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海漂移》 正文 第一章 放下话筒,王加林感觉如同做梦一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副行长钱仲元真的被抓了!这两天银行里议论纷纷的传言得到了证实。 电话是县检察院打来的,通知支行准备一套铺盖行李和日常用品,马上送到检察院,并强调,这事不用告诉钱仲元家里。言外之意:钱仲元的问题比较严重,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王加林翻开电话记录本,提笔想了想,又关上。他觉得这事没有记录的必要,直接去请示行领导算了。 径直来到行长室门前,房门紧闭。他敲了敲,没听到反应。正欲再次敲门时,走道里传来胡蓉甜美的声音:“王主任,赵行长不是去汉川开会了吗?” “哦,对对,我都糊涂了。”王加林感激地回望了胡蓉一眼,同时也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不好意思。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副行长被抓了么?抓的又不是我王加林,跟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慌什么慌! 这样一想,他慢慢平静下来,脑子里很清晰地盘点起行领导这一天的外出情况:行长赵国栋赴汉川汈汊湖开会,副行长李金林到孝感办事,钱仲元被抓,家里只剩下副行长孙建伟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放慢脚步,走向孙建伟的“副行长室”。 门开着,人却不在。 王加林找遍二楼和三楼的各股室,大家都不知道孙建伟的去向。他又下到一楼营业室,还是没有。 去哪儿了呢?门既然开着,说明人没有走远。会不会去厕所方便了?王加林又从营业室的后门出来,走向银行大院门口的公共厕所。 仍然不见孙建伟副行长的身影。 他有点儿懊丧地走出臭烘烘的厕所,步履沉重地返回办公楼。低着头一步一步地上台阶,回到三楼的综合办公室里。 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王加林一脸沮丧地喘着粗气。 看到这儿,性急的读者肯定要骂这位29岁的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了。怎么会这么笨呢?打手机呀!这么简单的办法都不会用! 原谅这位可怜的银行办公室主任吧!当然,也怪我们一时疏忽,忘记了交待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 时值1994年秋天,当时的中国,手机可是稀罕玩艺儿。能够用上手机的,要么是大官,要么是大款,因此,人们形象地把手机称之为“大哥大”。那时的手机个头也很大,两部并在一起,可以赶上一块盖楼用的青砖。象a银行孝北县支行这样的单位,有资格配备手机的,只有行长赵国栋一个人。别说手机,座机电话也是比较奢侈的东西,除了几位行领导,整个支行机关只有一部电话,放在支行办公室里,供八个股室的几十名干部员工共用,还兼负收发传真的职责。 拨出电话,各人可以亲历亲为,而传接电话的责任,就义不容辞地落在了办公室工作人员的身上。尤其是小丫头胡蓉,每天从早到晚不知要在楼上楼下跑进跑出多少次。刚才检察院的电话,别人点名要办公室主任接听,王加林就只有亲自出马了。 看到王加林心急火燎地找行领导,胡蓉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好贸然打听。她走进里间拿出主任的茶杯,加满开水,递到他面前的茶几上,随口关切地问:“找到孙行长没?” “没有啊!”王加林连道谢的话也顾不上说,就端起茶杯发起了牢骚,“楼上楼下找遍了,厕所里也找了,都没看见人。检察院还等着我们送东西呢!” “会不会回家了?”胡蓉提醒道。 王加林一听,觉得有这种可能。他迅速拎起茶几上的电话,拨到孙建伟的宿舍里。 嘟嘟几声之后,有人接听,正是孙建伟。 王加林简单地汇报了检察院来电内容。孙建伟说他马上到办公室,见面再议。 a银行孝北县支行职工宿舍楼和营业办公楼建在一起,都是四层板式楼,一栋临街,一栋殿后。两栋楼之间有一个宽敞的院子。这片地原属于花园汽车客运站,是银行作为抵债资产收回的。营业办公楼在原建筑的基础上装修改造过,职工宿舍楼则是新建的。 装饰一新的营业办公楼,崭新的办公设备和办公家具,漂亮的职工宿舍楼。这么好的工作条件和生活环境,在百废待举的孝北县城还不多见呢! 孝北县是个新县,成立才一年多时间。除了县委县政府大院的基础设施基本完工以外,县直各单位的安乐窝正在修建或者筹划当中,租房办公或者住宿是主流。a银行孝北县支行之所以能够捷足先登,提前稳定下来,主要是因为在建县之前,这里已经有一个a银行花园办事处。办事处主任就是钱仲元,他在这个位子上已经任职好多年。办事处升格为县级支行后,钱仲元被提拔为副行长,在三个副职中排名第一位,是大家公认的最有希望取代赵国栋c成为孝北县支行一把手的人选。和尚头上的虱子,这是明摆着的:钱仲元1958年生人,36岁,年富力强,是几个副行长中最年轻的。他有群众基础,有客户资源,更重要的是,深得上级行领导的信任。市分行行长何志雄c分管人事的副行长王道欣对他印象都不错,空降赵国栋到孝北县支行担任一把手,纯粹是为钱仲元过渡。所有的人都认为,两年之后,最多三年,孝北县支行就是钱仲元的天下。谁料想,孝北县支行成立才一年半时间,这位前途远大的钱副行长就出事了。 相传,钱仲元被抓的当天晚上,检察院法警抄了他的家,搜出20多万元的存单和一大堆金银首饰,新买的彩电也被搬走了。种种迹象表明,钱仲元犯的事情不会小,他的政治前途也许就此终结了。 孙建伟回到副行长室,与王加林谈起钱仲元时,也是嘘唏不已。他不只一次地推测和询问:钱仲元到底犯了什么事?既然检察院介入,估计是贪污或者受贿。那么,是支行成立之前的事呢,还是支行成立之后的事情? 王加林一无所知,自然是一脸茫然。他现在最关心的是:铺盖行李买什么样的?日常用品买哪些东西?如何送到县检察院去?还有,这事究竟通知不通知钱仲元的家人? 钱仲元的家就在银行大院里,他老婆宁文莉也是支行员工,还担任着中心储蓄所主任。 虽然检察院有要求,但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个人感情上,孙建伟和王加林都觉得应该告诉宁文莉。两人统一意见后,一起下楼,前往钱仲元家。 新建的职工宿舍楼是半年前交付使用的,四层楼,三个半单元,有24套单元房及四个单间。能够住进这栋楼的,都是支行管理人员或工龄较长的老员工。钱仲元家在三单元二楼,是整栋宿舍楼里面积最大c楼层最优c结构最好的一套。 门被敲开后,王加林发现客厅里电灯没开,茶几上点着两支蜡烛,昏黄的烛光映照着十几个男男女女的面孔。他们散落在沙发上c椅子上c凳子上,或倚墙而立,静静地站着。所有的人都神情沮丧,默不作声。钱仲元那满头白发的老母亲和刚刚放学回家的女儿,还在不停地抹着眼泪。 那场面,如同家里死了人等着出殡一般。 听到孙建伟和王加林的声音,宁文莉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眼睛红肿,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光鲜照人和神采飞扬。 “停电了?”王加林问。 “没有。可能是我们这个单元的线路出了问题。”宁文莉声音有些沙哑地回答。 孙建伟正好接上话头:“就是嘛!我刚才在家里还有电的嘛。” 见客厅人多,孙副行长把宁文莉招呼到通往阳台的房间,正欲转达检察院的电话内容,却见地上摆放着一捆铺盖行李,以及洗脸盆c毛巾c水杯c牙膏c牙刷等用品。 显然,钱仲元的家人已经得到了消息。 孙建伟与王加林对视了一眼,表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既然都准备好了,就没有过多需要商量的。王加林嘱咐说,已经立冬了,天气转冷,棉絮要厚一点的。孙建伟让王加林去拿两条香烟,塞在被子里面带进去。 去办公室拿香烟的路上,王加林心里直犯嘀咕:这烟钱仲元能够抽到吗?对检察院的做法,他也愤愤不平:既然已经通知了钱仲元家里,为什么又让银行送东西?还故弄神秘地要求不告诉他的家人! 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后,王加林这才记起安排不了车。支行的三辆车和三个司机都出去了:秦司机在汉川,唐司机在孝感,连运钞车也动用了,宋司机和办公室副主任余丰新一起去了县公安局。 看到王加林为难的样子,宁文莉说没关系,她自己来想办法。她有个表弟在县法院当庭长,弄一辆车应该没什么问题。 事情安排妥当后,孙建伟和王加林适时告辞。 回到办公室,王加林坐在沙发上发了好半天呆。钱仲元家的大彩电果然不在,客厅里漂亮的低柜上空荡荡的,看上去很不协调。尤其是想起那种让人窒息的凄惨氛围,王加林久久难以平静。他曾多次去钱仲元家里串门,吃饭喝酒,还在那里打过几次麻将。每次去都会被钱副行长家其乐融融的气氛所感染。 钱仲元两口子比较随和,人缘好,平常没什么架子。除了老母亲,还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在隔壁的县一中上学。三代同堂,儿女双全,工作顺心,家庭和睦,多么令人羡慕啊!特别是钱仲元,在社会上有头有面,是孝北县金融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在a银行内部口碑也不错,工作能力强,群众基础好,市分行领导信任。本来前途无量,转眼却进了班房。 支行办公室是两室一厅的套房,进门的客厅里,四张并在一起的办公桌,是胡蓉和三个司机的座位,还有沙发和茶几,倚墙立着两个绿色的铁皮柜。小房间是打印室,那是打字员袁萍的领地,工作台上搁着四通打字机,还有一台佳能复印机。大房间是王加林和余丰新办公的地方,两张桌子两把椅子两个柜子,很整洁。 王加林从沙发上起身,心思重重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在座位上坐下,人事股吴涛就进来了。 “找到孙行长没?”吴涛问。 王加林点点头,抬手示意吴涛坐余丰新的位子。 “余丰新呢?”吴涛坐下后问。 “去县公安局了。” 吴涛突然一脸坏笑:“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打牌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闹得沸沸扬扬的。” 王加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也活该余丰新点子低,火背。 昨天下午,余丰新的两个老战友来看他。他让老婆准备了晚餐,又想找两个人去作陪。唐司机因为第二天要送李金林副行长去孝感,不愿意熬夜,他就叫上了王加林和宋司机。 通常情况下,王加林只要酒喝多了,就会吵着闹着要打牌,可昨天因为感冒,刚刚吃了头孢,他克制着没怎么喝酒,头脑比较清醒,吃完饭之后就回家了。 余丰新和宋司机陪着两位客人打牌。 结果,到晚上十一点钟的样子,公安局抓赌的上门了。 人们常说,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税,二是费,三是罚款。特别是公安系统,罚没收入占到总收入的九成以上。罚款的重头戏则是交通违章。孝北县城区面积较小,过往车辆不多,设有红绿灯的地方只有花园大桥头和洪花路转盘两处,各主要干道连交通标线都没有,想找违章车辆罚款都拿不出依据,交通违章罚款少得可怜。因此,公安局投入抓赌的人员特别多,不光是晚上抓,有时大白天借别人办红白喜事时,也伺机上门。余丰新看到一大群穿皮茄克的警察闯进家门,也只能自认倒霉。 桌上的钱全部被拿走,又对四人逐个搜身,一共缴获1300多元钱,还把四个人带走了。 余丰新的老婆当晚就找到王加林家里,惊慌失措,哭哭啼啼的,求他想办法去把人弄出来。 王加林本来已经睡下,他起床后,马上去找支行保卫股长叶卫国,又叫上唐司机,开车前往花园镇派出所。 镇派出所里黑灯瞎火,根本就没有人。 他们又赶往县公安局,最后在治安大队的办公室里,看见那几个抓赌的警察正在吃方便面。 叶卫国与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比较熟,他不停地递烟,说好话,求情,但治安大队的头儿坚持要对涉赌人员拘留七天。 叶卫国说,宋司机是开运钞车的,每天都得接送钱箱,拘留七天的话,银行就没办法开门了。 交涉了好半天,警察答应不拘留了,但每人要交2000元罚款。 余丰新和宋司机被暂时释放,让他们回家筹钱。余丰新的两位客人仍被扣押,说是所有罚款交齐之后,才能放他们出来。 “昨天晚上我们楼上好几家都在搓,麻将摊子少说也有三四个,偏偏余丰新家被抓了。你说他倒霉不倒霉?”王加林有些不解地唠叨,“公安局声称他们是接到了举报电话才来的,余丰新平时也没得罪什么人呀!” 吴涛说人心隔肚皮,也有这种可能。别看大家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其实孝北县支行水很深,复杂得很。 “说老余倒霉吧,他还是有点儿小火。”王加林又卖起关子,有点得意地说,“从县公安局返回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年初,全市公安系统评选十佳民警,孝北县公安系统有两个候选人,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找我帮他们整过先进事迹材料,其中,有一个候选人就是治安大队的大队长。今天上午,我就和余丰新一起去找那位大队长。还别说,别人真给面子,把罚款减了一半,每人只罚1000元。下午上班后,余丰新就拿着钱去领人了,到现在还没回呢。” 吴涛不失时机地恭维:“都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我看笔杆子也是生产力。你帮他们写了两份材料,他们就少收了4000块钱,哪儿去找这么高的稿费呀!他们应该好事做到顶,索性不罚款的。” 王加林说,他最初也要求公安局网开一面,不收罚款,但治安大队长很为难。说是局里给他们下的罚款任务很重,完不成任务就领不到工资。兄弟们深更半夜到处跑也很辛苦,再说,人都弄到公安局来了,完全不罚钱也说不过去。 “管他呢,能够少罚一半儿也不错。”吴涛继续肯定王加林的功劳,紧接着,又神秘兮兮地问,“我怎么听说,昨晚公安局来后直奔余丰新家里,目的性很强,或许真的有人举报。大家还说,举报的人并非针对余丰新,而是以为你当时也在打麻将。” 听到这里,王加林一脸惊讶。真是这样吗?假如昨天晚上他真的在余丰新家打麻将,最后被公安局带走了,会是什么结果? 这样一想,王加林就有点儿后怕,庆幸自己明智了一回,提前回家睡觉了。 “你往后要多长个心眼,少给别人留把柄。”吴涛提醒道,接着又跳转话题,“你刚才找孙行长干嘛?是不是因为钱仲元的事?” 这家伙平日总是“钱行长”前“钱行长”后的,今天竟然直呼其名了。 王加林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王加林和吴涛在孝感时同在支行机关,后来又一同选调到孝北县工作。同是天涯沦落人,应该说关系不错,但王加林不喜欢吴涛。他觉得吴涛太势利,爱占小便宜,总是投机取巧,又喜欢拍马屁,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对吴涛,他总是不冷不热的。 吴涛并不计较,还是一口一个“老兄”地叫着,时不时到王加林的办公室里坐坐,聊聊天,叙叙旧。毕竟,他们都是行政机构改革的牺牲品。如果不是孝感撤地建市,如果不是成立孝北县,他们又怎么会从繁华的孝感市来到破败不堪的花园镇! 去年六月,孝感地区行署改为孝感市,原县级孝感市拆分为孝南区和孝北县,孝南区辖南部几个比较富庶的乡镇,孝北县管辖的则是北部相对贫困的乡镇。 矮子当中拔长子,孝北县人民政府最终入驻花园镇。花园镇这座历史悠久c饱经沧桑的古镇,得以升格为县城。 从零开始,组建一个县级人民政府,干部从何而来?孝感市委市政府决定:除了从孝北县当地提拔一批外,主要从孝感市各部门及辖属各县市区选调。选调干部总数为360名,名额分配到各单位,同时公布了选调干部可以享受的优惠政策,诸如职级提升c住房补贴c生活补助c定期返回等等。 这些优惠待遇的吸引力极其有限,在孝感工作和生活习惯了的人们,大多不愿意到孝北县,都担心自己成为360个倒霉蛋中的一个。 a银行系统选调干部名额为六人。最终的结果是:市分行信贷科副科长赵国栋c大悟县支行会计股长孙建伟,以及从孝感城区各支行抽调的王加林c吴涛c黄强c夏雨等四名员工。 赵国栋为孝北县支行筹备组长,孙建伟和原花园办事处主任钱仲元c副主任李金林为筹备组副组长,他们实际上就是支行成立之后的领导班子。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四个人的姓氏正好是百家姓最前面的“赵钱孙李”。更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市分行正式下发聘任文件之后,四位行领导的排序居然也是“赵钱孙李”! 选派来的四名普通员工都很年青,年龄最长的是王加林,年龄最小的夏雨刚满20岁。只有王加林已经结婚,而他老婆方红梅本来就在花园镇教书,女儿王彤也在花园镇上学。就是说,王加林从孝感选调到孝北县工作,实际上是一家人团聚了。 “钱仲元的问题可能比较严重。”吴涛面色凝重地说,“昨天,市分行王道欣副行长为他的事专门来过,找过县委县政府领导,似乎没什么效果。” 王道欣分管组织人事和纪检监察工作,这消息从吴涛这里出来,应该比较靠谱,刚才检察院的电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王加林预感到钱仲元凶多吉少,估计这次彻底玩完了。不过,他没有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只是试探地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吴涛眼睛睁得溜圆,露出非常惊讶的样子,站起身,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导火线就是建我们宿舍楼的那个包工头关老板。也不知道关老板犯什么事被抓了,在审问时他供出了钱仲元。说是装修我们支行营业室和修建职工宿舍楼时,他送了钱仲元10万元钱。” “10万元!”王加林喊了起来,“他做这两个工程赚得到那么多钱吗?” “切!”吴涛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用嘲弄的口吻予以回应,“你完全不知道行情。房地产开发和建筑工程装修都是暴利行业,一个工程下来利润多少,你想都不敢想!区区10万元,对于包工头来说,小菜一碟。” 王加林无语。他在牌坊中学教书时,也经常听老师们谈起关老板。 关老板是花园镇关王村的一个农民,小学都没毕业,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建筑工头,名气一下子大起来,在花园镇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学校老师们谈起关老板总是津津乐道,连校长主任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当时只知道关老板有钱,能够捐资助学c捐款济困,至于他到底有多少钱,又是如何赚来的,王加林还真不知道。 “不过呢,钱仲元这么一弄,是坏事,也是好事。”吴涛意味深长地说,又露出一脸的坏笑。 “你什么意思?” “他垮了,你们的机会就来了呗。”吴涛直言不讳。他所说的你们,是指包括王加林在内的四个副行级后备干部。上星期,市分行人事科刚刚来对他们进行了考察和民主测评。 “你扯淡!”王加林骂道,“好象我们巴不得他进去似的。要是大家都这么想,说不定还怀疑是我们使的绊子呢。” “开个玩笑。”吴涛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接着又开始展示讨好的本领,“说实话,你老兄还是蛮有实力的,这次肯定有戏!我绝对看好你,上次测评时,我给你打的可是最高分哟。” “谢谢吴老弟。”王加林礼节性地道谢,至于是不是相信吴涛说的话,当然另当别论。 提到民主测评,吴涛显得愤愤不平。他说,信贷股田桂平等人很不地道,在给后备干部打分时,明显带有色眼镜,一点也不实事求是,完全是瞎搞!其中,一个人给罗新初和陈晓东满分,王加林和张银海的空着没填;另一个人格外“关照”选调干部,王加林的德c能c勤c绩四项都是不及格,而其他三个后备干部全是优秀 听到这里,王加林惊诧万分。吴涛提到的几个人,平常对他非常殷勤,特别是田桂平,总是说如何佩服他崇拜他,坚称只要孝北县支行提拔行领导,非王加林莫属!背地里,怎么会干出如此勾当? 虽然吴涛透露这些有违纪嫌疑,但可信度毋容置疑,因为他参与过后备干部民主测评的统计工作。 田桂平中专毕业后分配到a银行花园办事处工作,算得上是业务骨干。在他勤奋努力c积极上进的时候,突然“空降”来一批选调干部,他肯定会有失落感,产生抵触情绪也情由可原。 对副行级后备干部的考察是两个月前开始的。市分行人事科多次派人到孝北县支行,召开员工大会,找干部谈话,分层次民主推荐和测评,征求孝北县委c县政府和县人民银行的意见。很多程序都走完了,最终提拔的人选可能已经确定,只是盖子还没有揭开。 从方方面面透露的信息和大家公认的看法,这次最有希望提拔的,应该是办公室主任王加林和信贷股长罗新初。人事股长陈晓东虽说占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毕竟年龄大了,学历又低,可能性不大;营业室主任张银海任现职的时间不到半年,资历太浅。 “你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就是老花园办事处的员工,对你也比较认可。”吴涛见王加林有点儿沮丧,继续给他打气。 “能力?能力值几个钱?现在谁还看重你的能力啊!”王加林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说,“有段顺口溜你没听说吗?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关系很重要,能力算个!” 吴涛笑笑,说:“年龄和文凭,你也不输给罗新初呀!” 这倒是实话。王加林和罗新初都是中专毕业,都是职后取得的大专学历,王加林29岁,罗新初34岁,在年龄上王加林优势比较明显。按照现行干部管理制度,股级干部提副科级,年龄不得超过35周岁。正如足球解说员经常提醒中国队的那句口头禅——留给罗新初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吴涛接着自己的分析:“再说资历吧,你和罗新初都是从外单位调入银行的,他的行龄比你长,但你是选调干部呀。根据市委文件精神,选调干部是应该优先得到提拔的。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市分行这次充实支行领导班子,主要是考虑到李金林马上到点了,想找一个能够接替他的人。李金林分管行政后勤c安全保卫和储蓄工作,这些与你办公室主任的工作性质都比较搭界,虽说你没有从事储蓄工作的经历,罗新初同样没有,他进银行一直在信贷岗位。况且,前段时间收学费你所表现出来组织存款的能力,全行上下有目共睹!” “那是因为我与教育界比较熟悉。”王加林谦虚地说。 他师范毕业后分配在花园镇牌坊中学教书,后来参加社会招聘进入a银行孝感市支行。到孝感工作仅一年时间,就赶上了孝感撤地建市,他又从孝感回到了花园镇,准确地说,是来到了孝北县。 在牌坊中学期间,王加林书教得不错,学生喜欢,家长崇拜,领导信任,同事尊敬,很快就进入骨干教师的行列。他多年担任毕业班班主任,还兼任学校语文教研组长c团委书记,在社会上享有良好的口碑,在教育界也小有名气。教育局和教育组的领导c花园镇各中小学的校长,几乎都认识他。加上他老婆方红梅又是县一中教师,银行宿舍楼建成之前,他们家就住在县一中,与县一中领导和财务人员比较熟悉。因为这些渊源,今年秋季开学报名时,王加林主动请缨,协助开展学费代收工作。 代收学费历来是银行之间业务竞争的焦点。 花园镇以往只有a银行cb银行银行和农村信用社,a银行代收学费份额一般在20左右。成立孝北县之后,增设了d银行,又有了邮政储蓄银行,办理存款业务的金融机构从四家增加到六家,而a银行今年的学费代收份额达到了48,占据近半壁江山。这当中,王加林功不可没。 “恕我直言,老兄的弱点还是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吴涛直言不讳,表现出非常真诚的样子,“现在社会风气就是那个样儿,你不可能独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就只能接受失败的命运。该上门的还是得上门,该打点的还是得打点,办任何事情,前期投资必不可少。可能你还不知道,罗新初不仅找过赵行长,还去孝感找过王道欣副行长!连张银海都在利用关系上下活动,只有你老兄是姜太公钓鱼,稳坐在家里。等着天上掉馅饼,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王加林沉默不语。罗新初和张银海四处活动找人帮忙的事,他已有所耳闻,但没有人这样当面告诉和提醒他。 吴涛的分析和告诫也不无道理,但是,要想真正打动王加林,让他改变“死不求人”的臭毛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一点,吴涛心里也清楚。从孝感算起,他们在一起共事也有两年多时间,他对王加林的性格和为人还是比较了解的。 看到王加林一言不发,吴涛感觉有点儿别扭。恰好这时余丰新和宋司机回了,他便起身告辞。 “怎么样?还顺利吧?”王加林关切地问。 “顺利!交钱嘛,哪有不顺利的。”余丰新苦笑着回答,“4000块钱改了姓,两个战友也送到火车站去了。” 宋司机从外间进入里间,不好意思地讪笑。 王加林调侃道:“这都怪宋司机。因为姓宋,所以到处送钱。你白天送钱到储蓄所,晚上送钱给牌友,现在又送钱给公安局。” 办公室里的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连胡蓉和袁萍也跟着起哄。 正在大家苦中作乐的时候,王加林的小舅子方敬文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 方敬文是来找王加林申办贷款的。 敬文是王加林的老婆方红梅的大弟弟,在孝感副食品批发公司上班。因单位经营效益每况愈下,已经不能正常开工资了,敬文就私下里跟着拜把子兄弟老二一起搞装修,想捞点儿外快贴补家用。 他说,最近老二接了一个工程,合同总价款50多万元。前期施工需要一笔垫款,他们已经想办法拼凑了一些,还差一点儿,想找姐夫帮忙贷款五万元。 “工程四十多天就可完工,竣工决算后贷款就能还上。”因为怕姐夫不相信,敬文还特地把签好的装饰装修工程施工合同带来了。 王加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坚决不能贷。他倒不是怀疑合同有什么毛病,主要是对方敬文不信任。 说起他的这个内弟,很多方面还是可圈可点的。人长得英俊潇洒,一米七八的身高,膀大腰圆,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浓眉大眼,鼻梁笔挺,厚嘴唇,络腮胡,看上去特别性感。而且天资聪明,智商相对较高。初中毕业时,他是从家乡的方湾镇中学考上孝感一中的。 那年方湾镇中学考上孝感一中的男生只有四个人。在高中,他们虽然没有分在一个班里,但毕竟是老乡,几个人很快就聚在一起,结为拜把子兄弟。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而最可信赖的朋友,当然还是知根知底老乡。乡情,加上离家在外的孤独和寂寞,以及农村孩子进入城市之后的自卑和恐惧心理,促使他们模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发誓成为同生共死的铁哥们。 周一到周五,兄弟四人呆在各自的教室里完成学习任务,而一旦到了周末,他们就会迅速会合,从早到晚形影不离。 他们穿着从家里带来的最能见人的衣裳,学着城市待业青年吊儿郎当的样子,有时嘴里还叼着香烟,在孝感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闲逛。哪儿人多热闹,他们就往哪儿挤,也没什么具体目的,就是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稀奇古怪,人们为什么要聚在一起。 风景和热闹看够了,他们有可能钻进一家网吧,上网,打游戏,也有可能吵吵闹闹地结伴儿一起去看场电影,或者去录像室欣赏武打片。他们对逛商场没什么兴趣,因为身上的钱不多,买不了什么东西,同时觉得那是女生才做的事情。 城里的旮旮旯旯逛遍了,他们又把活动范围向城郊周边扩展。最后发现城西澴河岸边是个不错的地方,特别是临近河口大桥的大片树林和草地。高大的白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厚厚的草坪如绿色的地毯,四个人正好坐在树阴的草地上打扑克。有时,他们在学校里吃完早饭就往城西跑,买上一些饼干c锅巴c麻花之类的干粮,带上几罐啤酒,中饭就在河边解决,然后接着打牌,一直到夜幕降临 高一和高二两年时间,我们的敬文同学和他的三个结拜哥哥就是这么度过的。至于学习成绩,那自然全是稀烂。 进高三后,四个人几乎同时开始警醒:继续这样下去,过一年就要回家当农民啦! 老大提议:必须悬崖勒马,暂停周末聚会,该好好地搞一搞了。 “就算考不上大学,也要争取中专。如果在孝感混了三年,最后连商品粮户口都吃不上,回去没法向老人们交账!”老大说得比较实在,而且非常动情。 大家纷纷表示赞成。 四个楞头小子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能够从农村中学考入孝感一中,说明他们还是有些哈数的。只要能够真正把心收回来,扎扎实实擂一年,兴许还能在高考中取得不错的成绩。 遗憾的是,四兄弟中年龄最小的敬文同学刚刚离开“狐朋狗友”,又遭遇“红粉佳人”——班上一位漂亮的女生向他吐露了芳心。 幸福的敬文很快就卷入了爱情的漩涡。 住在孝感城读书,花费本来就高,方敬文这人手又比较撒。这两年与几个结拜兄弟一起吃喝玩乐,他出的钱最多。 比方四个人一起在小餐饮或者大排档上吃完饭,老大说,今天我来买单吧!说过之后人却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 老二坚决表示反对,怎么能让大哥破费呢?还是我来!说话的同时,右手插进上衣外套的内层口袋,摸了一会儿,又空着手慢慢抽出来。左右两只手同步插入上衣外面的两个荷包里,接着还是空手出来,双手又同步插入裤子的口袋,再老半天没有动静。 老三见此,非常迅速地摸出了自己的皮夹子,表现出非常慷慨的样子。都别争了,今天我来!打开皮夹子,却发现里面只有几张毛票和硬币,不够付账单的零头。 最后掏钱的,还是冤大头方敬文。 买零食买啤酒买香烟也是一样,哥哥们只是提建议c出点子c拿意见,跑腿去办事的,掏出真金白银的,总是我们可爱的敬文同学。 是因为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比三个兄长好一些么?大家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在这里还是多费点儿口舌,来聊聊方敬文同学的家庭吧!权当是对他这个借款申请人进行贷前调查。 敬文家住xg市xn区的方湾镇,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父母结婚时,祖父已经不在人世,家里只有年迈的老祖母。 方爸爸方妈妈婚后的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孩——也就是敬文的大姐方红梅。紧接着,如同串糖葫芦一般,跟着来了方腊梅c方敬文和方敬武,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制造出了两女两男四个小生命。 也不晓得当时的人们怎么那么容易怀孕,而且那么能生,不象如今的年轻人,怀孕如同买彩票,全靠碰运气。有的结婚了好多年,女方的肚子总是没动静,于是找偏方,看中医,实在不行就人工培育受精卵,做试管婴儿。生孩子也不选择该出的通道,动不动就划开肚皮剖腹产。 有了四个小孩后,方家变成了祖孙三代七口人,也可以算作是大家人口了。 七张嘴巴要吃饭,全指望着方爸爸和方妈妈两个人。落实农田责任制——分田到户之前,夫妻俩天天出工挣工分,一年上头从来不偷懒,但年终结算还是缺粮户,一家人总也吃不饱肚子。 四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个接一个地上学,家里的负担越来越重。老祖母又总是三病两痛,常年卧床不起。大闺女红梅小学毕业那年,最小的敬武也该读书了。 瞅着孩子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进过学堂的方妈妈小心翼翼地建议,红梅读完小学就算了,不用上中学,退学回来挣工分,为家里分点儿负担。 方爸爸一听就火冒三丈。他坚决不同意,还骂方妈妈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蠢女人。鼠目寸光,只顾眼前利益,必定会耽误孩子们的前程。 “四个娃儿上学,报名费就得几十块钱,还要买笔买本买墨水,晚上写作业点灯要煤油,钱从哪儿来?家里还欠着生产队那么多的缺粮款。”方妈妈有些委屈地争辩道,“你看菜园子和红梅一样大的娃儿,还不是有那么多没上学。” 菜园子指的是他们所在的生产队。 方湾镇是乡政府驻地,有两条大街和十几条小巷子。每天上午,四邻八乡的农民来赶集,街上还是挺热闹。菜园子位于镇子的边缘,与热闹的街市隔着一条小河。 “别人家的娃儿怎么样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娃儿,只要想读书,哪怕是砸锅卖铁,我们也要供到底!”方爸爸义正辞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方妈妈不好再说什么了。她本来就是个老实巴交c贤惠善良的家庭妇女,做事慢条斯理,说话轻言细语,典型的贤妻良母。一向把上过高小的方爸爸的话当成圣旨,不是愁得实在没办法,她是不会与方爸爸顶嘴的。 新学年开始,这个家里走出了四个背着书包上学堂的“小儿郎”。 为了供孩子们上学,方爸爸利用晚上去街上有需求的人家打零工。他还把吸了十几年的烟戒掉了,酒呢,不是馋得实在没办法,绝对不沾。 一次带老祖母去镇卫生院看病,方爸爸无意间与大夫聊起了自己家里的情况。没想到那位大夫竟然是医院院长。好心的院长对一位农民能够如此深明大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突然问方爸爸,愿不愿意到卫生院当临时工。说得更具体一点儿,就是到医院食堂里当炊事员。 方爸爸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并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做好。 就这样,方爸爸找到了一份每个月有30元钱收入的工作。 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他到镇上唯一的国营餐馆拜师学艺。先是学白案,练习煮饭c蒸馒头c烙饼c做包子这些基本功,接着学红案,炒炸煎煮,努力把菜烧得色香味俱全。 因为每天早晨五点钟就要起床筹备早餐,方爸爸晚上只能睡在卫生院的一间单身宿舍里。 开过早饭,碗筷清洗收拾完毕,他就必须去菜市场买菜,为午饭做准备。 下午,他会抽出时间回菜园子看看老祖母,料理料理家务,或者去侍弄家里的几分自留地,给蔬菜上粪浇水。这些事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因为医生护士们的晚饭还等着他做咧! 虽然住在同一个镇子里,方爸爸和方妈妈实际上过着“夫妻分居”的生活,难得找到亲热的机会。 四个孩子的衣服,总是大的穿了小的穿,经常是补丁摞补丁,特别是小闺女腊梅和二小子敬武,基本上没有穿过新衣服。 两个小家伙有时不免闹情绪,责怪方爸爸方妈妈偏心。 “哪个叫你晚出生的?你出生在哥哥姐姐的前面,还不是该你穿新的。”方妈妈笑着跟孩子们扯横皮。 方爸爸则对孩子们循循善诱,如同哲人一般地说:“不怕身上衣裳破,就怕肚子里没有货!” 大闺女红梅第一次参加高考落选,方爸爸二话没说,就让她继续复读。 结果第二年考上了孝感师范学校。 家里终于有人吃上了“商品粮户口”,方爸爸心里美滋滋的,成就感特别强。他整天乐得如弥勒佛,揣上两包好烟在口袋里,见到熟人就发。在卫生院做饭时,口里还哼着小曲。 方红梅师范毕业,分配到了家乡的方湾镇中学教书。那一年,妹妹腊梅刚刚参加完中考。成绩不怎么理想,只过了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 在腊梅是读高中还是继续在初中复读的问题上,一家人纠结了好几天。如果读普通高中,将来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基本上为零,特别是女孩子,后劲都不足,想考上中专都难。而要是在初中复读,又没有学籍档案。初中属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对学籍管理特别严。要是以“黑户口”参加中考,又面临着被举报c取消考试和录取资格的风险。 “现在红梅在中学里教书呢,未必对教师的弟弟妹妹就不能给予一点儿优惠?”方爸爸有理有据地分析,并且对大闺女下了死命令,“腊梅的学籍问题就交给你了,你这个当姐姐的要多操一点儿心。” 就这样,决定腊梅还是继续在方湾镇中学复读,与刚刚升入初三的敬文同一个年级。 第二年中考,对于这个书香家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因为有两个孩子要接受升学的考验。 中考临近时,方爸爸向院长请了几天假,不去卫生院做饭了,全心全意在家里照应,以稳定军心。 吃过他精心制作的早餐,两个考生即将奔赴考场了。方爸爸双手在围裙上揩着,一个劲地嘱咐:“要沉着,莫慌!” 看到孩子们远去的背影,他自己的眼眶里却浸满了泪水。这个刚入不惑之年的汉子,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到卧室,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显得六神无主,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上。 到了上午放学的钟点儿,方爸爸就在大门口翘首了望,如同迎接从战场上归来的战士。看到腊梅或敬文的身影,他又拿起身边的扫帚,在已经很干净的地面上扫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而眼睛的余光,却在偷偷观察孩子们的面部表情,以此来推测是考得好还是考得坏。 如果孩子们主动向他汇报“战况”,是好消息他就会浇冷水:“你容易别人也容易,水涨船高,不能骄傲,再接再厉,把下一科考好。”是坏消息呢,他又会给孩子们打气:“没关系,没关系!这科不行有下科,农业损失副业补。快点吃饭,吃完饭后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好,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下一门考试。” 中考全部结束等待发榜的日子,才是方爸爸和方妈妈最受煎熬的时光。 方爸爸整日提心吊胆,坐卧不安。眼巴巴地问家里的两个考生,究竟考得怎么样,能够预估多少分,遇到镇上别人家参加过中考的孩子,也要拦下别人问这问那,在心里与自己的两个娃儿比较。他有时窃喜,有时伤悲,听到广播里播新闻就停下脚步细听,到卫生院就去找最新的报纸看。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别人打听,中考的分数线可能是多少,录取比较高不高,除此之外,没有心思干其他的任何事情。 夜深人静,方爸爸一个人躺在镇卫生院那间简陋的宿舍里,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烤烧饼”,或者强迫自己平躺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等着天明。 他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两个孩子都能考上中专。这样家里的负担就能一下子减轻许多,真正看到出头之日。 “要是考不上中专,怎么办哟!”因为实在睡不着,方爸爸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已经收起来的旱烟袋翻出来,坐在床沿上,又点燃了烟丝。烟丝随着他吸气的频率忽明忽暗。烟雾缭绕中,方爸爸愁容满面,时不时用手理理满头的白发。 和所有的农村父母一样,方爸爸坚持让孩子们上学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要孩子们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户口”,成为“公家人”。而初中毕业生只有考上中专,才能做到这一点。 虽然中专与高中属同等学历,但在农村孩子和他们的家长眼里,两者有着本质的差别。考上中专,意味着读书再不用自己花钱了,学费c生活费都是国家出,还能得到助学金和奖学金,毕业之后能够分配工作,拿到稳定的薪水。而考上高中,哪怕是重点高中,却改变不了“农村人”的身份。读书的花销全是自己的,毕业之后得参加高考,如果高考落选,哪儿来的还得回哪里去,继续和父辈一样当农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修地球”。 因此,农村家庭会把孩子考上中专看成是“天大的喜事”,如同婚丧嫁娶一样地“过客”,大摆宴席,甚至请戏班子唱戏,请电影队放电影,亲戚朋友都会来送礼恭贺,而考上高中,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即使你厚着脸皮“过客”,别人也不会来捧场。 说实话,就算腊梅和敬文都考上重点高中,仍然没有办法解开方爸爸的愁肠百结。在孝感城里读书,学费那么贵,每个月的生活费得好几十。虽说实行农田责任制后,家里分得了两亩多河畈地,但地里的出产加上他的工资,还不足以负担两个孩子进城上学的开销,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刚刚进入初中的方敬武 皇天不负有心人!中考成绩正式出炉时,带给方家巨大的惊喜:腊梅过了中专线,敬文过了重点高中线。 这样的结果是全家人最愿意看到的:后劲不足c发展潜力差一些的腊梅捧上了“铁饭碗”,而冲劲十足的敬文,则有希望去叩开高等学府的大门。 前段日子阴云密布c被沉闷的空气所笼罩的方家,霎时间云开雾散,有了一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家里每一个人的愁肠都解开了,每一张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两个金榜题名的“英雄”在大姐方红梅的率领下,欢天喜地地去孝感中心医院进行了体检。 一切都比较顺利。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尽管心情焦急,但还是快乐无比。 外人的羡慕嫉妒恨,让方爸爸更加开心。他整天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显得喜气洋洋的,碰到每一个人都主动打招呼,挑水担粪时,还自我陶醉地哼着楚剧《百日缘》,简直就是个快乐的大男生! 前段日子一直愁眉不展的方妈妈,也变得容光焕发,走路脚步轻快,做事浑身是劲。人啊,都是靠精神活着的。 方爸爸和方妈妈甚至在商量着“过客”通知哪些人来,计算着可以收多少礼金。 腊梅填报的志愿是孝感师范学校。她想和姐姐一样,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孝感师范学校位于花园镇附近的五里棚,那是姐姐的母校。姐姐的男朋友王加林又正好在花园镇牌坊中学工作。 多重原因让这个18岁的小姑娘把自己的希望和梦想都与那个叫五里棚的地方联系在了一起。她甚至询问过姐姐,五里棚与牌坊中学之间有多远,幻想着将来在师范里读书时,可以利用周末去看看未来的姐夫,或者与王加林一起结伴回方湾镇。 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只要录取通知书一来,方家就可以热闹起来啦。可是等啊等啊,直等到方湾镇中学其他过中专线考生的录取通知书都来了,敬文上孝感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了,腊梅同学的却杳无音信。 眼看就要进入八月下旬,暑假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家人再也没有耐心这样被动地等下去。 在方爸爸的催促下,红梅和大弟敬文一起,乘车赶到了花园镇,又步行到孝感师范学校。找熟悉的老师,找过去的班主任,找校长书记,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学校里根本就没有收到方腊梅的考生档案。 姐弟俩着急万分:这怎么可能?腊梅的档案投到哪里去了呢? 别人说,这得去教育局招生办公室查询。 于是,他们又从花园镇坐火车到孝感城,心急火燎地赶往教育局。 招生办的工作人员最初不让查。方红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开了。方敬文也是低三下四地说好话,恨不到给别人跪下。 工作人员这才动了恻隐之心,进入档案室去查询。出来之后告诉他们说,方腊梅的学籍档案存在问题,考生档案被扣下了,没有投到招生学校。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身为初中教师的方红梅很清楚,一旦学籍档案出问题,就等于给考生判了死刑,找任何人都没有用。别说读中专,腊梅现在连重点高中都去不了。 姐弟俩如泄气的皮球,无助地走出教育局,迈着沉重的双腿前往长途汽车站,准备打道回府。 乘车回家的路上,他们仍然觉得这件事情蹊跷:方湾镇中学复读过线的考生有好几个,为什么别人都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呢? 当然,他们不会因为腊梅落选就去控告别人,只是觉得出现这样的结果蛮奇怪,而且对腊梅太残酷,太不公平。 可以想见,在家里眼欲穿地等候他们的亲人们,听到这一消息时会是什么情形! 大喜之后的大悲,往往比最初的悲伤更具杀伤力。如果腊梅中考成绩不理想,直接落了选,大家或许只是郁闷两天就没事了。可是,她考出的分数比敬文还要高,给全家人带来了至高无上的期望,把大家喜悦的情绪推到了最高峰,现在一下子又跌入谷底。这无异于把一个人高高举起,然后再重重地摔下。 方爸爸和方妈妈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两位可怜的老人整天以泪洗面,重回唉声叹气c心灰意冷c愁眉苦脸的节奏。 直接当事人腊梅姑娘所受到的打击自不必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茶饭不思,也不听人劝,有时躺在床上昏睡,有时坐在凳子上发呆,时哭时笑。我们真担心她的精神方面出现问题。 最不堪一击的还是老祖母。老人家在红梅姐弟从孝感回来的第三天,就带着对后人们的担忧离开了人世 计划中的报喜成了报丧。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来到方湾镇菜园子,参加了老祖母的葬礼。 安葬完老祖母,家里已经债台高筑。方爸爸还是东挪西借,凑够了敬文的学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让他去孝感一中报到。紧接着,方爸爸又让大闺女红梅到肖港镇中学找人帮忙,坚持把腊梅送到那里读普通高中。 为了及早偿还家里欠下的债务,方爸爸卖掉了家里的睡柜c穿衣柜和两口木箱,方妈妈则偷偷到孝感的私人医院里卖血 ——这就是方敬文赴孝感一中上学之前的家庭背景。 如果没有这一大段罗嗦的叙述,我们或许对敬文与结拜弟兄们的寻欢作乐可以理解。农村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进入城市之后对什么都感到新奇,课余时间偶尔放纵一下,也未尝不可。我们甚至可能对重哥们义气c出手慷慨大方的方敬文充满敬意。 但是,当我们知道了家人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送他进城读书的,方爸爸方妈妈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在肖港镇中学读书的腊梅同学是如何的节俭c如何勤奋努力地学习,我们就会觉得他的行为不可原谅。同样是在外面读高中,敬文每月的花销比二姐腊梅一年用的钱还要多。特别是他在高三恋爱后,花钱简直如流水! 这些钱当然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而是他编造谎言c虚列名目,向方湾镇的父母和大姐索要的。 敬文是父母生下两个女孩之后,苦苦盼来的第一个男丁,打小就格外受宠。不只是方爸爸方妈妈宠爱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同样娇惯他。享受额外的关照,得到特殊的保护,拥有各种各样的特权,家里只要有好吃的c好玩的东西,肯定优先满足他。 这种娇生惯养造就了他唯我独尊的性格。他在家里处于绝对核心的位置,老少三代人都是围着他在转。尤其是方爸爸,对他格外的迁就。直到他到孝感读书之后,因为钱的问题,父子之间才开始发生冲突,慢慢就有了裂痕和间隙。 由于敬文一而再c再而三地对家人说假话,方爸爸对他失去了基本的信任,不论他讲什么,方爸爸总会说:“莫听他胡扯!他的话,只能作参考。” 高一高二的寒暑假,敬文虽然回到了家里,但大把的时间还是和结拜兄弟们一起度过的。 四个人除了在方湾镇上寻乐子以外,就是轮流去某个兄弟家里打牌。吃的喝的自然由那位兄弟的家人负责。 敬文家距方湾镇最近,上街比较方便,加上方爸爸做的菜好吃,四个人聚在他家的时间相对比较多。 碍于情面,方爸爸方妈妈每次都是跑前跑后c竭尽全力的伺候他们,但内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几个人在家里吵吵闹闹,影响了二闺女腊梅和老幺敬武温习功课不说,也确实增加了家里的开支。 不痛快又不能说,还不能表现在脸上。方爸爸和方妈妈都感到很憋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着。 到了高三的寒假,敬文没有把结拜兄弟们带回家,却带回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同学。 方妈妈又惊又喜,拉着这个城市姑娘的手问长问短,俨然已经把她看成自己的儿媳妇。 方爸爸却忧心忡忡,脸拉得老长,没有半点儿笑容。 “完了!完了!三年的钱白花了。”送走敬文和他的女朋友之后,方爸爸痛心疾首地发着感叹。 果然,第二年的高考,方敬文考得一塌胡涂,连中专线都没有过。而跟他一起玩的三个结拜兄弟,老大过了中专线,老二老三过了大专线。 敬文原以为女朋友会来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给他一些安慰和鼓励的,结果别人不再理他了,快刀斩乱麻地与他拜拜。 爱情的鸟儿飞走了。 在肖港镇中学参加高考的腊梅同学也名落孙山。她读书已经快读疯了,眼睛也快读瞎了,于是赌咒发誓,打死再也不复读。 但这事由不得她。 面对两个孩子的高考失利,方爸爸表现得比三年前要平和许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饱经沧桑的方爸爸,已经能够接受任何残酷的现实了,抗打击能力明显增强。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两个垂头耷脑的“败将”说:“你们都去孝感复读!什么时候考上,什么时候回来见我!” 至于复读的费用,他只能去花园镇,找已经结婚成家的女儿女婿帮忙了。 就这样,敬文和腊梅又开始在孝感城内两所不同的高中复读。 第二年,他们同时被孝感地区财贸学校录取。 财校毕业后,方腊梅分配到了方湾镇工商行政管理所。方敬文则留在了孝感城,供职于xg市副食品批发公司。 因为敬文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文章也写得不错,他被安排在副食品批发公司办公室做行政工作。象大多数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他每天上班早去晚归,周末加班加点,对领导唯唯诺诺,不管是不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哪怕是领导的私事,都抢着去做。 很快,敬文就得到了公司经理的赏识和认可。经理不仅提拔他为公司团总支书记,还做起月下老人,把自己的亲侄女李华介绍与他认识。 两个年轻人相处不到半年,就开始谈婚论嫁,并且顺利地步入婚姻殿堂。李华在市化工厂上班,虽说只是个工人,毕竟也是国营单位。 小两口初婚的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最主要的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方敬文在孝感落了户,成了体面的城市人。 副食品批发公司职工宿舍楼位于xg市区最热闹的北正街。敬文李华住的是两个相邻的单间房,他们在中间开了一个门,把两间房打通,又隔出部分空间做厨房,辟出两平方米做厕所,改成了有模有样的套房。 这套二十多平米的房子,不仅是敬文李华的安乐窝,更是方家老少两辈人的骄傲。方爸爸不再对大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了,父子关系虽然算不上融洽,但也不象往日那么紧张。儿长三十岁,老子往后退。这是自然规律,方爸爸不愿意去强行违抗,免得大家都不开心。 敬文李华婚后的第二年,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亮亮。 亮亮的到来给他们的小家庭及双方的亲人们带来无尽的快乐。这个小东西,简直成了大人们的开心果。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争着亲他,叔叔姑姑舅舅小姨抢着抱他,有时都感觉到分不匀。 不过,开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多了一个“小太阳”,家庭经济开支成倍增长。更要命的是,敬文所在的副食品批发公司和李华上班的市化工厂都开始走下坡路,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到亮亮上幼儿园时,往日红红火火的市五金交电批发公司c市纺织品批发公司c市百货批发公司相继破产倒闭,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勉强维持,也是名存实亡。市化工厂则处于半停产状态,只能给工人们发生活费。 收入大幅度减少,哄抬上去的消费水平又下不来,想改变已经形成的大手大脚c铺张浪费c花钱如流水的习惯,那更是比登天还难!敬文和李华开始陷入经济拮据c捉襟见肘的苦难岁月。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夫妻俩于是经常吵架,一家三口逢年过节回方湾镇,再也不如往日那么风光无限了。人穷志短,一块钱难倒英雄汉。为了养活老婆和儿子,方敬文重新开始向年迈体弱的父母伸手,找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借”钱。这里的借之所以要打上引号,是因为他“借”钱是没有打算偿还的。 三个月前,他刚从大姐红梅那儿“借”走两千元,说是要交亮亮参加乒乓球训练的学费。承诺一个月就还,可到期后一直没有动静。今天来谈贷款的事情,敬文对那两千元的欠款闭口不提,似乎根本就不存在那么一回事情。 这种人,即使是亲爷老子,你也不敢为他办理贷款呀! 贷款是银行资金,不是个人的钱,出了问题是要承担责任的。再说,贷款的首要条件就是要确保资金安全,要审查借款人的财务状况和人品。总不能因为有亲戚关系,就把所有的制度和原则抛到九霄云外吧! 王加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方敬文办理贷款。当然,他不是简单生硬地拒绝,而是把话说得比较委婉。理由是:方敬文的户口不在孝北县,在孝北县没有固定住所,又不在孝北县工作,不符合贷款条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 看姐夫完全封了口,而且态度那么坚定,方敬文觉得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懊恼而又失望地告辞。 王加林非常热情地留内弟吃晚饭,还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串,叫敬文自己先去家里,看看电视,他快下班时就回。——王加林住的也是银行新宿舍,一单元四楼,敬文去过多次,很熟悉。 方敬文谢绝了姐夫的好意。他说自己还得赶回孝感,手头一大堆事情,加上老二还等着他贷款的信儿。 王加林于是起身送内弟下楼。在银行大院门口,两人有些尴尬地告别。 方敬文出银行之后,径直左拐,沿胜利路往花园火车站方向疾行,但走了分把钟的样子,他的脚步又放慢下来,思考起是坐火车还是坐汽车回孝感这个问题。 孝北县城和孝感城同在京广铁路线上,南来北往的火车很多,但因为两个火车站都是小站,停靠的客车不多。这个钟点,不知道有没有南下在孝感站停的列车。坐长途汽车吧,又得前往新城区的孝北汽车客运站,步行得花半个多小时。孝北县城没有出租车,城内拉客营运的,只有电动三轮车或者双轮摩托,大家习惯地称之为“麻木”。 方敬文于是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地寻找着“麻木”。“麻木”没有看到,他的目光停在了“孝北县第一高级中学”的招牌上。学校与a银行紧密相邻,准确地说,只有一墙之隔。敬文的大姐——也就是王加林的老婆方红梅就在这所学校教书。而且,王加林一家在学校里住过四五年,直到a银行新宿舍落成后,他们才从校园里面搬出来。 敬文对这所学校同样也很熟悉。这个时候他把目光停在学校的招牌上不挪开,当然不是因为恋旧,怀念造访姐姐姐夫故居的日子。实际上,他对自己的借款要求被姐夫轻而易举的否决还是不甘心。好不容易来孝北县一趟,姐夫简单几句话就把自己打发了,未免显得太窝囊。这与自己从孝感出发时的满怀期望相差甚远。再说,回去又如何向老二交账呢?老二对他的这次孝北之行是寄予厚望的。 他想去孝北一中找大姐说说,让大姐做做姐夫的工作,或许贷款的事情会有所转机。 这样想着,方敬文就到学校门房登了记,然后沿着一条狭长的林往校园深处走。 作为孝北县的最高学府,这所学校可是很有些年头。学校创建于1952年,最初叫孝感县三中,后来又更名孝感县花园中学c花园镇中学c孝感县第二中学,孝感县改为地级市时,校名又改为孝感市第二高级中学。无论是在孝感县还是县级孝感市,这所学校一直与孝感一中齐名,一南一北统治着全县的高中教育,是全县为高等院校输送人才的主力。有些年份,这所学校的高考升学率甚至超过了孝感一中。学校因此荣膺湖北省首批办好的重点高中,湖北省示范高中。遗憾的是,方红梅进入这所学校的时间稍微晚了些,如果她能够在妹妹腊梅和大弟敬文第一次高考落选之前调进这所学校,弟妹们就不会为寻找复读的学校平添那么多的愁绪c耗费那么大的气力了。孝北县诞生之后,学校正式定名为孝北县第一高级中学,简称孝北一中。 敬文虽说来过孝北一中好多次,但他只是对通往大姐“故居”的路线以及“故居”周边比较熟悉。至于学校教学楼c办公楼c实验楼c教工宿舍楼c学生公寓楼的情况,他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大姐红梅在哪儿办公抑或在哪个教室上课。不过,这些事情难不倒副食品批发公司的业务员。鼻子下面是大路,张口问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很快,他就在一栋欧式建筑风格的小阁楼里见到了大姐方红梅。 正在埋头批改作业的红梅老师听到其他老师说有人找她,又抬头看见大弟敬文时,她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高跟鞋“咚咚咚”地敲击着实木地板,来到弟弟的前面。 “你怎么来了?”因担心娘家出了什么事情,方红梅的神情有些紧张,语气显得急促。 “一点儿小事情。”敬文尽量放松地回答。 “走,我们下去说!”方红梅在前面领路,带着弟弟走下木楼梯,走出小阁楼,来到楼前的一棵大杉树下面。 这棵杉木的树冠直径超过十米,塔形树冠如同一个巨大的绿伞罩着地面,形成一片很大的树阴。 方敬文就在这片树阴下面向姐姐道明了此行的目的。 “既然你姐夫说他们不对孝北县以外的人贷款,银行肯定有这样的规定,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红梅老师不怎么关心丈夫工作上的事情,对贷款方面的规定一无所知,她也感觉比较为难。 方敬文对姐姐的这种表态深表失望,一时语塞。不过,他马上又来了灵感:“那以老大的名义贷款行不行呢?老大在孝北县工作,而且是公务员,还是股级干部,银行总该可以信任吧!” 老大就是他在高中时结拜的大哥金安。金安中专毕业后,分配在孝感市人事局工作。孝感撤地建市时,也被选派到了孝北县,是360个“倒霉蛋”中的一个。眼下,在孝北县人事局任股长。 “行不行还是得问你姐夫。”红梅老师回答得比较谨慎,而且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金安愿不愿意以他的名义贷款呢?” “这个绝对没问题!”敬文显得非常有把握,他坚信大哥是会帮助他这个小弟的。 方红梅却心存疑义。她提议说:“这样吧!你先去征求一下金安的意见,如果他同意了,我们再一起去找你姐夫。” 县人事局在新城区。坐“麻木”过去,再从那边回来,少说也得四十分钟,加上找人和谈事,恐怕得一个多小时。再过那么长的时间,银行早就下班了。 方敬文沉思片刻,问:“学校里能打电话吗?我有老大的号码,在电话里跟他讲一下就行了。” 孝北一中总共有两部电话,一部在学校办公室,一部在门房。办公室的电话是学校领导们用的,办公室主任严格把关,一般不允许教师私人打。加上办公室里那么多人办公,说话也不方便,所以,方红梅提议去门房看看。 姐弟俩一前一后,穿过尘土飞扬的操场,走过幽静的林,来到学校门房。 门卫老头听他们说明来意,脸上浮现出坏笑,非常大度地说:“你们自己去打吧!” 姐弟俩连声致谢,走进门房,却看见桌上的电话机锁在一个白铁皮盒子里,只露出一个听筒。接听电话还可以,拨打电话必须用钥匙把铁盒子打开。 门卫老头笑着解释说:“电话被保卫科锁上了,钥匙在保卫科长手里。” 因为受了捉弄,红梅老师有些生气,不再理睬门卫老头,故意大声对弟弟说:“去你姐夫办公室打吧!” 出了学校大门,方敬文并没有去右手边的a银行,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街道上。他刚从姐夫那儿出来,不想这么快又回转去,更不想让姐夫知道他搬姐姐当救兵。他对姐姐说:“算了,我还是去邮局打吧!又不是长途,花不了几个钱。” 县邮电局也与县一中相邻,出校大门的左侧。 县一中面积很大,几乎占孝北县城老城区的四分之一,但有一个比较大的弱点,就是学校大门窄小,显得不气派。校园形状呈“凸”字型,或者说,仿佛一个肚子很大的葫芦,出学校必须通过a银行与邮电局之间的一条狭长的巷子,才能到达门口的胜利路。 姐弟俩进邮电局后,敬文到柜台前挂电话,红梅坐在长条椅上等候。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对方迅速叫来了金股长。 兄弟俩嘻嘻哈哈地聊起来,通通骂骂地寒暄了好半天。进入正题后,敬文表情严肃,絮絮叨叨地描述事情的来龙去脉,谨小慎微地提出了要求。但方红梅听得出,金安并没有象弟弟预料的那么爽快地答应。 电话打了十多分钟,似乎也没有达成一致。 最后好象是金安邀请敬文去吃晚饭,方敬文回答说:“谢谢了,我火车票买好了,回孝感有事。”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因为生气,方敬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面对从长条椅上站起来的大姐,他有些遗憾地解释道:“老大说,县政府对公务员个人贷款管得比较严,必须由财政局开具个人收入证明,还要取得工作单位人事局的同意,有点复杂。” 看到弟弟一次又一次碰钉子,方红梅心里不好受。血浓于水,毕竟是一奶同胞的姐弟,她特别同情弟弟眼下的光景。 “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下班后再跟你姐夫说说,看他能不能想想其他的法子。” 也只能如此了。 方敬文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花园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目送弟弟远去的背影,方红梅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发硬,泪水不自觉地漫了出来,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哽咽。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脸,然后返回孝北一中校园。 坐在办公室里,方红梅再也无心批改作业或者备课了,满脑子里全是大弟弟敬文的身影。 方家的四个孩子中,从小到大,敬文一直是“领袖”人物。特别是他财校毕业分配在孝感工作,成为“城市人”之后,全家人都以他为骄傲。后来,他又娶了城市姑娘李华当老婆,还造出了白白胖胖c活泼可爱的亮亮,简直就是方家传宗接代c改良品种的功臣! 那几年,敬文一家三口吃的c穿的c用的东西,总是在方家领导时代新潮流,另外几个小家庭只能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或者争相效仿。逢年过节聚在一起,敬文李华也是玩得最潇洒的,打麻将“斗地主”,千儿八百的输赢眼睛眨都不眨。 没想到这两年说不行就不行了,消费水平直线下降,日子过得每况愈下,步履维艰,连维持温饱都感觉吃力。今年夏天,敬文两口子送亮亮去学打乒乓球,他们竟然连培训费和购买球拍c球衣的钱都出不起!无奈只有找方红梅借了2000元。 副食品批发公司和孝感化工厂都是要死不活的,破产倒闭是迟早的事情,敬文和李华已经濒临失业的边缘。再不想想办法,一家三口如何活人呢?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亲情上,方红梅都觉得她应该帮弟弟一把。她下决心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老公,甚至不惜软磨硬泡c寻死觅活,逼迫王加林为敬文贷款。 拿定主意后,红梅老师又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红墨水钢笔,继续批改桌上的一大摞学生作业。 “方老师,a银行的钱仲元是不是出事了?”方红梅刚把注意力集中到批改作业上,突然有老师这样问。 “出什么事了?” “你住在a银行都不知道啊!”问话的老师惊诧于方红梅的消息闭塞,神秘地回答说,“钱仲元被检察院抓了。街上的都议论成一锅粥了!”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情?”红梅老师确实是第一次听说,脸上满是惊愕,眼睛瞪得铜铃一般。 “昨天下午快下班时抓的,钱仲元的老婆也被带走了,听说还抄了家。家里的现金c存折c金银首饰都被拿走了,连彩电也搬走了。” 这简直是爆炸性的新闻!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开始静心旁听,或参与评价和议论。 因为钱仲元是花园镇本地人,又长期在a银行花园办事处当一把手,老师们对他都比较熟悉。往日提到他,总是如雷贯耳,现在突然听说他被抓了,大家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幸灾乐祸的比较多。 人们普遍喜欢看到混得比自己如意的人栽跟头。 至于钱仲元因为什么被抓,版本也有多种多样。有的说,他在修建银行宿舍楼和装修营业室的工程建设中收受贿赂,——这与前面吴涛探听到的消息差不多;有的说,他在发放贷款的过程中,故意刁难别人,索要好处费,吃回扣;有的说,他当办事处主任时私设小金库,而县支行成立之后,又没有上交,把小金库的钱与几个知道内情的人瓜分了;还有的说,他挪用公款做生意赔了钱,又拿公款去澳门赌博 “这种人就该抓,罪有应得!”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上天还是长着眼睛的。” “银行工资那么高,待遇那么好,他还这么贪!真是人心不满百啊!”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就行了。要那么多干啥?真如孔乙己说的那样,愈是有钱,愈是一点也不肯放松。” “在银行上班,根本不用自己花钱买衣服,一年四季的工作服都穿不了。有春秋装,有夏装,有冬装,冬天连呢子大衣都发!” “衣服算什么!逢年过节银行什么都分。端午节分粽子,分咸鸭蛋,分皮蛋,分芝麻绿豆糕,中秋节分月饼,分板栗,到了元旦春节,那更是不得了!鸡鸭鱼肉,烟酒糖果,干果水果,年货根本就不用自己操心。” “非年非节,他们还不是隔三差五分东西,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拎。洗衣粉呀,牙膏牙刷呀,卷筒纸呀。” “好单位就是不一样,连卫生纸餐巾纸都发!擦嘴巴的有了,揩屁股的也有了。” “孝北县a银行还叫差的。我听说,孝感市a银行给一个职工发了一台空调!” “在银行上班,每天就坐在那里数个钱,记个账。他们凭什么拿那么高的工资,享受那么好的待遇?我们学历比他们高得多,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收入不及他们的零头。这种理去哪儿讲去?” “中国就是这样,你没听说过吗?写书的不如卖书的,采油的不如卖油的,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老师们议论的话题,轻而易举地就跑偏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有气,而且憋闷得太久,今天正好找个机会发泄发泄。 办公室里唯一没有参与议论的是方红梅。她是银行家属,是“社会不公”的受益者,因此只能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事实上,在大家唾沫四溅的抨击银行c针砭时弊时,方红梅的大脑也没闲着。她想的,还是大弟敬文贷款的事情。 听到大家说,钱仲元有可能是因为贷款的事情被抓时,红梅老师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子,开始重新审视她刚才做出的决定。 如果给敬文贷款确实违反银行的规定,或者这笔贷款发放出去之后收不回来,因此给丈夫带来不利的影响,这是方红梅不愿意看到的。 丈夫拥有较好的职业和职位,是他们一家三口丰衣足食c生活稳定的基础。而为了得到眼下这一切,他们经过了多少艰辛的努力啊!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方红梅和王加林是患难与共的夫妻,彼此那么相爱,一起经过了那么多的磨难和挫折,他们不愿意让对方受到哪怕是一丁点儿伤害。 红梅和加林是在师范学校里认识的。他们同一年参加高考,同时被孝感师范学校录取。两人不仅同年级同班,还是同桌。 多年以后,当师范学校的老同学们探究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一起时,一直找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同桌”被认定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所以,很多被方红梅拒绝的男生都不服气地说:“如果当年班主任安排我和你同桌,你还不是会选择我!” 是不是这样我们暂且不论,我们首先还是来谈谈大家为什么普遍觉得王加林“走运”。 前面我们已经知道,孝感师范学校不在孝感城,而在花园镇。准确地说,是在距花园镇西边五里路远的一座名为五里棚的小山上。学校的前身,是“”时期修建的“劳动大学”,恢复高考制度之后,才改为培养小学师资的中等师范学校。 王加林和方红梅进校时,学校实行的是两年制,招收高中毕业生或者具有同等学历的社会青年。随后就改为招收初中毕业生的三年制,这也是红梅的妹妹方腊梅为什么能够填报这所学校的原因。学校每年招收新生四个班,200多人,在校学生少的时候400多人,多的时候600多人,规模堪称“微型”。 那时,尊师重教的社会风气尚未形成,教师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极其低下,是个不受欢迎的职业。愿意报考师范院校的“有志青年”不多,而中等师范这类培养小学教师的学校,更是学子们万不得已的“末位选择”。走进师范学校求学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农村来的穷孩子,他们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端上公家的饭碗,吃上“商品粮户口”。 孝感师范学校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男生多女生少,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男生,女生占比不足百分之五。王加林和方红梅所在的那个班,五十多名学生只有三个女生,同年级的另外三个班分别只有两个女生。比他们高一年级的四个班更惨,竟然有两个是“和尚班”! 算一算大家心里就清楚了,八个教学班430多名学生的孝感师范学校,女生只有13人。“狼多肉少”的局面到了何等惨烈的程度! 他王加林何德何能,凭什么分得一杯羹? 一米六五的身高,属于“三等残废”;相貌平平,穿戴土得掉渣;成绩一般,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师范学校里最长脸的体育c音乐和美术,他没有一样是入门的。尤其让人生气的,或者说,让人简直难以忍受的是,被他揽入怀抱的方红梅,却是孝感师范学校的校花! 红梅同学身材修长苗条,举止端庄大方,长得特别漂亮,酷似红极一时的日本女电影演员山口百惠。留着一条拖到屁股后面的长辫子,走起路来左右摆动,引人无限遐想。她能歌善舞,经常参加学校举行的大型文艺汇演。至于学习成绩和组织能力,那更是没得说的!第一学期,红梅同学就被大家选为副班长,第二年升任团支部书记,并兼任校学生会的文艺部长。 大家评评,方红梅配王加林,是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那么,王加林又是使用了什么旁门左道,运用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手腕,给一时糊涂的红梅同学灌了什么样的“汤”? 如果大家仅从这方面去寻根究底c追根溯源,那就有点冤枉我们老实巴交c为人本分的加林同学了。虽说他有幸被安排与女生同桌,但刚开始上课时,他每天都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整整三个月没有与方红梅说一句话!最后还是人家女生主动与他交言的。 这样一个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16岁的少年,别说在女生面前耍花招,能够与女生说话不结巴c不如关公一般满脸通红,就谢天谢地了。 交个实底吧!王加林能够引起方红梅的关注,还是因为他们的班主任汤正源。 安排他们同桌,汤老师是无心的。全班54个学生,两个人坐一张桌子,三个女生中必有一个与男生同桌。在确定这个男生时,汤老师只是觉得王加林在班上年龄最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开窍可能会晚一些,完全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当时学校对学生恋爱可是明令禁止的。 不过,后来查阅时,汤正源发现王加林竟然和自己是老乡,都是双峰山风景管理区人。与王加林交谈之后,汤正源更是兴奋得叫起来:王加林的母亲居然是他小学时的同学!小时候玩过家家,他们还结拜过姐弟。 班主任汤老师对王加林的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汤正源结婚较晚,女儿还未满周岁,班上的三个女生时不时去他家,逗他活泼可爱的女儿,或者帮他料理一些家务。心情好的时候,汤老师的话就特别多,常会提到与王加林的奇遇,饶有兴趣地谈起王加林的母亲和他那个多灾之难的家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红梅在自觉不自觉中,就特别关注起了这个在苦难中长大的同桌,开始更深入地接触和了解王加林,同情转化为友情,友情又转变为亲情,并最终上升为爱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 红梅和加林是临近师范毕业时私订终身确定恋爱关系的。那年他们都是十岁的年龄。 因为“不准谈情说爱”纪律的约束,他们不敢公开这种关系,恋爱的方式也只是“地下活动”。比方,满怀深情地写一封情书,偷偷塞进对方的屉子里。早读时相约一起去小树林里读英语。只有周末的晚上,学校不强求晚自习的日子,他们才敢冒天下之大韪,到校园外面的小山上约会。不过,约会的时间不能太久,学校大门十点钟上锁,他们必须在关门之前回到校园。有一次,由于粘乎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儿,两人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跑回学校时,大门还是锁上了。又不敢喊门,那等于不打自招,十点之后进校园的人是必须逐一登记的,那样的话,第二天就会闹得满城风雨。 开房呗!聪明的读者可能会这样支招。可事实上,这种提议最不靠谱。孝天师范学校建在荒山野岭,除了校园里面学校书记的爱人开有一个小卖部,周边别说没有店铺,连村庄农户都没有,去哪儿开房?再说,就算有旅店,身为学生,你敢去开房么?想不想保留学籍了?想不想拿毕业证书了? 那就翻围墙。这种办法确实有人尝试过,但风险特别大,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学校围墙少说也有三米高,沿着围墙外面寻找,运气好的话,有可能找到一棵紧挨墙体的大树。顺着树干往上爬,到达围墙的顶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困难的就是如何下去。围墙里面的情况完全不清楚,不可能那么巧,同时也有一棵紧挨墙体的树等着你。墙顶面很窄,而且埋有玻璃茬子,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行走。手也难以在上面抓牢。直接往下跳,则有可能摔成骨折,弄个半身不遂。 红梅同学和加林同学都缺乏那种冒险精神和胆量。 万般无奈,他们只能选择在学校外面过夜。 重新回到他们刚才缠绵过的松树林,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小土坑。他们脱掉外套垫在地上,相拥着坐在衣服上,准备这样呆到天亮。好在当时是夏天,夜晚又天气晴好,不然是很难实施这套方案的。他们屏气凝神地坐定,正打算闭上眼睛开启睡眠模式时,树林里的野蚊子开始向他们袭击,地上的黑蚂蚁也伺机往他们身上爬。他们不得不站起身来,与这些讨厌的家伙们搏斗。结果,整个晚上两人都没怎么睡,而且浑身上下满是幸福的红疙瘩。第二天早晨,估计学校大门已经打开,他们不敢同时返回。两人一前一后,拉开百十来米的距离,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学生宿舍。 平时在教室里,两个异性同桌总是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地下活动”尽量隐蔽进行。不过,恋爱这种事情,多多少少还是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让嗅觉灵敏的同学们抓到把柄。当其他男生预感到他们心中的女神已经“名花有主”时,内心的失落和愤怒油然而生。学校每年开设一个英语班,专门培养英语教师,另外三个普学班是没有英语课的,而王加林却天天早上去校园外面听英语广播,有时还让方红梅陪他练习对话和口语。这种不务正业的装腔作势,首先成为大家抨击的口实。 “学什么英语!他就是故意装门面,表明自己毕业后重新参加高考的决心,骗取女生的崇拜。” “练习对话找男生不是一样的?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女生?他就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 大家都盼望着王加林的狐狸尾巴早一天被学校发现,学校领导秉公执法,从严处理,最好是开除他狗日的学籍。不过,大家又不愿意看到亲爱的红梅同学因此受到牵连。 师范毕业之后,方红梅分配到了她的家乡方湾镇中学,王加林则留在了花园镇,先是在一所小学的“戴帽”初中里教语文,之后调到了牌坊中学。 方湾镇在孝天南部,花园镇在孝天北部,两镇相距一百多里路。时空的阻隔有没有可能拆散这对稚嫩的鸳鸯呢?男生们拭目以待,一些自认为实力较强的迅速参与其中,开始追求方红梅,挖王加林的“墙脚”。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努力是徒劳无功的。 在分居两地的日子里,几乎每一个周末,方红梅和王加林都会舟车劳顿地聚到一起。不是红梅到花园镇,就是加林到方湾镇,不让每一个休息的日子在两地相思中度过。 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方红梅通过与别人对调的方式,从方湾镇中学调到了花园镇牌坊中学,与自己心爱的人开始耳鬓厮磨共筑爱巢。 前面我们已经不只一次提到牌坊中学,当然后面还将无数次地提到,因为这所学校对于故事的主人公王加林太重要了!毫不夸张的说,在这所学校工作和生活的日子,是他一生当中最重要c最珍贵c最温馨c最艰辛的,同时也是最依恋c最值得回忆的时光。 那么,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所学校呢? 牌坊中学位于花园镇东部,距镇中心大概三四里路的样子。它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坐落在一片荒凉的土岗上,土岗的周围则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和点缀其间的小池塘。学校的前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武汉铁路局修建的“五七”干校,专门用来关押铁路系统的“牛鬼蛇神”的。干校停办后,交给花园镇管理,这才改为初级中学。 一个长方形院子围着五排红砖瓦房——这就是牌坊中学最初的模样。后来取得所在地关王村的支持,又获得关王村最有钱的建筑工头关金宇的赞助,把校园面积往西扩大了一倍,修建了一个供学生们上体育课和课间活动的操场。校大门也气派了许多,还有了门卫和房门。 牌坊中学的学生来自附近几个村庄和花园镇,教师基本上都是本地人。他们早上来念书或者教书,放学之后就全部走人。到了晚上或者周末不上学的日子,学校就成了“无人区”,校园里面看不见一个人影。直到王加林和方红梅到来,学校才结束了无人住校的历史。如果把他们看成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牌坊中学就是伊甸园。 学校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单身宿舍,在同一排校舍的两头,中间隔着教师们上班的办公室。从宿舍安排的第一天起,老师们就觉得这种安排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不如直接把他俩安排在一起。晚上校园里就剩下这一对孤男寡女,他们怎么可能老老实实c规规矩矩地呆在各自的宿舍?学校里有一个好管闲事的中年女教师,上班时经常以倒开水喝为借口,到红梅老师和加林老师的宿舍里去巡视,查找这对年轻人偷尝荤腥的证据。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她在红梅老师的床单上,发现了一小块污渍构成的“地图”。中年女教师如同来了一样兴奋,大呼小叫地“引得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来参观! 于是,大家斗地主一般地对王加林进行审问,搞得一旁的红梅老师脸上如同泼了血。 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无力。更何况,没过多长时间,方红梅就发现自己怀了孕,因为“大姨妈”已经两个多月没光临。 两个荒唐的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 当时他们还不到法定婚龄。去医院要求流产,医生要他们出示结婚证,两人只有怏怏地离开。 抽了个周末,他们又去找附近乡村的一位老中医,谎称自己是武汉铁路局花园技校的学生,求开堕胎药。 老中医见他们是婚前性行为导致怀孕,又是“铁老大”的公子小姐,就明目张胆地敲竹杠,要收他们1000元。 唉,王加林和方红梅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因为怕老中医把他们的“丑事”泄露出去,所以编造了“铁路技校学生”的身份。他们顾此失彼,忽视了上铁路技校的都是有钱人,导致那个狡诈的老中医狮子大开口。如果他们直接表明自己的教师身份,或许就不会引出这样的难题,地球人都知道,中小学教师穷得叮铛响,老中医怎么也不会报出1000元的天价。 当时流传着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故事,说是有一个比较殷实的人家,家里屡屡失窃,于是换防盗门c安防盗窗c装电子监控,采取了很多防护措施,但可恶的小偷仍然时不时光顾,让这家人头疼不已。后来他们突发灵感,在大门上挂了个“教师之家”的牌子,从此便相安无事。由此可见,表明自己的教师身份是最好的“防盗措施”,自然也是最好的“防宰措施”。 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每个月的工资都是42元人民币。两个人加起来,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到1000元,怎么可能拿得出来那么多钱呢? 回家后自是互相埋怨。红梅老师整日愁眉苦脸,时不时还伤心落泪。但肚子里的小生命却不管不顾地茁壮成长,时间耽搁不起啊! 万般无奈,两人只有硬着头皮到校长那儿承认错误,提出要领结婚证,要求学校给他们开证明,同时把王加林的年龄写大一些。 校长姓关,是个中年妇女,同时也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她非常赏识王加林的才干。加林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就被关校长委以重任,担任毕业班的语文教师兼任班主任,还被提拔为学校团总支书记。恋爱中的年轻人因为没有管住自己做出“荒唐事”,作为已经是三个孩子母亲的关校长,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她二话没说,完全按照两位下属的要求开好了证明。 好在当时还没实行居民身份证,负责婚姻登记的,又是个马虎随便c嘻嘻哈哈的小伙子。他连户口簿都没看,就在两张红彤彤的《婚姻证明书》上盖了章。 凭借《婚姻证明书》,方红梅在王加林的陪护下,去孝天县第二人民医院做了流产手术。——两个年轻人创造的第一个生命,就这样被他们自己残忍地扼杀了。 或许有人对他们的这种做法不理解:既然已经领了结婚证,又是第一胎,就生下来嘛!那个年代又不需要准生证。 确实,他们是完全可以把这个生命保留下来的。 虽然“未婚先孕”会让他们在面子上觉得有点儿难堪,但这种情况当时还是比较普遍,算不上太大的障碍。他们之所以选择放弃这个生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做好迎接新生命的准备,或者说,是他们觉得当时的条件,还不足以抚养小孩。经济上倒不是太大的问题,两个人工作,而且都是人民教师,国家干部,尽管工资低一点儿,一个小孩还是能够养活的。他们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小孩生下来之后谁来带? 方红梅娘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方爸爸和方妈妈靠种三亩责任田,和方湾镇卫生院那份烧火做饭的临时工,供养三个孩子上中学,他们是抽不出时候来带小孩的。至于王加林的父亲和母亲,那更是不能作半点儿指望! 王家的情况太复杂了,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这既考验我们的表达能力,同时也考验读者的理解能力。我们还是省去所有的细枝末节,提纲挈领地理一理粗线条吧! 王加林的祖母王奶奶年轻时没有生育,收养了亲哥哥的女儿——未满周岁的舅侄女作为自己的后人。 1962年,王奶奶的丈夫积劳成疾,惨死在双峰山白云寨水库工地上。在本家的鼓动下,王奶奶接纳了一个王姓男青年,作为上门女婿,随后与自己抚养的舅侄女结婚。——他们就是王加林的父母。姑且称他们为王爸爸和王妈妈吧! 王爸爸和王妈妈感情一直不好,据王妈妈讲,她是因为被王爸爸强奸才忍辱与之结婚的。 结婚时,王爸爸24岁,王妈妈只有16岁。16岁还不到国家规定的法定婚龄啊!但在王李村这样的落后乡村,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而且还相当普遍。没有谁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狗拿耗子,去管这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结婚之后,王爸爸和王妈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家里经常是鸡飞狗跳,很少有消停的时候。 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王加花。因为有了孩子,两人曾“协议停火”,夫妻关系有过短暂的改善。不过,好景不长,女儿刚刚满月,王爸爸和王妈妈之间的战火重燃,家里又开始硝烟弥漫。 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个已经同床共枕的年轻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会如此不共戴天,我们暂且不去理会。值得一提的是,王加花一岁半的时候,王加林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个小家伙出生那天,恰好赶上1965年元旦。 儿女双全了,又经过了婚后几年的磨合,王爸爸和王妈妈是不是就可以不闹了呢? 回答是否定的。又过了一年加半载,他们还是离婚了。王妈妈带着女儿王加花,回到了她的出生之地白沙铺,住进了已经离世的亲生父母留下的三间破烂房屋。王加林则跟着王奶奶和王爸爸,祖孙三人继续在王李村生活。 王妈妈回白沙铺之后种过地,做过小买卖,后来响应国家“备战备荒为人民”c“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打起背包,跋山涉水,奔赴祖国大西北的深山峡谷c大漠荒野,投身三线建设。 王妈妈带着女儿过了十年单身生活,后来通过别人牵线搭桥,改嫁给了同样在参与三线建设的一个部队军官。那位军官的前妻因病离世,留下两儿一女三个小孩,最大的12岁,最小的3岁。加上12岁的王加花,这个重组的家庭就有了四个孩子。 两年之后,王妈妈又生下一个女儿。家里等着吃饭穿衣的小家伙增加到五人,全靠王妈妈和她的军官丈夫养活。 ——这就是王加林母亲这边的情况。 王加林的父亲呢?王爸爸打走老婆之后,也蒙生过悔恨之意,曾多次在王妈妈面前痛哭流涕,希望两人能够复婚,甚至赌咒发誓,一定痛改前非。但王爸爸的真情并没有打动王妈妈,她誓言“好马不吃回头草”。事实上,王妈妈在骨子里就看不上王爸爸。 复婚无望,王爸爸只得寻找其他的女人再婚。但这条路既艰辛又曲折,经过的时间也比较漫长,直到王加林考上师范学校之后,王爸爸才如愿以偿。 再婚之后的王爸爸精神焕发,与二婚老婆又生下了两个女儿。眼下,大女儿刚刚学会走路,小女儿整天躺在摇篮里。 王爸爸和二婚老婆每天忙着种责任田,两个小孩全靠年近八旬的王奶奶照料。 看到这里我们就清楚了,王爸爸和王妈妈养儿育女的任务不仅没有完成,而且担子更重了。他们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帮助加林和红梅带孩子呢? 方家和王家两边的老人都难作指望,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又要上班,家里多出个小东西哪个管?就是这个非常现实和直接的问题,让两个疏忽大意的年轻人万分不情愿地c却又是无可奈何地做掉了他们的亲骨肉。 回过头来想一想,他们做出这种决定,其实是非常草率的。因为他们没有更延伸地估算一下:双方的老人什么时候才有闲暇来帮他们带孩子?答案自然是遥遥无期。与其作这种无望的等待,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开启他们的养儿育女之旅。 当然,选择流产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方红梅刚刚收到湖北大学寄来的本科函授生录取通知书。她想继续深造,力争拿到本科文凭。 因为国家教育资源有限,能够走进大学校园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的幸运儿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都是通过成人教育来增长知识和提升学历。取得成人继续教育学历有多种途径,诸如脱产进修c函授c夜大c自学考试c广播电视大学c网络远程教育等等。前三种必须参加全国统一入学考试,学制也相对固定;后三种则无须参加入学考试,修满了规定的课程即可毕业。至少什么时候能够修满课程并考试合格,全在于个人的造化,有的人考了一生,也没有拿到大学文凭。 参加本科函授入学考试时,方红梅曾劝王加林和她一起报名。加林固执地没有听从女朋友的意见。因为他当时正沉迷于文学创作,整天苦心孤诣地写小说,编织着自己的作家梦。他不想为复习备考耽误时间,更不想被函授学习牵着鼻子走,定期完成作业,按时参加面授和结业考试。另外,他觉得本科函授学制太长,得等五年时间才能拿到文凭。 当然,文凭是必不可少的,按照规定,初中教师必须取得大专以上学历。王加林选择了参加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来提升自己的学历。自学考试虽然难一点儿,但学习方式灵活自由,无须受制于人。更重要的是,文凭的含金量和社会认可度相对较高。 值得一提的是,方红梅能够考取本科函授班也是相当不容易的。那次和她一起报考的在职教师全市有400多人,最终只有39人被录取,而这39名佼佼者中,只有4个是女生。 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红梅老师格外兴奋,当时就向未婚夫王加林表明过态度:结婚的事情暂时缓一缓,要是出了事,我们就去医院。现在不幸被她言中,真的“出了事”,去医院流产也就理所当然了。 去掉“心腹之患”之后,加林和红梅得以轻装上阵,开始了他们努力工作c勤奋自学的简单而又充实的生活。两人同为语文教师,函授或自学的又同为汉语言文学专业,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自学上,都能够互相帮助c取长补短c共同进步,真有些“比翼双飞”的味道。 牌坊中学虽说位置偏僻,却有电照明,有自来水供应,这是很多农村学校所望尘莫及的。电是从附近的武汉铁路局花园技校接过来的。——这所学校我们并不陌生,王加林和方红梅曾在老中医面前冒名顶替过。花园技校与牌坊中学的前身“五七干校”同属武汉铁路局开办,相距又不足千米,几根电线杆就把电接过来了。“五七干校”停办交地方管理之后,财大气粗的武汉铁路局也不好意思停止向牌坊中学送电,每年只是象征性地收点儿电费。 自来水呢?则是附近的花园驻军无偿提供的。紧挨着武汉铁路局花园技校的王家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一个师机关所在地。 哎呀,小小花园镇还有这么高规格的单位!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这个师机关的前身,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7军军部,也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抗美援朝上甘岭英雄部队。这只部队因为拥有邱少云生前所在连和志愿军特等功臣赵毛臣,一直为花园镇人津津乐道。遗憾的是,因为在上甘岭战役中丢了军旗,部队番号最终被撤销,整编为眼下的一个师。 通过地质勘探,花园驻军取水的地方正好选在牌坊中学的大门口。部队在那里修建了一个抽水房,并且有战士常年驻守。抽水房门口安装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又铺了根水管通往牌坊中学食堂,食堂门口也安装了一个公用水龙头。两个公用水龙头基本上能保证全校师生用水无忧。 虽然,在王加林和方红梅到来之前,牌坊中学没有住校的老师和学生,但学校食堂还是开伙的。只要是上学的日子,食堂一直为老师提供早餐,为中午不回家的学生提供蒸饭服务。 每天早晨,王加林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拎着暖水瓶提着塑料桶去食堂打开水和冷水。回宿舍刷完牙洗完脸,再拿着搪瓷碗和铝鼓子去食堂买早点。有时是馒头加稀饭,有时是稀饭加花卷,永远只有这两种搭配的三个品种。再次返回宿舍时,方红梅已经洗漱完毕,两人开始共进早餐。在上课铃声敲响之前,王加林必须用铝饭盒洗好大米,送到食堂的木蒸笼里。上午放学之后,再去食堂把蒸熟的饭拿回来,中午只须在煤油炉上炒两个菜就行了。晚餐一般比较简单,多半是下面条,或者和点儿面粉,做刀削面。菜当然得去花园镇的集市上买,只要没有课,和校长或者主任打声招呼,就可以骑上自行车跑一趟。 当夕阳西下,学校里人去房空,偌大的校园如同退了潮的海滩一般宁静。他们有时去门房里坐坐,与门卫老宁拉拉家常,或者去部队抽水房,与那位来自广东湛江的小个子战士聊聊天。小个子战士姓王,叫什么名字他们一直没有搞清楚,因为一口的广东话,学校的老师们习惯叫他广广。广广身高不足一米六,与喜剧明星潘长江差不多,还没有潘长江壮实。虽然体量较小,但显得精干,说话很快,行动敏捷,篮球打得特别好,是师部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安排他在这里守抽水房。 告别老宁或者广广,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就会肩并肩或者手拉手地去校园周边的田野上散步,有时甚至会走到铁路技校和部队营房里去。暮色四合黑夜来临的时候,两人再返回学校,回到他们的宿舍,各人在各人的寝室里,开始静心地看书或者写作。 这种静谧的田园式生活,尤其适合于热恋中的情侣。特别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当他们意识到整个学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往往会产生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感觉。于是,他们关上书本,收好钢笔,情不自禁地聚到一起。把电灯关掉,两个人挤坐在同一把靠背椅上,望着窗外满天的星星和弯弯的月亮发呆,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倾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情到深处,加林就会站起身,一手拦腰一手兜腿地把红梅抱起来,放到那张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单人床上。 第一次意外怀孕,并没有让他们放慢的节奏,只是促使他们达成君子协定,变得比以前小心谨慎一些了。 他们不愿意吃避孕药,又从来没有听说过安全套这种东西,采取的防范措施就是:在王加林感觉千钧一发难以把控的时候,坚定不移地出来,不要把危险的“子弹”射进方红梅的身体。这也是导致那位多管闲事的中年女教师找到他们“罪证”的原因。 青春万岁!生活多么美好啊! 正当他们如饥似渴地吸吮爱情的甘露,享受秋日美景带来快乐的时候,却得到了王加林的祖母王奶奶去世的噩耗。 前来送信的王李村老乡说,王奶奶是前天傍晚,趁王爸爸和他的二婚老婆在责任田里挖藕时,喝农药自尽的。 家里没有吵架,也没有闹什么矛盾。王爸爸回家发现王奶奶喝了农药,就用板车把老人家往双峰卫生院送。路上,因为天黑,因为心急,王奶奶的手臂绞进了车轮里,衣服破了,胳膊差点儿被绞断。 到双峰卫生院后,灌了不少肥皂水洗腹,也不见好转,挣扎到昨天早晨,王奶奶还在痛苦地呻吟。卫生院要王爸爸预交300元住院费,王爸爸拿不出来。又听别人说,就是救活了,也管不了几天,便以老人死在外面不吉利为借口,放弃抢救,把王奶奶拖回了王李村。 王奶奶回家后,躺在堂屋地上的草席上,乱喊乱叫,脚乱蹬,手乱抓,被整整折磨了一天,直到昨天下午五点多钟才断气 王加林当即和老乡一起到花园镇,准备坐汽车赴王李村奔丧。 前往花园汽车站的路上,王加林又走进花园邮电局,给定居在河北省保定市的母亲发了电报。他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在第一时间通知母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王妈妈收到电报后,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迅速动身,搭乘列车挥戈南下,誓言为养母报仇,为正义伸冤,为自己雪耻,一定要让王爸爸和他的“姘头老婆”受到法律的制裁,得到应有的惩罚。 一场惊心动魄c旷日持久的官司自此拉开了序幕。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 送走小舅子方敬文,王加林返回银行大院。 本来准备从院子东头的楼梯上办公楼的,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发现距下班时间只剩下四十来分钟,于是停下脚步,改变主意,开始走向那栋吸人眼球c招人嫉妒c惹事生非的宿舍楼。 这栋楼是五个月前交付使用的。大楼投入使用时,确实在孝北县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过惯了贫穷日子的孝北县城老百姓眼里,这样的宿舍楼那简直就是皇宫呀!很多新鲜玩艺儿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之前甚至闻所未闻。 我们已经知道,这栋楼一共四层,在当时孝北县城,已经是最高的建筑了。整栋楼房采用的是砖混结构,这与后来流行的框架结构有一定的差距,但是没办法,关金宇的建筑队当时只有这样的实力和水平。大楼坐北朝南,从西往东共有三个半单元。每个单元八套住房,三个单元就是二十四套,最东头的半个单元,则是四个很宽敞的单间。楼顶平台上立有三个巨大的球型储水罐,负责整栋楼的用水供应。 楼房是由银行统一装修的,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精装房,业主领到锁匙后,直接可以搬家入住。楼梯间的路灯,采用的是触摸式开关。只要用手指摸一下开关的金属面,路灯就会亮,而二十秒之后,灯又会自动熄灭。——这就让孝北县城人感到特别神奇。他们以前见过的路灯,开关要么是拉线的,要么是纽扣式按动的,开灯关灯都得手工操作一次,已经开着的灯,如果你再不动开关,它就会一直亮着,怎么可能自动熄灭呢?开灯同样很邪乎,你一定得用手指或者身上的其他部位接触到那个金属面,也就是说,必须碰到肉,如果戴着手套,或者用衣服去碰开关,路灯怎么也不会亮。孤陋寡闻的孝北县城人当然不会想到,在孝天武汉这些大中城市,还有听到声响就会亮的声控开关路灯! 进家入户,必须通过两道门。外面是镂空防盗门,里面才是木门。防盗门和木门都是上锁的,所以,进门必须有两把钥匙。墙面和房顶做的白色乳胶漆,客厅c餐厅c厨房和厕所铺有地板砖,卧房的水泥地面刷了地板漆。主卧和餐厅的窗户是铝合金框,茶色玻璃梭拉门,客厅与餐厅之间隔着铝合金玻璃幕墙,正中间是一扇梭拉门。最吸人眼球的,还是客厅和餐厅的吸顶灯,以及卧房之间墙面上的壁灯,全部打开时,真的能给人金碧辉煌的感觉。 因为套房总共只有二十四套,而a银行孝北县支行有一百多名干部员工,在分配住房之前,就必须有一套完整的方案。支行成立了由办公室c人事科和机关工会联合组成的住房分配工作领导小组,负责方案的制定及具体实施。方案首先把在孝北县城有住房的职工或者配偶有住房的职工排除在外,然后设置了多项指标,对职工进行综合评分。这些指标包括职务c职称c工龄c行龄c获得的荣誉和奖励c是否独生子女c是否烈士家属c是否军属等等。不同的指标可以获得不同的分值,当然,职务分值所占的权重比例是最高的,充分体现了中国的官本位特色。 王加林最初被认定为“配偶有住房”的情形,划归没有分房资格的范围。他怒火中烧,据理力争。老婆红梅在县一中住的那一间单身宿舍能叫“有住房”吗?那就是一个临时安身之处。 方红梅调入县一中时,学校成套的宿舍早已分配完毕,她被安排在教学楼与宿舍楼之间的那排简易宿舍居住。简易宿舍是栋坐东朝西的砖瓦平房,背靠花园镇装卸运输公司,面向学校的一片小树林。宿舍一共有十多间,每间面积不到十平方米。住的都是青年教师,以及象方红梅这些新近调入的教师。一通间屋子,既当卧室,又当客厅,还兼做厨房,没有卫生间,内急必须穿过教学楼门洞,去学校的公共厕所。家家户户烧蜂窝煤炉子,为防止煤气中毒,晚上得把炉子提到屋子外面。王加林家的煤炉子一年四季都放在外面的屋檐下,做饭时,把油盐酱醋拿出来,就在露天里炒菜。他觉得每天把煤炉子提进提出比较麻烦。白天黑夜与煤炉子做伴的,还有那辆他上班用的飞鸽牌自行车。女儿王彤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还与他们夫妻俩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晚上产生了那方面的,从来不敢贸然行动,总是努力克制着。等到午饭后女儿出去玩了,他们才迅速关门闭户,宽衣解带,匆匆行事,偷情一般。有时女儿出去后又突然返回,拿忘在家里的东西,或者要喝水,搞得他们兴致全无,或者由于仓促掩饰而显得衣冠不整,甚为尴尬。 这样的住宿条件,能算他们“在孝北县城有住房”吗? 王加林向住房分配领导小组陈述情况,找支行领导评理,甚至邀请他们去家里实地考察,好不容易才使自己进入有资格分房人员的大名单。不过,对于他提出的“选调干部适当加分”的建议,行领导和住房分配领导小组没有予以采纳。理由是,这种情况的覆盖面太窄,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享受。好在他有“副股级干部”的头衔,工龄相对较长,又是独生子女,综合得分进入前二十名,最终分配到了顶楼的一套两居室。 虽然楼层不怎么好,面积只有八十多平米,是整栋宿舍楼户型最小的,但王加林还是非常满足。他毕竟是第一次住单元房,所以,拿到住房钥匙,领着老婆孩子进入新居时,他们都有一种宛若进入天堂的感觉。紧接着,就开始做搬家前的准备工作。 结婚时,他们什么家具也没有。后来手头稍微宽裕一些了,王加林就买了两棵杉木,请别人铸成木板。木板晾干后,再找木匠打了一张双人床个四屉柜个书柜个写字台个小方桌和四把椅子,请油漆工做了油漆,加上之后添置的电视机c洗衣机和电冰箱,这就是他们聚积在孝北县一中的全部家当。 本着“能用尽用,缺啥补啥”的原则,加林和红梅多次商量反复研究后决定,定做一个挂衣柜组低柜个茶几和一个电脑桌,购置一个三人沙发,在厨房里安装抽油烟机,在厕所里配燃气热水器。初步估算了一下,五千元钱基本上可以搞定。至于空调,等来年热天到来之前再装。 为了保证新居的美观和协调,他们把旧家具抹得锃亮,该维修的都进行了必要的维修,并忍痛割爱,扔掉了一些没有实用价值或者有碍观瞻的东西。诸如,因排水管腐烂早已搁置不用的洗衣机,底部发裂且破了檐儿的洗脚盆,油漆脱落c靠背断裂的木椅子,皮革破损c弹簧松懈坐一个坑儿的旧沙发,以及生了锈的饼干盒,有点儿漏水的铝鼓子保留下来准备进入新居的,都是选了又选c挑了又挑的“精品”。经过用心的摆设和布局,家里焕然一新,很有个看头。他们简直觉得自己步入了富人行列,达到了小康水平。尤其是抽油烟机和热水器第一次亮相,着实让一家三口兴奋了好一阵子。王彤最高兴的,是她终于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再就是,洗澡不用坐在脚盆里了,能够站在花洒下面淋“热雨”。 搬家那段日子,乔迁之喜洋溢在整个银行大院,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c兴高采烈的。条件好的人家,旧家具旧家电都不要了,全部换成新的。成套的高档家具c几千元一幅的落地窗帘c平面直角彩电c卡拉一k音响c双开门冰箱各种新玩艺儿让人眼花缭乱。 “老银行”们比赛式地高消费,让王加林夫妇大开眼界。 这种情景在中小学校园里是很难看到的。工作在银行怎么就那么有钱呢?加林进银行时间不长,所在部门又是“清水衙门”,对收入的变化感觉还不是特别明显。至于行业内部的潜规则和灰色地带,他偶有耳闻,但没有实质性地接触或者遇到过。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银行天天与钱打交道,钱进来钱出去,做的就是钱生意,弄钱自然不是太难的事情。——对于王加林的疑问和困惑,方红梅是这样解释的。 王加林嘲笑她是妇人之见:你以为银行里那成堆的钞票能够随便抽几张带走么?银行职员经手的都是客户的钱,日清月结,每天的账目必须做到分厘不差。如果差钱,当班的人都脱不了干系,不查清楚下不了班。这就是银行的“三铁”——铁账本c铁算盘c铁制度。 “铁个屁!钢都能熔化,铁就没有被锈蚀的时候?只有你那么天真。吃不到葡萄,还说葡萄是酸的。”方红梅反唇相讥,对于王加林的解释根本就不屑一顾,“一个很现实的例子,我们搬家时,什么都得自己动手c自己掏钱,搬家后基本上没人上门恭贺。再看看几位行长和罗新初,搬家也好,去武汉买家具也好,去孝天买家电也好,哪家不是企业派车派人c厂长经理轮番上门?谁知道那些家具家电是他们自己买的还是企业送的?你又说得清楚他们收了别人多少礼金?” 王加林无言以对。 虽然方红梅的观点有些偏激,但女人看问题的眼光有时候还是很毒的,这点他必须承认。 搬家那段日子,进出银行的大卡车的确都是企业的,基本上看不到出租车。眼见别人家门庭若市,而他们家门可罗雀,心里也的确产生过不平衡,但方红梅的“葡萄理论”,还是伤了王加林的自尊。 也不是完全没人向王加林献殷情。 搬家没几天,余丰新就来找过他,看他家里窗帘没装,就提出帮他们装好,因为支行办公楼正准备装窗帘,费用可以记在一起,由支行统一结算。 王加林没有同意,搞得余丰新非常尴尬。 事后,方红梅骂他装清高c假正经,余丰新提出用支行的钱给他们装窗帘,肯定是想借机把自己家里的窗帘也一起装了。王加林回绝之后,余丰新也没有机会搭这趟顺风车,搞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王加林振振有词,声称自己不是那种存心想吃别人家葡萄的人。别人家的葡萄,吃不到也就罢了,不吃更安心,吃了反而会睡不着觉。他一直坚守这样的观点,并以此来回应方红梅的唠叨。 虽然搬家期间没人上门,但完全安定下来之后,他们家还是热闹过一阵子。亲戚朋友接连不断地来参观和拜访,让他们经常忙得整天脚不沾地,有时焦头烂额,有时不亦乐乎。比方,加林的母亲带着他的同母异父妹妹从保定来过,红梅的父母带着她的小弟弟敬武从方湾镇来过,加林的父亲c继母带着他的两个同父异母妹妹从潜江来过,红梅的妹妹腊梅抱着正在吃奶的儿子来过,方敬文c李华和亮亮一家三口来过,人行孝北县支行办公室主任带着b银行银行和d银行的办公室主任来过。还有师范时的老同学,牌坊中学的老领导c老同事。早已定居美国的王加林的亲姐姐王加花第一次回国,本来说好也要来孝北县城看望他们的,后来因为身体上原因,以及沟通中出现了一点儿误会,最后没有成行。这事有点儿复杂,加上不是特别愉快,我们暂时搁置,等后面有机会再说。 家里来了客人,食宿是必须安排的。关于吃饭,时间充裕就自己买菜在家里做,时间紧张或者人数较多,就去街上的餐馆。住宿不成问题,家里那么宽,多准备几床棉絮和棉被,直接打地铺。还有一个比较固定的项目,那就是打牌。酒足饭饱之后,客人们一般都想打麻将或者“斗地主”,这也是主人必须安排的。 加林和红梅是在牌坊中学学会这两种游戏的。麻将和扑克一度成为他俩和门卫老宁c部队抽水房广广消磨业余时间的主要娱乐工具,四个人都在的时候就打麻将,差一个人的时候就“斗地主”。赌博犹如吸毒,不管是大赌还是小赌,沾上了就会上瘾。无论是在牌坊中学,还是后来住花园镇,也不管工作c学习和家务有多么忙,两个人总会忙里偷闲玩上几把。赢钱时高兴,输钱时扯皮。打牌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特别是红梅老师,在县一中和银行里都有相当固定的“麻将班子”。一声召唤,大家都会迅速聚到一起,团团围坐,乐此不疲。所以,陪客人打牌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两个人抢着上场,有时还会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山朝,水朝,不如人来朝。已经扬眉吐气的王加林和方红梅,从来都不拒绝别人来见证他们的风光。不过,也有两类客人不受他们的欢迎:一类是推销产品的,另一类就是来找他们借钱或者要求贷款的。 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后,王加林被聘任为支行办公室主任——实际上是牵头副主任。在支行印发的聘任文件中,他和余丰新的职务都是办公室副主任,只不过他的职务后面多了个括号,加了“主持工作”四个字而已。为表述方便,我们暂且还是把他当成是办公室主任吧!那么,办公室主任究竟是多大一个官儿?有多大的权力?具体做些什么事情呢? 银行虽属企业,但在管理上与党政机关c社会团体及事业单位也有一些类似的地方。各级行的办公室都是“上管天文地理,下管鸡毛蒜皮”的综合部门,协调左右,联系上下,沟通内外,服务领导,服务机关,服务基层。没有人做的事情都该办公室做,没有人管的事情都该办公室管,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不管部”。作为部门负责人,办公室主任除了做好公文处理c会议组织c行政后勤这些日常事务以外,还要充当行领导的智囊和耳目,当好参谋与助手。通俗地讲,就是履行“大内总管”的职责。忙,是办公室主任的标志性特征。至于权力,可以说很大,因为办公室主任是领导身边的人,能够“通天”;也可以说很小,部门负责人毕竟属中层干部,大小事都得向行领导请示汇报,特别是遇到要花钱的时候,绝对不可能擅自拍板。这些套路和门道儿,做过机关工作的人一般都很清楚,但没有在机关呆过的,可能就是一抹黑。 当官的人往往都喜欢揽权,恨不得把所有的权力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权,才会有人来找来求,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才会取得更多的利益和灰色收入。钱权交易,权色交易,都离不开一个“权”字。人民教师出身的王加林在这方面似乎还没有开窍,也许他还没有真正享受到“权”带来的好处,没有切身体会“权”的用途和威力。面对炙手可热的权力和大权独揽的机会,他却近似于麻木。用旁人的话讲,就是政治上表现得比较幼稚。 a银行孝北县支行办公室的工作职责,笼统地讲,也是办文c办会c办事三大块。 办文就是公文处理。起草领导讲话,整理会议纪要,撰写总结报告,向上级行c县委县政府及人民银行报送重要信息,向报刊杂志c广播电台c电视台等新闻单位投寄宣传稿件,按程序进行办理收到的文件,签署承办意见,送行领导传阅或批办,对已经办结的收文和发文进行整理归档。 办会就是会议组织。一旦行领导决定召开会议,办公室就要迅速制定会务方案,起草会议通知,并且逐个单位c逐个人地通知到。接着开始准备会议材料。会议议程c主持稿和领导讲话一般由办公室负责完成,其他专业部门负责完成的材料,也要由办公室催收,集中装入会议文件袋。再就是会场布置。桌椅及桌签的摆放,会标的制作及悬挂,音响设备及话筒的调试,绿植c鲜花和水果的购买,办公室都得亲历亲为。会议开始之后,负责会议现场管理和会议纪录,会议结束之后,负责会议纪要的整理,以及会议精神贯彻落实情况的检查。 办事就是行政后勤服务。主要包括四项内容:烟酒茶等接待用品的管理c车辆的安排和调度c煤气供应证的办理和发放c福利物资的组织及采购。 即使没有办公室工作经历,从上述简单的介绍和事项罗列中,我们就不难作出这样的判断:办文是脑力活儿,必须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和专业水平,这差事枯燥乏味,既辛苦又难出成绩,而且会经常挨领导的批评;办会表面上光彩,办公室其实就是个跑腿c提草鞋c擦屁股的角色,为他人作嫁衣裳,吃力不讨好,也没有什么权力;行政后勤服务是最实惠的,虽然有点儿繁杂,但关注的人多,都是些肥得流油的美差。 可是——这里是可以加着重号的——可是,支行办公室“一把手”王加林同志在宣布主任分工时,却明确办文和办会由他分管,而把行政后勤一摊子全部交给了余丰新。他会不会是脑子里进水了?或者是脑袋瓜子让驴踢了?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脑瘫“二百五”王加林主动放弃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权力。 a银行孝北县支行公务接待是比较多的。上级行领导c县委县政府领导c市县人民银行领导c业务主管部门c业务监督管理部门c县直各职能部门c企事业单位c社会团体c新闻媒体c重点客户各类调研c检查c交流c谈判c联谊每年总有数十次。接待来访的领导c嘉宾和客人,必不可少的东西就是烟c酒c茶。为确保这三样东西的质量和档次,由支行办公室对其进行集中统一管理。简单地讲,就是支行不定期大量购买一批回来,存放在办公室里。遇有公务接待时,需要的行领导或业务部门按规定到办公室领用。该不该领用,领用多少,必须经过办公室分管主任审核批准。 前面已经交待过,支行有三辆小汽车。北京吉普“切诺基”是运钞车,负责各营业网点尾款钱箱的接送,以及上门收款工作。银灰色桑塔纳是行长赵国栋的专用车,非紧急特殊情况,其他人一般不得动用。白色标志是机动车辆,其他行领导或者各部门需要使用时,可以向办公室申报,由办公室分管主任审核批准。虽然只有一辆车的调度权,办公室分管主任还是有很多人巴结,因为能否要到车,全在于主任的一句话。更重要的是,三个司机的工资和资金,是按出车里程计算的,而出车单又由办公室分管主任开具。三个司机分别姓秦c唐c宋,囊括了我国历史上三个著名的朝代,所以,大家也把分管他们的主任戏称为“三朝元老”。 煤气供应证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特有的福利。孝北县只有一家液化气公司,负责县城居民生活所需煤气的供应。因为拖欠着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贷款,液化气公司每年都以提供煤气供应证的方式,充抵一部分应付未付利息。支行办公室按照全行员工数量,每人办理一本煤气供应证,可以免费罐装十二坛子液化气,足够一个家庭一年使用的。另外,为保证支行食堂和机关烧开水的需要,还会办理一些公用煤气供应证,由办公室负责管理。这些公用煤气供应证的发放和使用没有任何记录,如何处置全由办公室分管主任说了算。 最后再来说说福利物资的组织和采购。从孝北县一中教师们愤愤不平的议论中,我们已经知道,银行每年发放的福利物资是很多的。买哪些物资,买谁的产品,价格怎么确定,都由办公室分管主任去交涉。这其中的猫腻,我们不说,想必大家也会心知肚明。 隔三差五地,总有一些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支行办公室,他们无一例外地找“余主任”,而对办公室“一把手”王加林总是视而不见,好象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因为两个主任在同一个房间,客人有时说话吞吞吐吐的,感觉有些不方便。余丰新就知趣地起身,把客人带到外间的沙发上,坐在“会客厅”里谈。如果打字员袁萍不在,他们有时也到袁萍的小房间里去谈,或者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站着说话。 每逢这个时候,在办公室里埋头看文件或者写材料的王加林心里就会产生些许的失落,甚至有点儿后悔当初的分工,导致现在大权旁落,把自己置于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酝酿办公室主任分工时,王加林没有考虑得这么复杂,他只是本着有利于工作的原则,把他和余丰新两个人的特点作为分工的依据。他很清楚,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转业军人余丰新根本就不懂公文,更没有能力起草行领导讲话c整理会议纪要,不适合做文字方面的工作。“办文”只能义不容辞地落到他自己的肩上。“办会”与“办文”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会议是离不开文字材料的,所以,他索性把这一块也挑了起来。最后,只能让余丰新分管行政后勤工作。 客观地讲,余丰新还是一个不错的搭档。他为人老实本分,做事勤勉认真,对王加林也特别尊重。王加林安排的工作,他总是不折不扣地完成。王加林要烟酒茶,要煤气供应本,他二话不说,忙不迭就去绿铁皮柜里拿,要多少给多少,从来不问用途和缘由。提出帮王加林家安装窗帘,他也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几个行领导家里的窗帘,都是他一手经办,全部纳入了支行办公楼窗帘的大账里。反正预算已经超了,也不在乎再多开支一点儿。在服务行领导方面,余丰新更是全力以赴,从来不用王加林操心。 不过,无原则地服从有时同样会惹出麻烦。由于余丰新对每一位行领导提出的要求都想方设法去满足,尽量做到有求必应,可行领导的需求又是有差别的,有的需求多,有的需求少,所以,最终享受到的待遇就不尽相同。结果,所得比较少的领导心里就不舒服。去年年终决算时,孙建伟和李金林两位副行长对办公室的接待用品管理提出了质疑,认为烟和酒的使用量太大,管理比较混乱。他们还在非公开场合举例说,钱仲元家每次来了客人,余丰新都把公家的烟酒往他家里送,连打麻将抽的都是公家的烟。 看到班子成员之间产生矛盾,赵国栋只得从中带和。今年春节过后,赵行长主持召开办公室工作会议。会上,他委婉地指出,由于副主任余丰新自己抽烟,而且烟瘾很大,负责管理烟酒茶这些物品不太合适。瓜田李下,各避嫌疑。为防止产生误会,避免干部员工说嫌话,烟酒茶等接待用品改由不抽烟的王加林主任管理。 就这样,王加林被动地履行了部分行政后勤管理职责。