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词》 第1章 楔子 大端平历八年十一月,柔然进犯西疆,今上命恒亲王领二十万西北禁军征讨。恒王镇守西疆多年,骁勇善战,率军一路势如破竹,不足三月逼退柔然百里。 此役大获全胜,柔然王被迫献重宝明月珠并百匹良驹以示其诚,圣上闻之抚掌大笑,赞恒王“智勇双全,奔逸绝尘,国之幸也”。自此,大端入鼎盛之期,天下大治,万国来朝。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入城 三月天里,建陵城外,杏花开的正盛,朵朵嫣红,占尽春风,端的是娇艳动人。一辆牛车晃悠悠的驶在官道上,车头歪着个黑黢黢的年轻汉子,一手拽着牵绳,一手搓着几片烂树叶子。 忽的远方驰来一驾马车,还未看清样子,便听到高头大马整齐划一的蹄声,也不知是哪家城中豪贵。道上狭窄,驾车的小厮视若无物,竟是直直冲过来,汉子避无可避,急的直鞭打那老牛往路边靠,眼看着两车就要擦上,老牛终是向右一斜,接着下坡就撞到了一口柳树上。 嘉月本在牛车中小睡,那牛一撞树,她便跟着歪到了车身另一边,一个激灵的醒了,接着就听到哎呦一声。嘉月扭头一看,发现是方氏为护着她,把手护在她额旁,此时狠狠撞到了木板上。 牵牛的汉子掀了帘子,看到车内二人无事才一脸歉意道:“婶子,对不住了,这畜生呆头呆脑,被几匹马吓破了胆,路都走不好了。” 那被换做婶子的方氏看上去三四十岁,细眉圆眼,身量削瘦,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夹袄,细细打量倒也不难看,只大概操劳太多,双眼凹陷,脸上一片灰蒙之色。 方氏笑道:“小哥哪里的话,这百多里路,要不是你捎带着,我们娘俩就是天黑也走不到城里”,说着推了一推身旁只顾着给她揉手的女儿。嘉月忙抬眼,“李二哥辛苦了,只是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那棋盘街?” 这李二名李准,是陈家隔壁李胜二子,今年二十有一,还未娶亲。他素日对嘉月多有照拂,今日恰好进城办事,卯时不到便赶了车,捎了二人过来。李准看着嘉月一双弯弯的笑眼,虽用布巾遮了大半张脸,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会说话一样。 他不知怎么就红了脸,连声道:“不远不远,半个时辰就到,你们且好好坐着休息”,话毕便退出去对着老牛好一顿呵斥,转了半天才又转回官道上。 车内二人坐好后,方氏小心翼翼的把膝上包袱打开,只见里面一叠样式不一的手帕、香包,其中一个旧荷包里装着几只金银镯子和发簪,看上去很有些年份了。 方氏叹了口气,看着一旁女儿发红的眼,不觉心疼的摸摸她的头,“月儿,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做绣活,再睡会吧。”嘉月摇摇头,“娘,我不累,咱们今天定要凑了银子回去,明日就将大哥接回来。”提到嘉朗,方氏不免又红了眼,嘉月不欲母亲伤心,忙捡着说些松快话,二人聊些家长里短,倒也不难打发时间。 陈家四口住容县东南,那地依山傍水,风光倒好。嘉月父亲陈通是个木匠,年轻时做得一手好活,民家起门屋,官家起官所,没有不会的活计。可惜早年留了伤,如今已做不了重活,只在当地一张姓富户的木工铺子上带着三两学徒。若有富贵人家做喜事,要打些精致家具,也还要点名陈通出手。大哥嘉朗长嘉月两岁,原本在容县应山书院读书,只待十月便去参加州试。 嘉月与母亲讲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建陵城中,容县虽毗邻都城,中间不过一百多里路,嘉月却是十五年来第一次入城。掀开布帘子往外看,只见街旁店铺林立,热闹非凡,行人往来皆是衣装整洁,更有不少年轻女子着窄薄罗衫,穿曳地长裙,行起路来袅袅娜娜。 方氏自然看到嘉月有些向往的神情,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她虽有心替女儿打扮,只可惜家中拮据,一年到头也置不了两身衣服。 嘉月正看的入迷,就听到李准停了车,喊着“婶子、妹子,石记当铺到了”,方氏忙替嘉月整理了一番,瞧着没问题了,才挎着包袱,二人挽手下了车。 李准傻愣愣的站在车旁挠着头,“婶子,我去帮我爹送东西,一个时辰便能回来,你们好好办事去,莫要担心,我就在这儿等你们。”方氏又谢了一遍,领着嘉月走进那临街当铺。 石记当铺门面不大,在棋盘街上并不显眼,只进门处两块新漆的牌匾锃亮。方氏仰头看那柜台后并无当值的朝奉,只一个小伙计模样的撑在案上半梦半醒,便轻声问道:“这位小哥,劳烦问下石掌柜可在?” 