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朱颜》 正文 1.楔子 穆乾福二十八年,正月十六。 大红色的锦步帐自皇城正阳门起,沿金陵永乐大街,一直延绵至城外十里有余。春日暖,粉白嫩红的桃花开了一树又一树,点点飞落在步帐上,匿藏在后的宫人马上用雀翎扇拂了去。 金陵城十里外,紧接在锦步帐后,沿路两列排开的,是城中皇亲贵胄c世袭权臣的彩棚。这些彩棚,都是极华贵精致的,每顶彩棚上都飘着各色彩带,棚前则坠了大红色薄纱,从外看去,并不能看清那里面的人样儿,这样一顶一顶的连着去,又是好几十里。 彩棚内,是南穆朝中诸位王公贵胄家里尚无品位的女眷,此刻都着了盛装,由族中最长之辈领着,跪在棚内。人虽众多,四周却是针落有声,安静无比。 过了午时三刻,一阵马蹄声由远渐近。 清脆的鞭鸣打破了四周的安静,不一会儿,一名威仪万千的执金吾纵马而过,每十数米便鸣鞭一下。 “这是要来了” 四下里无人言语,但彩棚内各贵夫人c贵女却都在心里默念。“来了。” 两骑执金吾并肩飞驰,再次鸣鞭。 一刻之后,传来鼓声三响,首先出现在前头的,是次清道率府折冲都尉。他骑着高头大马,身背长弓,腰悬弯刀,后领三十骑兵,其中十八人执槊,九人挟弓箭,三人持弩这过去后,是六面迎风招展的巨大龙旗,执旗者戎服大袍,每面龙旗前后各有两名骑兵护卫,再后面,又是持槊c弓箭相间的骑兵,再后面,是五色旒旗—— 足足有半时辰多,前头的仪卫才走得七七八八,内命妇擎着金黄缎曲柄绣宝相花伞c红罗绣宝相花伞c孔雀扇c雉尾扇等一一走过。※ 隆隆声响起,两条大红绸结花球带先出了步帐,后面牵着的,竟是一副六十四人抬的巨大棺椁! 那是副金丝楠木做的大棺,顶上羽葆盖之。整副棺椁通体上下雕了九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每只凤凰的羽毛都镶了金,凤目上饰以玛瑙红宝石,日光一照,熠熠闪闪,让人看得眩目。棺顶上盘着一条木雕巨龙,龙首向上,龙嘴大张,嘴里嵌了一颗足有人头大的夜明珠,在羽葆的阴影下,发出月白色的冷光。 “送,大长公主使燕!一叩首!” 大棺之后,一乘双马立乘车舆紧跟其后,仪官立于车上,大声唱道。两旁彩棚里的贵妇贵女,整齐地叩了下去。 “送,大长公主使燕!二叩首!” 立车驶过,后面是一辆奢华无比的四马安车,四角缀了金铃儿,每个金铃下站着一名戎袍侍卫,车顶上c车窗上饰着串串大红缨络,车壁漆红嵌金——这才是南穆朝大长公主所乘之车。 “送,大长公主使燕!三叩首!” 仪官再唱,彩棚众女三拜——就在安车驶出锦步帐的一刻,融融春日下,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吹得龙旗翻飞,纱幔卷起。前头的马队在狂风中受惊,瞬间百马嘶鸣,任凭将士如何催促,皆立在原地不肯再前进一步。这狂风来得奇怪异常,所有人都不禁恐慌地抬头张望。 只见天边忽然像火烧起来似的,红了半个苍穹。从那红彤彤的东边天上,飞来一龙一凤,龙凤所过之处,狂风呼呼,尘沙漫天飞舞。坐在车里的大长公主听见外面异动,便撩起帘子站到车外,那一龙一凤看见公主,仰天发出一声鸣叫,朝公主直冲而去! 在场所有人被唬得目瞪口呆,围在车旁的亲兵马上冲向公主,想要保护她,却被狂风吹得马匹双蹄立起,竟不能再往前一步。众人眼睁睁的看着一龙一凤朝大长公主猛冲而去,那凤展开双翼,便遮了半边天,那龙不知为何,十分狂躁暴怒,将安车盘在身内,仰头一声龙啸,车外众马便全部前蹄跪地,对它俯首称臣,而彩棚内的贵女们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还有不少人被惊惶地小声啜泣起来。 反观大长公主,倒一点也不怕。她才十五c六的年纪,仰头立在车前,狂风吹得她衣袂飘飘,飞沙走石中,没人看清她样子,但只听到她娇喝一声,“天女在此,不得狂傲,去吧。” 说来也奇,一龙一凤听到她的呵斥,瞬间便收了气焰,狂风骤停。龙凤绕着大长公主飞了九圈,然后龙啸九天,凤鸣长空,向前头那五彩夺目的棺材一头撞去。巨龙撞入棺材顶上的那条木雕盘龙,火凤则隐进饰金凤凰,整个棺椁红光冲天 穿黄袍的小人儿,按着书念到“红光冲天”四个字,便停了口。 边上伺候的女官以为他口渴,赶紧捧上一杯羊奶,要喂他。可那小人儿却摆了摆手,他脸上稚气未退,此刻却皱起眉头,活像个小大人。这孩子转头,问身后斜靠在雕金榻上的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皇奶奶,您当年使燕的时候,当真有这么大的排场么?” 老夫妇哈哈一笑,将他抱在膝上,接了女官手上的羊奶喂给他。“侓儿想知道?” “皇奶奶告诉孙儿吧。” 那老妇人微微一笑,“除了那一龙一凤,其它大致无异——这世间哪有什么异象祥瑞,都是小说家言,逢迎上意罢了。” 小孩儿一愣,“合着那些个圣人出世,天降异象,都是编的?” “那当然。”老妇人一晒,伸手拿起先前被小人儿捧在手里的书,随心地往前翻去,“看,这儿——‘月姬入穆起风云,祸起金陵延九州’,说什么月柔入金陵,金陵便酷暑降霜,预示月柔是亡国妖姬。实际上,那天却是风和日丽,天气好得很嘞。” “啊这?” 老妇人轻拍着小人儿的背,“这便是成王败寇的理儿,赢了的,彩凤加身,腾龙来贺。输了的,昏惨惨,阴恻恻打成妖孽。所以,侓儿,记住罢——要坐稳这天下江山,要靠的,从来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也别指望异兽祥瑞。唯民是神之主,要成王,只有安定百姓,才会如有神助” 老妇人娓娓道来,是九州大地过去几十年的一段铁血历史。 也是一位公主的传奇一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第一章 江山谋 穆乾福二十五年,七月初九。 金陵城内,天朗气清。十三岁的穆朝长公主魏迦南,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三岁岁的幼弟魏睿,来到皇家的马球场上跟师傅学打马球。 魏迦南用绸带将魏睿绑在胸前,姐弟二人同乘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像一道红色闪电般纵横球场,玩得不亦乐乎。负责跟着她们姐弟的侍臣神色不见丝毫轻松,个个都紧张万分地纵马跟在魏迦南身后,恐防有个万一,姐弟二人滚下马——那肯定是杀头的大罪了。 也难怪宫人们紧张。 魏睿乳名渔卿,三年前大腹便便的吕皇后在宫中锦麟湖泛舟垂钓,行舟到湖心时,忽然作动,在湖上诞下一个男婴,这就是魏睿,因他是皇后垂钓时来的,穆帝魏俞便为他改了个乳名渔卿。 吕皇后湖心产子,受了惊吓,入了邪风,在渔卿尚不到一岁时就薨了,留下一儿一女在宫中。穆帝与皇后感情深厚,十分疼爱这对小姐弟,也不将他们两个交给后宫其他嫔妃抚养,而是与自己一同住在永安宫里,亲自教养。帝君盛宠,宫中自然是没有人敢怠慢魏迦南和魏睿,而且看穆帝对魏睿的用心程度,将来东宫很有可能便是魏睿——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可当心着点呐哎哟,别跑了,要累着” 内侍李栋满额是汗,跟在小红马后絮絮叨叨。魏迦南稍稍勒停马儿,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弟。只见他小脸通红,汗津津的,却“嘎嘎”地笑个个不停。 “渔卿累么?” “不累。” 魏迦南拿手帕替他擦干额上的汗,“这就对了,男孩儿就该英挺豪迈些,跑两个来回又累不死人。你长大了可别学那些个骚客大夫,整天就会敷粉唱歌儿,没点气魄。” 李栋听她这样说,脸上不禁有点讪讪的。 大穆男子以文秀温良为风尚,勇武豪迈的,一概被蔑称为“北獠子”——骂他们与那些北方胡族一样,只懂骑在马上只懂抢掠,不懂礼义廉耻。 公主这是一说,既嘲了全国上下尚文的男儿,又骂了李栋,也难怪李栋脸色难看。 “皇姐,他们都说今天有人来朝,从长安来的么?”魏睿抬头问魏迦南。 魏迦南见他一张晒红了的小脸皱起,小小年纪便作个严肃样子,反问他,“渔卿知道长安在哪儿?” “当然知道了!”小魏睿伸手往西北上延绵起伏的高山一指,“皇姐教过渔卿,翻过这些座座高山,往西北走去,就是长安——” “我们大穆朝的故土。” “是大穆的故土。” 姐弟二人同时说,魏迦南低头看了一眼弟弟,忽然扬鞭策马往西北角飞奔而去,来到了马场的最边上,姐弟二人抬起头,矗立在眼前的高山就像是一道天锁,锁住了姐弟俩西望长安的小小愿望。 “长安不会有人来的。”魏迦南勒住马,抬头望向眼前高山,“那儿现在都是胡人,蛮子他们抢了我们的国都,屠戮我们的百姓。我们不会等他们来——是我们要去那儿才对,将他们统统赶跑。” 魏睿抬头看着自己的姐姐,这话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三岁的小皇子一脸懵懂。魏迦南刮了一下他的鼻尖,正想往下说,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响。 “长公主殿下,十三皇子殿下。” 魏迦南转身,一名着了男装的女官立马在她身后。这女官名唤桐娘,曾伺候过前皇后,眼下掌着内司印,是大穆宫里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细肤胜雪,柳眉月眸,眉心贴了莲花花钿,与长靴束冠的男装打扮相并在一起,倒添上两分妩媚,映衬得她眼波流动,教人挪不开眼。 若年轻个十年八载,说不定能得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 “姑姑” 小皇子喜欢她,张手便要抱,魏迦南亦松开了眉头,笑了起来,露出十几岁少女该有的天真神色。 “桐姑姑,你回来了。” 女官伸手将小王子接在怀中,对魏迦南说,“大家从前边儿回来了,正在找殿下,快换身衣服去吧。” 大穆皇室近侍一向将天子称作“大家”,魏迦南愣了愣,父亲刚下朝便要见自己,只有一次。那是母亲去世,前边儿定下了出殡日子,父亲回来说与她听。这次是出了什么事么? 李栋听了这话,不敢怠慢,连忙招人来牵魏迦南的马,将她们姐弟送回寝殿。 一个时辰后,魏迦南换了套藕色三重广袖襦裙——因不知帝君何事召之,穿宫装过了,便装不够庄重,这套倒是正好。一路与桐娘到了皇帝平时理政的天极殿,内侍臣出来说穆帝仍在与大司马议事,二人便又在偏殿里等了两柱香左右,等到宣入殿中,大司马已走,而魏迦南的小舅吕道先仍在。 “你舅舅不是外人,我就留了他。” 魏俞见女儿进来,摆了摆手,免了魏迦南的大礼。“月族使团今天入金陵,接待的事,本来已交给你舅家,只是” 魏俞顿了顿,看了一旁的吕道先一眼,吕道先垂着头,却不看他。魏俞收回目光,喝了口茶,“他们的阿巫把女儿也带来了。月族无国无君,月人的首领被尊称为‘阿巫’,比对大穆礼法,阿巫应该就是他们的王,阿巫之女当是王姬身份。这次月族请封于穆,事关天下格局,你舅舅家没有贵女——温温,你便代朕去好好照顾这月姬。” 温温是魏迦南乳名,魏俞喊起来带上了几分温情,仿似是寻常父亲的要给自家女儿介绍玩伴一般。 魏迦南听到他的话,脸上扬起天真的笑意。“女儿盼着家里来个姐妹好久了,这下可好。”她又转头问吕道先,“是把月族的姐姐接进宫里,还是?” 吕道先这才抬头,“月族众人俱在四夷馆里住着,等过了中元节,阿巫昌珐会在七月二十领众族人入宫觐见,参拜天子,然后是八月十五吉日,行封国大典。至于月姬,因只有她一个女眷,年纪又小,臣便将她单独安置在碧菡馆,由内子与王家的人一同陪着。” “阿耶,那我应当是要去碧菡馆与这位姐姐同住几天才能尽主之谊,况且每日在宫里学女红,身上都闷出毛来,阿耶就许了温温这几天假吧。”魏迦南笑着接吕道先的话,皇帝沉吟了好一会,最终磨不过魏迦南,便应了下来。 “到了碧菡馆不许顽皮,不许老想着骑马弄剑,粗粗鲁鲁的——要记住你是我大穆的长公主。” 魏迦南故意娇滴滴地朝魏俞施了个福礼,“知道了,定会做个温婉娴静的大公主!” 魏俞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让她陪着自己吃完了茶点,才叫桐娘送她回去。一迈出天极殿,魏迦南脸上那份天真烂漫便收了起来。桐娘看她这样,咳了一下,低声提醒,“大家爱看公主笑,公主还是笑着的好。” 魏迦南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揉了揉笑僵了的脸颊,却不迈步离开。桐娘知她意,转身吩咐一名宫娥去取根羽毛来,魏迦南接过羽毛,脚尖一拐,绕到了天极殿的侧面,在廊下找到了一个漆金笼子。 笼里是魏俞养的一只鹩哥。 她端起一副顽皮态度,拿羽毛不住逗弄那雀儿,心里却在盘算。 ——父亲要她去碧菡馆与月姬相好,是作何打算呢? 月族据地不属大穆的国土。 一百二十年前,这九州八荒都是大穆的。那时穆家天子坐长安,将天下分封为十余诸侯国,原本是一派升平。没想到的是,因大穆一向尚文,军镇边将受不住朝中打压,竟然勾结以匈奴为首的北方十个胡族谋逆作乱,数月之间便从北疆打到长安城下。 眼看着长安城就要被叛军踏破,当时的天子穆哀帝决定弃都出逃,许是天不佑大穆,就在哀帝离城后不久,就遭遇了禁军哗变,尚在睡梦中的哀帝死于士兵刀下。幸好当时的宰相南宫固临危不乱,带着几百私兵,护住皇后及十皇子拼死杀出,往江南逃去。 那时候,哀帝已立太子,却不是皇后所出。士兵哗变之夜,十几岁的太子与一名叫桓胤的大将正在后军巡防,突然听得前面喧声震天,心知不妙,想回大营援救,可无奈太子卫兵只有百来人,欲救无力,最终,桓胤敲晕痛哭不已c非要回去救人的太子,带着少量兵马朝燕州逃去。 就这样,天下一裂为三:中原腹地及广阔北疆被十个胡族割据霸占;穆太子到了燕地,建立起了北穆小朝廷,南宫固则带着宗室南渡,穆皇后所出的十皇子被南边几个诸侯拱立为帝,是以为南穆。 北穆与南穆同宗同源,但却比外族斗得更狠。北穆势弱,穆皇后当年不知下了多少道归朝令,着穆太子回朝,从此南北归一,再图复位中原。可那穆太子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这归朝令是催命符,不但拒不还朝,还倚重大将桓胤,大力扩充军备,十数年后,虽说手中只有三个镇,但兵力却强了不少。 反观南穆这边,因南穆帝君是南边五个诸侯国立起来的,外面看着强大,国事大权却不在皇室手里,五个诸侯国对北伐一事争论来争论去也没个共识,有些说该先打穆太子,有些则是不同意同室操戈,应该联合穆太子一同夺回中原才对等人们回过神来,已过了十数年,天下三裂之势已经变得板上钉钉了。 没想到几十年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年北穆天子病重,太子因谋逆被杀,天子便想召戍守西北边疆的六皇子回京承继大统,没想到在北穆朝廷里掌握兵马大权的桓氏于此时发难,带兵杀入禁宫,囚禁了行将就木的北穆帝,逼他逊位给桓氏,又大肆诛杀北穆宗室,那尚在回京路上的六皇子从此便没了声息。有说他逃了,逃到十胡里去;也有说他向南穆归朝,在南穆庇佑下做了个闲散皇帝。更多的,是说他被桓氏秘密杀了,抛尸荒野。 至此,北穆易帜,桓氏称帝,改国号为燕。 和尚文的南穆不同,将领出身的燕帝十分重视兵力发展。他们很快便摆脱了被南边的威胁阴影,与南穆隔江对峙,又从十胡手里夺回了两个军镇,势力迅速从原本东北角的一个三镇小国,一跃成西至塑州,南至洛州,东达青州,北据安东府的大国。南穆这才如梦中惊醒,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北这个原本同宗同源的小国,变成了随时可以撕咬过来的豺狼。 如是者,又去了六十年。 这六十年里,处在十胡与燕国虎口下的南穆,亦不得不开始重视军力,奈何尚文之风早就刻进穆人筋骨,勋贵们不愿当武将,也没见老天爷赏个领军天才降在百姓中,几代大将熬尽心血,苦心经营几十年,也仅是能保国土安宁罢了,想要北伐,简直是痴人作梦。 要发展军队,除了要有人,便是要有兵刀武器。 当时天下,无论哪路军队,军刀皆是以铁打成,因此铁矿极为重要,关乎一国兴衰命脉。南穆无铁,一直靠诸侯们进贡,可用炼兵器之铁少之又少——三年前,南穆皇帝魏俞下令出兵月族,无他,因月族神山乃铁矿山,月人个个皆是冶铁高手,收了月族,无疑就是收了个兵刀库。 月人扛了三年,终于在一年前寡不敌众,被南穆军队攻入神山脚下。这是魏俞御驾亲征的战役,当他骑着他那纯白战马向月族神宫迈进时,月族首领与其家眷早就被他的士兵们押在神宫门前,跪迎他的到来。 这之后所发生的事,被天下说书人津津乐道地讲了一年。 有人说那天和风微醺,不是个杀天,合该不会有血光。也有人说,是月族之神庇佑,使一切发生了变化。 总之,魏俞在神宫前,看到了跪在地上,柔柔弱弱,眼中含泪的月姬。他或许是起了怜悯,又或者被月姬美色所感,没有人知道魏俞是怎么想的,但大家却看到了他是怎么做的—— 赦月族,封月地为南穆属国,赐国号为伏,月族阿巫昌珐为伏国君! 天下讶然。 合着,打了三年,杀戮无数,就为了给人封个国君? 果然,美人可误国,亦可救国。 南穆帝君在几天后下了正式的诏书,但封国这件事却需择吉日,问过国师,将日子定在了一年后的八月,由昌珐带族人入穆请封。 昌珐是个聪明人,一年前因自己女儿被免了灭族之祸,还捞了个属国国君来当,这次入穆,当然要将女儿也带来。 入宫,封妃,获帝宠。 这看起来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魏迦南才不明白,父亲为何还要自己去接近月姬。 娶自己女儿的闺阁好友这听起来会让名声好一点吗? 魏迦南眯起眼,她年纪还小,纵然在吕皇后离世后,为了在这乱世深宫保住幼弟与自己,瞬速成长但有些事在这时,却还没那个见识参透。 她只读懂了父亲让她去月姬身边的心意,但这背后的因由究竟她低头想了想,决定先不露声色。 桐娘立在她身后,看她一会儿笑着逗鸟,一会儿垂眸细思,也不作声。直到吕道先从天极殿里出来,她才上前轻声说,“殿下,公子吕出来了。” 原来吕道先虽然是国舅,但并无官职。 吕家是南边五大诸侯国之一的吴国,最势大。代代穆皇后几乎都是吴姬,吴国军队人数与南穆不相上下,为了制衡吴国,南穆朝廷规定吴国君的长子必须送往穆都当质子,吕道先便是这样的一个质子。 魏迦南将逗雀的羽毛交给跟在身边的小宫娥,甜甜地朝吕道先喊了句,“小舅!” 吕道先转头,看她站在雀笼下,而那鹩哥被逗得浑身毛都炸起——“怎么又顽皮了,被你父皇知道你又拿他的宝贝雀儿玩,定是一顿责罚。” 魏迦南嘻嘻笑着,伸手挽住吕道先的手臂。“明儿就要去见月族的姐姐了,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呢小舅快来和我说说,她脾性如何c喜欢什么,我好准备准备,也不失礼咱们家里。” 吕道先听她问这个,顿了顿,眼里温和的神色沉了下去。 他不说话,魏迦南便一味的摇他手臂闹着。吕道先一只手被她拽在手里,边闹边走,渐渐的远离了天极殿。 吕道先这才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见连天极殿的守卫都看不见了,身旁除了跟着魏迦南伺候的人与桐娘,没了别个,便凉凉地开口。 “那种一看便知是会祸国殃民的女人,你少贴心思上去,做个样子就好。”他摸了摸魏迦南的头,“大穆皇后只能出在吕家,长公主殿下是知道的。” 魏迦南既懵懂又乖巧的仰着头,看着自家小舅。 二人便这么对视了一瞬,魏迦南笑得更乖了,“小舅放心,温温当然是知道的。” 吕道先这才放了心,转身离开。魏迦南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小舅离去的背影逐渐远离。 “桐娘,我去了碧菡馆,渔卿当如何?” 桐娘上前,温柔地将魏迦南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好,“当然是抱进我的寝殿,由我来亲自照看了,你放心。” 魏迦南抬头看着桐娘,与方才的乖巧幼稚不同,此时她的眼神英气凛冽,锐利锋芒——正是一国长公主的气势。 “嗯,放心。” 桐娘迎着她的目光,许下承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第二章 风云起 穆都城外,约二十里,一处树林。 一支马车队在缓缓前行,队伍人不多,却走得十分整齐。走在最前面的,是六名骑马的劲装剑客,中间一大二小三辆安车,为首的大安车上有一面青色幡旗,旗上一个“王”字,十分显眼。后面,则还是六名骑马的劲装剑客,看样子,这十二名剑客是私兵,护着那三辆安车进城的。一行人沿着林间道走着,正要到一个三岔口处。 忽然,林梢风动,前面六名剑客感到有异,由为首的人鸣哨示警,整个马车队便停了下来。又是一声长而尖的哨响,十二位剑客变阵,围成了一圈,将三辆安车护在圆心,每个人都警惕地凝神备战。 果然,在极其安静的数息过去后,林间树上咻咻咻的异响大作,一队蒙面杀手竟然从天而降! 原来这些杀手埋伏在此处的树上已久,就等着马车队走进来。剑客们不敢大意,纷纷拔出长剑,驱马迎战。 “是什么人,竟然敢来劫王家的车!” 剑客的首领大声发问,却没一个杀手理会他,只管沉默而狠辣地出招杀人,他们武功高强,又彪悍凶狠,很快,就有剑客倒地身亡,保护圈不得不被缩小。 一名杀手看准时机,翻身越过几个剑客,大刀直直的朝那辆大安车劈去。刀锋锐利无比,安车登时被劈走一小半车壁,露出里面一袂月白色衣角。杀手们有见及此,便更狠猛地朝大安车攻去。另一个杀手在劈杀了一名剑客后,直接跳上马车前座,踢开车门就要往里去—— 片刻之后,刚才进去的杀手像破布一样飞了出来,心口插着他自己的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围攻车队的杀手们看见,皆是一顿,站在东面的一个蒙面人最先反应过来,沉声道,“中计了!撤!” 可哪有这么容易? 只见被劈开车壁的安车里,走出一名身穿月白长袍的少年郎,才十六c七岁的年纪,剑眉英挺,双眼明亮如悬星,嘴角挂着一抹蔑笑,手中执着一把寒芒慑人的长剑。少年翻身下车,淡淡地说了句,“只留一个活口就够了。”便挥剑朝方才说话的蒙面杀手刺去。 与此同时,方才那些 “倒地”身亡的剑客纷纷跃跳而起,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出手砍向还懵在原地的杀手们,战局瞬间逆转! 不一会,蒙面杀手们就被纷纷被杀,伏尸林中,剩下刚才喊话的一位,被剑客们团团围住。这仅剩下的蒙面杀手见没活路了,竟反手一刀砍向自己脖子,电光火石之间,一条长鞭从后卷住了他的手。 “想死?省省吧。” 还是那穿月白长袍的少年,他讥笑了一声,一脚踢中杀手背心,杀手便面朝下的扑倒在地,任剑客们将他绑了起来。 “先敲晕他,免得进城时哼哼唧唧的,被人发现了。嗳,其他人劳驾,把这些劳什子扔了扔了,青天白日,躺在这大路上的,要吓死人。” 少年大咧咧地吩咐剑客们干活,自己则站在三岔路口中,朝南单膝跪下,“先生,安全了,请出来继续上路。” 他声音响过,南面的树林里踢踢踏踏的走出了一辆小驴车,驴车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年约五十,须发斑白,气度儒雅清高;另一个则是与这名月白长袍少年同龄,穿着一身天青色长衫,左眼下有一点泪痣。 儒雅的老者坐在驴车上,眼神锐利地盯着面前的少年,“不知我王焘有何德何能,竟然要大燕皇帝亲自出手来保护我这副老骨头?” 原来这身穿月白长袍的少年不是别个,竟然是北方燕国的帝君桓憾! 桓憾被老人盯得浑身不舒服,仿佛自己心底都要被他看穿,头皮不由得一阵一阵地发麻。“王先生学冠九州之首,学生只希望能拜入门下,习治国良策,保一方百姓安康。” 他手心出汗,眼不自觉地偷看驴车上的那位少年,只见那人听见他的话后,不为人所察地摇了摇头——桓憾心里一咯噔,糟了,这次说的还是不对。 果然,王焘哼了一声,扬起鞭子赶那头小毛驴上路。“陛下这场救命之恩,王某会铭记于心。只是帝师之职,事关重大,王某自问担不起,陛下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也不看仍单膝跪在地上的桓憾,赶着小毛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扶青,既然你已是燕天子的谋臣,还跟着老师做什么?下去吧。”老头子对驴车上的少年说,那少年只好对他一拜,然后跳了下车,站在桓憾的身旁看王焘驱车远去。 “吁——”桓憾见人走远了,吁出一口气,索性便整个人坐在了地上,一点帝王风仪都不讲究。