管理烟酒茶不久,他就接连遇到了两件闹心的事情。 清明节前后,不断有人来找王加林推销茶叶。都宣称是刚出来的新茶,有的还拿出样品放在办公室里或者送到他家里试喝。出于谨慎,王加林一直没有购买,并且总是以“支行已经买过茶叶了”的谎言应付。 有一天,王加林上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突然找上门来,同样是推销茶叶。这位老师和他同是王李村人,也姓王,教书时对他还特别好。培养他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提拔他当班长,还经常把他写的作文当范文在班上朗读。王老师是民办教师,由于参加转公办教师的考试没有通过,最后被双峰山教育组辞退了。王加林同情老师的遭遇,不忍心拒绝。更重要的是,他过细看过王老师提供的茶叶样品,还送给几位行领导品尝过,大家都说茶叶不错。于是,他就以每斤三百元的价格买了五斤。钱货两清之后,王老师谢绝了加林请他吃饭的好意,径自走了。送走王老师,加林返回办公室,兴致勃勃地拆开一包茶叶,准备先品为快。撕开包装盒,从塑料袋里抓出茶叶时,他发现不大对劲。因为里面的茶叶不是绿色,而是暗黑色。用手一捻,居然成了粉末。这哪里是什么新茶!分明是过期不知多久的陈茶叶。他撕开另外四盒,也都是一样的陈茶叶。他气得浑身发抖,冲到阳台上向外张望,早已不见王老师的身影。 花1500元钱买了几包根本就不能喝的茶叶,王加林自认倒霉。他也不好意思拿着那张发票找行长签字报销,就撕碎扔进了废纸篓里。全当是自己援助了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吧!但过后每想起这件事情,他还是感觉特别不舒服。 另一件事情是关于香烟的。八月上旬的一天,赵国栋与王加林聊天时提到,支行接待用的香烟档次太低了。 “b银行银行和d银行用的都是红塔山,只有我们用的是阿诗玛,有点儿掉形象。”赵国栋说,“没听到别人讲么?阿诗玛,将就耍;红塔山,发一湾。虽然一包烟的价格只相差三元钱,但品质和档次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要在这些细节问题上表现得不大气,显得我们a银行比其他银行低一头。” 王加林当即表态,库存香烟用完后,马上改为红塔山。 赵国栋问,办公室库存香烟有多少。 加林回答,十条左右。 “不要等了,赶紧换!”赵行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把库存的阿诗玛处理掉,退给烟草公司,或者换成红塔山。” 当时信贷股的对公存款专管员姚丽琴正好在场,她主动提出,这事交给她去办,因为她与县烟草公司的财务人员都很熟悉。 王加林就把十条阿诗玛香烟交给了姚丽琴。阿诗玛七元钱一包,七十元一条,十条烟价值七百元钱,正好可以换七条红塔山。 姚丽琴把阿诗玛拿走后,好几天都不见她来还红塔山。 王加林催了她几次,过了一个星期,她总算拎着红塔山香烟出现在办公室。不过,数量不是七条,而是五条半。她说,赵行长用了一条半。 王加林一听,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从办公桌上拿起《接待用品领用登记簿》,扔到姚丽琴面前,显然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登个记吧,让赵行长签字。” 前车之鉴。王加林接手管理烟酒茶之后,对接待用品的购买入库和领取使用实行严格的登记制度,每一次发放,领用人都必须签字。唯有行长赵国栋例外,他领用东西,一般由办公室登记,也没找他签字,只是备注一下。 现在王加林突然提出要赵国栋签字,姚丽琴就显得比较犹豫,不愿意登记。 “你不登记,没有赵行长的签字,这烟我绝对不会收!”王加林果断地宣布。 姚丽琴无奈,又拎着那五条半红塔山走了。 走了之后,她再也没来办公室交涉香烟的事情。平时碰到王加林,她也闭口不提,好象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 又过了一个星期,余丰新突然抱着七条红塔山香烟,堆在王加林的面前,同时交给他一张七百元的购物发票,要他签字。 “是姚丽琴还是吗?我们是以物换物,还开什么发票?”王加林感觉有些奇怪。 余丰新解释说,这七条烟不是姚丽琴还的,是赵国栋让他去烟草公司买的。 “那姚丽琴拿走的烟呢?”加林主任继续刨根问底。 “赵行长说,那烟就留在信贷股,他们秋季开学时去学校代收学费用。”余丰新如实回答。 听到这里,王加林无言以对,心里却堵得慌。妈的个巴子!一对狗男女!孝北县支行就会葬送在这些人手里。他在内心里酣畅淋漓地痛骂着。加林主任了解姚丽琴的为人,也知道她与赵国栋的不寻常关系,所以感觉无可奈何。事情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看到这里,大家或许非常清楚了。王加林身为银行办公室主任,其实手中并没有什么实权,被动地掌管着烟酒茶,还一次又一次地受打击。但外人不知道这些呀,在很多人眼里,他位尊权重,绝对能够轻而易举地办成许多事情。于是,师范c高中c初中甚至是小学时的老同学来找他,花园镇教育组和牌坊中学的老同事来找他,双峰山风景区和王李村的老乡来找他,王家和方家两边的远房亲戚来找他。推销各种商品的,要求捐款捐物的,求他安排工作的,向他索取供应票证的,找他办理贷款的应接不暇,经常让他不胜其烦。 前不久,王加林的老家王李村的党支部书记来找他,说是村里准备办一个小型造纸厂,要求他帮忙贷款三十万元。王加林苦口婆心地解释,造纸厂属高污染行业,尤其是小型造纸厂,银行一般不予支持,贷过款的都在逐步收回,所以,村里的贷款申请肯定难以通过。村支书眼珠一转:“那你告诉我,银行现在支持哪些行业?我们马上把贷款申请改成你们支持的企业。”听到这里,王加林哭笑不得,明白了村里办企业是假,套取银行贷款才是真。王加林自然不能帮这个忙。没想到,村支书一听说贷款办不成,就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说王加林忘了本,“做了驴子白了肚皮”! 正在他倍感委屈,为村支书的无理取闹愤愤不平的时候,小舅子方敬文又来找他办理贷款了。虽说把小舅子打发走了,但他并不知道敬文又去县一中找过方红梅。 我们的加林主任经受得住枕边风的袭击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 得到奶奶去世的消息,王加林万分悲痛。 在他十八年的人生旅程中,奶奶才是他最亲的人啊! 从花园镇坐汽车回王李村的路上,加林满脑子里都是奶奶老态龙钟的身影,以及她老人家一年上头难得露出笑意c永远都是愁苦的面容。慈祥的奶奶没了么?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么?他两个星期之前——国庆节放假时回王李村看过奶奶,奶奶还托他在花园镇买一把好用的小剪刀,怎么会突然寻短见喝农药自杀呢? 加林他妈带着他姐加花离开王李村时,他才一岁半,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抚养成人的。 虽说,家里挣工分的是父亲,柴米油盐都是加林他爸弄回的,但是,把生米做成熟饭,把自留地里的蔬菜扯回,变成碗碟里的吃食,则靠奶奶那双灵巧的手啊。是主要的是,加林不喜欢他父亲。从记事时起,他就对父亲没有感情。他怕父亲,又恨父亲,对父亲无话可说,从来都不愿意与父亲亲近。 白天,加林总是围着奶奶转,一刻也不肯离不开;晚上,他固执地坚持和奶奶睡觉。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他小学毕业。 加林他爸为此相当苦恼,想方设法讨好他。进山砍柴时,把摘到的野山楂c野板栗塞给儿子,还把不知从哪儿弄到的钢珠子c玻璃球送给儿子,示范着教他弹珠眼,想方设法增进父子之间的感情。 好多次,加林他爸半规劝c半强迫地把儿子弄到自己的卧房,但加林不是嫌父亲的脚臭,就是嫌父亲打呼噜,或者以作业没做完为借口,不肯上床。好不容易被弄上床了,他又一会儿要解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说肚子饿了,一会儿说有话要对奶奶讲,一会儿身上痒,折腾得加林他爸把煤油灯点了又吹c吹了又点。最后,做父亲的实在没有耐心了,就骂一句“小狗日的”,让他回奶奶那里去睡。 儿时每一个漆黑的夜晚,加林都是在奶奶的怀抱里度过的。摸着奶奶身上松软的皮肤,听着奶奶均匀的鼻息c单调的儿歌和悲惨的故事,他总是感到特别安全,能够很安静地进入梦乡。 为了加林的父母能够破镜重圆,加林他奶作了十几年不懈的努力。在王李村与白沙铺之间六十多里的田间小路上,不知留下了老人家的多少脚印,洒下了老人家的多少汗水和泪水。春夏秋冬,白天黑夜,骄阳似火,大雨倾盆,寒风凛冽,飞雪满天,老人家总是风雨无阻地日夜兼程,在这条伤心的路上来来往往。有时是孤身一人,有时还背着加林,牵着孙女王加花。在加林父母一次又一次你死我活的扭打中,加林他奶呼天抢地,颠着缠过的小脚左拉右扯,不知无辜地挨过多少拳脚。 夜深人静,王加林经常听到奶奶长吁短叹。那颤抖的拖着长音的叹息声,时常萦绕在他的耳畔。听来是多么悲苦,多么凄凉,多么辛酸,多么的无可奈何啊! 加林他奶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哭诉起来。说她有一次去白沙铺,在路上被一条黄牛顶进了水塘。因为不会游泳,人落水后,就往水塘中央漂。她大声地呼喊着“救命”,喊一声喝一口水,喊一声喝一口水,最后是别人用竹篙把她拉上岸的。 “怎么不让我淹死啊!淹死了就一了百了啊!”听着奶奶的哭诉,加林的眼睛总是热热的c潮潮的。 加林他奶做饭的手艺在王李村数一数二。老人家的拿手好戏是做小麦粑。小麦粑贴锅蒸,挨锅的一面焦黄焦黄的,香味扑鼻。加林他奶做的小麦粑又白又胖,村里的任何一家都比不上。加林一餐能吃两大个,有时还带一个去学校,在同学们面前炫耀。奶奶炒菜的功夫也不赖,只是由于家里东西太少,食油又金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认真地盘点起来,加林他奶还没有做出一样能够上菜谱的佳肴。 平日,摆在餐桌上的,都是自留地里的出产,难得吃上鱼肉,吃猪油的机会也不多。炒菜时,用的都生产队里分的菜油c棉油c豆油c花生油,品种虽多,但分到的数量很少,实际上只能抹抹锅。加林他奶有时干脆把蔬菜洗净塞进瓦罐里,放在灶膛里一煨,然后,撒上一点儿盐就吃。 逢到奶奶做饭的时候,加林就坐在炉灶前帮忙烧火。奶奶教给他许多厨房里的小常识和小窍门。奶奶告诉他,炒菜煮饭要讲究火功,什么时候烧,什么时候灭,什么时候用猛火,什么时候用文火,都有讲究。“大火煮粥,小火炖肉”,如果弄反了,味道就差了。奶奶还说,“穷灶屋,富水缸”,嘱咐加林注意防火,每次烧完饭,应该把灶膛周围的柴草清理干净。 因为奶奶的言传身教,加林七岁时就学会了做饭,烧火时的良好习惯,经常得到村里大人们的表扬。 加林他奶面色憔悴c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从早到晚总在忙碌。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喂猪喂鸡,清场扫地,有时还要到自留地里去种菜c浇水c拔草c上肥。夜色降临,老人家把一切家务都料理得差不多之后,又坐在那辆破旧的纺车前,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开始纺线 她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握着棉花条,身体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白色的棉线伴随着“呜呜——咿咿——呀呀”的声音,无穷无尽地抽出,缠绕着飞速旋转的锭子,形成白萝卜一样的纺锤。纺着纺着,纺车的歌唱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在煤油灯下写字或者看书的加林,知道奶奶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奶奶身边,用稻草或小树枝挠她的耳朵,挠她的脖子,直到奶奶猛然惊醒。 醒过来的奶奶总是望着孙儿笑笑,揉揉眼睛,按按额头和太阳穴,接着又纺。直到再次睡着,再次被加林挠醒这样几个回合之后,祖孙俩再才上床休息。 把纺好的棉线用米汤浸泡两天,晒干后,然后请人织成布,收好。进入寒冬腊月,再把棉布送到裁缝铺,加林就有新衣服过年了。 一家三代人穿脏的衣服,都是奶奶洗。她佝偻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在搓衣板上吃力地搓着,伴随着有节奏的搓衣声,头时前时后地晃动着。那形象,总让人想起服苦役的劳改犯。 每搓完一件衣服,加林他奶总要停下来,伸直腰,长长地吁一口气,用被碱水浸得通红的老手,擦擦额上的汗珠,接着再搓。 逢到洗蚊帐c被子c床单c棉衣之类的大物件,加林他奶就力不从心了。她只能把这些东西浸泡在脚盆里,吩咐孙儿赤足站在里面踩踏。加林自然乐此不疲,鞋子一脱,就站在脚盆里又跳又蹦,搞得脏水满地都是,溅得奶奶一身。踩够十几二十分钟,再把大物件从盆里捞出来,祖孙俩一人抓一头,反着方向旋转,拧干水,装进木桶里,然后用扁担抬起来,到村东的池塘里去清洗。 村东的池塘呈三角形,紧邻村子的塘岸近百米长,全部用青石垒成,每二十米左右有台阶伸向塘中央,方便人们挑水或者洗东西。清洗衣服的时候,先把衣服在水里浸湿,扔到青石板上,举起芒槌,下劲地捶打。那声音清脆悦耳,还跟着连绵不断的回音。当所有的台阶上都有人洗衣时,捶衣声此起彼落,交相辉映,简直是一曲动人的打击乐。加林和奶奶轮换着捶,轮换着清洗。村里的婶婶或姐姐们碰到了,总是主动帮助他们。加林知道,这些好心人都是出于对他们的同情。谁让他是个没娘的孩子,奶奶又是那样年老体弱呢? 加林他奶的耳朵早就聋了。跟她面对面讲话,得扯起嗓子喊叫,她才能听个大概。平日,难得有人跟她拉家常。况且,他奶也坐不住,没事做就浑身不自在,从早到晚,这摸摸,那拿拿,永远也没有闲着的时候。实在累得不想动了,就坐在凳子上,让加林给她捶背,或者挠痒。加林又特别调皮,捶背像擂鼓一样,捶得奶奶“哎哟哎哟”直叫唤;挠痒也不听奶奶“轻点儿抓”的嘱咐,两只小手简直就是两把刨子,在奶奶后背上抓出无数道红印,抓掉一些痂疤,鲜血直流。 加林他奶从来没有缠过辫子,头发总是用头绳一系,外面罩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发卡。她也不去理发店,头发长了,就拿来剪刀,要孙儿给她剪短一些。加林笨手笨脚,剪得三长六短。奶奶用手摸摸,在镜子里照照,笑得老泪纵横,说,像狗子啃了的。当然,奶奶最少不了孙儿帮忙的,还是为她剪脚趾甲。 加林他奶的脚是裹过的,a字形,既小又难看。残酷的裹脚布使脚趾长成畸形,趾甲厚得吓人,有的就是一个硬块,往肉里长,常常疼得她不能行走,隔段时间就要修剪一次。修剪老人家的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必须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削竹笋一般,一点儿一点儿地削,既要下劲,又得小心。剪到肉了,奶奶就会抱着脚丫子,呻吟好半天,但阵痛过后,奶奶咬咬牙,叫加林接着剪。剪完一次脚趾甲,往往需要大半个时辰。 加林他奶卧房里的家具,没有一样是完好无损的。衣柜c床c踏脚板都被虫蛀过,朽烂了。好多次睡觉或者踏脚时,都因为木板断裂而塌陷下去,不是摔伤了身子,就是崴了脚。还有便桶,老是漏粪。老人家为此苦恼不已,而诸如此类的修理工作,都是加林来承担。搬块石头到床下面或者踏脚板下面顶着,找钉子和木片钉牢。只要能凑合着用,老人家就一个劲地夸孙儿。 “不指望那个掉头的!叫他做一点儿事,眼睛就鼓得象灯笼。”奶奶噘着嘴巴,忿忿不平地骂道。“掉头的”指加林他爸。 加林他奶的蚊帐是老人家的嫁妆,旧得不能再旧了。虽然补了一层又一层,仍然有不少洞洞。夏夜,蚊子无孔不入,如飞机一般嗡嗡乱叫。卧房又相当潮湿,常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味,蟑螂和臭虫滋生。一到晚上,这些讨厌的家伙们便如坦克出动,在床上到处爬。每天临睡之前,加林总是和奶奶一起,先拿蒲扇进行一番扫荡,再关上蚊帐。老人家端着煤油灯跪在床上,加林细心地寻找目标。发现了“飞机”,就鼓掌欢迎一般地拍打;找到了“坦克”,就把它们一个个地从蚊帐皱褶里揪出来,用指甲壳碾死。每次战斗结束,加林的两只小手就沾满鲜血,刽子手一般。 秋风刮过,冬天靠近的时候,加林他奶最少不得的东西,就是火坛儿。火坛儿是南方农村广泛使用的一种取暖工具,相当于北方人使用的脚炉或手炉。其形状及大小,类似于城市居民的菜篮子:平底,半球体,有一个弧形的提手。为黏土烧成的陶器,精制一些的,表面还涂有一层粗釉。加林他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火坛儿里的冷灰倒掉,装入炭墼c砻糠或锯末,搁在厨房里,做饭时再把燃烧的炭火铺在上面。而老人家侍弄好的火坛儿,多半是为加林所用。 看到加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冻得红萝卜一般,奶奶便招呼孙儿过去,用她瘦削c干枯c却比较暖和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塞进火坛儿里。烘过上身,再让孙儿坐在凳子上烘脚,并解下围裙,盖在孙儿的腿上,让热气浸透孙儿的全身。晚上睡觉前,老人家总是先用火坛儿把被子烘热,再把赤条条的加林塞进被窝,四周摁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上面压上棉絮。待孙儿进入梦乡,老人家再取出火坛儿,烤孙儿的棉鞋c棉袄和棉裤。可以想见,翌日清晨,当加林从被窝里钻出来时,穿的戴的该有多么舒服! 加林上高中之后,寄宿在学校,每周只能回家一次。逢到孙儿回家的日子,老人家总是站在村口,望眼欲穿地等他。一看到孙儿的身影,老人家就挪动双脚,颤颤巍巍地迎上前去。拉着孙儿的手,“林林,林林”地叫个不停,抚摸着孙儿的脸蛋,看孙儿长胖了还是瘦了,询问孙儿在学校里的衣食住行。 加林考上孝感师范学校,奶奶高兴得什么似的,逢人便夸孙儿聪明,说孙儿有出息。在王李村那样的穷乡僻壤c落后山区,能够考取中专的确是很稀罕c很了不起的事情,奶奶自然有炫耀和骄傲的资本。但是,到了加林离家上学的日子,老人家又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师范学校所在的花园镇,离王李村六十多里路,老人家知道,孙儿再也不可能每个礼拜回家看她了;而且,孙儿从此以后就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学会独立生活了。别离之苦和对孙儿的担忧,使得奶奶老泪纵横。 可以想见,没有加林的日子,他奶该有多么的孤独和寂寞! 加林他奶与加林他爸关系一直不好。两人虽然同在屋檐下,却如同路人,很少交言。这些年来,除了大年三十团年外,加林他奶和加林他爸从来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奶奶一直把加林父母离婚的过错,归咎在加林他爸身上。说加林他爸脾气不好,性格粗暴;说他作风下流,与别的女人瞎搞总而言之,奶奶谈起加林他爸就怒不可遏,恨得咬牙切齿。 加林他爸呢?对奶奶也是没有半点儿感情。那么繁重的家务压在老人家一个人身上,他丝毫也不觉得同情,还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儿,说衣服没洗干净,说饭里有砂子,说家里的猪越喂越瘦稍有不满意,就对奶奶横眉瞪眼,污言秽语。这种时候,加林他奶多半是忍气吞声,装作没有看见c没有听到的,不与加林他爸计较。但加林他爸有时又骂得的确太不象话,表现得太不近情理,奶奶就要回骂几句。结果,就招来加林他爸的拳打脚踢。加林曾亲眼见到,他父亲双手扯着他奶奶的头发,狠命地往墙上撞,撞得老人家昏死过去 有加林在家,父亲兽性发作的时候,他还能尽自己的力量帮奶奶一把,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来扯劝。加林这一走,老人家可真是孤立无援c凶多吉少c前途未卜啊! 初到师范学校,加林没有哪一天不记挂着奶奶。逢到节假日休息,他就坐汽车回去看望奶奶。每次回家,他便发现奶奶要衰老一大截。 奶奶的耳朵越来越聋,一聋三痴,干家务也不如以前利索了。加林他爸自然对奶奶更不满意。奶奶的孤寂和悲惨境遇可想而知。 加林他爸再婚之后,和他继母接连生下两个女孩,冷清了多年的家,骤然热闹起来。年迈的奶奶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加林的两个同父异母妹妹的责任。 这期间,加林很少回王李村。 师范毕业后,加林分配在花园镇教书,回王李村的次数就更少了。加上交了女朋友,与方红梅如胶似漆,打得正火热,根本就无暇顾及老家的事情。 寒暑假回王李村,他也是来去匆匆,最多在家里呆上两三天,或者当天就返回。除过奶奶外,加林总觉得家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在家的日子过得特别没意思。 加林他奶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对孙儿的思念和依恋之情却与日俱增。每次都巴不得孙儿在家里多呆些时日,多陪陪她。可年青的加林,心思都在事业和爱情上,哪里想到过关心和抚慰奶奶呢?有时离家,甚至连招呼都没有和奶奶打一个,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国庆节放假期间,红梅老师第一次赴hb大学参加面授学习。加林觉得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没意思,就骑自行车回了一趟王李村。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竟然是他和奶奶的最后一次见面! 到王李村时,太阳已经偏西。加林进门便望见了苍老的奶奶,她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左手搂着正在大哭大叫的大妹加叶,右手不停地摇着摇篮里的小妹加草。 加林走到奶奶的跟前,老人家才抬起头来。 “是林林么?”奶奶用浑浊的双眼瞅着孙儿,“是林林么?呜呜”奶奶哭了,声音颤抖,“你怎么舍得回的哟!” 加林跪下,趴在奶奶的腿上,也哭了。 好久,老人家才捧起孙儿的脸,端详着孙儿,问加林可曾吃饭,叫加林替她照看一下小孩,她去煮面条。 加林谎称自己吃过饭了,拿来一个小木凳,挨着奶奶坐下。 奶奶于是絮叨起来。她说,加林他爸和继母每天下地后,两个小孩就扔给她,拖死人!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差远了。腿总是冰凉,白天麻杆一般细,晚上又肿得像水桶。走路走不稳,动不动就摔跤,好几次倒便桶时,人被绊倒,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爬又爬不起来,粪便搞得满身都是,总是村里人看到了,过来扶她。抱小孩也是提心吊胆的,自己摔倒了不要紧,要是孩子有个好歹,那可不得了 听到这些,望着奶奶憔悴c枯瘦的面容,摸着老人家身上热烂了的块块疮疤,加林心如刀绞。他本来准备当天就返回牌坊中学的,但看到奶奶这么孤独,这么可怜,他又不忍心离开,让奶奶伤心。正好赶上大晴天,加林把奶奶的床单c被面c被里c蚊帐c棉衣全部清洗了,把床上发霉的稻草换了,和以往一样,为奶奶剪了脚趾甲,修理了搭板c便桶和衣柜。 加林问奶奶,这些事情继母为什么不帮她干。奶奶说,继母给她洗过几次衣服,继母一天到黑也忙得很。其余的,奶奶都不提。 一有时间,加林就陪奶奶坐着,尽量找话跟老人家说。由于奶奶耳聋,说话得费很大的劲,平日难得有人与她拉家常。老人家从早到晚就像机器人一样,坐在摇篮边摇啊摇的。 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加林非走不可了。告诉奶奶时,老人家眼里满是忧郁。奶奶把加林拉进卧房,从枕套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些零角票,大概有四五块钱的样子。 加林他奶把钱急急地塞给他,叫他拿去用。又说,家里的小剪刀钝了,不好使,叫他下次回家时,在花园镇买一把带回。 加林眼眶发热,喉咙发硬,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谁知道这几块钱在奶奶的枕套里放了多久!他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家里的鸡下蛋了,奶奶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卖,都瞒着加林他爸,收在自己的衣柜里,等加林回去了,就煮给孙儿吃。有一年夏天,因为天热,加林又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收着的三十多个鸡蛋坏了十几个,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地骂自己“老糊涂”。从那以后,老人家就把鸡蛋卖掉,把钱留着,等加林回去了,就偷偷地塞进孙儿的口袋。而今,加林已经工作了,奶奶竟然还 加林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几元钱,骑上自行车赶到双峰山管理区的集市上,买了一些糕点和十几个皮蛋,可惜没有买到小剪刀。跑到八里外的周巷镇,还是没有。他把这些东西交给奶奶时,老人家还直责备他,好像不好意思接受似的。 回牌坊中学上班之后,加林和红梅谈起了在王李村的所见所闻。他提议说,等他们结婚了,就把奶奶接到学校和他们一起生活,让老人家在有生之年享几年福。 红梅自然很赞成。她说,成家之后也少不了一个老人在身边呢!比方,看看门,告诉他们一些生活常识,教他们如何抚养孩子。 红梅的通情达理,让加林非常感动。他们又一起到花园镇,买到了奶奶要的小剪刀,还买了一个非常精制c漂亮的火坛儿。 他们相约中秋节一起回家,把这两样东西送给奶奶。加林猜想,奶奶看到这个火坛儿,肯定高兴得什么似的,因为她还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火坛儿呢!以前用的,都是瓦罐一样的粗陶器,表面疱嶙嶙c疙疙瘩瘩的,难看死了。 可是,还没有等到中秋节,却等到了来报丧的本家叔叔。 两个星期前回王李村,加林并没有看出奶奶有厌世轻生的迹象,老人家还托他买小剪刀呀!怎么会突然间想不开去喝农药呢? 汽车在黄色的土石公路上艰难地行驶着。因为坡道较多,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速度时快时慢,显得特别不均匀。尘土一如既往地飞扬着,人被颠得屁股时不时离开椅面,两条大腿很快就麻木了,脑袋晕晕乎乎的。加上浓重的汽油味的刺激,加林突然感到心里作呕,胃里面翻江倒海,一股热浪迅速涌向喉管,污秽之物从口腔里喷薄而出。他及时把头伸出窗外,让那些呕吐出来的东西随风飘扬,散落在公路的路面上c路旁的树枝上和汽车的车身上。他接连不断地呕了好半天,最后吐出来的基本上是淡绿色的口水,不过,胃部仍然在间隙性地痉挛着。待完全平静下来之后,王加林已经满眼是泪,也不知是因为伤心所致,还是呕吐时的并发症状。他从口袋里搜出几张卫生纸,擦不擦眼睛,又擦了擦嘴巴周边的口水,然后把纸团扔出窗外。 来送信的本家叔叔一再申明,家里没有吵架,加林他奶与加林他爸c他继母之间,近段也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奶奶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自己喝的农药。 不管本家叔叔说的是真是假,这些丝毫也不能减少加林对父亲和继母的仇恨。因为上次回家时,他所看到的情况,特别是奶奶吞吞吐吐的诉说,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愤怒和仇恨的种子。他觉得父亲和继母对奶奶太不好了,缺乏起码的照顾和尊重。不过,因为家里的现状摆在那里,责任田等着人种,加叶和加草又必须有人管,农村生活又只有那样的条件,他还是在心里努力为父母开脱,努力说服自己。 加林的继母来王李村之前,本为有夫之妇,而且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因为丈夫患病,精神方面出现一些问题,她就抛夫弃子出外乞讨,最后被加林他爸收留。她尚未与丈夫办理离婚手续,就与加林他爸住在了一起,事实上属重婚行为。因为这种情况法院往往是“不告不理”,农村和农民又缺少这方面的法律意识,加林他爸和他继母“结婚”时还大摆宴席,得到了四邻八乡和左邻右舍的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同居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一个女儿,跟着加花加林,取名加叶。虽说有了爱情的“结晶”,加林他爸和继母并不是很高兴,他们的愿望是生个“带把儿”的儿子,为王家传宗接代,自己老来也有个保障。 从那时开始,他们对在外面读书的加林就没作什么指望。 生儿子的愿望落空后,加林的继母不肯善罢甘休,也没有把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放在眼里,更顾不上加林他爸是党员和生产队长,缠着四十六岁的老头继续播种,同时卖掉了家里拆老宅时多余的木料,准备接受超生罚款。今年春天,又一个新生命在王家呱呱坠地,还是个女孩。刚刚经历了剧痛的产妇,一见不是儿子,当即嚎啕大哭,骂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枉来王家做了一场女人。 奶奶噘着嘴巴告诉加林这一切时,他并没有十分在意,反而觉得父亲和继母高瞻远瞩,比较有远见。说实话,他对父亲和继母确实没有好感,也没有准备对他们尽什么孝道。 加林他爸和继母只考虑他们自己将来有个依靠,却完全不顾年迈体弱的奶奶的死活。两个小孩生下来之后,他们就全部扔给老人家。加林他奶已经七十八岁了,路都走不稳,同时照料两个襁褓中的娃娃,该有多么艰难!老人家实在是拖累得没有办法才自寻短见的啊!所以,无论奶奶喝农药之前有没有吵架,家里有没有产生矛盾,加林他爸和继母都难辞其咎。 最让加林寒心的,也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原谅父亲和继母的,是他们在奶奶仍有希望存活下来时放弃了抢救。仅仅为了省下三百元钱住院费,他们就把奶奶从医院里拖回家,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受十几个小时的折磨,痛苦地死去 稍有良心和良知的人,对奶奶稍有一点儿感情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情!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人死去,这需要多么硬c多么狠的心肠啊!钱就那么重要么?他们为了生第二个小孩,交五百元的罚款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就不肯花三百元钱挽留一个年老的生命呢?眼看一个生命即将逝去,能抢救而不去抢救,实际上就是间接故意杀人。这在法律上是有明文规定的。 “即使救活了也管不了多长时间”——多么荒唐而又残酷无情的理由。照这种理论,所有身患绝症的人都没有救治的必要,反正救活了还是会死去的。依此类推,所有患病的人都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都没有医治的必要。那么,这个世界上还要医院和医生干嘛! 据科学研究和医学实践证实,一个自寻短见的人,在将死而没死的时候,往往会幡然醒悟,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求生的愿望特别强烈。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测,加林他奶从喝药被人发现时起,就已经不愿意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还等着加林给她送小剪刀回,还等着孙儿娶孙媳妇,等着看自己的重孙子呢!她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但是,没有人给老人家这个机会。 王加林能为含恨死去的奶奶主持公道么?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和继母,他如何去处理这件麻烦而又棘手的事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 长途公汽在涂巷站停下后,加林和本家叔叔相跟着下了车。这里离王李村只有里把路,一条曲曲弯弯的乡村公路可以直达。 路上,叔侄俩一前一后只顾走路,什么话也没有说。进村之后,本家叔叔与加林告辞,抄另一条小路回了自家。加林则继续沿着乡村公路走,他家就在公路边上。 到达老宅旧址,他看见家门口摆满了花圈。一腔悲愤再次涌上心头。 加林的出现,引起了那些在花圈丛中忙碌或者看热闹的乡亲们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用目光迎接死者的孙儿,有的还迎着加林走过来,主动与他打招呼。 加林表情严峻,谁也没有理会,走过老宅旧址,穿过花圈丛林,径直往家里走。老宅拆除已经八年了,旧址一直空着,走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加林有说不出的酸楚。 他家的老宅,是王李村屈指可数的厅屋。外墙全部用灰砖砌成,墙上和瓦楞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萝,藤萝上结有拳头大小c能挤出的“妈妈砣”。大门朝北开,正对乡村公路。进门是一条两米来宽c隧道一样狭长的巷子,顶上是朱红色的楼板,巷子里比较昏暗,但尽头却豁然开朗,日光从足有五分面积的长方形天窗里射下来,照在铺满青石板的天井里,映亮了周围的一切。以天井为中心,靠西是鼓皮隔开的堂屋,里面永远摆放着一个丈把长的神台张八仙桌和两把大靠背椅,堂屋两侧各有两间耳房;北边与巷子并列的是灶屋c柴草房和猪牛栏;南面有一间大厢房,还开了个后门,出后门是一个栽着桃树c梨树c枣树c泡桐树c柏树和楝树的小院子。 加林家的老宅真大啊!他记得小时候,经常在他家里开全村社员大会,伯伯婶婶叔叔阿姨们自带小板凳,散坐在他家的堂屋c厢房和天井四周,喜欢热闹喜欢笑的小加林,穿着开裆裤,戴着虎头帽,里里外外地颠进颠出,不时被大人们揽入怀中。村里开展政治学习c召开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大会c文艺宣传队唱样板戏排练文艺节目,也都在他家里。他家实际上就是村里的公共活动场所。 老宅的堂屋又高又空旷,紧挨着神台两端,有两根粗大的立柱支撑着房顶,每根立柱一人合围才能抱住。1976年拆除老宅时,这两根立柱就卖了四百元!堂屋的地面是用土石垫过的,表面还用类似于水泥的灰土粉刷过,非常平整,光亮如镜,还有方格和花纹。天井有一条阴沟直通村东的池塘,每逢下大雨的时候,池塘里的乌龟王八鳝鱼鲫鱼总会逆流而上,通过阴沟游到他家的天井里。加林他爸就用筲箕或箢箕堵住天井的排水口,那些好奇探险的家伙们就成了“瓮中捉鳖”,插翅难逃了。最终都变成了加林家餐桌上的美味。 我们一直没有弄清楚,加林的爷爷奶奶是如何得到这座老宅的。拥有这么气派的老宅,他家的成分为什么会是贫农,而没有划成更高一些的成分。这座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在加林小学毕业那年被他父亲拆掉了,改成了现在的明四间土砖瓦房。 老宅改成新屋后,多出好多砖瓦和木料。砖瓦当时就卖了,木料则堆放在新屋的两间空房里。满满当当的,从地面一直堆到房顶。这些木料逐年减少,到加林参加工作时,已经所剩无几。余下的后来又全部卖掉,交了计划生育超生罚款。加林后来结婚时打家具的杉木,还是他自己花钱去花园镇买的。 走到新屋的大门口,加林看见堂屋正中摆放着黑色的棺材。奶奶已经入殓,但棺材盖还没有盖上。 他大声呼喊着奶奶,泪水早已汹涌澎湃。 “奶奶,我是加林啊,你最疼爱的孙儿林林。加林回来看你了,你最疼爱的孙儿回来看你了!你要的小剪刀,我给你买回来了。我还给你买了一个漂亮的火坛儿。你睁开眼看看哪!奶奶——”加林不管不顾的哭诉,让满屋子的人跟着流泪,不少大妈大婶都掀起衣角,擦起了眼睛。 加林他奶平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愁容依稀可见。 “你奶奶昨天怎么也不肯断气,可能就是在等你呢!”本家二婆这样解释加林他奶折腾十几个小时的原因。 这话刚刚落音,加林惊奇地发现,奶奶的眼角居然滚下两行泪水! 多年以后,当人们谈起这件事时,仍然觉得蹊跷。加林甚至咨询过医学专家。医学专家解释说,人死之后的最初阶段,脑细胞并未完全死亡,可能会对外界的刺激产生反应。看来,加林他奶死不瞑目,就是因为没有盼回亲爱的孙儿。 当王加林慢慢平静下来之后,加林他爸才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叫他先去吃饭。 加林没有理会。 加林他爸又和本家二爹商量,说天气太热,应尽快把奶奶下葬。 加林坚决反对。理由是,必须等他的母亲回来,让母亲最后看奶奶一眼。 加林他爸惊愕万分。 当他得知儿子已经把老人去世的消息发电报告诉了加林他妈时,竟然恼羞成怒。他责备儿子“不懂事”,为如何应对这种变故而感到手足无措。 本家二爹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已经通知了加林他妈,那只有再等一等了。 直等到第二天午饭过后,加林他妈仍然没有回来。 正在大家商量该不该继续等下去的时候,加林他妈出现在了王李村口的乡村公路上。 这是一个三十八岁的女人,虽然饱经磨难,嫁过两次人,生过三个小孩,正在抚养着五个孩子,但仍然是那样年青漂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黑色上衣,黑色裤子,黑色灯芯绒布鞋,拎着一个黑色旅行包,如同自天而降的蝙蝠侠。 加林他妈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平静得让人窒息。她走进停放死者的堂屋,把旅行包随手一扔,就掀翻虚掩着的棺材盖,大声呼唤着“养母”。 “我不会哭!是谁害死了我的养母?是谁逼死了她?是谁?是谁?找公安局的来验尸,把那个杀人的凶手抓起来枪毙!” 加林他妈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她责备儿子不该在电报里写“奶奶已逝”,应该说明奶奶是非正常死亡。她叫加林再去给她丈夫发一份电报,说她十天半月不可能回去,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大家都想息事宁人,劝加林他妈马虎一点儿。人死不能复活,闹也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加林他妈一句也听不进去,最后还是德高望重的村支书把她叫到一旁,嘱咐她冷静,并且说,事情做事情处理,人还是应该安葬。 加林他妈执意要等公安局的来验尸。 无奈,村支书只得派人前往双峰山风景管理区,请来了司法助理。司法助理戴着白手套,拿着手电筒,在棺材里面前前后后照了照,检查了一下尸体,做了一些记录。 加林他奶这才在鞭炮声和人们的哭诉声中送了出去。 从加林他妈出现到出殡结束,加林他爸和他继母一直不敢露面。加林他爸失魂落魄一般地在外面游荡。他继母则抱着加草,拉着加叶,乞丐一样地坐在邻居家门口。按照乡俗,死者的亲属,是不能进别人家门的。 那天晚上,加林他爸瞅空找到加林,把他叫到屋子侧边的小院子里,拉着加林的手,一个劲地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然后跌坐在厕所旁的地面上,失声痛哭起来,声音又不敢放大。 加林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表现出这种可怜兮兮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凶神恶煞c盛气凌人的。他父亲当了好多年的生产队长,在有四十多户人家百多号人的王李村,他父亲一言九鼎,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特别是“”期间,几家成分不好的地主和富农,见到加林他爸就如同老鼠见到猫,连大气都不敢出。听到加林他爸一声喊叫,就吓得腿肚子发抖。其他社员对加林他爸也唯唯诺诺,胆敢违抗的,最终都没有好果子吃。在家里,加林他爸更是独断专行,对加林他奶和加林颐指气使,稍有不满意,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这个王李村的强人c家里的猛虎突然之间如同变了个人似的,表现得这样六神无主,胆怯可怜。王加林见此,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与此同时,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奶妈的死与父亲肯定有关系,不然的话,他父亲不会这么害怕和胆怯。 入夜,加林他妈睡在他奶奶生前住的房间,加林和衣躺在脚头陪伴着母亲。母子俩好多年没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了,现在睡在一起,却怎么都难以入眠。 加林他妈告诉加林:他继父马上要去bj开会;梅杰刚刚与女朋友吹了,正在闹矛盾;梅红在家待业,又总是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跳舞跳到深更半夜;梅军上学路远,要单独给他做饭吃;梅颖正在上幼儿园,早晚都要人接送总之,家里一刻也少不了她,她必须马上返回保定。 “您不是让我给继父发电报,说您十天半月不回去么?”加林问。 “我倒是希望这样。”加林他妈无奈地回答,“但不回去不行啊!” 加林不言语了。他觉得这样也挺好。内心里,他不希望母亲在王李村大吵大闹,因为这种吵闹根本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况且,加林也必须回牌坊中学上班。 于是,加林顺水推舟,同意天亮后和母亲一起到花园镇,送母亲去火车站乘车回保定。 意想中天翻地覆的吵闹,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收场了。 加林回学校上班没多久,红梅她爸来到了牌坊中学。和红梅她爸一起来的,还有红梅的小弟弟敬武。 红梅她爸说,敬武在方湾镇中学的学习情况太糟糕了,每次考试成绩不是班上倒数第一,就是年级倒数第二。读到初二了,好多初一的东西都没有搞清楚。这样下去,中考肯定没戏。所以,希望把敬武转到牌坊中学来上学,退回去从初一搞起。哥哥姐姐们帮帮他,看能不能有所起色。 对此,加林和红梅都没有提出异议。他们刚刚在初一给敬武建立了学籍档案,是怕他将来中考落选,为他来牌坊中学复读做准备的。既然红梅她爸现在提出了要求,就可以提前使用这个备用学籍了。 看到这里,肯定有很多人闹不明白。初中学籍档案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还跑出来个“备用学籍”? 我们都知道,小学和初中属义务教育,国家对义务教育阶段的学制管理是比较严格的。接受完义务教育,能考上学的继续深造,没有考上学的就要回家劳动。城市的找单位上班,农村的回乡务农。所以,初中毕业生是不允许复读的。 为落实好这项政策,防止初中毕业生复读,教育部门在初中实行学籍管理制度。按照规定,进入初中的学生在初一建立学籍档案,三年后凭此档案参加中考。考取高中或中专,档案移交录取学校;没有考取的话,档案就作废了。也就是说,一个学生在初中只能读三年。 这种制度的设计是没有问题的,也比较公平合理。如果每一个人都能够规规矩矩地按制度行事,也能达到优胜劣汰的效果,保证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进入高中或中专继续深造,学习成绩较差的学生提前参加社会劳动。问题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按规矩出牌。他们绞尽脑汁寻找制度的缺陷和漏洞,想方设法钻政策的空子,使中考落选的学生能够继续在初中复读。结果,现实中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有的学生在初中读了四年c五年,甚至六年,最后还是顺利地被高中或者中专录取了。 那么,这些初中复读生的“合法”学籍档案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这里面的名堂确实太多,只有象加林和红梅这些在初中当过班主任的人才搞得清楚。 我们就以红梅的小弟弟方敬武为例,来个现身说法吧! 敬武考上方湾镇中学之后,如果对三年之后的中考完全没有把握,初一建立学籍档案时,可以要求学校暂时不建档,就那么作为“黑户口”先读着。升入初二之后,再在初一建立学籍档案。这样,他人在初二读书,学籍留在初一;读到初三时,学籍还在初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初三多“滚”一年了。 或许有人要问:初中学生建档不是需要小学毕业证书和初中录取通知书么?初二的学生,哪来这些东西? 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在小学和初中有熟人,举手之劳就能办到。万一不行,逢到初中招生考试时,找所小学报个名,让敬武再参加一次考试,也就什么都有了。 当然,加林和红梅为敬武办理的,是重复建档。本来,敬武同学在方湾镇中学初一已经建有学籍档案,如今已经上初二了。而加林红梅又在牌坊中学初一给他建立了学籍档案,照片是敬武的,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如果敬武在方湾镇中学第一次参加中考失利,那么他就可以使用后面重建的学籍档案,到牌坊中学再读一个初三,再参加一次中考。 由此看来,敬武只要不停地更换姓名,学籍档案可以连续不断地重建,他也就可以连续不断地多次参加中考,直到考上高中或者中专为止。掌握了这个诀窍,学籍档案就形同虚设。所以,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怪事情,学生已经考入高中或者中专了,初中还有他的学籍档案。这也是出现高中生回到初中倒读c倒考现象的原因。 延缓建档和重复建档是初中学籍档案造假的两种基本方式,如果错过了这两种方式,还有一系列的补救措施。比方,有的学生在多次参加中考之后,仍然名落孙山,最后一个学籍也用完了。再从初一重新建档吧,又得等三年才能参加考试,怎么办?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假转学!通过各种关系在外地外校弄个转学证明,注明是应届初中生,并附一个假学籍档案,又能名正言顺地参加中考了。 还有假留级和假病休。初中各个年级,每年有一定比例的留级指标。如果学生在校期间患有乙型肝炎c肺结核等传染性疾病,可以办理病休手续,让学籍档案在相应年级滞留。这种政策性的规定,又被一些人作为空子来钻。比方,档案“留级”人不留级,到了初三就可以自然复读。没有疾病,找医院开个病历证明,掏钱买一张其他病人的透视胶片,手续齐全,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让档案“病休”,学生本人则在学校里照读不误。“病休”结束,办个复学手续,照样可以多读一个初三。 最后一招,就是冒名顶替。这是万不得已而采取的下策,但仍然使用得比较普遍。退学流失的学生,成绩太差c放弃中考的学生,他们的学籍档案,都可以为其他复读生所利用。有些学校甚至劝“双差生”提前退学,发张毕业证打发他们走,腾出档案让复读生顶替考试。照片不同,可以解释说,几年时间变化太大;姓名嘛,只有委屈复读生了,既要升学,从此之后只有改名换姓,用别人的姓名读高中c考大学c参加工作了。 初中学籍档案管理真是奥妙无穷。正如人们所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家长们为了子女升学,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煞费苦心啊! 有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保驾护航,敬武的学籍档案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只要他愿意读书,在牌坊中学读多少年都行!食宿方面,也不存在什么障碍。 我们已经知道,牌坊中学的前身是“五七”干校,“五七”干校是必须为“牛鬼蛇神”们提供住宿条件的。与学校食堂紧密相连的,就是两间锁了多年的男女宿舍。 宿舍里整齐地摆放着了高低床。只是因为多年没人使用,床上满是灰尘,床与床之间牵扯着蛛网。只要征得学校领导同意,打开男生宿舍,做一下卫生,敬武每天换一张床睡都行。 就这样,方敬武同学成了牌坊中学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住校生。 加林把蒸饭的铝盒子换成了容积大一些的搪瓷碗。 后来发现敬武吃完饭后,眼睛总是瞅着空搪瓷碗,非常留恋的样子。加林又把蒸饭的工具增加为两个,铝盒子和搪瓷碗一起上。 敬武这才开始敞开肚皮吃,饭后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多了一个人吃饭,加林上街买菜买米的频率和数量明显增加。当然,方爸爸和方妈妈农闲时也会来看看,肩扛背驮地送来一些自家出产的大米和蔬菜。 炒菜改用蜂窝煤炉子烧煤球。煤油炉退居“二线”,作为临时应急时备用。 早晨去食堂打早点,中午送米去食堂蒸饭,放学时去食堂拿蒸熟的饭回来,诸如此类的工作,也开始由敬武承担。 这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对学习不怎么上心,但干起家务活来却非常积极,一点儿也不比加林差。 加林他妈参加他奶的葬礼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声大,雨点小”的表现,给人留下诸多的悬念。 事实上,加林他妈人虽然回了hb保定,但心里一刻也没有放下“养母”的死和“养母”留下的遗产。 之后的三四个月时间里,加林接连收到母亲的二十多封来信。每一封信里都带有火药味,每一封信里都少不了杀人犯c强奸罪c重婚犯c绳之以法c坐牢枪毙这些字眼。 加林他妈买了好多法律书籍在家里自学,花四十五元钱报名参加《民主与法制》刊授学习。同时,夜以继日地写控告信和起诉状,寄往孝感的法院c检察院和公安局,寄往全国各地的报社c杂志社c电台c电视台和妇联,要求维护老人c妇女和儿童的合法权益,要求惩办加林他爸。 加林他妈在信中说,她的行动得到了好多人的同情和支持,军官丈夫不分白天黑夜地帮她抄写材料,单位的领导给她批了一个月的假期,所以,她准备春节期间再回hb陪伴养母的亡灵”。 “加林,我以前劝你与你父亲和好,那是我考虑到你年幼,害怕你跟他作对会吃眼前亏。现在你长大了,我必须告诉你:我和你父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生活的舞台上,要么他死,要么我亡!至于谁胜谁负,法庭上见分晓!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替养母申冤报仇,替我自己申冤报仇!不告倒你父亲,不争回养母的遗产,我绝不会停止战斗的笔!”加林他妈信誓旦旦地写道。 面对这种情况,加林感到非常的困惑和矛盾。 因为奶奶的离世,他恨父亲,也希望父亲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真的把父亲拉出去枪毙么?真的让父亲去坐牢么?加林又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毕竟给过他生命。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还有这个男人的血液。血浓于水啊! 另一方面,加林对母亲那种吵闹起来就随心所欲,完全不顾及公序良俗和他人感受的做法比较反感。他担心母亲春节期间在王李村闹得一塌糊涂,于是,多次写信劝母亲不要回hb或者回hb之后不要大吵大闹。 这些劝告丝毫不起作用。加林反而遭到他母亲毫不留情的痛骂。加林他妈说,你是在可怜罪大恶极的父亲,因他将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吓得胆颤心惊! 眼看春节就要到了,加林他妈会回hb么?她会来王李村去陪伴“养母”的亡灵么?如果真如她信中所言,开始向“不共戴天的仇敌”宣战,加林他爸如何应对?加林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和表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 王加林提前下班回到家里,开始动手做晚饭。 双职工家庭,又请不起保姆,家务活往往成为一个让人纠结的难题。自结婚以来——准确地讲,是从方红梅调到牌坊中学以来,加林和红梅就时不时为做家务扯皮,产生一些磕磕碰碰的小矛盾。 道理很简单:你上班,我也在上班,你下班后想休息,我同样想放松,而菜必须买c饭必须做c场必须清c地必须拖c衣服必须洗c家具必须抹c孩子必须带诸如此类的家务活,又是非干不可的。无论夫妻多么恩爱,感情多么融洽,也没有哪一方愿意把所有的家务都包揽下来。 最初因为是“吃大锅饭”,偷懒和攀比的心理在作怪,两人闹矛盾的时候比较多。于是,他们借鉴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城市国有企业实行生产经营责任制的成功经验,对主要的家务活实行明确分工,责任落实到人。比方,规定了加林买菜做饭,红梅洗衣洗碗,加林拖地,红梅清场,等等。至于不在分工范围内的事情,或者偶然冒出来的事情,则本着“谁更适合做谁做,谁有功夫做谁做”的原则,相互理解,相互信任,协助配合,共同承担。这样一来,摩擦和冲突大幅度减少,理论的威力和效果得以充分体现。 心情好的时候,他们还探讨过做家务与家庭和睦之间的关系。 王加林认为,要维持家庭生活的正常运转,家务事就不能不干。如果夫妻俩都横草不拿c直草不拈,都想衣来伸手c饭来张口,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弄来?缝补浆洗照料孩子由谁来干?所以,干家务实际上是一种责任,主动干家务事就是“顾家”的表现。家务事总量基本固定,家里又只有夫妻二人,一个人不做,另一个人就得做;一个人多做一件,另一个人就可以少做一件。——这种朴素的思维当中,包含着夫妻恩爱c相互体贴的内涵。 方红梅说,不能把做家务看成一种负担,应该作为工作后的一种调节,当作八小时以外的一种消遣。因为做家务事本身就是对生活进行的一种整理和充实,只要消除了心理障碍,从中还能体验到很多乐趣。比方,早晨起床后,当你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在音响里传出的悠扬乐曲声中,把揉作一团的被子叠成规则的“豆腐块”,把皱巴巴的床单拉平c刷净,铺上漂亮的床罩,摆好被子和枕头,再喷上一些香水或者空气清新剂。此时,你抱起双臂,环视房间,是不是会感到赏心悦目?酒足饭饱之后,把餐桌上狼藉一片的杯盘碗筷集中到水池里洗净,分门别类摆进碗橱,把残羹剩汁连同菜渣一起倒进垃圾桶。桌面抹得铮亮如镜,地面拖得一尘不染,厨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此时,你擦一把额上的汗珠,用香皂洗净双手,解下围裙,心里是否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 “变零乱为整洁,变杂乱无章为条理清晰,虽然需要付出一定的劳动,但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却是一种享受和快乐。”王加林这样总结道。 基于这种乐观的心态和比较高的思想境界,困守牌坊中学的日子,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能够把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后来王加林去孝感工作,夫妻分居两地,他们二人简直堪称“模范夫妻”。 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红梅都会带着女儿王彤去花园火车站去接加林。一见到加林走出车站,母女俩就兴奋地跑过去,抢过加林带回的东西,拉着加林的手,亲亲热热地拥着他回家。 路上,两位女同胞争着向加林讲述一周所遇到的趣闻轶事,饶有兴致地向加林问这问那,嘴巴一刻也不闲着。 回到家里,红梅就端出早已炖好的排骨汤c蹄子汤或者鸡汤,逼着加林喝下一碗。有时,还备有好酒和满桌子下酒的好菜。 团聚的日子,夫妻俩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加林考虑到红梅一周来又是工作又是孩子又是家务,肯定累得够呛,便主动找家务活干,尽量多承担一些,让老婆轻松轻松。红梅又觉得一周就那么两天相聚的时间,希望加林陪她逛商店c看电影c打扑克c玩电子游戏机,或者聊天,说说话儿。 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显得不够用,暮色降临时,两人都恨不得把太阳从西山后面拽上来。 到了星期一的早上,加林得赶火车去孝感上班了。每次分手时,红梅总是恋恋不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他们互道珍重,互祝新的一周幸福和快乐。最后,总少不了说一声:“周末再见!” 那种小别胜新婚的感觉,一直温暖着王加林。 可是,最近这一年多来,自王加林从孝感调回花园镇之后,两口子之间的矛盾突然增多了,罪魁祸首居然还是老生常谈的做家务事! 红梅老师觉得自己承担的家务事太多了,责备加林不为她分担。她说一起上班的女老师都比她享福,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夫妻团聚了还不如分居两地时舒服,连麻将都没以前打得多。 红梅老师是从同类比较中得出这一结论的。攀比往往容易让女人丧失理智。比方,她特别羡慕那些得到老公鼎力支持的女牌友,羡慕她们的老公主动为她们找人凑摊子,出手大方地给钱她们打麻将,甚至把饭菜送到麻将桌上,递到她们的手里。 一次又一次,听着这样的奚落和唠叨,加林就感到特别窝火。他觉得老婆完全是无理取闹,觉得红梅完全变了,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凭心而论,加林并非游手好闲c好吃懒做之徒,更没有大男子主义思想,在外人眼里,他甚至算得上是一个模范丈夫。勤劳,顾家,心细,这些在银行大院里都是出了名的。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或者周末不上班的日子,他总是尽量找事干,找活儿做,很少闲着。再说,而今与牌坊中学时相比,家务事不知要少多少,生活不知要方便多少,毕竟孩子已经长大,毕竟各方面的条件都有了实质性的改善。 就拿柴米油盐酱醋茶中首当其冲的“柴”来说吧,今昔对照,就要省下好多事情。 在牌坊中学他们一直烧煤。每次做饭都得淘神费力地生炉子。用斧子把平日搜集到的废弃的桌椅板凳和捡回来的枯树枝剁成寸把长的小木片,拿旧书旧报纸引火,木柴在炉膛里燃烧起来之后,用火钳一个一个地把煤球往里面夹,煤球填满炉膛之后,再摇着蒲扇对着炉子的进风口不停地扇风。烟雾袅绕,熏得人眼泪直流。有风的时候,加林老师就把炉子提到操场边的走道上,让进风口对着风来的方向,省去人工摇扇子的麻烦。 阳光明媚的正午或者夕阳西下的傍晚,在开阔的黄土操场旁边,一只半米来高的绿皮煤炉,袅袅地飘散着乳白色的烟雾,曾经成为牌坊中学校园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炉子交给风神之后,并非百事大吉,人还得时不时地去瞅一瞅煤是否点燃。如果煤球身上冒出蓝色的火苗,说明成功了。要是煤球依然是黑的,或者身上仅有微弱的红光,那就得从头再来。因为煤球掺土太多,加上煤炭品质不是很好,生炉子中途熄火是常有的事情,加林已经习以为常。大不了多费点儿柴禾和纸张,多花点儿时间,这算个屁呀!真正考验加林的,或者说经常让他犯愁的,是买煤。 他们最初买的都是“黑市”煤。因为加林和红梅两个人的户口都在学校的集体户口本上,没有单独立户,所以享受不到每月定额的燃煤供应指标。 领取结婚证之后,他们拿着学校的集体户口本去花园镇派出所申请单独立户。可是,因为户籍所在地是“关王村牌坊中学”,不属于城镇居民,还是没有燃煤供应。愁眉不展之时,是好心的女校长关玉荣主动出面,找在花园镇派出所工作的老同学帮忙,把加林和红梅的户籍所在地改为“花园镇中山街”,他们这才领到了一本红塑料封皮的“城镇居民生活用煤供应证”,每月享受七十公斤的平价煤炭供应。指标“当季有效,过期作废”,因此每个季度他们必须去花园镇煤炭公司买一次煤。 一季度的煤是四百二十斤,自行车是无能为力的。每次准备买煤时,首先得关注天气预报,确认有晴好天气之后,再去关王村的农家借平板车。通常情况下,必须提前一天把平板车借好,停在学校里,确保次日天蒙蒙亮时能够出发动身。从牌坊中学前往花园镇,步行或者骑自行车的话,可以抄近道走那些尺把来宽的田间小路,但拖平板车就必须绕道花园铁路技校,到官塘附近并入孝花公路,经过京广铁路线花园北道口,再才能进入花园镇中心,有七八里路的样子。 煤炭公司只有一个煤球厂,早上八点开门营业,但为了顺利地买到煤,必须提前去排队。加林和红梅(有时是加林和他的小舅子敬武)一般是五点钟从牌坊中学出发,拖着空板车到达煤球厂时,六点半左右。煤球厂的大门自然是锁着的,但门口的板车c手推车c三轮车已经排成了长龙。一看到那阵式,他们就特别灰心,有时真想打道回府,改日再来,但回去又得重新走那么远的路,又得去找其他老师换课,又得去还板车借板车,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天气。 横下一条心,等吧! 煤球厂有两部蜂窝煤机,进入厂区后,买煤的人会自动地排成两列。当然,也有遇到一部机器出现故障c罢工停摆的时候,两列队伍又会重新并成一列。为了抢占比较靠前的位置,或者遇有不守规矩的人插队,就会发生争吵c对骂,相互推来搡去,甚至大打出手,搞得头破血流。 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属于遵纪守法c遵规守矩的好公民,他们总是老老实实地排队。往前面看了看,似乎也井然有序,只是队列挪动的速度相当慢,每辆车主买煤的数量都特别大。原来,前面排队的人手里往往拿着好几家人的煤票,一个人排队,买好几家的煤。结果,还没有轮到他们,就到了中午十二点,煤球厂要下班了。蜂窝煤机的轰鸣声停了下来,没买到煤的人被赶出厂区,被吆喝到大门口重新排队。 可以想见,此时的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是什么样的心情! 回家是不可能的,想回去吃了饭再来,这一天绝对不可能买到煤。他们只能顶着烈日再熬两个小时,等下午两点钟煤球厂重新开门。于是,加林继续排队,红梅去买馒头c花卷或者包子来充饥。正常情况下,下午是能够买到煤的。当然,如果遇到蜂窝煤机出故障等特殊情况,又另当别论。买到煤的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一人如老牛般地在前面拖,一人跟在后面推,回到学校时,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 对于那些性急或者时间比较紧的顾客,煤球厂备有一套比较人性化的处理办法:直接出售没有加工的散煤。不过,煤票只能按七折供应,也就是说,一百斤煤票只能买到七十斤散煤,因为他们必须把本应掺在里面的泥土和水的份量计算在内。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遇到课调不开,只能挪出半天时间的时候,通常会接受这种“不平等条约”。 散煤买回后,只能堆放在办公室门前的走廊里,用塑料薄膜盖上。等到周末不上课,并且有大晴天的时候,再来自己动手做成煤球。 这项工作可是高强度的体力活。首先得借助铁锹c铁撮和蛇皮袋,把煤全部搬运到操场上。再到校园外面的塘埂上去挖泥土,用蛇皮袋驮回,倒入煤中,用铁锹把煤和泥土拌匀。然后,拿着塑料桶去食堂门口的水龙头处提水。接着就是和煤了。和煤是有讲究的,先在拌有泥土的煤堆顶部扒个坑,倒入一两桶水后,等待十几分钟。水全部渗入煤堆后,再就铁锹翻动。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和到如同黑色的泥巴状之后,就可以动手搓成鸡蛋大小的煤球了。 煤球整齐地摆放在操场上,如同一片黑色的蘑菇。在阳光的普照和烘烤下,煤球的身体开始变硬,颜色由深黑变浅。到了傍晚,无论煤球是干是湿,都得把它们收回家里了。因为谁也不知道晚上天气会发生什么变化,如果突然下雨,那就全部泡汤了。 搓煤球完全靠手,既耗费时间,又劳累人,而且手上的煤很难洗干净,特别是指甲缝的黑颜色,往往个把礼拜还难得褪尽。一些生活经历比较丰富的老师就建议他们做煤饼。用铁锹把和好的煤铲到操场上,拍成一块块的煤饼。正面晒干后,翻过来晒背面,然后就可以收回家里了。使用时,只须把煤饼打碎成小块,也就变成“煤球”了。 这种方法果然省事得多,而且煤饼便于摆放,能够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堆,不象煤球那样稀里哗啦占好大个地方。 再后来,老师们又向他们推荐了一种用手工制造蜂窝煤的机器,俗称打煤机。把打煤机连续多次捅进和好的煤堆里,就像春节时农村打糍粑一样,待煤泥充分填满下面的铁模后,再提着打煤机到操场上的空地,用脚把“蜂窝”蹬出来。这种自制的蜂窝煤与煤球厂机器制造的相差无几,甚至还要结实,但因为每做一个都得来回跑一趟,加上捅煤填模相当费力气,做完四百多斤煤,人往往累得半死,几天都难得还原。 买煤和做煤的辛劳和艰难,真是一言难尽。还有好几次,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刚刚把煤做完,本来晴好的天气突然风云变幻,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这时夫妻二人就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开始手忙脚乱地往家里抢煤,有时还不得不发动学生们帮忙。 自从搬进银行宿舍,用上液化气之后,所有这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煤气灶的方便c干净和快捷,曾经让加林同志兴奋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产生了一种从地狱进入天堂的感觉。他甚至觉得,用煤气灶做饭是一种享受。 你看,一扭开关,火就来了,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想大能大,想小能小,还省去了“生炉子”的环节。至于买液化气,也很方便。只需要把空煤气坛子送到银行门房走道上,司机们就会开着车子去液化气公司把气罐回。他们甚至会扛着煤气坛子送到加林主任的家里。 光是“柴”这一项,现在与牌坊中学时相比,就省去了多少麻烦,减少了多少工作量啊!其他方面同样举不胜举:家里有了自来水,不需要去外面提水了呀;买了洗衣机,洗衣不用手搓,不用出去清洗了呀;用上了电饭锅,不需要去食堂蒸饭拿饭了呀;买菜步行几分钟就到了菜市场呀总而言之,家务事的总量比以前大幅度减少,做事的人还是夫妻二人,怎么矛盾反而增多了呢? 面对老婆无休无止的唠叨,加林的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发火,乱喊,乱叫,乱骂人,因为他同样感觉自己很冤。 红梅埋怨他总是要等到下班之后才回家,意思是应该提前下班,回来把饭做好,等着老婆孩子回家。 加林认为方红梅是无理取闹,是想打码头,是在逼他。企图让他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对老婆打麻将放任自流,最好也能把饭菜做好送到麻将桌上;他不工作也行,就当一个家庭主男,从早到晚买菜做饭洗衣扫地,把什么家务事都做完,好让老婆当一个坐享其成的太太可是,这现实么?如果他不上班,如果他王加林不是在银行工作,他们能够拥有眼下的一切么? 红梅是因为与学校的女教师比较才产生了心理上的不平衡,但加林如果与银行的男同事们比较,他同样会感到委屈呀!整个新宿舍楼二十四户人家中,他比哪一家的男人做的家务事都要多!人事股长陈晓东,都快退休的人了,居然还不会做饭,连面条都不会煮。加林能跟别人比么? 特殊的家庭条件摆在这里,双方的老人都不能作指望,注定了我们必须承担更多的家务,必须履行更多的责任。况且,三口之家又能有多少事情呢?一日三餐,洗衣洗碗,拖地做卫生,这些事情能累死人么?人是应该有点儿牺牲奉献精神的。加林有些委屈在心理埋怨红梅,我并没有指望在事业上得到你的支持,甚至没有想到自己将来生病或者遭遇不幸时,能够得到你悉心的照顾。多做一点儿家务事,你就满腹牢骚,你能算好老婆么?我们能算美满夫妻么? 这些问题一直没有找到圆满的答案。他们在做家务事上的分歧也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红梅对加林还有一个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觉得他对她娘家的人帮助太少。无数次,她这样质问王加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结婚这么些年来,我的亲戚六眷沾了你什么光?享了你什么福?得了你什么好处?” 女人为什么嫁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意思就是女人嫁人是为了找一个能够养活她的人,而按照方红梅的逻辑,光养活她本人还不够,还必须让她娘家人得到好处。 要是赋予这样的使命,王加林肯定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因此,他常常感觉羞愧,觉得无地自容。 唠叨是女人制服男人的杀手锏,而先声夺人地强词夺理,又是红梅老师的看家本领。基于这种形势分析,我们可以大胆地预测:在方敬文贷款的问题上,加林同志恐怕很难招架得住。 在我们罗罗嗦嗦地理论做家务事的长长短短的时候,模范丈夫王加林已经煮好了饭,炒好了菜。他打开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等候家里的两位女同胞。 首先回来的是县一中的红梅老师。她看了看色彩斑斓的餐桌:番茄炒鸡蛋c青椒炒瘦肉c芹菜炒千张c清炒小白菜c蘑菇豆腐汤。忍不住拿起筷子尝了尝,对老公的厨艺给予夸大其词的表扬。 “彤儿怎么还没回?”红梅老师穿过小卧房,到阳台上朝银行大院望了望,没有看见女儿的身影。她又回到客厅,坐在丈夫的身边,一起看电视节目。 趁着等女儿的功夫,两人试着开始了艰难的交谈。就象约好了似的,他们首先谈的是钱仲元和余丰新,接下来就是短暂的停顿。 后来,王加林终于说:“下午敬文来找过我。” 红梅老师觉得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于是回答说:“我知道了。他也去学校找过我。” 后面的交谈就变得比较简单。有些遗憾的是,大家预想中的争吵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 方红梅说,她弟弟也是走投无路,确实没有办法。上班的单位副食品批发公司要死不活,弟媳李华已经下岗,每个月只能领生活费。一家三口要吃喝,要生活,亮亮上学读书和打乒乓球都得花钱,敬文不找点事做怎么办呢? 王加林说,现在银行基本上不发放信用贷款了。贷款是必须提供担保的,要么房产抵押,要么存单质押,要么信用特别好的单位作保证人。敬文什么担保都没有,贷款根本就批不了。 “你能不能给他当个担保人呢?”红梅老师问。 加林解释说,银行有制度,银行职工是不能为客户提供担保的。 “那能不能用他的房子作抵押呢?” 加林回答,用于抵押的房产必须进行评估,评估要交评估费,还需要较长的时间。还有一个问题,敬文在孝感的房子,评估价根本就到不了五万元,还不知道他有没有房产证。 红梅黔驴技穷,变得哑口无言。良久,她又追问:“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你能不能在制度允许的范围内,为他指条明道儿?想一个行得通的办法呢?” 王加林好半天没有吱声。 方红梅穷追不舍:“他又不是找我们借钱,又不是向我们要钱,只是公事公办地办个贷款而已,而且四十几天就可以还。即使是外人遇到难处找上门来,你也应该想办法帮一下吧?何况他还是你老婆的亲弟弟。” 万不得已,加林只得亮出最后的底牌:“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我的名义贷款,再转借给他使用,但额度不能超过两万元。” 这是银行内部规定,银行正式员工可以申办两万元的信用贷款。 “那就以你的名义先给他贷两万元吧。”方红梅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道。 王加林再也不好推辞。为了方便今后追索贷款,他提议,贷款以他的名义办理可以,但不能告诉敬文实情。仍然说银行是直接贷给敬文的,他只是担保人。 看到王加林如此谨慎,年轻的读者们可能会吐槽,在心里嘲笑我们的加林主任。不就两万元钱么?收不回又怎么的?还用得着这样? 这话放在今天说丝毫也不为过,但当时是1994年啊!1994年的两万元钱相当于现在多少钱,这个没办法换算。如果简单地定义两万元钱是多还是少,也难得让大家信服。我们还是来算一笔账吧! 王加林1982年参加工作时,每月的工资是42元,1992年离开牌坊中学时,每月的工资是84元。十年工资正好翻了一番,年均增长率为百分之十,与国家gdp的增速基本相当。如果取其中间值63元作为他的月平均工资计算,加林老师在牌坊中学工作十年,总共领取薪酬7560元。加上每个月几块钱的课时补助,和担任班主任时每个月5元钱的班主任津贴,他工作十年还没有挣到一万元。也就是说,两万元相当于他和红梅老师参加工作最初十年各项收入的总和。 有了这笔账,大家对王加林近似于惶恐不安的谨慎,大概就可以理解了。 贷款的事情商定之后,夫妻二人站起身准备吃饭。可是,家里的小公主仍然不见踪影。 今天是怎么回事,王彤同学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 王彤同学被老师留在学校里背诵课文了。 他们班的语文老师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启发,还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这一天突然表现出对工作格外认真负责的精神,要求学生背诵刚刚上完的一篇课文。逐个逐个地背,针过针,线过线,背得一字不差才允许回家。王彤同学今天状态不是很好,试背过两次都没有过关。放学快一个钟头了,她和另外的十几个同学还在教室里叽哩哇啦地朗读。 王彤今年刚满八岁,是花园镇第一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看到这里,大家肯定会感到惊奇和疑惑:八岁读六年级,这不是神童么?她几岁上学啊?学校怎么会收的呢? 这事说起来有点儿费神,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彤同学绝对不是神童。她过早地进入学校,实属她爸妈的无奈之举。 王加林和方红梅是1985年春天草草完婚的。婚礼的简单与寒酸,一直是留在两个人内心深处的遗憾。别说戒指和婚纱,在十平方米不到的婚房里,甚至看不到一样新家具,婚床是由学校的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组成的。 婚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的清苦c贫困和艰难。因为营养不良,两位光荣的人民教师骨瘦如柴。身怀六甲的红梅老师,补充营养的主打食品只有筒子骨。三毛钱或四毛钱一根,买回来与萝卜c莲藕或者海带炖在一起,熬出一瓦罐香喷喷的骨头汤。正餐之外的零食,也很少花钱去商店购买,把加林他爸从王李村送来的红苕洗干净蒸熟,装一大筲箕放在碗柜里,饿了就去拿一个。干巴巴的冷红苕虽然味道不错,却难以下咽,经常噎得红梅老师胸闷气短c白眼直翻。 王彤小朋友出生时遭遇难产。从在她妈妈肚子里“大闹天宫”,到被拉出她妈妈的身体,整整花了三天两夜的时间,转了两家医院。这六十多个钟头可把她妈方红梅和她爸王加林整惨罗! 方红梅产后恢复得很慢,因为分娩时失血太多。当时医生曾建议输血,但因为血浆太贵,加林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钱,结果没有输成。红梅老师出院时,血红蛋白含量远远低于正常数值。 回家坐月子期间,她胃口极差。尽管丈夫王加林想方设法c竭尽全力为她做好吃的,但无论什么美味,她浅尝辄止,从来没有狼吞虎咽过。终于有一天,她昏倒在了学校的女厕所里。 同时如厕的女学生们吓得大呼小叫,后来是校长关玉荣和那位好管闲事的中年女教师搀扶着她,送回家里的。红梅老师醒过来时面色苍白,说自己好象做了一个梦。关校长看到床上枕头边摆放的《中国文学史》c《古代汉语》c《文学概论》等函授教材,叮嘱红梅老师少看书,说坐月子看书对眼睛不好。 红梅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暑期面授马上就要到了,这一次有三门课程要结业考试,不抓紧时间看书怎么可能通过呢? 临近暑假,方红梅被检查出患有乳腺炎,接连打了一个多星期的吊针。病还没有好利索,她又得去孝感参加面授学习了。 由于孝感函授学员较多,hb大学在孝感建了一个函授站,暑期面授被安排在孝感城西的孝感教育学院。 妈妈要出门,刚满三个月的小王彤是必须跟着吃奶的,谁带?王加林教毕业班的语文兼班主任,暑假要在牌坊中学给初三学生补课。跟随红梅出门照看小王彤的责任,义不容辞地落在了红梅她妈——王彤她外婆的身上。 方妈妈风尘仆仆地从方湾镇赶到牌坊中学后,又和女儿红梅一起,拎着大包小包,抱着小王彤,从花园镇坐火车前往孝感。 虽然天气酷热,小王彤一路上却睡得很香。 到达教育学院时,函授站辅导员和其他的函授学员都来逗王彤,说她是小学员,应该给她发张学员证。辅导员被她们“祖孙三代读本科”的精神所感动,为她们单独安排了一个宿舍。 看来,我们不必对王彤同学“八岁上小学六年级”感到大惊小怪了,人家的学生生涯是从三个月大开始的咧!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红梅老师的产假已经结束,她该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了。夫妻两人要上班,双方的老人来不了,请保姆又请不起,小王彤怎么办? 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王加林和方红梅两人的面前,同时也摆在了牌坊中学领导班子的面前。 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关玉荣c副校长丁仲华c教导主任宁均富c总务主任兼会计邹gz四位校领导专门开会研究,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鉴于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特殊的家庭情况,在纪律方面对他们网开一面,不强求他们到办公室坐班,只要能够按时到教室上课就行。关校长还叮嘱宁主任,排课程表时,尽量把加林老师与红梅老师错开,至少保证他们有一个人在家看孩子。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大家碰到过这么大度c这么开明c这么有人情味的领导班子么?让我们祝愿这些好人一生平安,如他们的名字那样,尽享“荣华富贵”吧! 结婚成家之后,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不再分居办公室两头,两人搬到了正对学校大门的第一排校舍,与初一年级两个班的教室相连的教工宿舍。 一通间加半间,一个门进出,有点儿家的味道。后来学校又为他们加盖了一间厨房,厨房阻断了校舍与围墙之间的通道,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院子。从厨房往小院子里面开了一个后门,这个小院子就成了他们家独享的后院。关于这个后院子的故事,那真是既温馨美妙,又悲苦烦恼,让人恋恋不忘啊!后面我们会聊到。 通常情况下,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会有一个人在家里办公,一边备课批改作业,一边看着他们的小宝宝。 加林老师从花园镇买回来一个小摇车,替代农村那种摇动幅度很大的摇篮。小摇车设计得很精巧。主体结构是铁架的,有四个小轮子,能够推着走,上面有能开能收的遮阳篷,中间是由三块活动的木板拼成的小床,小床下面还有一层脚踏板。由于小床与铁架之间是用布连在一起的,小床能够前后左右自由地晃荡,就像吊床或者秋千一样。小摇车的推手上系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风铃,推动小摇车时,气球随风飘动,风铃叮当作响。 开学时王彤刚满五个月。五个月大的小王彤已经开始喜怒哀乐,而且学会了摸爬滚打。一头浓密的黑发,还长出了两颗米粒大小的小乳齿,特别逗人喜爱,也特别好玩。把她放在小摇车里,她总是眼睛忽闪忽闪地随着汽球风铃转,嘴里伊伊呀呀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手里抓着塑料荷花小铃铛,高兴起来了就胡乱摇晃,胖胖的小腿和小脚还有节奏舞动着。闹得大人根本就没办法静下心来工作,加林或红梅只得站起身来,推着女儿去操场上走走,或者直接推到办公室里。 牌坊中学的办公环境是非常宽松的。二十多个教师聚在一间大办公室里办公,大家该干活时干活,活干完了就可以谈笑风生,哼几句歌曲或戏剧,甚至可以把桌上的讲义夹和作业本挪开,杀几盘象棋,或者拎着黑白围棋子对弈。 没有人干预,也没有人觉得不正常,校长主任甚至会站在一旁观战和支招。所以,每次小王彤一出现,她就成了办公室所有教师的开心果,每个人都会过来抱她c逗她c整她。 逢到操场上有班级上体育课,小王彤则会被学生们抢走,她又成了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开心果。有时,她还会被上音乐课的学生抱进教室,伊伊呀呀地跟大家一起学唱歌曲。 当然,这种宽松的环境并非可以毫无顾虑地利用,有的时候还必须有所收敛,特别是当上级教育主管部门来学校检查的时候。 接到上级检查的通知,关校长都会提前给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打招呼,让他们做好应急预案,尽量不要让领导们碰到小王彤。 教育局或教育组的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时,往往会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是必须同时参加的,小王彤“藏”到哪里?首选自然是学校门房,让门卫老宁照看照看。如果门卫老宁也被通知开会,他们就把小王彤送到部队抽水房,麻烦广广代劳。要是广广出门不在家,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把方敬武从教室里喊出来,让他在家里守着外甥女。 这种与上级领导“捉迷藏”的游戏,当时看似刺激,过后想想又是多么的辛酸和无奈啊! 上班的日子,如果遇到加林老师或者红梅老师出差,特别是红梅老师出门参加面授的时候,牌坊中学就会出现这样的奇观:加林老师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授课;或者加林老师讲课时讲台旁边多出了一个睡着小孩的小摇车;如果小摇车里的小孩醒了,发出哭声,就会有学生主动跑过去摇小摇车,或者把小孩抱起来回到座位上听课 有时,加林老师一手拿着讲义夹,一手推着小摇车准备去教室上课时,没课的老师会主动要求他把小王彤留下,交给他们照看。这一节课,小王彤就从这个老师的手里传到那个老师的手里,活玩具一般,给整个办公室增添了无限的乐趣。久而久之,有些老师简直离不开小王彤了,没看见她就象缺少什么似的,不逗逗她就解除不了工作的疲劳。小王彤也不认生,哪个抱都要,哪个逗都笑,这个小滑头也挺会笼络人的。 在一大群男女老少教师的循循善诱下,她还学会了不少新东西。小手抓紧又伸开地捏“粑粑儿”,两手食指并合又分开地“重重分”,鼓掌欢迎,抱拳作揖,食指拇指伸成八字,对着大人“叭叭叭”地开枪。老师们叫她“莫打娃”,她偏要举起小手打自己的脑袋瓜子。办公室墙壁上贴有一些教育宣传画,老师们一喊“小姐姐”,她就对着画上的女娃娃头像笑;老师们一喊“小哥哥”,她就与画上的男娃娃头像打招呼。递给她小皮球或者玩具手鼓,更是到了她大显身手的时候,可以把办公室闹翻天。 半岁时,小王彤已经能够喊“爸爸”“妈妈”了,学会了挥手与大人说“再见”,同时也不满足于躺在小摇车里了。加林老师把三块睡板中间的那块拿掉,露出下面的铁踏板,让小王彤站在踏板上。这下她高兴了,双手扶着小摇车的围栏,站在铁踏板上又蹦又跳的。再把小摇车推出去时,她俨然站在敞篷吉普车里检阅部队的首长。 几轮“部队检阅”和校园巡视过后,站在小摇车里的“首长”又不老实了,有时把一只小脚抬到睡板上面来,有时趴在围栏上往外面翻。终于有一天,她翻出了小摇车,一个鲤鱼翻身仰面躺在地面,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半岁的小王彤竟然如此的淘气,加林老师对着小摇车愁眉不展。红梅老师说,干脆把那块脚踏板卸掉,让她直接站在地面,那么高,她就不可能翻出来了。 这真是个好主意!加林老师马上拿来钳子卸掉脚踏板,小摇车中间就成了一口“井”,然后把擦干眼泪的小王彤放进“井”里。没想到,小王彤站在“井”里,扶着围栏竟然推动了小摇车! 小摇车从办公室的这面墙撞到那面墙,又从那面墙回到这面墙,引得老师们捧腹大笑。小王彤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得意洋洋的。加林老师索性连车带人一起抱到操场上。嘿,小王彤如同马戏团的猴子推车一样,在操场上转起圈来了。 就这样,小王彤很快就学会了走路。 能走会跑的小王彤可骄傲了,小脚从早到晚不闲着,整天在校园里到处跑。有时两手同时上下摆动,有时学着大人的样子打着背手,边走边唱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歌儿。不过,麻烦事情也跟着来了。 首先是摔跤。摔倒了她就哭,趴在地上耍赖不起来,非要等着大人去抱不可。有时蹲着拉屎拉尿,拉到中途时腿软了,一屁股坐了下去,让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哭笑不得。 再就是到处捞东西。这时大人绝对不能马虎,除了把开水瓶c电插座c切菜刀这些危险物品挪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外,还得随时注意锁好自行车,防止支起来的后轮转动绞了她的手。眼睛总得盯着她,不能让她离开大人的视线。特别是在厨房里,她有可能伸手去摸滚烫的煤炉子外壳,有可能把手插进满满的一桶冷水里。 以上所说的,可能是为人父母都会遇到的问题。对于小王彤和她的爸爸妈妈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们面临的最大麻烦和考验是:小王彤找不到小朋友玩,没地方上幼儿园。 白天学校上课的时候,小王彤混迹于大人世界,还能勉强对付。放学之后,特别是到了晚上,她就只能如孤魂野鬼般地在校园里游荡。所以一到周末,她就吵着闹着要去花园镇,上街去找小朋友玩。 加林老师只得搬出家里那辆笨重的飞鸽牌自行车,前杠上坐着女儿,后架载着老婆,他当车夫吃力地骑车前往花园镇。 到了镇上,直奔那些比较热闹的地方。花园火车站站前广场c电影院门口的中山街c胜利商场c知青商店c百货大楼每到一处,只要看到有小朋友,哪怕一个也不认识,小王彤总是喜得手舞足蹈,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找别人玩。哪怕遭遇别人的冷遇,她也不抛弃不放弃,分手时还显得依依不舍的。 红梅老师见此,总是免不了伤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既然彤儿那么喜欢和小朋友玩,我们干脆把她送去上学吧!”有一天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王加林提议说。 “上学?到哪儿上学?”老婆方红梅反问,“周边既没有幼儿园,又没有托儿所。你有时间天天送她去花园镇么?” 王加林回答:“我是说,让她上小学。” “上小学?她才三岁呢,拉屎自己都不会擦屁股。你开什么玩笑!”方红梅觉得丈夫神经不正常,简直是疯了,“再说哪有学校愿意收这么小的娃娃。” 王加林平静地解释,他想这个问题已经好些天了,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新学期开始后,他想把王彤送到附近的关王村小学去读书,全当是让学校老师帮忙他们照看孩子,也解决了彤彤没有小伙伴玩的问题。 这件事情正式纳入议事日程,并最终得以实施。 关王村小学属牌坊中学的招生学区,学校的教师包括校长主任,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都比较熟悉,所以送王彤去报名时,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一年级两个班的班主任还抢着要王彤。 就这样,刚满三岁的王彤成了正儿八经的小学生。 牌坊中学与关王村之间是一片稻田,连接两地的只有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杂草丛生,沟沟坎坎。最初几天,小王彤上学放学都是爸爸妈妈接送。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哪个没有课,哪个负责接送孩子,早上送,中午接,下午送,傍晚送,每天往返跑两趟。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王彤主动提出不要大人接送了,说她自己会走。 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自然不放心,坚持再多送一段时间。 小家伙又哭又闹,说别的同学都是自己上学,只有她要爸爸妈妈接送,别人都笑话她了。 加林老师说,别的同学住得近呀,他们就在村子里面,不用走那么远的田埂。你那么小,又没有同伴,一个人在路上碰到坏人怎么办?遇到水牛黄牛怎么办?有时路上还有盘着的水蛇,村口还有狗子呢! 王彤说她不怕,那条路上走的人多,还有好多大哥哥大姐姐,她都认识。 争来争去,最后达成这样的协议:天气晴好,路好走时,王彤自己上下学;刮风下雨,路不好走时,大人接送。 虽然有了君子协定,加林夫妇还是不放心。有时王彤前脚走了,他们就在后面偷偷地跟着。这种跟踪行为一旦被王彤同学发现,她就哭丧着脸,蹲下身子,或者坐在地上,不往前面走了,非要爸爸妈妈回去不可。 夏季的一个雨天,牌坊中学举行期末考试,加林和红梅老师都有监考任务。到了放学的时间,他们两人都不能去接女儿。 王彤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就自己打着伞,顶风冒雨地往家里走。她穿着一双红色深筒胶鞋,一哧一滑地走在满是泥泞的田间小路上。 走了一半儿的样子,雨更大了,风更猛了,撑着的雨伞被风吹翻了面儿,带着她一起落到了水田里。 雨伞打了几个滚儿,停在一片绿油油的秧苗上。 王彤站在水田里,漂亮的红胶鞋完全被泥巴所掩埋,浑浊的泥水灌进鞋里面,双脚怎么也拔不出来。她艰难地站起身,环视四周,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 王彤同学担心课本被淋湿了,努力地把双肩包从背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弯腰抵挡着风雨。 女儿的这个动作,一直深深地印在随后赶来的王加林的脑海中。 当他满眼是泪地跑过去,把女儿从水田里拔出来时,王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住地喊道:“我的书!我的书!我的书打湿了!” 王彤上学后遇到的另一个难题,就是拉屎后不会自己擦屁屁。在家里大便完,她总是翘着屁股等着大人来处理,在学校总不能让同学帮忙干这事吧?拜托一下班主任或者其他女老师?又觉得不太妥当。没有办法,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只能对女儿进行强化培训,教她如何自己解决问题。再就是每天一起床就敦促她大便,尽量减少在学校大便的次数。 王彤读到小学二年级时,本科函授毕业生方红梅从牌坊中学调入xg市第二高级中学,也就是现在的孝北县一中。他们一家人住进了高中的简易宿舍,王彤同学随即也转到了花园镇第一小学。 到花园镇一小报名时,班主任老师觉得王彤年龄那么小,成绩又比较差,建议重新从一年级读起。 王加林坚决不同意。他说,学生只有升级和留级的,哪有“退级”的道理? 他拍着胸脯向班主任老师保证,王彤的成绩绝对不会拖班级的后腿。回家后,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分工负责,一人辅导孩子的语文,一人辅导孩子的数学。王彤同学还真的慢慢赶上来了,成绩一直维持在全班中等偏上的水平。 今年,花园镇实行学制改革,小学由五年制改为六年制。因为是过渡期,学校规定,四年级的学生可以升五年级,也可以直接读六年级,由家长自愿报名。王彤刚好上完四年级。在决定她是读五年级还是读六年级的问题上,她爸加林和她妈红梅产生了分歧。 红梅老师觉得,王彤年龄太小,应该读五年级,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上升,既能够保证知识的连贯性,孩子也不至于过于吃力。 加林同志的意见则恰恰相反。他认为老婆是典型的“头发长见识短”,只注意到表面现象,而忽视了最关键c最本质的东西。 他说,六年级全校只有一个班,学生是从四年级好几个班中挑选出来的,这就等于变相办了一个“五年级快班”,又因为这个班担负着小学升初中考试的使命,学校必定投入最强的师资,把六年级作为重点中的重点。彤儿年龄虽小,但有志不在年高,既然成绩不算太差,就应该大胆地让她上!留在五年级,孩子反而不能满负荷运行。固步自封,保守,说不定就会摧折了一棵“少年科技大”的苗子。再说,小学基础知识固然重要,但一个人学习上的进步主要在中学阶段,女孩子成熟较早,早点儿进入中学是有好处的 王加林有理有据c慷慨激昂的陈词,使得红梅老师哑口无言。 本来应该读五年级的王彤同学就这样跳级进入了六年级。 由于六年级一年要上完两年的课程,还要挤出时间复习备考,功课拉得很快。王彤同学每天回到家里,完全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记公式c背课文,就是做作业c写作文。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上厕所也是手捧课本叽哩哇啦的,没有哪一天晚上十点以前能够上床睡觉。 起初,加林同志还天天检查女儿的功课,守着她完成作业。时间一长,也没那份耐心了。特别是感觉比较疲劳,或者工作不顺心的时候,王彤找他求教准倒霉。加林同志要么大声吼叫,骂女儿笨,要么让女儿自己去“动脑筋”,搞不好还会给女儿一巴掌。 于是,王彤就赌气地闩上房门,不吃不喝不搭理大人,或者蒙在被子里号啕大哭,甚至把课本钢笔作业本一扔,倒在客厅里满地打滚。 每逢这种时候,红梅老师便如局外人似的“坐山观虎斗”,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是你要她读六年级的啊” 加林同志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其实,他也担心自己拔苗助长,欲速不达,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王彤本来对动画片和故事书比较迷恋,又善于根据电视或书里的情节,变着花样儿玩各种游戏,加上她性格开朗c活泼好动,是个典型的“假小子”,在小伙伴中极有威信。以往周末,来家里邀她玩的小朋友络绎不绝,银行大院里总能看见她跑进跑出c蹦上跳下的身影,总能听见别人叫着她的名字。但自从上了六年级,她就很少看电视,很少看课外书,户外活动明显减少。在家的时间,十有如小老头一般趴在写字台上。 好多次,王彤站在阳台上,羡慕不已地望着院子里龙腾虎跃的小朋友,欣赏着他们的游戏,感受着他们的快乐,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 见此情景,加林同志心里总是非常难受。尽管他与老婆红梅争吵时,曾义正辞严地指出:“既然望女成凤,就不能怜香惜玉!”但身为人父,哪里又是铁石心肠呢?他有点儿后悔了,但覆水难收,王彤已经不可能回去读五年级了。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今天又是遇到什么情况了?为什么放学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王彤还没有回家呢? 加林同志决定去镇一小看看。于是,他拿上自行车钥匙,和老婆打了声招呼,就走出家门,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路上,加林同志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着,脑子一刻也没有闲着。他在认真反思这些年教育女儿的成败得失。 在养儿育女的问题上,王加林一直遵循着自己的八字方针:存活c安全c开心c自信。存活和安全主要侧重于身体和生理方面,开心和自信则侧重于心理和意志方面。 所谓存活,就是要让孩子吃饱穿暖,不至于饿死或者冻死,给孩子提供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安全,就是要保护好孩子,不让孩子受到伤害。 开心和自信很好理解,就是要让孩子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遇到艰难险阻,要鼓励他们,增强他们克服困难c走向成功的信心。如果遇到这两者之间发生冲突产生矛盾,加林同志的观点是,开心第一,兼顾自信。他经常这样讲,人不开心,哪儿来的自信?牺牲开心得到的自信,并非出自孩子真实的意愿,所以都是假自信或伪自信。 加林老师的这种奇谈怪论,经常遭到红梅老师的猛烈抨击。至于他出“馊主意”蛊惑女儿作弊,共同欺骗老师的作法,那更是不靠谱,被红梅老师斥之为“不负责任的父亲”。 那还是王彤在关王村小学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数学老师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题:练习写数字,从1写到1000。看过这道题目,加林老师心里就犯嘀咕,出的什么狗屁题目呀!刚刚进入学堂的小朋友,写字那么慢,从1写到1000得写到什么时候啊! 果然,王彤同学那天吃完晚饭就趴在桌子上写,直写到晚上十点钟,也才写到300多。 老爸加林自告奋勇代替她写,她又不同意,说字迹不同,老师看出来是要打板子的。 入夜很深了。看到女儿哈欠连天,写一会儿在桌子上趴一会儿的可怜相,当父亲的动了恻隐之心。身为教师,加林知道老师们布置家庭作业就是为了挤占学生们贪玩的时间,批改作业非常马虎,有时根本不看内容,只是在后面批个日子。 为了帮助王彤快点写完,他出点子让女儿投机取巧,写了346就写447,写了520就写721,中间丢去好多数字。 王彤同学起初也不愿意,还是怕老师打板子。 她爸加林拍着胸脯保证,老师绝对不会发现。 王彤同学因为的确困得不行,难以继续坚持写下去了,也就无奈地采纳了爸爸的建议。 结果,第二天,数学老师在作业本上打了个很大的对号。 哪有当爸爸的这样教孩子完成作业的?不过,这种瞒天过海之举也有失败的时候。 转入花园镇一小的第一个暑假,王彤同学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的。 直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王加林才去方湾镇把女儿接回家。她浑身晒得黑不溜秋的,两腿满是蚊叮虫咬留下的疤痕。大人看了,煞是心痛。王彤却没事似的,显得快乐无比。津津乐道她在乡下如何和小朋友们做游戏,跳房子,跳皮筋,弹珠子,捉迷藏,踢毽子如何帮外公干农活,如何到小河里游泳c捉鱼c玩沙子那兴致勃勃的神情,是在花园镇的日子少有的。如果不是忘记了带暑假作业,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假期结束前回来。 回到家里,王彤同学就马不停蹄地写作业。只讲数量,不讲质量,只讲完成任务,无论是对是错。她每天向爸爸妈妈通报进度,可到了报名的前一天,作业也只完成了三分之二。 晚上,她急得哭了起来,手不停地写着,泪不停地飞着。那伤心的样子,搞得加林红梅一筹莫展,手足无措。 作业又不能代做,花园镇一小的老师同样有用戒尺打学生手掌的嗜好。 已经是银行办公室主任的王加林开始施展自己对数字敏感的优势,劝女儿先睡觉,第二天早上再做。 王彤同学声泪俱下,坚决不肯。说,明天上午就要报名,来不及。 “报名又不只半天,下午报名还不是一样的?” “下午报名也来不及,我还有这么多题目没做完!” 加林主任数了数没做完的题目,非常肯定地说:“来得及来得及。你看,总共还剩二十页,我明天早上五点半喊你起床,到十二点半就有七个钟头,一个钟头做三页,不是轻飘飘的事情?” 王彤同学掐着手指算了算,确信老爸没有骗她,这才答应睡觉。 翌日早晨,望着睡得正香的女儿,王加林怎么也不忍心叫醒她。六点半,他把闹钟往回拨了一个钟头,再才喊王彤。 王彤同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看钟点。确定是五点半,便迅速起床,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 趁她不注意,加林主任把闹钟又往回调了一个钟头。 到了中午,作业还是没有做完,加林同志的建议遭到女儿机关枪一般的扫射。 亡羊补牢,为了保证下午能按时报名,可怜的加林主任又开始耍弄自己的小聪明,建议王彤把中间没做完的作业撕掉。理由是:那么多学生报名,老师总不是随便翻翻,哪里会认真地去核对? 王彤不敢。 她爸加林又举出那次完成数字家庭作业的成功案例,蛊惑女儿。 万般无奈,王彤同学只好又听了她爸的。 报名时,王彤一定要老爸陪着她去。父女俩硬着头皮来到了花园一小。 没想到,那天负责报名的老师检查作业时,一页一页看得相当仔细。 花招马上被揭穿了,报名费被扔了出来。老师毫不留情地把王加林这个不负责任的家长教训了一顿。 加林还想解释解释,说几句好话,让老师把名报了。 女儿王彤却拽着他的衣服,一个劲地往外面拉。 出了校园,王彤同学委曲得呜呜地哭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用拳头直捶她爸的后背:“就是你!就是你出的馊主意!” 在培养孩子的自信心方面,王加林和方红梅一直感到非常遗憾。他们的女儿没有进过托儿所,没有上过幼儿园,没有参加过任何校外辅导和培优。体育音乐美术方面没有特长,琴棋书画一样也不会。因为读书早,年龄小,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学习成绩平平,期中期末考试很难出类拔萃,维持在中游偏上水平,一直没有评上三好学生,也很少领到哪怕是安慰之类的奖状。 在关王村小学,看到王彤每天上学比较早,老师曾让她管过一段时间教室门钥匙。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自封为“锁长”,要多尽职就有多尽职,有时来不及吃饭,就饿着肚子往学校跑。——这是她迄今为止唯一的“当官”经历。 每次看到别的同学上台领奖,披红戴花,王彤同学该有多么羡慕,该是多么自卑和难受啊! 今年国庆节前夕,班主任老师告诉学生们,学校准备举办诗歌朗诵比赛,诗歌可以自己写,也可以朗诵别人的作品,但必须适合小学生,号召大家踊跃报名参加。 王彤同学听后,有点儿动心,想借这个机会展示展示自己。 回家后,她就缠着老爸王加林,要求家里的“大作家”写一首诗歌,交给她去学校朗诵。 加林同志似乎也产生了兴趣。他满口答应下来,还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要帮助女儿拿回一等奖! 他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地创作了一首题寓言诗,题目为《过河人与小木船》。内容是这样的: 过河人来到岸边, 弯着腰,脸上堆满了笑: “你的品德令人钦佩啊, 最最高尚的小木船! 你载过了千百万人, 自己却在流水中浮泛。” 木船沉默不语, 让他踩在自己身上, 划到了对岸。 过河人放下桨, 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船。 “哎,且慢! 请为我抛锚。 不然,我会被流水冲走, 被大浪掀翻。” 回答是一阵冷笑: “哈哈——哈哈—— 我再也不会过河了, 铺在我面前的道路, 宽广又平坦。 我管你掀翻不掀翻!” 加林同志觉得,这样的作品小学生是完全能够读懂的,里面又有很多对白,易于用惟妙惟肖的语言,来刻画小木船的朴实和过河人忘恩负义的丑恶嘴脸。再加上寓言诗有情节有意境,小学生容易记忆,女儿王彤朗诵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王彤同学把诗歌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当天就背熟了。普通话读得不标准的地方,还借助字典注上了拼音。 加林同志重操旧业,开始担任女儿的校外辅导老师。训练王彤同学朗诵的快慢c语气的强弱和声调的变化,边示范边讲解,让她体会过河人开始的谄媚c事后的冷酷等感彩。 王彤同学模仿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接着,加林同志又教女儿运用面部表情和简单的动作来刻画形象,教她如何出场和退场 整整一个星期,父女俩都投入到了诗歌朗诵比赛的准备里。每天晚上,他们都在“小木船”上进入梦乡;早晨一睁开眼,“过河人”又来到了岸边。茶余饭后的休息时间,全部被排练所占用。 诗歌朗诵比赛那天,加林同志比女儿还要紧张,上班完全没有心情。 下班后回到家里,见女儿王彤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他急切地问:“怎么样?是不是一等奖?” “屁奖!”王彤气呼呼地回答。 “二等奖?” “狗屁奖!什么奖也没得到。” “怎么可能!你肯定是在骗爸爸。”王加林感到意外,怀疑女儿是在和他开玩笑。 王彤同学突然哭了起来,嘴巴再一次如机关枪开始朝她老爸扫射:“你写的什么狗屁诗歌!你歌颂了什么?赞美了什么?人家朗诵的诗歌,有的歌颂c歌颂祖国c歌颂社会主义,有的赞美学校c赞美老师c赞美好人好事,你却写什么过河人与小木船!别的同学照着稿子读,我还是背诵,他们的普通话也没我的标准,朗诵得不如我有感情,他们反而得了奖” 加林同志无言以对。见女儿这般伤心,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这次活动是“迎国庆诗歌朗诵比赛”,他的创作没有紧扣主题,难怪会以失败而告终。 看到女儿不停地哭泣,他的心里也非常难受。唉,当初为什么要夸下海口帮她拿一等奖呢?假如能够告诉女儿,比赛只是为了锻炼自己,而不是为了得奖,重在参与,王彤同学就会用一颗平常心去参加比赛,也许就不至于这么伤心了。因为这次失败的辅导,加林同志自责了好长时间,至今仍然感觉在女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回想起那些吃力不讨好c里外不是人的经历,加林一边踩自行车,一边无奈地摇头,感觉爸爸这个角色真是太难当了。 到达花园镇一小大门口,他从自行车上下来,准备去门卫那儿打听打听。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看见王彤同学背着双肩包,正从校园里往外面跑。 父女相见,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王彤就敏捷地爬上自行车后架,让爸爸带着她回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 赵国栋是在汉川汈汊湖得到钱仲元被抓的消息的。 接到王加林的电话时,他正在这里参加a银行孝感市分行举办的“商业银行经营管理培训班”。 在a银行这样的大型商业银行当干部,一年上头会议特别多,各种学习培训也特别多。 赵国栋是县支行行长,市分行的很多会议是非参加不可的。比方,市分行年度工作会议c年中工作会议c每季一次的分支行行长会议。加上很多工作都强调“一把手工程”,诸如存款业务c信贷业务c安全保卫c内部控制等专业工作会议,他也必须参加。每参加一个会议,回到支行就必须传达贯彻会议精神,于是又衍生出一系列的支行会议。更让人瘆得慌的是,参加完上级行召开的会议,往往会带回很多的工作任务和指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开会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参加学习培训就不一样了。参加培训学习,只需要带两只耳朵听。左耳朵进c右耳朵出也没关系,因为有印制精美的培训教材,培训结束后,也不会举行结业考试。说白了,培训学习实际上是为大家提供休闲放松c相互交流c增长知识的机会,是银行管理人员享受的一种待遇。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名目繁多的培训班,多半会选择在风景名胜区举办。借学习培训之名,行旅游观光之实。如果参加培训的人数太多,或者廉洁自律的风声太紧,银行也会选择到自办的培训中心举办。当然,这些培训中心往往也是修建在山清水秀c环境优美c空气新鲜的地方,建筑及装修高端c大气c上档次,经营管理及服务水平向星级酒店看齐。a银行孝感市分行自办的培训中心有四个,分别在汉川汈汊湖c广水三潭山庄c云梦红金龙酒店和肖港八汊洼水库。 这次的“商业银行经营管理培训班”特邀中南财大一位姓刘的女博士来授课。刘博士年青漂亮,知识渊博,而且经常出国,见多识广,讲的都是欧美商业银行先进的管理理念和管理方法,让参加培训的市分行领导c部门负责人和各支行行长大开眼界。再加上汈汊湖培训中心周到贴心的服务,丰富多彩的文化娱乐活动,让这些行长总经理们都有点儿乐不思蜀了。 汈汊湖培训中心主体建筑在湖心,一栋圆形的三层楼房,包括客房c会议室c娱乐厅和休闲健身房。厨房c餐厅和停车场则建在湖边,湖心建筑与湖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水上长廊相连。这个培训中心是两年前投入使用的,不算各种设备和用具,仅基础设施投资,就花了三千多万元。 因为置身于汈汊湖,餐桌上的水产品特别丰富。包括乌龟王八c鳝鱼泥鳅c螃蟹虾子在内的各种鱼类自不必说,还是菱角c莲藕c莲子c芦笋c芋头等特色植物。荤素搭配,美味可口。学习之余,大家还能唱卡拉一kc跳舞c下棋c打扑克c搓麻将c游泳c健身,喜欢球类运动的选择更多,乒乓球c羽毛球c篮球c台球都有。 赵国栋基本上没有音乐细胞,运动神经也不是很发达。他喜欢的游戏是打扑克。不过,对带有赌博性质的“斗地主”,他也不感兴趣,他更愿意四个人一起打“拖拉机”,争先恐后地“双升”。午休及晚饭之后,他都会沉醉于这种极具趣味性和竞争性的游戏中。因为没有工作上的压力,培训又无须准备考试,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心情格外的愉快和惬意。不过,这种美好的时光并没有一直延续下去。培训中途,他接到了支行办公室主任王加林打来的电话,得知副行长钱仲元被县检察院抓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一向比较沉稳的赵国栋有点儿慌乱,显得手足无措。作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主要负责人,班子成员出了问题,他是要承担管理责任的。不过,最让他惶恐的,是不知道钱仲元究竟犯了什么事。他担心拔萝卜带泥,把自己也牵扯进去。 遇到这种重大突发事件,国栋行长首先想到的是向市分行领导汇报。他尽最大的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开始考虑是直接向市分行一把手何志雄汇报,还是先向分管组织人事工作的副行长王道欣汇报。 何志雄与王道欣一直合不来,两人明争暗斗是市分行系统尽人皆知的秘密。直接向何志雄汇报有越级的嫌疑,毕竟王道欣是孝北县支行的挂点行领导。慎重考虑之后,赵国栋觉得还是先向王道欣汇报比较恰当。 从接到王加林的电话开始,赵国栋就没心思听课了。眼睛望着秀色可餐的刘教授,脑子里想的却全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事情。 屈指算来,赵国栋到孝北县工作已经有一年半时间。这十八个月,他的人生可以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在a银行孝感市分行工作时,无论是作为办事员,还是作为副科长,国栋同志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他性格内向,做事低调,谨小慎微,很少有抛头露面的机会。是孝北县的成立,准确地说,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组建,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送他到了前台。 a银行孝感市分行有一千五百多名干部员工,市分行机关也有四百多号人,行党委偏偏挑中了他担任孝北县支行筹备组组长,其中的偶然性还是挺大的。行领导何志雄和王道欣找他谈话时,自然都是恭维c表扬和鼓励之辞,他听过也就忘了,没有太往心里去。 说实话,对于这样的工作变动,赵国栋喜忧参半。喜的是,多年的副科终于有机会转正。按照惯例,支行正式成立之后,筹备组组长就会转为支行行长。支行行长属正科级,而且是一方诸侯,职务升了,权利大了,事业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忧的是,他已经三十八岁,年近不惑,又要与家人分居两地,生活没有以前方便,难得照顾家庭,特别是正在读初中的儿子,弄不好就会给耽误了。 不过,喜也好,忧也罢,这些主观情绪对岗位调整的结果没有丝毫影响。银行干部和政府官员一样,升降去留,全凭一张纸,个人是无法左右的,除非你辞职滚蛋。 去年五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国际儿童节的前一天,a银行孝感市分行在金龙大酒店为选调孝北县工作人员举行了规模盛大c气氛热烈的欢送会。市分行全体行领导c各科室主要负责人c孝南区支行行长和人事股长出席。 因为六名选调人员已经敲定,未在名单之列的同志感觉自己逃过了一劫,情绪因此比较亢奋。大家都争着抢着发言,为六名选调人员加油打气,有的即兴赋诗,有的还现场演唱起了电影《戴手铐的旅客》的主题曲: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路漫漫,雾茫茫,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一样分别两样情。 战友啊,战友, 亲爱的兄弟! 当心夜半北风寒, 一路多保重。 应景的歌曲《驼铃》把悲壮的气氛推向。 选调人员赵国栋c孙建伟c王加林c吴涛c夏雨c黄强逐一表态发言,个个情真意切,有的慷慨激昂,有的黯然神伤,但落脚都是“不辜负市分行党委和全行干部员工的殷切期望”。 会后,市分行行长何志雄c副行长王道欣c人事科长欧阳春c孝南区支行行长和人事股长一起,送选调人员赴孝北县上任。六名选调人员胸戴大红花,坐在车身贴有“支援孝北建设,a行一马当先”横幅的丰田面包车上。他们的行李则全部集中在紧随其后的一辆旅游大巴上,旅游大巴后面是市分行和孝南区支行领导的四辆小汽车。 六辆汽车从金龙大酒店门前出发,浩浩荡荡地前往四十公里外的孝北县。那阵式,有点儿象送新兵入伍,更象一支娶亲的队伍。 车队进入花园镇,在花园大桥头的a银行花园办事处门前停下时,早已在门口等候的办事处主任钱仲元c副主任李金林迎了上来。信贷员罗新初和田桂平开始燃放鞭炮,霎时响声震天动地,浓烟四起。 车上的人下车后,开始环视飘着彩旗c悬着条幅c贴着标语c摆满鲜花的办事处营业办公大楼,看到门前摆放的“a银行孝北县支行筹备组”的招牌,大家都争相站到招牌前合影留念。办事处几个年青小伙子则不声不响地登上旅游大巴,开始往下搬运行李。 接下来是一个简短的干部大会。由市分行人事科长欧阳春宣布成立孝北县支行筹备组的决定,以及筹备组成员名单,何志雄行长提工作要求。 会后,所有来送行的领导就打道回府,坐着各自的车辆,各回各单位去了。 短暂的狂热过后,赵国栋开始进入孝北县支行筹备组组长的角色,履行他的岗位职责,承担他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赵国栋的老家在汉川农村。他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扶养长大的。他在村里上完初小,就赶上“”。后来虽说读了高小c初中和高中,可因为倡导“开门办学”,在学校里基本上都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还得时不时地东跑西颠地学工和学农。上课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课本,都是学校油印的教材,很多就是摘抄的领袖语录和报纸上的社论,所以到高中毕业时,脑子里还是空空荡荡的。 恢复高考制度后,他连续不断地考了三年,终于被孝感地区财贸学校录取。中专毕业后,分配到a银行孝感地区中心支行工作。从普通员工到副主任科员,再到副科长,也算是矮子上楼梯,一步步高升。这次出人意料的提拔,应该是他职业生涯中一次比较重大的岗位调整。 来孝北县之前,赵国栋通过在市档案局工作的老婆介绍,前往孝南区文史档案馆查阅花园镇史料,想提前做点儿功课,了解一下他即将赴任的这个年轻而又陌生的县城情况。 据史料记载,自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以来,花园镇一直隶属于孝感县或者后来更名的县级孝感市,并且是辖区内除孝感城关镇以外的第一大镇。 孝感城关镇和花园镇一南一北,形成辖区内南北对峙的两大经济和文化中心。当然,政治上两镇是没有办法抗衡的,孝感城关镇既是县政府所在地,又是地区行署所在地,而花园镇只是乡镇级人民政府所在地,完全没有可比性。 花园镇人在政治上引以为自豪的,就是湖北省委c湖北省人民政府c湖北省军区1949年5月20日在这里宣告成立。成立大会是在镇北的孙家畈祠堂召开的。会议决定,任湖北,兼省人民政府主席c省军区司令员和政委。 至于湖北省委c省政府c省军区为什么会诞生在花园镇,这是由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决定的。 花园镇地处大别山脉与江汉平原交汇地带,早在春秋时期就是楚国的重要军事堡垒,素有楚北重镇之称,自古就有“占据花园,逐鹿中原”之说。有历史记载的发生在花园镇的大小战役达数十次,特别是抗日战争期间,花园镇几乎被日寇摧残得体无完肤。而解放战争期间,解放军先后三次攻占花园镇。在流经花园镇的瀤河上,至今还残留着被日本飞机炸断的石桥遗迹。 纵贯南北的京广铁路线和107国道恰好从花园镇经过,往北100公里是河南信阳市,往南100公里是湖北武汉市,交通非常便利。这里除了前面我们提到的驻军部队和武汉铁路局花园技校外,还驻有中国冶勘总局中南局六○四队c鄂东北地质大队c武汉铁路局花园电机厂c湖北储备物资管理局三三八处等单位,外来人口数以万计,比花园镇本地居民还要多。 花园镇工商业起步较早。明清时期,这里就是商贾云集c作坊林立之地。改革开放之后,花园镇逐步形成了化工c建材c纺织c饮食加工c服装c轻工等六大工业支柱产业。赵国栋在市分行信贷科工作期间,经常收到花园镇工商企业报送的贷款申报材料,比如水泥厂c铸管厂c电机厂c化工厂c塑料厂c玻璃厂c丝绸厂等。在他的印象中,花园镇的工业发展情况,比孝感城关镇还要好。 曾经风光无限的花园镇,如今又成了孝北县政府所在地,会不会如鱼得水c如虎添翼,迎来新一轮的快速发展? 从孝感前往孝北县的路上,赵国栋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金融是由经济决定的,只要花园镇经济社会发展前景好,a银行孝北县支行肯定大有希望。 到孝北县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赵国栋让秦司机陪着他在花园镇转了转,感觉却不是很好,甚至有些悲观。 花园镇夹在京广铁路与澴河之间,南北长,东西宽,如同被两根长线穿着的长方块。镇上稍微热闹一点的街道,只有东西走向的胜利路和南北走向的中山街。胜利路较短,中山街较长,酷似耶稣受刑的十字架。穿越这个“十字架”的,都是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镇上的建筑以平房为主,而且多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楼房很少,最高的不过四层。街上没有红绿灯,没有交通标志和交通护栏,地面更没有行车标线,车辆和行人都是随随便便c大摇大摆地穿行。到了晚上,为数不多的几处路灯,亮的亮,灭的灭,闪的闪,显得比较昏暗。除了花园火车站门前的大排档和花园电影院周围的麻辣烫,基本上没什么夜生活。 与日新月异c莺歌燕舞c灯红酒绿的孝感城相比,花园镇简直就是乡旮旯! 赵国栋不由得有些失落。进一步了解了孝北县经济金融方面的数据之后,他的失落又升级为悲观失望,甚至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孝北县金融系统各项存款余额只有13亿元,各项贷款余额只有22亿元,规模小得可怜不说,存贷比率接近170。这与中国人民银行关于“贷款余额与存款余额的比例不得超过75”的规定,高出近一百个百分点,资产负债比例失调,属于严重的超负荷运行。全县金融生态环境之差由此可见一斑。 a银行在花园镇有三个营业网点:花园桥头营业室c中心储蓄所和中山街储蓄所,另外在澴河西的中南冶勘六○四队和京广铁路东的驻军部队营房里,设有两个业务代办点。办事处共有六十多名员工,近半数为临时工和代办员。存款余额和贷款余额均为六千多万元,抵不上孝感城区一个中等规模的办事处。全部贷款中,能够正常还本付息的不足两成,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贷款已经逾期,不良贷款率很高,风险呆账贷款超过一千万元。 a银行花园办事处自成立至今,一直处于经营亏损状态,没有哪一年是盈利的。 这种现状,哪一天才是出头之日?究竟还有没有出头的可能? 有时,赵国栋又会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客观地分析面临的困难。乐观地认为,孝北县支行基础差c低并不完全是坏事情。因为差距意味着有更大的潜力,更容易做出成绩。正如伟大领袖所说的,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有了这种认识,他又会从颓废中昂首挺胸,感觉自己热血沸腾。于是,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憋足一股劲儿,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在孝北县这块红色的热土上,开创一片新天地,成就一番新业绩。 