憾叹气:“父母在,不远游,况且西域路远,凶险异常,没有向导,我万不敢轻易踏足。” 姚杳端着药,刚走到门口,正听到这几句话,她低头一笑。 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像传销人员在开会!!! 她推门而入,把药碗放在条案上,恭敬道:“公子,药煎好了。” 韩长暮点点头,药香氤氲,他用银针在药碗了试了试,点头道:“李镖头,药放在这里了,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过来查一下你的随身之物。” 李玉山点头道谢,看着韩长暮正要出门,忙在后头追了一句:“韩公子请留步。”见韩长暮转身,他略带歉意的一笑:“我此次走镖,就是去往龟兹国的,不知韩公子可否有意同行,一起去西域看看。” 韩长暮迟疑片刻,才道:“李镖头请见谅,西域天高路远,我要想一想,离下船还有几日,下船前,我定给镖头一个回话。” 话没有说死,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李玉山点头,又道了一回谢。 走廊尽头,是姚杳的房间,韩长暮二人一前一后的进去。 走时房里的灯还亮着,可此时灯已经熄灭了,想是没有关窗,河风太大,把烛火给吹灭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淡淡的月光落在地板上,留下些灰蒙蒙的光。 突然从燃着灯的走廊,走进暗沉沉的房间,姚杳有些不适应,眼前黑漆漆一片,她小心翼翼的走了一步,砰地一声,撞上个结实高大的东西。 她揉了揉撞得生疼的脑门,磕磕巴巴的吐出几个字来:“公,公子,您,您怎么突然停,停下来了。” 韩长暮嘘了一声,让姚杳停在原地别动,他燃了个火折子,溜着墙根儿走到条案旁,点燃了几盏灯。 房间里突然亮堂了起来。 姚杳摸不着头脑,不明就里的望着韩长暮蹲在地上,端着一盏灯,仔细查看着什么。 韩长暮看了半晌,抬头道:“有人进来过,你去看看,可少了什么东西。” 姚杳大惊失色,奔向了胡床,一通查点,却什么都没少。 她摇了摇头:“什么都没少,地上也没有脚印,公子就怎么确定有人进来过。” 韩长暮指着胡床边上的一枚鹅毛,淡淡道:“这鹅毛原本是落在条案旁的,若是被风吹了,应该是吹到门口,可却落在了胡床前,定是有人开门进来,不小心把鹅毛踢过去的。” 姚杳微微蹙眉,抽了几下鼻尖儿,一下子就沉了脸色:“公子说的没错,的确有人进来过,这屋里,有一股子汗味儿。” 韩长暮暗戳戳的翻了个白眼儿,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眼神儿不好,鼻子倒是挺好。 姚杳一眼就看穿了韩长暮的内心所想,她皱着眉心补刀:“公子,我的房间有人进过了,您的房间怕是也安生不了吧。” 韩长暮抻了抻衣袖,无所谓的淡然道:“那些个银子丢了就丢了,路引我随身带着呢,没什么可看的,随他们去吧。” 这话就是在讽刺姚杳小家子气,一点儿银子看的跟眼珠子似得。 姚杳倒是不以为耻,不羞不恼的,无所谓的抬眼相望。 她自然是不能和韩长暮相比了,四品的俸禄怎么样也要比七品的俸禄多吧,她虽不知道韩长暮的家世如何,但能被秦王看在眼中,举荐入仕内卫司,怎么着也不会是个寒门,这种世家子弟,家底儿丰厚,那点子俸禄,还真是看不到眼里去。 被那澄澈的眸光一看,反倒是韩长暮有些不好意思了,掩饰着轻咳了一声,坐在胡床上,开诚布公的直白想问:“你认识李玉山?” 姚杳想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轻悠悠的开口:“我不认识李玉山,但是我听说过他。” 韩长暮端着茶盏没说话,只静静望着姚杳,等着她往下说。 姚杳清了下喉咙,继续道:“进京兆府的头一年,抓了个江洋大盗,一路从江南道偷到京畿道,偷进了长安城里,他是头一回进长安,按说应该踩点后再下手,可是却一进长安城就摸准了高门大户,且偷得都是小姐的闺阁。” 韩长暮轻咦一声,起了兴致,长安城里一百零八坊,高门大户散布其中,若不是常住的,怎么会在短时间内摸清楚府邸所在,至于小姐闺阁,更是在府邸深处,没人领着,别说是一个外贼,就是府里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他点头,示意姚杳继续说。 姚杳端端正正的站着,抿了下半干的唇:“这事的确奇怪,原以为是有内贼接应,可查来查去,此人一贯都是独来独往的,后来在此人的落脚处搜了许多地图,审了才知道,是一个叫李玉山的女子告诉他的,他画了地图来偷的,据他所说,这个李玉山四十出头,是个扬州绣娘,后来到京城谋生,时常出入大户人家,给小姐夫人们送绣品,对府里的情况及其熟悉。” 韩长暮偏着头,疑惑道:“据你所说,李玉山是个四十出头的绣娘,跟这镖头又有什么关系,仅仅是名字相同吗?” 姚杳微笑:“自然不是,当时我们带人查遍了长安城里,也查访了李玉山常来常往的那几家府邸,都确认了此人的存在,但是却始终没有在长安城中找到她,连户籍上都没有这个人,自从那江洋大盗落网后,李玉山便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唯一的一个线索,便是此人的身材十分高大,据她所说,是幼时生了一场怪病,才变成这个模样,也因此一直未嫁,另立了女户为生。李玉山一直没有落网,这案子拖了两年,成了一桩悬案。” 韩长暮摩挲着手腕上的楠木珠串,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说不出何处不对劲,只点点头:“那么依你所说,即便这个李玉山就是那个李玉山,他敢堂而皇之的用真名出现,必定是隐藏了一些什么,你又要如何证实,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姚杳抿了抿嘴,皱着眉心:“我不知道如何证实,但是公子不是要跟着他们吗,这一路上,总能看出点什么来的。” 韩长暮挑眉不语,只是直直望着姚杳。 姚杳觉得周身一冷。 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自然是没有丝毫作假的,但是她还是隐瞒了一些不能让韩长暮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关乎她这副身躯的来历,关乎在牢里倾尽所有送她脱困的陈家娘子。 澹澹月光下,韩长暮眉眼疏阔,有着探寻和怀疑的意味,有着冷然的逼视,让她无力直视。 她素来不善揣测人心,虽然活了两辈子,加起来足有四十年,按说早已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了,但面对这样深不可测的男人,她还是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想要有多远躲多远。 她无意识的摸着手腕上楠木手环,眼睛游离着望向别处。 韩长暮挑唇一笑,笑若涟漪,飞快散尽,他知道姚杳隐瞒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既然与这趟差事无关,与他也无关,他也就没有必要追问下去,他偏着头,淡淡道:“我虽有跟着他们的意思,但也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这几日还要晾一晾李玉山才好,你也多加注意些,莫要让他们瞧出来。” 姚杳低低应了一声是。 上杆子不是买卖,这是欲擒故纵嘛,她懂得。 她闻着这房间里已经快要消散的汗味儿,还是有些腻歪,蹙着眉道:“公子,你觉得今夜,是谁进了咱们的房间。” 韩长暮屈指轻叩小几,杯盖儿在几上一跳一跳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想了片刻,慢慢道:“镖师的嫌疑自然是最大的,但是那个包骋,也极有可能,他为了撇清干系,跟着咱们去看了镖头,但他的小厮可一直留在房中呢。” 姚杳给韩长暮续了盏热水,点了点头,满脸的苦笑:“那包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想他一定是见过真正的韩久朝的,他也一定怀疑咱们了,但是怀疑咱们,却没有戳穿咱们,不知道他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韩长暮徐徐吹着热水,热气氤氲着他的脸,他心里清楚,包骋这个国子监的监生,一定不是长安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至少没听说过哪个姓包的世家,但长安城外的,洛阳的,越州的,汴州的,太原的呢,要好好的捋一遍了。 姚杳是京兆府的,长安城的户籍她该是最熟的。 他突然抬头,问道:“我刚到长安城,并不熟悉,你可知道长安城里姓包的人家,有没有是世家落魄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三十九回 吃得多 听到韩长暮这句话,姚杳顿时脸黑如铁。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人户又多又杂,即便她是在京兆府当差的,可她又不是管户籍的司户参军,她是管抓人的司兵参军好吗,虽说也兼了法曹的活儿,但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这话好说不好听啊,说到底她是京兆府的人,长安城里的户籍情况都不清楚,岂不是渎职。 可她不敢这么跟韩长暮说,罚俸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眉心紧蹙,打了个解不开的结,磕磕巴巴道:“那个,长安城里姓包的人家不多,不过,那个我不是管户籍的,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公子容我几日,我仔细想想,可好。” 韩长暮也知道是自己着急了些,为难了姚杳,他平和了下心绪,淡淡道:“也好,此事也不着急,那包骋暂时也没什么动作,多盯着他一些就是了。” 这忙忙叨叨的半宿,一点正事没干,净说闲话了,箱子也没拆,姚杳抬头,难掩困倦的问了一句:“那个箱子,还拆不。” 韩长暮拍了下大腿,利落起身,吐出一个字:“拆。” 说干就干,趁着夜深人静,正好行事。 二人蹑手蹑脚的开门出去,刚走了几步,楼梯口就闪出个壮硕高大的男子,吓了二人一跳。 那人声音瓮瓮的,像是嘴里含了颗枣,单听声音,倒是个憨厚的人:“韩公子,在下张武,是李镖头手下的镖师,镖头吩咐了,这片水域不太平,让在下跟着您,好保护您。” 韩长暮抬头看了看那人,叹了口气。 镖队里果然是人才济济啊。 这张武生的一个若是您得空,请您过去一趟。” 韩长暮客客气气的请张信进来,见是三十来岁,眉清目秀男子,看着不像镖师,倒像是账房先生。 他淡淡说了句:“好,我用完朝食就过去。” 楼船里所有船客的饭食都是一样的,若是想吃点好的,就要单给厨房小灶钱,张信看的清楚,汤锅里还剩了点清粥,白瓷小碟子里还有咸菜丝儿,大盘子里虽然空无一物了,但肉馒头的油腥还粘在盘子底儿。 张信诧异的看了看食案,空荡荡的碗碟,这是,没用朝食的样子吗? 韩长暮看出了张信的意思,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尴尬,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还饿着呢,走不动,更切不了脉,饿的手抖,万一把针扎歪了,断在镖头的肉里,岂不完了。 二人正尴尬着,姚杳端着乌木托盘进来,大盘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六个肉馒头,有油腥从褶子中渗透出来,汤锅里满满一锅清粥,飘着米香。 张信瞟了那乌木托盘一眼,还真是没用朝食啊,那这食案上的饭食,都是谁吃的,他目光上移,更加疑惑的望着姚杳,这么瘦瘦弱弱的个小姑娘,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姚杳被张信看的心里发毛,抿了抿唇,撇过头去。 韩长暮抬了抬眼皮儿,脸色不虞,重重咳嗽一声。 张信回过神来,道:“那韩公子先用找事,在下先回去了。” 韩长暮唔了一声,点点头。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姚杳终于绷不住了,仰头大笑起来,却又不敢笑出声。 人前仰后合的,分明是在拼命大笑,可却没有半点笑声,这情景,十分的诡异。 韩长暮看着姚杳,看着看着,他竟也弯了弯唇,无声的笑了起来。 用完朝食,韩长暮漱了口,唤了姚杳过去,递给她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通体黝黑,瓶口塞得极紧。 捏着瓷瓶,一股子凉意直往手臂上窜,姚杳疑惑道:“公子,这是什么。” 韩长暮淡淡道:“毒药,一会去李玉山那,你想办法找一件合适的东西,下到里头。” 姚杳愣了一下,低声道:“原来您真的是骗他的啊。” 韩长暮恍若无事的点头:“对啊,所以要靠你下毒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回 佩囊 姚杳攥紧了瓷瓶,她从来都是明面上真刀真枪的上,没有干过下毒这种阴损的事儿,万一她手抖,自己沾上毒药了怎么办。 毒药诶,毒药可是不认人的。 她抿了抿干干的唇,艰难道:“公子,这瓶里,是水还是粉末。” “是水,沾上了很快就能渗入进去,即便清洗浸泡,也不能去除。”韩长暮一眼不错的望着姚杳,淡淡道。 姚杳心里一寒,觉得嗓子眼儿有点干,她狠狠咽了口唾沫,继续艰难发问:“那这毒,是什么毒。” 韩长暮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捉弄般挑挑唇角:“这药是内卫司的秘药,名字就不便告诉你了,这药虽不会沾上就丧命,但会慢慢使人体虚,多病,男子阳刚之气渐少,而女子则渐无阴柔之美。” 姚杳蹙眉,这些话她每一个字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啥叫男子阳刚之气渐少,啥叫女子渐无阴柔之美。 这,不就是前世某国人妖常用的转性药吗。 内卫司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啊,连这么阴损的药都有。 她又咽了口唾沫,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这要是沾上了,她还不得长出胡子来啊。 韩长暮从姚杳脸上看出了惊恐的神情,不由的有些恶趣味的高兴,原来她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的,至少还怕死,哦,对,还怕扣俸禄。 他骤然笑了起来,笑的姚杳恼羞成怒的瞪着他,才一脸正色的淡淡道:“怕什么,这毒不是一天两天就有用的,即便你下毒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一星半点,也是不妨事的。” 姚杳嘁了一声,唇角抿得很紧,没有说话,只是平静而淡然的点了下头。 李玉山的房间里,像是被打过劫一般,东西都翻了出来,贵重的搁在条案和食案上,不值钱的就随意的扔在地上。 韩长暮二人进去时,就是这副逃难的景象。 韩长暮绕过满地的东西,径直去了胡床边儿,给镖头切脉。 姚杳则蹲在地上,没有贸然的伸手去动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神情严肃的审视着。 切完脉,韩长暮转头望了一眼姚杳,暗自点头,虽然吃的多了些,但遇上正经事,的确足够稳重。 他想了想,对李玉山道:“李镖头,我想,今日就开始行针吧,这样能痊愈的快一些。” 李玉山用了韩长暮的药,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药真的特别管用,他竟觉得果然好多了,虽然仍旧没什么力气,但至少身上没那么疼了。 他更加信服韩长暮,几乎没做思量,就点头道:“好,都依韩公子的。” 韩长暮道:“好,那李镖头先休息休息,用罢午食,我来行针。” 李玉山也确实疲累了,微微闭上双眼,气息渐渐平稳,倒像是真的睡了过去。 姚杳始终没有贸然动手,只是默默审视着,蓦然开口问道:“公子,这东西太多了些,若是分出,哪些是用了十年的,哪些是近些年才开始用的,会好找一些。” 不待韩长暮开口,李玉山突然睁开眼,慢慢道:“我是习武走镖之人,贴身之物不多,能用到十年的就更少了。”他伸手指了指几样,道:“只有这几样是用了十年往上的。” 姚杳按照李玉山的指点,用帕子包着,挑了几样东西出来。 一把乌沉沉的匕首,雕花精巧,没有开刃。 一只上了年头的佩囊,颜色暗了,针脚松散,绣花也有些跳线。 但那绣花,姚杳的目光在上头落了落,便移开了,不过是寻常的绣法。 一枚颜色发黄的玉扳指,玉质不算上乘,光泽暗哑。 习武走镖之人,衣裳鞋帽都用的极费,随身也不会带什么累赘,就连发髻,也只是用缎带紧紧束起,很少用发冠发簪。 能留下这几样有年头的物件儿,已经是格外不易了。 姚杳首先排除了佩囊,又拿起玉扳指,迎光照了照,最后抽开匕首,没有开刃的刀锋,也十分锋利。 这几样东西,都不适合下毒,她摇了摇头。 “都没有吗。”韩长暮眼眸一缩,自然也看出来这几样东西虽然都上了年头,但却不是李玉山的贴身之物。 姚杳点头,发愁道:“李镖头,这些都没有。” 李玉山也着了急,他望着地上那乱糟糟的一堆,眉头紧蹙:“都没有,都没有,那,我这再就没有什么上年头的物件儿了。” 姚杳低下头,一个一个的审视过去,目光落在一把不起眼的梳子上头。 那是牛角的,深深浅浅的纹路布满梳子,包浆莹润,阳光落在上头,泛起水波样的光泽。 她拿着帕子包着梳子,只这一个动作,瓷瓶里的药便洒在梳子上,飞快的渗透进去,那药是浅褐色的,和梳子上的纹路融在一起,半点看不出端倪。 她拿着梳子,迎着光照了照,对韩长暮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问道:“李镖头,这把梳子,你用了多久。” 李玉山满脸疑惑:“这梳子是四年前我走镖时,从一个胡商手里买的,说是常用这梳子梳发,舒筋活血,能是乌发常黑。” 韩长暮点头道:“就是这个了。”他用帕子托着梳子,递到李玉山面前,指着上头的纹路道:“你看,毒药和这梳子的纹路已经融为一体了,恐怕你拿到这梳子不久,就被人下了毒了。” 听到此话,李玉山一脸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姚杳则低着头,唇角抿的极紧,忍笑忍得艰难。 李玉山回过神来,疑惑道:“不对啊,这梳子满打满算,我也是用了四年,怎么会中毒至深呢。” 韩长暮叹了口气:“这梳子不比寻常的贴身之物,每日都用,若头上有破损,毒药渗透的就格外快一些,你才会只用了四年,就已经中毒如此之深了,若是发现的再迟一些,只怕你的性命都难保了。” 姚杳低着头赞叹了一声。 真是好口才好神思啊,要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哪家强,当然是靖朝内卫司找少使了。 李玉山震惊不已,连连后怕,连连庆幸,可即便找出了毒药的源头,但想要找到是谁对他下的手,却是难了,他身边的镖师,来了走走了来的,四年间换了一批又一批,现在身边的,早已不是四年前的那些人了。 他沉郁了片刻,便想开了,行走江湖数十年,几次危在旦夕的陷入险地,活到现在已经是捡来的性命了,能够查到毒药的源头,再多活几年,他也别无所求了。 他冲着韩长暮拱了拱手,缓过一口气,虚弱道:“既然如此,剩下的事情,就有劳韩公子了。” 韩长暮回了一礼:“李镖头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 姚杳的目光又往佩囊上落了落,旋即飞快躲开,把梳子包好,道:“这梳子,婢子带回去,这几日仔细看看,看能不能查出来镖头中的是什么毒。” 李玉山同样客客气气的点点头:“如此,也辛苦姑娘了。” 姚杳心里装着事,有些心不在焉的,况且下午行针,不适合她一个姑娘在这看着,她告了退,转身要走。 韩长暮却在后头叫住姚杳,吩咐了一句:“去让小厮烧一桶浴汤,用罢午食送过来。” 姚杳点了点头,这才退了出去。 午食摆在李玉山的房间里,姚杳拿银针在饭食里挨个儿试过来,并无异样,才招呼着韩长暮和李玉山一起用饭。 她颇有些心事重重,吃的不多。 韩长暮不明就里,唯恐李玉山看出什么来,轻轻咳嗽了一声,骤然开口:“阿杳,你去看看浴汤烧好了没,让小厮送过来。” 姚杳啊了一声,竹箸脱手,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竹箸,眼风一错,正望见李玉山露出衣摆,垂在胡床边上的左脚。 那只脚上没有穿足衣,脚踝内侧有一点皮肤颜色稍浅,疤痕狰狞,像是被火烧过。 她双眼一眯,泛起些冷光,心里狠狠抽了一下。 捡起竹箸放在食案上,姚杳回神告退。 她做完了韩长暮的吩咐,有些茫然,漫无目的的走回房间,重重靠在门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心潮起伏的厉害,觉得有些憋闷,喘不过气来。 她慢慢挪到胡床上,撩起鹅黄色的细棉布裙摆,雪白的细棉布中裤,又褪了一半的足衣,露出左脚脚踝内侧。 她拧了一方热帕子,捂在脚踝内侧,捂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帕子凉了,就再换热的。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脚踝内侧多了一枚浅浅刺青。 那刺青是浅青色的,刺的很深,就像是皮肤下的血管。 她伸手摸了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血管,而是有人用某种东西,深入到她的皮肤下,刺下了这纹样,平时不露分毫,遇热则会显露。 这是她长大懂事后,有一次沐浴,泡的时间久了些,发现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纹样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从何而来,她连深究,都不知道从何深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一回 好多蛇 直到今日,直到姚杳看到那枚佩囊,又看到李玉山左脚上的火烧痕迹。 那佩囊上绣了一朵梅花,缺了一个花瓣,只有四个。 她脚踝上的刺青,是同样的一朵梅花,同样缺了一个花瓣,只有四个。 那佩囊上的四瓣梅花,花蕊处结了一枚雪花,同样少了一个瓣,只有五个瓣。 她脚踝上的四瓣梅花,花蕊处同样结了一枚五瓣雪花。 连颜色都一模一样。 她不相信这些是巧合,在看到李玉山的脚同样位置上的烧伤,她更确认了之前查出的一些事情。 这副身躯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副身躯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呢。 姚杳穿好足衣,整理好中裤裙摆,蓦然一笑。 莫非这原主其实是个前朝公主,流落民间了? 或者是大帮派的帮主之女,也是不错的。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哈哈大笑,要真是如此,那就是一朝翻身,少奋斗二十年啊。 姚杳仰面躺下,沉浸在白日梦里难以自拔。 李玉山房间正中,放了个黄杨木浴桶,热气氤氲了半间屋子。 李玉山趴在胡床上,半裸上身,梅花针刺在他的脊背上,泛着冷光。 若是姚杳在,看到这副情景,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些梅花针皆刺在李玉山的几处祛毒的大穴上,下针十分准。 李玉山是习武之人,对穴位也是知之甚详的,韩长暮这一落针,他就知道,此人没有骗他,他没有找错人。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洒落在房间里。 韩长暮在阳光里静静坐着,周身晒得暖洋洋的,他像是在闭目养神,心里却疑窦丛生。 方才姚杳分明是看到了什么,才会心神不宁。 她看到什么了,又隐瞒了什么。 韩长暮突然睁开眼,望了望李玉山,又望了望食案上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东西。 有匕首佩囊,有扳指散碎银两,都是寻常物件儿。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有些没有头绪。 更漏声声,他抬眼一看,到了该拔针的时辰了。 他一边拔针,一边道:“李镖头,以后每日这个时辰,我都过来行针,半个月后,就可以改为三日行一次针了。” 李玉山像是睡着了,突然被韩长暮这话给吓醒了,愣了一下,才道:“在船上时,都还好说,可是下了船就要分道扬镳,不知韩公子要如何给我行针。” 韩长暮愣了半晌,才斟酌一语:“李镖头可以从镖队里挑一个略通医术的,我将这穴位和行针的手法交给他,后面就有他来给镖头行针,可好。” 李玉山转过头,直直望着韩长暮,坚决的摇了摇头:“莫说我镖队里没有略通医术的,就算是有,我现在也信不过他们了,韩公子,如今,我也只信得过你。” 韩长暮的目光坦坦荡荡,直直相望,心里却是一叹。 亏心啊,真是亏心,分明他才是最不值得信任的那个人啊。 见韩长暮神情艰难,抿唇不语,李玉山继续道:“韩公子想来不知道吧,西域诸国有不少本朝罕见的药材,珍宝,韩公子若是愿意随我走这一遭,韩公子想要什么,我会尽力为韩公子找来。” 韩长暮似乎是动了心,眸光闪了闪,露出踟蹰的神情,半晌不语。 脊背上的银针都已经拔干净了,李玉山趴着缓了口气,翻了个身儿继续道:“韩公子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你与我并没有利益冲突,我没必要害你,你也没必要害我,故而,你我彼此是值得信任的。” 韩长暮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在李玉山看来,像是他拒绝不了珍贵药材的诱惑,他张了张嘴:“李镖头,事情重大,还是容我再好好想想吧。” 李玉山点头,没有再说话。 “啊,啊,有蛇,有蛇,救命啊,有蛇。” 一声扯破喉咙的惨叫惊天动地响起,随后便是咚咚咚的脚步,仓皇凌乱的奔过走廊。 韩长暮急忙拉开门,只见船客们都已经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奔向同一个房间门口。 但奇怪的是,这些船客们都只在门口站着,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反倒冲着门里指指点点,低声私语。 韩长暮大跨步的走过去,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声音,他停了下来。 他个子高,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很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站在船客后面,视线也没有被遮挡住。 只见一个男子蜷缩在胡床里头,身体无法控制的不停抖动,口中喃喃道:“蛇,蛇,快,快弄走。” 胡床上,地上,窗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一条条拇指粗,三尺来长的黄黑色小蛇,来回纠缠蠕动,看着的确狰狞了些,也难怪那男子怕成这样。 有个少女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伸手抓了一条蛇,冲着男子扬了扬,奚落笑道:“诶,百两金,你怎么不横了,你刚不还抓着我,要买我做丫鬟吗,横啊你。” 围观的船客们听到这话,纷纷哄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没有毒的水蛇,有什么可怕的。” “嘁,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不怕,你去抓抓看啊。” “诶,诶,你别推我,我怕,我怕还不行啊。” “你看,人家小姑娘就不害怕。” 那蛇在少女手上扭曲,蛇口大张,想要咬她一口,看少女死死捏着它的七寸,它扭曲了半晌,也没咬到少女。 原来那吓得在胡床上畏缩不止的男子,真是号称自己穿了百两金的衣裳,刻意刁难哑女的书生。 只不过上次水贼登船,可怜他被水贼搜刮了个精光,连那百两金的衣裳,都被扒了下来。 书生吓得都快哭了,手摆的就像被滚水烫过,带着哭腔道:“拿走,拿走,快拿走。” 少女嘿嘿一笑,把手上的蛇扔到胡床上,又抓了一条蛇,唰的一下扔到书生怀里,俏生生的笑道:“你说,你还仗势欺人吗,你还要买我当丫鬟吗。” 蛇在书生的衣裳上扭动,他吓得惨叫一声,几乎扯破了喉咙,他白眼儿翻了几番,还是没能晕过去,只好把头摇得飞快,眼泪跟着飞出老远。 别逗了,这么彪悍的丫头,打死他,他都不要。 少女哼了一声,抓起一条蛇,大力从窗户扔了出去。 “扑通”一声,那蛇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也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混账,几条蛇就吓成这样了。 韩长暮看着这一切,挑唇微笑。 这样胆大心细的姑娘,的确有从容不迫的底气。 他拨开围观的船客走进去,没有在意脚下蠕动的水蛇,有些被他踩到,有些被他踢远,他都没有在意,只是径直走过去,走到胡床边儿,弯下腰,直直望着书生,冷笑:“听说,你要买我的丫鬟。” 围观船客一愣。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哦,对,那丫头是有主的,这人是那丫头的主子,连着几天没下楼用饭,都快忘了。 不过,这么多蛇是从哪来的,这丫头是不怕蛇,可也没本事招来这么多蛇吧。 书生显然也想起来了,他其实不是莽撞的人,用完午食,他正好撞上那少女,也不知怎么了就鬼迷了心窍,非缠着那少女问她姓甚名谁,要买回去做丫头。 看到正主,又看到正主一路踩蛇而过,他吓的更狠了,这才是活阎王带着小鬼儿,哪个都惹不起啊。 少女诧异抬头,正是姚杳,她抓了两手蛇,没想到韩长暮会突然出现,一时间愣住了。 书生哆哆嗦嗦的摇头,磕巴道:“不,不,不敢,不敢。” 韩长暮挑了挑唇,一把扯下书生,把他拖到蛇窝里。 围观的船客发生一声诧异惊呼,皆瞪大了眼睛看热闹。 只见令人惊恐的一幕发生了,水蛇扭动着,前仆后继的往书生身上爬过去。 书生吓得脸白如纸,没有半点人色,白眼儿翻了又翻,可始终都晕不过去。 韩长暮弯腰抓了几条水蛇,从书生的头上扔下去,冷笑一声:“你打算出多少钱买我的丫鬟,说说看。” 书生浑身抖得厉害,嘴唇发白,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了:“没,没,误,误,会。” 一条水蛇顺着他的衣襟爬上来,爬到他的脸庞。 他再忍不住了,觉得喉头涌动,直反酸水,他揪着衣襟吐个没完,一直把朝食午食都吐了个干净。 这房间里顿时充斥着又酸又臭,令人欲呕的味道。 而那些水蛇闻到这味道,竟然冲着书生蜂拥而去。 书生嗷的一声,翻了个白眼儿,晕倒在地上,身下砸晕了好几条躲避不及的水蛇。 围观的船客也看不下去了,太恶心了,太难闻了,还是,跑吧。 船客们乌泱泱的做鸟兽散状,顷刻间跑了个干净。 姚杳弯着身子,一条条抓着到处乱爬的水蛇,扔出窗外。 “扑通扑通”的水声不断响起。 有些水蛇爬的极远,爬到胡床上,钻到小几里。 姚杳便趁着抓蛇的功夫,不动声色的在胡床上翻找起来。 书生的包袱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是些银子银票,换洗衣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二回 套话的祖宗 韩长暮虽然不知道这么多水蛇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姚杳的具体打算,这个时候,也不方便多问,只好作势在书生身上抓蛇,把他的身上摸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姚杳拿开衣裳,这才看到衣裳下头压着一只竹青色蜀锦佩囊,她上手一掂,便知道这只佩囊是空的。 她放下佩囊,正准备翻找别的东西,却突然停下了手。 她轻轻咬住下唇,试着将佩囊的内层翻了出来,只这一眼,她心里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看的清楚,佩囊的内侧绣了一朵梅花,凝着雪花的梅花,与她脚踝处的刺青,一般无二。 “蛇都抓完了,走吧。”韩长暮的声音突然在后头响起。 姚杳手一抖,忙将佩囊翻过来,把包袱收好,低声道:“是公子。” 韩长暮慢慢的走到姚杳身后,看到她的手有一点抖,他的双眼微微一眯,神情如常的问道:“怎么样,没有遗漏吧。” 姚杳的心晃了一下,很快便恍若无事的点了点头:“没有。”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走到书生跟前,撒火似的重重踢了他一脚,骂道:“蛇都扔出去了,还装死吗。” 见书生的眼皮儿动了动,却还不醒来,韩长暮怒极反笑,又重重踢了一脚,恐吓了一句:“再不起来,就把你也扔下河,那些蛇还饿着呢。” 书生抖了一下,睁开眼,一个激灵爬了起来,看到四周空荡荡的,果然没有活着扭动的水蛇了,但是被韩长暮踩死的,还粘在地上,鲜红色的血被踩的到处都是。 这屋里血腥气太重了,不能住人了,他要换房间。 书生闭了闭眼,又瘫回了地上,他腿软,恶心,头晕,起不来了。 韩长暮也不理他,掸了掸衣裳,背着手,慢慢走出房间。 姚杳心神不宁的跟在韩长暮身后,走过了他的房间,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却听到他在身后叫住自己,她脚步一顿,回头茫然相望。 韩长暮摩挲着衣袖,淡淡道:“我让小厮把暮食送到房间来了。” 姚杳不想去,可肚子不答应,她饿了,饿得很了,脑子就容易罢工。 她没说话,跟在韩长暮身后,进了房间。 韩长暮指了指胡床,无喜无怒,看不出情绪的淡淡道:“坐。” 听着韩长暮平静的声音,姚杳头一回有些不安,局促的挨着胡床,虚坐着。 韩长暮轻叩食案,平静道:“怎么想到要放蛇。” 姚杳愣了一下,听到韩长暮竟然是问这个,她的不安消减了几分,如常回道:“并不是我放的蛇,我只是听到了动静,赶过去一看,满屋子都是蛇。” 韩长暮蹙眉,方才他看的清楚,那房间里都是水蛇,如果没有异常,是不会爬到船上来的,更何况这里是三楼,水蛇要怎么越过一楼二楼,爬到三楼来。 这些蛇,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 若不是姚杳,那就另有其人了。 他面无表情的望了姚杳一眼,才慢慢道:“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不能有丝毫遗漏。” 韩长暮丝毫没有问令姚杳不安的话题,她的心神松懈了下来,想了想当时的情形,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事无巨细道:“用了午食,我下楼去看看浴汤备的怎么样了,正和那个书生迎面撞上,也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样,就拉着我不放,非要买我回去做丫鬟。” 她顿了顿,没想到自己这样的,竟有人上杆子要买回去讨打,忍不住扑哧一笑,又觉得笑的很不合时宜,便一脸正色的继续道:“虽然他那小身板,我能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可是我怕引人注意,就没敢动手,只是踩了他的脚,逃回房间,谁知道刚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惨叫起来,说是有蛇。” 韩长暮定定望着姚杳,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异常来,但是她说了半晌,他也看了半晌,倒始终是满脸从容。 他也从容平静道:“你是头一个过去看的吗。” 姚杳偏着头凝神,脸色微变:“您这样一提,我才想起来,我出来的动作已经十分快了,但是看到个人影在楼梯口一闪而过,似乎还拿着个大口袋,现在想来,往书生房间里放蛇的,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韩长暮直起身子,一脸凝重:“可看到那人的模样了?” 姚杳摇头:“只是个背影,一闪而过,没看清楚,穿戴是船工的打扮。” 这船上有十几个船工,穿衣打扮都是一样的,根本无从分辨。 这可就难办了。 韩长暮半晌没说话,突然平静,淡然,像是随口一提:“你找到什么了。” 姚杳打了个激灵,极快的脱口而出:“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说完她就后悔了。 在面对韩长暮时,她素来是小心谨慎的,回话的时候,总是思量斟酌过,才会小心翼翼的说出来,可刚才那一句,她说的太快了,没有半点思量的意思,完全是下意识的。 她这样的人,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定是在掩饰什么。 姚杳缩了缩脖子,心里一寒。 韩长暮这样精明的人,一定猜到了,他心思深手段多,是个阴沉的性子,不知道会怎么对她。 听到姚杳这样说,韩长暮确定了姚杳的隐瞒,他双眼一眯,在她的身上巡弋一圈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用饭,吃几口,看一眼姚杳。 姚杳不敢动,不敢说话,脊背上起了一层细汗。 韩长暮微微低头,眼中精光一闪,他自然看出了姚杳的如坐针毡,但他不打算乘胜追击逼问什么,他深谙刑狱,姚杳这样的姑娘,乱了阵脚,自然会露出马脚,他不着急,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何必撕破脸逼问什么。 他慢条斯理的盛了一碗粥,放到姚杳面前,淡淡道:“用饭吧,用完饭还要把睡袋做完。” 这个弯转的太大了,姚杳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这还是他吗,这是挖了个坑,等着她往下跳呢吧。 韩长暮喝了口粥,继续道:“李玉山今日又提了一起去龟兹国的事。” 姚杳点头:“公子打算什么时候答应他。” 韩长暮擦了擦嘴:“这两日吧,也差不多了。”他深深望了姚杳一眼,话中有话道:“一起去龟兹国,你要着意盯着李玉山,看看能不能查出你想查的东西。” 姚杳心里惊了一下,忙解释了一句:“我没有想查什么事情,公子不要多想。” “我多想什么了。”韩长暮抬头,静静看着姚杳,目光凌厉,看的人心虚,他淡淡一笑:“姚参军才是想躲了吧,我说的是江洋大盗的事。” 坏了,急躁了,说错话了。 姚杳哆嗦了一下,心里更寒了。 这简直就是个妖孽,是套话诱供的祖宗吧。 这一个坑接一个坑的,一不留神就要把她给埋进去,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韩长暮饶有兴致的望着姚杳精彩的脸色,低眉一笑。 这就慌了,这才刚刚开始呢,以后的坑,多得是呢。 这种猫戏老鼠的把戏,果然十分有趣。 暮食用心怀各异,姚杳噎的险些背过气去。 用罢暮食,姚杳笑道:“公子,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做睡袋了。” 韩长暮点点头,撂下竹箸,淡淡道:“我也过去。” 姚杳哽了一下,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公子,这个,不大好吧。” 韩长暮挑眉:“给我做睡袋,我不能看着吗。” 姚杳抿唇不语。 韩长暮继续道:“我不看着,万一你在里头放点什么,怎么办。” 姚杳的手背在身后,手指头勾在一起,绞啊绞。 就算他看着,她想放点什么进去,他还能看得出来吗。 房间里安静极了,窗户紧紧关着,怕有夜风吹进来,吹得鹅毛到处飘。 姚杳坐在胡床上,把鹅毛整整齐齐的平铺在布口袋上,抬眼看了看歪在食案旁的韩长暮。 要是按照她前世的那个身高的记录方式,他这个个子得有一米八五还多吧,长那么高的个子干什么,费布还费鹅毛。 韩长暮抬头看了眼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缝着布口袋的姚杳。 认真做事的时候,倒是很有几分温柔娴雅。 他把小几搬到胡床旁边,又多燃了几盏灯烛搁在上头。 姚杳抬头,诧异的望了一眼。 明亮的烛火落在她的脸上,把微微粗糙的皮肤,也衬托的光滑了起来。 韩长暮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道:“怕太暗了,你纫错了线,到时候我没法用。” 姚杳嘁了一声。 她又不瞎。 看她手上飞针走线,十分的利落,韩长暮想到那一日,他让姚杳给他做个缁撮,她还一脸为难,分明是骗了他,他淡淡道:“看你针线不错,那日让你做个缁撮,你还不情愿。” 姚杳笑了:“不是不情愿,是真的不会。”她扬了扬手上的粗针大线,笑道:“做睡袋,不用讲究针脚好不好看,结实就行,可缁撮却不同了,针脚不能粗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三回 失魂香 韩长暮挑眉:“掖庭里有位姓吴的宫女,做的一手好针线,你在掖庭多年,吴宫女没有教习你针线吗。” 