“这老怪物,太难讨好了。扶青,你当时怎么能当上他学生的啊?”他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抬头问那穿着天青色长衫的少年——冯沅,字扶青,王焘近十年内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老师选人,自有他的一套考量。”冯沅伸手将桓憾拉了起身,“你从他出发入穆都起,这都是第六回拦路拜师了,怎么?还不愿放弃?” “啧,瞧你说的。朕可是整个大燕闻之色变谈之心惊的混世魔王,绝世昏君,这世上还没一件事朕做不成的。”桓憾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走回剑客中间。路上的杀手尸体已被搬走,留下的那个活口被五花大绑,塞住口舌,扔在了后面的一辆小安车上。 桓憾饶有趣味地看着王焘离去的方向,同时亦是进大穆都城的方向。 “王焘是当世大儒,穆帝魏愈亲自下的诏书请他来主持月族请封属国的大典,为的就是让这个新属国名正言顺,威压南边其余的五国。啧——竟然蠢到在大穆都城外拍杀手埋伏去杀他,也不知是哪一国的国君脑子被猪拱了,想出这样烂的计谋。” 冯沅没理他,施施然的上了另一辆安车,“前面就是穆都了,陛下,你还要去吗?亦或是在城外等老师主持大典完毕?” 桓憾挑眉咧嘴一笑,“去!当然去,大穆新封属国这样的大事,朕可不能不凑这个热闹!” 他一跃上车,“况且刚捉了个新玩意在后面的车上,不陪他们玩玩,总觉得心里挠得难受。”冯沅看了一眼这没个正形的皇帝,不知为何,想到了往日同门里的另一人,嘴角牵起了一丝微笑。 一队人重新整装,在桓憾的一声令下,朝着穆都金陵走去。 桓憾这时还不知道,他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天下的轨迹,而他,亦将在这里与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相遇,相缠,直到千秋万代 就在微服出访的燕帝走向穆都的同时,穆皇宫内的永安宫,十分热闹。 穆帝赏给月姬的东西,足有八大箱,比魏迦南自己带去的衣物器用都多,全部抬到了魏迦南面前,说是让她亲自去送礼。 魏迦南没说什么,只是一一都开箱验去,除了华贵异常的首饰和新衣,竟然还有红柒梳子一柄,鎏金镜子一面,金剪子一把,如意称一杆。看着看着,魏迦南身边的大宫女落葵就拧紧了眉头。 这些都是下聘礼用的。 她转头看了眼魏迦南,魏迦南却只顾着摸一匹红地织金缠枝莲云锦爱不释手,“这样好的料子,阿耶却不肯给我。颜阿公去回阿耶,说温温生气了。” 来赐赏的是魏俞身边的中常侍颜白,他势大,魏迦南向来尊他作“颜阿公”。 颜白年过五十了,慈眉善目的,听到魏迦南这么说,连忙笑着道,“好好好,定不让大家藏着,有多少匹阿公便去求大家,都拿了来给公主可好?” 众人听他这样说,都笑了起来。这时桐娘从外头走来,对魏迦南行了礼,又与颜白双双行平级的礼,“羽林军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碧菡馆那边安排妥当,便可以交接。大家在天极殿,他明天诏了奚国君进宫议事,不能来送,不过也不远,几个坊的路而已。” 落葵诶的应了一声,一早就安排好的小宫娥在门口排成两行,摇扇的,提熏笼的,拿罗伞让桐娘一一检视。 “姑姑,渔卿今天去哪儿玩了呢?”魏迦南笑着将云锦放回箱子,“一早就不见他来闹,就别怪当姐姐的有好玩的地方也不带他去。” 桐娘还没回答,颜白就哎呦一声笑起来,“小殿下一早就闹着要大家哄他玩儿,眼下在天极殿里呢。也就桐娘敢,早早的将他抱过去” 魏迦南不动声息地看向桐娘,桐娘也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这才放心。八箱赏赐,外加聘礼四件,魏俞这是将女儿当媒人用的态度,魏迦南当然清楚,只是在颜白面前装作天真不懂而已。 一个月姬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么? 她转身,回到自己闺房帐中,拿了个平日爱揣在手里的玲珑八面锦缎小球,球上八个角都是小铃铛,随着她揉捏,叮铃铃的响着。 这是她想事情时最常打的掩护,“那就让他在阿耶身边玩着吧,明天也不要巴巴儿的闹他早起来送我了,他小气,知道只有我能去,肯定要哭一场的。” 桐娘点点头,“这样最妥当,殿下很是周到。” 颜白则笑说,“小殿下起来瞧见您不在,还是得哭。” 魏迦南将小球拎在手上,对颜白笑,“他一哭,颜阿公便抱他到阿耶跟前,好叫阿耶治治他!”然后,身形一顿,转身挥着小球递给葵落,“我说怎么像是少了什么似的呢,看,你还漏了这个。”落葵吓了一跳,连忙把小球接来放进箱里,桐娘也皱起眉,“怎么丢三落四的,还不多看几眼还漏了什么?” 这样一说,阖宫侍女又要忙乱起来。颜白见她们乱着,也不好多座,站起来向魏迦南告退。 看颜白走远了,桐娘才朝一屋女官点点头,大家才停下了假忙乱。 “颜白马上就会去回大家,说殿下你已经看到了那些下聘用的物事。”她对魏迦南说,“殿下的‘不在意’态度,拿捏得很好。可落葵——你太沉不住气了,一双眼不住地往那些东西上看,以后可不许这样!即使再为殿下感到不忿,也不应表露出来,否则便会给殿下招祸,懂吗?” 落葵脸都羞红了,马上跪下认错。 “这次是殿下机警,与我一起耍走了颜白,才不使你露出更多你自己好好反思。” “是,桐姑姑。” 魏迦南看着桐娘教训落葵,心里忽然感到无趣至极啊,这就是皇家。无日无之的算计,虚与委蛇,假面迎人。每一句话,背后都九曲十八弯,弯弯绕绕,让你看不清,摸不透背后意思。 却又不得不学着去摸透。 因为摸不透,那就意味着会死。 她越过殿里众人,抬眼看向窗外的蓝天。虽然这趟出宫身上还有父亲交的任务然而,这可是出宫呐!魏迦南心里明亮起来,出宫,多让人快活啊! 她都要迫不及待地飞跑出去见那宫墙外的每一个人,摘路边每一朵花,喝每一口井里的水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第三章 王氏子 穆长公主临幸碧菡馆的宫函,下午才送到四夷馆王氏家族的人手里。 王将之没跟着去款待宫里的人,他抱着只信鸽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月族的昌泽从屋子里往外走,看见他立在那儿,脚步一顿,拂了拂衣袖,转回屋里去了。 “啧,相鼠挡道。” 昌泽的话没有指名道姓,王将之却心下了然,他在骂自己。 九州八姓,以王为首,择天子而侍——世道乱,大国小国各占一隅,这年头皇亲远不如豪强有实力。当今天下有八个门阀豪族,而其中实力最强的,莫过于关中王氏。 当年十胡南侵,连天子都出逃,可王家硬是凭着三万私兵,守住了祖业。那时,十胡兵临城下,围了一年多,无论如何都打不下来。胡人性急,本身就是抢了跑,跑完抢,边跑边抢的主儿,这下可好,人家被困的倒没怎样,胡族就因是撤退还是继续围城内讧起来,差点在王家眼皮底下自己打自己。就在这时,城门开了,王氏当时的宗子只身骑着匹高头白马晃悠晃悠走了出来——既然你们也打不下城子,又烦成这样,要么我们来做做生意吧。 许是胡人当时还比较纯,没弄懂王家的忽悠,不知道这压根不是投降,稀里糊涂的从王氏手里买了许多布匹茶叶粗盐之类,签了些长期采供的协议,就退兵了。好玩儿的是,当年十胡里,羌人钱没带够,约定好来年把余数送来。谁知回去一合计,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自己被耍了铺大的,要回来再打王氏——却哪里能打?王家早就联合匈奴,把持住了关陇地带所有的盐铁买卖,将其余的胡族都拿捏得死死的。 王氏世家当然还不止于此。他们与胡人只谈生意,从不论政;学识过人的王氏子弟,往南走,往东北走,有大能者任大国重臣,中能者当诸侯客卿,小能者开班授课,在天下形成了一张密而又密的蛛网,百十年来,南北小国更替不断,大国互相攻伐,帝族死了一茬又一茬,也没见王家衰败过一点。 慢慢的,就有畏而憎恶他们家的人背地里将他们骂作“相鼠”,骂他们以一族侍天下诸国,无礼无义,寡廉鲜耻,地位堪比天下相国却如鼠一般。当然,像王氏这样的豪强不止一家—— “王中王,东联闵氏与萧何,北合南宫并崔杨,还有夏侯望沧茫。” 说的便是王c闵c萧c何c南宫c崔c杨c夏侯八姓,王氏居中原,实力无可匹敌,是以“王中王”;闵氏c萧氏c何氏,都是东边的大族,南宫家与崔家c杨家,则是北方的,而夏侯家,在南方的海边上,所以“望沧茫”。 南宫家原本不在北方,当年南宫固以私兵掩护穆皇后及十皇子南逃,谁知南渡之后,穆皇后竟联合南方诸国杀了南宫固,夺了那几千南宫家私兵,逼得南宫氏往北投了穆太子。八姓大都“择天子而侍”,在他们眼里,哪个皇帝值得去扶助,便去了,不拘哪一国。唯独是南宫氏深恨南方诸国,就一直只侍奉北穆,北穆没了,便侍奉燕国——当今燕国太后,就出自南宫家。 有了这层渊源,各国但凡有点什么大事,都会请八姓从中斡旋沟通,毕竟在各地都有能说上话的人么。 这次月族向南穆请封,亦是如此。南方无端端多了一国,几个诸侯国面儿上一句话也没说,可实际上怎么想的,谁说得清呢,有王家的人在,各国就相对的都能有个通气口。 王氏因为这层关系,被魏愈钦点为月族昌珐的辅臣,带着月族上金陵请封。方才要出去的昌泽是昌珐的小儿子,一直嚷嚷所谓封国,是就将月族变成南穆的傀儡国,而王氏则是牵引傀儡的丝线,从月地出发以来,就没给过好脸色。 说回那王将之,他在庭院中站了好一会,才把怀里的信鸽放了,又看着鸽子朝东北边飞去,久久不舍得收回目光。 “建生,你过来,四伯要见你。” 听见有人喊他的表字,王将之回头一看,见西边拱门上站了个清雅的中年人,连忙回他,“好的,三叔,这就来。” 他身量高大,足足比他的三叔高了一个头,此时规规矩矩跟在王三叔身后,也不说话,一张脸黑得跟阎王爷似的。他三叔抽了抽嘴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王将之不大,今年才十七,是嫡出的本家子弟,家里行六,他啥都好,骑射剑法尤为出色,可就是太狂。 狂到王家不敢放他去做官,得让他跟着旁宗跑天下的地步。 “你别嫌三叔多口,”王三叔思虑再三,决定还是立定在荷花池旁,与王将之说清楚再去找四伯。“三叔知你与去了燕国的那位亲厚,一心想去与他一起共事。但是我们身在金陵,你这明目张胆的通着消息,你觉得适合么?” “啊?”王将之一愣,嗤笑一声,抬眼抬头朝东北看去。眼中狂气褪去,余下的尽是温柔,“冯沅去了扶助燕帝,我不问他暑热寒暖,这天下还有谁会问他?三叔,冯沅为燕帝谋划这事,可比这一群——”他随意朝四夷馆里一指,“重要多了。” 他语意双关,王三叔倒被他噎住了,不好再说什么,“那你也得给我隐蔽点。” “得。” 三叔见无话与他相对,只好领着他进了荷花池边的一个水榭。水榭里,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凭栏坐着,面前摆了盘棋,自己与自己下得其乐融融。 “四伯,建生来了。” “四伯爷好。” 王家三叔与王将之朝老人行了礼,就离开了水榭,留下王将之一人。老人家让王将之坐到了棋盘对面,让他执白子与自己对弈。 “白子如何?” 王将之垂眼看了看,“十步必死。” “嗯。”四伯下了一子,堵了白子一股气。“能救?” 王将之执着白子,凝神细看那棋局。这盘棋下得其乱无比,东一块西一块的,没个章法,不成棋局。他沉吟了一会,“只有东北角这片尚可救,其余的——无力回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来,王将之搁下了棋子,反正必死之棋,下与不下都一样。“四伯爷找建生来,是有什么事么?” 老人袖笼里拿出一份宫函,放在棋盘上,示意王将之自己看。“宫中来了信,说长公主慕月姬的名,要进碧菡馆与月姬小住。穆帝很宝贝这个女儿,怕她在宫外有什么闪失,派了一大堆羽林禁军跟着,要接管碧菡馆月族和吕家安排的戍卫,都是无职外男,不宜与公主同在一馆,要退出来。你着手安排一下。” 王将之捏着那封信,读了起来。月族上金陵请封,怕触动穆帝的天威,也为了显示月族的驯服,只有少量贴身亲兵,其余所有戍卫,都是王家的私兵。来到金陵后,因负责接待的是吕道先,吕道先把月姬与族人分置二馆,顺道拿了戍卫不够照看两处的借口,又安插了些兵进来。 王将之皱了下鼻子,这下可好,碧菡馆那处,谁都不用看了。 “你怎么想?” 老人笼着袖子,口气随意地问王将之,仿佛说的不是件大事,而是问今天的鱼肥不肥美一样。 “封国这等大事,南穆下五个诸侯国国君都要来。吴c齐c庸c随c奚,吴国不用说,吕道先早已伸手过来,如果没猜错,今天昌泽约的人便是他。齐国自矜,不喜月族蛮性,齐国君这条朝贺之路走得慢悠悠,八月十五那天能不能到都未可知——大概会是‘路途遥远,堪堪错过’吧。庸c随c奚三国国君倒是早早来了,仿佛要看稀奇似的。”王将之一边说着,一边给老人收拾棋盘,将黑白二子归回放棋子的玉盒。 “穆帝这一口,吞得有点大,贪心了。” 他说。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王焘教出来的好学生。”老人满意地看着王将之,“你爹竟然舍得把你扔到旁宗,跟着老三跑天下,我看是糊涂了。” 王将之听他这么说,赶紧停下手,恭敬地回,“四伯爷误会了,和三叔一起跑天下,是侄孙儿自愿的。” “哦?”老人出乎意料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深究。他拿起那份宫函,用食指弹了弹,“这口肉太肥,一个人吃不下的,谁和他好,又肯少吃一点,他便愿意和谁一起分着吃罢。你虽聪明,可在别人饭桌上,就别太狂了。主人家吃相难看,你若想笑他,也不好点名道姓的笑,省得他下回有宴会,再不叫你这种没眼色的。” 王将之一愣,想起刚才脱口说了“穆帝这一口太贪心”这样明目张胆的话,他自己浑不在意的狂天狂地,也不是没想到后面那层,只是不在乎。 老人看出他的不服,也不生气,“毕竟年轻算了,你慢慢悟去吧。既然宫函下来了,碧菡馆那边的戍卫,你负责去与羽林禁军交接。末了也不用回来,你三叔在四夷馆忙前忙后,碧菡馆那边不能没王家的人,在馆里的外院住着去吧,各国君候都来了,有的是事。” “侄孙知道。” 王将之一一应下,又和老人将戍卫交接c下人安排等细节谈到旁晚,将诸事都谈妥了,才起身前去碧菡馆。 天入暮色,碧菡馆旁的一座上等客栈,三楼一个临窗的房间里,有人正饶有趣味地看着踏着夜幕走进碧菡馆的王将之。 是桓憾。 他今天领着冯沅与十二个手下,乔装成了进城看封国大典热闹的豪门子弟,一路招摇地逛了一天,最后住进了这家最能看碧菡馆八卦的客栈。不羁的燕国皇帝丝毫不受身份拘束,手中拎着一壶玉冰烧,靠在窗边,居高临下地欣赏王将之指挥下属铺排明天接公主凤驾的事宜。 “你们王焘老怪物教出来的学生,都是小怪物么?” 桓憾看着王将之用极短的时间,干脆利落地把事情都安排妥当,还隐隐留下了自己的暗子,不禁有点目瞪口呆,指着他不可置信地对冯沅说。冯沅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夜色里,王将之的面容有点模糊,却熟悉依然。冯沅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那是建生。” 王将之,字建生,王焘近十年内两个最得意的弟子的另一位。 桓憾看了看楼下的王将之,又看了看身边的冯沅,痛心疾首地问,“为什么他没跟着你一起来投我?” 冯沅没有理他,默默地朝王将之的方向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永安宫里便传出了长公主起行的号令。 一个小黄门跑出殿门,唱了一声,“公主凤驾起行——” 声音一个人一个人的传下去,羽林军最先出发开道,继而是抬箱子的,仪卫的,最后是八个贴身宫娥,然后落葵才扶着魏迦南迈出永安宫,上了安车。 她将锦缎小球拿在手中,叮铃铃的清脆响声一路相伴,快要望到宫门的时候,奚国君正好进宫,玄色安车的车帘被吹开了一个小角,露出了一张美人脸。那美人十分慌张,连忙俯下身避着,奚国君则不慌不忙地将车帘拉紧。魏迦南坐在车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禁失笑,一国之首,朝见主国国君时,竟公然在安车上私藏美人,简直是荒唐至极。 按礼,她是穆长公主,需让奚国君,仪队便停在一旁,令奚国君的安车先过去。魏迦南看着驶过面前的玄色安车,忽然灵根一触,模糊中仿似想通了父亲为何要捧着月姬,又为何要将她安排在碧菡馆。 “拿月族去诱五国相斗,看来,穆室是终于容不下南边诸国了。”几乎是同时,守在碧菡馆的王将之在心里轻轻哼了这么一句话; 客栈里,冯沅推开窗,一只白色信鸽飞扑进了他怀内。另一个房中,桓憾彻夜未睡,手边摆着一封展开的密信,少年帝皇一改白日里的轻佻,眉宇间尽是冷意。 他在晨曦中静默地坐着,阳光尚照不到他的脸庞,这让他看起来有点阴森。半响之后,桓憾抬手将密信捏起,就着桌子上的残烛之火,把信烧了个干净。 火苗里,墨黑的字被火舌舔舐过后,化为黑烟。信很短,只有十五个字—— “雍王反,于彭城设计诱杀吾帝。勿归。”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第四章 碧菡馆 魏迦南到碧菡馆时,还没过午。 青缎做的路帐从碧菡馆门外竖起,一路延伸到永乐大街,看热闹的人都被远远隔开,王将之领了一群仆人在路帐后跪迎,没与魏迦南照面。他在大穆无职无封,本来就不被允许面见帝女。 魏迦南下了安车,见吕道先的媳妇何氏与一名满头银饰的少女跪在路帐里,她连忙上前将人扶起,“舅母怎么不在屋里等着,温温自己进去就行了——”她笑得甜美,歪头看向那位少女,“这就是月族的姐姐么?舅母也是,让客人在门外跪着,倒显得我们大穆不懂待客之道了。” 那少女没接她的话,只是又深深的行了个礼。 魏迦南眼角一跳,她在深宫里长大,自母后去世,便要应付心性各异的各宫夫人——像眼前这个这般闷嘴葫芦性格的,恰是她最头痛的。 她说,哪怕只有一句,亦尚可从她眼里话里,品出个七道;她不说,那任你如何想知道她,也是无可奈何。魏迦南微微一笑,用手将她托起,不叫她真的再拜下去,又拉住她往碧菡馆里走。 月姬应了一句,“公主盛恩。”就低下头不再说话,稍落后魏迦南半个身子,跟着她进去。 魏迦南一时猜不透她是个什么角色,便随口扯了些金陵风土趣闻来说与她听着,又问她一路上的见闻。那月姬呢,你和她说话,她便轻轻的“嗯”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你问她话,她便一五一十的说,干巴巴的没半点趣志短短一段路下来,走得魏迦南很想打呵欠。 可毕竟传闻里,这月姬是一个眼神就哄得穆帝魏俞赦了月族,赐封属国——这样的人,绝不会就是个简单的木美人。 魏迦南眉头轻颦,看来自己的亲亲好父皇,给自己扔了个烫手山芋。 她不禁细细地打量起月姬来。十六c七岁的年纪,皮肤白得不像个人,一弯柳叶眉,长凤眼,鼻子与嘴巴都十分小巧。 她是漂亮,但并不是美艳逼人的漂亮。若单论貌美,魏迦南心底里还是觉得桐娘更好看一些,可是魏迦南看着月姬轻轻颦起的眉尖,思绪不觉沉在了那双黛眉上,连落葵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 “哎唷哎唷,我们的长公主看美人看痴啦。”何氏掩嘴笑着,拿手指刮了了刮魏迦南的脸颊,取笑她。 魏迦南抬头一望,原来已到了碧菡馆正殿,她心中一慌——月姬那样的眉眼,竟然有种摄人心魄的韵味。她一个女子尚且被她吸引住,何况男子?压下心中的讶异,魏迦南笑着佯装去啐何氏,“那是,这位姐姐像个神仙人儿一样,才不像你我这般是个泼皮,她温温婉婉的,轻易便叫人看入迷了。” “嗳,嗳——”何氏笑着摆手,“你可别拉上我,全金陵城哪个不知咱们长公主是个爱骑马爱舞剑的烈货。皇耶没准就是让你来向月族妹妹学着当个淑女儿。” 月姬看着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搭嘴,只是浅浅的笑。待魏迦南坐在正堂上了,才正式问她,几岁了,可有字。 月姬往右手边的梨木几上坐了,“今年十六了月族蛮荒,民不知礼,女子皆无字,亦无姓,我因家中最大,父兄一般唤我大姬。” 魏迦南知月族仅是南方一个很小的族,又长年生活在山里,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都是不取名的,很多人凑合就过一生了。偏这样弱小的族裔,有一座大铁矿山当神山,族人又个个是冶铁高手,在这乱世中,招祸是早晚的事。 她嫌月姬对着自己没句真心话,探不出个所以然,两个人干熬着也累,眉一挑,不再客套。“那温温就也跟着伏国君喊一句大姬姐姐。” 月族尚未被赐国号,魏迦南就先自喊月姬之父为伏国君,十分尊重。 “既然来了金陵,便拿这儿当家。”她兀自说了开来,“阿耶特意赐了许多大穆的时样衣裙,让温温给大姬姐姐带过来,姐姐便是明儿起就开始穿,轮换到今冬,也不重样的。”随着她话音落下,外头伺候的小黄门抬进了几大个樟木雕芙蓉花样的箱子,打开其中一个,露出了内里叠好的各色罗裙。 月姬看了一眼,朝北跪下去谢了圣恩。魏迦南朝小黄门点点头,那小黄门便盖上箱子,领人把东西抬了下去。月姬心知这是不许她再穿本族服饰了,原本无甚波澜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悲戚,叫在一旁摇扇子看热闹的何氏全看了入眼。 之后,魏迦南又让她看过了首饰,敷粉,用的丝帕等看完这许多御赐物什,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而月姬则是坚持跪在地上,魏迦南每说一样,她就朝北叩拜——倒不是刁难她,落葵甚至亲自下去扶了,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起,倒把落葵气得半死,暗自咬牙。 魏迦南却没半点心理负担,施施然的看月姬跪在地上。反正拜的又不是她,只是这月姬心思果然重,当着满屋人的面儿这样干,必然是想博个传千里的结果。 至于为什么要这个结果? 魏迦南一时间也想不出,算了——她想,等见着桐娘再好好谋算这月姬的心吧。 “不知道大姬姐姐带来的人用得可还称手——便是称手,也该换了,毕竟金陵城中规矩多多,与月地又大相不同,大姬姐姐从家里带来的人倒未必都能通晓。”魏迦南继续说,跪在地上的月姬瞳孔微缩,如果说方才她脸上闪过的是悲戚,那现在则是恐慌了。 “内司选了些伶俐的人来伺候大姬姐姐,要是有什么不称心的,尽可以来和我说。”说着,便进来了十二个女官,为首一个十八岁上下,叫兰芷,其余的是四个更衣女官,四个奉茶女官,一个梳头女官,一个理妆女官,还有一个,是礼仪教引。 月姬有些懵然,她这下可忘了往北叩拜,抬起头,白着一张脸看向何氏问,“与我同来的珠珠儿呢?” 何氏微微一笑,上前将她扶起,轻拍她的手背说,“方才眼看公主就要到,我怕她在小地方里自在惯了,到公主面前没的跟着你拘谨受罪,就着人将她接到我府上了——你别慌,左右我与公子吕商量一下,认她当个义女,断不会叫她受委屈的,就是”何氏暧昧地停了一下,“那什么以后,也能跟着我进出,你们会能再见的。” 珠珠儿是月姬从月地带来的侍女,从小儿与月姬一起长大,月姬再怎么离不开她,到底是一个小族婢女,如今何氏一开口就说认她当义女,这是天大的福分,堵得月姬不好再讨人。 她失了左臂右膀,这下更沉默了,眉眼低垂的坐在一旁,教人有种自己不知怎的欺负了她的感觉。魏迦南觉得和她说话,比应付宫里头的人还累上百倍,她娘死了后,她被桐娘教得“七分笑脸迎人,二分亲热混一分冷面迷心”,待人虚虚实实,若远又近,年纪虽小,早早的就被迫成个人精。饶是她这样的,看着月姬都想快点把事给结了,离了她好喘口气。 落葵看出她累了,从小女官手里接了碗羊奶,递给魏迦南,笑说,“瞧你,每日在家里叨念想要个姐姐,如今求到了,竟高兴得忘了形。你这神仙姐姐被你烦了这么大半天,怕早就累了,还不放人走。” 月姬听言,便站起来告辞,魏迦南也不与她客气了,嘱咐兰芷几个好生侍候,又拉着她的手将她送出正殿。这时才过午不久,烈日当空,跟在月姬身后的一个女官撑开了伞,月姬却像吓了一跳似的,待她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木着一张脸对那女官点点头,终究还是略站开了些,那伞的影儿只遮到她的头顶,她大半个身子都在阳光里晒着。 就这样,她领着一群新人走回后苑。 许多年后,魏迦南回想起她与月柔的初见,太多旁枝末节她都记不清了,却记得这天太阳如此的烈,而在女官们簇拥下的月柔又让人多么的冷。 