孝北县成立之初,花园镇为数不多的宾馆和旅社被租赁一空。无论是国营的c集体的,还是私人开办的,只要有客房,就会被进驻孝北县的单位长期租赁。象荣昌宾馆c长征旅社c五一旅社c知青旅社这些稍微气派一点的地方,连会议室c歌舞厅都被县直机关作为办公场所了。 有了临时栖身之所的新单位和新机构,当务之急自然是加紧基础设施建设,修建营业办公大楼,修建职工宿舍楼,建立自己的大本营。 孝北县城城区建设的总体规划是:老城区基本维持原貌,不作大的改造,在京广铁路线以东,107国道沿线大约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建立一个新城区。 老城区交花园镇管理,新城区由县政府管理。实际上就是撇开花园镇老城,重新建立一座新县城。 规划出台后,最先划定的是县委c县政府c县人大c县政协四大家的办公场所,接下来就是县委县政府各部门c各事业单位c公检法机关c各人民团体c企业及金融机构c新闻单位c学校c医院争相抢占那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争夺最好的地盘。 孝北县成立之前,a银行孝感市分行会同花园办事处负责人已经开始了县支行新大楼的选址工作,初步确定在107国道与洪花路交汇的转盘处,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与b银行和c银行的县支行隔路相对。 这里无疑是新城区的黄金地段,成为财大气粗的金融机构的首选,也只有他们才能凭实力和面子拿到。 a银行孝北县支行筹备组成立之后,临时在花园大桥头办事处老办公楼上办公。虽然有点挤,比起那些在外面租房办公的单位还是强多了。赵国栋及他领导的团队如果能偏安一偶,在这里安营扎寨,象其他进驻孝北县的新单位和新机构一样,全力以赴推进新办公大楼的建设,后面的许多故事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可事情偏偏就是那么不凑巧,正在他和筹备组成员商议支行新大楼建设的时候,县政府分管交通的副县长,带着县交通局长和县汽车客运公司总经理来到了a银行,提出了一条节外生枝的要求。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三年前,花园汽车客运公司对花园汽车站进行整体改造,按照“十年不落后”的标准,在胜利路临街修建了一栋四层高c建筑面积四千多平方米的营业办公大楼,把汽车站原有的老房子全部拆除,使得停车场面积扩大了一倍,能够同时停放二十多辆大客车。这项工程耗资三百多万元,其中有两百万元是a银行花园办事处提供的贷款。改造后的汽车站投入使用后,花园汽车客运公司对银行贷款一直拖欠不还,贷款利息也只支付了五个月。到孝北县成立时,这笔应付未付的贷款本息,已经累积到了两百六十多万元,而“十年不落后”的花园汽车站因为位于老城区,又不得不废弃,必须在孝北县新城区修建新的汽车站。 分管交通的副县长c县交通局长和县汽车客运公司总经理来a银行,是商议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他们提出:把老城区“十年不落后”的汽车站全部给a银行,a银行不再找他们索要那两百六十多万元的贷款本息。以物抵债,钱账两清,双方不再有债权债务关系。不过,达成这个协议,他们还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a银行把新城区洪花路转盘处的那块地皮转让给县汽车客运公司,客运公司准备在那里修建孝北汽车站。 “地皮给你们了,我们去哪儿建办公大楼?”赵国栋的第一反应落在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上。 “这个你不用担心!”分管交通的副县长同时分管城建,说话的口气显得牛逼哄哄的,“从洪花路转盘往南往北一公里以外,107国道沿线还有大片的空地,我随便给你们调剂一块就行了。只要你们肯出钱,要多大的面积都行!” 听到这里,赵国栋一时拿不定主意。 花园汽车站那笔贷款早已划归不良,采取以物抵债的方式清收回来肯定是好事。至于抵债的房产和土地到底值多少钱,能否冲销两百六十多万元的贷款本息,有待评估和论证。他感到纠结和为难的是,客运公司要银行准备盖新大楼的地皮。那块地皮是市分行来选定的,就是借十个胆给他赵国栋,他也不敢擅自拍板,轻易转让给出去呀!但简单地拒绝,清收不良贷款的“好事”又有可能泡汤。 于是,他采取了缓兵之计,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表明向市分行汇报之后,再给答复。 把客人送走之后,赵国栋迅速召集钱仲元c孙建伟c李金林三位副组长开会,商议这件突如其来的重大事情。 听过赵国栋的介绍,李金林首先表示反对。他说,县汽车客运公司在这宗交易中“头头占尽”,全部是对他们有利的。概括地讲,至少是一箭三雕:既处置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多大价值的老汽车站的房产,又偿还了银行的贷款,还为新汽车站弄到了一块好地皮。 孙建伟考虑得较多的,是支行新大楼的选址问题。他认为副县长提到的那些地方位置太偏,是新城区建设二期或者三期工程才能涉及的区域,未来三年都难得开发到那里去,修建支行新大楼肯定不合适,市分行也不可能同意。 只有钱仲元认为汽车客运公司提出的方案可以考虑。他的理由是:花园汽车站的贷款已经逾期两年多,本息一直收不回来,早已成为坏账。虽说汽车站现在归县汽车客运公司管理,但是县汽车客运公司不可能拿出现金来偿还这些陈年旧账。新官不理旧事,这在中国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所以,不如趁机收回老汽车站的房产和土地,既化解了贷款风险,又完成了市分行下达的不良贷款清收处置任务,还可以得到一大笔奖励。 至于收回的房产和土地如何处理,钱仲元认为,出售估计是不现实的,因为没有哪个单位愿意在老城区买房子,连历史悠久的县一中都准备搬往新城区。所以,收回来的房产和土地,只能是银行留下来自用。目前,支行机关人员都在花园大桥头办公,的确太挤了,也没有县支行的样子。花园汽车站位于胜利路与中山街交汇处,地位位置在老城区是最好的。房子看上去也不错,在老城区也是数一数二的。收回之后,可以简单地装修一下,作为支行过渡使用,一楼做营业室,二楼以上办公,再在大院后面空地上建一栋职工住宅楼。这样的话,全行干部职工的工作条件和生活环境就可以迅速得到改善。 听钱仲元这么一分析,明确提出反对意见的李金林和孙建伟开始动摇。特别是听说可以在大院后面空地上修建职工住宅楼,他们甚至一边倒地向钱仲元倾斜。 “那新大楼的选址问题如何解决?”赵国栋仍然觉得事情有点儿悬,特别是不知道市分行会是什么态度。 钱仲元回答,孝北县新城区建设虽说如火如荼,但真正要繁华起来,起码还得五年时间。五年之后会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准。所以,支行新大楼究竟选在哪里更好,还值得商榷。a银行可以先在新城区租赁房屋,开办营业网点,保证业务份额不丢失。支行办公大楼建设再从长计议。因为收回来的汽车站装修改造之后,使用五年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市分行那里,支行领导班子可以集体去做工作。 就这样,a银行孝北县支行正式筹建的第一次重大决策,赵钱孙李四人达成了一致意见,并最终得到了市分行的支持。 洪花路转盘处那块“黄金宝地”转让给了县汽车客运公司,a银行又斥资108万元,在洪花路转盘以南大约一千五百米的地方,买了三十亩耕地,作为建设新大楼的地方。 老花园汽车站腾退交房之后,支行营业办公楼的装修改造和职工宿舍楼的建设也很快动工,两项工程都由花园镇鼎鼎有名的包工头关金宇承建。 第二年元旦,支行营业办公楼启用,支行机关和营业室从花园大桥头搬到了胜利路。全行干部员工如同过节一般兴高采烈,县人民银行和其他金融同业也都上门祝贺,羡慕不已。 又过了半年,支行职工新宿舍楼落成,一时在孝北县城掀起轩然大波,惹得很多人眼红耳热,心生嫉妒。 人们常说:枪打出头鸟。结果,在贫穷落后的孝北县“率先富起来”的a银行出事了,意气风发c前途无量的副行长钱仲元被检察院抓起来了。值得玩味的是,导致钱仲元阴沟里翻船的,正是老花园汽车站的那宗房产,与支行领导班子做出的第一项重大决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王加林在电话里说,钱仲元是被包工头关金宇牵扯出来的,赵国栋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很有些紧张,因为他的屁股也不干净,也曾“笑纳”过关老板的五万元红包。 既然关金宇能够供出钱仲元,会不会同时供出他赵国栋? 这事真不好说。象关金宇这样的农民企业家,其实就是暴发户,和唯利是图的商人差不多。他们与你打交道,绝无什么感情和信用可言,也别指望他们讲什么哥们义气。把工程他们做,给钱他们赚时,他们可以叫你爷爷,把你当神仙一样供着。一旦钱赚到手了,或者在你身上无利可图了,你就成了他们眼中的路人,陌生得连见了面都“不认识”。如果你有事反过来求他们,爷爷和孙子的位子就得换一换了,他们是爷爷,你连孙子都不如。 钱仲元与关金宇认识十多年了,交情据说是非常不错的,现在都被“出卖”了,你赵国栋与关金宇认识才一年多,又没有特别深的私交,别人凭什么为你保守“秘密”? 想到这儿,坐在会议厅里听课的赵国栋就感到后脊背发凉,眼睛看着漂亮的刘博士眉飞色舞地演讲,却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些什么。 一度让他心花怒放的五万元酬金,现在成了烫手的山芋,更准确地说,成了随时都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如果关金宇把他供出,他辉煌的职业生涯也将和钱仲元一样宣告完结。这是赵国栋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他最担心的。 唉,当初为什么财迷心窍,要收下关金宇的酬金呢?五万元虽然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对于他这样的银行行长来说,也的确算不了什么。他每年的工资奖金远远不止这个数,兢兢业业地多工作一年,不是比提心吊胆地收别人五万元钱要安心得多?也安逸得多?自己四十岁不到,离退休还有二十多年。要是现在东窗事发,则有可能受到党纪政纪处分,甚至承担刑事责任。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那损失的可不是五万元,而是五十万元c上百万元,乃至数百万元啊!这笔账自己怎么就没有算过来呢?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政治前途没有了,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名誉也臭了,和精神上都将受到摧残和伤害,亲人们也将忍受痛苦 收到这五万元钱,赵国栋最初是准备瞒着老婆的。并非他想作为私房钱,而是不愿意老婆和他一起担惊受怕。不过,男人的虚荣和爱炫耀的德性,最后还是让他向老婆如实禀报了。 他老婆知情之后,先是惊讶,又惊又喜的那种表情,既而又有些担心和害怕,因为他们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丰厚的大礼,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惹来麻烦。毕竟,这不是他们劳动所得,也不是他们能够心安理得“笑纳”的。 “这样不妥吧!还是退给别人,别惹出什么事来。”他老婆提议说,不过使用的都是征求意见的口吻。 “能出什么事!”赵国栋不屑一顾,“关金宇是单独一个人把钱送到我宿舍的,又没其他人在场。就算他去告发,我不承认他也没有对证,口说无凭。再说,行贿一样属于犯罪,他不至于愚蠢到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吧!” “万一他身上藏有袖珍摄像头或者微型录音机之类的东西呢?”女人还有是些不放心。 “他有必要那么做吗?工程又不是没有给他做。钱都赚到手了,他只是为了感谢我们,才分给我们一点儿利润。他何必要留那么一手?关老板是场面上混的人,总不至于出尔反尔吧!”赵国栋显得非常自信。 赵夫人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丈夫的分析还是有道理,内心里已经开始默许了。 她在市档案局当中层干部,也是科长,与赵国栋级别相同。不过,档案局的科级干部与银行的科级干部相比,含金量自然在低得多。五万元对于赵夫人来说,那是很大一笔钱,比她一年的工资还要多。 “太多了吧!万一被别人查出来了呢?”虽然有些动心,赵夫人还是觉得不踏实,“听别人说,受贿三千元以上,检察院就会立案” “切!五万元要算多,王道欣这些人早就枪毙一百回了。”赵国栋本来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此时在老婆面前却表现得出奇的果敢,还故意用炫耀的口吻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们市分行的科长副科长c各支行的行长副行长都是明码标价的。要想得到提拔,就必须送钱。正科二十万,副科十万,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是不成文的规矩。王道欣收了这么多年,副处级干部还不是当得好好的!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什么三千元立案!这都是吓唬老百姓,糊弄老实人的。少见多怪!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把钱收好就行了。” 自担任孝北县支行行长以来,赵国栋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看到了很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风景。其中,让他始料不及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外快和灰色收入明显增多。 孝北县成立之初,县政府各部门和县直各单位接二连三地挂牌,招商引资落户的企业也陆续开业,各种成立大会或开业典礼让赵国栋应接不暇。 每到一处,都是花团锦簇c锣鼓喧天,拉橫幅,扎彩门,燃烟花,放鞭炮,领导致辞,剪彩揭牌。接着到餐馆胡吃海喝,举杯共庆。最后每人带着一份纪念品,各回各家。纪念品五花八门,诸如皮包c皮夹c床单c被罩c景德镇瓷器c报时钟c电子表c旅游鞋c衬衣c水杯c紫砂壶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小玩艺儿。参加一次活动,就带回一件,赵国栋一般都是扔在新宿舍的小卧房间。时间一长,便堆积如山,稍作整理就如同一家小型超市。这些东西见者有份,价值也不大,算不上行贿受贿,所以,每个人都领得心安理得,有的甚至给没有到场的领导也“讨”上一份。 “开业潮”风平浪静之后,我们的赵国栋行长也和王加林一样,迎来了被别人尊敬c尊重和央求的“烦恼”。 王加林只是副股长,是支行的中层干部,来找他的人就踏破了门槛。而赵国栋乃一行之长,求他的人自然更多,要求他办的事情涉及面也更广。 除了申办贷款和推销物品的以外,请求赵国栋关照最多的,是人事方面的安排。比方,行内员工希望得到提拔,请求调整工作岗位,行外人员希望进入银行,等等。也不管他权力究竟有多大,只要有需求,别人就来找他。这一点,与王加林碰到的情况非常相似。 事实上,a银行一家县级支行的行长,在人事安排方面的权力是极其有限的。 如果是在支行内部调整工作岗位,比方,从一家储蓄所调到另外一家储蓄所,从储蓄所调到支行机关,或者从支行机关的这个股室调到那个股室,赵国栋行长完全有权决定。但是,如果想从支行调往市分行c省分行或者总行,他就无能为力了。即使是从孝北县支行调往其他条件相对较好的支行,他也很难办到。 职务提拔呢?普通员工提副股级干部,副股级干部提正股级干部,赵国栋行长能够决定,但股级干部想再上一步台阶,升职为副科级,或者进入支行领导班子,赵国栋则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比方,这次竞争支行副行级干部的陈清平c罗新初c王加林和张文东四个人,他们的命运实际上是掌握在市分行。当然,赵国栋的建议也很重要,他毕竟是支行一把手,被提拔的人将来是他领导下的班子成员,市分行可能会考虑这个因素。 至于外部人员进银行,我们可以武断地宣称,支行行长赵国栋基本上没有权力决定。 在世人眼里,银行一直是让人羡慕c令人向往的好单位。他们并不关心银行是亏损还是盈利,也不考虑银行的发展潜力和前景。眼见为实,他们只注意到银行的办公场所装璜漂亮,显得富丽堂皇,便认定这样的单位不可能垮掉。他们只听说银行职员的工资高c福利待遇好,方方面面都有保障。——这些就足够了。工作嘛,不就是为了赚钱么?能够拿到更高的薪酬,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思维就是这么简单,人们就是这么实际。因此,只要有机会,大家都是削尖脑袋往银行挤。 已经在银行工作的,他们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子女c配偶c亲戚六眷也进入银行。这种“近亲繁殖”现象在a银行表现得特别严重。比方孝北县支行,夫妻二人同在银行c父母与子女同在银行c兄弟姐妹同在银行的就有二十多例,涉及员工数量接近支行员工总数的三分之一。 不在银行工作的,当然会找各种关系,疏通各种渠道,寻求各种帮助,努力进入银行工作。他们以为,只要进了银行就是进了保险箱,就能和所有在银行工作的人员一样,领到高工资,享受好待遇。其实,这里存在较大的误区。因为银行员工的身份并不完全一样,其中的名堂还比较多,是很复杂的。 虽然在同一个单位上班,抑或所从事的岗位或者承担的工作完全相同,如果银行核定的身份不一样,所享受到的薪资水平c福利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 a银行员工大致可以分为三类:行员c代办员和临时工。行员就是通常说的正式工,是a银行员工的主体,属a银行内部收入最高c待遇最好c工作最稳定的阶层。代办员是a银行内部的二等公民。他们主要从事储蓄c会计c出纳等临柜营业,多为技术性工人,在银行系统举办的点钞c辨别假币c珠算c翻打凭条等业务技能比赛中,往往可以见到他们的身影。做得好的代办员,还有可能担任营业网点负责人,不过,再进一步往上晋升的空间就比较小。临时工则是a银行内部的末等公民。一般为临时性c季节性用工,干一个月领一个月的钱。银行不需要了,或者自己不想干了,就可以随时走人。 在a银行系统,代办员和临时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占比接近四成。这些人承担的是a银行最基础的业务,也是最脏c最累c最辛苦c最繁重的工作,但其收入水平远不及正式行员。如果遇到金融改革或者银行经营战略调整,需要精简机构c裁减人员的时候,代办员和临时工就会成为首选对象。银行根本不考虑这些人的从业经历c技术能力c业务水平c所做贡献,即使你在银行供职几十年了,即使你每年都被银行评为先进,即使你在业务技能比赛中得过总行级的大奖,即使你担任着储蓄所主任等管理职务,只要你不是行员,随时都有可能被银行辞退。 没在银行工作过的人们,哪里知道这些内幕? 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之后,陆陆续续调进了五十多人,员工总数已经达到一百一十多人。新增人员中,半数为正式行员,半数为临时工或代办员。无论以哪种身份进来的,都必须经过市分行。县支行见到市分行开出的报到证,才能为相关人员办理入职手续。所以,在进人的问题上,支行行长赵国栋只能是被动地接收,并不能主动引入。不过,正如提拔科级干部一样,他有建议权。至于他的建议市分行会不会采纳,则要看市分行领导——特别是分管人事的副行长王道欣同志的心情。 令人遗憾的是,外人并不相信赵国栋手上没有人事权。 一行之长,怎么可能没有招个把人的权力呢?大家都这样认为。于是固执己见地来找他,要他帮忙,求他开恩。无论赵国栋怎么解释,别人都认为是推辞,是开脱,还是坚定不移地给他送烟c送酒c送茶叶c送红包。哪怕是为了争取他的“建议权”,大家也愿意出点儿血。 刚刚过去的这个中秋节,赵国栋一直呆在孝感,很多人还是跟踪追击地找上他的家门。陈清平带的是两条玉溪烟和两瓶茅台酒,张文东送了五千元现金,罗新初则花了血本,送了整整一万元。三个人都是奔着孝北县支行副行长的位子去的,他们明知道赵国栋拍不了板,还是希望他积极引荐。四个后备干部中,唯独没有见到王加林这个书呆子的身影。 节前节后,孝北县一些与a银行有信贷关系的工商企业,也纷纷登门拜望过银行行长赵国栋。厂长或经理带队,办公室主任或财务人员陪同,塞给他五百元到二千元不等的红包。不收还不行,打架似地推辞都没用,他只能迫不得已地“笑纳”。赵国栋觉得,这都属于正常的礼尚往来。 唯有包工头关金宇,出手就是五万元,自然超出了礼尚往来的范畴。在与老婆认真商量,仔细斟酌之后,赵国栋还是决定,留下这五万元现金。 决定留下钱之后,他们又碰到一个新的难题:如何处置这五大把蓝盈盈的钞票? 直接存银行肯定不行,因为这个阶段他们夫妻二人的单位都没有发钱,万一将来有个什么,别人可以在银行查到这笔存款,他们没有办法说明来源。放在家里也没有合适的地方,而且存在安全隐患。 赵夫人建议,以他们儿子的名义重新去开立一个户头。赵国栋马上否决了,因为公检法对嫌疑人子女的账户,同样不会放过。最后,他们想到了年过花甲的老母亲。 于是,赵国栋拿着母亲的身份证,去d银行开了一个本外币账户,把五万元人民币全部兑换成美元,以外币的形式存入了银行。 办理完这笔业务,赵国栋同志非常得意:如果不是金融专家和银行行长,他怎么可能想出这种万无一失的防范措施?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当初,赵国栋为这笔钱暴露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谓苦心孤诣。如今,真的到了检验他的聪明才智的时候。关金宇出事了,而且已经牵扯出了钱仲元,如果关老板同时供出了他,我们的赵国栋行长能够抵赖成功么?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赵国栋在会议厅的出口处拦住了王道欣。 两人步入会议厅对面的一个小房间,都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开始了交谈。 听过赵国栋的汇报,王道欣同样感到非常震惊。他从身上里摸出一盒“中华”烟,伸到赵国栋面前。 赵国栋连连摆手,没有敢接。 于是他自己抽出了一支,赵国栋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为领导点火。 王道欣深深地吸了几口烟之后,对赵国栋说:“这样吧,后面的培训你不用参加了。马上出发回孝北县,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并随时向我汇报。” 赵国栋唯唯诺诺。 与王道欣分手后,他连中饭也顾不上吃了,就赶紧回宿舍收拾东西。 一路走,他还一路拨打着秦司机的bp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在王李村参加完加林他奶的葬礼,白素珍就和王加林一起到花园镇,从花园火车站乘车返回了河北保定。 这个时候,我们终于知道了加林他妈叫白素珍。这名字听起来似乎耳熟——对了,那个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白蛇传》中修炼千年的蛇妖不就叫白素贞么?就最后一个字同音不同形。加林他妈在王李村时一直随她姑父姓王,叫王素珍,离婚后回白沙镇,她又把自己的名字改了,随生父姓白,一不小心就与多情的“白蛇娘娘”同了音。 白素珍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不受父母的欢迎,尤其是她母亲,原本满心希望生个儿子的。等到她一岁半,真的有了一个弟弟时,她母亲就不要她了。理由很简单:女娃娃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养一场白养。于是,她就被父母送到了王李村,成了姑父和姑妈的养女。 儿时的白素珍曾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模样儿长得俊,是王李村的“人尖儿”,加上脑瓜子聪明,在学校里读书成绩好,嘴巴又甜,碰到长辈,总是大伯二婶三姑四婆地叫着。素珍还天生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又亮又动听,特别是那首“手拿碟儿敲起来”,与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简直一个样儿,绝了!左邻右舍的乡亲聚在一起吃完饭,总是把碗筷递给她,要她边敲边唱,碗敲破了也不埋怨,仍然兴高采烈地翘起大拇指。 因为养母与生父是亲兄妹,两个家庭关系比较亲密,白素珍偶尔也会去白沙铺。不过,看到的情况却是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 素珍的亲生父母喜得贵子之后,又接连生下了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对于这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来说,养儿育女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素珍的生母本来就是一个好吃懒做c贪图享受的女人,看着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没有本事摆脱贫穷的丈夫,她悲观失望到了极点。 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这个狠心的女人偷偷溜出家门,跑到十里之外的陆家山火车站,爬上一辆货车,远走高飞了。 白素珍的生父寻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把老婆找回。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经常揭不开锅盖,他完全没有能力养活四个孩子了,也因此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于是,绝望的他把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逐一送给别人,自己在京广铁路上撞了火车 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留下一栋破旧的无人居住的“鬼屋”。 白素珍离婚后,带着女儿王加花回到白沙铺,这栋“鬼屋”就成了她们母女俩的栖身之所。 这是怎样的三间屋子啊! 瓦残缺不齐,好多都被打碎,或者被风吹走。泥巴墙已经倾斜,大窟窿小洞的,尤其是门框上的那段,裂开好大一条缝,半边儿下坠,把门框都压歪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屋里满是蛛网和扬尘,再就是成堆的老鼠屎和被老鼠扒松的黄土。除了几件破旧的家具和生锈的农具,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左邻右舍的街坊们这个送个碗,那个送个盆,这个送几斤大米,那个送一瓶菜油,抹着眼泪走进这屋子,然后又叹着气走出这屋子。 素珍她爸生前所在的生产队给她们娘儿俩上了户口,二十岁的白素珍和三岁的小加花开始了她们孤儿寡母的生活。 看到这里,大家心里可能还有几个疑团没有解开: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离婚是非常稀罕的事情,白素珍是如何得以离婚成功的?素珍一岁半就到王李村生活,与她的姑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道义上讲,她们已经形成了事实上的母女关系,就算是坐堂招亲,离婚后她也不应该离开王李村,离开的应该是加林他爸王厚义呀!还有,白素珍离开王李村时,加花三岁,加林一岁,按常理,还没有断奶的加林应该跟随母亲,白素珍带走的为什么是年龄较大的加花呢? 白素珍能够与王厚义离婚,得力于“四清”工作队的帮助。 “四清”是1963年至1966年间,中央在全国城乡开展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央领导亲自挂帅,数百万干部下乡下厂,开始是在农村“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来发展为在城市和乡村“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 到王李村组织开展“四清”运动的,是来自武汉的一位女大学生小冯,她正好被安排在王加林家里住宿。小冯当年只有二十四岁,风华正茂,年青气盛,正是疾恶如仇c锄强扶弱的年龄。当她看到比自己还小的白素珍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并且经常遭受王厚义拳打脚踢时,就开始履行“四清”工作队员的职责,主张二人离婚。 于是白素珍结婚时只有十六岁,没有达到法定婚龄,也没有领取结婚证,“离婚”其实很简单。小冯把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召集在一起,又找了几个社员见证,现场宣布“两人终止婚姻关系”,婚就算离了。为消除后患,“四清”工作队同时决定,离婚之后,王厚义必须返回他的老家潜江县总口农场,不得留在王李村生活。 就这样,王厚义净身出户,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但是,“四清”工作队撤走后,王厚义又返回了王李村。他一扑通跪在白素珍的面前,痛哭流涕,赌咒发誓地作保证,从此以后痛改前非,再要打人就不得好死,情真意切,坚决要求与素珍复婚。 伤透了心的白素珍自然没有答应。 王厚义却死乞白赖地不走了,又住进了加林家的老宅。他在厢房里垒了一个土灶,自己开火做饭。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并且恢复了王李村社员的身份。为了复婚,他还迂回着求加林他奶说情。 在王厚义离开的那段日子,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连挑担吃水的人都没有,更别说上山砍柴了。加林他奶也尝到了家里没有男劳力的艰难。厚义虽然脾气不好,但毕竟已经与素珍结过婚,而且生了一对儿女,再怎么说,他是孩子的爸爸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何况,有了一次离婚被撵的教训,他脚趾甲踢破了,也会吸取教训,改一改坏脾气的。 祸往开引,婚往拢拉,原配的夫妻说出去也好听一些。加林他奶开始与王厚义结盟,努力奉劝素珍同意破镜重圆。 加林他奶和颜悦色,苦口婆心的劝导,但无论怎么说,素珍就是不点头,反而嘲弄老人家被王厚义收买了。 “我被收买了?我是黄土埋半截的人,死都死得过。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你的儿女着想!” “为我们着想,就不要再提复婚的事了。” “不复婚!你总不能让加花加林成为没老子的娃娃吧?总不能一生都这样,你当有男人的寡妇,厚义做有老婆的光棍吧?” “哪个让他当光棍了?我又没叫他不找人!” “你复婚不复婚,嫁人又不不嫁,占着个茅坑不屙屎,他怎么找人?” “好,我走!我走!我回白沙铺,不碍你们王家人的眼睛!” 一赌气,素珍真的决意离开王李村,回她的出生之地白沙铺了。 当她左手挽着装满衣物的包袱,右手牵着女儿加花走出家门时,加林他奶如梦初醒,追悔莫及。 老人家痛心疾首地号啕大哭,声嘶力竭的极力挽留,但倔强的素珍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从此,一家人就变成了分居两地的两家人。开始了妈妈思儿子c儿子思妈妈c奶奶想孙女c孙女想奶奶c姐姐念弟弟c弟弟念姐姐c祖孙三代人互相思念和想念的悲惨时光。春夏秋冬,雨雪阴晴,他们经常日夜兼程地奔波于王李村与白沙铺那六十多里的田间小路上。除了精神上的折磨,素珍有时还会遭受王厚义的暴打,忍受皮肉之苦。 至于跟随素珍回白沙铺的,为什么是加花而不是加林,有两种不同版本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加林他奶不让素珍带走她的孙儿,老人家指望着加林将来为王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看守门户。另一种说法是,素珍主动提出留下儿子,目的是让加林将来继承王家的祖业,让这栋全村首屈一指的厅屋不至于落入外人之手。 不管哪一种说法是真,后来的走向,完全偏离了两个女人的良苦用心。王加林并没有尽到看守门户之责,更没有继承到王家的祖业。 当素珍在白沙铺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的时候,失散多年的大弟弟白大货突然出现在“鬼屋”门口。 姐弟俩确定对方的身份之后,不约而同地哽咽落泪。 白大货已经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他是因为与养父母之间产生矛盾,赌气找到白沙铺的。他誓言再也不回养父母家了,就在白沙铺和姐姐一起生活。 白素珍多么高兴啊!十几年姐弟分离,现在终于能够团聚在一起,她能不满心欢喜吗?她真希望另外三个失散的弟弟妹妹也能回到白沙铺,兄弟姐妹五人重新撑起这个破落的家。 素珍腾出靠北的一个房间给大货,她和加华住在靠南的房间。在堂屋的后面,隔开一间厨房,三个人在一口锅里搅稀稠。素珍还帮助大货在生产队里上了户口,姐弟俩一起出工挣工分。 年终结算,他们居然成了余粮户。 日子似乎有了回暖的迹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但曙光很快又被乌云遮盖了。白素珍找生产队会计领余粮款时,会计却说大货已经领走了。再去问大货,大货说他打牌输光了。 姐弟俩有了第一次争吵。 尔后,两人就时不时地发生口角和小摩擦。比方,因为大货晚上回家太晚呀,因为大货学会了抽烟呀,因为大货把加花惹哭了呀看似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已经埋下了姐弟反目的种子。 因为大货上过初中,被大队聘为白沙铺小学的民办教师。身份和地位发生变化之后,他不再崇拜和尊敬文化程度比他低的姐姐,更忍受不了素珍的絮叨和对他指手划脚。 当上民办教师不久,大货交上了女朋友。过了两个月,女朋友又意外怀孕。既然生米已经做成熟饭,结婚的事情就不得不提上议事日程。 可是,哪儿来的房子结婚?就那么三间破屋,四个人挤着,结婚象什么样子?将来生了孩子又怎么办? 女朋友不高兴了。准丈母娘嘴巴子翘得老高。 大货也觉得憋屈:我是家里的长子,理应继承祖业。姐姐是出了嫁的姑娘,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凭什么回来挤占属于我的房子? 大货心里不痛快,又不好明说,便用行动暗示。有事没事,他就提着毛笔在家里的练习写字。箩筐上写着“白大货”,饭桌和椅子的背面写着“白大货”,扁担上写着“白大货”,水桶外面写着“白大货”。家里凡是能够写字的地方,他都写上自己的大名,以此宣誓“主权”。 素珍看在眼里,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她还是把大货的行为看成是年幼无知,念在姐弟情分上,不与他计较。 有一天,当素珍去拿家里唯一的脚盆,准备给女儿加花洗澡时,发现脚盆底上也写有毛笔字,不是白大货的名字,而是八个字:只准男用,不得女使! 血直冲头顶。是可忍,孰不可忍?白素珍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一脚蹬开大货的房门,指着大货的额头破口大骂。 “搞烦了,老子点一把火,把屋烧了!”大货跳起来回敬道。 素珍气得浑身发抖,七窍生烟,把脚盆抛到了大门外面。脚盆打了几个滚儿,很快就散了架。 姐弟俩自此变得如同仇人一般。同屋进出,却不理不睬。 正赶上“三线”建设工程上马,白素珍找到白沙铺公社领导,非要去陕西支援“三线”建设不可。 公社领导说,“三线”的活特别累,男人干上十天半个月,就叫苦不迭,女人根本吃不消;陕西的生活条件极差,总是吃不饱肚子,粮食贵如金子,有时一个馒头可以换一个老婆。 素珍声泪俱下。说,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饿,不怕脏,什么活儿都愿意干,也决不会比别人干得差。她还悲泣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诉说着无立足之地的现状。 公社领导和在场的人都为之感动,同情地摇着头,叹着气。 从孝感来白沙铺检查工作的“三线”工程负责人,破例答应了素珍的要求。 素珍又提出,自己必须带着女儿加花。 在这个问题上,领导们却坚决不同意,而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开什么玩笑!在陕西的原始森林里开山建铁路,环境那么恶劣,成年人都凶多吉少,小娃娃怎么能去? 白素珍犯愁了:自己走了,女儿加花怎么办? 大货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让加花回王李村比较妥当。那里有加林,有加花她奶,有好心的乡亲们。不管怎么讲,加花还是姓王的骨肉。她在王李村生活,不会受歧视,不会被别人的欺负。 就这样,素珍带着加花回到王李村,还主动提出把加花的户口迁移到了王李村。然后,她一个人投身到了“三线”建设的热潮中。 考虑到白素珍是个女同志,又上过高小,有一定的文化基础,领导安排她在民兵师宣传科当广播员,兼做打字工作。 不用去挖山c开石c伐木c筑洞,素珍自然感到庆幸,可要做好播音和打字工作,同样面临严峻的挑战。 每次接到批准广播的稿子,素珍都要认真地温习。不会认的字,就查字典注上汉语拼音,反复地读,反复地念,直到能够熟练地背诵下来为止。打字更是细致活儿,为了熟悉每个铅字的位置,她常常通宵达旦地练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素珍从零起步,用了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基本熟悉了工作。无论是播音,还是打字,都干得象模象样,有声有色,经常得到领导的表扬。 工作顺手之后,白素珍又开始思念自己的女儿和儿子。 回家探望是不现实的,接加林和加花来也不可能,她只能忍受着思念的折磨,用书信和眼泪来减轻这种牵挂带来的痛苦。 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素珍就去买了铅笔c作业本c草稿纸和白木耳寄到王李村。领到第二个月工资,她又去买了毛笔c字贴和冰糖寄到王李村。冬天临近时,她还买了几斤毛线,利用晚上休息时间,亲手织成两件毛衣和一件毛裤寄到了王李村 每月三十七块五的工资,除去交生产队的二十元副业款,剩下的十七块五,素珍基本上都花在了加花c加林和养母的身上。 “三线”工地的生存环境是非常恶劣的,特别是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上山下山只能如螃蟹一般侧着身横向行进,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滑倒,弄不好还会滚进深不见底的山谷。素珍不只一次眼见自己的战友,就这样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她也曾滑倒过,有时得到战友的帮助,有时被参天的古树挡住,最终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并坚持到铁路建设完工。 陕西工程下马后,孝感民兵师又转移到了宜昌市,参与建设葛洲坝水电站工程项目。因为住在宜昌市,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白素珍向领导申请,希望把女儿加花带在身边。 这一次得到了批准。 素珍真是欣喜若狂啊!她马上到附近的部队子弟学校联系,希望能让加花插班上学。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再才回到王李村。历尽周折,终于把加花带到了宜昌。 素珍继续当广播员和打字员。加花在部队子弟学校里读书,学习成绩也不错。本以为生活从此之后就会逐步稳定下来,但事情却不能如人所愿。没过多久,有关素珍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这主要是因为她让加花喊她“姑姑”引起的。 别人说,素珍不让加花喊她“妈妈”,是为了掩盖母女关系,隐瞒自己结过婚的事实,好重新找人。她之所以能当上广播员,是因为与民兵师某位领导不干净。 “算算看,她每月工资三十七块五,向生产队交二十,剩十几块钱,怎么负担母女两个的生活?” “听说她经常给她姑妈寄白木耳和冰糖,给她儿子寄铅笔c笔记本和毛衣呢!” “瞎,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个没有男人的小寡妇,弄几个钱还不容易!” 听到这些,素珍肺都气炸了。她把被窝行李一卷,找到民兵师师长和政委,非要调到炊事班去喂猪不可。在那里,别人总不会说自己跟猪不干净吧! 师长和政委哈哈大笑,说她简直就是个孩子。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何必太当真? 这事尚未平息,打击又接踵而来。白沙铺民兵营通知素珍,因为她到宜昌后,一直拖欠着生产队的副业款,生产队停发了她的口粮,还要下她的户口 素珍真是走投无路。要维持母女两个人的生活,她是不可能按时足额缴纳副业款给生产队的。口粮停发了,她和加花吃什么呀! 一筹莫展时,加花学校的班主任老师来到了家里。交给素珍三十斤全国粮票,说是附近驻军一个姓马的教导员送给她的。 班主任老师介绍说,马教导员的老婆得癌症死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因为老家没有亲人,马教导员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难极了。他了解到素珍的情况,希望能够和她一起生活 素珍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是不会改变独身生活的,世界上的男人让她伤透了心。 几天后,马教导员抱着小儿子找到广播室,向她诉说自己既当爹又当妈的艰辛:大儿子马杰有夜尿失禁的毛病,被子床单几乎天天都要晒;女儿马红刚上小学,缝补浆洗都不会做,全靠他一个人;小儿子马军晚上还要摸着大人的奶睡觉 素珍对马教导员的境遇非常同情,尤其可怜那一脸无辜的小马军。那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蛋,多像她的加林啊!可是,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教育了素珍,不了解马教导员的性格和为人,她是不会轻易答应的,何况加花又快长成大姑娘了。 马教导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没有要求她马上表态,但希望保持联系。即使不能成为夫妻,保持同志间正常的交往也是可以的。 事情就这样搁下来了。 后来,马教导员所在的部队去了河北省迁西县,驻扎在一个叫洒河桥的小镇子上,负责修建“引滦入津”重要工程之一的潘家口水利枢纽工程。 与素珍的几次见面和交谈,让马教导员觉得这个女人是最适合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也会当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得到白素珍。虽相隔千里,马教导员一直借鸿雁传情,给远在宜昌的白素珍写信,但每次都是有去无回,总也得不到回音。 未必,白素珍对自己完全没有好感?难道她真的准备一直单身生活下去?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和真心,马教导员向部队首长请假,专程去了一趟宜昌。 多年以后,白素珍仍然不明白:自己单身生活的决心怎么会在重新见到马教导员的那一刻土崩瓦解?自己怎么会那么温顺地随马教导员离开宜昌,带着加花远嫁到了河北迁西。 再婚之后,白素珍曾和她的军官丈夫一起,去过一趟白沙铺和王李村。她吃惊地发现,两个地方的老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白沙铺那三间破烂不堪c摇摇欲坠的土砖瓦房没有了,变成了一栋漂亮的红砖瓦房;王李村那栋全村首屈一指的厅屋同样没有了,变成了一栋明四间的土砖瓦房。 虽然都是旧貌换新颜,但一个从坏变好c从小变大,另一个却从好变差c从大变小,白素珍见了,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白大货结婚成家后,生了一个儿子。作为姐姐,白素珍不计前嫌,向弟弟和弟媳表达了真诚的祝福,还给小舅侄送了礼物。在王李村,白素珍对王厚义毁坏祖业c败光家产的行为忧心忡忡。眼见大屋改小后,多余的两屋子木料,她让儿子加林清点数目,做好登记。又千叮咛万嘱咐,叫加林领着奶奶去孝感公证处公证,把新房的产权和木料的所有权,写在加林的名下。 遗憾的是,王加林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事后却并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去做。 白素珍返回河北迁西之后,就开始履行相夫教子c充当四个孩子的母亲的职责。一年之后,已入而立之年的她又有了身孕。 虽然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虽然马教导员一个人的薪水供养六口人已经显得入不敷出,家里时常捉襟见肘,经济拮据,白素珍还是坚持要给老马生一个宝贝,作为他们爱情的结晶和见证。 于是,就有了他们最小的女儿马颖。 当今时下,一对夫妻抚养一个小孩,大家都是叫苦不迭,有的为此伤透了脑筋。可以想见,白素珍和马教导员抚养五个孩子是什么样一种情形。更麻烦的是,这五个孩子是三个不同的家庭组合到一起的,马杰c马红c马军同父同母,马颖与他们同父异母,加花与他们在血缘上没有一点儿关系。一旦孩子之间产生矛盾,如何化解如何平衡,就成了摆在素珍和马教导员面前的最大难题。还有,白素珍一时一记得也放不下她在湖北的儿子加林。 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面对这样的现状,一个女人想成为让孩子们都满意的妈妈,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饱经磨难和聪明能干的白素珍还是直面挑战,信心满满地踏上了成就一个好妻子和好母亲的艰难征程。 马教导员一个人的工资肯定是养不活一家七口人的。为了让孩子们有饭吃c有衣穿,不至于挨饿受冻,白素珍在小女儿马颖蹒跚学步时,就开始到部队办的家属工厂里工作,每月挣三十多元钱的工资贴补家用。因为住的是平房,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院,别人在小院里裁花种草,她却在自家小院里种菜和养鸡,努力做到鸡蛋和大部分蔬菜不用掏钱到市场上去购买。买菜买水果她也是精打细算,争取让每一分钱发挥最大的效用。比方,她从来不在市场刚开集时去凑热闹,而要等到快散集时,去购买那些最后的剩货,抓住农民小贩们急于回家的心理,提出扫篮儿或者包圆儿,价格自然要便宜许多。 洒河的水时涨时落,日子在平淡无奇和磕磕碰碰中不知不觉过去了八年。 这期间,白素珍家里值得一提的喜事有三桩:一是马教导员晋升为团政委了;二是大儿子马杰技校毕业,在唐山市参加了工作;三是大女儿加花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 1984年,潘家口水利枢纽工程建设竣工,马政委所在的基建工程兵部队陆续撤离。他的工作岗位也发生了变化,调任部队在河北保定开办的一家干部休养所所长。 白素珍一家人这才离开迁西县的山沟沟,欢欢喜喜地搬进了曾经是直隶省会c直隶总督驻地和河北省最早省会的保定市。 这些年来,白素珍一直与湖北的儿子王加林保持着书信联系。加林还利用暑假到河北迁西来玩过两次。 从加林的来信中,素珍得知王厚义再婚,并且正在竭尽全力地生儿子时,引发了她对王李村房产归属的担心。为此,她专门写信向在孝感法律顾问处当律师的小学同学汤正源咨询。 汤律师回信说:根据继承法的规定,配偶c子女c父母同为第一顺序的继承人。加林他奶的配偶和父母早已去世,第一顺序继承人只剩下子女。法律上所说的子女,包括婚生子女c非婚生子女c养子女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白素珍是加林他奶从一岁半扶养长大的,属于养女,肯定享有继承权。王厚义虽然是上门女婿,也可以看作是过继的儿子,并且与加林他奶有扶养关系,同样享有继承权。 看过汤正源的信,白素珍愤愤不平。王厚义对加林他奶开口就骂,举手就打,他是在赡养老人么?完全是在虐待老人!他怎么能算“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他凭什么享有对王李村老宅的继承权? 定居保定市之后,由于马杰在唐山工作,加花在北京读书,家里只剩下三个孩子,而分配给他们的房子又比较宽敞,白素珍与丈夫老马商量:把王李村的养母接到保定市来与他们一起生活,他们负责养老送终。这样,既尽了她作为养女的一片孝心,又消除了王厚义赡养老人的假象,从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让王厚义都找不到继承王家老宅的理由。 马政委自然表示支持。 白素珍随即动身回湖北,把加林他奶接到了保定。 老人家到保定没多长时间,就感觉特别不习惯。一生忙碌的她,根本就不适应那种每天坐着吃饭不干活的日子,特别是当马政委端茶送水地侍候她的时候,加林他奶就感觉到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寄人篱下,如同“有米的叫花子”。而心里不舒服的马红和马军,有时背着父母给脸色加林他奶看,对她横眉怒目,甚至有意骂她。老人家于是天天吵着要回湖北。 白素珍好言相劝,软硬兼施地挽留了三个月,最后还是万般无奈地发电报,让王加林来保定把他奶接回湖北了。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加林他奶回去不到两年时间,就喝农药自尽了。 参加完加林他奶的葬礼回到保定,白素珍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为养母报仇,为自己雪恨,都在想着如何报复王厚义,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除了参加《民主与法制》刊授班学习,自学法律知识外,她一次又一次地写信,征求汤正源的意见,还和丈夫老马一起到保定市法律顾问处咨询。 律师们一致认为:王厚义虐待加林他奶情节严重,在加林他奶喝农药后还有希望救活时,找借口放弃抢救,故意不作为,属于间接杀害被继承人的行为,他已经丧失了遗产继承权。 素珍提到希望有人帮她打官司,别人都建议她请孝感本地的律师,说这样办案方便一些,取证呀,出庭呀,与法院沟通呀,相对比较便利,也可以节省许多费用。当她进一步问到,打官司最少得花多少钱时,别人开出的数目让她难以接受,心里自然也凉了一截。 “铁定赢的官司,凭什么收这么多钱啊?”白素珍感觉律师行业真是太黑了,她决定自己去打这场官司。 根据律师们提供的意见,结合自己掌握的法律知识,这个小学文化程度的女人,开始自己撰写起诉书,交给字写得比较好的丈夫老马,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然后用挂号信寄给孝感的法院c检察院c公安局和政法委。 但是,所有寄出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一个单位理睬和回复。 白素珍非常失望,非常伤心,也非常气愤。她认为公检法这些衙门的官僚习气太严重,也反映出中国的法制建设太不健全了。越是这样,她越不信邪,越是激发了她的斗志,越想打赢这场官司。 素珍誓言,要用实际行动为中国的法制宣传和法律普及工作做出贡献。思来想去,她决定春节休假时回湖北,到孝感的公检法机关面呈诉状,开启她的复仇之旅。因担心春节七天假期不够,她又向自己的工作单位——保定冲剪机床厂递交了请假条,希望领导能批给她一个月的假期。 保定冲剪机床厂是一家小型国营企业。白素珍干不了技术活儿,她的工作岗位是自行车看管员,也就是为全厂一百五十多名来上班的职工看管自行车。厂区专门划有一片停放非机动车的区域,每天上班时,看到有职工来停放自行车,白素珍就迎上去,在自行车龙头上挂上一个塑料号牌,同时把另一个相同号码的塑料牌交给停车的职工。到下班时,职工凭塑料牌对号领取自行车。 虽说这项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却特别系人,一时也不能离开,而且责任重大,一辆自行车好几十块钱,甚至一百多块钱,相当于一个工人几个月的工资,弄丢了可不是好玩的。与白素珍倒班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她们当中一个人有事,另一个人就得从早到晚地守着,连中饭都没办法回家吃。所以,请假之前,素珍还得征求别人的意见,取得别人的同情c理解和支持。倒班的小媳妇答应之后,她再去向分管的保卫科长请假。因为白素珍提出的假期时间太长,超出了保卫科长的审批权限,她还亲自去找了厂长。 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时不时不由自主淌下的眼泪,白素珍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在岁末年初之际,把请假的事情搞定了。但是,家里这时又接二连三地出状况。 先是小儿子马军生病,持续不断地高烧,在部队卫生所打了好几天的吊针也不见好转,后来引发丹毒性腿痛,双腿完全不能走路,不得不转到保定市医院,住院治疗了二十三天才基本痊愈。 马军刚出院,小女儿马颖又生病了。舌头上长满了小泡泡,吃东西就疼,好几天都不能进食。 还有二女儿马红,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找工作接连受挫,托了一排的人,零零碎碎花了八十多元钱买东西送礼,还是一直没有着落。后来,一家计算机开发公司来找部队干休所的马所长,提出想租赁干休所闲置的房子办公经营。白素珍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怂恿丈夫以权谋私,谈判时把马红进计算机开发公司工作作为租房的先决条件。老实本分c原则性一直很强的马所长觉得这样影响不好,不愿意去提。白素珍于是天天在丈夫耳边唠叨,还蛊惑马红哭着找她爸闹。可怜的马所长被老少两个女人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脸红耳热,吞吞吐吐地向别人提出了要求。没想到计算机开发公司的经理答应得非常爽快,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能租到部队干休所的房子,他们一定把马红招进公司,让她在办公室里干最轻的活儿,每个月工资一百元。一家人高兴得什么似的,白素珍还得意地嘲笑老马是木鱼脑袋瓜子。就这样,租房协议顺利地签订了,计算机开发公司也搬进了部队干休所的房子里办公,但在招收马红的问题上,他们却变卦了。理由是马红学历太低,又完全不懂计算机开发。白素珍正为这件事情恼火,天天生闷气,明知道被别人耍了,又没有办法找别人理论。这种事情,怎么能够拿到台面上来说嘛! 真是乱成了一团麻啊! 大儿子马杰和大女儿加花得知母亲准备去湖北,都写信回来,明确表示不回保定市过春节了。马杰去了他女朋友家里,加花陪男朋友到广州中山大学补习外语,为赴美国留学做准备。 但是,纵有千难万险,哪怕百事缠身,白素珍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春节期间,她是一定要回湖北的,而且要闹得天翻地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从汉川汈汊湖到孝北县城,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 赵国栋回到支行时,刚好下午三点半。他先回了一趟宿舍,把带回的东西放在家里,简单地做了一下卫生。然后冲了个澡,换了一套干净的内衣。出门前,还拎起鞋架上的一块抹皮,抹了抹皮鞋上的灰尘。 他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走过银行大院的空地,接着又不紧不慢地上楼。时不时有碰面的员工向他打招呼,他就简单地回应一声,或者礼节性地点点头。在二楼走廊上经过钱仲元的副行长室时,看到紧闭的房门,赵国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打开自己的行长室,开灯,室内窗明几净。显然,他不在的这几天,一直有人做卫生。坐进真皮沙发转椅,双手搭在扶手上,他静静地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红塔山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心事重重地吸着。 冬日的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从胜利路的方向射了进来,照在椅背和大板桌的桌面上。一根香烟抽完之后,赵国栋拎起桌上的电话机话筒,拨通了支行办公室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小丫头胡蓉。 “小胡,通知孙行长和李行长到我办公室碰个头,让王主任也参加一下。”赵国栋简明扼要地吩咐。 几分钟之后,被通知的三个人就陆续来到了行长室。孙建伟和李金林手里都端着茶杯,王加林拿着一个笔记本。 碰头会其实就是行长办公会。孝北县支行遇有重大事情需要决策时,四位行领导就会聚到赵国栋的行长室,召开这样的碰头会,办公室主任现场记录,会后负责整理会议纪要。今天情况特殊,与会人员少上钱仲元,大家感觉上怪怪的,似乎有点儿黯然神伤。 按照以往的惯例,首先应该由各位行领导把自己分管的工作说一说。孝北县支行内设机构为“七股两室”九个部门,赵国栋主持全面工作,分管人事股和监察室,钱仲元分管储蓄股和信贷股,孙建伟分管会计股c出纳股和稽核股,李金林分管办公室和保卫股。从分工可以看出,存款和贷款两大主要业务都由钱仲元分管,所以每次开会他的发言都是重头戏,耗时最长,需要研究和讨论的问题最多。今天“主要演员”没有到场,会议就显得有些单薄,大家发言都比较简短,完全没有了长篇大论的兴致。 听完孙建伟和李金林的汇报,赵国栋没作任何评价,直接开始安排下一阶段的工作。 鉴于钱仲元可能会较长时间不在岗,对行领导分工进行了适当调整:储蓄股暂由李金林分管,信贷股暂由赵国栋分管。三个行领导分管的部门在数量上达到均衡,每人分管三个股室。 因为李金林提到了余丰新c宋司机打麻将被抓的事情,赵国栋提议,晚上召开全体干部大会,支行副股级以上干部和营业网点负责人都必须参加。责成余丰新和宋司机在会上做出深刻的检讨,同时要求支行办公室起草“不参与抹牌赌博”承诺书,让所有干部员工在承诺书上签字。 至于业务方面的事情,赵国栋要求班子成员各负其责,在眼下支行比较困难的情况下,要多一些担当,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千万不能再出什么纰漏。 说完这些,赵国栋就宣布散会。眼见大家起身准备离开,他又叫王加林稍微留一下。 待孙建伟和李金林出门之后,赵国栋示意王加林坐到大板桌前面的椅子上,两人面对着面,似乎要促膝谈心的样子。 享受这样的待遇,王加林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受宠若惊,也有点儿惶恐不安,不知道赵行长会与他谈些什么。 赵国栋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神情显得有些忧郁,说话的声音也特别小。他首先对王加林最近一年多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说王加林综合素质高,工作能力强,干事创业积极主动,是行领导的得力助手。 “从民主测评的结果看,你的群众基础比较好,市分行领导对你印象也不错,这次提拔的希望非常大。”赵国栋继续苍蝇嗡嗡般地说,“我已经向市分行推荐了你当支行副行长,当然,最终能否通过,还要看市分行党委。作为个人,我要提醒你的是,应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是不是党员,对能否得到提拔,影响还是比较大的。” 王加林连声致谢,说他近日一定向党支部递交入党申请书。 赵国栋又开始表扬王加林的文笔好,新闻敏感性强,写通讯报道来得快,报刊采用率高,不愧为支行的“笔杆子”,被省分行评为“优秀通讯员”,也是实至名归。 听到这些,王加林不置可否。他不知道赵国栋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搞不清楚葫芦底下埋的究竟是什么药。 早在牌坊中学教书时,王加林就显露出了在写作方面的才能,不过,新闻写作只是他从事文学创作时的附属产品。因为小说散文这些纯文学类的东西太难发表了,而他又急于看到自己的名字以铅字的形式出现在报刊上,于是,就尝试着写通讯报道。没想到,他在新闻宣传方面的名气,很快就超过了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学校和镇教育组遇有需要歌功颂德的时候,往往会请他出山,撰写文字材料。最经典的案例,就是他曾把一位普通的民办小学校长“吹”成全国优秀教师。 这位校长所在的民办小学,隶属于花园镇管辖,是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办小学。两排相向而建的红砖瓦房,之间有一片空地和四个用石头和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没有操场,没有围墙。校舍千疮百孔,教室坑洼不平。学校校长也是一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学校长,五十岁出头,从教二十八年,因为只有高小文化水平,多次参加公办教师录用考试,都没能通过,一直没有改变民办教师的身份。 花园镇教育组领导很为他着急,因为这位校长工作还是很不错的,一直兢兢业业c勤勤恳恳c任劳任怨,当校长的时间,就有二十多年。既然考试不行,镇教育组就想另辟蹊径,推荐这位校长为地区优秀教师候选人,想通过评先来解决他的“民办转公办”问题。镇教育组把整理这位校长先进事迹材料的任务,交给了当时还在牌坊中学教书的王加林。 领导如此信任,王加林自然也很卖力。 他到这位校长所在的小学现场采访,又与校长本人多次交谈,然后开始闭门造车。一个星期后,材料初稿出来了,镇教育组领导非常满意,派人送到了市教育局。市教育局同样觉得材料不错,就报到了地区教委。地区教委把材料稍作加工,又推荐到了省教育厅。省教育厅最后把材料上报到了国家教育部。结果,本来作为地区优秀教师申报的这位校长,最终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 事实上,这位校长的从业经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也算不上桃李满天下的“名师”。所教过的学生中,最让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一位高考落选后参军入伍的男生。这位男生随部队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在老山前线作战英勇,荣立一等功。后来上了军校,在军校结识某军区司令员的千金,并发展成为司令员的乘龙快婿。这位幸运的男生自此平步青云,官至解放军某部师长,被授予少将军衔。 王加林就抓住“民办小学教师为国家培养出将军”大做文章,这样一来,本来很平常的人物,一下子就变得不平常,甚至引人瞩目了。 都说一个人的成功,三分靠做,七分靠吹,可见宣传的作用不可小视。这位民办小学校长,后来水到渠成地转成了公办教师。王加林妙笔生花的传奇,也在孝感地区教育界传为佳话。 进入银行工作之后,王加林在新闻宣传方面的特长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报纸c杂志c电台c电视台全面开花,消息c评论c通讯不拘一格见诸各级媒体。 国务院关于金融体制改革的决定发布之后,深化金融改革步伐明显加快,中国的四大银行开始由专业银行向商业银行转变。此前,四大银行在信贷业务方面是有明确分工的,有的主要办理工业信贷,有的主要投资于农业现代化,有的以涉外信贷为主,有的以基本建设信贷投资为主要业务。所谓商业化改革,就是不再给四大银行划定条条框框,不再强行规定业务范围。鼓励四大银行自主经营,以安全性c流动性和效益性为原则,自主选择信贷投资项目,争取最大限度的利润,共同朝着综合化c国际化c现代化商业银行的目标迈进。 或许有人会说,这不是怂恿银行唯利是图么?既是这样,那些事关国计民生,又明显不赚钱甚至是亏钱的项目,四大银行都不愿意做怎么办? 为了解决好这个问题,国家开发银行c中国进出口银行c中国农业发展银行三大政策性银行应运而生。这三家银行直属国务院领导,不以营利为目的,贯彻配合政府社会经济政策或意图,在特定的业务领域内,直接或间接从事政策性融资活动,充当政府发展经济c促进社会进步c进行宏观经济管理的工具。a银行cb银行银行和d银行原来承担的政策性业务,全部剥离划转到这三家政策性银行,四大银行一心一意去做赚钱盈利的事情。 业务领域放开c经营范围趋同之后,四大银行之间的竞争变得异常激烈。为了争夺客户c争抢项目,大家不约而同地展开宣传攻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利用各种媒体吹嘘自己的服务和产品如何高效c快捷和安全,有的银行甚至采取贬低和攻击竞争对手的办法,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和地位。 a银行孝感市分行为了激发干部员工参与新闻宣传的热情,制定印发了《金融新闻宣传奖励办法》,对在各种媒体上正面宣传a银行的文章,明码标价进行奖励。文章无论长短,只要被地市级媒体采用的,每篇奖励50元;被省级媒体采用的,每篇奖励200元;被国家级媒体采用的,每篇奖励500元。 收到这份文件,王加林喜出望外,热血沸腾。他觉得这不仅是展现自己写作才华的大好机会,还是一条难得的增收发财之道。他开始从支行经营管理的各个方面寻找亮点,推出新产品,开展新业务,设立新机构,涌现先进典型,经营形势的好转或进步,都被王加林整理成为文字,以消息c通讯或者报告文学的形式,投稿给报刊杂志编辑部和电台电视台总编室。其中,大部分稿件被采用或者发表。 根据市分行出台的奖励办法,王加林应该得到奖励8650元。 年终兑现时,赵国栋却不同意发放这项奖励。 他说,新闻宣传奖励市分行只出政策,真金白银还得支行拿。孝北县支行是个小行,费用本来就很紧张,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对组织存款c发放贷款c清收不良资产等业务经营工作,该奖多少就奖多少,一分不少!至于新闻宣传这些虚东西,意思一下就行了。 他只同意奖励王加林650元。 为这,王加林私下里骂了赵国栋好长时间。 今年初,市分行转发了a银行湖北省分行的一份红头文件,王加林被省分行评为优秀通讯员,而且是孝感市分行系统唯一获此殊荣的员工。赵国栋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在支行干部员工大会上宣读了这份文件,把王加林好好地表扬了一通,说王加林是孝北县支行成立以来第一个受到省分行表彰的,支行给予特别奖励200元。 即便这样,王加林心里还是不舒服。想起赵国栋的小肚鸡肠,他就恨得牙齿发痒。 没想到,赵国栋今天又提起了新闻宣传的事情。他在漫无边际地表扬王加林之后,又话锋一转,指出了王加林在写作方面存在的“失误”。 一是今年八月份,支行首次实现单个月度不亏损,当月盈利19万元,但前八个月累计还是亏损的。王加林却断章取义,以《a银行孝北县支行昂首走出亏损阴影》为题大肆宣传,造成了孝北县支行已经扭亏为盈的假象。在银行普遍严重亏损的大背景下,让别人看了眼红。二是支行新宿舍楼落成之后,王加林以《乔迁之喜》为题写了篇纪实散文,夸大其词,把银行员工写得太富有太铺张了,引起社会上一些人的嫉妒,诱发了别人的仇富心理。 “为推动业务发展,树立良好的社会形象,正面宣传是必不可少的。但宣传要坚持实事求是,即使是真实情况,也要做到有取有舍,把握好分寸,话不能说得太满。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这些俗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赵国栋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今后你在投稿之前,最好能够交给我看一下。这只是我的建议,供你参考。好了,今天就跟你随便聊这些,没什么其他事情了。” 王加林本想辩解几句,但想到还要去通知晚上的会议,也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闷闷不乐地走出了行长室。 回到办公室,他先安排胡蓉下达晚上的会议通知,然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生闷气。 听赵国栋的意思,好象是他王加林不恰当的宣传,才把检察院和公安局招到支行来的。开什么玩笑!竟然有这样分析问题的领导。 相处一年多了,赵国栋就是这样一个人,王加林感觉很无奈。记起还要起草“不参与抹牌赌博”承诺书,他只得暂时把气恼放到一边,强迫自己投入到工作当中。 晚上的会议气氛紧张而且严肃。 除副行长钱仲元以外,支行所有带官衔儿的干部都参加了会议。大家屏气凝神,比以往任何一次会议都遵守纪律。 会议由副行长孙建伟主持。 首先,由余丰新和宋司机作检讨。接着大家轮流排队在“不参与抹牌赌博”承诺书上签字。最后,赵国栋发表重要讲话。 他通报了行领导分工调整情况,批评了部分干部员工打麻将c“斗地主”赌钱的不当行为,并就支行下一段的经营管理工作提出了具体的工作要求。 所有参会人员都满心希望听一听钱仲元的情况,结果他却只字未提,这未免让大家有点儿失望,感觉今天的会议没有开到位,有避重就轻c本末倒置c敷衍了事的嫌疑。 散会之后,大伙儿陆陆续续下楼,各回各家了。也有少数几个在会场上装模作样做过笔记的,回办公室去放自己的笔记本。 赵国栋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黑塑料封面笔记本走出会议室,在二楼走廊上踽踽独行。路过信贷股时,看到对公存款专管员姚丽琴坐在里面,正趴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 “这么晚还不回家呀?”赵国栋在信贷股门口停下脚步,用关切的口吻与姚丽琴打招呼。 姚丽琴马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眼顾盼生辉,双颊泛起红晕,略显羞赧地回答:“赶几张对公存款报表,市分行要求今天晚上报。对了,报表上还需要分管行领导签字。钱行长不在,呆会儿可能还得麻烦您签一下。” “没问题!”赵国栋非常爽快地答应道,“报表做完后,你送到我宿舍吧,我等着你。” 听到这里,姚丽琴的脸上更如泼了血一般。 她当然明白“我等着你”是什么意思,一往情深的回望了赵国栋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坐下去继续做她的报表。 看到这儿,聪明的读者可能已经明白赵国栋与姚丽琴是怎么一回事了。赵国栋的身世和家庭情况前面已经谈到过,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这里重点介绍一下神秘而又多情的女子姚丽琴。 姚丽琴是土生土长的花园镇人。高中毕业后,她顶替提前退休的父亲,成为花园电机厂的一名工人。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花园保险公司主任晏保民。婚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两岁那年,通过夫妻双方的共同努力,姚丽琴又从花园电机厂调到了a银行花园办事处。 孝北县成立之后,她老公晏保民的岗位和职务发生了变化,眼下是中国人寿保险公司孝北县支公司工会主席。夫妻二人一个在银行一个在保险,都供职于金融机构,又只有一个小孩,小家庭生活应该是非常幸福美满的,但姚丽琴也有她的烦心事。 主要是因为老公的身体不太好。 晏保民十多岁时感染天花病毒,落下一脸麻子。这也是他多年谈不上对象,一直到三十多岁才与姚丽琴结为伉俪的原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公英俊潇洒c风流倜傥。赢得外人的赞誉,自己就感觉有面子;如果老公丑陋不堪,见不得人,就会让自己掉了身价。 当初别人介绍姚丽琴与晏保民认识时,她之所以没有一口回绝,除了晏保民职业和职务对于她的诱惑以外,主要是她觉得晏保民老实本分,性情温驯,知冷知热,对人体贴入微,值得自己托付一生。但是,真正步入婚姻的殿堂之后,姚丽琴仍然为丈夫外貌上的缺陷苦恼过。她不愿意带丈夫去见自己的闺密和中学时的同学,甚至不愿意与他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 直到他们的儿子出生之后,这种虚荣心才慢慢有所淡化,她才开始从内心里接纳自己的老公。 常言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当你真正打心眼里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这个人长得多么丑陋,你看着都会觉得舒服,绝对不会产生厌恶,甚至把这个人生理上的缺陷也当成优点,作为自己喜欢的理由。 姚丽琴实际上也有过这种心路历程,只不过维持的时间较短而已。正在她对老公的“麻脸”习以为常c基本上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的时候,晏保民的健康状况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随着年龄的增长,保民同志身体上的毛病层出不穷。高血压c高血糖c高血脂c脂肪肝c胆结石c甲状腺囊肿c前列腺肿大中年男性常见的疾病,一个接一个地找上了他。进入不惑之年,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明显减退,行夫妻之事常感心有余而力不足。 最初的表现是时间缩短。虽然“运动战”能够正常打响,并带领姚丽琴进入情况,但老婆的情绪刚刚被调动起来,他突然就不行了,如泄气的皮球败下阵来。这就如同一辆正在艰难爬坡的汽车,好不容易接近坡顶,却猛然间爆胎了,或者汽油燃尽,熄火了。 这种情形对女人的折磨是不言而喻的。晏保民一而再c再而三地重复着这种悲剧,让姚丽琴伤心至极,烦恼透顶,有时甚至恼羞成怒,恨不得拿把剪刀把他那不中用的玩艺儿剪掉! 接下来,晏保民同志开始早泄,被姚丽琴称之为“秒射”。每次运动的时间很难坚持到一分钟,总是几十秒c甚至几秒钟就不行了。这样的战斗力,想让姚丽琴满足无异于痴人说梦。她每次都非常失望,但还是强作欢颜,大度地包容c安慰和鼓励老公。平时,总是建议老公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体质,重振往日雄风。 遗憾的是,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糟糕。晏保民早泄的问题没解决,而且开始阳萎了。碍于脸面,他又不愿意去医院看男科门诊。 姚丽琴开始寻求食补之道。每次上街买菜时,她都会满市场地找牛鞭。从来不问价钱,看到牛鞭就买。拿回家洗净,切成小段,用瓦罐煨着,让晏保民晚上睡觉前吃上一碗。 这种精心的调理,偶尔会产生一点儿效果,但多数时候还是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他们只有偷偷摸摸地去看男科医生。 北上信阳,南下武汉,甚至深入农村乡下,寻访那些民间神医。诊断的结果大同小异,有的说肾虚气亏,有的说精元受损,有的说海绵体发育不良,开的药更是五花八门。他们严格遵照医嘱,想方设法地弄来,让保民同志吃了,但收效甚微。 姚丽琴彻底绝望了。 三十岁出头的她,无奈地开始了“无性”婚姻生活。因为生理上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也导致了姚丽琴心理和性格方面发生变化。 一向温文尔雅的她,变得大大咧咧c嘻嘻哈哈,喜欢打情骂俏,说话粗俗不堪,开口闭口总也离不开裤裆里那玩艺儿。用她自己的话讲,“实干”不行,就过过嘴巴子瘾。她能从说脏话中,感受到别一样快感。 再就是没日没夜地打牌,不管不顾地喝酒。任何人任何时候邀姚丽琴打麻将,她都会爽快地答应,准时无误地参加。无论筹码大小,也不管是输是赢,她都奉陪到底。别人不提议散场,她绝对不会主动离开。喝酒也是如此。因公应酬也好,私人小聚也罢,只要坐在了餐桌上,她就会和男人们一样,大呼小叫,拉拉扯扯地闹酒。她对度数低的红酒和啤酒不感兴趣,端杯就要白酒。如果有人敬酒,她总是来者不拒,直到喝得“现场直播”,滑到桌子下面,不能再喝为止。 银行里的牌场和酒局,阵阵不离“姚桂英”。就这样,把姚丽琴塑造成了闻名遐迩的“女汉子”。因为家住保险公司,她老公晏保民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到银行里来找她,老晏也因此荣获“模范工会主席”的称号。 姚丽琴自甘堕落c放荡不羁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有自虐的成分。玩归玩,闹归闹,吵归吵,这些年来,她还是能够恪守妇道,坚守底线,不与其他男人乱来,不做对不起老晏的事情。直到孝北县诞生,遇到了“极品男人”赵国栋,她多年构筑的防线才土崩瓦解,陷入到婚外情的泥潭。 支行成立之后,姚丽琴被安排在信贷股担任对公存款专管员。因为工作需要,她经常陪赵国栋出去开展存款“公关”。 喝酒打牌,唱歌跳舞,这都是她的强项。连男人们喜欢的洗头洗面c足疗按摩,她也总是跟着参加。别人找小姐,她找小白脸。反正都是公家出钱,不花白不花,该享受的时候,绝不亏待自己。 自然而然地,“女汉子”姚丽琴又成为a银行的“郎”。赵国栋外出办事,十有都会把她带上。 男女之间接触多了,难免日久生情。加上姚丽琴长期缺少夫妻生活,赵国栋在孝北县又是“单身男人”。干柴遇烈火,两个人就这样燃烧到了一起。至于是谁主动骚情c投怀送抱的,哪个勾引的哪个,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有道是,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山也好,纱也罢,男女之间一旦你有情我有意,这些东西就形同虚设,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窗户纸捅破之后,姚丽琴向赵国栋“汇报工作”的次数和频率明显增加,“汇报工作”的地点也由行长室延伸到了赵国栋的宿舍。 第一次颠鸾倒凤之前,他们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明确定位:无话不谈的异性朋友c肌肤相亲的红颜知己,互为“性伙伴”,但不算作情人。 他们约法三章,彼此保守秘密,各自承担责任,不以拆散对方的家庭为目的,不干预对方的家庭生活,更不得提出离婚结婚之类的无理要求。 赵国栋和姚丽琴心里都很清楚,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也放不下各自现有的家庭,尤其是离不开他们的儿子。因此,两人非常明智地达成了这样的“君子协定”。直白地讲,他们就是在一起“玩玩”,各取所需,填补精神上的空虚,满足生理上的。 因为定位明晰,事情就变得比较简单,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单独相聚时,他们见了面就直奔主题,完事后各自走人。如果是在公共场合碰面,两人又变得一本正经,俨然关系正常的同事。他们觉得这种“两面人”生活非常刺激,感觉特别惬意。 姚丽琴曾经幸福而又骄傲地说,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算不上纯洁,却是最纯净的。除了性,不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 “咋能这么说呢?”赵国栋用调侃的口吻予以反驳,“那我们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你讨厌!”姚丽琴举起拳头砸在他的肩膀上,嗔怪道,“人本来就是动物嘛!高级动物而已,是动物就有七情六欲。” 听到这里,赵国栋不做声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为姚丽琴做点儿什么。 自两人开始“地下活动”以来,姚丽琴时不时送他一些小礼物,电动剃须刀呀,性感内裤呀,玉石烟嘴呀。可赵国栋,还没有送过东西给姚丽琴。他也曾想到过买样手饰或者买件衣服给丽琴,但征求丽琴的意见时,都被丽琴婉言拒绝了。 姚丽琴说,就是送给她这些东西,她也无法享受。首饰不敢戴,衣服不敢穿,弄不好还会让老晏起疑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赵国栋想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于是就打消了花钱的念头。但身为男人,一直这么白白地与别人“麻糊”,而不付出一点儿什么,他还是感觉过意不去。他是行长,不只有钱,手里还有权,是完全能够为姚丽琴做些事情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让姚丽琴入党或者升职,但这个念头刚刚产生,他又自己否定了。 入党必须有县委组织部给的指标,还得支行党支部会议和党员大会讨论通过。赵国栋虽说是党支部书记,可组织上规定的程序是不能省的。姚丽琴连入党申请书都没有递交,更没有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入党肯定是不现实的。升职呢?支行刚刚进行了大面积的人事调整,干部任免的文件墨迹未干,突然提拔姚丽琴一个人,也不是很合适,其他行领导也未必赞成。 思来想去,赵国栋觉得还是帮助姚丽琴当先进模范比较可行。让她在政治上捞点儿资本,同时也能得到数量不菲的奖金。 去年临近年末,收到了市分行关于评选存款工作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的文件,赵国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姚丽琴。 恰好孝北县支行完成了市分行下达的存款任务,数据指标还说得过去,他就推荐姚丽琴为存款工作先进个人候选人。 分管存款工作的钱仲元当时有顾虑,因为储蓄存款和对公存款相比较,储蓄存款任务完成得更好一些,按理应该上报负责储蓄工作的钟秀娟。 孙建伟和李金林则认为应该推荐存款任务完成得最好的营业网点负责人。 赵国栋力排众议,坚持推荐姚丽琴。他说,存款工作做得好坏与否,指标完成情况是衡量的重要尺子,这个他不否认。但是,有时还得看任务完成的难度,以及实际付出的工作量,不能简单地被数据所蒙蔽。储蓄存款主要靠自然增长,坐在柜台里守着就行了,而对公存款需要到处奔走,必须到企事业单位机关团体去求爷爷告奶奶。姚丽琴同志为了组织对公存款,总是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低三下四地求人,不顾死活地喝酒。她不知喝醉过多少回,有几次还喝得胃出血,住在医院里打吊针这种舍己为公的好同志,不作为先进典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结果,就向市分行推荐了姚丽琴。 支行信贷股根据行领导的要求,迅速组织撰写姚丽琴的个人先进事迹材料。在拟定先进事迹材料的标题时,信贷股长罗新初冥思苦想了好几天,也没有弄出个满意的,最后只得打电话向王加林求助。 “笔杆子”王加林思索片刻,建议定为《献身存款的女强人》。 罗新初一听,笑得岔了气。他抹着眼泪称赞这个标题好,既贴切又生动,放在姚丽琴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样,“献身存款”的姚丽琴如愿当选a银行孝感市分行系统存款工作先进工作,并获得奖金三千元。 今晚开会,聆听赵国栋唾沫四溅地发表重要讲话时,姚丽琴自始至终心不在焉。散会之后,她悄无声息地溜进信贷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做报表的名义等待其他人离开。 其实,今天下午她就把市分行要的报表传真过去了。 听到赵国栋一语双关的“我等着你”,姚丽琴心花怒放,真有点儿急不可耐啊!见不到赵国栋的这几天,她一直度日如年,对男人早已是如饥似渴。 她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子,确认银行大院完全安静下来,不会碰到其他人之后,就随便拿了几张报表,口里哼着小曲儿关灯锁门,装模作样地去找赵国栋“签字”。 可以想见,当她做贼一般地进入宿舍楼第二单元,爬上三楼,捂着怦怦直跳的小心脏,敲开那扇她熟悉的房门时,赵国栋肯定不会在报表上“签字”,而会把“字”签到她的身上。 “签字画押”完成之后,两人精疲力竭,一丝不挂地平躺在床上,感觉无以言状的快乐和满足。根据以往的经验,经过短暂的休息c恢复和调整,赵国栋还有“再次战斗”的能力。 正在他们满怀希望地静心等待的时候,赵国栋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赵国栋慢腾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的不痛快。他一边嘀咕,一边寻找着自己的短裤:“谁这么晚还来电话呀?” “会不会是你老婆?”姚丽琴敏感地猜测。 赵国栋说不可能,因为他老婆查岗一般是打座机,很少打手机。看过来电显示,他突然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姚丽琴不要出声。 “是王行长。”赵国栋轻声地通报,然后接通了电话。 电话确实是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打来的。 王道欣开门见山,谈的就是钱仲元的事情。他说下午接到了孝北县委副书记安宁的电话,安副书记直言不讳地指出,这起案子是窝案,涉及a银行孝北县支行多位行领导。县委县政府从工作大局出发,没有批准检察院对所有的涉案人员采取行动,而只抓了钱仲元一个人。安副书记希望其他涉案人员主动到检察院交待问题,全额退赃,或许能够受到从轻或者减轻处理。如果不识时务,抱着侥幸心理抗拒到底,等到检察院上门后,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自然另当别论,处罚罪加一等。 听过电话,赵国栋大惊失色,刚才激动充血的面颊一下子变得惨白,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之前想好的很多应对方案,此时变得毫无意义。他心惊肉跳地听着王道欣的训斥,连声检讨,请求市分行帮忙多做工作,承诺明天上午去检察院。 电话挂断之后,他把手机撂在床头柜上,一屁股坐在床沿,如雷打痴了一般,呆若木鸡。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姚丽琴关切地问,“王行长说了什么?” 她仍然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还在等待着赵国栋“二进宫”。 “别问了。你穿好衣服回家吧!”赵国栋如泄气的皮球,万念俱灰地回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旧年除夕的正午,是乡下人吃年饭的时候。 放鞭炮c烧香c化纸c磕头作揖c供菩萨c供祖宗c供先人,一套繁缛的礼节之后,总算到了入席就座的时候。在散发着火药香味和飞扬着大片小片黑灰的堂屋里,又充满了拉拉扯扯的谦让声。 本家的二爹c二婆c叔叔c婶婶坐定之后,王加林和他爸王厚义坐在一起。加林他继母带着本家的两个小孩子挤在一条板凳上,她还不时回头看一眼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加草。加叶则搬来个靠背椅垫脚,手拿碗筷站在王厚义的旁边。 农民一年上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喝,休息娱乐。年饭丰盛如否,又是反映当年收成好坏的一面镜子。王厚义今天气色很好,酱红色的脸上不时浮现出欣慰和骄傲的笑容,这既因为一米五见方的八仙桌,被大碗大碗的荤菜盖得看不见桌面,也因为儿子加林今年在家过年。 ——这些年,加林是难得回家过春节的。今年如果不是他奶奶的新香,他很可能又和未婚妻方红梅一起去了方湾镇。 收音机里唱的是楚剧《三世仇》,哭哭啼啼的悲哑腔。王加林总觉得这剧情和声音与除夕的欢乐气氛不太协调,但是,本家二爹二婆又喜欢听,他也不好意思去调台。 “加林!加林!”刚端起酒杯,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喊声。 王加林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惊慌失措地站起身。 “这个时候喊什么!”王厚义很不高兴,嘟哝着,望望老婆,又看看本家二爹和二婆,不知道能不能让加林下席,因为吃年饭忌讳在座的人擅自离开,也是不能够打开大门的。 外面一声声喊得紧,王加林确实无法继续无动于衷,便急急地起身,穿过他爸和继母的卧房,从侧门走了出去。 是村支书的大儿子,他对王加林说:“你妈来了,在我家,叫你赶快过去。” 果然如此!王加林怔怔地立在门口。担心了几个月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正值大年三十的时候。 王厚义也跟着出来了。他听到这个消息,脸变得煞白。 “不管她!”王厚义恼怒地把手一挥,在儿子加林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去,最后站定。刚才在酒席上的得意劲儿,消逝得无影无踪,他眼睛里喷着火,露出满脸的杀气。 王加林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先把年饭吃完吧。”王厚义接着说,声音比刚才的“不管她”起码降低了八度。 回到屋里,看着王加林父子俩的是几双询问的眼睛。 王厚义尽量放松地说“没什么没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点笑容,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就闷闷地夹菜吃。 “是不是素珍回来了?”本家二爹试探地问。 沉默。沉默等于肯定的答复。满屋子的人不吃不喝不动不做声,霎时变成了归元寺的罗汉。 “我怎么这么命苦哟!”王厚义失声地哀号道,往自己头上打了一拳,趴在桌子上悲泣。 寂静。只有收音机里在笛子独奏《喜洋洋》。 本家二爹欠着身子,关掉这唯一的发声体。他干咳了一声,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说呢,既来之,则安之。素珍既然回来了,加林还是去支书家里,客客气气地把她接回。只要大家都不闹,把年过过去再说。” 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摇篮里的加草醒了,加林他继母去端尿喂奶。 三岁的加叶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她不再要菜,规规矩矩地坐在靠背椅上,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本家叔叔婶婶一言不发,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 良久,王厚义抬起头来。他的眼眶潮湿了,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本家二爹刚才的提议,语气坚定地说:“不行!老子今天是不准她进这个屋的!臭婊子,离婚十七八年了,还回来扯皮,不要脸!” 本家二爹二婆开始劝厚义,叫他为来年的顺遂着想,忍耐一下,平平安安过个年。 加林也不同意父亲这种蛮横的态度。他总觉得,母亲既然回了,就肯定要进这个屋,因为她就是为这个屋而回的。 大家又商量了好半天。最后决定,由王加林去接他妈,前提是,先讲好回来后不要闹。 肩负着满屋子人的重托,王加林前往村支书家里。进入村支书家后,他看见母亲正在和村支书的老婆拉话。 和上次相比,白素珍明显瘦了。见到儿子加林,她挑衅地问:“没想到我会回吧?” 王加林没有应声。 白素珍说,她准备住在村支书家里。 村支书却叫加林接他妈回家过年。 “回去吧。”王加林说。 “你先坐下。我让马红为奶奶画了一张像,你看画得象不象。”白素珍在装满文件材料的提包里翻了起来。 像是根据加林他奶生前的照片画的,哭丧着脸,瘦骨嶙峋的样子。画像两侧分别写着“宪法显灵”“善恶应报”四个字。 “奶奶生前总是讲,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现在她不明不白地死了,就应该让恶人受到惩罚,你说这几个字该不该这样写?”白素珍问。 王加林没有回答。他叫母亲回家后不要闹。 “不闹是不可能的!”白素珍明确无误地予以拒绝,“你难道不知道仇人相见是怎样一种情形?” 王加林感到非常为难。 村支书夫妇这时都来劝白素珍,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乡下人图个吉利,最好别吵别闹。更何况,加林开春后还要结婚。 思忖良久,白素珍这才答应,只要王厚义不打不骂,她就不闹,并且要求村支书保障她的生命安全。 回家的路上,王加林的心情很不平静。不知为什么,他怕见到村里的父老乡亲。 临近加林家时,早已在屋侧边的厕所里观望的王厚义出来阻拦:“哪里去?哪里去?干什么?” 王加林一急,也糊涂了。他没有向父亲解释说,讲好了不闹的,只是低垂着头,强行往家里走。 白素珍石像一般立在屋侧边,紧闭着嘴唇,高傲地昂起头,指望儿子为她打开通路。 王加林认为父亲出尔反尔,做得有些过分,便耐心地解释。 但王厚义就是不让路,说要图来年的顺遂。他不相信白素珍不闹,因为选这个日子回来,就是摆好了大闹的架式。 本家二爹二婆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开始劝说正在大声对骂的王厚义和白素珍。 屋前屋后,迅速聚满了围观看热闹的人。 王厚义骂白素珍离婚十几年了还回来闹,不要脸!白素珍骂王厚义是流氓,是强奸犯,是间接故意杀人犯,应该枪毙。在房产的归属问题上,两个人争得更凶。白素珍说她是加林他奶的养女,养女和亲生儿女享有同等的继承权。王厚义说他二十多年一直守在加林他奶的身边,生养死葬,该他继承。王素珍又说,加林他奶是王厚义虐待致死,逼得自杀,依照《继承法》的规定,应该剥夺继承权 王加林站在父母中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吼这个不是,训那个又不好。他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听见父母互相骂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觉得丢人,感到无地自容,真希望地上裂开一条缝,一头钻进去。 “去死!都去死!一起死了就干净了!”王加林仰面朝天大喊大叫,这样做人太没意思了。 白素珍骂加林没出息,又开始对看热闹的人群演讲:“今年是我养母的新香,我千里迢迢从河北赶回,本来打算在村支书家里住的。我儿子硬要接我回家,现在王厚义不准进门,还骂人。父老乡亲都看到了,谁是谁非,大家应该有个公断!” 听众毫无反应。 本家二爹把王厚义拉到屋里,按坐在一把椅子上,又叫白素珍进屋。 白素珍从提包里拿出加林他奶的画像,说,先得把画像挂上,她才肯进屋。 好多人劝她进屋后再挂,她就是不听。 王加林只得接过画像,放在他奶奶的灵位前面。 王厚义对儿子怒目而视。 画像摆好后,白素珍径直走到灵位前,双膝跪下,号啕起来,边哭边诉。 屋里屋外的人都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王厚义眼睛血红,凶光毕露,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王加林和本家二婆把白素珍掳抱起来,拖进加林他奶生前住过的卧房里。 白素珍还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喊,不停地骂,脚乱蹬着搭板,发疯地尖声吼叫:“我六二年为什么不死?我六二年为什么不死?我六二年为什么不死啊!” 王厚义忍无可忍,突然如同发怒的老虎往房间里冲,幸好被本家二爹拦腰抱住。 王加林又帮着本家二爹把他爸推了出去。 白素珍哭喊一阵,便昏死过去了。 等她苏醒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王厚义夫妇在堂屋里在哄加叶加草睡觉。 白素珍把房门闩牢,又找来一根木杠顶着,并要王加林呆在房里保护她。 王加林只好和衣躺在白素珍的脚头。 夜已经很深了。王加林思潮翻滚,怎么也睡不着。想起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想起已经走过的洒满泪水的二十个春秋,他就伤心。不是说“祸兮,福所倚”吗?可他为什么总是挣扎在痛苦的深渊?福为什么就和他无缘呢?童年时代,他失去母爱,成为一个受人怜悯的“冇娘伢”;少年时代,他从来没有享受到一点天伦之乐;如今,又要在父母无益的纠纷中,扮演一个左右为难的角色。他羡慕别人温暖幸福的家庭,渴望得到爱一一一一人与人之间真挚的爱!但是 哪一天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呢?望着漆黑的房顶,他感到茫然。 王加林恨父亲,因为厚义自私残忍,吝啬愚昧。他也不支持母亲大吵大闹,母亲无非是为了报仇,为了争夺他奶奶的遗产,出一口怨气。 冤冤相报何时了?往后的日子,总还得往前过呀!更何况,他自己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工作,自学,写作,家务春节过后,他还要和方红梅结婚呀。多少麻烦事和愁肠事在等着他! 他未婚妻方红梅从方湾镇中学调到牌坊中学已经一个学期了。这半年时间,日子过得并不象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如意。 结束两地相思之苦初期,他们天天如胶似膝,度过了一段卿卿我我的浪漫时光。正如前面所讲到的那样,他们经常感觉自己如同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但是,牌坊中学毕竟不是伊甸园,外面还有那么精彩的世界! 尽管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把爱情描写得那么神圣c崇高和伟大,可爱情不能当饭吃。人活着,就必须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必须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呆在这么一个孤岛野庙一般的鬼地方,夜晚见不到一个人影,周末和节假日连打麻将的人都凑不齐。陪伴他们的,只有孤单c寂寞c空虚c无聊和恐惧。因为远离城镇,加上人生地不熟,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抚今思昔,想起自己毅然离开的方湾镇中学,方红梅难免失落,经常郁郁寡欢,甚至伤心落泪。 方湾镇中学位于方湾公社所在地方湾镇,是方红梅的母校,她在这里上完了初中和高中,师范毕业后又分配到这里当教师。无论是过去的老师,还是一同分配来的师范同学,彼此都非常熟悉,而且都集中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八小时之外,他们一起打篮球c打乒乓球c打羽毛球c打扑克,一起上街吃大排档c看电影c看录像c唱卡拉一k,其乐融融,快乐无比。更难得的是,方湾镇中学距红梅家所在的菜园子也很近,步行十几分钟,穿过两条街道就到了。她可以在家里吃上父母做的热菜热饭,可以与弟弟妹妹们调侃和疯闹,享受天伦之乐。 调到牌坊中学之后,这一切倏忽间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人的孤独相守,是漫漫长夜的顾影自怜。方红梅心理上的落差是不言而喻的。更为糟糕的是,她与副校长丁伯华之间还产生了矛盾,关系搞得相当紧张。 事情是由期中考试成绩考核引起的。 开学初,学校制定出台了《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其中有一条重要内容,是对在期中和期末考试中,教师所任教学科目学生成绩及格率在80以上的,根据优秀率情况予以奖励。优秀率30以上的,给予一等奖,奖金20元;优秀率20以上的,给予二等奖,奖金10元;优秀率10以上的,给予三等奖,奖金5元。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的,是及格率和优秀率两个概念。假如某学科考试试卷满分100分,获得60分以上的学生为及格,获得80分以上的学生为优秀。及格学生人数在学生总数中的占比即为及格率,优秀学生人数在学生总数中的占比即为优秀率。 奖惩办法是副校长丁伯华负责起草的。这些年来,牌坊中学教学管理方面的规章制度一般都出自这位“能人”之手,规章制度执行情况的检查督导也由他亲自开展和进行。 校长关玉荣通常只在人事c财务c对外接待和交流这些宏观层面的大事上出面,内部管理方面的麻烦事,一般都交给这位副手。丁伯华呢?又恰好是一个不怕麻烦c乐于用权c爱管闲事的人。每天早晨拿着考勤本看看老师们到没到岗呀,隔段时间检查一下老师们的备课本和学生作业批改情况呀,或者拎着靠背椅到教室里去听一听某位老师讲课呀,他乐此不疲,劲头十足。特别是看到老师们因为他的管理行为而表现出紧张和惶恐不安的情绪时,他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觉得自己在学校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管理别人时,丁伯华尽量做到事无巨细,查找别人工作上存在的问题时,更是达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但是,他自己又不能以身作则c率先垂范,要求别人做到的,他自己从来就没有做到过,仅限于“用马列主义的电筒照别人”。 基于他的这种德性,老师们都不怎么喜欢他,甚至有些讨厌他。尤其是一些年青教师,因为经常受到他的压制和批评,对他恨之入骨,谈起他就嗤之以鼻,背地里咬牙切齿地骂他。但大家确实又有些怕他,担心他在关玉荣面前打小报告,所以受了委屈总是忍气吞声,不与他计较,尽量避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丁伯华拟定奖惩办法时,参考了往年的考试情况,认为自己和关玉荣是十拿九稳能够得奖的。可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他们两位“校座”所教的政治课考得差强人意,很多学生都在60分以下,及格率没有达到80,连评奖的资格都没有。教导主任宁均富教初二年级的数学,勉强可以得个三等奖。学校会计邹贵州没有任课,自然也拿不成奖。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的全部是普通教师。 丁伯华霎时慌了手脚。 奖惩办法是经校务会讨论通过,并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公布于众的。如果出尔反尔,肯定会引起教师们的反感并激起公愤,但按这个办法执行,学校又得支出一笔不小的费用,更为尴尬的是,这些奖励与包括校长在内的四位校领导基本无关。他没办法向关玉荣交待。 考试结果出来的最初几天,丁伯华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对如何考核评定感到万分棘手。他先是找一些年龄较大的老教师到办公室交谈,征求他们的意见,商量“这个事情该怎么弄”。 大家一致认为行领导应该“说话算数”,不能失信于民。 无奈之际,丁伯华又提出对所有获奖学科的学生试卷进行复核,由他亲自进行审查。意图是非常明确的:既然学校领导不能获奖,就不能让教师的获奖面太大,最大限度地减少获奖人数。 随后,他就坐在办公室里专心致志地审查试卷批阅情况,重点关注那些刚过60分和刚过80分的试卷。想方设法扣减分数,直到及格的试卷降到60分以下c优秀的试卷降到80分以下为止,最终达到降低及格率和优秀率的目的。 丁副校长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用蚂蚁啃骨头的精神一丝不苟地开展工作,并且复核试卷卓有成效:与最初的结果相比,获奖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能够获奖的人员中,有一半获奖等次也降低了。 老师们气得眼睛都发红了,但大家敢怒不敢言。 王加林获一等奖稳如磐石,没有被拉下来。方红梅本来可以获二等奖的,因为及格率被降至80以下,失去了评奖的资格。 她翻阅着被丁伯华改过分数的试卷,发现很多本来答对的题目都被扣了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了。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刚调到牌坊中学的红梅老师,成了第一个去摸老虎屁股的人。她拿着被重新扣过分数的试卷,冲到丁伯华的办公室,把试卷在丁副校长面前摊开,逐题询问学生的答案究竟错在哪里,要求丁伯华说明扣分的理由。 丁伯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新来乍到的黄毛丫头竟敢向他叫板。他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搜肠刮肚的调动自己的语文知识,胡乱地解释和应对挑战。 有一道题目,要求用“花枝招展”造句。学生写的答案是:我妈妈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丁伯华认为说法欠妥,判为错误。理由是,如今不是原始社会,人不可能用花朵和树枝作为衣服来打扮自己。 “你知不知道花枝招展是什么意思啊?”方红梅嘲弄地质问道。 丁伯华一时语塞。迟疑片刻,他把双手举过头顶,比划着回答:“花枝招展嘛,就是那个花呀树枝呀在风中摇呀摆的。这样,这样两边摆动。属于动宾词组。” 办公室里的不少老师们听到这里,都埋下头偷偷发笑。 红梅老师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桌上拿起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再次来到丁伯华的办公室。 她把词典扔在丁伯华的面前:“你自己查一查,好好学习一下,把意思弄懂了再判断对错。不要误人子弟!” 说完这些,方红梅觉得还不解气,继续咄咄逼人地发问:“这几个字的拼音为什么错了?文言文中的通假字与现代汉语的读音不一样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学无术,凭什么胡乱更改?” “你是个什么东西!”气急败坏的丁副校长开始骂人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方红梅毫不示弱,“自己没本事得奖,看到别人得奖又眼红!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吗?” 为了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一个弱女子能够这样拍案而起,让那些忍气吞声当缩头乌龟的男教师们汗颜汗足。 他们也开始找校长关玉荣和教导主任宁均富评理,表达自己对丁伯华胡作非为的不满。 迫于民情民意的压力,丁伯华不再坚持复查和更改试卷分数。 关玉荣也送了一个顺水人情:坚决执行《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严格按照最初评定的考试成绩兑现,该奖的一分钱不少,不该奖的一分钱不给。 就这样,方红梅的据理力争最终取得了胜利。不过,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她因此得罪了副校长丁伯华,结怨的程度还比较深。 自那以后,丁伯华对方红梅总是“特别关照”,有事没事找她的茬儿,伺机报复。 本来对学校偏僻的地理位置和恶劣的生活环境就不满意,再加上与领导之间的关系搞得这么紧张,方红梅的苦恼又添加了一层。 意外怀孕之后,王加林又没有本事结婚,他们不得不弄虚作假寻求流产。红梅老师因此脾气变得越来越坏,总是牢骚满腹,在王加林面前絮叨和抱怨,动不动就对他横加指责和嘲弄。 王加林呢?对红梅老师也不甘示弱。我就这样的条件!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就是一个穷光蛋!又没瞒着你,又没骗过你,又没有哄你投入我的怀抱。一会儿说师范时的女同学找的男朋友家庭条件好,一会儿说高中的女同学嫁的老公会赚钱,这不满意那不满足,现在觉得委屈后悔了,早干嘛去了?我不会因为穷,就对你卑躬屈膝,更不会存心去巴结你讨好你,当一个没血性没骨头的男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看着办吧! 听这口气,我们难免会在心里骂王加林不是东西,是他妈的彻头彻尾的坏小子。把人家黄花闺女的肚子搞大了,就摆出这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汤”的架式,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不过,他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带方红梅去做流产手术时,王加林同样心如刀绞,万分难受。扼杀的,是他的亲骨肉啊!他不想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吗? 虽说领了结婚证他们就是合法的夫妻,但中国的传统还必须举行一个婚礼,向社会昭示,得到亲朋好友的认同,他们的婚姻才算名正言顺。可是,他没有能力办这么一个婚礼,拿不出钱来结婚。 没有结婚就怀上了孩子,往往会被别人戳脊梁骨,被别人唾弃和谩骂,特别是女人,会背上极坏的名声。他不愿意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到这样的伤害,只能以牺牲亲骨肉为代价。 孩子没有了可以再造再生,女人的名誉受损了,则永远难以恢复。基于这样的认识,他们才选择了流产。 人工流产之后,结婚的事情不得不纳入议事日程。房子可以住学校的宿舍,当务之急是必须有几样家具。 去家具店买是不可能的,质量差的不耐用,质量好的,他们根本就买不起。最实惠的,还是自己买木料打家具。 加林老师倾其所有,拿出参加工作两年多的全部积蓄,到花园镇买了两棵杉木,托学生家长用板车拖回学校,又到关王村请了两个木匠,把杉木铸成木板。 木匠说,杉木比较潮湿,暂时不能用来打家具,否则家具会变形,必须等木板干了之后才能开工。有经验的老师们还提醒说,木板只能阴干,不能放在太阳底下晒。 阴干意味着必须放在家里,可加林和红梅老师的宿舍都是三米见方的单身宿舍,面积不到十平方,高度只有两米多,而那些木板却有五六米长,无论是竖着还是躺着,都放不下。 盘点学校所有的房屋,只有教室和办公室才能容纳。放在教室里肯定不合适,影响学生上课不说,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们几天就会让那些木板面目全非,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办公室。 他们把木板平放在办公室的地面上。为了节省空间,把木板一块一块地摞起来,木板与木板之间,用几根竹筷子隔开,露出缝隙通风,以便干得快一些。 木板已经在办公室里放了两个多月,按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可新的问题又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在哪儿打家具? 两人的宿舍都是屁大一块地方,根本就倒腾不开。 于是,加林老师又去找校长关玉荣,找会计邹贵州,申请安排一间较大的宿舍。 学校领导答应,春节过后,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再帮他们调剂住房。 事实上,王加林面临的愁肠事,远不止这些。 请木匠打家具是得花钱的,家具打成之后油漆也得花钱,还有结婚所需的床上用品没有买,新人穿的新衣裳没有添置,婚礼多少得办几桌酒席,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钱从哪儿来?买过杉木之后,加林老师就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了,生活费都得红梅老师出。 二十岁的王加林愁得白头发都出来了。 本来,他是准备利用寒假回王李村过春节的机会,与父亲和继母商量一下婚事,寻求他们的支援的,现在母亲这么一闹,事情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零点临近,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外面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王厚义在堂屋里乒乒乓乓地准备出巡的东西。 出巡是农村迎接新年的一个仪式。搬一张小木桌到门口,在上面搁上烛台和香炉,摆好酒壶c汤勺和筷子,点燃蜡烛,插好香,再用圆盘端出插着筷子的卤猪头c烧全鱼和几个凉菜。在三个酒盅里斟上酒之后,就烧香化纸放鞭炮,面对着熊熊的火堆磕头作揖,口里喃喃地说出自己的心愿。 小时候,每当看到王厚义把额头挨到地面的时候,加林总免不了暗自发笑。看到父亲那样严肃c那样虔诚c那样毕恭毕敬,他就猜测:或许父亲真的看见菩萨吧! 今天,王加林没有参与出巡。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为大年初一能否安宁而忧心忡忡。 白素珍也没有睡着。她不停地翻动着身体,时不时还唉声叹气,后来干脆与儿子拉起话来了。 她说,这个春节一家人分居五地:加花和男朋友在广州,梅杰在唐山,马红c马军和老马在保定,她腊月二十七带着马颖到武汉,在小冯家里住了一宿,就留下马颖,一个人来到了王李村。不知马颖在武汉是不是听话。 王加林乘机埋怨母亲,说她春节就不该回湖北的。 “不该回?奶奶的仇没报,仇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在家过年我能安心么?”白素珍理由十足地反问。 王加林无言以对。他提醒母亲,大年初一万万不要闹。 白素珍说,这次回,并非想和王厚义吵架,只是因为上次来去匆匆,没有搞清奶奶在家的生活情况,以及喝药自杀的真正原因。她想利用春节期间调查取证,顺便拜望一下多年未见的乡亲。只要王厚义不找她的麻烦,她是不会闹的。 听到这儿,王加林勉强松了一口气。 天亮之后,门口不时传来鞭炮的炸响声。 因为是新香,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早都来祭奠加林他奶。大伙儿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跪到堂屋地面的草甸子上,磕头作揖,敬香。 王厚义一直跪着趴在地上,脑袋顶着地面还礼。 白素珍对这些空洞的礼节不屑一顾。她对加林说,看到王厚义猴子一样趴着,恨不得跑过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两脚。 起床刷过牙洗过脸之后,白素珍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糕点c糖果和烟酒出门了。 王厚义见此,满眼的不屑,说白素珍是去收买人心。 王加林丝毫也感觉不到新年的快乐,更没有心思出去拜年。他呆呆地坐在家里,百无聊赖,不知道干什么是好。 春节前,他姐加花曾写信提醒过他:长辈的恩怨,是长辈们的事情,我们做后人的,只求安宁和清静,因为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事情要做。加花还说,父母不幸的婚姻给我们留下的创痛够多的了,再不应该继续给我们制造灾难。加花建议弟弟在父母的纠葛中,一定要保持中立的态度,不偏向任何一方。 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加林不能象姐姐加花那样逃得远远的,置身事外,回避矛盾。现实摆在他的面前,父母就在他身边争斗,两个老人都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如何才能做到不偏不倚? 真是烦恼透顶啊!这样左右为难,简直不如死掉算了。 正月初一整天,王加林再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直到深夜十一点多钟,他才听到母亲在外面喊门。 白素珍进入加林他奶的房间之后,照例闩上房门,要加林陪伴她,充当她的保护人。 她也不着急睡觉,从头上拉下一根发卡,拨了拨煤油灯的灯芯,然后摊开纸笔,在昏暗的灯光下记载白天调查取证的内容。 正月初二也是这样。 正月初三,王加林该去方湾镇给红梅的父母拜年了。 白素珍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乘车去了她的娘家白沙铺。她准备在弟弟白大货家里呆几天,等公检法这些机构上班之后,再前往孝感去告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赵国栋去县检察院交待问题主动退赃,孙建伟紧随其后,也去了县检察院。因为他同样接到了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的电话,电话内容与打给赵国栋的基本一样。 支行四位行领导中,唯有李金林没有被包工头关金宇拉下水。 消息一出,a银行孝北县支行再次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 在信息的传播过程中,大家故意添油加醋,受贿金额一次次放大,最后让听的人都觉得有些离谱。 钱仲元c赵国栋c孙建伟——这些胆大妄为c贪得无厌的银行高管,很快淹没在人们酣畅淋漓的谩骂声之中。 几天后,a银行孝感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和人事科长欧阳春莅临孝北县支行,随同他们一起前来的,还有市分行计划科副科长严锋清和人事科办事员林辉。 随即召开孝北县支行干部大会,会议由欧阳春主持。 欧阳春是市分行独一无二的女科长,正是如鱼得水c春风得意的时候。她究竟是姓欧,还是姓欧阳,很多人都没有弄清楚。有的人叫她欧科长,有的人叫她欧阳科长,还有的人叫她阳春科长或者春科长。叫什么科长都无所谓,只要加上一句“是个女的”,就绝对好找,也不会与市分行的其他科长搞混淆。 大会开始后,王道欣宣布:成立市分行驻孝北县支行工作组,工作组由严锋清和林辉二人组成,协助支行领导班子开展工作。 市分行工作组的到来,引发大家各种各样的猜想和议论。有的说,工作组至少要在孝北县支行驻扎三个月,对支行存在的问题进行全面的梳理和核查,然后向市分行党委汇报,下一步就是调整孝北县支行的领导班子。有的说,严锋清和林辉就是孝北县支行新一任领导班子成员,之所以没有马上任命,是想让他们先熟悉情况。还有人预测,赵国栋会被免职或者调走,而李金林因此年龄即将到点,可能会退出领导职务。 市分行突然派来工作组,让赵国栋猝不及防,因为之前没有听到任何这方面的消息,更不明白市分行此举的真实意图。他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对严锋清和林辉关怀备至,察言观色,总想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一些端倪。 几个后备干部也甚为慌张,担心自己的升职梦想,会因为市分行的“空投”行为而落空。尤其是信贷股长罗新初,焦虑和担忧溢于言表,内心所受到的煎熬丝毫也不比赵国栋。错过了这次提拔的机会,他就跨过了三十五岁门槛,升职的希望会变得非常渺茫。更何况,他为了这次提拔,还进行了不小的投资。 王加林呢?心里也在打鼓。尽管他口里说提不提拔无所谓,其实心里还是“有所谓”的。特别是赵国栋与他进行了那次意味深长的“密谈”之后,迅速勾起了他的希望,调动了他的热情。严林二人的到来,犹如一盆冷火,浇灭他心中刚刚燃烧起来的火苗。失落是可想而知的。失落过后,他又开始自嘲,觉得后备干部们可悲。大家争风吃醋,原来都是自作多情,其实市分行早有周密的计划和人事安排。因为吃不到“葡萄”,他也强迫自己把“葡萄”想成是又酸又涩的东西,认为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也挺好,对他的业余自学和小说创作更有帮助。 支行干部大会之后,王道欣和欧阳春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又去了一趟孝北县委c县政府和县人民银行,然后返回a银行孝北县支行,召开支行领导班子和工作组成员会议。 王道欣说,孝北县支行目前面临的形势异常严峻。银行是靠信用和信誉立足的,如果银行声誉受损,导致客户对这家银行丧失信心,后果不堪设想。市分行党委对此高度重视,专门召开会议进行了研究,要求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成员精诚团结,想方设法重塑a银行形象,提振客户信心,尽快摆脱困境。眼下首要的任务,是保持内部的稳定,要求干部员工少议论,多干事,爱岗敬业,把注意力和精力集中到业务发展上来,激发大家的爱行热情和工作积极性。 在具体工作安排上,王道欣建议支行成立若干个存款小分队,让机关工作人员全部走出去,到孝北县的企事业单位c机关团队去组织存款。还要把储蓄存款余额五十万元以上的个人客户请到银行来,组织一次存款大户联谊活动。他同时宣布,市分行决定近期在孝北县召开a银行孝感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要求支行配合市分行保卫科做好会务工作。 “市分行之所以要把这么一个全行性的会议放在孝北县召开,大家要领会市分行党委的良苦用心。”王道欣语重心长地强调,“一句话,就是为了扩大a银行在孝北县的影响,表明市分行的一贯态度——我们对孝北县的建设和发展是非常重视的。希望孝北县支行认真承办和组织好这次会议,利用这次开会的机会,密切与县公安局和花园镇派出所的关系,同时做好正面宣传工作,重塑a银行良好的社会形象,尽快摆脱眼下的困境。” 