姚杳揣测了一下韩长暮的意思,觉得没有什么陷阱,便笑道:“学过几日的,吴娘子后来放出了宫,我也出了掖庭,进了十六卫,就没学下去了。” “永安四年,京畿一带旱灾,圣人放了一批年长宫女出宫,你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入的十六卫吧。”韩长暮说起话来漫不经心,可每一句都落在要紧的地方。 姚杳知道韩长暮一定查过她的底细,这些底细,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真正不可告人的,他轻易也是查不出什么来的。 她点了下头:“不错,永安四年五月,吴娘子出宫,同年八月,过了中秋节,我入了十六卫。” 韩长暮抬眼,不动声色的注视着姚杳,她侧身而坐,微微低头,神情如常恭敬,像是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绝非无辜,而是太会掩饰。 还是小看了她。 他没有情绪波动,淡淡道:“与你一同入十六卫的,还有八个掖庭罪奴,但女孩儿,只有你和另外一个姓李的姑娘,”他顿了顿,言语间锋芒毕现,步步紧逼:“那女孩和你同岁,都是七岁,名叫李玉清。” 姚杳骤然泄了口气。 不是同岁,她五岁入掖庭,但不久,年纪就被刻意改小了两岁。 她是十六卫惨无人道的训练出来的,越是险地越是从容,她平静点头:“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大清了。” 韩长暮深幽的望了姚杳一眼:“九个孩子,狼嘴里就逃出了你们两个人,你会不记得她?” 姚杳叹气:“许是吓得狠了,忘了。” 韩长暮本意就是敲打姚杳,挑明了告诉她,他知道她隐瞒了些事情,也最终会查出来,若她是个聪明人,要么在他查出来之前抹干净,要么就在他查出来之前坦白。 可她倒真是死硬,一句拙劣的忘了,根本不屑找借口撇清自己。 她不是内卫司牢里的犯人,也不是他握在手中的内卫。 不能捉拿不能动刑不能审问。 他抬了抬眼皮儿,目光愈发冷而深,就像内卫司牢里的刑具,落在姚杳周身:“十六卫选人严苛,训练残忍,你能熬下来,实属不易,能全身而退离开十六卫,更是难得。” 姚杳笑了笑:“能熬下来的不止我一个,能离开的也不止我一个。” 韩长暮的眸光闪了闪:“那么,李玉清呢,她没有留下,也没有离开,十六卫中,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姚杳闭了闭眼睛,心底一片挣扎疼痛。 十六卫中,有的是法子让人无声无息的不存在,但韩长暮也是个有手段的,竟能查到这些。 只不过李玉清却不是十六卫有意让她不存在的,那是个意外,十六卫眼中的意外。 姚杳默了默,笑道:“十六卫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档可查,公子若有手段,尽可去查。” 韩长暮的脸色有点难看。 查,查得出来才怪,十六卫中每一个人的薄书,在那个人消失的同时,就全都销毁了。 他能查到李玉清,不过是巧合。 永安四年,一批宫女放出宫去后,掖庭留下的宫女人数和薄书上记载的,有所不同。 十一年过去了,如今已是永安十五年,很多薄书都遗失了。 可他留了心,一个个比对下来,发现少了几个宫女,其中一个叫李玉清,正好与姚杳住在同一个院里,都在吴姓宫女手下当差。 薄书上记着姚杳入十六卫的时间,而从那个时间过后,有关李玉清的所有记录,都消失了。 这个人,彻底从掖庭消失了。 一个无足轻重的,年仅七岁的小宫女,究竟背负了什么样的秘密,要人费尽心机的销毁掉她此后存在的所有痕迹。 欲盖弥彰罢了。 韩长暮也有些累了,姚杳平日里看着傻乎乎的有点缺心眼儿,嘴比脑子要快一些,可遇到要紧事儿,她就像个刺猬,没处咬没处下嘴,难对付的很。 他摆了摆手,看到她就火大,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还是让她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收拾,怕再这样问下去,他会忍不住掐死她。 入夜后,船行的慢了下来,黑漆漆的山峦,暗沉沉的水光,都在窗外慢悠悠的晃过。 韩长暮翻窗而出,扒着船体外墙横着攀援几下,轻轻推开一扇窗。 他整个人都挂在窗棂上,探头向房间里看了看。 房间里没有燃灯,月光落里头,亮光微弱,照着胡床上细细弱弱的身躯。 满头乌发散着,落在胡床沿儿下,薄薄的锦被搭在身上,勾勒出起起伏伏的线条。 韩长暮翻身而入,轻巧无声的落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胡床上的少女,转身往青瓷香炉里添了一炷香。 浅紫色的薄烟穿过细细碎碎的月光,似有若无的升腾而起。 少女的眉心痛苦的蹙了蹙,像是沉沦在梦魇中。 韩长暮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青色叶片,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那声音极低,呜呜咽咽的不成曲调,像是夜风,刮过窗棂。 少女紧蹙的眉心揉开了,发出一声松弛的闷哼。 韩长暮嘴唇一动,叶片被卷入口中,嚼了嚼,咽了下去。 他嘴唇没动,却传出轻悠悠的声音,像是从胸中传出来的魔音:“你是叫姚杳吗。” 少女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汗珠子,浸湿了鬓角,像是说梦话一般,低低唔了一声:“是。” 韩长暮身姿不动,夜风从窗户闯进来,掀的他的衣裳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悠悠荡荡,和夜风应和着:“你是掖庭罪奴吗。” 少女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气息平稳的吐出梦魇般的一个字:“是。” 韩长暮继续问:“你是十六卫吗。” 少女一派沉浸在梦境中的平和:“是。” 韩长暮停了一下,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重点:“你是死卫吗。” 少女没有片刻停顿的平和道:“不是。” 韩长暮微微蹙眉,心生疑虑,莫非真的是他猜错了。 他凑近了少女,仔细看了半晌,的确睡得极熟,没有醒来的迹象,也没有装的模样。 他按下疑虑,继续问:“你认识李玉清吗。” 少女依旧情绪平静,没做思量:“认识。” 韩长暮松了口气,继续问:“李玉清去哪了。” 少女没停,双目紧闭,平静如昔:“不知道。” 韩长暮噎了一下,睡着了还这么能气人。 他郁结的叹了口气,睡着了嘴还这么严,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他默默灭了那炷香,把香灰倒到窗外,迎风飘散,飘的无影无踪。 随后清理掉他来过的痕迹,无声的翻窗出去。 就在窗户关上的转瞬,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半分迷糊的睡意。 她望着韩长暮消失的方向,冷笑:“失魂香,用在我身上问话,太浪费了吧。” 这几年,朝廷与突厥几次大战,夺回了突厥盘踞的伊吾旧路,高昌国上书修好,年年纳贡,朝廷重开玉门,八百军马戍关,五千玉门军屯兵沙州。 伊吾道被突厥盘踞之时,商队使者多从敦煌道取道西域,那一路上多沙碛,多风沙,道路曲折难行,常被风沙掩埋,常是古来行商,几人能回。 现在朝廷重开玉门,设十驿,大多商队都从敦煌道改至玉门行走,商队络绎不绝,十分繁华。 从玉门关入,在城中歇息半日,再行几日就是肃州,这一路便不再有凶险。 虽然敦煌道渐渐为商人使者所弃,但敦煌城却不减繁华,玉门阳关两关都尉治所和沙州州治皆在此地,每三个月的军饷发放和换房图更替,皆在城中进行。 这敦煌素来外松内紧,尤其是丢失了饷银和换房图后,城中的戒备顿时森严了起来。 先是从玉门军中调了二百铁甲,驻守在城外方圆数十里的烽驿驿馆,后又征调三百兵卒,进入敦煌城中。 肃杀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敦煌城里胡汉杂居,衣食住行胡风极重,房舍建造的与长安城截然不同,多是穹顶彩瓦,更有彩幡迎风。 随处可见黄肤乌发的汉人和高鼻深目的胡人,夜幕降临后,雪肤貌美的胡姬临街当垆,只是看看,不喝也醉。 城北被高墙圈出了一大片,墙内隐约可见雕梁画栋,有时有秋千高高荡起,才看到那秋千上的胡姬,雪肤碧眼,格外貌美。 这宅子的主人姓万,不知与长安城的万家有什么关系,但字却是一样的。 入夜,寒星闪烁,月影稀疏。 一顶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过街巷,这车并不奢华起眼,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车上也很安静,只有驾车之人的扬鞭声。 马车驶过,留下浓香盈鼻,久久不散。 有路人低低惊呼:“是红妆院的姑娘。” “是红妆院的姑娘,你高兴个屁,你个穷鬼,也就闻闻味儿。”有人笑骂了一句。 “闻闻味儿也是舒坦的。”那人不屑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四回 红妆院 马车驶向城北,那扇描金彩绘,高大厚重的铜门吱吱呀呀打开,从车上下来个轻纱遮面的女子,一双碧色的眼睛,灵动秀美。 她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一个怀抱螺钿琵琶,一个手捧鲜红缎带,走进宅子中,好奇的打量起掩映在夜色中的奢靡。 笑语从花木掩映的楼中传出来,胡姬脚下顿了顿,忙跟着管家,快步走过去。 进入楼中,她扫了一眼帘幕后头,若隐若现的两个人,低头敛目的行了礼,伸手调弦慢拢,清音悠长。 “刺史大人,今日,京里传信过来了。”说话的是万府的家主万亨,他给白脸男子斟了一杯酒,极捻熟的模样,捋着下颌的胡须,大肚子颤巍巍的搁在腿上,低声道:“太子,哦,不,汉王,出京了,像是往这边来了。” 白脸男子身量不高,却极有威严,正是沙州刺史袁峥容,他不足四十便做到一州刺史,不算太高也绝不算低了。 他生的面白无须,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实实在在的半点也不文弱,他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也收到消息了,汉王擅自离京多日,一直瞒着圣人。” 袁峥容堂堂一州刺史,面对一介商贾,却没有高高在上的自称本官,反倒称了一个我字,这二人的关系,不可谓不亲近。 万亨抓了抓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道:“大人,您说汉王千里迢迢,来咱们这不毛之地做什么。” “做什么。”袁峥容高深莫测的一笑:“总不能是来吃苦受罪的。” 琵琶声声,万亨掠了一眼帘幕外头的胡姬,脑中灵光一闪,蓦然低语:“大人,您可还记得,前些日子京城传信,汉王被胡姬刺杀一事。” 袁峥容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汉王被胡姬刺杀,没能尽兴,会不会是突然起了兴致,想来西域,亲自选几名姿色绝艳的胡姬回去。”他微微一顿:“那位纨绔的素来作风,不是干不出这种事的。” 万亨低语:“只要汉王要去西域,就一定要过玉门关,咱们借机除掉他,不久一劳永逸了。” 袁峥容瞥了万亨一眼,到底是个经商之人,眼界就是太窄,他沉沉道:“杀了倒是省事,可要如何善后,才不牵连到京里,才是最麻烦的,这位汉王既然要闹腾,咱们就陪着他闹腾好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给他最多最好的,由着他闯出泼天大祸,才是一劳永逸的。” 万亨连连点头,满脸的敬服和赞叹:“大人说的极是。” 袁峥容饮了一口酒,遥望住帘幕外的胡姬,叹息道:“这红妆院的胡姬美则美矣,可都是些庸脂俗粉,怕汉王早看腻了。” 万亨偏着头想了片刻,道:“不日我有个商队回来,据说带了不少貌美胡姬,可以先行挑选几个好的。” 袁峥容点头:“此事一定要快,要谨慎。” 万亨道:“您放心。” 袁峥容侧过身子,凑近了万亨,压低声音道:“中书令蒋绅近日被圣人训斥,知道京里的消息是怎么说的吗。” 万亨茫然摇头。 袁峥容神秘莫测的一笑:“太子被废,蒋绅几次求情,终于惹恼了圣人,圣人训斥他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罚俸半年。” 万亨张了张嘴,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这桩桩件件都是大罪,足可以降职了,怎么才只是罚俸。 蒋绅为官数十载,位极人臣,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万亨皱着眉头,斟酌道:“大人的意思是,圣人把这罪名落在蒋绅头上,只是一个引子。” 袁峥容点头:“圣人极宠信蒋绅,几时这般严厉的申饬过他,这一申饬,就是这般严重的罪名,虽然没有重罚,但汉王要想起复,却是不容易了。” 万亨握拳,重重敲了一下食案:“只是起复不易,却是万万不够的,总要叫他把祸闯的再大些,让他起复无望才好。” “对,就是这个说法。”袁峥容露出孺子可教的微笑来,继续低语:“京里也会造些声势,一来会慢慢将太子私自离京的消息传出去,二来则会继续逼蒋绅这一派自乱阵脚,越做越错。” 万亨点头微笑,脸上的肉将眼睛挤得眯了起来。 袁峥容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万亨点头:“大人您说。” 袁峥容敲了敲食案:“内卫司韩长暮要来了,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人,到底什么时候来,但他是冲着饷银和换防图丢失一案来的,让你的人先撤出敦煌,去高昌暂避。” 万亨神色一滞,变得凝重起来:“大人,那些人的尸骨,连咱们都找不到,内卫司那帮外乡人,就更找不到了吧。” 袁峥容摇头:“那可未必,你可别小看了这位韩少使,他的手段,多着呢。” 万亨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大人,这样的世家子,除了会死读书,连奉承都不会,能有什么手段。” 袁峥容一脸正色:“快消了你那个蠢念头,韩长暮这个世家子,跟别的世家子可不一样,他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韩王的嫡长子。” 万亨扑哧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大,大人,您没逗我吧,韩王的嫡长子,跑去做内卫,他是脑子坏掉了吗。”万亨磕磕巴巴的诧异道。 袁峥容也不知道韩长暮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打算琢磨,人家亲爹都不拦着,他琢磨个什么。 他只一脸严肃道:“总之,你要知道,韩长暮此人不容小觑,你行事要更加谨慎,不能叫他查出半点不妥来。” 万亨连连点头。 说完了正事,万亨看了一眼弹琵琶的胡姬,笑道:“大人,那胡姬是红妆院刚买的,还是个清倌人,您要不要。” 不待万亨说完,袁峥容就满脸疲累的摆了摆手:“算了,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她走吧。” 万亨拍了拍手,管家便过来,吩咐胡姬退下。 胡姬不带犹豫的转身就走,一阵风过,掀起她的面纱。 只这一眼,袁峥容便看的失了神。 万亨心领神会,喊住了管家,让胡姬留下了。 他冲着袁峥容笑道:“大人,公事再繁忙,该休息时,也要好好休息。” 袁峥容回过神,笑了笑:“既然是万老爷的一番好意,我就不再推辞了。” 秋日里的敦煌,白日阳光刺目,晒得地上几乎起了皮儿,夜晚滴水成冰。 这时辰早过了饭点儿,街面上空荡荡的,没甚么人,酒肆也封了灶,掌柜没精打采的靠在柜台后头,垂头耷脑的扒拉算盘珠子。 没什么堂可跑,跑堂也没了用武之地,神情恹恹的靠着柜台嗑瓜子。 角落里一食案,一壶茶,一碟瓜子,一群人聊的热火朝天。 “你们知道吗,昨天红妆院又买了几个胡姬,啧啧啧。”年轻后生有点胡人的模样,长得深目高鼻,扯着把干巴巴的嗓子,不停的咋舌:“我偷着看了一眼,那叫一个美。” 中年汉子头戴方巾,鄙夷的瞥了他一眼:“你看到了吗,别吹了,你哪是看到的,你分明是闻到的。” 一直翘脚坐在边上,眯着双眸哼小曲儿的精瘦小子陡然睁开眼,高深莫测的笑了起来:“说起这红妆院新买的胡姬,昨天万府可出了大事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好奇心大起,有人问道:“什么大事,我只看到了红妆院的车子进了万府的大门,难道这大事跟红妆院有关系?” 精瘦小子瞟了开口之人一眼,点了点头:“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刺史府的人就把红妆院给围了,人都抓到牢里去了。” 方巾汉子眸光微暗,摇头叹息,隐含不屑:“莫不是刺史大人看上了红妆院的人,人家宁死不从,他要用强。” “嘘。”精瘦小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别瞎说,刺史大人看上了,还用得着用强吗。”他顿了顿:“就三更天那会儿,万府里抬出了一具尸首,连夜送到城外的乱坟岗子里埋了。” 尸首,众人皆惊。 精瘦小子继续道:“听说是昨天去万府助兴的胡姬,在伺候刺史大人时,出了差错,惹怒了刺史大人,自己丧了命不说,还连累了红妆院。” 众人面面相觑,这,刺史大人一向是个好脾气,怎么也会失手打死人。 厨子守着一眼没甚么烟火气的灶眼,越守越无聊,索性也跑到正堂,凑到柜台边上嗑瓜子,听到这话,也来了精神,凑到那桌客人旁边,连连咋舌:“这下可完了,红妆院被封了,以后咱们上哪看胡旋舞去啊。” 跑堂遥遥一笑:“别逗了,就算是红妆院没封,你也没钱去看胡旋舞。” 年轻后生却是摇头:“没钱看胡旋舞,可以在门口闻闻味儿嘛,这下可好,连味儿都没处闻了。” 方巾汉子抿了口茶,颇有些悲天悯人的叹息一声:“哎,红颜薄命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五回 敦煌 这几年,朝廷与突厥打了几次大仗,虽然银钱粮草军马皆损耗巨大,但好歹胜多败少,也夺回了数年来被突厥盘踞的伊吾旧路。 做惯了墙头草的高昌国也转了风向,上书朝廷,年年纳贡,岁岁朝拜。 伊吾道被突厥盘踞之时,商队使者多从敦煌道取道西域,那一路上多沙碛,多风沙,道路曲折难行,常被风沙掩埋,常是古来行商,几人能回。 现在朝廷重开玉门关,八百军马戍关,沿途设十驿,休战之后,百姓得以修生养息,往来商旅使者也越来越多,大多商队都从敦煌道改至玉门行走,这流传了数百年的通商之路,再度兴盛繁华,重新焕发了生机。 从玉门关入,再行几日就是肃州,这这条路相对敦煌道而言,沙碛少,风沙少,又有十驿驻军,安稳许多,也鲜少碰到突厥人和马贼。 虽然敦煌道渐渐为商人使者所弃,但敦煌城却丝毫不减繁华,玉门军将军治所和沙州州治皆设在城中,每三个月的军饷发放和换房图更替,皆在城中进行。 突如其来的兵马频繁调动,令松懈下来的河西百姓,随之紧张起来,敦煌城中的肃杀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戒备也比往常要森严许多。 敦煌城里民风粗犷淳朴,汉人和胡人比邻而居,街里街坊的,除了长相有别,姓氏各异,汉人与胡人间没什么差别,通婚也属寻常,百姓们对胡汉通婚的孩子们更是格外宽容,照顾有加。 天色刚明,白墙灰瓦的将军府,府门大开,一队三十多人的兵卒骑马而出。 为首之人骑一匹健硕高大的大宛马,身着铁甲,四旬上下,下颌的胡须剔的光溜溜的,一双凤眼神采飞扬,极有精神。 正是玉门军将军薛广孝。 他勒马而立,回首冲着身边之人低声道:“沐都尉,本将前往玉门关这几日,将军府的一应事务交由你处理,若有紧急军务,快马来报。” 马下立着的男子一身皮甲,三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极好,一双眼与薛广孝生的极像,皆是神采飞扬的凤眼,只是他的唇角上挑,时时含笑的模样,与薛广孝的一脸严肃,颇为不同。 此人正是薛将军座下的都尉沐春,他施了一礼:“将军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 薛广孝扬鞭催马,冲着城门疾驰而去,身后三十几名兵卒飞快的跟了上去。 此时,城门刚开,一驾软金泥缀直。” 沐春抿了抿嘴,这地方风沙大,入了秋就干的要命,他的嘴早就干的裂出一道道血口子,稍一动怒或是咧嘴一笑,就渗出血来,疼倒是能忍,就是太难受了。 王聪借机提了一句:“都尉,你看,过不了几日,那倒霉的内卫司的人就要来了,现下汉王也要来裹个乱,眼看着咱们就快没有松快日子了,不如,都尉,咱们晚上一道出去乐呵乐呵。” 沐春想了想,这日子也过的实在憋屈,出去喝点酒,乐一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说万府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琼浆玉露,胡姬美妾无数。 他点了点头:“好,那就,去看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六回 美色 天色渐晚,起了风,风越来越大,卷着地上的黄沙,落在穹顶彩瓦上,扑啦啦的响个不停。 风里有些凉意,挂的彩幡飞卷飘动。 敦煌素来少雨,但这样的风过之后,往往都会下上一场难得的秋雨。 胡姬临街当垆的声音在风里票样,引得行色匆匆的路人停下脚步,买了一壶酒带着。 将军府开了侧门,一辆不起眼的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了出来,车辙声咕噜噜的,往城北去了。 不多时,离着将军府不远的刺史府也开了侧门,同样是一辆不起眼的紫檀木夹纱清油车驶出来,往城北方向驶去。 城北一角整个被高墙圈起,高墙内是一处极尽奢靡的去处,如何的金碧辉煌自不必说,单是那五步一哨,十步一暗卫的护卫,便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 车进了大门,一路掩着花香过去,停在二门前。 还未等沐春掀帘子,便有新罗婢上前,扶着他下车。 他眼前一亮,却又有些不安,甩开新罗婢的手,大大咧咧道:“老子又没瘸,不用人扶。” 新罗婢噗通跪下,吓了沐春一跳。 王聪赶忙上前打了个哈哈:“都尉,这是万府的待客之道,这些新罗婢可都是世间罕有的。” 沐春倒是不信,新罗婢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见不到,只要有钱,总能买的来,怎么还会世间罕有。 王聪笑着拉起跪在地上的新罗婢,把她的手送到沐春面前,神秘兮兮的笑了起来:“您闻闻。” 沐春好奇的轻轻一嗅,果然是芳香入鼻,仔细分辨,竟是茶花香。 王聪把新罗婢的手塞到沐春手里,笑了起来:“这些新罗婢,都是选的资质上好的,个个自带异香,油皮儿都没破过一点,她们伺候起来,自然与旁的新罗婢不一样了。” 那只手入手柔弱无骨,滑腻似水,当真酥到了骨头里。 沐春更加好奇了,攥着新罗婢的手不放,慢慢往前走,笑道:“你说这个婢子是茶花香的,那,还有没有别的香。” 王聪哈哈大笑:“自然是有了,有茶花香,杏花香,梅花香,还有什么,我不记得了,一会儿,让万老爷都叫出来,给都尉您尝尝。” 正说着话,阁子里走出个人来,横着竖着都是一样的尺寸,正是那大腹便便的万亨,他哈哈笑道:“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沐都尉,我这里,可还能入眼。” 沐春慌忙放开了新罗婢的手,一脸持重的点点头:“万老爷果然是会享乐之人。” 万亨愣了一下,笑的更加开怀了。 王聪接过话头,笑道:“刚才都尉还在问呢,你这新罗婢都有什么香味的。” 万亨得意笑道:“什么香味的都有,不知道都尉想尝尝什么香味的。” 不待沐春说话,王聪便笑了:“既然花样多,不如都叫上来,让都尉慢慢挑选。” 灯火正好照在沐春身上,而王聪和万亨走到了暗影里,相视一笑。 万亨点头:“既然都尉有此意,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转头吩咐了管家一声,让他安排去了。 引着沐春和王聪两人进了楼,迎面便是耀目的一堵墙,墙上嵌满了随珠,没有燃灯,却照的满室璀璨。 地上铺了厚厚的雪白氍毹,竟是无数块白狐皮织在一起,奢靡至极。 早有新罗婢伺候着更衣脱鞋,只着了足衣,踩在厚厚的狐皮氍毹上,格外香软。 室内更为豪奢精致,整块金丝楠雕的食案,赤金酒具食具,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 王聪是见惯了这副耀眼夺目的豪气,可沐春却是头一回来,他不动声色的微微侧目,只见沐春微张着嘴,震惊之色难以掩饰的流淌出来。 他笑了笑,道:“都尉,请上座。” 沐春这才回过神来,任由两个新罗婢一左一右的扶着他坐下。 拇指大的南珠串成的帘幕轻轻一动,叮铃轻响,舞姬乐姬鱼贯而出,乐姬怀抱琵琶跪坐在地,伸手调弦慢拢,清音悠长。 艳丽的舞姬腰肢轻盈纤细,扭动着在食案间盘旋。 沐春只觉得眼睛都不够使了,看了这儿,漏了那,边上还有新罗婢侍奉着喝酒用饭,他暗自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王聪瞥了一眼沐春,想笑,但生生忍住了,见沐春没有抵触这些靡靡之音,他也放松了下来,斜斜倚在食案后头,支着腿,一手撑着额头,一只手垂在新罗婢的肩头。 新罗婢已经衣裳半解,露出光洁幽香的肩头。 王聪的手落在新罗婢的肩头,随着曲调节拍轻轻敲打,每打一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便留下一道红痕。 沐春原本有些局促,几盏酒下肚,他也进入了享乐的状态中,靠在一个极尽媚态的新罗婢身上,任由她将酒杯,饭菜依次递到唇边。 气氛渐至旖旎,万亨笑着,又引了一个身量不高的白脸男子进来。 沐春和王聪见了,忙起身行礼。 沐春诧异道:“袁大人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沙州刺史袁峥容,他不足四十便做到一州刺史,不算太高也绝不算低了。 他生的面白无须,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实实在在的半点也不文弱,他笑着回礼,亦是诧异:“沐都尉怎么也来了。” 沐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早就听闻万老爷这里不凡,这才过来看看,果然不凡。” 袁峥容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宵金窟温柔乡,哪个男人不喜欢,沐都尉实在不必如此,我也对万老爷这里爱不释手啊。” 说着,袁峥容轻车熟路的坐下,搂过经常伺候他的新罗婢,神情如常的饮酒听曲,并不多看沐春一眼,像极了个偶遇的寻欢客。 沐春这才彻底放松心神,毕竟他一个军中之人,跑来此地寻欢作乐,说出去的确对名声有碍。 酒过三巡,酒意半酣,沐春已经脸颊绯红,双眸微眯,搂着怀中柔弱无骨的新罗婢不肯撒手了。 万亨与袁峥容,王聪二人对视一眼,轻轻击掌,唤了管家进来。 管家身后,跟了一串儿衣衫轻薄的新罗婢,刚走进室内,便是馥郁幽香,盈鼻不绝。 沐春心神一震,忙举目望去。 一望便是心驰荡漾,沉溺无尽头了。 万亨见惯了陷在温柔乡里的郎君,只是笑了笑,也不再说让沐春挑拣的话了,索性让这些如云美婢拥着沐春,一起往后头客房里去了。 眼见沐春走远,万亨忙给王聪斟了一盏酒,笑道:“王贤弟,此番事成,还得多谢你啊。” 王聪笑着摆摆手:“也是歪打正着了,都尉喜欢这个。” 袁峥容饮了一口酒,挥手让所有的新罗婢都退下了,才压低了声音道:“王副尉,今日可收到消息了。” 王聪敛了笑意,凝重着点头:“收到了,汉王擅自离京,圣人大怒。” 万亨抓了抓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道:“刺史大人,王副尉,您说汉王千里迢迢,来咱们这不毛之地做什么。” “做什么。”袁峥容高深莫测的一笑:“总不能是来吃苦受罪的。” 王聪想到沐春怒极时的一句胡说八道,脑中灵光一闪,蓦然低语:“前些日子京城传信,汉王被胡姬刺杀,我想着,或许是汉王好色,那一回没能尽兴,这才想着来西域,亲自挑选几个姿色绝艳的胡姬回去享用。” 袁峥容眯了眯眼,突然就笑了:“还是王副尉脑子转得快,看那位纨绔的素来作风,这种事,他干得出来。” 万亨低语:“只要汉王要去西域,就一定要过玉门关,咱们借机除掉他,不久一劳永逸了。” 王聪瞥了万亨一眼,到底是个经商之人,眼界就是太窄,他沉沉道:“杀了倒是省事,可要如何善后,才不牵连到京里,才是最麻烦的,这位汉王既然要闹腾,咱们就陪着他闹腾好了,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给他最多最好的,由着他闯出泼天大祸,才是一劳永逸的。” 袁峥容亦是点头:“不错,圣人还不够老,可汉王已经太大了,只有叫圣人忌惮,失望,才能彻底断绝了他的太子之路,杀了,哼。”他冷冷一笑:“太简单粗暴了。” 王聪笑道:“万老爷,今日你的商队不是回来了吗,据说带了不少貌美胡姬,可以先行挑选几个好的,等汉王来了,献给他,搭上汉王,还愁你的生意以后做不大吗。” 万亨了然一笑。 袁峥容点头:“正是这话,此事一定要快,要谨慎。” 万亨道:“您放心。” 袁峥容侧过身子,凑近了王聪和万亨,压低声音道:“中书令蒋绅近日被圣人训斥,知道京里的消息是怎么说的吗。” 万亨茫然摇头。 王聪倒是笑道:“蒋绅教导太子,太子却连连闯祸,圣人训斥他,也是意料之中的。” 袁峥容神秘莫测的一笑:“太子被废,蒋绅几次求情,终于惹恼了圣人,圣人训斥他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罚俸半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七回 宿醉 万亨张了张嘴,他有点懵,懵的说出话来。 教导太子不力,结党营私,殿前失仪,这桩桩件件都是吓死人的大罪,贬谪都是轻的,怎么才只是罚俸。 蒋绅为官数十载,位极人臣,门生遍布,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王聪皱着眉头,他与一般读书不多的行伍之人不一样,他心思活络,善于纵横谋划,听到袁峥容这一席话,他转瞬就明白过来了,皮笑肉不笑道:“圣人的这一番敲打来的实在是妙,蒋绅以后不擅动便罢了,若是擅动,今日没有发作出来的,他日一并发作,雷霆震怒,可是够蒋绅和汉王受的,只是说到底,圣人到底还是回护汉王,宠信蒋绅的,这一回才没有严惩蒋绅,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打出去了。” 袁峥容一笑:“蒋绅仗着资格老,得圣人宠信,三番五次的在朝上替汉王申辩,完,他就使劲儿把紫铜大花瓶儿砸了出去,身子一软,摊在胡床上,嘟嘟囔囔起来:“换,换好的来,好的,好的来。” 紫铜大花瓶儿正中一个新罗婢的肩头,她躲避不及,被花瓶儿砸的倒飞出去,撞倒了花架,才掉到地上,连吐了几口血,晕厥了过去,生死不明。 万亨疾行了几步,随便揪起一个新罗婢,怒气冲冲的问道:“怎么回事,说。” 新罗婢吓得直哆嗦,却又不敢哭,磕磕巴巴道:“婢子,婢子们正在,正在伺候这位贵客,谁知道,他,他突然吐了,婢子们,正在给他擦洗的时候,他,他就突然,突然发了狂,打伤了婢子们。” 王聪快步走到沐春身边,欠身试了试他的鼻息,平静道:“没事,只是喝醉了,撒酒疯呢。” 袁峥容笑了笑:“这沐都尉的酒品,可不怎么样嘛,酒后伤人可要不得。” 王聪的眸光阴沉了下来,想了想,抬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甩到沐春脸上。 众人皆惊,诧异的望了过去。 沐春的脸顿时肿起老高,可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说个不停,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酒话。 袁峥容淡淡一笑:“沐都尉果然醉的厉害。”他大有深意的望着王聪:“王副尉,走吧,天也不早了,再不消遣,天就亮了,这春宵苦短,可经不起浪费的。” 王聪甩了甩手,微微一笑,指着被万亨揪着的新罗婢,残忍的笑道:“万老爷,这个小贱人竟然敢打沐都尉的耳光,此事可要给沐都尉一个交代啊。” 万亨连想都没想,就笑了起来:“那是自然,来人,把这个贱人吊起来,对,就吊在门口那树上,等沐都尉醒了,亲自发落。” 新罗婢的脸顿时惨白如纸,不敢挣扎也不敢哭出声,抖的站都站不起来,被几个小厮拖到了外头。 不多时,新罗婢被捆着手,高高吊在了树下,纤弱的身躯就像一页单薄的纸,在夜风里晃来荡去。 “这小贱人不会乱说话吧。”王聪看着那新罗婢,阴沉沉的笑了笑。 万亨道:“舌头都割了,还怎么乱说。” 三个人相视一笑,人命,不过就是草芥。 袁峥容和王聪各自进了二楼客房,早有万亨安排好的貌美胡姬在房中等着。 万亨在楼下看着客房的灯熄灭了,没有别的不妥的动静,才松了口气,慢慢走回后宅。 暗沉沉的夜里,树下的新罗婢早已昏了过去,二楼的袁峥容和王聪也都放松了心神。 胡床上醉的不省人事的沐春,动了动手腕,蓦然睁开双眼。 那双眼黑漆漆的,瞳仁雪亮,望向黑漆漆的夜色。 天刚蒙蒙亮,万府的下人们就已经早早起床,打扫庭院,料理府中的差事。 听着外头的嘈杂声,沐春从宿醉中醒过来,揉了揉额角,又揪了揪眉心,喝多了真是头疼的厉害。 “沐都尉醒了,昨日喝得有点多了,再喝点醒酒汤吧。”王聪端了乌木托盘进来,把描金粉彩大碗搁在小几上,殷勤的笑道。 沐春的眼前还是有点迷糊,脑子蒙蒙的,揭开锦被,看了看光溜溜的自己,愣了愣,才道:“我这是。” 王聪哈哈笑道:“沐都尉这是都忘了,那可就要伤了美人的心了。” 沐春狠狠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不光是头疼,脸也疼得厉害,他揉了揉脸颊,疑惑道:“什么,什么美人。” 王聪叹了口气,冲着外头喊了一声:“进来吧。” 话音方落,一个散着头发,身披鹅黄轻纱的胡姬,千娇百媚的走了进来,跪在胡床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八回 浮夸的演技 沐春愣住了,他醉的狠了,早就不记得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看了看胡姬的模样,又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还是确信了昨夜他的确做了些事情。 他神情古怪的愣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道:“那个,王副尉,那个,这胡姬该怎么安置啊。” 王聪笑了:“都尉,您若是喜欢她,就带走,不喜欢,就让她留在这,一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哪里谈得上安置啊,这不是太抬举她了。” 沐春又看了看胡姬,只见她的肩头微微颤抖,竟生出怜香惜玉之心来,道:“王副尉,你也知道的,我在城里没有落脚的地方,住在将军里,带着她多有不便。” 王聪听出了沐春话里的不舍之意,说的倒是十分委婉艰难,但却是动了心的意思,他偏着头想了想:“都尉,这好办,我在寒鸦巷有个一进院,虽然不大,但安置个人还是足够的,一应事务我都打点好,都尉不用操心,烦闷的时候也好有个消遣的去处。” 沐春尴尬的咧咧嘴,过了这一夜,听到王聪这一席话,他才觉得自己这半辈子都算白活了,媳妇媳妇没娶上,宅子也没置办半间,连个人都无处安置。 他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个,多麻烦王副尉。” 王聪爽朗笑道:“都尉对我一直都提携照顾有加,一进院子算什么,都尉不用记挂在心里,有个院子,以后再安置什么人,也方便些不是。” 真是个知情识趣的啊。 沐春感慨万千的点了点头,算是收下王聪的这一片心思了,却突然转了话头:“这个,这胡姬毕竟是万老爷的私产,安置不安置的,还要先问问他的意思才好。”他嘿嘿干笑两声:“毕竟,君子不夺人所爱嘛。” 王聪咧了咧嘴,笑了。 沐春撑着宿醉的身子,正要起身,跪在地上的胡姬忙膝行到他跟前,低眉顺眼的伺候他穿衣束发净面,收拾利落。 一双柔弱无骨,媚态顿生的小手在身上触碰着,沐春更加感慨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过这样的日子,才是不枉此生的。 几个人在昨夜饮酒听曲的迎客楼中坐定,借着用朝食的功夫,王聪恍若无意的提了提沐春有意安置那名胡姬的事情。 万亨拍着肥硕的大肚子,笑的十分真诚:“沐都尉看中了她,那是她的福分。”他挥了挥手,胡姬马上跪到沐春跟前,边上管家把早已备好的身契捧给他,他转手捧给沐春,哈哈大笑:“都尉,这个是她的身契,都尉请收好,从今日起,她就是都尉您的人了。” 胡姬知情识趣的重重磕了个头:“奴叩见主人。” 沐春笑的有几分腼腆,目光落在胡姬身上,转也不转一下。 袁峥容和王聪若有所思的相视一笑,遥遥饮了一杯酒。 这才是宾主尽欢该有的样子。 袁峥容随即深深望了万亨一眼。 万亨会意,忙笑道:“不知道沐都尉还缺什么短什么吗。” 沐春摆了摆手,言语间不知不觉的已经十分客气了:“不缺什么了,有劳万老爷费心了。” 王聪却适时开口:“万老爷,我们沐都尉过的简薄,这么多年也没成个家,连个宅子都没置办,这回要置办这胡姬,还是借用的我在寒鸦巷的一进院。” 万亨顿时敬服的望着沐春,连连施礼,连声道着佩服,笑眯眯道:“既如此,不如我拨几个胡奴和新罗婢,日后也好使唤。” 沐春正要推辞,袁峥容却笑着开口:“沐都尉可莫要推辞了,你这安置了个家,又有这么个美妾,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寒冬腊月的,你舍得让人家冻坏了手啊。” 沐春正拉着胡姬的手,没舍得放下,听得这话,也就不再假模假式的退让了。 可是如此一来,那一进院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万亨想了想,大手一挥,索性把在甜水巷里空着的三进院子给了沐春,一应物什都安置好,去了就能住。 沐春先是收了人家的人,又收了人家的宅子仆人,话赶话的,袁峥容三个人又以恭贺起乔迁之喜为由,送了他一笔数量颇丰的礼金。 受了无功之禄,即便是汝之蜜糖,彼之毒药,都难免矮人一等,他日送蜜糖之人有所求时,毒药也就来了。 可沐春到底是在军中浸润的久了,还是颇有骨气的硬着脊梁,如常道了个谢。 他就着胡姬的手饮了一口酒,低头的功夫,眼风扫到了王聪似有若无的冷笑。 他挑了挑唇,亦是一笑。 河面越来越宽,波涛也越发的平缓,船行数日,风陵渡终于快到了。 这几日,韩长暮忙着给李玉山行针拔毒,又答应了他邀约,同去龟兹国,惹得李玉山拉着他的手,笑了半天。 他丝毫没有再逼问姚杳的往事,他知道,问也是白问,她只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白费吐沫星子罢了。 他看她的眼神儿越来越不善,越来越有敌意。 用完了暮食,船客们三三两两的往各自的房间走去。 包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拉住姚杳的袖子,小心翼翼的问道:“诶,阿杳,你是不是得罪了你家公子,你看他那要吃人的眼神儿,阿杳啊,他,是不是忍不住要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他拍了一下姚杳的肩头,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要是那样,我愿意花一两银子,把你买下来。” 姚杳嘁了一声。 一两银子,好多钱啊。 她不屑的翻了个白眼儿:“我水性好,可以游回去,你还是自己留着买糖吃吧。” 包骋也没有生气,反倒笑呵呵的贴上来:“是么,你水性特别好吗,那还真是巧了,我是旱鸭子,万一船沉了,你可得救我。” 姚杳抚额长叹。 哪里来的狗皮膏药,还能不能撕下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嫌弃的赶忙往前走了几步,却又一眼看到那个阴郁的,没有什么鲜活气,死死板板的背影,只觉的更加嫌弃,便又退了几步。 包骋笑眯眯道:“看,还是我比较顺眼一点吧。”他拿手肘捅了捅姚杳:“要不,我跟你家公子商量商量,把你买了吧。” 姚杳和包骋本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的这些话全都被韩长暮听了去,他心里有个小火苗在燃烧,若不加控制,就要烧成一片火海了。 他没有言语,没有转身,默默的放缓了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姚杳没有防备,一头撞上了韩长暮的脊背。 他是常年习武之人,身上肌肉结实,这一脑袋撞上去,把姚杳撞得有点蒙。 她闭了闭眼,正想开骂,一睁眼,就看到了韩长暮紧蹙的眉头。 她咧了咧嘴,一脸苦笑。 