伙计迷糊间听到声音,以为是生意来了,睁眼细看面前两人: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妇人,穿斜领靛青夹袄,灰裙下露出一截裤管;另一个少女打扮,身形纤细,着缃色短褙和月白褶裙,梳了个垂鬟髻,遮着脸看不出什么名堂。 伙计瞧二人样子便知是乡下来的,立刻撤下了笑脸,换上了一副懒洋洋的脸色,“当什么啊,拿出来我瞧瞧。” 方氏忙道:“我们是容县来的,我夫君陈通是石掌柜的拜把兄弟,劳烦小哥跟掌柜说声,请他出来一见。”伙计一听,也不知是真是假,本不想搭理两个乡下人,转念一想万一真是掌柜兄弟,怠慢了怕是不好,于是丢下一句“你二人等着”,便落下栅栏,从旁侧小门出了去。 方氏看伙计去找人,才叹了口气,转头道:“这石朝义多年不走动,也不知还念不念旧情。”嘉月心想,当年虽拜了兄弟,又是同乡,交情颇深,然而石朝义七八年前就到建陵城做伙计,立住脚后便接了一家老小过去,往后不过逢清明回去扫个墓罢了。前两年他又升了掌柜,恰逢原先店家急等用钱,石朝义便把铺子盘了下来,更名为自家典当。 嘉月印象中,石朝义矮胖样貌,十分精明能干。最初几年,石朝义回乡办事时,还会来陈家看望,给兄妹俩带些笔墨玩意,而爹爹也一两月便进城一趟,送些家里的新鲜蔬果。后来,石朝义家底越来越厚,听说在都城置了一处颇为气派的院子,回乡便不来陈家了。路上遇见几次,陈通和方氏笑着上前招呼,石家只当看不见,嘉朗那时还傻乎乎的追在后面喊石伯伯,对方模模糊糊应一声,就快步把他甩在身后。 至此,两家便不再往来了,若不是这次家中出事,方氏也不会想找到这里来。嘉月叹口气,心想这人未必会帮忙。 话虽如此,嘉月嘴上却不得不安慰方氏,二人耐心等着,约莫一刻钟,才见石朝义从侧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穿一身深色团福纹样圆袍,许久不见又显得阔气许多,见了方氏母女二人,石朝义不露痕迹的皱了个眉,悠悠说道:“嫂子怎么过来了,陈大哥他人呢?” 方氏忙矮着身子快步上前,“石掌柜,陈通今日去陵县卖药草了,我这儿有些首饰,掌柜过过目,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吧,家里实在是急等用钱。” 石朝义本来漫不经心的,只想把二人糊弄过去,但听方氏这语气,仿佛家里出了大事。他心想陈家人素来爱装清高,若不是真有难处,万万不会开口求人,一时也不由得好奇起来。左右无事,不如看看他陈家的热闹也好,于是便说:“既是嫂子开口,想必是有难处,这样吧,你们来后堂说话。” 方氏一听喜不自胜,忙牵着嘉月跟着进了后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当物 当铺后面别有洞天,上下二层,绕过一条狭长的回廊,便是一个小厅,想来是平日里应酬生意所用。石朝义招呼方氏母女坐下,叫小伙计端了茶水来。 石朝义靠在一只玉蝠纹圈椅上,品了半天茶,又呵斥那伙计茶水凉了,让重新倒上,如此过了半晌,才缓缓开了口:“嫂子不妨直说吧,难不成是陈大哥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事?” 方氏虽知石朝义为人,心中不忿,只是愁苦多日,又看石朝义是个有本事的,也顾不得是真情假意,只求他能帮上忙才好,“不是,是我家朗儿”。瞧着石朝义诧异的眼神,方氏忙又说道:“掌柜可还记得容县的徐家?” 石朝义一抬眉头,“自然记得,徐家富庶,祖上出过几任举人,县里算有几分地位。” “朗儿自幼聪慧,您是知道的,教过的先生无有不夸的,都说他若是能去应山书院好好读书,将来科举定有一番大前途。我们本早该送他去书院,奈何供不起那十两束脩礼。” “去年家里走了运,在芒山上挖了几株稀罕药材,卖了几两银子,总归东拼西凑的交上了。本想着这回朗儿能好好念书、光宗耀祖,哪知道碰上个煞星,就是那徐家的小少爷徐有为。他看朗儿经常得先生夸奖,又不像旁人那般巴结他,便起了捉弄的心思,平日里对朗儿百般为难。” 石朝义听了明白了几分,“徐小少爷我知道,他是徐家长房嫡长子,从小娇贵的很,当家老太太把这孙子当眼珠子似的宠着,身边又一堆哄他的,他小小年纪便任性惯了。听大嫂意思,竟是嘉朗不知好歹得罪了徐少爷?”方氏听了,心下一阵冒火,半天才忍了下来,“是也不是。” 原来,陈嘉朗进应山书院一年有余,宵旰攻苦,无一日敢懈怠。平素受徐家少爷挑衅轻辱,因他性情高洁,又自知家道艰难、读书不易,从来隐忍不发。父母虽每回见他身上带伤,衣衫也是破了缝、缝了破,到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月前,教明经科的先生捡了个十来岁的丫头,唤彩云,因她父母双亡、族中算计,在城中流浪多日,先生怜她无依无靠,便带回书院做些扫水烧柴的活计。那徐有为见彩云虽身量不足,却有几分娇弱风流之意,便生了歹念,趁一日晌午伙房无人之际,领着三四跟班,便是要为难彩云。 嘉朗恰巧路过,自不能坐视不理,只将彩云护在身后,不叫她被人欺负了去。