王道欣接连两次提到“重塑a银行形象”和“摆脱困境”,这让孝北县支行的几位行领导及工作组成员更加意识到面临形势的严峻性,意识到肩负的责任重大。大家都表示,要不扣不折地落实王行长的重要指示要求,不辜负市分行党委和王行长的殷切期望。 送走王道欣和欧阳春,支行接着开行领导碰头会。严锋清c林辉和王加林列席会议。重点是研究落实王道欣讲话精神的工作措施,商议工作组两位同志的住宿和吃饭问题。 会议东拉西扯地开了两个多小时,主要是赵国栋c孙建伟和李金林在讲,王加林在记录,严锋清和林辉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赵国栋请他们两位发言,他们都说不了解情况,自己是来学习的,谦逊地笑笑,再就闭口不语。 这种“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态度,让赵国栋心里感觉很不舒服,但别人说的又是实情,他没有办法与之计较。在综合了两位副行长的意见之后,他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对几项重点工作进行了简明扼要的分工。组织存款小分队的事情,由他自己牵头负责,信贷股具体组织实施;举办个人存款大户联谊活动的事情,由孙建伟牵头负责,储蓄股具体组织实施;筹备安全保卫工作会议的事情,由李金林牵头负责,办公室具体组织实施,保卫股全力配合。 “至于严科长和小林生活方面的事情,李行长多操点儿心,办公室一定要安排好。”赵国栋最后补充说。 支行新宿舍楼最东头有四个单间房:一楼和二楼是职工食堂,三楼和四楼是用于公务接待的客房。严锋清和林辉的食宿问题完全可以在那里解决——让他们在职工食堂吃饭,安排他们住公务接待的客房,这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不知什么原因,赵国栋没有直接做出这样的安排,而要把皮球踢给李金林。 李金林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下班就涉及到吃饭的问题,吃完饭又得有地方休息。火烧眉毛,事情耽误不起。 散会之后,他紧跟在赵国栋的屁股后头,进了行长室,开门见山,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安排我没意见啊!”赵国栋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停顿片刻,又提议说,“你还是先带严科长和小林去职工食堂和客房看一下,如果他们觉得条件太简陋了,就安排他们住在荣昌宾馆。” 李金林这才按照赵国栋的指示去落实。 严锋清和林辉自然不会对支行的安排挑三拣四。更何况,两间客户本来就是按豪华酒店的标准装修的,单独的卧室,单独的卫生间,大铺床,电热水器,空调c彩电c冰箱一应俱全,比孝北县最高档的荣昌宾馆差不了多少。 就这样,严锋清住三楼客房,林辉住四楼客房,吃饭都在楼下的职工食堂里。 a银行孝感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将在五天后召开,留给孝北县支行准备的时间极其有限。 按说,这种专业工作会议,应该由专业对口部门——保卫股负责筹备和组织,赵国栋却把责任部门定为支行办公室。这种安排多少有些不妥当,王加林就此向李金林提出过异议,也单独向赵国栋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两位行领导的答复出奇的一致:这是孝北县支行第一次承办市分行专业工作会议,市分行领导c各支行分管保卫工作的副行长和保卫股长都要参加,还邀请了县公安局和花园镇派出所的领导出席。组织得好坏与否,接待得周到不周到,事关a银行声誉和孝北县支行整体形象,只有办公室能够承担此任,也只有交给你王主任,支行领导才能够放心。 “你掂量掂量,叶卫国他们几个四肢发达c头脑简单的家伙,有能力组织好这种大型专业会议么?就算能力不成问题,他们也腾不出时间和精力啊!”赵国栋直言不讳地总结道。 王加林想想,觉得赵行长说的也是实情。 孝北县支行保卫股一共四个人,除叶卫国和宋司机外,再就是两名经警,全部是复员或退伍军人。他们的工作极其琐碎,而且不能有丝毫马虎,出不得半点儿差错。 每天早晨,保卫人员必须比正常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来到支行营业室,进入金库,和出纳人员一起拖出十多个铁皮箱,搬到运钞车上,送往各营业网点。 这些铁皮箱规范的名称叫做尾款箱,装的是银行营业网点日常营运所需的现金,还有存单c存折c银行卡c支票等重要空白凭证,以及业务印章c银行管理人员和营业人员的个人名章。 下午营业终了,保卫人员又要和出纳人员一起,把这些尾款箱全部收回来,送进支行的金库里。 尾款箱的送出和收回,是每天的固定动作。无论是工作日,还是周末或者节假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营业网点对外营业,这两个固定动作就非做不可。 充足的现金是银行网点确保支付的前提,但尾款箱里的现金多了,又存在安全隐患,因此在管理上,对各营业网点尾款箱的库存现金都有限额要求,超过限额的现金,必须及时送到支行入库。如果当天存入的现金很少,支付的现金特别多,尾款箱里的现金又有可能不够用,出现支付危机,这个时候就必须到支行出库,领取现金。 不管是入库还是出库,只要涉及现金的接送,保卫人员就必须跟随护卫。这两种情况都是不可预知的,保卫人员必须随时待命。 与支行对营业网点的管理一样,市分行对各支行的现金管理也有类似的要求。支行库存现金超过限额时,要及时送到市分行现金管理中心入库;支行现金不足,难以应付营业需求时,又要到市分行现金管理中心出库。 孝北县支行遇到这些情况,保卫人员必须得花园孝感两头跑。 ——这是“孝北特色”。其他地方的县级银行机构,可以在当地人民银行开立现金存放账户,到当地人民银行金库交纳或领取现金。由于人行孝北县支行暂时没有金库,也就难以履行“银行的银行”的职能。孝北县各家银行的备付金存放和支取,只能去孝感。 除了接送尾款箱c现金出入库以外,保卫人员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护卫出纳人员上门收款,到企事业单位去收取现金。每年春秋两季中小学开学报名时,银行都要上门代收学费,争取业务份额。还有一些现金流量比较大的单位,如烟草公司c石油公司c电力公司c液化气公司c公路收费站等,客户一般不会主动到银行送存现金。一个电话,银行就得派人屁颠屁颠地去收款。 只要有大额现金收付的地方,保卫人员就必须在现场护卫。到了晚上,看守金库的责任又义不容辞地落在了保卫人员的身上。 银行金库里存放的,除黄金c白银这些贵金属以外,还有现金和有价证券,以及存折c存款单c银行卡c本票c支票和汇票等重要空白凭证,属安全防范的重中之重。a银行孝北县支行晚上看守金库,实行支行机关人员轮流值班,但每个班次都必须有保卫人员参加,而且必须持枪警戒。 守库时,两个人不能同时睡觉,至少要保证有一个人是清醒的,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保持高度警惕。既要提防犯罪分子的袭击,又要随时准备接受上级行的突击检查。 银行安全保卫工作的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掉以轻心,稍有疏忽大意或松懈,就有可能使银行资产遭受重大损失,甚至危及银行工作人员的生命安全。 赵国栋经常告诫大家要警钟长鸣,常抓不懈,但支行这方面违规违纪的事件还是时常发生。诸如,枪支没按规定的时间和标准擦拭呀,运钞车捎带闲杂人员呀,守库时值班人员打扑克呀,报警系统与110联动出现故障呀,到孝感领款押运时保卫人员没有穿警服呀 发现类似问题,他就会把保卫股长叶卫国叫到跟前,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臭骂一顿。 叶卫国总是低垂着头不吭声,直到赵国栋的气出得差不多了,他才面红耳赤地作检讨,保证坚决改正,下不为例。但过不了多长时间,相同的问题又会重复出现。 赵国栋为这事头疼得要命,对保卫股几个“肉喇叭”横看竖看不顺眼。尤其不满意叶卫国,认为他是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口是心非,是个毫无信用可言的痞子。 叶卫国是去年从部队转业进入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 上班不久,就赶上支行新宿舍楼竣工。他也作为申请住房人员参加了新房分配。综合评分结果出来后,他的分数及排序比较悬。新宿舍楼二十四套住房,他的得分排名恰好是第二十四位。 这个排名,是基于他享受独生子女奖励得分才有的。由于叶卫国的老婆和孩子都在农村,无法按要求提交独生子女证,而他坚称自己只有一个女儿,支行领导也就相信了他。 住房分配完毕,叶卫国把老婆和女儿接到身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住进了新宿舍楼。但过了半年时间,他家里又多出了一个小男孩。 大家这才知道,叶卫国其实还有一个儿子。支行上上下下都被他忽悠了。 如果剔除独生子女加分项目,叶卫国是分配不到新宿舍楼住房的。排在他后面的那位员工因此非常恼火,找行领导扯皮,向赵国栋提抗议,闹得不可开交。 为这事,赵国栋也找过叶卫国。无论他如何批评教育,叶卫国都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说什么都听着,但就是不退房。 碍于情面,支行也不好强行要他搬家。最后,赵国栋只得反过来做那位“被暗算”员工的工作,从花园大桥头的老办公楼上调剂了一套房子,分配给那位员工,事情才算平息下来。 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叶卫国为人不地道。 正是这个“不地道”的叶卫国,有时又表现得特别有能耐。他进入银行不久,就被聘任为支行保卫股主持工作的副股长;他的两个小孩都没有城镇户口,居然顺利地进入了花园镇一小上学;他老婆袁萍本是农村妇女,在银行闲居一段时间之后,竟然被安排到支行办公室,当上了打字员 由此可见,叶卫国的能力并不差。他只是对工作上的事情不上心,时间c精力和聪明才智都用在了家庭和个人的私事上。 王加林则恰恰相反,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在牌坊中学是这样,在孝感是这样,从孝感调到孝北县还是这样。只要一上班,他就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激情高涨。干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容不得半点马虎,而且循规蹈矩,原则性极强。稍微重要一点儿的活儿,他都亲历亲为,并且总是能够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两相比较,赵国栋自然更信任王加林,更愿意把艰巨的工作任务交给王加林。这样,他既省心,也更放心。 ——犁田的农民往往喜欢用那些听话又埋头苦干的耕牛。 既然行领导信任,话都说到了那个份上,王加林也不好意思继续斤斤计较,只有担当起组织召开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的重任。 花了大半个晚上,他起草了一份详细的会务工作方案,然后召集办公室全体工作人员开会。采取逐条列示的方式,把工作事项一件件分解落实到人。统计参会人员名单,联系住宿的酒店,安排接站的车辆,拟定会议用餐的菜单,布置会场,印制会议材料,准备纪念品虽然会议时间只有一天,但要做的事情确实很多,麻烦琐碎,而且容不得半点儿疏忽,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问题。 好在王加林思考问题一向缜密周全,又有多次办会的经验,三下五除二,他就把工作任务明确无误地分配交给了大家。 询问大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多数人都是摇头,表示知道了自己要去做些什么,唯有余丰新对采购纪念品的问题提出了疑义。 按照惯例,银行召开这种大型会议,承办单位是应该为参会人员准备一份纪念品的。之前,王加林专门就此事请示过李金林,询问准备什么样的纪念品比较好。 李金林和他一起,把孝北县的土特产都盘点了一遍,诸如双峰山的云雾茶c邹岗的太子米c小河的玉皇李等等,但思来想去,总觉得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不是价值过小,就是品质太差,或者目标太大,过于沉重,不方便携带。 两人拿不定主意,只有去请示行长赵国栋。赵国栋又与他们一起研究了好半天,最后敲定,给参会人员每人购买一双运动鞋。 余丰新提出的问题是:运动鞋是必须按脚的尺码购买的,而且分男式和女式,每个人脚的大小不一样,他买回的鞋子,别人穿不了怎么办?如果事先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询问和登记,工作量太大了,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情。 “能不能把询问尺码和统计人数的工作交给保卫股去做?”精明的胡蓉这样提议,“他们负责摸情况,男式各种尺码的多少双,女式各种尺码的多少双,我们再根据他们提交的数量去购买。” 余丰新马上表示造成,觉得这个主意好。 袁萍面无表情,噘着嘴巴,狠狠地剜了胡蓉一眼。 这一细节恰好被王加林看到了。他知道,袁萍是因为胡蓉把皮球踢给她男人而心存不满。不过,他觉得胡蓉说得还是非常有道理。保卫股作为配合部门,总该做些事情嘛!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怎么能叫做配合呢?更何况,保卫股本来就应该是牵头责任部门。 会后,王加林马上去找李金林,提出了请保卫股统计参会人员脚的尺码大小的要求。 办公室和保卫股都属李金林分管,哪个部门做事,最终的责任人都是他。再加上王加林的要求有理有据,他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 于是,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把叶卫国召来,当面协调这件事情。 出人意料的是,叶卫国答应得非常爽快。他甚至主动提出,运动鞋的购买和发放也由保卫股负责。 李金林想了一下,说:“鞋子还是让办公室去买吧!” 也不知李副行长是出于什么考虑,不同意保卫股买鞋。 不过,最终联系购买运动鞋的,既不是办公室,也不是保卫股,而是支行信贷股。这件差事由行长赵国栋拍板,交给了信贷股的姚丽琴。 赵行长的理由是,应该将这种大宗购物作为争揽客户c拓展业务的筹码和手段,要与卖鞋的商家谈判,让他们到a银行来开户。如果已经是a银行的客户,就要求他们多增加一些对公存款。因此,联系购买运动鞋,由对公存款专管员来经办最合适。 一涉及到公家买东西,大家总是特别热心,甚至争来抢去的。 王加林对此感到疑惑,好搞不清楚这当中到底有什么名堂。他也懒得去弄清楚其中的奥秘。在他看来,鞋子只要有人买回就行了,谁去联系购买都一样。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顾及这些。 眼下,他必须赶快去孝感一趟,公事私事一大堆都需要他到孝感办理。市分行办公室和信息调研科下达的报刊订阅指标,支行自身承担了一部分,通过信贷股往企业摊派了一部分,任务总算完成了,他必须把报刊订阅款赶紧交到市分行;十月下旬自学考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他必须去市教育局查分数,如果及格了,还得带照片去办理单科合格证;在《孝感日报》上冠名的“孝北a银行杯”征文竞赛活动临近结束,按照合同约定,余款必须本月底之前支付;他还想邀请报社记者参加这次在孝北县召开的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既有利于会议宣传稿件见报,又可以借机联络一下与媒体记者的感情;小舅子方敬文把两万元贷款拿走后,就如人间蒸发,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工程项目进展情况怎么样,他必须去看一下 “你要去孝感?是专车吗?”得知他要去孝感办事,方红梅急不可耐地问。 王加林说唐司机开车送他去。 方红梅马上兴奋起来。她脑子里装着的好几件事情,一下子找到了解决的方案。她吩咐道:“你正好去方湾镇一趟,送坛煤气给腊梅。她的煤气灶买了个把月,因为没有煤气,一直是个摆设。还有,把家里的几件旧毛衣和彤儿不穿的旧衣服带给俊武,天马上就冷了,他们家两个小孩正好可以穿。” 听到老婆的絮叨,王加林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给小姨子腊梅送煤气的事,方红梅已经说过好几次,吵得王加林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王加林一直以没有车去孝感为由,拖着没办,看来这次是非办不可了。 因为王加林掌管着银行煤气供应证发放的权力,方红梅就想为弟弟妹妹谋点儿“福利”。 她妹妹方腊梅,财校毕业后分配在方湾镇工商所工作,已经结婚,还生了一个儿子。腊梅的老公在部队当兵,她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挺不容易的。做饭一直烧的是煤球,生火呀封火呀换煤呀,麻烦得要死,遇到煤的质量不好,火力不旺或经常熄火,做一顿饭往往需要老长的时间。如果能够用上液化气,那就方便多了。 反正王加林手里有的是煤气供应证,灌气不用花钱,不烧白不烧。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于是,方红梅就借用孝北县一中的电话,怂恿妹妹腊梅去买一个煤气灶。 “方湾镇这个小地方,没有液化气供应站,买了煤气灶,去哪儿灌气呢?”腊梅问。 “你放心,你姐夫会给你送过来的。烧完了让他再送,一分钱不花,全免费!”方红梅得意洋洋地回答。 自那以后,只要听说银行有车去孝感,方红梅就吵着要王加林去方湾镇,给她妹妹腊梅送煤气。 王加林烦死了。 银行派车去孝感,一般都是行领导去市分行开会或者办事,又没有安排他去,他主动要求去,算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方湾镇离孝感还有二十多公里,又不顺路,得专门往那里跑一趟。所以,这事就一直拖着没办。 这次王加林单独去孝感,又是专车,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出发那天,王加林拎着方红梅准备的一大包旧衣服和一大捆过期的杂志上了车,吩咐唐司机先去孝北县五金公司经销部。 买了液化气钢瓶,买了减压阀和专用塑料管,然后去县液化气公司灌气。把灌满气的钢瓶横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再才驱车前往孝感。 进入孝感城之后,唐司机奔向位于长征路与文化路交汇处的金龙大酒店。 这里就是a银行孝感市分行机关办公的地方。 金龙大酒店是a银行投资建设的一家星级酒店,楼高十九层,号称“楚北第一高楼”,是孝感的地标性建筑。十层以下为对外经营的酒店,十一层以上为a银行孝感市分行办公场所。 金龙大酒店是孝感人既向往又仰慕的地方,大家都以到这里住宿过c吃过饭c唱过歌c跳过舞c洗过脚c按过摩为自豪,把这里的奢华c高档c舒适传得神乎其神。 金龙大酒店每天早上八点钟举行升旗仪式。这也是孝感城一道独特的风景。酒店员工整整齐齐地站在大门口,气氛庄严肃穆。三个身着制服的小伙子戴着雪白的手套,捧着国旗和店旗,正步走向门前的三根旗杆。旗子系好之后,鼓乐队奏起雄壮的国歌,三面旗子便在朝阳的映照下,冉冉升起。每当这时,过往路人都会驻足观望,那场面,很有点儿广场升国旗的味道。 身为a银行孝感市分行系统的员工,王加林每次走进这栋大楼,也感觉格外有面子。 在酒店大堂登记之后,他乘电梯径直到十六楼的分行办公室,交完报纸订阅款之后,又下到十四楼的调研信息科,交了杂志订阅款,然后到市分行保卫科,简单地汇报了一下会议筹备情况。因为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办,他不敢耽误,很快就向保卫科的领导们告辞,下电梯出了酒店。 重新回到车上之后,他开始向唐司机吩咐下一步的行动路线:先到市教育局,再到副食品批发公司,然后去《孝感日报》社,最后去方湾镇。 唐司机却提议先去方湾镇。他说,拖着个煤气灌到处跑,心里发慌,还是先把这个东西送走。二十多公里,去来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耽误不了事。 王加林想了想,有些迟疑。他原计划在孝感办完事,再去方湾镇吃午饭的,这样一改的话,午饭地点就必须改在孝感了。 也行,反正出差在外有误餐补助,何况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在外面吃饭,报销是不存在任何障碍的。 于是,他们的白色标志车就开始奔向方湾镇,一直开到了方敬武新做的楼房门口。 方敬武在牌坊中学读了三年初中,颗粒无收,又回到方湾镇当起了农民。他没有跟着镇上的年青人一起外出打工,而是坚守在家种地,顺带着做一点儿小生意。他是紧随二姐腊梅之后结的婚,先是生了一个女儿,今年初又得了一个儿子。 敬武读书怎么也开不了窃,脑子拿锥子钻也不顶事,但营务农活却是一把好手。他不种粮食,专门种蔬菜,地里的收成往往比别人要多一倍。种菜之余,他还在家里办起了汽水厂,自己学着做汽水。又买回一个大烤箱,自制饼干c面包和蛋糕。折腾几年,居然攒下了好几万元钱。他用这些钱在镇上买了一块地皮,紧邻方湾镇小学修建了一栋三层小楼。 王加林乘坐的小车到达的时候,方敬武夫妇正在刚刚竣工的小楼里收拾,做着搬家入住的准备。敬武他爸妈——也就是加林的丈人丈母娘,则在帮着他们带孩子。 车在新楼门口停下后,王加林把带来的旧衣服旧杂志拎出来,交到丈母娘手里。 听说还要给腊梅送煤气,方敬武就拉开车门,跟着姐夫一起上了车,主动为唐司机带路,前往方湾镇工商管理所。 距离很近,汽车开了两三分钟就到了。 方腊梅正带着三岁的儿子黑皮,坐在工商所大门口晒太阳,与几个年轻的妇女拉家常。 车停稳后,方敬武抢先下车,到汽车尾部打开后备箱,拎下煤气罐,扛到自己的肩上。 方腊梅马上赶到弟弟的前面,拿着钥匙准备去开自家的门。 唐司机谢绝了请他去喝水的邀请,呆在汽车上没下来。 王加林抱起姨侄儿黑皮,跟在小姨子和小舅子的后面。 方腊梅住三楼,小户型二居室,有客厅有厨房有厕所,看上去挺不错的,只是房子有些破旧。 腊梅说,煤气灶买回一个多月了,因为没煤气一直没有用,这下好了,她也可以开开“洋荤”了。 问起她的工作情况,腊梅马上打开了话匣子。她说,工商所算上所长副所长也就五个人,主要是负责方湾镇工商企业的登记注册,核发《营业执照》。定期向镇上的个体工商户收取管理费,每天早上去集贸市场转一转,向小摊小贩们收取管理费。每年三月十五号“国际消费者权益保护日”到来时,装模做样地搞一搞“打假”宣传活动。至于经济违法违章行为,以及经济往来活动中一些扯皮拉筋的事情,他们一般不主动介入,不愿意无事找事。只有接到投诉了,或者遇到市局督办检查,他们才去处理和应付一下。 “其实挺清闲的,管理也比较松。”腊梅开心地笑着说,“只要保证办公室里有一个人值班,其他的人就可以去干自己的事情。聚在一起打麻将也没人管。” “到底是政府公务员啊!衙门的人就是不一样。”王加林感叹道。 “舒服是舒服,钱少呀!就那么几个死工资。” 方敬文接过话茬,反驳道:“工资少,灰色收入多。你的小菜呀,鱼呀肉呀,什么时候花钱买过?往别人摊子前一站,要什么别人给什么,哪个敢收你的钱?有时没准备买的东西,别人还主动往你怀里塞。黑皮吃的零食呀,喝的可乐c雪碧c娃哈哈这些饮料呀,都不是别人送的!” “莫瞎说!”腊梅嗔怪弟弟口无遮拦,笑着予以否认,“要是别人听到了,真把我当成分子。你是想砸我的饭碗呀!” “又没外人。家里人开开玩笑嘛。”方敬文红着脸解释。 黑皮一直围着王加林转,似乎特别亲他,在他身上到处摸。 因为急急忙忙的,没带什么吃的东西,加林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他突然记起红梅给黑皮织过一件毛衣,和送给敬文两个小孩的旧衣服放在一起。于是说:“你姨妈给你织了一件新毛衣,在小舅舅家忘记带过来了。” 腊梅马上说:“没关系。呆会儿我们过去拿。小舅舅的新楼房离我们那么近,黑皮自己都会去,是吧?”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 王加林又提到黑皮这个名字太难听,怎么会取这么一个怪名字。人家敬文的儿子名字多好听,亮亮,听着就觉得敞亮。 腊梅笑着解释道,本来是想赶时髦,给他取个英文名字happy,幸福快乐的意思,结果叫着叫着别人都听成了黑皮。加上小家伙皮肤本身生得黑,名副其实,就索性叫黑皮了。 “都说名字越难听越好养,也挺好的。”腊梅笑着说。 闲聊了一阵儿,王加林就起身告辞。 小姨子小舅子争着请他吃午饭。 他说,还有一大堆事情,必须赶紧去孝感,不然的话,别人下了班,又得拖到下午,回孝北县就晚了。 敬武和腊梅这才没有强留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在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黄梅戏《天仙配》的故事,也曾让无数人泪流满面,感慨嘘唏。但是,如果问起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 不错,这个故事发生在孝感。 孝感正是因为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董永“行孝感天动地”而得名。相传东汉时期,少年董永跟随父亲躲避战乱,从山东博兴迁居孝感。后其父亡故,董永为换取丧葬费用,卖身至一富家为奴。此举感动了天帝的千金小姐七仙女,她下凡到人间与董永结为夫妻,男耕女织,共同偿还债务,还生育了女儿。这就是《天仙配》故事的原始素材。当然,也有不少人,是从“孝感麻糖”“孝感米酒”这两样名小吃中知道孝感这么一个地方的。 那么,孝感究竟在什么地方?孝感城又是怎样一座城市呢? 摊开中国地图,我们会发现孝感位于长江以北c中国中部的江汉平原上,距离湖北省省会武汉市很近,基本上与武汉市融为一体,连成一片。 夏商时代,这里为古荆州之地,周代诸侯国割据时,曾有轸国c郧国建都于此。新中国成立后,孝感一直为地市级建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孝感同属地区行政公署和县政府所在地。 孝感是中国的孝文化之乡。中国古代二十四孝中,除董永卖身葬父以外,还有“黄香扇枕温衾”和“孟宗哭竹生笋”的故事也发生在孝感。我国清朝县志记载的孝感孝子,有近五百名之多。 这么一个孝子辈出的地方,怎么会冒出一个不肖子孙王厚义! 坐在从白沙铺开往孝感的长途汽车上,白素珍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才记起王厚义并非出生在孝感,而是为了霸占她养母的房产,从潜江跑到孝感王李村来的。 走出孝感汽车站,白素珍准备前往北正街的孝感市人民法院。 那地方她很熟悉,为了离婚,为了争夺儿子王加林的监护权,她到那家法院去过多次。 正月初八,是春节假期过后上班的第一天。街上行人不是很多,但节日的气氛依然很浓。不少店铺还是关门闭户,已经开门的多半是卖副食c卖水果c卖烟花鞭炮的。商家们把货物从店铺里面搬出来,整齐地堆放在大门口,招徕那些过往拜年的人们前来购买。卖气球和塑料玩具的小贩,把五颜六色的气球和造型各异的塑料玩具充满氢气,用绳子系在自行车或者三轮车的笼头上,让它们在空中迎风招展,吸引小娃娃们的眼球,挑拨小家伙们吵着闹着要大人购买。还有一些打汽枪的c打台球的c扔铁环套奖品的c转圆盘赢糖人的,这些带有赌博和娱乐性质的小游戏,吸引了不少人参与或者围观。 白素珍提着一个帆布大提包,走到最热闹的北街口天桥处时,突然又放慢脚步,似乎改变了主意,不打算一个人去法院了。 她想先去找小学时的同学汤正源,让汤正源陪着她一起去法院。汤正源是律师,肯定与法院的人比较熟悉,有他陪着,效果也许更好一些。 这样想着,白素珍就到路边的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盒麻糖和一包鸡蛋糕,按照汤正源在信中告诉过的住址,一路走,一路询问,寻找孝感市司法局宿舍大院。 汤正源这个名字,我们并不陌生。王加林读师范时的班主任就叫汤正源。那么,白素珍寻找的汤正源律师与孝感师范的汤正源老师又是什么关系? 嘿,汤正源律师与汤正源老师其实就是一个人!只不过现在的职业与过去的职业不同而已。 送走王加林c方红梅那届毕业生那年,汤正源报名参加了司法部举行的律师招聘考试,并最终被录取。就这样从教育系统调到了司法系统,从花园镇五里棚走进了孝感城。他最初在孝感法律顾问处当律师,一年后提拔为法律顾问处主任。他爱人也从孝感师范学校附属小学调到了孝感市第一小学。一家三口定居孝感城,过上了城里人舒适而又安定的生活。 步行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在新城区长征二路临街的一栋办公大楼上,白素珍看到了孝感市司法局的招牌。 司法局宿舍就在办公大楼的后面,办公区与住宿区融为一体。没费多大的劲,她就敲开了汤正源的家门。 汤正源的父亲c老婆和女儿在家,他本人却去单位上班了。 “第一天上班,也就是去点个卯,互相拜个年而已,不会死守到十二点的。”汤正源的老婆非常有把握地说,又热情地招呼白素珍,“你请坐,先喝点儿水,吃点瓜子水果。正源说不定马上就回了。” 白素珍也不客气,在沙发上坐下,逗汤正源的女儿,与汤正源的父亲拉家常,恭维老人家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能跟着儿子进城,住在这么宽敞漂亮的房子里享福。 老人家就呵呵地笑着,说是祖坟发热,菩萨保佑。 话拉得正热闹,汤正源果然回了。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c皮肤黝黑c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雪花呢大衣,戴着一幅深度近视眼镜。见到白素珍,他马上露出满脸的笑容,拜年恭贺。 相互问候,寒暄了一阵之后,话题很快进入告状打官司——白素珍孝感之行的主要目的。 白素珍把写好的起诉书交给汤正源,请汤大律师提宝贵意见。她并没有请律师代理的意思,而是准备自己去打这场官司。她觉得王厚义的罪状证据确凿,事实清晰,简单明了,官司肯定会赢,所以不愿意冤枉花律师费。 汤正源接过起诉书,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篇。沉默片刻,本想说点什么,但后来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笑着恭维起诉状写得不错,事情描述得比较清楚,可以去法院试试。 “先吃饭吧!吃完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带你去市法院。”汤正源提议说。他上班的市法律顾问处在书院街,距市法院只有几百米,与白素珍正好顺路。 午饭后,汤正源骑着自行车,把白素珍带到了市法院的大门口。下车后,他把法院院长和民事审判庭庭长的姓名写在一张白纸上,交给白素珍,叫她自己进去找人。 白素珍本以为汤正源会陪她一起进去的,但汤正源说他出面不是很好,又说单位里还有事等着他处理,扯借口不愿意去。 白素珍也不好勉强,就此与他告别,目送他骑着自行车走了。 白素珍走南闯北十几年,毕竟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她瞄了一眼法院门前那两只张牙舞爪的大石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提着帆布大提包,赴汤蹈火般走进了法院。 走过一楼大厅,正当她准备上楼的时候,从传达室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喂喂喂地叫住了她,问她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情。 白素珍如实相告,说自己是找法院院长告状的。 那男人让她先来登个记,又说院长下午外出有事,不在家。 白素珍就改口说她找民事审判庭的苏庭长。 不凑巧的是,那男人说他就是苏庭长,今天在传达室值班。 白素珍喜出望外,马上放下提包,腾出右手,主动向苏庭长伸了过去。 苏庭长与她热情地握手,又倒了一杯热开水递给她。 双方坐定之后,白素珍就开始讲述她的悲惨遭遇。讲到动情处,还时不时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不过,苏庭长自始至终都比较平静,或许是因为他见过的人间悲喜剧太多,见怪不怪了吧! “你是想告王厚义什么?”耐着性子听白素珍讲了好半天,苏庭长打断她的话问。 “我告他强奸罪c重婚罪c侵占房屋罪c虐待老人致死罪c间接故意杀人罪!”白素珍一口气说出了好几个罪名。这都是她参加《民主与法制》刊授学习接触过的名词。 听到这里,苏庭长就知道白素珍是一个对法律似懂非懂的人。 常言道:生苕甜,熟苕粉,夹生苕就冇得整。象白素珍这样的“半瓢水”是最难应付的,糊弄肯定不行,解释又得费很多口舌。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就碰到这样一个难缠的人,苏庭长心里暗自叫苦。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开始耐心地解释。 强奸罪法院不会受理——就算王厚义真的强奸了她,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已经过了诉讼时效;重婚罪必须由受害人依照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向法院自诉。王厚义重婚,受害人是女方的丈夫,只有女方的丈夫或其监护人,才有权利起诉,白素珍无权控告;间接故意杀人罪不成立——王厚义发现老人服农药后,已经将其送到医院进行了抢救,至于没有住院观察,那是因为农村生活困难,拿不出那么一大笔钱来进行治疗,不能认定为故意杀人。 “怎么能用生活困难拿不出钱来推脱他的罪责呢?”白素珍不同意苏庭长的观点,插话予以反驳,“王厚义拿不出钱,可以发电报告诉我,让我从河北带钱回。不管怎么说,也不能在老人有可能救活的情况下,把她拖回家里,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悲惨地死去。” 听见白素珍如此强词夺理地钻空子,苏庭长明显有些不高兴。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你只能告王厚义侵占房产和虐待老人。侵占房产属于民事范畴,虐待老人属于刑事范畴,民事刑事不能搅在一起,起诉书要分开写,而且必须有充分的证据。就这样吧,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因为别人下了逐客令,白素珍不好意思继续呆下去。她把苏庭长退回的起诉书装进提包,站起身后,还是大度地伸出手,与苏庭长握了握,算是告辞,然后闷闷不乐地走出了法院。 北正街热闹非凡。已经开门营业的商家都把音箱摆在大门口,播放着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音开到最大,震耳欲聋。不时还夹杂着商家声嘶力竭的吆喝,吵得人心烦意乱。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白素珍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满怀信心而来,没想到出师就这么不利。 她是正月初三到达白沙铺的。 白大货夫妻俩对大姐的突然出现,倍感震惊,紧张得不到了,生怕她在春节期间找他们的茬儿。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儿子九岁,女儿七岁,都在大货任教的白沙小学上学。大货的老婆没有种田,也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公社印刷厂上班。 “鬼屋”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红砖瓦房,屋后面还有个独门小院。白大货一家人过上了其乐融融的生活。通过多方打听和寻找,他们还与失散多年的二弟c三弟和小妹联系上了。兄妹四家人保持着亲戚往来。这些喜讯,他们已经写信告诉过白素珍。但白素珍似乎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激动,只是回信说,如果有机会回湖北,兄弟姐妹们可以见见面。 大姐春节期间突然从河北回来,是不是冲着兄弟姐妹们团聚而来的呢?白大货夫妇这样揣测着。由于事先没有收到白素珍的来信,他们也不敢肯定。心里没底,加上他们见识过大姐吵闹起来就不管不顾的火爆子脾气,非常惧怕她拿往日的矛盾纠纷来挑事,两人担心得要死。 为息事宁人,他们只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欢迎大姐,用近似于谄媚的态度讨好白素珍,在白素珍面前表现得俯首帖耳c低三下四。一日三餐,他们总是把饭菜做好,送到白素珍的手里。晚上睡觉时,大货的老婆就为素珍灌好热水袋;早晨一起床,又为素珍倒痰盂c叠被子。素珍的衣服还没有穿脏,就被弟媳强行拿去洗得干干净净。听说马颖寄居在武汉小冯家里,白大货马上提出去武汉把外甥女接到白沙铺。 正月初六,白素珍终于在白沙铺见到了自己的小女儿。 马颖扑进妈妈的怀抱时,委屈得哇哇大哭。三个大人哄她都没有用。最后,是表哥表姐拿着鞭炮c气球和纸风车引诱她,拉她出去玩,她才止住抽泣的。 这一天,白素珍还见到了她的二弟c三弟c妹妹和妹夫。他们是得到白大货的通知,约好同一天来白沙铺拜年,与大姐见面的。 失散多年c七零八落的五个兄弟姐妹终于团聚在一起,每个人都百感交集c感慨万端。二货c三货和素华已经改作他姓,不再姓白,但毕竟一奶同胞,血浓于水。他们各自述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和现在的家庭,泪水不时涌出眼眶。大货的老婆就从房间里拿出一卷卫生纸,挨个递给他们使用。说话间,他们难免会提出撞火车惨死的父亲和下落不明的母亲。二货提议,各家各户出点钱,到电视上去做个“寻人启事”,找找他们的母亲。 白素珍却明确表示反对。她认为,这种抛夫弃子c狼心狗肺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他们的母亲。就算找到了,她也不会叫她一声妈,说不定还要掴她几巴掌。 “这种人死了最好,找她干嘛?”白素珍义愤填膺,“要找你们去找。我是不会找她的,也不愿意见到她!” 看大姐是这种态度,大家也不好继续讨论这件事情。 白素珍于是把话题转到了王李村,转到了她养母的死和养母的遗产上。她说,正月初一初二两天,她以拜年的名义,走访了王李村的好多父老乡亲,掌握了一些王厚义虐待她养母的证据。 自王厚义的“姘头”进门之后,她养母就失去了对养鸡收入的掌控权,一年上头手里难得有一分钱,也难得吃上一点儿有营养价值的东西。就连吃面条,王厚义和他“姘头”总是在自己碗里加猪油,她养母则吃水煮盐拌的无味面。她养母经常因为肚子饿,找村里人诉苦,别人就点头表示同情,摇头制止老人家继续说下去,怕被王厚义听到了挨骂。皮匠三婆同情她养母,用糖开水泡了一碗爆米花给她吃。她养母感激不尽,说:“多谢你作福,我还是自己能炒炒米的时候吃过的。” 长期的苛刻生活,使得她养母瘦得皮包骨头,体重不到五十斤。腿总是发软,风一吹,就歪歪倒倒的。已入风烛残年,还要做这做那,照料两个“非婚生”小孩。她养母跪在水塘边的石台阶上洗衣服,好几次掉进池塘里。小孩没带好要挨骂,米没淘干净,饭里面有砂子,还要挨打是忍受不了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养母才喝了农药。而王厚义知道后,为遮人耳目,用板车往双峰卫生院拖,但在完全能够救活的情况下,又找借口拖回家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养母受十几个小时的折磨,最后悲惨地死去。 这一系列行为,已经构成虐待老人致死罪和间接故意杀人罪。 白素珍讲了好半天,直到白大货把菜端上桌,提着酒瓶子招呼大家入席就坐才停下来。她早已是舌干口燥,喉咙冒烟,但听的人似乎并不那么认真。 二货一个劲地吸着烟,吞云吐雾。三货抬起右脚,不停地摆动,似乎是在画圈儿,也象在“划船”。素华和她丈夫露出满脸的不耐烦,还时不时白大姐一眼。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听,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正如人们不愿意听祥林嫂讲她的阿毛一样。 酒席上一团和气。 大家尽量用趣闻轶事甚至是一些黄色的段子逗白素珍发笑,以免她又去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白素珍好几次欲转入她想说的话题,但都没有找到机会,或者被弟妹们的玩笑打断了。 下席后,二货三货便向大哥大嫂告辞。 白素珍叫他们坐下来聊聊。二货说要去几个亲戚家拜年,三货说要回去招待客人,两人边说边去推自行车,并邀请大姐去他们家玩。 素华夫妻俩没有急着离开。他们的家离白沙铺较远,必须坐长途汽车。因为距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提出陪大哥大嫂打打麻将。 于是,饭桌改成麻将桌。两对夫妻相向而坐,四个人哗哗啦啦地搓开了。 白素珍拿把椅子坐在旁边,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进房间休息去了。她原本想发动弟弟妹妹,抽个时间一起去趟王李村,给她壮胆助威,吓吓王厚义的,看来这个计划很难实现了。 唉,虽说是同父同母所生,毕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没什么感情啊!更何况,现在弟妹们各人都有各人的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哪个愿意为她的事情去劳神!别说同仇敌忾了,他们居然连听一听的兴致都没有! 白素珍想到这一点,未免有些伤感。 她就是带着这种伤感的情绪从白沙铺出发,独自一人来到孝感城的。万万没想到,到孝感的第一站就碰壁了。 白素珍觉得苏庭长这个人不可理喻,明显是在袒护王厚义。但是,审理案件的权利掌握在别人手里,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让她重新写起诉书,她还不是得重写。不然的话,别人根本就不受理。你能拿块石头砸破天? 重写就重写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个安身落脚的地方,首先得住下来。去汤正源家肯定不行,他那两居室的房子,根本就腾不开多余的地方。汤正源夫妇睡主卧,他们的女儿睡次卧,汤正源的老父亲睡在阳台上的一张行军床上,哪儿又能提供地方给白素珍睡觉呢? 除了汤正源,孝感城还有几个白素珍认识的熟人。有的是小学同学,有的是白沙铺的好友,这些人都是通过各种门道挤到孝感上班的。但春节还没有过完,这样贸然去别人家打搅,白素珍觉得不太好,更不好意思提出在别人家住宿。 还是找一家旅社吧! 这样想着,白素珍就来到了孝感商场旁边的向阳旅社。 这是一家国营旅社,位于槐荫大道与书院街交汇处。距离市法院c市公安局c市检察院和市人民政府都不是很远,住在这里办事比较方便。可一问价格,单间和标准间每天都要八元钱。即使睡标准间的一个铺位,每天也得四元钱。太贵了!也有十几个人睡的大房间,每天两元钱,但人多嘈杂,而且没有桌子,根本就没有办法写东西。 白素珍走出向阳旅社,准备去找一家便宜点儿的小旅社。 在路人的指点下,她回到孝感商场背后的北正街,看到了“国光旅社”的招牌。进去一问,价格果然要便宜得多,单间房每天只要三元五角钱。但看过房间她才知道,所谓的单间狭窄得要命,一张单人床就占去了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勉强塞进去一张桌子,但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上写字。 她环顾整个房间,有窗户,有电灯,有洗脸盆,有拖鞋,铺盖行李也比较干净,心里觉得还不错。虽然面积狭小,毕竟没有外人打搅,是个自己能够独享的空间。 于是,她就去前台交钱开票,住了下来。 白素珍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住的这家旅社,是她儿子王加林到孝感参加考试时经常居住的地方。她睡的这个房间,也曾多次接纳过她的儿子王加林。七年以后,当王加林从牌坊中学调到孝感a银行工作时,还自己掏钱在这个房间里住过近三个月。 这些虽是后话,但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总还是有些耐人寻味。 安营扎寨之后,白素珍就开始奋笔疾书,重新撰写起诉状。由于必须引用的一些法律条款记不清原文,她又想去一趟书院街,到法律顾问处找汤正源,借几本法律法规方面的书籍。 两人见面之后,白素珍很自然地聊起了与苏庭长交涉的情况。 汤正源听得非常认真,但一直没有发表意见。最后,他说自己呆会儿去找找苏庭长,摸摸苏庭长的底细。他让白素珍晚上去他家吃饭,顺便告诉她苏庭长的态度。 白素珍说,吃饭就免了,午饭吃得太饱,肚子根本就不饿,一会儿去孝感商场对面的米酒馆吃一碗糊汤米酒就行了。 “好多年没吃家乡的孝感米酒了,还真有点儿馋。” 听素珍这样说,汤正源就没有勉强。两人约好七点半左右在司法局他家里见面。 白素珍七点钟不到就到了汤正源家里。直等到八点钟以后,汤正源才从苏庭长那儿回来。 素珍急不可耐地问,苏庭长是什么态度。 汤正源阴沉着脸,没有马上回答。他脱下呢子大衣,挂到衣架上,然后坐到沙发上,答非所问地告诉白素珍:“我们孝感人,是不可能把王厚义一家人赶到露天的。”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白素珍非常生气,忍不住说了一句脏话。 汤正源从茶几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掏出打火机点燃,边抽边开始答复白素珍:“法律既要维护公平正义,同时也要维护社会稳定。” 他劝白素珍大度一点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老是纠结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也纠结于现实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人不能老是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要向前看。不要死抠书本上的条条框框,要理论联系实际。别总是沉溺于美好的幻想当中,没事找事地给法院添麻烦,否则只能是自讨苦吃。 “法律不允许抹牌赌博,但现实生活中到处是打麻将斗地主的;法律不允许拉关系走后门,但如今不拉关系不走后门根本就办不成事情;蒋介石罪大恶极吧,政府还允许给他修坟墓呢!听我一声劝,素珍姐。你现在条件那么好,生活又不是不可过,能马虎的,就马虎一点儿算了。”汤正源继续侃侃而谈。 白素珍觉得汤正源说这些话,简直不象一个司法工作者,不配律师的称号。 她反问道:“我生活条件好就能容许王厚义犯罪么?就该放弃本应属于我的正当权益么?这是你的观点,还是苏庭长的意见?” 汤正源直言不讳地说:“苏庭长觉得你就象三岁的小孩一样幼稚无知,愚蠢可笑。特别是你回王李村时,抱着你养母的遗像进门,还在遗像两旁写什么宪法显灵c善恶应报。这简直不象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个精神病!” 白素珍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毫不客气地把苏庭长臭骂了一通。只可惜,苏庭长听不见,也不知此时此刻他打喷嚏没有。 待白素珍的情绪安定下来,汤正源又开始讲述法院审理案子的一些内幕。他说,中国的法制建设并不完善,目前还是“人治”主宰“法治”。简单地讲,就是权大于法。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打官司如同赌博,有理并不一定能赢,无理也未必会输,关键是看你上面有没有人。公检法司都在讲“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但一旦上级对案子定了性,或者位高权重的人打了招呼,下面都得按上面的指示去办。 汤正源劝白素珍就此止步,回河北保定去,和家人一起安安心心地过春节,不要再折腾了。 白素珍原本希望汤正源对她打官司提供支持和帮助,没想到汤却一次又一次地泼冷水。她失望极了,内心里根本就不赞成汤的观点,也不认同汤讲的那些狗屁理论。 求人不如求己。她下定决心要把官司打下去,完全凭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最后的胜利。 第二天,白素珍关在旅社的房间里写了一上午的起诉书。 她严格按照苏庭长的要求,刑事民事分开写,起草了两份状子:一份告王厚义虐待老人致死,一份告王厚义侵占公民房产。 草稿完成之后,白素珍又有了愁肠事。 因为她的字写得太差了,稻草把子一般。这样交给法院,别人肯定不会受理。之前的起诉书,都是她打草稿,老马帮她抄写。老马写的都是正楷字,一丝不苟,如同临摹字帖一般。现在老马离得那么远,她不可能跑回河北去找老马,也不可能让老马赶到湖北来。 怎么办呢?找家打字社帮助打印出来?那得花不少的钱,而且要耗费好长时间。白素珍既不愿意花钱,也等不起。她还是想找个人帮助抄一遍。找谁呢?孝感的朋友中,哪个的字写得好一些?她肯定不愿意去找汤正源帮忙,想起汤正源她就生气。什么小学同学?什么狗屁律师?纯粹是一个披着法律外衣的混混儿! 除了汤正源,还有谁能帮上忙呢? 如同昨天考虑住宿问题一样,白素珍又把所有在孝感的朋友盘点了一遍,电影院放映员小夏,汽车站售票员小陈,餐馆服务员小沈似乎她们的字写得都不怎么好,都难得拿出去见人。 对了,李艳红不是也到孝感来了么?白素珍突然记起几个月前收到过好朋友李艳红的来信,说是她丈夫王青松从双峰中学调到了孝感黄继光中学,他们全家也都搬到了孝感城。 哎呀!我怎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忘记了?白素珍拍着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发现自己真是忙糊涂了,简直不可饶恕。李艳红的爱人王青松是中学语文老师,字肯定差不了,可以找他帮忙呀。 想到这里,白素珍激动万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她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前往黄继光中学去找李艳红。 李艳红也是王李村人,和白素珍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小时候,她们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好得如同一个人,是可以割头换颈的朋友。李艳红结婚比白素珍晚几年,嫁给了同村的王青松。 王青松是双峰中学的公办教师,平时上班时住在学校,周末才回王李村。 白素珍离婚回到白沙铺的最初几年,心里一直放不下自己的儿子王加林,刻骨的思念几乎让她精神崩溃。 有时想得实在没办法,她就带着加花从白沙铺往王李村走。母女俩走走歇歇,一会儿牵着加花,一会儿把加花抱着或者背在身上。六十多里田间小路,往往需要走上一整天。加花大些之后,她就把加花留在白沙铺,托付给邻居照看,一个人前往王李村。 走在路上,想起王李村的儿子和白沙铺的女儿,白素珍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而当她脚上打起血泡,精疲力竭地赶到王李村时,迎接她的,往往是王厚义恶毒的辱骂,以及惨无人道的毒打。 王厚义不允许她和儿子见面。一看到她抱着加林,就会拼命地从她手里抢走。所以,她每次到王李村,都会闹得鸡飞狗跳,大人小孩哭成一团。 后来,白素珍确实被王厚义打怕了,再到王李村看儿子时,怎么也不敢走进那栋让她胆颤心寒的厅屋。 无奈,她只有转身前往好朋友李艳红家里,让艳红偷偷地去通知儿子,或者想办法把加林带到她的家里。就这样,艳红的家成了白素珍在王李村的中转站,成了她与儿子加林见面的避风港。 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好朋友李艳红,白素珍内心里充满了期待,这两天在苏庭长和汤正源面前所受的气也不值一提了。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到孝感商场买了一袋麻糖和一盒龙须酥,想到要请王青松帮忙抄起诉书,又买了一瓶白酒。 拎着这三样东西,她一路走一路打听,寻找黄继光中学。最后,终于在城站路上地委大院的斜对面找到了。 王青松和李艳红的家就在学校里面的职工宿舍楼上,三居室的套房,还算宽敞。他们的一儿两女三个孩子也都在家里。 故人相见,那种激动的场面难以用文字描述,干脆略去算了。 当白素珍说出找他们帮忙的要求时,王青松显得有点儿为难,但李艳红满口应承下来。 “学校还没开学,他正好闲着没事。让他抄写抄写,只当是练了字的,还可以学点儿法律知识!”艳红嘻嘻哈哈地说。 老婆答应得这么爽快,王青松也不好推辞。他只得从白素珍手里接过起诉书草稿,坐到写字台前开始抄写。 白素珍担心王青松认不清自己画的“桃符”,就拿了个凳子,坐在他的身边,一句句念着,看着他誊抄。 两份起诉书,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抄完。 听说白素珍住在国光旅社,艳红又大呼小叫开了:“住什么旅社?去花那个冤枉钱!快去退掉,到我家里来住。睡我儿子那间房,让他睡沙发。住在这个鬼孝感城,我到现在也没认识几个人,整天闷得慌。你来我家住,咱们正好可以拉拉话。” 容不得白素珍发表意见,李艳红就拉着她的手,说是和她一起去旅社办理退房手续,顺便帮她拿东西。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a银行孝天市分行安全保卫工作会议在孝北县如期召开。 总体上比较顺利,细节上还是出了一点纰漏:发放纪念品时,把列席会议的孝北县公安局和花园镇派出所的人员漏掉了。 散会晚宴结束,送走所有的客人之后,赵国栋把王加林和余丰新叫到行长室,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责问他们,公安局和派出所的参会人员为什么没有纪念品? 王加林和余丰新面面相觑,被问得白眼直翻。 纪念品的数量c鞋子的规格和尺码是保卫股负责统计的,运动鞋是信贷股姚丽琴负责买回的,办公室仅仅是根据保卫股提供的名单负责发放而已,又怎么知道哪些人有纪念品,哪些人没有纪念品? 嘿,办公室是这次会议的牵头主办部门,出了问题,行长拿你们是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赵国栋发完脾气,余丰新慢慢皱起眉头。 “咝”他像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说:“不对呀!叶卫国从我这里领走了四双鞋子,怎么会没有公安局的呢?县公安局来了两个人,治安大队队长和消防大队队长,镇派出所就来了一个所长,总共三个人,加上叶卫国本人的,正好是四双鞋呀!” “你记性倒不错,他领走了四双鞋。四双鞋是按你说的人员发放的吗?”赵国栋反唇相讥,“他们保卫股四个人凭什么每人能领一双新鞋子?支行请来的尊贵的客人反而没有!办公室是怎么统筹的?你们两个主任是么样当的?” 原来,叶卫国提供的“保卫股四双”,是指他c宋司机和两个经警,并不包括县公安局和镇派出所的三位客人。 余丰新于是怒气冲冲地退出行长室,到保卫股去找叶卫国。 叶卫国被叫来之后,面带微笑,露出一脸的无辜:“我以为会议工作人员都有纪念品呢!他们几个人为了统计名单和尺码,电话都打破了。这次召开的又是安全保卫工作会议,我造表时就把他们三个人算在里面了。” “那我们不是工作人员吗?王主任不是工作人员吗?”余丰新越发怒火中烧,“办公室每一个人都参与了这次会议的筹备和服务工作,你造表时怎么没有统计在内?” “我以为你们自己会安排呢!”叶卫国嘻皮笑脸地狡辩道,“如果行领导觉得不该给他们三个人发鞋,我让他们退出来就行了。不过,他们都穿过了,可能有点儿脏。” 叶卫国说的不假,赵国栋正是看到保卫股每人都穿着新运动鞋,才感觉不舒服的。 这种人,简直就是流氓和无赖嘛! 赵国栋没有马上表态,坐在转椅上生了好半天的闷气。如果让宋司机和两名经警退鞋,恶人就是他赵国栋了。何况穿过的鞋子退回来之后,也没有办法给别人。 三个中层干部都低垂着头,等待着行长发落。 赵国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掏出打火机点燃,接连不断地吸了几口,愤怒的情绪这才有所平息。好半天,他才用和缓的语气发表意见:“已经发出去的鞋就算了,收回来搞得大家面子上都难堪。县公安局和镇派出所的鞋子重新去买,包括三个领导和两个司机。他们是来了两辆车吧?” 叶卫国和余丰新同时点点头。 “至于会议工作人员,大家为了把这次会议组织好,的确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而且最终的结果也比较好,会议召开得很成功。保卫股的同志们平时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也很辛苦。”赵国栋的态度开始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由批评转向表扬,显然是想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顺水推舟做个好人,“这样吧,参与会议组织工作的王主任c余主任和姚丽琴,每人也领一份纪念品,其他的人员就算了。再去买八双鞋子,由余主任负责经办,尽快把公安局和派出所的给他们送过去!” 这样的处理方式和结果,王加林肯定是不满意的。他觉得既不合理,也不公平。但赵国栋就是这样的能力和水平,他也无可奈何。 为了组织召开好这次安全保卫工作会议,他不知操了多少心c费了多少力c加了多少班c熬了多少夜,领一份纪念品,丝毫也不过分。余丰新同样忙前忙后,也受之无愧。但姚丽琴凭什么也有? 姚丽琴就是负责联系采购,鞋子是商家开着车子送过来的。她从中不知吃了多少回扣,还另外得一双鞋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有,保卫股的三名员工就是统计了一下人数和鞋子的尺码,每人都领到了运动鞋,而办公室的胡蓉c袁萍c秦司机c唐司机和水电工,做的工作比他们要多得多,为什么反而没有? 这些话,王加林只能烂在肚子里。 并非他不愿意为办公室的兄弟姐妹们据理力争,而是他心里非常明白,说了等于放屁,甚至连放屁都不如。放屁还能闻到臭味,他说出来不会产生任何效果。赵国栋绝对不会采纳他的建议,更不会改变已经做出的错误决定。 一年多的相处,他对赵国栋的脾气c习性和为人了如指掌。如同医院里的透视设备,他能看清赵国栋的五脏六腑,乃至骨头的构架和血脉的分布。 那么,在王加林眼里,赵国栋又是么样一个人呢? 观其外貌,赵国栋算得上一表人材。一米七八的身高,满头自然卷曲的黑发,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基本可以划入美男子的范畴。 这一点我们能够想象得到。不然的话,年轻漂亮的姚丽琴也不会投入他的怀抱。尽管姚丽琴在方面如饥似渴,也不是说随便哪个男人都能上的。 赵国栋脾气不温不火。走路慢腾腾的,似乎害怕踩死了蚂蚁,通常情况下很难听见他的脚步声。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不急不燥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哪怕是与人争吵和辩论,他也只是红着脸c淌着汗,弯着脖子,摇晃着脑袋,声音并不会明显放大,语速也不会明显加快。 缺乏阳刚之气——这是他留给人们的第一印象。 因为中专毕业后一直在银行机关工作,养尊处优,安于现状,满足于能够应付手头的工作,懒得去为未来的发展强筋壮骨c学习充电,所以,知识水平最近二十年一直维持原状,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有不同程度的下降。虽说拿到了党校的大专文凭,但地球人都知道,那只是花钱买来的,耗时间混来的,实际上没有学到什么东西。 改革的浪潮鬼使神差地把他推到了支行行长的位子上,虽说大喜过望,但他更多的时候还是惶恐不安。担心自己做不好,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他没有在银行县级支行工作的经历,更别说担任支行的一把手。 上任之初,赵国栋把希望寄托在几位副行长身上,指望他们出谋划策,提出真知灼见,但几位副行长又都恪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古训,从不轻易阐明自己的主张,目光都集中在赵国栋身上,等待着他出政策c拿方案c发指示c提要求。 结果,支行的一号文件好长时间都制定不出来。 直等到市分行年度工作会议召开之后,办公室主任王加林才结合市分行会议精神,闭门造车,勉强弄出来个年度工作计划。 赵国栋平时按部就班,得过且过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市分行来了文件,布置工作任务了,他就开始忙乱一阵。围绕如何完成市分行下达的任务,临时抱佛脚,目标也就是在系统内排名不摆尾,争取不挨批评。正如市分行行长何志雄在多个场合评价的那样,孝北县支行成立之后,没有什么新动作,没出台什么新举措,没发生什么新变化,基本上是“穿新鞋,走老路”。 由于遇事找不到方法,经常拿不定主意,赵国栋就特别喜欢开会。行长办公会c行领导碰头会c行务会c干部大会c职工大会c职工代表会议c各种专题工作会议,以及临时召集的一些说不出名目的会议接连不断。 在他看来,既然成立了支行,就要有个支行的样儿,连会议都不开,还叫什么支行?也只有开会时坐在主席台上,他才能找到当行长的感觉。一个领导,不出席各种会议,不通过会议阐明自己的观点和主张,不在会议上向群众发号施令,如何展示自己的才能c显示自己的权威?再说,开会也是密切联系群众的一种方式嘛!让群众在会议上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也能广泛吸取意见,集中大家的才能和智慧,推动支行的业务发展和经营管理工作。 不论召开什么类型的会议,赵国栋都点名要求王加林参加,有时是出席,有时是列席,阵阵不离穆桂英。 办公室主任嘛,就必须做好各类会议的组织c管理和善后工作。下达会议通知,准备会议材料,安排布置会场,做好会议纪录,整理会议纪要,督办议定事项只要开会,诸如此类的一大堆事情,就落在了王加林身上。 说实话,一听说要支行要开会,我们的加林主任就胆颤心惊c叫苦不迭,可行领导乐此不疲,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事实上,很多会议是可开可不开的。非常简单的一件或几件事情,甚至是布置一个临时工作任务,打个电话或者发个通知问题,就能够得到解决,但赵国栋非要正儿八经地开个会不可。 每次开会的效率又极其低下,特别是开行长办公会和行领导碰头会的时候,那种拖沓的作风和沉闷的气氛,常常叫王加林难以忍受。 其实,行领导也就四个人,每人谈谈自己分管的工作,把需要解决的问题提出来,大家说个意见,最后一把手拍板。应该是比较简单的,几十分钟或者个把小时就足够了。但实际情况是,每次行领导在一起开会,都如跑马拉松一般,少则两三个小时,多则半天,甚至一整天。 到了开会的时间,大家端着自己的茶杯到会议室,有时还带着当天的报纸。见面后,互相敬烟,评论着哪个牌子的香烟好抽,哪个牌子白酒“水货”比较多。人到齐后,赵国栋宣布“开会了”,提出会议需要解决的问题,再就是轮流发言。 由于会前没有通气,大家没什么准备,发言都是信口开河,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一旦涉及到工作中的困难,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大家又突然间哑巴了。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看报的看报,或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赵国栋拿着钢笔在本子上断断续续地写着,也好半天不发一言。 这种时候,王加林往往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在会议室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般难受。也不知是因为确实拿不出好的意见,还是思想上存在什么顾虑,领导们怎么都是这般水平这般作风! 有时赵国栋一个一个地点将,逼着副职们“说说”,大家便哼哼哈哈,先是正着说过去,接着反着说过来。说来说去,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最后还是等于没说。 赵国栋也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一会儿肯定这个方案,一会儿又表扬那个提法。模棱两可,摇摆不定,似是而非,总结发言仍然让人觉得云里雾里。 会议结束的时候,赵国栋每次都忘不了强调:“散会后呢,办公室整个纪要,发个文件。” 这样的会议参加多了,王加林开始质疑支行领导班子的工作能力和领导水平。他觉得在这帮人的带领下,孝北县支行是不可能搞好的,不可能创造什么“明日的辉煌”。 每次整理会议纪要,王加林都感到非常为难:会议根本就没有形成什么决议,没有拿出明确意见,让他怎么写呀! 为了交差,可怜的加林主任只能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把自己觉得合理的方案或者做法,说成是会议达成的一致意见,甚至把行领导都没有提到的想法——完全是他个人的观点,也写进会议纪要里。 这种胡编乱造c偷天换日之举,居然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顺利过关,有时甚至能够得到赵国栋的赞赏和表扬。 看到自己的大作变成红头文件,王加林常常忍不住暗地发笑。这是会议纪要吗?完全是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对全行提出的工作意见和要求。 作为行长,赵国栋本应把主要精力放在支行的改革发展上。对经营管理中的重大事项做出决策,制订规划,明确目标,拟定措施,带领干部员工去改变支行的落后面貌,但他却很少去考虑这些问题,甚至根本就没有用心地研究过这些问题。他总是标榜自己“抓大不放小”,事实上,他很少能够抓到“大”,不善于抓主要矛盾,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哪些是重点工作,哪些是一般务,关注的多半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于那些无足挂齿的细枝末节。 支行机关从花园大桥头搬到胜利路时,事情千头万绪,赵国栋关注的重心却是银行大院的公共厕所。 他说,厕所是一个单位的门面,一个单位管理得好坏与否,看看这个单位的公共厕所就知道了。基于这种认识,在支行公厕修建期间,他一天几趟地往厕所工地上跑,甚至拿一把椅子坐在门房过道的走廊上,如同一个认真负责的监理人员。搞得支行的干部员工都戏称他是“厕所行长”。 厕所修建完成后,看上去其实很普通。女厕就是把一条水沟隔成几个档位,男厕多了一条依墙而建的“l”型小便池,连洗手的水池都没有。 赵行长对单位厕所如此关心,抓小事还算可以。那么,大事呢?比方说,支行机构设置和营业网点的布局。 关于支行营业办公大楼装修和新职工宿舍楼建设的是是非非,我们已经说了许多。撇开这两项工程引出的支行领导班子“塌方式”不谈,仅从a银行孝北县支行固守老城区c忽视新老区的发展战略来看,失误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孝北县城镇建设的总体规划是“维持老城区,开发新城区”,a银行就应该顺势而为,和b银行银行cd银行等金融机构一样,把机构布局和业务发展的重心,转向新城区,建立新的地脉c人脉关系和客户服务网络。可是,赵国栋却采纳了钱仲元等人的意见,把新城区最好的地皮转让给了县汽车客运公司,守着把被花园汽车站遗弃的一栋老楼和几亩土地,精耕细作,沾沾自喜,自得其乐。 不错,a银行孝北县支行营业办公楼一度是花园镇最气派的,新职工宿舍楼一度是孝北县最漂亮的,但这种比较优势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仅仅过了几个月,当b银行银行cd银行在新城区修建的办公楼和宿舍楼拔地而起c竣工启用的时候,a银行在孝北县的营业办公和生活环境就成了金融系统最差的。这还是次要的,由于与新城区县政府各部门c各企事业单位距离较远,沟通交流不是很方便,a银行失去了大批的优质客户和业务机会。 赵国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鼠目寸光。 由于重新购买的地皮位置太过偏僻,a银行孝北县支行新营业办公大楼建设一直没有动工。为了扭转客户大量流失c业务快速下滑的颓势,赵国栋只得再次组织召开行领导碰头会议,研究在京广铁路线以东的新城区租房开办营业网点的事宜,作为前期决策失误的补救措施。 孝北县新城区是在一大片农田和几个村落的基础上开发修建的,基本上都是新单位和新楼房,好地段好门面随处可见,但赵国栋对几位副行长提到的很多租赁房都不满意。他固执己见,偏偏相中了是非之地花香街,坚持要在花香街设立营业网点。 提到孝北县的花香街,我们又得多费点儿时间,说说这条街道的来历和渊源。 孝北县成立不久,非常荣幸地被确定为国家扶贫重点县。 争取到这一“荣誉”,不需要弄虚作假,也不需要掺杂水分,建县之初的主要经济数据都摆在这里:全县国民生产总值——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gdp只有四亿元,全县金融机构存款余额不足一亿元,财政收入只有一千万元。 因为基数小得可怜,县委县政府就提出了“拼搏八年翻三番,建成中等发达县”的奋斗目标。一般情况下,各级政府制定发展规划,都是五年一个周期,契合国家的“多少多少五”规划,为什么孝北县会提出“拼搏八年”呢? 孝北县是1993年成立的,算上建县元年,再过八年就该进入新世纪了。也就是说,县委县政府提的是世纪发展目标。到二十世纪末,全县的gdp要在四亿元的基础上翻三番,达到三十二亿元。 这是一个非常宏伟的目标。没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胆识和气魄,是很难提出来的。 很多孝北县人特别是花园镇人都认为这是画饼充饥,是县委县政府领导不切实际地吹牛。正如1958年“大跃进”时期放出的农作物高产“卫星”一样,太离谱了!他们嘲笑县老爷们继承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衣钵,也想创造“一个萝卜千斤重,两匹毛驴拉不动”的奇迹。 县委县政府丝毫也不为外界的冷嘲热讽和奇谈怪论所动。为了给全县六十万人民加油打气,还明确了县花c县标c县歌和县庆日。县花是鸡冠花,因为鸡冠花耐旱,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都能生根,开出灿烂的花朵。县标为金鸡报晓,因为建县时是十二生肖中的鸡年,拟在县城显要位置修建一座金鸡雕像。把县政府正式揭牌的日子确定为县庆日。每年的这一天,全县机关放假,学校停课,举办庆祝活动。县歌歌名为《明天的辉煌》,聘请著名的军人歌手闫维文c李丹阳演唱。 催人奋进c激动人心的县歌,很快就传遍了孝北县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大地。十多米高的县标——纯铜铸造的大公鸡雕像也出现在107国道与洪花路交汇处的环岛中央。 如此红火热闹,让孝北县上上下下都如打了鸡血一般。县政府各部门c各乡镇c各企事业单位都围绕“拼搏八年翻三番”的宏伟目标,制定自己的发展规划,拿出实现规划的具体工作举措。 孝北县地处大别山南麓c江汉平原北部,地形北高南低,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澴河居中贯穿南北。总体上属于农业大县,全县有耕地46万亩,林地44万亩,水面10万亩。耕地中的水田每年能收两季稻谷,旱地每年能收一季麦子,插空还能种植棉花c花生c黄豆c芝麻c红薯c甘蔗c玉米c高粱c烟叶c荸荠c莲藕等农作物。 辖属十二个乡镇结合自身特点打造特色产业。邹岗镇主推拳头产品太子米。双峰镇围绕双峰山旅游风景区开发旅游资源,同时做大茶叶产业。小河镇和小悟乡临近革命老区大悟县,多为山地,开展以玉皇李c早蜜桃c银杏c板栗c珍珠菜和中药材为主体的多种经营。水资源比较丰富的乡镇则以水库塘堰养鱼为主,同时建立生态风景区和旅游度假村。一些地域特色不明显的乡镇也尝试着养特种狗c养牛羊猪c养鸡鸭鹅c养毒蛇,养驼鸟县城所在地花园镇位于平原地带,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全县工业发展的重任。 我们已经知道,历史上花园镇的工业是红火过一阵的,有段时间甚至可以与孝天城叫板。到孝北县成立时,花园镇很多企业都不怎么景气了,有的已经关门停业c破产倒闭。维持生产经营的企业,不到高峰时期的一半,能够写进县政府工作报告c值得县政府领导提及的,只剩下孝北县水泥厂和孝北县牙刷厂。 这两家备受关注的龙头企业开始抢抓机遇,进行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规模。尤其是县牙刷厂,引进了英国制造的先进设备,增加了多条生产流水线,宣称年产量将位居全国首位,雄心勃勃地要做同业老大,打造“中国第一刷”。两家龙头企业的技术改造项目得到了多家银行的贷款支持,尤其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几乎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这两家企业的身上。但是,振兴全县工业,仅靠这两家企业是远远不够的。 县委县政府于是又出台多项优惠政策,鼓励招商引资,想方设法吸引外地的人才c项目和资金。招商引资优惠政策力度很大,诸如三年免税c用地半价c落户奖励c住房补贴等等,尽管如此,愿意来孝北县投资兴业的单位和个人仍然寥寥无几。 县委副书记安宁赴东部和南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考察之后,突发奇思妙想,向县委书记和县长提出了一条别出心裁的建议:在孝北县城新修一条特色街道,专门从事现代服务业,定位为“休闲娱乐一条街”。 他说,眼下全国各地都在招商引资,从投资环境来看,位于中部的孝北县没有什么比较优势,要想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解放思想,下猛药,出奇招,出奇才能制胜。那些有钱的大老板到一个地方投资兴业,赚钱盈利是一个方面,他们还要在那里工作和生活,所以,舒适c宽松的环境也很重要。孝北县最大的短板,就是业余文化生活匮乏。看看从孝天城来的360名选调干部,下班之后往往都不知道该去干什么,除了喝酒打麻将,就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如果有了“休闲娱乐一条街”,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们要打造一条特色街道来吸引投资者的眼球,让他们愿意来,而且来后还不愿意走。用丰富多彩的休闲娱乐活动,让来投资兴业的老板们“乐不思蜀”,爱上孝北,迷上孝北,扎根孝北,建设孝北。 听完安副书记振振有词的奇谈怪论,书记和县长都看清了他的花花肠子,知道他意欲何为。但是,为了全县经济的繁荣和发展,党政主要负责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认为安宁同志的建议很好,同意把这个议案提交常委会讨论。 经县常委们投票表决,安宁的“金点子”最终获得通过。 很快,孝北县城就诞生了一条新的街道——花香街。 花香街位于京广铁路线与107国道之间,从孝昌县标——金鸡报晓处沿107国道南行500米左右,即是花香街口。街道东西走向,与洪花路平行,长约千米。沿街的建筑全部为三层小楼,风格大同小异。店铺基本上都是歌舞厅c酒吧c茶楼c洗脚屋c沐浴城c按摩院之类的休闲娱乐场所。 为了打造花香街的特色品牌,促进并保持其繁荣兴旺,孝北县政府专门下发文件,成立花香街综合管理办公室(简称花管办),对这条街道实行封闭管理。 花管办工作人员从县工商局c县税务局c县公安局c县城建局c县环保局等职能部门抽调,集中统一办公,全面负责花香街的管理事务。除花管办以外的其他单位和人员,未经县政府授权和批准,不得擅自进入花香街执行公务。 县政府出台的这项特殊政策,被人们解读为花香街的“保护伞”。 一时间,花香街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受到不少投资者和娱乐行业从业人员的青睐。街上的数百间门面房被抢租一空,帅哥美女趋之若鹜。 花香街与其他街道经营的时间明显不同,这里白天门庭冷落,夜晚却歌舞升平。白天走过花香街,街道两边的店面大多关门闭户,即使开了门,也只能看到衣着暴露的美女坐在门口晒太阳。当暮色降临时,街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就开始闪烁,歌声和舞曲开始响起,花香街就热闹起来了。 来这里消费的,基本上都是男士。他们往往是满身酒气地进屋,口齿不清地大喊大叫c吆五喝六。很快就有一大排浓妆艳抹c年轻漂亮的小姐们站到他们面前,供他们挑选。挑中的小姐就会兴高采烈地拥着男士进入包房,唱歌c跳舞c喝酒,打情骂俏,搂搂抱抱。接下来,红男绿女们就不那么安分了,手开始到处瞎摸,嘴开始到处乱啃。最后就水到渠成地找地方做保健,按摩身体,伺机行苟合之事当然,也有目的性很强的男士,来了就直奔主题,吵着找小姐开房,完事了就走人的。 花香街迅速成为孝北县最红火c最热闹c知名度最高的一条街道。 就像人们谈起澳门就会想到赌博c谈起韩国就会想到美容一样,谈起花香街,大家就心知肚明,知道那是找小姐鬼混的地方。社会上因此还流行着这样一首打油诗: 新县孝北新气象, 公鸡立在路中央。 花香街上人气旺, 都说笑贫不笑娼。 花香街的诞生与走红,对于孝北县人特别是花园镇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他们听别人一谈起,就觉得脸上无光。 伤风败俗!旧社会也没这么搞过,新中国都四十多年了,怎么能够这样胡作非为?舆论一边倒地批评县委县政府,甚至骂县老爷们想政绩想疯了。如此铤而走险,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有人预言,花香街肯定会出事的,叫停和关闭是迟早的事情。眼下的繁华,绝对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议论归议论,批评归批评。不少人还是想去花香街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试图揭开花香街的神秘面纱,见识一下花香街的风流韵事。特别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谈起花香街,心里就像钻进了毛毛虫,痒痒的,有那么一丝渴望,又有那么一点儿担心和害怕。不过,只要有合适的机会,找得出适当的借口,他们还是会“以身试法”,壮着胆子,放任自流,心甘情愿地“堕落”一回。 花香街的街道上,以及周边的停车场和空地上,经常停满了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有孝天市及辖属县市区的,也有武汉c信阳等周边大中城市的。 看来,花香街的品牌效应已初步显现。 不过,不愉快的事情和不和谐的声音也时有发生。特别是那些因为自己的男人去花香街鬼混而受到伤害的女人,她们丧失理智地到县政府大院门口跳骂,甚至结伴到那里静坐示威,强烈要求政府出面,把花香街那些臭不要脸的“小婊子”们赶走! 这些“愤怒的小鸟”们最终都会被警察哄走。警察对她们先是和颜悦色地相劝,不行的话,就声色俱厉地强行拉走。 花香街依然轻歌曼舞,红红火火。 就是这么一块颇具争议的是非之地,被赵国栋当成了开办银行营业网点的最佳场所。他的理由是:银行必须跟着金融资源走。哪里金融资源丰富,银行就应该去哪里设立营业机构。 孝北县城目前生意最红火的地方是哪里?人们最愿意花钱c出手最大方的地方是哪里?花香街嘛!不仅本地有钱人愿意去那里消费,还有大批外地人在那里烧钱。花香街一百多个门店,每天的现金流量肯定相当可观。还有那些小姐们,除了按接待客人的提成,还有小费收入,一次少则五十,多则一百甚至几百,她们才是有钱人啊! 结果,a银行在孝北县新城区的第一家营业网点——花香街储蓄所去年国庆节隆重开业。 这也是花香街上唯一的银行机构。 不过,开业之后的业务发展情况不尽如人意,与赵国栋的预期相差十万八千里。 进驻花香街经营的老板,以及娱乐业从业人员多是外地人,因为行业的特殊性,他们的风险防范意识比较强。政策宽松时,抓紧机会赚钱;稍有风吹草动,眼看苗头不对,就会拍屁股走人。 虽然在a银行工作人员苦口婆心的宣传推介下,一些老板和小姐到花香街储蓄所开立了存款结算账户,但这些钱都是临时性存放。数额稍微大一点儿,他们就会全部转走,汇给他们的家人,或者转移到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账户上。 花香街基本上没有花园镇本地居民,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办理储蓄业务。储蓄所又不能办理对公结算和票据业务,机关团体c企事业单位的财务人员从不光临此地。 如今,花香街储蓄所开业已经一年多,各项存款余额还不到一百万元。每天业务量小得可怜,要死不活的。还得七名银行员工耗在这里,死撑着门面。 a银行在孝北县新城区的业务份额不断缩小,很多老客户都流失到了其他银行。 今年初,在市分行的督促下,支行赶紧租用县新华书店的两间门面房,在孝北县新城区开办了另一个营业机构——城东分理处。这才维系了一部分a银行的客户,遏制住了业务份额快速下滑的势头。 缺乏科学民主的决策机制,任何事情都是单位“一把手”说了算。这是a银行各层级普遍存在的弊端。如果选拔任用的“一把手”是个庸才,而且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听不进正确的意见和建议,则会给单位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王加林算是一个明白人,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清清楚楚。 在花香街储蓄所论证阶段,他就产生过质疑。并非他有什么先见之明,而是觉得花香街的老板和小姐们赚的钱不干净。银行不应该依托客户的非法所得拓展业务,更不应该为他们的非法经营提供方便。 可是,他位卑言轻。几个副行长提出的意见,赵国栋都不予采纳,他一个中层干部的建议,自然连半毛钱也不值,赵国栋连理都懒得理会。 遇到这样一位领导,王加林只能自认倒霉。 联想到自己去年为了拿金融宣传奖,还写了《拓荒行长》《创业者的足迹》等好几篇文章为赵国栋歌功颂德,王加林感到脸红。他突然觉得,新闻写作其实是最不靠谱的。说好说坏,全在于作者。编辑就是个摆设,他们至多看看文章的语句是否通顺c结构是否完整c有没有错别字,不可能对新闻价值和内容的客观真实性把关。 既然行长冥顽不灵,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王加林也就不打算当什么“领导的参谋和助手”,殚精竭虑地为赵国栋卖命了。他更不愿意违心地充当吹鼓手,去写那些溜须拍马c粉饰太平c吹牛胡诌的新闻宣传文章。他决定干一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比方,写一点儿小说散文之类的文学作品,把一直没有长进的英语捡起来,练习五笔字型打字,学习计算机知识,参加自学考试和函授学习,再拿几个文凭。 学无止境,他总是想着为自己不停地充电。 上次去市教育局查看自学考试分数,王加林得到的是好消息:报考的三门课程全部合格。这就意味着,他将拿到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第二个专科文凭。几年前,他拿到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次拿到的是法学专业。前不久,王加林还报名参加了武汉金融学院国际金融专业函授学习,马上就要赴武汉参加第一次面授。如果顺利的话,他将在三年之后拿到自己的第三个专科文凭。 看到这儿,肯定有人觉得奇怪:拿到了专科文凭,接着就应该去读本科呀,本科毕业了,再去考研究生。只有这样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学历才能够提高。王加林是怎么回事呀?就算他拿一百个专科文凭,最高学历还不是专科么?这个道理他都不明白吗?有病吧! 王加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业余自学和参加考试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拿文凭。 在牌坊中学当教师时,他教的是语文,又爱好写作,参加自学考试报考的自然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他平时在家里啃书本,每年的四月下旬和十月下旬到孝天参加考试。 历经四年,终于用一大摞单科合格证去换回了一个烫金的专科毕业证书。 紧接着,正如人们所希望的那样,他报名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段的自学考试。本科考试要求更高,难度也更大,除专业课程外,公共课还要考英语。因此,王加林报考时心里惶惶的,对最终能否毕业,没有一点儿把握。 果不其然,第一次报考的两门课程都不及格。 当时正读本科函授的他老婆方红梅劝他: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自学考试那么难,不如就去搞函授c读电大或者参加进修。只要通过了成人高考,就不愁拿不到文凭。 但那些年,教育部门对教师进修和参加函授c电大学习控制得相当严,每年定员定指标报考,而当时想拿文凭的人,又和现在打麻将的人一样多。 王加林一无关系,二无路子,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他的头上?他只有多花点儿功夫,多下点儿力气,咬着牙参加自学考试了。 正在他为本科考试煎熬的时候,从报纸上看到了国家司法部在全国举行律师资格统考的消息。他的心又活动起来。因为师范时的班主任汤正源的影响,他一直向往从事律师职业。 全国上下当时都在倡导“发展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法律服务业方兴未艾,律师职业受人尊重。社会上还传闻律师收入相当高,再加上律师执行职务涉及面广,能够广泛地接触社会生活,对酷爱文学创作的王加林,无疑会大有帮助。他果断决定,停止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段自学考试,全力备考律师资格,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考律师必须学习法律。于是,王加林一打二就,同时报名参加了法学专业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工夫不负有心人。王加林历经两次考试,终于如愿获得了律师资格证书。不过,他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任何变化。原以为取得了律师资格,就能够像汤正源一样改行当律师的,但现实远非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两年后,王加林参加a银行孝天市分行的社会招聘,以综合得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与此同时,他还收到了湖北大学本科函授班的录取通知书。因为刚刚到一个新单位工作,加上函授学习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与银行业务不对口,他放弃了这次取得本科学历的机会。 常言道:隔行如隔山。对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的王加林来说,银行是个全新的领域。不管他文章写得多么好,官司打得多么棒,在别人眼里,还是一个不懂金融的外行。因此,他又起心自学金融专业知识,立志拿一个金融专业的大学文凭。 机会终于在今年八月份出现了。 他从市分行下发的文件中得到这样一条消息:为了帮助全省金融机构培养外汇业务人员,省人民银行与武汉金融学院联合开办国际金融函授班,面向全省银行业金融机构从业人员招生。要求专科以上学历才能报名参加,毕业后颁发国际金融专科文凭。 由于是专科的专科,学历得不到提升,大家对这种学习都不怎么感兴趣。整个a银行孝天市分行报名的,只有王加林一个人。 别人觉得这种函授学习无异于浪费时间,而他却如同“瞌睡遇到枕头”一般高兴。 在王加林看来,既然在银行工作,就应该系统地学习金融专业知识,接受专业培训。参加函授班学习,一年还有几次到武汉面授的机会。坐在大学教室里聆听高校老师授课,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可以了却自己一个心愿。出门面授,还能使他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放放风c透透气,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结交一些新朋友。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函授学习的费用,按规定可以由单位报销。 这种待遇,是他业余自学十几年从来没有享受过的。 参加自学考试那些年,每次到孝天城,他都得向学校领导请假,所有的费用都得自己掏腰包。住在我们已经比较熟悉的国光旅社,啃烧饼,吃面条,从来舍不得点菜吃米饭。 回想起这些经历,王加林觉得,参加银行系统组织的函授学习,自己赚大发了,又何乐而不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再次见到白素珍,苏庭长明显没有第一次热情。 他既没有与白素珍握手,也没有为她倒水,而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了句“去趟厕所”就离开了,把白素珍一个人晾在传达室。 白素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苏庭长返回,坐在传达室的长条椅上,非常不自在。她焦虑万分,时不时站起身,走到传达室门口向外了望,但一直不见苏庭长的身影。 上个厕所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正当她拎起手提包,准备上楼去寻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法官笑容满面地走进了传达室。 “苏庭长上午有个会,你有什么事就对我讲吧!我姓楚,也是民庭的。”女法官显得比较亲和,声音也婉转动听。 白素珍于是拉开手提包的拉链,拿出起诉书,呈到楚法官面前。 楚法官把两份起诉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听白素珍滔滔不绝地叙述了一通案情,再才回复说,虐待致人死亡属于刑事案件,应该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房产纠纷问题,可以找法院解决,但起诉书的格式不对,原告和被告的基本资料不齐全,没有列示证据清单,也缺乏相关的证据材料,必须重写。 白素珍争辩道,苏庭长说虐待老人案件法院是可以受理的。她恳求楚法官做点儿好事,收下她的起诉书,尽快让案子进入审理环节。 刚才还是笑容满面的楚法官,瞬间变得铁面无私。她坚持自己的观点,无论白素珍好说歹说,丝毫也没有变通的余地。 白素珍只好起身告辞。 走出市法院,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了。考虑了好半天,才决定去市检察院看看。 检察院接待她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白素珍自我介绍之后,又开始诉说她的悲惨遭遇。从她一岁半被亲生父母遗弃说起,一直说到她的养母喝农药自尽。累得她口干舌燥,舌敝唇焦,咽长气断,腰酸背疼。 接待她的小伙子笑着告诉她:“我是在这儿临时代班的,不是经办人。你下午一点半来这儿找刘主任吧,他负责这事儿。” 说了半天等于白说!白素珍无奈地走出市检察院。 可能是因为说话太多的缘故,她感觉肚子特别饿。 看到北正街口有个卖早点的小摊儿,她走了过去,要了一碗馄饨。吃完后,觉得没有吃饱,就又要了一碗。 两碗馄饨花了四毛钱。 看看手表,十二点一刻。再去哪儿呢?回李艳红家?这个钟点回去,别人要么正吃饭,要么开始午休了,都可能受到打搅。再说,到地区实验中学去来得半个小时,在李艳红家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 去汽车站候车室坐一会儿算了。 这样想着,白素珍就走向附近的地区汽车客运站。 实在是太疲倦c太困乏了,她在候车室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没一会儿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一点半,白素珍赶紧前往市检察院。 检察院传达室坐着的,换了一位年近半百的老同志。 一问,果然姓刘。白素珍于是热情的喊着“刘主任”,主动与别人握手。 坐定之后,她又开始讲述她的苦难史。 刘主任耐心地听白素珍讲完,同时把她的起诉书浏览了一遍,再才慎重其事地予以答复。 刘主任说,虐待案属于人民法院直接受理的自诉案件,被害人起诉的,法院应当依法受理。本案中的被害人已经死亡,属于命案,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我去过法院。他们说,这事该检察院管。”白素珍如实相告。 “乱弹琴!”刘主任显然很生气,“只要是自诉案件,就属法院管辖,法院也应当受理。如果法院觉得证据不充分,可以移交公安机关补充侦查。” 接下来,刘主任又耐心地介绍了检察院直接受理案件的范围,以及公检法三个机关的分工。 他说,检察院立案侦查的案件,包括贪污贿赂犯罪,国家工作人员渎职犯罪,还有非法拘禁c刑讯逼供c报复陷害c非法搜查这些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和民主权利的犯罪。虐待致人死亡案,肯定应该由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公安机关侦查终结后,再移送检察院,由检察院负责审查,看是否需要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刘主任侃侃而谈,一会儿“自诉”,一会儿“公诉”,又是“法院”,又是“检察院”,又是“公安机关”,把白素珍完全弄糊涂了。 她无助地望着刘主任,觉得束手无策,无所是从。 刘主任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平心静气地对白素珍说:“你养母被虐待致死,公民个人直接起诉不太合适。你应该到公安机关去报案,所以,这份起诉书应该改成报案材料,或者写成一封控告信。你只需把写好的东西递交到公安局就行了,由公安局立案侦查。” 刘主任说得这样清楚明白,素珍找不到继续留在检察院的理由。她只好站起身,向刘主任道别。 她心灰意懒地在热闹非凡的北正街上踯躅,思考着下一步再该怎么办。 最后,她突然想到应该向当地妇联求助,取得这些群团组织的同情c理解和支持。于是,白素珍开始寻找市妇联办公的地方。 几经周折,她见到了市妇联的杨主席。 白素珍又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这已经是一天当中的第四次了。 杨主席听完后,嘘唏不已。她说,妇联是党和政府联系妇女群众的桥梁和纽带,就是专门代表和维护妇女权益的。 “你的事情,我们决不会袖手旁观。市妇联有自己的常年法律顾问,能够为有需求的妇女同志提供法律援助。”杨主席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话筒,联系上了市法律顾问处的魏律师。 魏律师在电话那头回答,明天有个案子要开庭,她必须出庭答辩。后天是星期天,她答应大后天——也就是下周一帮白素珍写诉状。 听杨主席转达完魏律师的意思,白素珍千恩万谢,眼含热泪地离开了市妇联。 回到地区实验中学李艳红家里,她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吃过晚饭,她才简单地向艳红夫妇陈述了这一天的曲折经历。 李艳红说,打官司肯定是件麻烦事,不光耗精力,还费钱。老话说的有,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王青松认为,汤正源律师的观点非常有道理,法律既要维护公平正义,同时也要维护社会稳定。这起房产纠纷案,如果白素珍败诉,一切可以照旧,生活按过去的轨迹向前运行,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判王厚义败诉,则会引出一系列的麻烦。比方最现实的问题,让王厚义一大家子人去哪儿安身?总不能让他们到露天里过日子吧!但是,根据历史事实和现行法律,胜券又在白素珍这一边,所以法院就扯出各种理由,不受理案件,索性拖着不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是抱着这种心态。事情不是到了非办不可的程度,他们是不会轻而易举地给你办事的。”王青松这样总结,“除非你上面的人,压着他们办,催着他们办,他们才有可能动一下。” 最后那句话给了白素珍一些启示。她记得汤正源似乎也阐述过类似的理论。 能够去“上面”找谁呢?她突然想到了好朋友冯婷婷。 冯婷婷就是“四清”运动期间在王李村住过队的那个女大学生。她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武汉工作,眼下是省司法厅某部门负责人。她老公官更大,是省人事厅副厅长。 因为王李村的那段渊源,白素珍一直与冯婷婷保持着联系,两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这次回湖北打官司,白素珍就是直接从保定到武汉,先到冯婷婷家里,把小女儿马颖托付给冯婷婷夫妻照看,自己只身一人先到孝天的。 能不能让冯婷婷和她老公帮忙敦促一下这个案子呢?想到这里,白素珍异常兴奋,整个晚上都在谋划着这件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乘车前往武汉。 见到冯婷婷,白素珍非常坦率地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和意图。担心冯婷婷为难,她又补充道,如果感觉不妥,或者说这样做违犯原则,那就算了,只当她没说的。 “我也是黔驴技穷了,的确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白素珍无奈地说。 冯婷婷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公检法一般都是独立办案,比较忌讳外界的干预。不过,白素珍的要求,也算不上过分。因为当事人只是要求受理案件,属程序方面的问题,并不涉及案件审理的结果。 冯婷婷年轻时就嫉恶如仇,看不惯世间不平的事情。正是她主持办理了白素珍与王厚义的离婚案件,勒令王厚义离开王李村,回他的原籍潜江农场。如今,又路见不平,热心快肠的冯处长当然还是会拔刀相助的。她说自己与孝天市政法委的曹书记打过几次交道,算得上是个熟人。 冯婷婷的老公也很热情,说他在省委党校学习时,结识了孝天市的一个副市长。 他们夫妻二人分别给孝天市政法委苏书记和那个副市长写了一封信,交给白素珍。 在找人的策略上,冯婷婷建议白素珍先去找曹书记,如果曹书记不愿意出面,或者说没有能够把事情办成,再去找副市长。 “这是锦囊妙计,千万要记住哦。”冯婷婷笑着嘱咐道,“找人办事,并不一定找的人越多越好。人找多了,有时反而会事与愿违。被找的人如果知道你同时找了其他的人,就会产生依赖思想,等着别人去办事,他坐享其成。或者觉得你不信任他,怀疑他的办事能力,索性就不给你办事了。所以,我们给你的两封信,切不要同时出手。” 白素珍不住地点头。她一个普通工人,哪里知道这些门道啊! 星期一早晨,白素珍七点钟不到就起了床。 她洗漱完毕,拎起手提包,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李艳红的家门。 在街上的小摊上买了两个烧饼,她一边啃,一边急匆匆地赶往市法律顾问处。——魏律师约好今天帮她写诉状的。 八点钟上班,律师和其他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是踩着钟点到。汤正源也走进了他的主任室,只剩下魏律师没有来。 白素珍坐在魏律师的座位了,左等右等,不见她的身影。 一直等到八点半,还是不见魏律师,却等来了魏律师的老公。 原来魏律师病了,她老公是来向汤正源主任请假的。 真倒霉!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白素珍非常懊恼。 想到魏律师素昧平生,就那么热情地答应帮她写诉状,白素珍到街上买了两个水果罐头,跟着魏律师的老公一起前去探望。 魏律师躺在床上,额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她正发着高烧,说话有气无力的。 听过白素珍的陈述,魏律师说自己一天两天恐怕难得上班,建议她去找汤正源主任商量,重新安排个律师帮她写诉状。 白素珍又返回市法律顾问处。 她向汤正源转达了魏律师的意思。因为担心汤正源敷衍塞责,她还拿出了那封写给市政法委曹书记的信。 看过信,汤正源笑着说,他跟省厅的冯处长是老熟人了。至于市政法委曹书记,既是他的领导,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谈到案子,汤正源没有像前期那样完全阻止。他说,看到白素珍每天在街上啃烧饼c吃馄饨,中午坐在汽车站候车室里休息,像个没娘的孩子,他心里很难过,觉得老同学太可怜了。 听汤正源这样讲,白素珍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她说,自己本来就是个没娘的孩子,有娘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她自己并不觉得可怜。养母被王厚义和胡月娥逼死了,她为养母申冤,吃这么一点儿苦,算不了什么。如果不是养母抚养,她的命早就没了,所以,为养母报仇雪恨,再苦再累,她也心甘情愿。 汤正源没有吭声。 他很快重新派了一个律师,帮助白素珍写诉状。在究竟应该找公检法哪个机关告状的问题上,汤正源与那位律师讨论了好半天。两人比较认同市检察院刘主任的观点,房产纠纷案找法院,虐待致人死亡案找公安局。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写两份法律文书,一份起诉书,一封控告信。 当天晚上,白素珍在汤正源的陪同下,拜会了市政法委曹书记。 曹书记果然给面子,答应一定去找市法院院长,催办这起案子。 该找的人找过了,起诉书和控告信也写好了,白素珍满怀信心地继续她的告状之旅。 先到市法院。接待她的依然是女法官小楚。 楚法官把重新起草的起诉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就对白素珍说,起诉书必须一式两份,正本留法院,副本由法院送达被告人。她让白素珍去隔壁的打字复印社复印一份,并在复印件上签名,然后再交给她。 白素珍忙不迭地老老实实照办。 “行了。起诉书我们收下了,你回去等着吧!”办理完诉状签收手续,楚法官对白素珍说。 “什么时候开庭审理呢?”白素珍小心翼翼地问。 “一个月左右。” “能不能快点儿呀?”白素珍又着急了,非常迫切地恳求道,“你看我是从河北保定那么老远的地方跑来的,去来一趟不方便,路费就得好几十块钱。现在住在旅社,每天吃呀住呀开销也挺大。你们考虑一下我的实际情况,早一点儿开庭审理行不行啊?我就在孝天等着,免得跑去跑来多花钱。” 楚法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回答道:“法律上对诉讼期间是有明文规定的,并不是说谁想快就能够快。今天收了你的起诉书,算是我们正式立案了。立案后,我们会在五天之内将起诉状副本送达被告人,要求被告人在十五天内提出答辩状。收到被告人的答辩状后,我们会在五天之内把答辩状副本送给你,再才开始组建合议庭。两个五天加一个十五天,这二十五天是雷打不动的,所以,一个月能够开庭审理就算不错了。” 听楚法官这样讲,白素珍又无话可说了。 走出市法院,她又赶紧前往市公安局。 公安局接待她的是年轻的郭警官。看过她的控告信,郭警官问,人都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到现在才来报案? 白素珍就开始讲述她养母死亡之后发生的事情,讲述她告状的曲折经历。 郭警官耐心地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会儿呆。愤愤不平地说:“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怎么弄得这么复杂?刑事案件的报案c控告和举报,法院c检察院和公安机关都应当接受。如果不属于他们管辖,可以移送主管机关处理。” 郭警官说,这个案子他们收下了,但具体经办不一定是市公安局,他们可能会移交给双峰派出所。王李村是双峰派出所管辖的范围,当地公安机关立案侦查更方便一些。 “你们什么时候移交给双峰派出所呢?”白素珍问。 “应该很快。”郭警官回答,接着又补充道,“如果你想快一点儿立案,也可以自己到双峰派出所去报案。” 白素珍想到法院那边的房产纠纷案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庭,不如自己直接去双峰镇,全力以赴催办这起案子。于是回答说:“那我就去双峰派出所报案吧!” 告别郭警官,白素珍回到地区实验中学。 她向好朋友李艳红夫妇报告了官司进展情况,然后清理好自己的衣物,拎上大帆布提包,到地区长途汽车站搭车,前往双峰镇。 双峰镇过去叫双峰公社,正如孝天市以前叫孝天县一样。孝天县改为孝天市之后,双峰公社也改成双峰镇了。 双峰镇因孝天境内的最高峰——双峰山而得名。双峰山属大别山余脉,主峰由两座海拔888米的对峙山峰组成。传说这两座山峰是七仙女的仙化而成,所以主峰取名峰。 眼下,一心要打赢官司的白素珍,历经长途汽车一个半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双峰镇。 她顾不上寻找落脚的地方,直接去了双峰派出所。 运气还不错,在派出所里,她就找到了一把手杨所长。 她又开始向杨所长讲述她的悲惨故事,讲她那惨死的养母,讲禽兽不如的王厚义及其“姘头”胡月娥。 杨所长收下了她的控告信。公事公办地告诉她,公安机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如果白素珍所讲的情况属实,他们一定会将王厚义绳之以法。 白素珍又问,什么时候开始侦查,大概需要多长时间结案。 “这个就不好说了。”杨所长双臂交叉地靠在转椅上,回答说,“这要看案件的复杂程度。我们办案有时很快,天,甚至当天就能破案;有时又很慢,一年两年的有,十年八年的有,甚至有几十年都没有破的积案。你这个案子,人已经死亡是事实,而且是喝农药自杀的。你说死者是被虐待致死,这就需要证据。收集证据需要时间,还需要大量的人力c物力和财力。眼下春节刚过,农村抹牌赌博成风,维护社会治安的任务很重。我们一时半会恐怕抽不出人来办理你这个案子。当然,你自己也可以协助我们取证,只要收集的证据确凿充分,我们同样可以惩治犯罪嫌疑人。” 白素珍说,她愿意协助派出所调查取证。 杨所长认为这样最好,站起身与白素珍握手告别。 就这样,白素珍在双峰镇找了家旅社住下来,以“业余警察”的身份,开始了她的调查取证工作。 她的工作目的地,自然是王李村。 双峰镇距王李村有八里路,可以坐长途汽车,但每天的班次很少,又得花钱。 白素珍坚持步行往返。她每天一大早从双峰镇出发,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达王李村。 重回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却有家难回,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熟悉的老宅早已不见了踪影。亲爱的养父养母都已离世,化作了泥土。而本应属于自己所有的房屋,仍被王厚义和他的“姘头”胡月娥霸占着。 一想起这些,白素珍就满腹悲怆,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王厚义你等着吧,我一定要把你送进监狱!我一定要争回养母的遗产,让你的“姘头”胡月娥和两个“非婚生子女”无处安身! 有了这种坚定的信念,白素珍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开始接近那些多年不见的父老乡亲,走进那些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家庭。 王李村的很多人家,她正月初一初二都已经去过了。但那时目的性不强,她不知道究竟要告王厚义哪方面的“罪行”,所以都是泛泛而谈,聊天叙旧的成分比较多。这一次就不一样了,目的非常明确,她就是要了解王厚义和胡月娥是如何虐待老人的,在发现她养母喝药之后,是如何假装抢救,遮人耳目,实则故意不作为,让她养母悲惨地死去的。 每次和别人谈话,她都想方设法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让别人说出实情,形成“铁证”。 最初,她还拿着钢笔和笔记本,一边听,一边记。 别人见她这样,就产生了思想顾虑,说话吞吞吐吐,故意遮遮掩掩,不愿意畅所欲言。 她发现这个情况后,再去另一户人家时,就不带笔和本了。她装作非常随便的样子,听到的情况就有价值得多。 她把别人说的情况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回到双峰镇之后,就在旅社的房间里补充记录下来。 一些敏感的乡亲已经意识到白素珍准备与王厚义打官司。当然,有时是因为她情绪激动,流露出要控告王厚义的想法。 别人就好心地劝她。 他们说,孝天虽是孝文化之乡,农村里后人虐待老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很少人去打官司。 “素珍啦,你把这场官司打下来,起码要掉二十斤肉,最终还未必能够赢。”邻居皮匠三爹这样对她说。 这些奉劝和忠告,丝毫也动摇不了白素珍把官司打下去的决心。别说掉二十斤肉,就算搭上这条命,她也要为养母报仇雪恨,誓死也要把王厚义送进监狱里。 几天下来,白素珍的“微服私访”成果丰硕,已经记满了两个软面抄写本。 她拿着这两个笔记本,到双峰派出所找杨所长,询问这些“证据”够不够。 杨所长把笔记本翻了翻。回答说,内容已经差不多了,问题是别人都没有签字,他们过后要是不认账怎么办呢?证据材料必须有证人签字,不会写字的,也要让他们按上手印。 白素珍感觉有些为难。 “不让他们签字也行啊,但开庭的时候,他们必须出庭作证。”杨所长说。 要做到这一点,白素珍觉得更难。 杨所长两手一摊:“那你这几天的工作就白做了!” 无奈之下,白素珍只好再去王李村,找那些曾经提供过“证据”的人签字,或者劝说别人能够出庭作证。 情况正如她所预料的一样,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证据”材料上签字或者按手印,更没有人愿意出庭作证。 他们说,你白素珍打完官司,拍屁股一把灰远走高飞了,我们还要在王李村活人呢!又不是说这场官司你一定能够赢,一定能让王厚义去坐牢。我们将来还要和他在一起相处几十年,哪个又愿意为你打抱不平,去得罪王厚义呢?要是与他结了怨,他不光会骂我们,说不定还会动刀子呢! 白素珍觉得这些人太势利了,没有一点儿正义感。但是,她又没有办法说服别人。 见她束手无策c非常着急的样子,皮匠三爹给她出主意。建议她去找村支书,要求大队党支部以组织的名义出证明,证明乡亲们说的都是事实。这样的效果,肯定比个人签字画押更有说服力。 白素珍眼前一亮,觉得皮匠三爹说的非常有道理。 她道过谢,马上就去找村支书。 村支书是看着白素珍长大的,参与过白素珍与王厚义离婚案的处理,这些年又一直和王厚义一家人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对相关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从内心里讲,村支书愿意出这个证明,但他又不想一个人承担责任。于是告诉白素珍,这事他得和大队长商量一下。他叫素珍下午晚些时候,再来他家里听信儿。 恰好皮匠三婆来找素珍,请她去他们家吃午饭。 素珍就向村支书告辞,跟着皮匠三婆走了。 吃中午饭时,皮匠三爹和皮匠三婆老两口神情紧张。他们劝白素珍赶快离开王李村。 他们说,王厚义已经听到了素珍在调查取证的风声,正在到处找她,要打她的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躲避一下吧!”皮匠三爹说。 听到这儿,白素珍心里确实有点儿怕。她知道王厚义心狠手辣,打起人来是不管死活的。匆匆扒了几口饭,她就向皮匠三爹一家人告辞,还是去了村支书家里。 村支书的老婆说,她男人去大队长家里了。 素珍于是又找到大队长家里。 大队长的老婆说,大队长和书记一起去大队部开会了。 素珍来到大队部,发现王李村所有的大队干部都在。大家正在开会研究给不给白素珍开证明的问题。 白素珍趁此机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开了。她恳求大队干部们用员的公正和良知,为她主持公道,给她出一份实事求是的证明。 接下来,大队干部一个一个地表态发言。 经过了好半天的研究和讨论,最后由村支书拍板,同意给白素珍出证明。 拿到盖有王李村大队党支部印章的证明,白素珍如获至宝。她不停地给大家弯腰致谢,然后一刻也不敢耽误,赶紧前往双峰镇。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在白素珍一门心思要打赢官司,控告王厚义,为她养母报仇,为她自己雪恨的时候,她儿子王加林正为结婚的事情愁肠百结。 春节期间到方湾镇拜年时,加林和准岳父母——也就是红梅的父母亲商定了婚礼的时间,初步定在“五一”前夕的四月二十七日,农历三月初八。 当寒假结束他们二人回牌坊中学上班时,已经是农历正月十二,距商定的好日子不到两个月时间。 结婚本来是人生最大的喜事,但这桩“喜事”却如一块沉重的石头搁在王加林的心里,成了他这个时期最大的精神负担和压力。一想到结婚,他就愁眉苦脸,似乎有一件难得不得了的麻烦事在等着他。 也难怪,除了摊在办公室的几块木板以外,他什么都没开始准备呀!主要是因为没钱。他和方红梅的工资,一直是合在一起使用,两个人的积蓄加在一起,只有一百多元钱。 靠这一百多元钱结婚,怎么样精打细算也不够啊! 家具是非打不可的,家具打好之后还得做油漆;棉被c床单c被面c被里c枕头c枕套c枕巾这些床上用品是少不了的;每人还得置办一身新衣裳;再就是请客。就算在学校里举办婚礼,不邀请双方的亲戚朋友参加,牌坊中学有二十多个同事,起码也得置办三桌酒席 这些最基本的花销,少说也得五百元钱。 也就是说,眼下还有三四百元钱的缺口。填补这些缺口,加林一直指望着他爸王厚义和他妈白素珍。 去年暑假,加林回王李村帮忙家里“双抢”时,他爸和胡月娥曾承诺,结婚时帮他三百元钱。但是,自他奶奶去世之后,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王厚义和胡月娥再也不提这个话了。 春节期间,加林向父亲和继母谈到过准备上半年结婚,希望家里能够帮助他。 王厚义就一句话回敬他:“家里没钱。” 加林说,也不一定非要你们兑现之前承诺的三百元钱,多少都无所谓,表达一下你们做老人的心意。我现在确实是遇到困难了,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王厚义还是那句话:“家里没钱。” 加林心里发毛,火气也上来了:“有钱没钱只有你自己知道!钱是你挣的,给不给是你的自由。但是,拆老屋多余的那些木料哪儿去了?那是王家的祖业。我是王家的子孙,用那些木料打家具结婚,总不过分吧?” 王厚义两只眼睛鼓得像灯笼,横眉怒目地骂道:“你管那些木料哪儿去了?老子处理这些木料,未必还要跟你个小狗日的商量?” 是的,家里堆积如山的两屋子木料,早已无影无踪。 加林他奶活着的时候,曾气呼呼地向孙儿控诉过:加草出生时,因为违犯政策,大队罚了五百元钱,是靠卖木料出的;王厚义的四弟王厚德在潜江结婚时,曾用汽车拖了满满一车木料到潜江农场 自己的弟弟结婚,王厚义能够那么慷慨地送木料;轮到自己的儿子结婚,他却如此一毛不拔。 天下有这样做老人的么?恐怕打着灯笼也难找。 看到父子俩剑拔弩张,胡月娥就满脸堆笑地出来做好人。 她劝王加林学聪明一点儿,给潜江的大伯大妈c三叔三婶写封信,告诉他们要结婚的消息,接他们回王李村参加婚礼。 “舌头打个滚,叫人不折本。你在信里把话说好听些,态度诚恳一点儿。大伯和三叔条件那么好,一人帮你一点儿,结婚的钱不就有了?”胡月娥显得非常有经验的样子,启发王加林。 加林听到这里,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让他向潜江的伯伯叔叔们低头,才是王厚义和胡月娥的真正目的。 这是不可能的。加林绝对不会去求这些与他虽有血缘关系c却没什么感情的伯伯和叔叔。 王厚义的父母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依次取名厚仁c厚义c厚道c厚德。王厚义排行老二,他二十四岁时从潜江农场来到王李村,成就了一桩悲剧的婚姻。——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哥厚仁一直生活在潜江农场,是砖瓦厂的工人,娶了个四川女子为妻,生育了两儿一女三个小孩。他三弟厚道在部队服兵役多年,转业后回潜江农场担任副场长,老婆是潜江农场医院的医生,生有两个女儿。他四弟厚德是弟兄四人中长得最帅的,人也聪明能干,结婚后还生了两个儿子。可惜人能命不能,几年前莫名其妙地死于一场非常普通的疾病,据说属医疗事故,但一直没有定论。厚义的父母在小儿子厚德去世之后,也相继离开了人世。 王厚义与白素珍的婚姻破裂之后,他一直在试图培养加林与潜江农场那些亲人们之间的感情,希望儿子融入潜江农场那个大家庭,但这种努力一直没有实质性的效果。 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加林始终与潜江的爷爷奶奶c伯父伯母c叔叔婶婶和堂弟堂妹们亲热不起来。 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没有缘分”吧! 加林他爸王厚义这边儿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能够得到援助的希望几乎为零。加林他妈白素珍那边儿有没有指望呢? 白素珍对儿子加林与方红梅恋爱一直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尽管她从来就没有见过方红梅,只是从加林的来信中,知道她初恋时曾在男生的选择上摇摆不定,就认定方红梅品行不端,为人不正,是个朝秦暮楚c水性杨花的女子。 此外,她觉得加林十七八岁就“沉溺于女色”,是胸无大志的表现,太没有出息了!她曾在信中毫不留情地嘲笑和痛骂儿子,“命令”他“悬崖勒马”,赶紧与方红梅一刀两断。 王加林自然不会服从白素珍的“命令”。 他甚至觉得母亲的言行让人匪夷所思,提出的都是些无理要求,于是回信进行反驳,义正辞严地予以拒绝。 结果,加林得到的是白素珍言辞更为激烈c态度更为刻薄的攻击。 他们母子之间有关恋爱的争论战火纷飞。双方各执一词,固执己见,谁也不肯让步。 为了消除误会,改变母亲对方红梅的看法,王加林还利用寒假专程去过一趟河北迁西,与白素珍当面沟通,但两人不仅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还加深了矛盾和分歧。 有时,王加林觉得这种争论其实毫无意义,也很无聊。 反正他们母子相处的日子很少,将来也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他和红梅的事情,白素珍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认可不认可都无关紧要。只要他和红梅真心相爱,坚持走到一起,白素珍也无可奈何。 不过,一想到母亲对红梅毫无根据的指责,一想到这些分歧可能对未来生活带来不利影响,加林还是希望母亲在见到红梅之后,能够喜欢红梅,通过当面的交流,改变过去的成见。至于他们结婚时白素珍会不会提供“赞助”,他心里同样没有一点儿底数。 总而言之,王加林对父母的帮助满怀希望,但又毫无把握。 因为学校里找不到适合于打家具的场所,红梅她爸提议,把木板拖到方湾镇,他去请师傅把家具打好,再送到牌坊中学。 王加林当然乐意。但同时又面临另一个难题,牌坊中学距离方湾镇一百多里路,拖木板肯定少不了汽车。 去哪儿找汽车呢?就十几块木板,专门请一辆汽车又划不算。 红梅她爸说,方湾镇经常有人去花园水泥厂买水泥,他留心一下,再有买水泥的汽车去花园镇,就托别人顺便把木板带回。 这件难肠事算是有了解决的方案,下一步就是等顺路车了。 王加林天天在学校里盼望着顺路车,但顺路车却迟迟不来,反而把他妈白素珍等来了。 与母亲在牌坊中学不期而遇,加林虽感意外,但并不是特别紧张。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反正他和红梅已经领了结婚证,马上就要举行婚礼了,白素珍的态度对他们的婚事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 让加林没有想到的是,他妈见过方红梅,居然非常满意。 白素珍夸奖红梅模样儿长得俊,说她知书达理,言谈举止得体,还特别会体贴人。 “老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这真是一点儿也不假。都怪加林以前在信里面没有把你介绍清楚,让我产生了误会。看来,我儿子眼光还是不错的,没有看走眼。”白素珍拉着方红梅的手,笑呵呵地发着感慨,“当然,我反对你们恋爱,也是有私心的。我一直希望加林将来找机会去河北工作,让我们母子在有生之年能够生活在一起。他如果在湖北安了家,我的团圆梦想也就落空了。唉,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也不强求了,不干涉你们的婚姻自由。” 紧接着,白素珍从手提包里拿出两百元钱,交给方红梅。 她说这是婆婆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也是她送给儿子的结婚贺礼。 红梅客套地礼让了一阵,最后还是红着脸收下了。 王加林见到这种场面,心里自然非常高兴。因为恋爱纷争对母亲的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他发现母亲与春节时相比,明显地瘦了,眼眶大了,脸上只剩下一张黄皮,免不了有些心疼。 拉了一会儿话,喝完一杯水,白素珍突然转移话题,卖起了关子。她问儿子和儿媳:“你们猜,我是从哪儿到这里来的?” 