韩长暮淡淡道:“撞疼了?” 姚杳点头,复又飞快的摇头。 韩长暮转身,留下一句:“没撞疼还不赶紧走。” 姚杳揉着红了一大片的额头,暗自腹诽。 能不疼吗,她又没练过铁头功,跟一块木头撞,还能有个好? 韩长暮像是听到了姚杳的腹诽,挑唇一笑。 包骋看着姚杳不停的揉着额头,忍着笑,问道:“诶,到了风陵渡下船,你们要去哪。” 不待姚杳说话,韩长暮就转过身,问了一句:“包公子要去哪。” 包骋想了想:“听说敦煌的风物极美,我要去看看。” 韩长暮双眸一缩,挑眉道:“哦,那不顺路。” 包骋赶紧追上前去,好奇的问道:“那你们去哪。” 韩长暮抿唇,没理他。 包骋又退了回去,拉着姚杳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问道:“阿杳,他不理我,你理我,下船了,你们要去哪。” 姚杳无奈的叹了口气,扒下包骋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前头的韩长暮就吐出一句话:“我们去龟兹国,跟你不顺路。” 包骋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惊奇的笑道:“那巧了,我也要去龟兹国,同路诶。” 姚杳抚额长叹,连连摇头。 哪里来的傻子,这个演技,太浮夸了,华都影视城里,五十块一天的群演,都比他演得好。 三个人走过长长的走廊,包骋上蹿下跳,一会儿追着韩长暮,一会儿退回去找姚杳,错过了自己的房间,走到了姚杳的房间门口,才停下来。 韩长暮回头,诧异的望着包骋,指着远处道:“包公子,你走错了吧,你的房间在哪里。” 包骋挠挠头,掩饰住尴尬,笑的比哭还难看:“这个,那个,这不是没聊尽兴嘛,再聊一会。” 韩长暮顿时脸色一沉,像极了活阎王:“包公子,这个姑娘的房间,你进来怕是不合适吧。” 包骋蹙眉:“不是,你不也要进去的吗。” 韩长暮再忍不住了,攥紧了腰间挎着的长剑,轻轻一晃,发出一声剑鸣。 包骋白了脸色,伸手捏住了自己的嘴,一句废话都没敢说,拔腿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门,蹲下,拍心口,一气呵成。 姚杳笑着摇头。 知道自己怂,还送上门来挑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四十九回 放火 她笑的开怀,正好看到韩长暮那张冷脸,忙飞快的收了笑,收的太快,险些脸抽筋儿。 一夜无话,收拾好了行装,楼船前行的快了起来,宽敞的河面从北侧凌厉转了个急弯,又一路笔直的流淌奔腾而去。两岸险峻的山势慢慢变得舒缓,山间农舍村落星罗棋布,更远的地方,便有隐隐约约的无垠沃野和繁华村镇。 楼船行到风陵渡口时,正是天色欲晚时,似血的夕阳里,远处的溶金山峦凝聚铮铮铁骨,近处的河水汤汤流淌着缱绻柔情。 风陵渡口乃是关内道,河东道和河南道的水路枢纽要道,平日里十分忙碌,从早到晚,总有一艘接一艘的客船货船,在渡口进出。 姚杳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渡口上树立着的巨大牌楼,上头写着风陵渡三个漆黑大字。 牌楼经了风雨侵蚀,显得古旧厚重,风陵渡三个字恍若刀劈斧砍,深深刻在牌楼正中,颇有几分侠气。 她自动忽略了渡口处热闹的烟火气,只看着牌楼点头,这才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风陵渡该有的样子。 她喃喃了一句:“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 韩长暮没有听清楚姚杳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了最后的误终生三个字,诧异的吐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姚杳一秒破功,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忙闭紧了嘴。 呵呵,她的江湖,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韩长暮诧异的看着姚杳变了脸色,他不甘心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 一句话而已,有这么可怕吗,他又不吃人。 船靠码头,李玉山和韩长暮三人站在船头,看着镖师们抬着几十个大箱子,先行下船。 既然答应了一路同行,前往龟兹,韩长暮和李玉山也不自觉的亲近起来,一个心思缜密,一个笑声爽朗,倒也相谈甚欢。 包骋的肩上搭着个瘪瘪的小包袱,看来是被那拨水贼搜刮一空了,他飞快的走到韩长暮身边,笑眯眯的凑过来:“诶,韩兄,一会一起走呗。” 韩长暮淡淡的掠了包骋一眼,并不接话。 李玉山也神情古怪的瞥了包骋一眼,没理他。 包骋顿觉无趣,转头去找姚杳套近乎:“阿杳,你去过西域吗?” 姚杳也没有回头,双眸微冷,正一眨不眨的望着镖师抬着大箱子远去,她不动声色的皱了皱鼻尖儿,旋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吓得韩长暮和李玉山齐齐回头看她。 她拿帕子捂住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风太大,有点冷。”她转头问包骋:“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包骋抿了抿嘴,顿时有一种被大大的被忽视的屈辱感,一言不发的腾腾腾下船去了。 姚杳一脸茫然,无辜的望向韩长暮:“公子,他怎么了。” 韩长暮目不斜视的淡淡道:“被你打喷嚏吓到了,怕你把风寒传给他。” 姚杳嘁了一声,转头继续望向缓缓远去的镖队,目光更冷。 船客渐渐都走光了,在河上飘了十日之久,突然踩到岸上,就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腿打飘。 姚杳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把手上的箱子塞到韩长暮手中,转身就往船上跑,一边跑一边喊:“公子,您到前头等着婢子,婢子刚想起来,有东西落下了。” 有东西落下了,韩长暮撇了撇嘴,他才不信这鬼话连篇的丫头的邪。 但他没追问,更美追过去,拖着箱子,冲着李玉山笑了笑:“这丫头就是这样的,莽撞的很,还丢三落四,让李镖头见笑了。” 李玉山却笑着摇头:“韩公子客气了,我倒觉得这丫头不错,心思伶俐。” 姚杳说是落下了东西,但却没有上三楼,反倒转到了船尾处的仓房里。 她在几间仓房外看了一眼,伸手推开其中的一间,反手掩上门。 半人高的麻布包把这间仓房堆的满满当当,摞的最高处,几乎摞到了房顶上,连仓门都是勉强推开的,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她沉凝片刻,刚伸出手去,就听见凌乱而匆忙的脚步声逼近此处。 望着无遮无挡的四围,还有连房梁都没有的顶子,姚杳硬着头皮,钻进了麻布包之间的又窄又细的缝隙里,一进去,就挤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还是有点胖啊,以后得少吃一点。 门突然被打开,脚步声呼啦啦的,听声音,门口挤了不少人。 “来来来,弟兄们,搬完这些粮,咱们就能下船喝酒去了。” “快快,就剩这些了,一人扛两包,快点快点。” 姚杳躲在麻布包缝隙里,瑟瑟发抖,眼看着有微弱的亮光照进来,她知道,麻布包越来越少了。 这些人的手脚这么利落干什么。 她现在躺在地上装个死还来得及吗?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声凄厉惨烈的尖叫声:“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啊,救火啊,快救火。” “砰砰砰”的几声,麻布包砸在地上,砸的地板直晃。 进了仓房的这群人纷纷冲了出去,一眼就看到船头冒起了黑烟,纷纷提桶打水,冲了过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姚杳手脚并用,艰难的往外面爬。 这时候,一只大手伸过来,拉住姚杳的胳膊,把她拽了出来。 “是你。”姚杳抬头,入目是一张从煤堆里爬出来的脸,不禁双眸微眯,诧异低语。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满嘴每一句实话的包骋,他低笑:“阿杳,你看,我早说了,跟着我比跟着你家公子靠谱吧。” 姚杳拿不准包骋是个什么打算,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秉承着言多必失的金科玉律,闭紧了嘴,猫身在门口看了看,见所有的人的确都救火去了,她这才大着胆子转身,去扒麻布包。 包骋靠在门框上,抱臂一笑:“放心吧,那把火我放的大着呢,他们一时半会过不来。” 姚杳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回头。 是这块黑炭放的火,他为什么要帮她,他到底图什么? 但这时候不是想为什么的时候。 她手脚利落的扒开剩下半间仓房的麻布包,露出藏在后面,贴着墙根摞起来的几个大木箱子。 包骋收起了轻慢玩乐的心思,慢慢直起身子,蹙眉道:“我说这些麻布包怎么堆的这么高,原来是为了藏这几个箱子啊。”他顿了顿:“阿杳,你怎么知道这里头藏的有东西。” 姚杳没理他,飞身跃到最上头的箱子上,没有打开箱子,只是趴在上头仔细闻了闻。 “你问什么呢。”包骋好奇的走过来,也跟着趴在下面箱子边上,闻了闻,道:“茶叶味儿。” 姚杳飞身跳下来,转身往外走。 包骋在后头追着道:“诶,阿杳,我帮了你,你怎么也不道个谢。” 姚杳头都没回,威胁道:“你跟踪我,是想让我揍你吗。” 包骋缩了缩脖颈,跟着下了船。 韩长暮在岸上不远处背手而立,望着姚杳和包骋一前一后的走到近前,脸色沉了沉,淡淡道:“东西找到了?” 姚杳扬了扬手中的发簪,笑道:“找到了。” “找到了还不赶紧走。”韩长暮脸色不虞,语气也不大好听,把箱子包袱往地上一扔,甩手就走远了。 姚杳嘁了一声。 背上包袱,拖着箱子,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风陵渡口旁就有个极大的车马行,各种品相的驴马骡子和车辆都应有尽有,此时下船的船客颇多,车马行的门前也挤满了人,有的掰着马嘴看牙口,有的则翻身上驴,试试脚力。 李玉山却没有打算在车马行买驴马,他转头对韩长暮笑着解释:“韩公子,这车马行里的驴马,脚力都一般,并不适合远走西域,我们威远镖局在此地有一个马场,咱们直接去马场挑选合用的马匹就是了。”他转头看了看抱着包袱,气喘吁吁跟着跑过来的姚杳,为难的蹙眉:“只是,不知道阿杳姑娘会不会骑马,是不是要单独雇一辆马车。” “阿杳会骑马,李镖头不用麻烦,直接去马场选马就是了。”韩长暮笑了笑。 十六卫里出来的人,别说是骑马了,只怕骑的还很好,一般人都追不上呢。 他有些盼着去马场了。 姚杳张了张嘴。 她不想骑马,她想坐马车,坐马车省劲儿。 马场离渡口不远,是一处水草丰美之地。 一行人在马场里转了一圈儿,这马场里的马都经了驯服,虽还有些野性,但这些人也都不是一般人,换了合适骑马的胡服,跑上几圈儿,马匹便也就足够听话了。 只是要默契十足,便要这一路上长长久久的磨合了。 韩长暮牵着一匹极为高大壮硕的黄骠马走出来,那马通体赤金黄毛没有半点杂色,唯有马头上有一点状如满月的白点。 他着了胡装,长裤束在革靴里,翻身上马,御马而行,飞快的跑了起来,靛蓝暗花的贴身短衣敛做一道暗蓝色的光,照亮了深绿浅翠的草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回 茶叶去哪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韩长暮抬头远眺,只见一匹不算太高大,但看起来颇有野性的枣红马,慢慢悠悠的踱了过来。 马上的少女,长发紧紧束在发话,就有人敲门,说是暮食都备好了,叫贵客们下楼用饭。 姚杳不想再跟韩长暮掰扯这个拉拉扯扯的话题,便揉了揉肚子,笑道:“还真是饿了呢,公子,咱们用饭去吧。” 韩长暮咧咧嘴,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 一楼大堂中早已坐满了人,李玉山冲着韩长暮连连招手,口中的称呼已经改了,显得更为亲近了一些:“韩兄,快来,就等你了。” 食案上搁了几个小菜,有荤有素,肉馒头,馍馍,清粥,胡饼,应有尽有。 韩长暮撩起衣摆,坐在胡床上,拿起胡饼啃了一口,倒是焦酥咸香,很是可口。 姚杳抱着自己那份菜,伸手拿了个肉馒头,默默的开动。 她对准了自己盘中的大肘子,奋力拼杀,心中唏嘘。 这朝的分餐制,就是比她前世的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吃的顺心些。 就说这大肘子吧,前世的婚宴上总会有这么一道压轴硬菜,可十个人分一只肘子,怎么吃都有点捉襟见肘的意思,到底不如现在这样,一人一只,吃的痛快。 韩长暮和李玉山推杯换盏,吃的很是尽兴。 姚杳对准肘子剥皮剔骨,吃的也很是尽兴。 掌柜低着头扒拉算盘珠子,扒拉的也很是尽兴。 虽说这客栈是威远镖局的产业,但是是自负盈亏,挣了赔了都是他自己的,但每个月向镖局交的份儿钱,却是一吊钱都不能少的。 李玉山这一行人,人数多,吃的也多,他自然是挣得比往常要多一些。 他记账记得开心,咧嘴笑了笑。 一张黑黢黢的脸,突然抵到掌柜面前,把掌柜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黑脸白牙。 男子把一锭银子拍在柜上,龇着白森森的牙,笑道:“掌柜的,开一间上房。” 这把声音听来格外熟悉,姚杳抬起埋在肘子的头,一瞧,竟是包骋。 这个阴魂不散的,跟踪人的本事实在厉害,竟然跟到这来了。 她和韩长暮飞快的对视了一眼,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掌柜的冲着银子嘿嘿一笑。 人长得丑不要紧,银子长得美就足够了。 他大笔一挥,高声喊道:“小六,贵客到了,上房一间。” 姚杳蹙眉。 这不对啊,那一拨水贼搜刮了一通,这伙怎么还有银子住上房,他应该是连茅房都住不上了啊,他哪来的银子。 包骋笑眉笑眼的跟着伙计上楼,归置好行装,又下楼用暮食。 他像是突然看到韩长暮二人一样,惊喜万分的奔了过去:“诶哟,好巧啊,又碰到你们二位了。”他又冲着李玉山拱了拱手:“李镖头,好巧啊。” “哟,包公子,却是很巧啊,来来来,坐下一起用饭。”李玉山倒是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城里大客栈就这么几家,云来客栈也算是不错的,包骋来这里投宿,也属正常。 他忙着吩咐掌柜,又上了一份同样的饭菜给包骋。 包骋是个厚脸皮,不过即便是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也是看不出来的,有人请客,他吃的心安理得。 可韩长暮和姚杳就没这么好接受了,齐齐扯动面皮儿,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一回 夜探 包骋像是没看出韩长暮二人满满的恶意,笑的没心没肺:“这肘子不错。” 韩长暮看也没看包骋,端了酒和李玉山共饮。 姚杳一头扎进肘子里,吃的抬不起头,也顾不上搭理包骋。 包骋举着竹箸,丝毫不觉尴尬,冲着肘子左右开弓。 他丝毫不顾及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还边语焉不详的嘟囔,和韩长暮套着近乎。 他觉得,大家都是从长安城里出来的,算是老乡,又都是清贵的世家公子,缺不了共同的话题,跟韩长暮这样的公子套近乎,总比跟李玉山那样的莽夫套近乎,难度要低一些。 谁曾想,这货是个锯嘴的葫芦,吃起东西来慢条斯理的,愣是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过。 太难了,他千挑万选的找人套近乎,最后竟然选了个地狱模式。 姚杳看着包骋心不在焉的扒拉肘子,小口小口的吃着,边吃还边跟韩长暮念叨,韩长暮不理他,就转过头来跟她啰嗦,不禁微微一笑。 怎么看,这块黑炭也不是这么斯文的人。 这算怎么回事,套近乎,戏不够,吃饭来凑。 姚杳尴尬极了,连肘子都不香了。 今日这客栈注定要生意兴隆,大堂里的人还在用饭,又有人进了客栈,往柜上扔了更大一锭银子,豪气万丈的嚷了一嗓子:“掌柜,一间上房,要最贵的。” 还是熟悉故弄玄虚的声音,还是同样暴发户的配方,姚杳抬头一看,挑唇微笑,笑意渐深。 果然是陌生的人各有各的陌生,熟悉的人都爱扎堆儿。 见到李玉岩出现,韩长暮若有所思的一笑,抬眼却见李玉山像是不认识李玉岩一样,连脸色都没变过。 他抽了抽嘴角,太能装了。 李玉岩同样对李玉山视而不见,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去,找了张角落里的食案坐下。 姚杳没有再看李玉岩,反倒看了一眼包骋。 看看人家这个演技,再看看他的这个演技。 人家这才是妥妥的演技派,再看看这块黑炭,没有当偶像派的姿色也就算了,偏偏演技也拙劣的要命,还非要贴过来露怯。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子时刚过,更夫打更走远。 空无一人的街巷里,静谧无声,一阵阵的夜风盘旋呜咽。 云来客栈的前院黑灯瞎火的,这个时辰了,是个人都要睡熟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客栈后院儿才会灯火通明,忙碌中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高高的屋脊上,一动不动的趴着两个人,一身夜行衣紧紧贴着身子,静静看着后院儿的一切。 这样冷的深夜里,趴在房顶上吹冷风,是一件活受罪的差事。 韩长暮的手脚早已经冻僵了,但他连手指头都没动过一下。 不是他耐心好,而是这种屋瓦声音清脆,院子里的人又都习武之人,一点响动都有可能惊了他们,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微微侧目,望向保持这个姿势,同样一个多时辰一动不动的姚杳。 夜里凉,她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淡白的夜露,偶尔眨一下眼,露水挂在睫毛尖儿上,颤巍巍的,欲落未落。 她的脸已经冻的发红了,手上的关节也冻得红了,但仍旧扒着屋脊,一动不动。 他暗暗的点了下头。 不愧是十六卫里出来的人,但这份定力,就不是一般小姑娘比得了的。 就在这时,紧邻后院儿的街巷中,阵阵车轱辘碾过石子儿的声音,清脆的惊动了夜色。 那声音停在了客栈的后门处,没有人叩门,后院儿里的镖师们就有默契的打开门。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了一眼,继续平心静气的看下去。 后门打开后,并没有人进来,反倒是后院中的人鱼贯而出,片刻后再度折回院中,回来时,手里都多了块砖石状的物件儿。 那物件儿包裹的极严实,通明的灯火落在镖师头顶,一大片深沉暗影罩下来,看不分明手上的东西。 这些人动作轻快利落,很快就搬完了东西,关上了院门。 车轱辘声再度响了起来。 韩长暮指了指后院儿,又指了指自己,见姚杳会意的微一点头,他轻手轻脚的跃了起来,掠过夜色,飞身而走,竟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姚杳暗暗咋舌,心生佩服,转头继续看着后院儿。 韩长暮离开云来客栈后,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轻轻踏着高高的屋脊,身影掠的飞快,像一只受了惊的宿鸟擦着屋脊飞过,一路追着车轱辘声而去。 那是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此时,车里应当是空的,驾车之人把车赶得飞快。 韩长暮跟在马车后头,不紧不慢的吊着。 深沉的夜里,秋霜浸透了青砖地,地上湿漉漉的,水光粼粼中,一团团昏黄的灯影,在风里轻轻摇曳。 拐了个弯,灰棚马车拐进一条窄巷中,这条街巷深幽黑暗,没有燃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韩长暮适应了下突如其来的黑暗,偏着头分辨了下车轮声,才又飞身追了过去。 声音渐渐远去,灰棚马车最终停在了街巷的尽头。 韩长暮忙低下身子,趴在屋脊上,用暗影遮挡起身影,深深望着马车和那扇破旧的木门。 车夫跳下来,轻轻叩门,叩了两下,停了三息,又叩了三下,停了四息。 韩长暮心中一凛,这暗号,正是从绯衣公子身上搜出来的假皮上记录的东西。 他没有擅动,极有耐心的静静等着。 只等了四息的功夫,木门便打开了。 门打开的转瞬,韩长暮看到院中流泻而下的昏黄烛光,还有烛光里弥漫氤氲的腾腾热气。 热气腾上半空,在夜色中慢慢散开。 韩长暮轻轻皱了皱鼻尖,这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药香和酒气,只是他的鼻子不如姚杳的那么灵,问不出是什么药什么酒。 情形未明,他没有贸然下去一探究竟,想着明晚还有时间,叫上姚杳一起,凭她的灵巧鼻子,一定能闻出来这是什么味儿。 他静静等着车夫赶着马车进门,木门关上,才飞身而走。 走出这条黑漆漆的窄巷后,他却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背负着手,慢悠悠的往回走。 夜里风太大,又很凉,飞来飞去的太容易伤寒了,还是走着吧,权当消食了。 什么,宵禁了,走着会犯夜。 不不不,他不怕,他身上有牌子,亮出来能砸倒一片人的那种。 后院儿里的镖师们都收拾利落了,锁上了仓房的门,蹑手蹑脚的上楼回房。 姚杳仍旧一动不动的趴在屋脊上,任凭夜风像刀子一样,把脸刮得生疼,她也没打个哆嗦。 直到确定后院儿空无一人了,她才小心翼翼的跳到院中,将落地的声音压得极低。 她猫着腰走到仓房门前,看了看挂在门上的那把大锁,挑了挑眉。 她抽出别在发髻里的银针,捅到锁眼儿里轻轻一拨,“啪嗒”一声,那锁就打开了。 仓门打开的转瞬,正对着仓门的角落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像是秋虫,低低鸣叫了一声。 仓房里很黑,借着昏暗的月色,隐约可见一个个大箱子搁在地上,皆压着子母同心锁,锁上封着火漆蜡印。 姚杳往前走了一步,刚抬腿正要走第二步,突然眼角一跳,一道微弱的亮光落进了眼中。 她急急收回脚步,定睛一瞧,眼前竟纵横交错了数道细若游丝的线,看起来十分锋利。 她抽了一口冷气,这些无声悬浮的细线,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却是个要命的暗器,若不是她反应快,双腿这会早就被切飞了。 好端端的仓房,弄的跟个天罗地网干什么,还切人的腿。 她后怕不已的摇摇头,慢慢往后退。 黑暗的角落里,一支冰冷的弩箭,对准了大开的仓门。 夹弩轻轻一晃,像是有一只手拉住了弓弩,猛然一松。 那只弩箭快若流星,直奔黑漆漆的仓门而去。 微弱的风扑过耳畔,姚杳的眼角一跳。 她没有多想,快若疾风般的转过身。 只听到“簌簌”几声,弩箭穿过细线,当啷钉在了墙上。 箭头钉的极深,墙面随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姚杳双眸狠狠一缩,脚步细碎,急速后退。 弩箭惊动了细线,四围墙面起了嗡鸣声。 她这才明白,这细线不是用来切大腿的,而是用来触动机关的。 她没有转身,飞快的往门口掠去。 只是短短的两步路,就像是天涯海角那么远。 嗡鸣声陡然停了下来,仓房里一片死寂。 只见黑漆漆的仓房中,亮点明亮的寒光,光影交错间,有数十根细若牛毛的小针,落了下来。 姚杳轻飘飘的旋转,整个人流云回雪般,手上的剑寒光一闪。 小针叮叮当当的落在剑上,被剑风一扫,纷纷落地,闪着微弱的光。 仓房中静了片刻。 姚杳骂了声娘。 她没有停下来,长剑挽了个剑花,冲着出现在仓门的细线挑了过去。 随即身子一矮,长剑挡在身前,她整个人像被风吹过的落叶,掠地飘了出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二回 全身而退 又是一阵叮铃当啷的响声,小针刺在剑上,后又弹到地上。 她的手臂突然刺痛了一下,转头望去,是一枚漏网细针,扎在了手臂上。 她顾不上料理伤口,楼上已经传来了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再不走,就要让人堵个正着了。 她没做思量,判断了一下三楼哪个房间是自己的,便飞身跃到窗下,整个人缩在暗影里,挑开窗户,钻了进去。 刚刚跳进房间,后院儿的喧嚣声便传了过来。 整间客栈顿时灯火通明,有人喊着抓贼,大呼小叫的冲出房间。 姚杳飞快的脱下夜行衣和染了血的中衣,拔出细针收好,又往伤口上撒了刀伤药,换了身儿干净衣裳。 听到门外包骋兴奋的大呼小叫声,她知道,再装睡就有点假了,便拉开门,一脸睡意的打了个哈欠,茫然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包骋整个人都处在亢奋中,楼上楼下的上蹿下跳的忙个不停,还趴在窗户口往院子里望去,听到姚杳的声音,他回头道:“不知道,就听到有人还抓贼。” 姚杳写了满脸的没兴趣,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有贼,反正我没钱,有贼也不怕。” 包骋忙拽了下姚杳的胳膊:“阿杳,看热闹啊,你看,多热闹。” 姚杳的伤口被扯了一下,她疼的嘶了一声,摇头道:“不爱看热闹,就爱睡觉。” 包骋听到姚杳的声音不对,看了看她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试探了一句:“阿杳,你,受伤了。” 姚杳神情如常,瞥了包骋一眼,气急败坏的甩开他的手:“你手劲有多大,自己心里没数吗?” 包骋的神情变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隔壁房间的门被重重打开。 韩长暮探出头,一脸不耐烦的喝道:“没完了是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剜了包骋一眼,盛气凌人的吩咐了一句:“阿杳,进来换炷香。” 姚杳抿抿嘴,从包骋和墙壁中间的窄缝里挤了过去。 包骋摸了摸后脑勺,姚杳方才那句话,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没有抓住。 他满腹狐疑的下楼看热闹去了。 刚走到大堂,竟看到李玉岩也在大堂,包骋便冲着他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听到走廊里没了动静,韩长暮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受伤了。” 姚杳捂着手臂,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没事儿,一点小伤,用过药了。” 韩长暮淡淡道:“给我看看。” 姚杳顿时退了一步,靠在门上:“还是,别,别了吧,男女授受不亲。” 韩长暮却大跨步走过来,拉过姚杳的手腕,把衣袖推了上去,看到已经有些发黑的伤口,嗤道:“你当我想看吗,你自己看看,是有毒的。” 姚杳嘁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是有毒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麻了嘛,只是这毒也不怎么厉害,晚点处理也没什么。 她不服气的驳了一句:“这不是没空吗。” 韩长暮的眸光澄澈,深深一眼,望到姚杳心里,淡淡道:“有空跟不相干的人拉拉扯扯,没空处理伤口。” 姚杳噎了一下,抿唇不语。 说话间,韩长暮已经抽出匕首,在烛火上烧了烧,在姚杳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忍一下。” 姚杳叹了口气。 这谁能忍得住。 她十分识趣的拿出帕子,塞在自己嘴里。 韩长暮看了姚杳一眼,十分艰难的忍住笑,抽了抽嘴角。 他握着匕首,手不抖不颤,在发黑的伤口上竖着划了一刀。 姚杳痛极,虽然嘴被帕子堵着,叫不出声来,但是汗还是流到了脸颊上。 她咬着牙暗自庆幸。 幸好她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不然这会儿花了妆,岂不是难看死了。 韩长暮不停的挤出伤口处的毒血,一直挤到流出的血成鲜红色,才停下手。 伤口的血肉翻着,瞧着很是狰狞。 他叹了口气,撒了金疮药上去,一边撒一边叹气:“这是内卫司的金疮药,虽然不比十六卫的止血好,但是清余毒的效果很好。” 姚杳把帕子拿下来,塞回袖中,抖着嘴唇道谢:“多,多谢公子破费了。” 韩长暮缠好了伤口,漫不经心的补了一句:“别忙着道谢,这药价高,回头你把银子给我。” 姚杳哽了一下,暗骂不停:“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韩长暮没有听清楚,凑近了过去,笑了笑:“你说什么。” 姚杳咬牙:“我夸您呢。” 韩长暮知道姚杳是在骂他,他无所谓的笑了笑。 这一番折腾,姚杳的中衣上染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没法见人了。 她有些尴尬,忙着告退,要回房换衣裳。 门却在此时响了起来,是李玉山的声音:“韩兄,韩兄在吗。” 二人皆惊,飞快的对视一眼。 韩长暮指了指胡床,无声的动了动嘴唇。 姚杳无奈,踢了鹿靴,滚到胡床深处,棉被紧紧裹住身子。 韩长暮应了一声,匕首入鞘,收拾好食案,回首看了姚杳一眼,才打开门,倚在门边诧异道:“李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乱糟糟的。” 李玉山忧心忡忡的低语:“客栈里进了贼,我怕惊扰了韩兄,特地过来看看。” 他要进房间,却被韩长暮拦住了,笑中有薄薄的羞涩:“诶,诶,李兄,这个,不太方便。” 李玉山愣了一下,探头往里一看,看到了躺在胡床上的姚杳,只见她羞怯怯的一个劲儿往棉被里钻,不觉微怔,笑的愈发意味深长。 像韩长暮这样的世家子弟,说是贴身大丫鬟,其实都是通房,不足为奇。 他收回目光,笑了:“嗨,这有什么的,韩兄玉树临风的,有几个暖床的,不稀奇。”他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既然没事,我就回去了,韩兄可要多加留神才是。” 韩长暮点头道谢:“好,我会留神的,多谢李兄了。” 李玉山走了几步,却突然回头,叫了两个镖师过来,对韩长暮笑道:“韩兄,我让这两个手下在你房间门口守夜,若有事,你就招呼他们,不用客气。” 韩长暮愣了一下,这是不容拒绝的,拒绝了,就是心虚。 他点头笑道:“这太麻烦李兄了,我就却之不恭了,有劳二位弟兄了。” 两个镖师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像两尊门神一样,往门两边一站,脸上满当当写的都是生人勿进。 韩长暮关门,低低叹了一声。 姚杳还没回过神来,拥着棉被坐着有点发愣,愣了半晌,才讷讷低语:“公子,我这是,出不去了。” 说完,自己也跟着叹气。 这不废话么,原本李玉山就起了疑心了,这会她还一身血的出去,岂不是她不但把刀把子递给他,还把她自己闷晕了放到案板上。 姚杳抿了抿唇,低语:“公子,他这是,疑心您了。” 韩长暮摇头:“未必,或许是真怕我出事,没人给他解毒吧。” 他想了想,慢慢走到胡床旁,坐到姚杳身边,眸光深深,清透黑亮,像是盛满了寒夜星芒。 姚杳情绪莫名的抖了一下,抱进了棉被低语:“公子,我,我去睡地上。” 韩长暮抽了抽嘴角,却暗沉沉的说了两个字:“伸手。” “啊。” 韩长暮懒得再跟姚杳废话,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张开嘴,扔了一丸药进去,又端过一盏温水灌进去,才道:“清余毒的药。” 姚杳呛得不停的咳嗽,听到这话,还是磕磕巴巴的道了个谢。 韩长暮面无表情道:“也是要给银子的。” 姚杳紧紧抿唇,不想说话了。 韩长暮端着一盏温水,润了润干涸的唇,才低声问道:“怎么会受伤,出了什么事。” 姚杳慢慢凑到韩长暮跟前,声音压得极低幽:“那仓房里果然有毛病,布了机关暗器,我还没靠近那些箱子,就被暗器伤了。” 她微微一顿:“公子跟出去,可有什么收获。” 韩长暮凝神低语:“马车到了一处比较隐蔽的宅子外,里头情况不明,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看了看,闻到药香和酒气。” 姚杳在心底赞叹了一声,还是内卫司的人足够谨慎,看看自己,贸然出头,就受了伤,还要倒赔大把银子。 她的双眼一眯,转了个念头:“药香和酒气,什么药,什么酒。” 韩长暮深深望了姚杳一眼,抿唇不语。 这不废话吗,她以为他是她啊,闻一下就能分辨出来,他那是得亲口尝一下,才能分辨的出的好吗。 见韩长暮脸色不善,姚杳缩了缩脖颈,知道自己触及到了他脆弱的自尊心。 她暗自警告自己,不能再挑衅韩长暮了。 一男一女,大半夜的,原本就容易出事。 虽然她不算美女吧,但架不住他是个盛世美颜啊,她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善人,万一她把持不住呢。 她干干一笑:“那个,明日,明日借着出门逛逛的机会,我去闻闻就知道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三回 大黄 韩长暮神情淡漠,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突然开口:“仓门是开着的吗。” 姚杳一愣:“没有,压了大锁。” 韩长暮蹙眉:“压了大锁,你是怎么进去的。” 姚杳得意的挑眉:“那种锁,给我一根针,我一口气能开十几个。” “哦。”韩长暮拖长了尾音,一本正经的笑了笑:“所以最后,你是自己捅开了锁,把自己送进去寻死的。” 姚杳气了个绝倒。 什么一本正经,她分明从他勾起的唇角里,看出了嘲讽的弧度。 韩长暮继续弯唇笑了笑,淡淡道:“你在仓房里闻到什么不同的味道了吗。” 姚杳抬了抬眼皮儿。 刚才是谁嘲讽她撬了锁去送死的? 她只敢暗自腹诽,却不敢不答话,想了想,低声道:“很奇怪的味道,像是药材和茶叶混合在一起。” 韩长暮静了半晌没有说话,他想象不出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是个什么味道,但是,他已经猜到了这两样东西,是怎么混合在一起的了。 明日,应该是不必再去那间小院儿了。 许是因为夜里闹了贼,天刚亮,李玉山就吩咐镖师们备好了行路的东西,提前一日赶路。 得到消息时,姚杳刚起床,束发的手微微一顿,望向韩长暮。 提早启程,就没有机会去那个小院儿了。 韩长暮正在慢条斯理的用朝食,听到这个消息,丝毫不觉意外。 李玉山是深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个道理的。 原本以为是最稳妥的地方,都找了贼,不赶紧跑路,还等什么。 他抬眼看了看姚杳。 不过,李玉山以为跑了就万事大吉了吗,太天真了,他只怕做梦也没想到,贼就在身边,防不胜防。 今天的朝食是羊肉汤饼,热腾腾的吃下肚,打了一整宿的地铺,被硬邦邦的地板硌得酸疼的脊背和腰,也跟着妥帖了起来。 韩长暮吃的很尽兴很舒坦。 他舒坦的眯了眯眼,平静开口:“你也赶紧用饭,路上用的东西要在仔细清点一遍,省的手忙脚乱的落下东西。” 姚杳一想到此行的目的地,就口舌发苦。 那是一条越走越偏僻的路,最不缺的就是有银子都买不到东西的地方。 她虽然穷,但一想到连东西都没处买,就有些发愁了。 没银子买是一回事,可没处买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能想,一想就窒息。 她张了张嘴,那句可不可以不去了,回京城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脱口变成了别的:“公子,今日就走,就没时间去探探那处小院儿了。” 热腾腾的羊肉汤在口中停了片刻,唇齿留香,韩长暮啧啧舌:“不急,我大概知道了那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东西了。” 姚杳愣住了,瞧着韩长暮神情泰然,她眨了眨眼。 他似乎说过,周家的生意做的那么大,还偷卖过朝廷明令禁售的货物。 什么货物味儿这么大,需要用茶叶来掩盖,自然是药材了。 本朝对药材管控的并不是那么严,且大多数药材也不值得周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偷运。 至于禁售的药材嘛,人为财死,谁跟钱有仇呢。 姚杳的眉心拧着,许多药材炮制时都要用到酒,她默了默,手指头下意识的动了起来,来回掐着。 她蓦然眉心一跳,运往西域的禁售药材,定然是西域最需要的药材。 西域最需要的,朝廷还明令禁止运往西域的药材,是大黄!!! 她脑中灵光一闪,重重拍了一下大腿,突然低声开口:“是大黄,那些像砖块一样的物件是茶砖,把茶砖做成空心,将大黄塞进去,封好口,还可以用茶叶的气味掩盖大黄的气味,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谁这么有才,想出这么刁钻的法子。 韩长暮笑了,头一回把心里的赞许流露出来,凝在眼角眉梢。 他微笑:“不错,正是大黄,商队往西域偷运大黄之事屡禁不止,我在剑南道上时也有所耳闻,没想到头一回到西域,就碰上了,这些人为了钱财,抄家灭门的大罪都不放在眼中。” 姚杳笑了笑。 一两大黄一两金,谁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从概率学上讲,干上一票,被抓住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十,可这一票干成之后,从此后半生就是百分之百的躺赢了。 这样算下来,这个风险还是值得冒一下的,毕竟没钱穷死和被抓住打死,结局都是一样的。 她抬眼看了看韩长暮。 像他这样有钱的世家子,是不会理解这种穷死的痛苦的。 等等,他真的是个有钱的世家子吗,不会在路上因为穷疯了,把她卖了吗? 姚杳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始至终,她对韩长暮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和一个职务,其他的一无所知。 她望向韩长暮的眼神渐渐有些深了,带着些审视的意味。 韩长暮已用完了朝食,漱了漱口,迎向姚杳的目光,淡定从容,面无表情的开口:“你这样的,卖了也不值钱,话,转身慢慢走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姚杳觉得包骋的背影有点寂寥和颓废。 她眨了眨眼,是她眼花了吗? 用罢了午食,马队货物已在云来客栈门口等着了,除了原本的十几个镖师和李玉山三人,镖队中还多了两个陌生人。 一个六旬上下的老者,满头霜发,腰上别着一杆锃光发亮的旱烟袋。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的憨厚而青涩,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脚尖儿一下一下的,踢着发黄的野草。 李玉山冲着韩长暮介绍了一句:“这位刘老哥是西域路上里,没有写着丐帮还开展碰瓷这项业务啊。 丐帮子弟遍布天下,耳目众多,就连行脚帮里,也有不少丐帮的人。 商队是绝不会轻易得罪丐帮的。 李玉山没有下马,脸色阴沉很不好看,但这种事,却又是走镖路上常见的,因为这种事翻脸起冲突,智者不为,他冲着身后的镖师挥了挥手。 一名镖师翻身下马,递给小乞儿一包散碎银子。 小乞儿打开一看,嫌弃的冷笑:“这么点儿,你们打发要饭的呢。” 姚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韩长暮回头瞪了她一眼。 姚杳撇了撇嘴,转头望向身后,却见包骋有点忧愁有点焦躁的靠在客栈门口。 她的心神恍惚了一下,这样忧愁的包骋,她看着有几分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呢,她冥思苦想,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是了,在她刚刚穿来这里时,在她自己身上看到过,同样的忧愁焦躁。 她心中一凛,再度望去,包骋却没了踪影。 而挡在镖队前面的小乞儿,在讨到了足够多的碎银子后,也让开了路。 镖队跟着前行,行进时的队形很有意思,为首的不是镖头李玉山,而是两个身形矮小,看着颇为灵活的镖师并行着,其后才是镖头李玉山。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四回 婆娑 而李玉山的后头,跟着一匹识途老马,和一匹青骡子。 年老却精神矍铄的刘老哥骑着识途老马,马背上还挂着褡裢,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着胸有成竹的笃定。 