小族孤女,乍然被卷进滔天巨浪,那时候的月柔有害怕过吗? 这问题在后来魏迦南想了许久。 王将之送了长公主进碧菡馆,与羽林禁军交接好戍卫事宜,暂时便无事了——也不是真正无事,只是碧菡馆这里自有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内官打点,他一个无职外男要领事也排不上号。 眼下青缎路帐已撤,他站在碧菡馆的耳房里,看这许多人进进出出的搬东西。不多时,一个8c9岁的小黄门从里面飞奔来到王将之面前,摊开手掌。王将之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团桂花糯米团子,放到那小黄门的掌心,“喏——你门牙掉了,今儿不给你糖,省得回头疼起来。” 那小黄门撅了撅嘴,可又觉得桂花糯米团子也不错,伸手拿了,揣在怀里。然后俯身在王将之耳边说,“那位贵人可漂亮咧,就是太迂了些,皇耶每赐一件物什,她便向北叩一个头谢恩,我们公主身边的落葵姑娘让她起她都不肯起,看样子是怕狠了。” 小黄门咧了下嘴,“也不知怕个甚,又不会吃了她。北獠子才吃人的。” 王将之不禁哑然失笑,“北獠子也不吃人”一想,自己干什么与他扯这些,话锋一转,“这话可传,你去厨房里寻看冰的王一,说是我让你告诉他这件事。他会给冰你吃。”,说完,挥挥手让小黄门进去了。他自己又略站了会,陆续有些小黄门出来回他别的话,却都没第一个让他感到有用处,再过了一会,看彻底没人来了,他便自个儿摇着扇子上永乐大街逛去。 这阵子的金陵城,是很热闹。 封国乃大事,各属国要来人参加赐封仪式,穆帝又下了召令,八月十三开始,大穆诸郡咸令宴乐,休假三日,属国同乐。皇城前搭起了高高的戏棚子,各地教坊均进金陵献舞,还有百戏艺人c剑舞艺人甚至说书人也多了许多,每天过午便在各式酒肆里击木开讲。而今天则更热闹了——中午皇城里传出帝谕,因月族民风不拘女子走动,穆帝体恤月族远道而来,特赐金陵女子可在下月十五日前,不需本家男子陪同亦可上街游玩,日落即归。又说八月十三c十四c十五三天撤去全城宵禁,国之重喜,民众可欢庆达旦。 这下金陵城可沸腾了起来。 王将之忍住耳边的喧闹声,进了一处酒肆。这酒肆门外,有一个赌摊,他刚刚站在那儿围观了许久。 赌局一,月姬可封何位:封夫人,一赔三;封婕妤,一赔一;赐婚皇子,一赔五;放归一赔八,封后一赔十二; 赌局二,月姬与卫夫人谁美:月姬美,一赔二;卫夫人美,一赔八。 王家六郎皱了下鼻子,第一个赌局他清楚,毕竟照魏俞那劲头,大有拿天下博月姬一笑的意思,她再不入宫是说不过去。只是这第二个—— 卫夫人? 王将之知道这是魏俞后宫里的一位美人,可美丑这件事,各人有各人评价,倒是如何比出个所以然?既然比不出,那这赌局又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思索,一边抬步上酒肆二楼。忽然听见赌摊一阵喧哗欢呼,他一个好奇,转过头又去看。 原来是来了个黄须绿眼的昆仑奴,在那一赔十二的木牌子下,放了整整一袋黄金。围着赌摊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哗然起来。虽然眼下大穆后位空悬,但天下人都知道,穆朝皇后只能出自吴吕,所以开赌局以来,投夫人及婕妤的都不少,可却是无人问津。 赌摊摊主也奇了,捉住那昆仑奴问他是不是投错。可这昆仑奴明显不懂大穆官话,口中重复说着“大郎使我来投”几个字,从木牌上撕下投赌凭据,比划着叫摊主赶紧写好给他。 那摊主笑逐颜开,知道他是受了主人的命来投赌的,暗喜这个赚头太大了,且又不可能赔的,一时也不管昆仑奴是不是投错,开好赌凭给他,欢欢喜喜地将人送走。 赌摊上围观的人一个劲地笑昆仑奴傻子,回去定要被主人家骂。有些精明的又想,能养昆仑奴的人家,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万一不是投错? 莫不成月姬真的有被封后的机会? 于是当下又有几位跟着投了赌资。 王将之笑笑,心道这是幕后有人想要为月姬抬声势。看来这幕后人必然是个心思敏锐的,从长公主到碧菡馆一事,推断出了魏愈的心思,所以才故意来这么一招哈,没想到金陵城内还有和他想到一处去的人,王将之一时间感到有点既意外又好奇。他想了一下,随了一两银钱投在下,有心给这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同道人抬一抬火。 这时,酒肆里一声惊木,说书先生开讲了。 “诸位,前文再续,书接上回。”那说书先生中气十足,“今天要说的,正是,话说那月姬得了穆帝许多赏赐,她想起在月地和穆帝相互爱慕的□□,不禁心下动容,每受一件贵器,便朝北一拜” 正在收赌凭的王将之一惊,那张薄薄的赌凭便差点脱手飞去。 “美人钗竟然出世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第五章 美人钗 王将之上了酒肆,开了一个包厢在里头坐着听书。堂下那个说书先生为了多赚赏银,卖足关子,十句里没两句说到重点,全是撩拨人兴致的虚话,非要等听客们往台上掷够银钱,才讲下一段。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了月姬受赏拜穆帝,那说书先生话锋一转,语调里带上几分神秘。 “诸位,都说那月姬是倾国倾城貌,肤胜白雪,瞳剪秋水,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你还却别说,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没准就真的会落在她身上去。”说书人一敲木梆,话音停了在那,高深莫测地看着台下。王将之抽了抽嘴角——书都说到尾声了,还故意作态要钱,满堂听众不怒才怪了。 果然,二层上,一个正对着王将之这边的包厢帘子撩开,里面走出一个相貌清丽的小相公,手里捏着一块金饼,直直往说书人头上掷去。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掷你爷爷——”说书人被掷得头上冒包,正要发火,却被那闪闪的金饼生生折了腰,也顾不上痛,双手捧着金饼不住的往楼上作揖。 “赶紧的往下说,不许再停。再停一句就下来打折你的腿。” 那容貌清丽的小相公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包厢。下头那些早就厌烦了说书人一句三停的听众,不免附和着叫好,说书人满脸痴笑地将金饼塞好,木梆一敲,继续开讲。 “在座有年长的,大概也听过这件旷世奇物,要是没听过的,也别急,待老朽一一说来。话说在一百二十年前,穆哀帝魏璧得了个美人,对,就是那个引得军镇叛乱,十胡南侵的天下第一美人微澜儿。这个微澜儿美到什么程度?说是一天她兴起,要去蝶谷赏蝶,到了之后,那些个蝴蝶见了她,都自觉没她好看,纷纷羞愧难当,投到湖里自己淹死了自己,一个蝶谷就因着这么一下,死了一半蝴蝶,你说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了?哀帝得了这么一个谪仙似的美人,当然是恨不得心肝也掏给她,先不说微澜儿生下的非长非嫡七皇子被立了作太子,就说平时拿去讨好她的各色珍奇玩意,没有一房子,也有一车子了。就是这里头最最珍奇的。 这柄,由当时名动天下的能工巧匠打造,以纯金铸出浮云c楼阁c玉兔等物,浮云是金裹玉,玉兔眼嵌红宝石,楼阁旁,立着一块莹白通透的玉珏作明月——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叹的,真正使人啧啧称奇,是钗子上,垂下了三十六缕黄金丝,每条金丝下又坠着一个比针尖还小的小铃铛,传说这三十六个铃铛是蝴蝶仙子送给微澜儿的,当然啦,这个蝴蝶仙子意思就是,你有事没事就别去蝴蝶谷了,省得我座下那些蝴蝶看到你又要寻死。 不管这个说法是传奇还是杜撰,那三十六枚金铃铛可是真有大神功的,那不是普通的金铃铛,而是鉴美铃——只有戴在天下第一美人的头上,它才会叮铃作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使人过耳不忘。而寻常女子,任凭你戴着它翻跟斗,它都不响一个音。这支美人钗在微澜儿头上戴了八年,长安城里的大庆宫便叮铃叮的响了八年,直到十胡南下,微澜儿被穆皇后一剑砍死在宫里。 那晚大庆宫乱成一锅粥,穆皇后砍死微澜儿之后顾着逃命,也不给她收拾尸体,就抱着十皇子与穆帝去汇合太子出逃,可怜穆太子这时还不知道自己母妃已经死在穆皇后刀下,还护住帝后出城咳咳,这是另一个故事,老朽下回再细说。说回那支,当晚被微澜儿宫中一个侍女从她尸身上拔下,带着逃出了皇宫,从此流落民间了许久,后来穆太子在燕地建国,侍女带着去投靠,说出了穆皇后砍杀微澜儿的往事,从此北穆与南穆彻底闹翻,被收在了北穆宫中,有几位北穆皇后也曾得过它,可从不戴,嘿,你道为啥?因为戴了它不响啊!堂堂皇后谁丢得起这个脸面。 再后来,桓氏篡了北穆,再度不知所踪可就在昨天,城中的天禄阁,嗳,就是那个号称天下异宝皆可售的,你们猜怎么着?天禄阁的当家将拿了出来,供在了店里,消失了几十年的重现世间! 一时间全城贵人都轰动了起来,别的不说,单说奚国君,他身边的一个宠姬想要,他就带着一队人马去了天禄阁,要拿奚国三个县去买,你们猜天禄阁的当家怎么着? ——人家说,不卖!” 饶是被告诫过不许再停,说书先生讲到这里也少不免得色一番,听着酒肆中众听客哗然咋舌的声响,对自己说书技巧很是受落。他喝了口茶,润一润嗓子继续往下说:“天禄阁说,是不出世的异宝,他们拿来献给穆帝贺新封属国的,是以谁都不卖。但天禄阁的当家脾性古怪,又在上头挂了两块牌子,一块是月姬,一块是卫夫人,说要在封国大典前一晚的升平宴上进献,月姬及卫夫人戴上后,谁响便给谁。” 台下有好事的人笑道,“要是都不响呢?” 说书人一摊手,“天禄阁当家的说了,要是谁戴都不响,就不送,收回库房。” 众人哄笑起来,这天禄阁也是大胆,什么戴了响了才献上,还要指名的去戴,这不拿皇室开玩笑么,穆帝肯应承才怪,大概是看最近金陵城八方来客,就巧立个噱头涨自己名声,换个货如轮转罢了。 王将之轻转手中折扇,难怪外面的赌摊拿月姬与卫夫人开赌局,原来是这个因由。昨天他与四伯爷聊完碧菡馆的人手安排后,便直接去了那边调度王将之敛眉沉思,不对,即使他不在四夷馆,王氏的暗子也应该向他禀报这件事才是啊。 正思考着,对面帘子一撩,先前那位相貌清丽的小相公跟着一位十三岁上下的少年郎走了出来。 “天禄阁在哪儿?”少年郎问,小相公在他身后恭顺地答,“在同福坊里,郎君是要去么?要不要叫车?” “难得出来一次,还坐车就没意思了。”少年郎嚯的一声,展开一面扇子,扇上写着“且乐一杯酒”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当然是要慢慢一路走去,将沿途景致都看个明白。” 小相公微微一笑,抬手将少年郎鬓边的乱发整好,低声说了一句,“诺。” 王将之坐在包厢里,看他们走下酒肆,不禁哑然一笑。穆帝魏俞的这位长公主,还真是一如暗子所报,英气豪迈,胆大包天。 魏迦南带着落葵,下了酒肆,轻摇纸扇,沿着永乐大街慢悠悠地走。她今天一听到魏俞下了赐金陵女子上街的圣旨,马上就换好了男装,带了几个随侍出来逛。走到门口时,何氏还拦了她,魏迦南却没有一丝停顿。 圣旨早不下迟不下,偏她去了碧菡馆就下了,这是她的皇帝爹有意放她外出的意思,要真还闷在碧菡馆里,也枉费桐娘平日对她的教导。 金陵城中,以永乐大街为中轴,分了同福c平安c乾元c嘉德四个坊,其中乾元坊最近皇城,平安坊则相反。同福坊向来是天下巨贾的聚集地,里头宝巷连绵,商铺林立,南北珍货都能在这儿买到。又因人气鼎盛,坊中客栈酒肆教坊甚至青楼花街,都比比皆是。寻常女子听说要去同福坊,多少都心里有点畏怕,魏迦南却是个心大的,在街边随意找了个八岁左右的小货郎,给了他五个钱叫他带路,与落葵施施然地进了去。 “嗳,毛头,听说昨天有位大贵人去了天禄阁,你有去看热闹不?” 魏迦南在街边买了三串糖葫芦,给带路小子扔了一串,一边嚼着糖块,一边问。“那当然!”小毛头来了精神,“你没去么?半个金陵的人都跑去看啦——奚国君的安车,有一间房子那么大呢!” 魏迦南皱眉,“少吹牛皮吧你,他一个封国国君,只能乘两匹马拉的安车。” “就是有,满金陵城的人都看见了呢!”小毛头与她倔了起来,魏迦南连忙道,“有就有罢,哎,我又不是问你车的事,你昨天跟着进天禄阁了吗?” “天禄阁那种地方我们哪儿能进?”小毛头打量了一下魏迦南的衣着,“便是你这样的,我看也未必能。”魏迦南翻了个白眼,觉得与小毛头计较太有失身份,只好往下接话,“合着你也没见到奚国君的威风嘛。” “谁说的?”小毛头吃掉最后一个糖葫芦,砸了砸嘴,“我岂止见着奚国君了,我还见着他的宠姬咧,说得多好看,我扒着窗台一瞧,瘦的跟母猴一样,也配去肖想” 一旁的落葵噗地笑出声,“你能懂什么是美人?” 小毛头将串糖葫芦的竹签收进随身的布袋,又看了眼魏迦南与落葵手里那根,见她们尚未吃完,只好挪开眼。“昨天奚国君带着宠姬,一群人浩浩汤汤的去天禄阁。正巧我替阿耶送铜丝去同福坊,就跑着去瞧热闹了。他们都在正门张望,多笨!我偏不,拉了大义去侧面,那儿有三扇花窗,叠罗汉的话正好能看到里头的——” 魏迦南一听,不禁回头惊讶地看着这小毛头。她向这孩子打探昨天的事,原本只打算问个大概模样,没想到却捡到了宝,连忙再给了他一吊钱,哄着他赶紧往下说。 “那个奚国君又肥又丑,他的宠姬瘦得那腰,只有我两掌宽。我们趴在窗上看着都要笑了,可里头忽然就闹了起来。是那个瘦母猴要买,天禄阁偏说她戴了不会响的,她不肯,非要买走,又撒赖一样窝进奚国君怀里” “那叫撒娇。”魏迦南拿扇敲了一下小货郎的头,“美人在怀,难怪奚国君肯用三县之地去买。” 小货郎夸张地咧了一下嘴,“那样儿的撒娇我可不爱。反正,奚国君看她一贴上去,忽然就嚣张了数百倍,让天禄阁的人出价,天禄阁不开口,他自己就一百金c辆车金个县,两个县的加上去。这时有些贵人是在店里的,听到他这么说,都劝来着。可天禄阁那个白脸当家,非但不松口,还当着瘦母猴的面儿将月姬和卫夫人的木牌挂在上了,明晃晃地说,当今天下,只有这两位有资格去试戴一下,也不一定会响。那瘦母猴气的呀,我看她是要挠人,大义偏说她是要哭。反正她是又哭又挠的窝回了奚国君怀里,白面当家就笑她,说她没照镜子便来买钗子,她还哭,奚国君不知怎的,就气着了。” “奚国君竟然气着了?”魏迦南眨了眨眼,所以今天被奚国君带进宫的,和这位闹着要买的宠姬,不是一个人? “嗯,可气呢。一巴掌扇的瘦母猴的脸小山一样高,又打伤了天禄阁的一位掌柜,啧啧,可热闹啦,看戏都没这好看后来有巡城的执金吾来了,才散的。” 小货郎说完,看落葵也吃完手里的糖葫芦,张嘴道,“小哥哥能把竹签儿给我么?我攒起来卖给卖烤羊肉串的老章儿。” 落葵便将手里的给了他,他看了一眼魏迦南,“你的吃完也给我吧。” 魏迦南咬下一口糖块,“给你给你,都给你。你明儿别卖货了,天亮起便帮我跟着奚国君,我每天给你两吊钱。不过现在还是得先带我去天禄阁,我要看那钗子到底有多了不起。” 小货郎不可思议地瞪着魏迦南,“才不要,被他手下那些兵捉到要打死我的。你不安好心,奚国君好好的,跟他作甚。” “呸,他才不安好心。”魏迦南用扇子敲了一下小货郎脑壳,“我是那个瘦母猴的弟,哼,他昨天打了我姐,明儿就该去找情儿了。不跟着看着,我姐要死啦!” 小货郎张大嘴,看向魏迦南,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魏迦南嘚瑟地拿扇泼风,暗自好笑。 一旁的落葵也笑了起来,顺便提醒她,“郎君,天禄阁到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第六章 天禄阁 天禄阁,名动天下的宝阁珍殿,开阁挂牌于穆哀帝年间,至今已一百二十年有余。他们货天下奇珍,售九州异宝,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天禄阁寻不来的。当然,这些重宝贵器到底是从哪儿搞到的,从来没有人问过天禄阁,也不敢去问。 有人猜阁主背后必然势力滔天,否则怎么敢藏着这许多宝物,不怕人来偷?就是不怕寻常大盗,还不怕各国贵胄挟权来硬抢么?可偏一百多年来,这些事都还真的从没发生过由此可见,天禄阁背后的那方神圣,深不可测。 魏迦南抬眼看着面前气势磅礴c高耸入云的八角高楼,“天禄阁”三个字在日光下泛出淡淡金光。她瞬间便明白为什么小货郎说这种地方,非一般人能进。 不是人家嫌贫爱富不许进,而是这厚重而肃穆的威压,教一般人站在它的牌子下便先自怯了,不敢往里踏进一步。果然,跟在魏迦南身边的小毛头缩了缩,“喏,地儿给你带到了,我c我就” “你就如何?想不想小爷带你进去长长眼?”魏迦南叉起腰,挑眉逗这小子,那小货郎连忙耍手摇头,“才不要!你还是莫害我罢,进去这里面踩坏一片叶,卖了我都不够赔的。我可走了,未时到申时之间,最是多人进城的,这会子拿了草鞋在城门口卖,一个时辰能卖去百十双呢。” 魏迦南一把捉住他,“从天香肆到这儿,我一共给了你一吊钱又五个钱的带路费,够你这毛头卖一个月的草鞋了。在这门口等着我出来——”她半蹲下来,用手挡在自己嘴边,脸上有点挂不住的懊恼神色,压低声音说,“同福坊的路太绕了,我走不出去。” 小货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嘴角抽了抽。 “噗——” 落葵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刻未时已过,尚未到申时,日光正盛。同福坊里熙熙攘攘,商家酒肆旌旗招展,魏迦南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嚯—— 纸扇一扬,端的是一副翩翩小少年模样,领着落葵进了天禄阁。 天禄阁宝楼拔地而起,共分五层,是同福坊里最高的建筑之一。进去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迎客堂,几位清俊的后生立在哪儿,看魏迦南主仆进来,便高声唱:“宝客到——” 话音落下,后堂里走出几名干净斯文的少年,朝魏迦南鞠躬行礼后,一个双手捧着铜盘,盆里盛着百花清露水的少年先走上前来,为魏迦南净手。洗完手后,又是一个少年上来以丝帕为她揉干双手,然后又有另一个少年来抹香脂 差不多有一刻钟后,魏迦南双手戴上了新的柔软羊皮手套,脚下换了羊绒薄底小靴,有点目瞪口呆——这天禄阁,怎么比进皇宫的阵仗还大啊! 一名着鸦青色直裰,留着长须的先生,此时才出来领魏迦南往里走,落葵刚想开口问为何没人来替她换上手套内靴,那长须先生朝魏迦南作了个揖说,“天禄阁规程,主进仆不进,还请郎君身后的这位小相公留步吧。” 魏迦南疑惑地看向这长须先生,她带落葵出来,二人是扮作兄弟模样的。就是方才天香肆里的酒保,也只当落葵是她兄长,待她还不如待落葵恭敬呢,可天禄阁的人却能一眼看出她们二人并非兄弟她低头细想了一会,想他家是惯常见富贵人家c门阀贵胄什么的,在这见多识广的行家面前,再装也没意思。 可是—— 一个人进去? 自己好歹是一国长公主,要是有个万一,如何是好?但走吧,心里又被方才说书先生谈及的弄得痒痒的 那长须先生看神色她纠结,微微一笑,躬身低声说,“长公主放心,小店开门做买卖,断不会有那劫客绑架的黑心勾当。当家的知道长公主前来,正在内堂等候呢。” 魏迦南看了他一眼。她性格本就大胆豪气,既然人家已看穿自己身份,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对落葵点点头,让她等在原地,便跟长须先生进去了。二人穿过长长的木廊,又踏着木做的地桥走出宝楼,进了后面一个清净小苑,魏迦南四处张望,果然见粉墙上有一排雕花窗,她想,带自己来的那小货郎应该便是从这儿看的奚国君热闹。 小苑内,正北方是一间开着门的雅间,里头有位郎君,身穿一件海棠红箭袖长袍,远远看到魏迦南,起身出来迎。他很年轻,皮肤白皙,细长眉眼的,虽是男子,穿红也毫不违和,待他走到魏迦南面前处便俯身下拜,“天禄阁第十二任阁主寻晓,参见长公主殿下。” 魏迦南点点头,“免礼。” 寻晓亲自将她迎进雅间里,给她呈了一碗羊奶酪,“殿下亲临,不知道是想寻什么珍物?”他一边说,一边引魏迦南走到一座木制的天禄阁模型前。那模型约莫半人高,每一层皆可拆去,从上可窥见内里,而里面的摆设则与外头的真天禄阁一模一样,只是变成了小小巧巧的,十分袖珍可爱。 “这里是天禄阁一层,存的是海珍,但凡是从海上得来的,与海或水相关的贵器,皆在此层——” “听闻‘美人钗’在天禄阁?本宫想看那个。” 魏迦南对天禄阁的其他宝物一丝兴趣也没有,虽然眼前的模型也十分精巧奇趣可眼看申时快到了,申时一过,日落时分各坊坊门就会关闭。为着不困在同福坊过夜,她干脆挑明来意,直爽地问寻晓。 寻晓倒是不意外,一副早知她就是为这个而来的样子,“昨日‘美人钗’才放出,小阁就被奚国君闹了一场,唬得我们不敢再放在外头了,如今已将它放在了一处极安全清净的地方” 魏迦南心里不禁哂笑,腹诽道,得了吧,还奚国君闹你们,怎么不说你们是故意逗引奚国君来看那“美人钗”,好让天下人都知这件传奇之物在你们这儿么。 寻晓没理会魏迦南那忍笑的脸,“只要长公主愿付赏金一两黄金,就能在一个时辰内自由细赏这枚曾名动天下的‘美人钗’。” 魏迦南顿住,一两黄金看一个时辰? 她开始觉得天香肆里的听书客们所言是对的,天禄阁压根就不是想将这玩意进献给皇室,明明就是巧了名目的敛财嘛。 寻晓一笑,“长公主也该去看看,不定未来哪天‘美人钗’就会落到殿下您手里呢。” 魏迦南微微侧目,对寻晓的话感到意外。又想,他这么说不过是哄自己拿一两黄金给他白赚罢了,她一扬扇子,“嗳,阁主明明说好了要给月族姐姐或卫夫人的,君子不夺人所好,本宫自然也不应夺。” 寻晓的笑容挂在脸上,并没多做解释。魏迦南终究是熬不过心里对“美人钗”的好奇,让长须先生到外头去问落葵拿钱,自己则跟着寻晓看宝物去了。 绕过长长的漆木地桥,魏迦南与寻晓穿过重重门廊,眼前突然开阔,竟是出现了接天的一泓荷塘。午后的日光下,莲叶如碧波,绿得漫无边际,在荷塘的中心,有一座亭子孤零零的立在那儿,亭子旁斜出一株临水的树,那树长得奇怪,树身是横生的,几乎贴着水面魏迦南认不出那是什么树。亭子四周并无荷花,而其余水面上的荷花则开得正盛,粉红嫩白的,傲立在水面上,偶有蜻蜓低飞,人走在池塘边,鼻尖里一丝一缕的,都是荷香。 寻晓领着魏迦南来到渡头,只见那儿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是个大铜铃铛。他作了个“请”的手势,魏迦南便伸手去摇了摇,不一会,水声响过,水波荡漾,在绵密的荷花丛中,出现了一艘仅能坐一人的小船。 魏迦南不明所以的看看寻晓,又看撑船的艄公。这艄公是位老者,驼着背,瞧上去有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了,头上戴了一顶幂蓠,半短的纱幔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双眼。寻晓对艄公十分恭敬地喊了句,“桥叔。”,待艄公向他点头,他才回身与魏迦南说, “天禄阁如开重宝,一般会放于荷塘中的孤雨亭,让宝客鉴赏完后,再回主楼定夺是否买卖。‘美人钗’非卖之物,只是昨日一出,天下豪客皆望求一见,是以这一个月里,小阁单独辟空了孤雨亭,专放‘美人钗’,供宝客欣赏。”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短笛递给魏迦南。 “孤雨亭只能让宝客上去,还望殿下恕晓不能陪同。桥叔是小阁接送客人前往孤雨亭的船主,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待你上了亭子后,他就会将船撑走。殿下赏完钗,如要回来,可吹响这支短笛,桥叔听到笛声自会去接你。” 魏迦南接过短笛,在手里转了个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禁起了玩心。她向桥叔努了努嘴,促狭地对寻晓说,“既然船主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你们又不能陪着我上亭子,那——寻阁主就不怕本宫一时贪心,将你的‘美人钗’带回宫中?” 寻晓倒是不慌不忙,“桥叔当船主至今,已四十年有余,在这四十年里,比殿下势大的宝客,有之;武功高强者,有之;富甲一方者,有之;奸雄枭杰,也不少却从来没有人能私自从孤雨亭带走任何珍物。