加林和红梅迷惑不解地望着白素珍。 除了王李村c白沙铺和孝天城,她还能从哪儿来呢?但白素珍既然如此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显然不是这三个地方。 “方湾镇?红梅的家里?”王加林问。 白素珍抿着嘴摇摇头,然后笑了笑:“说出来,吓你们一大跳。” 加林和红梅更觉蹊跷。 “我是从胡月娥前夫家里来的。”白素珍如同扔出了一颗手榴弹。接着又开始喝第二杯开水,慢慢地介绍胡月娥前夫家里的情况。 她首先骂胡月娥贱,对胡月娥看上王厚义难以理解。 白素珍说,胡月娥的前夫健在,长得高高大大的,身材非常魁梧,英俊潇洒,看上去像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虽说有精神病,但只是间歇性的。不发病时,跟正常人一个样,甚至比一般人还会体贴人。每天都是五更不到就起床,到河里去打鱼,天蒙蒙亮送到街上去卖,然后回家吃早饭。 胡月娥的婆家也是非常幸福的。公公婆婆都很扎实,婆婆帮儿子媳妇带孙子,公公开了个豆腐铺,打豆腐赚钱。二老膝下共有三个儿子,都已结婚成家。胡月娥的前夫是老大。老二是木匠,做家具和农具卖,一个水车就可以卖到两百元。老三在部队里当兵,是个连长。两个弟媳也都通情达理。 加林和红梅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都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他们只知道胡月娥的前夫患有精神病,经常打胡月娥。胡月娥被打怕了,就扔下家里的大人和小孩,一个人出外乞讨。到王李村时,在本家二爹的撮合下,被加林他爸收留。 王厚义和胡月娥就这样生活在了一起。 “胡月娥前夫家还不知道她的下落,一直在到处找她。”白素珍神神秘秘地继续说,“我这次去她前夫前,把胡月娥的藏身之地告诉了他们。他们准备近日去王李村扯皮。我到要看看,王厚义胡月娥这对非法同居的奸夫如何应对!” 王加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觉得母亲的这种做法不是很妥当,但又不好明说。他问母亲,这些天是在哪里度过的,在哪儿居住,吃饭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白素珍于是一五一十地谈起了她在孝天城c双峰镇告状和在王李村调查取证的情况。 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让加林和红梅听得身上寒毛直竖。 他们觉得白素珍太厉害了,几乎把孝天城所有的政法部门都搅得不得安宁,而且正值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期间。 如果一个人缺少对法律的敬畏c对公序良俗的认同和对风俗习惯的尊重,那是极其可怕的。在两个年轻人眼中,白素珍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或者说,为了自己出一口怨气,她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不顾及任何其他人的感受,不考虑身边所有人受到的伤害。这种歇斯底里和丧心病狂实际上是无知的表现。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因为无知,才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碰壁。这起案子,如果全权委托给一个专业律师代理,绝对不会走那么多的弯路,更不会发生那么多荒诞不经c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白素珍说,拿到王李村党支部开的证明之后,她又去了双峰卫生院,找负责抢救她养母的医生了解情况,并让医生出了一份证明。 带着这两份证明,她再次找到双峰派出所。 派出所杨所长认真审查之后,认为证据比较充分,就把案子移交到了双峰法庭。 双峰法庭承诺会尽快开庭审理。 接下来,白素珍就去了孝天城,到法院询问房产纠纷案子的情况。 孝天法院还是那句话,让她先回河北保定,等候通知。 万般无奈,白素珍只有摊出最后一张王牌。她拿着冯婷婷写的那封信,去找孝天市某副市长。 副市长和曹书记一样,答应去找法院院长,督促法院尽快审理。可是,当她再次去市法院时,民事审判庭苏庭长态度依然不买账。 苏庭长说,他已经收到了好几个领导批字的纸条,但不管托谁说情,案子还是得他来办理。他不办,你白素珍找再多的人,就算搬来天官,也没有用。 白素珍与苏庭长大吵了起来。 她不顾法院工作人员的阻拦,强行闯入市法院院长办公室。 法院院长对她相当冷淡,甚至态度生硬。 白素珍于是乘车到省城武汉,找到省高级人民法院。 省高院接待甚为热情,对白素珍的遭遇也深表同情,但涉及到案子时,却说鞭长莫及。因为他们只受理重大的刑事案件,以及在全省范围内有重大影响的民事和经济案件。 “这都是些什么当官的!”白素珍讲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难怪人们说,宁可冤死人,也不找衙门。我这个案子,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清楚楚地摆着,要多好判,就有多好判。可他们就是拖,拖!不予审理!他们不知道,拖一天要耗费我多少钱。我已经花了四五百块钱了。我再也受不了这口窝囊气,我要采取行动!不闹出点儿事来,他们是不会理睬的。昨天,我给孝天法院院长写了一封信,话当然是很不好听的。我说,我将去双峰镇王李村,住进那栋本来属于我的房子里,要她对我的人身安全负责。” 白素珍说,她准备到白沙铺找大货,让大货去召集二货和三货,伙同胡月娥前夫家的人,清明节期间到王李村大闹一场。把那栋“本来属于她的房屋”拆掉,用汽车把檩子c椽子和家具拖到牌坊中学来。 这样一闹,法院就不会袖手旁观了。 王加林听后,当然很不赞成。 说实话,他被父母闹怕了。想起父亲和母亲扭打成一团c哭天喊地c争吵叫骂的场面,他就不寒而栗。 小时候,加林是胆怯。一见到父母打起来,他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手足无措。现在呢?主要是顾及面子c顾及名誉。那种自己的父母打架c几十人或者百把人围观的场面,是叫人难堪的。何况,他的父母不共戴天,为了丑化对方,都极力编造最丑恶的事实,互相攻击,说出一些最难听的话来。 加林劝白素珍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任性蛮干。事情总得通过政府c通过法院慢慢解决。性急没有用,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白素珍哪里听得进去! 她甚至儿子不支持她正义行动相当恼火。发誓般地宣称,无论加林清明节回不回王李村,她是去定了的,而且一定要闹得天翻地覆! 白素珍说完,就拎起手提包,气呼呼地走了。 方红梅赶紧跟着出去相送,问婆婆准备去哪儿。 “我去白沙铺找我的几个弟弟,他们总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亲姐姐受别人欺负,站在一边儿置之不理,无动于衷。”白素珍没好气地回答。 白素珍走后,加林陷入到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他知道,如果把他爸逼急了,王厚义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要是父母互相残杀,闹得鱼死网破,任何一方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他不情愿看到的。 阻止这次冲突,恐怕已经不可能了,但王加林觉得,自己清明节还是应该回王李村。 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父母闹出事来。 四月五号,王加林天蒙蒙亮就起床了。他连走带跑地赶往花园汽车站,可汽车还是提前发车,已经开走了。 下一班车是午饭以后,来不及等。他只好原路返回牌坊中学,骑着自行车往王李村赶。 途经双峰镇时,碰到了在那里赶集的皮匠三爹。 皮匠三爹说,胡月娥的前夫和公公昨天下午就到王李村来了,还带着胡月娥和前夫生的两个小孩。胡月娥乱吼乱骂,面目狰狞,发疯一般地赶他们走,甚至抄起锄头,扬言要挖死两个小孩。疯子和他的老父亲吓得要命,当天又带着两个小孩回去了。加林他妈素珍是今天上午到王李村的,在村口遇到了胡月娥,她突然饿虎扑食般地向胡月娥冲过去,狠狠地抽了胡月娥两个耳光。胡月娥大声叫骂。王厚义闻讯从家里冲出来。白素珍则大喊着“救命”,跑进了村支书家里,把门顶得紧紧的 “你一定要理智,”皮匠三爹嘱咐加林,“不要偏向任何一方。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们毕竟都是你的老人。” 加林谢过皮匠三爹,骑车向王李村疾驰。 想起父母打架时的情景,他羞愧难当。一个跑,一个撵,喊的喊,骂的骂,这像什么样子啊! 加林到家时,已是中午。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正纳闷,本家二爹来了。告诉他说,他爸厚义和他妈素珍都在村支书家里。法院里来人了,正在处理。 听说有法院的人在,加林那颗悬着的心这才着了地。他把自行车停在大门口锁好,往村支书家去。 加林首先看到的是父亲王厚义和继母胡月娥。 胡月娥怀里抱着加草,右手牵着加叶,正在向围观的人们诉说自己挨打的情况。王厚义则坐在村支书家门口的一块石头上,似乎在探听屋里的动静。 看到加林,王厚义迎着他走了过来。 “走走走,回去!”王厚义拉了一把加林的衣襟,径直往家里走。 加林只有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爸往回走。 “没吃饭吧?”进屋后,王厚义问。 加林说,在路上吃过两个包子。 “陪我喝盅酒。”王厚义拿出两个酒杯,端出一碟兰花豆和一碗臭豆腐,然后提起装有半瓶白酒的酒瓶子,把两个酒杯斟满。 加林感觉父亲的行为有些不正常。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这个四十岁的男人身心交瘁。 “我前生造了什么孽啊!”王厚义一口一杯地喝完几杯酒之后,突然号啕大哭,双手抱着头发稀落的脑袋,泪珠掉进了酒杯里。 加林默默无言地陪着他爸喝酒。 王厚义抽泣半天之后,又抬起头来,怒目圆睁,质问王加林:“你回来干什么?你今天为什么要回?” 加林无言以对。 他心里的确有点儿同情和可怜他爸,尽管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爸。 王厚义仍然不停地喝酒,发呆,叹气,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双峰法庭庭长和村支书来到家里,他才起身让座,倒水递烟。 “素珍没有走吧?”王厚义问两个领导,“打了人,可不能叫她就这么走了,社员打架还罚款呢。” 法庭庭长劝王厚义马虎点儿,不要与女同志计较。他又叫加林去村支书家里,把白素珍弄走。 “那可不行!”王厚义站起来表示反对。 “她们妇女打架,与你这个男将什么相干!”村支书吼道。 王厚义还是不服气。 加林趁机起身,赶紧前往村支书家里。 与母亲一见面,白素珍就责备加林上午没有回来。 她说,幸亏双峰法庭的人来得及时,不然的话,她肯定会被王厚义打死。 加林拎起母亲的手提包,拉了拉她的手臂,叫她赶紧走。 “你父亲打我呢?” “村支书和法院的人都在呢。” “今天今天就看你这个做儿子的了。”白素珍喃喃自语,两条腿筛糠一般,不住地抖动。 王李村口,王厚义在村支书的挟持下,没有轻举妄动。 他只是虎视眈眈地瞪着白素珍。但是,在加林回自家门前推自行车时,胡月娥突然像猛虎一般地扑向白素珍,打了白素珍一耳光。 法庭庭长迅速把胡月娥推开了。 白素珍大声喊叫起来,捂着刚刚挨打的脸庞,命令儿子加林为她报仇,去把那一耳光打回来。 加林扶着自行车没有动。 他像木桩一般立在那儿,没有动同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是因为王厚义正用血红的眼睛怒视着他么?是因为胡月娥正用恐惧的眼睛哀求着他么?是因为法庭庭长宣布“两人已经打平了,谁也不准再动手”么? 说不清楚。 万分痛苦的王加林泪如雨下,他拉着一个劲上窜下跳的他妈白素珍,失魂落魄地上路了。 路上,白素珍一个劲地痛骂王加林。 她斥责加林没有当众揍胡月娥,为她拣回面子。她用最恶毒c最刻薄的话诅咒加林,把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儿子的身上。 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只想到自己出气,是不会体谅加林的难处的。 直到她骂累了,骂够了,骂乏了,这才告诉加林:白沙铺的大舅妈病了,在住院,大货没有来;二货和三货又扯客观,不听从她的安排。胡月娥前夫家里人多口杂,意见不一。爷爷奶奶觉得孙子没娘太可怜,想把胡月娥弄回去。老二和两个媳妇又有些担心,怕胡月娥回去之后天天吵闹,把家里搅成一锅羹。最后,只有疯子和他的老父亲响应。 结果,“好端端的一个计划”就落了空,还致使她挨打受辱。 “我打胡月娥,是因为听她弟媳讲,她诬蔑我在‘三线’时如何缠住你继父,如何同老马共同密谋,害死了老马的前妻。这是你晓得的,我和你继父认识时,他前妻都死了一年多了。那时你大舅” 白素珍又开始无休无止的诉说。 回到牌坊中学,白素珍整天昏睡,足不出户。 她偶尔起床写起诉书,控告胡月娥犯有诽谤罪,有侵犯人身权利的行为,但这些诉状邮寄出去之后,都杳无音讯。 白素珍不理儿子加林。有什么话,她就对方红梅讲,再由红梅转告加林。 白素珍说,她准备去白沙铺住几天,再带着马颖过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之后就回河北保定的家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孝北县新城区是在一大片农田和几个村落的基础上开发修建的,基本上都是新单位和新楼房,好地段c好门面随处可见,租个地方开办营业网点是比较简单的事情。但是,赵国栋对几位副行长提到的很多租赁用房都不满意。他固执己见,偏偏相中了是非之地花香街,坚持要在花香街设立银行营业网点。 提到孝北县的花香街,我们又得多费点儿时间,说说这条街道的来历和故事。 孝北县成立之后,非常荣幸地被确定为国家扶贫重点县。 争取到这一“荣誉”,不需要弄虚作假,也不需要掺杂水分。建县之初的主要经济数据都摆在这里:全县国民生产总值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gdp只有四亿元,全县金融机构存款余额不足一亿元,财政收入只有一千万元。 因为基数小得可怜,孝北县委和县政府就提出了“拼搏八年翻三番,建成中等发达县”的奋斗目标。 一般情况下,地方党委政府制定发展规划时,都是五年一个周期,契合国家的“几五”规划,为什么孝北县会提出“拼搏八年”这个时间段呢? 孝北县是1993年成立的,算上建县元年,再过八年就该进入新世纪了。也就是说,县委县政府提的是“世纪发展目标”。 到二十世纪末,全县的gdp要在四亿元的基础上翻三番,达到三十二亿元。这是一个非常宏伟的目标。没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胆识和气魄,是很难提出来的。 很多孝北县人特别是花园镇人都认为这是画饼充饥,是县委县政府一些领导不切实际地吹牛。正如1958年“大跃进”时期放出的农作物高产“卫星”一样,太离谱了!他们嘲笑县老爷们继承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衣钵,也想创造“一个萝卜千斤重,两匹毛驴拉不动”的奇迹。 县委县政府丝毫也不为外界的冷嘲热讽和奇谈怪论所动摇。 为了给全县六十万人民加油打气,县委县政府组织专门人员成立专门机构,明确了孝北县的县花c县标c县歌和县庆日。 县花是鸡冠花,因为鸡冠花耐旱,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都能生根,开出灿烂的花朵。县标为金鸡报晓,因为建县时是十二生肖中的鸡年,准备在县城显要的位置修建一座金鸡雕像。县庆日为把县委县政府正式揭牌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全县机关放假,学校停课,举办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县歌歌名叫明天的辉煌,由武汉音乐学院的专家教授作词作曲,聘请著名的军人歌手闫维文c李丹阳演唱。 很快,催人奋进c激动人心的县歌就传遍了孝北县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大地。十多米高的县标纯铜铸造的大公鸡雕像,也出现在了107国道与洪花路交汇处的环岛中央。 如此红火热闹,让孝北县上上下下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县委县政府各部门c各乡镇c各企事业单位都围绕“拼搏八年翻三番”的宏伟目标,制定自己的发展规划,拿出实现规划的具体工作方案和措施。 孝北县地处大别山南麓c江汉平原北部,地形北高南低,地貌以丘陵山地为主,澴河居中贯穿南北。全县有耕地46万亩,林地44万亩,水面10万亩,总体上属于农业大县。耕地中的水田每年能收两季稻谷,旱地每年能收一季麦子,插空还能种植棉花c花生c黄豆c芝麻c红薯c甘蔗c玉米c高粱c烟叶c荸荠c莲藕等农作物。 辖属十二个乡镇结合自身特点打造特色产业。邹岗镇主推拳头产品太子米。双峰镇围绕双峰山旅游风景区开发旅游资源,同时做大茶叶产业。小河镇和小悟乡临近革命老区大悟县,多为山地,开展以玉皇李c早蜜桃c银杏c板栗c珍珠菜和中药材为主体的多种经营。水资源比较丰富的乡镇则以水库塘堰养鱼为主,同时建立生态风景区和旅游度假村。一些地域特色不明显的乡镇也尝试着养特种狗c养牛羊猪c养鸡鸭鹅c养毒蛇,养驼鸟县城所在地花园镇位于平原地带,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全县工业发展的重任。 我们已经知道,历史上花园镇的工业是红火过一阵的,有段时间甚至可以与孝天城叫板。到孝北县成立时,花园镇很多企业都不怎么景气了,有的已经关门停业c破产倒闭。维持生产经营的企业,不到高峰时期的一半,能够写进县委县政府工作报告c值得县领导提及的,只剩下孝北县水泥厂和孝北县牙刷厂。 这两家备受关注的龙头企业开始抢抓机遇,进行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规模。尤其是县牙刷厂,引进了英国制造的先进设备,增加了多条生产流水线,号称年产量将位居全国首位,雄心勃勃地要做同业老大,打造“中国第一刷”。 两家龙头企业的技术改造项目得到了多家银行的贷款融资支持,尤其是银行孝北县支行,几乎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这两家企业身上。但是,振兴孝北县工业,仅靠这两家企业是远远不够的。 县委县政府于是又出台多项优惠政策,鼓励招商引资,想方设法吸引外地的人才c资金和项目。招商引资优惠政策不断出台,诸如三年免税c用地半价c落户奖励c住房补贴等等。尽管如此,愿意来孝北县投资兴业的单位和个人,仍然寥寥无几。 县委副书记安宁赴中国东部和南部沿海经济发达地区考察之后,突发奇思妙想,向县委县政府提出了一条别出心裁的建议:在孝北县城新修一条特色街道,专门从事现代服务业,定位为“休闲娱乐一条街”。 他说,眼下全国各地都在招商引资,从投资环境来看,位于中部的孝北县没有什么比较优势,要想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解放思想。下猛药,出奇招,出奇才能制胜。那些有钱的大老板到一个地方投资兴业,赚钱盈利是一个方面,他们还要在那里工作和生活,所以,舒适c宽松的环境也很重要。孝北县最大的短板,就是业余文化生活匮乏。看看从孝天城来的360名选调干部,下班之后往往都不知道该去干什么,除了喝酒打麻将,就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如果有了“休闲娱乐一条街”,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们要打造一条特色街道,来吸引投资者的眼球,让他们愿意来,而且来后还不愿意走。用丰富多彩的休闲娱乐活动,让来投资兴业的老板们“乐不思蜀”,爱上孝北,迷上孝北,扎根孝北,建设孝北。 听完安副书记振振有词的奇谈怪论,县委书记和县长都看清了他的花花肠子,知道他意欲何为。但是,为了全县经济的繁荣和发展,党政主要负责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认为安宁同志的建议很好,同意把这个议案提交常委会讨论。 经县常委们投票表决,安宁的“金点子”最终获得通过。 很快,孝北县城就诞生了一条新的街道花香街。 花香街位于京广铁路线与107国道之间。从孝昌县标金鸡报晓处沿107国道南行500米左右,即是花香街口。街道东西走向,与洪花路平行,长约千米。沿街的建筑全部为三层小楼,风格大同小异。店铺基本上都是歌舞厅c酒吧c茶楼c洗脚屋c沐浴城c按摩院之类的休闲娱乐场所。 为了打造花香街的特色品牌,促进并保持其繁荣昌盛,孝北县政府专门下发文件,成立花香街综合管理办公室简称花管办,对这条街道实行封闭管理。 花管办工作人员从县工商局c县税务局c县公安局c县城建局c县环保局等职能部门抽调,集中在一起办公,统一负责花香街的日常管理事务。除花管办以外的其他单位和人员,未经县委县政府授权和批准,不得擅自进入花香街执行公务。 县委县政府出台的这项特殊政策,被人们解读为花香街的“保护伞”。 一时间,花香街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受到不少投资者和娱乐行业从业人员的青睐。街上的数百间门面房被抢租一空,帅哥美女趋之若鹜。 花香街与其他街道的经营时间明显不同。这里白天门庭冷落,夜晚却歌舞升平。白天走过花香街,街道两边的店面大多关门闭户,即使开了门,也只能看到衣着暴露的美女坐在门口晒太阳。当暮色降临时,街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就开始闪烁,歌声和舞曲开始响起,花香街就热闹起来了。 来这里消费的,基本上都是男士。他们往往是满身酒气地进屋,口齿不清地大喊大叫c吆五喝六。很快就有一长排浓妆艳抹c年轻漂亮的小姐站到他们的面前,供他们挑选。挑中的小姐马上兴高采烈地拥着男士进入包房,唱歌c跳舞c喝酒,打情骂俏,搂搂抱抱。接下来,红男绿女们就不那么安分了,手开始到处瞎摸,嘴开始到处乱啃。最后就水到渠成地找地方,做保健,搞按摩,伺机行苟合之事当然,也有目的性很强的男士,来了就直奔主题,吵着叫着找小姐开房,完事了就直接走人。 花香街迅速成为孝北县最红火c最热闹c知名度最高的一条街道。就像人们谈起澳门就会想到赌博c谈起韩国就会想到美容一样,谈起花香街,大家就心知肚明,知道那是找小姐鬼混的地方。社会上因此还流传着这样的打油诗: 新县孝北新气象, 公鸡立在路中央。 花香街上人气旺, 都说笑贫不笑娼。 花香街的诞生与走红,对于孝北县人特别是花园镇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他们听别人一谈起这条街道,就觉得脸上无光。 伤风败俗!旧社会也没这么搞过,新中国都四十多年了,怎么能够这样胡作非为?舆论一边倒地批评县委县政府,甚至骂县老爷们想政绩想疯了。如此铤而走险,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有人预言,花香街肯定会出事的,叫停和关闭是迟早的事情。眼下的繁华,绝对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议论归议论,批评归批评。不少人还是想去花香街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试图揭开花香街的神秘面纱,见识一下花香街的风流韵事。特别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谈起花香街,心里就像钻进了毛毛虫,痒痒的,有那么一丝渴望,又有那么一点儿担心和害怕。不过,只要有合适的机会,找得出适当的借口,他们还是会“以身试法”,壮着胆子,放任自流,心甘情愿地“堕落”一回。 花香街的街道上,以及周边的停车场和空地上,经常停满了挂着外地牌照的车辆,有孝天城及辖属县市区的,也有武汉c信阳等周边大中城市的。 看来,花香街的品牌效应已初步显现。 不过,不愉快的事情和不和谐的声音还是时有发生。特别是那些因为自己的男人去花香街鬼混而受到伤害的女人,她们丧失理智地到县政府大院门口跳骂,甚至结伴到那里静坐示威,强烈要求县政府出面,把花香街那些臭不要脸的“小婊子”们赶走! 这些“愤怒的小鸟”们最终都会被警察哄走。警察对她们先是和颜悦色地相劝,不行的话,就声色俱厉地强行拉走。 花香街依然轻歌曼舞,红红火火。 就是这么一块颇具争议的是非之地,被赵国栋当成了开办银行营业网点的最佳场所。 他的理由是:银行必须跟着金融资源走。哪里金融资源丰富,银行就应该去哪里设立营业机构。孝北县城目前生意最红火的地方是哪里?人们最愿意花钱c出手最大方的地方是哪里?花香街嘛!不仅本地有钱人愿意去那里消费,还有大批外地人在那里烧钱。花香街一百多个门店,每天的现金流量肯定相当可观。还有那些小姐们,除了接待客人的提成,还有小费收入,一次少则五十,多则一百甚至几百,她们才是有钱人啊! 结果,银行在孝北县新城区的第一家营业网点花香街储蓄所去年国庆节隆重开业。 这也是进驻花香街的唯一银行机构。 不过,开业之后的业务发展情况却不尽如人意,与赵国栋的美好愿望相差十万八千里。 进驻花香街经营的老板,以及娱乐业从业人员多是外地人,因为行业的特殊性,他们的风险防范意识比较强。政策宽松时,抓紧机会赚钱稍有风吹草动,眼看苗头不对,就会拍屁股走人。 虽然在银行孝北县支行工作人员苦口婆心的宣传推介下,一些老板和小姐到花香街储蓄所开立了存款结算账户,但这些钱都是临时性存放。数额稍微大一点儿,他们就会全部转走,汇给他们的家人,或者转移到他们认为比较安全的账户上。 花香街基本上没有花园镇本地居民,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存钱。储蓄所又不能办理对公结算和票据业务,机关团体c企事业单位的财务人员从不光临此地。 如今,银行花香街储蓄所开业已经一年多,各项存款余额还不到一百万元。每天业务量小得可怜,要死不活的。拖着七名银行员工耗在这里,死撑着门面。 银行在孝北县新城区的业务份额不断缩很多老客户都流失到了其他银行。 今年初,在市分行的督促下,银行孝北县支行赶紧租用县新华书店的两间门面房,在孝北县新城区开办了另一个营业机构城东分理处。这才维系了一部分银行的客户,遏制了业务份额快速下滑的势头。 缺乏科学民主的决策机制,任何事情都是单位“一把手”说了算。如果选拔任用的“一把手”是个庸才,而且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听不进正确的意见和建议,则会给单位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这是银行各层级普遍存在的弊端。 王加林算是一个明白人,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清清楚楚。 在设立花香街储蓄所的论证阶段,他就产生过质疑。并非他有什么先见之明,而是觉得花香街的老板和小姐们赚的钱不干净。银行不应该依托客户的非法所得拓展业务,更不应该为他们的非法经营提供方便。 可是,加林主任位卑言轻。几个副行长提出的意见,赵国栋都不予采纳。他一个中层干部的建议,自然连半毛钱也不值。赵国栋连理都懒得理会。 遇到这样一位行领导,王加林只能自认倒霉。 联想到自己去年为了争取金融宣传奖,还写了拓荒行长创业者的足迹等好几篇文章为赵国栋歌功颂德,王加林感到脸红。 他突然觉得,新闻写作其实是最不靠谱的。说好说坏,全在于写新闻稿件的人。编辑就是个摆设,他们至多看看文章的语句是否通顺c结构是否完整c有没有错别字,不可能对新闻价值和内容的客观真实性把关。 既然行长冥顽不灵,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王加林也就不打算当什么“领导的参谋和助手”,殚精竭虑地为赵国栋卖命了。他更不愿意违心地充当吹鼓手,去写那些溜须拍马c粉饰太平c吹牛胡诌的新闻宣传文章。他决定干一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比方,写一点儿散文之类的文学作品,把一直没有长进的英语捡起来,练习五笔字型打字,学习计算机知识,参加自学考试和函授学习,再拿几个文凭。 学无止境,他总是想着为自己不停地充电。 上次去孝天城查看自学考试分数,王加林得到的是好消息:报考的三门课程全部合格。这就意味着,他将拿到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第二个专科文凭。 几年前,他拿到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这次拿到的是法学专业。前不久,王加林还报名参加了华中金融专科学校国际金融专业函授学习,马上就要赴武汉参加第一次面授。如果顺利的话,他将在三年之后拿到自己的第三个专科文凭。 看到这儿,肯定有人觉得奇怪:拿到了专科文凭,接着就应该去读本科呀,本科毕业了,再去考研究生。只有这样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学历才能够提高。王加林是怎么回事呀?就算他拿一百个专科文凭,最高学历还不是专科么?这个道理他都不明白吗?有病吧! 王加林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业余自学和参加考试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拿文凭。 在牌坊中学当教师时,他教的是语文,又爱好写作,参加自学考试报考的,自然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他平时在家里啃书本,每年的四月下旬和十月下旬到孝天城参加考试。 历经四年,终于用一大摞单科合格证去换回了一个烫金的专科毕业证书。 紧接着,正如人们所希望的那样,他报名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段的自学考试。本科考试要求更高,难度也更大,除专业课程外,公共课还要考英语。因此,王加林报考时心里惶惶的,对最终能否毕业,没有一点儿把握。 果不其然,第一次报考的两门课程都不及格。 当时正读本科函授的方红梅劝他: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自学考试那么难,不如就去搞函授c读电大或者参加进修。只要通过成人高考进了门,就不愁拿不到文凭。 但那些年,教育部门对教师进修和参加函授c电大学习控制得相当严,每年定员定指标报考,而当时想拿文凭的人,又和现在打麻将的人一样多。 王加林一无关系,二无路子,指标猴年马月才能落到他的头上?他只有多花点儿功夫,多下点儿力气,咬着牙参加自学考试了。 正在为本科考试煎熬的时候,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国家司法部在全国举行律师资格统考的消息。他的心又活动起来。受师范时的班主任汤正源的影响,他一直向往从事律师职业。 当时,全国上下都在倡导“发展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法律服务业方兴未艾,律师职业受人尊重。社会上还传闻律师收入相当高,再加上律师执行职务涉及面广,能够广泛地接触社会生活,对酷爱文学创作的王加林,无疑会大有帮助。 他果断决定,停止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段自学考试,全力备考律师资格,以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考律师必须学习法律。于是,王加林一打二就,同时报名参加了法学专业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工夫不负有心人。王加林历经两次考试,终于如愿获得了律师资格证书。不过,他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任何变化。原以为取得了律师资格,就能够像汤正源一样改行当律师的,但现实远非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两年后,王加林参加银行孝天市分行的社会招聘,以综合得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与此同时,他还收到了湖北大学本科函授班的录取通知书。因为刚刚到一个新单位工作,加上函授学习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与银行业务不对口,他放弃了这次取得本科学历的机会。 常言道:隔行如隔山。对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的王加林来说,银行是个全新的领域。不管他文章写得多么好,官司打得多么棒,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一个不懂金融的外行。因此,加林又起心自学金融专业知识,立志拿一个金融专业的大学文凭。 机会终于在今年八月份出现了。 加林主任从市分行下发的文件中得到这样一条消息:为了帮助全省金融机构培养外汇业务人员,省人民银行与华中金融专科学校联合开办国际金融函授班,面向全省银行业金融机构从业人员招生。要求专科以上学历才能报名参加,毕业后颁发国际金融专科文凭。 由于是专科的专科,学历得不到提升,大家对这种学习都不怎么感兴趣。 整个银行孝天市分行系统,只有王加林一个人报了名。别人觉得这种函授学习无异于浪费时间,而他却如同“瞌睡遇到枕头”一般高兴。 在王加林看来,既然在银行工作,就应该系统地学习金融专业知识,接受专业培训。参加函授学习,一年还有几次到武汉面授的机会。坐在大学教室里聆听高校老师授课,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可以了却自己一个心愿。出门面授,还能使他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放放风c透透气,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结交一些新朋友。 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函授学习的费用,按规定可以由单位报销。这种待遇,是他业余自学十几年从来没有享受过的。 参加自学考试那些年,每次到孝天城,他都得向牌坊中学领导请假,所有的费用都得自己掏腰包。住在我们已经比较熟悉的国光旅社,啃烧饼,吃面条,从来舍不得点菜吃米饭。 回想起这些经历,加林主任觉得,参加银行系统组织的函授学习,自己赚大发了,又何乐而不为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清明节一过,距婚礼的日子只剩二十天时间了。 加林和红梅拟定了一份购物清单,准备抽周末休息时间去一趟省城。星期天早晨,他们带上家里的全部积蓄和加林他妈送的200元礼金,以及在学校会计邹贵州那儿预支的下个月工资,坐上南下的列车,兴高采烈地去武汉购买他们的结婚用品。 说起来好笑,所谓购物清单,也就是身上穿的和床上用的,唯一奢侈一点儿的计划,是准备买两只装衣物的皮箱。 和所有到武汉购物的外地人一样,他们首选的购物场所是闻名遐迩的武汉商场。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转公交车在中山公园下。对面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两人兴致勃勃地走进商场,开始楼上楼下到处转。转过一阵儿,他们发现这里的东西都很贵,手里的钞票根本就买不齐清单上的物品。 于是,又转战到附近的汉正街。 汉正街真是名不虚传啊!这条自古就享有“天下第一街”美誉的小商品市场,生意红火得让人眼花缭乱。来自五湖四海的生意人操着不同的方言在这里讨价还价,买进卖出,迎进送出。每一条街巷都被匆匆忙忙的行人挤得水泄不通。加林和红梅跑了好几个门店,别人都说只做批发不搞零售,拿着钱都买不着东西。好不容易找到零售的商家,他们又发现商品质量比较“水”。比方服装吧,有的扣子都没有缝齐,有的试穿时发现已经脱线开口。 一分价钱一分货,看来便宜并不完全是好事情。 “去中南商业大楼看看吧!”方红梅提议道。 两人又到武汉关码头坐轮船,前往武昌。 到中南商业大楼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没有时间换其他地方了,只有凑合着挑选。因为红梅总是强调价廉物美,买齐清单上的东西,两人的腿都快跑断了,肚子也饿得叽里咕噜直叫唤。 出门到一个小店铺买了四个包子,又让别人倒了两杯白开水,两人边吃喝边盘存。手头还有180多块钱,买点什么呢?加林想到了红梅去年冬天就想要的呢子大衣。可是红梅不同意。她说,冬天已经过完了,有没有呢子大衣无所谓。最好去买一部小型录音机,既可以学外语,又可以听音乐,将来怀孕了,还能对宝宝进行胎教 加林立即表示赞成,腿一下子也不酸了。 他们再次返回中南商业大楼,找到商场电器销售部,百般挑剔地选好了录音机。 付钱时,红梅却发现背包里的钱包不见了。 加林叫她别着急,过细地再找找。 红梅于是走到墙边的空旷处,把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又把背包使劲地抖了抖,还是没有钱包的影子。她呆呆地立在墙根儿边,眼泪直往下掉。 加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从口袋里搜出买包子时多出的四元零钱,拎起皮箱,拉着红梅走出了中南商业大楼。 好在来时就买好了返程的车票,不然的话,他们回花园镇都成了问题。 坐上火车之后,红梅趴在茶几上,一个劲地抽泣。她哭得那么伤心,加林听着,心都碎了。 可是,钱已经丢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加林强作笑颜,安慰着红梅,尽量说些好听的话,让她高兴。 他说,我们还算走运的,毕竟买了这么多东西,要是一到武汉就把钱丢了,不是更亏么?人应该知足。又说,折财免灾。说不定,菩萨会在其他方面保佑我们呢! 可加林越说,红梅哭得越起劲。 下车已是午夜。天上飘起了雪花,寒风呼啸。 走出花园火车站,两人冻得浑身发抖,不住地打着寒颤。他们一人提着一只皮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努力辨认着通往牌坊中学的道路。 风夹着雪花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没一会儿,双手就麻木了。 走出花园镇,进入黑暗笼罩的田野时,风更大,雪更猛,还下起了冰雹。 为了抵御冰雹的袭击,他们双手举起皮箱,顶在头上。冰雹打在皮箱上,乒乒乓乓直响,打在手臂上,钻心一般地疼。 与风雪搏斗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才回到他们的“伊甸园”。 都说祸不单行,看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加林和红梅周日去武汉买东西钱包被偷,已经够倒霉的了,周一上班后,他们又遇上了烦心事。 下午召开全校教师大会,副校长丁伯华郑重其事地通报:“上礼拜我对老师们批改作业情况进行了抽查,发现有某语文老师3月31日竟然批改了29本学生作文。速度真是惊人!大家想一想,就一天时间,还要备课呀c上课呀,总得干点儿其他事情吧。从时间上分析,我们就不难想到,这个老师批改学生作文是很不认真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态度极不端正!” 所有的语文老师都比较紧张。大家都从桌上拿起自己所任班级的的学生作文本,翻看批改日期。 通常来讲,一个工作日批改29本学生作文,的确有些困难。因为每篇作文改完之后,还得写上一段评语,是很费脑子,很花时间的。只要是教过语文的教师,都有切身体会。 要想达到这种速度,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全天放下所有其他的工作,一心一意批改作文;再就是走马观花地一目十行,随便写两句评语,批个日期。 大家都在一起工作,哪些老师批改作文认真,哪些老师比较马虎,大家心里都有数。王加林把目光投向几个最有可能“一天改29本作文”的同事,结果这些人在翻过作文本之后,都表现出坦然自若c若无其事的样子。 显然,他们不是丁副校长批评的对象。就算他们真的一天改了那么多作文,也不会实事求是地标注批改日期。他们会把批改时间写成好几个不同的日子,绝对不会为领导检查留下把柄。 加林老师3月31日根本就没有批改过作文。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是方红梅呢?与此同时,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猜测,因为红梅批改作文比他还要认真,每一个病句每一个错别字都不会放过,改过的作文本往往是红彤彤的一片。 他用探询的眼光看了看方红梅。 方红梅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脸拉得老长,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光芒。 听完丁伯华含沙射影的批评,她突然发话了:“我想问一问丁副校长,你能告诉我3月31日是星期几吗?” 丁伯华一时答不上来。 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老师们面面相觑。好多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办公室墙上的挂历。 红梅老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你既然不记得,那我来告诉你吧。3月31日是星期天。星期天大家都在家里休息,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改了一天的作文,这有错吗?我是考虑到自己4月中旬要出去面授,还要忙结婚的事情,就想加班把作文改完。如果你认为改得不认真,可以指出批改中的错误。凭什么那么武断地说,一天改29本作文就是对工作极端不负责任?” 丁伯华脸涨得通红,被噎得哑口无言。 过了好半天,他才嗫嚅道:“是星期天吗?星期天也改不了那么多吧” 不少老师都埋下头,暗自发笑。 “丁副校长,你既是领导,又是长辈。不至于我曾顶撞过你,你就一而再c再而三找我的麻烦吧!一个大男人,不至于心胸那么狭窄,连一点儿肚量都没有吧!”红梅继续针锋相对。 丁伯华恼羞成怒,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为避免冲突升级,女校长关玉荣及时出面,把会议的议题转到了其他事项上。 会场上紧张而又尴尬的氛围暂时得以化解。 散会后,王加林刚回到宿舍,教体育的程彩清老师突然跟了进来。他叫加林去他家一趟,说是有事情商量。 加林于是带上宿舍门,先到红梅那里去打了声招呼,然后跟着程老师,走向正对校大门的第一排校舍。 彩清老师的家里烟雾弥漫,好几个年青教师都在里面。 见加林进来,其他老师递烟的递烟,倒水的倒水,表现得非常热情。 接下来,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大家同仇敌忾,开始控诉副校长丁伯华的罪行。有人说他自私自利,什么好处都往自己怀里揽。有人说他妒贤嫉能,想方设法压制年青人。有人说他品行不端,背地里调戏女学生程彩清老师提议,联名写信到镇教育组,集体要求丁伯华辞职。 “他毛遂自荐的副校长,算个球呀!” “这种人绝对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听说他还想入党,我们坚决不同意!不能让这种败类混进党组织。”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矛头都是指向丁伯华的。 痛痛快快地骂了好半天,英语老师才把要商量的事情抛出来。他说,准备以学校青年教师的名义向校领导提建议,从新学年开始,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把学校教师分成四十岁以上和四十岁以下两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同年级一个班的教学,平行班之间比着干。 “我们就是要让丁伯华看看,到底是中老年教师厉害,还是青年教师厉害。”英语老师进一步强调了此举的意图。 加林觉得,这个建议虽然不错,但学校领导绝对不会采纳。 “采不采纳是他们的事情,提不提是我们的事情。”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加林只好说,大家怎么弄,他都不反对。要他签字他就签字,要他表态他就表态,但具体工作他可能没时间参与。现在结婚的事情,自学考试的事情,家里的纠纷,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顾不上其他的。 大家对此表示理解。彩清老师还非常关心地询问加林的婚事筹办得怎么样。 加林回答说,家具已经在方湾镇打好了,但来不及上油漆,因为距婚礼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那就把家具放在方湾镇,等结婚之后,随便挑个日子再拖呗。”彩清老师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加林说,红梅她爸也是这个意思,但红梅她妈又觉得洞房里一件新家具也没有,太不像样子。 大家又叽叽喳喳的议论开了。有的说,就这样不油漆直接拖到学校来。也有的说,没油漆的家具放在洞房里面,通房白色显得不吉利。 最后,多数老师还是建议采纳红梅她爸的意见,结婚以后再拖家具。 事实上,加林对洞房里有没有新家具并不是特别在意。他眼下最发愁的,是筹办婚宴的钱还没有着落。 就算只请三桌酒席,买鱼买肉,买烟买酒,买糖果,买各种蔬菜,怎么也得一百多块钱,但从武汉回来之后,他已经身无分文了。 最初,加林是打算用白沙铺大舅送的礼金,以及学校老师们凑的份子钱筹办婚宴的。白大货和妈桂英曾承诺送给他们一百元钱。另外,按照牌坊中学的惯例,学校有老师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大家每人会送三元钱的份子钱。加林和红梅属于双职工,大家会加一块钱,送四元钱的份子钱。全校二十四个老师,除去他们本人,总共可以收八十八元份子钱。所有的礼金加在一起,就有接近两百元钱,办三桌酒席也就差不多了。 现在的情况是,学校老师们的份子钱收齐了,但白大货夫妻俩的礼金还没有动静。 加林又不能主动开口去向他大舅讨,那像什么样子嘛! 为了弥补这一百块钱的缺口,他打算回王李村去找他爸王厚义。 虽说厚义对儿子的婚事漠不关心,一直不闻不问,故意装聋作哑,但加林觉得,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是应该找他。一来与父母商量,征求老人的意见;二来让王厚义承担作为父亲应该承担的责任。 工资已经提前预支了,母亲白素珍给的两百元钱用完了,该收的礼金和份子钱已经收过了,加林感觉自己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身为父亲的王厚义,在他唯一的儿子结婚的时候,总不至少一毛不拔吧!他未必真的会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丢人现眼而见死不救?如果加林办不起婚宴被别人戳脊梁骨,被别人看不起,这也是在打他当父亲的脸啊!难道王厚义连这么一点儿亲情都不顾? 带着这一系列的疑问,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加林踏上了回老家王李村的路。 坐在长途汽车上,加林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次回家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与家人好说好商量,不发脾气,不争不吵,不哭不闹。无论王厚义和胡月娥是什么态度,他都要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他甚至想,自己尽可能表现得调皮一点儿,痞一点儿,儿子在父母面前,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丢丑也是丢在家里。 加林知道父亲有钱。 在加林他奶去世之前,王厚义曾多次承诺,儿子结婚时,他最少拿六百元钱出来,年前给三百,年后给三百。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加林也不指望父亲兑现那六百元钱了,他只需要一百元钱临时救个急。当然,如果王厚义能够开恩,多帮助一点儿,那就是大喜过望了。 和以往坐汽车一样,加林又晕车了。虽然在车上没有呕吐,但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打嗝,相当难受。 下车之后,他站在公路边,扶着白杨树干,还是把早晨吃的面条全部吐了出来。吐完之后,他满眼是泪,感觉却舒服多了。 路边正好有一条水渠,水渠沟底流淌着一股麻绳一般的细流。 他沿着土坡走了下去,在够得着水的地方蹲下身,洗了洗手,用双手捧水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再才回到公路上,朝王李村的方向走。 刚进村口,他碰到了皮匠三婆。 皮匠三婆慌慌张张地告诉他:“疯子又来了。” 加林知道,“疯子”指的是他继母胡月娥的前夫。他没太在意,继续往家里走。 到自家茅厕旁边时,看到他家大门口停放着一辆自行车。一个身穿黄色军大衣c剃着平头的陌生男子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正在与屋里的人讲话。 加林猜测,那陌生男子可能就是“疯子”。 “疯子”说话有条有理,而且振振有词,情绪比较激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胡月娥跟着他回家。 初次见到“疯子”的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个精神病人。 加林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自己家里坐着本家二爹c本家二婆c皮匠三爹和其他几个邻居。 他爸王厚义则坐在大门口把守,双手不停地剥着花生米。 大家正一个劲地向“疯子”解释,说胡月娥不在家,带着加草到孝天城去了。 看见王加林,大家不约而同地与他打了一声招呼。只有王厚义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剥他的花生米。 本家二婆轻声提醒厚义:“加林回来了,可能还没吃饭呢。” “不管他!”王厚义低声回答,口气相当生硬。 加林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屋,站在那里相当尴尬。他耐心地听了一会儿“疯子”的胡话,感觉非常无聊。后来记起村里有个儿时的伙伴在外面做油漆工,想去看看他在不在家,咨询一下油漆家具的事情。于是,又拨开人群离开了。 等他再次回来时,围观的人已经散了。 门口停放的自行车也不见了,显然“疯子”已经走了。 堂屋里坐着本家二爹c皮匠三爹和他爸王厚义。 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爹开始与加林搭讪,询问他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 加林便把婚礼的安排一古脑儿说出来,表面上是回答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爹,实际上是说给他爸王厚义听的。 王厚义一直没有做声,闷声闷气地剥花生米。筛子里的花生剥完之后,他又拿起菜篮子,准备去自留地里扯菜。 “厚义!”皮匠三爹叫住他,“加林的事,你要考虑呢。还有三天就办酒席,已经没有日子了。” “与我么事相干!他有一个有钱的妈,还怕结不成婚?”王厚义揶揄道。 “这是什么话?他毕竟是你儿子,你毕竟是他老子嘛。” “我没有他这个儿子!”王厚义绝情的吼起来。 加林确实忍无可忍,回敬了他爸一句:“这是你说的啊!” “是我说的!怎么了?”王厚义气势汹汹地转向加林,“从今往后,老子与你一刀两断!老子将来老了,动不得了,哪个龟孙子找你!你潜江的大伯和三叔,都叫我莫作你的指望。” 又是潜江的大伯和三叔! 加林算是彻底明白了,他爸心里早有其他的打算,根本就没有把他这个儿子当做一回事。即便是这样,他觉得该说的话,还是应该说清楚。 “这是你做父亲的说的话!我今天特地回来与你商量结婚的事情,你竟然是这么一个态度。你没作我的指望,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婚事你不管,我照样可以结!”王加林说完,转身就走。 过了自家茅房,快到老宅旧址的时候,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爹都喊着他的名字追了过来。一人拽着他的一条胳膊,往回拉。 加林委屈地哭了起来:“你们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像个做老人的吗?王李村有第二个像他这样当父亲的吗?” 本来抱着加草的王厚义听到这里,把加草塞给胡月娥,大声叫骂着,吼着凶着冲向王加林,挥舞着拳头要打他的人。 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爹又放开加林,回过身来拦挡王厚义。 刚刚还一个劲地往村口走的加林,见父亲凶过来要打他,他反而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不动了。 他显得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小时候那种胆怯和害怕的感觉。 “狗日的!都是白素珍叫他回来找老子闹的。你今天跟老子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想离开王李村。”王厚义挣脱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爹的阻拦,一把拉住加林的上衣,扯掉了一颗纽扣。 王加林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又有几个围观的乡亲赶上前去,帮助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爹,一起把王厚义推开了。 加林这才慢腾腾地走出村子,前往孝花公路去拦回花园镇的长途汽车。 路上,他越想越委屈,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 这个时候,他还是希望有人能够把他劝回王李村,或者听到他爸王厚义来喊他回家。父子俩化干戈为玉帛,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能不能拿到钱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要在自己结婚的大喜日子里,闹得一家人都不开心。 但是,并没有人来追他。 一直到加林走上孝花公路,也没有人来劝他回王李村。他孤身一人站在公路边,等候着长途汽车。整整等了两个多小时,既不见车来,也不见人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加林估计再也不会有班车来了。他横下一条心,壮起胆子,拦下了一辆大货车。 加林好说歹说,司机才答应把他捎到花园镇。回到牌坊中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白素珍问儿子,回王李村要了多少钱。 加林没有吭声。 见加林情绪低落,白素珍又开始给儿子打气:“有什么值得愁眉苦脸的?你未必还有什么求他王厚义不成?” 话虽这么讲,但加林的确非常郁闷。 也不仅仅是因为回王李村没有要到钱,从内心里讲,他不想与父母任何一方把关系搞得太缰。正如皮匠三爹嘱咐他的那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晚上,王加林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他感觉头昏脑胀,眼睛发涩,上下眼皮总像要粘到一起似的。因为上午有课,加林还是强打精神,到食堂买回馒头和稀饭,招呼他妈白素珍c他妹马颖c他小舅子方敬武和他老婆方红梅一起过早。 刚刚吃完,上课钟声就敲响了。 加林走进办公室,拿起讲义夹准备去上课。将走还没走时,他突然透过窗玻璃看到了他爸王厚义。 厚义驮着一个大蛇皮袋子,低着脑袋,正朝加林的宿舍走去。 加林迅速把讲义夹扔在办公桌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办公室外面跑,试图拦住他爸。——因为他妈白素珍正在他宿舍里洗衣服,照看着马颖写作业。 还是晚了!王厚义已经推开了加林的宿舍门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加林他爸与加林他妈并没有失去理智地打骂起来。 王厚义把蛇皮袋子丢在房门口,很快地退了出来。 白素珍则在王厚义退出房间时,“怦”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加林赶紧掏出钥匙,把他爸厚义带到方红梅的宿舍里。 王厚义进门便泣不成声。 他说,昨天一夜都没有睡着,今天五更就起床,往花园镇的方向走,走到周巷镇才搭上班车。 因为急着上课,加林不能久留。 他怕父亲一个人寂寞无聊,同时又担心母亲过来与他爸发生冲突,于是回到办公室,找到教导主任宁均富和学校会计邹贵州,让他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到方红梅的宿舍里,陪他父亲聊聊天。 宁主任和邹会计愉快地答应了。 加林老师这才重新拿起讲义夹,一路小跑地赶着去教室。 上完第一节课,加林再次回到红梅的宿舍时,宁主任和邹会计还在与他爸王厚义拉话。 宁主任提醒加林:“你爸还没有吃早饭呢。” 加林说他马上就去做。 蜂窝煤炉子和锅碗瓢盆都在他的宿舍里,加林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他妈白素珍。 撬开已经封好的煤炉子,利用等待炉火燃旺的间隙,加林打开他爸王厚义带来的蛇皮袋子。 里面装的是花生c红苕和蚕豆夹,都是责任田里的出产。 “这些带给你结婚的?”白素珍嘲弄地问。 加林嘱咐他妈白素珍,今天切切不要闹,在学校里影响不好。 白素珍还是那句话,除非王厚义不找她的麻烦。 厚义以往来学校看望儿子时,每次都要喝点酒。加林就想给他爸炒两个菜,但是,又怕他妈白素珍不高兴。思想斗争了好半天,加林还是炒了一盘蕃茄鸡蛋,拎起桌上的半瓶白酒,准备送到红梅的宿舍。 白素珍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加林走出房间时,恼火地打了女儿马颖一巴掌。 王厚义没有喝酒,啃了几口馒头,就都放下了。 他哽咽着诉说自己的难处:安葬加林他奶扯的账还没有还清,今年收成又不好。虽说经济上帮不上儿子什么忙,他还是希望加林在学校举行完婚礼后,回王李村一趟。他准备在村子里请几桌客,放一场电影 说完,就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元钱,放在桌子上。 “家里就这点儿钱了,算是我和你后妈的一点儿心意。”王厚义丝毫也没有愧疚之感地申明,“你要嫌少我们也没办法。我回去了。” 加林没有言语。 他知道留他爸在学校里也不是很方便,于是搬出家里的自行车,骑车送王厚义去花园镇赶班车。 当加林送走他爸从花园镇返回时,白素珍对他大发雷霆。 白素珍质问儿子,为什么和王厚义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难道真的像老话说的那样,“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王加林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提出的这些问题。 白素珍不依不饶。 她命令加林从今往后必须随她姓白,不得姓王。另外,在学校举行完婚礼后,不得回王李村去参加王厚义办的酒宴。 加林回答说,姓氏只是一个符号,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感情和爱憎,改与不改,没有多大意义。更何况,他从小学到中学,从师范到参加工作,一直都是姓王,档案根本就改不过来。 至于回王李村参加喜宴,加林说他已经答应父亲了,现在没办法改口。如果他出尔反尔,让村里的乡亲们眼巴巴地等着,也不合情理。 白素珍听到这儿,火冒三丈。她腾地站起身,猛地掀翻桌子,手指着加林的额头,破口大骂。甚至扬言,要把加林父子俩的丑恶行径写出来,印成传单到处散发。 叫骂声很快把隔壁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吸引过来了。 大家都劝白素珍冷静,有话好好说,不用这么大动肝火。气大伤身,大吵大闹会吓着了小丫头马颖。 白素珍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她一边继续咒骂儿子不得好死,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同时,命令王加林退还她的200元礼金。 老师们的劝解和方红梅的赔礼道歉,丝毫也不起作用。 白素珍提起自己的行李,拉着马颖,只等着加林还钱。 王加林眼睛都气红了。 他转身朝外,怒气冲冲地走向学校财务室。加林写了一张借条,向邹会计借了两百元钱。然后,又怒气冲冲地返回自己的宿舍,扔在已经被方红梅扶起来的桌子上。 白素珍从桌上拿起钞票,手指头蘸着唾沫,认认真真地清点了两次。 确认无误后,她揣进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拉着女儿马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牌坊中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走出武昌火车站,王加林立刻被省城的繁华景象弄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 翻出《入学通知书》,看了看去华中金融专科学校的路线图。他开始向别人打听公交车站在什么地方,准备去那儿坐10路公交车。 正当他站在广场上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年轻女子向他靠了过来。 “大哥,去我们那儿休息一下吧!” 王加林疑惑地看了那女子一眼,猛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脸霎时红了。原来武汉也有“花香街”!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表示自己没兴趣。 “去休息一下嘛!挺近的,前面拐弯就到,去找小姐玩一下。”妖艳女子缠着他不走,“我们那儿的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姐,二十岁不到,有的只有十七八岁,还是黄花闺女,保证让大哥满意” 王加林赶紧离开,用近似于愤怒的口气予以拒绝:“不去不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见过世面的加林主任,听着拉客女裸的挑逗,臊得面红耳赤。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啊,招嫖竟然如此明目张胆。 他摆脱拉客女的纠缠,找到公交车站,坐上了10路公交车。 在阅马场下车后,步行穿过蛇山下面的鼓楼洞。到达民主路,根据热心路人的指点,他终于进入了《入学通知书》标注的荆南街。 嘿,那么狭窄的一条街道!还不如花园镇的中山街宽敞。 沿荆南街走了几分钟,就见到了华中金融专科学校的大门。 校园也没有王加林想象的那么气派。校舍多为三四层楼的老房子,高楼大厦不多。 好不容易找到学校成教处,但大门紧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告知函授学员办理报到手续的有关事项。 王加林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半,属于“告示”中的午休时间。 学校成教处下午两点钟才有人上班。 他懊丧地走出校园,在荆南街一家小餐馆里吃了一碗热干面,又回到民主路上,漫无目的地随便闲逛。 穿过司门口,走过户部巷,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长江边。加林看到了雄伟壮丽的武汉长江大桥,以及长江对面高耸入云的龟山电视塔。他记得上学时在课本里学过,武汉长江大桥是连接着龟山和蛇山两座山,与龟山电视塔相对的应该是黄鹤楼。 于是,他非常兴奋地爬上江堤,返身回望,果然看到了闻名遐迩的千古名楼——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馀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的这首描写黄鹤楼的千古绝唱一下子浮现在脑海,诗朗诵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啊呀!这些以前只能在电视里面看到的美景,自己已经置身其中么? 王加林扶着江堤上的铁栏杆,望着烟波浩淼c滚滚东流的长江,心潮澎湃,激动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刚才在华中金融专科学校,他还对学校的普通和平凡有那么一点失望,现在发现学校附近有这么好的地方,他立刻欣喜若狂了。 面授的这几天,我一定要到处看一看,走一走。爬龟山,上蛇山,登黄鹤楼,亲电视塔,从长江大桥的这头走到那头,漫步两江四岸,看看沿江的风景。 对了,还有黄鹤楼下面的红楼——辛亥革命博物馆。 哎呀,要是把照相机带来就好了。支行办公室的照相机一直由加林主任保管,他不在家,也没有人会使用。如果带出来用几天,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有点遗憾。 要是有个照相机,每走一个地方都照几张相,带回去给红梅和彤儿看,她们不羡慕死才怪呢!说不定,下次到武汉面授时,她们也会跟着来玩呢!等明年暑假时,无论面授,还是不面授,一定要把她们带到武汉来玩一玩。 快到两点钟时,王加林又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再次来到华中金融专科学校成教处,门已经开了。 填了几张表,交了2400元学费,领了两本新书,《货币银行学》和《企业会计》。——这是本次面授学习的两门课程。 办理完报到手续,王加林又走出校园,到学校对面的干部培训中心办理入住手续。 没想到,2400元学费里面竟然不含面授期间的食宿费。函授学员的住宿和吃饭,学校里根本就没有安排,一切都得自理。 他妈的!这哪儿是函授学习,纯粹是敲诈勒索。 交了200元住宿费,王加林身上只剩100多元现金了。 这几个钱,一个星期的饭钱都不够。他庆幸自己带着银行信用卡,不然的话,中途还得回家去拿钱。 住房安排的是两人标准间,但没有配牙膏c牙刷和毛巾之类的洗漱用品。在学生食堂吃饭,各人自己买餐票,还得自备碗筷。 没人接待,没人指引,什么都是黑的。 王加林感觉如同没娘的孩子一般。他对函授班的组织工作感到非常失望。因为老婆方红梅也参加过五年本科函授,面授学习是由教育部门负责组织的。每次面授都有专门的辅导员,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考虑得非常周到。 金融系统组织的函授班,怎么会这样松松垮垮,如同一盘散沙? 安放好行李,王加林就去外面寻找商店,购买牙膏c牙刷c毛巾c香皂c搪瓷碗c钢勺这些日常用品。 买好东西返回干部培训中心的路上,他看到路边有个电话亭,突然想到应该给梁雯打个电话。 梁雯何许人也? 一个曾经非常崇拜王加林c兴许对他还有那么一儿点意思的女大学生。他们之间的故事,得追溯到好几年之前。 我们已经知道,王加林是个文学爱好者。 他最初喜欢上文学,是在孝天师范学校上学的时候。当时,我们伟大的祖国刚刚从十年动乱中缓过神来,文艺界万象更新,欣欣向荣。一年一度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评比,尤其受到青年学生的关注,是很多文学爱好者非常感兴趣的话题。那时的孝天师范学校,有很多学生都在偷偷摸摸地搞写作,不折不挠地给报刊编辑部投稿。 大势所趋,更准确地讲,是受同桌方红梅同学的影响,一直恪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认为“百无一用是文人”的王加林,后来也改弦易辙,加入到文学青年的大军,开始了小说创作。 他写出来的东西,第一个读者自然是方红梅。 美其名曰让她修改,实际上炫耀的成分居多,或者说,是在向她汇报自己的进步,展示自己的才华。而且,王加林发现,讲求红梅同学“斧正”文章的,远不止他一个人。 班上所有的文学爱好者,不论是写小说散文的,还是写诗歌词赋的,初稿一出来,无一例外地都交到了方红梅的手里。 我们的红梅同学简直成了“业余编辑”。 不过,师范的这些才子们在校期间能够有所建树的不多,很少听说有人在文学报刊上发表作品的。王加林也是在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六年之后,才在本地区主办的文学杂志《槐荫》上发表处女作。 那是一篇近万字的短篇小说,题为《男人的眼泪》,刊发在当期杂志的头条。 几天之后,他就收到了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来信。 当时,加林真的非常激动,并非因为别人言过其实的恭维,而是由于他发现自己写的小说居然有读者关注。 一个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自己的劳动得到别人的认可。 看过信笺上那娟秀的字迹,王加林猜想,写信的可能是个女孩子。读完内容,看到落款处的“梁雯”二字,他更是深信无疑。 梁雯用俏皮活泼的文字,把青春少女那种细腻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王加林仿佛看到一个漂亮的女生,在他面前蹦蹦跳跳,歪着头,调皮地眨着眼睛,扮着鬼脸,开着得体的c令人捧腹的玩笑。 梁雯说,她是孝天师专中文系的学生,课余时间也有舞文弄墨之爱好,同时还是学校排球队的主力队员。她最佩服的人,是台湾女作家三毛和中国女排队队长张蓉芳。 梁雯在信中问加林,《男人的眼泪》是不是以他自己为原型创作的?文中所述是否实有其事?夸张的成分占有百分之几? 这个问题把加林老师难住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这篇小说的诞生,缘于他与方红梅之间跌宕起伏的感情经历。 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结婚之后,在牌坊中学的校园里开始了他们简单而又平凡的生活。 每周有五天半的时间上班,上课,备课,批改作业,管理学生。周六下午和周日休息,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到校园周边的田野c乡村c铁路技校和部队营房散步,或者去花园镇转转。 如果他们眼睛不往外看,两耳不闻窗外事,把生活圈子限定在学校这么一个区域,建家立业,生儿育女,按部就班,安贫乐道,在牌坊中学自得其乐,把这片天地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加林和红梅也可以成为在花园镇出类拔萃c在社会上口碑不错的中学教师。两人能够共同打造一个受人尊重的教师家庭。这样终其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问题是,这两个年轻人一直不满足于现状,总是幻想着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却发展,到一个环境更好的地方去落脚。 他们只是把牌坊中作为事业的或者中转站,绝对没有把这里当成终点的打算。 我们也没有必要苛求他们从一而终,一直扎根在乡村,乐于奉献,也没有理由责备他们野心勃勃c好高骛远,因为每一人最初并不知道自己适合从事什么工作,更不清楚自己未来应该朝哪个方面发展。一个人趁着年轻的时候折腾一阵,奋斗一番,并不是什么坏事情。毕竟,我们都希望自己能够释放出身上所有的潜能。 相比较而言,红梅老师远走高飞的心思动得更早,愿望也更强烈。这主要是因为她读湖北大学本科函授时,到外面去的机会更多,接触的人也更广。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让红梅老师眼花缭乱;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让红梅老师自惭形秽。 和方红梅一起参加函授学习的另外四个女同学,有三个家住孝天城,一个家住大悟县,无一例外都是城里人。 四个女生中,有的已经结婚,有的正在恋爱。无论是成了家的,还是没有成家的,条件都比较优裕,生活都特别幸福。她们穿着新潮服装,她们背着时尚皮包,她们用着高档化妆品,让我们的红梅老师相形见绌。 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聚在一起,就免不了要闲聊,如果用北方话讲,叫拉话,或者唠嗑。 这些雌性公民说起活来就没完没了,无休无止。话题无非是老公或男友,小孩和父母,以及男女双方的家庭。比方,老公长得帅不帅呀,对她们好不好呀,从事什么工作c当的什么官呀,小孩在哪儿入托儿所c在哪儿上幼儿园呀,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如何在经济上援助她们c在生活在帮助她们呀,家里又添置了什么家用电器呀 听着别人不无炫耀地侃侃而谈,红梅老师总是默不作声。 她能说什么呢?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 无论是婆家,还是娘家,都拣不出一件让她骄傲c值得自豪的事情。 老公王加林和她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婆家支离破碎,闹得乱七八糟。娘家也在农村,父母是最底层的农民。弟妹们还在中学用功,谈不上有什么出息。她生育女儿王彤时,遭遇难产,导致大出血,身体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恢复。每天除了上班,还要侍候老公,照顾孩子,料理家务。吃的穿的,仅能维持温饱。家里只有最简单的几样家具,除了电风扇和单卡收录机,再没有其他的家用电器。日复一日的操劳和长期营养不良,使得红梅老师体弱多病,面黄肌瘦,皮肤粗糙。才二十几岁,看上去就如同一个黄脸婆。 方红梅最感愧疚的,还是觉得对不起他们的女儿彤彤。 断奶之后,她出门面授就不再带上女儿了,而是把彤彤留在家里,交给王加林照看。 加林老师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还要安排父女两人的生活。日子烂包成什么样子,不说也能够想象得到。何况牌坊中学又是那么偏僻,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同龄的小孩子中,有几个象他们的女儿彤彤这么悲惨和可怜? 与别人一对照,方红梅就心理失衡,觉得满腹委屈。进而,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恋爱c婚姻和家庭。 她悔恨交集,有时甚至会产生满腔的愤怒。 悔什么呢?当然是她在恋爱上的愚蠢和幼稚无知。 当初孝天师范学校里英俊潇洒c才华横溢c家庭美满的男生那么多,她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王加林这个“渣男”呢?要条子没条子,要样子没样子。人矮不说,还上身长下身短,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走路又不注意抬头收腹挺胸,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似的。皮肤虽然白嫩,但奶油书生气十足,完全没有高仓健c王心刚那种粗犷的男子汉风度。家庭条件更是无从谈起。 是因为王加林文章写得好,显露出了一些在文学创作上的潜力,以至于自己把他当成了未来的作家么?可是,直到现在——参加工作已经六年了,他也没有写出什么狗屁呀! 方红梅发现自己“走眼”之后,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莎士比亚有句名言:如果得到了爱情,就拥有了世上的一切财富。学生时代的方红梅曾经把这句话作为座右铭,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日记本里。 如今,她觉得这句话简直是一派胡言,并且让她深受其害。爱情能够当饭吃c能够当衣穿c能够当钱花么? 人生在世,还是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恨什么呢?当然是恨王加林,恨他不成器,恨铁不成钢。 就算我当初瞎了眼,但我毕竟还是嫁给你了,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你,还为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儿。你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就应该担负起应有的责任,为我和女儿创造好一点儿的生活环境,让我们过得舒心和快乐。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是你的无能!你不能成为我的靠山,凭什么娶我?你不能让女儿幸福,凭什么把她弄到这个世界上来?你自己受苦受累活该,为什么要拖累我和女儿彤彤? 因为追悔莫及,方红梅就把王加林看成罪魁祸首,把造成她和女儿悲剧的原因,全部归结到王加林的身上。 每次面授结束,回到牌坊中学,红梅老师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发脾气,摔盆子砸碗,胡搅蛮缠地找王加林扯皮。 可以想见,我们的加林老师那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虽然与老婆磨牙拌嘴时,加林总是毫不示弱,甚至强词夺理,但过后,他还是会感到深深的内疚。 他,一个教师,一个平凡而又普通的农村中学教师,的确没有什么值得骄傲c值得炫耀标榜的。他也希望自己成为参天的大树,不当“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但是,成不了大树的小草,不能说不生存啊!说得好听一点儿,果实和花的事业需要人做,但绿叶的事业同样是少不了人的啊!命运把他安排到了一个不幸的家庭,环境使他成为一个清贫的教师,未必,他就没有体验生活温暖的权利?没有享受爱情欢乐的资格?他的一生也许只能这样,如同一根红烛,默默无闻地燃尽最后一滴烛泪,化为灰烬飘,散到广漠的空中 在极度无奈和无助的情况下,加林老师备感痛苦,身心交瘁。 老婆的逼迫和怒斥,有时折磨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为无处倾诉,王加林就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成了文字。 于是,就有了小说《男人的眼泪》。 《男人的眼泪》采取当时非常流行的“意识流”表现手法,或如涓涓细流娓娓道来,或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情真意切,如泣如诉,字字血,声声泪,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感染力。 这篇小说在当年的孝天地区文学作品评奖中,荣获全地区唯一的小说创作一等奖。 王加林也因为这篇小说一鸣惊人,加入了孝天地区作家协会。提前告知这些信息,大家就不难理解梁雯同学为什么会关注《男人的眼泪》,并且饶有兴趣地向作者提出那么多的问题。 收到读者来信的加林老师觉得,对一个女大学生去谈自己的家庭是很无聊的事情。他借用电视屏幕上经常出现的那句话回复:内容纯属虚构。 梁雯不相信。 她说,没有切身的体验,是不可能写得那样逼真c那样感人肺腑c那样催人泪下的。她嗔怪加林老师是个“不诚实的孩子”,说她很有可能会亲临牌坊中学,进行实地考察的。 王加林认为梁雯是在开玩笑,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约过了一个月,梁雯竟然真的来到了牌坊中学,找到了他的家里! 那天,方红梅刚好在武汉参加函授学习,家里只有加林和他们的女儿王彤。 梁雯站在加林老师的家门口,知道了王加林的身份后,便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他的家里。 逗了一会王彤,简单地寒暄了几句,梁雯就被加林老师的书橱吸引了。所有的文学名著都被她翻动了一遍,她又要看加林老师已经发表的作品,以及没有发表的书稿。 难得碰到如此热心的读者。王加林于是拿出自己的作品剪贴本和杂志样刊,摆在女大学生的面前。 梁雯读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的小朋友王彤。 王彤开始还阿姨前阿姨后地围着梁雯转,后来见这个大姐姐只顾看书,根本就不亲热她。于是,独自一个人去操场上玩了。 简单的午餐之后,梁雯就回了孝天城。 临出门时,她还带走了加林老师刚刚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初稿,说是要先睹为快。 自此,王加林更加频繁地收到梁雯的来信。 梁雯谈文学,谈她的学习和排球训练情况,谈她的家庭和朋友,谈象牙塔里的校园生活,谈女大学生宿舍的趣闻她写信的形式也五花八门:有时长篇大论,有时短如电文,有时是诗歌,有时是文言,有时在贺年卡上随便写几句,有时还配有自己画的插图。 王加林偶尔也给梁雯回信,但都比较简单,完全是礼节性的应付,没有梁雯那样的激情和雅兴。 他向梁雯索要那部中篇小说手稿,梁雯却老是推说还没有看完,支支吾吾的。后来终于邮寄过来了,却面目全非:一百多页手稿,基本上是被撕成碎片后,再用透明胶一页页粘贴好的。 梁雯在信中说,有一个同末,她把稿子带回安陆家里,三岁的侄儿试图让那本稿子变成一堆漂亮的纸花。 她气得把侄儿狠狠揍了一顿,又委屈得在家里直抹眼泪。回到学校,她一页一页地粘贴,整整耗费上两个星期的课余时间 她真诚地表达歉意,象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请求加林老师原谅。 捧着那摞手稿,王加林心潮澎湃,眼睛发涩。 又不是什么名篇名作,值得这样珍惜么?如果没有编辑赏识,还不等于废纸一堆?他心里真如翻倒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老婆方红梅总是把他说得一钱不值,他在女大学生的尊重和崇拜中,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于是,他第一次动情地给梁雯回了信,语句再也不是干巴巴的。他甚至像面对老朋友一样,倾诉了自己内心的委屈和苦闷,透露了眼下的尴尬境遇。 梁雯马上回信安慰加林老师,对加林老师“甘作绿叶”“甘为人梯”无私奉献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表示自己坚决支持加林老师的正确选择。 梁雯还说,她准备大学毕业后,申请到牌坊中学教书,与加林老师并肩战斗,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王加林非常感动,但他还是劝梁雯不要意气用事。在毕业分工尤其是职业选择问题上,一定要慎重。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子,应该有一个更远大c更美好的前程。 接下来,两人仍然信来信往。 让王加林感到吃惊的是,后来收到了信中,梁雯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有时,字里行间还依稀可见她的泪痕。 梁雯说,稍微长一点儿时间得不到加林老师的消息,她就丢魂落魄一般,学不进任何东西。以前,她在班上是最活泼c最开朗的,可现在尤其喜欢独处,常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或者在宿舍里懒床。 那年寒假到来的时候,梁雯没有急着回安陆老家看望父母和家人,却出人意料地又来到了牌坊中学。 虽是不速之客,方红梅还是热情地接待梁雯。梁雯对女主人的回报,却是不冷不热的,老是用不屑和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方红梅。 正赶上牌坊中学吃团年饭,梁雯无拘无束地随王加林一家三口来到学校食堂。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坐在了红梅老师和王彤之间。梁雯不怕任何人的直视,也不象上次来时那样,见到陌生人就感到难为情。 那天晚上,她留在学校,寄住在一个单身女教师的宿舍里。 第二天,天气突变,下起了瓢泼大雨。 吃完早饭,梁雯又执意要走,王加林夫妇怎么也留不住她。 梁雯既没有接王加林给她的雨伞,也没有换方红梅的雨靴,穿着自己那双半高跟黑皮鞋,一哧一滑地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当时,王加林真想打着雨伞,把梁雯送到花园火车站去,但是,他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一回了,再不能够继续错下去。如果继续感情用事,不仅会毁掉自己的家庭,还有可能葬送梁雯的前程,乃至一生。 送走梁雯,方红梅一直表现得非常平静,没有问老公与女大学生之间的长长短短。 这让王加林比较吃惊,同时,又有点儿失望。 他原以为,老婆会醋性大发,与他大吵大闹,甚至寻死觅活的,没想到,方红梅竟然不在乎他与别的女人交往。 是宽宏大量?还是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一回事? 王加林私下里观察和揣摩了好些天,但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说实话,他大胆包天地与梁雯交往,多少也有点儿报复方红梅的意思。 你不是看不上我么?你不是瞧不起我么?你不是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么?你不是说我没有享受爱情的资本和条件么?我偏要让你看看,除了你方红梅,还有更年轻c更漂亮的女大学生崇拜我! 眼见方红梅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王加林又开始自责。他觉得自己的这些小把戏,太小儿科,也太孩子气了。 不论方红梅发过什么样的牢骚,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不应该去计较,更不应该用荒唐的举动去报复。 红梅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啊!你怎么能够伤害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呢?更何况,她还是你孩子的母亲! 自那以后,王加林就主动中断了与梁雯的交往。 收到梁雯的来信,他不再回信,甚至很少拆开,有时直接扔进了生炉子用的废纸堆里。 时间一长,梁雯也就不再继续给他写信了。 两人完全断绝了联系。 花开花落,转眼已是七个春秋。 王加林以为梁雯早已在恼怒中把他忘记了,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前,梁雯又来信了,随信还寄来两本青年杂志。 梁雯说,她大学毕业后,应聘到武汉的一家杂志社工作。不是编辑,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内勤。 她说自己一直记挂和关注着加林老师。只要看到加林老师发表的作品,她都会认真拜读,并悉心保存。她希望加林老师有机会到武汉时,能够去看她,两人见见面,叙叙旧。 王加林收到这封来信和杂志后,一直没有告诉方红梅。是担心老婆吃醋,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接到华中金融专科学校的面授通知,他就在心里盘算着与梁雯见面的事情,所以,当他刚才看到电话亭时,就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 插入磁卡,电话接通后,王加林问是不是梁雯。 对方回答是,但声音听上去又不太象,并且老是“喂喂喂”地喊个不停,似乎电话机有什么毛病。 王加林自报家门,并告诉梁雯,自己在武昌,问她本周是否外出,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这时,梁雯才开始道歉。 她说,非常对不起,中午酒喝高了,神志还不是很清楚。 她询问了加林老师的住处,得知在荆南街时,又说自己对胭脂路和昙华林这片儿很熟,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梁雯那醉醺醺的声音,王加林感觉特别不舒服,印象中那个清纯的少女形象大打折扣。 男人醉酒就很可笑,一个酗酒的女人,绝对面目可憎。 王加林放下话筒,不打算与梁雯见面了。 他非常后悔主动打电话过去,内心盘算着,等面授快结束时,再给梁雯去个电话,就说自己学习太忙,走不开,撒谎敷衍她一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五月二日是王加林和他爸约定回王李村请客的日子。 大清早,新婚燕尔的加林夫妻俩就起了床,顾不上吃早饭,两人步行前往花园镇。 从花园镇开往双峰镇的班车比较少,每天只有两趟,上午下午各一班,错过了上午的班车,就得等到下午了。王厚义筹办的酒席是中午饭,加林和红梅必须上午赶回王李村。 他们快步疾行,时不时还小跑一段儿,到达花园汽车站时,距头班车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 买好车票后,两个人就在候车室里的长条椅上坐下来,等候进站。 见时间尚早,方红梅说她出去买两个馒头,填填肚子。 “对了,背包里有瓶梨子罐头,你把它打开,待会儿就着罐头吃馒头。光啃馒头太干了,咽不下去。”红梅临走时吩咐加林。 王加林于是从搁在长条椅上的背包里拿出梨子罐头。 罐头是玻璃瓶装的,瓶口用白铁皮封着,想打开并不容易。没有刀子,王加林只能靠钥匙串上的一把折叠式小剪刀。他把一直拎在手里的黑皮包放在长条椅上,用小剪刀把铁皮盖剪开一个口子,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撬。 铁皮盖很结实,撬起来特别费劲,还得防止把玻璃瓶弄破了。加林老师专心致志地忙了好半天,总算把扣住玻璃瓶的铁皮盖撬开了。 揭开瓶盖,一股水果味的清香扑鼻而来。他忍不住把罐头瓶送到嘴边,舒舒服服地喝了两口糖水,算是对自己忙活半天的犒劳和奖赏。但是,当他把罐头瓶重新放回长条椅时,却发现长条椅上的黑皮包不见了。把帆布背包拎起来,长条椅上空空如也,加林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会不会刚才放进背包里面了?他马上把帆布背包的拉链拉开,里里外外地翻找,仍然不见黑皮包。 无助的王加林抬眼环视整个候车室。大家要么规规矩矩地坐着,要么面无表情地站着,要么不紧不慢地走着,看不出有任何人显得慌张,更没有哪个要跑动,或者露出贼眉鼠眼。 显然,黑皮包是在他一心一意撬罐头的时候,被别人顺走了。 黑皮包里装着王加林的日记本c自学考试准考证c钢笔c银行存折c几斤全国粮票和八十多元现金。 只有刚才买好的汽车票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逃过了一劫。 方红梅拎着装有几个热腾腾馒头的塑料袋,兴致勃勃地回到候车室时,一听说黑皮包被偷了,脸色霎时也变了颜色。 埋怨丈夫或者诅咒小偷都无济于事。她还是自认倒霉地坐了下来,味同嚼蜡地啃着馒头,如喝毒药一般地吃着罐头,享用这顿代价惨重的早餐。 进站上车后,两人完全没有了赴婚宴的喜悦之情,面色凝重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最初,他们并没有回王李村请客的打算。是准备在牌坊中学举行完婚礼之后,抽个时间回趟王李村,发发喜糖,散散喜烟,向乡亲们通报一下他们的喜讯就行了。但加林他爸王厚义坚决不同意。 这位王李村的前任生产队长执意要在村里热闹热闹。 王厚义说,他为人一场,只有加林这么一个儿子,如果儿子结媳妇连客都不过,太不像样子,会让他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婚礼前夕,他与加林彻底闹翻,之后又屈尊追到牌坊中学,既有与儿子修复关系的意愿,更主要的是,希望儿子媳妇回王李村过客,为他和胡月娥长长脸面。 加林想起这些,难免有些生气。他在内心里埋怨他爸固执自私,遇事只从个人的角度考虑,患得患失,从来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加林高考之后,厚义想方设法阻止他复读。 上高中时,加林虽然在班上年龄最小,但成绩一直不错。高考预考时,他的总分名列全校第二名。 当时的高考正式考试实行的是“一考双录”制度,先录大学和大专,再录中专和技校。按照双峰中学往年高考录取情况,加林是完全有希望冲击高等学府的,但在正式考试中他发挥欠佳,总分没有达到大专录取分数钱,仅过了中专线。 按说这个成绩也不错。 自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双峰中学每年有三百多毕业生参加高考,考得最好的年份,能够进入高等院校和中等专业学校的考生只有二十多人,升学率从来就没有达到百分之十。况且,农村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吃上“商品粮户口”,成为有工作的公家人。很多考生都是在首次高考失利后,通过复读才考上大学或者中专的,还有很多考生复读多次,连中专都考不取。王加林第一次参加高考就实现了“改变身份”的目标,是相当不容易的。这在农村里算得上是“天大的喜事”。但是,王加林这个家伙“心比天高”,一心只想着上大学,根本就不想读中专。他决定放弃填报中专录取志愿,重新到高三复读。 王厚义一听就急了,表示自己坚决不同意。 他骂王加林好高骛远,野心勃勃,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能够考上中专,不知是哪位祖先在保佑,还想上大学?今年考取中专不去读,要是复读一年后连中专也考不上怎么办? “明年考不上那是我活该,我回来跟着你种田!”倔强的加林含着眼泪发誓。 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复读一年后会考得更差。 王厚义见来硬的不行,又去发动村里的明白人帮忙做工作。 本家二爹c皮匠三爹先后上门。他们一致认为,放弃读中专是不明智的,承担的风险太大。如果想上大学,读完中专再去参加高考也是一样的。 皮匠三爹打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复读如同步行去找马,找不着马,永远只能步行;读中专则如同骑着驴子找马,即使找不着马,也有驴子骑。他认为骑着驴子找马才是聪明的选择。 年青而又自负的加林同学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步行去找马,给他驴子,他也不骑。 得不到父亲王厚义的支持,他就给母亲白素珍写信,报告了自己的高考成绩和眼下的境况,表明了自己放弃中专,重新到高三复读的愿望和决心。 加林的选择得到了母亲的支持。已经定居河北迁西的白素珍马上给儿子回信,对加林的远大志向大加赞赏。她怂恿儿子到河北迁西复读。素珍告诉加林,他继父所在的部队在洒河桥开办有一所部队子弟学校,办学条件好,教学质量高。他姐加花就是在这所学校里读高中,最后考上重点大学的。 加林和他姐加花其实是同一年参加高考的,两人的分数差不多。他姐过了河北省一类本科分数线,而加林在湖北连大专分数线都没能过。 姐姐的成功刺激着加林同学的神经,更加坚定了他复读重新参加高考的决心。他向父亲王厚义提出了去河北迁西复读的想法。 王厚义对加林的糊涂和荒唐倍感失望,对白素珍出的“馊主意”进行了无情的抨击。 他认为白素珍这个坏女人居心叵测,想利用帮助儿子复读的机会收买加林的心,实际上是在延续与他的“儿子争夺战”。 他直截了当地对加林说:“你今年考上中专,是老子的名誉。如果你去河北复读,明年即使考上大学,名誉也是你妈白素珍的。老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去河北!不要胡思乱想了,中专招生马上就要填报志愿,争取读个省中专,将来前途一样大得很。” 继续与父亲对抗,肯定会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加林同学于是开动聪明的小脑瓜,准备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同意填报中专志愿,但向父亲提出,填完志愿后,他就去母亲那里过暑假。 这一要求得到了王厚义的应允。加林刚刚参加完高考,紧张了那么长时间,出去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反正发录取通知书还得一段时间,何况儿子马上就要读中专了,白素珍想抢也抢不走。 他嘱咐加林在河北不要玩得太久,住个十天半月就回,免得耽误了中专报到的时间。 加林同学惟惟是诺。 到了中专填报志愿的日子,他回到母校双峰中学,与过中专线的同学们一起填写《中等专业学校录取志愿表》。别人选择志愿时,一会儿咨询老师,一会儿查阅招生指南,仔细斟酌,反复权衡,既想读好一点儿的学校,又怕志愿填高了落选。加林同学却显得非常放松,填报得也非常干脆。 他在第一志愿栏填的是“北京大学”,在第二志愿栏填的是“清华大学”。填完“志愿”,他就坐汽车到花园镇,从花园镇乘火车去了遥远的河北省。 这是王加林第一次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也是他第一次走出湖北省。 在北京下车后,他又转乘开往河北迁西县的长途汽车。经过八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在崇山峻岭中看到了一片红砖瓦房——他继父所在部队的家属住宅区。 没费多少周折,王加林就找到了他母亲和继父的家。见到了他妈白素珍c他姐加花c他哥马杰c他弟马军c他妹马红和马颖,只有他继父马教导员不在家。 白素珍说,老马在距家属区十几公里的潘家口水电站建设工地上班,每天早出晚归,有小车接送。 这一大家人住的是三室一厅的平房,独门独院,院子里栽满了豇豆c茄子c辣椒c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还有一个木板钉成的大鸡笼。屋里塞满了笨重的木器家具,上着红油漆,使得本来就不算宽敞的屋子显得非常拥挤。尤其是木箱,大大小小十几个,最大的简直就可以装下一条水牛,也不知里面都锁着些什么宝贝。电器却很少,家里只有一台坐式收音机,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 “四个孩子本来就够多的,马颖出生后,家里的负担就更重了。”白素珍见加林环视家里时皱起了眉头,这样对儿子解释,又宽慰加林说,“再会好些的。今年你姐姐去北京上大学,十月份梅杰也要去唐山上班,就剩三个小的和你了。你一心一意复习,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你爸刚刚涨了工资,我在酱油厂上班,每个月也有几十块钱,加上种的菜c喂的鸡可以贴补家用,供你复读一年没有问题。” 马教导员是傍晚时分回来的。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晚饭,就锁上家门,浩浩荡荡地去散步。 他们带着加林走遍了整个部队家属区。白素珍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儿子加林”,做广告一般地把加林推荐给她的每一位同事和朋友。 第二天,加花打开两口大木箱,从里面搬出好大一堆复习资料,又把自己的听课笔记和作业本交给弟弟。 翻着这些五花八门的“习题集”“模拟题”“过关题”“疑难解答”,尤其是看到姐姐做的160多本课外作业,加林同学非常惭愧,似乎也找到了自己高考失利的原因。 他感觉自己学的东西太少了,尤其是练习得太少了。他只看过一套编写非常粗糙的复习资料,课外作业总是在草稿纸上信手写写,根本就没有一个正规的课外作业本。 接下来,白素珍就带加林去部队子弟学校联系复读的事情。 学校校长看过加林的高考成绩单,二话没说,就答应接收他,并且主动提出,在复读费方面可以给予优惠。 暑假尚未结束,加林就开始参加部队子弟校复读班里补课了。在他姐加花的帮助下,他拟定了复习计划,并且把明年高考的目标锁定为“清华”或者“北大”。 废寝忘食地擂了一段时间,白素珍又提醒儿子要注意劳逸结合,有时还带加林去她上班的酱油厂转转。 白素珍告诫加林,不能整天只顾着学习,还是应该适当做一些家务事。拖地呀,洗碗呀,浇菜水呀能干的都应该干,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莫要马红洗,免得外人看见了说闲话。母亲提醒加林,他姐加花就是在这些方面不注意,一天到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写字,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就说白素珍偏心,把马家的孩子当奴隶使,让自己生的孩子上大学。甚至在马杰面前挑拨,说马杰之所以读书时学习成绩不好,是因为家务事做得太多了。 加林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 白素珍又说,加花时常与马红吵架。每逢这个时候,白素珍就把加花关在房里死打一顿;马教导员见此,又会去揍马红,搞得一屋人都抹眼泪。加林来河北复读的事,是他们商量了好多次才定下来的。起初,马杰不同意,几天不搭理白素珍,甚至扬言,加林一来,他就离家出走。是马教导员费了好大的劲做工作,马杰才改变了态度 听到这些,王加林有些惶恐不安了。 后来的日子,他见到马家的孩子就不自在,吃饭像做小偷一样,把头埋在碗里,默默地往口里扒,不敢嚼出声来。菜不敢多夹,饭也不敢多盛。他甚至觉得,马教导员也不是真心实意欢迎他来河北读书的,只是因为他妈白素珍提出来了,才不好意思反对。 我最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呢?如果想到了,我是绝对不会来河北的。加林把这个家想象得太美满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家庭?更何况,这个家还是重新组合起来的。 加林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填志愿时过于冲动。 八月下旬,加花去北京农业大学报到了,而加林“填报”的中专没有任何消息。他知道自己落选无疑,只有在河北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地呆一年了。 新学年正式开学之后,加林到部队子弟学校报了名。可是,刚上了三天学,他又收到了他爸王厚义发来的电报。 电文是:加林被师范录取,速归。 白素珍认为这是骗局。根本没有填报中专学校的志愿,怎么可能被师范学校录取? 不过,加林还是想回去看看。即使是骗局,他也准备在湖北复读。 回到家里,加林他爸果然交给他一张孝天师范学校的“入学通知书”。 王厚义骂加林这个“小狗日的”耍他的花招,害得他一个暑假都不得安宁。 原来,王加林动身去河北没几天,同村的王青松老师就从双峰中学同事那里知道了他“瞎填志愿”的消息。 王青松老师就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他爸王厚义。 王厚义一听就傻了眼。他恳求王青松帮忙,拉着王青松一起,赶紧到双峰中学去找加林的班主任,希望重新填写志愿。 班主任老师回答说,填报志愿的时间早过了,考生档案已经送到县教育局招生办。 王厚义又和王青松一起前往孝天城,到县教育局求爷爷告奶奶。 县教育局招生办的人果断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义正辞严地指出:考生在规定的时间内填报志愿后,是不能擅自修改的。更何况,考生档案已经分送到各招生学校了,根本就没有办法修改。 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可怜的加林他爸当时就流下了眼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开始骂自己的儿子不是东西,自不量力,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 “既然孩子不想读中专,就让他再复读一年呗!”招生办的人这样劝王厚义。 “复读一年之后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要是再连中专都考不上怎么办?”加林他爸继续抹着眼泪,“复读还要老子供他读一年,又得花多少冤枉钱!” 王青松站起身,拉了拉这个伤心男人的衣袖。 两个人这才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县教育局。 回到王李村,前段时间春风满面的王厚义如同突然死了爹娘一般,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儿笑容。 眼见八月就要过完了,四邻八乡不时传来考生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好消息,但王加林的杳无音讯。 伤心无助的王厚义再次找到王青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希望王青松帮忙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这事触动了王青松的老婆李艳红。 我们已经知道,李艳红是白素珍最好的朋友。她虽然讨厌王厚义,但对素珍的儿子加林还是非常喜爱的。 听说加林读不成中专,这个善良的女人也着急得什么似的。 打发走王厚义,她就向王青松老师吹起了“枕边风”。嘱咐丈夫对加林的事情上点儿心,看能不能去孝天城找找关系,让大学时的同学帮帮忙。 老婆临危授命,王青松岂敢不从?何况,身为双峰中学的教师,为学生的事情去奔走,也是他份内的事情。更何况,加林与他同村同姓,扯起来还是叔侄关系。 王青松再次到孝天城,几乎动用了他所有的熟人关系,得到了两条比较重要的信息:其一,因为王加林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第二志愿是“清华大学”,县教育局根本就没有办法投档,加上他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里填的“否”,所以,加林的考生档案一直留在县教育局,还没有投递出去。其二,部分中等专业学校征集考生志愿时,因为填报的考生比较少,招生计划还没有完成,尤其是孝天师范学校,招生缺口还相当大。这些生源不足的学校,有可能会降低录取分数线,再征集一次考生志愿。 王青松回村后,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加林他爸王厚义。 他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建议王厚义去双峰中学,找学校领导和加林的班主任,就说加林想读孝天师范。如果学校出面,兴许县教育局会同意修改加林的志愿。 听王青松这么一说,本来对儿子升学已经绝望的王厚义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马上换上一身干净的见人衣裳,带上了家里两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准备一只送给了双峰中学校长,一只送给了加林的班主任。 好说歹说,两位关键人物都答应“去试试”。 结果正如王青松老师所预料的那样,县教育局同意了双峰中学提出的修改考生志愿的申请,但前提是,必须由考生本人重新填报。 这又难住了王厚义。 加林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北迁西,发电报至少得两天才能收到,加上路途所需时间,回来根本就来不及。还有一个问题,就算加林按时赶回了,如果他不愿意重新填报志愿怎么办? 面对束手无策的王厚义,加林的班主任帮忙解了难。他找了个与王加林面貌相像的男生,与他一起到县教育局,冒名顶替,修改了加林同学的志愿表。 就这样,加林同学最终被孝天师范学校录取。 王厚义当然不会告诉加林这些细节和周折,只是说孝天师范学校招生不足,他被师范学校破格招录了。 鉴于师范院校招生比较困难,当时有政策规定,如果已经被师范院校录取的考生不去报到上学,则会被取消第二年参加高考的资格。 就这样,加林同学被现实所绑架,不得不去孝天师范学校报到。 看到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加林同学为什么在师范学校里一直坚持自学英语,一直幻想着毕业之后重新参加高考。 加林在孝天师范学校逐渐安定下来之后,他爸王厚义才用炫耀的口吻,告诉他事情的前因后果。王厚义的本意是在儿子面前表功,但加林根本就不领情,反而认为父亲太自私。逼迫他读中专,无非就是想少负担他一年,提前终止当父亲的责任和义务。他因此对父亲充满了怨恨。 这次回王李村请客,加林也是成分不情愿的,但他爸王厚义执意坚持。究其原因,既有出于脸面的考虑,王厚义也是想借操办儿子婚事的机会,收一些礼金。 按王厚义的想法,潜江农场的哥哥嫂嫂c弟弟弟媳这些亲戚,本家二爹二婆c皮匠三爹三婆这些关系不错的乡亲,都会来捧场。加上他担任生产队长多年,积攒了那么多的人脉关系,而且在亲朋好友有红白喜事时又总在送礼,这次前来参加他儿子婚宴的人肯定不会少。 他考虑的就是这些因素,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儿子儿媳回王李村的难处。他更不会想到,为了参加这场婚宴,加林与他妈白素珍彻底闹翻,几乎断绝了母子关系。 当然,这种结果是王厚义非常希望看到的。 如果王厚义知道了他儿子加林回家的路上遭遇偷窃,又会作何感想呢? 长途汽车在临近王李村的涂巷站停下时,早已被颠簸得难受至极的加林和红梅如释重负地挤下了汽车。 阴沉沉的天空竟然飘飘洒洒地下起雨来了。 西装革履的加林c穿着高跟皮鞋和红色套装的红梅,只得跑到路边的屋檐下去躲雨。 这对满怀忧伤的新人相拥在一起,面对风雨交加的苍天,回想起刚刚失窃的经历,心里又增添了许多愁绪。 “存折上面有多少钱?”方红梅一直记挂着那些被偷走的东西,现在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五十多块钱吧。”王加林回答。 方红梅的目光突然在老公的脸上聚焦,非常担心地问:“小偷会不会去银行把这些钱取了呢?” 老婆的提问让王加林大吃一惊。 对呀,刚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呢?小偷完全可以拿着存折去银行取钱呀! “我们应该去银行报案,让银行冻结我们的存折。”方红梅事后诸葛亮地提议。其实她所说的“报案”,应该叫“挂失”,这是银行办理的一种停止支付业务,简称“止付”。 唉,上车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去银行挂失呢? 开户银行就在花园汽车站的斜对面,时间也完全来得及。当时两人只是着急c愤怒c懊悔c埋怨,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忽视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存折上的钱恐怕早就被小偷取走了。 “我们赶紧回花园镇吧!”方红梅提议,“说不定小偷以为我们报了案,怕去取钱时被抓住,钱还没有被取走呢。” 王加林表现得比较冷静。 他说,如果小偷贪得无厌的话,钱可能已经被取走了。要是小偷害怕被抓,不敢去银行,钱就不会被取走。这样看来,他们急着赶回花园镇已经没有多大意义。既然已经坐车回了,王李村近在咫尺,他们还是先回家看看,至少与家里人打声招呼,然后再回花园镇也不迟。 红梅觉得加林的话有道理,但还是认为早一点回花园镇好,去银行看看心里比较踏实。 五十多块钱毕竟不是小数目,她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五十元呢!红梅老师急不可耐地对老公说:“那我们就赶紧回王李村吧!谁知道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冲进雨幕中,踏着路上的泥泞,朝王李村奔跑。 新郎新娘回家时的狼狈相可想而知。这让王厚义c胡月娥和客人们大吃了一惊。 家里并没有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风光和热闹,反而显得冷冷清清的。潜江农场的伯伯c伯母c叔叔c婶婶们一个也没有回,白沙铺的舅舅c舅妈也没来,村里送礼的乡亲寥寥无几。 因为天公不作美,晚上的电影也取消了。 加林和红梅进家门后,就通报了他们的悲惨遭遇,提出了必须赶紧回花园镇的理由和要求。 所有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嘘唏不已。王厚义和胡月娥也显得很着急。两人不约而同地说,既是这样,那你们就赶紧回花园镇吧! 结果,加林老师和红梅老师在家里呆了不到十分钟。 他们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就共用一把雨伞,顶风冒雨地去赶长途汽车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回到华中金融专科学校干部培训中心时,王加林发现房间的另一张床上放着别人的行李。 卫生间门关着,里面传出哗哗啦啦的流水声。 他打开电视机,靠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卫生间里面的人出来。心里想,与自己同室而居的会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等了足有五分钟的样子,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走出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两人笑着打了招呼,自我介绍之后,又互相交换了名片。加林这才知道,对方来自d银行十堰分行国际业务部,和他一样,也是来参加函授学习的。 同行加同学的关系,很快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人各自介绍了一下本单位的情况,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函授班的组织工作上,同仇敌忾地把华中金融专科学校臭骂了一通。 第二天,函授班正式开课。 进入听课环节,王加林发现,老师们讲得还是挺不错的。只是班级管理比较松散,没有班主任,没人记考勤,更没人点名,比读研究生还自由,听课或者不听课,完全靠学员自觉自愿。这样也挺好,自己有兴趣就听课,没兴趣就到处逛逛,只当是出来旅游的。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王加林结束了函授班第一天的学习。 晚饭后,正准备出门时,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因为门是虚掩着的,王加林喊了一声。 没有人进来,又传来怦怦怦的敲门声。 “请进!”加林再次喊道。 仍然没人进来。他只好自己走过去,把房门拉开。一阵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加林的热心读者梁雯。 她穿着红呢子大衣,提着一个小手袋。进门就说今天喝了七八两,还不停地打着酒嗝。 王加林忙不迭地招呼她坐,又赶快找杯子,倒开水。 梁雯坐在沙发靠背椅上,接过冒着热气的水杯,接连喝了好几口,再才开始与王加林拉话。 与王加林在一起,她没有丝毫的拘谨,就像老朋友相见或者家人相聚一样,说话非常随便。她介绍了大学毕业之后的经历,饶有兴致地谈起了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后来话题又转向了她的父母c弟弟c妹妹c哥哥c嫂子和侄儿。也不知是因为故人相见让她格外兴奋,还是由于酒精的刺激作用,梁雯说起话来如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有时,可能实在是说累了,她就停下来,端起水杯喝几口水。喝完水后,接着又讲。 梁雯说,她租住在汉口香港路,工作单位又在武昌水果湖。每天早上六点之前就得起床,自己弄早餐,吃完之后就去赶公交车。倒两次公交车到长江边,坐轮渡过长江,再倒两次公交车到单位。不堵车的话,路上需要近两个小时。 上班之后就开始忙,直到下午五点半又往家里赶。下班时公交车上总是特别拥挤,人贴着人,有时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手还得高高地举着手提包,因为里面装着需要整理的文件资料和录音磁带。 回到家里,赶快去买菜做饭,洗澡洗衣,接着就开始加班,直到转钟之后才能上床休息。每天都是这样满负荷地运行,超负荷地工作。 她的工作岗位相当于编辑部前台秘书。事务繁杂,又没有量化考核指标。收信拆信,分门别类送给编辑;按照主任的批示,给读者回信;邮寄样刊或赠刊,核算和邮寄稿酬。打开水,做清洁,传电话,外出发信c刻印章c印名片,到银行取钱。有些事情其实是发行部或广告部应该做的,都压到她一个人身上。 上级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或者与兄弟报刊横向交流时,凡是有重要的应酬,领导都要她去陪同。并非她岗位职责需要,而是因为大家知道她能喝酒。她俨然成了编辑部里小有名气的“陪酒女郎”。酒席上,领导一声令下,或者使一个眼色,她都得拼着命去喝。领导只希望她把客人陪好,让客人喝得尽兴,完全不顾她的死活。她为此哭过好多回。但应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就没有办法回避。名人名家来了,新闻出版署或者省市领导来了,兄弟报刊的同仁来了,她都得“披挂上阵”。 家事也不顺。 梁雯家在湖北安陆农村,哥哥嫂子长年在外打工,侄儿完全靠她父母照顾。那个撕过王加林的中篇小说手稿的小侄儿依然顽劣调皮,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不说,前不久和同学疯闹时还摔破了头,缝了十二针。 梁雯她弟在河南信阳,租了个门店修手表,与房东的女儿结婚成了家。弟媳没有上过学,是个文盲,修养特别差,好吃懒做,又不会体贴人。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好,经常争吵打架,闹离婚,婚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梁雯她弟患有胸膜炎,不能生气。这一点让她特别担心。 梁雯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妹妹。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她妹妹鬼迷心窍地爱上了她姨妈的儿子——也就是她表弟。表兄妹属于近亲呀,这怎么可能!双方的老人急得什么似的,想方设法阻止和劝说他们,但丝毫也不起作用。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海枯石烂不变心。甚至扬言,如果大人继续干涉他们的婚姻,他们就私奔!万般无奈,家里只得为他们操办的婚礼。成全了两位新人,双方的老人又都提心吊胆的,害怕他们将来生个缺胳膊少腿c或者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 谈起自己的父母,梁雯是最动情c最伤感的。 梁雯说,她爸年青时英俊潇洒,天资聪明,读书时成绩非常好,二胡也拉得特别棒。可是,读书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没学到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考学,高中毕业后只能在家里务农。她爸不甘心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跑出去当泥瓦匠,帮别人做房子。又自己织网打鱼卖,当过鱼贩子。还学过维修缝纫机。总之,干过很多的职业,为的就是养活家里的一大群儿女。梁雯她妈年青时也很漂亮,能歌善舞。虽然自己读书不多,但总是希望儿女们有出息。因为梁雯学习成绩一直比较好,后来又考上了孝天师专,在四邻八乡成为美谈。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感到很荣耀,她的父母脸上也有了光彩。 梁雯她妈对梁雯尤其偏爱,把她上学时用过的课本c笔记本和作业本全部锁在一口大木箱里,悉心保存。梁雯她妈想她时,就把这些书呀本呀拿出来,双手抚摸着,一页一页地翻看。看着看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梁雯她妈常说:“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学之后,都把旧书卖掉,我是决不会卖的。我要把我家梁雯读过的书c写过字的本,永远留在家里,好好保存。看到这些东西,我就会想起这孩子读书学习时的艰难。” 听过梁雯趁酒性情真意切的倾诉,王加林久久难以平静。 几年不见,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完全没有了踪影。他没有想到,走上工作岗位才几年时间,梁雯竟然会碰到那么多的烦心事,以至于发出“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的感叹。 梁雯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自己的婚姻和恋爱情况,这让王加林很意外,也很纳闷。他曾试图探问,但一直没有机会。因为梁雯从进门到最后离开,嘴巴一直没有停下来,根本就容不上王加林插嘴。 梁雯足足讲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她记起公交车快要收班了,才不好意思地笑笑,结束了自己的演讲,起身告辞。 