这位向导全名刘义,西域路上颇为赫赫有名。 只是韩长暮和姚杳见识少,都没听过罢了。 敦厚少年骑着青骡子,褡裢挂在肩上,眉眼间还有些青涩未退,好奇的左顾右盼。 韩长暮跟在刘义后头,驱马而行,走的不快不慢。 回头一看,眼睛便是微微一缩。 姚杳倒是老老实实的跟着,没出什么幺蛾子,也就没什么可看的。 有看头的是后头的马队。 马队中的马匹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脚力耐力都是极好,体型也足够壮硕。 硕大的包袱和木箱子,就结结实实的捆在马背上,马匹飞奔,都不会被晃下来。 马匹的脖颈上都挂了铃铛,铃音轻响,在街巷中悠悠荡荡。 而镖师们则围在马队外围,腰上挂着刀剑,腿上挂着箭囊,褡裢挂在马背上,他们背上则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看上去形状很怪异。 韩长暮暗自比划了一下,心下一沉。 讨要到了银子的小乞儿,窝在墙角里,头埋在银子堆里,看的笑出了声儿。 他像是数银子数的入了神,镖队走过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头。 唯有韩长暮策马走过时,他也没有抬头,但数银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轻轻一搓,一弹,转瞬又继续数银子了。 韩长暮目不斜视的走过去,拉着缰绳的手侧了侧,攥住一枚飞快激射过来的蜡丸。 这蜡丸来的太快,就像是午后的阳光闪了一下。 姚杳跟在韩长暮的身后,眼睛一眯,弯唇笑了笑,转头往后一看,镖师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街巷中,根本没人看她和韩长暮一眼。 也是,他们俩身在镖队中,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敦煌城里的气氛越来越肃然,百姓们感觉到的是深秋的冷清和肃杀,而军中却是紧紧绷起了一根弦儿,越绷越紧,只差一点力量,便要断了。 玉门军将军薛广孝暂留在了方盘城中,方便调兵遣将。 都尉沐春则暂领了敦煌戍军,手下两名副尉,一名遣去方盘城协助薛广孝,而王聪则留下来,一起打理敦煌戍军的军务。 敦煌天黑的早,好像刚用过午食不久,墨色便在天边飞卷,顺势而下,天色蓦然就黑了下来,漫天寒星闪烁,映衬的月色也黯淡无光了。 甜水巷巷子口的一处三进院落,空了许多年了,门庭破败,连墙头上的茅草,都长的比别的宅子茂盛些。 有人从巷子口经过,往虚掩的门里一瞧。 宅子倒是很大,荒的却是厉害了些。 不知道是哪个深夜里,这宅子被人悄无声息的给收拾利落了,晨起一看,日光落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真是又精巧又富贵。 只可惜还是没有人住进来。 甜水巷里的四邻很是揣度了一番,这宅院空着的时候,灰突突的,除了大,看不出个好来,可这样一收拾,果然不是他们那三间房的破院子比得了的。 能买得起这样宅子的人家,必定不是一般人家,即便比不上万老爷,也比他们要强出百倍去了。 四邻的好奇心还没散尽,白日里就来了几辆马车,头一辆车上下来个女子,雪肤碧眼,是个胡姬美人儿。 后头几辆车上,搬下来了食案胡床,屏风花瓶之类的物件儿。 跟着一起下来的,还有温柔顺从的新罗婢和低眉顺眼的翠衣胡奴。 围观的四邻嘶了一声。 用的起新罗婢和胡奴的,果然不是一般人。 一连几日,都只见到翠衣胡奴进进出出,那胡姬从没有出过院子半步。 至于这宅子里的郎君,却是从未见过。 四邻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这是哪个富贵人家养的外室吧。 这胡姬名叫婆娑,自然就是万亨送给沐春的礼物,连带这间精巧的三进院落都是。 自打宅子收拾利落,胡姬住了进来后,沐春就再没来过。 不是不肯来,是想来却没机会。 薛广孝暂留方盘城后,敦煌戍军的军务就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晚上只想倒头就睡,半步路都不想挪了。 胡姬,呵呵,那是闲暇时候的锦上添花,可不是忙碌时候的雪上加霜。 他都这么累了,还是心疼心疼自己的老腰吧。 至于他不去,胡姬会不会惹出别的幺蛾子来,这不是他担心的范畴。 惹他不高兴了,退回去就是了。 退回去,再换个更合心意的来。 反正胡姬有的是,宅子就在那。 夜色渐渐深了,热闹了整日的甜水巷安静下来。 城里宵禁了,不能随意走动了。 婆娑喜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她把新罗婢都打发了出去,自己静静坐着,对着菱花镜,看着镜中模模糊糊的眉眼。 一个深色的人影从院子里高高的老槐树上落下来,就像槐树上仅剩不多的枯叶无声落地。 那人身段纤细,慢慢走到房间里,站在婆娑身后,脸庞同样落在镜中。 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婆娑却没有惊吓出声,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只是看着镜中多出来的那个人,低沉而清淡的开口:“我等了你多日了,怎么才来。” “路上有事耽搁了,你怎么样。”那人竟是个姑娘,声音爽利。 婆娑转过头,看着那人凹陷的脸颊,狠狠愣了一下,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没有回答她的话,反倒心疼了一下:“夕颜,你瘦了。” 来的这人正是内卫司的暗桩,程夕颜,她像是与婆娑早就相熟,她摸了摸脸颊,似乎的确比刚出京的时候消瘦了些,这一路不大好走,清减也是正常的。 她连喝了几杯温水,没有说话,静静等着婆娑开口。 婆娑道:“如我们所料,一切都很顺利,我被送到沐春身边监视他,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怀疑我了,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程夕颜微微一笑:“你是个陌生人,他不相信你才是人之常情,不过,只要你在这里,他就一定会来的。” 婆娑点头:“这是自然,我有的是耐心等他。”她想了下,问道:“少使什么时候到。” 程夕颜摇了摇头:“还不清楚,少使走的是水路,不便传信,行脚帮的人对水路也是鞭长莫及,不过我算着日子呢,少使也就这两日就到风陵渡了,下船换马,脚程就快了。” 婆娑点头,刚要说些什么,门口的老槐树上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二人神情一滞,对视了一眼。 程夕颜拍了拍婆娑的肩头,低声叮嘱了一句:“你要当心,即便谋划不成,也要保住自身,少使不会责怪你的,我先走了。” 说完,她疾步出了房间,飞身跃上屋脊,远远的避开了这处宅院。 老槐树上也有个暗色身影,掠过深沉的夜色,如同宿鸟一般,一同飞身远去。 与此同时,院门轻响,翠衣胡奴忙着开门,见着来人,谦卑的行了个礼:“老爷回来了。” 原来是沐春来了,忙了这几日,终于闲了下来,这一闲就想起了这宅子里的胡姬,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院子里挑了两盏灯笼,昏黄的光晕落下来,依稀可辨院中的景致。 沐春边走边点头,这院子里布置的疏落清爽,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缠缠绵绵,甚合他的心意。 万亨的确是个办事周全的妥帖人。 刚走了几步,婆娑便迎了上来,搀扶住沐春的手,甜软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清冷:“爷回来了。” 酒醉那晚,沐春不记得婆娑的模样了,酒醒之后,他只顾着和万亨王聪周旋,也没顾上仔细看的她的模样。 现在在光晕里看下来,的确是张别有风情的芙蓉秀面。 沐春笑了笑,走进房间。 婆娑忙着拧了净面的热帕子,轻轻柔柔的给沐春净面,净手。 收拾利落后,沐春宽了外裳,换了更舒适妥帖的细棉布中衣,歪在大胡床上,指了指对面的小杌子,神情淡漠道:“坐下说。” 婆娑忐忑不安的摇了摇头:“奴不敢。” 沐春支着一条腿,神情温和,不像征战沙场的武将,倒像温文尔雅的文官,他一双凤眼挑了挑,情绪莫名的一笑:“坐吧,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咱们就敞开了说。” 婆娑反倒平静坐下,抬起那张丽色惊人的脸,没有惊慌失措的神情,一派平静:“爷您说吧,奴都听爷的。” 沐春的手肘抵着膝头,手掌支着下巴,神情懒散的在婆娑脸上巡弋片刻,点了点头:“你是很美,可我做过的事我都记得,我没做过的事,别人也诓不了我。万亨送你来我身边的用意,我是清楚的,若我把你送回去,你的下场,你心里可有数。” 婆娑面不改色,神情泰然自若的点头:“奴清楚,爷想让奴做什么,奴都听爷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五回 肃州 沐春笑了笑,并不相信胡姬的话:“我并不打算让你做什么,我每隔三五日就会来你这里一回,你也好跟万亨交差,只要你听话,事情了了,我会消了你的奴籍,送你离开敦煌。” 婆娑没有过多的诧异神情,温柔的一笑:“凡事都有条件,不知道爷的条件是什么。”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儿。沐春的笑意温和,的确令人如沐春风,他和颜悦色道:“只是希望你对我的情况守口如瓶。” 婆娑柔柔笑了:“奴是爷的人,自然不会对外人说爷的事情。”她碧色的眼眸闪了闪,继续笑:“爷难道不要奴把万老爷的吩咐,一五一十的回禀吗?” 沐春真的要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了,这样知情识趣的女子,谁能忍心拒之千里之外呢,他仰面躺下,轻笑一声:“夜深了,你伺候我歇着吧,别的事等闲了再说吧。” 婆娑神情如常的走过去,宽了外裳,跪坐在沐春身边,伸手缓缓揉按他的额角。 不多时,沐春的呼吸渐渐深了。 见他睡熟,婆娑神色如常的从箱笼里抱了棉被出来,铺在地上,平静入睡。 城离着玉门关不过三五日的路程,但数日来戍军调动的紧张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肃州城。 说来也是,位于祁连山脚下的这座州城,远不如其他州城繁华富庶,更没有其他州城的威严富丽,反倒处处都是未经修饰的粗糙和简陋,灰扑扑的,连马贼都懒得在这里过一遭。 城里胡汉杂居,民风淳朴而粗犷。 城里不大,又干燥缺水,地里不怎么长庄稼,因地理位置优越,有汉子的人家里,多半都选择做走马行商的营生。 实在做不了走马行商这个行当的,就在城里开个客栈酒肆,也能糊口。 行走在西域商路上,出入玉门关的商队,也多半选择在肃州城修整。 一只灰突突的飞奴在半空中盘桓片刻,径直向着城西俯冲而下,落在一家破旧的胡店院中。 这只飞奴脏兮兮的,但双眼咕噜噜转个不停,看着十分机敏。 肃州城西是贫民胡人和过路行商投宿的地方,原因无他,就是便宜。 出来行商,为的是挣钱,而不是享乐,客商们都是能省则省,绝不会贪图享乐奢靡。 三日前,这间胡店就被几个长安客商给包下了,花了重金,条件就是他们离店之前,店家就在前店呆着,不要往后院来。 胡人夫妇俩开店久了,什么样的投宿客商都见过,什么样的无理条件都听过,可这样砸了一锭金子过来,还不许人伺候的,虽是头一回见,但这是好事儿啊,夫妇俩自然无有不应,捧着金元宝,笑的合不拢嘴,果然一步都不往后院走了。 破兮兮的一个客栈,有什么可惦记的,就算是全偷了去,也不值几两银子。 飞奴落在院子里,没有再飞,只是咕咕咕的叫着来回走个不停。 暗影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按住了飞奴,从腿上取下个小纸卷,还没来得急看,就被边上一只手给抢了去。 暗影中发出气急败坏的一声斥骂:“顾辰,你干什么。” 停了半晌,没人接话,过了一会儿,纸卷儿被扔进暗影里,随后那叫顾辰的人,懒洋洋的笑了笑:“孟岁隔,你敢跟老子大呼小叫了是吗,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原来暗影中的那只手,是韩长暮的随从孟岁隔,他按照韩长暮的吩咐,一路赶到肃州城,包下了这个小小的胡店,等待韩长暮。 他打架打不过顾辰,吵架也只有挨骂的份儿,索性闭紧了嘴,走到院子里,抓住飞奴,关到笼子中,又撒了一把稻米,飞奴顿时吃的欢畅。 顾辰见孟岁隔偃旗息鼓了,却嘴上不肯饶人,斜眼望着他,嗤的一笑:“那纸卷上说,姓韩的已经离开风陵渡了,传信叫我们在此等候半个月,半个月,”他的笑容讥讽:“这可真是个狂妄的世家子弟啊,半个月后天就冷了,莫贺延碛里尤其能冻死人,他想去寻死,别拉着我们这些人去垫背。” 那顾辰看上去也就三十如许,一副仙风道骨,皮囊出众的模样,正是曾经在东市北街摆摊算卦的“青城大弟子”,他叼着个枯黄的茅草,满脸的不屑。 孟岁隔亦是愤怒不已,这一路上,这名叫顾辰的内卫司暗桩没少给他使绊子,不使绊子的时候,就是满嘴的冷嘲热讽,他哼了一声:“说的好像你去过莫贺延碛一样,你不过也是个纸上谈兵,没有真本事的东西。” 这漫不经心的“青城大弟子”冷笑一声,他看家的本事就是装神弄鬼,洞悉人心,才能在东市的算命一条街上拔得头筹,挣下个最好的摆摊位置。 只不过他在内卫司里浸润的久了,几经生死之后,十分信服曾经的总旗杨幼梓,在面对这位只见过一次,没有费一兵一卒,没有露半点真本事,就接管了杨幼梓所有老部下的年轻少使时,就多了几分审视和不信任。 他懒得跟孟岁隔争论纸上谈兵这个问题,继续反唇相讥:“说的好像那姓韩的去过莫贺延碛一样,老子好歹还会纸上谈谈兵,那姓韩的怕是连字都认不全吧。” 在他的心里,韩长暮这样的世家子弟,都是不学无术的,就因为有个好祖宗,靠着家里的阴封,在官场谋个一席之地。 不过就是名正言顺的敛财罢了,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干什么,也不怕被打脸时,脸疼的哭。 孟岁隔早受够了顾辰对韩长暮的轻慢,疾步冲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挥起了拳头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边上看热闹的两个人见势不妙,忙冲上来,一个扯开孟岁隔,一个哄着顾辰。 “哎呀,孟校尉,你这是何必呢,大家一起出来办差,都不容易,走走走,去后头歇着去。” “老顾,你冲着这么个半大小子撒气干什么,等那个姓韩的来了,让他好好折腾,等他没法善后了,咱们有的是热闹看。” 顾辰冲着孟岁隔上楼的身影哈哈大笑:“说的也是,老子操个屁的闲心,老子丑话说在前头,进莫贺延碛可以,但是要是你们陷在那个鬼地方里,可别哭着来求老子救命。” 孟岁隔气急了,宁可被顾辰打死,也不愿再受这个屈辱,他抿了抿嘴,就要往楼下冲。 相劝的那个人四十上下,头发稀疏,身材敦厚,一把把孟岁隔抱住,连哄带劝道:“孟校尉,校尉,少使还没有来,您就和顾校尉打出个好歹来,等少使来了,怎么交代,没法交代啊。” 孟岁隔喘了几口粗气,定了定神,压住满心的怒火,低声道:“王显,黑市上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这名叫王显的男子,也是内卫司里的暗桩,在长安城里打更,反应十分机敏,性子也和善,点了点头,道:“快了,约了引路人午食后见面。” 孟岁隔看了看天色,对那人道:“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顺便找个合适的向导。” 肃州城离着玉门关十分近,虽然多半人家都做着走马行商的营生,但深究下来,又有所不同。 行商路上,除了商队老爷外,最被人尊重的,便是商队护卫了。 每个商队里都有自家的家奴,也都是些青壮年,但若商队里的货物是格外贵重的,或是想让西域商路走的更加安稳些,商队往往都要再另外请几个护卫。 这些护卫都不是一般人,有胡有汉,多半都是有功夫在身的,或是从军里出来的,有着一身的好武艺,好弓箭。 从玉门关到西域诸国,一趟商路走上数月,这些护卫都收入不菲。 谁家有个能做商队护卫营生的汉子,那可是让人羡慕的眼红的,若这汉子是个年轻郎君,还未娶亲的那种,那更是媒人眼里的香饽饽,待嫁女眼中的良配了。 孟岁隔这一行人,个个都是练家子,自然不用请什么商队护卫,但要进莫贺延碛,靠谱的向导却是不能少的。 他们这一趟出来,本是公差,从军里寻一个机敏路熟的带着,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这一趟却是个暂时不能露了行迹的公差,只能常走西域商路的向导中,挑选一个最有经验的。 王显略微修饰了一下,短圆的下巴上,沾了一圈儿胡子茬,一身短衣,走在街上,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合适的向导并不是那么好找的,他们这一行人在肃州城呆了数日,也多番打听过了,城里有经验的向导不少,但是进出莫贺延碛的却是不多,毕竟那是个凶险之地。 打听来打听去,最后得知,有个姓赫连的胡人,几次进出莫贺延碛,又有功夫傍身,是个合适的。 只是这人跟着商队行商,数日前才跟着商队返回了敦煌,总要耽搁几日,才能回到肃州城。 王显想了想,自己这些人总是要等着韩少使的,那么,不如就顺带多等几日赫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六回 赫连文渊 锦衣长安第一卷故人归第五十六回赫连文渊毕竟打听了这几日下来,也只有这个人最为适合。 就在他四处打听向导的时候,被另外一伙人给盯上了,频频给他推荐身强力壮的马夫。 王显这才知道,这些人不会武,也不够机敏,路也不熟,但有一把子力气,又不畏辛苦任劳任怨,常跟着商队,干着驱赶马队驼队的营生,也是饿不死的。 王显以为还要多等几日,才能有赫连的消息,谁知道今日一出门,店主人就告诉他,有人看到赫连往城北胭脂巷去了。 胭脂巷,名字香艳,地方也香艳。 王显刚刚走到巷子口,就闻到了熏人的胭脂味儿。 但是空有胭脂味儿,也没看到胭脂在哪,王显十分好奇,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了胭脂的所在。 这条街巷两侧都是简陋粗糙的房舍,房舍门前挖了浅浅的沟渠,沟渠里流淌着浅红色的污水。 胭脂香味儿就是从这道浅浅的沟渠里散发出来的。 王显只知道赫连来了胭脂巷,并不知道来的谁家,原想着打听打听,谁知道一走进胭脂巷,才明白并不是那么容易打听的。 这里房舍狭小简陋,一间挨着一间,有的连窗户都没有。 一路走过来,这些房舍都没有挂牌匾,有的屋门紧闭,里头传来笑语,有的则门敞开着,门口却没有人,只放了一个小杌子。 王显是长安城里的更夫,长安城一百零八坊,不说全都走遍了吧,也差不多,见识过各式各样的街巷,眼前这胭脂巷,让他眼熟,他微微笑了笑。烟花之地,是哪个州城都少不了的。 走了几步,一间房舍的门突然打开了,里头走出来个满脸菜色的中年汉子,十分的干瘦,一身贴身胡装在他身上都直晃荡。 王显赶紧追上汉子,笑道:“这位兄台,不知刚刚可见过赫连。” 汉子蹙眉,撇嘴,没理王显。 王显了然,忙拿了一吊钱,塞给汉子:“某是长安来的客商,想请赫连做向导,还请兄台指点一下。” 汉子蹙了蹙眉,看着那吊钱:“刚是看到赫连了,但是去了那间屋,某就不记得了。” 王显知道这是钱没给够,忙着又递过去一吊钱,求人办事的态度摆的十分端正:“还请兄台相助一二。” 汉子这才笑了笑,指着巷子尽头挂着红门帘的那间房舍:“看见没,挂红门帘的那个,去哪了。” 那红门帘飘在风里,十分的鲜艳。 王显道了个谢,疾步走过去,正要敲门,想了想,却把手放了下来,靠在门边上,耐心等着。 汉子也走了过来,大大咧咧的笑道:“你这么个外来的,倒是也挺懂规矩的嘛。” 王显笑了笑:“兄台怎么也过来了。” 汉子掂了掂那两吊钱,习以为常道:“这不是有钱了吗。” 王显看着汉子在风中摇摇欲倒的身子,咧了咧嘴。 真是个不要命的,都这样了,还赖着不肯走呢。 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房舍的门就打开了,红门帘一动,走出来个男子,和王显对视了一眼,转身走了。 王显愣住了,他知道赫连是个胡人,但刚才出来这位,明显不像胡人。 汉子提溜着两吊钱进门,见王显没动地方,愣了一下,道:“你不是要找赫连吗,还不赶紧去,他就是啊。” 王显这才回过神来,匆匆追了过去,连声喊道:“赫连兄,赫连兄。” 赫连停了下来,诧异的回望王显,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 王显忙施了一礼:“某乃是长安客商,名王姓显,听闻赫连兄几次进出莫贺延碛,想请赫连兄做向导。” 赫连倒也十分客气,回了一礼:“兄台客气了,某叫赫连文渊。”他望了望左右,有人进,有人出,便顿了顿,道:“这里说话不方便,不知兄台可否移步,去酒肆详谈。” 王显赶忙应承了下来。 二人找了间不大的酒肆,酒幌子都有些破败了,在风里孤零零的飘着。 食案上积了厚厚一层油污,用手一抹,指腹上黑的发亮。 店主人是个老妪,满头霜发满脸皱纹,似乎跟赫连文渊认识,见他进来,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并没有言语。 赫连文渊赶忙扶着老妪坐下,笑道:“大娘您就坐着吧,我自己来。” 他捻熟的从酒缸里沽酒,又切了两碟熟牛肉,盛了两碟小菜,搁在食案上,把一个佩囊放在老妪手里,温言细语道:“您这腿,我看还是不行啊,回头我再请李老头过来给您瞧瞧啊。” 老妪颤巍巍的摇了摇头,像是没听明白赫连文渊在说什么。 赫连文渊拍了拍老妪枯瘦的手,转身坐下,冲着王显歉疚笑道:“大娘年岁大了,耳朵不太好,腿脚也不便利了。” 王显唏嘘,人上了年岁,活着真是不易。 他没多说什么,只觉得这赫连文渊倒是心善,即便这趟生意谈不成,也是个可交的人。我: 他仔细端详赫连文渊,头一眼看此人时,觉得并不像个胡人,但这会儿坐下来仔细看,此人眼仁色浅,发色微棕,皮肤也比寻常汉人要白一些,长的很是温和含蓄,并不像胡人那般粗犷,只是一身半旧不新胡袄,显得这人格外挺拔健壮。 他斟了盏酒,敬了一下赫连文渊:“赫连兄宅心仁厚。” 赫连文渊咧嘴一笑,随意的摆了摆手:“顺手的事。”他没有用酒盏喝酒,而是拿着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儿往嘴里倒,喝得畅快尽兴了才道:“不知方才兄台说的事,可否再详细说一下。” 王显点头:“是这样的,我们是长安客商,打算取道莫贺延碛,前往龟兹国,想请赫连兄做向导。” 赫连文渊愣了一下,疑惑不解的问道:“去往龟兹国,取道莫贺延碛,似乎绕远了些吧。” 王显有些尴尬,笑了笑。 赫连文渊继续问:“如今伊吾道畅通好走,沿途又有十驿,为何不走伊吾道,反倒要绕莫贺延碛。” 王显摸了摸后脑,有些话,实在不方便对赫连文渊明说,心里不禁有点疑惑。 做商队向导,给银子就行了嘛,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做商队向导的,都是这么谨慎的吗? 见王显面露难色,抿唇不语,赫连文渊明白了几分,浅色的眼仁闪了闪,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是不是没有路政文书。” 王显忙着摆手:“不是不是,赫连兄莫要误会了,商队文书齐全,绝不会给赫连兄惹麻烦。” 赫连文渊似笑非笑,并不全然相信。 他做商队向导足有二十年了,也算有些见识了,寻常的商队,出入都是备齐了路证文书,走伊吾道验关牒过所,一路上便利安全。 谁会巴巴的去选那千难万险的莫贺延碛,只有文书不全的,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路政文书的。 只是这样的商队想要出关,只有护卫和向导却是万万不够的,总要在肃州城里找个可靠的引路人。 这引路人并非人人都能做的,须得胆大心细处变不惊,跟关隘戍军关系又十分亲近。 赫连文渊看了看王显,这人长的憨厚,并不像敢把脑袋别再裤腰上的人。 不过,即便是,他也不怕,行商二十年,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他点了点头,笑了笑:“那,还真是某误会了,只是不知道这一趟,兄台能给多少筹资。” 王显笑了:“莫贺延碛凶险,某不会让赫连兄吃亏,主家说了,若赫连兄肯走这一趟,愿出八百张茶券。” 大一些的商队走一趟西域,给护卫向导驼马队之类的筹资,顶多六千张茶券,分到赫连文渊这样的向导手中的,不过四五百张。 赫连文渊五个月前随敦煌万家走了一趟西域,便分到了五百五十张茶券,已算是天价了。 这些年关中河西一带的买卖,多数都用茶券抵了白银铜钱为筹资,官商流通皆没有阻碍,每张茶券可以抵一吊多钱。 八百张茶券,实打实的是个天价。 赫连文渊的眼睛闪了闪,着实有些心动。 但能出这样的天价雇他一个向导,走一趟莫贺延碛,只怕不止是行商。 他虽心有犹疑,但还是抵挡不住诱惑。 走完这一趟,他就能攒够那一笔银子,赎了她出来,留在肃州也好,去甘州凉州都好,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他捏了捏拳头,下定了决心,口中的称呼已经改了:“王兄,某应下此事便是。”他找了纸笔过来,写下了家中的地址递给王显:“王兄,这是某家中地址,过完年,王兄尽可以来找某。” 王显愣了一下,连忙摇头:“赫连兄误会了,并非是过完年,而是近日便要启程。” 赫连文渊彻底愣住了,他知道这趟银子不好挣,可没想到这么不好挣。 他摇了摇头:“王兄可知道,如今天已经冷下来了,莫贺延碛里滴水成冰,这个时节进去,是几乎没有生机的。” 王显没料到会如此凶险,挣扎了一下,才点头:“赫连兄也知道,这是主家的意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七回 白马戍 赫连文渊虽然缺钱,但是倒还保有理智。 或者说是八百张茶券还不足以让他拼一回命。 他想了片刻,冲着王显拱了拱手:“这个时节进莫贺延碛太凶险了,这趟行商生意,某实在做不得。” 王显原就没打算此人会因为八百张茶券以身犯险,八百张茶券虽然价值不少,但还不足以驱使一条人命,他这样说,只不过是先试探试探,真能就此定下此事,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能,不是还有少使呢嘛。 少使比他官大,他办不成的事,少使一定办得成,要不怎么能当上官呢。 王显没有强人所难,点了点头:“也罢,某也不能强人所难。”他掏出二两银子放在食案上,温和笑道:“不过,这顿酒不能让赫连兄破费。” 赫连文渊眉眼深邃,推让道:“这怎么行,这点酒钱不算什么。” 王显冲着闷头坐着,精神不济打着瞌睡的老妪努努嘴:“赫连兄快收下吧,就当是给大娘瞧病抓药的。赫连兄心善,咱们生意没谈成,可你这个兄弟,我是交定了,得空还得去赫连兄家里叨扰一二的。” 赫连文渊爽快的收下银子,不见半点扭捏的朗声笑道:“这些都好说,只要兄台不嫌弃,某烧酒羊肉管够。” 难得碰到个投脾气的爽快人,王显哈哈大笑:“好,我定然上门,和赫连兄喝个不醉不归。” 生意虽然没谈成,但是约了一顿酒,王显想到这个,就觉得美滋滋的,高兴的想要哼个小曲儿。 天色微曦,天边的鲜艳红霞慢慢散尽,露出澄澈碧蓝的天空。 晨起就起了风,狂风卷起黄土砂砾,砸在身上,又冷又硬。 黄蒙蒙的扬灰从东边的晨曦中走出来,扬灰中一团团巨大的黑影慢腾腾的向西边挪移。 一声声的铃声悠悠荡荡中,黑影慢慢变得明亮,显露出迤逦而行的壮观队伍。 队伍中为首的是两个精瘦矮小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后头尽是彪形大汉,其中一个老者,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格外显眼。 这一行队伍,正是李玉山带领的镖队。 这些人从风陵渡出发,十日来没有投宿休息,吃喝拉撒睡全在马背上,过了甘州地界儿,早已是满脸倦色。 刘义咬着旱烟袋,骑在马上晃晃悠悠的,半眯着双眼望着西边半晌,勒马回首,声音中透着一股子沧桑,笑呵呵道:“李镖头,前头就是白马戍了,验了路引文书,不如就在驿站里歇歇脚吧。” 李玉山催马疾行几步,追上刘义,一同望了望西方,果然见荒野中横亘着高高低低的简陋房舍。 黄沙漫卷处,一座烽燧高耸,格外森严。 沿着祁连山麓一路西行,越走越荒凉,从芳草萋萋走到了黄沙荒野,一颗心越走越沉郁。 虽然天空依旧碧蓝如洗,层云飞卷,但巍峨山脉上的草色却是越来越稀疏,原本只在山什么才好了。 高大的店主人突然扭头,冲着妇人骂了一句什么,妇人哆嗦了一下,低着头讷讷的应了一句什么,转头去揉面去了。 韩长暮二人都被这一声斥骂引了去,转头一看,只见妇人伸出来的一双手,白皙柔软,是全然没有劳作过的模样。 二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诧和怀疑。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 姚杳会意一笑,撑着膝头起身,慢慢走到妇人身边,一脸羞怯怯的模样,笑问道:“姐姐,妹妹想去更衣,不知道哪里方便。” 妇人不知道是原本就格外胆小,还是太久没有人跟她和和气气的说过话了,身子狠狠抖了一下,连头都没敢抬起来,细细弱弱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绕到院子后头,西边矮墙上挂了个毡帘。” 姚杳墩身道了个谢,借机看了一眼妇人低垂的脸。 说是个妇人,其实比姚杳大不了几岁,也就刚刚二十左右的模样,生的眉目如画,十分清秀,皮肤也格外白皙细腻,梳了个妇人常梳的圆髻,簪了枚素银簪子。 姚杳没做停留,就绕到院子后头转了一圈儿,又走回到韩长暮身边,摇了摇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那妇人,看着像是刚来的。” 韩长暮点了点头。 肯定是刚来的,那一双手伸出来,比姚杳这个长居长安的人都要细腻,怎么可能是个久居河西的妇人。 但事情不明,他们也不好做什么。 镖师们把驼马队都赶到了一处,在院中找了合适的地方,三三两两的坐着。 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褡裢,牵着那批青骡子,跟着驼马队一起进来,在院子中看了一圈儿,选择坐到了韩长暮二人不远处。 坐下后,抬头局促不安的冲着二人咧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韩长暮看了少年一眼,有些诧异,这一路上,这少年可从未与他们说过一句话,怎么这会突然亲近起来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八回 妇人 姚杳冲着远处一边说着荤话,一边喝着烧酒的镖师们努了努嘴,不怀好意的低低一笑:“人家还是个孩子,跟那些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离远点也是对的,好好的清白娃娃,别再被他们给带偏了。” 韩长暮被这话说的狠狠一滞。 糟老头子? 镖队里多半都是三十左右的青壮年,四十往上的屈指可数。 他揉了揉眉心。 三十左右的已经是糟老头子了吗? 那自己岂不是一条腿已经迈进了糟老头子的行列中了。 想到这些,他望向姚杳的目光渐深。 姚杳笑了:“公子才刚刚二十,怎么能是糟老头呢。” 韩长暮挑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挑唇笑了。 他竟保养的这么好吗,年近三十了,看上去竟像是二十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笑了,低头撇了撇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李玉山提溜着酒囊走了过来,一屁股栽在韩长暮身边,又递给他一只酒囊,笑道:“这一路辛苦韩兄了,喝点吧,解解乏。” 韩长暮笑着接过来,灌了一口。 这是肃州最好的烧酒,虽然酒香,但喝多了容易醉,他只是浅尝辄止了几口,便放下了。 李玉山歉疚笑道:“原本是该在甘州歇上几日的,但是马上天就要冷了,所以就急着赶路了。”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既然我跟着李兄同行了,自然一切都听李兄的安排,李兄不必因为这点小事挂心。” 李玉山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朗声笑道:“等返程吧,返程咱们再甘州城多歇几日。” 刘义灌了一口酒,笑着接话:“甘州城里驼峰美味,酥酪香甜,沙水马蹄鳖,雪天牛尾狸,都是好东西啊。” “还有葡萄酒,羊羔酒。”有镖师笑了起来。 姚杳听着,就觉得这是一种煎熬。 听得到吃不到的煎熬。 凉州是河西军镇,甘州是交市,大量的汉人和西域杂胡都在甘州城里交易。 这座州城,繁华富庶并不逊于长安城。 李玉山看着姚杳心生向往的模样,不禁一笑。 还是个小姑娘呢,能撑着走这么久,已经比别的小姑娘要坚韧许多了。 他笑的愈发温和,那一把姑娘般的嗓子,听来也更加清冽:“阿杳也累着了吧,今日咱们就歇在这里,明日一早再走。” 姚杳忙道了个谢,心中一动。 歇一晚,那倒是有功夫探查一番了。 李玉山继续喝酒,那烧酒的味道,十分醇厚诱人。 十五六岁的少年被酒香诱惑,也凑了过来,腼腆的对李玉山道:“李镖头,小子能尝尝您的酒吗?” 李玉山拍了拍少年的头,哈哈一笑:“刘老哥,你看,孟英这小子长大了,也想尝尝酒味儿了。” 刘义笑道:“给他喝,半大小子,喝饱了就睡,省的半夜闹腾了。” 韩长暮亦是一笑,把还剩了大半烧酒的酒囊抛给孟英,笑道:“慢点喝,这酒呛人,后劲也大。” 难得看到韩长暮这般善解人意的模样,姚杳吃惊的掠了他一眼。 究竟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喝多了,说的酒话。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目光,深深望了她一眼,便又恍若无事的转头去看店主人了。 姚杳不明就里,撇了撇嘴。 天色向晚,此时大锅里的羊汤已经熬煮的色白香浓,骨酥肉烂,店主人把半凝固的羊血,剁的细碎的野菜,大粒青盐依次撒到锅里。 淡白的水气在大锅上空飞卷飘散,浓浓的肉香也随之无孔不入的钻了过来。 原本就已经十分饿了,闻到这肉香,姚杳觉得自己可以吞下一头羊。 她转头望了望韩长暮,只见他依旧神情淡然,丝毫没有被饥饿和美味交错折磨过的痛苦。 她啧了啧舌。 这定力,要不人家能当四品呢。 她赶忙盛了满满一碗羊肉汤,走到墙根儿,正准备坐下,却见韩长暮抬眼望了望她。 她按下想要跳脚骂人的暴躁,把那碗羊肉汤递到韩长暮的手中。 多好的一碗羊肉汤啊,她还特意多捞了几块绵软酥烂的羊肉,肥瘦均匀的那种。 她只好去盛第二碗羊肉汤,却惊觉那锅里已然只剩下了汤,没有了肉。 抬头一看,镖师们都捧着个比脸还要大,比锅还要深的陶碗,头深深埋在碗里,吃的热火朝天。 她哀叹了一声,比划了下那口可以把自己装进去的大锅。 习武之人就是这点不好,吃得太多了,别说一只羊了,这些人,一人一只羊还差不多。 她叹着气,在锅里捞了些仅剩的碎肉。 斜拉里突然伸出一只大碗,腼腆的声音传过来:“姐姐,你吃我这碗吧,我这碗肉多。” 姚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正是那个名叫孟英的少年。 她笑着推让:“你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子,吃的多,你吃吧。” 孟英想了想,连着夹了几块羊肉放到姚杳碗中,笑容腼腆:“那,我分给姐姐一半。” 姚杳感激的笑了笑,拿出两个胡麻饼,掰碎了,泡在少年碗中:“那你多吃几口饼,省的夜里饿。” 刚吃了几口,后院儿便传来毫不掩饰的打骂声和压抑的极低的哭泣声。 姚杳忙一口气儿喝完羊汤,放下碗,转身就往后院儿跑去。 孟英见状,也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高大的店主人揪着年轻妇人,正一脚踹在她的腰眼儿处,将她踹的扑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身来。 姚杳赶忙跑过去,扶起妇人,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沾了不少黄土。 店主人见到姚杳和孟英,忙换了一张脸,笑眯眯的低声道:“二位贵客怎么到后头来了,后头简陋,可不是贵客们呆的地方。” 这轻声细语的温和模样,就像刚才的凶神恶煞只是一个幻觉。 姚杳浅浅掠了店主人一眼,恍若无事的平静笑道:“店主人,我的衣裳脏了,想问令正借件衣裳,不知道方不方便。” 说着,她递给店主人一两银子。 店主人顿时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连连点头:“有,有有。”他冲着妇人低声喝道:“你,还不快带着贵客去换衣裳。” 妇人唯唯诺诺的领着姚杳进了破败的房舍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一身尚算干净整齐的粗布衣裙,低着头捧给了姚杳。 姚杳接过来却放到了胡床上,没有换上的打算,只是低低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妇人退了一步,摇摇头,并不肯说话。 姚杳锲而不舍的追问:“我看你并不是河西人士吧,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到了这里。” 妇人惊恐的抬头看了姚杳一眼,退到墙角,仍旧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姚杳知道,这妇人是被那店主人打怕了,这样问,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若是再惊动了店主人,等他们走后,这妇人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罪呢。 姚杳没有再多问什么,准备夜里再做打算。 可是入夜,她睡得极好,还做了个梦,是她穿来此地后,最真实的一幕。 她怔怔望着微弱阳光,陡然心如惊雷,不对,她清楚记得自己晕倒时已经是中午了,可看这会阳光的角度,她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下,瞧了瞧自己的影子,这会明明是早上,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自己真的从昨天中午晕到了今天早上,那剧组早该叫救护车了,怎么会把自己扔到牢房里,就不怕出人命吗。 她又瞧了瞧那块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儿,自己这回演的是个没名字没台词的炮灰,唯一一场戏就是人头落地,剧组又怎么会大费周章的刻这么个牌子挂着,这不浪费钱吗,还不如省点钱给自己多发一百块钱呢。 想到这,陈杳杳仰头瞧着天窗,自己竟然在这呆了一天一夜, 陈杳杳百无聊赖的坐在稻草堆里,等着剧组的人来解救她,她眼眸一亮,自己投机取巧,拍戏时没有交了手机,只是调成了静音,这会儿正好刷个朋友圈儿。 她在浑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遍儿,也没找到自己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儿,顿时又气又悔,气的是谁这么不要脸,趁着自己晕倒,连自己那碎了屏的手机都不放过,给顺手牵了羊,悔的是如果自己乖乖把手机交给剧组,不也丢不了了么。 就在陈杳杳痛苦追念自己不翼而飞的手机时,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她大喜过望,扑到铁门前,伸出手喊道:“你们可算来了,饿死我了,快,快放我出去。”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进了这刑部大牢,你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去么,你省省力气罢。”一个狱卒打扮的男子不耐烦的骂了一句,将食盒搁到地上,从里头取出一碗红烧肉,一碗白米饭,塞进牢房,继续不耐烦道:“吃罢,断头饭,吃完好上路,谁让你姓陈呢。” 断头饭,断头饭,陈杳杳退了一步,看着搁在地上的白瓷碗,碗口破损发黄,瞧着颇有些念头了,碗里的肉油光发亮,看着很有食欲。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五十九回 孟英 她皮笑肉不笑的尴尬道:“公子,地上脏,要不您起来,婢子给您铺块毡垫。” 韩长暮深深望住姚杳,见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才默默移开双眸,淡薄的笑了笑。 姚杳长长吁了口气。 魔鬼,这就是个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 嘈杂的院子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地面被狠狠踢了几下,黄土扑面,干燥的呛人。 