先不说每一位登船上亭的宝客,小阁都对其出身立命之处了如指掌,出了事,小阁自问必有寻说法的去处。单说桥叔,他因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的缘故,五感极强。殿下登上孤雨亭前是如何身量,入船吃水几分,登上孤雨亭后又是如何身量,入水几分,前后有何不同,身上是否夹带了新物等等,他不消一瞬就能分辨明白。”寻晓顿了一顿,像是才想起似的。 “哦,对了,晓方才忘记与殿下说明,桥叔乃是天禄阁第一杀手。一旦他发现有人从孤雨亭私自拿任何东西,哪怕是那棵歪树上的一片叶子,他都会立地格杀,然后将尸体扔进荷塘里当肥料。” 魏迦南嘴角抽了抽,干咳一声,走到船尾坐下。“那劳烦桥老先生了。”会杀人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着呢,尊敬点为好。 寻晓哈哈一笑,摇动铜铃铛。桥叔听到铃音,长篙点水,朝湖心的孤亭划水而去。 寻晓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湖心亭上早已有了一个人他身型一顿,歪头寻思是否要将桥叔叫回来,一会后,只见他耸了耸肩,沿路离开了。 “大穆长公主与燕国皇帝么,有趣。” 他这么想,就让这两个人打个照脸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第七章 荷塘戏 小船破开层层莲叶,朝湖心的小亭摇摆而去。 待船泊到埠头上时,魏迦南心里一顿——亭子里,有人。 那人披着淡黄色的鹤氅,银冠束发,腰上悬着一把无首无格,只有光秃秃一个剑柄的怪剑,是名年轻男子。 魏迦南感到意外,她以为天禄阁赚了她一两黄金,便不会在她赏钗时再安排别的人来或者说,当亭上尚有人,是不会带她来的。长公主殿下暗暗叹了口气,当朝帝女,连个独赏异宝的特权都没有,哀叹,哀叹。 桓憾看着“美人钗”,正敛眉沉思,听见身后水声哗响,语气里禁不住就略带了点不耐:“不是说日落之前不用来接——”北燕皇帝转身,口中一个“朕”字尚未说出,便愣住了。眼前明晃晃的,立了个满身贵气的小孩儿,在日光水波的映照下,一双明眸似有万点星光,微风吹过,远处荷浪起伏,衬得那孩子像是从碧海莲丛里出来的仙童一般精致动人。 “你真好看。” 桓憾尚未开口,反倒是魏迦南张嘴来了这么一句,两个人皆是一呆。 她站在埠头上,袍子一角浸进了水里,桥叔的长篙“笃”的一声点过麻石,撑着船远去了,可她却没半点知觉,直到面前的人嘴角笑意弥漫开来,她才兀地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说了荒唐话,脸瞬间红了个透,连忙走上埠头石阶却又不敢走进亭里,只好展开手里的扇,猛力扇得面前呼呼生风,侧头假装对斜歪着生长的树感上十二万分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树干细瞧。 原来是个小哥哥,可真好看。 这是魏迦南心里的话,作为长公主,青年才俊她是见不少,可穆朝尚文,男子以细眉纤白,病病弱弱的为美,却哪里有像眼前人这般剑眉星目,风仪凛然她暗骂自己真唐突,转念又想,身上正穿着男装,虽说是失礼了,可到底没有丢“大穆长公主”的脸面,万幸,万幸—— “小人参见长公主。”身后人朗声道。 魏迦南: 魏迦南:为什么任谁都能认出本宫的身份啊!我额头上写了“长公主”这三个字吗?! 她一跺脚,干脆转过身去,那人朝她一笑,她也学着他的样子,点头微笑。 “你是天禄阁的?” 桓憾一笑,“小人一介布衣,不过家里有几个钱,慕名前来欣赏‘美人钗’。没想到能在亭上与殿下不期而遇,是福分。” 魏迦南心里啐了一句,看你那通身气派,威仪凛凛,辩出本宫身份也丝毫没见慌乱,布衣个鬼啊。不过九州大地割裂已久,从南至北大国挤着小国,小国挨着豪族,会念书的田舍汉难寻,两条腿的皇族世子却满大街都是,她低头一想,大概此人是哪国的王族旁支,来金陵看热闹的罢。 桓憾见她仍立在亭外不进来,不禁好笑,忍不住拿话逗她,“殿下站在外头,不知是要看景致,还是想喂莲池下的游鱼?这一两黄金都拿来看风景,果然大手笔。”魏迦南脸一红,“本宫见这树长得稀奇,所以多看两眼罢了。”说着,抬腿走进了孤雨亭。这亭子,两面垂下了半透的纱幔,八个亭角下,系了风铃,清风过去,白纱徐徐扬起,铜铃叮咚作响,倒是个好景致。 而那美人钗,就放在亭子中央的一张四方梨木高桌上。钗子是被立架撑着的,三十六根黄金缕,丝丝分明地垂下,钗子上的浮云c楼阁栩栩如生。钗子上方约半丈处,吊了两方木牌子,一方刻着“卫夫人”,另一方则刻上了“月姬”。 魏迦南摇着纸扇,不自觉越走越近。却忽然被人从旁一拦——“天禄阁在梨木桌的四角设了机关,太过靠近钗子,机关便会启动,喷出毒液烧伤来者,殿下小心。”桓憾对她说。魏迦南这才注意到,在那梨木桌的四角果然有四只小巧的铜蟾蜍,接向上张开大口。“我又没打算碰它。”她努了努嘴,俯下身去尽可能的靠近那美人钗,“这钗子真的那么神奇吗?这位——” “小人姓木,单名一个九字。”桓憾迎着魏迦南审视的目光,随口诌了个名字。 “木九兄,你也是来看这钗子会不会响的?” “是,也不是先父临终前曾交代说,‘美人钗’关乎本族存亡,所以一时好奇,过来看看。” 魏迦南一脸“你当我是小孩儿在哄吗?”的神色看了过来,桓憾哈哈一笑,“族里要是有姑娘能一戴此钗,响彻天下,那应当是不愁嫁不到天潢贵胄,享遍人间富贵的然后靠着夫家振兴本族,自然是不在话下——所以殿下说,这是不是关乎本族存亡?” “你和你父亲脑子似乎有点问题。” 魏迦南看他说得一脸嘚瑟,忍不住在心内腹诽。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木九是满口胡诌的逗她玩了。“什么只有天下第一美人戴着,铃儿才会响,依我看呐——”她忽然拿起扇子,在梨木桌外朝那黄金缕用力扇风。 风流气动,黄金缕被吹得扬起又落下,那些小铃铛相互碰着,却是无声无息。 “依我看呐,传说是真真切切,哦,或者是,长公主殿下的手劲不够大,风吹不响这几个小铃铛。”桓憾看她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在一旁笑得直打跌。魏迦南虽说在皇宫里活得小心翼翼,可从来没有人敢当面儿这般逗弄她,她转头瞪了桓憾一眼,气呼呼的,十分可爱。 “这一百多年来,根本就没人听过这钗子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声音,保不定它里面就是空心的,压根不会响,谁知这是不是天禄阁编的谎话,骗得天下人来哄抬它罢了。” 桓憾斜靠在一根柱子旁,听她这样说,倒是有意思。“寻常女子想的,不过是自己戴上此钗会不会响,自个儿美貌是否天下第一,殿下的想法,十分新奇。” 魏迦南摇着纸扇,老模老样的长吁一口气,“身为皇族,当然要心怀天下了。”桓憾这下可好,听完她故意拿腔作调的这句话后,仿佛被人点了笑穴一般,捂着脸靠在柱子上笑个不停歇。魏迦南满脸天真,与他一起大笑,状似随意地绕着亭子散步。 在她走到距离桓憾尚有半尺处时,忽然身形一闪,干脆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小银刀,桓憾察觉变骤然生,正想俯身避过,却没想到魏迦南人虽小,动作却极其敏捷。她扯住垂下的纱幔,往桓憾的脖上一绕,迫得桓憾不得不弯腰去避——就因这电光火石间的一瞬迟疑,当桓憾直起身时,魏迦南拿把小银刀已抵在他的咽喉上。 “天下王族,中原十胡,八姓豪绅,没有一家姓木的。”她的语气不再天真甜糯,而是带有森森威严,“你一眼便能看穿本宫身份——你到底是谁,等在这里,想干什么?” 冰冷的刀刃贴着皮肉,只要稍一用力,桓憾便会交待在这儿。他垂下眼,看着眼前的以刀逼杀自己的小女娃,嘴角掀起一个认真的笑意。 “殿下真会藏心,木九也被你骗了过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第八章 天真闹 桓憾眨了眨眼,作为一个雄踞北方的大国帝君,他缓缓举高了双手,没志气地讨饶—— “长公主殿下,冤枉啊。” 魏迦南面容冷峻,她比桓憾要矮上一个头,气势却丝毫不亏,扬眉逼问眼前的人:“你到底是谁,怎么认得的本宫,等在这儿所为何事。以上三件,说不清楚,便将你就地正法。” 桓憾叹了一口气,拿手指戳了戳魏迦南塞在怀中的纸扇,“殿下要是有心微服出巡,下次便不要拿着这名动天下的扇子穿街过巷啊小人冤不冤,不过是从认出了大儒王焘的墨宝,从而猜出了殿下您的身份” 魏迦南一怔,那柄纸扇她方才塞得急,在她胸前的襟袍子里摇摇欲坠的,被桓憾这么一戳,更是差点要掉出来。桓憾头枕着木柱,笑嘻嘻地继续说,“这柄‘且乐一杯酒’,小叶紫檀做的骨,夏莳轩前穆时期制的洒金宣糊面,画了千里江山,题词‘且乐一杯酒’,这可是王焘在他的首徒学成出师时,亲自制成,送给徒儿的贺礼。只是可惜后来这位徒弟厌倦官场,出了家,改法号为云一。喏,就是殿下出生前三年的事罢,殿下的名字还是当今邀云一大师改的呢,这柄扇子是云一大师送给殿下的满月礼,天下学门,谁个不知此事。殿下以小人认出您身份的事,就断定小人必定是奸徒,小人真的好冤呐” 他那么大一个人,忽然装起可怜来,那扇子似是有意要附和他似的,又往旁歪出一歪,魏迦南顿时大窘,握着刀的手也未免稍微虚了些,“你喊什么喊。能认出王老先生亲手制的扇,继而推断拿扇的人是本宫——有这等眼力,却假装布衣,还胡诌自己的姓名。你分明有心瞒骗,还巧言辩驳,指不定你是想哄本宫为你做点什么勾当呢!” 桓憾闭了嘴,他低头看着魏迦南,嘴边的笑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无奈和怜惜。魏迦南被他看得不舒服,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 “公主辛苦了。” 桓憾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魏迦南初听着,并没什么,可就在下一瞬,桓憾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又轻又柔的,就与她平时摸渔卿时一个样。 她心里面忽然就酸楚起来。 “可又有谁不辛苦?”桓憾小声地说。他原本以为南穆长公主,不过是个养在深宫,无忧无虑的任性小姑娘,传闻中,穆帝魏俞极为宠爱她这位女儿,几乎达到了溺爱的地步只要她说要去碧菡馆住,不论这多于礼不合,魏俞都千依百顺的任她去了。可是,她眼下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算计人心,深怕一个大意便丢了命党争,权谋,为求生存而步步为营,原来这些皇家枷锁,都是平等地戴在他们这些人身上。 不因国力强大而增,不因天真年少而减。 桓憾深吸了一口气,“不是有意瞒骗公主,只是我拜在老师门下,目前尚未出师,师门中规矩明言,尚未出师者,不得泄漏身份。”他心里轻骂了自己一句,为了解围,堂堂国君竟然撒起了谎。 不过,桓憾摸了摸自己下巴,不懂撒谎的国君,才算不得是好国君呢。 果然,魏迦南听他说完后,松了口气,放下刀。下一秒又双眼放光:“什么?未出师门者不得泄漏身份,这规矩天下只有c只有一处才有——你是王氏的学生?” 桓憾看她兴奋的眼神,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嗯。” “王焘老师的学生?!” 他绽出一个底气不足的笑,“算,算是吧——我两天前,还c还见过老师来着。” 魏迦南大喜过望,连忙将小银刀插回腰里,后退两步,双手虚抱,庄重地给桓憾行了一个礼:“迦南不知是学门师兄,刚刚鲁莽唐突了,请师兄见谅。” 桓憾被她的举动吓得气息不顺,咳了出来。“据我所知,公主不是王氏学生吧?”他瞪大眼,看向魏迦南。魏迦南嫣然一笑,“只要师兄肯引荐,没准马上就是了呢!师兄刚才说两天前见着老师,老师是已经入城了吗?怎么也不和父皇说一声,他来了,应当是要派大司马去接才对——师兄如今是伺候老师的左右?明天,对,明天就为迦南引见如何” 桓憾心里又是一抽,心道,我自己追着王焘跑了这么多天,都还不能顺利拜师呢,又怎么引荐你?他寻思着要拿点什么话头去转移她的注意力,眼稍扫过她怀里那把将坠未坠的扇子。桓憾一挑眉,伸手去拿了过来。 “公主借扇一赏,万分感激。” 魏迦南话头被打断,本想说这师兄爱看,便看个够吧。却思绪一顿,人又警醒起来,“王氏学生身上都会佩兰草纹铜章,以向各国昭示身份。师兄,你的铜章呢?” 桓憾正展开扇子要醉心细看,不料她有此一问,竟张开嘴说不出话来。魏迦南柳眉一竖,知道自己又被这人耍了,右手摸到腰侧,又掏出银刀要追着桓憾来打。桓憾拿纸扇在她面前一晃,魏迦南连忙回手,就在这一瞬间,人便跑了。 还是带着她的扇! “贼子!把扇还我!” “你先把刀放下,我看完定要还你的啊。”桓憾拽着扇子在亭里走来走去,一急起来连对魏迦南的尊称都忘了。“我什么时候白拿过人的东西!” 魏迦南这下真的是生气了,扯下孤雨亭的白纱,团成一团去砸桓憾,“我怎么知道你,还我!大骗子,奸佞小人,獠子!” 他们两个在小小的亭子里你追我跳的,好几次差点就将美人钗撞翻。桓憾身材高大,手长脚长的,在这狭小的地方根本是跑无可跑,他又不想对魏迦南出手,很快便被迫至亭子边上。 “你把扇还我!” “你先把刀放下!” 他们两个明明是两国至尊金躯,平日要多端庄气派就有多端庄气派,此时偏似小孩儿似的闹了起来。魏迦南见他老拿自己的宝贝扇子来挡刀,咬一咬牙,银刀回鞘,竟然是拿着小短刀当作棍棒一样去打桓憾。桓憾照样拿扇子去格挡,没想到魏迦南左手卷起旁边的白纱,来缠他的手臂。他眼看手要被缠住,将手中扇子往上一抛,魏迦南被他吓得手中一紧,扯回手里的白纱,想跳起去捉那扇子。没想到她年纪小,几套拳脚功夫不过是平时央禁军教头教的,而那些个禁军教头,哪里会认真教她呢,只当她是一时兴致来了,觉得打起来威风好看,所以就随意的教了她几招花巧的招式,连如何发力也没给她深讲。 是以当她跳起后,要去扯回白纱时,哪里还能控制白纱的走向,手臂一偏,撞到了桓憾。桓憾身型又一歪,下落的纸扇正正打中了他的脑门,又一个反弹,竟然朝亭外湖中飞坠而去—— “啊!” 魏迦南惊恐地喊了出来,桓憾一手揉着脑门,想也不想,提气一跃,伸手去捞那扇子。就在扇子即将入水时,他一手扯住亭边歪树的树枝,身子几乎与水面相接,可还是终于接到了那柄纸扇。 “吁好险。” 他回过头,朝魏迦南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怎样,朕——真厉害吧!” 话音未落,“噗通”一声闷响,原来是扇子下坠着的一个麒麟玉佩脱了勾,掉进了湖水里。桓憾的笑容不由得僵住,果然是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闹到最后,还是欠了她一块玉。 魏迦南只觉得自己气得胃痛,跑上前一手拽下桓憾手里的纸扇。“满嘴谎言,下次让本宫见到你,看我看我”她从没威胁过人,一时间不知道说“看我”什么会比较令桓憾感到害怕,最后只得哼了一声。 “现在就让你知道本宫手段厉害。” 她说着,也不管桓憾姿势无法借力,不能自己站起,跑上前从他身上摸出一支竹笛,想是天禄阁给他唤桥叔来接的,啪的一声折断了。桓憾看着她,微微张嘴,一脸不可置信,魏迦南又扯了纱,卷成一朵花的样子,戴在桓憾头顶。 桓憾: 桓憾:“殿下,这花你爱戴,便戴罢。就是,那个,您能不能扶小人起来一下小人快撑不住,要掉进水里去了。” 魏迦南才不理他,拍了拍手,从自己怀里掏出竹笛,吹了一段小曲儿。不消一阵,水声哗哗,桥叔撑着小船出现在埠头边。桓憾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魏迦南上了船,悠悠远去。 早知这样,打死他也不要今天跑来找寻晓看什么劳什子美人钗了。 “喂——公主殿下!” 桓憾觉得身为一国之君,轻易放弃真的太不好,他扯着那根欲断未断的树枝,脚尖勉力撑着亭子上的麻石地,朝魏迦南大喊。 “救命呐!” 小船正堪堪驶入荷丛,魏迦南听见身后的叫喊声,俯身出船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莲花。桥叔穿篙一顿,似是感到船上重量有了变故,魏迦南连忙说,“是花儿,花儿!这就不要了!” 她转过身,使出浑身所有力气,朝桓憾头上掷去。 咚——花正好掷中桓憾面门,他欲往后闪躲,却牵一发动全身,终于噗通一声,掉了进水了。 “噗!”魏迦南捂着嘴,笑得浑身发抖。桥叔神情肃穆,她不敢大声笑出,而那桥叔凝神屏息的停了许久,似是确认她没从孤雨亭上带走任何东西,才重新将长篙入水,一条小船往天禄阁驶去。 寻晓在天禄阁的高楼上,看到桓憾先是挂在树上,然后又被魏迦南一朵荷花砸到了湖水里去,不禁笑出了声。 “阁主,人到了。” 身后侍从的声音响起,“嗯,请进来吧。”他转回身,踱到正北面的一张矮几前,刚坐下,门便开了。一名少年领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走到前厅,便立定了,不再前行。 寻晓想了一下,“哦,是我不知礼了。”他自嘲地说了句,从座位站起,走下几步,“寻晓见过内司大人。” 桐娘这才微微一笑,“阁主有礼。”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铜章递给寻晓,寻晓接在手中细看,只见正面刻着兰纹,背面则嵌了极小巧的一枚白玉梅花。 “是这个,错不了——北燕皇室与王氏一同发出去的暗子标。”寻晓随意一笑,将暗子标还给桐娘,“原来美人钗之策的最后一个执信人,是你。”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第九章 计荒唐 魏迦南回到碧菡馆时,天色已暗。 她尚未用膳,却先去了月姬住下的碧空苑。远远的看见小院里已掌了灯,没走几步,便看到兰芷迎出来,说月姬今天下午摄了暑气,头正晕着,不方便陪魏迦南聊天。落葵有点不高兴,她们主仆二人出了天禄阁,要赶在坊门关闭前回来,饶是这样急急忙忙的,魏迦南还是叫那小货郎带她去买了许多金陵有名儿的点心,想着带回来哄月姬欢喜。 魏迦南倒没什么,笑着吩咐落葵将那些个桂花糖糕c糖葫芦c如意糕等交给兰芷,又问月姬病情如何,严重否,要不要到宫里头去传医女等等,确定月姬并无大碍了,才领着女官门转身离开。 “气性也太大了些就这样儿的,将来进到里面去了,不知要怎么受罪哩。那儿一个个铁嘴公鸡似的会说,她就是拿了你的红柒梳,住进北面宫,也似这样的和别处的怄气?这可要天天闹头晕了!” 走回魏迦南下榻的思菡馆路上,落葵噼里啪啦地说着些不饶人的暗话。魏迦南噗嗤一笑,“我的好姐姐,你颠三倒四的在说什么呢,怎么连我都听不明白了?” 落葵心疼地看了她一眼,“我倒想你真听不明白。巴巴儿的跑去给人买果子糖糕,还差点摔着。” 魏迦南笑笑,没有再说话。月姬不想与她攀交,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任谁初到金陵,知道自己注定要走进那堵高高宫墙,与那里面的万千女人一起被困终身,与无数对手殊死争宠,多少会有点彷徨,更会本能的捉住身边一切可攀附的上位者,去谋求庇护。 魏迦南就是这样一个绝佳的上位者。她是先皇后所出,血统高贵,帝宠正浓又母恃早失,魏愈后宫的那些夫人婕妤,谁都盼着魏迦南可以与她们多亲近一分,好让她们在这场永无止境的争斗里,能多握一分筹码。 可月姬 魏迦南想起天香肆里的说书先生与那柄美人钗。早上的事儿,过午便被编成书,说与芸芸众生,这是月姬有心叫天下人皆知她对魏愈感恩至深,用情非浅;而天禄阁那边,亦是有意无意的,要将她声势抬高。父皇让自己带着聘礼来碧菡馆,是一回事,让天下人皆视月姬封后为乐事,且热切期待,则是另一回事了——这是要拿悠悠众口,万民所期去堵吴国的嘴。 “原来如此。”她叹了一句,月姬不是不在乎能否与自己攀上交情,她根本不需与自己攀交情。在她的背后,穆帝魏愈,自己的父皇,已为她打点好一切。 跟在后面的落葵不明所以,一脸懵然地问,“什么如此?” 魏迦南自嘲地笑了笑,“帝皇家事,你别问了,还不如替本宫想想晚上吃什么好呢。” 落葵想了想,“殿下今日在太阳底下跑了一天,不若进点薏仁荷香粥,消暑气,解暑毒,再炒” 她的话尚未说完,一个小宫娥便在前面飞跑过来。“殿下,桐姑姑来了,正在门前,刚下的马车,带了许多木箱来的,看样子今晚是要住下来呢!” “姑姑来了?” 魏迦南一听,瞬时欢欣起来,也顾不上和落葵商量晚饭,提起袍子便朝碧菡馆正门跑去。 “诶,殿下莫跑,仔细摔着”落葵连忙跟上。 桐娘刚让小黄门将几个梨木箱带进后院,就看见魏迦南穿过一道月门,朝她这边跑来。她不禁笑了,“快别跑,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跟渔卿一样顽皮。” “姑姑,你怎么来了?”魏迦南脸上发红,是开心的,也是跑着带起的。“渔卿醒来后有想我吗?他”她顿了顿,咽住话头,没有再往下说。 桐娘朝她行了礼,扶住她往正殿走去。“十三皇子殿下一切都好,今儿起来,找不着您,哭闹了半天呢,难得大家也不烦他,带着他在天极殿里。您知道,十三皇子是极怕生的,平日里离了您或我,都要好一顿哭,可大家又担心殿下在碧菡馆没个能顾看的人,所以嘱咐我来照应几天,十三皇子则叫颜白带着,跟在他身边。” 魏迦南听说弟弟被父皇亲自带在身边,放下了心头之石。她看了一眼桐娘,见她眼里藏有几分深意,便知她此行并非只是来照看自己这么简单。她带着桐娘,也没去正殿,而是拐了个弯,朝一座三面环水的水榭走去。 “天时暑热,吩咐下去,本宫今晚要在‘得藕榭’用膳。”魏迦南一边说,一边将侍从都打发走,只留了落葵守着水榭门口,又把窗户都打开来,才问桐娘,“姑姑忽然出宫,到底所为何事?” 桐娘从怀里拿出一封魏愈亲笔信,递给了魏迦南。 “殿下可知大家为何偏选中您来陪着月族女?” 魏迦南把信展开,只见开头写着,“吾儿迦南:如今天下动荡,淮河以南列国割据,吾父女枕畔,犹如群狼环伺,不得安宁” 她眉头轻颦,“是为着与吴国斡旋,令月姬封后之路更顺遂无阻?” 桐娘点了点头,“对,却只对了一半。”她伸出手,点了点魏迦南手中的信,“你父皇,想把南边整个儿的,交到渔卿手里。” 魏迦南气息一窒,眼中瞳孔微缩,“姑姑,父皇的意思是” “是。大家想撤国去封,将五国降为五郡,把五国之王降贵为庶。从此南边只有大穆,再无吴c随c奚c庸c齐”桐娘说。外头夜色渐浓,有船划破湖水的声音传来,她们便双双停下,魏迦南将信放进怀里,桐娘则往窗外看去。 原来是碧菡馆的下人得知魏迦南要在水榭用晚膳,来点水榭外的十二盏水灯。 与此同时,晚膳亦做好了,厨娘立在水榭外等候,魏迦南干脆叫人将饭食摆好,又看那水灯点亮,万事俱了,才让人都退下,只留桐娘一个伺候。 “父皇有心要撤国去封,为什么还要分封月地为伏国呢?” 桐娘勺了一碗粥递到她手里,“不破不立,不立不破。要破,就要先立。五国自穆开朝伊始,便分封到此,当年哀帝皇后难逃,还是借了他们的力,才得以在南边再延国祚。长久以来,他们的势力划分早已稳定,各取所需,互不干涉这种时候,便需要一样东西,去打破他们之间的平衡。” “伏国。”魏迦南说。 “嗯。”桐娘点头,“五国变六国,岁贡如何分?盐运又如何分?月地的铁矿——又该如何分?每个人心里,都在打算盘。可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原本就拥挤的南边大地上,多了一国,便意味着多一方军防,争天下时,多了一个对手。” 魏迦南拿小勺子一下一下地拌着面前的粳米薏米荷香粥,“五国互相猜忌,深怕别国把伏国拉拢过去,与自己抗衡。因此,从前那份日积月累的,建基在势利均衡上的信任,慢慢的,就会被蚕食殆尽。他们从前心无嫌隙,无论攻伐谁,其余的都会起来相帮可如今,却是未必。少了一家,便是少一个分口中肥肉的。” 桐娘欣慰地朝魏迦南点头,“但大家却嫌这样太慢。刚才给你的御笔手书中,大家写有一件事要托付给长公主,希望长公主能于八月十四前,解君之忧,为君尽忠。” 魏迦南见她说得肃穆,连忙从怀里拿出魏愈的亲笔信,细细读起来。不一会后,她满脸震惊的抬起头,看向桐娘,“皇耶令我用计,引奚国君于八月十四的升平宴上淫辱月姬。” “是。” 魏迦南看着桐娘那似笑非笑的脸,又看着手中的信,没由来的,心里感到一阵恶心。“皇耶不是与月姬定情月地,要立她为后么?明明不是,这已是广播民舆,让天下人都有了这样的意会与期盼。”冷汗从魏迦南额上渗出。 如果说此前在深宫中,她早已见惯波谲云诡,后宫争宠。那这所谓的“争”与“斗”,在国与国之间,简直显得微不足道了。