来武汉之前,王加林曾把自己写的两篇文章打印出来,带在身上,准备让梁雯转交给编辑。因为一直在当听众,他把这件重要的事情也给忘记了。 次日下午,王加林提前结束听课,打算去一趟梁雯工作单位。 他按照梁雯给的地址,转了两次公交车,一路询问着,总算找到了那家青年杂志编辑部。 不凑巧的是,梁雯不在。 编辑部工作人员告诉王加林,梁雯外出参加一个公务活动了。他于是满脸通红地走出编辑部。 返回的路上,加林很沮丧,后悔去之前没有给梁雯打个电话。 也说不清为什么,当他向别人打听梁雯时,心里感觉瘆得慌,最开始连问话的勇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不对劲,有点儿像《红楼梦》中的贾瑞,色胆包天,不知廉耻。 我这是怎么了?王加林问自己。我有那么温柔c美丽c贤慧的老婆,有那么聪明c漂亮c活泼c懂事的女儿,有那么温馨c甜蜜c安定c和谐的家庭,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还有什么值得三心二意的?梁雯最多也就是个异性朋友,并非什么红颜知己,更不适合做自己的情人或者伴侣。我是鬼迷心窍了么?为什么会这样执迷不悟? 唉,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就是身不由己啊!理智的力量无法把控感情的放纵奔流。王加林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害臊,为自己的花花肠子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肮脏丑恶,既对不起老婆方红梅,更对不起女儿彤彤。 自己怎么会成为这样一种人呢? 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也算是给自己心灵一点儿慰藉,第二天晚上,王加林乘车到中南商业大楼,想给两个自己最亲爱的女人买点儿东西。他给女儿买了件粉红色的外套,颜色和式样都挺不错的,价格当然也不错——128元。然后,又给方红梅买了一条老虎图案的真丝围巾和一双羊皮手套。 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以往给女儿买衣服,总认为小孩子处在身体快速发育阶段,不愿意买太贵太好的,担心穿不了多长时间就小了。花一百多块钱买一件童装,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王加林准备面授结束回家时,把这些礼物送给她们,让家里的两个女同胞高兴高兴。 他暗自下定决心,不再去找梁雯了。 他到司门口新华书店买回一张《武汉市交通旅游图》,推开平铺在床上,查找附近的名胜古迹和旅游景点。拟定了未来几天的业余活动计划,争取每天中午或者放学之后,去游览一个地方。 就这样,加林先后去了黄鹤楼公园c辛亥革命纪念馆c长春观c宝通寺和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 到了晚上,他就呆在房间里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央台电视剧频道每晚播放三集,看完之后,往往就快转钟了。 住在一起的十堰小伙很少落屋,对电视也不感兴趣,每天总是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在外面干些什么。 有一天,两个拎着塑料袋的漂亮姑娘到房间来找十堰小伙,结果他不在。两位美女对王加林说,他们是华中金专的学生,也是从十堰来的,与十堰小伙是老乡。她们是应十堰小伙的邀请,来房间里洗澡的。 干部培训中心实行酒店管理,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既能淋浴,也能盆浴,非常方便。反正用的是酒店的热水,也不会让住客多交钱,加林二话没说,就让两个美女进了卫生间。 听着她们在里面有说有笑地洗浴,加林又想起了自己在孝天城参加自学考试,住在国光旅社的日子。同样的职后业余进修,时过境迁,特别是职业变化之后,差距是多么的大啊! 当教师时参加自学考试,经常为几块钱的报名费发愁。坐火车往返于花园镇与孝天城之间,很少购买车票,总是绕道车站附近的小巷子进出站,在列车上想方设法躲避查票的乘务员。其实,票价只要六角钱,如果侥幸逃票成功,总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住最差的旅社,吃最简单的伙食——多半都是馒头c包子c烧饼c馄饨之类的面食。 如今呢?可谓鸟枪换炮,情况大不一样了。交学费一掷千金,住的是宾馆,吃的是小炒,还能随心所欲地到处游玩。买东西时花个几十块钱或者百把块钱,似乎是很简单c很寻常的事情。 正在他胡思乱想,独自发着感叹的时候,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啊,大哥。”一个女生身上裹着浴巾,边擦着的头发,边问王加林,“浴缸的排水孔怎么堵不上啊?” 王加林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问:“我方便进来吗?” “没关系,没关系,您进来吧!” 王加林走进卫生间,把搪瓷浴缸进水阀门后面的一个小钢丝帽拉了拉,排水孔马上就被金属铁盖堵得严严实实。 “原来机关在这里啊!”两个女生恍然大悟,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放水时,把钢丝帽按下去就行了。”王加林进一步对她们进行培训。 两个女生连声致谢。 王加林极有成就感地走出了卫生间。 再次回到沙发椅上坐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使用浴缸和坐便器时的情景。 从牌坊中学调到a银行孝天市支行之后,由于刚刚完成从乡村教师到银行职员的角色转换,王加林对银行业务还比较生疏,尤其是会计结算方面,可谓一片空白。 隔行如隔山。他对此深有体会,平时与别人交谈,或者开会听领导讲话时,很多名词他都是第一次听说,根本就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诸如透支呀c头寸呀c汇差呀c挤兑呀c存贷比呀c存款准备金呀c信用卡呀c呆账呀,等等。有时他虚心向别人请教,有时就靠自己翻专业书籍或者查阅金融词典。 加林还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教育部门工作时,人们谈起钱时,用的量词主要是元c角c分,而在银行工作,人们谈起钱时,开口就是多少“万元”,或者多少“亿元”。财大气粗的风范,由此可见一斑。 国庆节前夕,分管办公室工作的支行副行长周兴国突然单独召见王加林。 周副行长慎重其事地向加林布置了一项工作任务,并且一再强调,这项任务非常重要,也非常特殊,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而且要严格对外保密。 紧接着,王加林就按照周兴国的指令开始操作。 首先,电话通知孝天麻糖厂财务人员来银行办理一千万元贷款。贷款资金划到麻糖厂账户上之后,银行又开出汇票,将这一千万元资金汇到湖南省岳阳市。汇票没有交给麻糖厂,而是由王加林拿着。他带着这张汇票,和周兴国一起坐专车直奔湖南岳阳。 到岳阳市后,找到一家能够办理联行结算业务的a银行营业网点。王加林根据周兴国的嘱咐,谎称自己是孝天麻糖厂的业务人员,准备到岳阳谈一笔生意,要求将这一千万元的汇票解付,存入临时账户。事情办妥之后,周兴国c王加林和小车司机三人就住进了岳阳国际大酒店。 正是在这个大酒店里,王加林第一次使用浴缸和坐便器。 那天他单独一个人住一间房。进入房间后,加林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内急,想大便。进卫生间一看,并无蹲坑,只有一个坐便器。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把坐便器当成了尿池子,以为只能小便使用,不能用于大便。于是,赶快带上房卡,锁好房门,下电梯到一楼大厅,在前台服务员的引导下,去公共厕所解决了问题。 回到房间洗澡时,他与刚才那两个女生一样,发现浴缸排水孔上面的金属盖怎么也按不下去。加林不好意思去问服务员,本打算用花洒淋浴一下算了,但想想有这么大一个浴缸,不泡个热水澡又划不来。他只得拿了条毛巾,缠绕在浴缸的金属盖上,把排水孔堵住。这才保证了浴缸的热水上升到能够泡澡的位置。 从小到大,王加林一直是用脚盆洗澡。逢到热天,他有时去池塘游泳,有时提两桶冷水回家,在牌坊中学的后院子里擦擦身子,然后把桶里剩余的水从头顶往下淋。 他还从来没有躺在浴缸里洗过澡。 当他让整个身体浸泡在热水之中,仰面躺在浴缸里面的时候,那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舒服之感,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第二天上午,他们又来到前一天办理汇票解付的那家银行,谎称与别人的生意没有谈成,要求把那一千万元资金重新汇回湖北孝天。 拿着银行开出的汇票,他们又开车返回了孝天城。 一千万元资金从孝天汇往岳阳,又从岳阳汇回孝天。他们只是开着车子跑到岳阳办理相关手续,带一张汇票出去,又带一张汇票回来,工作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办得也比较顺利。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办理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王加林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有保密要求,他也不便于向别人咨询。 后来他还听说,在他和周兴国去岳阳市的同一天,另外两位行领导也分别带队去了河南信阳和江西九江。三路人马分别从孝天城出发,前往省外的a银行机构办理同样的事情,他更觉蹊跷。 经过好长时间的捉摸,王加林把那次神秘的“岳阳之行”的目的,判断为虚增存款或者压缩汇差。 贷款给孝天麻糖厂一千万元,资金划到麻糖厂的结算账户上,就变成了企业在银行的一千万元存款,这叫贷款派生存款,是很多银行惯用的手法。时间又选择在九月末,既是月末,又是季末,是银行内外部考核的关键时间点,存款“冲时点”的迹象非常明显。 那么,既然贷款已经转化为存款,为什么又要从孝天城汇到岳阳c再从岳阳汇回孝天城呢?王加林分析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逃避检查。贷款到企业账户上,资金闲置不用,很容易让人看出是为了虚增存款而发放的“假贷款”。资金汇走了,则能掩人耳目,最后资金从外地汇回,计入存款则名正言顺。二是调节计划。银行存款的增加或者减少有时是很难预料的,不到月末或者季末的最后一天,根本没有办法知道这个月或者这个季度是什么情况。从外地带回的汇票则能灵活应变:如果存款任务没有完成,就将汇票解付,资金划入企业账户,增加存款;如果存款任务已经完成,汇票就拿在手里,不进账了,以免抬高本月或者本季度存款考核基数。 压缩汇差的猜测,是基于三路人马为什么把出行的目的地选择在省外。这里,首先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是汇差。为方便起见,我们还是以王加林和周兴国的岳阳之行为例。 如果孝天麻糖厂确实在岳阳有一笔生意,需要付款给岳阳的客户,那一千万元的票据解付后,岳阳的a银行就应该按要求付款。付款之后,再由孝天麻糖厂的开户银行——a银行孝天市支行把资金汇给他们。由于当时还没有实行电子汇兑,银行之间的汇款不能即时到账,中间会有资金流动的在途时间。一些不守规矩的银行,为了自身利益,就故意拖延汇划资金的时间,形成应付汇差。对于已经代为付款的银行来说,则形成了应收汇差。这种现象一度非常普遍,一些银行暗占汇差数量之大c时间之长让人瞠目结舌。 a银行孝天市支行就是这些不守规矩的银行之一。为了应付上级行的检查,他们就导演了这出把资金带到省外,从省外汇回,虚增本行应收汇差的闹剧。 那次非同寻常的“岳阳之行”,对王加林影响很大。他见识了银行和企业联手造假的行为,看到了银行内部管理中存在的很多漏洞。银行并非他想象中那么圣洁,他不再百分之百地信赖银行了。对银行行长c副行长这些管理人员也一样,他们并非他所想像的那么高尚,也就不再五体投地的崇拜这些“正人君子”了。 面授学习结束的前一天,王加林听完课回到培训中心时,在客房部的走廊上又看到了梁雯。 梁雯还是穿着那件红色呢子大衣,半高跟皮鞋。与上次不同的是,她来之前化过妆了,头发也刚刚做过。 她站在房间门口,手里拿着一本《知音》杂志。见到王加林,她笑着说,自己一下班就直接过来了,还没有吃饭呢。 王加林于是请她一起到培训中心餐厅里吃饭。 填饱肚子之后,梁雯提议出去走走。他们于是穿过荆南街,来到民主路上,在灯火斓珊c人流如潮的大街上边走边聊。 到了公交车站,正好有去中华路轮渡码头的汽车。 因为谈兴正浓,两人都没有分手的意思,梁雯就没有上公交车,而是陪着王加林继续闲逛。 王加林开玩笑说,我们步行去汉口香港路吧。 梁雯笑而不语。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梁雯说,实在是走不动了,还是坐车吧。 王加林看了看手表,说,估计轮渡已经收班,现在只有打的走武汉长江大桥。 梁雯又有所顾虑,担心她一个人深夜打的不安全。 王加林不失时机地提出送她回家。 梁雯没有反对。 就这样,两人一起打的到了汉口香港路。 下车后,梁雯指着前面一个街口说,穿过那条小巷子,就是她的住处了。 两人一声不响地走到街口,进入空空荡荡的小巷子。 夜已经很深了,巷子里除他们以外,没有一个行人。不知是因为走累了,还是该说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梁雯一直默默无语。王加林也不知该提起什么话头。两人就那么闷声不响地走着。 达达达的脚步声更加衬托出四周的寂静。他们甚至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走了五六分钟的样子,梁雯停下来,指着前面的一栋楼房说,到了,我就住哪儿。 王加林于是向她告别。 她离王加林很近,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试探地问,要不,上去坐坐? 加林说太晚了,下次吧。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还没有等他迈开脚步,加林的腰被两只纤细的手臂抱住了。他感觉梁雯的面颊已经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王加林的胸腔如同关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他感觉呼吸急促,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他迅速回转身,一把将梁雯揽入怀中,紧紧相拥。梁雯那软绵绵的头落在了王加林的肩头,颤抖的双手搭在了加林的后背上,不停地摸索着 正当他准备有进一步的行动的时候,梁雯突然啜泣起来。 她哽咽着,梦呓般地轻声说:“我只是把您看作父辈和兄长,我是非常崇拜和尊敬您的。” 听到这里,一股冰凉从加林的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全身,他如同遭到电击一般,浑身颤栗了一下,很快地松开了双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痛心疾首地向梁雯道歉,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抱抱你。” 梁雯这时也平静下来。她用右手捻着大衣上的纽扣,很宽容c很大度地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接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并且再次邀请加林:“要不,上去喝点水吧。” 王加林说不用了。他很坚决地回转身,逃跑一般地离开了。 路上,加林骂自己是畜生!他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万分懊悔,感觉无地自容。 我这是怎么了?我到底想干什么?未必,我也想玩“婚外恋”的游戏?我不爱自己的老婆了么?我与方红梅之间的婚姻出现问题了么?我开始见异思迁c移情别恋了么? 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他既不想离婚,也没有与梁雯走到一起的打算。 那么,我为什么要对别人想入非非c动手动脚呢?真的是“富贵生想找个情人消遣消遣? 凭心而论,王加林绝不是一个沉溺于女色c吃着碗里看着锅里c放纵的男人。他并没有占有梁雯的想法,一点儿这方面的也没有。可是,又如何解释来武汉之前和到武汉之后的心旌缭乱?如何解释刚才的所作所为? 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情,古今中外总有一些无聊的文人夸大其词,将其描写得神乎其神。什么极乐呀,什么翻云覆雨呀,什么某人的与众不同呀其实都是扯淡!除了“棍”和“肉窟窿”,能有什么两样? 困惑。 王加林真的感到万分困惑。他发现自己很愚蠢,很卑鄙,很可耻,也很无聊,简直一无是处。 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对自己有些绝望了。我怎么能够对一个崇拜自己的女孩子做出不要脸的事情?以后还怎么做人?如何面对那些认识c尊重和信赖自己的人们?如何面对自己的老婆和女儿?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承认,自己眼下对梁雯并无非份之想,刚才也确实只是想抱抱梁雯,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没有搞婚外恋的野心。他之所以望而却步,有经济上的考虑,有良心和道德上的原因。但所有这些,只能说明他不敢,并不是不想。今天试探性的“抱抱”,下次可能就是“亲亲”,再下一次,就有可能突破男女之间最后一道防线,做出自己一直表明“本不想做的事情”。 王加林觉得,自己这种拙劣的表演,不过是男欢女爱“三部曲”的第一部而已。他就这么一路剖析着c忏悔着c自责着,漫无目的地在万赖俱寂的大街上徜徉。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步入到情感的误区,已经让安宁而又幸福的生活蒙上了阴影。 必须悬崖勒马!必须尽快从这场荒唐的婚外情中挣脱出来!否则,这些年为爱情c为家庭c为事业c为前途所付出的全部努力,就有可能毁于一旦。 想到这儿,加林才觉得轻松了一些。他拦了一辆的士,返回武昌的华中金融专科学校。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仁慈的小偷手下留情,没有去银行取王加林存折上的存款。 那五十多块钱就成了加林和红梅结婚后所有的现金积蓄。当然,他们同时还欠着牌坊中学两百元钱的账债。 钱c存折c粮票c钢笔这些东西丢了,加林只能自认倒霉。最让他感到可惜的,是那本记载着他的恋爱经历和婚事筹办过程的日记本,以及自己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准考证。 时过境迁,日记是没有办法补记的,因为你根本就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体会不到当时的心情,而那些经历c那段感情又是那么的珍贵!还有自学考试准考证,补办起来也相当麻烦。 看到花园镇大街小巷的墙壁和电线杆子上经常张贴着《寻物启事》,王加林受到了启发,继而也产生了美好的幻想:我也写个《寻物启事》,就说自己的日记本和准考证不慎遗失,不提其他的东西,要求拾到者邮寄给我。小偷看到后,或许会良心发现,邮寄给我呢!反正那些东西他拿着也没什么用。 天真善良的加林老师于是用毛笔字写了两张《寻物启事》,分别张贴在花园汽车站和花园火车站候车室的外墙上,等待着天上掉下馅饼来。 不难想象,他的这种举动是徒劳无功的。即使等到海枯石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婚假和“五一”假期加在一起,加林和红梅能够休息十好几天。因为手头没钱,他们不可能去任何地方游玩。如果就这样呆在学校里,或者主动要求上班,别人会觉得他们很傻。要是不上班,又老在别人眼前晃,面子上也有些过意不去。 唉!人家结婚都是想方设法多争取假期,天南海北地游山玩水,而我们的加林和红梅两位老师,却在为如何打发他们的婚假发愁。 离开牌坊中学,也只有王李村和方湾镇两个地方可以去了。刚刚去过一趟王李村,就碰到那么倒霉的事情。更主要的是,与王厚义和胡月娥在一起,他们觉得特别不舒服c不自在,一点儿也没有家里人的感觉。还有加叶和加草,正等着人去照料,不知会吵成什么样子。所以两个人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去方湾镇。现在正是摘棉花c收割小麦的季节,可以帮助红梅她爸妈干几天农活儿。 大清早,趁着老师和学生们还没来上学,新婚燕尔的夫妻俩就步行前往花园镇,准备坐八点多钟的火车到孝天城,然后从孝天城换乘长途汽车到方湾镇。 花园火车站的候车室与售票厅合二为一,售票窗口一般情况下是关闭的。只有等到列车即将到站的前半个小时,才开始售票。当八点钟临近,王加林准备去排队买票的时候,红梅却阻止了他: “买什么票!从南边进去算了。” 新娘子的意思是逃票。这种情况在当时的铁路营运中非常普遍,特别是从花园镇到孝天城这段线路,选择坐火车的乘客,只有少数老实本分或者不熟悉地理情况的人买车票,绝大多数人都是“逃票族”。 逃票一般得通过三道关卡:进站口c出站口和列车上的查票人员。 花园火车站和孝天火车站的进站口及出站口,都是能够绕道避开的。出火车站候车室,向南走几百米或者千余米,就可以找到连接京广铁路的小巷子,经过小巷子走到铁路边,再沿着铁路往回走,自然就能够到达站台。很多人都是通过这些“邪门歪道”进站和出站,所以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怪现象,火车站还没有开始检票进站,里面的站台上已经满是候车的乘客。 多走几步路,不用买车票,大家都觉得值。 至于在火车上遇到查票的怎么办,“逃票族”自有高招。有的人钻进厕所里不出来,有的人起身逃往其他的车厢,或者想方设法与查票人员“躲猫猫”。万不得已就补票呗,多掏五角钱的手续费而已! 从花园火车站到孝天火车站票价六角钱,两个人就得一块二角钱。为了节省这笔开支,方红梅试图学着别人的样子铤而走险。 上车之后,加林心里一直不踏实,眼睛不时往车厢两头看。一听到有人在车厢里喊叫,他就会感到特别紧张。而那些喊叫的人,或者是推着货车卖香烟啤酒矿泉水的,或者是列车餐车卖饭的,或者是来检查旅客行李中有无易燃易爆危险品的,还有一些兜售冰棍c汽水c花生米c兰花豆c咸鸭蛋c卤鸡蛋的小贩。 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经受一次刺激。 为什么要逃票呢?如果买了车票,就能理直气壮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安理得地读书c看报c聊天,欣赏车窗外面的风景,或者闭目养神,不至于搞得这么紧张兮兮的。这种精神c心理和身体上所遭受的折磨,是几角或者块把钱的车票款能够弥补的么? 加林开始后悔了,甚至在内心里埋怨老婆红梅。 堂堂人民教师,坐火车居然逃票。这要是让学生们知道了,自己的脸往哪儿搁?车厢里说不定就有认识我们的人呢,还可能有学生家长。学生家长看到我们这样为人师表,还能够放心把他们的孩子托付给我们么? 内疚和自责让加林老师难受得不行,但他又拿不出勇气主动去补票。他怕老婆不高兴,同时也希望能够侥幸逃票成功,省去这一块二角钱。 说白了,还是因为穷啊! 被偷走的存折虽然挂失了,但过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取钱,或者补办新的存折。他们两个人手头的现金全部加起来,只有几块钱,刚刚够买往返的车票。如果省下这一块二角钱,他们可以买一包糖果或者点心,作为送给红梅她爸妈的礼物。 快快到站吧!到孝天火车站就可以安心了。加林一个劲地在心里催促着。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火车快些跑,赶在列车员查票之前到达孝天火车站。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又不能如人所愿,甚至与人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所乘坐的列车,一直老牛拉破车般哐当哐当地前行,就是达不到王加林所希望的速度。到达陆家山车站时,这趟车竟然停下不走了,说是要为其他的直快和特快列车让道儿。 这真是要命啊!如果列车员趁着让车的功夫来查票怎么办?补票倒无所谓,加林担心被查出逃票时面子上过不去,说不定还会被人训斥,遭人白眼,要是那样的话,该有多么难堪啊! 让车这段时间让王加林倍受煎熬。 好在列车终于重新启动了,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南行进。还有两站到达孝天火车站,中间就隔着一个肖港站。 当列车在肖港火车站停下时,王加林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了,坚持就在肖港站下车,然后从肖港步行前往方湾镇。 肖港距方湾镇十五华里。先走八里路到瀤河岸边,渡船过河,再走七里路就到了方湾镇。方红梅在孝天师范学校里读书时,就经过走这条路。与王加林恋爱之后,这条路更是成了他们往返的热门线路。 主要还是便宜。坐火车五角钱,加上摆渡过河的五分钱,单程总共只需花费五角五分钱。如果侥幸逃票成功,五分钱就一k了。而绕道孝天城就不一样了:火车票六角,城内公交车票一角,从孝天城到方湾镇的汽车票五角,单程需要一元二角钱。 两相比较,他们当然愿意多走十五华里路。多走几步路又累不死人,况且他们那么年轻,有的是力气和精神!王加林甚至经常骑着自行车往返于花园镇与方湾镇之间,过河时,把自行车扛到木船上去就行了。这次出行前,他们之所以没有规划走这条热门路线,是因为方红梅身体有点小情况,刚好来了月经,步行不是太方便。 既然加林临时改变出行路线,红梅老师也欣然接受,乐于克服困难,陪老公一起步行。 多走十几里路,两个人能节省不少车票钱呢! 小两口一路谈笑风生,兴致勃勃地来到瀤河岸边。他们看见河里涨水了,河面显得特别宽。渡口也自然而然地改变的位置,从以往的河中心滩地挪到了堤岸上。 渡口那里已经聚了黑压压好大一群人。小木船似乎也停靠在这一边,但大家为什么没上船呢? 加林和红梅加快脚步,迅速加入到等候过河的人群中。从大家的议论中他们得知,摇船的木桨断了一只,固定木桨的轱辘也坏了一个,没有办法行船。 他们从人群中挤到河岸边,看见摆渡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断桨和坏轱辘,左看右看,似乎在探寻出现问题的原因。看了半天,摆渡人还是一脸的无奈,抱歉地对等候过河的众人说,他得去肖港修理木浆和轱辘,请大家耐心等待。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水涨得那么高,湍流那么急,不可能像秋冬枯水季节那样,用一根竹篙就能把船撑过去,少了木桨,是绝对不能行船的。 那就等吧!能有什么其他办法?上下游附近又没有其他的渡口和桥梁,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主动地提出送摆渡人去肖港。大家马上对小伙子的义举点赞,说骑车往返会比较快,花不了多少时间。 目送摆渡人坐着小伙子的自行车走远之后,聚在小船周围的人们便四散开来。大家开始议论不断上涨的河水,互相打听上午去肖港做买卖的收入情况。还有人从口袋里掏出扑克牌,席地而坐,吆五喝六地斗起了“地主”。 加林和红梅沿着河岸走了走,感觉没有什么值得好看的,就坐在草地上休息。 两个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摆渡人返回。 “都快到吃午饭的钟点了,谁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红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提议说,“我们还是回肖港坐汽车,到孝天城转车去方湾镇吧。” 因为之前的决策失误,加林心里非常内疚。现在老婆提出重新返回肖港,他也不好提出反对意见。再走八里路,他没什么问题,方红梅能行吗? “没事,我没那么娇气。”方红梅大度地笑着说,“如果在路上碰到修船桨的人,我们就跟着他一起回来。” 加林羞愧难当,什么话也没说,老老实实地陪着老婆一起返回肖港。让他感到吃惊的是,红梅今天竟然没有唠叨,更没有冲着他发火,只是轻描淡写地嘲笑他,说他心理素质太差了。 一直走到肖港,他们也没有碰到那个修船桨的摆渡人。 从肖港坐汽车去孝天城,一个人的车票六角钱,与从花园镇坐火车去孝天城的价钱是一样的。他们不如早上在花园火车站规规矩矩地买票,心安理得地坐到孝天城。已经动了逃票省钱的心思,就索性冒险到底,说不定现在也坐在方湾镇的家里吃午饭了。 唉,这事闹的!羊肉没吃到,还惹得一身臊。 站在公路边等开往孝天城的过路车时,王加林懊恼万分。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表现太差劲了,完全不像一个男人。还害得“好事”来了的老婆跟着自己跑去跑来,走了那么远的路。钱又没省上一分一文。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心里别扭。 对了,腊梅不是在肖港中学读书么?她的班主任也是孝感师范学校毕业的。干嘛不去找那位师兄借一辆自行车?我骑车带着红梅走孝天城,还是能够把几块钱的车票钱省下来。一直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憋屈和恼火的王加林,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 他马上又兴奋起来,拉起老婆的手,就往肖港中学跑。 借到自行车后,两人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临出发前,那位师兄还去邻居家借来打气筒,为自行车的前后轮胎加了气。 “走起!”加林用四川话喊了一声,算是向师兄告辞,同时宣告他们的骑行之旅正式开启。 从肖港到孝天城三十华里,从孝天城到方湾镇三十华里,总共有六十里左右的路程在等着他们。尽管任重道远,两人丝毫也没有为此担心和畏惧。 这几步路算个屁呀!他们凭借一辆自行车,走过比这更远的路程。以花园镇为,他们骑车去过王李村,去过方湾镇,去过白沙铺,去过孝天城,有时甚至当天又返回花园镇。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有自行车,他们是能够在这些地方轻松穿行c来来往往的。 年轻就任性!这就是青春的活力。 带着老婆骑行在柏油马路上,浴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听着道路两旁树叶哗哗作响和鸟儿的歌唱,看着田野里插秧的农民,以及他们身边正在悠闲地啃草的水牛,加林感觉心情特别清爽。刚才因为无法过河而跑冤枉路的郁闷与不快,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开始与红梅打情骂俏,说他骑车带老婆是“猪八戒背媳妇”的升级版。 临近孝天火车站,即将进入孝天城区的时候,他们被几个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人拦住了。 两人先后下车,有点儿摸头不是脑,不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看清红袖标上“交通稽查”四个字,才知道这些人是负责交通管理的。其中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走近王加林,首先瞅了瞅自行车龙头,接着说,这辆车没有登记,必须补办上户手续,叫他把自行车推到路边去打钢印。 自行车还需要注册登记?或许有很多年轻的读者感到疑惑,觉得稀奇。事实上,对自行车实行注册登记和牌证管理制度,在我国延续了三十多年时间。 这事得追溯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当时的自行车和手表c缝纫机一起被人们称之为“三大件”。有没有这三样东西,以及东西属不属于名牌,是衡量一个家庭富裕程度的标尺。家境不错的人家结婚时,都会努力置办齐这“三大件”,算上收音机,又称之为“三转一响”。 正如现在的小汽车一样,自行车当时属于公民家庭的重要财产。按规定,自行车自购买之日起三十日内,必须到公安交通管理部门办理注册登记手续。交管部门会发给车主一个塑料软皮的《非机动车登记证书》,并在自行车身上打印注册登记的号码。由于塑料软皮牌照悬挂不方便,又难以长期保存,后来又演变成了金属牌照和分合式号牌。 政府推行自行车“行政许可”的初衷,是为了加强对非机动车辆的管理,减轻其社会危害性;再就是有效扼制丢车c偷车现象,方便警察在追查偷车贼时掌握线索,也便于在缴获赃车后,准确地送还给失主。但是,由于自行车上户要交纳一定的费用,得耗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而自行车真的被盗了,车主还必须按照繁琐的程序去登记备案,相当麻烦。耗时耗力报案之后,丢失的自行车未必能够找回来。原因是显而易见的,丢自行车的现象太普遍了,公安部门怎么可能抽出那么多的人力和物力办理这类案件?更何况,偷车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自行车身上的钢印抹去,或者更换成其他的号码,很难通过这种线索去查找自行车。 自行车管制措施从一出台就不受群众欢迎,很少有人自觉自愿去办理注册登记手续。上户多半是出于无奈,迫不得已才去弄个牌照。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老百姓逐渐富裕起来,手表c自行车和缝纫机已经算不上什么稀奇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三大件”的头衔已经被冰箱c彩电的洗衣机所替换。虽然自行车已经失去了“家庭重要财产”的地位,但公安交通管理部门仍然坚持注册登记制度。这样做的目的也完全变味了,纯粹就是为了捞钱,把自行车上牌照作为“经济创收”的一条途径。办一个自行车牌照,最初收费三元,后来逐渐上涨到八元。由于车辆数量巨大,这笔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因此,经常可以看到这种现象,在一些城市街头的自行车牌照办证点,工作人员既不看购车发票等证件,也不问车辆的来路,更不查看车主的身份证明,只要按规定交钱,分把两分钟,他们就能够发一个自行车牌。 王加林和方红梅遇到的就是这样一群队伍。 尽管他们耐心地解释说,自行车不是他们的,是他们借用同学的车,但“红袖标”们还是要强行打钢印,逼迫他们交三元钱。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红梅老师眼见好言好语据理力争没有效果,就开始耍横,说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三元钱。就算他们把钢印打在了自行车身上,她也不会给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们就看着办吧! 缰持了好半天,后来“红袖标”们只好让步。说车子既然是别人的,暂时不上户也可以,但王加林骑自行车带人,属于违规行为,必须交一块钱的罚款,否则,他们就要把自行车扣下来。 横下一条心准备抗争到底的红梅老师坚持拒绝交纳罚款。她站在丈夫的身边护着自行车,不让“红袖标”们靠近,以免他们强行锁车。 双方进行对峙状态。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眼看吃晚饭的钟点都快到了。加林低声与老婆商量,说这些人就是合法的“拦路抢劫犯”。他们既然兴师动众地出来了,不捞点儿收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给他们一块钱算了,只当是打发了叫花子的。老是这么拱着,“红袖标”们无所谓,但我们耗不起呀,到现在连中饭都没吃,肚子早就在提意见了。 红梅老师想了想,觉得丈夫的话还是有道理。内心里,她也确实心疼满头大汗的加林,于是嘟哝了几句,从背包里摸出一块钱,算是勉强让了步。 再次上路后,还是王加林骑车,方红梅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红袖标”们并没有前来制止他们违规带人。 到达方湾镇红梅的娘家时,已是下午六点半。 门上一把锁,家里竟然没有人。热情的邻居对红梅说,你妈还在地里割麦子呢!你爸肯定在卫生院,这个钟点正是开晚饭的时候。 加林把自行车锁在大门口,准备和红梅一起去责任田里寻她妈。 两人刚刚起步,就见红梅她妈手里拿着镰刀从村子北头走过来了。 见到女儿和女婿,筋疲力尽的母亲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加快脚步去开门。 进门后,顾不上招呼女儿女婿坐,她就准备进厨房去做饭。 “我们来吧!您老先歇一歇。”加林见红梅她妈累得走路都走不稳的样子,自告奋勇动手做饭。他吩咐红梅去洗米,自己拿起菜刀,开始削莴苣皮。 饭菜做好端上桌,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价直响的三个人开始狼吞虎咽。正在他们大快朵颐的时候,红梅她爸回来了。 职业的习惯,镇卫生院炊事员同志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认为菜炒得不怎么样,而且太简单了。他用嗔怪的口吻对老伴说,孩子们大老远地回来了,弄点儿好吃的嘛! 红梅她妈停下筷子,歉疚地回应道:“早知道他们要回,我就会去街上割点肉。我一大早就去田里了,带了两个粑做午饭,中午没有回家。割了一天的麦子,腰都快断了,累得要死!晚饭还是加林红梅做的呢。” 听到这儿,红梅她爸感慨万端。说,每年的农忙季度都象打仗一样,根本就忙不过来。不只是红梅她妈累,他也是一样的。忙了医院忙家里,没有丝毫的空闲。他提议家里雇个人,帮忙料理一下家务,晚上还可以跟红梅她妈做个伴儿。 “请一个人?供吃管喝,每个月少说也得开二十块钱!”红梅她妈马上表示反对。 “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啊?你白天累得像死狗,晚上一个人在家里还担惊受怕的。有一个人做伴儿,我也放心一些嘛!”红梅她爸坚持他的提议。为了论证这一提议的必要性,还非常动情地向女儿女婿叨叨起了红梅她妈的简陋生活。 他说,红梅她妈刚才讲中午吃了两个粑,明显是在说假话。家里的小麦还在田里长着呢,这两天才开始割,哪儿来的面粉做粑粑?这段时间,红梅她妈每天都是吃两餐。早晨煮点儿米饭,炒两样素菜,吃一半儿,再把剩下的饭菜倒进瓦罐里,加点水里面,放在灶堂里煨着。劳累一天之后,晚上回来就吃瓦罐里的汤饭。每天顶着炎炎烈日,一个人埋在棉花枝或者小麦丛中,脸上身上汗水直淌,衣服浸湿了,有时热得心里作呕,连口茶水都喝不上。没人送水啊!棉花从畈里摘回来后,晒在簸箕里和用板凳搁着的门板上,有时突起一阵大风,把簸箕和门板上的棉花吹得满地都是。红梅她妈就一个人蹲在地上,一朵一朵地捡,还得拣干净粘在棉花上的树叶和杂草,弹去上面的灰尘。棉花的收购价今年上涨了不少,结果又让一些心怀鬼胎的人动了歪心思,偷盗棉花的事件经常发生。有几个晚上,红梅她妈听到有人在拨弄家里的大门,她一个人在屋里吓得瑟瑟发抖 “我又必须睡在医院里,家里没个人跟她作伴儿怎么行?”红梅她爸对着女儿女婿问,希望得到孩子们的支持。 加林和红梅果然就站在了红梅她爸这一边,一起劝说红梅她妈,花钱雇个人。 红梅他妈还是舍不得冤枉掏二十元钱。 她说,敬文在孝天城上高中,又交上了女朋友,每月给他八十元钱还不够花。二女子腊梅在肖港中学读书,虽说手比较紧,每月也得三十多块钱。两个人都上高三了,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今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赚钱多不容易,哪里还敢花钱请人做事?自己累就累点儿,出力气总比出钱要强。 听到这儿,加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既敬佩红梅她爸妈的牺牲奉献精神,同时又为自己父母的自私自利感到羞愧。 同样是做老人,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眼下他手头上没钱,帮不上红梅家什么忙,但他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对红梅的父母好。这样的老人值得他尊敬,也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面授学习结束回到孝北县城的家里,王加林得到两个坏消息:一是女儿王彤在学校上体育课时,不小心从单杠上掉下来,把头摔破了,去县医院缝了五针,至今脑袋上还缠着绷带;二是他小舅子方敬文的那两万元贷款出了问题。 看到女儿受伤,他心痛不已。一会儿担心额头上将来会留下疤痕,一会儿担心轻微脑震荡会产生后遗症。唉,王彤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假小子,太顽皮了。 单杠是男生玩的东西,奥运会亚运会比赛都不设女子单杠项目,她竟然去玩单杠!没办法,她平时就是这样,疯起来比男生还野,玩起来比小子胆子还大,而且特别喜欢冒险。 但愿她能够吸取这次“血的教训”。 对于贷款出现问题,王加林虽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出现问题的原因和方式,还是让他觉得蹊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从老婆方红梅那里听到风声,他的头嗡地一下大了,第二天就赶往孝天城,找到方敬文家里,核实相关情况。 据方敬文讲,这笔两万元的贷款并没有垫付到装修工程上,而是被一个姓韩的“老板”骗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是由他的几个拜把子兄弟引起的。 他说,在武汉工作的老三认识一个姓韩的老板。据说这个人神通广大,能够通过熟人关系,拿到建筑装修工程项目。而恰好在从事建筑装修行业的老二,通过老三的介绍,与韩老板建立了联系。 韩老板向老二承诺,只要付两万元的“管理费”,就能在武汉承接一个总投资相当可观c利润比较丰厚的装修项目。 老二为了拿到项目,就托方敬文去找他姐夫王加林办理贷款。至于办理贷款的过程,我们在前面已经交待得非常清楚了,这里不再赘述。 两万元的贷款作为“管理费”交给韩老板之后,老二不仅没有拿到装修项目,连人也联系不上了。韩老板如同从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估计我们被骗了。”方敬文垂头丧气地对他姐夫说,“韩老板的座机电话无人接听,手机号码成了空号,人从来不露面。老二老三找遍武汉三镇,也没发现他的踪影,我也往武汉跑了好几趟。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别说所谓的装修工程了。” “你们办事也太不靠谱了!”王加林气恼地抱怨道,进而又问,“你贷款时怎么没有告诉我这些情况?你给我看的那份装修工程施工合同又是怎么一回事?” 方敬文略显歉疚地承认,老二嘱咐他不用说得那么清楚。至于他带去的那份装修合同,确实是韩老板提交给他们的。发包方为武汉大江城市信用社,装修的是一家银行营业网点,位于汉口多福路。韩老板带他们去现场看过,还把信用社主任约出来一起吃过饭。 “当时陪我们吃饭的信用社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后来我们才了解到,这个男人是冒名顶替的,是韩老板请的一个托儿。真正的大江城市信用社主任实际上是个漂亮的女人。” 这简直像一部精彩绝伦的电影!王加林越听越闭气。他都恨不得抽方敬文两嘴巴。 “贷款马上就要到期了,你们准备怎么办?”王加林不想继续听小舅子讲故事,直奔主题,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方敬文无言以对,闷声不气地抽着烟。 他老婆李华也开始埋怨和数落他:“你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如三岁的小孩一样幼稚。别人把你卖了,你还要帮着别人数钱。几个结拜的兄弟,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什么时候真心实意地帮过你?反而总是挖个坑让你跳。” 敬文瞪了他老婆一眼,叫她闭嘴。 “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冤枉他们了吗?好好想一想,长点儿记性!这么些年来,他们有事找你,你总是屁颠屁颠地跑前跑后,轮到你有事找他们,他们帮过你几回?拜把子的弟兄中,现在哪一个都混得比你强!只有你这个猪脑勺,什么好处都没有捞到,还总是对他们感恩戴德的。” “你少说两句就把你卖了?”方敬文眼珠子鼓得像灯笼。 听着小舅子和舅母磨牙拌嘴,加林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突然觉得事情非同寻常,产生了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 如果情况真像敬文说的那样,借给他的钱让别人骗走了,他现在拿什么来还贷款呢? 果然,敬文把老婆唬住之后,嗡声嗡气地对姐夫说:“我和老二老三一直在尽全力寻找韩老板。不管他这个死狗日的跑到哪里去,我们一定会把他找到的!” “万一你们找不到他,或者说,即使找到了,他也不肯还钱呢?” 方敬文又语塞了。 他说,这些情况也考虑过,而且与老二商量过偿还贷款的事情。老二建议,先把贷款利息结清,至于两万元的贷款本金,看能不能把期限往后面延一延。 老二的老婆是b银行孝天市分行下辖营业网点的一名储蓄员,耳濡目染,他对银行的有些规定还是比较了解的解。他所提的“建议”,用银行专业术语讲,叫贷款展期。信贷管理制度规定,如果借款人遇到特殊困难,确实无法按期还款时,可以向银行说明情况,提出延长归还时间的申请。 从孝北来孝天城的路上,王加林也想到过方敬文会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但是,贷款展期的时间也是有限制的啊!通常来说,一年以内的短期贷款,展期期限不得超过原贷款期限;五年以内的中期贷款,展期期限累计不得超过原贷款期限的一半;五年以上的长期贷款,展期期限累计不得超过三年。加林为小舅子办理的这笔贷款,期限为三个月,属于短期贷款,就算银行同意办理展期,展期期限最多也只有三个月。如果展期三个月之后,方敬文还是拿不出钱来偿还贷款怎么办? 到那时,借款人王加林就要承担贷款逾期的责任。银行本金和利息分文不能少,还在偿付因此带来的罚息。作为银行职员,他还有可能受到银行内部的处分。 想起这些,加林主任就感到后脊背发凉,浑身不寒而栗。 他一向谨小慎微,用他老婆方红梅的话讲,是个树叶掉下来怕砸破头的人。加林平日说话办事丁是丁c卯是卯,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如今,居然栽在了方敬文的手里。 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方敬文是他的小舅子,是他老婆的亲弟弟。没有这层亲戚关系,他怎么会办理这笔两万元的贷款! 都是办事唯亲惹的祸。 因为血统和婚姻关系,我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亲戚。不可否认,亲戚之间的往来,会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和丰富多彩,冲淡或缓解我们难免会孳生的孤独和寂寞。在我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也可能得到来自亲戚的帮助。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亲戚情结带进工作或商务活动中,因为是亲戚就丧失最起码的原则,亲情则会引发无穷的灾难,成为我们走向成功的最大障碍,甚至让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让我们美好的希望付诸东流。 成也亲戚,败也亲戚。这样的案例古今中外不胜枚举,说实话,很多人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往往都是亲戚制造的。正是因为存在这种风险,所以大家特别忌讳在工作中任人唯亲,提倡在商务活动中“亲兄弟,明算账”。 加林眼下面临的危险局面,实际上就是由于“耳根子软”造成的。他没有顶住老婆的“狂轰滥炸”,他难以割舍与小舅子之间的亲戚关系,“苦果”只能自己吞咽,“苦酒”只能自己饮下。方敬文提出贷款展期的要求,无论他愿意不愿意,已经没有了第二种选择。 借款前,主动权在贷款人手上,但钱一旦借出去了,主动权也随之转到了借款人手里。贷款人的地位,自然而然地从“爷爷”变成了“孙子”。 现在不是敬文求加林,而是加林“求”敬文还钱了。这种亲戚之间的借贷,没有任何担保措施,连借条都没有一张,根本就没有办法走法律程序。当然,即使手续完备c证据确凿,加林也抹不开情面去法院告他的小舅子方敬文。 王加林只能按照老二“建议”的去做,想办法为这笔即将到期的贷款办理三个月的展期手续。 拿到方敬文支付的九百元贷款利息之后,加林主任就郁郁寡欢地离开孝天城,返回了孝北县的花园镇。 一进家门,他就把满肚子的怨气发泄到老婆身上,咬牙切齿地把方红梅的弟弟敬文臭骂了一通。 红梅自觉理亏,也很心痛那两万元钱。但是,听到丈夫口无遮拦地糟践她大弟,心里还是不得劲。两人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闹得很不愉快。 这个温馨c安宁c幸福的小家庭,开始被乌云所笼罩,本来比较平静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第二天上班,王加林先找信贷股长罗新初说明情况,接着又去向行长赵国栋求情,总算把贷款展期的事情搞定了。不过,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解决实质问题。想让方敬文在三个月之内还钱还清,希望极其渺茫。 这笔两万元的贷款,最终恐怕还是只能由他王加林来偿还。 一想到这点,加林就如同吞了苍蝇一样感觉不舒服。他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着。脸上整天挂着霜,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私下里,加林曾盘点过家里的金融资产。所有的存折c存单c国库券和现金加在一起,刚好可以凑够两万元。这是他们夫妻俩工作十二年的全部积蓄,是他们一分一分地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毛一毛地从衣服补丁里挤出来的。现在,却面临着“一风吹”的危险。 王加林怎能不心急如焚? 十年清苦的校园生活让加林夫妇养成了勤俭持家的习惯,即使是后来搬到银行大院里居住,他们仍然保持着这一优良传统。他们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舍不得换家具,舍不得买空调,舍不得买洗衣机,舍不得装电话,精打细算c省吃俭用留下来的钱,如今将瞬间化为乌有,他能不心痛么? 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学那些“月光族”“日光族”,有一个钱花一个钱,何必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在消费观念和消费水平方面,加林与银行的同事们存在着较大的差距,吃穿住用甚至还赶不上他小舅子。虽然他每个月的收入比方敬文要高得多,但在花钱方面,却远不如方敬文潇洒。 方敬文崇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想品尝什么美味了,看中什么品牌服装了,想使用什么家用电器了,想享受什么舒适的服务了,想找什么乐子了,只要手头的钱足够,他就决不会委屈自己,一定要让自己的需求得到满足。他抽烟c喝酒c抹牌赌博,可谓“五毒俱全”。抽的香烟都是牌子比较响c价格比较贵的,要么红塔山,要么阿诗玛,很少抽劣质杂牌烟。不想做饭了,就邀上狐朋狗友,今天去这个餐馆,明天到那家酒店,或者在大排档上胡吃海喝,划拳猜马,快活得不得了。打麻将,“斗地主”,而且筹码比较大,动辄成百上千元,甚至几千元。不管是输是赢,很少见他大喜大悲,几乎到了“宠辱偕忘c波澜不惊”的境界。 加林就难以做到这样,难得像敬文那样洒脱。这也是他经常感觉世事不公平c想起来就骂自己没出息的地方。有时他非常困惑,甚至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古训产生过怀疑。敬文从来没有“远虑”过,似乎也没有什么“近忧”。自己总是谨小慎微,未雨绸缪,仍然经常愁肠百结,道不尽的烦恼与苦闷。 加林不知道自己与敬文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究竟哪一种对哪一种错,弄不清孰是孰非。有时,他甚至这样设想:假如现在突发天灾,他和敬文都遭不测死亡,两人相比较,哪一个的活得更有意义?哪一个会觉得“不枉此一生”?哪一个感觉更划得来一些? 这次到孝天城,加林还有一个新发现,那就是敬文家里居然装上了电话。 这个发现对他的刺激很大。半年前——也就是从孝北县一中搬到银行大院里居住时,加林曾提议在家里装一部电话,他老婆红梅死活不同意。红梅说,我们又不做生意,装个电话有什么用?夫妻两人生活在一起,上班都在家附近,每天同进同出,又不需要在电话里嘘寒问暖。一部电话装机费两千元,每月还要交座机费和话费,有必要花这个冤枉钱么? 王加林听后,觉得也有道理,所以就放弃了装电话的打算。 没想到,同样不做生意c同样是夫妻俩生活在一起的方敬文,家里却不声不响地有了电话。 敬文为什么就有胆量c有气魄花“这个冤枉钱”呢?他还欠着别人那么多账债没还哩! 加林暗下决心,如果借出去的两万块钱能够侥幸收回,他一定去把那些之前舍不得买的东西全部买回!空调买分体式的,洗衣机买全自动的,把电话装了,有可能的话,再去买一台家用电脑。——他早就想用电脑写作了。还有,王彤要了多次的电子琴和自行车,也应该买回来,不能老是让女儿失望。 吸取教训,加林再也不想存钱了。钱在家里是存不住的,家里有闲钱只会惹是生非。 他认为,正是因为家里有一些存款,方红梅才有帮她弟弟敬文贷款的底气。 好在银行给内部员工的授信额度只有两万元,没有满足方敬文提出的五万元借款要求。两万元的窟窿,他们勉强能够堵上;如果这次借出去的是五万元,他们就算倾家荡产,也是还不上的。想到这一点,加林又感到庆幸,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灭顶之灾擦肩而过。不然的话,他现在真是上天无路c入地无门啊! 上班坐在办公室里,王加林同样被贷款的事情困扰着。不是发呆,就是走神。心头罩上一片乌云,脸上总是冷若冰霜。搞得胡蓉c袁萍c水电工和司机们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余丰新向他汇报工作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这天,余丰新告诉他,县人行办公室来电话,说赵国栋行长写的《储蓄工作中的优质服务之管见》一文发表了,叫支行派人去领样刊。同时带四千块钱,交刊登文章的版面费。 王加林一听就火了。 他认为县人行是在故意做笼子让他们钻,太卑鄙无耻了。 大约三个月前,王加林接到县人行办公室肖主任的电话,说是省人行主办的《银企之友》杂志社准备出一期孝北县专刊,要求全县各金融机构主要负责人写一篇专业论文,集中在专刊上发表。 加林听后非常高兴,当即向行长赵国栋进行了汇报。 赵国栋说,事倒是件好事,但他好长时间没有动手写东西了,恐怕难以完成县人行布置的这道“作业题”。 “这不是问题。”自恃清高的加林主任也趁机向领导讨好,“写论文的事情我来负责,您认可后,署上您的大名就行了。” “那怎么行?这不成了我剽窃你的劳动成果。”赵国栋较真地表示反对,接着又提出一个两全之策,“这样吧,文章初稿由你起草,我来修改把关,我和你两个人共同署名。” 王加林欣然同意。 这个方案最好。说实在的,让他写文章署别人的名字发表,想起来心里也不怎么美气。像王加林这类爱好写作的人,还是比较看重智力劳动成果的。 为写好这篇论文,加林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光是去孝天图书馆查资料,他就往孝天城跑了好几次。 文章定稿后,他专程送到了孝北县人行办公室。 肖主任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恭维说,到底是金融家和作家联手打造的东西,既有专业深度,又有文字功底,明显比其他几家银行的稿子要高出一筹。 “下面的工作就由我们来做。你们在家里静候佳音吧!”肖主任满脸笑容地对加林说。 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自始至终,县人行一直没有说交钱。 现在文章刊登出来了,他们却提出每家银行要出四千元的“版面费”。这不是故意做笼子,让几家银行往里面钻么? 王加林越想越生气,有一种自己被人愚弄c受人欺骗的感觉。 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他这篇文章是不愁没地方发表的,根本就不需要花钱。即使《银企之友》不采用,他也可以投稿到其他的报刊编辑部。 加林业余创作十多年,从来没有去干花钱发表文章的事情。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他的这篇论文是花四千元钱发表的,他的脸面往哪儿搁?支行干部员工要是知道了他和赵国栋用公家的钱为自己发表文章,大家会怎么看怎么想? 当然,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县人行欺哄瞒骗的做法。如果肖主任当初就告诉他,发表文章要交钱,他是绝对不会参加的。县人行是金融行业的监管单位,做事怎么能够这么不透明?太过分了! 支行的财务工作由副行长孙建伟分管,每一笔费用开支的发票,最终都必须由孙建伟签字。王加林想先去探探孙副行长的口气,看看行领导对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 他忐忑不安地来到孙建伟的副行长室,带着对县人行的强烈不满,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孙建伟听完,当即勃然大怒,他也对县人行的做法气得七窍冒烟。孙副行长说,年前县人行向县委县政府汇报工作,要求各金融机构主要负责人列席。商业银行的行长们只是带着耳朵去旁听了一下,结果每家银行都被摊派了两千元的费用。 “县人行做事总是这么差火!”孙建伟气乎乎地骂道,“不就是仗着自己的监管单位么?既然他们之前一直没有说发表文章要收钱,我们现在就偏不给!我看他们能够怎么的。反正杂志已经印出来了,未必他们还敢以不出钱为理由处罚我们不成?” 见孙建伟是这种态度,加林感觉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他同仇敌忾地骂了半天县人行,就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刚在座位上坐下,恰巧县人行办公室肖主任来电话找他,催促他们去领《银企之友》杂志样刊。 余怒未消的王加林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本来,这些天为贷款的事情他就一直窝着火,现在又摊上这桩闹心的骗局,加林主任的愤怒可谓到了极点。 也管不了肖主任是什么身份到什么年纪了,加林拎起话筒就吼了起来。一连串的质问,把窝在心里的火气全部喷射出来。 两位平常关系不错的银行办公室主任居然在电话里大吵了起来。这样的结局,当然是非常令人难堪的,也让人感到非常的遗憾。 发泄过后,王加林啪地一声挂断电话,感觉心里畅快无比。 该咋的就咋的,老子怕你个球! 他横下一条心,完全不管不顾了。但是,事过半个小时,人冷静下来之后,他又有些后悔,认为自己还是过于冲动了。 人民银行毕竟是监管机构,商业银行的经营管理活动都要接受他们的监督和管理。得罪了婆婆,将来会有你的好果子吃么?县人行报复和惩治你的机会多着呢! 管他出多少版面费,反正是公事公办,花再多钱都是银行出,又不要你个人掏一个子儿,何必这么较真?你王加林这么嫉恶如仇,充当恶人,假如县人行领导去找赵国栋,赵国栋一口答应下来,你不是白白得罪了人么? 肖主任比加林要长几岁,两人关系一直挺好。加林半年前乔迁新居时,肖主任还专门带着县人行办公室的同志上门恭贺。现在这么一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搞皱了。以后两人碰面,该有多么难堪和尴尬! 于公于私,王加林都感觉自己过于冒失,认为自己缺乏涵养。受不得一点儿委屈,憋不住一口气,这种火爆子性格,将来肯定是要吃大亏的呀! 这件闹心事最终处理的结果,正如加林所猜想的那样,行长赵国栋答应了县人行的“不合理要求”,督促余丰新支付了相关款项。 王加林的郁闷是可想而知。 带着这种极其糟糕的心情,他迎来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 生日那天,方红梅特意为老公订制了生日蛋糕,又去中山街集贸市场买回鱼肉和新鲜蔬菜。她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炒炸煎煮,弄了满满一桌子好饭菜。小朋友王彤关在她的房间里,借助剪刀c胶水c画笔c硬纸板和五颜六色的彩纸,自己动手,为爸爸做了一个生日贺卡。 白酒c红酒c高脚杯c蛋糕c蜡烛c贺卡c美食电视里播放着动画片《猫和老鼠》,时不时让大人小孩忍俊不禁。 生日晚宴气氛非常温馨。 不过,王加林心里还是像压着一块石头,情绪一直不高,难得开心起来。他闷声不响地吃菜,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当老婆和女儿端起杯子祝他“生日快乐”时,他只是机械地端起杯子回应一下,脸上勉强挤出一点儿笑意,说声“谢谢”,很快又恢复到面无表情。 红梅当然清楚加林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得知借出去的两万元钱难以收回,她心里也很不好受,而且相当内疚。毕竟,当初是她力劝加林办理贷款的,借款人又是她的亲弟弟。 这么大一笔账债,敬文和李华绝对没有能力偿还,她娘家的父母亲同样无能为力。就算砸锅卖铁,老两口也凑不够两万元钱。这笔钱最终恐怕还是只能由他们承担。 两万元啊!家里的存折和存单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大一个数字。红梅老师也从来没有体验过拥有两万元现金是什么感觉。现在却要莫名其妙地丧失两万元钱,她心里能够不难受呢? 但难受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想到平常夸夸其谈c在她面前信誓旦旦c把揽工程赚钱说得天花乱坠的弟弟方敬文这么不成器,办事这么不靠谱。 红梅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敬文和他的几个拜把子兄弟能够联手出击,想办法找到那个遭千刀万剐的韩老板,把被骗走的钱追回来。就算两万元钱不能如数追回,哪怕追回一万元或者几千元钱,也能减轻一些他们的压力啊! 眼见加林整日愁眉苦脸c唉声叹气,红梅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当加林因为心里不痛快,把满腔的怒火撒到她的身上时,她也只能默默地去承受。 夫妻俩已经好几天没有交言,彼此见面都没有一张笑脸。晚上也是背靠背睡觉,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为了尽快入眠,红梅有时还抱起被子,去女儿王彤的房间。 她多么希望自己精心筹办的生日晚宴,能让加林高兴起来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休完婚假回牌坊中学上班没几天,王加林就犯病了。 最初的症状是手指间起红色的丘疹和水疱,发痒,白天稍微好一点儿,到了晚上总是痒得人无法入眼。丘疹和水疱逐渐向手腕屈侧c肚脐眼四周c大腿内侧和阴部曼延,导致浑身上下发痒。有时奇痒难忍,只得用指甲搔抓或挤压,结果总是破皮流水,甚至流血。最让他感到尴尬的是,c和上也出现了这种讨厌的东西,白天抓起来极不方便,也很不雅观。 教导主任宁均富提醒说,这可能是疥疮。 怎么会突然间生了疥疮呢?王加林非常纳闷。 宁主任说,疥疮是一种传染性皮肤病,很可能是加林近期接触过得疥疮的人,或者触碰过疥疮病人用过的东西,比方毛巾c被子等,或者穿过疥疮病人的衣服或鞋子。这种病极易传染,但也没什么大碍,就是痒得难受,抹点治疥疮的药膏,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我接触过哪些人呢?加林认真地回忆。近段就是去方湾镇住了几天,接触得最多的就是红梅她爸妈,也没听说岳父岳母有疥疮呀! 不过,那几天过得的确有些不平常。 可以这样讲,王加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踏踏实实地干农活,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和红梅一起,帮扶着红梅的父母把责任田里的麦子全部收割完了,然后捆好挑回家里,还打成了麦粒。 加林虽说是农村里长大的,但从七岁开始就在学校里读书,十五岁考上孝天师范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当教师。 小时候开门办学时,也就是农忙时节插插秧,之后的寒暑假他很少在家里呆,农活的确干得不多。割麦子c抱麦子c挑麦子c打麦子这些活计,他都能勉强上手,知道应该怎么去弄。不过,真正让他干起来,又有一点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的意味。他做得不是那么地道和顺畅,看上去比较别扭。 割了一天的麦子,皮肤白净的加林马上就黑了一大截,而且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脸上c手臂上c小腿上都被麦芒扎得通红,火烧火燎般的,又疼又痒。 次日,浑身酸软无力的加林负责捆麦子。红梅和她妈把铺排在地里的麦子抱给他,他再用稻草编成的要子捆扎起来。 这项工作看似简单,真正要做好并不容易。每加入一抱麦子,都得用膝盖压紧。系要子时,得用力拉拽,这样的麦捆才能更紧更结实,不至于松散开来。 挑麦捆是加林最感为难和吃不消的事情。 先拿冲担杀进一个麦捆里,用冲担把麦捆挑起来,再把冲担的另一头插进另一个麦捆,然后用肩膀把两捆麦子担起来。挑担是很有讲究的,冲担与肩膀应该形成四十五度左右的锐角,这样挑着比较舒服,也不妨碍看前来的路。但加林老师并不知道这个诀窍。他要么让冲担与肩膀垂直,要么让冲担与肩膀平行——用后颈项承受压力。有时两个麦捆前后“翘翘板”,翘过来翘过去,两头的麦捆都从冲担上脱落了;有时他又得用双手托举着冲担,显得非常吃力,看上去特别狼狈。菜园子的乡亲们看到了,背地里都笑他是“孬女婿”。 挑回的麦捆堆放在红梅家门口。遇上睛好的天气,再解开麦捆,把麦子整齐地铺在门口的空地里,在炎炎烈日下晒干。然后,抡起梿枷拍打,让麦粒脱落。再用木杈把麦秸杆掀开,重新捆扎起来。地上金黄的麦粒,就是红梅她爸妈期待的收成了。 帮助家里干完这些活计,加林和红梅的婚假也就到期了。他们感觉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婚假,是蜜月里一段难忘的经历。 如今王加林突然患病,与那几天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有没有关系呢?那几个晚上,他一直是单独一个人睡在红梅家的睡柜上。 红梅则与她妈睡在一起。红梅不愿意与加林同床,说是在娘家干那事不好,晦气,会让娘家人倒霉。 会不会是睡柜上的铺盖行李带有疥虫?很有这种可能,因为红梅娘家只要有客人来,一般都会安排在睡柜上睡觉。 疥疮已经传染上身,再去探究原因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当务之急还是治病。 加林去铁路东的花园镇卫生院看医生,大夫也说是疥疮,开了一些药丸和两只硫磺软膏,内服和外擦双管齐下。 一个星期后,瘙痒的情况有所好转,可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右大腿根部又红又肿,走路就痛。 再次去花园镇卫生院,医生诊断为淋巴结发炎,说必须输液。 王加林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了打吊针的滋味。疼到不是很疼,就是输液的时间太长,等得烦人。打完一瓶吊水,往往得一个多小时。 每天打一瓶,接连打了三天,同时外敷硫酸镁配合治疗,但丝毫也没有效果,肿痛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起初,加林还能自己骑自行车往返于花园镇卫生院与牌坊中学之间,后来连自行车都不能骑了。 方红梅主动承担起用自行车送丈夫去卫生院打吊针的责任。她会骑自行车,但不会带人,只好让王加林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她双手握紧龙头推着走。 四里路程并不算远,从关王村到明星村还是水泥路面,本来是最好走的一段,结果却成了他们遇到的最大难题。因为水泥路面上铺满了麦秸杆——村民们把公路当成了自家的稻场,让过往行人和车辆帮助他们“打麦子”。 推着自行车走在足有半尺厚的麦草上,方红梅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有时由于麦草绞进了车轮,完全没办法行进,她只能停下车来,扶下加林,把麦草清理干净了再走。 眼见新婚燕尔的老婆这么劳累,王加林非常心疼。不过,最使他感到焦虑和心急的,还是自学考试时间一天天临近。这种状况,如何去孝天城参加自学考试呢?而耽误了这一次考试,他就不可能在三年内拿到大专文凭。加林一直希望自己成为湖北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首批取得专科学历的考生。 自学考试的前一天,医生建议王加林放弃考试,赶紧住院治疗。加林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他让医生开了几小瓶针剂药,说是带到孝天城去打,然后执拗地挤上了南下的列车。 到孝天城时,似乎病情有所好转,患处不那么疼了,走路没什么问题,加林的情绪因此也比较好。他先去市教育局领回了补办的准考证,再到国光旅社办理住宿手续,然后去地区实验小学熟悉考场,忙得不亦乐乎。 真希望这种良好的状态能够保持到考试结束。明天,能够坚持到明天下午就算胜利了,加林暗自祈祷上帝保佑。 遗憾的是,事情总不能如人所愿。由于情绪紧张,加林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病情突然恶化,疼痛加剧,走路相当困难。他在北正街的小摊上喝了两碗稀饭,去附近的孝天市妇幼保健院打了针,便缓慢地向地区实验小学挪动。 路上,看到其他考生雄赳赳,气昂昂,意气风发地奔赴考场,加林是多么羡慕啊!三四百米的一条街道,成了难以企及的目标。走了一半的样子,他实在是走不动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左顾右盼,又没有合适的地方,看看腕上的手表,发现时间也不允许。 坚持走吧!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地区实验小学。 右大腿根部完全不能弯曲,稍微弯一下,就钻心一般的疼。加林只得像螃蟹行进那样,侧着身子一点儿一点儿地移动。 谢天谢地!总算在开考前到达了地区实验小学。走进校园,加林看了看手表,距开考还有十分钟。他四下里看了看,吃力地挪到一个花坛前面,坐在水泥台面上。他实在是难以支撑身体继续站立了。 不时有熟悉的人与他打招呼,还有好多是师范时的老同学,大家都是奔着大专文凭来到这里的。出于礼节,他也回应别人一声,或者笑着点点头,但一直没有站起身。 当进考场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站着c蹲着c坐着c倚墙或者倚树靠的考生,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如潮水一般涌向教学楼。本来比较宽敞的楼梯,一下子显得特别拥挤。 王加林自甘落后,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等大家都进得差不多了,他才双手撑着水泥台面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挪到教学楼前。 扶着楼梯,一级一级艰难地上着台阶,只有双脚落在同一级台阶上,才能抬腿迈向上一级台阶。到达三楼他所在的考场时,加林已经满头大汗,也不知是因为劳累所致,还是因为疼痛的原因。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他才觉得要舒服一些。摊开试卷,有一点晕晕乎乎的感觉,大脑里一片空白,很多平常背得滚瓜烂熟的定义和概念,都没有什么印象了。《汉语写作》本来是加林的强项,但现在提起笔来,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整个人就象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怎么也清醒不过来。他无奈地放下手里的钢笔,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 阳光明媚,却无法驱散他满腹的愁绪,还是如同睡着了在梦游一般。时间不允许他继续发呆,写吧!他开始“糊涂僧判糊涂案”,先把试卷上所有空白的地方填满再说。 作文要求字数不得少于1500字,不得超过2000字,而王加林估计只写了800字左右。 交卷之后,他非常沮丧地离开了考场。同样艰难地一级台阶一级台阶走下楼梯,一步一步地挪出地区实验小学,侧着身子移到市妇幼保健院。 打完针之后,他再步履维艰地挪到国光旅社。进房间之后,加林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黯然神伤。不想看书,也睡不着觉。他就这么呆呆地平躺着,稀里糊涂地捱过了两个多钟头。 眼看下午的考试时间又快到了,加林强迫自己坐起身来。离开旅社,在街上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包面,又开始向地区实验小学艰难地行进。 下午考试时,他感觉大脑出人意料的清醒,整个答题过程非常顺利。加林提前交卷,想去地区中心医院检查确诊一下。 走在路上,他又碰到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同学。老同学准备去孝天师专,正好与他同路,就用自行车送了他一程。 今天运气不错!他的心情自然也开朗起来。 医生诊断还是淋巴结发炎。由于情况已经比较严重,小剂量注射起不了什么作用,医生建议他输液消炎。 但是他没钱啊!再说,按规定他也不能在孝天城的医院治疗,因为治疗的费用无法回花园镇报销。 花园镇教师公费医疗的定点医院是花园镇卫生院,只有在这家医院看病才能够享受公费医疗。到其他医院看病,必须事先征得定点医院的同意,由定点医院出具转院证明。 王加林拿着地区中心医院医生开的处方,根本就没有去划价,直接移步返回国光旅社。 这段两三里的路程可真难走啊! 加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花了多长时间。看到过往路人轻盈的脚步,他真是恨不得放声大哭。 回到旅社,加林意识到自己难以坚持参加第二天的考试了。于是,向服务员提出了退房的要求。 “已经过了下午五点钟,不能退房!”服务员果断地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不退房他还是得走。 针剂药已经打完,疼痛依然如故,晚上是不可能入睡的。他必须赶紧回花园镇,去镇卫生院打吊针。 坐一路公交车到孝天火车站,恰好赶上了晚上北上途径花园火车站的列车。 我们真是难以想象,从花园火车站到牌坊中学的那四里多的路程,王加林该如何行走,那又得花多长时间! 考试没有结束加林就提前回了,又是在深更半夜到家,这让方红梅大吃了一惊。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事情不妙。她让加林脱下裤子,查看患处。 天哪!加林的右大腿根部如同塞进去了一个鸡蛋,肿起了一个大胞。方红梅的眼泪刷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她提出马上送丈夫去医院。 加林说,这个钟点儿,医院根本就不会开门,哪儿去找医生?镇卫生院又不象大城市的医院,二十四小时急诊。天亮了再说吧! 红梅于是把开水瓶里的热水全部倒进脸盆里,打湿毛巾又拧干,敷在加林的患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剧烈的疼痛让加林根本就没有办法入睡。 他基本上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啃上几口馒头,喝了一点儿稀饭,红梅就推上自行车,送加林去花园镇卫生院。 诊断的结果还是淋巴结发炎,医生建议加林住院治疗。 红梅于是跑前跑后地办理住院手续。直到把加林送进病房,她才骑车赶回学校上课。 住院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吊针。每天上午一瓶,下午一瓶。每瓶葡萄糖水溶液里加入480万青霉素和240万维生素b6。晚上是否输液,视情况而定。 加林的一日三餐,由红梅在家里做好,然后亲自送来,或者由她弟弟敬武帮忙送来。 住院之前,王加林一直坚持上班,还没有请过假。 他是初二年级的语文老师,还兼任着学校团总支书记和初二(1)班的班主任。工作忙,事情多,任务重,责任大。初二(1)班的学生中,有十几个是本校教师的子女或弟妹,别人都是冲着他良好的口碑,因为信任而投奔他的。 学校上上下下都对他寄予厚望,这在无形中也给他添加了压力。教学上,他从不敢马虎,抓得比学校里的哪一个班都要紧。小病小痛,他哪儿肯请假离开工作岗位呢?有时痛得实在站不住了,他就让学生搬一把椅子到讲台上,坐着坚持上课。 住进医院就没办法了。加林不得不暂时告别课堂,离开那些可爱的学生们了。他所担任的语文课,由老婆红梅代上。这既是学校领导的意思,也是他个人的要求。他知道老婆的课讲得好,自己的学生由她来教,他比较放心。 可这又苦了方红梅。 两个人的教学任务压在她一个人身上,还要负责做三个人的饭c洗三个人的衣服,还要抽时间去医院照料老公。 学校医院两头跑就够她忙的了,这个阶段家里还接二连三地来客人。有师范时的同学,有高中甚至是初中时的同学,有方湾镇中学的老同事,有加林或者红梅的亲戚这些人多半是因为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事后又听说他们结了婚,特意上门来恭贺的。 客人们当然不知道加林患病住院。满心祝福他们“新婚快乐”,却碰到这种不幸的事情,客人们的心情自然比较沉重。 于是,大家又从牌坊中学赶到花园镇卫生院,看望病榻上的王加林。新婚蜜月这么倒霉,大家难免感慨嘘唏。 来拜访的客人中,有一位是方红梅的闺蜜。她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学习成绩也不相上下。高考后,红梅考上中专,闺蜜名落孙山。闺蜜伤心得几乎要投河上吊,是红梅的谆谆教导和循循善诱,才使她最终振作起来,恢复了生活的信心。 闺蜜这次是带着自己的男朋友一起来的,两人进门就发糖,邀请红梅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穿金戴银c打份得珠光宝气的闺蜜说,她男朋友是黄石大冶人,家里是开矿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矿老板”。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准备近日举行婚礼。家里为他们修建了一栋三层小洋楼,添置了两套高档家具,彩电c冰箱c洗衣机c音响c缝纫机c电风扇一应俱全。看到红梅一样家具也没有的简陋婚房,闺蜜不住地叹息他们寒酸。 唉,女人的命运真的不好说啊!难怪人们说“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长得好不如嫁得好”。 嫁人确实太重要了!婚姻,真的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红梅老师突然之间也认同了这样的观点。 王加林住院的消息传开之后,专门到医院探望他的人也多了起来。牌坊中学的同事们是瞅着没课的空当,几个人相约分期分批到医院的。他们告诉加林,红梅因为他患病非常着急,动不动就在办公室里抹起了眼泪。 这让加林非常吃惊。红梅每次来医院都表现得比较坚强,显得很快活,经常笑着鼓励他,安慰他,说他这只是小病小痛,没多大关系,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红梅甚至转告了体育老师程彩清编造的荤段子,说加林新婚猴急,晚上干那事用力过猛,导致大胯软组织损伤。 加林怎么也没有想到,红梅原来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虽然她自己很担心很着急,却不愿意让他看出来,以此来减轻他的思想负担,增加他战胜病魔的信心。 加林为自己娶到这样贤惠的好老婆而欣慰。 老师们还骂副校长丁伯华不是东西。加林病了这么长时间,他既不关心,又不过问。近段时间,还对方红梅的出勤情况盯得特别紧。 红梅老师一个人上着两个人的课,又要买菜做饭,还要经常往医院里跑,有时难免迟到早退。 丁伯华只要看见方红梅不在,就拿着《考勤簿》在办公室里面转。她迟到了几分钟,早退了几分钟,都记得一清二楚。 “教师因病住院,作为学校领导,本来就应该安排人到医院照顾。”邹会计愤愤不平地说,“现在小方自己挤时间照顾加林,他丁伯华还这么计较,完全没有人味!” 加林听到这些,显然也很生气。不过,他还是看得很开:“想怎么记,就让他怎么记去吧!大不了扣点儿钱。无所谓!” 真正让王加林焦虑的,还是病情没有明显好转。 吊针打了十几瓶,右大腿根部仍然肿得厉害。肿块很硬,动不动就如同拔火罐一样,炙烤得难受。站立久了,不容易坐下去;坐的时间长了,站起来又比较困难,而且好半天都伸不直腰。 医生怀疑患处里面已经化脓,开始商量是否需要做手术。 一听说要开刀,加林就产生了一种无名的恐惧。用刀子把人的皮肉割开,那该多痛啊!第一次打吊针他就吓得要命,现在居然还要做手术! 他恳求大夫想想其他的办法治疗,比方加大吊针里面用药的剂量,不是万不得已,就不要开刀。 其实医生们与他的想法是一样的。真的需要做手术的话,他们就必须开转院证明,让加林到铁路西的市第二人民医院去。花园镇卫生院没有做这种手术的条件和能力。转走一个病人,他们就会减少一笔收入,医院在“救死扶伤”的同时,还是比较注重经济效益的。 又坚持输了两天液,那个红肿的硬胞逐渐变软变小,有了消肿的迹象,而且不那么疼痛了。 医生说,再吊几瓶,也许就会痊愈。 加林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发现前段时间明显好转的疥疮又卷土重来。手指和指间又冒出很多丘疹和水疱,瘙痒难忍。最尴尬的还是和上也起了红疙瘩,抓又抓不得,只能用手指捏着皮子揉搓,但根本就不顶事。 医生认为这是淋巴结发炎的并发症,会在淋巴结炎症消退的同时自然好转。所以,并没有额外用药,只是开了几支药膏外敷止痒。 唉,新婚燕尔,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加林真是懊恼无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这一年的春节,王加林过得很不开心。所有倒霉的事情,就象约好了似的,都让他赶上了。 腊月三十吃年夜饭,他拎起高脚酒杯正准备与老婆女儿“干杯”时,酒杯莫名其妙地断了,底座与杯身分了家。加林甚觉侮气,很不高兴地把残片扔进了垃圾桶。 饭后洗碗,不知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还是餐具过于油腻,一个瓷盘子如鲢鱼一般从他手里溜进水池,摔成了几瓣。 要是平常,家庭主妇方红梅肯定会唠叨的。因为是过年,她显得比较宽容,说摔了就摔了,越摔越发。 距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开始还有个把钟头的时候,各家各户争相燃放烟花爆竹。银行大院里“火树银花不夜天”。孩子们奔来跑去,欢呼雀跃,和着大人们的惊叹及各种奇声怪响,汇成一片快乐的海洋。加林被这沸腾的景象所感染,背上相机,匆匆下楼,想抢拍几个精彩的镜头。 调好焦距和光圈,将按还未按下快门的时候,闪光灯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原来,固定闪光灯的插坐被“连根拔起”。 崭新的照相机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再也无心欣赏外面五彩缤纷的焰火了,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等待“春晚”开始。 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加林对那些被媒体吹了又吹c炒了又炒的文艺节目,怎么也提不起兴趣,看了一会儿,便哈欠连天。他不顾方红梅的劝阻,独自钻进卧室,关上房门睡了。 接近零点,外面鞭炮声如潮。 加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和女儿一起来到阳台上。 王彤放烟花,他燃鞭炮,欢欢喜喜迎接新年。扫兴的是,绕在竹竿上的鞭炮快放完的时候,几只调皮的家伙突然朝加林身上窜来,把他崭新的裤子炸开一个大窟隆。 红梅老师又说,这预示着他新的一年“火好”。 惹火烧身的加林主任只得苦笑着脱掉裤子,上床休息。 快天亮时,他突然被肚子的胀痛折腾醒了,赶紧翻身起床,冲向厕所。 刚刚蹲下,就象打开阀门的水龙头,淅淅沥沥地拉肚子。 拉完后回到床上,马上又有了便意。 个把小时,他就光顾厕所五六趟了。这种状态,如何出去给亲朋好友拜年? 天亮就是大年初一,加林主任还要在银行里值班呢! 方红梅急匆匆上街为丈夫买药,可没有一家诊所和药铺开门。她只好到邻居家里找回一些土霉素c氯霉素和黄链素药丸。 因为急着去值班,加林管不了这些药丸有没有副作用,胡乱地咽下了一把。然后开始“绝食”,饿得发慌也不吃东西。 直到下午,他居然有好几个小时没上厕所了。 节假日干部值班其实就是在支行机关里守着,主要职责就是接听电话,与营业网点的临柜人员有着本质的区别。 正当加林主任在值班室里百无聊赖地看报纸的时候,保卫股长叶卫国出现在了他面前。 加林条件反射地站起身,以为安全保卫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我操!你还真的一本正经地在这儿值班呀!”叶卫国故作惊讶发着感叹,然后提议道,“走,去我家里打麻将。我已经约了余丰新和司机小宋,三差一。” 王加林瞪大眼睛予以拒绝:“开什么玩笑!要是市分行打电话来查岗怎么办?” 干部值班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什么事情。坚持这一制度,主要是考虑到节假日支行机关里没人上班,怕上级单位有紧急事情或者下级机构出现紧急情况,有人负责接待和联系,便于及时处置。上级行有时会对下级行值班情况进行抽查,这是唯一促使值班人员坚守岗位的利器。 “把值班室的电话呼叫转移到我家电话上,跟坐在这里值班一样的效果。”叶卫国非常老练地支着招。 看来,这是叶股长惯用的手法。 支行中层干部家里装电话的不多,新宿舍楼上只有罗新初c陈清平c钟秀娟和叶卫国几个。 罗新初家里的电话,十有是哪家企业帮忙装的。陈清平是沾他老婆的光,因为他老婆是孝北县妇联主任。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一般都会享受公费电话的待遇。钟秀娟家庭条件相对较好,她在银行,老公在铁路,又是“银”又是“铁”的。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其他的负担。更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向来舍得花钱,打起麻将来输赢总是成百上千元,与姚丽琴号称银行里的“牌场双娇”。唯有叶卫国家里的电话,是支行出钱装的。每个月还补助他几十块钱的电话费,享受行领导的待遇。 叶卫国怎会有这等本事? 据说,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份市公安局印发的文件,规定银行保卫科(股)长家里必须装有电话,便于公安局与他们取得联系,确保银行经营管理活动的安全。叶卫国就是拿着这份红头文件找分管安全保卫工作的副行长李金林。李金林又和他一起去找赵国栋,最终为他争取到了公费装电话的待遇。 当王加林说自己不知道呼叫转移怎么弄时,叶卫国抓起值班室的电话筒,叭叭叭地按了几个键。然后说:“好了,已经呼叫转移了。如果有人打值班室电话,我家里的电话就会响。” 这真是太神奇了! 加林主任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电话机,最后还是跟着叶卫国离开了值班室。 在银行大院里,他们碰到了从宿舍楼一单元门洞里出来的司机小宋。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一起走向二单元一楼的卫国家。 卫国的老婆袁萍早已把吃饭的小方桌搬到客厅的正中央,铺上专门用来搓麻将的绒毯,把麻将倒在绒毯上。 她招呼加林主任和司机小宋在沙发上坐,指着茶几上的瓜子糖果叫他们吃,又找出一摞印有a银行l一g一的专用纸杯,准备给两位客人倒茶。 叶卫国则拿起茶几上的红塔山香烟,递到司机小宋的面前。他知道加林主任不抽烟,连客套的动作都省略了。 正在大家有的享用着瓜子糖果,有的吞云吐雾的时候,办公室副主任余丰新大呼小叫着“恭喜发财”进来了。 所有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走向麻将桌。 叶卫国从麻将堆里找出“东南西北”风各一个,正面朝下摆放在一起。然后抓起两粒骰子,招呼大家“打点”。按点数的大小顺序开始“摸风”,确定自己的座位。 四个人依次坐下后,哗啦啦的“搓麻”声即刻响起。大家谈笑风生地开始“修长城”。 一场快乐无比c让人“宠辱皆忘”的游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打麻将起源于哪朝哪代,无法认真去考证,但它无疑是中国历史上一种最能吸引人的博弈形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名不虚传的“国粹”。因为其基本打法比较简单,容易上手,即使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文盲也能很快学会,加上玩法复杂有趣c变化无穷,集益智性c趣味性c娱乐性c博弈性于一体,深受社会各个阶层和各领域人民的喜爱。不少人都扬言,自己巴不得用麻将浸水喝。 麻将在中国的流行范围和普及程度,没有任何一种游戏能与之相提并论。有道是,十亿人民九亿麻,还有一亿在观察。这是对麻将流行范围之广c普及程度之高的最好佐证和归纳。 据说,这种游戏二十世纪初就在亚洲其他国家盛行,后来又传播到了美国和欧洲,并流行至今。国外有许多详细叙述麻将打法的书籍和研究麻将打法的杂志。日本等一些国家还有专门研究麻将牌的团体,他们定期举办全国性的麻将大赛。在欧美,很多人都把麻将牌视为体现东方情趣的古董,装进雕刻精致的盒子珍藏起来。 可以肯定地讲,麻将绝对是一个好东西。 不过,好东西有时又会带来不好的结果,体现出使用效果的多样性。正所谓“桔生于淮南谓之桔,植于淮北谓之枳”。当麻将被人们用来作为赌博工具的时候,其罪恶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吸毒,因此,也有不少人对它深恶痛绝。 爱也好,恨也罢,这种被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c滑溜溜的小玩意儿,还是以其独特的魅力,成为中国城乡人民休闲娱乐c消磨时间的首选。 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噼啪砌方城的声音总会萦绕在神州大地的千家万户。哪怕是加林和红梅这些表现优秀的人民教师,他们在牌坊中学时既要工作,又要自学奔文凭,还要扶养孩子和料理家务,天天忙得火起,夫妻俩还是忙里偷闲学会了打麻将,时不时与门卫老宁c部队抽水房的广广一起搓几圈。 搬到花园镇居住后,红梅老师率先“走火入魔”。加林主任毫不示弱,继续加入到了搓麻的队伍。两人平时相对比较克制,过年过节嘛,自然应该让“麻瘾”放纵奔流,每天打他个昏天黑地。 记得加林凌晨放鞭炮时炸破了裤子,红梅老师曾预言他“火好”。还别说,这种预言很快就得到了应证,加林主任整个下午赢了一百多元钱。要是就此散场,各回各家,他就能保住胜利的果实,但叶卫国和袁萍又盛情挽留他c余丰新和司机小宋吃晚饭。 四个男人激战正酣时,勤劳而又贤惠的女主人已经开始筹备丰盛的晚餐了。厨房的灶台和案板上,摆满了大盘小碟的好饭菜。 加林主任和余丰新都是袁萍的顶头上司,司机小宋是她的部门同事,难得有这样一个巴结领导和联络感情的机会。更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来的都是客,哪有不招待客人吃餐饭的道理? 扯扯拉拉地客套了一阵,桌上的麻将和绒毯被撤下去了,换成了一大桌子好饭菜和两瓶“白云边”白酒。 大家再次团团围坐,大呼小叫,划拳行令地喝开了。 两瓶白酒喝完后,每人又喝了一瓶啤酒。 酒足饭饱之后,面红耳赤的四个男人又继续他们“麻坛大战”。 仅过了一个多小时,加林主任白天赢的钱就“还”给别人了,身上为数不多的本钱也输得一干二净。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同时也是为了赶本,他找袁萍借了三百元钱,接着打。 这一打就是一通宵,直到天亮时才散场。 加林主任借的三百元钱又输得精光。走出叶卫国家,他头重脚轻,有一种晨昏颠倒的感觉。 这班值的!输掉了半个月的工资。惨败让他心灰意冷,似乎把什么都看穿了。输了就输了,输的不就是钱吗?又不是命! 回到家里,加林不敢告诉老婆实情,只说身上带的钱输了,隐瞒了三百元钱的借款。 因为是大年初一,方红梅也没说他什么。 加林冲了个澡,倒在床上就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他被老婆喊醒了。按计划,他们必须赶到白沙铺去,给加林他舅白大货和大舅妈桂英拜年。 从花园镇去白沙铺有三种出行方式。可以坐长途汽车,绕道花西乡,跑三十多华里土石公路直达;也可以坐火车到陆家山车站,然后步行十华里,过瀤河上的白沙大桥就到了;还有一种方式是骑自行车,沿京广铁路走到陆家山,再改道走瀤河堤岸,一直到河边的白沙铺。 三种出行方式路途所耗费的时间差不多,又各有利弊。坐汽车可以少走路,但路程相对较远,且路上灰尘很大;坐火车比较干净,但车次较少,每天只有一趟,且经常晚点,下车后还得步行那么远的路;骑自行车可以节省车票钱,但得耗费体力,人特别累。 由于在白沙铺拜完年之后,他们接着要去红梅的娘家方湾镇。从白沙铺到方湾镇没有直达的长途汽车,坐班车得先从白沙铺到孝天城,再从孝天城转车到方湾镇,得绕好大一个圈子。 不过,连接白沙铺和方湾镇的,有一条比较狭窄的乡村土路,仅十几华里。 往年,加林总是选择骑自行车出行。前面坐着女儿,后面带着老婆,三人一同前往。正月初二在白沙铺住一晚上,初三再骑车抄近路去方湾镇。骑车走乡村公路,比坐班车还快一些,而且可以节省车票钱。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加林因为打牌熬了一通宵,又刚刚拉过痢疾,浑身酸软无力。他提出坐汽车去白沙铺。 红梅老师口里没说什么,但脸色很难看,心里不大高兴。最后,一家三口还是步行到花园大桥头,拦开往白沙铺的班车。 左等右等不见车来。整整过去了一个小时,才从新城区方向摇摇晃晃地开来一辆私人营运的小面包。 上车后,发现已经没有座位了。售票员从驾驶台后面拎出三个小板凳,叫他们坐在中间的走道上。 小板凳太矮,加上走道又窄,坐着极不舒服。但坐着总比站着强,只能勉强对付了。 车过花园大桥,加林掏钱买票。没想到,平时每张票价一块五,现在居然要三块! 售票员说,过年期间都涨价了。其他乘客也跟着应和。 红梅老师本想与售票员争执,见加林已经交了钱,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同时狠狠地剜了老公一眼。 花园镇到白沙铺的公路都是黄土路。汽车的窗户又不密封,有的窗玻璃已经破损,或者关不拢,外面飞扬的尘土直往车厢里面涌。没一会儿功夫,车上所有乘客和行李,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红梅老师拍打着早晨刚换的新衣裳,气得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如果骑自行车,他们是能够避开这条糟糕的公路的。他们可以沿着京广铁路线走,走到陆家山车站,再沿着瀤河走河堤。虽然路比较狭窄,但绝对没有灰尘。沿路还能欣赏江汉平原上的田园风光。 在白沙铺下车后,红梅老师率先向王加林发难:“你一个大男人,吃点儿亏又怎么的?骑自行车能把你累死么?冤枉花那么多钱不说,还搞得我们满身是灰,像叫花子!” 加林说,不是他怕吃亏,确实因为拉肚子后没有劲。 “你没有劲,我可以换着骑呀!就算是推着车子走,也比坐这种破车舒服。票价比平时还贵一倍!” “你这人还讲不讲理呀?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况且买车票都是我掏的钱!”加林满脸通红地斥责道。 他不再是牌坊中学的“王老师”了,说话的底气比以前要足得多。 “你的钱不是家里的钱?你的钱不是我的钱?”红梅老师质问道,“明天还得从白沙铺坐车到孝天城,从孝天城转车到方湾镇!” 听到这里,加林主任明白了,老婆主要还是心疼钱。 几块钱的车票钱她那么在意,对敬文的两万元贷款,她怎么表现得那么洒脱?一涉及到那笔恼人的贷款,争吵又骤然升级 “你们别吵了!能不能消停一下啊!”早已心烦意乱的王彤同学愤怒地喊叫,语气饱含悲怆,几乎是在哀求她的父母。 加林和红梅这才停止他们的口水之战。 他们的目的地——白大货和桂英的家也近在咫尺了。 前几年,大货和桂英先后把他们的儿子伟伟和女儿丽丽送到牌坊中学读初中,指望外甥和外甥媳妇帮忙带一带,能够考上中专或者重点高中,所以他们对加林和红梅特别热情。后来,伟伟和丽丽双双中考落选,连普通高中都没有考上,他们对外甥和外甥媳妇的态度也就明显降了温。 春节相见,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地说几句客套话,一起吃吃饭c打打牌c聊聊天。留宿一夜之后,加林和红梅就带着女儿彤彤乘车前往方湾镇。 汽车上拥挤不堪,而且票价同样飞涨,埋怨和争吵自然又是少不了的。好在一路平安,他们总算在吃晚饭之前赶到了方湾镇。 红梅她爸她妈,腊梅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黑皮,敬文c李华和他们的儿子亮亮,敬武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秋秋,“方氏宗族”祖孙三代的十几口人都在。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完晚饭,就聚在堂屋里天南海北地聊天。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当然是各家各户的小宝贝。加林红梅说彤彤。敬文李华说亮亮。腊梅夫妇说黑皮。敬武夫妇说秋秋。 儿孙满堂的两位老人喜笑颜开,激动得满脸通红,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抱抱内孙,一会儿逗逗外孙,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疼爱之情。 正在大家其乐融融地家长里短说个不停的时候,邻居家的老太太上门来了。 老太太说,他们家几位客人想打麻将,人没凑齐,三差一,想请红梅的女婿加林姑爷去搭个班子。 红梅她爸妈马上表示同意,叫加林去玩一玩。 方红梅却说加林不会打麻将,一个劲地推辞。她还不停地对着老公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去,甚至鼓起腮帮子,对他提出警告。 意思是说,你不要去啊,去我跟你没完! 要是平时,即使老婆不暗示,王加林也会婉言谢绝,但今天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晚上多喝了几杯酒,他不想在老婆娘家人面前示弱,给别人留下一个他在家里没有地位的印象。另外,向袁萍借钱的事,他一直没有向老婆坦白,心里正在为偿还这三百元钱的赌债而发愁。 邻居老太太请他去打麻将,恰好为他提供了一次赶本的机会。 如果这次能够赢三百元钱,我就不声不响地把欠债还了。加林同志想到这里,对红梅的横眉怒目视而不见。 他答应了邻居老太太的盛情邀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威风凛凛地出了门。 见加林出去打麻将,大家也没有了继续谈天说地的兴致。 腊梅一家三口率先告辞,准备回方湾镇工商所的家里。敬武一家三口紧随其后,回街上他们的小洋楼。红梅招呼女儿王彤刷牙洗脸。敬文c李华和亮亮共一个脚盆洗脚,他们都准备和两位老人一起,在破旧的老宅里睡觉休息。 扬眉吐气的王加林随邻居老太太到了她的家里。 坐到麻将桌上之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因为麻友们提出的价码太高,每来一局,最低是十块钱的输赢。 加林说,打牌就是娱乐,不是赌输赢,没有必要来得那么大。 另三个人都讲,玩小了,就没什么意思。 加林真想打退堂鼓,可又觉得临阵脱逃丢人,便硬着头皮坐了下来。想到口袋里有八百多元钱,他认为坚持到晚上十二点应该没什么问题。——大家已经约定,到晚上转钟时散场。 洗牌时,加林心里怦怦乱跳,手也不住地颤抖,有点浑身发冷的感觉。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不用紧张。打麻将主要靠运气,三分手艺七分火,只要自己火好,不一定会输。再说,输了,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事么?安得上象赴刑场一样么?别没出息,让别人笑话。 自己给自己一打气,他真的平静下来了,牌也打得比较顺手。 搓完第一圈儿,四局牌加林赢了三局。逢到他做庄时,又连坐几庄。接下来,加林也是赢多输少,总有收益。 其他三个人输,加林一个人赢。“三灌一”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晚上十二点。但别人还在一如既往地洗牌c起牌c出牌,丝毫也没有散场的意思。 加林因为赢了钱,也不好意思提出散场,怕扫了大家的兴,同时担心别人说他赢了钱就想走,只得继续陪着搓。 又搓了个把小时,加林的火依然很好,心里想什么牌,就能来什么牌。 已经有人因为没钱开始欠账了,加林也不在意。但倒霉的是,他的小腹突然胀痛起来,想大便。 因为有女士在场,又羞于启齿,他不停地挪动臀部,以缓解紧急状态。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加林提出暂时休战。他抱歉地说:“方便方便,马上就来。” 于是,加林去了屋子外面的厕所,其他人都耐心地等着。 从厕所回来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加林完全不知道赢牌是怎么一回事。 没一会儿功夫,他之前赢的钱全部吐出去了,身上带的八百多块钱也输光了,还欠着别人一百多元钱。 加林懊恼至极,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该上那趟厕所的。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外面传来狗的狂吠。 “不会是派出所的吧?”钱赢得最多的一位女士说。 大家赶紧收钱收麻将,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望风。 原来是几个赶集卖菜的农民。 加林坐在牌桌上一直没有动。身上已经没钱了,就此散场,他又有点儿不甘心。 八百元钱,相当于一个半月的工资,就那么成了别人的么? 他想赶本,可手上又没有本钱。 无奈,他只有硬着头皮回到老丈人家里,喊醒熟睡中的丈母娘,借了五百元钱。 卷土重来。 他首先还清了一百多元钱的欠账,手头只剩下三百多元钱了。没搓几圈,这三百多元钱又输得干干净净。 散场时,因为还有欠账,大家说加林不利索,玩得不潇洒,是蹩脚 王加林羞愧不已。 打麻将就跟打仗一样,胜者为王败者寇。既然参与了这场战斗,又打不过别人,你只能忍受别人的羞辱。 一晚上输了一千三百多元钱,加林反而表现得特别平静。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他为自己拥有如此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感到吃惊。 第二天,腰酸背痛c头重脚轻的加林被方红梅骂得狗血喷头。 红梅她爸她妈因为撺掇过加林,让女婿输了这么多钱,心里甚觉过意不去。 两位老人听着红梅的唠叨和责备,一言不发,大气都不敢出。 红梅她爸坚定不移地认为,邻居老太太的几个客人不地道,肯定做了什么手脚,或者是在加林上厕所时,彼此对了口风的。 敬文和李华一个劲地埋怨姐夫老实。说他牌场经验不足,整个晚上至少犯了三个错误。其一,说好十二点钟散场,十二点一到,就应该起身走人。既然不好意思赢别人的钱,又何必要上场抹牌呢?你不在乎赢别人的,别人却要赢你的。上场四把刀,怎么能管那么多?其二,上了厕所之后,就应该借机打道回府。再回去搓,不是明摆着送肉上砧板?即使别人没有抬轿子,“火”也是一阵一阵的,哪能保证你整个晚上“火”都好?其三,八百多元钱输完了就算了,还赶什么本?你的水平本来就比别人差一大截,后来“火”又不怎么样,还欠那么多的账,哪里赶得回来?最后那五百元钱丢得冤枉 加林在众人的七嘴八舌面前,没有说一句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于他来说,输钱的打击并不是最大的。他总感觉自己昨天晚上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既输了钱,又丢了面子。 堂堂的a银行孝北县支行办公室主任,竟然被几个农民所鄙视! 论社会地位,论知识水平,自己哪一方面不比他们强?本可以做一个受人尊重和敬佩的人,为什么要和他们这些赌徒搅和在一起,去玩这种无聊至极的游戏? 自己搓麻将本来是为了消磨时间,并非以赢钱为目的,可昨天晚上不是已经完全改变了性质?能够说一千多块钱的输赢不算赌博么? 罪与非罪之间,往往只隔着那么一小步。一念之差,很可能使自己误入歧途。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被公安局抓了呢? 简直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一种结果。 加林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很糊涂,也很无知。娱乐和消遣,怎么能够拿自己的前途和名誉c拿自己的家庭幸福和快乐作为赌注呢? 加林身上一文不名。红梅拿出五百元钱还给她妈之后,也所剩无几了。两人只得以王彤要回家写寒假作业为借口,临时改变在方湾镇多玩几天的计划,提前返回孝北县城了。 回家的路上,也不怎么顺利。 本来商量好吃完早饭从方湾镇出发,坐长途汽车到孝天城,然后乘下午三点半的火车到花园镇。但加林携妻带女赶到孝天火车站时,却见售票厅里贴着一张醒目的公告:三点半那趟列车临时取消。 无奈,只能改坐长途汽车了。 一家三口又从火车站乘一路公交车到孝天汽车站。 买票进站都比较顺利。 汽车发动之后,王加林想,总算能够平安到家了。可事情偏偏那么巧,长途汽车走了一半的路程,突然抛锚了。 修车花了近两个小时。 他们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深夜十点半钟。 真是祸不单行啊!倒霉透顶了。 人们常说,春节过得不好,一年都不顺。如果真是这样,加林主任接下来会遭遇什么样的烦心事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恋上你看书网 630b一一k ,最快更新银海漂移最新章节! 在青霉素加地塞米松连续不断的围攻下,王加林右大腿根部的炎症逐渐开始消褪。 输液结束之后,跟着打了几天小针,那个鸡蛋大小的红胞就不知滚到哪儿去了。不过,疥疮并没有随着红胞一起滚蛋。这些讨厌的家伙们继续折磨了加林好长一些时日。 在花园镇卫生院办理完出院手续,回到牌坊中学上班时,已经到了六月中旬,马上就该放暑假了。 加林这场病整整延续了一个半月时间。 这期间,除了同学c同事和朋友以外,加林他爸c他岳母c小舅子敬文c小姨子腊梅也来看过他。王厚义送来一只老母鸡和十几个鸡蛋,还有大米c花生c红苕这些自家地里的出产。红梅她妈拎了半蛇皮袋新鲜蔬菜来,都是自家菜园子里采摘的。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加林还是非常感动。敬文是在高考预考之后来的。他谎称自己预考落选了,让红梅和加林惊出一身冷汗。后来才知道这个向来说话“只能作参考”的弟弟是在骗他们。不过,在肖港高中读书的腊梅,却是真的败在了预考上,她已经失去了参加高考正式考试的资格。 还有一个让病愈回校的王加林倍感欣慰的好消息,那就是学校领导终于为他们调剂出了“婚房”。他和红梅从此可以告别分居办公室两头的日子,合住到一个屋子里。 他们的新居位于正对学校大门的第一排校舍,和初一的两个教室在一起。一通间加半间,面积有二十多平米。根据他们的要求,那一通间房又被隔成了两半,形成了“两室一厅”的格局,和正经八百的套房相比,只是少了厨房和卫生间,再就是没有自来水。 拿到新房钥匙后,他们的家具很快也从方湾镇拖了过来。 空荡荡的家里一下子充实起来,平添了一些喜庆的气氛。不过,因为家具都没有上油漆,看上去还是不像“婚房”,倒是蛮像一个家具店。 油漆家具的任务,加林准备在暑假期间请师傅来完成。 还有一件事情值得一提,那就是教体育的程彩清老师把他老婆程芸和女儿星星接到学校来居住了。继加林和红梅一家人之后,牌坊中学校园里有了第二户常住人家。 按说,这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加林和红梅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孤单了。程彩清老师的家就在他们隔壁。远亲不如近邻。茶余饭后,他们最起码有个串门走动的地方了。夜晚和节假日学校放空的时候,他们也多了几个说话的人。可事情却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美好,正是因为校园里多了程芸母女俩,加林和红梅后来的日子更加煎熬,更加闹心,最终坚定了他们离开牌坊中学的决心。 孟母择邻而居的故事,演绎出了一个新的版本。 牌坊中学的五排校舍中,有四排的朝向是坐北朝南,唯有加林家和彩清老师家所在的这排校舍坐南朝北。这排校舍的后面就是学校的南院墙。院墙与校舍之间的距离只有两三米的样子,形成一条狭长的死胡同。除了初一两个班的教室外,只有三间宿舍。王加林和方红梅占了一间半,程彩清老师家占了一间,还有半间是学校堆放体育器材的杂物间。这个杂物间的钥匙掌管在体育老师手里,所以,这半间房的使用权其实还是属于程彩清家。 关于彩清老师和他老婆程芸,曾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传说。 程芸出生和成长在花园镇。上完小学和初中,她就顶替提前退休的父亲,在花园镇供销合作社当上了营业员。一次接待来商店买香烟的帅小伙子程彩清时,两人一见钟情,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对上了眼。据她后来讲,是因为程彩清付钱时的动作潇洒和优雅,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至于是怎么一个潇洒和优雅法,她自己也难以表述清楚。但我们不难推测,当时已是牌坊中学体育教师的程彩清,绝对不会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那样,买酒时把铜板一个一个地往柜台上面“排”。 自此之后,彩清老师隔三差五就到程芸上班的知青商店买东西。买好东西之后也不急着走,而是站在柜台外面与柜台里面的程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时一聊就是好几十分钟。 再后来,彩清老师开始请程芸去花园电影院看电影,去花园大桥西头的小树林里散步,去河滩上钓鱼。直到有一天,彩清老师用自行车把程芸带到了他上班的牌坊中学,双双进入他的那间单身宿舍,先是敞开大门,最后又把大门关上 一切都水到渠成。 小城镇的男女青年谈恋爱,大概都是这种套路。 肌肤相亲之后,谈婚论嫁很自然地提上了议事日程。没想到,这桩美好的姻缘,却遭到男女双方家庭的坚决反对。理由基本一致:因为彩清老师和程芸同姓一个“程”字,而且两人还不是一个辈分。 辈分不相同的同姓人怎么能够做夫妻?那简直就是嘛! 两个年轻人却管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因为彼此喜欢,他们听不进任何其他人的劝告,不顾传统势力的束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坚决要走到一起。 在与父母亲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之后,十八岁的程芸愤然离家,班也不上了,跑到牌坊中学,与彩清老师住到了一起。 两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年轻人买烟买糖,燃放鞭炮,让食堂师傅帮助置办了两桌酒席,请牌坊中学的老师们吃了一顿,就宣布正式结婚了。 婚礼上,男女双方的里亲外戚一个也没有参加。 爱情的力量真是无坚不摧啊!彩清老师和程芸的结合,一度在花园镇成为美谈,多少年轻人都为他们忠贞不渝的精神感动得眼里泪花子直打转。 因为置气,程芸好长时间都没有去单位上班。 蜜月过后,当她感觉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很无聊,而且发现彩清老师一个人的工资不足以支付家里的开销时,她又找到知青商店,希望能够重新站柜台。 知青商店经理递给程芸一份花园镇供销合作社文件。她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单位除名了。丢了工作的程芸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万分后悔,但开除的结果却丝毫也没有办法改变。 正在她因追悔莫及而唉声叹气的时候,又收获了另一份惊喜:她怀孕了。 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吧!全当是为了休息保胎。 这样一想,小两口又释然了,不再为工作的事情去伤神。 十月怀胎。程芸给彩清老师生了一个小公主,取名月月。 月月的到来,让本来就紧巴巴的日子变得捉襟见肘。从小就娇生惯养的程芸,花钱向来大脚大手,哪里忍受得了拮据的折磨?于是,她开始埋怨彩清老师无能,埋怨公公婆婆不给他们提供援助。 随之而来的是两人之间的争吵和扯皮,为一些细小的事情磕磕碰碰,经常闹得好几天互不搭理。 这个时候,程芸才意识到为了爱情而放弃工作是多么的不明智,是一时头脑发热而干出的糊涂透顶的事情。 月月满百日之后,程芸抱着女儿第一次回娘家,耷拉着脑袋祈求父母的谅解。 程芸她爸妈自是百感交集,搂着闺女c亲着外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鼻子。 程芸她爸退休前是花园镇供销合作社副主任,在孝天县供销社系统还有一定的名气和人脉关系。他抹开老面,放下身段,为女儿恢复工作的事情到处求人,并最终给程芸争取到了双峰公社供销合作社营业员的职位。 就这样,程芸带着嗷嗷待哺的月月离开牌坊中学,去了六十里外的双峰镇,开始了她的新工作,以及独自照料女儿的生活。 只有周末和节假日,他们一家三口才能够聚到一起。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彩清老师前往双峰镇,或坐长途汽车,或骑自行车。 后来,彩清老师花血本买了一辆“嘉陵125”摩托车,开始骑着摩托车跑去跑来了。时不时,他还用摩托车把程芸母女俩从双峰镇接回牌坊中学住几天。 因为分居两地,日子聚少离多,夫妻团聚的时光自然弥足珍贵。但彩清老师与程芸见面到一起还是经常扯皮,动不动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产生冲突的原因,十之都是由于家里的经济问题。 程芸重新进入三尺柜台当营业员之后,基本上没有领过工资。因为她负责经营的副食品专柜每次盘存都没有盈余,甚至会亏损一个大窟窿。她的那几个微不足道的工资,根本就不够堵窟窿眼,还得彩清老师拿钱来弥补。 程芸怀疑是同柜台的其他营业员做了手脚,而其他营业员说是她们母女俩提前享用了。大家经常看到她一边上班一边吃东西,嘴巴很少有空闲的时候。她女儿月月不是拿着饼干蛋糕吃,就是抱着汽水饮料喝。 谁知道享用这些东西程芸掏钱没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扯来扯去一直没有定论,谁也断不清这样的糊涂官司。但亏欠的钱,却是非赔不可的。 每次赔钱的时候,彩清老师都会把程芸臭骂一顿,甚至理直气壮地用拳头和巴掌让她“长长记性”,提醒她不要总是那么糊涂。 程芸于是开始自卫还击,与彩清老师对攻。 打不赢她就倒在地上打滚,杀猪一般地哭喊,扯起嗓子叫骂。从彩清老师的祖宗八代开始骂起,一直骂到他将来“生儿子都没有”。——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彩清老师的儿子会由她来生,同样也是她自己的儿子。 她骂彩清老师没有本事多赚钱,又总是装大尾巴狼,偷偷摸摸地塞钱公公婆婆用。小姑子出嫁和小叔子结婚时,狗日的恨不得把家当都送给他们。小姑子的娃娃出生和小叔子的娃娃过周岁时,你程彩清送的礼钱也是多得离谱,简直没边没沿儿。 “老子一个人又上班又带你嫩妈容易吗?有时忙得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就算老子亏钱是因为吃了喝了,总比你个婊子养的打牌输了要强。”程芸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满身的尘土,她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指着彩清老师的鼻子尖骂道,“你个王八蛋自己算一算,每年抹牌赌博该输了多少钱!” 彩清老师横眉怒目地瞪着老婆,想不出合适的语言予以回应。 抹牌赌博的确是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说他嗜赌如命,也算不上特别过分。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儿赌性。彩清老师养成抹牌赌博的习惯,与他工作相对轻松c业余时间充裕c生活空虚无聊有比较大的关系。 他是牌坊中学唯一的专职体育教师。 全校六个班,每个班每周两节体育课。彩清老师一个星期总共十二节课的教学任务。从数量上看,课程并不算少,但农村中学的体育课与其他文化课有着本质的区别。 上体育课不需要写教案,不需要改作业,只须把学生们集中到操场上,进行一下队列训练,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向前看,立正,稍息,齐步走,然后就是自由活动。让学生们自己去体育器材室拿篮球c排球c羽毛球c乒乓球,各取所好,自由组合,疯闹到下课铃声响起,只要没有学生打得头破血流,就算大功告成,完成了教学任务。 每天的两节课上完之后,彩清老师就百事大吉,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他又没有读书看报的喜好,于是就拉着其他没课的老师下象棋。万一找不到对手,就趴在桌子上睡大觉。 下班了,他一般不回农村的父母家里,常常一个人呆在学校。也懒得做饭,在学校食堂里随便吃点什么,就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老婆孩子离得远,没什么家务事可做。觉也睡得差不多了,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呢?结果他就想到了打牌。 最开始是邀几个老师到家里抹长牌。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子,佳作仁,可之礼,俗称“扯胡”。后来改为打麻将c推牌九。最后发展到直接摇骰子赌博。参加人员的范围也从牌坊中学扩大到附近的几所中小学,时不时还有附近村庄和花园镇的赌徒参与。 程彩清老师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成了闻名遐迩的赌窝子。 因为迷上了赌钱,他对老婆和女儿月月的惦记明显不如从前,有时周末也懒得往双峰镇跑。 至于他在牌场上的战绩,却并非程芸所怒斥的那么悲观。总的来看,彩清老师还是赢得多c输得少。由于他赢了钱之后,总是在程芸面前说输了,或者谎称保本,不通报实情,这才导致程芸把他看成了“败家子”。 败家子就败家子吧,他才不想去逞那个强呢!逞强的结果,只会是自己的战果被老婆全部没收。他宁愿用赢的钱去弥补程芸上班的亏空,也不愿意让老婆把他的钱袋子摸得一清二楚。 参加完王加林和方红梅的婚礼,就到了“五一”假期。彩清老师这才记起自己好几个星期没去双峰镇看老婆孩子了。 放假的当天,他骑上嘉陵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赶往双峰镇。 到达目的地时,天基本上黑下来了,早已过了供销社商店下班的时间,他直接去了程芸母女俩住的宿舍,却看见门上一把锁。 她们去哪儿了呢?彩清老师询问住在隔壁的程芸的同事。 程芸的同事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程老师您还不知道啊?程芸早就没上班了,她跟着一群放录像的走了。好像是去帮助别人卖门票。” 这回轮到彩清老师瞪大眼睛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程芸的同事介绍说,一个月前,双峰镇来了一个流动录像放映队,听口音似乎是从河南那边儿过来的。他们租用镇文化馆的场地放录像,放的多是武打片,有时也偷偷摸摸放一些让人脸红耳热的黄色片子。引得四邻八乡的年轻人都跑到街上来看稀奇,生意特别火。