可惜他虽有心抵挡,到底双拳难敌四手,颇吃了些苦头。后来却也不知是谁伸了脚,倒把徐有为绊了一跤,不过磕破点皮,徐有为偏佯装受了重伤,待书院先生赶来,又是非颠倒的说了一通,不待先生细问,徐府小厮便把嘉朗扭送到了县衙。 那容县县令正是徐有为的嫡亲舅公,素来专横跋扈,竟然审也不审,就把嘉朗关了起来。陈家听闻后自是乱作一团,陈通拿着礼去徐府求情,被下人赶了出来,方氏整日在家以泪洗面。嘉月出了主意让父母求族长出面,族长自是知道嘉朗人品,禁不住恳求,又领着陈通夫妇去书院求先生。 总之也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口舌、赔了多少的不是,才让徐家消了气,说赔他家少爷五十两伤药费,此事就到此为止。陈家为着嘉朗读书已是捉襟见肘,哪里凑得出这么多银子,纵是当了家中所有值钱物件,平日走动多的两家也借了些周转,如今还是没有凑齐。 “想我朗儿已经在衙门里关了十来天了,也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方氏说到伤心处,不由又落下泪来,嘉月忙抽出帕子给方氏擦脸。方氏略缓了缓,又开口道:“石掌柜,这回来找你,是我有几件压箱底的陪嫁,陈通他开始是不许当的,后来实在没法,这是家里最后一点值钱东西了,您帮帮忙,给个合适价格。之前也拿到别家看过,压得太低了,实在出不了手。” 说着便站了起来,把包袱打了开,把那荷包小心翼翼的捧到石朝义面前。 石朝义将几只首饰挑挑拣拣,脸上没什么表情,方氏连忙说道:“样式是旧了,但都是当年我爹找通宝斋的师傅打的,当时是顶好的嫁妆。”石朝义跟小伙计招招手,那伙计飞奔着拿回一个小秤,石朝义将东西分开称了称,似一番很为难的想了想,开口道:“嫂子,十二两罢,不能再多了。” 嘉月心头一沉,没料想石朝义出的却比之前几家还低。这些首饰现下行情四五十两总是值的,几天前爹就进城来问价格,因知道典当都是宰人不眨眼的,俗话说当半价,便想着就算二十两也认了。可几家只愿出十四五两不等,爹实在不愿贱卖,才将首饰又拿了回来,家里人商量了一通,这才有了今日二人进城。 方氏听了,仿佛不信似的瞪大双眼,“十两?当真?掌柜再仔细看看,莫要哄我们。”石朝义嗤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嫂子说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哄你们作甚?嫂子当物我估价,你这镯子虽有些分量,但用料、做工都差,再加上几十年的旧东西了,还有谁会要?若不是看着过去的情分,我是收都不会收的。” 方氏咬咬牙,“若是我们不赎了呢?”石朝义抿了口茶,慢慢开口道:“活当死当并无区别,再多给五百文罢了。” 嘉月眼见方氏神色不对,怕她一时情急说了重话,赶紧上前一步扶着她坐下,对着石朝义就行了个礼,柔声道:“石叔叔,您是做大生意的人,莫说在我们容县,就是在这都城,您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我们一家颇受叔叔的好处,乡里乡亲没有不夸赞您的。这回为了家里的事,我们原不该叨扰叔叔,但想着您素来好心肠,门路也多,便是帮我们出出主意也好。” “您说首饰值十两,就一定是值十两,石叔叔的眼光怎么会错呢?只不过为救哥哥出来,免不了厚着脸皮求您多估些,叔叔权当这多出的是借我们的,我们一家感谢您的恩情,日日求财神爷保佑您财源广进、生意昌隆。今年我哥哥考了举人出来,定第一个回报叔叔的恩情,便是叔叔不想等,侄女无所长,绣活上勉强能入眼,婶婶和我碧荷姐姐穿的用的,但凡需要什么,侄女一定做好送上。” 石朝义一听,不免大吃一惊。自古做典当生意,要的就是眼光毒,心肠硬,他深谙其道。打方氏一拿出来那包体己,石朝义就估出了价格,想着压得狠些,方氏若肯出手,自己是得了便宜;若是不肯,就说几句重话吓吓这不知深浅的村妇,省得无事来给他添麻烦。 不想一听嘉月开口,顿时觉得受用非常,看这姑娘进来时不吭不响的,竟是个这样会说话的主,陈家另外三个闷嘴葫芦便是加起来也没这般好口才。 他不由得再细细打量面前这少女,虽穿着朴素,也看得出身段修长苗条,脸上捂的严实,一双杏眼却长的极妙,此时定定的看着自己,便觉得那眸子里盈光许许,似有千言万语。再听那轻轻柔柔的声音,一句句叔叔叫的他心花怒放,简直比戏园子里唱曲的姑娘还软侬动听。 若是拒绝了她,想必这小姑娘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石朝义啧啧嘴,颇有些于心不忍的样子,“我这侄女真是可惜了,这么些年没见,已经长这么大了,若不是小时候得天花留了疤,这几年该是媒人都踏破门了。” 方氏一听这话,呼的一声站起来,连忙将嘉月拽到身后,怒视着石朝义,“这东西我们不当了,月儿我们走。”说罢就收了包袱,拉着嘉月朝前门走去。 