她闭上眼,定了定心神,才又缓缓的说,“皇耶是想天下皆认他与月姬为佳偶,而奚国君则当拆散良配的腌臜人,好好地一出花好月圆,弱女帝君情深戏,变成恶狼蹂躏孤女,辱没贤君的悲情剧。他是想——” 魏迦南没有说出口,桐娘教过她什么时候该闭嘴。魏愈要出兵奚国,可贸然出兵,必然会招致其余四国反对,说不定还会有人跑去助奚国一臂之力,从此与穆朝决裂。但如若奚国君在国宴上淫辱了他未来得及封的“继后”,那所有道义都会在他这边,而奚国则变成了罪有应得,罪该万死。 “长公主尚有一个月的时间。”桐娘摸了摸魏迦南面前的碗,发现粥已凉透,便替她倒了,再盛了一碗。“切记万不可留下破绽。奚国之后,随与庸不堪一击,齐与吴独力难支,所以此事关系重大” “为什么是奚?”魏迦南忽然抬头,她的脸色有点发白,但人已不再发抖。“因为奚在穆与月地之间么?” 桐娘脸上笑意更浓,尽是对魏迦南的骄傲神色。“看来长公主日后必能成我大穆的辅国镇国公主。” 魏迦南坐在饭桌前,沉默了许久。她始终没有动面前的任何食物,就这样坐到了半夜,而桐娘,也不发一言的陪她坐着。 水榭外月上中天,冷透了的月光照在湖水上,风吹水皱,月被水揉碎了,又合成圆。揉碎了,又合成圆 不知过了多久,魏迦南才站了起来,捏着信走到水榭里的宫灯前,点火,将信烧了个干净。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转过身看着桐娘,“美人钗的出现,也是为了让本宫更方便行事的?” 桐娘一愣,似是没预备她会问这个。“不是,天禄阁从不听任何人的差遣,即使是各国君主,也不能命令他们做任何事。他们此时拿美人钗出来,或许”桐娘想了想,“只是想赚钱。却误打误撞地抬了月姬声望,仅是这样。” 魏迦南踱到水榭窗边,看着碧水冷月,又陷入了沉默。 她没注意到,这水榭是石柱高台式的建法,水榭下到湖面之间,尚有一人高的空间。她只顾着找一个别人难以接近的地方与桐娘密谈,却偏偏漏了脚下这个关键。 有一个人此时正躲在水榭下的一条木船上,被吓得瑟瑟发抖。这里又闷又热,她的衫裙早已汗湿,可身上的不适,并不能减轻她心里的恐慌。 她抬起眼,看着头顶的水榭,希望魏迦南与桐娘快点离开,她好从这鬼地方出去,马上回家报信。 她是吕道先的妻子,何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第十章 双双弄 后日便是中元节。 大穆风俗,中元节要漂河灯,济十方孤魂;演神戏,慰九天诸神;烧焰火,镇人间万兽——这夜庆典通宵达旦,全国上下皆免去宵禁,妇人女子出街游巷,皇城亦会于申时开兴安门,放宫中女官仆妇外出与家亲团聚,直至子时方回关闭宫门。 真真是个万民同乐的节日,热闹程度堪比过年。 魏迦南独个儿坐在天香肆的雅厢里,今儿的说书先生还没开讲,她叫了壶果酒,一边喝着,一边等小卖货郎十儿前来。昨儿奚国君没有带他的宠姬出来招摇过市,而是一个人去逛了花楼,与同福坊里艳名远播的花魁蓁娘厮混了一天,至日落也没舍得从蓁娘的闺房里出来。 十儿是昨日坊门将关时跑来说与魏迦南知此事的,魏迦南马上又给了他许多银钱,叫他潜进花楼,彻夜守在蓁娘房外,等奚国君。也不知道后来是如何,魏迦南抿了一小口酒,有些心急,怨自己昨天吩咐他去听壁角的事鲁莽了,只求十儿别给花楼里的鸨公捉住才好。 桐娘是不管她的,魏迦南也不知道她这两日在碧菡馆里安排些什么。 今天早起去与她打过招呼,见她在房里训猫儿。桐娘受魏愈宠信,也是因为这些猫儿,魏迦南是知道的,桐娘从不瞒她这个。面儿上,桐娘是宫里的内司女官,实际上呢,她是雪猊司的指挥使,辖着大穆朝散布天下的二千七百名女子细作,她跟前的猫儿,便是雪猊向桐娘传递消息的信宠。 “你若是有什么不便,尽管回来与我说。” 临出门前,桐娘就交代了她这么一句,便再没干涉魏迦南如何行事了。魏迦南自己细想了许久,暗自庆幸那天福至心灵,让卖货郎十儿去跟着奚国君,想来在这等事上,自己还是有点眼见力的。 她心中已生出一计,只是要让奚国君于月姬在升平宴当晚做下丑事,就万不可能单凭几面之缘,让君入戏,她要造个机会使他入情而深。眼下中元节将至,湖灯粼粼,烟火漫天,倒是个男女相遇的好时机。 只是不知奚国君将会在哪处,她又喝下一口酒,等人等得有点发闷。十儿怎么还没来呢? 王将之放下房帘,长公主今天没再拿那柄容易暴露身份的“且乐一杯酒”纸扇,这是——学聪明了?左右她这边今天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王将之便叫乔装成酒保c小厮的王家暗子多留神魏迦南,自己酒壶一放,下了楼,雇了一辆车往天禄阁的方向去了。 等他到了天禄阁时,冯沅早已煮好了一碗茶,见他进来,便招手唤他来吃。他们两个人有一年不曾见面了,王将之一瞬间竟感到鼻腔发酸,眼圈一红,差点被手里的茶汤热气熏下泪来。 冯沅不禁笑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改不好这习惯,动不动就爱哭。” 王将之被他笑得没好意思,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冯沅亲手煮的茶汤。 桓憾在一旁见了,只觉得奇异。王氏家学,从不收寒门——冯沅是几百年来第一人。而王氏学生中,又以本家子弟最为尊,王将之是王家本宗上的子弟,怎的面对冯沅时,倒小心翼翼了? 他还没想明白是为何,王将之就放下茶碗,由冯沅引着,绕过他面前那扇半透的屏风,进来拜见他。 “学生王将之,参见燕国君,殿下千秋万载。” 桓憾看出王将之对他行的,并非朝拜帝皇之礼,而是参见国君之礼。这是王氏子弟尚未择主时,对天下所有帝君一视同仁的礼数,他平时是极放浪的一个人,也不甚在意。 “六郎。”他笑着去扶起王将之,“你与冯先生是旧识,我跟先生喊你一句六郎,不介意吧?” 王将之连忙说不介意。 冯沅这次找他,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桓憾在城外得的那名刺客,饿了三天,差不多是时候可以审问,但他们在金陵无可用之人,即使是问出了什么,也没人去查,便干脆叫上王将之;二是燕国雍王秘密造反,要在彭城诱杀桓憾,冯沅想出的破敌之计,需要王将之的协助。 “当然,最好六郎从此与冯先生一起,成为朕的左臂右膀,有了你们师兄弟二人比翼助朕,朕从小的心愿,想必能早日达成。” 桓憾给王将之倒了一杯酒,王将之却说,“王家有规矩,一名君王贤主,只能得一名王氏学生。扶青既然已经在陛下身边,建生也只能守在本家。” 言下之意,竟然是他此生不再择任何君王为主,只帮扶冯沅行事的意思。桓憾有点意外,想了想,这实在是他白捡的大便宜,就不去深究了。 “审问刺客,要使些手段。”王将之朝冯沅点点头,“我与扶青商议一下,中元节前,定会让陛下拿到答复只是,学生的老师竟然入城了?扶青怎么也不在信里说一声?” 冯沅轻轻摇头,“我们进城时,就失去了老师的行踪。既然城外有人暗杀老师,城内也未必安全,老师大有可能已藏身安全的地方。只是——” “只是,这次是魏愈邀的他,他到了却不露脸,这里面有蹊跷。” “是这么个说法。” 他们二人相看一眼,种种神思皆已意会。 桓憾撇了撇嘴,隐隐有种自己被他二人排除在外的感觉。他摸了摸自个儿下巴,“我说,你两个一年没见,竟然光打哑谜就能懂对方心思,也太唬人了吧。” 他干脆推开扶手的凭几,翘着脚躺在席上,捉了把葡萄扔进嘴里,“蒙了你俩的眼,从一堆人里相互找对方,你俩也能找着吗?” 冯沅显然是见惯了他的不着调,没有接他的话茬,从怀里掏出山舆图,放在王将之面前让他看,“彭城在泗水边上,盛夏雨多,如今正在修筑河坝。燕与穆接壤处,目前只有彭城c陈郡c青州三处可换通关文牒,方便两国商旅往来。陛下这次游历天下,本来就是因为雍王势大,有逼宫之危,所以才出来避其锋芒的。因此回去时,不好另辟蹊径,走别的路——一是,如走穆燕交界处别的路,恐怕出大穆边境时不得不惊动穆朝守军,一旦交涉不当,易引兵祸;二是,走十胡盘踞的路线,胡人彪悍,我们带的护卫不够,还没走到燕国呢,就只怕连亵衣都被人抢没了。” “对对。”桓憾在一旁猛点头,“朕的亵衣可是真丝织就,值十金。” 王将之目光循着山舆图看去,青州近海,走水路估计更易被人暗杀,撇除。陈郡今年遭了水患,洪水才退,因怕有疫症,穆朝临时断了与陈郡的往来。剩下的,倒还真只有彭城。 “他们打算在彭城里做什么?” “挖河,出鼎,等陛下去,祭天。” 哦,王将之懂了。自古以来造反那一套,河里挖出神物,拿着神物去杀人。“祭天时诱杀陛下,还能将陛下的死扣在河神头上,也算是个妙计。” 桓憾吃着葡萄,“朕那皇叔,想这么一个万全之策,可是从朕四岁登基以来想到现在呢。可惜,朕有冯卿,才不怕——” 他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屏风后走进一个人,是寻晓。 “可惜美人钗现世,恐怕雍王的如意算盘要落空。” 王将之扭头看向寻晓,他并不认得此人,只觉得他长得面容艳丽,行动起来隐隐有些女子的娉婷体态。寻晓向桓憾行了一个礼,起来后说,“彭城之事,冯先生不用再筹谋了。” 他这么一说,屋里除了桓憾,其余的人皆是一愣。寻晓微微一笑, “待美人钗现世的消息传至彭城,彭城之险自然不刃而解,大家可耐心等待。” 冯沅看向桓憾,见桓憾不置可否,他知道这寻晓与燕室是有点瓜葛的,于是也识趣地收了山舆图,只和王将之商量审问刺客之事。 倒是桓憾有点不好意思,扯着他的衣角招他到角落里,巴巴儿的解释,“这事儿,也不是朕有意对先生相瞒,就是,就是——”他挠了挠头,朝寻晓看了一眼,“反正等这次回了国,到太后面前,朕会向先生明说一切的。用人不疑嘛,朕可懂了,先生放心。” 冯沅觉得他说得好笑,自然是应承不会把这事放心上的,然后就回过头去与王将之继续商谈了。 他们这一谈,便谈到坊门将关,把如何审刺客,如何探听王焘的种种设计聊通了,才各自别过。 走出天禄阁时,暗子来向王将之报,说下午小货郎去找了魏迦南,二人聊了只有两盏茶左右的时间,就散了。魏迦南今天早早的回了碧菡馆。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从瓦片上跳进院里,没弄出一丁点声响。 桐娘却像背后有眼似的,转过身来,朝那猫招了招手。猫儿便颠颠儿的跑到了她的身边,任她抱起。桐娘玉手往猫颈里一摸,摸到了一个铁制的小项圈,她掰动项圈上的机关,啪的一声,弹出了一张小纸条。 “燕雍王于彭城,欲以泗水出鼎,邀燕帝祭天。杀之。” 她看完纸条后,顺手就烧了。将猫儿放在地上,拿了些鱼肉拌饭去喂它,自己走了出房。魏迦南过午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去了月姬住的碧空苑,狗皮膏药似的贴在那里面,任月姬借口百出,硬是赶不走她。 桐娘去到碧空苑时,就见魏迦南捧着一碗药汤,哄小孩儿似的要月姬喝下去。 “我的好姐姐,摄了暑气是最易痊愈的。谢医女又是我见过最妥当的医女,她说一碗管好,便是管好。你看你,我来的第一天便病歪歪的,再不好起来怎么能和我玩呢?快,喝了!” 那月姬眼神里尽是对魏迦南的厌烦神色,都不掩藏了。偏长公主殿下像瞎了一般,左一句亲亲好姐姐,又一句心肝小姐姐,简直是不要脸的典范。 “噗——” 桐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落葵回头,惊喜道,“桐娘来啦。”她朝桐娘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进来,自己噔噔噔的跑到桐娘身边,伏在她耳边悄声说,“姑姑,你快看看公主吧,我怀疑她撞邪祟了!” 桐娘皱眉,“好好儿的,说什么呢?” 落葵哎呀了一句,继续趴在桐娘耳旁,压低声音,气声嘶嘶的,“她卯足劲的要讨好月姬,简直是太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就是在宫里对着大家,也没见过这样好相与。那低声下气的,我都要看不过去,你说,是不是这两天往外面跑的时候,撞了什么邪祟了?” 桐娘听完,啐了她一口。“想什么呢,公主喜欢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玩罢了,好好儿的,别自个儿吓唬自己。” 她进屋去,给魏迦南行礼。月姬尚无封位,她便与她点点头,问了句好,算是给过礼了。魏迦南只当她是来伺候的,并没多看她,一勺一勺的将药喂到月姬嘴边,让她喝进去。 “你呀,只快点好。后天是十四了,金陵城里可热闹呢!我们两个跑出去玩个通宵对,我让舅母把你的那位,那位——哦,珠珠儿!也带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去玩,如何?” 月姬原本厌烦的神色,听到她替珠珠儿,眼中忽然闪过一抹亮光。 “殿下真能叫珠珠儿也过来?” “嗳,这有啥的。”魏迦南从桐娘手里接过丝帕,为月姬擦嘴,“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三个一起去玩,不带什么劳什子禁军护卫,就我们仨!我可是长公主,一言九鼎!你不知道,我想去放河灯想了可久还有神功戏!每年的神功戏都是顶好看的戏班才能上的,就是父皇小气,从不让我出来看,这下可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嘛,还有焰火” 桐娘听她撒娇,嘴边掀起了笑意。月姬显然被她说晕了,只记得她说能让她与珠珠儿相见,这便没什么不好答应的,连忙点头。 桐娘见她诸事妥当了,才向魏迦南说,“殿下,驿报方才传来,吴国君已在城外不足五十里处,明天内可以入城。” 魏迦南听了,脸上兴奋神色不改。“温温的外公可来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第十一章 巧夜审 吴王吕峤入金陵城,正赶上天降暴雨。 吕道先与穆朝骠骑大将军在城门外十里处迎吴王队伍,也被这场失魂雨淋了个透,个个落汤鸡似的,好不晦气。按礼,吴王只能带两百人内的亲卫进城,可吕峤这个人,天生喜好大排场,又时常想着要给魏愈这个女婿一点丈人威压,原本魏愈要分封月族为属国这事,他心里头就存了气,这次故意带了三千吴国精兵来朝,个个精壮有力。 这次来迎吕峤的骠骑大将军叫魏雅,是穆室的宗室子弟。他看到吕峤身后整齐有致的精兵,不禁皱起了眉头。吕峤这老狐狸,存心要来示威,竟丝毫不将大穆放在眼内了。 吕道先脸上也讪讪的,可一想到前天夫人回家后提及的那件大事,瞬间又觉得父亲做得极好。他暗自希望皇宫里头的魏愈能看到吴国的实力,放下撤国去封的想法,最好大家便从此相安无事,他也不用当质子当得担惊受怕。 一行人去朝见了魏愈后,吕道先便送吕峤去吴王行宫。说是行宫,毕竟是属王身份,式样规格都比穆帝低三个等级,行宫的规模也不大,和穆朝的王府相差不多。 魏迦南早就在吴王行宫里等着,何氏陪在她身边,一同坐在堂上的,竟然还有月姬曾经的贴身侍女珠珠儿。她已改穿穆朝衣裙,一袭袒领半臂葱绿高腰襦裙,衬得她十分青葱活泼。她也白,与月姬的白里透着点冷不相同,她是白里透红,微微有点儿发胖,年纪不大,圆圆的脸儿十分讨喜。 “珠珠儿,待会儿见到祖父,还记得昨晚阿娘教你的穆礼吗?” 珠珠儿懂事地点了点头,“记得哩,还要少说话,要对祖爷笑。”她穆话说得不好,还有点改不过来的乡音,一说话,何氏就皱起了眉。 魏迦南一边看着她二人,喝了口落葵递过来的羊奶。怎么着,何氏还真的将人认做义女了啊,还带来见祖父,这是想入吴王宗庙? 她这质子小舅,成亲十几年了,膝下依旧空虚,金陵城内都传是何氏误了吕家的子嗣。惜时魏迦南的亲娘在世,也曾给吕道先密识过不少世家的庶女,要说给吕道先当侧夫人,可都被他们夫妇一一拒绝了。这次认义女行事高调,魏迦南原先想他们不过是想透过珠珠儿去拉拢c控制月姬,现在看来,或许还存了些别的心思。 她冷眼细看何氏与珠珠儿的相处动静,正在心里推演人家的行动,便听到门外仪官唱:“吴王到——” 她一时欢喜,也顾不上何氏母女,提起裙子便往门外扑去。 “外祖父!” “我的温温!” 吕峤接住朝他扑来的魏迦南,他常年习武,双手十分有力,竟然能将魏迦南从腋下托住,举高至半空,“还是这么轻飘飘的,你爹没给你饱饭吃么?” 跟着吕峤过来的黄门听他这样编排当朝帝君,脸一下子就白了。环顾四周,都是吴国的人,忍了半天还是没说话。 魏迦南咯咯地笑个不停,“爹爹对温温最好了,倒是外祖父,成日介想着温温要胖成猪。” 何氏与珠珠儿此时也到了吕峤跟前,二人双双下拜,按穆礼对吕峤行了大礼。吕峤看了她们两个一眼,“行了。子真在路上和我说了,想你们夫妻二人这么多年仍然子息缘薄,认了这位姑娘,冲点喜也是好。望她脚运好,能给你们送来亲儿。” 说完,让随行的吴国女官拿金锞子赏了珠珠儿,便拖着魏迦南去行宫里的校场,要检查魏迦南的学武成果。原来这个吕峤在南边,算是个特例,他是少有的以武立国君王,上位以来大力改善了吴国的兵力,不但自己习武,还鼓励皇族习武,就连魏迦南对武的兴致,也是源袭于他。 他们一爷一孙高高兴兴的去了,剩下何氏在旁,欲言又止。吕道先见她这样,连忙朝她摇了摇头,踱到她身边,暗里指了指魏迦南与魏愈派来的黄门,悄声说,“今晚再论。” 桓憾那边,不过午就得了消息,说吕峤大摇大摆的带来了三千精兵,驻扎在金陵城外十里处,向魏愈耀武扬威。作为一位帝君,他易地而处地想了想,不禁很是同情起魏愈来。 “嗳,南边共主不好当啊。还是咱燕地好,就一家门庭,省却不少烦心事。” 王将之听了他的话,凉凉地说,“南边偏安,岁贡十胡,骨气上自然是矮一截的。” 桓憾对他微微侧目,“六郎好毒的口舌。” 冯沅却在旁一笑,“软语酥,温柔乡,自然是很磨灭斗志,希望我们的蒙面朋友也没什么斗志了,不要浪费大家时间才好。”他一边说,一边推开了面前的门,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房间。 这房间是密封的,里面极黑,骤然被人开了门,阳光泻入,里面一个躺在茅草堆上的人骤然见光,十分不适应,扭头闭上了眼。 他是四天前于金陵城外刺杀王焘的刺客。 桓憾领着其余二人进了暗室,王将之却不关门,他径自走上前,执起刺客脑后长发,将他拖到门前阳光最盛处,押着他面对阳光。那刺客在黑暗中关了四天,如何受得住这阳光,双眼瞬间便淌下泪来,十分刺痛。又因这缘故,睁不开眼,就连进来的是谁都看不清。 “你们要杀就杀,这样折辱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刺客饿了四天,已是极限,根本就无从反抗。王将之笑了一声,“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是你的主人家怕你口不严,又到我们落花阁挂了单,让我们来叫你闭嘴的。” 落花阁是江湖上一处有名头的杀手组织,给钱便办事。王将之为了问刺客的话,便借了他们的名来做筏子,还好那阁主与王家还算有点交情,想来不会生气吧? 桓憾与冯沅没有出声,在一旁静静看着。这是他们三人商定好的计策,刺客是听过他们的声音的,一说话,便该暴露了。 那刺客呸了一口,“想哄我说出真相?你还嫩了点,装什么是我主人家派你们来?我家主公从不沾染江湖那些草莽寒族,落花阁什么身份,也配与我主公做生意。” “哦?”王将之饶有趣味地说,“前些日子,阁中才接下了匈奴王刺匈奴左相的生意,又有一宗随太子刺随宫桦婕妤的单子,怎么,你主公竟比这些个天潢贵胄尚要高贵不成?” 那刺客脸色一白,梗着脖子说,“你杀了我吧。”,然后紧紧闭上了嘴。 忽然,门外一阵喧哗,“大胆贼子,竟然敢青天白日下劫人!”,随后,刺客只听见耳旁兵兵丁丁的,似是有人打斗了起来。厮杀声响起来后不久,他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是桓憾:“他们同伙来劫,跟着这个同伙去一窝端,这个再无用处,杀了!” 接着,刺客只感到耳边一阵疾风,他想滚地躲开,但饿了数日的身子早已放软,哪里能躲?下一瞬心口一热,竟然是被长剑穿胸而过。 在失去意识前一秒,刺客脑海中闪过唯一的念头是:“我要死了。” 过了不知多久,刺客竟然又醒了。他是被痛醒的,只觉得胸前肋骨处锥心的痛,他躺在地上,勉力抬头张望,仿佛是天已入黑,不远处有房间点了灯,耳边听到一阵一阵的丝竹乐声,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可他的双眼却朦朦胧胧的,他一想,便猜到双眼应该是白天时被落花阁的人伤了。 “啊——” 忽然,一声尖叫从远处传来。他见到一双绣了百色蝴蝶的花鞋朝他跑来,“这位官人,是怎的了?!”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我——”刺客尚未说话,那女子便捂住嘴惊呼了一声,“你c你该不会是前天跑掉了的小倌吧?” 刺客: 尤是一身重伤,性命危在旦夕,他额上也不禁滴下冷汗。试问他这彪悍的体格,哪里像个小倌了?他心念电转,猜这年轻女子是不是敌人设下的局。 那女子却兀自说了下去,“我就说,怎么能从十胡里掳一个男子来当凤倌,虽说凤倌是小倌里只当上面的,也诶诶诶,他们还打你?你受了很重的伤!” 刺客心里理了理女子的话,大致想到此地乃南风馆,她是个后厨里做点心的厨娘。他非胡人,却有胡人血脉——他那匈奴爹当年强了他娘,他娘逃回穆朝,生下的他。因此面相里,多少带有点胡人的影子。 “唉,可怜见的。受这等的罪何苦来,反正当凤倌是你快活而已,还不如从了他们呢。”厨娘又摸了摸他的伤口,转身就想走。求生欲让刺客在厨娘离开前的一瞬顾不得心中许多的疑虑,急急张口,“这位娘子,能否给我一口热汤。我已四日没进过米水,如今受了重伤,眼看快要熬不住了” 厨娘唬了一跳,原本想不理他的,却又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转身去厨房里端了一碗肉汤给刺客喝了,然后说,她也不想惹麻烦,丢给刺客一瓶铁打油,便飞也似的跑了。 那刺客喝了肉汤,有了些力气,便开始坐着调匀内息。这房间十分昏暗,是处茅草房。他想,那个捉他进城的人应该是将他藏在南风馆里,如今以为他死了,便去追落花阁的。早前那一剑,虽刺中了他的胸口,却偏了,没伤及要害,真是天不绝命。 如是又过了不知多久,外面的丝竹乐声皆停了,万籁俱寂。应该是夜已深沉,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双眼依然模糊不清,万幸尚能辩物,他便摸索着出了暗房。带他进来的那支人马不知还会不会来这里寻他,如想要活下去,就应该马上离开此处。 他出了房间,发现自己在一个脏乱的后院里,遍地都是马粪。踩着马粪,打开后院门,他跌跌撞撞的跑了出街。 桓憾咬了根禾杆,坐在瓦顶上,最早发现他跑出来。 “嗳,来了。”他回头对冯沅与王将之说,那两人正在对月饮酒,一杯也没分给他。 “哦,比预计中晚了大半个时辰。”王将之把酒囊往腰上一挂,站起来,看着跑到街上的刺客。 “你们说他要去哪?” “找巡夜官兵。”王将之淡淡地说。“穆朝武将用刀,是统一的样式,长一尺半,刀柄上三颗凸起棱纹铁石,我今天看过了,他手掌中恰好有三个老茧,与穆刀棱吻铁石的位置相同。今天我故意用落花阁去试他,九州大地上,从来没与落花阁做过生意的,只有大穆。他是大穆朝廷里的人。” 果然,那刺客跌跌撞撞地走出着,尚未出这条巷,便遇上了巡夜的不良人。 “什么人?!”那不良人先是大声呵斥,继而刺客从身上不知摸出了什么,三个巡夜不良人看到后连忙下跪,然后搀扶着刺客离开了。 冯沅脸色冷峻,王将之面上看着也十分难看。 桓憾噗的吐掉嘴里禾秆,“哟哟,看样子是魏愈要杀你们王家的大学者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十二章 珠珠儿 暑夜酷热,七月半前的这一晚,更甚。 人都说七月半百鬼夜行,往生魂得以重返人间,或享子孙烟火,或逛世俗热闹,是个神秘得来又带点温馨的节庆。大穆宫廷好巧不巧,也在这天开宫门,放宫里不需值班的女官c仆妇出宫一晚与家人团圆,不知哪个嘴损的,将这夜出宫门的宫女们喊作“鬼姐儿”,笑她们也与那些地府里的阴魂一个样。 月姬是害怕的。 她们月族里,没鬼魂c鬼节这一说。人死后,烧成末,撒在神山上,滋养神山水土,庇佑阖族安康。魂灵与大山大地融为一体,沿着春天抽条发芽的树儿,重新进入生命的轮回。只有顶厉害的凶煞,才会变成所谓的“魂”。所以她怕穆地的“鬼”,也怕那个被佣人们笑说是“关了十万鬼姐儿”的去处。 这夜魏迦南回碧菡馆的时候,也带回了珠珠儿。月姬看到她跟着魏迦南走进碧空苑,整个人都呆住了,珠珠儿在门口喊了她一句“阿丽客”,她就绷不住,哭了出来。 “阿丽客”是月族里对阿巫之女的尊称,她和珠珠儿为了要来穆地,被勒令学穆话,为了尽快学会,从一年前初学穆话开始,阿巫便不许她说月语。