韩长暮忙抬眼去看,只见一只半人高的肥羊被紧紧捆住蹄子,扔在地上。 店主人搓了搓粗糙的大手,手脚利落的扬起尖刀,从肥羊的脖颈刺进去。 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鲜血飞溅,血像潺潺溪流,在阳光里缓缓流出,流到大碗里。 血看起来流的极慢,可大碗转瞬间便聚满了血。 姚杳看着那满满一大碗的羊血,狠狠咽了口唾沫,她从流淌的羊血中,已经看到了满满一锅鲜美的羊血汤羹。 可算是有口热乎的吃了。 那干巴巴的胡麻饼和肉干吃的她口舌发干,连嘴唇都裂开了,早吃的够够的了。 韩长暮的注意力却不在羊血上,更不在羊汤上,他双眼眨也不眨的,望着店主人杀羊的动作。 他看到高大的店主人拎着肥羊,娴熟的开膛破肚,剔骨取肉,手法游刃有余。 姚杳则看着大锅上冒出的滚滚热气,她咽了口唾沫。 她眼风一错,又见店主人游刃有余的拆了羊骨的各处关节,莫名的想起一句成语。 庖丁解牛怕是就是这样的吧。 韩长暮脸色一沉,突然靠近了姚杳,低声道:“此人杀羊的手法如此娴熟,杀人怕是更加娴熟吧。” 姚杳脸色大变,哽住了。 在美味当前时,讨论杀人这么血腥的话题真的好吗,不会影响食欲吗? 她愣了又愣,才低声道:“公子,这是两个行当吧。” 韩长暮低语:“是一个行当,你看他的手,和他那把刀。” 姚杳这才留意到店主人的手,那双手大如蒲扇,粗糙发黑,关节粗大,有厚厚的老茧,袖口挽起,露出虬筋暴涨的粗壮手臂,那手臂上,留下了极深的几道刀伤。 这不是一双常年开酒肆客栈之人该有的手。 这是一双弯弓射箭,征战沙场之人该有的手。 姚杳心神一震,望向韩长暮。 这的确是个魔鬼,如此的心细如发。 韩长暮的眸光愈发的冷了,透过风卷起的黄土砂砾,定定望着店主人的一举一动。 此时,从后院走出来个瘦弱的妇人,挽着圆髻低垂着头,看不清楚模样,但从她黑黝黝的发髻中,可以看出,这是个汉人。 高大的店主人听到动静,突然扭头,冲着妇人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你个小贱人,躲哪去偷懒了,还不给老子揉面去,等着老子拿鞭子抽你吗。” 妇人狠狠哆嗦了一下,没有言语,忙转头揉面去了。 韩长暮二人都被这一声斥骂引了去,转头一看,只见妇人伸出来的一双手,白皙柔软,是全然没有劳作过的模样。 二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诧和怀疑。 韩长暮抬了抬下巴。 姚杳会意一笑,撑着膝头起身,慢慢走到妇人身边,一脸羞怯怯的模样,笑问道:“姐姐,妹妹想去更衣,不知道哪里方便。” 妇人不知道是原本就格外胆小,还是太久没有人跟她和和气气的说过话了,身子狠狠抖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声音细细弱弱,带着些江南软糯的口音:“绕到院子后头,西边矮墙上挂了个毡帘。” 姚杳墩身道了个谢,借机看了一眼妇人低垂的脸。 说是个妇人,其实比姚杳大不了几岁,也就刚刚二十左右的模样,生的眉目如画,十分清秀,皮肤也格外白皙细腻,圆髻上簪了枚木簪子,除此之外,通身再无旁的首饰了,连耳垂子上都空空荡荡。 姚杳没做停留,只是绕到院子后头转了一圈儿,又走回到韩长暮身边,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院子里倒是没什么不对劲,但是那个妇人是江南口音,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儿,而且看她那个模样,应当是刚来此地不久。” 韩长暮若有所思的看了姚杳一眼,才忍笑点了点头。 可不是个刚来的,那一双手伸出来,比姚杳这个长居长安的人都要细腻,怎么可能是个久居河西的妇人。 姚杳被韩长暮看的心里发毛,不知道自己是又说错了什么话,还是做错了什么事,颇有些忐忑不安。 她想了想,往边上挪了挪。 还是离这个阴晴不定的瘟神远一点吧。 此时,镖师们把驼马队都赶到了马厩里,货物也都安置在了仓房中,在院中找了合适的地方,三三两两的坐着。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褡裢,拴好了青骡子,在院子中看了一圈儿,最后选择坐到了韩长暮二人不远处。 坐下后,抬头局促不安的冲着二人咧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韩长暮看了少年一眼,有些诧异,这一路上,这少年可从未与他们说过一句话,怎么这会突然亲近起来了。 姚杳冲着远处一边说着荤话,一边喝着烧酒的镖师们努了努嘴,不怀好意的低低一笑:“人家还是个孩子,跟那些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离远点也是对的,好好的清白娃娃,别再被他们给带偏了。” 韩长暮被这话说的狠狠一滞。 糟老头子? 镖队里多半都是三十左右的青壮年,四十往上的屈指可数。 他揉了揉眉心。 三十岁左右的已经是糟老头子了吗? 那自己岂不是一条腿已经迈进了糟老头子的行列中了。 想到这些,他望向姚杳的目光渐深。 姚杳笑了:“公子才刚刚二十,怎么能是糟老头呢。” 韩长暮挑眉,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挑唇笑了。 他竟保养的这么好吗,年近三十了,看上去竟像是二十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笑了,低头撇了撇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姚杳身边,指着那一人宽的空地,腼腆却又彬彬有礼的笑道:“姐姐,我叫孟英,可以坐在这里吗。” 韩长暮轻咳了一声,正要冷冰冰的说一句不行,姚杳却已经急不可耐的拉了少年,坐在她和韩长暮的中间。 她温和笑道:“走了这一路,你快坐下歇歇吧,我叫姚杳,你可以叫我阿杳姐姐。” 孟英从善如流,脆生生的叫了一声阿杳姐姐。 这样识趣的少年人,谁能不喜欢啊。 姚杳笑着与孟英多说了几句话,却见他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只以为他是累着了,并未往别处多想。 离那一锅热腾腾的羊汤出锅还早着呢,她靠上凹凸不平的斑驳墙壁,慢慢阖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应当不算太久,姚杳的头猛然一歪,把她吓得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累过了头,打了个小小的盹儿。 身边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慢慢变得粗重和挣扎的呼吸声。 姚杳的身边,只有孟英这个孩子。 她诧异不已,但是没有转头,只是用眼风扫了孟英一眼,见他的目光凝聚在不远处,脸色阴沉的厉害,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目光凝聚之处,那个妇人低垂着头,一下一下吃力的揉着面,发丝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轻晃不止。 高大的店主人一边煮着羊汤,一边不耐烦的回头骂几句妇人。 妇人像是早已对这些习以为常了,除了听到那一声声难听的斥骂时,身子轻微的抖动一下之外,便再没有别的反应了。 那低垂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姚杳从孟英的脸上,看出了痛苦挣扎的神情。 不是感同身受的神情,而是想要奋不顾身冲上去的模样。 她终于明白了孟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这里,是可以清楚看到妇人的地方。 姚杳抿唇,没有说话,事情不明之前,她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她慢慢起身,手中拿了块胡麻饼,走到韩长暮跟前,恭恭敬敬的笑道:“公子,羊汤还得一会儿才能好,您先吃块饼垫垫吧。” 韩长暮显然也发现了孟英的异常,不动声色的往边上挪了挪,点头道:“好,坐下一起吃。” 不知道是孟英看的太入神了,还是他根本不在意别人会不会留意到他,韩长暮二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他依旧望着妇人,那神情,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 安顿好了一切,李玉山终于可以松快松快了,他提溜着酒囊走了过来,一屁股栽在韩长暮身边,又递给他一只酒囊,清冽的笑道:“这一路辛苦韩兄了,喝点酒吧,解解乏。” 韩长暮神情温和的笑着接过来,灌了一口。 这是肃州最好的烧酒,虽然酒香,但喝多了容易醉,他虽也是好酒之人,但他素来极为自律,绝不允许自己宿醉,再好的就,也只是浅尝辄止几口,便放下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回 异常 李玉山歉疚笑道:“原本是该在甘州歇上几日的,但是这天眼瞅着就要冷了,所以就急着赶路了,辛苦韩兄了。” 韩长暮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既然我跟着李兄同行了,自然一切都听李兄的安排,李兄不必因为这点小事挂心,再说了,这点苦,不算苦,我还受得住。” 李玉山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朗声笑道:“等返程吧,返程咱们在甘州城多歇几日。” 刘义也咬着旱烟袋走过来,烟袋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把孟英惊得回来神,不敢再看妇人,他才别起烟袋坐下,灌了一口酒,满脸沧桑一笑:“甘州城好啊,驼峰美味,酥酪香甜,沙水马蹄鳖,雪天牛尾狸,都是好东西啊,保管贵人们去了就不想走了。” “还有葡萄酒,羊羔酒。”有镖师笑了起来,早已经垂涎三尺了。 更有镖师笑的窃窃,起哄道:“这些不算稀罕,甘州城里的胡姬才是一绝呢,保管韩公子去了,就走不了了。” 韩长暮听着这些话,连脸都没红一下,神情如常的笑着跟众人扯着闲篇儿。 姚杳自动忽略了貌美的胡姬,只听着驼峰,酥酪,马蹄鳖,牛尾狸,就觉得,听镖师们扯闲篇儿是一种煎熬。 听得到吃不到的煎熬。 河西四郡中,凉州是河西军镇,素来杀气重,规矩也大,而甘州是交市,大量的汉人和西域杂胡都在甘州城里交易。 这座州城,繁华富庶并不逊于长安城。 李玉山看着姚杳心生向往的模样,不禁一笑。 还是个小姑娘呢,能撑着跟着镖队走了这么久,还没叫上一声苦一声累,已经比别的小姑娘要坚韧许多了。 他笑的愈发温和,那一把姑娘般的嗓子,听来也更加清冽:“阿杳也累着了吧,今日咱们就歇在这里,明日一早再走。” 姚杳忙道了个谢,心中一动。 歇一晚,那倒是有功夫探查一番了。 李玉山继续喝酒,那烧酒的味道,十分醇厚诱人,勾的人忍不住一气喝光,再打一壶。 孟英早已收回了眸光,神情如常的听着大人们说着甘州城的诱人繁华,也心生向往。 正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无法抗拒各种诱惑的年纪。 他也被酒香诱惑,这诱惑,说不准是酒的香气,还是心中的愁苦,总之他凑道了李玉山身边,腼腆的搓了搓手,试探的笑道:“李镖头,小子能尝尝您的酒吗?” 李玉山拍了拍少年的头,哈哈一笑:“刘老哥,您看,孟英这小子长大了,也想尝尝酒味儿了。” 刘义心事重重的笑道:“给他喝,半大小子,喝饱了就睡,就不用想那么多了,省的半夜闹腾了。” 韩长暮玩味的看了刘义一眼。 他看的清楚,自打这一老一少进了院儿,就一直在找着什么人,直到那妇人出现,老者倒还镇定些,只是多看了几眼,可少年却是脸色大变,险些冲了上去。 他淡淡一笑,把还剩了大半烧酒的酒囊抛给孟英,笑道:“慢点喝,这酒呛人,后劲也大。” 难得看到韩长暮这般善解人意的模样,姚杳吃惊的掠了他一眼。 究竟是她听错了,还是他喝多了,说的酒话。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目光,深深望了她一眼,便又恍若无事的转头去看店主人了。 姚杳不明就里,撇了撇嘴。 天色向晚,此时大锅里的羊汤已经熬煮的色白香浓,骨酥肉烂,店主人把半凝固的羊血,剁的细碎的野菜,大粒青盐依次撒到锅里。 淡白的水气在大锅上空飞卷飘散,浓浓的肉香也随之无孔不入的钻了过来。 原本就已经十分饿了,闻到这肉香,姚杳觉得自己可以吞下一头羊。 她转头望了望韩长暮,只见他依旧神情淡然,丝毫没有被饥饿和美味交错折磨过的痛苦。 她啧了啧舌。 这定力,要不人家能当四品呢。 她赶忙盛了满满一碗羊肉汤,走到墙根儿,正准备坐下,却见韩长暮抬眼望了望她。 她按下想要跳脚骂人的暴躁,把那碗羊肉汤递到韩长暮的手中。 多好的一碗羊肉汤啊,她还特意多捞了几块绵软酥烂的羊肉,肥瘦均匀的那种。 她只好去盛第二碗羊肉汤,却惊觉那锅里已然只剩下了汤,没有了肉。 抬头一看,镖师们都捧着个比脸还要大,比锅还要深的陶碗,头深深埋在碗里,吃的热火朝天。 她哀叹了一声,比划了下那口可以把自己装进去的大锅。 习武之人就是这点不好,吃得太多了,别说一只羊了,这些人,一人一只羊还差不多。 她叹着气,在锅里捞了些仅剩的碎肉。 斜拉里突然伸出一只大碗,腼腆的声音传过来:“姐姐,你吃我这碗吧,我这碗肉多。” 姚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正是那个名叫孟英的少年。 她笑着推让:“你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子,吃的多,你吃吧。” 孟英想了想,连着夹了几块羊肉放到姚杳碗中,笑容腼腆:“那,我分给姐姐一半。” 姚杳感激的笑了笑,拿出两个胡麻饼,掰碎了,泡在少年碗中:“那你多吃几口饼,省的夜里饿。” 刚吃了几口,后院儿便传来毫不掩饰的打骂声和压抑的极低的哭泣声。 姚杳忙一口气儿喝完羊汤,放下碗,转身就往后院儿跑去。 孟英见状,也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高大的店主人揪着年轻妇人,正一脚踹在她的腰眼儿处,将她踹的扑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身来。 姚杳赶忙跑过去,扶起妇人,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沾了不少黄土。 店主人见到姚杳和孟英,忙换了一张脸,笑眯眯的低声道:“二位贵客怎么到后头来了,后头简陋,可不是贵客们呆的地方。” 这轻声细语的温和模样,就像刚才的凶神恶煞只是一个幻觉。 姚杳浅浅掠了店主人一眼,恍若无事的平静笑道:“店主人,我的衣裳脏了,想问令正借件衣裳,不知道方不方便。” 说着,她递给店主人一两银子。 店主人顿时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连连点头:“有,有有。”他冲着妇人低声喝道:“你,还不快带着贵客去换衣裳。” 妇人唯唯诺诺的领着姚杳进了破败的房舍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一身尚算干净整齐的粗布衣裙,低着头捧给了姚杳。 姚杳接过来却放到了胡床上,没有换上的打算,只是低低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妇人退了一步,摇摇头,并不肯说话。 姚杳锲而不舍的追问:“我看你并不是河西人士吧,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到了这里。” 妇人惊恐的抬头看了姚杳一眼,退到墙角,仍旧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姚杳知道,这妇人是被那店主人打怕了,这样问,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若是再惊动了店主人,等他们走后,这妇人还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罪呢。 姚杳没有再多问什么,准备夜里再做打算。 可是入夜,她睡得极好,还做了个梦,是她穿来此地后,最真实的一幕。 她怔怔望着微弱阳光,陡然心如惊雷,不对,她清楚记得自己晕倒时已经是中午了,可看这会阳光的角度,她在牢房中走了几步,走到阳光下,瞧了瞧自己的影子,这会明明是早上,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如果自己真的从昨天中午晕到了今天早上,那剧组早该叫救护车了,怎么会把自己扔到牢房里,就不怕出人命吗。 她又瞧了瞧那块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儿,自己这回演的是个没名字没台词的炮灰,唯一一场戏就是人头落地,剧组又怎么会大费周章的刻这么个牌子挂着,这不浪费钱吗,还不如省点钱给自己多发一百块钱呢。 想到这,陈杳杳仰头瞧着天窗,自己竟然在这呆了一天一夜, 陈杳杳百无聊赖的坐在稻草堆里,等着剧组的人来解救她,她眼眸一亮,自己投机取巧,拍戏时没有交了手机,只是调成了静音,这会儿正好刷个朋友圈儿。 她在浑身上下能藏东西的地方翻了个遍儿,也没找到自己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儿,顿时又气又悔,气的是谁这么不要脸,趁着自己晕倒,连自己那碎了屏的手机都不放过,给顺手牵了羊,悔的是如果自己乖乖把手机交给剧组,不也丢不了了么。 就在陈杳杳痛苦追念自己不翼而飞的手机时,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她大喜过望,扑到铁门前,伸出手喊道:“你们可算来了,饿死我了,快,快放我出去。”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进了这刑部大牢,你还想全须全尾的出去么,你省省力气罢。”一个狱卒打扮的男子不耐烦的骂了一句,将食盒搁到地上,从里头取出一碗红烧肉,一碗白米饭,塞进牢房,继续不耐烦道:“吃罢,断头饭,吃完好上路,谁让你姓陈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一回 人去哪了 姚杳觉得,她手上的这一碗羊肉,比刚才孝敬了韩长暮的那一碗香多了。 韩长暮有点看不下去了,轻咳了一声,端着那碗羊肉汤,连夹了几块肉,放到姚杳碗中。 姚杳诧异的望了韩长暮一眼,手有点抖。 韩长暮掩饰的又咳嗽了几声,面无表情道:“羊肉吃多了上火。” “......”姚杳愣住了。 啥意思,上火,这种不食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啊,知道什么叫宁叫疮流脓,不叫嘴受穷吗? 她不怕上火,就让火来的更猛烈些吧。 刚吃了几口,后院儿便传来毫不掩饰的打骂声和压抑到极低的哭泣声。 这声音听来格外熟悉,正是那店主人和妇人。 众人皆惊,手上的羊肉汤也不香了,三口两口的吃了个干净,撂下碗,转身就往后院儿跑。 跑在最前头的,是脸色沉了又沉的孟英。 韩长暮不紧不慢的吃了肉,喝了汤,擦干净嘴,才背着手,跟着众多看热闹的人,慢慢走到后院。 众人走过来时,年轻妇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滚了满身的尘土。 而高大的店主人一只脚踩在妇人身上,正喋喋不休的骂个不停。 见到乌泱泱闯进后院的一群人,店主人愣了愣,慌忙将脚收回来,挤了满脸的尴尬笑容:“哎哟,哎哟,诸位贵客怎么到后头来了,后头简陋,可不是贵客们呆的地方,走,小人再给贵客们端几坛酒。” 这年头,夫妇俩个人,男人对女人动手已经很少见了。 没本事的男人,才在窝里横,还打女人,这是现如今世人都默认的一件事。 但眼前这样的事情,即便众人再如何鄙夷不耻,说到底还是人家夫妇二人的家务事,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李玉山见已经给妇人解了围,面露鄙夷的望了望店主人,也顺势接着他的话,没什么笑容道:“走吧走吧,都出去喝酒去,喝过瘾了,明天好赶路呢。” 妇人趴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起不了身。 孟英看的心痛不止,控制不住的走上前去。 刚走了一步,妇人就猛然抬起头,一双眼赤红,眸底有些湿润,像是被店主人打哭了,望着孟英轻轻摇头。 孟英愣在了原地,迈不动步子了。 愣了半晌,他才一步三回头的走开了。 转瞬间,人呼呼啦啦的都走光了,这后院儿只剩下姚杳一个外人。 她赶忙跑过去,扶起妇人,看到她白皙的脸上沾满了黄土,但掩盖不住清丽动人的姿容,且那眉眼看来,与孟英有几分相似。 店主人换了一张脸,笑眯眯的低声道:“这位贵客,后院儿太脏了,贵客还是上前头去吧。” 这轻声细语的温和模样,就像刚才的凶神恶煞只是一个幻觉。 姚杳浅浅掠了店主人一眼,恍若无事的平静笑道:“店家,我的衣裳脏了,想问娘子借件衣裳,不知道方不方便。” 说着,她貌似平静的递给店主人一两银子,其实心里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疼的抽搐。 店主人掂了掂银子,顿时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连连点头:“有,有有。”他冲着妇人低声喝道:“你,还不快带着贵客去换衣裳。” 妇人唯唯诺诺的领着姚杳进了破败的房舍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一身尚算干净整齐的粗布衣裙,低着头捧给了姚杳。 姚杳接过来却放到了炕上,并没有换上,只是默然无声的打量起这间房间。 这间房舍外头看着破败不堪,但里头收拾的倒还干净利落,泥地上还铺了青砖,只是砖块上了年头,有些裂缝,有些缺了角。 窗下的大炕上铺了一领厚厚的毡毯,老旧的炕桌搁在正中,黑漆漆的柜子立在墙角。 另一侧墙根儿放了几口大箱子,除了方才找衣裙的箱子外,旁的箱子都压了锁,看来里头装的不是寻常之物。 空着的地方还摆了两床小胡床和食案,胡床上也铺着厚毯子。 这些东西都黑漆漆的没什么光泽,俱是上了年头的陈旧物件儿,但仍依稀可辨花纹精美,木料也都上乘。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轻尘懒洋洋的在阳光里穿梭。 窗纸是新糊的,在阳光里泛着明晃晃的白光。 姚杳揭开厚厚的毡垫,摸了摸大炕,大炕烧的极暖,热气从毡垫上透出来。 河西一带虽然天冷的早,但寻常百姓家暖炕却烧的晚,多半都是下了头一场雪,才开始烧炕。 一是木柴不易得,一是久居河西之人都抗冻。 没有几户人家,是像这里烧炕烧的这样早的,还未入冬,白天炕便已经烧的如此暖和了。 用姚杳前世流行的那句话来讲,就是啥家庭啊,家里有矿啊。 她深深望了妇人一眼,淡淡问道:“他为什么打你。” 妇人退了一步,摇摇头,始终不肯出声。 姚杳锲而不舍的追问:“我看你并不是河西人士吧,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到了这里。” 妇人惊恐的抬头看了姚杳一眼,退到墙角,仍旧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没进这间房间之前,姚杳会以为,这妇人是被那店主人打怕了,可进了这房间,她才发现,眼睛真的是会骗人的,事实或者并不像她看到的那样。 姚杳没有再多问什么,换了干净衣裙,离开了后院儿。 天已经黑透了,风也变得很凉。 镖师们从院子里挪到大堂里,大堂并不大,这么多人涌进去,颇为拥挤,谈笑声行酒令声高高低低的传出,很是热闹。 韩长暮找了个角落坐着,提溜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仿佛这热闹喧天与他毫无关系。 他环顾了大堂一圈儿,并没有找到那个神情异常的少年,斟了一盏酒饮下,他觉得今天,怕是要出点什么事。 姚杳换了粗布衣裙,把洗干净的胡装晾在院中,擦净了双手走进大堂,坐到韩长暮身边,低声道:“屋里的摆设都是旧的,但窗纸是新糊的,大炕也烧的很热。” 韩长暮点头低语:“看来,那胡人很心疼她。” 姚杳摇头:“不止如此,我换衣裳的时候,开了大柜瞧过了,只有一床被褥,大柜里放的都是女子衣裙。” 韩长暮默了默:“今夜警醒点,怕是要出事。” 姚杳亦是赞同点头。 夜里风大,呜呜的穿过干枯的枝丫,吹得窗纸哗啦啦不停的响。 火炕又冷又硬,虽然铺了毡毯,但冰凉的气息还是直往人身上扑。 韩长暮裹紧了棉被,在火炕上辗转反侧,他心里有事,一直不敢睡得太沉,浅眠中,听到呜呜的风声,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 他推开窗一看,是几个镖师抱着草料,去马厩喂马。 夜色深沉,四处寂然无声。 月明星稀的苍穹之下,并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韩长暮浅浅舒了口气,不由的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天刚蒙蒙亮,韩长暮话的功夫,镖师们也都三三两两的走出来,没有留意到地上不同寻常的脚印,一通狂踩,把院子踩得凌乱。 韩长暮望了望四围,疑惑道:“天都已经亮了,为什么没看到店主人出来料理朝食。” “是啊,人呢。”姚杳亦是找了半晌,没有看到那胡人和妇人。 就在此时,刘义披着衣裳,匆匆跑到院中,左顾右盼了一番,慌张道:“看到孟英了吗。”他抓住李玉山,急的脸上都是汗:“李镖头,看到孟英了吗。” 李玉山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没看见啊。” 刘义重重拍了下大腿,后悔不迭的喊道:“坏了,坏了,这孩子跑了,我刚看到,他的褡裢都不见了。” 李玉山还没回过神来,茫茫然道:“跑了,去哪了。” 话音方落,驿站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众人魂飞魄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二回 戍军 这一声惨叫都变了调儿,活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叫的人瘆得慌。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没有多想,就脚步匆匆的就往外跑去,跑到空旷之处,抬头一看,这才是骇然欲裂,真正的青天白日见了鬼。 院外静悄悄的,枯槁扭曲的胡杨树上,高高垂下来几个人,头脚倒悬,长发披散挨着地面。 风声呜呜,在枝丫间盘旋。 几个人头倒垂着,在风里晃晃悠悠,没有半点声响。 此时日光方盛,穿过枝丫落在那些人身上,一个个淡淡的影子拖在地上,随着风摇动,像是挂在树上的人神魂出了窍,鬼魅摇曳。 这情景太诡异了,诡异的人人都想凄厉的惨叫,可偏偏惊恐之下,那声惨叫闷在嗓子眼里,叫不出声来。 终于,有镖师抖着手指向胡杨树,白了脸,战战兢兢的开口:“镖,镖头,这是,这是,这是白马戍里的军爷。” 韩长暮不动声色的,从心底深处叹了口气。 这些镖师们的反应,也太迟钝了些吧。 姚杳亦是疑惑不解。 这些镖师们的反应,完全不符合行走江湖的基本准则啊。 一路上,这些镖师们的行为,像极了东拼西凑,临时凑出来的一支镖队。 李玉山倒还勉强稳得住,沉着脸色点了几名镖师出来,吩咐道:“你们去驿站里仔仔细细的搜一遍,看能不能搜出什么来,嗯,对了,尤其要找一找店主人的下落。” 镖师们应声称是,齐齐散去。 韩长暮暗自点头,他沉着脸色数了数,挂在这树下的戍军足有十人。 这么多戍军,悄无声息的挂在了树上。 他心里有个感觉,这件事情,与晨起始终没有出现的店主人脱不了干系,即便他一个人做不到这件事,但绝对也牵扯其中。 李玉山回首道:“韩兄,我带着人去前头关隘看看,这里的情况,总要跟火长说一下的,你和阿杳姑娘,还有刘老哥,就留在驿站里,千万莫要乱走动了。” 韩长暮心不在焉的点了下头,他才不会老老实实的待着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一定要探查一番的。 姚杳突然战战兢兢的指着其中一个人,尖着嗓子惨叫:“你们,你们看,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就是火长。” 一听这话,李玉山再也镇定不下去了,他顾不得什么,疾步上去,掰过那人的脸,顿时惊骇欲绝。 不止他一个人惊骇欲绝,看到那张脸的每一个人,都遍体生寒。 那人正是火长,可已然不是昨日初见时的那般模样了。 他头脚倒悬,脸色青白,双眼瞪得极圆极大,瞳仁凸出,翻着煞白的瞳仁,布满血丝。 他的嘴唇乌紫,牙关咬的极紧,但却咬在舌头上,咬出了一痕深深的牙印儿。 长长的舌头探出牙关,软塌塌的倒盖在鼻尖儿上。 几行暗红色的血从眼角,鼻孔,嘴角倒流而下,蜿蜒过脸颊,一直流到额角。 血已经干透了,显然已经流了很长时间了。 风无声无息的吹过来,吹动这些挂在树上的人。 这些人旋转起来,露出一张张和火长一模一样惨烈恐怖的脸。 姚杳吓哭了,嗷的一声,逃到韩长暮的身后,攥紧了他的衣袖,哆哆嗦嗦的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上头。 韩长暮嫌弃的撇撇嘴,扥了扥衣袖,回头低低讥笑:“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怕。” 姚杳翻了个白眼儿,嘁了一声。 真是无趣到令人发指,她只是装一下柔弱,又没让他怜香惜玉,他这么直白的戳穿干什么。 李玉山心里一片寒凉,连火长都挂在了这里,那别的戍军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他不敢多想,一想就心生绝望。 但不敢想也得想,若是戍军遭遇了不测,关隘出了状况,那他们这些人想要离开,也不会那么容易了,只怕会节外生枝。 他不假思索的带着人,急匆匆的就往戍军驻地赶去。 韩长暮想也没想,也举步跟了上去。 姚杳拉着韩长暮的衣袖,装出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仰起头道:“公子,我怕,别留我一个人在这。” 韩长暮一阵恶寒。 他变了一张脸,匆匆追上李玉山,满脸惊恐道:“李,李兄,我,我有点怕,能不能,能不能跟着你一起去。” 李玉山看了看面无人色的两个人,叹了口气,点点头。 到底是世家公子,虽然吃得了苦,可见血就晕的毛病,确实是神仙也帮不了的。 但戍军驻地那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保不齐比这里还要吓人。 他继续叹气:“韩兄,走吧,一起去看看。” 姚杳松开韩长暮的衣袖,小小的雀跃了一下。 韩长暮诧异的回头,神情一滞。 怎么会有听到可以看到死人,还这么高兴的姑娘? 她的确是个姑娘吗,难道不是男扮女装的吗? 姚杳示威一般挑了挑眉,撇过头去,不理他了。 还没走到戍军驻地,众人就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久久不散。 韩长暮的心沉了沉,这样重的血腥气,这里的戍军,怕是凶多吉少了。 大片的阴影投在地上,高高低低的房舍皆大门敞开。 李玉山突然收了脚步,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举目望去,只见门框上,皆头顶倒悬着一个戍军,模样与驿站门口的一般无二。 除了呜呜的风声,整个驻地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 关口上也空无一人,没有戍军驻守。 李玉山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回首道:“快,快走,快回驿站,收拾东西,咱们马上起程。” 有镖师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镖头,难道不报官吗。” 李玉山重重扇了那镖师的后脑勺一巴掌,骂道:“报他娘的官,报了官,他娘的咱们还走得了吗。” 镖师被拍的一个踉跄,讷讷应承着:“是,是,镖头说的是。” 李玉山带着人往回走,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他回头一看,竟是姚杳脸色惨白的瘫在地上,手足颤抖不止,竟是站不起来了。 他大吃了一惊,忙折返回来,焦急问道:“怎么了这是,阿杳姑娘怎么了。” 姚杳抖着嘴唇,说不出半个字来。 韩长暮一脸嫌弃的侧身而立,抬了抬下巴:“这个没用的臭丫头,吓得腿软,走不了路了。”他顿了顿:“李兄,咱们先走,让她在这缓缓,一会就好。” 姚杳吓得都快要翻白眼儿了,一把抱住韩长暮的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在他的衣摆上,抽泣不停:“公子,公子,婢子,婢子害怕,别,别丢婢子一个人在这。” 韩长暮一脸黑线,弯下身子,趴在姚杳耳畔低语:“再把眼泪鼻涕抹我身上,我就真走了,让你一个人守着这些尸体发呆。” 姚杳愣住了,愤恨的咬着嘴唇,只流泪不说话。 李玉山心头一软,觉得这丫头真可怜,想了想道:“韩兄,要不,你在这陪一会阿杳姑娘,我们先回去收拾行装,等阿杳姑娘缓过来后,你们再过来。” 韩长暮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一脸犹豫的想了想,看着可怜兮兮的姚杳,点了点头:“也罢,总不能真的把这臭丫头丢了不要了,花了好多银子买回来的,也用顺手了。李兄先过去收拾行装,我们一会就过去。” 其实李玉山原本是想说,他可以把姚杳抱过去,可后来想想,这丫头说是韩长暮的丫鬟,其实是个通房,若是被他抱了,只怕于理不合。 万一这丫头到时候赖上了他,他可要满头包了。 他点了点头:“好,韩兄莫要着急。” 韩长暮应声称是。 见李玉山一行人走远,没了踪影,姚杳一个激灵爬起来,神情如常,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惊恐。 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飞快的各自查看起来。 韩长暮走到一个高高挂起的戍军前,背着手仔细端详起来。 他眼风一错,见姚杳一会儿掰了掰戍军的嘴,一会拿起戍军的手仔细查看,他微微颔首,是个谨慎之人。 查看完了这里的十个人后,韩长暮冲着姚杳挑了挑眉。 姚杳十分识趣的把手搭在韩长暮肩上,让他扶着自己,一摇三晃的慢慢往一站走去。 韩长暮低声道:“说说看,都发现了什么。” 姚杳沉凝片刻,条理清晰的慢慢道:“这些戍军舌质颜色正常,嘴边的口涎也很正常,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双手指甲里都有黄土沙石,死前应该是有意识的,遭受了极大的痛苦,看这些人的死状,应是勒死无疑的,是死后才吊在门上的。” 韩长暮自然也看到了这些,继续低语:“这些戍军,虽然不是军中的精锐,但也都是有些功夫的,再加上有弓弩刀剑,除了奇兵突袭,很难将他们全数歼灭,更何况昨天夜里,这里十分安静,并没有其他的声音,绝不可能是外人攻打关隘,能被人勒死,竟没有人呼喊求救,这些戍军死前,一定丧失了呼喊和行动的能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三回 马贼 姚杳点头:“这些戍军关节僵硬,无法弯曲,而夜里很冷,也会加快僵硬的速度,这些戍军应当是在寅初不久遇袭的,也许是喝了蒙汗药之类的东西,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被人勒死。” 韩长暮扶着姚杳慢慢走着,思量道:“能在戍军的饮食里动手脚的,必然是他们熟悉之人,若说此地谁与他们最为熟悉,自然是驿站里的那店主人和那妇人了,不知道他二人究竟是跑了,还是也遭了毒手。” 姚杳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如青松一般的挺立坚韧,心下一沉:“还有孟英,莫名失踪,很是蹊跷。” 韩长暮慢慢道:“即便有他们三人一起,也做不到兵不血刃,更何况这些戍军身上都没有明显的外伤,衣衫也都完整,还是要先从饮食上入手。” 姚杳想了想:“可是现在咱们脱不开身,李玉山又急着要走,没有机会细查。” 韩长暮抿唇不语。 两个人走回驿站时,镖师们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正在将一个个软包袱和箱子捆在马背上。 而李玉山告诉二人,失踪的不止是孟英,还有店主人和那个妇人,孟英的包袱不见了,而店主人屋里的随身物品也都不见了。 韩长暮心里生出一个念头,笃定而清晰的念头。 这三个人是自己走的,绝不是被人胁迫的。 那三道骆驼的足印,就是这三个人离开时留下的。 他转眸望向刘义,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刘义在此地发生变故后,一直很平静,没有什么惊恐和意外的神情。 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饱经霜雪,才会临危不惧。 可韩长暮见过刘义刻意掩饰孟英的古怪举动,见过他刻意提醒孟英不要失态。 眼前这变故,刘义即便不是同谋,也一定略知首尾。 他慢慢靠过去,和刘义一起侍弄马匹,嘈杂中,他突然轻轻道:“他们三个走的时候,跟老丈说什么了。” 刘义浑身一僵,如遭雷击,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贵人在说什么,小老儿听不懂。” 韩长暮深深巡弋了刘义一眼,神情如常的笑了笑:“孟英跟着姐姐走了,怎么着也要与老丈这个领路人告个别吧。” 刘义衰老的脸上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唇角嗫嚅,半晌抖不出一个字来。 韩长暮始终淡然平静,没有愤怒和逼问的情绪,只是目光有些深,定定落在刘义脸上。 这样的目光,在刘义看来,足有逼迫人心的威力,就像地狱里的光,笼罩住他,顷刻间就能将他的命锁了去。 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走马老者,与一个久居官场,不怒自威的内卫司少使相抗衡,结果不言而喻。 姚杳牵着马走过来,挡在韩长暮和刘义身边,同样挡住了别人的目光。 不过,这样嘈杂混乱的情况下,也没有人会留意到收拾包袱,料理马匹,准备赶路的三个人。 刘义摸了摸,声音艰涩,一字一句吐出来的十分不易:“那是孟英的姐姐孟岚,四年前被人牙子卖掉了,我年初走马路过这里,认出了她,回去告诉了孟英,他就找了来。” 姚杳慢慢问道:“他们是过了寅初走的,三匹骆驼,一大两小。” 刘义震惊相望,若非当时他看着三人离开,确认了旁边没有外人,他会以为姚杳也亲眼所见。 他抖着嘴唇,艰难的点了点头:“是,寅初二刻。” 韩长暮淡淡的逼问了一句:“这些戍军,是他们勒死的?” 刘义忙不迭的摇头,满头霜发凌乱的摆动:“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我送他们走的时候,还,还好好的。” “好好的。”韩长暮抓住了一句漏洞,目光渐深:“你走出去看到了,还是,你听到了。” 刘义退了一步,颓然靠在马匹上,枯瘦的脸颊抽动了两下,绝望道:“我听到那个胡人说,让孟岚姐弟两个在这里等他,他把煮好的羊肉汤给换岗戍军送过去。” 韩长暮心里有了隐约的定论,但到底没有实证,也没工夫查验,本打算再继续多问几句,却看到李玉山催马到了他的近前,大声喊着:“都上马,赶路,韩兄,走了。” 姚杳挑眉,也不知这李玉山是格外怕死,还是与韩长暮格外投缘,这一路上盯他盯的极紧,片刻都不放松。 韩长暮原本是想在此地趁乱离开的,但看李玉山这寸步不离的模样,短时间里是无法离开了。 出了白马戍,再有三四日的路程,便是肃州地界了。 他必须要在进入肃州地界之前,离开镖队。 马蹄声杂乱无章的响起,激荡起一道黄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催马疾驰,赶往关口。 刚刚走出关口,李玉山突然嘘的一声,勒马而立,侧耳细听。 众人纷纷跟着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眼尽是空荡荡的荒野黄沙,并无什么异状。 韩长暮催马向前几步,极目远眺,脸色沉了又沉,眉心紧蹙。 姚杳跟在他的后头,双眸微微眯了起来,不远处卷起一阵漫天黄沙,已经可以听到细细碎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了。 镖队起了一阵骚动慌乱,胯下的马匹也跟着茫然的来回踏了几步。 李玉山脸色突变,调转马头,厉声疾呼:“有马贼,快,快,快退,退回去。” 韩长暮却是蹙眉,一边调转马头,一边侧身对姚杳低语:“像是马贼,一会儿趁乱走。” 