只听石朝义在背后冷哼一声,“嫂子不用拿腔,东西我要了,十二两不多不少。我再多出八两银子,是看着我侄儿侄女的面子上帮一把,想你们几年也还不上,改日我差人送些衣料,侄女帮着缝两件夏衣吧。” 嘉月顾不得看方氏脸色,忙应了下来。石朝义从伙计手里拿过当票,鬼画符似的写了几笔,嘉月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替方氏按了手印,又从伙计那接了银子过来,手上反复掂了掂,才塞进钱袋系在腰上,对着石朝义又是无数好话,这才拉着方氏从典当里出了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奇遇 二人出了门,嘉月才转过脸来看方氏,“娘可怪我自作主张?”方氏苦着一张脸,捏捏她的小手,摸着那五指上薄薄的一层茧,哪里还能说出责怪的话,“这石朝义好不念旧情,怪不得你爹说他认钱不认人,竟还把你当丫头使,给他家做针线,爹娘让你受罪,真是……”说罢又要落下泪来。 嘉月忙道:“娘,咱们现下最大的事就是把哥哥救出来,今天得了银子,缝两件衣服算什么,石掌柜看不起我们又如何,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待我哥哥读书中了举人出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到头来他还不是得叫您一声举人娘娘吗?”一番话直说的方氏破涕为笑。 二人于是挽着胳膊又走了约莫两刻钟,嘉月不识路,方氏带着她七拐八绕,进了一家叫玲珑阁的铺子。嘉月见这店里卖的都是些女子用品,钗环配饰、绣帕香包一应俱全,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年轻小姐边试边看。 方氏见一个青年妇人在店里转悠,一副管事的模样,忙笑问道:“这位夫人,请问高氏姐姐可在?”那女子上下看了一眼方氏,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蚊子哼似的回了一句,“哪个高氏,没听过。” 方氏忙赔笑道:“原先是在这做绣活的,是这家掌柜的表姐。”女子这才又打量了方氏一遍,慢悠悠的哦了一声,“你们等着吧。” 不多会便从里间出来一个中年女子,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水红色半袖短褙,体态丰腴,年纪看着比方氏略长些,便是高氏。两姐妹见面颇有一番激动,高氏拉着方氏,竟半天说不出话来,待看见旁边的嘉月,愣了一下,才忙将二人拉到里间招呼坐下。 嘉月看这屋子十分狭小,仅用帘子与内间简单隔开,摆着一张窄床和两把椅子,似乎就是高婶平日落脚之处。 正想着,高婶就开了口:“前几日你托人送来的信我看到了,没想到今日就进城了,正好将东西给你们。”说罢便从床下翻出一个掉了漆的小匣子,拿出里面一只半旧的钱袋递给方氏,神色有些尴尬,“实在有些拿不出手,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也不多,去年媳妇生了一场病,花掉了大半,现在只剩五六两碎银子,你莫要嫌弃。” 方氏赶忙把钱袋推回去,“高姐姐,我们自小就玩得好,我有难处不会瞒你,但你这些钱实在赚来辛苦,你那兄弟不是个厚道人,钱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收。”高婶还欲言,嘉月在一旁忙道:“婶婶肯帮我们想法子已是帮了大忙,不如先看看这些活计店里能不能用得上?” 高婶叹口气,这才把包袱打开,一件件细细看去,只见那些手帕、香袋绣着花草虫鸟,图样皆是精细工整又生动得趣,显得十分雅致,毫不逊于市面所卖。 高婶不由惊奇道:“月儿,几年不见,这些竟都是你做的?你娘手艺可远不如你。”嘉月笑道:“让婶婶见笑了,我平日里不太出门,娘有时得了些料子,便拿来给我做着玩罢了,这有些是往年做的,要精细一些,这几日也做了几件,可惜时间太赶,实在有些粗糙。” 高婶看着面前二人说道:“妹妹,我瞧你这女儿的手艺是极好的,便是我做了那么些年绣活,也挑不出几个毛病来。只是我在这店里只帮忙管管杂事,钱财上半点拿不了主意。不怕你笑话,这掌柜虽说是我娘家表弟,防我防的比外人还严,外面那个娘子是他新续的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见方氏愁了脸,高婶忙说道:“你先别急,我这表弟正在茶楼喝茶,我带着东西去找他一趟,你二人若不放心也跟着来,只是他素来脾气不好,若是等会说了什么,你们莫要放在心上。” 如此,二人便跟着高婶去了茶楼。上了二层,只见高婶朝着角落里一个黑瘦男子走去,那男子看着高婶来,很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嘴里哼哼着“你来做什么”。