如今骤然听闻故人乡音,一时间难免心潮涌动。魏迦南瞧着她们主仆俩,一个哭一个笑的,也十分体贴地站起来,说要离开碧空苑,留时间给她们谈心事。 “你在金陵人生地不熟的,刚进城呢,小舅母便从你身边把珠珠儿要走,倒是我家人的不体贴你的难处了,温温在这儿替舅母向大姬姐姐陪个不是呢。不过舅母是真心喜欢你这位妹妹,吃穿用度都比照世家嫡女的分例去供给的,实打实的从心眼里疼她,到底今天也在吴王面前认了宗,是名正言顺的世家小姐了,今晚倒不好和你挤在碧空苑,我已经叫桐娘去收拾后头的菀琅厅,晚上再打发丫头来请珠珠儿妹妹过去歇息。” 魏迦南临走前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珠珠儿身边又跟着许多吕家的仆婢,她们两个说话不甚尽兴,不过是二更刚过,桐娘就叫人来唤珠珠儿回菀琅厅,月姬在她走了之后,越发没趣起来,坐了不一会,便令兰芷熄灯睡了。 她听说明晚是鬼门关大开,百鬼重回阳世,一躺下,心里就突突的跳,仿佛那鬼门关今晚儿就开了似的,就连外头那些蛙鸣,听上去都似鬼哭。不一会儿,忽然耳边听得很轻微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连忙坐了起来——兰芷歪头睡在地上,跟睡死了一样没个反应。月姬自己害怕,更不敢起身去看个究竟,就在她扯住被角要蒙上头时,吱呀一声,房门竟然开了。 她再忍不住,整个钻进被窝里,惟愿山神庇佑,叫恶鬼快点消散。 “阿丽客,阿丽客!” 珠珠儿连蜡烛都没拿,赤着脚,从门口跑到了月姬床边。月姬听到她的声音,定了定心神,才从被窝里钻出头来,从月光下一看,果然是珠珠儿来了。她用月语问,“你不是睡下了么,怎么又过来了?跟着你的那些人呢?” “周妈在外头看风。”珠珠儿也用月语回她,周妈是何氏安排在珠珠儿身边的一个得力媳妇。“我今天身上熏了阿娘给的眠香,任谁闻了,只要睡进梦里,没有八个时辰,就算身边如何吵闹都醒不来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戳了戳地上的兰芷,果然,兰芷依然熟睡。 月姬看了看地上的兰芷,又看了看珠珠儿,迟疑地说,“她吕家对你很好?” 珠珠儿听她一提吕家,脸上的欣喜似是会发光。“阿爹与阿娘都是好人!”她掀开被子,爬上床与月姬躺在一处,“阿娘说了,吴国是最不赞成对月用兵的。她说呢,咱们那儿,就该咱们世代是怎样就怎样,要是立国是好的,怎么咱们祖先却一直不立呢?我们都是山神的儿女,阿巫不过是祭祀山神的大巫阿丽客,不是珠珠儿要贬损阿巫” 她伸手抱住了月姬,继续说道,“阿巫当然是顶厉害的人,要敬他哩。可他再大,也不能比山神大。阿娘说了,穆帝封了阿巫当国君后,阿巫就会比山神大,穆帝就可以派兵将神山掏空,把神铁都挖出来去炼兵器,到时候就会就会生,生什么来着?” “生灵涂炭。”月姬叹了口气,接珠珠儿的话。“你新认的阿娘,就是这么和你说的?” “对!阿娘说,想让阿丽客去见阿爹。他有制止一切的法子呢,什么都齐备了,可没有阿丽客的帮助就成不了事。珠珠儿什么都不懂,但这几日却看着阿爹与阿娘为我们月族愁得不行他们说得对,我们自己的神山,我们自己的族,要如何活着,应该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阿丽客,您c您能在明晚,和阿爹见一见么?” 月姬沉默了。 珠珠儿到底是年轻,见识不多,简单的就被吕道先夫妻哄得千依百顺。想那日魏迦南来碧菡馆,何氏教自己每收一件赏赐便下跪叩拜,说是如此这般,能让魏迦南看出她的疏冷之心,回去就会劝她的父亲魏愈别把自己纳进皇宫,可晚上兰芷却拿这事来闹她玩,道坊间都因这个传她对魏愈恩情铭感,用情不浅 她才知道,已经着了何氏的道。 出了神山,入了金陵,才发现人心比山上最奸狡的豺狼更恐怖。珠珠儿还在她耳边说着吕道先夫妻如何想帮她,又如何希望她能与他们一起,“挽救”月族存亡。她听得昏昏然的,不知何时起发觉自己眼皮沉重,竟在珠珠儿喋喋不休的声音里,沉沉睡去了 她与珠珠儿都不知道,这一席深夜秘谈,第二天天还未亮,兰芷便站在桐娘与魏迦南的面前,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嗯,好姑娘,难为你一夜没睡。”桐娘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递给了兰芷。“这是赏你的,一年前就让你们学月语,果然是能派上用场。” 魏迦南睡眼惺忪,落葵跪在她身后为她梳辫子。“怎么?都这时候了,小舅他们还想阻止皇耶分封月地吗?”桐娘听她这么说,让兰芷先行回去碧空苑,看人走了,敲了敲魏迦南面前的小几,“公主说得不对,再想想。” 魏迦南将铃铛小球捉在手里,打着呵欠,一边捏着球儿,一边说。 “小舅在金陵,进皇宫走动的次数也多,应当是知道皇耶这次是立了大决心的。他认了珠珠儿,是因为珠珠儿与月姬感情真切,在月姬进宫后,有个接近的借口——如他单做这个,便只是要讨好月姬,往大了说,不过是对后宫妃妾的荣宠感了兴趣。可如若他要见月姬” “他见月姬,有何用?” 桐娘打开魏迦南面前的匣子,挑了支多宝万字红玛瑙发簪,放在魏迦南面前。魏迦南定定的看着那发簪,脑子里瞬间清醒许多。这是她娘亲的遗物,魏迦南心里一咯噔,想到了背后的关窍—— “舅舅不想表姐嫁过来当继后,他想月姬上那位子,然后操控月姬,从而影响皇耶。” 其实远不于此。她有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却不敢说出来,暗自打了个寒颤。 “嗯,吴姬凰妱,今年笈笄,按照惯例应当是送来大穆,立为继后。然后她的父亲,你的大舅,就顺理成章的被大家封做吴太子,继承吴国。” 魏迦南叹了口气,她想起阿娘曾说小舅行事浮躁,心高气傲难以容人,难以成器,作为长姐别的不愿,只愿他一世做个太平质子,富贵闲人便安乐了。谁知道,吕道先到底还是起了这种心思。 “今晚你与月姬去放河灯,踏七月半,他们应该会瞧准时机将你骗走,好和月姬相谈,你要留个心眼。” 桐娘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支簪子戴到魏迦南头上,然后让魏迦南起来,与落葵一起替她换衣服。 这日桓憾也起得早。 昨日那个逃走的刺客,被王将之派人去探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是禁军右卫里的一名校尉,这就更耐人寻味了。魏愈亲自请的人,却又安排禁军去城外杀人,有意思。 王将之昨晚也宿在了他们的客栈里,与冯沅睡在一塌,没回碧菡馆。左右碧菡馆那边每天都有暗子来报动向,他在与不在,实际上差不了多少。 “那小公主如何了?”桓憾想起几日前被魏迦南一朵莲花砸到了水里,对她心有戚戚,见王将之送来报事的暗子出门,一大早就在门口耍拳的大燕皇帝不禁多口问了句。 “哦?”王将之眯眼想了想,“长公主?挺天真的让一个小货郎去跟奚国君,如此明目张胆,不消一炷香便暴露了,还是我安排跟着的王家暗子给兜住的。她终究还是少了点历练。” 桓憾: 桓憾:“六郎,其实朕觉得吧,小孩子还是天真点好,该玩的年纪,要去做这做哪已经够倒霉催了,还都和你似的,那是妖了。” 恰巧此时冯沅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桓憾,“谁是妖?” “他。” “他。” 燕国皇帝与王家六郎面无表情地指着对方,冯沅只好装看不见,继续朝前走。“我得了信儿,知道老师在哪,你们要去不?” 王将之哦了一声,便走上前要与冯沅并肩而走,倒是桓憾,先顿了数息,然后啊的大喊出来,“你们等等!我去换套体面的衣服,再梳个头,等等!” 桓憾这一“等”,就让人等了小半个时辰,于是三人去到金陵城西栖雾山的金霞寺时,已然是过了午饭时分。 “你怎么知道老师在这?”替冯沅系好马儿,王将之低声问他。冯沅一摊手,“老师派了信鸽告诉我的,原本还想今天和你使那计谋,勾子都放出去了,老人家机警,猜到是我俩,便一封信送来,让我们别多耍花样,直接来吧。” 王将之挠了挠头,果然论设局破局,还是老师胜一筹。王焘喜好吃烤鸡,几乎隔日便要烤来吃,且吃得极有讲究,要骟鸡,要放养不许笼养。一般能卖这种鸡的人家并不多,王将之为了找到王焘,昨日就把全城合规格的骟鸡都买下来了,就等着从这两天买鸡的人里顺藤摸瓜,摸到王焘的。谁知道天一亮,他起床梳洗去后,王焘的信鸽就到了冯沅的房间。 桓憾等他们两个系马,自个儿抬头看着森严庄重的金霞寺。这里依山而建,从山中飘出一缕一缕的佛烟,由于已经过午,香客渐多,看着善男信女们提着果子,说着笑进山门礼佛,有种既世俗,又超脱的感觉。 桓憾忽然心里一亮,“咦,这里不就是你们的大师兄,给小公主起名的那位云一大师出家修行的” 冯沅拍了拍手,带头走进了佛门,“是的,就是这儿。我们与这位大师兄,也从未见过面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十三章 燕国策 王焘觉得自己在佛寺里面烤鸡,有点张狂太过,便拎着个碳炉子,去了后山祭自己的五脏庙。冯沅和王将之c桓憾找到他时,老头儿正滋滋的往烤架上的鸡刷蜜,那香味,离百步远都能叫人淌下口水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走上山来的三个年轻人,“哼”了一声,“怎么还带上了这块木头。”他说的是桓憾桓憾的脑袋瞬间便耷拉了下去。 想他自己十几年间在皇叔明里暗里的暗杀下逢凶化吉,自问心思足够活了的,怎么还能说他是“木头”呢。 王焘没理他,只是将扫蜜糖的刷子交了给王将之,自己坐在一块大石上,闭上眼盘腿打坐。他的两个徒弟都默默地去为他烤鸡了,桓憾也不好意思说话,只好坐在他下手,安静地等着。等烤好了鸡,王焘吃得满意了,才问冯沅,“你去燕国一年,有何见解?” 冯沅知道王焘要考他,恭敬地垂手在旁回,“燕国主少,在人前虽放浪狂妄,行事乖张怪诞,但实际上是麻痹朝敌之计,其人有抱负,心思也稳。朝政长久以来把持在雍王桓翀手中,已成积疾。燕原本以兵家强国,但十几年来由于朝中大权之争,内耗加剧,边将逐渐生出浮躁摇摆之心,朝局再不稳定,恐有叛乱之祸;燕地有极北苦寒之郡,与全国其余州郡相较,豪族少,耕者不投靠豪户,而是自给自足,倒有另一番气象。” “嗯。”王焘接过王将之递来的水,喝了一口。“算合格。你去跟着那木头也一年了,要如何为他谋划,心中可有数?” 冯沅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杀雍王,行田耕相属法,开寒门录贤,军者屯田,增加兵户,广建粮仓,以兵役c徭役与文役抵税。十年后,挥师南下灭穆,二十年,出师中原,收复失地,九州归一。” 王焘又问,“何为田耕相属,何为文役。” “田归耕者,耕者有田,认定田属者征税,以压制豪门圈地,使耕者有其田,有田则有税,是学生所想的强国策其一;每村设村学,小儿六岁入学,至十岁归田,为文役,家中有小童服文役者,可抵丁税。又从十岁小童中考选聪慧者,至县中求学,层层递进,筛选至国子监,学成后入仕为官,效力朝廷——这就是开寒门录贤,学生所设的强国策其二;出师南下,强兵需有足食,因此前十年广建粮仓,存粮备战,此强国策其三。” “对对!”桓憾一脸骄傲,“是朕和冯卿一起唠嗑出来的策子,这里面也有朕的功劳在!” 王将之看了他一眼,不禁笑了起来。自古只听过臣下向君主邀功,却没见过皇帝给自己加功勋的,桓憾也算是位妙人了。 王焘沉吟了一会,“嗯,想法倒是新鲜。只是冒险太过,认田属者征税c开寒门录贤,都是触动世家大族根基的做法,稍有差池,便会倾覆于豪族之手。”他看着冯沅,“为师执教有三十年,却从没人想出这一竿子便打翻全天下豪族的策子,你是寒门上来的第一人,你所想的,亦是几百年来寒门第一策,是兴是亡,是对是错,于天下百姓而言是福是祸,没有旧例给你参考,你自己要谨记这点。” 冯沅一凛,连忙整了整外袍,朝王焘恭敬地行礼,“学生定会谨慎,所行所想,皆以天下万民存亡祸福为念。” 桓憾见他这样,也跟着向王焘行礼,王焘:“木头就不必行师礼了。” “桓憾恳请老师收学生为徒!”他收起了浪荡荒唐的气息,一撩衣摆,恭敬地跪了下去。王焘见他真的虔诚,只好叹一口气,松口说,“算了,今晚子时前,你要是想到我为何还不肯收你为徒,我就破例让你跟着我学一个月。” 这下可好,桓憾大喜过望,整个人都一蹦三丈高的跳了起来,被一支低矮的树桠打到了头也不气恼。王将之见他们聊完了燕国的事,就向王焘说出了魏愈派右禁军校尉领队要刺杀他的事。没想到王焘却出奇地冷静,“哦,就这个么。” 他不见丝毫在乎,“魏愈的如意算盘,本是要借册封属国之机,将五国国君困在金陵。”他撇了撇嘴,“我要是死在城外——那地儿,周遭八c十里都是各国没进城的王军,他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国也不封了,直接扣人,查明真相,替老夫伸冤来着。” 王将之皱起眉,“学生想的也是八九不离十,只怕他胃口太大,吃不下。” “废话。”王焘拍了拍身上的尘,指挥冯沅把地上的碳炉子收拾好,“虽是属国,可哪个主儿不是历经一番恶斗才坐的王位。别的不说,就你看吴国的吕峤与齐国的黄垦,一个带了三千精兵守在外面,一个慢吞吞的走了快一个月,还没走出自己国境,都等着要演好戏呢。” 他们几个走下山,王焘又看向王将之,“我考完扶青,这次考你。如今我没死成,你说说,魏愈要怎么把这出戏唱下去。” 王将之想都没想,“用昌珐之女,挑拨五国,击最弱者破之。另外,通报天下老师遭奸人伏击,不知所踪,穆朝正派人营救,老师不现身,封国庆典要延迟,来了的,不能走;迟到的,等他来。” 眼看着申时将到,魏迦南风风火火的跑进了碧空苑。她已换上一身月白色蟒袍,头上一顶珍珠冠,系上一根红色抹额,更显得出她的英气来了。珠珠儿早就在月姬房里了,倒是月姬,身上穿的却还是一条素色襦裙,魏迦南一皱眉,“姐姐怎能如此藏美呢!” 月姬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魏迦南就指挥女官们开了衣箱。她亲自到箱子前,“像姐姐这等年纪的女孩儿,心心念念都盼着今晚呢,哪个不是穿顶漂亮的衣裙出去,没准儿就能遇到一位知心郎君,从此情心生花,共结一朵并蒂莲呢。” 珠珠儿听了她的话,脸都绿了几分。不知道魏迦南说这些是真心,还是讽刺。月姬自嘲地一笑,“我本小地小族出来的山野女,哪里能有什么知心郎君看上。” 魏迦南眼前一亮,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妃色齐胸襦裙,配着一袭半透菱花大袖衫,“这个好!”她开心得拍手,“这颜色定会衬得姐姐更白。”说完,就让兰芷等人伺候月姬换上,果然衬托得月姬仿似天人,特别是胸口那抹如凝脂羊乳半洁白腻滑的酥胸,叫人看了,不觉连身子都酥了半边去。 “这——”月姬不习惯大穆这种袒露胸脯的衣裙,浑身不自在。魏迦南却说什么也不许她换下,还硬拖她到铜镜前,“姐姐真真美人儿,瞧这好看的,为什么要藏起来呀!” 月姬看着镜子里一身华服的自己,脸上一热,不得不承认魏迦南说的没错,是真的很漂亮不看时还好,一旦看了,倒是真的不舍得脱下。魏迦南又指挥着女官门给月姬梳发c上妆,一直打扮到差不多要日落时,才从碧菡馆里出去。 珠珠儿一直十分心急,不住的看日影。月姬知她是急与吕道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这边却尚未起行。魏迦南也心知肚明,没说破她,只是笑道,“温温的新表姐迫不及待的要去放河灯,看郎君呢!” 羞得珠珠儿脸上发红。 她们只带了几个护卫,开始的时候,护卫们严严地围在她们四周,前边还有赶走闲杂人等的开路人——结果,她们三个走到哪儿,哪儿便空了一块。珠珠儿为了这个,急出了一额汗,想不出一点法子去引开这些护卫,倒是魏迦南不耐烦了起来,“好好儿的本宫逛个夜市,被你们闹得一点乐趣也没了。去去去,别光明正大的跟着,在暗中盯梢,离我们远一点,以及,不,许,赶,人!” 那些护卫没法子,只好走了。 “姐姐,珠珠儿,趁现在天还没全暗,我们去天香肆听一回书,再去放河灯c看神功戏,你们道如何?” 珠珠儿一听,连忙说好。她正愁没机会哄月姬离开,到了天香肆,趁魏迦南听书入迷了,她假装要去更衣,诳月姬去陪她,到时候顺势带她走了去会吕道先,是最好不过了。 大不了回来时魏迦南问起,她推说初到金陵,不知怎的就迷了路也行。心里有了计较之后,她才安心许多。果然,魏迦南到了天香肆后,是要上二楼厢房里去的,今天说书先生因中元节的缘故,没有讲魏愈和月姬的风月情事,而是说起了一个情鬼以身许少年郎的故事,他使出浑身解数,把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时而紧张恐怖,时而又艳情旖旎,如珠珠儿所想,魏迦南听得十分入神,连她说要去更衣,她也没反应。 “阿丽客,你陪我去吧,我一个人怕得慌。” 月姬当着魏迦南的面,没说什么。她出了门后,不由得停下脚步问,“珠珠儿,我是心底里拿你当亲妹儿。你认真说一句,是真要去更衣,还是想带我去见你新认的阿娘。” 珠珠儿一愣。 她与月姬从小一处长大,自然能体察月姬的心。听她这样一说,心里便道了句糟,原来她不想与吕道先相见。她低头想了一想,觉得这是月姬未见过吕道先,不知他如何心系月族的缘故,但凡见了,听了他的话,哪个不被他所感所折? 她咬了咬唇,当即决定对月姬先撒一个慌,瞒了她,待她去到见了人,应当会感激自己的。于是,她抬起头,对月姬挤出一个笑容,“阿丽客这是想什么呢。今晚是约了阿娘与阿丽客相见,但见与不见,总归是阿丽客的一句话,珠珠儿有什么好耍这样儿的花样,我与你自小一处长大,要是带你去见他们,我做什么不直接说与你听呢?” 月姬皱着眉看她,“你说,我就信。珠珠儿,我父我兄都不在我身边了,他们要将我献给这儿的皇,月族里来的,我只剩下你,谁都可以骗我,你不能骗我。” 珠珠儿心里一慌,心脏砰砰地跳,脸上不禁泛起了潮红。“那,阿丽客今晚会跟我去见我阿娘和——” “不见。” 月姬说,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的双眼。 “那,那不见,便不见罢!我的好阿丽客,我绞肚子呢这会子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肚子疼得不行,快陪我去更衣吧。”她皱着眉,撒娇似的拽着月姬往楼下走去。 没办法了,珠珠儿跟在她身后,心里头为自己开脱。“是她自己说不去的,那非常之时,用非常之计,也不打紧吧?”她有点做贼心虚,却不住地安慰自己。待与月姬进了天香肆为贵夫人贵女们设的更衣室后,她便悄悄儿的跑出天香肆门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竹哨,吹了三声。 果然一如吕道先交代那样,三个乔装成小贩的男人来到了她的面前。“跟我来。”她点点头,带着三人走进了天香肆,来到月姬所进房间门前。 三个男人互相看一眼,高声说了一句“得罪了。”便伸手推门进去,不一会,里面就传来了月姬的惊呼声,有客人朝这边张望,珠珠儿只好一咬牙,也提裙子进去了。 进了里面,只见月姬被吓得瘫倒在如厕的塌上,身上衣衫不整的,三名男子倒是知礼,皆背对着她。只是长刀出鞘,口中请月姬尽快穿好衣服跟她们走一趟。珠珠儿看到这等情景,马上跑上前去替月姬穿衣服。 啪—— 忽然她左边脸颊一阵辣疼,月姬的这一巴打得十分狠,她只觉得她五指上那尖尖指甲划穿自己皮肉时,撕裂似的痛。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月姬。 月姬也看着她,眼里尽是悲愤与狠厉,泪水虽在眼眶里打转,却拼命忍着不掉下来。 “我说了,唯独你不可骗我。” “而你骗了我还嫌不够,竟然还找人来劫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十四章 七月半 正在更衣室里众人剑拔弩张之际,忽然门外响起了“咯c咯”两声敲门声。 “大姬姐姐,珠珠儿,你们在里面吗?怎的这么久?” 魏迦南竟亲自来了! 珠珠儿看着面前的三个男人,又看看衣衫不整地坐在恭桶上的月姬,脚下一软,瘫倒在月姬身旁。那三名男子也十分紧张,不顾得什么礼法了,纷纷转身,蹑手蹑脚的走到一座屏风后躲着。可他们三个彪形大汉,又如何能尽藏? “到底在不在里头?大姬姐姐,珠珠儿,回个话呀!”外面的魏迦南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推门,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在!在,在的!”珠珠儿这才觉出今晚到底为何她老感到不对劲了——魏迦南的女官落葵与月姬的女官兰芷,都没有跟在身边。所以她会亲自寻下来。珠珠儿隐隐感到了一丝恐慌,连忙大喊,“我,我绞肚子呢,你c你不要进来,会熏着的,对!熏着。”她的声音在发抖,门外的魏迦南顿了一顿,然后说了句“哦”,便立在门口,没有继续走进来。 珠珠儿求救似的看向月姬,冷汗都出了一头。按理她是不需怕的,如若魏迦南问起,就将一切推到那三名男子身上便是了,再不济,吕道先夫妇总归会保自己的。可她一看到月姬那逐渐冷了的眼神,就禁不住发抖。 月姬望着她,眼里起了一丝怜悯,以及一丝嘲讽。 “殿下稍等。”终于,她开口说了这么一句。随后站了起来,把身上衣裙慢慢理好。屏风后面的三个男人骤然看到她曼妙的躯体,瞬间都不禁有如烈火焚身。月姬却不看他们,理好衣裳后就走了出房间。 “劳殿下挂心了。”她悄声说,“那丫头忽然闹了肚子,想是不能和我们去放河灯了。” “这样。”魏迦南毫不意外,也没进去探看之意。“我就叫暗卫去小舅家走一遭,让他们找人来接吧。既然认了宗,这忽然闹起的头晕身热,那是该归新宗家照料。” 月姬点点头,“是这个理。” 彼时说书先生早已收摊,外头华灯初起,金陵城一年一度的不夜天,商肆都特意去请灯匠造了许多精巧无比的绢灯,灯上画着各路神明,以照亮鬼路,福荫门庭。延绵的灯海点亮了一个坊连着一个坊,灯影人娇,人看灯更娇,魏迦南拖着月姬出了天香肆,便被眼前的景致迷醉了。 “这”月姬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间富贵景象,一时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金陵。”魏迦南牵着她的手,走进了那璀璨灯海,“你以后的家。” 她很是开心,拖着月姬逛了一个摊又一个摊,让手巧的糖面艺人给月姬捏了个情鬼锦娘,自己则要了少年郎潘琪,一边走一边学着说书先生讲的那情鬼故事,用潘琪去亲月姬手里的锦娘脸颊,路上有些老妈妈看到她如此顽皮,又是个小郎君的打扮,便纷纷笑他,“嗳啊,年纪小小学这哄姐儿开心的门道,羞羞!” 月姬被笑得满脸通红,想走开一边。无奈手又被魏迦南紧紧拽着,只好慌慌张张地解释,却没想到她一慌,张口就是一通叽里呱啦的月地土话,大家便笑得更欢了,就是魏迦南,也乐弯了腰。 “你哪儿还像个公主!” 她跺了跺脚,凑在魏迦南身边严厉地悄声说。 “看看,小娘子还要与我说悄悄儿的情话,不给你们听!”魏迦南叉着腰,朝那些老妈妈扬起下巴,“小郎君要当大情圣咯,来,给你个甜芋,姐儿两个去分着吃。” 老妈妈小着用油纸包了两个甜芋递给魏迦南,这下可轮到魏迦南尴尬了,满脸通红,“原来妈妈早就瞧出来了,却不与我说!” 月姬再忍不住,噗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魏迦南看了她一眼,伸手从老妈妈手里接过甜芋,放下几个铜板,忽然转身噔噔噔的跑走了。 “诶,长——长儿,你等等我。”月姬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喊她又不是,只好提起裙子在人群里左穿右插的追她。等她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渡边埠头时,魏迦南已赁好了一只小花船,垂着两条腿坐在船头,正剥芋头吃。 “喏,你的。”她瞧月姬来了,便朝她递上一个剥好的芋头。月姬在山林里长大,与水相亲的机会不多,她有点怕,小心翼翼地上了船,不敢与魏迦南并排坐着,而是坐到了后面店家放的一张花凳上,接过芋头,轻轻一咬,果然是又香又糯又甜。 “你刚刚笑起来,可真好看。”魏迦南将脚收了回来,跑去与她坐在一处,拿出手帕将情鬼锦娘与潘琪包好,放进了腰间的扇袋子。“就该多笑的,我的十三姑姑与你年纪相若,每天都哈哈哈的笑个不停。宫里的夫人都说她将来定会嫁得如意郎君。” “你的姑姑也是位公主,”月姬自轻地一笑,“我又如何能比?” 