程芸也抱着月月去凑热闹,结果被放映队的头儿盯上了。 那头儿虎背熊腰,长得圆滚滚的,留着小胡子,穿着花衬衣,抽的还是比手指头还粗的雪茄烟。他主动与程芸拉话,说放映队正好差一个售票员,包吃包住每个月一百块钱工资,问程芸愿意不愿意干。 程芸想到自己在供销社忙死累活每个月才四十多块钱,而且经常还拿不到手。她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她成了录像放映队的售票员。在镇上帮助别人卖了几天票,随后又和放映队一起“流动”到其他地方去了。至于具体去了哪里,程芸的同事也说不清楚。 彩清老师听到这里,气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腰里别着一把尺把长的刀子,骑着嘉陵摩托车四处打听。跟踪追击,终于在黄冈地区麻城县的一个小镇子上找到了那个录像放映队。 彩清老师黑着脸来到放映队头儿面前,看到那人五大三粗,酷似《水浒传》里面的黑李逵。人家是河南人,说不定还在嵩山少林寺练过呢!他估计自己不是那人的对手,而且也找不出寻别人麻烦的理由。别人只是录用他媳妇当售票员,又没有对他媳妇做什么,你凭什么对别人动手? 他于是打消了“扬眉剑出鞘”的念头,很大度地与放映队头儿握握手,不痛不痒地警告了别人几句,就带着程芸和女儿月月,先是到双峰镇清东西,然后返回了牌坊中学。 他再也不敢让程芸去外面上班了。 这种蠢猪一样的婆娘,你还指望她挣工资?弄不好连人都被别人贩卖了,还要搭上他们的女儿月月。就让她在家里呆着吧!带孩子,做家务,相夫教子,反正这些事情也是少不了人干的。再说,因为抹牌赌博筹码的不断加大,彩清老师已经不在乎老婆每个月那几十块钱的工资了。他一个晚上的输赢,往往都是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稍微把张子捉稳一点儿,一次的收益,就抵得上老婆干一年。 彩清老师已经把抹牌赌博当成一条生财之道,作为养家糊口的主要收入来源了。 他的这种战略思想,得到了老婆程芸的高度认同和积极响应。夫妻二人经常在家里研究打牌的技巧,争取做到战无不胜,想方设法把别人的钱弄到他们的口袋里来。 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抹牌赌博的输赢,在很大程度上靠运气。既然起心通过这一途径捞钱,他们就得想办法增加胜算。直白地讲,必须想办法作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出老千”。 因为赌场设在他们家里,彩清老师享有“天时c地利c人和”的优势,除了常规的作弊手法,他还能够与老婆协作配合,产生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管是抹长牌还是打麻将,程芸总是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观阵。当然,她很少看彩清老师的牌,主要是看老公对家的牌。看着看着,她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咳嗽c打哈欠c打喷嚏c举起左手或者右手理头发c摸耳朵c捏鼻子c捂下巴。 其实,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特定的含义,都是在向她老公发消息,用暗号告诉老公别人需要什么牌。 彩清老师自然心领神会,但他的对手们却一无所知。 结果,别人想赢的牌老是赢不到。即使赢了,也不会是彩清老师点的炮。大家于是对彩清老师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有赌场经验比较丰富的老手,提出不允许旁人看牌的要求。遇到这种情况,程芸就重操旧业,恢复她“营业员”的身份,开辟其他赚钱的门道儿。她到关王村代销店里买回大量的饼干c面包c啤酒c饮料和罐头,到了下半夜,当赌徒们饿得眼睛发花的时候,她就以超出买价一倍甚至是几倍的价钱出售给别人。 加林和红梅的新邻居,就是这样一家人。 每天晚上,他们夫妻俩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看书写文章的时候,总会听到隔壁传来哗哗啦啦搓麻将的声音,扯皮争吵的声音。那种热火朝天的嘈杂,一直延续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达旦都不停息。 看书看累了,或者感觉写文章没有灵感的时候,加林和红梅就会放下书本或者钢笔,相对而坐,聊聊天。他们讨论和商量的话题,是如何安排即将到来的暑假。 暑假有六十天时间可以不上班。这是教师职业的特别待遇,也是唯一让其他行业的人们羡慕和嫉妒的地方。不过,对于薪水低c收入少年上头难得攒下几个闲钱的中小学教师来说,这种“特别待遇”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时,他们甚至不得不为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假期而愁肠百结。 方红梅刚刚收到湖北大学成教处发来的通知,暑假开始不久,她就要去武汉参加面授学习。通知要求学员自带行李,这让她面临一个小小的难题,因为家里没有那种适合于铺在单人床上的凉席。 本来,她在方湾镇中学教书时曾经买过一床那种竹编的席子,但工作调动后,她把凉席送给上高中的妹妹腊梅了。腊梅预考落选后,一直呆在方湾镇的家里。按说,那床席子应该也在她的娘家。方红梅打算放假后和小弟敬武一起回方湾镇,把那床凉席拿过来,带到武汉去用。 由于她和加林老师的工资每个月都会被扣除一部分,偿还加林借的那两百元账债,能够拿到手的钱少得可怜。加林住院期间垫付的医疗费用到现在还没有报销回来,家里每花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根本就挤不出买一床凉席的开支。另外,她大弟敬文七月上旬就要参加高考,她想去孝天城看看敬文准备的情况。 办完这两件事情,红梅就可以动身去武汉学习了。 方加林的“暑假行动计划”还没有最后形成。为如何度过这六十天的假期,他很费了些脑子,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最开始,他是希望学校能够安排他参加暑假补课的。因为他教的是初二年级的语文,跟班上的话,下一学年就应该教毕业班。 每年暑假,学校都会安排老师给即将进入初三的学生补课,提前上初三的课程,为下学期复习备战中考,多腾出一些时间。参加暑假补课的教师虽说牺牲了假期,但由于能够领到比平时上班高得多的补课费,大家不仅没有怨言,还把学校领导安排自己补课作为一种恩赐和荣耀。 只有担任初三年级语文c数学c英语c物理c化学c政治等主要课程的教师,才能享有这份荣幸。 初三是初中阶段的最后一学年,读完初三,学生就该毕业了。而毕业前的中考,又将决定每个初中毕业生未来的去向。考上高中或中专的,继续学习深造;考不上的则要走向社会,家在农村的回去种田,家在城镇的开始工作或者待业。 中考过后,人们普遍比较关注学校考上中专和重点高中的人数,尤其是像牌坊中学这样的农村学校。衡量一所初级中学是好是孬,主要就看中考升学率高不高,考上中专和重点高中的人数有多少。初中之间的大比拼,基本上都是盯着这一个指标。为了提高升学率,除了前面我们提到的学生学籍造假乱象以外,初中毕业班的把关教师当然也很重要。通常情况下,学校会让知识水平最高c业务能力最强c教学经验最丰富c对工作最负责任的教师担任初三课程。初一初二大家可以轮换着上下,初三教师则相对比较固定,类似于我们打麻将时“坐庄”。所以,能够进入毕业班教师群体往往也是一种荣耀,而想获得这种荣耀,除了教师自身的努力以外,还必须有学校领导的认可。 王加林进入牌坊中学以来,表现一直比较抢眼。不管是所承担的课程,还是班主任工作都可圈可点,让学校上上下下刮目相看,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也是赞扬声一片。他在语文教学上的大胆创新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在镇教育组统一组织的期中和期末考试中,他所任班级的学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省地市三级教育部门组织中学生作文竞赛时,他辅导的学生多次拿回大奖。 到牌坊中学的第一年,加林教初一(1)班的语文,兼任班主任。第二年,他随学生们一起升到了初二,当初二(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今年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加林乐观地以为,学校会让他继续教这个班,出任初三(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私下里已经做好了暑假补课的准备。但是,放假前的校务会议上,副校长丁伯华宣布暑假补课教师名单时,加林却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当时,他很失落,会后还比较生气。几个长期教不上毕业班的年轻教师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也把他拉到一边儿叽叽咕咕的,为他打抱不平,说学校领导做事向来就是这么“差火”。一些喜欢他的学生们都觉得王老师和方老师两口子在学校里“蛮吃拼”。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也不愿意过分地去指责牌坊中学的领导层。如果让我们去决策这件事情,我们也会感觉比较为难。毕竟,加林老师从来没有教过初三,没有带毕业班的工作经验,又那么年青。让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楞头小子到初三担任把关教师,是要承担一定的风险的。弄不好,就会砸了学校的牌子,耽误了学生的前途。 暑假补课的愿望落空后,加林老师又幻想着学校会安排他照校。 每年寒假和暑假,学校都会安排两个人值守,俗称照校。防止学校的财产被人盗窃,防止校舍及水电设施遭人破坏。照校人员原则上必须住在校园里,白天晚上都要巡逻。因为对人身自由有较大的限制,又承担着那么大的责任,照校人员能够得到一笔额外的收入——照校费。尽管照校费数额较小,与补课费没有办法相比,但毕竟是工资以外的收入,对于那些假期找不到其他门道赚钱的教师来说,还是有一定的诱惑力。 学校食堂的炊事员关师傅是个双耳失聪的聋子,天上打雷他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因为与校长关玉荣扯着亲戚关系,学校每年寒暑假都会安排他照校。关聋子可以算作牌坊中学的固定照校人员,另一个照校人员名单则经常在变。今年情况比较特殊,校园里有了王加林夫妇和程彩清老师两家住户。既然暑假期间他们都不离开学校,完全可以直接安排他们照校。 基于这种考虑,加林老师就产生了对照校费的渴望。他眼下太需要钱了! 结果却未能如他所愿。 学校最后确定的暑假照校人员,是关聋子和程彩清老师。看深夜福利电影,请关注微信公众号:一k电影天堂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最快更新银海漂移最新章节! 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一天,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和人事科长欧阳春来到了A银行孝北县支行。在随即召开的支行干部大会上,宣布了市分行对孝北县支行领导班子进行调整的决定。 主要内容包括:免去赵国栋孝北县支行行长职务;任命严锋清为孝北县支行代理行长;聘任林辉为孝北县支行副行长;钱仲元不再担任孝北县支行副行长职务。 四位行领导职务调整的表述方式各不一样,这其中有些什么讲究,只有组织人事部门才能够解释得清楚,但意思我们还是明白的。 赵国栋的行长职务免了,但支行党支部书记的头衔还在。也就是说,免去行长职务后,他并不会离开孝北县支行。钱仲元被正式批准逮捕,检察院已经向人民法院提起了公诉,正在等待开庭审理。如果钱仲元被判刑的话,他的党内外职务肯定都没有了,说不定还会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职务任免文件宣读完毕后的第二项议程,是相关人员表态发言。前期工作组成员严锋清和林辉在职务明朗之后,仍然表现得比较低调,例行公事地讲了几句套话,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已经得到了提拔,事情明摆在这里,说再多也没有结果重要,何必将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而被免去行长职务的赵国栋则恰恰相反,罗罗嗦嗦地说了好半天。他表情极不自然,看得出所遭受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内心的苦闷和沮丧,大家都能够体会得到。 市分行工作组进驻孝北县支行两个多月来,赵国栋无数次地揣摩过市分行党委的意图。关于自己的去向,他预测市分行可能会有两种安排:一是维持现状,继续让他在孝北县支行当“一把手”;二是调离孝北县支行,回市分行当部门负责人,或者去其他支行当“一把手”。 现在这样的结果,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明白人心里都清楚,赵国栋实际上是被“就地免职”了。对于近段时间一直抬不起头来的孝北县支行干部员工来说,这是一件众望所归、大快人心的事情。不过,当大家看到赵国栋苦大仇深的表情,听着赵国栋不知所云的发言,一些人又起了怜悯和同情之心,觉得赵国栋还是挺不容易、挺可怜的。 选调孝北县工作一年多以来,赵国栋还是为支行的发展吃了不少苦,出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心思。与初来时相比,他看上去起码老了五岁。大家认为赵国栋的本质并不坏,也想干一番事业,只是因为工作能力太差,办事水平有限,处理问题的方法又不当,缺少干事创业的智慧和气魄。简而言之,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功即是过。过于平庸,也只能够让位。 坐在会议室里的王加林此时心情比较复杂。升职的希望早在工作组进驻的时候就破灭了,他现在考虑的是“保位”的问题。任何一个单位的“改朝换代”,对于办公室主任来说,面临的考验都比较严峻。在这种新老交替的关键节点上,说话办事都得小心谨慎,容不得有半点儿的疏忽和马虎。如果站错了队,就有可能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听欧阳春宣读完文件,加林主任无所谓喜,也无所谓忧,要说情绪有所变化的话,那就是庆幸自己“蒙”对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与春节前支行发放节日物资有关。 每年春节临近,银行总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组织春节物资。这些物资既有准备发给员工的,也有向上级“进贡”的。支行送市分行,市分行送省分行,省分行送总行。在选择“进贡”对象上,自然也很有学问。上级行领导肯定是要送的,再就是重要管理部门的负责人,掌握着财务审批、授信审查、人力资源、绩效考核等权利的关键人员。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送那些“有用之人”。 送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鸡鸭鱼肉、土特产品、烟酒副食、水果蔬菜都有可能。王加林在孝天城上班那年春节,孝天支行就送了满满一货车“猪屁股”到市分行,而市分行送到省分行的,则是“孝天麻糖”和“孝天米酒”。 发给员工的物资以实用为原则。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A银行孝北县支行给每位员工发了20斤猪肉、30斤鲜鱼、两只羊腿、一箱脐橙、一箱苹果,以及由瓜子、松籽、开心果、杏仁等坚果组成的礼品箱,还有印有A银行logo的春联、窗花、红包和“福”字剪纸。 也许大家会感到疑惑,银行不是普遍经营亏损么?福利待遇怎么还是那么好呢? 确实,中国的四大银行在孝北县设立的支行,没有哪一家是赚钱的,无一例外连年亏损。即使是市分行和省分行,也很少有盈利的。但是,不赚钱并不意味着就不能花钱。 一个经营年度,亏损一亿元是亏损,亏损十亿元还是亏损,改变不了亏损的性质。反正亏损都是挂在账上,亏多亏少无所谓,但每年必须列支的费用还是应该列支,该花的钱还是要想办法花出去。 哪怕核定的费用额度不够用,各级银行还能想出其他的办法。正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整天与钱打交道、专门做“钱生意”的银行,还愁弄不到钱么? 银行发放出去的贷款,总有一些是收不回来的。这些收不回来的贷款,一旦被认定为呆账,就有可能被核销。核销后的贷款,账务上虽然处理了,但银行不会让借款人知道,并且会继续进行追偿,因为债权债务关系还是存在的。 银行内部把这种情形称之为“账销案存”。 账销案存贷款有的确实无法收回,但也有一些是能够收回的。因为贷款核销之后,借款人的状况有可能发生好转。还有一些是当初认定呆账时就不准确,或者存在故意弄虚作假的情形。 账销案存贷款收回后,按规定应作为营业外收入,但也有一些胆大妄为的银行机构,把这些陈年旧账收回来之后,私设“小金库”留作自己使用。 除了账销案存贷款这条“生财之道”,银行分支机构还有可能偷偷摸摸地搞“账外经营”。吸收的存款或者发放出去的贷款,不在资产负债表中反映,资产和负债“两头在外”,所得收益分支机构自己留用。 A银行孝北县支行分给员工的鲜鱼,就是“账外经营”的成果。 小悟乡有一个养鱼专业户,在人民银行与专业银行还没有分家的时候,办理了几万元贷款,后来一直没有偿还。这笔贷款最后划到了A银行花园办事处。由于账务处理上的疏忽,这几万元的贷款没有被统计在A银行资产业务之内。 这张“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被钱仲元及赵国栋等人悬在账外,并且与那个养鱼专业户达成协议,贷款本金可以长期使用,但每年春节必须提供一定数量的鲜鱼给银行,作为支付贷款的利息。就这样,从原来的花园办事处,到如今的孝北县支行,A银行员工每年的春节物资中,都少不了活蹦乱跳的鲜鱼。 去年发放春节物资时,孝北县支行碰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市分行派来的两位工作组成员,属不属于春节物资的发放对象? 当副行长李金林提出这个问题时,支行领导班子成员之间产生了分歧。 行长赵国栋不同意发给物资给严锋清和林辉。理由是,工作组成员的人事关系在市分行,市分行会给他们发放春节物资的。如果支行再给他们发放的话,他们就领了双份。更何况,市分行发的物资远比支行要多,他们也不在乎这点儿东西。 李金林说,道理是这个道理,问题是,支行发东西时不能避开他们的视线。大家都欢天喜地领物资,唯独他们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场面上似乎不太好看,有点儿不近人情。 “我来孝北县支行之后,市分行就没有给过我春节物资。回到孝天城时,还不是看到别人热火朝天地往家里搬东西,我什么也没有。好像没有哪个认为不近人情!”赵国栋显然有点儿生气。看得出,他思想上是有情绪的。 李金林不好再说什么。 副行长孙建伟明确表示,他支持赵行长的意见。 加林主任在行领导研究时没有吭声,但他个人认为,李金林的顾虑不无道理。他也倾向于给工作组成员每人发一份春节物资。 散会之后,王加林单独来到李副行长的办公室,向分管领导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有什么用呢?你又不能拍板。”李金林苦笑着挖苦王加林,“赵国栋不同意,我说得再有道理,也不顶用。” 加林主任有点难堪,但他并没有放弃:“我是不能拍板,但我能用实际行动支持您呀!” 李金林吃惊地望着加林,问:“什么意思?” 王加林说,其实这种小事情根本就没有必要拿出来讨论。李副行长分管办公室,只要您吩咐一声,办公室就会按照您的指示,把事情办得妥妥的。如果东西分到了严锋清和林辉的手里,未必赵国栋还会让我们去要回来? “问题是,赵国栋现在已经知道了,而且明确表示不给他们呀。”李金林有些懊恼地说。 “他不同意给,我们照样可以分。”加林不管不顾地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就是了。这事我和余丰新来办。” 李金林有所顾虑,觉得这样做存在风险。万一让赵国栋知道了,他们几个人都下不了台。 王加林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 “如果赵国栋真的知道了,问起这事,您就说您不知道。责任由我来承担。”王加林大义凛然地表态,“至于账务处理方面的事情,我会让余丰新搞定的。” 李金林不置可否,算是认同了加林主任的提议。 王加林于是让余丰新准备了两份春节物资,趁着赵国栋在支行值班没回孝天城的周末,让司机小唐出车,把东西亲自送到了严锋清和林辉的家里。 严锋清和林辉当时非常感动。他们客气地请王加林、余丰新和司机小唐去金龙大酒店品尝西餐。 那是王加林第一次进西餐厅,第一次用刀叉而不用筷子吃饭。 每人要了一份煎牛排和一份新奥尔良烤翅,然后点了意大利肉酱面和披萨饼共享,还有自助取用的水果沙拉。 王加林一直以为,煎牛排应该和猪排骨羊排骨一样,以骨头为主。没有想到,所谓的牛排,实际上就是一块牛肉,烤得半生不熟的,洒上很多的黑胡椒面。 喝的是红酒。西餐厅的环境非常宽松和优雅,还有人现场演奏钢琴。来这里就餐的人,都表现得温文尔雅,很少大声说话和喧哗。 余丰新和司机小唐感觉有些不适应,他们认为还是在花园镇的餐馆里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喊大叫过瘾。 王加林说,感受一下西方餐饮文化也不错。 严锋清和林辉一直在交谈,还涉及到了比较敏感的赵国栋的去留问题。 严锋清说,市分行本来准备把赵国栋调回孝天城的,但孝北县委副书记安宁不同意。安副书记的理由是,赵国栋的问题还没有调查清楚,司法部门有可能随时传唤他。另外,县纪委也有可能对他的违纪问题进行追究。只有把所有的事情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之后,赵国栋才能够离开孝北县。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都是借口,安宁就是存心要整赵国栋。因为孝北县刚刚成立时,安宁曾经找过赵国栋,想把他的一个亲戚安排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但赵国栋没有把这事办成。 “哪路神仙都得罪不起啊,也活该老赵倒霉。”林辉感叹道。 严锋清却说:“重要的还是自己要行得正,不留把柄在人家手里。” 因为高兴,林辉又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他问严锋清:“你老兄什么时候去总行呀?去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小兄弟,有好事也让我们沾沾光。” 严锋清非常谦虚地打马虎眼:“莫瞎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从两位工作组成员进一步的交谈中,王加林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严锋清正在想办法调往A银行总行。据说,成功的可能性还比较大,因为他找的人非同凡响,是A银行总行的一位副行长。 这事说起来有点儿偶然。 在A银行孝天市分行,严锋清算是比较年轻的中层干部。他32岁时明确为副科级,一年后任计划科副科长,属前程远大的“少壮派”。因为少年得志,他总希望自己有一个更好的发展平台。最初,他把目标定为省分行。想方设法争取去省分行工作,哪怕是暂时借调也行。去年秋天,他突然提高了自己的奋斗目标,想一步到位,直接调往A银行总行。 触发严锋清这一野心的人,是他老婆的姐姐——在北京某高校当教师的大姨子。 他大姨子去年担任大一年级的班主任。盘点学生档案时,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班上的一个女学生,竟然是A银行总行副行长的千金。想起在A银行孝天市分行工作的妹夫,她就非常兴奋地把这消息告诉了严锋清。 嗅觉灵敏的严锋清马上和老婆一起前往北京,死乞白赖,非要大姨子去那个女学生家走访不可。 当女学生父亲的身份得到证实后,严锋清又随大姨子一起登门拜访,见到了过去只能在电视、报刊、网站等媒体上看到的总行副行长。尔后,他又多次单独上门拜望领导,极力推销自己,并不失时机地提出,希望能够到总行工作。 从孝天城直接到北京,从市分行越过省分行直接到总行,难度肯定是有的。但总行副行长并没有完全回绝他,而是答应寻找机会,尽力而为。正在严锋清满怀希望地等待调令的时候,市分行对他委以重任,把他派到了孝北县支行。 听到这些内幕消息,王加林对严锋清并没有什么好感。不仅不佩服他,反而有点儿鄙夷和看不起他。对所有善于投机钻营之人,加林主任的反感情绪总是油然而生。 不过,西餐吃完之后,王加林还是让余丰新去买了单。他不愿意欠严锋清或者林辉的人情,更何况,余丰新买单,最终还是公家出钱。 如今,严锋清从工作组组长变身为代理行长,实际上担当起了孝北县支行“一把手”的角色。这样一个心猿意马之人,本来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能够安安心心地在孝北县工作,为支行的发展尽心尽力么? 加林主任忧心忡忡。 通常情况下,一个单位的主要负责人调整后,就会把办公室主任换掉,因为当领导的大多不愿意使用前任的心腹。 王加林对此却没有丝毫的担心。一来他与赵国栋走得并不是很近,甚至闹别扭的时候居多;二来他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知识水平比较自信——在孝北县支行还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当办公室主任的人。 果不其然。严锋清走马上任之后,不仅没有调整王加林的工作岗位,反而把他从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提拔为主任。拿掉了副主任后面的括号,扶正了。 在任前谈话时,严锋清还透露,提拔王加林是支行党支部会议上唯一获得全票通过的议案。行领导们意见高度一致,都认为王加林应该升职。这也是对加林主任工作成绩和工作能力的充分肯定。 其他中层干部总体保持稳定,调整的不多。只要动了的,一般都是提拔。——怀柔政策倾向比较明显。 变化比较大的,是把储蓄股改成了存款股。存款股既负责储蓄存款,也负责对公存款,两项存款一起抓。信贷股专门负责资产业务,简单地讲,就是贷款的发放和回收,以及贷款利息的收取工作。存款股长张文东,副股长钟秀娟;信贷股长罗新初,副股长田桂平。 会计股长还是刘艺珍。出纳股长由钱仲元的老婆宁文莉担任,她以前负责的中心储蓄所则交给了罗新初的老婆邱凤霞。 办公室副主任余丰新没有变,另外增加了一名副主任黄强。黄强实际上是科技人员,主要负责全行的计算机推广应用工作,比方,把前台业务由手工操作改为电脑终端操作,实现微机联网等。由于市分行不同意支行设立科技股,只有给他安排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职务。 人事股长陈清平兼任监察室主任,吴涛被提拔为人事股副股长。夏雨也得到了提拔,而且身兼两职:银行卡业务部经理和房地产信贷部经理。保卫股长还是叶卫国。 支行虽说有十一个营业网点,但多数都是储蓄所,只能办理个人储蓄业务。能够同时办理对公业务和对私业务的,只有支行营业室和城东分理处。这两个机构的主要负责人也属中层干部,分别是支行营业室主任汪刚毅和城东分理处主任姚丽琴。 我们在这里让A银行孝北县支行中层干部悉数登场,全当是支行新的领导班子成立后的沙场大点兵吧! 对行领导分工也进行了调整:代理行长严锋清主持全面工作,分管信贷股、银行卡和房地产;党支部书记赵国栋主持党建工作,分管监察室;副行长孙建伟分管会计股和出纳股;副行长李金林分管办公室和保卫股;副行长林辉分管存款股和人事股。 干部调整到位,领导分工完毕,严锋清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四处“拜码头”。首先是到中共孝北县委、县政府、县人行“报到”,然后开始拜访县直各部门和重点企事业单位,接下来还走访了B银行、C银行、D银行、农村信用社、邮政储蓄、保险公司等金融同业。 每次出行,严锋清都会让相关股室的负责人陪同。办公室主任王加林则全程参与。 第一次去县委、县政府大院拜访的路上,严锋清向王加林索要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王加林红着脸回答,家里还没有装电话。 严锋清听后非常吃惊。支行办公室主任家里竟然没有电话!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有些疑惑地问:“平时行领导找你,怎么联系呢?” 王加林马上回答:“我有BP机,您有事可以Call我。” “Call你?你还是得找地方回电话呀。多麻烦啊,还耽误时间。”严锋清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吩咐道,“赶紧把家里的电话装了!现在装一部电话也不是很贵,初装费也就两千块钱。找熟人还可以便宜一点儿。我北京的大姨子家里装电话,初装费就花了五千块钱呢。” 王加林唯唯诺诺。 其实他早就想在家里装电话了,因为老婆方红梅阻拦,一直没有装成。现在既然严行长发了指示,他就可以借此东风,以此为理由,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没出一个星期,这事就搞定了。电话装好那天,一家人兴奋得什么似的。加林试拨了叶卫国家里,红梅试拨了她弟方敬文家里,王彤也试拨了她一个同学家里。结果,三个人的电话都接通了。他们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告诉对方,自己家里装电话了,电话号码是多少,画蛇添足地提醒别人,以后有事情打电话联系…… 不过,最初几天往他们家里打电话比较多的,还是支行行长严锋清。他特别喜欢通过电话布置工作,而且经常在晚上安排第二天的一些事情。周六周日休息的时候,也时不时打电话来,拉上王加林一起外出。 这样的工作方式和办事风格,与前任行长赵国栋大相径庭。 赵国栋喜静不喜动。不是县委、县政府、县人行通知开会,或者必须去市分行办什么事情,或者关系特别铁的朋友盛情邀请,他总是从早到晚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非万不得已,他不会主动去找任何人。 严锋清却是个陀螺屁股,在行长室的真皮沙发座椅上坐不住,老是想着往外面跑,去其他单位转一转,找老朋友聚一聚。 新班子新气象,新领导新搞法。加林主任只能努力去适应。 陪有头有面的支行行长东奔西走,自然少不了应酬。有时是他们做东,有时是别人请他们,但酒是非喝不可的,而且喝起来就没有节制。 王加林酒量还可以。通常情况下,喝半斤白酒没多大问题,拼起来了,也挑战过一瓶。他并不排斥喝酒,相反,对这杯中之物还情有独钟。每天中午饭和晚饭时,都有喝两杯的习惯。即使是在孝天城过单身生活时,晚上他也要自己动手做菜,喝点儿白酒。 与别人谈起自己的这一嗜好时,有的人难以理解:一个人喝什么酒?有毛病啊!而王加林却感觉喝酒其乐无穷,正如抽烟的人一样,他已经上瘾了,餐桌上没有酒,就觉得差点儿什么。 这一习惯和嗜好的养成,还要归功于牌坊中学。 王加林到牌坊中学工作那年十八岁。报到那天,他和老师们一起到学校食堂吃午饭。教导主任宁均富不知从哪儿搞来两瓶“小黄鹤楼”,说是要为加林老师接风洗尘。 于是,大家把各自打的菜都聚到了一起。放下饭碗,端起关聋子送来的几个玻璃杯,围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周围,或站或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了。 矛头自然都是指向新人王加林的。老师们一个接一个地给加林老师敬酒。 初来乍到,出于礼节,王加林也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盛情。谁把杯子伸过来,他就端起杯子和谁碰,来者不拒。 没一会儿,一个酒瓶就见了底儿。 体育老师程彩清见王加林没什么反应,从食堂里拿来两个花瓷碗,将第二瓶酒平均分配,说是要与王加林“二一添作五”。 这可真把王加林给难住了。他估计自己喝下这半斤酒,必醉无疑,便执意推辞。 程彩清不依不饶,说加林老师不够意思,不给他面子。 在场的其他老师也跟着起哄,不肯放过王加林。学校会计邹贵州说“宁可醉人,不能却情”,如果哪个不喝,就从乒乓球台子底下爬过去。 万般无奈,王加林只有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他赴汤蹈火般地端起花瓷碗,一饮而尽。 大伙连声叫好,有的鼓掌,有的翘起大拇指,说加林老师海量。 程彩清老师蔫了——他原指望自己的气势能够镇住王加林,或者认为王加林喝完就会醉倒的,没想到王加林“干碗”后,安然无恙。他于是向加林老师道歉,说自己确实没有能力喝下另一个碗里的酒。他掏出香烟,散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甘愿受罚。最后,他真的趴下身子,如猪狗一般,从乒乓球台子的这一边钻到了那一边…… 消息不胫而走。 王加林如凯旋的英雄一般受到大家的尊重。酒,拉近了他与新同事之间的距离,并使他很快融入了这所陌生的农村中学。 很快,他就发现牌坊中学与酒有着不解之缘。几乎每一个教师都喜欢喝酒,对酒有着特殊的嗜好。徜徉于校园里面,天天都可以闻到诱人的酒香。大家自己掏钱,轮流做东,互相请客。为的就是喝酒时的热闹气氛,寻求一个交流感情的机会。老师们用酒来驱赶寂寞,排遣烦忧;用酒来庆祝成功,分享快乐…… 酒,是劣质酒;菜,是家常菜。而且,大家多半是围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周围,或者蹲在地上聚餐,与当时盛行的公款吃喝相比,的确显得有些寒碜,可大家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喝得痛快淋漓。 王加林与方红梅结婚之后,成了校园里唯一的住户。由于他们夫妻比较好客,家里又有桌子有凳子,酒友们便视他们家为“校园酒家”,三天两头提着酒瓶子往他们家里凑。 每逢这样的日子,方红梅总是另外加几个菜,比方油炸花生米、兰花豆、咸鸭蛋、臭豆腐、泡菜、榨菜等。虽无鸡鸭鱼肉,红梅老师还是尽心尽力了。同事们也领她的情,酒喝到兴头上,还喊她来碰两盅。 日久天长,方红梅也受到了这杯中之物的熏陶,不再沾酒就伸舌头叫辣了。 酒醉心明,酒后吐真言。酒喝得将醉未醉的时候,脑子最清醒,胆子也最大。平日不敢说的话,这时敢说;平日不敢做的事,这时敢做。隐藏在内心的秘密,埋藏于心底的苦闷,此时能够一古脑儿地倾诉出来。不再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说话不再吞吞吐吐、躲躲闪闪、遮遮掩掩。有意见就提,不必害怕别人打击报复,给小鞋你穿;有困难就说,用不着担心丢面子、掉底子。大家把有矛盾的老师请到一起,几杯酒水下肚,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一说,便化干戈为玉帛,了结了多年的积怨。大家在酒席上为家里发生天灾人祸的教师募捐凑份子,为没有谈恋爱的教师牵线搭桥找对象,为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教师拿主意,为走途无路、寻死觅活的教师出谋划策想办法…… 俗话说“酒席上无大小”。只要端起了酒杯,就没有年龄长幼之分,没有职务高低之别。在喝酒的问题上,任何人都不得搞特殊化。只要坐到一起,年过半百、满头银发也好,不足弱冠、乳臭未干也罢,校长主任也好,普通教师门卫炊事员也罢,酒瓶子面前一律平等!有酒量,就潇洒地喝,尽情地闹;喝不得,就投降告饶,接受惩罚,退出席位。这样的环境和氛围,该是多么自由、多么公平、多么快活啊!王加林那狭窄的“校园酒家”,因为经常有人喝醉,被老师们戏称为“半斤莫进屋”。意思是说,没有半斤以上的酒量,就别进去了。否则,就有可能“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不过,大家还是隔三差五地去他们家,潇洒走一回,来个一醉方休。 搬家到花园镇之后,特别是住上银行分配的单元房之后,加林和红梅过上了平静如水、按部就班、忙忙碌碌的市民生活,但他们总忘不了牌坊中学的“校园酒家”,忘不了那些热情豪爽、忠厚本分、坦诚直率、义肝狭胆、助人为乐的老师们,忘不了那些劣质酒和家常菜,并且延续了饭前喝两杯的习惯。 不过,在家里小酌与在场面上应酬又有着本质区别。在自己家里,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可以不喝,喝多喝少,完全可以自己掌握。场面上应酬,则没有这种自由。想喝时,也许不能喝;不想喝时,又不得不喝;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还非得往死里喝不可。 身为办公室主任,一旦坐上酒席,除了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以外,还得充当领导的保镖,为领导挡驾,帮领导代酒。所以,尽管王加林酒量不赖,还是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东倒西歪,说话伸不直舌头。回到家里,往往是既不洗澡,也不脱衣服,倒在床上就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这天晚上,方红梅带着女儿彤彤从外面散完步回来,进门就闻到满屋子弥漫着刺鼻的酒气,估计“醉鬼”已经回家。走到卧房门口一看,果然见王加林躺在床上,衣服鞋子都没脱,鼾声如雷,听上去还极有节奏。 她的眉间很快就拧起了一个疙瘩。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是这样。 狗日的王加林完全把自己的家当成了旅店。每天一大早出去,晚上睡觉才回来,偶尔中午回家睡个午觉,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管。典型的外勤家懒!除了听严锋清的话,在家里装了一部电话以外,好多该做的事情都拖着没办。 元旦前从武汉面授回来,加林谈起住宾馆时的感受时,认为睡席梦思还是比硬板床舒服,说有空调与没空调完全是两个世界。激动得什么似的表示,马上要买席梦思,马上要装空调,让自己家里也变得冬暖夏凉。现在三个月过去了,他“马上”要办的事情,一件也没有落实。洗衣机“罢工”快两个月了,他一直不找人来修理,说想换个全自动的,至今连影儿都没有。王彤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初中招生考试,他对孩子的学习完全不闻不问,更别说辅导检查作业。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王彤的十岁生日庆典。只剩十几天时间了,可以餐馆还没有订,请帖也没有送,甚至连请哪些人都没有确定下来。 一天到黑只知道在外面冲,如同严锋清养的一条狗!以前周末休息时,还抽空去银行办公室里学五笔字型打字,或者写篇把文章,现在周六周日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上午睡,下午睡,晚上还是睡,不晓得哪儿来的那么多瞌睡!春节期间输那么多钱,看不出有丝毫的内疚和懊悔,就像没事人一样,居然能够睡得那么踏实。还有,狗日的架子似乎也越来越大了,优越感越来越强了,味也越来越足了。在家里俨然一个太上皇,在外面与人打交道,也不如以往客气,开始颐指气使了,动不动就责备这个,训斥那个。好像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里,你王加林就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其实,你与罗新初、陈清平、张文东他们有什么区别?你是股长,别人还不是股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起这些,红梅老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走到床边,抓起王加林的手臂,试图把他拉起来,强迫他去洗个澡。但无论她如何用力,“醉鬼”都没有任何反应。她于是扳着加林的肩膀让他坐起来,准备搀扶着他去卫生间。 坐起身的王加林仍然耷拉着脑袋,接连打了几个酒嗝,突然俯下身趴在床沿,似乎要呕吐的样子。 方红梅赶紧喊女儿拿垃圾篓过来。正在隔壁房间看书的王彤听到妈妈的喊声,扔下书就往客厅跑,拎起茶几旁边儿的垃圾篓,跑到她爸妈的房间。 已经晚了。 酒味、馊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污秽之物通过王加林的喉管,从他嘴里喷射而出,搞得地上、床上和方红梅的身上到处都是。 整个房间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方红梅也开始作呕。她用手捂着鼻子和嘴巴,跑过去把房间的窗户打开,接着又穿过客厅,到餐厅里把朝北的窗户全部打开。然后,面向窗外大口地喘气。 她满眼是泪。愤怒、委屈、失望和伤心混杂在一起,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等王加林吐得差不多了,红梅老师叫女儿回到她自己的小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房门,同时关上与客厅相连的房门,嘱咐王彤不要出来,继续看书或者写作业。 接下来,就该方红梅收拾残局了。 先用扫把和灰撮把地面上的呕吐物搬运到卫生间,倒入蹲坑,用水冲走。再用拖把把地面简单地拖一遍。然后,打半塑料桶热水,扔两条毛巾在里面,提到房间,开始清理床上和王加林身上的污秽之物。 床单、被套、枕套、枕巾和加林身上的外衣都该换了,必须创造出一个晚上勉强能够睡觉的环境。至于这些脏衣物的清洗,只有等到第二天了。 方红梅对于这一整套流程都比较熟悉。近两三个月以来,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打扫这样的战场、收拾类似的残局了。 太过分了!特别是每次帮助王加林剥衣服、脱鞋子、脱袜子,给他擦身子和洗脚的时候,方红梅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流泪,伤心和委屈得要命。 银行办公室主任都是这么当的么?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最快更新银海漂移最新章节! 尽管学校没有安排王加林暑期补课,也没有安排他暑假照校,送老婆红梅去武汉参加面授学习之后,他还是独自一人呆在学校里。 加林确实想不出一个更加适合去的地方。旅游?没钱。做生意?没本。打工?无路。回王李村?别扭,不舒服。去方湾镇?也没什么兴趣。他只能深居简出地一个人呆在家里了。 干什么呢?本来准备请人来学校油漆家具的,但油漆匠提出,必须由他垫付资金买油漆,还有调油漆的汽油。这又把加林给难住了,所以,他只能暂时缓一缓。 现在看来,除了读书和写作,他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刚刚参加完上半年自学考试,下半年的考试要等到十月份,无须提前这么长时间备考。加林准备利用这段“空闲”打个时间差,看看自己喜欢的小说,或者试着写点儿东西,往编辑部投稿。——这才是他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唉!从读孝天师范时偷偷摸摸地码格子算起,业余写作已经四年了,加林仅在本县文化馆创办的一个非公开发行的期刊上发表了两篇千字文,说是“小小说”,其实跟中学生写的作文差不多。其他的投稿,要么被杂志社或者报社编辑部无情地退回,要么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消息。 文学虽然风光,但弄起来真是难啊!作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当的。有时,他真想打退堂鼓,放弃这种吃力不讨好、耕耘无收获的营生。可是,不弄文学,业余时间他又能干点儿什么呢? 打麻将?斗地主?和其他老师们一样,沉迷于赢了又输、输了又赢的赌钱游戏?或者加入程彩清老师开办的抹牌赌博“俱乐部”?他对好多人乐此不疲这些东西又提不起兴趣,觉得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无异于浪费生命。 人一生就那么短短的几十年。活一场人,总得有一个奋斗目标,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儿痕迹。 王加林的人生目标又是什么呢? 小时候他做过当科学家的梦。读师范时,他以“华罗庚没上过大学同样成了数学家”自勉,废寝忘食地啃过一段时间《高等数学》。后来确实没有办法自学下去了,他又跟风写起了小说,做起了作家梦。当作家没有文凭学历的门槛儿,高尔基连小学都没读完,还不是写出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作品! 王加林觉得,把作家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也有实现的可能。 人应该有自知之明。 他,一个农民的儿子,成长在一个破碎的家庭,小学阶段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根本没有学什么文化。上初中时,虽说“四人帮”垮台了,还是只能读王李村小学的“戴帽初中”,没有接受公办教师的指导。进入双峰公社高中后,才算开了一点儿窍儿,侥幸考上了孝天师范学校。 中专已经锁定了他的全日制学校最高学历。他还能希望从这个起点上,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 以教书为职业,维持基本的生存需求;争取写出有影响的文学作品,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王加林觉得,自己的一生能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并最终实现理想,就算成功的人生。 他就是怀揣着这样的梦想走上工作岗位的。 成为中学教师之后,他在和其他老师一样备课、上课、改作业的同时,又多出了读书和写作这两项“自我加压”的任务。 上班的第一个礼拜,加林就到花园镇图书馆办了张《借书证》,开启了他八小时之外的阅读生活。他借阅的主要是中外文学名著,尤其喜欢俄国、法国和英国一些近现代作家的作品。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司汤达的《红与黑》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等。中国的四大文学名著他只喜欢《红楼梦》,对《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没多大兴趣。 每次去图书馆,他还会去报刊阅览室转转,浏览一下报纸和杂志,但主要目的不是阅读,而是搜集报刊编辑部地址和“征文”“约稿”信息。有了这些地址和信息,他就能够把自己苦心孤诣写出来的东西投寄出去。 投稿和等待编辑部回信,是他追求梦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篇稿子写完之后,加林就用方格稿纸工工整整地誊抄下来,装进他自制的信封里。写好收件人和寄件人地址及姓名后,同时在信封右上角写上“邮资总付”四个字,然后用剪刀把封好的信封剪去一个角。 这样,他就无须粘贴邮票,邮资则由编辑部支付了。 自制信封是王加林别出心裁的“废物利用”。虽说买一个信封只需几分钱,但他向报刊投稿对信封的需求量太大,一年下来还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如果投寄的稿件比较长,还得买较大的牛皮纸信封,费用更高。而且有时买的信封纸质极差,根本就不顶事。 因此,每次收到编辑部的信件时,加林开拆时就特别谨慎小心。不用手撕,拿小刀子沿粘贴的地方一点点撬开。翻面之后,再重新粘上,用红圆珠笔在上下各画六个写邮政编码的方框,就成为可以重复利用的信封了。 如果手头有废弃不用的牛皮纸,或者背面是空白的旧年画和旧挂历,加林就可以批量制作信封。 先把这些纸张裁剪成两倍于信封大小的长方形,横着对折一次。注意下面的一半比上面的稍宽,再对折。摊开后,再沿中线两侧的折线向一方折合,信封的雏形就出来了。然后把四角剪开一厘米左右,裁去不需要的部分,修剪封盖,用胶水粘好就大功告成。 信封做得多了,加林还摸索出一些小窍门。比方粘贴,如果是大批量制作信封,一个一个地涂胶水是相当麻烦的,速度慢不说,有时还会把信封的中间粘住了。为解决这个问题,他把裁剪好的信封摊开,一个一个地摞在一起,留出需要涂胶水的地方,一次性涂好胶水,再逐个地粘贴,这样就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能够保证质量。 自制信封能够“变废为宝”,堪称创造性的劳动。不仅经济实惠,而且丰富了他的业余生活,让他感受到了无穷的快乐。 给编辑部投稿既不用花邮费,也不用自己掏钱买信封,主要成本就是买几本方格稿纸。加林感觉自己还是能够承受。所以,只要手头有写好的稿子,弄到了编辑部的地址,他就能够“天女散花”般地到处邮寄。 稿件投寄出去之后,再就是满怀希望的等待。 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只要不是在教室里上课,加林老师都会准时离开办公室,前往学校门房,等候那个穿着草绿色制服、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如果邮差已经提前来过,他就询问门卫老宁是否有他的信件,顺带着看看当天的报纸。 自参加工作以来,邮差一直是王加林最牵挂的人。无论是恋爱时盼望方红梅的情书,还是投稿后盼望编辑部的回复,他的那份痴迷和执着,总是让人特别感动。 遗憾的是,他寄出去的稿件大多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偶尔收到编辑部的邮件,打开一看,无一例外都是他寄出去的原稿,多出一张铅印的退稿信。 希望一次次地唤起,又一次次破灭。他从最初的痛苦和难受,逐渐变得麻木不仁,最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休完婚假返回学校时,王加林收到了上海某文学杂志社编辑的亲笔来信,告知他的小说《小脚奶奶》已初步选上,等待执行编辑审定,叫他“暂勿投他处”。 这篇小说是加林以他奶为原型创作的。真能发表的话,不仅圆了他的文学梦,还能了却他怀念奶奶的心愿。 他因此非常期待,甚至激动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可是,等了一个多月,也就是暑假即将到来的时候,《小脚奶奶》还是被无情地退回来了。 编辑随信只写了三个字:经审退。 退稿,无缘暑期补课和照校,多重打击让加林老师在郁郁寡欢中开始了他的暑假生活。 天公也不作美,放假之后就一直阴雨绵绵。小雨时断时续,大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烦意乱。家里唯一的一把雨伞让红梅带到武汉去了,加林也懒得出门,不想去花园镇买菜。 一日三餐吃面条,对付着过。白水煮面,加点儿油盐和酱油里面,就成了他填充肠胃的主打饮食。接连吃了几天,他感觉实在难以下咽。不仅没有食欲,而且见到面条就翻胃,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如果能够在面条里面加点儿青菜就好了。这样想着,他又起心去花园镇买点儿蔬菜。打算到隔壁程老师家里借把雨伞,上街一趟。 翻出钱包盘了盘存,他又有些犹豫。钱包里只剩下五块多钱了。七月份的工资还不知道哪一天发,这么快就吃光老底,万一暑假有客人来访怎么办?敬文参加完高考说不定就会来呢!还有腊梅,她预考落选后,就一直呆在方湾镇,说不定会来花园镇散散心。 想起这些,加林又打消了上街买菜的念头。强迫自己撑着,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到了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去花园镇买菜也不迟。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 雨水沿着屋顶的瓦沟流淌,顺屋檐下坠,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流水声中,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两声麻雀的啼叫。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初三教室与加林老师的家隔着两排校舍,那里上课的情形他一无所知。 他站在自家客厅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校园,如同无人光顾的坟地一样死气沉沉。 菜可以不买,但水是必须出门去提的。洗口、洗脸、洗衣、烧开水、做饭都少不了干净的自来水。趁着雨声渐小、雨点不那么密集的时候,加林一手拎一只塑料桶出门,准备去提两桶水回来。去食堂门口接水与到部队抽水房门口接水距离差不多远,但加林不愿意去食堂门口。 他不想让补课的老师和学生们见到他在校园里晃荡的身影。 沿着火砖头铺成的甬道向学校大门口走去时,加林发现操场周边的野草呈疯长之势,与放假时相比,茂盛了许多。野草丛中,还可以见到蒲公英、车前草、马齿苋、荠菜之类的野菜。这些野菜他都认识,小时候他经常到田地里挖这些东西喂猪。后来上小学时吃“忆苦饭”,他才知道这些野菜也可以供人食用。 对呀!为什么不挖些野菜回家煮面条呢?用野菜煮面条肯定比白水煮面条好吃。野菜的味道并不比街上卖的蔬菜味道差呀! 这一突然产生的灵感,让王加林兴奋起来。把水提回家之后,他就拎起平时买菜的竹篮子,拿了把切菜刀出门。 他没有在操场周边的草丛里挖野菜,而是直接去了学校外面的田野里。田埂上、池塘边、庄稼地里到处都能找到野菜,因为土地刚刚被雨水浸泡过,野菜也特别容易挖起来。 没多大一会儿,加林就挖了满满一竹篮野菜。 在部队抽水房门口洗这些野菜时,广广问他要这些野菜干什么。 “包饺子。”加林撒谎说,“野菜包饺子特别好吃。” 广广马上赞同了他的观点。补充说,他们广东人也特别喜欢用野菜包饺子。 回到家里,当加林把这些洗干净的野菜放入煮面条的锅里时,又突然觉得心酸。一股强烈的辛辣冲上他的鼻根,两颗泪珠便从他紧闭着的眼角慢慢滑落出来。 从小到大,除了在学校“忆苦思甜”时吃过野菜外,他还没有在家里的饭桌上吃过这种东西。没想到,他师范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后,竟然不得不拿野菜充饥!小时候挖野菜都是用来喂猪,现在挖回来,却是用来喂他自己! 学校的四位领导虽说都没有担任初三年级的课程,但无一例外都参加了初三补课。他们的任务不是教学,而是“带班”。美其名曰维持教学秩序,检查监督补课情况,实际上就是在办公室坐着看报,或者钻进程彩清老师家里去打牌。四位领导轮流值班,每人隔天到学校来呆半天时间,就可以与其他补课的老师们一样领到数额可观的补课费。 有一天,加林去上厕所时,碰到了“带班”的学校会计邹贵州。他随口问了一句:“七月份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呀?” 正在蹲着大便的邹会计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还想领工资?你欠学校那么多钱,扣都不够扣呢!” 加林有些尴尬:“别全部扣了呀!扣完了我吃什么呀?” “你吃什么?我管得了么?自己去找地方吃呀!你借的那两百块钱,我还是从基建款中抽出来的。连关校长都不知道呢。”邹会计有点儿恼火地说。 加林语塞了。 撒完尿之后,他没有急着离开,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与邹会计理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我眼下确实有些困难,学校每个月多少给我留点儿生活费,其余的都扣掉也没关系。账,还是得慢慢还嘛。” “你这不是说胡话么?”邹会计把手里的半张报纸对折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地擦了擦屁股,站起身,一边提裤子,一边回应王加林,“我这儿又不是银行!银行贷款可以慢慢地还,但那是要付利息的。学校的钱一个萝卜一个坑,各有各的有途。我借钱给你,本身就违犯了财务制度,属于白条抵库,属于挪用公款。如果上级来检查,我没办法交待。” 听到这儿,加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但是,现实摆在这里,两百元的账债,他和方红梅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够扣。可全部扣了,他们夫妻俩马上就没办法生活。他还计划着暑假期间去一趟武汉,看看在那里面授学习的老婆呢! 人们常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明知自己理屈词穷的王加林,不愿意轻而易举地束手就擒,也开始扁担擦屁股——横着来。他一改请求、讨好和低三下四的口气,义正辞严地提出:“钱是我借的,你想怎么扣就怎么扣吧!但借钱的事,与方红梅没任何关系,如果把她的工资也扣了,她肯定会找学校讨个说法的。” 撂下这句话,加林就气呼呼地离开了厕所,留下邹贵州一个人在里面干瞪眼。 回到家里,加林又感觉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儿过分。 当初找邹会计借钱时,别人二话没说,就把那么一大笔钱借给了你,你现在怎么能够在别人面前耍横呢?但是,不耍横又能怎么办?他们夫妻二人要吃饭呀!还有红梅她弟方敬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也跟着他们一起饿肚子吧! 我为什么要借钱呢?要是不欠学校的账债,我就不用看邹贵州的脸色,受这样的窝囊气了。 一触及这两百元钱的账债,王加林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他妈白素珍。 小时候想起妈妈时,加林总是双眼噙满了泪水,脑子里是满满的思念,心里交织着温暖、甜蜜和幸福的感觉。而现在想起同一个人,他却两眼射出凶光,周身燃烧着愤怒,认为他妈白素珍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歹毒的女人。 人的情感竟然会发生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真的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惊讶和无奈!那么,加林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对他妈的看法呢?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产生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真的如俗话所说的那样“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他会不会是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呢? 父母离婚之后,加林虽说判给了他爸王厚义,是在王厚义身边长大的,但他小时候却一直不喜欢他爸,同情和支持的天平,一直倾向于他妈白素珍。他之所以如此爱憎分明地厚此薄彼,与他奶和他妈的教育和影响息息相关。特别是他妈白素珍,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从来都没有放松对他进行“仇父教育”。当然,他爸王厚义同时也在对他进行内容完全相反的“仇母教育”,但两相比较,“仇父教育”明显占居上风。 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夺子”较量中,王厚义输得一塌糊涂。 幼儿时期的王加林什么都听他妈白素珍的,而把他爸王厚义的话当成耳边风。 白素珍克敌制胜的重要手段就是与儿子保持书信联系。用纸和笔克服时空的阻隔,拉近与儿子的距离,进而牢牢地控制着儿子的思想。让儿子爱她之所爱,恨她之所恨,与她的人生价值取向及爱恨情仇保持高度一致。 早在加林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白素珍就鼓励儿子给她写信,并托付闺蜜李艳红作为儿子的“启蒙老师”。 李艳红教加林书信的格式,教加林如何写信封,告诉加林称谓长辈时应该用“您”而不应该用“你”。 王加林就是在艳红阿姨的辅导和帮助下,逐步成长为写信高手的。当然,他那时的通信对象基本上都是他妈白素珍。 从白沙铺到陕西“三线”工地,到河北迁西洒河桥,再到河北保定市,白素珍走到哪里,加林的书信就会跟到哪里。 王厚义曾意识到加林与他妈如此火热的书信往来存在的风险隐患,试图阻止加林与他妈通信。除了用“好儿不理下堂母”这些民谚苦口婆心地教导以外,他还找到本村一位在小学任教的女教师,让她私自扣留白素珍写给加林的信件,带回来直接交给他。 迫于生产队长的淫威,这位女教师还真的干起了干涉他人通信自由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王加林写信给他妈,却老也收不到白素珍的回信。 当他从艳红阿姨转交给他的一封信中,得知母亲一直在给他回信时,加林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是父亲王厚义伙同女教师做了手脚。这个受到伤害的孩子,立马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小鸟。不过,愤怒归愤怒,他却没有勇气去找女教师理论,因为他拿不出别人扣留他信件的证据。他更不敢去斥责和质问他爸,那样的话,回敬他的只能是怒骂,甚至是一顿暴打。 万般无奈,加林只有让他妈把信邮寄给艳红阿姨,再由艳红阿姨转交给他。这种转交比较麻烦,他得经常去艳红阿姨家询问。艳红阿姨收到信后,也只有瞅机会,偷偷摸摸地交给加林。 这事如果让王厚义知道了,艳红阿姨肯定会受到牵连,而遭到王厚义威胁和辱骂。 怎么办呢?就这么束手就擒,自此中断与母亲的通信联系么?王加林心有不甘。 在烦恼和苦闷中煎熬过一段日子之后,这个聪明的小学生从艳红阿姨转信给他当中受到启发,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他爸和女教师的好办法。 他写信给他妈白素珍,嘱咐白素珍回信时,把收信人写成他最要好的一位同学的名字,由那位同学收信之后,再转交给他。为保险起见,他还让他妈把寄信人地址和姓名省略,简单地写成“内详”两个字。 通过这种缜密的“地下工作”,他才重新疏通了堵塞多时的母子通信渠道。 白素珍继续通过这一渠道,牵着儿子的鼻子走。 童年时的王加林,把他妈的话看作金科玉律,那真是说一不二、说东不西啊! 九岁那年,加林从信中得知他妈从“三线”回白沙铺休息,蒙发了一个人偷着去白沙铺看妈妈的念头,并且紧张而又秘密地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他先向奶奶要了一块钱的车票钱(加林他奶因为偶尔把家里鸡下的蛋拿去卖,手里还有几个私房钱),然后拿了两根他爸抽旱烟用的麻杆和一盒火柴。准备好这些东西的那天晚上,加林兴奋得几乎整夜都没有睡觉。 鸡叫三遍,他便摸着黑穿衣起床,从奶奶的身边下到地上,轻轻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堂屋,走过天井周边的过道,走过黑咕隆咚的巷子,轻轻拉开大门的门闩,出门后再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 黎明前的王李村万籁俱寂。天空闪烁着疲惫的星星,弯弯的月亮已经从东边挪到了西边。 加林怀里揣着奶奶给的一块钱和一盒火柴,手里拿着两根麻杆,沿着通往村外的村道快步疾行,时不时还小跑一段儿。离开村庄进入田野之后,他才放慢了脚步。路上看不见行人,除了偶尔的几声蛙鸣,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加林心里虽然有点儿碜,但除了害怕被他爸抓到以外,没顾及到其他的危险。 到了清水塘,走在孝花公路上,加林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比之前要清晰得多,而且老是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扭头回望,又什么都没有。过了松林湾,道路两旁都是黑黝黝的松树林,加林开始感到害怕了。 他轻声地唱着歌儿,自己给自己壮胆。一只穿路而过的黄鼠狼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于是划着火柴,点燃一根麻杆,边走边挥舞着麻杆,在身前不停地划着圈儿。加林听他奶说过,豺狼是怕火的。只要麻杆上面的火星在自己身边晃动,凶猛的豺狼就不敢靠近。 他就这样用麻杆开路,气喘吁吁地前行。 事实上,加林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豺狼虎豹的位置,也没有拦路抢劫坏人的位置,那地方已经填满了对他妈白素珍的思念。他一心盼望着快点儿看到银带一样的瀤河,以及坐落在瀤河岸边的白沙铺。 历经一个多小时,加林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到达周巷镇。 路上已经有上早起赶集的行人。街道两旁的小餐馆率先开门,就像约好的似的,大家都在生炉子起火,店面门前袅绕着乳白色的炊烟。 加林径直来到周巷汽车站,站在停车场出口,等候前往花园镇的长途汽车。 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爸此时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王厚义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满眼凶光地怒视着加林。走到儿子身边,他恶狠狠地低声命令:“走,回去!” 可怜的加林只能在他爸的押解下,返回王李村。 路上,王厚义一会儿凶神恶煞地怒骂,一会儿苦口婆心地劝说,恨铁不成钢,失望溢于言表。他教导加林要懂事,要争气,当个“不理下堂母”的好儿子。既然白素珍这个狠心的女人不要你了,你就应该对她充满仇恨。不吃她给的东西,不穿她做的衣裳,把她纳的布鞋底,用斧头剁成两截儿,扔进池塘里…… 加林十一岁那年,刚刚改嫁给马教导员的白素珍不声不响地来到了王李村。 在李艳红家里,他们母子俩得以重逢见面。 白素珍说,她和加花就要随老马一家子去河北迁西了。她希望加林能够跟她一起走,也加入到她和老马组建的那个热闹的大家庭。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河北吗?”白素珍盯着儿子的眼睛问。 加林满眼是泪,抿着双唇,头连点直头。 白素珍于是告诉儿子应该怎么做。她怂恿儿子去孝天法院,找一位姓何的院长,表明自己不愿意跟王厚义一起生活,要求跟随母亲。 “过了十岁,你就可以算作半个成年人了。具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也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了。”白素珍有理有据地告诫加林,“法院是会尊重你的选择的。你就说王厚义打你骂你虐待你,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穿,说他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不关心照顾你。你坚决要求离开父亲,跟母亲一起生活。如果法院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不吃饭,说要饿死在法院里。” 加林不住地点头,把他妈的话,牢记在心。 当天下午,白素珍就把加林带到了双峰镇。母子俩住在双峰旅社里。她为儿子买好了去孝天城的车票,耳提面命,教导儿子怎么说,怎么做。最后,把加林送上了长途汽车。 “我在双峰等你的好消息。祝你马到成功!”白素珍满怀期望地对儿子说。 因为有母亲的幕后指挥,加林对孝天之行充满了信心。 到达孝天城之后,他根据他妈描述的路线,找到了孝天法院。 望着法院大门上方的国徽,以及大门两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加林的两条腿如筛糠一般哆嗦发抖。 接待他的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伙子。见一个十岁的小孩来告状,而且话没出口就直抽泣,那个小伙子不停地叹息“可怜”。 小伙子倒了一杯水给加林,又在一个黑封面本子上详细记录着加林的陈述。最后,他还根据加林的要求,找来了白素珍提到的何院长。 何院长弄清楚加林的意图后,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他一直面带微笑,显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何院长问加林,是谁让他来法院的。 “我自己。我自己来的。”加林按照他妈教的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我姓何呢?” “我向别人打听的。” 何院长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转换话题,问加林是什么时候到的孝天城,吃过饭没有。并且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餐票,叫加林先去法院食堂吃了饭再说。 “不!”加林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的要求,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不吃饭。我要饿死在法院里!” 何院长一下子惊呆了。 他停顿片刻,突然露出愤怒的表情,厉声吼道:“你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再在这里胡闹,铐起来丢到牢里去!” 负责接待的小伙子对院长的意图心领神会。他装模作样地拿出一副亮铮铮的手铐。 加林吓得哇哇大哭。 何院长吩咐那个小伙子骑自行车送加林去地区汽车站,买好车票,让加林返回了双峰镇。 加林回到白素珍坐阵指挥的双峰旅社,意外地见到了眼睛又红又肿的艳红阿姨。 李艳红哽咽着说,王厚义因为加林突然失踪,认定是她伙同白素珍把他儿子弄走了。 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手持菜刀找到李艳红的家里,扬言不交出加林就杀了她全家。 王青松和李艳红夫妻俩吓得面如土色,完全没有了主张。 王青松也觉得,白素珍试图带走加林的做法有些过分,是想让厚义哥断子绝孙。他因此与李艳红吵了一架,叫她赶紧去找白素珍,放弃这种不仁不义的举动。王青松向厚义哥保证,他们会想方设法,尽快把加林弄回来。 看到眼睛哭得如烂桃子一般的李艳红,白素珍因为朋友受牵连而心生内疚。再加上加林的孝天之行又“出师不利”,她只好让儿子跟着李艳红回王李村。 她精心策划的夺子行动就这样快速流产了。 王加林对他妈言听计从的历史,终结于他师范毕业那年,也就是白素珍反对他与方红梅恋爱这件事情上。 至于白素珍为什么反对儿子与方红梅恋爱,我们没有必须劳神费力去探究,也没有必要去评判他们母子孰是孰非。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自那场纷争之后,加林就彻底改变了对他妈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被蒙昧多年的他突然间清醒过来了,开始用一个成年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白素珍这个人。 因为王加林没有服从他妈的“命令”,不肯与方红梅“一刀两断”,白素珍恼羞成怒,一改过去的温柔体贴、平易近人,突然变得凶神恶煞。为了打击报复“叛逆”的儿子,她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显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王加林这才发现,以前在他眼中“完美无缺”的母亲,实际上是一个自以为是、固执己见、蛮横霸道、无理取闹、经常情绪失控、喜怒无常、性格上有缺陷的女人。他甚至不再把父母离婚的过错,完全归咎于他爸王厚义身上。 白素珍本性是善良的。她对人也比较真诚,通常情况下,不会存心去害人,但由于理性不足且感性有余,所以经常会犯认知上的错误。一旦自己的观点或看法形成,她又特别爱认死理,坚持认为自己是对的,容不得别人提不同意见。要是有人反对她,她就会把反对她的人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予以打击,以此来捍卫自己的权威。 像王厚义、白大货这些本来就有负于她的家伙,自然会被她划定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到死也不会得到她的原谅。而其他没有做对不起她事情的人,哪怕是她最亲近的人,如果不听从她的安排,不服从她的指挥,不积极支持她,哪怕是消极应付她,或者保持中立的地位,她同样会反目成仇。 简单地讲,她热爱的你就必须热爱,她喜欢的你就必须喜欢,她憎恨的你就应该憎恨,她讨厌的你就应该讨厌。她的爱恨情仇就是你的爱恨情仇。别人的喜怒哀乐,必须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变化。 王加林违背他妈的意愿,坚持与方红梅走到一起,白素珍不间断地写信痛骂他、呵斥他、贬低他、打击他。那些充满火药味的书信全部汇集在一起,可以赶上鲁迅的杂文集。至于加林千里迢迢地去河北迁西当面挨的骂,我们就不再列举了。唯一让我们感到庆幸的是,钢巴硬正的王加林一直没有屈服,没有被他妈恶毒的唾沫星子所淹死。他参加工作之后,仍然我行我素地与方红梅恋爱来往,而且感情与日俱增。 白素珍难以忍受儿子的这种忤逆行为。难解自己的心头之恨,她又写信到加林的工作单位控诉。并且亲自去找校长,找教育组长,说加林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品行不轨。极尽所能败坏儿子加林的名声,把这个叛逆之徒骂得一无是处。 对于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青人来说,亲生母亲的“差评”会给单位领导留下什么印象,会对他的事业和前途产生什么影响,我们可想而知。 在白素珍与王厚义争夺王李村房产的纠纷中,加林只是表明自己保持中立,不参与父母无益的争斗。他也不要奶奶留下的遗产。结果,白素珍还是不依不饶,在加林结婚时闹得天翻地覆,把儿子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连已经承诺并且送出的礼金,又重新索要回去! 这种“翻脸不认人”的母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可偏偏让王加林遇上了。 他能不心生怨恨么?特别是想起白素珍到处唾沫四溅地造谣惑众,红口白牙地说假话诬蔑他,加林真是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撕烂她那张无事生非的嘴巴。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最快更新银海漂移最新章节! 被任命为孝北县支行代理行长,严锋清思想上还有点儿小疙瘩。 他不明白市分行为什么不直接聘任他为支行行长,而要在前面加上“代理”二字。是因为他任副科长的年限不够?还是因为在与孝北县委、县政府、县人民银行沟通时出了问题? 论资历,他与赵国栋相差无几,赵国栋一年半前来孝北县,是支行党支部行书记兼行长,党政一肩挑,而他严锋清呢,党内暂时没有任职,行长还是个“代理”的。这多少也点儿说不过去。不过,想到代理行长与行长在行使职权方面并没有实质性区别,加上他也没有打算在孝北县支行长期干,所以没有过多地去纠结。 银行属金融企业,与党政机关还是有些不一样。地方党委与政府机关相比,党委绝对排在前面,政府必须接受党委的领导。党指挥枪,也指挥政。而企业强调“厂长(经理)负责制”,党组织的领导地位有所弱化,人们通常会把企业的厂长(经理)看成“一把手”,因为他们直接负责经营管理工作,权力更大,实惠更多。至于企业党组织的书记们,多少有点儿类似于“看守内阁”,有其名无其实。 为了缓解和淡化这种尴尬的局面,或者说,为了加强党的领导,很多企业在任命或者聘任主要负责人时,采取的都是“党政一肩挑”的做法,回避书记和厂长(经理)谁大谁小、哪个是“一把手”这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A银行孝北县支行情况比较特殊,眼下客观上形成了党支部书记与行长分设的局面。那么,“一把手”之争就摆在了桌面上。 究竟是书记管行长,还是行长管书记,市分行的态度其实是鲜明的。正如外界所传说的那样,赵国栋东窗事发之后,市分行有意把他调回孝天城,或者交流到其他市县支行,但孝北县委不同意,尤其是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安宁,态度比较坚决,言辞比较强硬。说是县纪委正在对赵国栋的违纪问题进行调查,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赵国栋绝对不能离开孝北县。 中国的四大银行虽属中央金融企业,但银行的各级党组织还是实行的“属地管理”,干部接受“双重领导”,没有地方党委的支持与配合,有些干部的人事任免根本就没有办法实行。包括银行发展新党员,都得地方党组织给指标,报地方党组织审批。 既然赵国栋必须留在孝北县,完全对他不作处理肯定是不行的。将他一撸到底吧,市分行又于心不忍。结果,就采取了免去行长职务保留党支部书记的折衷方案。但市分行党委的本意,是让严锋清在孝北县支行主持全面工作。这一点,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所以,从欧阳春宣读完干部任免文件的那一刻起,严锋清也就当仁不让地开始履行支行“一把手”的职责。 由于调总行的事情还没有着落,这其中可能还存在诸多变数,严锋清并不清楚自己究竟会在孝北县支行干多长时间,所以,他还不敢完全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 身为支行掌门人,就必须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为孝北县支行做一些事情,让市分行领导放心,让支行干部员工满意。——这是严锋清给自己定下的基本工作目标。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严行长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是整顿劳动纪律。强调要建立支行机关考勤制度,要求机关工作人员每天上班必须签到,下班必须签退。 孝北县支行成立以来,一直没有实行考勤制度,上班下班完全靠大家自觉。至于县支行成立之前的花园办事处,那就更自由了,经常是留一个人值班接电话,包括主任在内的其他人员,整天不去办公室也没有人管。现在居然要打考勤,大家一时都感到比较稀奇,自然也有些不适应。 人事股长陈清平得到指令后,四处搜寻,终于找了一张闲置不用的办公桌,放在办公区域二楼的楼梯口作签到席。刚刚得到提拔的副股长吴涛发挥自己毛笔字写得好的优势,在红色铜板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签到处”三个字,贴在签到席上方的墙面上。“签到处”的更上方,还挂了一个铜锣大小的圆形电子钟。 每天上班时,吴涛提前半个小时到签到处,把他精心设计和印制的考勤簿以及一支圆珠笔放在签到席上。每一个来上班的干部员工,都必须在考勤簿上签名。到了八点钟,吴涛就会准时把考勤簿收走。没有在上面签名的,就证明是迟到了。 到了快下班时,吴涛又会重新把考勤簿送到签到处,大家必须在半个小时之内来签退。就算你手头的工作没有做完,也要签退之后再去做。没有来签退的,说明是早退了。 一天当中既没有签到,也没有签退的,就算是旷工。 这种制度设计上是合情合理的,但大家还是感觉有点儿不适应。这不是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么?别说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就是孝北县的其他任何一个机关单位,也没有管得这么严啊! 实行考勤制度之后,每天上班的前半个小时和下班的后半个小时,大家都会前往二楼楼梯口签到或签退。因为时间比较集中,经常会出现排队等待的壮观场面。 几个行领导最初采取观望的态度,不知道自己属不属于打考勤的范畴。结果,他们发现从实行考勤制度的第一天起,严锋清就规规矩矩地在考勤簿上签名,而且经常出现在等候签到或者签退的队伍中。 赵国栋和另外三个副行长也只得老老实实地打考勤。 和普通干部员工站在一起等候打考勤,让行领导们感觉很没有面子。他们难免心生怨气,可又敢怒而不敢言。大家都指望这种把戏只是严锋清做做样子,新开的茅房香三天。 暂且忍耐忍耐吧,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会不了了之,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不只是几个行领导,几乎所有的干部员工都抱有这种的幻想,而且都认定这种幻想一定会变成现实。 正在人们带着侥幸的心理等待着考勤制度夭折的时候,严锋清又提出了要实行周末行领导轮流带班制。 我们已经知道,不管是休息一天的“小周末”,还是休息两天的“大周末”,包括节假日,只要是不上班的日子,A银行孝北县支行都会安排干部轮流值班,保证银行内外部信息畅通,及时处理重要、紧急、突发事项。但参与值班的干部,仅限于中层干部,并不包括几位高高在上的行领导。 严锋清之所以要把几个行领导拉进来“带班”,并非存心与班子成员们过不去。促使他作出这一决定的,是因为他上任不久就收到了上级行转发的国务院文件。主要内容是:自1995年5月1日起,在全国普遍实行每周5天工作制。 一个星期工作5天休息两天——这在国外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早在1926年,美国汽车商亨利·福特就在自己的公司里实行了这种制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每周工作40小时的新劳动法规在美国获批实行。世界上一批发达国家也相继采用,陆续有100多个国家实行5天工作制。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世界上最贫穷的44个国家中,也有28个国家实行了5天工作制。 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实行的是每周6天、每天8小时工作制。从1994年3月起,我国试行“隔周5天工作制”,于是就有了休息一天的“小周末”和休息两天的“大周末”之分。现在,国家终于明确规定,全面实行每周5天工作制了。 “双休日”的到来,无不让人拍手称快、欢欣鼓舞,但同时又带来一系列新问题。不上班的日子多了,各单位的安全保卫工作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尤其是对于银行这些比较敏感的金融机构。 A银行总行在转发国务院《关于职工工作时间的规定》时,对加强“双休日”和节假日的值班工作提出了一些新的要求。严锋清推行行领导周末带班制度,实际上是为落实上级行的相关要求而采取的措施。 支行五个行领导中,除李金林家在孝北县城以外,严锋清、赵国栋、林辉家在孝天城,孙建伟家在大悟县,有四个人都是“走读”干部。以往,他们一般是周一来上班,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回家,来去都由支行的小车接送。现在要求这些“走读”干部呆在孝北县过“双休日”,面临的挑战还是比较大的。不说别的,光吃饭就是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 支行职工食堂只有工作日才开伙,做饭的师傅是从花园镇农村请来的临时工。人家也有休息的权利,不可能在“双休日”到支行来给值班人员做饭吃。“走读”的行领导们又没有自己做饭的习惯,带班时,肚子问题如何解决? 平常日子,如果遇到县委、县政府要开会,或者担心上级行周末搞突击检查,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情耽搁了,“走读”行领导偶尔也会留在孝北县城过周末。他们要么陪客吃公餐,要么被银行大院的同事们请到了家里,吃饭喝酒打麻将,享受一条龙服务。但那种情况毕竟比较少,就算麻烦打搅别人也是有数的,现在轮流带班就变成了一种常态,不可能餐餐都去同事家里蹭饭吧? 严锋清是第一个践行周末带班的行领导。他之所以让办公室这么安排,有率先垂范的意思,想以实际行动为其他行领导做个样子。 那是一个“小周末”。星期六下班时,严行长果然没有让司机小秦送他回孝天城,而是径直走向职工宿舍楼最西边单元的楼洞,回到银行安排他住的那间单身宿舍里。 严锋清孤孤单单进入宿舍楼四单元楼洞的身影,恰好被在办公楼二楼排队等候签退的王加林看见。 加林心里当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其中有对严行长“正人先正己”的佩服,更因为他这个办公室主任没有安排好领导的生活而内疚。他很清楚,严行长的单身宿舍里根本就没有做饭的地方和厨具,领导是没有地方吃晚饭的。 近段日子,王加林一直跟随严锋清东奔西走,几乎把孝北县的党政机关、社会团体、企事业单位和金融机构都跑遍了,到处烧高香、拉关系、拜码头。这种完全不同于赵国栋的搞法,让加林觉得耳目一新。 当行长的,就应该是这种外向型性格!哪能整天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像个家庭妇女,如同小脚女人一样,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清?由此及彼,加林更加看不起已经落马的前任行长赵国栋。 不过,和严锋清一起跑的地方多了,他又觉得特别疲劳。这种疲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而且是心理上的一种疲劳。到后来,甚至感觉这种“走访”毫无意义,进而把它当成了一种负担。 每到一个单位,都是领导们握握手,寒暄几句,然后到会议室里坐一坐。抽烟,喝茶,交换名片,介绍各自单位的情况,表明“相互支持”“合作共赢”“共创辉煌”的意愿。 自始至终都是泛泛而谈,没有涉及具体业务合作项目,没有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更没有达成什么共识,或者签订什么协议。谈完公事,大家就相互打听一下年龄、籍贯、身体状况、家庭情况,以及各自的配偶和孩子。到了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严锋清就起身告辞。别人真诚相送,或者客气地留拜访者吃一餐饭。 每次走访的流程基本一致,谈话的内容也是千篇一律。 王加林开始质疑这种疲于奔命的实效。因为他们跑了一个多月,支行的各项业务指标和经营数据并没有明显好转,存款依旧增长缓慢,资产质量还在继续恶化。 严锋清这么东奔西走,会不会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会不会是因为搞不清发展方向、找不到经营策略而如无头苍蝇般瞎撞? 因为鞍前马后地跟着严锋清跑,一次又一次地喝得烂醉如泥,方红梅曾痛斥加林是“严锋清养的一条狗”。这话尽管难听,但加林却没有办法反驳。支行新的领导班子成立之后,他的确唯严锋清是命,与严锋清走得太近,也跟得太紧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是办公室主任呢? 无论党政机关、社会团体,还是企事业单位,都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一个合格的办公室主任必须具备五个方面的素质。概括地讲,就是要当好五个“子”:笔杆子、夜猫子、气袋子、酒坛子、狗腿子。只有这五个方面都很出色,才能够让领导满意,才能得到提拔和重用,即所谓的“五子登科”。 王加林不能脱俗,也只能按照这条路子去走。 方红梅骂他“家懒外勤”,完全不顾家。这一点,加林必须承认,并进行过深刻的反省。 家务事确实做得少了,因为落屋的时间的确很少。即使在家,他也总是感觉特别累,浑身酸软无力,而且经常犯困,躺在床上或者靠在沙发上就不想动,也搞不清是酒精中毒,还是身体上有什么其他毛病。洗衣机、空调和席梦思这些东西,他是准备去孝天城买的,可一直没有瞅到能够顺带这些大物件的货车,就耽搁下来了。 方红梅说加林不关心女儿,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这是最让他感到内疚的。 王彤马上就小学毕业,要参加初中招生考试了。孩子学习怎么样,成绩在班上排多少名,他一无所知。本来,王彤今年应该上五年级的,是他固执己见,坚持让王彤从四年级直接“跳”到了六年级。 去年,花园镇实行学制改革,小学由五年制改为六年制。因为是过渡期,学校规定,四年级的学生可以升五年级,也可以直接读六年级,由家长自愿报名。王彤刚好上完四年级。在决定她是读五年级还是读六年级的问题上,王加林和方红梅产生了分歧。 方红梅觉得,女儿上学本来就早,八岁就读小学四年级了。在班上比其他的同学年龄小一大截儿,所以应该读五年级。这样一步一步地往上升,既能够保证知识的连贯性,孩子也不至于过于吃力。 加林同志的意见则恰恰相反。 他认为老婆是典型的“头发长见识短”,只注意到表面现象,而忽视了最关键、最本质的东西。他说,六年级全校只有一个班,学生是从四年级好几个班中挑选出来的,这就等于变相办了一个“五年级快班”。因为这个班担负着小学升初中考试的使命,学校必定投入最强的师资,把六年级作为重点中的重点。王彤年龄虽小,但有志不在年高,既然成绩不算太差,就应该大胆地让她上!留在五年级,孩子反而不能满负荷运行。固步自封,右倾保守,说不定就会摧折了一棵“少年科技大”的苗子。再说,小学基础知识固然重要,但一个人学习上的进步,主要在中学阶段。女孩子成熟较早,早点儿进入中学是有好处的…… 王加林有理有据、慷慨激昂的陈词,使得方红梅哑口无言。 就这样,本来应该读五年级的王彤同学,跳级进入了六年级。 由于六年级一年要上完两年的课程,还要挤出时间复习备考,功课拉得很快。王彤同学每天回到家里,完全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记公式、背课文,就是做作业、写作文。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上厕所也是手捧课本叽哩哇啦地读,没有哪一天晚上十点以前能够上床睡觉。 起初,加林还天天检查女儿的功课,守着她完成作业。时间一长,他也没那份耐心了。特别是感觉身体比较疲劳,或者工作不顺心的时候,王彤找他求教准倒霉。 加林同志要么大声吼叫,骂女儿笨,要么让女儿自己去“动脑筋”,搞不好还会给女儿一巴掌。 于是,王彤就赌气地闩上房门,不吃不喝,不搭理大人,或者蒙在被子里号啕大哭,甚至把课本钢笔作业本一扔,倒在客厅里满地打滚。 每逢这种时候,方红梅便如局外人似的“坐山观虎斗”。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是你要她读六年级的啊……” 加林同志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其实,他也担心自己拔苗助长,欲速而不达,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王彤本来特别喜欢看动画片和故事书,而且善于根据电视或书里的情节,变着花样儿玩各种游戏,加上她性格开朗、活泼好动,是个典型的“假小子”,在小伙伴中极有威信。以往周末,来家里邀她玩的小朋友络绎不绝。银行大院里总能看见王彤跑进跑出、蹦上跳下的身影,总能听见别人叫着她的名字。但自从上了六年级,她就很少看电视,很少看课外书,户外活动明显减少。在家的时候,十有八九如小老头一般趴在写字台上。 好多次,王彤站在阳台上,羡慕不已地望着院子里龙腾虎跃的小伙伴,欣赏着他们的游戏,感受着他们的快乐,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 见此情景,加林心里总是非常难受。尽管他与老婆红梅争吵时,曾义正辞严地指出:“既然望女成凤,就不能怜香惜玉!”但身为人父,哪里又是铁石心肠呢? 说实话,加林已经有些后悔了。但为了女儿尽早参加高考,冲击“少年科技大”,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坚持自己的“错误”。 春节之前,他隔三差五过问一下王彤的学习情况,检查检查她的作业。尽管有时耐心不足,对孩子的总体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但春节过后,随着支行领导班子的调整,他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家庭和孩子了,对女儿几乎到了不闻不问的程度。 还有王彤的十岁生日。 再过一个星期,王彤就满九周岁了。按照花园镇当地的规矩,孩子满九周岁时可以过十岁生日,叫做过望生(也可能是旺生)。 王彤出生时遭遇难产。从在她妈妈肚子里“大闹天宫”到被医生拉出她妈妈的子宫,延续了三天两夜时间。方红梅因为失血过多,坐月子期间一直病病歪歪的。初为人父的王加林整天忙得像猴子,愁得如猩猩。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在家里抹眼泪。——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思给女儿办满月酒。 王彤的周岁生日过得也比较简单。从学校教室里搬了两张课桌、四条板凳到他们的家里,请学校领导和几个平时关系比较好的老师来团团围坐,吃了一顿便餐,喝了几杯散酒。然后,放了一挂鞭炮,事情就算办完了。 鉴于孩子的两次重大庆典都比较马虎,加林和红梅希望把女儿的十岁生日庆典办得热闹一些。再说,随着工作和生活环境的变化,他们也具备了红火热闹的条件。 上次醉酒被方红梅酣畅淋漓地怒骂和数落之后,王加林已经开始筹划和准备王彤过十岁的事情了。 生日晚宴定在花园火车站附近的“野味香酒店”举行。邀请的客人包括红梅的父母、腊梅一家子、敬文一家子、敬武一家子,加林的大舅白大货、大舅妈桂英,牌坊中学的关玉荣校长、宁均富主任、邹贵州会计,县一中与红梅老师有礼尚往来或者关系比较密切的同事,A银行孝北县支行全体行领导和部分中层干部,以及在孝北县城工作的孝天师范老同学……加林的父亲和继母、母亲和继父这些至亲,他们反而没准备通知。原因我们不说,聪明的读者们心里也很清楚。 初步估算了一下,假如被邀请的人都来的话,大概有五十多人,所以,他们在酒店里定了六桌宴席。 为烘托气氛,当然也是时下比较流行的做法,他们准备在孝北县电视台点几首歌,打上“祝王彤小朋友十岁生日快乐”的字幕,落下祝贺者的姓名。王加林还准备去《孝天日报》社,联系在女儿生日当天的报纸上,刊登几句祝福的话语,比如“祝王加林方红梅之女王彤十岁生日快乐”之类的,让一家三口的名字都出现在报纸上。 生日蛋糕要订制一个大些的。作好王彤的小伙伴们都来凑热闹、唱生日快乐歌的准备。 请柬要买精制漂亮一点的。内容不用钢笔填写,用银行的四通打字机打印,这样显得更有档次。 香烟用“红塔山”,白酒用“白云边”,同时准备雪碧、可乐等饮料。餐桌上还要摆放糖果、瓜子、水果和扑克牌,让那些提前赴宴的客人们有事可做,不至于在等待期间感觉无聊。 在火车站对面的五一旅社里预订几个房间,让远道来的客人有地方住宿。 所有的细节问题加林都考虑到了,并想好了出现意外时的应对预案和措施。一切都在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按照计划,王加林准备利用明天的休息时间,送孝北县城和牌坊中学客人们的请柬。现在看到行长严锋清形单影只地进入职工宿舍楼的楼洞,他突然又打算改变周日的安排。 签退完毕,走下办公楼之后,王加林没有斜穿银行大院前往自己住的宿舍楼第一单元,而是跟着严锋清进了第四单元楼洞。 他敲开了三楼客房的门。 严锋清显然有些惊讶,不知道办公室主任找他有什么事。 加林于是说明了自己的意图:请严行长去他家吃晚饭,并且让严行长明天都在他家用餐。 严锋清先是笑着致谢,紧接着又婉言谢绝了。他说,已经有好几个干部员工邀请他去家里吃饭,他都没有答应。如果他再去加林家里,显然不怎么妥当。 “我就去街上的小餐馆里炒两个菜,或者吃一碗面,挺方便的。”严锋清语气非常轻松地说。 加林又提出陪严行长一起去餐馆。显然,他是想去买单。自己出钱或者支行出钱都行,不能让领导既值班,又赔钱。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严锋清明白加林的意思,非常直白地说,“一个人吃饭也花不了几个钱。再说,带班还有加班费,周六周日加班是平时工资的两倍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加林主任再也不好强求。他感觉有些尴尬,面带愧色地向严行长检讨,说办公室考虑得不周全,后勤保障和机关服务工作没有做好。 严锋清说,这些是行领导应该考虑的问题,与办公室关系不大。“五一”就要开始实行双休了,干部值班的时间和频率会明显增加,相关的制度和办法必须修订完善。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尽快纳入议事日程。 王加林连连称是,说他会尽快安排一个会议研究这些问题。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最快更新银海漂移最新章节! 与学校会计邹贵州在厕所里“谈判”过后,加林郁闷了好几天。 其实他与邹会计平日关系还是不错的。邹贵州名为“会计”,实际上履行的是学校会计、出纳、总务主任多重职责,学校的后勤工作、老师们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该他管。这两年,因为学校里只有王加林和方红梅两个人常住,邹会计对他们也比较关照。经常到他们的宿舍里坐一坐,嘘寒问暖,询问他们生活上的困难,想办法帮助他们解决。 邹贵州家住关王村。他父亲是花园镇退休教师,他就是顶替父亲接班到牌坊中学工作的。家里还有老母亲、农民老婆和一女两男三个孩子。女儿在牌坊中学读书,进校就一直在王加林的班里,现在正参加暑假补课,马上就该上初三了。两个儿子还在关王村上小学。 因为自己学历不高,书读得少,邹贵州对三个孩子寄予较大的希望。邹贵州没有承担任何一门课程的教学工作。他不会教书,因此格外尊重书教得好的同事。在他看来,王加林和方红梅年龄虽小,却都是有能力、有本事、有前途的人。形成这样的认识和印象,除了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评价和议论以外,还有学生和家长们的反映,特别是他的宝贝女儿,上小学时老是挑老师毛病,现在回家却总是叽叽喳喳地说王老师这好,方老师那好,吵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在厕所里与王加林打嘴巴子官司,邹会计的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加林却当真了。两人因此还搞得不愉快。那天一走出厕所,邹贵州就后悔了。回到家里与农民老婆说起这件事,老婆还把他骂了一顿。 说真心话,他压根儿就没有逼王加林还钱的意思,更不会强行从加林两口子的工资里扣款。 镇教育组把七月份的工资拨下来之后,邹贵州没有等加林来找他领工资,就拿着工资单和现金直接送到了加林的家里。 王加林签完字之后,等着邹贵州拿出他写的借条扣钱。 邹贵州却给了加林他们两个人的全额工资,并且非常大度地说:“下个月再扣吧!我知道你们眼下比较困难。” 加林突然感觉鼻腔发痒,似乎要打喷嚏一般,眼泪也差点儿流出来了。 邹贵州收好工资单和圆珠笔,连同手里的现金一起装进黑皮包。他问加林为什么不去武汉看看小方,然后就笑着离开了。 是啊,我为什么不去武汉看老婆呢?现在手里有钱了,我真的应该去一趟湖北大学。这样想着,加林马上开始考虑起去武汉的事情。 方红梅这次面授学习共25天时间,7月底结束。加林打算7月25号出发去武汉,玩个四五天,然后夫妻俩一起回家。当然,依他对老婆的思念程度,他即刻就想动身,但去那么早在那里呆着也无聊。他又不是函授学员,也不可能跟着去听课。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天天围着老婆转,时间长了别人会笑话的。何况,这些函授学员中还有好多是他和方红梅在孝天师范学校的老同学。 加林不急着出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正在赶着写一篇题为《儿子难做》的小说,想完稿后带到武汉,亲自送到《长江》文学杂志社去,当面听听编辑的意见。 放假以来,他一直在写这篇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无论将来能不能发表,他觉得这篇东西写出来都是有价值的。 现在人们一谈起他的家庭,总会问这问那。你爸在双峰镇,你妈怎么在保定呀?你说你有一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姐姐,怎么总不见她来看你呀?你都工作了,怎么会还有两个那么小的妹妹呀?诸如此类的问题,回答起来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说得清楚的,加林因此非常烦。他想把这些“答案”都写进他的小说里,让别人读过小说就一目了然,免得总想刨根问底,东问西问的讨人嫌。 因为有事情做,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加林暂时忘记了学校既不安排他补课、也不安排他照校的烦恼,也没有感觉到像学生们打抱不平的那样,认为他在学校里“蛮吃拼”。 白天,加林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空气对流,让室内敞亮。他只穿着一条短裤,趿一双塑料拖鞋,袒胸露腹地坐在客厅正中央,趴在那张小方桌上奋笔疾书。晚上,也会在白炽灯下把这项工作延续到大半夜。有那么几天,他一日三餐都吃野菜煮面条。后来,实在是咽不下去了,才骑车去花园镇买点儿蔬菜和豆腐回来改善生活。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长时间没有吃鱼吃肉了。现在发了工资,也该尝尝荤腥了。 在王加林焚膏继晷地抓紧时间写小说的时候,他的邻居程彩清老师家里也是热闹非凡。 负责“照校”的程老师白天一般都是关起门来睡觉,为晚上你死我活的牌场鏖战养精蓄锐。除了偶尔上街买菜以外,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及照看女儿月月的任务,通常都由他老婆程芸承担。 每当暮色降临,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员就会出现在校园里,向彩清老师家里聚集。接下来,就是通宵达旦的豪赌。 参加抹牌赌博的“斗士”中,经常会出现牌坊中学教师的身影,包括校长罗成福、副校长丁伯华、会计邹贵州、英语老师赵乾坤和其他几个好这一口的年轻教师。他们有的是在学校里补完课或者带完班之后没有回家的,有的是吃完晚饭之后专程从家里赶到学校里来的。不论是输是赢,这些人总是显得特别快活。散场之后,大家总是谈笑风生,一起回顾“战况”,总结经验教训。有时还在彩清老师家里聚餐,大呼小叫地猜拳行令,喝得面红耳赤的。 他们频繁地在彩清老师家里进进出出,很少有人光顾一墙之隔的加林家。这让加林经常产生迷惘和困惑。 这些同事同样没有大专文凭,他们为什么不担心学历不能满足中学教师的要求呢?他们不读函授、不上电大、不搞进修、不参加自学考试,每天上个直班,八小时之外基本上不摸书本,不是照样活得自由自在、过得有滋有味? 就说彩清老师吧,论文化知识水平,可以算作半个白痴,但他一人养活全家,吃穿住用并不比你王加林差呀!特别是赢了钱的日子,他家的收录机总是开得震天价响,放着流行歌曲,有时夫妻俩还扯起嗓子对唱呢。唱累了,实在是不想唱了,彩清老师就会推出嘉陵摩托车,带着程芸和月月去花园镇。 逛完街回到学校,就到了程芸“走秀表演”的时候了。她要么拎着尺把长一条的五花肉,要么端着已经剁好的猪排骨,要么提着一条足有两尺长的草鱼或者鲤鱼,从家里出发,走过操场与校舍之间的甬道,到食堂门前的水管处清洗。每次剖鱼时,铜钱大的鱼鳞和鱼内脏散落在水池里,有时把水池的出水口都堵塞了。 都是上班过日子,别人都能够那么轻松快活,我为什么要过得苦行僧一般呢?王加林时常扪心自问。拿到了大专文凭又怎么样?还不是继续在牌坊中学教书!写作那么难,自己起点那么低,又没什么生活积累,天天在家里闭门造车,能够写出什么名堂!就算侥幸在报刊上发表几篇作品又能怎么样?能够改变你农村教师的身份么?能够离开牌坊中学么?能够跳出花园镇么? 可是,不读书写作,业余时间又能去干点什么呢?也去抹牌赌博?沉溺于这种无聊的游戏,简直就是浪费生命。红梅的本科函授已经学了一年,再过四年,她就能够拿到本科文凭,如果那到时我王加林还是中专学历,脸往哪儿搁?工资还没有老婆拿得多,别人会不会笑我吃软饭?不说比红梅强,我最起码不能与她差距拉得太大呀!所以,还是得努力,要争气。 想起老婆,思念又如老虎钳子一般钳住了加林的心,脑子里全是红梅的身影。每时每刻,他都巴不得伸手就能把亲爱的老婆揽入怀中。 天真热啊!太阳像火球一样高悬在空中,射出的万丈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似乎在燃烧一般,烤得大地都在冒烟。除了提水、洗衣、洗菜、上厕所这些必须出门办的事情以外,王加林白天通常都是呆在家里。门窗全部打开,一条短裤遮羞,赤身裸体抵抗高温。或看书写字,或在客厅地面铺上凉席睡觉休息,或忙着准备饭菜填饱自己的肚子。到了晚上,他才会去外面放放风、透透气、乘乘凉。如果实在热得受不了,他就来到学校办公室,打开吊扇,躺在办公桌上睡觉。 这天傍晚,学校里突然停电了。本来就很荒凉的校园霎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阴森森的,让人觉得恐怖。加林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到操场上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坐下。本来想浴着晚风乘乘凉的,结果讨厌的蚊子从四面八方向他袭击,根本就不允许他静下身来。无奈,只有回家,点上蚊香强迫自己睡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怎么也睡不着,而且大脑越来越清醒。 折腾了个把小时的样子,他又点着蜡烛,起床看书。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太闷,于是拿出蒲扇,走出学校,到部队抽水房里,与广广聊天。聊得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他再返回家里,再次强迫自己睡觉。 还是睡不着。干脆去武汉吧!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太受煎熬了。 产生这个念头之后,他又点燃蜡烛,开始准备去武汉必须带的东西。钱,粮票,牙膏、牙刷、毛巾、换洗的衣服……一样样清好,装在双肩包里之后,他再次回到床上。 似醒非醒,似睡非睡,脑子一会儿又清醒了。突然记起小说手稿《儿子难做》还没有完成,又点着蜡烛,趴在床上接着写。用方格稿纸誊抄看来是来不及了,但至少应该带个完整的稿件到武汉,去征求编辑的意见。 趴着写了一会儿,感觉腰酸背疼,而且蚊子不时向他攻击。他又穿上背心和长裤,坐到客厅的小桌子上写。 写着写着,浑身冒汗,衣服都湿透了。他又把衣裤扒掉,还是赤膊上阵,一边与蚊子战斗,一边构思着小说的情节。 换过两次蜡烛之后,小说终于结尾了。他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懒腰,把一大摞潦潦草草的手稿塞进双肩包里。 大功告成,再应该可以安心地睡觉了。回到床上,却依然睡不着。 手表好些天没用了,发条没上,一直“罢工”。也不知到了几点钟,离天亮还得多久。这样想着,加林就准备去办公室看看时间。带上办公室的钥匙,又拿了一盒火柴在手里,他又走出家门。 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大地如银似水。 加林进办公室后,划着火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半。 既然快天亮了,他就不想强迫自己睡觉。回家把拖鞋换成球鞋,准备到校园外面的田间小路上跑步。兴冲冲地冲出学校大门,外面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青蛙鼓噪,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更加烘托出四周的寂静。加林又心生胆怯,有点害怕了。不远处,还传来恶狗凶猛的吠声。他打退堂鼓了,又返回校园,回到家里。 睡觉肯定是睡不成了,但又不知道干什么是好。 看到地面上堆着的几条脏短裤和几双臭袜子,加林终于找到事做了。拎起塑料桶,去学校后面提水回来。把脏衣服扔进脚盆里,加入洗衣粉,倒水泡上。找来一个小凳子和搓衣板,他开始搓洗这些天积攒下来的脏衣服。 衣服洗完,晾到门口的晒衣绳上之后,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鱼肚白。加林回厨房看炉子,炉膛里的蜂窝煤只有两个眼儿是红的,基本熄灭,已经没有重新燃着的希望。 他不得不开始生炉子,做早餐。 过完早,加林再把门口的衣服收回家里挂着。然后,背起双肩包,锁上家门,步行去花园镇赶南下的列车。 这是王加林第二次去武汉。 因为第一次去武汉时曾遭遇小偷——也就是他和方红梅一起采购结婚用品那次,加林心理上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散去。这次出门前,他除了留够买车票的钱以外,多余的钱都缝在了换洗衣服的口袋里面。而装换洗衣服的双肩包,则一直背在胸前,双手紧紧地捂着。 武汉真大啊!虽说去过一次,但论起武汉这座特大城市,加林还是辨不出东南西北,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通过看地图,他才弄清楚武汉的总体布局:万里长江穿城而过,汉江在此与长江交汇,把城市分割成汉口、武昌和汉阳三个板块,形成隔江相望的武汉三镇。 三镇近在咫尺,但由于江水阻隔,往来却不方便。直到1957年,连接武昌蛇山和汉阳龟山的武汉长江大桥建成通车,加上前一年在汉江上修建的江汉桥,武汉三镇才得以连为一体。 武汉长江大桥是“万里长江第一桥”,而且是铁路公路两用桥,上层为公路桥,可以走汽车、电车、自行车和行人,下层是双线铁路桥,可以同时走两列火车,桥墩间跨度很大,可以通过万吨远洋巨轮。这座桥的建成不仅让武汉直接受益,而且连接起了中国南北的大动脉,串起了被长江分隔的京汉铁路和粤汉铁路,形成了完整的京广铁路线,对整个中国发展的促进作用也不可小觑。 难怪伟人毛泽东在大桥建成时激动万分,奋笔疾书,留下了“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的壮丽诗篇。 加林第一次到武汉就是走长江大桥过的江,这次他准备坐轮船。因为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坐过轮船。他想感受一下坐在轮船上乘风破浪是什么滋味,体验一下在江中观看武汉三镇是什么模样。来武汉之前,他已经在地图上查询过从汉口乘船前往武昌的路线。 列车到达汉口火车站,加林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车站。 站在车站广场,他马上被这座西洋风格建筑所吸引。据说,汉口火车站为法国人设计,建成于1903年。它不仅是京汉铁路上最有特征、最具代表性的标志性建筑,而且曾是亚洲最现代化、最壮观的火车站,在亚洲地区首屈一指。火车站采用混合结构形式,中间是候车大厅、两侧是配厅和辅助用房。候车大厅呈正方形,四角均设有钟楼,内部用四根拱柱支撑,大厅的顶部为穹顶,体形简洁、空间开朗。基座采用花岗岩,与上部的白墙、大玻璃窗户形成强烈的对比。建筑的钟楼为20米高的塔堡,堡顶采用铁铸成,呈流线纺锤形。建筑的墙面、窗洞、檐口都用线条与几何图形的雕饰,使得整栋建筑华丽生动,具有很高的艺术效果,看上去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不过,加林没有太多的时间欣赏这件“艺术品”。他还急着坐轮船过长江,去武昌那边的湖北大学看老婆呢! 出火车站沿京汉大道直行了一刻钟的样子,然后左转进入南京路,又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长江边上的粤汉码头。 买好船票,加林赶紧沿江堤往下跑,因为他看到一只大船已经停靠在江边,船里站着坐着好多人。 他气喘吁吁地进入船舱,站在一大群推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的人们中间。可是,左等右等这艘船就是不开。后来,江面又开过来一艘船,与这艘船并靠在一起。这艘船的大铁门突然哗啦啦地打开,人们争相拥出铁门,挤到刚刚停靠的那艘船上。 加林这才意识到,那艘久等不动的“船”,实际上是不开行的。它是供人们候船用的,相当于火车站或者汽车站里的候车室。 唉,真是个土包子!他自嘲地笑了。 上船之后,加林爬到二层。尽管有空座位,他也不坐,而是找了个能够看得见外面的窗口,欣赏长江上的风景。 如此开阔的江面,让加林心潮澎湃。他没有见过大海,此时却有置身大海那种壮怀激烈的感觉。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江水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清澈,完全不能用碧波万顷来形容。浑浊的江水如同黄色的泥浆在翻滚,江面还漂浮着树枝、杂草、塑料泡膜等杂物。他从课本上知道黄河“一碗水半碗沙”,没有想到长江也快成了这个样子。水这么脏,远处居然还有好多人在游泳。这让加林有点儿想不通。 是因为长江是母亲河,人们才不在乎它的脏么?正如人们所讲的“儿不嫌母丑”? 经过二十多分钟的航行,轮船终于停靠在了武昌徐家棚码头。王加林上岸后,马上寻找公交车站,转乘公交车前往武昌车辆厂。从武昌车辆厂步行了好长一段路,这才看到“湖北大学”几个镏金大字。 站在学校大门口,加林突然感觉自惭形秽,几乎没有勇气走进这所高等学府。我既不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也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连函授生都不是,有什么资格进入大学校园?门卫会让我进去么?别人会不会耻笑我? 还好,门卫对进出校园的人员并不盘问。人家还非常热情地回答加林的询问,告诉他成人教育学院该怎么走。 到了成教学院,才听说函授学员住在学生宿舍。在学生宿舍楼,加林碰到了好几个师范时的老同学。 大家见到加林,就知道他是来找方红梅的。嘲笑他没出息,意志那么不坚定,问他是不是在家里想老婆了,熬不住了。 徐磊告诉他,女学员住在大学附小里,独门独院,进出都得登记。那里是男学员的禁区,没有学员证,别人未必会让他进去。 说完之后,徐磊非常仗义地提出,带加林去找方红梅。 到了大学附小,证明徐磊是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加林进入女生宿舍没有遇到任何障碍,非常顺利地找到了他老婆。 红梅看上去比在家里时瘦多了,见到老公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她说刚刚给加林发了一封信,叫他早一点儿来武汉,没想到两个人想到一块儿了。 因为快到吃午饭的钟点,红梅拿起碗筷,准备带加林去学生食堂。徐磊也返回男生宿舍去拿自己的碗筷。 湖北大学的伙食显然比孝天师范学校要好得多。能够单独点菜,还有免费供应的菜汤。不过,打饭同样要排好长的队,菜的价格也比较贵,一盘清炒茄子就要三角钱。 吃饭时,红梅饶有兴趣地谈起了这十几天的学习和生活。 她说,面授学习比中学生抓得还要紧。每天上午下午都有课,晚上还要自习两个钟头。有专门的辅导员检查督促,守在教室里记考勤。 “你来了,我恐怕也没有时间陪你出去玩。”红梅略带歉意地对老公说。 “没关系。我自己到处转转。”加林毫不介意,“下午我准备去趟《长江》杂志编辑部,带了篇稿子想让编辑看看。” “你去吧!晚上还是回这儿吃饭。”红梅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睡觉就去男学员那里挤一挤。” 加林心有不甘地望了老婆一眼,随后又认同了这种安排。 他不可能睡在女生宿舍里,更不可能带着红梅去外面的旅馆开房。忍忍吧!反正过几天就要回家的。 饭后两人都没有午睡,肩并肩,一起去学校操场上转了转。 坐在树荫下的石凳子上,红梅这才告诉加林,她有两个月没来月经,估计是怀孕了。 听到这儿,加林显得比较平静。在他看来,结婚后怀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何况,他们一年前已经打掉过一个孩子了。 不过,当他仔细推算红梅怀孕的日子时,心里又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那时他历经一个多月病魔的折磨,刚刚从医院出院回家,身上还长着疥疮。打了那么多吊针,吃了那么多药,病又没有完全治愈,药物和身上的病菌会不会对胎儿带来不良影响? 想到这一点儿,加林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担忧和焦虑,完全抵消了即将成为父亲的喜悦。 “应该不会吧!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红梅听过加林的顾虑,带着侥幸的心理安慰他。 “但愿不会有什么事!菩萨保佑我们生个健康聪明的宝宝。”加林附和着红梅,但心里的石头并没有真正落地。 对于一个文学爱好者来说,让自己的作品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是最直接的愿望。而决定他们的愿望能否实现的人,或者说,裁决他们命运的人,则是报刊杂志社的编辑。对这些掌握着自己作品生杀大权的编辑们,文学爱好者的敬畏和崇拜是不言而喻的。 编辑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 王加林就是怀着一颗敬神的虔诚之心,前往《长江》杂志编辑部的。 寻找这家文学杂志编辑部办公的地方并不顺利,或者说,相当不容易。加林知道《长江》杂志社与省文联在一起办公,所以他一路打听的是省文联在哪儿。 结果,他问了无数个人,别人都是困惑地摇摇头。 按说,省文联级别也不低呀!而且是这么有名气的单位,大家怎么都不知道呢?加林百思不得其解。 花了近两个小时,走得腿都发软了,加林才在一片绿树丛林中看到了省文联的招牌。 这是一栋新建的办公楼。远离闹市,位置偏僻,基本上坐落于荒山野岭。这里是作家诗人云集之地,都是写东西的人,当然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王加林这样在心里解释。 门房兼做小卖部。 早已舌敝唇焦、喉咙干着冒烟的加林买了一瓶汽水,咕嘟咕嘟喝完之后,才向卖东西的小姑娘打听《长江》文学杂志编辑部。 “在文联三楼。门上有字的。”小姑娘干净利落地回答。 加林于是用手抹了抹头上和脸上的汗水,屏住呼吸,如同朝觐一般,开始前往他心目中的“耶路撒冷”。 到达三楼时,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询问别人哪个是小说编辑时,声音都有些发抖。 “你找周编辑吗?来来来,你随我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把加林带到三楼最顶头的一个房间。 房门开着。里面摆着四张桌子四把椅子,但只坐着三个人。有一个座位是空的,空座位的主人恰恰是加林要找的人。 老先生问在座的三个人,知不知道周编辑去哪儿了。 大家都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老先生于是叫加林坐在周编辑的座位上。他又急急忙忙地去其他房间寻找。 问遍了三楼所有的办公室,还是不知周编辑的去向。老先生返回时有些生气了。他自言自语道,周编辑太不像话了,上班时间总不守摊子,动不动就开小差,又不与其他人打个招呼。 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比较赞同老先生的观点,也同仇敌忾地把周编辑抨击了一通。 老先生问加林找周编辑有什么事。叫他留个电话或者通讯地址,他们会让周编辑主动与他联系的。 王加林于是打开双肩包,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宝贝”。 把小说手稿递交给老先生时,他有些抱歉地说:“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用稿纸誊抄。” 老先生接过小说手稿翻了翻,又退还给加林。告诉他,还是必须用方格稿纸誊抄。那样便于统计字数,便于编辑审阅和修改。 “这是投稿的基本要求。”老先生微笑着强调,完全没有通融的余地。 加林只好怏怏不乐地起身告辞。 返回湖北大学的路上,他的情绪异常低落,与刚才去时判若两人。 这就是文联?这就是文学杂志编辑部?那些印制精美的文学杂志就是出自这些人之手?陈旧的、油漆脱落的办公桌,年久失修、坐着有些晃动的靠背椅,拥挤不堪、杂乱无章的办公室,举止猥琐的老先生,冷若冰霜的编辑,令人压抑、毫无生气的氛围……这里,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这些,就是自己向往以久、孜孜以求的生活? 难怪已改行当律师的汤正源谈起“文联”“作协”这些机构时,总是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这些单位无权无势又没钱。 这次不愉快的造访,让王加林对自己的理想信念产生了怀疑。他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应该向哪方面发展这个问题。 显然,他不愿意当一生的教书匠。尽管他在理性上承认教师是一个崇高的职业,但每天备课、上课、改作业的日子,绝对不合他的心意。这样默默无闻地终其一生,想起来他就不寒而栗。这两年,他一直在做着“作家梦”,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加入作家协会,争取调到文联、文化馆,甚至是乡镇文化站工作。