姚杳看着慌乱退回到关隘内的镖队,疑惑着低语:“公子,退回来,关门打狗不是会更惨吗。” “......”韩长暮扶额无语。 这边镖队骚动不止,那边关门外黄沙滚滚。 黄沙深处,奔腾而出一群黑压压的马贼。 韩长暮望着这些马贼,实在忍不住惊叹。 说是马贼,实在有些侮辱了马贼这个行业。 这些人虽然来势汹汹,也人数众多,但是却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像是从没吃饱过饭一般。 至于他们手上拿着的吃饭的家伙,阳光下闪着五花八门的寒光,刀枪剑戟棍棒都有,还夹杂着几把豁了口的菜刀,和卷了刃儿的砍柴斧。 韩长暮脸色铁青,察觉到姚杳的目光,转头望去。 姚杳诧异的张了张嘴:“公子,这些,确定是马贼吗?” 韩长暮沉着脸色点头。 姚杳抿唇。 世道艰难,马贼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这些形容落魄的马贼们,连长安城里蹲街角的乞儿都不如。 为首的马贼长得不赖,只是头顶像荒漠,秃透了,胡须反倒如野草,生生不息,长得很是茂盛。 为首的马贼看着不远处的镖队,觉得神清气爽,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他使足了力气高声叱喊,催着马贼们抡圆了大刀纵马冲进关口。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些人看着来势汹汹,其实只是扎了个徒有其表的架子,半饱的饭吃的久了,手上都虚弱无力的很。 所以,要一鼓作气,抢了东西就跑。 韩长暮和姚杳已经退到镖队的后面,眼见着镖队一字排开,手上端着夹弩。 这寒光凛凛的夹弩一排开,韩长暮的心就沉了沉,这周家到底跟军器监有什么勾连。 姚杳转头望了望韩长暮。 不是说这夹弩是军器监刚刚研制出来的吗,捂得跟传家宝似的,怎么到了这,就成了烂大街了,哪哪都有。 马贼纵马冲到近前,黄沙扑面。 李玉山走镖数十载,见多识广,更是历经了许多次的生死存亡之际,眼前这草台班子一般的马贼,还真放不到他的眼中。 他的手重重挥下,箭声呼啸,箭雨嘶鸣着扑向渐渐逼近的马贼。 马贼手中的刀,还没来得及劈向镖队,就已经有人惨叫着,被弩箭穿透身体,硬生生的带着倒飞出去,钉在地上。 为首的马贼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帮镖队,凶悍起来,比他们更像马贼。 他迟疑了片刻,在被弩箭钉成筛子和饿死之间,选择了向前冲。 他手上的大刀抡的浑圆,在簌簌不停的箭雨中穿梭,身边不停的有人惨叫哀嚎倒下,不知生死,他也顾不得看一眼。 眼看着马贼越来少,地上的血色越来越深重,韩长暮和姚杳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缓缓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一声刺耳的尖唳之声突然响起,戳的人耳鼓生疼。 韩长暮抬起头,脸色阴沉的望向高远碧空。 只见高远碧空上,突然出现一只苍鹰,扇动双翼冲着镖队俯冲而下,那直冲云霄。 展开的双翼在镖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越逼越近,浮光掠影般的飞快掠过,又转瞬凌空远走。 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就听见后头传来重重的马蹄声。 这声音与寻常的马蹄声并不一样,声音大且清脆,是铁块与地面重重触碰发出的声音。 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地面似乎也跟着摇晃起来。滚滚黄沙漫天遍野的袭来,黄沙深处暗影绰绰。 马贼惊了,忘了向前冲。 镖队也惊了,只顾着回头去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四回 跑路 一只羽箭从滚滚沙雾中窜出来,直冲着李玉山激射。 李玉山没有躲避,手上大刀斜劈过羽箭。 当啷一声,羽箭和刀刃重重相撞,随即被斩成两截,弹飞到了地上。 冷寒的箭光在黄土中闪烁。 沙雾散尽,一群马肥人壮的马队显现出来。 为首之人五官深邃,浅棕色的瞳仁里散着凶横的目光,满头长发变成了鞭子,辫尾束着金环,手上提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雪白大刀,挥动起来,刀背上的铁环铮铮作响。 “突厥人,是突厥人,快跑,突厥人来了。”马贼中,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调转马头,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远,一只羽箭破空射来,正中那人的脊背,那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扑倒在黄土里。 这群突厥人足有一百来号,而镖队加上马贼也不过数十人,就更加别提不如突厥人强悍凶勇了。 战局陡转,成了一边倒的杀戮。 黄沙腾腾中,鲜血四溅,头颅横飞,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这里离甘州地界近,路上的烽燧驿站,往来的戍军,也比肃州地界要多上许多,调转马头退到甘州,是最为稳妥的。 李玉山并不打算迎战到底,而是招呼着镖师们,带着马队辎重,且战且走,往甘州方向退去。 马贼也乱了方寸,追着镖队,拼命的往东退去。 韩长暮攥紧了缰绳,催马疾驰,却带着姚杳一起向西边奔逃。 风声从耳畔呼呼而过,他不停的挥动长剑,将追上来的突厥人斩于马下。 他微微侧目,见一簇鲜血溅上姚杳的脸庞,她神情连变都没变,他淡淡道:“趁乱,离开镖队,去肃州。” 姚杳转头一看,镖队和马贼已经被突厥人冲散了,混在一起,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果然正是跑路的好时机。 她重重扬鞭,凌空一抽,低声道:“好。” 眼看着二人离镖队越来越远,斜拉里劈过一柄长刀。 叮的一声锐音,长刀被韩长暮的长剑挑开,回头只见十几个突厥人追了过来,他取下背上的长弓,反手就是一箭。 羽箭凌空,穿透最前头的突厥人,翻到在地。 正午的阳光明亮,照耀着这片黄沙漫天的荒野。 二人策马狂奔,身后扬起厚重的土雾和黄沙,渐渐看不清楚镖队的所在了,只有那十几个突厥人,死死咬着不放。 韩长暮弯弓射箭,羽箭连着破空射出,反手再一摸,箭囊已是空的了。 只这一个空挡,一个突厥人追上来,满脸厉色,刀光生寒,飞快的冲着韩长暮砍了过去。 在刀落下的转瞬,韩长暮急急低下身体,趴在马背上,刀贴着韩长暮的面门削过。 突厥人愣了一下,手上的刀猛然一收,转了方向,冲着韩长暮的双腿砍去。 姚杳刚刚挑开一个追上来的突厥人,耳畔细微的风声窜过,她眸光一凉,看到了斩向韩长暮的刀身上的粼粼冷光。 她手腕一抖,一道透明细弱的长丝飞快的缠在了刀身上,狠狠向外一拽。 长刀偏出去数寸,擦着韩长暮的衣摆削过。 突厥人没想到会有此变故,转眼看到柔柔弱弱的汉人姑娘,眸光一凉,冷笑着使劲拽动长刀。 姚杳的力气虽然也不小,但是与突厥人相比,还是不值一提的,顷刻间就被他拽的掉下马背。 她手腕一抖,收了无影丝,手腕在地上一撑,双腿紧紧勾住了马镫,单手执剑,刺向突厥人胯下那匹马的马腹。 剑入马腹,带着一股鲜血飞快的抽出来。 马匹吃痛嘶鸣一声,马蹄子高高抬起,冲着姚杳踏了过去。 而突厥人大怒,紧紧攥着缰绳,手上长刀一抖,斩向姚杳的脖颈。 姚杳松开双腿掉在地上,就地一滚,躲开马蹄子和长刀,随后长剑斜劈过刚刚落地的马蹄。 那马再站不住了,前蹄重重一跪,突厥人从马背上掉下来。 他没料到自己竟被一个小女子逼到了这种境地,既羞辱又暴跳如雷,勾起了他嗜血的杀戮之心,他伸手拦住了想过来相帮的其他突厥人,嘟囔了一句异国话。 那几个突厥人便转身围住了韩长暮。 这名突厥人冷冷一笑,冲着姚杳举刀就砍。 刀还没有落下,突厥人的身子却晃了晃,他低下头,看到一截尖利的剑尖儿探出胸口。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姚杳用无影丝拦下了突厥人的刀,韩长暮得以毫发无损。 他转头又见姚杳遇险,便已摧枯拉朽之时,接连劈砍开几名突厥人,催马赶到时,鲜血染透了靛蓝色胡装,手上的长剑嵌入突厥人的脊背,随即一挑。 突厥人被挑飞了出去。 姚杳感激的一笑,翻身上马,再度催着枣红马一路狂奔。 风像锋利的刀子一样,不停的刮在脸上,黄沙尘土飞扬,衣袂猎猎作响。 有羽箭破空的声音传来。 韩长暮回头一瞧,不足十名的突厥人催马不停,弯弓射箭。 余光里,一直羽箭从姚杳的耳畔飞过,她蓦然起了一身冷汗。 刀剑无眼,但总归又处躲,可这弓箭太多,躲也躲不开啊。 韩长暮二人低下身子,趴在马背上,一边催马狂奔,一边反手用长剑挑开羽箭。 姚杳身下的枣红马蓦然扬天嘶鸣一声,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将她颠了下来。 她转头一瞧,一枚羽箭扎在马腹上,血潺潺流出。 她丝毫不敢放松,拔下羽箭,再度催马疾行。 枣红马忍痛狂奔了几步,后头的羽箭开了个头,就像找到了宣泄之处一样,不停的射中马腹。 枣红马哀鸣了一声,栽到在地上,再难以起身了。 后头的突厥人催马疾驰过来。 韩长暮已经调转了马头,疾驰到姚杳身边,探身伸长了手臂。 姚杳抓紧了韩长暮的手,飞身上马,却在马背上转了个身,背对着韩长暮,长剑和无影丝齐出,卷开纷至沓来的羽箭。 韩长暮听到动静,转头只见姚杳的满头乌发,下意识的一愣。 姚杳抽了一口气,平静道:“公子只管往前跑,断后的事情交给我了。” 韩长暮不知道多久,更不知道姚杳到底伤了多少突厥人,只知道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消了,也再没有羽箭破空声传来。 他慢慢的放缓了速度,低低喊了一声:“姚杳。” 听到身后没有动静,而靠在他背上的那个人,呼吸粗重,他伸手一摸,摸了满手湿漉漉的水泽。 他大惊失色,以为摸了满手的血,可仔细一看,却是汗水,不由的松下一口气,声音急促的又喊了一声:“姚杳。”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他一下子就害怕了,忙嘘了一声,勒马而立,想下马,可身后的人软软靠着,他又不敢动,只好又喊了一声:“姚杳。” “怎么停了。”姚杳终于应了声,只是声音微弱:“怎么不跑了。” 韩长暮勉力平静道:“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姚杳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低笑一声:“没有,我只是太累了,歇一会儿。” 韩长暮这才放了心,淡淡道:“那就好,我们走慢一些。” 姚杳软绵无力道:“好,咱们去哪。” 韩长暮看了看远方,凝神道:“前头是黒泉驿,还是走快些吧,天黑之前赶到。” 姚杳低低唔了一声,便再没了动静,像是真的累的很了,睡着了一般。 韩长暮催马跑了几步,觉得身后的人晃晃悠悠的,坐的不是很稳当,他想了想,翻出一截麻绳,从姚杳的腰间掏过去,将她和自己捆在了一处,这才放心的催马疾行。 行了半日,山色渐渐更加荒芜,已然没有了半点绿意,入目全是枯黄。 干燥的空气里,满是黄土砂石,连呼吸都带着刺啦刺啦的响声。 天空渐渐阴沉了下来,灰色的层云挡住阳光,狂风里夹杂了湿润的气息。 怕是要下雨了,韩长暮的心沉了沉,一刻不敢松懈的狂催马匹。 天际响起几声闷雷,天还没有完全阴沉,豆大的雨点便猝不及防的砸了下来。 这瓢泼大雨来的又急又寒,顷刻间就将二人浇了个湿透。 姚杳闷哼了一声,醒了过来,摸了摸湿漉漉的衣裳,低低笑道:“出了一身的臭汗,这雨一浇,倒省了洗澡了。” 黄土被雨水浸泡的软绵粘稠,马蹄子踩在上头,一踩一个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 雨水从额上滴落下来,险些迷了韩长暮的双眼,他听到姚杳这话,亦是一笑:“可不是么,还顺带洗了衣裳。” 姚杳想起自己包袱里有一把她做的油布伞,探了探身,身后那人却晃了晃,漫天雨声中传来那人尴尬的声音:“别动,你快把我带下去了。” 她这才察觉到不对,一低头,原来自己和韩长暮捆在了一处,他这是怕她掉下去了,这个人,也没这么冷酷无情嘛。 她心头一暖,笑了笑:“公子,你放开我吧,我拿个东西。” 韩长暮平静了会儿,道:“你拿什么。” 姚杳道:“拿把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五回 鸿门宴 韩长暮低头,看了看混合着血水,流淌了满身的雨水,莞尔一笑,旋即一脸正色道:“别找了,都湿透了,还找什么伞。” 姚杳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嘟囔道:“还不是怕雨水迷了你的眼睛,真是不识好人心。” 韩长暮愣了一下,淡淡道:“你是怕雨水迷了我的眼睛,没法骑马,把你从马上颠下去吧。” 姚杳抿了抿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此事。 “......”韩长暮捂了捂心口,嗯,有点疼,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那种疼。 姚杳睡了一路,精神和体力都恢复了一些,再加上大雨倾盆,浇的她浑身湿透,衣裳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实在难受的倦意全无,想了想,便继续问:“前头是有个驿站吗,临来时我查过过舆图,舆图上并没有标注这里有个黑泉驿。” 雨声哗哗,韩长暮的声音被雨声应和的朦胧,不似往日那般冷硬,声音柔软了些:“是个前朝小驿,早已经废弃不用了,破败的狠了,过往的旅人商队也在驿站里歇脚了。” 姚杳沉凝着不语,一般的旅人商队不在黑泉驿里歇脚,可李玉山的镖队不是一般人,若摆脱了突厥人,李玉山调转马头也往肃州来,多半会选择在小驿中过夜,万一撞上了,这一番心思可就白费了。 静了片刻,韩长暮继续道:“李玉山的镖队被突厥人拖住,定然会有所损伤,白马戍离甘州很近,疾行不过一日路程,依他谨慎的性子,会先退回甘州休整一日,再往肃州来。” 姚杳沉默了。 好吧,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好几级呢,他长得好,说什么都对。 韩长暮继续道:“只是这会儿雨下得大,路太泥泞不好走,咱们要走慢些,只怕天黑前到不了了。” 姚杳默了默,觉得好像打了一架,韩长暮变成话唠了。 她静了片刻,道:“反正已经淋湿了,早些到晚些到都没什么差别,慢些走也无妨的。” 就在韩长暮二人赶往黑泉驿之时,李玉山带着镖队,艰难的冲出了白马戍,在退往甘州的官道上,遇到了前往白马戍巡防的戍军。 突厥人抢了东西,杀了人,看到戍军,十分利落的撤回到了祁连山中,丝毫没有接触开打的意思。 李玉山没有提白马戍里戍军的状况,只冲着火长恭敬道:“军爷,小人这一行人是威远镖局的镖队,刚进白马戍,就先后遭遇了马贼和突厥人。” 火长不疑有他,没有追问,点了点头,让他们自行前往甘州修整,便径直往白马戍去了。 李玉山松下一口气,清点了下损伤,货物虽然丢了大半,但好在那几个最要紧的箱子毫发无损。 镖师们多半都受了伤,有轻有重,但万幸的是,并没有镖师丧命。 这样一清点下来,李玉山才发现,韩长暮和姚杳二人没了踪影,他慌了神,大声问道:“韩兄呢,阿杳呢,谁看到他们了。” 镖师们面面相觑,当时只顾着拼命逃命,谁顾得上看别人去哪了,或许是被冲散了,也有可能是死在了白马戍。 听到李玉山这样问,刘义默默低下了头。 他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儿,但走马多年,还是有些巧心思的,在突厥人的铁骑下活了下来。 慌乱中,他是眼睁睁的看着韩长暮二人脱离了镖队,往肃州方向去了。 但他不会说出来,反而有些庆幸,庆幸这两个人走了,他的秘密和孟英的秘密,不会有人揭穿了。 李玉山中还需要韩长暮为他解毒,韩长暮不见了,他的心沉了又沉,惴惴不安起来,却也不敢折回白马戍细查,只好按下心思,先带着镖队退回甘州,再做打算。 他再仔细一看,那一群马贼死伤惨重,剩下的五六个人,竟跟着为首的马贼,也一路跑到了这里,他脸色不虞,大刀在身前一横,横眉立目,怒气冲天的骂道:“你他娘的,还打不打,不打就滚。” 为首的马贼没有退缩,反倒硬气道:“这路又不是你家的,凭啥叫老子滚,要滚你他娘的滚,要打架,老子奉陪。” 剩下的这五六个马贼,个个身上带伤,脸色惨白,没精打采的哀嚎,别说打架了,就是多走几步路,都得瘫在地上。 李玉山被气笑了,怒火也消了大半,骂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要是再跟着我,别怪我不客气了。” 为首的马贼哼了一声,大刀一挥:“走,咱们进甘州城,吃香的喝辣的去。” 李玉山一行人,不疾不徐的跟在马贼后头,走的慢慢悠悠,始终不远不近的跟着。 暮鼓声声,如一浪一浪的波涛,缓慢的袭过长安城。 这闭门鼓一响,东西两市的商铺地摊,纷纷开始收拾,准备关门回家了。 秦王府里摆了暮食,不过是一清粥一小菜,外加一碟子馍馍。 谢晦明坐于主座,捏着竹箸,笑了笑:“诸位尝尝,不知道本王府里的暮食,合不合诸位的口味。” 坐于下首的几个男子,纷纷尝了尝,点头笑着。 一个穿竹青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恭敬笑道:“秦王殿下如此克勤克俭,真令微臣等汗颜。” 说话的正是吏部尚书霍士奇,下了朝,他打发了小厮回府,跟夫人告了假,才敢应了兵部尚书郑彬的邀约,来秦王府中小酌畅谈。这一畅谈,就从午食谈到了暮食。 他私底下抖了抖腿,怕是回去要跪算盘了。 兵部尚书郑彬人如其名,生的文质彬彬,面白无须,双眼狭长,是按照戏本子里文弱书生的模样长的一张脸,但却是实打实的出身军中,与十六卫中的将军们都打得火热。 正因为有了郑彬这个尚书,兵部和统领天下兵马的十六卫共事的时候,渐成扺掌而谈的佳境,议事的时候从没有打起来。 听到霍士奇这话,他弯了弯唇,笑了:“霍尚书此话正是。” 霍士奇就像是坐在了钉子上,有点坐不住了,瞥了郑彬一眼,他听了这人的鬼话来了秦王府,来了才知道,受了邀约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金吾卫的将军李忠和内卫司使夏纪纲。 这阵仗,分明就是要出大事了。 这有事不说藏着掖着的感觉,就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霍士奇如坐针毡。 谢晦明不疾不徐的喝了口粥,擦了擦嘴,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夏大人,还没有皇兄的消息吗。” 夏纪纲一脸难色,这差事不好干啊。 他愁肠满腹的摇了摇头:“微臣无能,还没有汉王殿下的消息。” 谢晦明的脸色沉了沉,他本就生的严肃,黑脸之后,就更是难看了。 夏纪纲看着那张黑脸,本来就寡淡无味的暮食,愈发的难以下咽起来,他吃的噎住了,咬牙蹙眉:“河西一带偏远,消息不甚畅通,昨日,微臣又派了一队内卫出京,全力寻找汉王殿下的下落。” 谢晦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转眸望向郑彬和李忠,严肃道:“传令沿途驿站之事,就有劳二位大人了。” 郑彬脸色平静,倒是没什么为难的神情,应声称是:“是,微臣早已吩咐下去了。” 李忠捋着花白的胡须,心下踟蹰。 金吾卫统领宫中和京城的巡查警戒,与河西一带的戍军素无往来,他若擅自插手河西军务,只怕会招来猜忌,这个差事,不那么好办。 他犹疑片刻,道:“殿下,此事是否要知会河西驻军,请军中协同寻找。” 谢晦明轻轻放在竹箸,脸色平静,无喜无怒,淡淡道:“不必,军中鱼龙混杂,本王不敢将皇兄生死交付军中,李将军,你只管传令河西一带驿站烽燧,他日若有奏本,本王自会一力承担。” 李忠硬着头皮,应下了此事,心里腹诽不已。 空口无凭的,他日军中对他若真有诟病,他还能真的把秦王推出来挡刀吗? 再说了,他传军令,烽燧驿站就一定会听吗? 见李忠没有推辞,谢晦明笑了笑,他似乎深知李忠的疑虑,从袖中掏出两封信笺递了过去:“这是父皇密诏,还有本王的手令,李将军可便宜行事,不必拘泥于外物,只要尽快找到皇兄。” 李忠看了一眼信笺,封口处的火漆蜡印完好无损,他这才松下一口气。 谢晦明也跟着浅浅舒了口气,这位金吾卫的将军,他用的不那么顺手啊,他心里有些郁结,若是顺手,他又何必留下明证呢。 他转眸望向霍士奇,还是一派平静的模样。 霍士奇却莫名的打了个哆嗦,他听了半晌,都是他不该听的,也插不上手的,心里不由得的直打鼓,想不明白秦王叫他来的用意。 谢晦明严肃道:“霍大人,皇兄出京,必然是东宫属官挑唆的,这些属官,霍大人心里都有数吗。” 霍士奇一脸茫然,心里却十分清楚。 东宫属官是个烫手的山芋,谁碰谁倒霉,他是肯定不会碰的,他可没那么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六回 又一个赫连 谢晦明深知霍士奇是个最善装糊涂的老狐狸,他也不再兜圈子了,手指微曲轻叩食案,言语平静,却有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严:“东宫属官挑唆皇兄擅自离京,陷皇兄于危难之中,皇兄此番回京,也少不得被父皇训斥严惩。”他微微一顿,沉沉望住霍士奇:“霍大人如此犹豫,是想包庇一二么。” 霍士奇暗自叹了口气,汉王刚刚遭了贬黜,又擅自离京,两件事加在一起,秦王终于忍不住了,可现在就对东宫属官出手,是不是太急了些。 他觉得做一个吏部尚书,能够安安稳稳的熬到二品荣休,就很满足了,他打心眼儿里不想卷进这些事里,但宦海沉浮,能够独善其身也是一种本事。 沉凝片刻,霍士奇思量着慢慢开口:“殿下,此事东宫属官自然罪责难逃,但微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回汉王殿下,至于罪责。”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直言道:“微臣以为,至于东宫属官的罪责,当缓缓图之,若是处置急躁,恐惹人非议。” 头一次听霍士奇这般直白的说话,在座的这些人都愣住了。 霍士奇说话,从来都是兜兜转转,说一半藏一半,要人花心思揣摩才能猜得出大概意思的。 谢晦明也同样愣了一愣,转瞬就笑了,笑容简单而舒畅:“霍大人此话,也正是本王所想,本王的意思,霍大人应该也明白,皇兄回京前,大人要拟个条陈出来,先呈给皇兄。” 这下子轮到霍士奇愣住了,拟个定罪的条陈出来,不应该是直接呈给圣人御览吗? 这可是个折断汉王臂膀,肃清政敌的大好时机啊。 谢晦明神色不变,淡淡道:“霍大人拟个条陈出来,呈给皇兄看过后,如何定罪,如何惩处,皇兄心里也能有个数,父皇问起来,皇兄也好奏对自如。” 霍士奇转瞬就明白了,微微颔首,应声称是。 问罪东宫属官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跑不了的,与其秦王自己跳出来得罪人,那倒不如让汉王忍痛挑选,自断臂膀。 当然了,按照汉王那个混不吝的性子,极有可能撒泼打滚儿的不愿意。 若真是如此,圣人也不会容他,那他又凭空添了一桩罪过。 而秦王还能落个贤王的好名声。 一举数得,一石好多鸟,实在是妙。 霍士奇低头,慢慢用饭。 他早知道秦王不是池中之物,又这般的心思深重,汉王危矣。 幸好他从来都持身中正,既不是汉王党,也不是秦王派,从来不干损人利己,更不干引火烧身的事。 即便有一日汉王倒台,秦王上位,那把火也烧不到他身上,大不了就是解官归乡,反正家里那只母老虎早看不惯他做官做的战战兢兢的模样了。 用完了暮食,第二遍暮鼓敲了起来,四人齐齐起身告辞。 深沉的夜色中,大雨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一匹马,两个人,催马疾行穿过雨雾,浑浊的水花在泥泞的路上四散飞溅。 雨幕深处,半截坍塌的黄土墙在风雨中飘摇。 韩长暮抹了一把雨水,大声喊道:“前头就是黑泉驿了。” 姚杳已经被大雨浇的睁不开眼,张不开嘴了,只囫囵着点了个头,心里郁闷不已。 说是天黑时便能赶到的黑泉驿,硬生生的被这场雨给折腾的,后半夜才到。 眼看黑泉驿就在眼前,韩长暮催马更快了几分,说话的功夫,小驿那塌了一半的门就落进了二人眼中。 韩长暮嘘了一声,勒马而立,解开困在腰间的麻绳,翻身下马。 黑漆漆的小驿荒废久了,黄土被雨水浇成深深的泥泞,一脚踩进去就没过了鞋面。 二人没有燃火折子,摸黑进了小驿,借着明亮的雨丝,丝毫没有在前头完整的房舍里停留,反倒摸进小驿后头。 小驿后头是个马厩,旁边枯槁的胡杨树被雨水冲刷的油亮,有些倒伏下来,将马厩的茅草顶子砸倒在地,枯枝散落满地,掩埋在黄土里。 二人对视一眼,把马匹赶进马厩中,从泥泞中扒拉出干枯的枝丫,堆在前头,稍作掩盖。 韩长暮看了看,淡淡道:“你也进去,外头我来收拾。” 姚杳愣了一下,想到自己的力气,想要帮忙的念头转瞬偃旗息鼓了,依言钻进马厩,靠着马匹蜷缩起身子。 顶子上的茅草稀疏,雨滴从缝隙中砸下来。 姚杳踩了踩边儿上的小水洼,暗自叹气。 这可真是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了。 这样淋上一夜,非伤风了不可。 正发愁呢,姚杳眼前一暗。 韩长暮拖着粗壮的胡杨树干过来,横在了她的面前。 喘了口气,缓了半晌,他又拖了些树干过来,交错着堆放起来,在姚杳和马匹面前,堆砌出一堵简陋的墙,那容身之所,成了个不易被发觉的缝隙。 韩长暮歇了半晌,又扔了许多枯枝进去,才浑身湿淋淋的钻进去。 姚杳看了看韩长暮,弓着身子,把枯枝填在他钻进来的地方。 韩长暮愣了一下,摇头忍笑:“那些枯枝,是拢一堆火取暖的。” 姚杳抬头看了眼顶子,又看了看堆在眼前的树干,抿唇道:“还是算了吧,拢火太招眼了。” 其实她是言不由衷,前世培训的消防经验告诉她,在这里拢堆火,无异于自焚。 雨势减消,四围寂静,两个人在潮湿的马厩里坐着,因为地方狭小,挨得极近,湿漉漉的水气直往脸上扑。 冒雨跑了这么久,韩长暮也确实累坏了,靠着卧在地上的马匹,双眼沉甸甸的闭上了。 姚杳身上一阵阵发寒,湿漉漉的衣裳贴着皮肤,冰冷刺骨, 她叹了口气,怕是真的要伤风了,伸手拧起衣裳上的水。 刚拧了一只衣袖,她双眼一眯,猛然转头。 雨停了的深夜里,格外的安静,细微的声音就如同惊雷。 韩长暮也醒了过来,眸光微寒,定定望住前头那几间房舍。 人语渐渐逼近,三道巨大的暗影落在马厩外。 有个洪亮粗犷的男子声音响起:“就这吧,马厩都塌了,就把骆驼拴在这吧。阿岚,你带着英弟去前头歇着,我捡些柴。” 韩长暮和姚杳飞快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握住了腰间的剑。 这把声音耳熟,正是白马戍驿站里,失踪的那店主人。 白马戍里的戍军到底死于谁手尚不可知,但这店主人绝对不容小觑。 韩长暮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心神紧紧的绷了起来。 或许是店主人嫌马厩里的枯枝都被雨水泡了个湿透,不那么容易引燃,他没有去动那些摞起来的枯枝,走到屋檐下,捡了一大捆半干的枯枝,抱进前头的房舍中。 透过枯枝的缝隙,韩长暮看到房舍里的火堆,燃烧的正旺,火苗跳跃,他暗自唏嘘,只觉得身上更冷了。 马厩和房舍离的很近,又不知那店主人的深浅,韩长暮二人不敢交谈,只小心翼翼的打着手势,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实在憋闷的厉害。 店主人的声音洪亮,声声清晰:“阿岚,累了吧,快把湿衣裳烤烤,别伤了风,我把胡麻饼和羊肉汤热一热。” 没有听到孟岚的声音,反倒是孟英笑道:“赫连哥哥做的羊肉汤可是一绝呢。” 韩长暮双眼微眯,原来店主人姓赫连,姓赫连的多半是白兰羌人,数十年前,青海湖被吐蕃人夺了去,不愿为人奴隶的白兰羌人被迫离开故土,迁徙到了河西一带,从逐水草而居,变成了依山居之,垒石为室,或从军或从商,或走马或耕农。 一阵窸窣,孟岚低低的笑声传来,那声音轻松温柔,与驿站中截然不同,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她笑着开口:“四年不见,阿英已经长大了,姐姐差点没有认出你来。” 孟英的笑像极了孩子,没有忧愁:“可是我一眼就认出了姐姐,姐姐一点都没变呢。” 孟岚静了片刻,四年光阴,怎么能没有变化呢,她的容颜变了,心性变了,她淡淡的笑了笑:“阿英,姐姐和你赫连哥哥要去很远的地方,这一路很难走,很辛苦,你,还是回家吧。” 孟英跳了起来,急切的摇头:“不,我要跟着姐姐,我不怕辛苦,姐姐去哪,我就去哪。” 听到这些话,韩长暮想到白马戍那些吊起来的戍军,吊在驿站门口的都是汉人,而吊在驻地门口的,却是胡人,他隐约觉得奇怪。 若说歹人是趁着换岗之际下的手,为何会将胡人汉人分开。 毕竟站岗戍军中,向来都是胡汉皆有,并不会按照胡人汉人分开。 为什么歹人要了戍军的性命后,要将胡人和汉人分开悬挂。 到底有什么深意。 赫连和孟岚又要去什么地方,听起来极远极艰难,莫非是要出玉门关,往西域去。 他转头望了望姚杳,正她的神情从茫然转瞬清明,复又惊诧,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他愣了下,未及深想,就听到赫连的声音传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七回 赫连广博 “阿英,你不如哄哄你姐姐,哄着她答应让你叫我一声姐夫,我就带你一起去。”赫连哈哈笑了起来。 “赫连广博,你胡说什么呢。”孟岚怪嗔了一句。 韩长暮没有看到孟岚的神情,但听到她的音调,想来应当是脸红了。 他想到了与姚杳的头一回相见,是在风荷苑里尴尬的同床醒来,不禁转头,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应当从来不知道脸红是什么,那样尴尬的境地,正常姑娘早就掩面而逃,或是要死要活的让他负责了,她倒好,还给了他花酒钱。 姚杳被韩长暮这一眼看的莫名其妙,但看出他神情不善,没有丝毫惧意的也瞪了他一眼。 那名叫赫连广博的胡人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沉声一本正经道:“阿岚,阿英也大了,在我们白兰羌人族中,阿英这个年纪,早就是一家之主,该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了,有些事情,也该让他知道了。” 孟英愣了一下,陡然扬声道:“姐姐,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孟岚静了片刻,才凄然的颤声道:“阿英,四年前,我和阿慧被卖给了伊州的一户人家做婢女,可一年前,一群吐蕃人闯进来烧杀抢夺,抢走了我和阿慧,我被赫连广博救了出来,可阿慧却被卖掉了,我打听到阿慧被卖去了白马戍,找了去。”她的声音突然一紧,有不可言说的痛楚:“谁知道,阿慧却又被火长转卖了,听说卖去了肃州。” 她顿了顿,平静了下来:“若肃州找不到,我就去沙州,不管有多远多难,我都要找到她。” “我和姐姐一起去找二姐。”孟英毫不犹豫的扬声道:“不管去哪,我都陪着姐姐。” 赫连广博亦是急道:“我也是,不管去哪找,我都陪着你们姐弟俩。” 雨后的深夜里,窸窸窣窣的木柴燃烧声音格外清晰,房舍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韩长暮直起身子,目光穿过枯枝缝隙,又越过没有窗纸,破破烂烂的窗户,看到孟岚侧身而坐,侧颜清秀而坚毅。 他没有想到此事还有这样的内幕,但即便火长转卖了孟岚的妹妹,也不至于将所有戍军全部杀死吧,除非,除非这件事另有内情,是她刻意瞒了孟英。 他的脸色阴沉,想到了其中可能的内情,越想越惨烈,越觉得所有戍军的下场,其实是罪有应得。 孟岚一时无言,咬着下唇思量许久才道:“阿英,娘独自在家,你和我都去找阿慧了,娘怎么办。” 孟英道:“娘的身子已经好多了,我出来走马,四邻也都多有照应,姐姐放心吧,再说了,我们找到了二姐,一起回家,娘一高兴,说不定病就痊愈了呢。” 孟岚也只好点了点头,轻声道:“也罢,那就先去肃州,能在肃州找到阿慧自然是最好的。” 深幽天幕渐渐呈现出幽蓝色,寒星的冷光暗淡了几分,月色也浅的成了天边一抹浮云。 赫连广博望了望外头,转头道:“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阿岚,你睡一会儿吧。” 说着,他翻出包袱里的厚毡毯铺在地上,又拿了一块厚毡毯裹住孟岚,轻声细语道:“这些日子你也太累了些,好好歇着,咱们到了肃州,一定能找到阿慧的。” 姚杳听着赫连广博这些话,这温柔的模样,跟驿站里简直判若两人。 她不禁唏嘘,这天底下,有多少说的比唱的好听的男人,碰到事情后,都是跑的比兔子还快,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儿。 看这赫连广博,能陪着天涯海角的奔波,甘冒奇险替他们手刃仇家,虽然律法难容但情义无价。 她微微转头望了望韩长暮,也算他们几人倒霉,碰上了内卫司的少使。 不知道这个冷面阎王,遇到这样法无可恕却情有可原之事,会如何做。 房舍中渐渐没了人语,那一堆火烧的极旺,红彤彤的光不停的摇曳。 姚杳看着那一团火光,越看越冷,缩成了一团,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着睡着,头就歪了下来,靠在了韩长暮的肩上。 韩长暮原本也有些迷糊了,肩上陡然一重,他转瞬惊醒,转头一看,不由得苦笑。 他想要挪开身子,又怕弄出响声来惊动了那赫连广博。只好就这么僵着身子,虚虚靠着马匹,熬到了天明。 房舍中有了动静,是赫连广博蹑手蹑脚的起来,给孟岚孟英姐弟俩掖了掖毡毯,才慢慢走了出来。 韩长暮本就睡得不踏实,听到动静,急忙抬头,警醒的望向外头。 大亮的天光落在高大的男人身上,暗影在男人身上拖得极长。 他抱着粮秣出来,慢慢走到马厩前,一边喂着骆驼,一边缓慢出声:“二位在这里躲了一宿,够冷的吧,出来烤烤火,暖和暖和吧。” 姚杳刚刚醒来,听到这话,迷茫的睡意转瞬驱散了个干干净净,目瞪口呆的望着同样震惊不已的韩长暮。 既然早就被人发现了,再躲躲藏藏下去,只能凭空被人看低了。 韩长暮没有起身,只是伸手一推。 哗啦啦一声巨响,堆砌的极高的枯槁树干坍塌下来,尽数砸在了泥泞中,砸的泥土飞溅。 韩长暮和姚杳慢慢走出来,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在脸上,他们有些不适应,眯了眯眼。 赫连广博按住了腰间的刀,警惕的望着眼前二人,冷言冷语道:“是你们。” 韩长暮巡弋了赫连广博一眼,面无表情的缓慢道:“怎么,我是该叫你店主人,还是该叫你赫连公子。” 赫连广博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戾气,手上的刀晃了晃:“看来,你们是都听到了。” 韩长暮空着手,走到赫连广博面前,一叠声的冷笑:“怎么,赫连店主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大雨将四处冲刷的油亮干净,连地上的泥土,都透出清冽新鲜的气息。 这样难得的湿润天气,本应是最适合慢慢悠悠的赶路的,连心神都会松弛下来。 可现下两个男人对峙着,怒火一触即发。 姚杳有点唏嘘。 韩长暮的样貌生的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 可赫连广博洗干净,刮了胡子,束起头发后,竟然也生的不错。 这两个长得不错的男人,一个疏离清冷,一个端方温厚,要是打起来,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岂不可惜。 她丈量了一下从马厩骑马奔逃,到门口的距离和时间,轻咳一声,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后院儿门口却突然多了两道暗影,孟岚急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赫连广博,你住手。” 赫连广博回头,忙按下轻晃的刀,疾步上前,关切问道:“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这里我来料理。” 孟岚摇了摇头,推开赫连广博的手,低语道:“别再杀人了,别再为我杀人了。” 她疾步走到韩长暮二人身边,轻轻柔柔的行了一礼,温和道:“二位是为了驿站里的戍军而来的吗?” 姚杳急了,怎么会有这样急着揽罪的人,别人还没审呢,自己就把什么都供出来了,她焦急的向前一步,正要说话,就被韩长暮给拦下了。 韩长暮沉凝片刻,抿了抿唇,缓慢道:“我们只是路过,在这里避雨。” 姚杳愣了,诧异的望着韩长暮。 他这话的意思,是要放过这三个人了吗。 孟英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对韩长暮抱有敌意的仇视了一眼,大声喊道:“路过,谁信呐,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姚杳轻叹,真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 她笑道:“孟英,我们先来你们后到,照你这个说法,应当是你们跟踪的我们,怎么,你们是心怀不轨吗?” 孟英哽了一下,看着姚杳的脸,莫名的有些羞涩,低下了头,旋即又抬头飞快的指着韩长暮,喊道:“阿杳姐姐,他不是个好人,你不要和他在一起。” 姚杳彻底愣住了。 这孩子的脑回路,清秀的异于常人啊。 韩长暮被孟英气笑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却望着赫连广博道,轻松笑道:“赫连店主,我们可以走了吗。” 赫连广博掂量了一下彼此之间的差距,这两个人显然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而且都不弱,可自己只有一个人,孟岚姐弟俩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他一人难敌四手,终于脸色不善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韩长暮挑眉,牵马出来,翻身上马,冲着姚杳伸出手去。 望着韩长暮二人策马远去,赫连广博下意识的攥紧了双手,额角上的青筋崩裂。 孟岚赶忙上去,舒展开赫连广博紧攥的拳头,温柔道:“赫连,咱们也走吧。” 赫连广博点了点头,眉宇间阴霾不散,叹了口气:“放了他们走,以后怕是会有麻烦的。” 孟岚望着韩长暮二人远去的方向,摇了摇头:“不会的,刚才他们就没多说什么,以后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孟英也跟着劝慰道:“是啊,赫连哥哥,阿杳姐姐是个好人,不会害咱们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八回 都是熟人 韩长暮一只手攥紧了缰绳,一只手捏着块胡麻饼,一下一下的啃着,催马疾驰。 荒芜的山色在眼前飞快的闪过,风声呼呼不停,带着雨后的湿润,寒津津的拍在脸上。 姚杳一只手也捏着胡麻饼,而另一只手没处抓没处握,身子随着马匹颠簸的厉害,她不由的担心自己会被颠下去。 “抱紧我。”韩长暮突然出声,那声音和着风声,呜呜作响。 “啊,”姚杳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韩长暮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胡麻饼塞进嘴里,腾出手来拉住姚杳的手,环在自己的腰间,淡淡道:“抓紧了,掉下去摔断腿,我就只能把你扔在这了。” 姚杳的手上还有韩长暮的气息,她愣了一下,听到他这句话,不由的暗自腹诽,明明是一片好心,偏要捧出驴肝肺,这人的嘴太坏了。 她赌气似的吃完了饼,干巴巴的连着咽了几口唾沫,定了定神,才试探的问了一句:“公子,您这算是放过赫连广博他们了吧。” 韩长暮半晌没有作声,催马又疾行了一段儿,才道:“没有什么放不放过,戍军的事,我不方便插手,就让军中自己去查吧,若是赫连广博他们当真有罪,律法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的,我若现在插手,得罪了军中,反倒不利于咱们此行。” 姚杳嘁了一声。 要不说这人嘴太坏呢,明明就是心软了想要放他们一马,偏偏说的这么正经又无情。 她想了想,道:“若赫连广博他们当真有罪呢。” 韩长暮毫不犹豫道:“有罪当罚,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没什么可说的。” 姚杳唏嘘道:“可是听孟岚所说,此事明明另有内情,许是他们的确受了天大的委屈,戍军本身也绝不无辜,公子,律法不外乎人情。” 韩长暮愣了下,淡淡道:“若戍军有罪,自然有律法约束,不该赫连广博他们滥用私刑,若人人都觉自己委屈,人人都凭着私心行事,那要律法还有何用。” 姚杳在京兆府中做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律法管不了的冤情,也见过许多其情可悯的惨烈,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有的,只是让人意难平的相对公平。 