高婶忙笑着捧上包袱,“掌柜的,我有个多年的好姐妹,带些绣品过来,你瞧瞧能不能收。” 那掌柜扫了一眼面前几人,两指把包袱挑开,略略看了几眼,一脸嫌弃道:“什么破布东西,你在逗我玩呢?”高婶脸涨得通红,忙说:“你仔细看看,这料子虽差了些,手艺还是不错的,你瞧这花式、走线都好,若是换些好料子,做出来放在店里定是能卖的。” 那掌柜嗤了一声,“不错又怎么样,敢情我不是买物件,是要买个绣娘。”嘉月看高婶为难的样子,想她在外人面前被自家亲戚驳了面子,心里必不自在,于是便上前道:“大掌柜,扰您雅兴了,您见多识广,必定知道值钱的是手艺,东西您看不上不要紧,想来手艺还是能入您法眼的。” 见面前人眼都不多瞧她一下,嘉月咬咬牙,继续说道:“掌柜是个爽快人,我就豁出面子直说了,我想给您家做三年工,每月从您这拿了料子回去做,次月送来,做多少、做什么样子您吩咐,我愿意和您签下契约。只是如今有个情况,却要跟掌柜讨个恩典,我家里急等用钱,能不能请您支下十两工钱?” 掌柜听了,忽的一拍桌面,吼道:“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东西没见着,就先要付你工钱,万一你跑路了,我岂不是做个冤大头?”高婶在一旁忙道:“这是我侄女,自有我为她担保,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掌柜每月拿我的银钱抵着就是。” 掌柜正要说话,嘉月又道:“我听闻京中普通的绣娘,每月无休可拿到六百文工钱,手艺好些的有八百文,如此算下来三年该有二十多两,还不算逢年过节主家给的赏钱。如今我只问掌柜要十两,掌柜岂不是赚了”,又道“我虽是乡下女子,没什么见识,但刚才去掌柜店里看了看,发现如今都城的小姐贵人们都爱看些新鲜活泼的样式,掌柜仔细瞧瞧我这些帕子的图样,可曾在其他地方见过呢?” 这话却正巧说中了掌柜的心思。 他这铺子原本一分为二,自家就养着三四个绣娘。这几年市面太平,世家奢靡之风更盛,照理生意应该越做越好。但绣娘上了年纪,做不出什么时兴的样式,从外面收的活计,但凡能看入眼的,价格又翻了不少,他早就为此发愁了。 今日碰到这送上门来的便宜绣娘,手艺不差,眼力也不错,一时不免动了想法,于是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你既是乡下人,又哪里知道什么行情!随口瞎编还想蒙我?看你是自家表姐熟人的份上,我卖个人情就是。五两工钱,你愿意就做,不愿意就赶紧滚。” 方氏方才听了女儿一番话,就着实吓了一跳,想她平日里是个乖顺孩子,今日怎一再出头,又看这掌柜出言不逊,更觉得十分不妥,忙扯着嘉月走。 嘉月却暗暗寻思:原本家里卖了许多东西,这回出来五十两是凑够了,但哥哥在牢里必是吃了许多苦头,回家需调理身子,看病吃药个个都要花钱,如今就算能多得一两也是好的。嘉月拽了拽方氏的袖子,使个眼色,刚准备应了,却听到身后一个轻快的女声,“且慢。” 嘉月回头一看,不由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妙龄小姐和两个年轻公子向他们走来。那小姐约莫十五六岁,瓜子脸蛋,明眸皓齿,穿鹅黄色束腰纱衫,着象牙白云绫长裙,朝云髻上插了一只赤金累丝嵌宝石簪子。 身后那青衣公子,目如朗星,丰采高雅,一身石青色云纹缂丝长袍,腰间悬玉,显得贵重非凡。另一公子则穿淡紫金色撒花偏襟直裰,那人生得面若桃花,手持玉柄折扇,一副风流倜傥样。嘉月看几人俱是富贵打扮,气质出众,知是京城官宦子弟,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那掌柜却不知怎么忽然跳了出来,一脸谄笑道:“哎呦,这不是上月在店里买了那只碧玉瓒凤钗的贵人吗!嘿,您几位出来逛逛?不如去小店里看一看,又上了好些新鲜东西,保证小姐喜欢!” 那贵家小姐未搭理他,径直走到桌前,拿起包袱里的东西看了看,对着嘉月问道:“这是什么花样,我竟未见过。”嘉月略顿了顿,方欠身行了个礼,“小姐万福,这是萱草,常生在乡间山上。”女子点点头,又拿个香包闻了闻,一脸好奇道:“这又是什么花制的?挺好闻的。”嘉月答道:“回小姐,这里面放了芍药、丁香、白芷、零陵草,有安神功效。” 女子东看看西看看,竟是把东西问了个遍,嘉月虽不解其意,也一一作答。直到青衣公子轻咳了一声,她才开口道:“适才我听到你说话,看你果真不懂行情,如今天工坊里一块素锦帕子就要六七两银子,我瞧你绣的确实不错,三年只要十两工钱,可不是大大的吃亏?你这么急着要钱,莫非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给我听听?” 嘉月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女子见嘉月不开口,又问道:“看你年纪不大,为什么蒙着面巾?