魏迦南沉默了一下,知道她始终介怀父兄将她送给自己父亲的事,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船公看人来了,到岸上解了缆,“坐稳咯,今夜淮河作忘川,水灯映处是归途。船划江水人借道,借道皆因善心渡。起——” 他长篙一点,船便朝江心划去。 魏迦南见月姬听得一脸迷茫,朝她解释,“今夜放河灯普渡孤魂,我们船行江面,算是借了他们的道,所以要说一声。”月姬见她说得邪乎,不禁打了个冷颤。船公见了,忙说,“不怕不怕,今天出船到江心放河灯的,都是心怀大功德的大善人,‘朋友’们不会相害与你们的。” 原来放河灯一事,有个讲究。需灯仍燃着,才能普渡那方孤魂。很多自河岸边放的水灯,不到河心便灭了,所以有些富贵人家为了攒功德,就会租船至江心放灯。 月姬看着岸上烛火处处,是妇人们在烧衣拜祭。火光倒在水面上,被水波荡得一闪一烁,熠熠漾漾,教人看着便挪不开眼。“你是故意不让落葵她们跟着来的吧。” 她忽然这么说。 魏迦南正捉住她的一只手,对着河岸火光细看她的指尖,白得通透,圆润如玉。“嗯。”她漫不经心地回月姬,“为着能亲自下去寻你们。她们来了,少不免是打发她们去叫你的,别说珠珠儿不怕,就是房里那三个男的,也不会慌。” “你知道她要我去见你小舅。” 魏迦南放下了她的手,抬起头去看满江河灯。“这金陵城,对许多人来说,没有秘密。”她顿了顿,“不,应该说,对许多人来说,他们自以为金陵城没有秘密。” 月姬一愣,她此时尚不能理解魏迦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却看事通透,遇事冷静,任谁都听她的,都随她安排。事情,也是按着她的心意走——她看着魏迦南的侧面,河灯火光下,有种荧荧生辉的美态。她对魏迦南很是羡慕。 待二人放好了河灯,回到岸上,月已快至中天。城中依旧热闹非常,岸边上卖荷叶灯的生意十分火旺,挤挤挨挨的,团了一堆人。 有几个富贵人家打扮的青年男子,刚买了河灯,本要去前面渡头放的,其中一个长着一双三角眼的,看见了正由魏迦南牵着从船上跳到岸边的月姬。 “哟,好美的小娘子。” 几名男子便嬉笑着围了过来,“刚放完河灯?陪郎君们再走一遭,多积点阴德,保你今晚就觅得如意良婿,如何?” 魏迦南皱起眉,“我们已经放完了。” “去去——”一个男子推了魏迦南一把,“小孩子一边去,小娘子与情郎君的事,你一个奶娃娃,懂个什么。”说完,把魏迦南推了出去,一群人将月姬围了在中间,有大胆的已经伸手去捉月姬的手,“小娘子手可真滑,怎么在金陵从没见过你?是跟着阿耶阿兄来看封国大典的么?” 月姬慌了起来,一个劲的后退。“你们要做什么?!” “别怕。”又一个蒜子鼻的开口说话,他一双眼滴溜溜的在月姬胸口徘徊,“肯定是顶快活的事儿——” 他的同伙听他语气下流,哄的一声齐齐笑了起来。 月姬咬了咬牙,想要绕路走过去,却被那名三角眼一挡,整个人撞进了他的怀里。“啊,居然是个急性子呢!”三角眼一把将她抱住,月姬吓得大声惊呼,不停挣扎,混乱中感到耳边热烘烘的一湿,竟不知是谁趁着乱凑上来舔了她一口。 她这下是真的害怕了,想叫魏迦南,却被围得紧,连外头的人都看不着。周遭人声鼎沸的,哪儿有人听得到她的叫喊?眼看蒜子鼻一只手就要按向她雪白的胸脯,忽然整个人却像是失控一般,身子一歪,整个人被撞飞,咚的一声被撞进了淮河。 是魏迦南! 月姬尚未看清楚,那几个男子就朝魏迦南围了上去。她发了狠力,使出禁军统领教她的那套不甚厉害的拳法,打得三角眼一个踉跄,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月姬的手。 “跑!” 二人随即飞快地冲进了人群。那几个浪荡男子哪里肯放过她们,纷纷在后头追赶,魏迦南拖着月姬,月姬提起裙子,在人潮里左冲右突,又拐出拐进了几处巷子,却不敢说已经摆脱了追兵。 魏迦南终究是年纪小,又不像月姬那般是山野里大的,没多久就跑不动了。月姬抱住她,只觉心儿突突地跳,眼圈都红了,可哪里敢停?只拖住她没命地往前跑。 “呼呼呼——”魏迦南喘得辛苦,“该死,暗卫呢!” “你还管暗卫!”月姬喊,“这儿怎么回碧菡馆?到了碧菡馆,谁也不能动你我半分——待见了禁卫,我要把这群宵小之徒都捉起来,全部充入内廷!”她恨恨地说。 魏迦南抬头看到前面的神功戏棚子,“有了,我们跑进那儿去吧!” 说着,也不顾月姬反对,拉着她的手就拐了进去。神功戏并不收戏资,是酬神敬鬼的,所以谁想看都能进去看。只是难免会有达官豪绅也想看,这就不能与布衣混在一处,因此左边延开了一排锦棚,专供有头有面的豪族坐在里面欣赏。 魏迦南想也不想,拖着月姬就往最前排的一个锦棚冲去。棚外几名穿暗红武甲的将领看了,齐齐佩刀出鞘,“大胆!是谁敢冲撞奚国君。” 魏迦南一边跑,一边朝那锦棚大喊,“大穆长公主并月族昌珐长女,遭歹徒行刺,请奚国君主庇佑!” 那些兵一听,吓得连忙放下配刀,却因不认得魏迦南,不知她是真公主还是白撞的,所以都不敢擅自下拜行礼,皆立在原地,十分尴尬。 魏迦南见里面的人尚未反应过来,便理了理跑乱的发鬓,朗声说,“侄女温温,请表姨丈出来一见。” 此时,几乎整个神功戏棚里的人都看向了这边,魏迦南在心里数到了三,那锦棚帘子果然被人一撩,一个腰圆大膀,身穿玄色长袍,头束五珠冠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正是奚国君贺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十五章 奚国君 贺柏好淫,九州皆知。 为什么说他是好“淫”而非好“色”?只因他虽精于男女□□,但却不是生冷不忌,随意胡来的主儿。他得与你谈了情,二人得了趣,才会行那男女极乐事。“两家要是没情,行那事便有如嚼蜡,不甚得味。”——贺柏如是说。 是以他每与一人相好,都会拿出一颗真心托付与那人的,只是他的真心有千千万,所以情儿也有千千万罢了。难得的是,当他与一人腻味了,再去寻下一人,那被放下的,从不会去哭去闹,也算是九州奇人了。 魏迦南如今的年纪,尚不懂分辨男女之间何谓动情。她带着月姬来找贺柏,是为着让贺柏在危难里护住月姬,书上说的英雄佳人共赴情深,总归离不开这样的一个开头。 贺柏出来见到她们两个,连忙把人迎进了锦棚里。进去后,魏迦南一愣,原来在棚内的主位上,已坐着位美人。 “蓁娘,这是长公主,快来行礼。”,贺柏说。 美人听见贺柏的话,连忙从榻上走下,跪在地上对魏迦南行了大礼。魏迦南早就从小货郎口中得知今晚他们二人是要在此相会的,此时装着不认得蓁娘身份,对她微微一笑,“表姨夫宫里的美人,果然都像月中仙一样好看。” 蓁娘听了她的话,脸上讪讪的。她是花街出身,虽才色俱出众,但到底是贱籍,按规例是不能与皇族同坐。贺柏倒不甚在意,“温温,蓁娘是表姨夫在金陵新识的知己,并非从奚国带来的。她的箜篌是九州一绝,下次机会让她弹与你听。” 听到他这么说,蓁娘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月姬因不知蓁娘身份,就是知道,也不懂大穆贱籍与非贱籍的区别,脸上便淡淡的,只亦步亦趋地跟着魏迦南。几认互相认了身份,按尊卑之序排了坐,蓁娘自觉地站在一旁,专给他们添酒食。 “怎么这样顽皮,竟然不带侍卫就跑了出来?”听完魏迦南讲述方才的惊险一幕,贺柏皱起眉,他算是魏迦南的长辈了,训她两句也说得过去。魏迦南扁起嘴儿,“我不过是想着带月姬姐姐见识见识我大穆的盛世风光,好让她迷醉于此,断了那总想着回家去的念头嘛。” 月姬一愣,她入金陵以来的心事,被魏迦南一句话轻轻戳破。不禁勾起了些乡愁,眉尖颦起,“横竖我是回不去的,你又何必费这样的心思。”她的大穆官话尚有乡音,此时却因了她心中愁绪轻拂,那些乡音便带了别样的韵味。 贺柏看向她的眼神,不觉凝了一凝,魏迦南辨不出,久经情场的蓁娘当下便意会了,立在一旁不动声色。魏迦南一副气鼓鼓的样儿,“你不愿意在这儿,谁还能强留你呢。就是强留了你,你又整日的想家,活得好没意思。” 竟似是真的生气了。 月姬见她忽然发起了小孩子脾气,脸上热热的,坐在塌上十分不自在起来。她与魏迦南说不上有多深交,顶多是今晚一起共了患难,跑了几条巷子。先前魏迦南来自己的碧空苑,都是她一头热,自己冷冷的看她说这说那。月姬叹了口气,暗想,自己是不是对这小孩儿太冷情了。 “温温,多大的人了,别耍小孩儿性子。表姨夫给你个好玩的,来——” 贺柏瞧见二人有点冷场,索性便替月姬解了围。他当然知道月姬是魏愈看上的人,虽然方才对她起了一丝怜爱之心,也不敢太过造次。毕竟有些人是该与自己无缘,再合心意也是白搭。 此时台上一齣文戏完了,几个武生踏着鼓点上台,嚯嚯的翻起了跟斗,台下一扫刚刚的沉闷,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魏迦南俯身过去,看贺柏从怀里掏出的东西,是个银打的七星结,纵横交错,榫卯相嵌,很是玲珑奇巧。她却不接,“温温对刚才的登徒子越想越气,表姨夫借温温些人,温温要出去找得他们,吊起来打一身。” 贺柏哈哈一笑,“你啊,性格倒像是他们吕家的。”他将七星结塞到魏迦南手里,高声叫道,“禁卫长!” “到!” 一名虬髯劲装将士掀帘进来,对众人行礼。“选十名身手过人的精壮儿郎,随长公主去。” 月姬听了,也要站起来跟去,谁知魏迦南抢先对贺柏说,“月族才进京不久,这样的事儿又不甚光彩,若是传开了恐怕各国主君难免要弹劾月族阿巫不懂礼法,不晓得管教女儿c御下松散,导致滋生事端等等,一顶不宜为主的帽子随便就能扣下来。这事因我而起,也应由我去了结,拜托表姨夫帮温温照料月姬姐姐一晚,神功戏后把她送回碧菡馆,明儿温温得空了,必定设宴谢表姨夫。” 贺柏摆了摆手,“本来就应当帮忙的,看你说成这样。”月姬听她说得是理,心里也怕影响昌珐,就坐了回去,也不说话。 魏迦南伶俐地朝贺柏一拜,出门看到十名已经点好的少年郎,朗声说了句,“走,跟本宫去巡花灯巷!”呼啦啦一群人跟着她去了,好不威风。 吴王府里,吕峤刚祭完十方孤魂,吕道先与何氏就带着哭哭啼啼的珠珠儿来了。老国君皱这眉,七月半本来就百鬼夜行,女子一哭,哭声也不知会不会引来些什么邪祟,真是晦气。 “王耶,你这会该信我的话了吧!” 吕道先心急火燎,扯着何氏上前就说,“雪猊司定是在月姬身边埋了人,否则温温怎么会去得那么巧!” 吕峤看了一眼珠珠儿,见她两边脸都肿得老高,左边脸颊有三道血痕,不住地垂头低泣,心里不禁烦起她来。“你让她别哭,如果她管不住自己的嘴,你既当了她的阿耶,便由你去管!” 吕道先听他父亲这样说,回头狠狠的瞪了珠珠儿一眼,珠珠儿连忙惊慌地捂住了嘴。她晚上被带回了质子府后,已经被吕道先打过了,此时怕吕道先怕得跟什么似的。吕道先看着父亲的神色,忽然咚的一下跪下来,执着吕峤的衣袍,厉声说: “魏愈要把五国君主都困在金陵,一举而灭之!他要温温先行事,拿月姬做诱,以贺柏为引,撕开局面,好让他把我们大家都杀个遍!这是四娘在碧菡馆亲耳听桐娘对温温布置的,王耶,刚刚暗子来报,温温已经带着月姬进了贺柏的锦棚,难道您就一点也不——” 吕道先话未讲完,忽然就受了吕峤窝心一脚,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几滚。 “道听途说,妄议主上,逆子!” 吕道先痛得额上出汗,何氏扑过去半抱起他,不禁搭嘴,“王耶,郎君所说句句都属实那夜,妾安插在碧菡馆的灯仆来报,桐娘与长公主在得藕榭密会,妾就装成灯仆,匿在水榭下面听到的,当场把妾吓得半死,衣裙都湿了一身,事关家国存亡,不敢耽搁,晚上回去就都说与郎君听了。我们夫妻二人虽是质在金陵的,但心心念念,可都是咱们吴国啊!” 吕峤皱眉看着地下的一双蠢夫妇,也不知说他们什么好。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四周寂静无声,佣仆也不知在哪里忙着。似乎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第三者听去,可他却知道,他今晚所说的每一句话,吕道先夫妇说的每一句话,天不亮就会一句不落的呈到魏愈案头。 “你当质子当疯了还不够,”他一拂衣袖,“好好的媳妇儿,也将她带疯了。想用这下三滥的法子让我去和穆天子报请带你们二人回国,休想。” 说完,也不看吕道先夫妇如何哭作一堆,转身走了。 魏迦南不知道自己的小舅正在与自己外公闹,她眼下带着十名少年卫兵,穿街过巷的掷花标,买糖糕,玩得好不开心。一行人走到江边,遇上了刚刚轻薄月姬的那几名浪荡子,那个三角眼的,也看到了魏迦南,却一点也不怕的,上前朝她作了个揖。 “小郎君,怎样,哥哥们演得好吧?” 魏迦南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小竹笼,递给三角眼,“谢谢啦!我家姐姐此次之后,应该会信世情险恶,不会再擅自跑到街上的。” 三角眼将竹笼子放到耳边,凝神细听,听见里面蟋蟀鸣叫响亮,又在灯火下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看到里面一直乌黑油亮的大蟋蟀,不禁笑逐颜开。“果然是宁津金虫。” 后面的奚国卫兵看着他们,不禁一头雾水,不是说要来打人的么? 魏迦南回头,“这几位公子,刚刚都帮了我的忙,所以得谢他们呢。要寻仇去打的,不是这几位。” 奚国士兵们听她这么说,纷纷点头,表示小郎君你今晚就是咱们的主儿,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魏迦南玩心未泯,又给钱领头的一个叫秉衢的,去买了许多酒与小食,坐在江边与众人分食,说是等那几位坏人,实质是看三角眼他们斗蟋蟀玩。 就在玩得入迷之时,忽然的,她听闻江心一阵悠扬萧声,吹的是前朝名曲《山雪孤月》。那人明显是个中好手,那曲儿凄凄清清,冷冷冽冽,却有一股安稳之意,在今晚抚慰世间孤魂是最好不过。魏迦南好奇地往江心看去,只见一条简朴素雅的乌篷船行在江中,船头立了一个着湛蓝锦袍的男子,正在吹曲。 魏迦南不看还好,一看,嘴里噗的喷出一口酒。 这不是那天在天禄阁里,孤雨亭上,假扮王焘学生的无赖嘛! 她跳起身,拍了拍落在身上的草屑,“哥哥们,我们要打的人找到了!”那些禁卫兵因为跟住魏迦南的缘故,玩了一晚,又有酒喝,又有肉食,当然都想着要在这长公主面前好好表现,以报答她今晚的款待了。 “哪儿呢!”秉衢摩拳擦掌的站起来,“竟然敢喜欢我们长——长郎君,是没长眼还是吃了熊心豹胆。” “江心,穿了蓝色袍子,在吹曲儿的那个!” 此时的桓憾,尚不知自己已被长公主盯上了,他一边卖力地吹奏着《山雪孤月》,眼角却扫向坐在船舱里的王焘,希望大儒家听曲听得欢喜了,能对他青眼相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十六章 红花箭 一曲《山雪孤月》奏停,桓憾看向王焘,见老人家端坐船舱中,脸上皆是陶醉神色,心里不禁得意。 坐在船中的,除了冯沅和王将之,还有云一。此时他单手竖掌,转动念珠,正在念往生咒,消百尘世百鬼执念。他们几个是第一次见云一,知道他年轻时曾向魏愈献过名动天下的南鞭六策,规定大穆辖下的南边各国各地,需遵“学归一,税同量,商同范c路同宽c铁归国c盐官营”六策,来加强穆与五国的相融。可惜南鞭六策当时一献上,在穆朝里就遭到强烈反对,遑论推行至五国。后来云一也曾在魏愈的支持下,冒着重重压力,施行过一段时间,却不知为何,他忽然心灰意冷,弃官出了家。而在他出家后,南鞭六策自然是不了了之。 这一路上,桓憾看云一的眼神,都带了点炙热。若果当年魏愈能把南鞭六策推行到底,没准大穆今日就不是积弱的大穆。这样厉害的人物,怎样才能把他搞到自己麾下呢桓憾的心里噼里啪啦的打起了小算盘。 就在他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拐高僧出佛门时,忽然岸边一支破空箭,朝他凌厉地飞来。他一惊,右脚后踏一步,沉腰转身,避过箭势,左手往空中一捞,捉住了箭羽,把箭拿来了手心。 “有刺客!” 他的神经瞬间便绷紧起来,只是不知这刺客是要来杀他还是杀王焘。王将之听到声响,也从船舱中拔剑走出来,凝神戒备。冯沅也想出来看,却被王将之拦在了船舱里,“你在里面照看老师和师兄” 他嘱咐的话未说完,就听见桓憾郁郁地说, “不对,这支箭它没有箭头。” 咻—— 又是一支箭从岸上射来,那箭对比前一支力劲减了不少,准头却依然精确,就是朝着桓憾的脑袋去的。桓憾闪身避过,将箭拿起一看,果然箭头以被拔去,圆圆秃秃的木头上,蘸了红粉,要是被射中了脑门,那简直 王将之与冯沅四目相对,噗的笑了起来。 “陛下入金陵日子这么短,也能结上这种喜好作弄人的仇家,不知算不算得上是种能耐。” 冯沅说完,靠着船舱的门,扶住王将之的左肩,笑得直打跌。王将之拍了拍他手臂,走去船尾查问。 “六郎请放心。岸上水里都是家里人。要是有何异动,定会第一时间来报。”船公笑说,也对,王焘这样的人,他要是没个能保自己万全的布置,是不会轻易下山来玩的。 王将之便不再理,回去船头看热闹。果然见岸上射箭的人已和桓憾较上劲,蘸过红粉的断头剑毫不间断地射上来。那桓憾躲得火起,跺着脚朝岸边破口大骂,“哪个孙子在这儿作弄你爷爷!有本事也租条船来打一场!” 那边听了,一把清脆的声音响起,“躲在船上的才是孙子,有本事上岸来拜见你爷爷!” 桓憾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得很,循声看去,只见十几个汉子提着灯笼,围着一个身穿月白色蟒袍,头上绑了一根红抹额的英气少年,那少年将一把木弓挽得如满月一般,正要朝这边继续射箭。 ——不是魏迦南,又是谁? 此时桓憾所乘的船正要归岸,因此箭程又短了点,魏迦南准头好,手一松,那箭来得快又猛,桓憾差点避不过,箭擦着衣衫,在蓝色的锦袍上留下一点红痕。岸上人纷纷拍掌叫好,魏迦南朝他喊,“小孙子,爷爷奖你的大红花!” 桓憾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气还是笑。 就在这犹豫瞬间,下一支箭又到了。他堪堪避过,忽然听到船舱有人走来,他回头一看,是王焘走了出来。老人家立在船舱口,看桓憾避着魏迦南射过来的各种角度刁钻红箭,好好的一个翩翩少年郎,跳转回闪,滑稽无比,跟跳舞似的。他摇了摇头,“果然是木。” 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桓憾心里一紧,想起他说今天要是在子时以前想到为何他喊自己是“木”,就收自己为学生,现在不就正正是子时将近么?他一急,转身想追上王焘,“诶老头,不,老师,你说什么,能说清楚点么!” 岸上的魏迦南见他跑回船舱,以为他怕了自己,她也玩得差不多了,便拿出最后一支箭,整支在红粉里滚过,朝桓憾的背心一箭射去。 桓憾被王焘分了神,听到箭破风的声响时,箭已到他背后。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往前一弯腰,把红箭堪堪避过——可他没留意的是,方才因为避魏迦南的箭,他满船头的腾跃,本来就落在了船舷上,又因急着要去追王焘,跑了几步也没从船舷下来,结果这一避,竟刹不住力度,直直的朝水里冲了进去。 嘭—— 水花四溅,燕国皇帝再次被大穆长公主砸进了水。 岸上的魏迦南看到,也吓了一跳,她原本想是和桓憾闹着玩而已,没想到竟把人逼得跳水,这江河不同天禄阁的莲池,水里有暗流,也有礁石,一不小心是会出人命的。她心想糟了,连忙跑去渡头,见桓憾扑腾着游过来了,才稍稍放心。 “你没事吧?” 她顾不得桓憾浑身湿漉漉的,亲自跑到渡头石阶下,伸出双手去拉他。“我不过是拿没头的箭和你闹着玩的,你要是避不过,也不要跳水里啊!” 桓憾头上黏了一盏灭了的河灯叶,愤慨地朝魏迦南喊,“我说这位公子,木九也没多得罪你,不就是抢了你那把宝贝扇儿多看了两眼嘛,你是大人,怎么还记小人过啊,把我撞进水里一次不够,还要这第二次!” 魏迦南讪讪地替他捏走头上的河灯叶,“我不是故意要把你撞到水里的,我就是气不过你上次假装是王焘的学生,想捉弄你一下” 她看着桓憾浑身湿透,凄惨兮兮的样子,越说越底气不足,最后还是闭了嘴。可桓憾一听,却精神了,“我可告诉你,我才不是装的,眼下子时更鼓未打,看到正在靠岸的那条船没?”桓憾伸手指着刚才自己站的船,船公已跳上了岸,正在绑缆绳。“我马上就是王焘的学生了。” 他说完,也不顾自己浑身滴水,咧着嘴,笑得整个人都意气风发,向着船边走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十七章 入师门 月上中天。 子时将近,淮河边上热闹不减。很多看完神功戏“头戏”的人,此时才来放河灯,一团一团的人拥挤着,灯海之下,人声鼎沸,俨然是与灯阵交相辉映的人海。 王焘的船靠了岸,他却没出来。云一早在江心时换了一艘船,他从来不凑这岸上的热闹,都是直接从水路回栖雾山的。 桓憾水淋淋地跑到船边,看到冯沅与王将之,一个立在船头,一个立在岸上,神情比刚才笑话他时肃穆了不少。他看向冯沅,见冯沅朝他微微一笑,他便知这次拜师之事,只要等他进去给出答案,十有八九是能成的。正在欢喜,要跳上船进舱去向王焘说到他方才被魏迦南射下水时,所想到的,却感到衣袖一重,差点儿被人又拉进水中。他回头看去,只见魏迦南搭着他的手,也跳了上船。 桓憾: 桓憾:“我说,长公主,这有你什么事啊?” 魏迦南两眼发光,看着船篷檐上的一个莲花万字刻纹,惊喜地回头看向船公,“原来是金霞寺的船,云一大师在吗?喂,泡水木,你怎么不早说你认识云一大师啊,你要说了,我就不为难你了嘛!” 桓憾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被瞪掉了,他指着自己,“泡水木?你喊的是我?我?!” 魏迦南朝跟着她跑来船边的奚国卫兵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在岸上喝酒等她。“你自己说的,你叫‘木九’,那你现在又浑身滴水——不是泡水木,那是什么?”魏迦南哼了一声,“谁让你骗我,还把我云一大师送我的玉麒麟扇坠子弄丢了,该!” “哈哈哈哈” 王焘在船舱里笑出声来,“泡水木,泡水木。说得好,木头就是该泡一泡水。” 魏迦南听这人说话口音,完全不是云一,不禁警惕起来,她后退一步,正声问,“船舱里是哪位先生?云一大师可在?”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岸上的卫兵,那些卫兵得到信号,也纷纷围拢过来。冯沅站在船头,看围过来的人马,一点也不见紧张。他走到魏迦南身旁,声音极小,可语气却十分平缓,犹如在谈论月色,“长公主,奚国的兵如砸了我们的船,贺柏就会马上勘破金陵之势,你猜,你爹使你去说的那个‘媒’,你还说不说得动?” 魏迦南脸色一凛,“你们是谁!” “扶青,不要吓到公主。”王焘在船舱里说,“公主见谅,小徒出师门不久,失礼于贵客前,当老师的替他赔个不是。云一方才已经乘船返回金霞寺,赶回去主持寺中的中元法会。公主如不嫌弃,不妨与木郎一起进来喝一杯薄酒?” 魏迦南皱起眉,她有点犹豫地看向桓憾,“泡水木,我看你气度不凡,不像是会干绑架劫人这种下三滥勾当的人。你看着我的眼说一句,这船舱是进得,还是不进得。” 桓憾在心急子时将到呢,打更鼓的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敲响,他一摆手,“这是有大益处的,你还进得不进得,我可是先进一步了!”说完,身形一闪,从魏迦南身边滑过,窜进了船舱。 魏迦南看了眼岸边的人,又看了看金霞寺的船,心想,他们倒不敢如此大胆行事。她朝秉衢看了一眼,秉衢意会,走到船公身旁站着。她这才朝岸上众人点点头,走进了船舱。 船舱里只有一名老者,穿了褐色粗布袍子,坐在一张几案后,案上摆了一碗酒,几张纸,一方香墨与一支狼毫,前几张上皆写满了字,想是方才船到江心,他诗兴上来时提的。 “这是大理今年才开窖的桃花酿,不易醉人,最适合与小友闲聊时喝。” 老者十分和蔼,桓憾却一副激动得要转圈跳舞的样子,浑身的水都被他抖得滴滴答答地不住往下掉。魏迦南坐了在左手的一张几案旁,乖巧地行了半礼,“温温问老先生好。敢问老先生名讳,温温好回去秉报皇耶,按穆礼接待。” 王焘微微一笑,他看向魏迦南腰间的扇袋子,收回目光后,拿出新纸,提笔在纸上写下“只乐一杯酒”五个字,“那年小徒出师门,问老夫讨要一件礼物。老夫当时一穷二白,便在他的扇面上写了这几个字。后来徒儿不成器,断了仕途,在金霞寺里投了佛门。听说扇子是送了给长公主作满月礼?” 魏迦南看他写字时,眼里已由惊至喜,再到他最后说出那句话的震撼,神色变了好几变。桓憾坐在一旁倒靴里的水,看她这样子,不禁笑起来。“小丫头,想不到吧。