万没有想到,连神圣的报刊杂志编辑部都是这样惨不忍睹。 因为神像轰然倒塌,加林感到万分的失落,痛苦、郁闷又迷茫。他现在就像一艘在大海里航行找不到灯塔指引的轮船一样,突然之间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如果不朝写作方面去发展,自己还能在哪些方面做出成绩呢? 当科学家肯定不现实。去兴办实业,争取当个企业家?或者做生意,争取当个成功的商人?似乎也不可能。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连温饱都没有保障的人,哪儿来的本钱经商办企业?再说,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细胞和勇气。改行从事行政工作?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他那种“万事不求人”的臭脾气,也不适应在官场上混。 这样看来,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加林因此更加苦恼。 回到湖北大学时,已经过了吃晚饭的钟点。 因为害怕女学员们看稀奇古怪一般地审视他,加林没有去附属小学找老婆,而是直接去了男生宿舍,他想先把自己睡觉的地方确定下来,再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已经吃饱喝足的男学员们正在享受晚自习之前难得的休闲时光。有的在洗澡,有的在洗衣,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下围棋,有的在走象棋,有的在吹口琴,有的在唱歌。喊的喊,叫的叫,闹的闹,整栋宿舍楼比集贸市场还要热闹。 加林在二楼走廊上遇见了老同学徐磊,毫不见外地提出了同床共眠的请求。 徐磊欣然同意,带着加林去宿舍认了个门。 学生宿舍的格局与孝天师范学校基本相同,都是沿墙摆放着双层高低床,中间留出过道走路。唯一不同的是,宿舍里多出了一个洗手间。加林跟随徐磊进去时,一个男生正站在洗手间里撒尿,哗哗啦啦的声音很响,连厕所门都没有关。 尽管这样,比起他们在孝天师范学校的光景,还是要文明得多。那时,他们白天大小便去学校的公共厕所,晚上小便则是站在宿舍外面的走廊里,直接向门前的树木和草地“扫射”。 落实了晚上安身的地方,加林就想去学生食堂碰碰运气。万一没有饭卖了,再去街上吃碗炒粉或者热干面。 从男生宿舍前往学生食堂的路上,他意外地遇到了老婆方红梅。 红梅上身穿着白衬衣,下身是蓝底起红花的百褶裙,配上肉色丝袜和白凉鞋,给人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 她说,下课后在宿舍里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加林回,最后才一个人去了食堂。她扬了扬手里的碗筷,说,刚刚吃完,准备回宿舍,看来又得向后转了。 加林笑逐颜开,拥着老婆重新返回学生食堂。 这餐饭他们边吃边聊,吃了好长时间。当然,主要还是红梅在演讲。她说,女函授学员们笑她找了个“小朋友”。这样不太好,因为想在老公面前撒娇都不可能。 这些长舌妇们对王加林的评价是:脸面还可以,皮肤也蛮白,就是身个有点儿矮。得知加林中师毕业,目前既没有学函授,也没有读电大,更没有搞进修时,大家都惊讶地伸舌头。 “你还是准备一下,去考个脱产进修吧!”红梅提议说。 加林知道,老婆也想顾及他的名誉,担心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但是,脱产进修必须有指标呀!镇教育组的领导们怎么会把这样的好事给他呢? 他含糊其辞地答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红梅又说,她晚上不去自习了,陪加林在学校里面转转。 “别呀!我可背负不起拖老婆后腿、影响老婆学习的罪名。”加林调侃道。 红梅笑着说:“没关系。我让钱芳帮我请个假,就说我病了,身体不舒服。” “你得的是相思病。”加林戏谑道,“而且病得还不轻!” “去你的!” 就这样,两人从学生食堂里出来后,把碗筷送回女生宿舍,就一起在校园里面轧马路了。 虽说是暑假,仍然有不少没有回家的学生。有的在图书馆里用功,有的在操场上打球,有的在林**闲逛,还有的在僻静的树林里谈情说爱。 加林和红梅也像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们一样,边走边聊,卿卿我我。后来,他们干脆坐在了足球场的草坪上。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两人不再说话。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如同两块磁铁,他们越靠越近,终于抱在了一起。 加林的手马上不安分起来,自然而然地伸到了老婆的衬衣里面。 红梅求之不得,任凭老公的手掌在她的双乳上抚摸。 后来,她干脆仰面躺在草地上。加林的手又从上面游移到了下面。 这些并不能让他们满足,还是觉得不解恨。于是,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相拥着走向操场边的小树林。 进树林后,加林就急不可耐地掀起老婆的裙子,扒下了她的内裤。 …… 弯弯的月亮羞答答地笑着。满天的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最快更新银海漂移最新章节! 忙完女儿王彤十岁生日庆典的事情,加林随支行领导一起去云梦县城参加了市分行年度工作会议。 A银行的年度工作会议一般自上而下逐级召开。先是总行开,总行开完省分行开,省分行开完市分行开,市分行开完县支行开,一直开到最基层的办事处、分理处和储蓄所。 年度工作会议内容基本一致,无外乎总结回顾上一年的工作情况,安排部署新一年的工作任务。开会的形式和会议议程也大同小异:先由同级主要负责人作主题工作报告;再组织与会人员围绕主题工作报告开展讨论,提出意见和建议;然后表彰上年度的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签订新一年的各种责任状和承包合同;最后由领导作会议总结发言。当然,开会期间可以安排形式多样、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 通常情况下,年度工作会议应该在春节到来之前开完。春节过后,大家就按照年前布置的工作任务和制定的工作措施,撸起袖子加油干。今年由于总行开会时间比较晚,到三月上旬才召开,省分行是三月中旬开的,市分行就拖到了三月下旬。 孝天市分行年度工作会议的参加人员,包括市分行全体行领导、市分行各部门负责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层干部,各支行、各实体经营单位领导班子成员和办公室主任。这里所说的实体经营单位,主要包括银行卡业务部、房地产信贷部、信托投资公司、培训中心和自办宾馆酒店等。 接到市分行下发的会议通知后,严锋清马上召集支行全体行领导开会,研究开会期间的内部“公关”问题。直白地讲,就是如何借参会的机会,与市分行领导和部门负责人沟通交流,联络感情。 A银行上上下下都有这样的传统,“公关”的对象不仅限于客户,还包括系统内部关键部门、关键岗位的关键人员。外部“公关”必不可少,内部“公关”更加重要。外部“公关”不得力,丧失的只是业务机会,内部“公关”不到位,则可能在任务下达、资源配置、事项审批等方面吃亏,享受不到优惠和特权,得不到关照与帮助。因此,每年召开年度工作会议总是显得特别热闹。各支行、各实体经营单位争着抢着请市分行领导和部门负责人到外面吃饭,塞红包,打砣子,送五花八门的礼物。 严锋清着重其事地提出这个议案,希望听听大家的意见。 赵国栋嘟哝着说:“该打发的,春节期间好象都打发过了。” 听到这里,三位副行长不知道该如何表态,都没有急着发言。他们心里很清楚,春节期间“打发”的是赵国栋的关系,别人只会领赵国栋的情。严锋清初到孝北县支行上任,又是从市分行下来的,肯定想尽快建立和完善自己的人脉。现在赵国栋率先提出异议,就让他们感到非常为难。同意花钱“公关”吧,明显是在与赵国栋搓反绳;不同意吧,严锋清肯定不高兴。 因此,他们只能装聋作哑,察言观色,见风再使舵。 “大家都说说吧!”严锋清对赵国栋的发言不置可否,继续催促其他几位班子成员。 三位副行长仍然默不作声。 严锋清预感到这不是好征兆。如果再有一位副行长站出来反对“公关”,事情就会弄得比较麻烦。因此,他把目光投向最有可能支持他的林辉,问:“林行长,你是什么想法?” 班长直接点将,林辉显然是躲不过去了。他毕业于中南财大,今年二十五岁,是A银行孝感市分行系统最年青的副科级干部。来孝北县之前,他已经在市分行人事科工作了三年时间。对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他已经见怪不怪,而且积累了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基本上具备了应对各种复杂场面的能力。 林辉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开始发言:“赵书记说的是事实,春节期间我们已经拜访过市分行的一些领导,再去安排他们,有可能是重复行事。” 听到这儿,严锋清脸色阴沉,显然不太满意。其他所有班子成员都屏气凝神,等待着林副行长的下文。 “不过呢,春节过后市分行中层干部有所调整。”林辉话锋一转,开始倒向严锋清这一边,“比方严行长吧,他调出市分行计划科,计划科就换了一个副科长。鉴于这些人事方面的变化,再去打点一下也未免不可。见到菩萨就烧香,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活动活动,把各方面的关系都建立起来,夯实基础。” 严锋清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继续“将军”,催促钱建伟和李金林也说一说,表个态。 已经二比一了,再有一个人唱赞歌,议案就可以顺利通过。 钱建伟说,他同意林副行长的观点,有必要去“拾遗补漏”。李金林认为,多“打点”一次也算不得什么,只当是巩固前期的成果。 就这样,班子成员达成了“烧香拜佛”的一致意见。 严锋清乘势而上,阐述这次“公关”的重要意义、操作思路和实施办法。他说,请领导们吃饭估计是赶不上趟了,其他支行早就抢占了先机。买礼品吧,时间太紧,一时也不知道送什么东西合适。干脆直接送钱!挑几个市分行重点科室,按照“一把手”每人1000元、副职每人500元的标准准备。此项工作由支行办公室具体经办,王加林主任全权负责。 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没有异议就是默认,默认等同于同意。 这次去云梦县开会,孝北县支行一共派了三辆车。严锋清坐“桑塔纳”,赵国栋和林辉坐“标志”,孙建伟、李金林和王加林坐“切诺基”。春节前,市分行调拨了一辆南京“依维柯”客车改装的运钞车给支行,还随车派来了司机小袁。原来用于运钞的“切诺基”就改成行政用车了。 坐在“切诺基”副驾驶座位上,王加林的双手一直紧紧抱着装有几万元现金的黑皮包,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他肩负的责任重大。 孙建伟和李金林坐在后排,时不时与王加林调侃,提醒他注意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 加林主任苦笑着,一直没有应声。 “王彤十岁生日安排得不错,搞得蛮热闹。”孙建伟突然转移话题。同车的两个副行长都参加了王加林为他女儿办的十岁生日庆典。 “谢谢!谢谢!感谢领导们捧场。”加林礼节性地回应。 孙建伟继续赞叹:“特别是在报纸上刊登祝福的话,我觉得这个形式挺好。电视上点歌点电视剧,看过就完了。报纸就可以保存下来,好多年以后拿出来看,仍然历历在目,能够勾起美好的回忆。真的挺好!我女儿明年过十岁,我也准备这样弄一下。对了,刊登那个东西得多少钱啊?” 王加林迟疑片刻,回答道:“两百。” 事实上,他一分钱也没有花。报社不仅免费为他刊登了这段祝福小广告,还专门请他去月圆酒楼吃饭。 王加林何以有这么大的能耐?报社怎么会这么给他面子?这得从银行与报社、金融与媒体宣传之间的关系说起。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随着金融改革的不断深入,商业银行全面实施市场化经营,银行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逐步走向白热化。金融宣传和品牌塑造就显得尤为重要。A银行为了调动干部员工开展新闻宣传的积极性,甚至出台了内部奖励政策,奖励标准还相当诱人。 银行在宣传方面的需求,很快就被敏感的媒体人所发现,他们马上开始利用银行的这种需求创造价值。如果想发表与银行相关的正面宣传文章,那就得交钱。 这种花钱发表的文章,被称之为“软文”,实际上就是付费文字广告。媒体甚至可以派出记者或广告文案人员来执笔,帮助银行提升品牌形象和知名度。不过,“软文”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没有作者署名,又多半出现在“广告”或者“专题”版面。读者一看就知道是银行花钱“买”的,就会对其真实性产生质疑。所以,银行更愿意正面宣传文章以通讯报道的形式出现,哪怕是“豆腐块”短消息也成。 如何在确保经济效益的情况下满足银行变“软文”为“新闻”的要求,媒体的做法是“交换”。稿件可以按新闻的形式给你发,但你得时不时在我这儿做做硬性广告。 于是,银行就会在新机构开业、新产品投产、新系统上线、存款突破某整数关口、机构成立某整数年份、获得某重大荣誉时,在媒体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多种形式的“硬广”。作为取得媒体平日宣传“关照”的筹码和基础。 有些发行量不大、收视率不高、受众面不广、关注度不高的媒体,为了增强银行与其合作的意愿,他们就会推出各种各样的评奖活动,吸引社会公众的眼球,同时从银行捞钱。 这种评奖既有针对银行机构的,也有针对银行董事长、行长这些高管个人的;既有为某种银行服务精心打造的,也有为某种银行产品量身定做的。名目繁多,五花八门。只要银行出钱参选,媒体就能让这家银行荣膺“最佳XX银行”“最具XX的银行”“最受XX欢迎的服务”“最具创新的XX品牌”“XX先进单位”“XX示范单位”“XX十佳单位”,荣获“优胜奖”“优秀奖”“荣誉奖”“成长奖”“突出贡献奖”“特别贡献奖”,董事长或行长就能够当选“XX风云人物”“XX领军人物”,荣登“XX知名品牌榜”…… 银行看中的是“名”,媒体看中的是“钱”。双方一拍即合,共同构建互惠双赢的“名利场”。 王加林因为喜欢写稿、投稿,经常有稿件被报刊电台电视台等媒体采用,也难免会收到一些媒体发出的做广告、参加评奖活动的要约。甚至会收到一些编辑记者的来信,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希望他在银行与媒体之间牵线搭桥,促成合作。在赵国栋担任支行行长期间,加林也曾尝试着向赵行长提出过相关建议,但没有一次被赵行长采纳。 赵国栋总是说没多大意思,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王加林因此总感觉欠着媒体一个人情。 前不久,加林收到《孝天日报》经济版编辑的来信,说是他们准备举办全市“经济新闻大奖赛”,正在征集大奖赛活动的冠名单位。冠名单位只需提供两万元赞助费,就能获得在《孝天日报》为期一年的冠名权。编辑希望加林主任帮忙做工作,促成A银行孝北县支行冠名。报社承诺,冠名单位可以优先发稿,大奖赛活动标志上,还可以署上支行行长的姓名。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加林向严锋清转达了《孝天日报》的意思。没想到严锋清满口答应,还催促加林抓紧时间与报社对接,不要让冠名权旁落,防止被其他单位抢走。 王加林自然非常兴奋。他当即与报社编辑打电话,第二天就带着两万元现金,让司机小唐送他去了一趟《孝天日报》社。 拉到这笔赞助的编辑接过两万元现金,从里面抽出一千元退给王加林,说是报社给他的回扣。 王加林吃惊地瞪大了眼,头摇得像拨浪鼓,还不停地摆着手。 “这是你应该得的。百分之五是报社内部规定的回扣标准。”编辑公事公办地告诉他。 但加林说什么也不肯收,搞得那位编辑非常尴尬。 正胶着时,经济版主任笑着打圆场:“既然王主任廉洁自律,我们也就不要逼良为娼了。这样吧,下班后我们请王主任吃顿饭。王主任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吧!大家都去,一个一个地给王主任敬酒。” 男女编辑们都喜笑颜开。有的对着他们的头儿伸出大拇哥,还有个实习的小丫头,“乌拉”地喊叫起来。 显然,经济版主任是想借请客的机会,犒劳一下自己的部下。 ——新闻人是最善于找“由头”的。 看到这种情形,加林也不好拒绝,否则,反而扫了大家的兴。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对编辑们说,下班还得一会儿,自己正好还有一件事情没办完。在大家的追问下,他就谈到了想在报上刊登女儿十岁生日贺词的事情。 经济版主任马上从桌子上拿起一本稿纸和一支钢笔递给王加林,叫他写清楚准备刊登贺词的日期,以及贺词的内容。并且说:“这事就不用您劳神了,我们负责来办!” 加林连声致谢。 他拿起钢笔写了个日期,又写了“王加林方红梅恭贺女儿王彤十岁生日快乐”几个字,交给经济版主任,同时询问刊登贺词的费用。 “谈什么钱?免费。”经济版主任非常豪爽地回答。 王加林不仅省下了这笔钱,随后在月圆酒楼吃的那顿饭,也让他大开眼界,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月圆酒楼离报社很近,横穿一条马路就到了。 下班后,编辑们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王加林,一路谈笑风生,欢欢喜喜地去沾他的光。在身披授带的迎宾小姐带领下,他们鱼贯进入三楼的一个豪华包间。 包间正中有一个由无数“冰凌”组成的巨型水晶吊灯,柔和的灯光从“冰凌”丛中散发出来,如同瀑布飞流直下,倾泻到红色地毯上,又“飞溅”到四周古铜色墙纸上,营造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氛围。进门右侧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餐桌,餐桌正中摆放着鲜花,共有十来个座位。每个座位餐具的摆放整齐划一:瓷碗和瓷勺搁在餐盘上,筷子和钢勺搁在瓷枕上,一大一小两个高脚玻璃杯,一个平底玻璃杯,旁边还有一个放毛巾的腰子形小竹篮。洁白的布餐巾插在平底玻璃杯中,如同盛开的百合花。进门左侧摆放着一个三人沙发和两个单人沙发,围着一个巨大的茶几,茶几上摆着瓜子和小点心,以及香蕉、桔子之类的水果。等菜的工夫,大家围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看电视,享用茶几上的食品。 凉菜和第一个热菜上桌之后,经济版主任招呼大家就座,并把王加林推到最尊的位子上。 加林礼让了一阵,最后盛情难却,还是客随主便,依了报社主任的意思。他坐下后才发现,平底玻璃杯中插放的布餐巾并非都是百合花形状,有两个与其他的不一样。主任让他坐的那个位子,布餐巾叠得如同一只凤凰的头部。而正对他的那个位子,布餐巾叠得如同凤凰的尾部。 据说,“凤头”最尊,“凤尾”则是买单人坐的。 餐桌有两层桌面,上面一层是电动转盘,菜搁在上面不停在旋转,方便每一位客人取食。服务生把布餐巾从玻璃杯中取出来,压到每位客人面前的餐盘下面,又把一条叠成方块的湿毛巾搁在小竹篮里。 客人们拿起湿毛巾擦手擦脸。 王加林见自己左右都有毛巾,不知该拿哪一条,所以一直坐着没动,不敢贸然下手。直等到右手边的毛巾被报社主任使用,他才把左手边的那条湿毛巾拿了起来。毛巾是刚用热水浸泡过的,还冒着热气,拿在手里感觉很舒服。他擦了擦手,又摊开认真地擦了擦脸,人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这时,包房里走进一个头戴小红帽的男生。他手里提着一个大铜壶,铜壶的嘴子足有一米长。他示意客人们稍微倾斜一下身子,便双手提壶往桌上的平底玻璃杯里倒茶。“小红帽”固定地站在一个地方,无论茶杯离他多远,他都能准确地把茶水倒进茶杯中,并且保证一滴也不洒。这不仅是倒茶,而且有点儿表演的味道。大家凝神静气,每看到一个茶杯倒满,就开始鼓掌叫好。 那天,王加林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了蛇肉,还见识了经济部主任喝蛇血,把蛇胆浸泡在白酒里、生吃蛇胆的血腥场面。 在酒席上与编辑们交谈时,他才知道刊登一条贺词的收费标准是两百元。 云梦县是孝天市下辖的一个县,距孝天城只有18公里。 早在西魏时期,这里就是县的建制,至今已有1400多年的历史。虽说历史悠久,云梦县毕竟是个小地方,没什么知名度,长期不被世人所关注。直到1975年,在县域内的睡虎地发现了一个秦墓,并且出土了大量珍贵的秦代竹简,才使这个小地方声名鹊起。 云梦秦简、睡虎地秦简已经成为云梦县的名片。 A银行孝天市分行之所以选择在云梦召开年度工作会,主要是因为县城有他们自办的白金龙宾馆。白金龙宾馆地处云梦县城最繁华的闹市区,属商业黄金地带。宾馆占地三十多亩,建筑面积四万多平米。集餐饮、住宿、娱乐于一体,装修豪华高档,各种设施齐全,是云梦县唯一的三星级酒店。 王加林随几位行领导在宾馆里住下后,就开始查阅《会议指南》,弄清楚他们准备拜访的市分行领导的房间号,住的是单间还是标准间,是一个人住还是和其他人合住。针对不同情况,实施不同的“公关”策略,想办法把黑皮包里的那些“信封”送出去。 这项看似简单的任务,完成起来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 领导们住得太集中了,而且大家都很忙。红包又不是人人有。必须精准投放,秘密发送。不能让其他的人看见和知晓,有点儿像做“地下工作”。 加林跟在严锋清的屁股后头,一会儿去这栋楼,一会儿到那栋楼,楼上楼下跑,累得满脸通红(当然也有可能是不好意思和难堪的结果),浑身大汗,衬衣都湿透了。 忙到晚上十点多钟,仍然有几个红包没有送出去。据说那几个领导被其他支行请出去吃饭了,一直没有回来。吃完饭通常还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唱KTV呀,跳舞呀,洗头、洗面、洗脚呀,做保健呀,按摩松骨呀,不可能饭一吃完就回宾馆。也说不定在外面开房间打麻将,通宵达旦激战,明天早晨直接回白金龙宾馆开会。这几个红包只有等明天中午休息或者晚饭之后,再瞅机会送给那几个外出寻欢作乐的科长主任。 年度工作会议的第一项议程是重头戏,由市分行行长何志雄作主题工作报告。从上午八点半开始,一直讲到中午十二点,整整花了三个半钟头。这种讲话稿类似于“政府工作报告”,总结成绩方方面面都要涉及到,部署工作点点点滴滴都不能少。不能漏掉一个部门,更不能忽视一个单位。否则,就有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矛盾,甚至产生不必要的纠纷。 主题工作报告通常由办公室文秘人员负责起草。先征求各部门的意见,再征求各分管领导意见,然后送单位主要负责人审阅。初稿形成后,再召开领导班子会议,集体讨论,最后才能形成定稿。从初稿到定稿,往往需要经过多次修改,广泛吸纳各方面的意见和建议。 工作报告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属名副其实的“公文”,只不过会议上是通过主要负责人宣读传达出去而已。 撰写这种动辄几万字的“鸿篇巨制”,执笔人绞尽脑汁不说,还得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加点。因为部门和领导众多,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意见,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修改起来相当麻烦,甚至让执笔人无所是从。很多内容,刚刚改过去了,说不定马上又要改回来,折磨得你身心疲惫。既消耗人的体力和脑力,也考验人的精神和意志。 当然,无论写得好坏,只要通过主要负责人的声音传达出去了,总会得到一致的好评。在随后进行的分组讨论中,大家都说何志雄行长的讲话“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热情洋溢”“鼓舞人心”“分析透彻”“切中要害”“重点突出”“提纲挈领”“言简意赅”“思路明确”“措施具体”“与时俱进”。纷纷表示,回去之后要认真组织干部员工学习,坚决贯彻落实何行长重要讲话精神。 支行行长们唱完赞歌表完态之后,马上抓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汇报本单位的工作情况。说成绩滔滔不绝,谈问题三言两语,提建议轻描淡写。 套路。亘古不变的套路。不过,在A银行这样的国有大型银行,这种套路却非常盛行。 开会是枯燥的。老是坐在会议室里说的说、听的听,既单调又无聊。如果遇到一个“罗嗦婆”絮絮叨叨地侃侃而谈,空洞无物地装腔作势,那简直就要人的命! 还好,休会时间能够参加一些业余活动。有集体组织的拔河比赛、球类比赛和舞会,有自由参与的下棋、打牌、唱歌、看录相,还可以在县城里随便闲逛。王加林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参观了云梦城关的楚王城遗址、儒学大成殿和城南的泅洲寺。 中餐和晚饭安排的是桌餐。 白金龙宾馆最大的餐厅里摆放着十几张圆桌。桌面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搁着能够转动的玻璃圆盘。按照人数摆放着碗筷、汤匙、酒杯、茶杯和餐巾纸,虽然不及王加林在月圆酒楼里见到的那般气派,但也算是比较正规和讲究的了。 所有的会议代表欢聚一堂,等候酒店服务生送上美味佳肴。因为就餐人数太多,炊事员忙不过来,加上有时休会过早,等候用餐的时间就显得比较长。 没有关系!大家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卡拉OK。 餐厅里有一个可以表演节目的舞台,舞台正中墙面是一个超大的电视荧屏,连接着音响和VCD播放机。打开这些设备,就能够播放或者演唱各种各样的流行歌曲。麦克风还是无线的,唱歌的人可以拿着话筒随意行走。 每次就餐前,市分行领导总是率先“献丑”,一展歌喉。 何志雄行长唱的是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济公》主题曲《哪有不平哪有我》。他模仿着游本昌的腔调“鞋儿破,帽儿破”,马上就博得满堂的掌声和喝彩声,把餐厅的热烈气氛推向高潮。 接下来,市分行部门负责人、支行行长、副行长们轮番上场。有时大家还互相拉歌,大呼小叫“某某某,来一个”。 每天用餐前的“演唱会”比开会受欢迎多了。有些胆大妄为的会议代表居然说:“开什么鸟会!就这样唱三天歌多好。” 相比于其他的娱乐活动,“演唱会”的影响力也是最大的,毕竟是在所有会议代表面前展示。 百来号人呢!众目睽睽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多有面子啊! 遗憾的是,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晚餐了,演唱者中还没有出现孝北县支行人员的身影。 五个行领导和王加林都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即使有人喊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也是摇头摆手,红着脸不肯登台亮相。 是因为歌唱得不好怕别人嘲笑么?其实王加林的嗓子挺不错的。 加林读初中时就参加过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跟着王李村能歌善舞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到各生产队巡回演出。他唱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主题歌《红星照我去战斗》,曾经赢得四邻八乡社员的掌声。在学校老师的撺掇和鼓励下,他还报考过孝天县楚剧团呢!虽然第一轮就涮下来了,但主考老师说他底子不错,只是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而已。 看到别人出风头,加林心里痒痒的。老实说,已经亮相的“歌手”中,好多都不如他,还有些人纯粹是鬼哭狼嚎,把歌儿唱变了,完全跑调了。加林在私下里嘲笑这些人掉底子。但是,他又不敢贸然上场。原因很简单,他从来没有唱过卡拉OK。现在的流行歌曲,他只能简单地哼上几句,没有一首歌能够唱完整。虽然电视荧屏上有字幕提示,万一跟不上节奏,不出洋相才怪呢!他一旦上场,代表的可是孝北县支行。他不能丢支行的形象。 这种面子观念和责任心钳制着加林,折磨着加林,使得他一直按兵不动,鼓不起勇气。有时,他甚至因此而感觉到很压抑、很沮丧、很自卑。 年度工作会议进入最后一天。主要议程是表彰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签订经营目标责任状、党风廉政建设责任状、案件防控和综合治理责任书,最后是市分行副行长王道欣作会议总结。当王副行长宣布这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与时俱进的大会”散会的时候,全场响起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 按照惯例,会议最后一顿饭是最丰盛的。 吃完“最后的晚餐”,大家就要各奔东西,各回各家。市分行领导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敬酒,给大家鼓劲。兄弟支行之间也借花献佛,相互敬酒,交流感情。 白酒、啤酒、红酒、饮料都有准备,大家各取所需。 这餐饭,大家一般不会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拎着酒瓶、端着酒杯到处走动,轮番到每一张桌子上去敬酒。整个餐厅如同集贸市场一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喊喊叫叫,甚是热闹。 王加林跟随支行领导们一起,把十几张桌子转完之后,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抬脚不知道轻重,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或许真如人们常说的那样,酒壮怂人胆。前两天,别人怂恿加林唱歌,他一直忸忸怩怩,满脸通红,把脑袋摆得象拨浪鼓,现在他居然径直走到了主席台上,主动拿起了麦克风!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王加林说自己代表孝北县支行唱首歌,给大家助兴。 当负责换碟片的服务小姐问他唱什么歌时,他居然选择了摇滚教父崔健的成名曲《一无所有》! 孝北县支行的几位行领导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曾经问个不休——” 王加林开口唱完第一句,整个餐厅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如同大晴天瞬间下起暴雨一般,掌声四起,不少人开始叫好,有的还吹起了口哨。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大家的鼓励增添了王加林的信心。他越唱越合拍,越唱越动情,越唱嗓子越亮。他甚至不自觉地运用起了口腔共鸣、头腔共鸣和胸腔共鸣。高音饱满宏亮,中音圆润流畅,低音浑厚悠扬。使得满场的人都放下筷子,为他鼓掌,为他叫好。 全部唱完回到座位上时,不少人都涌过来向他表示祝贺。王加林心里格外舒畅,前两天憋在肚子里的淤气一吐为快。 回孝北县的路上,同车的两个副行长和司机小唐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为孝北县支行长了脸、出了气、争了光。 加林谦虚地笑笑。他如同哲人一般地说:很多事情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而是因为我们不敢。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最快更新银海漂移最新章节! 置身于大学校园,和函授学员们挤住在一起,向来心气比较高的王加林不再自命不凡,反而经常莫名其妙地产生自卑心理。 晚上,听着别人高谈阔论或大声喧哗,他从不敢插言,更不敢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抗议。半夜上厕所时,他总是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生怕影响或吵醒了别人。毕竟,他是寄人篱下,住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他害怕听到别人的责备和讥讽。 在湖大附小女生宿舍那里,不管方红梅在,还是不在,他总是觉得别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觉手脚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听使唤。他害怕别人评头品足。当别人知道他没有通过正经八百的途径奔文凭而吐舌头时,当别人把他们寒酸的婚礼当成笑料谈论时,他因羞愧而满脸通红。看到方红梅因为没有在女同学面前炫耀和吹嘘的资本而黯然神伤,牢骚满腹地发脾气时,他心里也万分难过。 一个人呆在牌坊中学的家里时,他曾狂妄地幻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出人头地,甚至像约翰?克里斯朵夫一样,看不起好多学者和名人,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超过他们。现在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他才发现自己是井底之蛙,妄自尊大。 全国有那么多所大学,每年该有多少毕业生啊!再加上函授、电大、夜大、脱产进修、网络教育、自学考试,每年的毕业生也是源源不断。若干年后,初中学校里还有我这个中专生的一席之地么?饭碗都难以保住,还谈什么出人头地!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百舸争流,不进则退。别说学者和名人,照眼下的发展趋势,老婆方红梅都可能把你甩得很远!举国上下以文凭论英雄,你不去奔文凭就必定会落后。 这时他才意识到,通过写作改变现状的想法太幼稚,太不切实际。没有扎实的文学理论知识作基础,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生活积累,仅凭一腔热情在家里闭门造车,不可能写出像样的东西。就算你侥幸脱颖而出,在如火如荼的文学界小有名气,又能怎么样?你顶礼膜拜的《长江》文学杂志编辑部还不就是那个样子!古今中外的文人大多摆脱不了穷困潦倒的命运。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时间不等人啊!再这么糊里糊涂地我行我素,几年之后,就会落在众人后面,连方红梅都会看不起你!先不谈成名成家了,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保住位子。在学校里保住教师的位子,在家里保住丈夫的位子。既然已经放弃了函授学习,又没有脱产进修的机会,那就死心塌地参加自学考试,把“奔文凭”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复习备考,同样能够丰富自己的文学知识,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对,要把握好“轻重缓急”。 为了避免在大学校园里受到更多的刺激,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前途和命运这些过于沉重的问题,每当函授学员们上课之后,加林就一个人出去游山玩水。 他最先去的是一直心驰神往的武汉东湖。 33平方公里的湖面面积,让东湖占居中国城中湖的第二把交椅,仅次于同在武汉的汤逊湖。不过,东湖的美和东湖的名气却是老大哥汤逊湖所望尘莫及的。 这里的湖光山色,这里优美、恬静的自然环境,曾使伟人毛泽东流连忘返。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先后44次视察东湖,在东湖接待过64个国家的94批外国政要。除北京的中南海以外,东湖是他建国后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这里至今还保留着毛泽东旧居——梅岭一号,他在武汉专用的小汽车也一直停放在梅岭一号的旁边。 与毛泽东同时代的另一位伟人朱德,很早以前就预言: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朱德做出这样的判断,不只是因为武汉东湖的面积是杭州西湖的六倍,也不只是因为东湖秀丽的自然风光与西湖相比毫不逊色,更由于东湖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屈原在这里“泽畔行吟”,楚庄王在这里击鼓督战,刘备在这里设坛祭天,李白在这里放鹰题诗,还有近现代的九女墩、陶铸楼、朱碑亭,历史文化遗迹数不胜数。 东湖一年四季鸟语花香。 地球上的荷花品种,八成以上能够在东湖看到;全世界的梅花登录品种,六成以上能够在东湖找到。这两种花卉的品种之齐全,东湖均位居世界第一,中国梅花研究中心和中国荷花研究中心理所当然地落户如此。东湖还是鸟的天堂,这里栖息的珍稀鸟类品种达两百多种。 在紧邻武汉中心城区的东湖听涛景区游玩时,王加林看到了高大的屈原雕像,萌发了和这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合影的念头,但一问照相师价格,得两块四角钱,他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放弃了。 登上行吟阁,远眺碧波荡漾的湖面,油然而生范仲淹登岳阳楼时那种“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的感觉。突然,加林看到东湖边沙滩上聚集着好多人,有的还在湖中游泳。 游泳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小时候,每逢夏天,加林几乎天天困在王李村的池塘里。加林他奶总是吓得要死,挪动着小脚村前村后找孙儿,直到把孙儿从池塘里拽起来,押回家里才放心。加林上师范之后,特别是参加工作之后,游泳的机会就很少了。 今年夏天都快过完了,他还没有下过水呢! 看到美丽的东湖竟然能够游泳,加林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噔噔噔地从行吟阁上冲下来,几乎是小跑着往东湖边奔去。到了沙滩上,他就忙不迭地脱衣裤、脱鞋袜,捋下手表,塞进裤子口袋里,然后把这一大堆衣物集中放在一起,置于自己视力可及的范围。他穿着一条短裤头,欣喜若狂地跳进了湖水。 浸泡在清凉的湖水中,随着波浪一起一伏,王加林长长地吁了几口气。当他手脚并用开始畅游的时候,那种久违的快乐和享受,让他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太舒服了!远离湖岸之后,他竟然兴奋得嗷嗷乱叫,引得周周不少人莫名其妙地看他。 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长时间,当加林感觉手指头都在起皱的时候,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水面,走上沙滩,走向那堆安然无恙的衣物。他团起T恤衫,擦了擦前胸和后背,又把T恤衫展开套在身上。然后,坐在沙滩上穿袜子、穿凉鞋。因为短裤头还在不停地滴水,他不打算穿长裤了。把裤子搭在手臂上,就开始往岸上走。 上岸之后,加林想看看时间,伸手去裤子口袋里搜手表,却发现手表没有了。 他一下子慌了神。急急地把裤子左右的口袋再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于是,他沿着上岸的路线往回找。一直找到最初放衣物的地方,仍然不见手表的踪影。 手表丢了。极有可能是从他搭在手臂上的裤子口袋里滑落后,被别人捡走了。 加林的这只全钢机械手表,是他考上师范那年别人送的,据说价值还不菲。送他手表的人,是王李村一个名叫王立熬的地主,准确地讲,是广州的一个资本家。 王立熬祖籍王李村,他爷爷是地主成分,但从他父亲那辈起,就举家迁移到了广州市。一家人在广州开工厂、做生意,由地主变成了资本家。“文化大革命”期间,王立熬被打成***,被遣送回原籍劳动改造。他孤身一人回到王李村,又从资本家打回原形,成了一个没有土地的“地主”。他上过大学,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又性情温顺,而且乐于助人。村里不识字的人家找他帮忙写信,他从不推辞。全村人过年时的春联,都是王立熬一个人撰写。尽管有些警惕性比较高的干部说他“隐藏得很深”,但社员们还是乐于与他打交道,不在乎他是不是“***”,也不歧视他的“地主”和“资本家”成分。 这其中也包括身为生产队长的加林他爸王厚义。 开批斗大会时,王厚义从不为难王立熬,不会像对待其他“四类分子”那样,一会儿去按按别人的头,一会儿去踢踢别人的脚腕子,甚至抡起皮带耀武扬威地吓唬别人。拉王立熬来批斗,只是凑个人数,让他站在台上接受贫下中农的“血泪控诉”,不受任何皮肉之苦,就能够完好无损地回家。 王立熬因此对生产队长充满了感激之情。 “地富反坏右”摘帽后,王立熬得以“平反”,又重回广州,出任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董事长。1980年王董事长回王李村探望乡亲,得知加林考上孝天师范学校,就非常大方地送了他这只手表。 当时的孝天师范学校里,能够戴上手表的学生寥若晨星。这只手表带给加林的风光无限可想而知。不过,也正因为这只手表,使他丧失了申请助学金的资格。 如今,这只陪伴了他五年之久的手表,竟然丢了。 加林心里非常难受,也相当懊悔。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来游泳呢?为什么穿上衣时没有想到戴手表呢?为什么要把装有手表的裤子搭在手臂上呢? 他问了无数个“为什么”,却找不出任何答案。 丢了就丢了,或许命中注定就是要丢的。反正是别人送的,你又没花一分钱。既然你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凭什么长期拥有?你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条件,根本就不配戴全钢机械表。想掌握时间,买那种几块钱一只的电子表就行了。 手表丢了之后,加林再也没有心思游玩了。他垂头丧气地返回了湖北大学。 尔后几天,加林一直没有走出手表丢失的阴影,完全没有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当然,也是因为手上的钱不多了。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除了在校园里闲逛,就是在宿舍里睡觉,或者借用徐磊的学生证,去学校图书馆里看书。 如此省吃俭用,到面授学习结束准备回家时,加林还是囊中羞涩。他身上的钱和红梅身上的钱加在一起,总共只有18元。 这18元钱除了支付回家的路费以外,还得维持回家后十几天的生活,坚持到八月份发工资的日子。 加林开始后悔这次武汉之行,觉得自己不该来的。守在家里多好,手表不会掉,钱也不会花这么多。 为什么头脑一热就跑到武汉来了呢? 回到牌坊中学已经是七月份的最后一天。次日上午,加林和红梅一起去花园镇卫生院做检查。结果证实红梅确实怀孕了。 捧着医院的化验单,两人站在卫生院大门口,茫然不知所措。 他们什么都不懂啊!怀孕要注意些什么?现在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什么都是黑的。 虽然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对生儿育女的事情确实知之甚少,也可以说一无所知。 “走,去新华书店买本书。”书呆子王加林提议道。 方红梅马上表示造成。刚才医生嘱咐他们注意这注意那,一下子怎么可能记得住呢?再说,这些乡镇医生也是凭经验信口开河,所说的话是不是有科学依据,还是让他们心有疑虑。相信书本!既然能够写成书出版,绝对有科学道理,肯定都是专家的意见。 他们于是向铁路西的镇中心走去。翻过火车站的人行天桥,走过站前广场,进入民主街,来到镇上唯一的新华书店。两人逐个柜台地寻找,只要看到与怀孕和生育有关的书籍,就让售货员从玻璃橱柜里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挑来挑去,最后买了四本,分别是《青年夫妇卫生指南》、《妇女卫生问答》、《优生咨询》和《母子保健手册》。 回家之后,两个即将当爸妈的人整天抱着这些书本看。 书上说,从妊娠开始的最初三个月,孕妇应尽可能禁止***。看到这一提示,加林和红梅都为在湖北大学操场上的荒唐之举脸红和羞愧。 如果因为那次的不理智行为导致流产,他们真是后悔莫及啊! 还有一点让他们不安的,那就是宝宝能否健康。加林过细地推算了方红梅怀孕的日子,恰好是在他患病期间。 那段日子,他身体状况那么差,又一直在用药,会不会影响精子的质量? 还有至今都没有完全痊愈的疥疮,也让加林特别担心。他怀疑医生误诊,害怕自己身上这些讨厌的东西是鬼风疙瘩,也就是医学上所说的荨麻疹。据说这种病对生育的影响特别大,有可能导致胎儿先天性痴呆。他为此寝食不安。一次又一次祈求菩萨保佑,千万别让他们的孩子有什么生理缺陷。孩子可以不那么聪明,也可以不那么漂亮,但起码要健康,像每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小宝贝一样。因为担心和害怕,他已经放弃了“天才”和“神童”之类不切实际的想法。 妊娠已经完成,男方的影响就成了“过去式”,再去纠结和懊恼也于事无补,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只能把关注的重点转向下一步该怎么做。 书上说,怀孕的前三个月,孕妇应该禁止使用一切药物。这就预示着在最近三个月,方红梅绝对不能患任何疾病。为了做到这一点,加林给老婆提出了一系列的建议和要求。比方,根据天气和气温变化,随时添加衣服。无论多么炎热,尽量少用电扇。不能贪图凉快而导致感冒。不喝酒,不吃剩菜剩饭,不吃腐败变质的食物,避免肠胃感染或者食物中毒。平时尽量呆在学校里,呆在家里,少去花园镇,少去人口密集的场所,以免感染上流行性疾病。注意休息,保证充足的睡眠。坚持早晚散步,适度加强锻炼,保持强壮的身体,保持良好的心境,增强自身免疫力和对疾病的抵抗能力。 还有他自己必须做到的,如何关心、呵护和照顾好怀孕的老婆。他告诫自己不能让红梅受负面刺激,不能让她生气,保证她总是高高兴兴的,心情舒畅,欢快愉悦,精神保持在最佳状态。再就是调理好红梅的生活,让她吃好喝好,保证有充足的营养供应。加林下决心要提高家里的饮食水平,让老婆多吃新鲜水果和蔬菜,隔三差五能够尝到荤腥…… 但是,改善生活需要钱啊! 18元的家当,买过车票和四本书之后,剩下不到十块钱。而学校发工资一般是每个月的中旬,还得等半个月。两个人半个月的生活费不到十元钱,日均消费七角钱。 无论王加林多么精打细算,也很难让老婆吃好喝好啊! 以往去花园镇买菜,他很少光顾卖鱼卖肉的摊子,通常都是买萝卜白菜茄子豆角冬瓜青椒之类的蔬菜,间隔几日买块豆腐或者几片千张。鱼肉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招待客人时才买。 现在,他必须去卖鱼卖肉的地方看看了。 当然,他不可能像体育老师程彩清那样气派,买鱼鳞有铜钱那么大的大鱼,他买的都是小鱼小虾。也很少买活蹦乱跳的鱼,全是死鱼,有些鱼骨头已经与肉已经分开。这些可怜的生灵,因“过世”时间太长,脱了刺。肉呢?他也不敢买正经八百的坐体肉或者五花肉,更不敢买排骨,他买的多半是比较便宜的猪头肉、猪脚、脊骨或者筒子骨。 加林多么希望增加一点儿额外收入啊! 只要能够挣到钱,就是让他去做最苦的差事,他也愿意。但没有人为他提供这样的机会,他也找不到其他赚钱的门道。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编辑部能够给他寄来一笔稿费,哪怕只有几块钱也行。 他曾多次向朋友表白,自己写作绝对不是为了稿酬,也不会仅仅为了稿酬而去写作。但是,当生活把他逼上绝路时,他还是要向人民币低头。 一块钱难倒英雄汉啊! 为了换取稿酬,他把家里所有的手稿都翻了出来。无论是被编辑“枪毙”过的,还是没有投寄过的,也不管是什么体裁,小说、散文、诗歌、随笔、杂文、幽默笑话、小品文,只要是完整成篇的东西,他都用方格稿纸誊抄下来,装进自制的信封,邮寄到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编辑部。管不了什么文学价值、艺术水平、社会效果、教育作用了,让它们都去撞大运吧!能发表一篇是一篇,变成了铅字,编辑部就得付钱。——王加林现在需要的是生活费。 遗憾的是,并没有编辑部理会他。再说,就算有文章发表,稿费也不会那么快就寄给你呀!眼看着钱包里本来就不多的钞票日趋减少,加林又想到了王李村。 他不会去向家里要钱。就是开口要,估计王厚义也不会给。加林想回去拿点儿家里种的蔬菜,要点儿责任田里的出产。儿媳妇怀孕了,当公公公婆的总不至于连这些东西都舍不得给吧! 骑车走在回王李村的路上,加林又特别希望他爸能够给他一点儿经济方面的援助。十块钱或者五块钱都行,只要让他们能够维持到八月中旬发工资就行。但是,他又怎么去开这个口呢?你们两个人都在外面拿工资,他们两个老家伙在家里种田,还要抚养加叶加草,你还好意思开口向他们要钱? 算了,不提钱的话吧!拿点儿地里的出产就行了,省下买这些东西的花销,也等于是父母的经济援助。 放假一个多月了,加林还没有回过王李村。 他原以为父亲和继母会怪罪他的,没想到,见面之后两个老人还比较热情。加林他爸说,每次看到进村的路上有骑自行车的人,就以为是加林回了,自己已经扑过好几次空了。 听到这儿,加林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眼眶似乎也发热发潮了。 舔犊之情啊!是世界上最让人感动的东西。 得知红梅已经怀孕,加林他爸和他继母似乎比较平静。在他们看来,女人怀孕是很正常的事情。既然结了婚,就肯定是要怀孕生娃的,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们嘱咐加林一些注意事项,尤其强调要让红梅吃好喝好休息好,把生活过好。 没等加林开口,王厚义就把家里新挖的花生和红薯装了半蛇皮袋子给他。又把加林带到自留地里,采摘各种蔬菜。茄子、缸豆、南瓜、丝瓜、红萝卜、胡萝卜、空心菜……品种很多,挑了几种方便携带保存时间较长的,又装了大半蛇皮袋。 两只蛇皮袋捆扎在一起,挂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加林就骑车满载而归了。 因为妊娠反应,方红梅的胃口很差。这不想吃,那不想吃。对加林回王李村拿的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感兴趣,也提不起食欲。她整日昏睡,精神萎靡,一会儿叫头昏,一会儿说肚子疼。有时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地喘气。有时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想呕吐,又吐不出来。 “唉,索性吐出来,人也好受些。”她几次三番地发着感叹,一边说,一边拿毛巾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看到老婆如此受罪,加林同样心急如焚,但他又不知该如何减轻红梅的痛苦。 有一天,红梅突然说她想吃梨子和苹果。 加林马上答应,准备骑车去花园镇上买。但是,当他找到自己的钱包时,却发现里面只有五角七分钱。 怎么办?怎么办?老婆好不容易有了吃水果的欲望,第一次主动要东西吃,我的手里却没有钱!加林真的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 情急之中,他突然记起存折上还有余额。翻箱倒柜,找出银行存折一看,上面果然还有五块四角七分钱。 他带上存折和所有的现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往花园镇。 先去银行取钱。因为银行规定,存折账户上至少要保留一块钱以上的余额,他只能取出四块钱。用这四块钱和钱包里的五角七分钱,他到火车站广场的水果摊上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总算满足了老婆吃水果的愿望。 加林现在真的一文不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两天之后,学校会计邹贵州就送来了八月份的工资。加林和红梅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有120多元钱。 红梅主动提出,扣60块钱还欠账。她想尽快把欠学校的钱还完,不愿意老是背着账债过日子。自加林对她谈过与邹会计的“厕所谈判”之后,她心里就非常难受。尽管邹会计言明是在与加林“开玩笑”,但别人说的那些话也不无道理。她不想让邹会计为难,更不想让其他的老师看不起他们夫妻俩。 何必因为欠着别人的钱,让自己抬不起头来呢? 领到工资之后,红梅又想回娘家方湾镇一趟。她惦记着弟弟敬文,不知道他高考成绩怎么样。腊梅预考落选之后,全家人的希望都在敬文的身上。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吧!”加林本想阻止老婆外出,见红梅回娘家的意愿那么恳切,态度又比较坚决,就提出随从“保驾护航”。 自行车肯定是不敢骑了。万一在路上摔个跤什么的,那可不是好玩的。他们选择了坐火车到孝天城,再转汽车回方湾镇。 身怀六甲的红梅走得很慢。他们到达花园火车站时,买了票和没有买票的乘客已经进了站。狭窄的站台上人山人海,显得拥挤不堪。一看那架势,加林就为能否挤上车而担心。 果不其然,列车刚刚进站停稳,站台上的人们便拼命地往车门口挤。没有人理会乘务员“先下后上”的叫喊与提醒,下车的下不来,上车的又上不去,引来的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停车时间只有两分钟,两分钟还不能上车的话,列车就会不管不顾地开走。 加林和红梅在人们的推推搡搡中,完全没有办法接近车门。看到有不少人从打开的车窗口往车上爬,加林灵机一动,也起心效仿。他不再往车门口挤了,拉着老婆的手,向开着的车窗跑去。 他首先挺举起老婆,把她从窗口推了进去,然后让红梅和其他的旅客帮忙,把他也拉进车厢。 车上挤得水泄不通,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有一位内急的男乘客,因为无法前往厕所,竟然背对其他乘客,把小便尿在空啤酒瓶里,再从窗口倒出去。 尿液顺风钻入后面的车窗,飘洒到一位女乘客的脸上,引来一阵愤怒的破口大骂。那些仅仅闻到骚味,而没有受到尿液攻击的人们,则乐不可支地哄笑起来。 列车到达孝天火车站,加林和红梅也只能从窗口下车了。与上车不同的是,这次是男先女后。加林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站台上,再把红梅接着抱下来。 孝天火车站距离中心城区还有八里路。 这段路取名城站路,跑着孝天城唯一的公交车。当然,也有出租车、黑面的、三轮麻木、两轮摩的来回跑,与公交车抢生意,但票价要贵得多。 加林和红梅出站后,没有理会那些拉客的个体营运车,耐心地等候公交车。 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他们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和一大群肩扛手提行李的人一起,迎着公交车跑过去,开始了新一轮的拥挤。 这回轻装上阵的他们抢占到了先机。不仅顺利地上车了,而且都抢到了座位。两人因此非常得意,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可是,好景不长。满载乘客的公交车从火车站出发后,跑了一公里左右,突然停下来不走了。 加林把头伸到窗外,看到前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显然是堵车了。据说,城站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 发生了交通事故肯定会有交警来处理,等不了多长时间。大家都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期待着公交车重新启动。 五分钟过去了,前面依然水泄不通。 十分钟过去了,车辆还是一动不动。 公交车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他索性让车子熄火,从驾驶室跳下去,蹲在路边的树阴下面乘凉。 公交车在正午骄阳的暴晒下,车厢完全变成了烤厢。酷热难耐,头上、脸上和身上淌着汗水的乘客们牢骚满腹,开始骂骂咧咧。有的说自己“起早了,遇到鬼了”,有的后悔刚才没有坐个体营运的三轮车,有的叫司机把车门打开,让大家下车吐吐气…… 公交车司机于是从树阴下面站起身,喊着售票员的名字,叫售票员赶紧卖票。 等到车上所有的乘客都买了票之后,司机这才打开车门。 站着的乘客纷纷下车,有的干脆往中心城区步行,有的站到路边的树阴或屋檐下面,聊天或者看风景。加林、红梅和其他坐着的乘客则坚守在车上,忍受着太阳的曝晒和热浪的烘烤。 他们都不愿意下车,担心自己的座位被别人抢占。这些执着的人们,真是要座位不要命啊! 一个小时过去了,迎面而来的车辆开始走动。吉普车、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平板车、自行车这些“个头儿”比较小的车辆,充分发挥灵巧的优势,见缝插针,各奔前程。汽车的喇叭声、拖拉机的轰鸣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人的喊叫声响成一片。大家驾驶着自己的坐骑,在公路两旁的人行道和凸凹不平的土堆上摇晃着前行,努力逃出这片是非之地。接下来,一些大型货车和客车也迎面开来,与加林他们乘坐的公交车擦身而过。 但是,从火车站方向前往中心城区的车辆仍然纹丝不动。 一些跑到前面“侦查”过的乘客回来说,一辆满载着钢筋的大货车侧翻了,车上的钢筋滚落在路面上,挡住了半边公路。交警在现场也无能为力,都在等着吊车来搬运…… “再等两个小时,看车子能不能开动。”悲观者这样预言。 听到这个消息,车上又是诅咒声和谩骂声一片。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些不讲道理的人甚至把矛盾指向那个倒霉的、拖钢筋的司机,说他翻车又不认个地方,要翻就直接翻到路边的水沟里去好了,干嘛要挡住公路,祸害别人。 加林和红梅一直没有做声。 他们静静地坐在车上耐心地等待。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发牢骚、说怪话、通娘骂老子都无济于事,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热的天,再去着急上火只会让人更加烦躁,不如省点儿力气,让自己安静一会儿。 反正道路全部堵死了,也不可能换乘其他的车。太阳那么毒,他们也不可能步行五六里路进城。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等待。好在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回方湾镇探望家人,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没多大关系。 因为烈日长时间的曝晒,汽车的外壳已经非常烫手,车内的温度不断升高。坚守车厢保卫座位的人们终于坐不住了,陆陆续续下车,到路边的树阴下乘凉。 加林和红梅相跟着走出车厢。除了汗流浃背以外,他们的喉咙都干得冒烟了。两人沿路寻找卖水的地方。走了好几百米,连一家商店也没有。因为担心公交车跑了,他们又不得不失望地返回。 接下来的等待,果真又花了两个小时! 当前面的车流缓缓移动,公交车也跟着发动的时候,车上的乘客已经少了大半,座位都没有坐满。 下公交车后,加林和红梅又迅速前往孝天客运站转长途汽车。 到达方湾镇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路上的不顺利让他们极为沮丧。 回到红梅的娘家,他们听到的消息更是如同晴天霹雳:敬文的高考分数,不仅没有达到本科和大专录取分数线,连第三批的中专线都没有过!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暑假结束,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学校领导通知王加林担任初三年级的语文课程,兼任初三(1)班的班主任。 到得这个消息,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初到牌坊中学时,学校领导还是比较器重他的,让他教初一(1)班的语文,担任班主任,还兼任学校团总支书记。加林雄心勃勃,曾幻想着从初一年级带起,通过三年的努力,送一届象样儿的毕业生。 第一年他干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 第二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加林的班主任被拿掉了。虽然仍然教初二(1)班的语文,但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动,如同当头一盆凉水浇灭了热情的火焰。他按部就班地备课、上课、改作业,得过且过,放任自流地混了一年。初二(1)班的管理大不如从前,加林精心调教的这个班,被另外一个老师带得混乱不堪。 如今,这个乱摊子又要交到他的手里。他能没有情绪么?还有一点让他特别想不通:既然准备让他教初三毕业班,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为什么又不安排我给学生补课呢?害得老子在学校无事可做,往武汉跑,把手表也弄丢了。 赚补课费的好处让别人得了,现在又把工作的重担交给他。加林觉得学校领导有点儿欺负人。他在心里骂罗成福,骂丁伯华,甚至连老实巴交的教导主任宁均富也不放过。 做事太差火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太不尊重教师了,太不把我们这些年轻人当成一回事了。难怪学校的年青教师对你们一肚子意见!有本事,你们就接受赵乾坤提出的挑战,让中老年教师与年青教师比试比试。 骂归骂,闹情绪归闹情绪,加林却不能因此就抵制学校领导做出的决定。身在职场,有时就得如同军人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除非你不想端这个饭碗了。更何况,他也确实想教毕业班。 在中学教书,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要想引人注目,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到毕业班去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如果你连毕业班都没有带过,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尽管非毕业班也很重要,但“教学成果”毕竟到高考或者中考时才能够体现出来。 荣耀是属于毕业班教师的。这正于建房子一样,每一个人都知道打墙基很重要,但墙基是埋在地下的,大家看不见摸不着。评价房子修得好不好,最终还是看地面上暴露出来的那部分。 中国是典型的应试教育,升学率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素质教育听起来很美好,但“素质”这个东西正于埋在地下的墙基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而且评价的标准也不一致,孰高孰低说不清楚,还是看升学率比较简单和直观。 邓小平不是也认为“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么?所以,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带毕业班。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能知道。 初三(1)班眼下的情况不尽如人意,但加林还是有信心带好。毕竟,他一直是这个班的任课教师,对学生的情况比较熟悉。他内心里还是希望当这个班主任的,而且认为学校的安排恰逢其时。明年有了孩子,麻烦事就更多了,时间和精力顾不过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毕业班教师的收入比较高。这并不是说,教毕业班就能够涨工资,学校没有这大的权力。 普通中小学属于社会公益型的事业单位,工资基金是由国家包起来的,实行的是统一工资制度。工资是涨是降,只有财政部门说话才能算数。影响教师工资高低的因素,主要是专业技术职务,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职称。一个教师的水平、能力、责任和贡献是通过职称来体现的,因此,职称高拿的工资就多,职称低拿的工资则少。——这跟是不是教毕业班没有多大关系。 说毕业班教师收入高,是因为他们享有更多得到“外快”的机会。除了前面所提到的假期补课以外,还有周末补课,同样对教师有比较大的诱惑力。这是一年上头相对比较稳定的收入。 方红梅身怀六甲,需要补充营养。明年孩子出世,家里的经济负担会更重。增加收入是当务之急,是加林回避不了的物质需求。 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拒绝学校领导的安排。 就这样,刚满20岁的王加林开始担任初三(1)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成为牌坊中学有史以来最年青的“把关教师”。 初生牛犊不怕虎。加林雄心勃勃,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到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看我的吧!虽说初三(1)班底子弱,眼下看起来很乱,但一年之后,决不会比初三(2)班差!凭我的能力和水平,我就不信战胜不了关玉荣! 关玉荣是初三(2)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是加林直接的竞争对手。这个已入不惑之年的女人,教书的时间正好与王加林的年龄一样长。从牌坊中学诞生之日起,她就一直在这所学校里。 关玉荣家住牌坊中学附近的关王村。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从结婚成家到儿女成群,她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连栖身的房屋都没有改变。 父母一生只生育了她这么一个宝贝丫头。视若掌上明珠地把她拉扯大,送她上学读书。她在“文化大革命”前夕考上孝天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分配回家乡花园镇教书。 到了该出嫁的时候,由父母做主,经媒人介绍,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老苏。因为是独女,她坐堂招亲,让老苏成上关家的上门女婿。 虽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对自己的婚姻还是比较满意。尤其当别人羡慕她不用处理恼人的婆媳关系时,她的脸上常常露出满足和骄傲的笑容。 老苏在花园化工厂工作,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早出晚归。入赘之后,他很快就把玉荣的家当成他自己的家,把玉荣的父母视为自己的亲生父母,照顾老人比关玉荣还要细心。 他主动提出,将来无论生儿生女,都姓关,保证关家香火不断。仅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能不对老苏肃然起敬。后来,他们接连生下一女两男三个小孩,无一例外都加入了关氏宗族。 关玉荣在花园镇好几所中小学工作过。武汉铁路局“五七干校”改为牌坊中学后,她就固定在这所学校了。主要还是因为这里临近关王村,照顾家里比较方便。 教书是凭良心的工作。马虎一点儿,得过且过,就会觉得无所事事,而认真负责起来,则会发现事情总也做不完。 关玉荣属于后一类教师。每天备课、上课、改作业,已经够她忙的了,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去做。不过,她还是经常找学生谈心,去学生家里走访,把教育教学工作做得细致入微。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五花八门的荣誉和奖励纷至沓来:先进工作者、优秀教师、模范班主任、三八红旗手、五好家庭……大大小小的奖状贴满了家里的两面墙,红彤彤的“荣誉证书”装满了一大口木箱。 二十岁出头,她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关玉荣事业上的成功,是在她同时作为贤妻良母和孝顺女儿的基础上取得的。没有因为工作而放弃家庭,也没有因为家庭而影响工作,真正做到了两者兼顾,家庭事业“双丰收”。 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久,玉荣她爸就因病去世。耕种两亩责任田的责任,义不容辞在落到了关玉荣夫妇的肩上。因为两人都有工作,只能起早贪黑,挤时间去地里干活。 三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虽说生活上有玉荣她妈照料,但学习上的事情,也得他们夫妻俩操心。 早晨上班时,关玉荣总是肩上挑着水桶,手里拎着锄头、铁锨或者镰刀之类的农具出门。因为她家的责任田离牌坊中学比较近,她就利用课余休息时间去地里干活儿。下午放学时,再在学校大门口的部队抽水房水管处,接两桶自来水挑回家。 班上了,农活干了,吃水也挑了。——每天她都能够把这三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回家之后,玉荣她妈通常会把晚饭做好。不过,吃完饭之后,玉荣还是得洗碗、清场、洗衣、喂猪……所有的家务忙完之后,再来辅导孩子们的学习,检查他们的作业完成情况。 眼见玉荣这么辛苦,丈夫老苏煞是心疼。他提议把家里的责任田退给村里,不种田了。老苏说,家里就妈一个农业户口,供应的粮食又不是不够吃,何必种那两亩责任田呢? 玉荣也感觉长此以往自己吃不消,比较认同丈夫的观点,可又担心她妈不同意。 果不其然,玉荣她妈听说要退责任田,立马在家里骂开了:“才种了几天田,就不想干了!我和你爸与黄土打了一辈子交道,也没叫过苦叫过累。莫忘了本!现成的田地不要,掏钱去买粮食吃,合算么?你们不种田,我去种。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值几个钱!” 玉荣她妈一骂,两个人再也不敢提退责任田的话了。 后来,玉荣积劳成疾,住进了医院。她妈这才慌了,又赶紧主动提出,把责任田退给村里。 老苏还是小苏的时候,工作就比较努力,进步也比较明显。从普通工人到小组长,从小组长到车间主任,从车间主任到如今的副厂长。他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如同芝麻开花,节节攀升。 升任车间主任时,化工厂给老苏在花园镇分配了一套住房。 拿到住房钥匙后,他提出把家从关王村搬到花园镇,这样几个孩子就能够在镇上的公立学校里上学读书了。——公办学校的教学质量毕竟比民办学校要高得多。 关玉荣自然比较高兴,但还是担心说服不了她妈。 玉荣她妈已经七十多岁了,年逾古稀的老人家是否愿意离开故土?是否愿意告别熟悉的乡亲和环境,到陌生的花园镇生活? 夫妻俩私下里商量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勇气在玉荣她妈面前提搬家。 直到一个学期结束,放暑假了,即将开始新学年报名的时候,玉荣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对她妈道出了他们夫妻俩商量的意见。 “要搬你们搬!我一个人住在关王村。”玉荣她妈满脸不高兴。 这怎么可能?老人家肯定得和他们一起生活呀!玉荣和丈夫老苏面面相觑。 玉荣她妈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拥有绝对的权威。此时,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楚明白地表达了她的意思:“搬家的事,等我死了你们再考虑。” 得!这事完全没有了商量的余地。花园镇的房子只能空起来,供老苏中午休息,以及偶尔加班时使用。 因为母亲的言传身教和严加管教,关玉荣一直恪守勤俭持家、厉行节约和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进入豆寇年华时,她也曾想过穿颜色鲜艳、样式新潮的服装,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儿,但她妈总是教训道: “花花朵朵的媳妇,破破烂烂的姑娘。莫穿得妖里妖气的,去招人惹眼!” 无奈,玉荣添置的衣服,只能是蓝的、黑的、褐的、灰的,白衬衣都很少穿,样式也是最普通、最大众化的。别说奇装异服,她连裙子都没有穿过。一年四季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灰不溜秋的。 有了小孩之后,玉荣把这种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传承到了自己的下一辈儿身上。 三个孩子穿的衣服,多半是玉荣和玉荣她妈自己织布,或者从供销社买回廉价的布料,找裁缝做的。毛衣则是玉荣用毛线织的。鞋子呢?是玉荣一针一线纳鞋底,用布头邦鞋面,然后缝合在一起,拼凑而成的。 只要是自己能够在家里做,决不花冤枉钱去买。——这就是关玉荣在料理孩子们穿戴的原则。 遇到同事、朋友、亲戚人劝她,叫她把子女打扮得时尚、漂亮一点儿时,玉荣总是笑着说:“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一个样儿,买那么贵的衣服又穿不破,多浪费啊!再说,屁大一点儿,讲究那些干什么?我们小时候,身上的衣服还不是补丁摞补丁。文化大革命时,讲吃讲穿,还是资产阶级香风毒草呢!” 在生活上向最低标准看齐,在学习上向最高标准看齐。她一直这样教育自己的三个子女。 孩子们学习成绩不好,她会伤心落泪;孩子取得进步,她会热泪盈眶。因为参加工作后一直从事语文教学,辅导孩子们的语文课程她轻车熟路,但辅导数学却有些吃力。为此,玉荣不得不抽出时间和精力,重新温习已经忘记的数学知识,努力做一个合格的“辅导老师”。 家里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是老苏专门孝敬玉荣她妈的,怕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时孤单和寂寞。电视买回之后,打开的时候却很少。家里的大人都怕这东西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影响他们的学习。 加林的竞争对手就是这样一位各方面都很严谨的人。年龄与他母亲相仿,教龄与他的年龄相当。担任初三语文教师及班主任多年,送过多届毕业班。虽然教学业绩一般,但学校“把关教师”的位子却稳如磐石,而且年年都是先进。 面对这样一个女中豪杰,花园镇教育界的“老模范”和“老红人”,加林拿什么去向人家叫板? 满腔的热情。战无不胜的信心。比较扎实的专业知识。再就是大胆的教学改革和实践。 经验不足是加林最大的短板,不过这没有关系。在北京农业大学留校任教的姐姐加花刚刚邮给他了一本书,是苏联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的《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加林相信,只要严格按这一百条建议去做,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就能弥补自己经验不足的缺陷。 就像即将上场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一样,王加林在开学的前几天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甚至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他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当好班主任,如何把初三(1)班带好,争取在一年后的中考中“一炮打响”。 对初三(1)班的学生情况,他是比较熟悉的。班风在初一时还是不错的,现在虽然不良习气较多,也不是完全没有扭转的希望。学生们的学习热情尚可,比学赶超的氛围较浓,成绩好的苗子也有几个——这一点特别重要。 学习成绩拔尖的苗子是冲击中专和重点高中的希望。正如体育比赛中的种子选手一样,这些苗子发挥得好,才能提高升学率。 班了存在的主要问题,还是学生们学习的自觉性不高,组织纪律涣散。上课时总有个别学生嘀嘀咕咕,思想开小差,或者干其他的事情。老师稍微离开一会儿,教室里就叽叽喳喳的,如同打破了麻雀蛋一般,热闹非凡。 王加林已经想好了整治这些问题的策略。比方,他准备采取问卷调查的方式,摸清楚组织纪律性最差的学生名单,然后逐一找这些学生谈话。除了“明查”,他还准备经常性地到课堂上“暗访”。 其他老师上课时,他站在教室外面透过玻璃窗观察,或者从后门不声不响地进入教室,找个地方坐下来随堂听课。如果是自习时间,无论是哪个老师的,他都准备搬个椅子坐在教室里面,带本小说或者文学杂志,边看边守着学生。保证课堂的安静,培养学生专心自习的习惯。 另外,他还准备实行学生干部轮流值班制,充分发挥班干部的作用,让他们把不遵守纪律学生的行为记在《班务日志》上。通过学生管学生,或许能取到更好的效果。在作文教学上,他打算采取一些别出心裁的方法,比方,让学生自己朗读自己写的作文,由老师和其他同学点评…… 总而言之,加林同志感觉新的学年任重道远,做好了破釜沉舟大干一场的准备。 正当他热血沸腾,热情似火的时候,开学第一天就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无异于给了他当头一棒。 一些本来应在初三(1)班的留级生,报名时主动要求转到了初三(2)班。导致初三年级两个班的学生人数严重失衡:初三(2)班人满为患,不得不另外增加课桌和板凳,而初三(1)班学生人数,还没有达到正常的班容量。 尤其让加林感到气愤和尴尬的是,学校领导对这种情况放任自流,不闻不问。那些擅自转班的学生,还包括副校长丁伯华的儿子、教导主任宁均富的女儿,以及本校其他教师的子女、弟妹或亲戚。 日他奶奶的!老子还没有开始教初三,凭什么就认定我不行?面对别人的不信任,王加林只能私下里生闷气。 眼见关玉荣整天喜笑颜开,洋洋得意的样子,他心里更不是滋味。前几天的兴奋和激动,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一直盼望教毕业班,万没有想到,如愿以偿担任初三年级班主任之后,竟然会受这样的窝囊气! 加林不可能强求那些学生留在初三(1)班,也不愿意去找学校领导理论,通过行政命令让留级生各回各班。 强扭的瓜不甜。别人不信任你,不愿意在你的班上,要去投奔关玉荣,你再去把他拉过来,有意思吗? 我王加林没有这么贱。你们看不上我,我还不愿意侍候你们呢!再说,这些逃离的留级生,都是“有门道儿”“有关系”“有后台”的。如果拉回初三(1)班,万一明年中考失利,别人还会怪罪你。到时候,别人就会骂你误人子弟,骂你“没有金刚钻,又揽瓷器活”,责备你耽误了学生的美好前程。这样值得么? 初三留级生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留级”。这些学生只是通过各种途径把学籍留在了初三,能够在初三多读一年。准确地讲,应该叫初三复读生。复读生通常比刚从初二升上来的学生成绩好,理所当然地成为冲击中专和重点高中的主力军。 初三(1)的复读生都“跑”了,王加林只能指望现有学生中成绩比较拔尖的。但是,他盘点班上期末考试的前十名,发现其中六个学生的学籍仍然在初二。也就是说,这六名学生还要在初三复读,明年根本就不会参加中考。 种子选手跑的跑,缓考的缓考,初三(1)班明年的中考凶多吉少啊!与初三(2)班相比,初三(1)班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这是让王加林最揪心和最愤怒的。 但揪心和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你第一次教初三,从来就没有送过毕业班,人家关玉荣是老“把关教师”,多年的业绩摆在这儿。学生家长肯定要选择一个让他们放心的老师呀!谁不想自己的孩子读个好班呢?哪个又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前途和命运作为赌注,交到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做实验品呢? 站在家长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加林心里的怨气又消了不少,有所释怀。再说,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他也亲眼目睹了腊梅和敬文高考落选后,红梅她爸妈——也就是加林岳父母的伤心欲绝和悲观失望。 我们已经知道,三年前,腊梅和敬文参加中考时,因为腊梅“考上”中专又落选,对这个家庭有过一次沉重的打击。他们的祖母就是在那场打击中离开的人世——愿老人家安息! 当时,毕竟还有敬文考上重点高中——孝天一中这件喜事,抚慰全家人受伤的心灵。而三年后的今天,腊梅敬文双双落选。一个止步于预考,一个止步于正式高考,破灭了全家人所有的希望。 这种打击非一般的家庭和家长能够承受。 农民家庭,要想子女有所出息,只有高考这一条独木桥可走。一旦被人从独木桥上挤下来,那就没有了任何指望。这三年,两位老人含辛茹苦,拼命劳作,节衣缩食,把小儿子敬武扔给大女儿和大女婿,咬紧牙关,全力供两个高中生求学,可以说已经到了砸锅卖铁、倾家荡产的地步啊!但三年不计代价的“投资”,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连中专都没有一个人考上,等于是颗粒无收。能不让人伤心么? 红梅她妈整天愁眉苦脸,无声无息,动不动就以泪洗面。红梅她爸一夜之间满头银发,看上去苍老了十年。 腊梅预考落选时,两位老人尽管伤心,感情上还能接受。毕竟她读的是普通高中,又是个女娃娃,争不过别人情有可原。敬文就不一样了,他是正考上的孝天一中,脑瓜子也比他二姐聪明,考得这样糟糕,完全出乎两位老人的意料。 红梅她爸坚定不移地认为,敬文之所以阴沟里翻船,就是因为交友不慎,与金安这几个拜把子兄弟搅在一起,后来又分心谈恋爱,害在了那个“小妖精”手里。 老人家那种“恨铁不成钢”溢于言表,扬言从此与“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决裂,断绝父子关系。看到老伴儿哭哭啼啼的,他也没有好言语:“哭么事哭?有什么值得哭的?那些死了儿子的人家,还不是在过!只当没有生那个狗日的。” 话虽然骂得这么难听,但老人家的心里也不好受。经常坐在堂屋的板凳上,目光呆滞,如同遭到雷击了一般。 高考分数出来之后,敬文的女朋友就不搭理他了。虽然她同样名落孙山,但别人家在孝天城,是城里人,父亲还是部队首长。之前与敬文粘乎和骚情,是“赌”他能够成为大学生。正如当时流行的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我拿青春赌明天。 别人跟你玩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既然“赌”输了,适时撤退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的女孩子都是非常实际的,谈什么爱情,狗屁! 落选与失恋的双重打击,敬文同学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心高气傲的他却不愿意别人看出他的这种痛苦。他甚至故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抵御外人的同情和怜悯,更不愿意接受各种批评和指责。 无论父母多么悲观失望和伤心欲绝,他都视而不见,对他们不理不睬。两个姐姐如果以叹息的口吻,谈起他读高中的荒唐经历,他就先发制人。质问大姐红梅:“你说得头头是道,那你自己怎么也只考了个师范?怎么没有考上大学?”鄙视二姐腊梅:“大姐瞎猫子碰到个死老鼠,读了个孝天师范,能够说我两句。你考了这么些年,还不是连中专都没有考取,有什么资格教导我?我没考上,好歹去见识了一下正式高考,你连预考都没有过,比我更差,更次!” 可怜的腊梅被揶揄得眼泪直流。 暑假期间敬文很少落屋。除了晚上睡觉和一日三餐在家里吃饭以外,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游逛。有时,甚至接连几天不回家。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睡觉,吃饭是如何解决的。敬文他妈担心他会出什么事,就让敬武去街上寻找。 消失几天之后,敬文往往又会突然出现在菜园子里。 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吊儿郎当地走着,像条“大尾巴狼”。不管遇到谁,都不理不睬。哪怕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不应声。回到家里,同样一言不发,对所有的人视而不见,对所有的问话充耳不闻。直接进厨房盛饭,坐在堂屋的饭桌前,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吃饱之后,碗筷往桌子上一扔,点燃一只香烟,叼在嘴里又走出家门,一路吞云吐雾地往街上去…… 高考落选,他似乎没有丝毫的自责心理,更谈不上反省。好像失败的责任不在于他本人,完全是别人造成的。 他长时间不回家,大家就会提心吊胆,一旦他重新出现在家里,大家又都噤若寒蝉,不敢与他交言。尤其是敬文他妈,只要大儿子在家里,老人家总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唉!落选的考生和考生家长都不容易,都是高考惹的祸。但是,如果没有高考,这些普通人家又没有任何希望和盼头。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两个当老人的又开始为“高考败将”们的下一步安排发愁。与大女儿红梅和大女婿加林商量之后,觉得还是应该让他们去复读,继续向“商品粮户口”发起冲击。 就这样,开学之后,敬文走进了孝天地区实验中学,腊梅则去了敬文刚刚毕业的孝天一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在支行年度工作会议上作主题工作报告时,严锋清情绪高涨,声音宏亮。那慷慨激昂的言辞,鼓动性极强,让每一位干部员工都觉得,完成市分行下达的各项目标任务是“小菜一碟儿”。大家对孝北县支行的未来和前途充满了希望,信心倍增地认为,支行在新的领导班子带领下,能够快速发展,后来居上。 事实上,这个击鼓吹号、加油打气的人,自己心里一点儿底数也没有。无论是存款增加、贷款收息、营业收入、经营利润这些发展指标,还是资产质量、案件防控这些管理目标,完成的难度都很大,有的根本就没有完成的可能。对于这一点,严锋清心里非常清楚。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不可能在孝北县支行干到年底,肯定会在中途远走高飞。任务完不完得成,目标能不能实现,与他屁不相干!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坐在主席台上怎么能够这么讲呢? 领导讲话都是这样的:即使危机四伏,也要说形势一片大好;哪怕公司明天就有可能破产倒闭,他还得画饼充饥,让员工对公司的前景满怀信心。话是说给别人听的,目的是让别人撅起屁股往前奔,撸起袖子加油干。至于领导自己,完全可以有他们自己的“小九九”。 严锋清的“小九九”是什么呢? 调动的事情拜托给那位高高在上的总行副行长之后,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能不能办成,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不过无所谓呀,反正是骑着驴子找马,办得成,或者办不成,没多大关系。能够调总行那是锦上添花,从此开启职场的新征程。不能调总行,对他的事业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全当大姨子没有提供这条情报的。在孝北县支行当行长,或者回孝天分行当科长,一样有头有面,同样能够让人刮目相看。 哪里的黄土都可以埋人! 人图名,树图荫。当官的除了图名以外,通常还会图利。能够做到名利双收,才是当官的最高境界。严锋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和a银行众多分支机构的“一把手”一样,走马上任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盖楼。 盖楼——尤其是修建高耸入云、巍峨气派、金碧辉煌的金融大厦,打造一个城市地标性建筑,银行行长们往往情有独钟。 楼盖起来之后,犹如为自己修建了一个成功的纪念碑或事业的里程碑,名,肯定是有了。将来无论是银行内部员工,还是社会上的其他人,睹物思人,谈论起来都会说,这是某某行长手上盖的大楼。利呢?那更不用说。地球人都知道,搞基建油水是最丰厚的。 恰好a银行孝北县支行新办公地址的地皮已经买好了,等着修建营业办公大楼。瞌睡遇到枕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不过,严锋清慎重考虑之后,却放弃了这块肥肉。 主要还是时间上不匹配。修建支行新大楼,少说也得一年半载,而他随时都有可能接到调令。开工前还有一大堆复杂的手续要办。等跑完这些手续,或者连手续还没有跑完,他说不定就该走了。如果这样的话,所有的努力就为别人作了嫁衣裳,不值得。 再就是支行刚刚在基建上栽了跟头。如果再建大楼,肯定会引起社会各方面的关注,上级行更会鼓起眼睛盯着,照得特别紧,即使有水浑,他也不敢趟。他严锋清可不愿意步钱钟元和赵国栋的后尘,为了那么几个小钱,断送自己的远大前途,太不划算。 让那块位置偏僻的地皮闲着吧,他才不会去捅马蜂窝呢。 但是,自己既然在孝北县支行当行长,总得在这里留下一点儿痕迹,让后来的人们念叨念叨吧! 眼望着光秃秃的银行大院,严锋清灵机一动:何不栽花植树种草,好好地美化一下银行的生活和办公环境? 对!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中央不是提倡绿化祖国么?符合政策,顺应潮流,造福员工,绝对能为自己的好名声加分。就这么干! 他先把自己的想法与副行长林辉进行了交流。林辉也觉得挺好,并进一步建议,在办公楼的走道上摆放花盆和绿色植物。 很快,支行请来了孝北县花木公司经理,随同花木公司经理一起来的,还有园林绿化专家。 严锋清亲自与他们进行沟通,详细阐述了绿化银行机关的意图。要求对方整体规划,高标准设计,高质量施工,打造孝北县机关绿化的“样板工程”。 花木公司经理自然求之不得。孝北县成立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重视绿化、这么舍得“烧钱”的主儿。喜出望外的经理对严锋清的远见卓识大加赞赏,恭维他是开明的行长、有品味的行长、非同一般的行长。 “如果孝北县每一个单位都像严行长这么重视绿化工作,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孝北县城建设成为国家园林城市!”花木公司经理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绿化方案敲定之后,施工随即开始。 一个星期之后,整个银行大院焕然一新。原本光秃秃的十几亩土地,被枝繁叶茂的大树、五颜六色的花朵和绿格盈盈的草坪点缀后,充满了生机。如同多年留着光头的和尚,突然满头黑发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似的,人们都快不认识这个地方了。 夏天来临,尽管高温和酷热跟往常一样,但大家明显感觉生活和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中要舒服得多,空气也要清新得多,不像往年那么烦躁和难受。清晨和傍晚,职工家属们还能站在树阴下或者花坛边做香功,打太极拳,拉话聊天。办公楼各楼层的走廊上也是花团锦簇。所有人都认为,严锋清做了一件为民造福的大好事,因此对他赞誉声一片。这个时候,人们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谈起支行刚搬迁时,赵国栋精心打造的“厕所工程”。 前后对照,两任行长在“政绩”上的差距,就体现得比较明显。大家都觉得严锋清更大气、更靠谱儿,甚至用不恭敬的口吻,对赵国栋嗤之以鼻。 “建个茅房,他还天天现场监工,指手画脚。动不动就把做工的训斥一通,搞得别人无所是从,完全没办法施工。”有员工这样评价赵国栋,“再看看人家严行长,方案一定,要求一提,施工现场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影儿。最后还不是做得蛮好!当领导的,就应该有当领导的气度,把握好大原则、大方向就行了,有必要去为那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斤斤计较么?” 牛刀小试,竟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让严锋清坚定了为员工做好事、做实事,以赢取良好口碑的信心。 身在职场,当官的通常都是眼睛朝上,想方设法引起上级领导的关注,特别在乎上级领导对自己满意不满意。而让上级满意的关键,就在于各项经营管理目标完成得好不好,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出政绩。 严锋清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接到孝北县支行代理行长的任命之后,他也曾想到过通过组织存款、发放贷款、增加各项业务收入、减少亏损、争取盈利来改变支行的落后面貌。在孝北县这个小天地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业绩。但是,在马不停蹄地调查走访、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市场调研之后,他发现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了。或者说,那是一条根本就走不通的死胡同。 孝北县基础太差,经济体量太小了。无论怎么努力,就算a银行在孝北县争取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市场份额——打下半壁江山,在市分行也拣不上筷,领导不会特别重视和关注。 老鼠的尾巴,怎么打也肿不起来。与其做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不如改变工作思路,在支行搞些基本建设,为老百姓谋点儿福利。中国共产党的宗旨不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么?他觉得自己努力的方向没有错。 虽然这样做要花不少钱,但省下这些开支,支行还是不可能扭亏为盈。亏一千万是亏,亏一个亿还是亏,总是改变不了亏损的性质。反正亏损都是挂在账面上,肉烂在锅里,能花的钱,为什么不多花一点儿呢?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更何况,他也没有准备在孝北县支行长搞,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拍屁股一把灰走人。 “绿化工程”的赞歌余音袅绕,严锋清又提出了另一个基本建设议案:在银行大院车库他不想管这个狗屁“基建工程”了。 严锋清劝他冷静,就事论事。遇到什么问题,就想办法解决什么问题;需要什么手续,就去补办什么手续。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严锋清打电话把王加林和叶卫国叫到行长室,安排部署了下一步的工作。修建会议室的事情,由李金林副行长总负责和总协调。城建局那边儿,由支行办公室负责搞定;公安局消防大队那边儿,由保卫股负责搞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办妥相关手续,争取早日复工,保证新的会议室在支行成立两周年之时投入使用。 “该吃饭就吃饭,该派烟就派烟,该花钱就花一点钱。你们使什么招儿我不管,但必须把该拿的许可证拿回来,而且要快!”严锋清有些蛮横地下了死命令。 办公室和保卫股恰好都属李金林分管,协调起来比较方便。 王加林和叶卫国走出行长室,又来到李金林的副行长室,商量具体行动计划。 李金林提议,把标志车和司机小唐抽出来,近段日子专门跑这件事情。所需费用可以“先斩后奏”,用了之后再请示汇报。 开了这样的绿灯,叶卫国的积极性一下子调动起来了。他拍着胸脯保证:无论多么困难,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一个星期之内,一定把狗日的消防大队拿下! 王加林却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按办公室内部分工,跑城建局的事情,应该由副主任余丰新负责。他回去之后,还得把这活儿再布置给余丰新。至于余丰新会不会下气力地跑这件事情,他心里没有底。 自从办公室分工调整之后,余丰新思想上的疙瘩一直没解开。每天上班总是吊着个脸,很少见他笑过。做事也不如以前那么积极主动,一般都是被动地听从王加林安排。加林推一下,他就动一下。不推,他就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看报,或者发呆。 “绿化工程”施工期间,有一天半夜里,加林家里客厅的吸明事情很快就会得到处理,再多说,也没什么意思。 第二天盼了一整天,并没有等到关金宇的项目经理。 第三天和第四天,跟第二天的情况一模一样。 加林家里的客厅只能靠昏暗的壁灯照明,摸了好几天的黑。 更糟糕的是,由于吸,今天客人太多了,只剩下两个小姐。 规划股长脸一沉,很不高兴地问:“我们四个人你安排两个小姐,什么意思啊?” 娱乐城老板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提议:“要是你们觉得小姐不够的话,我可以到隔壁歌厅借两个。” 司机小唐见状,马上站起身说:“我对唱歌跳舞没兴趣,去一楼洗个头。” 这样一来,就只差一个小姐了。 余丰新不知是想节约点儿费用,还是力图洁身自好,他也借杆下河,对娱乐城老板说:“借小姐多麻烦啊!两个足够了。让她们陪好我的客人就行,我不需要。” 老板连声道谢,满脸负疚地离开了。 两位小姐于是很懂事地坐到了规划股长和那个小伙子的大腿上,开始给他们斟酒,问他们喜欢唱什么歌。 余丰新唱歌总是五音不全,但出于礼貌,他还是拿起话筒,率先点了一首《把根留住》,作为东道主,抛砖引玉。 音乐响起之后,余丰新示意两个小姐陪客人跳舞。规划股长和那个小伙子很快就被小姐拉进了舞池。 余丰新异常投入地唱着,呼唤“留住我们的根”。 小姐们一边跳舞,一边笑他是“太监的呐喊”。 规划股长的兴致也慢慢调动起来了。他先是勾肩搭背地跳。没有一会儿,两只手就到了小姐的背后,开始搂抱着跳。脸也贴到了小姐的粉面上,还时不时如啄木鸟一样,在小姐的脸上啄一口。 小姐也不避让,笑眯眯地骂他坏,甚至偷偷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裤裆。规划股长于是噘着嘴巴,去找小姐的芳唇。两人就肆无忌惮地接起吻来。规划股长索性掀起小姐的上衣,张开嘴巴,如同一头嗷嗷待哺的羊羔左右寻找…… 余丰新用眼睛的余光看到这一切,不禁暗自发笑。白天人模狗样、拿腔拿调的规划股长,现在居然如此丑态百出。 《把根留住》唱完后,余丰新看客人们的心思已不在唱歌跳舞上,就建议他们去三楼做个保健。 小姐们随声附和。 规划股长和那个小伙子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余丰新目送两位客人被小姐簇拥着上楼后,自己下到一楼,找到司机小唐,叫他去前台买单。 “有没有特服?”准备结账时,老板娘问道。 司机小唐摸头不是脑:“什么特服?” 老板娘笑了,接着说:“还是我自己来问吧。”于是拿起电话打到三楼,询问刚刚上去的两位客人有没有特别服务。证实都有特别服务之后,她就很麻利地开好账单,交给司机小唐。 因为有“特服”,在计时保健按摩服务的基础上,每人多加了两百元钱。 司机小唐这才明白过来,所谓“特服”就是和小姐苟合,实质性地“放炮”。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突然感觉心里酸溜溜的。 正准备交钱时,又来了两位结账的客人。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提议:“现在有小姐了,大哥要不上去洗个澡?再做个保健。” 面对老板娘的盛情邀请,司机小唐有点儿动摇,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余丰新。 余丰新面有难色,不好答应,也不好拒绝。 正犹豫不决时,两个妖里妖气的小姐走了过来,一人挽住司机小唐的胳膊,一人拥着余丰新,不由分说就往楼上拽。 两人半推半就地上了楼,分别进入了两个不同的房间。 余丰新非常明白接下来将要干什么。他面红耳赤,心里还是有点儿慌。这种勾当现在虽然当下比较普遍,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一旦被公安局抓了,或者不慎传播出去,事业、家庭和个人前途就可能遭到毁灭性打击。弄不好就身败名裂,从此在社会上无脸见人。 还有,这些小姐**为生,接客无数,身子肯定不干净,会不会感染上艾滋病,或者什么其他的性病? 余副主任有点儿后悔了,蒙发了退缩的想法。但同时,又有另一个余丰新在一旁怂恿打气:花香街实行封闭管理,安全得很,不会有什么事的。县政府罩着呢!你还担心什么?每天出入花香街的该有多少人?大家都在这里寻欢作乐,都没什么事,未必你余丰新点子就那么低? 这样胡思乱想着,他又带着侥幸的心理留了下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放学之后,加林打开房门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提起煤炉子上的烧水壶。很不幸,蜂窝煤眼儿全是黑的,一点儿红光也没有。——中午封的煤根本就没有燃着。 这次买回的煤太差劲了。也不知是煤的质量有问题,还是掺的泥土太多,封炉子经常失败。加林只好把炉子提到门口,用铁撮箕装了些木柴、旧报纸和煤块出来,重新开始生炉子。 方红梅走出办公室,看见丈夫蹲在炉子边忙碌,司空见惯的样子,什么也没说,独自走进他们的厨房——加林以前的寝室,切肉,削冬瓜皮,掰豇豆,剥大蒜,准备晚饭的菜。 炒菜前的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敬武也从食堂把米饭拿回了,但炉子还是没有生着。炉膛里的木柴都成了灰烬,煤球却没有燃烧起来。加林面对不争气的煤炉子,气急败坏,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把菜拿到食堂去炒吧!我实在是太饿了。”红梅提议说。 加林稍作迟疑,想了一下,也别无选择,只得放弃重新生炉子的打算。他和红梅一起回到屋里,拿的拿盘子和碗,拿的拿切好的菜,前往学校食堂去借灶做饭。 今年住校的学生骤然增多,主要是初三年级的,食堂仍然负责为学生蒸饭,菜则由学生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通常都是瓶装的咸菜,臭豆腐、酸豇豆、咸萝卜之类的,一瓶咸菜管好几天。 看到这儿,细心的读者可能会产生疑问:学校不是已经给加林和红梅重新分配了住房,他们不是搬到了体育老师程彩清家的隔壁么?怎么还会在加林原来的宿舍里做饭?而且在方红梅的老宿舍里睡觉? 原因很简单:由于他们要在新分配的房子里油漆家具,因为受不了油漆刺鼻的气味,又担心挥发物对红梅肚子里的胎儿产生影响,征得学校领导同意,暂时搬回“故居”住一段时间。 好在他们腾出来的两间屋是准备分配给新调来的两个女教师小晏和小黄的,而小晏和小黄的家都在花园镇,并不是非住校不可。他们回迁“故居”,取得了两位姑娘的理解和支持。 油漆师傅是英语老师赵乾坤的小舅子,姓潘。促成这单生意的中介人,自然也是赵乾坤。双方约定的合作方式是“半包”,也就是通常讲的“包工不包料”。油漆家具所需要的原材料,比方调和漆、底漆、中层漆、面漆等涂料和辅助材料,由甲方王加林负责购买。乙方潘师傅只管施工,共收工钱35元。 本来讲好潘师傅隔一天来做一次,搞个四五次就差不多了,全部工期不会超过十天。但开工之后,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潘师傅并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好几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儿。 涂料是由潘师傅代买的,一共花了40元钱。辅助材料呢?他今天要汽油,明天要松香水,一会儿要催干胶,一会儿又要牛皮纸……加林是个外行,只能拿着潘师傅写的纸条,骑着自行车一次又一次地往花园镇跑,严格按要求的名称和数量采购。 花钱如流水! 领八月份的工资时,方红梅坚持让邹贵州扣钱,偿还了一部分借款。结果,油漆家具时手上的钱就不够使,不得不找邹贵州预支九月份的工资,又欠下别人一个人情。现在半个月过去了,家具刚上完第二道漆,搬回去住肯定是不行的。 加林曾承诺占用“故居”时间不会超过20天,看来他又要食言了。他于是找赵乾坤老师催促。 赵老师显得很无奈,笑着解释说,他小舅子同时做着好几家的活儿,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难免顾此失彼。特别是那些马上要结婚的人家,时间上要求就更急一些。 “反正你们老夫老妻了,早几天迟几天也没多大关系。慢工出细活儿。这样一边做,一边干,油漆的效果还好些。”赵乾坤反过来安慰王加林。 问题是,新屋里的老鼠特别多。因为没有人居住,这些“高客”在家里东奔西跑,横冲直撞,寻欢作乐,遍地遗矢。堆放在墙角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已经被它们糟蹋得不像样子。 为了惩治这些可恶的家伙们,加林就去花园镇买老鼠药。价钱倒不贵:三角钱四包。其中三包用绿纸包着,一包用红纸包着。卖药的老头告诉加林,绿纸包的是让老鼠吃的,红纸包的是让老鼠闻的。下药时,必须把两种药混合在一起,这样才能收到较好的效果。 买回老鼠药的那天,潘师傅正好在施工。当加林向潘师傅炫耀下药的诀窍时。 潘师傅笑逐颜开,非常肯定地说:“你上当了!只有那包红纸里面的是真药,绿纸包的全是假的。” 加林惊诧不已。 “你若不信。我把绿纸包里的药吃掉,看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潘师傅为了进一步论证他的判断,提出了以身试“药”的建议。 加林当然不敢让别人去冒这个险。不过,真药假药混合投放,还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老鼠再也不像前期那么猖獗,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了。屋子里或者附近,还会时不时出现它们的尸体。 工期延误让加林面临的另一个挑战,就是家里的煤所剩无几。他得考虑去花园镇买煤的事情。 去哪里借板车呢?煤买回后,又放在什么地方?放在新屋里吧,油漆还没完工,肯定对施工的妨碍。放在临时住的地方,过不了几天又得往新屋里搬,多一趟麻烦。前段日子,东西搬过来又搬过去,已经让他非常恼火了。——他和红梅都被折腾怕了。 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加林和老婆相跟着,已经来到了学校食堂门口。 会计邹贵州、初三英语老师关金桥、门卫老宁、司务长小朱和聋子罗师傅围在学生们搁饭盒的水泥台子四周喝酒。菜是用铁盆子装着的。一盆萝卜,一盆白菜,一盆茄子,还有用塑料袋装着的油炸花生米和兰花豆。白酒倒在一个老花碗里,转着圈轮流喝。 看到加林和红梅,大家吵吵嚷嚷地要他们也来喝两口。 加林谢绝了大家的好意,又向司务长小朱提出借用食堂锅灶炒菜的要求。 小朱满口答应着,吩咐聋子罗师傅进食堂帮忙。 油盐酱醋都是用的食堂的,这让加林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这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冬瓜烧肉做好后,他从食堂碗柜里拿了个瓷盘子,盛了一半送到门口的水泥台子上,供大家开荤。 邹会计端起装有白酒的老花碗,塞到王加林面前,打架似地非要他搞一大口。 盛情难却,加林只好接过碗喝了一口,又从撕开的塑料袋里拿了几颗花生米,一边往口里扔着,一边回食堂继续炒菜。 菜全部炒好出来时,加林看见新邻居程芸抱着女儿月月站在水泥台子前,正在对关金桥老师说着什么。 一问才知道,她让金桥老师把寝室的钥匙给她,说是自己晚上准备带着月月在金桥老师的寝室睡觉,明天一大早好去花园镇赶车。 这一奇怪的要求,让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特别是关金桥老师,脸红得像关公。他这人绯闻本来就多,程芸抵着众人的面说这事,让他感到特别难堪。 关金桥和邹贵州都是关王村人,本来都可以回自家吃饭。搞不清是什么原因,两个人今天都没有回家。 邹贵州在学校里蹭饭,多半是想去程彩清老师家抹牌赌博。关金桥没有这毛病,但学校里有他的一间宿舍。他有时在学校里过夜,或者在那间斗室里干他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是单身汉么?当然不是。他有老婆,有父母,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只有三岁。但他似乎不喜欢在家里呆,就是人们通常说的不怎么顾家。 金桥在家里是独苗,他父母一生只养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把他当成心肝宝贝。这也惯出了他一些坏毛病。从小到大,他好吃懒做。在家里横草不拿,直草不拣。高中毕业后,他在关王村小学寻了个民办教师的差事,又娶了邻村一个女娃当老婆。结婚最初两年,小夫妻感情尚可。时间一长,就有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据村里人和熟悉他家情况的人讲,主要还是由于金桥嫌弃他老婆引起的。他有时说老婆不孝顺,不守妇道;有时说老婆不勤快,不会理家;有时说老婆不会打扮,土里土气的…… “他这都是胡说八道!”邹贵州每次议论起关金桥的家事,总是表现得愤愤不平,“他老婆要多贤惠就有多贤惠,牌面也比他强,恰恰是他这个大男人,没有人味,不做人香!” 邹贵州说,金桥当民办教师时,工资都是一个人拿着用,从来不交给家里。他老婆有时来月经了,没有钱买卫生纸,不得不伸手向公公婆婆要。金桥总是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还在衣服上喷香水,见到年轻女人眼睛就跟着别人走,认得不认得,都主动与别人打招呼,对着别人又点头又哈腰。特别是到牌坊中学来当代课教师后,他又不是班主任,却动不动就跑到女学生家里去走访。深更半夜在外面鬼混,每天都是十一二点钟才回家。学校里给他分配了宿舍后,他有时就一个人在学校里,夜不归宿。暑假期间正是农村“双抢”,又要割谷,又要插秧,金桥他爸和他老婆都在畈里忙,他却躲在学校睡大觉。学校师生中一直在传言,金桥老师经常把女学生叫到他宿舍里补课或者谈话,对此颇多微词。 现在,程芸又要带着月月到他宿舍里过夜,这就让外人更不好理解。程芸的家不就在校园里面么?为什么她不住自己家,而要到金桥老师这儿借宿? “你是不是跟彩清吵架了?”为了弄清程芸提出这一奇怪要求的原因,同时给在场人一个交待,金桥这样猜测。 程芸没有正面回答。她说因为明天会起得很早,单独住在金桥的宿舍里,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你绝对是跟彩清闹了矛盾的!”学校会计邹贵州非常肯定地断言。 关金桥于是说他待会儿要加班,批改学生单元测验的试卷,会弄得很晚。他自己要在学校里过夜,因此宿舍不能外借。 程芸没要到钥匙,就抱起月月,转身往学校大门的方向走。 大家都好言相劝,司务长小朱、聋子罗师傅甚至撵上去拦阻,但程芸执意要走。 方红梅把端着的菜交给王加林,紧赶几步到程芸身边,争抢她手里的月月。 程芸却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一定要离开学校,甚至委屈得大哭起来。 邹贵州示意门卫老宁去锁学校大门。 老宁得到指令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程芸的前面,进门房拿出钥匙,把铁栅门上的大小出口都锁死了。 程芸见没有办法出去,又有这么多人在劝阻,她就把抱着的月月放在下来,哭闹得更凶了。她说自己与彩清两个人性格不合,三天两头闹,以往总是自己心太软,这次一定要与他分道扬镳。 “反正又没拿结婚证,好办得很!”她大声地喊叫着。 程芸闹得正带劲的时候,彩清老师从家里走了出来。他手指着老婆破口大骂:“你个臭婆娘,就是他妈的贱东西!你今天要是不走,就是他妈的婊子养的。” 邹贵州赶紧过去吼程老师,责备他不该骂得那么难听,叫他去把月月抱回家。门卫老宁、司务长小朱也过来劝说。 程彩清用十拿九稳的口气,非常有把握地说:“你们不要劝她,越劝,她越来劲。你们都莫理她。老宁去把铁栅门打开,让她出去。她到校门口转两个圈儿,就会自己乖乖地回来的。” 门卫老宁将信将疑。但是,没有邹会计的明确指示,他也不敢擅自去开门。 因为大伙儿都围到彩清老师这边儿了,程芸身边只剩下方红梅一个人。她哭喊叫骂的声音明显小了,一边抽泣,一边抹眼泪。 方红梅趁机把程芸母女俩拉到她的宿舍。进门坐下后,程芸的情绪平缓了许多。月月则开始在红梅老师的房间里到处乱翻。 方红梅安顿了程芸几句,就去办公室另一头——他们的临时厨房里吃晚饭了。 扯劝的男人们这时有了闲暇,询问彩清老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才还听到你在教月月唱歌,《妈妈的吻》——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呢?”关金桥有些奇怪地问。 “又没为什么!她炒菜,我在喝酒。月月不小心把汤搞泼了,身上的衣服油了。她指着我的额头就骂。人恼火,就捅了她两拳头。”彩清老师气呼呼地描述事情经过。 “就这啊!我看你们是太快活了。”邹贵州揶揄道。 大伙儿一听说是这么个事,也都笑着离开了。回到食堂门口的水泥台子前面,继续喝他们的酒。门卫老宁把铁栅门也打开了。 加林和红梅吃过晚饭,收拾完毕,已是暮色四合。他们相跟着回到红梅的宿舍。程芸和月月仍在里面。 程芸手里拿着收音机,正在上一个被月月拧掉的螺丝。月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努力与她妈妈争抢收音机。 程芸上好螺丝后,就把收音机往桌子里面放,不让月月碰,怕她又弄坏了。月月于是又哭又闹,脚乱踹,手乱打,把桌子上的、钢笔、梳子、搪瓷杯扫得满地都是…… 看到女儿把本来很整洁的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程芸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加上外面已经断光了,王加林提着两只塑料桶准备出去提水,显然是要洗澡睡觉的架式。程芸觉得继续留在这里不是很妥当,只好起身告辞。 红梅又劝说了几句,就目送程芸母女俩离开了。 加林今天运气不错,居然在学校食堂里提到了两桶热水。不然的话,他们夫妻俩又得洗冷水澡了。 水刚提回,还没来得及倒进脚盆,邹贵州和关金桥一前一后,大声议论着什么,走进了方红梅的宿舍。 他们显然喝高了,浑身酒气,进门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人坐在床上,准备与加林夫妇摆龙门阵的样子。 红梅翻找茶杯,准备给他们倒水,却被邹贵州阻止了。邹会计开玩笑说:“莫客气!我们说两句话就走。不影响你们两口子洗鸳鸯浴。” “还鸳鸯浴!这盆里装得下吗?”加林打趣地反问。 “程芸呢?回去了?” 方红梅回答:“拿不准是不是回去了。反正已经走了。” “莫管他们,别为他们的事劳神。”邹贵州向来口无遮拦,“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屁大点儿事,闹得鸡飞狗跳的。我们说正事。” 他停了下来,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关金桥:“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吧!哪个说都是一样。”金桥回答道,舌头舔了舔嘴唇,力图把两颗龅牙盖住。 这个关王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因为在英语方面有些特长,被缺少英语教师的牌坊中学聘用。虽是代课教师,收入还是比在小学里高多了。学校领导还让他兼做出纳员,与邹贵州相互制约,一人管钱,一人管账,规范账务管理制度。今年,金桥老师还毛遂自荐,担任了初三毕业班的“把关教师”。 见学校会计和学校出纳同时上门,说话又吞吞吐吐的,加林估计他们是来索要账债的。会不会是学校领导逼着他们还钱呢? “是这么回事,部队后勤处王处长有个儿子,今年从花园镇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想到我们学校来复读。看能不能放在你们班上?” 原来是这!开学十几天来,加林一直在为学生插班的事情而纠结。由于初三留级生都投奔关玉荣,去了初三(2)班,初三(1)班的学生数量相对较少。学校领导就三天两头找王加林,要他接纳一些通过各种关系找来的插班生。 加林的反感情绪是可想而知的。成绩好的留级生都到初三(2)班,来路不明、摸不清底数的三教九流就到初三(1)班,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由于来找他的,要么是学校领导,要么是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加上初三(2)班已经满员,而初三(1)班还有安插学生的空间。碍于情面,他还是有选择地接纳了几个插班生。不过,如果是副校长丁伯华介绍的,他一个也不要! 几天前,丁伯华为一个叫王伟的学生插班,找了关玉荣好几次。关玉荣一直没有答应。理由是,她已经从侧面了解到王伟特别调皮,是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而且身体壮实,块头儿大,不好管理。 丁伯华于是又去找王加林。 “怎么?初三(1)班硬是个渣滓班?什么乱七八糟的学生都往里面塞!”加林没好气地质问。 丁伯华说,何伟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特别老实,成绩也说得过去。 “你们当领导的说话还算不算数?一直强调各班的留级生保持不动,你们却偏让初三(1)班的留级生到初三(2)班。现在又把那些没人要的丢货,塞到我们班上来。还有没有一点儿公正和正义?” 丁伯华一脸尴尬。他言不由衷地解释道,留级生转班,不是学校领导的意思,是暑假补课时,学生自己坐岔了的。 “是让学生自由选择,还是听学校领导安排?” “领导安排——领导安排你不听嘛!”丁伯华强词夺理。 他又扯理由说,初三(1)班留级生太多,全部留下来,教室里也坐不下啊。 “坐不下,可以再调剂。总不至于让初三(1)班百分之八十的留级生都到初三(2)班吧?既然明知初三(1)班教室坐不下,又为什么要往我们班安排插班生?”加林已经说到了火气头子上,完全不管不顾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不信任我,可以不让我教初三。何必这样欺负人!王伟也好,张伟也罢,也不管他老实还是调皮,既然关玉荣不收,我同样不要。不要不要!坚决不要!就是不要!” 丁伯华一下子懵了。他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甚是尴尬。为摆脱困境,提高嗓音打了几句官腔,就灰溜溜地走了。 刚刚给过副校长丁伯华难堪,现在邹贵州和关金桥又为同样的事情来找,加林感觉有些为难。但是,想到邹贵州在借钱和安排住房等方面,都给过自己关照,关金桥又是初三年级的任课教师,完全不给他们面子,加林也觉得过意不去。 “王处长的儿子叫什么名字?”他例行公事地问。 “王伟。” “王伟?”加林瞪大眼睛,“是丁伯华介绍的那个王伟吗?” 邹贵州和关金桥同时笑着点点头。 “这肯定不行!”加林进而问道,“是丁伯华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邹贵州拍着胸脯解释说,这事跟丁伯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金桥老师说,王伟的父亲王处长是他们关王村的老熟人,他们打过多年的交道,关系还不错。 “教师节那天,王处长来我们学校,与我聊起了王伟读书的事情。希望我找找你,帮个忙,收下他儿子。”邹贵州补充说。 这年9月10日是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牌坊中学把学区内各村的支部书记和附近驻军的部队首长请到学校召开座谈会。 名为座谈会,实际上是鸿门宴,借机让这些地主老财们出点“血”,拿出一点儿尊师重教的实际行动。发出的请柬上都赫然印有“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几个提示性的标语。 结果,村支书们来时都没有空着手,总共交纳捐款1500元。驻军部队送来了一块“弟子事师,敬同于父”的玻璃横匾和六个开水瓶。首长们还承诺,向学校捐赠一副单杠和一副双杠,供学生们体育锻炼。 据说,代表部队来慰问的首长就是王处长。 这样看来,是否接收王伟同学,还会影响到部队与学校之间的关系。事关军民共建,加林不能不慎重考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