莫非你脸上有伤不能见人?”青衣男子在旁轻斥了一句,“妍儿,不要乱说话。”女子不服气的回瞪了一眼,又转过头,“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不如这样,你来替我做几件东西,我出工钱给你可好?” 嘉月吃了一惊,忙抬眼看这女子,见她虽是一副天真样,却透着疏朗磊落,不似拿她取笑的样子。嘉月看旁边方氏一脸茫然,高婶却暗暗对她点头,心想她原本就一无所有,这贵家小姐又能从她这得什么好处,心中一宽,便又上前给女子行了个礼,“小姐真是天仙样貌菩萨心肠,若是能为小姐做事,实是我的荣幸。” 那女子听了话,显得极为开心,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给嘉月,“你过来,我和你细细说说。”嘉月双手接过银子,只觉得分量不轻,心中有些惴惴,应了一声便跟着女子向外走去。青衣男子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紫衣男子却笑眼盈盈,一幅看好戏的样子。 嘉月本以为这小姐要探寻她家中之事,正想着如何作答,但出了茶楼,女子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我要如何找你?” 嘉月忙回道:“小姐,我姓陈,名嘉月,家住容县,今日专来京城办事。小姐不妨说说要些什么活计?若今天交办下来,我就带回去做,若今日来不及,我这位婶婶在玲珑阁里做事,小姐可以差个丫鬟过去交待,我爹爹三两日便进城一趟,不会误了小姐的事的。”一旁高婶忙接话,“小姐只管交待下来,我一定把事办妥。” 那小姐想了想,摆了摆手,“我还未想好要些什么,改日想好再来找你这婶娘吧。”嘉月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三人转身走了远,她一时愣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上前。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兄长 话说这边三人在街上走着,因俱是俊男美女,又光鲜富贵,好不惹眼。原来这黄衣女子乃是当朝户部侍郎傅邵原嫡幼女傅琬妍,年芳十五,生性活泼,又自小爱看些江湖侠义故事,因了养成一副急公好义的心肠。 青衣男子则是傅府三公子傅行简,长傅琬妍三岁,与她是一母所出,性情高洁,聪慧非凡,十六岁殿试即中二甲,赐进士出身,领翰林院学士,陛下夸他“清峻闲雅,乃高才也”,一时传为佳话,京中文人莫不称道。 这日正是旬休,傅行简被傅琬妍缠着出门游玩,看着满街溜达好不快活的胞妹,不由皱眉道:“你这爱管闲事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好好的去偷听别人说话,半分礼貌不懂,你又缺什么帕子香袋的,家里的东西都堆成山了。” 傅琬妍自小就不怕这个兄长,不服道:“三哥你好没意思,我这叫助人为乐。你瞧那女子,年纪轻轻的,看穿戴就知家中拮据,这人生地不熟的,为了挣几两银子,竟有魄力毛遂自荐来做活!今日还好拽着你们出来一趟,要不怎么能碰到这么件稀罕事呢!” 傅行简正欲反驳,被一旁的俞慕谦抢了话头,“妍儿说的很有些道理,我看这女子也不简单,咱们且用几两银子试她一试。而且慎初你看到没?那女子的眉眼生的倒好看,以我多年经验,她若不是脸上带伤,多半是个美人呢!” 这说话的俞慕谦正是御史中丞独子,中丞早年惧内名声在外,近四十才得这一子,一家人自然溺爱非常,把他宠成个无法无天的乖张性子。偏他又生就一副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模样,爱在酒楼妓馆一掷千金,是建陵城中出了名的风流公子。 傅行简一听俞慕谦扯起美女论就自觉闭了嘴,傅琬妍却大感兴趣,二人一路走一路争论,实在热闹。 那边嘉月伴着方氏在高婶屋中又坐了一坐,两姐妹谈些年轻时候的事,一时间感慨颇多。待时辰差不多了,嘉月又再三拜托了高婶,二人便告了辞。 走回棋盘街上,李准果然已经坐在牛车上候着了。李准看二人心情还好,便问道:“婶婶,可筹到了钱?”方氏笑着点点头,这与嘉月又坐回车中。 嘉月把钱袋自腰间解下,两锭银子在手中沉甸甸的,她忽觉有些鼻头发酸,忍了忍才开口:“爹这回应该也到家了,回去便把钱交给爹,再去衙门走一趟,最好今晚就能把哥哥接回来。” 方氏忙点头,刚欲提那富家小姐,看嘉月一脸倦色,知她熬了几天,今日出来又遇到这许多事,难免心力交瘁,心中十分心疼,忙揽着她的头往肩上靠,催她休息一会。 再回到家时,已是过了申时。陈家在容县东南角,屋后不远便是一座不高的山岭,当地人称作芒山。这一带住的多是手艺人,小本生意勉强糊口而已。 陈家一进院落,东西北三间正房,北边一间大屋,正中做了堂屋,左间是陈通和方氏的卧房,右间放些家中杂物。