她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就说了出来:“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倒觉得,王爷就是王爷,庶民就是庶民,哪一个小老百姓犯了法,能有王爷府里那么多幕僚帮着出主意,把有罪变没罪,把大罪变小罪。” 一口气说完这些,姚杳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忙着捂嘴,却是已经晚了。 韩长暮阴恻恻的声音传过来:“这话,你说了就便罢了,我听过也便罢了,以后莫要再说了。” 姚杳低低唔了一声,觉得韩长暮是不是有些认同她方才的狂悖之言,才会这样不置可否的放过自己。 还没等她想明白,韩长暮就继续道:“为官者,不该单单只求一个公平,求的应当是让犯法者得以惩处,蒙冤者还以清白,律法得以推行,民众有所教化,让心存歹念者不敢为非作歹,让心存良善者无惧无畏。” 姚杳不知不觉的又抹了一块胡麻饼出来,就着韩长暮这一席话,慢慢啃着,越啃越觉得这话有道理,这块胡麻饼很香。 她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让自己都后怕的动作,竟掰下一块饼喂到了韩长暮的口中。 韩长暮愣住了。 姚杳也愣住了。 她尴尬的笑了笑:“那个,公子策马不方便用朝食。” 韩长暮慢慢咽下,微微一笑:“挺香的。” 说完,他更莫名了,觉得这一路上,自己越来越奇怪了,怎么会做出这么多从前不会做的莫名举动,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说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话。 正琢磨着,嘴里又被塞了一块胡麻饼。 他习惯性的咽下去,耳畔传来姚杳的笑声:“香就多吃点。” 他转瞬莞尔。 想这么多干什么,吃饱了赶紧赶到肃州,才是正事。 他扬鞭催马,一路狂奔,漫天黄土在身后飞扬蜿蜒。 肃州离甘州四百余里,普通的骡马脚程极慢,沿着祁连山的山脚的官道迤逦而行,间或在驿站歇脚,再闷头赶路,总要六七日才能到。 可若是策马疾行,这四百里的路程,不过是一两日便能赶到。 刚刚走到肃州城门外,还未看到那城楼,先看到的却是枯黄和漆黑的山石。 韩长暮牵着马,跟在等候入城的队伍后头,望着满目随风滚动的砂砾,满目萧索荒凉的风景,格外感慨。 他自幼在剑南道长大,蜀中盛丽风光,草叶丰盛绿肥天青,幽雨呢喃繁花婀娜。 是一派与河西截然不同的景象。 验了路证文书,韩长暮二人顺利的入城,按照飞奴传信留下的地址,二人赶到了城西。 入目杂乱无章的房舍,遍地横流的污水,还有衣衫褴褛的汉人和胡人。 一队队的驴驮,骆驼,骡马不紧不慢的挤在巷子里,原本就不宽敞的巷子,越发拥挤,只容一人通过。 赶了一路,又不得清洗的驴骆驼牛马之类的,味道极大,引得蚊蝇围着嗡嗡飞舞,骡马骆驼们则不耐烦的摆着尾巴,甩开细碎的尘土。 韩长暮和姚杳几乎是捂着鼻子穿街过巷,来到了个破旧的胡店前,愣了半晌,看到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孟岁隔,才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姚杳咬着牙兴叹。 虽说是大隐隐于市,可也不至于选这么个破地儿吧,她倒是能忍,可韩长暮能忍吗? 孟岁隔觑着韩长暮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公子,这地方虽破了些,但胜在隐蔽。” 韩长暮环顾了胡店一圈儿,紧蹙的眉心舒展了几分,微微点头,问道:“他们人呢。” 孟岁隔道:“都在楼上等着了。”他看着韩长暮风尘仆仆的疲累模样,心下一叹,道:“公子,不如先歇息半日。” 韩长暮摇了摇头,道:“事情紧急,不能再拖了,走吧,先说正事。” 上了二楼,大堂不算太大,但只有三个人围坐着,倒也不显得拥挤,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三个人齐齐探身去看,正是见过一次的少使,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少使虽然生疏了些,但小姑娘他们熟啊。 王显一见姚杳,忙热络的上来拍了下她的肩膀,笑道:“姚参军,你怎么也来了。” 顾辰也大跨步过来,重重拍了一下姚杳的肩头,掐着手指头,故弄玄虚的一笑:“阿杳,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不是自愿来的吧。” 陈珪笑眉笑眼的凑过来,文绉绉道:“姚杳,我借给你的书,你看完了吗。” 姚杳愣住了,半晌才拍了下王显,笑骂道:“王显,怎么是你,你那打更的家伙什儿被你卖了换花酒喝了吧。” 抬腿又踹了顾辰一下:“姓顾的,你个老小子这又是坑蒙拐骗了谁家的姑娘,躲债躲到这来了。” 随后看着陈珪皱眉,摆着手道:“你那是什么破书,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四个人说的热火朝天,全然忘了边上还有个重量级的人物。 韩长暮和孟岁隔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四个人忙转过身,一本正经的冲着韩长暮行礼。 行了礼,还不忘挤眉弄眼的相视一笑。 韩长暮暗自哼了一声。 这个姚杳,怎么走到哪都有熟人,分明都是他的属下,却搞得他像是多余的一样。 他尴尬道:“好了,都坐吧。”望了望四人,继续尴尬道:“看来你们都认识了,就不用我再介绍了。都坐吧,坐下说。” 四个人坐于下首,微微低头,一本正经等着韩长暮训话。 孟岁隔贴心的斟了热茶递过来。 姚杳和其他三人对视一眼,看这架势,这训话的时间短不了啊。 韩长暮静了片刻,才沉声道:“都把各自的进展说一下吧。”他转头望着孟岁隔,道:“孟岁隔,你先说。” 孟岁隔清了清喉咙,条理清楚道:“回大人的话,飞奴在莫贺延碛处盘旋,卑职没敢擅入,但就此前的情形看,杨总旗一行人,的确是深入了莫贺延碛。” 说完,他望向了王显。 王显理了理思绪,慢慢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找到了合适的向导,名叫赫连文渊,卑职提出可以付给他八百张茶券作为筹资,请他一同进入莫贺延碛,但他拒绝了,说是天气渐冷,这个时节进入莫贺延碛太过危险。” 临来时,韩长暮遍查了有关莫贺延碛的文献,也知道这个季节进入有多么的凶险。 但是,凶险并不意味着不能进入,前朝也有人在比现下更冷的时节进入莫贺延碛,而毫发无损的走出来。 他手指微曲,轻叩食案,沉凝道:“只怕他是觉得八百张茶券有些少,不足以让他以身涉险吧。” 王显笑了笑:“大人此言正是,卑职正是想问问大人的意思,若是赫连文渊漫天要价,该怎么办。”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六十九回 不服管 韩长暮思量片刻:“等我先见一面此人再说。” 王显笑着点头应是。 韩长暮转眸望向顾辰。 这人可长了张刺儿头的脸,若没有真本事,可轻易降服不了他。 顾辰连看都没看韩长暮一眼,却望着姚杳笑了笑,懒洋洋道:“卑职没什么可说的。” 姚杳低头忍笑。 刺儿头碰到冰块,可有热闹看了。 韩长暮涵养极好,并没有当场发作,转头去看陈珪。 陈珪圆滑,即便心中对韩长暮再不服气,脸上也不露分毫,虽是笑着,但总归是客气有余,恭敬不足:“程校尉和王友已经在敦煌落脚了,婆娑也留在了沐春身边。” 简单一句,只说了结果,但已经足够了。 韩长暮点了点头:“沐春精明,应当已经与婆娑坦诚布公的谈过了吧。” 陈珪道:“是的,沐春已经和婆娑谈过了。” 韩长暮淡淡道:“那么,传信给婆娑,不论什么事情,只要事关万亨等人,都可以告诉沐春。” 陈珪笑了笑,应声称是。 韩长暮最后望住了姚杳。 姚杳愣了一下,尴尬的一笑:“那个,卑职也没什么可说的。” 韩长暮神色一僵,郁结的吁了口气,转头看了姚杳一眼。 顾辰嘿嘿直笑,冲着姚杳挤眉弄眼:“这才是共同进退的好哥们儿呢。” 姚杳觉得韩长暮的脸阴沉的厉害,而刚才看自己的眼神,也太过深邃了,她不禁唏嘘。 她真不是有意让韩长暮难看的,不过,她也真的是没啥可说的。 总不能让她瞎编吧,她不擅长编瞎话的。 韩长暮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冷声吩咐王显:“明日前查清楚那赫连文渊的情况,一点一滴都不能放过。” 王显平静的点头称是。 韩长暮又道:“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孟岁隔留下。” 孟岁隔是韩长暮的亲随,有这一层关系在,韩长暮待他自然亲善,许多机密之事,也只交给他去做。 三人对韩长暮这话没有丝毫异议,不让听不让插手,正好省劲儿了呢。 一边下楼,顾辰一边撇嘴发牢骚:“哼,有了个靠山,就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个校尉当当了。” 陈珪扑哧轻笑:“老顾,你这话说的可不对,阿猫阿狗也得看谁养的,人家可是少使养的,校尉怎么了,总旗也是当得的。” 顾辰嘁了一声,他最是心高气傲,又着实有几分真本事,从来都是瞧不上那些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子弟。 他这般瞧不上孟岁隔,还有一层缘由,便是每年内卫司晋升校尉都是有定额的,原本那个校尉是他的,却半路杀出个孟岁隔,他又要生生等上一整年了。 他早就不愿做这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的暗桩了。 他想堂堂正正的走在阳光下,堂堂的做个内卫司的人。 姚杳起初看到这几个人时,是极度震惊的,她在京兆府中许多年,东西两市和平康坊中的人头是最为熟的。 那顾辰在东市北街底下摆了十几年的算命摊儿,素有半仙儿之称,长得又极好,这十几年不知道哄骗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芳心错付。 姚杳常在东西两市行走,亲眼见到顾辰一句话还没说,只是微微笑了笑,就引得对面银楼里的小娘子们蜂拥而至。 王显在平康坊里打更时,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样,谁知道办起事来,竟也有这般缜密滴水不漏的时候。 至于那圆滑玲珑的陈珪,她曾在通化坊一户富贵人家里见过,也不知他是有怎样的舌灿莲花的本事,那户人家也是瞎了眼,竟请了他做西席。 几年下来,公子们的学问虽长进不小,可小姐们的芳心也拨动起来,西席自然是干不了了,他卷铺盖卷儿走人,在延康坊设了私塾。 姚杳很钟情的那家羊肉汤饼就在陈珪的私塾旁边,两个吃货常在汤饼铺子里碰面。 她看着这三人,真是唏嘘不已。 什么才叫深藏不漏啊,这三块料才是啊,原以为是沧海一粟,谁料想竟是鱼翔浅底,只待一个时机,便要鹰击长空了。 陈珪那话,越听越不像话,姚杳忙打了个哈哈:“顾大神仙,来来来,给我看个手相,看看我最近是不是犯太岁了,怎么这么倒霉。” 顾辰知道姚杳的意思,他如今在韩长暮手下讨生活,怎么样都是要低头做人的,他乐的哈哈直笑:“你啊,不是最近才犯了太岁,你是一直都在犯太岁。” 四个人在院中坐着,饮茶说笑,很是热闹。 楼下气氛闲适,可楼上却有些紧张了。 韩长暮慢慢啜了一口茶,大叶子的茶水,滋味并不如往日那般香醇,却也别有一番苦涩滋味。 他慢慢品着,抬了抬眼皮儿:“说吧。” 孟岁隔换了个称呼,条理清楚道:“公子,属下从凉州,甘州,一直查到肃州,都没有找到神医的下落,只是隐隐得知,他数月前就启程,去往高昌国了。” 韩长暮的额角有点疼,他想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出了莫贺延碛,就是高昌国了,先找到杨幼梓那一队人的下落吧。” 孟岁隔也只能按下不提,毕竟公事要紧,但韩王妃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从前三五日中,还能有一日半日情形的时候,可现如今,却是已经完全认不得人了。 他心里有些不祥,却又不敢说出来惹韩长暮伤心,唇角嗫嚅,终于把话咽了回去,递过去几页薄纸,沉声道:“京里传来消息,冷少尹已经在所有祆祠里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只等少使回京,便能一网打尽了。” 韩长暮点头,冷临江面上看着纨绔,办事却是最周密不过的了,又有霍寒山在边上相助,万事没有不成的。 他继续往下看。 孟岁隔接着沉声道:“汉王殿下擅自离京,圣人大怒,命沿途驿站烽燧一旦发现汉王殿下的踪迹,马上遣送回京。”他从袖中抽出一份信笺,递给韩长暮:“这是属下誊抄的,公子看看。” 韩长暮一目十行的看完书信,放在灯上燎了,看着信纸慢慢卷了边儿,化为一捧深浅不一的灰烬。 他闭目静了片刻,波澜不惊的缓慢道:“太子被废,秦王分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汉王又出了这样的事,若圣人不再如往日那般刻意维护,他渐渐势微是必然之事。此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孟岁隔低语:“公子,汉王生母是王爷的嫡亲妹妹,您的亲姑姑,世人天然就会以为韩王府与汉王是一派的,若汉王倒台,咱们韩王府,该如何自处。” 他欲言又止,其实他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这也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韩长暮入仕内卫司少使,乃是秦王举荐的,可韩王府分明与汉王是血脉至亲,若依常理来论,秦王应当是拼命打压韩王府才对,又怎么会举荐呢。 韩长暮只是一笑,笑容有几分苍凉:“韩王府从来都不涉党争,只替大靖镇守剑南道,抵御吐蕃人,没什么自处不自处的,汉王和秦王,没有不同。” 孟岁隔没有再说下去,换了个话头:“大人,兵部职方司郎中房宽死了。” 韩长暮陡然抬头,目光一寒:“这倒是奇了,布防图刚丢的时候,他没死,怎么这会儿死了,怕是圣人下旨让内卫司察查此案,吓着他了吧。” 他摩挲着杯盏,眉心微蹙:“他是自杀,还是他杀。” “京兆府到了府房府,房宽就挂在梁上,仵作验了,确凿无疑的他杀后,挂上去的。”孟岁隔道:“冷少尹传信过来,大理寺和刑部都嫌此事烫手,并没有过问,他已经查到房宽最后去的地方和见得人了,着人监看起来了。” 韩长暮点头,终于露出一丝笑来:“云归是个有主意的,此事我鞭长莫及,就让他先查着吧。” 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出口,区区一个职方司郎中,翻不起这么大的浪,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勾结外贼,做出劫走饷银和布防图这惊天一案来。 他的脸上阴霾不散,这桩案子背后,定然牵扯到朝中大员,这个雷,不知道最终会劈到谁的头上。 “还有别的事吗。”韩长暮面露疲累之色,揉着眉心道。 孟岁隔想了想,捋了一遍楼下那三个人这一路上的行径,顿觉简直罄竹难书,不吐不快,他也没什么避讳的了,他们做得出,他就说得出,告状谁不会啊。 他急切道:“公子,顾辰那三人实在太可恶了,这一路上对您冷嘲热讽,差事上也是懈怠的很,公子您过来了,可要好好收拾他们,立一立威才好。” 这委屈的语气,这愤恨的神情,看来这一路上,孟岁隔没少受顾辰他们的气。 韩长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扫心中沉重的阴霾,奚落道:“看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他们仨给怎么了呢。” 孟岁隔摸着后脑,嘿嘿直笑,他也确实是急了些,他受点委屈没什么,说到底还是担心自己公子受委屈。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回 神秘的糖葫芦 韩长暮的眉眼敛的平淡,并不因为顾辰三人的轻慢而恼怒,慢慢道:“他们三个,是杨幼梓一手带出来的,对他的敬服之心深重,如今杨幼梓尚且生死不明,我便接手了他全部的人手,他们心有不服,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他们差事办的漂亮,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无需深究,时日久了,隔阂也就消了。” 孟岁隔点头,心道但愿吧,那几个刺儿头,可不好说。 安排好了这些事情,韩长暮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外头起了风,刮得树影剧烈的摇晃。 这胡店着实有些破了,窗户都关不严实,风卷着一阵阵羊肉香气扑进来。 韩长暮摸了摸肚子,还真是有些饿了呢。 他慢慢悠悠的下楼,一楼大堂空荡荡的,孟岁隔几人都不在,姚杳怕是还在睡着,只有浓眉大眼的店主人挽着衣袖,正往一楼大堂里送着羊肉汤。 见着韩长暮下楼,也见过提前住进来的四个人对他的恭敬模样,忙笑道:“公子这一路可累坏了吧,先喝一碗浓浓的汤吧,胡麻饼马上就好。” 说着,店主人就连汤带肉盛了满满一碗,双手捧着放在食案上。 韩长暮客气的道谢,那汤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扑。 他飞快的喝了几口汤,像是刚想起什么一样,问了店主人一句:“那个姑娘住在哪间房。” 店主人愣了一下,汉话说的还算流利:“小人想着姑娘多有不便,就请姑娘住了最西头的那间,多少能清静些。” 韩长暮点了点头,一边喝汤,一边淡淡道:“劳烦店主人去叫姑娘下来用暮食,顺便再送一床被褥过去。” 店主人忙陪着笑脸道:“这可是小人想的不周到了,只想着姑娘好清静,没想到现下火炕还没烧,冷得很呢。” 正说话的功夫,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韩长暮抬头一看,只见姚杳拿着一串儿糖葫芦,正一边走,一边扭头跟顾辰说着什么。 还没说完,两个人就笑了起来,姚杳还从红艳艳的糖葫芦上取了一枚下来,递给顾辰。 韩长暮捂了捂心口,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么个没心肝的人,冻死就得了呗,他还巴巴的让人给她送哪门子被褥。 他意难平的轻咳了一声,提醒旁若无人的两个人,大堂里还有别人呢。 姚杳转头看到了韩长暮那张阴沉沉的脸,不明就里。 怎么又生气了,谁又惹他了。 这人上辈子是个蛤蟆吧,这辈子才总是气鼓鼓的。 她忙笑着走过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公子醒了,睡得可好。” 韩长暮看着那张笑脸,有火也不好意思发了,抿了抿唇,淡淡道:“去哪了。” 姚杳继续笑:“老顾带着我出去逛了逛。”她忙着从袖中取出个长长的纸包,搁在食案上,笑道:“给您带的。” 韩长暮没动,淡淡道:“什么。” 姚杳笑了,有小小的得意:“您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韩长暮挑了挑眉,打开纸包,里头是一串糖葫芦,红艳艳的,灯火一照,折出晶莹剔透的光来。 他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挑眉道:“长安城里常见,有什么稀罕的。” 顾辰嘁了一声,望向姚杳,做了个“你看吧,还是我说的对吧”这样的表情来。 姚杳却没有恼怒,依旧拿起糖葫芦放到韩长暮嘴边,献宝似的笑着:“您尝尝,跟长安城里的做法可不一样呢。”见他始终别别扭扭的,她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人呢,却仍是笑着:“真的,这熬汤的火候极好,既不粘牙也不发苦,您看,这里头还夹了豆沙馅儿呢。” 韩长暮终于无奈的咬了一口,果然,糖皮酥脆清甜,山楂脆爽微酸,豆沙馅儿软糯香甜,这口感,的确不凡。 他终于展颜笑了,接过糖葫芦,边吃边点头:“阿杳,我发现你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头一回来肃州,都能找到好吃的。” 姚杳挑眉笑了,可鼻尖儿却又酸又涩,心里有一点点的钝痛。 她一眼就看到了这糖葫芦,这做法不是本朝有的,本朝的糖葫芦,并不会这么费劲的熬糖皮,的,姚杳蓦然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在京兆府当差的时候认识的。” 韩长暮抿唇:“仔细说说他们三人。”他微微一顿,别有深意道:“这些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姚杳咧了咧嘴,算是一笑:“瞧您说的,只要是您问,婢子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韩长暮冷哼一声,摆了摆手:“行了吧,跟我就别来这套虚的了,说把。” 姚杳喝了茶,润润嗓子,才清亮亮的笑了:“顾辰么,得有四十了吧,嗯,差不多,他在东市摆摊都二十多年了。” 韩长暮惊诧不已,他拿到的暗桩文书里,只有个名字和日常行走的身份,并没有确切的年龄,可看顾辰的容貌,着实年轻,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莫非摆摊坑蒙拐骗只是他的副业,主业其实是驻颜有术? 姚杳看着韩长暮一脸吓呆了的模样,笑不可支起来:“公子没想到吧,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不是后来熟了吗,看习惯了,也就习惯了。”她顿了顿笑道:“他平日里有吃一种丹药,那方子有驻颜之效。” 韩长暮点了点头,示意姚杳继续说。 姚杳笑道:“顾辰看着心高气傲,却是最心善不过的,只是嘴上厉害了些,不肯饶人罢了。他平日里在东市摆摊,碰到不平之事,总是要装神弄鬼吓唬一番,替人讨个公道。” 韩长暮笑了笑,这人的性子倒是有意思,竟比他还要别扭一些。 姚杳喝了口茶,继续道:“至于王显,他老实本分,许是在平康坊打更打的久了,对谁都是十分的客气恭敬。”她慢慢敛了笑容,托着腮,一本正经道:“公子问这三个人,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从前不知道他们是内卫司的暗桩,只是用寻常的眼光去看,如今仔细审视,顾辰虽然清高,但他的确有才,用好了,会是个顶好的下属,王显踏实肯干,也是不错的,公子要留心的,就只有陈珪了。”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正襟危坐着望向姚杳。 她的眼眸很亮,像暗夜里的寒星,照的天地间都黯然失色。 他的眸光渐渐深了。 姚杳并没有注意到韩长暮的神情变化,只是一味的往下说:“陈珪从前是通化坊一户人家的西席,因为和那家的二小姐有了首尾,被轰了出来。这种事儿虽说是两厢情愿的,可一旦事发,男人顶多被笑话几日,但女子的名声就完了,或许连性命都保不住,这件事里究竟谁是谁非,我不好多说,但陈珪总归是图了一时之快,没有替女子多想一分,若真的两情相悦,干嘛要偷偷摸摸,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请了媒人上门,即便被拒绝,后果总没这么严重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一回 包骋的来历 韩长暮脸色微沉的点了点头。 她这话说的隐晦,但意思他是明白的,这人这件事,做的确实不光彩。 即便他是个冷清疏离的性子,即便在旁人眼中他是最冷酷无情的,可该有的底线和道义,他丝毫不减。 陈珪此人,的确值得商榷考量。 他脸上没有露出分毫波澜,没有接着姚杳的话往下说,反而淡淡道:“听赫连广博的意思,他们要到肃州城来找人,这几日,你要留神他们的行踪。” 姚杳笑着点头,突然蹙眉迟疑道:“公子,赫连广博,赫连文渊,听着这名字,怎么这么像兄弟俩。” 韩长暮起初没有留意到,经姚杳这么一提,他的眉眼舒展开,淡薄一笑:“等明日王显打探的消息吧。” 干坐着说话实在没趣儿,姚杳又摸出一包琥珀桃仁,边吃边说:“公子,您说白马戍的那些戍军,当真都是赫连广博杀得吗,他还会不会有帮凶。” 韩长暮沉默了,二十名戍军和一个人,听起来差距悬殊惊人,可若是一方没有防备,而另一方可以偷袭,也并非不可能以少胜多。 况且看那日赫连广博几人的反应,这件事情的确是他所为,只是有没有别的帮手,却不好说了。 他喝了口温水,这里的水有点点涩的味道,不那么好喝,看到姚杳吃的那么香,他连想都没想,手就伸进了纸包里,拿了块琥珀桃仁,扔到口中,点了点头:“挺香的。” 姚杳愣住了。 说好的高冷霸道总裁去哪了。 她起了个坏心眼儿,故意笑道:“公子,这琥珀桃仁儿也是顾辰掏的银子。” 韩长暮像是没听到这话一样,没有反应,反倒伸手抓了一大把。 嗯,不要钱的东西,吃着就是香。 姚杳受不了了。 河西一带少有这种干果点心,这一包琥珀桃仁儿卖的可贵了,她是舍不得买的,也只有坑一坑顾辰那种深藏不漏的财主了。 可韩长暮那一把,抓去了一多半儿,摆明了是个吃白食的态度。 她不动声色的把纸包抱在了怀里,就要笑着告退,回房慢慢吃。 谁知告退的话还没说出口,韩长暮就别有深意的一叹:“顾辰还真舍得,给你买了这么多吃食。” 这话听着酸溜溜的,姚杳抱着琥珀桃仁,笑道:“人生一大乐事就是他乡遇故知,我们好些年的交情了,吃点喝点不算什么。” 韩长暮挑眉,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放了姚杳回去。 一夜无话,睡凉炕的姚杳,比旁人多了一床被褥,果然睡得暖融融的。 王显公事上很是勤勉,来去皆匆匆,次日的朝食也只是囫囵几口,午食更是连面儿都没露。 韩长暮用罢午食,王显便已经将赫连文渊的事情打听清楚了,匆匆回来,在食案旁束手而立,等着他发话。 韩长暮点了点对面的胡床,道:“坐下说吧。” 王显应声称是。 韩长暮饮了口茶,平静相问:“怎么样,赫连文渊那的事情都打探清楚了。” 王显恭恭敬敬的回话:“是,回大人的话,赫连文渊出身白兰羌族,十年前迁到肃州城,以走马做向导为生,户籍上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韩长暮露出果然如是的神情,点了点头,示意王显继续说。 王显继续温厚开口:“回大人的话,属下是在一个叫胭脂巷的地方找到赫连文渊的,今日属下又去了那里仔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赫连文渊在胭脂巷有个相好,叫做慧姑娘的,赫连文渊一直在攒银子想替他赎身,可慧姑娘是胭脂巷的头牌,主家要价颇高。” 慧姑娘,姚杳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听到慧姑娘这三个字,她猛然抬头,眼波荡漾,孟岚的妹妹,好像就叫做孟慧的,被卖到了肃州城,这个慧姑娘,会不会就是她。 她一抬眼,正望见韩长暮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她沉了沉心神,斟酌一句:“公子,孟岚的妹妹,就叫孟慧,被卖到了肃州城。” 韩长暮赞许点头:“不错。” 顾辰几人皆一脸茫然,不知道韩长暮和姚杳在说什么。 韩长暮又问王显:“你可见到那慧姑娘了?” 王显哀悼了一下他那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够他攒两年了,才忍痛点头:“是,属下去见过了,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明艳的长相,平康坊里的行首,也多有不及。” 韩长暮听到这话,反而有些犹豫了,那孟岚什么,什么包骋,什么韩久朝。” “姚杳,这一路上,你们碰到什么事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把姚杳吵的头疼,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韩长暮重重咳嗽了一声,吓得几人都回了神,才神情严肃道:“还有一事,我这次出来,用的是太医署太医令韩增寿长子韩久朝的身份,你们日后要称呼我为公子,不要再称呼大人,莫要叫错了。” 几人齐齐称是。 他深深望了姚杳一眼,才望着王显道:“那主家开价多少。” 王显愣了一下,忙伸出一只手掌,一脸肉痛的晃了晃:“开价五千两,而且慧姑娘随身的首饰衣裳傍身钱统统都不能带。” 听到这话,几人皆是愕然,面面相觑。 这得是什么样的绝色啊,才能开出五千两的赎身钱,今年年初,平康坊里的绝色行首自赎,也不过才花了三千两。 五千两啊,够在长安城里的那些大坊里,买一座上好的大宅院了,够给一个姑娘置办下整套的嫁妆了。 用五千两,买一个迟早都会人老珠黄,姿容不在的头牌姑娘,这不是疯了吗? 韩长暮低头思量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沓子银票,又解下腰间的佩囊,搁在食案上,缓慢道:“王显,这是五千两银票,一会你和顾辰一起,把慧姑娘买下来,并把此事透漏出去,等着赫连文渊上门。”他指了下佩囊:“这里是三十两,你今日去见慧姑娘的银子。” 姚杳瞪着那一沓子银票,眼睛都直了。 这才是世家子弟啊,出手就是阔绰,五千两银票拿出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王显望着银票和佩囊,咽了口唾沫,收好了银票,又只从佩囊里取出十两银子,剩下的推到韩长暮手边,笑了笑:“公子,今日属下去见慧姑娘,只花了十两银子。” 韩长暮对王显的憨厚老实有了更深的体会,平静的把银子推了回去:“胭脂巷那种地方,有钱才能办事,这些银子你先用着,赎了慧姑娘之后,若有剩余,你再给我,若是不足,再来找我报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二回 孟慧 顾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阴阳怪气的掸着衣袖:“公子,属下这一身儿可不像个能出得起五千两的有钱公子哥儿。”他嬉皮笑脸的咧着嘴:“属下也没什么好衣裳,不如公子借给属下一身儿,免得属下穿着这么一身破衣烂衫漏了馅儿,坏了公子的大事。” 韩长暮看了看顾辰,听到姚杳说此人已经年近四十了,可看着这风姿不凡的模样,他始终难以相信。 姚杳看着顾辰的样子,笑不可支起来:“顾神仙,你长的这样好,绝世无双的,就算穿一件粗麻布衣裳,也是贵公子。” 顾辰拍了拍姚杳的发话,韩长暮却轻咳了一声,听起来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慢慢道:“好了,都各自忙去吧。” 看着几个人出门,尤其是那个宝蓝色的背影远去,韩长暮莫名的有点堵心。 原来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艳丽色浓这一款吗? 他揉了揉眉心。 不,她也不算是小姑娘,都十八了,寻常姑娘这个年岁,恐怕孩子都有了。 天刚擦黑,前头飘来一阵阵的饭菜香味儿,姚杳就先行回来了,匆忙的舀了水洗干净脸,打散发髻重新梳整齐,气喘吁吁道:“公子,王显他们把慧姑娘带回来了,的确是她,虽然长得比孟岚好上许多,但眉眼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韩长暮递过去一盏茶,淡淡道:“喝点茶,一会儿人来了,再仔细问问。” 姚杳连诧异都没有,接过杯盏喝了个干净,才反应过来,是韩长暮亲手给她斟了茶,她尴尬的笑了笑,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王显几个人就回来了。 慧姑娘进了院儿,看到院中正襟危坐个年轻人,神情平和却不怒自威,眼神锐利如刀,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她在胭脂巷里呆了一年,识人认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明白了赎她的这几个人,也是听命行事,应该是此人的随从。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王显走到韩长暮身边,把慧姑娘的身契和贱籍单子一并交给韩长暮,附耳低声道:“阿杳看过了,就是她。” 韩长暮点头,默不作声的看着身契上的孟慧二字,半晌才开口:“你叫孟慧。” “是,奴家孟慧,见过公子。”孟慧的头抵在地上,始终没有抬起来。 韩长暮冲着姚杳使了个眼色,姚杳会意,疾步上前,抬起孟慧的下巴,露出一张芙蓉秀面来。 因为是什么衣裳都是都没有带出胭脂巷,十七八岁的姑娘只穿了素净家常的粗布裙衫,梳了整齐利落的回鹘髻,耳畔脖颈都干干净净的,不饰一物,更显得整个人都雪白娇弱,浅淡弯眉似远山含黛,杏眸轻愁若秋水横波,当真美的倾国倾城。 韩长暮深深叹了一口气,难怪值五千两,这钱花得不冤枉,若是赫连文渊赎不起她,他就勉为其难的留下了。 这样美的惊心动魄的美人,那是祸国殃民的胚子,还是留着祸害自己,就别让她出去祸害别人了。 他愣了会儿,眼见孟岁隔等人看着他的眼神渐渐有些不对,又见姚杳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奚落,还有点鄙视,他也跟着狠狠鄙视了一把自己的见色眼开,淡淡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马。” 孟慧愣了一下,温软道:“奴家父亲早亡,还有母亲和一姐一弟。” 韩长暮几乎可以确定此人就是孟岚要找的阿慧,但他没有打草惊蛇继续问下去,只是点头吩咐了一句:“阿杳,带她去梳洗换衣服,一会儿一起下来用暮食。” 孟慧听到这句话,面露悲戚失望的神色,她以为韩长暮问这些,是想送她归家,原来是她想多了,她是他花了五千两银子赎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就放她跟家人团聚。 姚杳带着孟慧上楼,找了自己的衣裳给她,不多时,店主人就送了热水上来,姚杳交代了她几句,便要关门出去。 谁料孟慧一把拉住姚杳,跪在了地上,压低了声音哭道:“姐姐,姐姐,求求你,求你帮我传个信,传个信。” 姚杳心头一跳,弯下身子,佯装惊恐道:“姑娘,你别这样,你是想逃走吗,你可别害我,我要是放你走了,公子会打死我的。” 孟慧泪水涟涟的摇头:“姑娘,姑娘,我不是要逃走,我,我,”她扯下一片裙角,双唇在上头一抿,红艳艳的唇脂就印在了上头,她慎重的塞在姚杳手中,颤声的说了个地址:“姑娘,姑娘,求你把这个送到这个地方去,请他来赎我。” 那地址,正是赫连文渊的住处,姚杳脸上不露分毫,仍旧胆怯道:“姑娘,我们公子可从来都不做亏本的买卖的,听公子说,他是花了五千两银子把你买回来的,你要找人赎你,那公子肯定是要加价的。” 孟慧愣住了,半晌没有言语。 姚杳继续道:“姑娘,你说的这个人,要是有五千两银子来赎你,那不早就把你赎出去了,还能轮得着我们公子吗,看来那人要么没有银子,要么就是没有心。” 孟慧摇头,泪水蜿蜒过脸颊,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短短四年,她受尽了苦楚,先后辗转于许多男人的手,直到遇上了他。 他虽然穷,但目光真挚,她确信,他没有骗她,他心里有她,是一心一意的想要赎她出来的。 只可惜,天意弄人,她还是难逃被转卖的命运。 姚杳暗叹了一声命苦,继续道:“姑娘,其实我们公子很好的,你跟着他,一定不会受委屈的,就不要想别的了。” 孟慧狠狠咬住了下唇,摇头哭道:“不,不,我不要再像个玩意儿似的,被这个人买来卖去,被那个人送来送去,我,我要清清白白的嫁个人,堂堂正正的过日子。” 姚杳像是被孟慧说动了一样,蹲了下来,直视孟慧的双眼,认认真真道:“姑娘,你要是真信得过那人,就等两日,看他会不会来找你,若是你等不来他,再做别的打算,可好。” 孟慧点头,是啊,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都熬过来了,还差这几日吗。 姚杳慢慢下楼,换了孟岁隔在门口守着,其实也无需守什么。想来孟慧是个明白人,很明白如今自己的处境,她这么个身无长物的貌美女子,孤身走出去,无异于送羊入虎口,不知道会引来多少人的垂涎觊觎。 没有万全之策,她是不会轻易逃跑的,呆在这里远比流落在外要安全的多。 姚杳将孟慧给她的布条拿给韩长暮看了一眼,韩长暮淡淡一笑:“找个乞儿,把这个给赫连文渊送过去,等着他来求咱们。” 姚杳笑了,神秘兮兮的凑到韩长暮身旁,低低笑着:“公子,你方才是不是在想,要把这孟慧自己收用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三回 起火了 韩长暮扑哧一下,喷出一口茶,溅的到处都是,脸色尴尬的咳嗽不止,呛得他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姚杳却不肯罢休,继续戏谑低笑:“公子,其实说起来,您的身份家世,收用个美人,不算什么的,您别不好意思啊。” 韩长暮缓了片刻,沉下脸色,一本正经道:“姚参军,你的差事都办完了吗,是最近我给你的脸色太好了,你都敢编排上官了。” 姚杳哽了一下,知道韩长暮这是不好意思了,继续笑着,却也不说话了。 她笑个不停,笑的韩长暮心里直发毛。 他咬牙暗恨,看姚杳这胆大包天的样子,看来她是不怕他了,这可不行,他迟早要狠狠收拾了这个臭丫头,让她知道怕字怎么写。 说说笑笑的时候,店主人爬到高高的木梯这玩意儿是军器监刚制出来吗,怎么满大街都是。” 韩长暮沉下脸色,他怎么知道,军器监还捂得跟传家宝似的。 顾辰低低骂了一句:“阿杳,都什么时候了,搞不好就让人穿了糖葫芦了,你还有功夫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几个人背靠着背,形成互为依靠之势,警惕的望向暗沉沉的屋脊墙头。 短暂的死寂过后,又是一阵箭雨落下。 没有射向韩长暮几人,反倒冲着挂在院落上空的花灯而去。 “噗噗噗”几声轻响传来,无数盏花灯瞬间燃烧了起来,而拴在院子上的绳索,就像是被油浸过一般,烈焰滚滚,烧的铺天盖地。 这绳子坚持不了多久,便会化做一张火网,冲着院中这几人迎头落下来。 到那时,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要被烈焰焚身。 孟慧紧紧攥住姚杳的手,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手心中全是汗水,可指尖却冷的吓人。 韩长暮双眸微眯,望向前门转弯处的墙角。 那墙角又窄又陡,店主人为了防盗,上头刻意扎了许多磨得又尖又利的碎石头,根本待不住人。 但是门外头,一定会有人守株待兔。 他压低了声音飞快的吩咐起来:“顾辰王显,你们俩料理两侧的弓弩手,孟岁隔陈珪,你们俩料理后头的弓弩手,阿杳,你护住孟慧。”他顿了顿,望向正前方那布满尖利碎石的墙头,声音压得又低又稳,丝毫不乱:“我会从那里出去,料理掉外面的埋伏,你们看我的信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四回 傻大个儿 姚杳愣了下。 从那处墙头下去,是最为凶险的,且不说那齐齐对准墙头的弓弩手,只要一冒头,就会被射成筛子,就说要穿过头顶上摇摇欲坠的火网,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的鼻尖儿皱了皱。 空气中除了焦糊的味道,还有石腊水的气味,石腊水加上弓弩,这是实打实的军里的手段。 军里的手段,自然要用军里的手段来应对。 她把孟慧推到韩长暮身边,笃定道:“公子,孟慧交给你了,门外的埋伏,我去料理。” 韩长暮正要说话,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一阵惊呼和惨烈的叫声,隔壁一座二层小楼耐不住火烧,轰然倒了下来。 燃烧着的梁柱砖瓦,正好砸在胡店的后墙上。 后墙上蹲着的几个弓弩手,猝不及防之下,惨叫一声,就被埋在了火海中。 火星灰尘,浓烟四散,呛得人连连咳嗽,韩长暮几人和埋伏着的弓弩手,都没有幸免。 场面顿时大乱了起来,正是趁乱行事的好时机。 姚杳几人不待韩长暮吩咐,便飞身跃起,向各自的方向冲了过去。 弓弩手平日里见到的,都是拼命躲开弩箭的人,哪里见过这样横冲直撞过来的,多少也有些慌,但手上的弓弩还是没有停下,箭雨纷纷落在院中。 后墙上没了威胁,但火却烧的极旺。 顾辰几人极有默契的两人一队,分别掠向左右两侧。 韩长暮揽着孟慧的腰肢,身形不停的旋转,躲避开弩箭。 随后便是墙头上传来刀刃触碰的声音,短促而清脆。 韩长暮一抬头,只见姚杳像一片逆风而飞的雪片,数根半透明的长丝在指缝间垂落下来。 她手腕一抖,柔软的长丝径直碰上一条燃烧的火网。 她一旋身,从火网中钻了过去,随即手上的长丝齐齐绷直,将缠绕在身边的火网尽数弹开。 她的身体软的像一滴水,可以扭曲成任何形状,在火网中飞快的穿行,丝毫没有沾上火星, 潋滟火光映照着她的脸,艳丽而妖异。 她在墙头上略一停滞,便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韩长暮的眸光微微一凉,这身法,看起来很熟悉。 