这位就是王焘,王仁帱先生,名动天下的大学——” 他的一个者字还没讲完,魏迦南已唰的站了起来,走到王焘正前方端正地跪下:“老师在上,请收弟子魏迦南为学生。弟子习治得国良策后,必竭尽所能,保一方百姓安康。” “得了吧,”桓憾在后头笑出了声,“我当初在城外求他时,便是这么说的,他看都不看我,扬起小鞭一打驴子,咯哒咯哒的头也不回地走了。你觉得你这样能——” 王焘微微一笑,“承蒙长公主错爱。只是老夫学识浅薄,在金陵所待时间亦不长,只有到下月十五封国大典前这一个月时间自问不知时间过短,不知能否胜任公主之师。如公主不嫌弃,可在明天卯时到栖雾山相见。” 王焘一席话说完,桓憾仍是十分懵然,被打断两次也就算了,怎么就说好了呢 他泪眼汪汪地看向王焘,扑通一声也跪在魏迦南身边,夸张地喊,“老师可不能因为这丫头长得好看就偏心呐” 魏迦南嘴角抽了抽,往旁边挪了两寸,怕他的湿衣。 王焘脸色不改,“子时已过,但老夫再给你一个机会。木头,你的答案是什么?” 桓憾听他这样说,马上收起假哭,恭敬地朝他一拜。“《尚书·洪范》云,‘木若曲直’,意为,木者,可屈可直,柔韧之中,应藏生发之意。老师以学生喻木,同时亦存了谴责学生十数年来只曲不直之意,如方才江中箭雨里,学生只避不攻亦不取道别处,平缓局势——虽胸中有志,却一味曲意屈就,越长越似藤萝,最终难免要依附于别处,如何能生发润泽一方百姓?是以老师不肯教。” 王焘点了点头,“你家中有狼,你躲了又躲。难道家里的狼会自个儿吃饱便走了?你是木,你家亦是木,你该细想如何才能做好一根木。” 桓憾听他的话,不禁心里一惊,这是暗示他燕国有一统天下的可能么。他捏紧拳头,又对王焘恭敬一拜,“学生知错,望老师收下愚子。” 魏迦南惊奇地看着桓憾,她脑子里飞速地转,想着各国里哪处是君主或皇子被臣下要挟的?然后甩一甩头,这样儿的,貌似还真多。不过听他这么说,眼前之人即使不是太子,也应是太子之子。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不知为何忘了北边的燕国。 “既然知错,那明天就和长公主一同来吧。”王焘点点头,“长公主,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魏迦南连忙坐正,“老师请说。” “老夫入金陵城之事,事关南边各国局势。还请长公主对所有人保密老夫行踪,无论是谁——即使是大穆陛下,或雪猊司指挥使问起,也请长公主为老夫担待一二,说从未见过老夫。” 魏迦南连忙应下。额上却起了细汗,他说到魏愈,她是不惊讶的。然而王焘竟然知道雪猊司指挥使,也就是桐娘与自己相交甚多王家人果然一如传说中那样,分布天下,无所不知,挟各国以为相。 三人约定好明日相见之事,魏迦南便离开了乌篷船。直到她走,王焘也未有出船露脸,而船也始终泊在那处,不知是还等着谁。 第二天,卯时刚过,魏迦南就起了。她外出,不能不带落葵及一众卫兵,去的又是栖雾山这样较远的地儿,她便干脆把月姬也拉上,说是去金霞寺游玩。月姬昨日被她放在贺柏的锦棚,也算是贺柏怜香惜玉,头戏没完,就亲自送了她回碧菡馆,路上也并无越矩之事。魏迦南眼皮沉重,可仍不忘问月姬昨夜细节,又帮贺柏讲了一路好话,不知不觉就到了金霞寺。 云一亲自迎她们入了山门,安排女尼接应。谁知一个女尼看了魏迦南一眼,便说她印堂有黑,定时昨晚七月半冲撞了什么脏物,吓得魏迦南当场大喊,抱住月姬又哭又闹,连带月姬也吓了个半死。 她本就怕穆朝这些说法,见魏迦南入佛门之后确实行为夸张怪异,又是跳树又是砸香炉,一时失了主意,看向落葵,发现落葵也在哭,心急火燎的要回皇城秉报。好死不死那来的马车竟然脱了轴,正在修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处,云一捧着一个金坛子又来了,对着魏迦南念了声佛,从金坛子里沾了点水撒到魏迦南头上,她果然身体一软,瘫在树下了。云一朝一众女尼大喝,“还不抬进菩萨殿里,叫菩萨镇住?!” 女尼们没个怠慢的,呼啦啦一群人冲上去,抬起魏迦南便往后边跑去。云一此时才转过来,对月姬与落葵说,魏迦南确实是冲撞了腌臜之物,但又因她是龙裔,有真龙之气护着,所以脏物也并不不能如何害她,只需接下来一个月每天来菩萨前静坐三个时辰便可。 月姬听罢,吁出一口气,站都站不稳了,兰芷连忙上前将她抱住,与女尼们一起带她去佛堂休息。落葵却仍哭着要见魏迦南,云一只说,长公主是撞了邪祟,在菩萨前驱邪降鬼,不能有别的生人看着,否则邪祟只会出了魏迦南的身,又入站在那处的生人之身云云 就在云一忽悠落葵的时间里,桓憾已从金霞寺后门的小道上,看到头上戴了朵野菊的魏迦南。 “早啊,师妹装疯装得挺像。”他也学着她,随手摘了朵野花儿别在耳旁。 “我比你先拜的师,怎么也是师姐吧?”魏迦南看着他,一脸不满。没想到桓憾却哈哈大笑起来,拿手比魏迦南的高度,才刚到他的胸口处。“小丫头,想诳小郎君喊你师姐,想太多了。”他说完,忽然拔腿就跑,“谁说是你先拜的师,老师说了收你了吗?我这就跑进师门,看你还怎么当师姐!” 魏迦南被他出其不意的飞跑吓了一跳,也连忙提起裙子追上!“你这根泡水木,就会耍赖!看本宫下回要不要把你扔水里继续泡着!” 二人气喘吁吁的跑至后山,只见那边一座小院,院里是三间茅屋,并者一间可容二十人的大茅亭。院门是以木柴所搭,门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桓憾的臣下,冯沅。 桓憾一愣,“冯卿,老师呢?在里面不?来来,我和师妹这就进去。” 冯沅却对他一笑,“木郎,长公主,你们要拜入王家家学,就要在学中放弃世俗身份,放下本我之名,至出师之日才能重拾,可愿意?” “愿!”桓憾和魏迦南想都不想,一口答应。冯沅微笑着看向魏迦南,“长公主可准备好学名,在入学期间,自老师至师兄,皆只会唤你的学名,你与所有人身份相等,不再享公主之尊。可愿意?” 魏迦南的头点得似鼓槌敲鼓一样,“愿的,愿!他叫木九,那,那我叫金十三好了,我在家里幼齿序实为十三。”她瞟了桓憾一样,“叫金,偏克住你。” 桓憾翻了个白眼,表示不想与小孩子计较。 他们二人以为冯沅来仅是宣布规例,说完名字后便兴冲冲的要进小院。却又被冯沅拦住,只见冯沅从手中拿出两枚钢针,看着二人说,“入王家家学,除了老师首肯外,还须得经过一场考核,才能顺利进门。这儿有两枚鱼钩,二位只要在日落前用这二枚直钩钓上鱼来,就能顺利入学。” 他们两个倒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别说直钩,就是普通鱼钩魏迦南也不会。她娘就是钓鱼时不幸受惊诞下她弟的,她因着这个,怕水又怕鱼。桓憾倒是会,但这—— “咳咳,冯卿,你该不会是让朕——真,让我们,学姜太公吧?” 冯沅摊着手,那两枚直钩在他手里闪出光。“我是你的二十四师兄,木九师弟记住了。”他还是微笑,却笑得桓憾和魏迦南心里发慌。冯沅也不看他们二人脸上神色,捉住桓憾的手,把直钩往他手里一放,“记得日落前拿鱼来,老师等着晚上炆鱼腩。”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9.十八章 渔天下 冯沅说是日落前拿鱼去就能顺利拜师,可魏迦南却没这么多时间。 “三个时辰。”她向桓憾竖起三根手指,桓憾差点吐出一升血。 “长公主,诶,不,我喊你姑奶奶——”他靠在一棵树上,拿手揉自己的眉心。魏迦南见他反应这么大,不禁脸上戚戚,“我也不想,只是老师昨晚不是说每天卯时至巳时么所以我就只让金霞寺每天帮我这三个时辰。” “可——三个时辰,你开玩喜呢?你知道姜太公是怎么个玩法么不,那也不一样啊,姜太公那是钓主公,我俩又不用给自己找个主上。” 魏迦南一脸“有何不可”的看向他,他被小姑娘看得一激灵,“那是你,我是绝对不找的。” “所以你到底是谁嘛。” “你猜。” 魏迦南哼了一声,不再与他纠缠这个话题,顺着山路往高处走去,“不论直钩能不能真的钓鱼,这鱼呢,总归是在水里的我记得栖雾山应当是有瀑布的,在哪儿呢?” 她一边走,一边侧耳细听,桓憾算上这次,才第二次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跟紧她。他们在山里走着,桓憾偶尔停下来,看泥土的湿润状况。“栖雾山坐中北位,东面是金霞寺,一众僧侣日常应用,是离不开水,所以这个水源不会离东面太远且水从来都是依高势而下” “东南方!” 二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马上绕过山径,往东南方走去。此间辰时已到,阳光穿过山上云雾,像是条条金柱一般,直插进林中,耳边蝉鸣鸟啼,两个少年人不禁都深吸了几口气,很是心旷神怡。难怪栖雾山自古以来,便是修佛悟道的圣地。二人踏着晨露,转过山头,眼前骤然开朗—— 原来南边山坡势缓如平地,被开垦出一大片稻田,他们站在极高处看去,倒也有点君临江山的意味。可眼看着日影越来越高,两个人也顾不得观赏美景了,相看一眼,就齐齐往那稻田中跑去。 田间只有一个中年农夫在施肥,两人连忙跑上前去。 “大叔,请问这附近哪儿有水塘?”桓憾立在田边,朝那大叔喊去。中年农夫却像听不到似的,走在田埂里,一勺一勺的朝水稻浇肥,那味道是十分刺鼻,他却浑然不觉。魏迦南看他也不望过来,心想,该不会是个聋子吧?于是又走前了两步,大声喊,“这位叔叔,我们兄妹两个奉了家中长兄的命,来钓鱼给老父补身,但因不熟栖雾山,可不可以给我们指一下路呢?” 桓憾回头看她一眼,“你认亲戚倒是干脆。” 魏迦南朝他甜甜一笑,“喊你一声哥哥,别太心潮涌动,欢喜太过。”她的笑在阳光底下明晃晃的,桓憾看着,心底还真略过一丝欢喜。心想,这丫头是长了张甜脸儿,要是大了,还不知如何艳动天下呢。又想到她将来也是要婚配夫婿,一时间不禁有点羡慕起她那未来驸马爷。 “你说,他到底听不听得到我们的喊话啊”魏迦南拽了拽桓憾衣袖,将桓憾神志扯回田间。果然那农夫已越走越远了,二人又只好踩着田埂去追。待差不多追上,农夫忽然开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桓憾脚步一顿,他直觉此人不会是普通农夫,不禁眯起眼看他手臂下盘,却又不像是练武之人,仿佛又是个真的农夫。 他拉住魏迦南,朝那农夫行了个礼,魏迦南见他如此,也跟在他身旁行礼。“先生,我兄妹二人奉长兄之命在山中寻鱼,却不甚得法,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农夫听罢,回头说,“田埂所出,是饲鱼之实,怎么来问我呢?等你们寻到鱼后,再回来找我吧。” 魏迦南与桓憾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凛,皆同时想道,看样子这农夫是王焘派来的人无误了原来如此—— 他们两个脸上有恍然大悟的神色,魏迦南悄声道,“既然他这么说,想必是来考我们的。你说还有没有别的人?” 桓憾却在四处张望,果然在南面不远处,看到一辆水车,他心中大喜,“看到水了!”说罢,伸手就拖住魏迦南的手,带她朝水车飞奔而去。果然,水车下是一条清澈小溪,溪中尾尾游鱼,从石上悠然而过。他们不禁同时笑起来,可却又同时犯起愁来。 “眼下有鱼有勾,无钓具” 二人干脆坐在河边,一起合计。“听那农夫的说话,如果老师有意要给我们安置辅助之人,那应该不会只有一人才对。”桓憾折了根稻,叼在嘴中。魏迦南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方才他说‘田埂所出,是饲鱼之实’,指的是鱼饵。农出鱼饵,这钓杆木?” “木钓竿,钓竿木?”桓憾灵光一动,“不仅仅是鱼饵,小丫头说得漂亮,等哥哥去看个明白!”他跑到河边一个小山坡上,手搭凉棚,极目眺望。 “怎么了?”反而是魏迦南不解,“你想到了什么?” “农为民本,有粮方可饲国中万民;山林为具,育万山千水,才有这土地上所有生灵还有,读,你我就是读,是拿学识去运行这一切的仕,兵为尖勾,御国强国,那还有什么?” “织为民衣,商行天下。” 魏迦南答,桓憾听罢,不禁哈哈大笑。“开窍了。”他从石上跳下,敲了敲魏迦南的额头,“樵夫在林中,农舍在西南方,农妇正在家中织布。” 其实也不怪魏迦南于此事上反应要比桓憾慢,她被魏俞养在闺阁里,心中那点对朝事的认识原本就没桓憾这位正经皇帝多,只是她从小立志要收复中原,因而只要一有机会便去向所有会教她的人学,又加上悟性本就不低,因此桓憾一点,她便明了。 只是此时的她尚不知道,穆朝早已陷入权谋朋党之争的泥潭日久,以前所有教过她的那些人,特别是魏俞,拿的都是些帝皇心术去熏陶她,而这些终有一日会为她造成一生之痛。 “老师是想我们从这条鱼里,参悟何之谓国事。”桓憾说,“丫头,你去农舍,问妇人买一点她织好的布,我去找樵夫。” “我也是这么想的。”魏迦南点点头,“然后再汇合,找拿农夫。” 等魏迦南拿到布回到溪边,桓憾已立在那边等她。她看了一眼桓憾带来的木——并不是一根直勾勾的钓竿,而是一根长而粗的大竹,并四根同样大小的竹,还有一些小藤,不知是作何用处。她已对桓憾改观,暗暗觉得这人不简单,心里有点怕他——这世道,哪国王族出了个厉害的,就代表他们多一份赢天下的胜算。 “走吧,去找鱼饵了。”桓憾看她一脸呆呆的,想她是孩子,忙活了半天感到累了,一把将她举在肩头,吓得魏迦南“啊”的一声大叫起来,他却哈哈一笑,“来,妹子,哥哥带你去寻宝物咯” 一边说着,一边走回田埂。 果然,那中年农夫还在田间等他们。桓憾走到他跟前,把魏迦南从肩上放下来,二人双双朝农夫一拜,“请先生相助。” 农夫看他俩是有备而来,也不为难,说,“田中有饵,可饲天下。你俩既然在这儿,就须得亲手做一次,方可切身体会布衣的命道。你俩出了这山,都是手握一方百姓性命的人,今天尝到的滋味,要谨记。” 他们两个又是恭敬一拜,齐声答,“是!” 农夫便给他们一担肥,由桓憾挑在肩上,魏迦南亲自勺肥施肥。那些都是人畜粪便,闻上去十分恼人,可他们两个不知为何,一个挑着,一个浇着,默默之间竟都红了眼眶。 这就是最平凡的,民生之路啊! 待浇完了那一片田,二人身上都沾了些肥渍,但他们却不甚在意,神情更为恭谨肃穆了。 “轻扒开田埂上的土,能找到你们所需的东西。”农夫收好肥担,留下这句话就走了。他们两个按着农夫的话,在田里寻了许多又肥又壮的蚯蚓,桓憾原本想着魏迦南一个娇滴滴的长公主,千金之躯,会怕这些腌臜东西,没想到她却戳着一条大肥蚯蚓自个儿笑得人都歪了桓憾再次觉得这位公主真的就,很一言难尽了。 他叹出一口气,“别玩啦,巳时马上要过了。”魏迦南才放过手里的蚯蚓,用腰间的小刀将它们剁成小块,随手在田边摘了块瓜叶兜着,与桓憾走回了溪边。 这也算是桓憾的厉害了,其实他也只是从农书上见过这样儿的捕鱼网,却从未自己动手做过。他把四根小竹的一头,用藤萝扎紧,又以藤萝将它们与那根大竹相连。他一边绑,一边指挥魏迦南将买来的布绑在四根小竹上,这样一来,只要他一放长竹,四根小竹撑开织布,他一收,四根小竹则把布夹成一个包裹。 二人又搓细了藤,穿过勾上小孔,把切好的蚯蚓一段一段的穿在针上,藤萝放得长长的,把鱼钩吊在织布中央。 果然,桓憾将渔网一放进溪里,鱼便争相来咬吊在织布中央的鱼饵,他们两个只须等鱼进得差不多了,一收长杆,一网鲜鱼就这样被他们收入囊中。 二人玩得上瘾,直直网了三大网才收手。又拿了些去农舍给了农夫与农妇,借了个盆,好十几条鱼,高高兴兴的回去复命。 冯沅显然是没想到他俩这么快就转回,看到二人一身屎臭,笑嘻嘻的抬着一个大盆,盆中的鱼儿还在生猛地跳不得不对他俩很是佩服。 “进去吧,”他让到一边,为二人开了门。“在茅亭里,一人一份答卷,说出钓鱼之得就好了。” 他们两个欢喜得不行,忙说,“谢谢师兄!”一边说着,桓憾还不忘把魏迦南带到井边,用井水冲她手上的肥渍与鱼腥,等她都妥当了,他才去洗自己的。就在他洗完走进茅亭时,忽然听到冯沅在后头轻声说。 “沅没选错人,陛下必会是一代明主。”冯沅的声音带了点湿重之意,“日后鞠躬尽瘁,赴汤蹈火,自然是死而后已。” 桓憾听了之后,转过身,朝他跪下,重重地叩了一个头。 把冯沅与远处的魏迦南都吓了一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0.十九章 虑千重 结果,等桓憾与魏迦南写完放在茅亭中的答卷,巳时就过了。 没办法,魏迦南只好看着桓憾高高兴兴地跟冯沅进去拜师,自己则要赶回金霞寺落葵那人,不定现在哭得怎么样了。她叹一口气,却发现桓憾正朝她做鬼脸。 魏迦南: 桓憾:“早一天拜师,这下我可是你正儿八经的师兄了。丫头,明天记得来给师兄们煮茶!”。他说说完,还故意大摇大摆的走进那茅屋,魏迦南瞬间气得想捞条鱼摔他脸上。先前还觉得这人不简单,哪国得了他都能多一分势力去争天下,现在只觉得自己是眼瞎。 “好了,快回去吧。要不然你的随侍要把金霞寺拆掉。”冯沅温和地笑着,对魏迦南说。魏迦南朝他一拜,便沿着山路跑回金霞寺后门。 待她出了供奉菩萨的西殿,落葵已经带着一排卫兵,气势汹汹的像要冲进去搜人了。她当众训斥了落葵一把,又安抚了被吓到脸色铁青的月姬一把,带着众人回了碧菡馆。一路上无论落葵问她什么,她都只装作被邪祟上身,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殿里十分的祥和安稳,明天还是要去的。 落葵在她嗅着她浑身泥臭腥臭屎臭混在一起,衣角又沾了不少脏物,眼眶一红,又要哭。魏迦南只好安慰她,“驱邪退魔都用这些东西,严重的还要淋黑狗血呢!好了,你可别再哭了。” 落葵一边哭一边说,“你就哄我吧,谁不知黑狗血是道家的说法,有他们佛家什么事?定是看你神志不清,指不定的怎么作践你来着呢。这些看着清心寡欲的尼姑,实际上心最黑了,前头的慧玲公主不就是舍进了庙里,然后被生生折磨没的么。” 惠玲公主是魏迦南爷爷的妹妹,娘亲是奚国王女,入了穆宫后,在宫里被奸人所害,导致女儿舍进佛门,又在佛门里被仇家折磨死了。魏迦南听落葵这么说,嘴角不禁一抽,“都好几代前的事了,无端端的提起来干什么。” 一旁的月姬倒是来了兴趣,“怎么道家与佛门不一样的么?”她问,想了一想,又问,“为什么要害奚国王女?” 落葵看了魏迦南一眼,见她神色不变,就挑拣了些可说的说给她听。“说起来这还是宗大案,当年宫里,总是有猫儿死在永安宫附近。你知道,永安宫自我们南渡,定都金陵后,就一直是帝居,死猫多了,自然就引起大家的紧张。而当年又有许多夫人c婕妤说晚上睡不安寝,被猫灵侵扰皇耶便召国师来查,大搜皇宫三天三夜,结果就在贺夫人的秦殿里搜到了木人,国师说贺夫人行了厌胜术,没多久,就判了车裂,阖宫伺候的人同死,而她才满三岁的女儿慧玲公主就舍进了金霞寺,一个月后,也死了。” 月姬听着她的话,回想起金霞寺古木参天,阴阴凉凉的,里面的罗汉狰狞凶猛,一想到还有位小公主死在里面,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忐忑地问,“什c什么是厌胜?” 落葵刚想说,魏迦南就打断了她,“都是些脏污不堪的东西,姐姐别问了,没的自己吓自己。你从月地来,人又善,长得又美,自有天助,不用担心这些。” 月姬白着一张脸,看了她一眼,小声地“嗯”了一声,也没再问,而是闭上眼睡去了。魏迦南也困,落葵便铺好位置,她便也在车里睡了。 吕峤今天本来是想带着魏迦南进穆宫觐见魏愈的,到了碧菡馆,才知道她一大早的带着月姬去金霞寺了,正要走,撞上桐娘回宫给魏睿带魏迦南亲手做的驱蚊香囊。吕峤对桐娘是有点忌讳,当年这人在他女儿手下当随侍女官时,他就感到桐娘言谈乖觉,又长得艳绝天下,年纪又小,却甘心在女儿跟前只做一个侍奉茶水更衣的女官,可见此人绝不简单。 “参见吴王。” 桐娘也见到吕峤,朝他盈盈一拜,裙角飘动如莲。吕峤颔首,“免。桐内司,也要回宫里去?”桐娘点头一笑,戴上侍女递来的一顶帷帽,翻身上了立在门前的马。“真是好巧,不知道吴王是否赏面与妾身结个伴呢?” 吕峤一点头,“有何不可?比起乘车,孤也更爱骑马。”他下了王车,碧菡馆的人早已伶俐的从马房里又牵了一匹马过来,二人便一人一匹,一起往穆皇宫走去。后面还跟着属王卫队与仪仗以及护送桐娘的卫队,好不威风。 “听说彭城今年修河道治水,在水里挖出了王鼎。” 走了没几步,桐娘十分新奇地说了这样一句。吕峤一愣,“想不到桐内司对燕国的事,也感兴趣?” 桐娘笑了,“哪儿啊。我一个深宫内婢,不过是昨儿去了听书,说书先生都这么说呢。道是在河里挖出了王鼎,等燕皇去彭城亲自祭了天,就可保燕社稷千秋万载,说不定还能一统天下。我一听,心里那个慌,想着吴王是有见识的,白来问两句罢了。” 吕峤听着她的话,眼里不禁有一抹精光闪过。“酒肆说书,桐内司当是传奇一听就算了,怎么还较真起来呢?” “我就是心里慌。燕室是蛮獠兵匪当惯了,弑君夺政才坐的朝堂,要真来了,还不像恶鬼一样恐怖么。” “桐内司这话就不对了。”吕峤说,“天下本来就是穆主的,中原也好,东北面也好,亦都是穆主的。桓家哪来的朝堂坐?一群窃国鼠贼,希望内司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吕峤哼了一声,“再说,前一阵子已有人来报,彭城的王鼎乃是他们自己人搞错了,不过是个普通小鼎,不知是哪年祭河神时扔进去的。燕主也因着这个,说了不去彭城。所以江湖说书,怡情则可,千万别信。” 桐娘一笑,“是我妇人之见了,吴王说得很对。” 说话间,已到宫城前。二人入了城门,便分道扬镳,桐娘去后头的永安宫,吕峤则是去天极殿。看着吕峤远去的背影,桐娘的纤纤玉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嘴角掀起一抹笑意。 “叫暗子查清彭城是怎么回事。” 远离桐娘后,吕峤便吩咐身旁的卫官亲信,“说书人,有的是王家喉舌,有的是八姓喉舌,还有的背后不知是何方神圣在操控。但竟然将这样一宗普通的挖鼎误判事件,要宣扬到金陵城里这事不简单。” “是。”那亲信点头,答应了下来。 他一切想妥后,在宫城第二道城门前,下了马,让卫仪停在这儿,又把身上的佩剑摘下,跟着黄门进了穆宫。 魏睿坐在魏愈的膝上,正聚精会神地玩着一把小匕首的刀鞘。这刀鞘打造得精美,嵌了许多宝石珍珠,刀柄也同样,因此十分沉重。魏愈任他玩,也不怕他将刀□□伤到自己——他年纪小,尚未有力气拔出。 不一会,吕峤进来了。 行过礼,赐了坐后,魏愈抱着白白胖胖的魏睿,从他手里拿起匕首。魏睿手里的玩物被抢,便伸着小胖手要去捉,“刀刀,皇耶,给渔卿刀刀。” 吕峤笑了,“渔卿好样儿,小小年纪也不怕刀枪之锋,长大后定然是勇义之主。” 啪。 魏愈把刀往几案上一拍,吓了魏睿一跳,扁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吕峤皱起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是主,或不是主,他年纪这样的小,一切尚未定论,怎么吴王现在就知道了呢?” 吕峤只好起身跪伏在地上请罪,“臣失言。” 魏愈也不与他客气,将案上一份密函扔到吕峤面前。“你自己先看。”然后,又用刀去哄魏睿。吕峤打开密函,是一份派往奚国的暗子呈回来的密报。上面说,奚国君贺柏,欲变法,开寒门取仕,又计划改田制,划定豪族只可拥有规定范围内的田地,不可多占。吕峤皱起眉,贺柏这是要与豪族为敌? “你,带了三千兵,在城外正东处;随与庸,合起来有一千三百八十兵,距你的兵帐不足三里;奚,只有八百兵,但个个是强弩好手。从八月十三日起,金陵城撤去宵禁。八月十四,升平宴,与民同乐,开宫城正南门第一重,民可在宫门外的舞台看百戏,赏歌舞”魏愈把刀放进了魏睿的小手里,自己握着刀柄,故意放慢了话音。 吕峤看这魏睿握着那个刀柄,笑得嘎嘎作响,心里突然慌了,抬头盯着魏愈。 “七千一百八十的精兵,撤宵禁一晚。我想,在升平宴当夜,从开了的宫门突袭,杀进内廷,然后把朕一刀砍死,应该不是件难事。” “唰”的一声,匕首出鞘,确是把好匕首,寒光凛凛的,照出魏愈笑得有点狰狞的脸。他以刀尖逼近魏睿,动作十分缓慢,吕峤盯着他,脑子里飞快地旋转,想着是出手救下孙儿,还是要说点什么让他停下。 刀一寸一寸的朝魏睿脖子逼近。魏愈笑着说,“朕想想朕死后,你们应该会把月族的人也杀了,然后立渔卿为幼帝,哦,他还没了母恃,所以并无太后临朝一说——这就要劳烦吴王留在金陵摄政了,啧啧,很是辛苦呢。”他的刀已到魏睿项间,魏睿看着那尖锐利器,也终于知道害怕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吕峤再也忍不住,伏地喊了一句,“陛下!” 魏愈却充耳不闻,把刀继续推进,抵在魏睿柔嫩的肉上,微笑着问吕峤:“吴王觉得,是你的兵快,还是朕的刀快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