嘉朗住东厢,光线最好,旁侧一间耳房充了厨房,西厢则是嘉月所住。 嘉月一进院子就看到爹在院子里砍柴,忙叫方氏回屋拿那包碎银子出来。待理好钱袋,嘉月道:“爹,这多出来的一锭您也收着,若是能把哥哥接出来,去赵郎中那儿好好看看,药要抓好的,莫心疼银子。” 陈通虽有些疑惑,一时却顾不得想许多,揣着银子就往外赶,只见那李准还守在门口,喊着“陈叔,我带您去衙门”,陈通应了一声,二人便驾了车去。 嘉月扶着方氏在屋里坐下,又去烧了水,倒了一杯茶给方氏,这才将将坐下。一天不曾进食,嘉月只觉得心中烧得慌,却并没有食欲,她想到与哥哥往日的相处,想到传闻中衙门里的严刑拷打,哥哥又素来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不知会受多少折磨,心下一片惶然。 默默解下裹了几层的面巾,嘉月打了盆水去洗漱,水中慢慢印出一张尚未长开但异常美丽的脸。小而略显苍白的面庞,眉像两弯淡淡的月,一双剪水杏眼,眸中点点星波浮动,至清至浅,却又让人想到一些遥远的日月星辰。轻抿的双唇像四月娇嫩的蔷薇花,你毫不怀疑这口中会说出令人心醉的情话。 这是一张年轻、动人、却不属于贫寒人家的脸。 嘉月很早就隐约知道自己的不同。 第一次是在五岁,李家长女出嫁,她偷偷挤到新房里看新娘梳妆,李家姐姐坐在妆台前,一位婶娘边梳头边说着吉利话,旁边围了一群送亲的婆子姑娘。看到镜中一角的嘉月,李家姐姐招呼着让她过来,嘉月只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由羞赧一笑。 镜中人却很是愣了一愣,半晌才开口说:“小月儿生得真是好,长大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求娶”。说罢一屋人都朝嘉月看去,那些目光投到一个初初能看出轮廓的女童身上,或惊奇、或疑惑,或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打探。嘉月那时虽不明白,心中却咯噔一声,忙掀开帘子跑了出去。 待到七八岁时,嘉月明显感到了那些邻家少年古怪的举止和对待。李准随父亲上山砍柴时,总摘些花花草草,捉些鸟儿雀儿,系好放在嘉月门前,看到嘉月走过时,他却眼也不瞧的跑开。 嘉月爹爹做工的那家张姓富户,小儿乃是街巷有名的泼皮霸王,打架惹事如家常便饭,偏一遇到嘉月就扭扭捏捏,又时常偷了他母亲的首饰,托人送到陈家来,方氏只好客客气气送回张家,引得那小霸王被父母一阵好打。 那时方氏便不太让嘉月出门了,平日往来不过住得近的几个同龄小姐妹,嘉月仍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总与她的出生有关,左不过什么“私生女”、“外室”,她只当没听见,回家并不说与爹娘听。 若说嘉月没有想过,也未免天真,年纪渐长,她分明看出了自己与兄长的不同。虽不想承认,但方氏不过中人之姿,陈通更是黑黢黢的粗人一个,嘉朗汲取了二人优点,也不过样貌清秀一些,她自己当真与爹娘没有半点相似。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自小便被陈家呵护,方氏半点重活不许她做,只教她做些针线打发时间。嘉朗每日从纪老秀才的学堂下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教嘉月识字念书,她后来写得一手簪花小楷,皆是少时兄长所授。 陈通是个老实木讷的手艺人,平日里说不了几句话,可但凡家里做些鱼肉吃食,定要看到嘉月拣了几筷子,才准嘉朗开吃。逢年过节若家里有几个闲钱,陈通便去扯匹鲜艳些的布料,又买样小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带回家中。 是以嘉月虽生在平民之家,却实在过的是陈家能供养的最好的日子。 九岁那年,嘉月得了一场天花,足足躺了两月才好。病愈后陈家便对外人说女儿脸上留了疤,破了相貌。偶尔出门,嘉月脸上也遮起了布巾,一副瑟缩可怜样,邻家妇人便渐渐失了兴趣,不再多议论。 嘉月心中明白,这是爹娘在保护自己。富贵人家的女子生了好样貌是天大的福分,可对陈家而言,这样的容貌未免太出挑了些。 嘉月自此越发不爱出门,那些少年们听闻后多痛心疾首,时常挖些稀奇古怪的草药、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偏方,送到陈家说要给妹妹治病,直到大半年后才慢慢消停下来。 屋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打破了嘉月那些纷乱的念头,扬起一双素白的手,搅动了盆中的水花,那倒影也渐渐模糊起来。