不及多想,他的头顶传来轻微的断裂声。 他慌忙抱进了孟慧,趁着弩箭短暂的停歇,飞快的转身,躲进了前门和墙壁的夹角处,那里,是唯一的火网波及不到的地方,但却是四围弓弩手最一览无余之处。 若非有顾辰几人牵制住了弓弩手,打死他,他都不敢站到这里,成为众矢之的。 火网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砸在地上,烈焰寻到了更多的宣泄之处,沿着立柱,墙面一直烧上了屋檐。 房门窗户被火舌舔过,顷刻间便砸在了地上。 韩长暮伸手摸了摸前门和墙壁,他所料不错,前门没有起火,但一定埋伏了不少人。 他有些担心,不知道姚杳有几分把握。 姚杳在墙头停了短短一瞬,便有数张弓弩对准齐发。 她叹了口气,身子轻软的划过夜空,如同一簇无影无踪的风,在冰凉弩箭中刮过。 手上的无影丝变得锋利而坚硬,落在弩箭上,发出金石相撞的清脆声音。 十数支弩箭齐齐被拦腰折断,像是被风卷着,擦着她翩跹的衣袂偏离到了一旁,纷纷扑了个空。 她轻飘飘的落地,还未转身回神,面前就有几道刀光,冲着她砍了过去。 她根本是下意识的,手上的长剑便已经挥了出去。 她的剑是无声无息的斜斜劈过去的,剑风就如同手上的无影丝,透明无形却锋利不可抵挡。 那几人发出短促的惨叫,身子远远的倒飞了出去。 韩长暮在院中,听到院外的惨叫,再耐不住性子了,没有等姚杳的信号,一脚就踹开了院门,正望见姚杳手腕一抖,数根无影丝绷直着,卷过蹲在树梢上的几个人手中的弓弩。 他毫不犹豫的拉过孟慧,一手护着她,冲入刀光剑影之中。 顾辰几人也腾出了手,迅速开始砍杀埋伏在巷子口的刺客们。 韩长暮和姚杳碰在了一起,低声问了句:“怎么样,可有受伤。” 姚杳抬眼,沾了黑灰的脸上露出仓促轻笑:“你猜。” 周围火势更加猛烈了,街坊四邻纷纷拎着水桶救火,连城中的衙署都被惊动,出动了衙役们前来灭火。 混乱嘈杂中,刺客们失去了将韩长暮一行人全部诛灭的机会,反倒被这一群人斩杀大半,剩下的几个,也身负轻伤重伤,没有了一战之力,纷纷逃走了。 胡店的店主人夫妇俩站在店外,看着烧成了一片白地的小店,终于没撑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地面哭嚎起来:“我的店啊,我的店,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韩长暮慢慢走过去,塞给店主人一张银票,淡淡道:“这些银子,足够你们再买一间店了。” 店主人展开一看,哭的更加震天动地了:“贵人啊,多谢贵人啊。” 韩长暮被店主人哭的心烦意乱,没什么耐心的冷道:“再哭,我就把银子收回了。” 店主人一下子就闭了嘴,半点不敢哭出声了。 姚杳扶着惊魂未定的孟慧,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有钱真好啊,从今天起,她也要努力变成个有钱人,想让谁闭嘴,就让谁闭嘴。 顾辰几人也满身是血的退了回来。 孟岁隔低声道:“公子,没有抓到活口。”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韩长暮平静道:“即便抓到活口,也是会服毒自尽的。” 四围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了,还有些星星点点的火星,也不足为虑了。 这一场火,烧毁民宅房舍无数,死伤百姓不知几何,皆为了围杀几人,实在太多心狠手辣。 韩长暮望着这一场惨局,不禁恨从心生。 为了杀他,这些人还真是下了血本,大片的房舍都化为焦土,大把人命视若草芥,也在所不惜。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也绝不让这些人逍遥法外。 韩长暮转头看了看狼狈疲累的几个人,淡淡道:“走,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做打算吧。” 几人清点了下随身的物品,最要紧的银子和路引文书都在,也就松了口气。 孟慧迟疑着不肯走,望着成了废墟的胡店,嗫嚅唇角良久,才满脸泪水的转身。 刚走出几步远,巷子口便冲过来个人,茫茫夜色里看不清楚模样。 他跑的飞快,豆大的汗珠子撒了一路,一口气跑到烧毁了的胡店前,也不管那废墟上还带着滚烫的余热,便踩上去扑倒在地,一边扒拉瓦砾,一边悲戚痛苦:“阿慧,阿慧啊,你在哪啊,阿慧,你等等我,等等我,我这就救你出来。” 韩长暮几人顿时停下了脚步,齐齐转头望向那不停扒拉的男子。 王显认出了那人,侧身低语:“公子,他就是赫连文渊。” 姚杳看了看孟慧,又看了看肩头不停抖动的壮硕背影,觉得有点蒙。 这美人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好,这赫连文渊看着有点傻啊。 自打赫连文渊出现,孟慧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奔过去,却被韩长暮一把抓了回来。 她这才清醒过来,她如今是别人的人了。 她泪眼滂沱,望着不停嚎哭的赫连文渊,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果然来了,他没有辜负她,可是,还是错过了。 韩长暮冲着姚杳抬了抬下巴,姚杳会意,快步走过去,拍了下赫连文渊的肩头,笑道:“诶,哭早了,孟慧在那。” 赫连文渊猛然站起来,顺着姚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魂牵梦萦的身影就在灯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只见孟慧全然没了往日容光,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抖个不停,泪水混合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划过脸颊,怯弱的让人心疼。 他再忍不住了,快步上前,想要一把抱住孟慧,好好的疼惜劝慰她一番,却不料扑了个空。 他诧异的望过去,只见孟慧被个年轻男子搂在怀中,虽然有满脸的不情愿,却不敢大力挣扎。 他心下一沉,猜到了这正是买下孟慧的人,心里跟针扎一样疼,有满心的怒火也只能忍着,赔了个笑脸儿:“这位公子,能借一步说话吗?” 韩长暮笑了笑,示威一样搂紧了孟慧的腰肢:“不必了,就在这说吧。” 赫连文渊深深吁了口气,温和笑道:“这位公子,不知可否将孟慧转卖给在下。” “不卖。”韩长暮硬邦邦的吐出两个字。 姚杳忍着笑,险些岔了气儿。 赫连文渊起了个倒仰,险些就一记老拳挥了过去。 他再度深深吁了口气,笑道:“公子尽管开价,在下绝不还价。” “某没有将姬妾卖掉的习惯。”韩长暮端足了纨绔子弟的架势,挑眉笑道:“只有送人的习惯。” 赫连文渊气的一个踉跄,送人,还不如转卖呢。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态度端的谦卑的不能再谦卑了:“不知道公子怎样才会将孟慧送人。” “某刚买的,还没享用,总要用个十年八年吧。”韩长暮淡淡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五回 齐聚肃州城 姚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连忙摆手,露出了个歉疚的表情,转过身去,捂着嘴无声的笑着,笑的浑身直抖。 顾辰几人也再绷不住了,纷纷撑着一棵在火中幸免于难的胡杨树,无声的笑起来。 赫连文渊是没心情笑的,忍住想要打人的那个念头,平心静气的问道:“公子,在下心悦阿慧,还请公子成全。” 韩长暮蓦地笑了,笑容微冷,挑起的唇角带着戏谑,薄唇抿着,没有说话。 姚杳极有默契的冷嘲热讽起来:“我们公子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成全你,凭你不讲理?” 顾辰也笑着接口讥讽:“自然是凭他长得丑喽。” 姚杳暗戳戳的冲着顾辰竖了竖大拇指。 被狠狠怼了一下,赫连文渊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是来求人的,总要有个求人的态度。 这一群人看着灰头土脸的并不起眼,但能一把拿出五千两买个人,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他想要回孟慧,单以财帛恐怕不能成事,还要找些旁的捷径。 赫连文渊愈发的笑容可掬:“在下名叫赫连文渊。”抬头看了看烧成白地的胡店,十分真诚的笑道:“几位是急着找落脚之处吗,这深更半夜的,怕也不太好找,几位若是不嫌弃,可以暂且去在下寒舍委屈一晚,天明之后再找个合适的客栈住下。” 话音尚在,韩长暮十分利落的应下了:“好吧,就叨扰了。” 听到韩长暮答应如此轻松利落,赫连文渊反倒迟疑了,他仔细端详着眼前之人,虽不知姓名不知身份,看上去也是落魄至极的,但通身的贵气却掩盖不住,那种贵气,是久居上位者的傲然清贵,并非寻常商旅该有的模样。 他巡弋了一圈儿眼前这一群人,竟意外的发现了个熟人。 那熟人也看到了他,疾步走到跟前,一脸诧异道:“赫连兄,怎么是你。” 赫连文渊顿时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掉进了个巨大的陷阱里,爬都爬不出来,还有苦难言,抽了抽嘴角,一脸苦笑:“王兄,原来是你啊。” 本来就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王显十分坦然的呵呵一笑:“赫连兄,这位就是我家公子。” 赫连文渊觉得还没有消散的浓烟都扑了过来,呛得他憋的厉害。 他勉强压着被人戏弄的火气,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为何要如此戏弄在下。” 韩长暮一脸的无辜,偏着头冷清浅笑:“不知兄台此话从何说起。” 赫连文渊把满口的牙咬的咯吱乱响,头发若不是有冠束着,早就炸了毛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暴跳如雷的怒火,一双眼睛被怒火烧的发红,一字一句道:“公子说没有戏弄在下,那你为何要买下阿慧。” 韩长暮笑了笑:“某看上孟慧了,买了她是理所应当的,怎么,”他勾了勾孟慧的下巴:“怎么,她是兄台的吗,还是兄台花钱买了她。” 赫连文渊语噎,郁结不已。 王显忙笑道:“赫连兄,赫连兄,你看,你和我们公子都想要孟慧,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在这风口里吹冷风是个怎么回事啊。” 说完,他冲着赫连文渊连着眨了几下眼睛。 姚杳也笑着打了个哈哈:“哎哟,这位大哥,这地儿冷得很,走走走,你家在哪,带我们去暖和暖和吧。” 孟慧掩口打了个喷嚏,也轻柔开口:“文渊,这里实在太冷了。” 赫连文渊疼惜的点点头:“好,先回去吧,回去再说。”他回头冲着韩长暮行了一礼,多了几分客气:“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公子搭救了阿慧出火坑。” 韩长暮摆手:“兄台不必客气,某姓韩名久朝。” 天刚蒙蒙亮,秋霜慢慢深重了,格外的寒冷。 寒风里裹着粗粒的沙石,扑簌簌的打在身上,又冷又疼。 等着进城的商队旅人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官道深处。 赫连广博骑着骆驼,排在队伍中,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孟英坐在车头。 车帘儿动了一下,露出半张清秀的脸庞,正是孟岚:“广博,到肃州城了吗。” 赫连广博回头爽朗笑道:“这就到了,等着进城呢。” 孟英从没有来过肃州城,头一回看到茫茫漠野黄沙坷砾,甚是震撼,他心生向往,一瞬不瞬的望向前方:“赫连大哥,前头就是肃州城了吗。” 赫连广博笑道:“是啊,进了城,得空你可以逛一逛去。” 孟岚看着孟英和赫连广博,又想到下落不明的孟慧,心里又起了愁绪,轻声道:“广博,进了城,我们去哪落脚。” 赫连广博笑道:“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不会让你们露宿街头的。” 说话的功夫,城门便打开了,戍军守在城门口,挨个查验路证文书。 太阳爬出了云翳,红彤彤的光芒落在等待进城的队伍上,和队伍一起,缓慢的向前挪去。 昨夜的一把火,几乎烧光了半个城西,那些原本就破败到摇摇欲坠的房舍,坍塌成了大片大片的白地。 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成了流民,有些人在废墟上找了些能用的东西,搭起简陋的窝棚,勉强容身。 等着官府来救济盖房,显然是不太切合实际的。 有些人也想得开,房舍原本就要塌了,烧了就烧了,幸而地皮尚在。 只要人没事儿,还有两只手可以干活帮工,早晚还能重新盖起一个家,盖得比原先的更要结实耐用才好。 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滴水成冰的冬日里,窝棚显然是住不长久的,如此一来,离着废墟不远处的一大片房舍,就成了香饽饽,一夜之间被烧的房倒屋塌的百姓,纷纷在这里赁屋暂住。 民风淳朴的肃州人,并没有借这个机会发财,赁屋的人多了,房资却没有涨,更有心善的,见这些人实在可怜,又身无长物,更是免了房资,让人白住,权当日行一善了。 在此地赁屋的人家多了,从前赁屋的那几个人,反倒不那么起眼了。 听着院里院外熙熙攘攘的动静,屋里的人都没出来看上一眼,赁屋的人不由的有些奇怪,打听起来。 知道内情的四邻忙笑着解释:“这屋里住的是小两口,做朝食的,起早做生意的,这会儿怕是刚回来睡回笼觉呢。” 赁屋的人家顿时手脚轻了许多,生怕闹出大的动静,惊动了人家。 屋里的人并没有睡,只是听着外头的动静,没有出声罢了。 三个壮汉躺在炕里头,年轻姑娘跪坐在炕上,十分利落的给他们清洗伤口,上金疮药,包扎。 伤口血淋淋的翻着,金疮药撒上去,痛的壮汉冷汗直流,却咬紧了牙关,没有喊一声痛。 料理干净后,年轻姑娘看着三个人,发愁道:“大哥,死了那么多弟兄,还让他们跑掉了,咱们怎么向少主交代啊,这件事儿,可是少主瞒着圣主做下的,回头查起来,圣主不会放过咱们的。” 其中一个稍显清秀的壮汉点了点头,也是满脸的愁苦:“是啊,大哥,这事成了倒还好说,可偏偏没成,少主就算想保下咱们弟兄,也保不住了啊。” 脸上斜着包了一圈儿细白棉布的壮汉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真他娘的邪性,哪来那么厉害的小娘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疼的龇牙咧嘴:“大哥你看看,你看看她把我看的,他娘的,让我以后怎么着媳妇。” 络腮胡壮汉看着仅剩的几个残兵,心里一阵阵冒寒气,他以为只是杀几个人,就像从前那样,更别说还埋伏了那么多弓弩手,就算不成,也不会死伤惨重。 谁知道那小娘子那么厉害,也不知道使得是什么暗器,来无影去无踪的,那些弟兄的脑袋就飞了。 后来冲出来的那个小郎君更是个杀神,一只手还护着个人,可砍起他的那些弟兄们,就跟砍蜜瓜似的,红彤彤的血飞溅出来,他看着都胆寒。 他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道:“好了,都别说了,这些日子就在四妹这里养伤,没事别出去晃荡,少主那里,我去说。” 也只能是这样了,三人没有意见,默然无声的点了点头。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一短一长一停歇。 听到这个动静,几人松下口气,年轻姑娘忙着去开门,迎进来一个同样年轻的后生。 他把担子担进屋里,翻出了各种伤药,缓了口气道:“昨夜那事闹得太大,城里戒严了,只许进不许出,正挨家挨户的验户籍文书呢。” 几人面面相觑,这事竟闹得翻天覆地了吗,连官府都惊动了吗。 年轻姑娘忙着收拾起染了血的布条衣裳,放到炭盆里烧了,镇静道:“大哥,幸而咱们赁屋的时候就想到了,要不然,还真是没地方躲呢。” 络腮胡壮汉点点头,相互搀扶着下了炕,看着年轻姑娘和后生挪开炕上的大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六回 终于见面了 两个人揭开毡毯和炕席,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后生点了个火折子,道:“大哥,我先下去,你们跟着我,让四姐在屋里守着。” 这几个人纷纷鱼贯而入,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后生就从洞口爬了出来。 年轻姑娘拽着他的手,把他拽出来。 二人合力,将大柜挪回原位,从外面看,看不出任何端倪,才松了口气。 姑娘低声问了一句:“都安顿好了。” 后生点头:“放心吧,万无一失。” 折腾了半宿,才在快要天明的时候睡了个安稳觉,韩长暮这几人都起的迟了些,收拾利落走出来的时候,日光都有些刺眼了。 韩长暮以手遮眼,望着院子里一棵挂满了果的柿子树。 红彤彤的果子沉甸甸的压在枝头,个个都有拳头大,阳光一照,格外的水润剔透。 他毫不客气的伸手摘了一个,拿袖口蹭了蹭,就往嘴里塞。 身后突然传来冷笑:“不告而拿是为偷。” 他头也不回的笑了笑:“那你就把我扭送官府好了。” 赫连文渊哽住了,觉得在厚脸皮这件事上,他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 姚杳绑着头发出来,正好听到这一问一答,扑哧笑道:“扭送官府好啊,扭送了官府,你就更别想要回孟慧了。” 赫连文渊一想到这件事情,就气的额角突突直跳,心口都是疼的。 这些人给他设下了圈套,逼着他跳下去,他还不能反抗,还得像供祖宗一样供着他们,哄着他们。 不能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和他们同归于尽喽。 赫连文渊都快憋出内伤来了,可偏偏还是有人不肯放过他。 顾辰靠在门边儿,吐出一枚瓜子壳,皮笑肉不笑的奚落:“不啊,扭送官府了,你不就能名正言顺的跟孟慧私奔了吗。” 陈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眉笑眼道:“然后我们公子再来个千里抓人,你们俩生死不弃,啧啧啧,好一出大戏。” 赫连文渊都快气吐血了,转身进了厨房,端了一大盆热腾腾的肉馒头,搁在地上,眯着眼道:“要么饿死,要么毒死,自己选吧。” 韩长暮挑眉,率先捡了个最大的,啃了一口。 姚杳嫌烫,咬了个小口,徐徐吹着,轻嗤了一声:“毒死,毒死也比饿死好。” 进城的人格外多,赫连广博一行人在城外足足排了一个时辰,才顺利的进了城。 进城之后才得知,昨夜城西有人故意纵火,一夜之间烧毁了半个城,官府下了净街令,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开肃州城。 赫连广博三人面面相觑,急急往城东赶去了。 净街令一下,街上的车马行人都稀少了,马车一路狂奔,停在了一处简陋的院子前。 赫连广博还没敲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姑娘清亮亮的笑声,听来有几分熟悉。 他恍惚了一下,进门时还在想怎么会有姑娘,等看到姑娘,便愣住了,指着院中的人怒吼一声:“怎么是你们,你们,你们跟踪我。” 这院里啃着肉馒头说笑的,正是韩长暮一行人。 姚杳笑了:“别逗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分明是你跟踪我们。” 赫连文渊疾步上来,惊喜的望着赫连广博,连声疾呼:“大哥,大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你,你是怎么过来的?”他指着跟在赫连广博身后的孟岚姐弟二人,问道:“大哥,他们俩是谁啊。” 这下轮到姚杳吃惊了,她的手一抖,险些把肉馒头都到地上,张了张嘴:“你们俩,还真是兄弟俩啊。” 韩长暮与姚杳对视一眼,挑唇微笑。 猜的还挺准的。 赫连广博来不及跟赫连文渊解释那么多,指着韩长暮和姚杳,疾言厉色的问道:“二弟,他们,他们俩怎么会住到你家里来。” 赫连文渊微微蹙眉,听起来赫连广博与韩长暮等人,像是有深仇大恨一样,但这件事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他急匆匆道:“大哥,这件事我再慢慢跟你说,你先跟我说说,他们俩是谁啊。” 话未完,众人身后传来哐啷一声,齐齐回头去看,只见孟慧失魂落魄的站在屋门前,手上的铜盆砸在地上,水泼了满地。 她双眼怔忪,泪流满面,唇角嗫嚅着颤声:“姐,姐姐。” 这一声儿惊呼,让姚杳所有的假设都成了真,她得意洋洋的冲着韩长暮飞了个眼神儿:“怎么样,我都猜对了吧。” 韩长暮撇撇嘴,没有理她,只转过头去,看着孟岚和孟英飞奔过去,三个人相拥而泣。 这哭声极压抑克制,饱含沧桑和百孔千疮,蕴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哭了不知多久,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而赫连文渊和赫连广博也没有相劝的意思,反倒站在一边,说的很是热闹。 韩长暮几人被晾在一旁,倒也不觉尴尬,只是那盆肉馒头,下去的飞快。 顾辰吃的肚圆,重重咳嗽了一声,道:“那个,赫连文渊,你这屋子怕是不够住了吧。” 人家兄弟姐妹相见,情难自已的痛哭一场,也是人之常情,偏偏这群人这么不识趣,要来添乱打断。 赫连文渊转头,狠狠的瞪了韩长暮几人一眼,道:“灶房有热水,有清粥,自己吃去。” 分明是厌恶愤恨极了的神情,偏偏却要忍着供着,赫连广博大奇,他记得他这个弟弟的脾气,并不比他好多少,怎么数年不见,性子反倒是改了呢。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文渊,这是怎么回事。” 赫连文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赫连广博连连点头,神情越发的阴沉似水,也将他与韩长暮二人相识的经过,讲了一遍。 两相一对,兄弟二人得出一个结论,这一行人不好惹。 既然不好惹,偏偏又惹上了,那就得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了。 赫连文渊拿了几个小杌子,请这些人坐下,到了水斟了茶,看着韩长暮,神情忌惮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想了又想,觉得既然韩长暮二人对大哥的事情装作不知情,他也就没有必要再提起,便缓慢道:“韩公子,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想用孟慧逼我随你们进入莫贺延碛,对吗。” 韩长暮挑眉,淡淡道:“不是逼,是请。” 赫连文渊吁了口气:“那么,韩公子说说请我同去莫贺延碛的条件吧。你应当知道,八百张茶券,是不足以令我以身犯险的。” 话音方落,孟慧便一把抓住了赫连文渊的手,低低叫了一声。 他反手拍了拍孟慧的手背,让她放心。 韩长暮笑了笑:“八百张茶券,再加上孟慧的卖身契,不知道够不够请赫连兄以身犯险一回。” 赫连文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沉思片刻,慢慢道:“不知道韩公子要去莫贺延碛做什么。” 韩长暮摇了摇头:“恕在下无可奉告。” 赫连文渊眯着眼笑道:“韩公子不是一般的客商,莫贺延碛里也没有值得买卖的珍品,韩公子若不明说,在下也恕难从命。” 韩长暮静了片刻,沉声低语:“我们这一行人进入莫贺延碛,不为行商,只为找一样东西,至于找不找得到不好说,但是,给赫连兄的筹资一文钱都不会少,至于找什么东西,我只能说,若是找不到,朝廷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边境危矣。” 赫连文渊脸色一变,望了望赫连广博,郑重其事的冲着韩长暮拱了拱手,道:“若是如此,那么,在下应下此事便是。” 孟慧一把抓住赫连文渊的手,还没有说话,泪就流了下来。 她是一心一意的想要与他厮守的,可是若这厮守要用他去冒天大的风险来换,那她宁可不要。 赫连文渊笑道:“阿慧,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有把握。” 赫连广博十分清楚自家弟弟的本事,这个时节进入莫贺延碛,的确凶险了些,但也不是毫无生机,他凝重叮嘱起来:“二弟,你既然答应了,那就赶紧准备吧,早去早回。” 赫连文渊望向韩长暮,笑道:“韩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韩长暮点头。 二人走到了柿子树下,压低了声音。 “韩公子,并非在下信不过你,若是在下折在了莫贺延碛中,或是韩公子你,没能全身而退,那阿慧的身契,该如何交给我。”赫连文渊低声问道。 赫连文渊能够在西域商路上名声鹤起,自然是有他的本事的,但这份缜密的心思,就让韩长暮赞叹。 韩长暮平静相望:“出发之前,我会将孟慧的身契连同那八百张茶券,亲手交给赫连广博。” 赫连文渊愣住了。 他静了片刻,才诧异问道:“韩公子就不怕我中途逃走吗。” 韩长暮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平静似水,目光澹澹落在赫连文渊身上,有着让人心生安稳的信任。 那双眼看的赫连文渊心惊肉跳,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就依韩公子所言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七回 韩长暮眉眼舒展的淡淡一笑:“我信得过赫连兄,把身家性命交付与你,也希望赫连兄信得过我。” 赫连文渊冷笑:“韩公子使得好手段,就不用假惺惺的说什么信任了吧,你给我银子,我把你们安全的带出莫贺延碛,仅此而已。” 韩长暮无所谓的挑眉,漫不经心的一笑,和赫连文渊一前一后的回到众人中。 陷阱也要,圈套也罢,威逼利诱赫连文渊也认了,反正是心甘情愿的跳了进来,那该做的准备就要准备起来了。 他提笔写了一张单子,交给韩长暮,毫不客气道:“这些东西是进莫贺延碛需要用的,三日内准备齐全,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韩长暮连看都没看,转手就递给了姚杳:“阿杳心细,这些东西就让阿杳去买吧。” 那纸上端正小楷写的密密麻麻的,一看就眼晕,姚杳只扫了一眼,就闭了闭眼,笑着把麻烦推了回去:“公子,您看咱们初来乍到的,对城里的情况也不熟悉,不如就辛苦赫连公子亲自去买,让王显和顾辰跟着帮忙拿拿东西。” 说着,她把单子推到赫连文渊手边儿,又冲着顾辰使了个眼色。 顾辰心领神会的眨了下眼,笑着应和:“阿杳说的对,属下正好沾着赫连公子的光,逛一逛肃州城。” 韩长暮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太有默契了,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他们就猜出了后面的话该怎么接。 他拿出一沓子银票,轻轻放到单子上,一起推到赫连文渊面前,呵呵的笑了笑:“赫连兄,你看,这些银子若是不够,你只管说。” 赫连广博低头看了眼那一沓子银票,极快的用手捂住,笑道:“行,好说好说,都好说,我们兄弟俩就把这事办了,不用麻烦那二位兄弟了。” 赫连文渊扑哧一声,喷了满地的茶水,瞪着他哥,说不出话来。 赫连广博斜了赫连文渊一眼,那眼神儿像是在看傻子,两根手指敲了敲银票:“你见过这么多钱吗?” “......”赫连文渊无语。 合着他这个亲哥哥,为了这么点钱,就把他给卖了。 赫连广博撇嘴。 想多了不是,就他这个亲弟弟,还真不值这么些银子,倒找钱怕是都没人要。 他的目光深邃,飞快的掠了韩长暮一眼。 看这位冤大头一掷千金的做派,还有心深似海的模样,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啊。 用完了朝食,赫连文渊兄弟俩出门准备用品,而姚杳在屋里祭奠她那葬身火海的两套羽绒睡袋。 门突然被推开,“咚咚”两声,一股呛人的灰尘被咋了起来。 姚杳转头一看,地上多了两个一人多高的大包袱。 韩长暮和孟岁隔捂着嘴,挥了挥手,拂尽灰尘。 等灰尘散尽,看清楚炕上目瞪口呆的姚杳后,韩长暮才淡淡开口:“这是我和孟岁隔找来的鹅毛,你看看能不能用。” 姚杳张着嘴,原本就挺大的杏眼瞪的圆溜溜的,抽了抽嘴角:“啥,这,都是鹅毛?” 孟岁隔皱着眉头,把粘在韩长暮身上的鹅毛挑出来,塞到佩囊里,跟着大家伙儿的叫法,点头道:“阿杳,公子说你会做那个,那个什么睡袋,原本做好了两个,胡店起火的时候没有抢出来,都烧了,这不,我和公子又给你找了这么些过来。” 姚杳狐疑着打量起韩长暮,像是头一回认识他一般。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入微了,这不对啊。 韩长暮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缓慢道:“这么多鹅毛,足够你给每个人都做一件了吧。” 姚杳踉跄了一下,脸色格外难看。 她就说他是白骨精给唐僧送饭,没安好心呢,合着他在这等着她呢。 她愣了半晌,摊着两只手,一脸的难色:“公子,这个,我只有两只手。” 韩长暮背着手走出去,天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这院儿里可还有两个能做针线的呢,肯定比你做的好多了。” 姚杳对着屋里的两个大包袱望而兴叹,最后终于没法子了,去求助了孟慧,先是问清楚了布行在何处,扯了合用的料子回来,又量了几个人的身高尺寸,和孟岚姐妹俩没日没夜的铺鹅毛,做针线。 熬的眼睛都红了,总算在出发当日的的早上,把东西都赶了出来。 赫连文渊点了点轻飘飘的睡袋,漫不经心的轻嗤一声:“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带着还累赘。” 姚杳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顾辰却跳了起来,冷笑道:“又没人逼着你带着,嫌累赘你就别带。” 赫连文渊皱着眉头,笑了笑,伸手就把睡袋扔到了一旁。 孟慧却走过来,学着姚杳的样子,把睡袋里的空气都挤了出来,尽量压得又扁又实,用布包的紧紧的,塞在了赫连文渊的褡裢最深处。 她攥着赫连文渊的手,温柔笑道:“这是奴跟着阿杳姑娘学着亲手做的,文渊公子带着吧,算是安一安奴的心。” 赫连文渊笑了:“好,那我就带着。” 他想了想,走到韩长暮面前,平静道:“韩公子,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随时可以出发了,我答应韩公子的,已经如约做到了,不知道韩公子答应我的,什么时候可以做到。” 韩长暮挑眉,望了孟岁隔一眼。 孟岁隔转身拿过两张薄纸和一叠茶券,交给赫连广博。 韩长暮淡淡道:“这是八百张茶券,还有孟慧的身契和贱籍单子,有了这两样东西,她就可以脱了奴籍,重立良籍了。” 孟慧喜极而泣,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声道谢:“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多谢公子。” 韩长暮忙退了一步,侧身躲开孟慧的跪谢,淡淡道:“只是交换罢了,当不得一个谢字。” 赫连文渊见韩长暮果然说到做到,如约交出了孟慧的身契和贱籍单子,也是大喜过望的,可他拉不下来脸道谢,听到韩长暮那话,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姚杳摇头轻笑,这男人好面子起来,还真是别扭的令人发指。 她赶忙上前,扶起孟慧,笑道:“你这一个谢字哪里够,还是好好嘱咐嘱咐他,让他平平安安的把我们带回来,才是真的道谢了。” 赫连文渊的脸色好看了几分,抬头看了看天,碧空高远,浮云淡薄,是个赶路的好天气。 他面无表情道:“好了,走吧,趁着天早出城,还能在天黑前找到歇脚的地方,再晚了,就只能露宿了。” 几人翻身上马,赫连文渊和孟岁隔打头,韩长暮居中,姚杳慢悠悠的跟在后头,王显和陈珪则驱赶着驮着行装的驼马队。 而顾辰是个不安分的,策马前后打转。 孟慧站在门口,万般不舍的痴望良久,目送一行人远去。 这一行人的路证文书都齐全,再加上赫连文渊人头熟,在城门口时,满是打招呼的人,好奇怎么都这个季节了,他还跟着商队出远门儿,看这架势,这是打算在路上过年了。 好奇的人多,哪里还顾得上仔细验看文书,出城几乎毫无波澜。 驼铃声声,刚走出二里地,孟岁隔就打开了笼子,放出一只飞奴。 飞奴在空中略一盘旋,陡然振翅,向一个方向激射而去,渐渐化作一个小小的白点,随后又飞快的飞了回来,落在孟岁隔的肩头,不停的轻啄他的脸颊。 赫连文渊大奇,他可从来没见过带着飞奴进莫贺延碛的。 韩长暮策马赶了上来,望着飞奴刚刚飞过去的方向,沉声问道:“赫连兄,那个方向可是方盘城。” 赫连文渊点头:“不错,正是方盘城。” 韩长暮沉凝不语,慢慢思量起来。 原本杨幼梓一行从肃州出来,可以直接就抵达玉门关,为何却要转到方盘城,而从方盘城传回的消息,车队并没有进过方盘城。 姚杳策马而至,同样望向那片荒芜。 韩长暮想了想,低声问道:“赫连兄,方盘城外,是不是有不用进城,就可绕过玉门关,直接进入莫贺延碛的法子。” 赫连文渊的双眸一冷,满心疑虑。 这些人分明路证文书齐全,为什么满心惦记的都是偷渡,为什么不肯安安稳稳的走官道。 他慢慢道:“有是有,可是,韩公子,为什么要绕过玉门关。”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韩长暮神情严肃道:“我们要找的,是一队在莫贺延碛失踪的车队,这只飞奴,曾经带着车队的求救信回京,所以,我们要跟着这只飞奴的路线,进入莫贺延碛,才有可能找到车队。” 赫连文渊也想明白了,不管韩长暮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没有退路。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扬鞭指向远方,简单一语:“往北走,趁夜趟过葫芦河。” 韩长暮点头,没有过多的询问,就跟着赫连文渊,一路向北。 姚杳追上韩长暮,压低了声音问道:“公子,为什么此行不能惊动戍军。”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第一卷 故人归 第七十八回 谢孟夏来了 韩长暮叹了口气:“阿杳,我们这一路上,遭了多少伏击,戍军中,并不完全值得信任。”一路同行至此,他对姚杳莫名的推心置腹起来:“况且,饷银和布防图的丢失,必然有戍军和朝中勾结,所以,此行一定要隐秘,不能打草惊蛇,才有可能达到此行的目的。” 想到在楼船上的遭遇的水贼,那吊在白马戍里的戍军,想到前几日差点被做成烧烤,姚杳就不寒而栗。 她打了个寒噤,低声道:“公子,楼船上,周家的护卫用的是夹弩,火攻时用的是石脂水,那夜刺客围攻胡店,用的也有夹弩和石脂水,这两样东西,可是军里才有的。” 韩长暮也想过其中关窍,无非就是周家和军器监勾结,搞到了一批夹弩和石脂水,但那夜的刺客就来的蹊跷了。 他摇了摇头,道:“先慢慢查着吧。”他突然转头看着姚杳,目光深沉:“不过阿杳,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姚杳坦然笑了笑:“公子别问了,我既然知道,自然有知道的门路,不说也有不说的难处,问了也是白问,何苦呢。” 韩长暮挑眉一笑,催马疾驰。 姚杳渐渐慢了下来,顾辰从后头赶过来,揣着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递给了姚杳。 她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老顾,你这个喝法,只怕还没进莫贺延碛呢,就把补给都喝完了,到时候,你就等着渴死吧。” 顾辰不以为意的笑道:“怕什么,前头不是葫芦河吗,补点水就是了。” 一行人没什么声音,默然无声的往方盘城赶去。 暮色里夕阳慢慢消散,起了冷冷的风。 马蹄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响亮。 这一行人脚程极快,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赶到了方盘城下。 这方盘城里,住的多半都是玉门关的戍军家眷,外来人陡然进城,十分惹眼。 韩长暮等人没有进城的打算,但天还未黑透,夜也不够深,是没有法子悄无声息的渡河的。 几人找了个背风之处等着,等着天黑。 荒凉的小路上,没有人走过。 甘州城里。 汉王谢孟夏自从偷偷出京后,一路上隐姓埋名的赶到了神往已久的甘州城,便彻底放飞了自我,在城中赁了个大宅子,住了下来。 这一日,他砸了一家青楼,抢了十几个年轻貌美的胡姬,不由的心情大好,撩起衣角,极快的穿庭而过,往内宅走去。 说起来谢孟夏也三十好几了,虽说府里养了不少美婢,但不是抢的就是卖的,偏偏没有半个是正经迎娶的,他还是燕王世子的时候,谢棣棠就替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头发一把一把的往下掉,从他十六岁起,就开始相看名门贵女,相看到三十好几,正妻没娶上,来路不明的妾室倒是养了几十号,气的谢棣棠怒其不争的骂起来,再也不管他的婚事了,谁爱嫁谁嫁,没人愿意嫁,他就守着他那一屋子妾祸害去罢。 谢孟夏这样的逆子,亲爹都不操心他的婚事了,他一个没了娘的,旁人自然也不过问了,从此没人管了,他乐的个逍遥自在,整日里呼奴唤婢的好不惬意。 “殿下,属下查点过了,一共是三十三个,全是胡姬。”何云碎催一般跟在谢孟夏身后,笑眉笑眼的回禀道。 “都是多大的。”谢孟夏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有六个是清倌人,最大的十八,最小的十三,还有十六个最大的也才二十五六岁,模样也都还不错。剩下的就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了。”何云脑子清楚,记性又好,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只说一遍,他就能记得清清楚楚,说的分毫不差。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那种。”谢孟夏回头,骂道:“你昏了头罢,再风韵犹存,也是老了,看不得了,哪有小姑娘水灵,我收来干什么,当祖宗供着么。” 何云打了个磕巴:“那,那要不都打发到前厅做杂活。” “做什么杂活,多十几张嘴,我不得养着啊。”谢孟夏不耐烦的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那,那怎么办。” “都砍了罢,留着也没啥用。”谢孟夏道。 何云一个踉跄:“都砍了,十好几口呢。” 谢孟夏停下脚步,望着何云道:“是啊,都是人命哈,那要不,都赏你了,你领回家当祖宗供着。” 何云踉跄着退了一步,连声道:“不不,不,属下,属下无福消受,要不,要不还是找个人牙子,发卖了罢。” 谢孟夏微微挑眉,弹了弹指尖:“嗯,也好,还能挣点回来,以后是死是活也不是我的罪过了。” 他疾行了几步,猛然想起些什么,回头指着何云,神秘兮兮道:“你,去,那个,把之前买回来的歌姬舞姬都叫过来,跟她们说,今儿个我高兴,伺候好了,有赏,那个,那些好看的胡姬,都洗干净,换上前几日我让人新做的衣裳,用晚膳的时候送进来。” 何云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转身忙活去了。 每个胡姬都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的架着,往混堂走去。 粗糙的大手十分有力的钳着她们的手臂,让她跑也跑不了,其实谢孟夏是多虑了,这会就算让胡姬们跑,她们也不会跑的,跑出去能怎么样,也是同样的前途未卜。 这座宅院修的极有章法,园子里有层峦林立的太湖石,池水从石,她身上有疤,打发去内宅做粗使丫头了。”何云忙道。 “有疤,那还真是可惜了。”谢孟夏想了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反手一指他今日骑马带回来的另一个姑娘,眯着眼笑道:“你留下侍奉,其他人先回去,明晚再来。” 其他姑娘皆默默松了口气,有些不忍的望向那姑娘。 那姑娘惊恐的浑身哆嗦,这人一看就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可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她想象不出,但只看今晚他羞辱她们这些可怜人的做派,就坏到了极致。 谢孟夏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一把攥住姑娘的手臂,将她拖到床榻旁,塞到床榻深处,放下帐幔,眯着眼笑道:“躺着,别动,不然,你就没命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