嘉月收了心思,便到厨房打算做几个菜,家中十来天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今晚若是哥哥能回来,总要做些可口的饭食。 正准备切菜,方氏便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刀,嘉月只好在一旁摘摘洗洗,打些下手。 三月的乡间依然寒冷,嘉月和方氏坐在堂屋,围着一桌已经凉透的饭菜,相顾无言。直到过了亥正,院外突然有了动静,方氏忽的站起身来,“定是你哥哥他们回来了,不知道可有外人,你在房里别出来。” 嘉月犹豫了一会,看着方氏小跑的背影,自己还是避进了内室,大气也不敢出的听着方氏出了院子,又听到爹爹和李准沉沉的说话声,几人零碎的脚步越来越近。 待听了李准出了家门,嘉月甩了帘子跑出来,只看到嘉朗倚在榻上,裹着爹爹的旧夹袄,不过十来天不见,瘦的双颊凹陷,惨白的脸上一片新伤旧痕,腿脚处裹着棉纱,竟还隐隐渗着血色。 嘉月一时心中大恸,扑到嘉朗怀中哭起来。嘉朗闷哼一声,腰间的鞭伤扯着他一阵作痛,多日不见天光让他昏昏沉沉,但看清眼前泪眼盈盈、梨花带雨的妹妹,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胸口激荡着一股异样的情愫。 他很想抚上她的脸颊,安慰她不要哭,告诉她这数日所受并不多于她的泪水带来的心酸。但她望向他的眼神,又令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和甜蜜。嘉朗低叹一声,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脊安慰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心事 方氏拿着箩筐进西厢时,看到嘉月正坐在榻边绣花样。常年不见日头让她的肤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身上的豆青色小袄颜色有些旧了,一头如云的青丝只简单挽个髻,身旁放了几块锦缎和软纱料子。 方氏看女儿目不转睛的起针落针,不过是一套绣花动作,却说不出的好看。 方氏叹口气,坐到了榻上,“快歇歇吧!这么多天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从早到晚的没个停,你是要当神仙呀!” 嘉月一看母亲面色不好,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计,朝方氏撒娇一笑,“娘莫生气,我听您的歇一会儿就是。”说完便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却忽的发觉小臂发麻、脖颈处似有针扎一般,不由低声吃痛。 方氏急的忙把嘉月摁在榻上,将她身上到处按按捏捏,“你这一坐就是一天,动也不动,迟早要搞垮身子。” 嘉月觉得身上舒爽了不少,扭过脸朝方氏笑道:“娘也太操心了些,莫非我是玉做的不成?”方氏看女儿巴掌大的小脸娇笑,哪里还有什么气,只装作恶言恶语道:“你可不是个玉做的!爹娘将你养到大,难道是要你做苦工的?早知道就不教你这些玩意儿,省的现在看了堵心。” 嘉月把一块茜色料子递到方氏手边,温言道:“娘,你看这云锦多美,高婶说这一匹市面上要卖百金,若不是托那傅家小姐的福,我们哪里能见到这么好的东西呢?况且我本就这点爱好,如今有这么好的料子供我做,我是打心底高兴的呀。” 方氏看那织物轻薄柔软,又泛着淡淡的光泽,果真是上上好的物件,也不由得赞叹道:“这傅家小姐不知是生在什么官家,随便拿出几匹料子就够我们开眼界了。” 原来,自一月前嘉朗回家后,嘉月和方氏便一直细细照顾着。原本皮外伤重些也不妨事,只嘉朗左腿被衙役打折,虽然城里的赵郎中给正了骨头,但二人生怕他留了残疾,便用那剩下的银子,日日好汤好药的养着。 嘉月惦记着建陵一事,嘱咐爹爹但凡进城便去找高婶。约莫半月前,爹爹给城中药铺送完草药,又照旧去玲珑阁跑了一趟,正巧碰到那小姐遣了个伶俐丫鬟过来送料子,说她家小姐要梅兰竹菊四样的帕子,又要春夏秋冬四季的帘帐,一月后先交几样看看。 爹爹和高婶自是千恩万谢,跟那姑娘打听到她家主子姓傅,住东榆林街。待好好送走人后,高婶一打开包袱,便知道是极好的料子,嘱咐好生带回家交给嘉月打理。 嘉月听了母亲的问话,想了一想,“傅家小姐生得甚好,衣装配饰也都是华贵之物,她又如此侠义心肠,对素不相识之人尚能如此帮助,想来是家教极好的人家。” 方氏道:“不光那傅家小姐,当时我瞧她旁边两位公子哥,一位跟傅小姐很是相像,想来是她兄长。我生了三十多年,竟是从未见过那般样貌的公子”,方氏看了一眼女儿,似有些感慨道:“说句不该的,这般公子才是与你相配的,只可惜家里这种情况,普通人家怕委屈了你,高门大户的,又哪里会与我们结亲呢?真真是愁死人。” 嘉月一听这话,忙坐了起来,揽着方氏的胳膊直晃,“娘说哪里的话,我巴不得不嫁人,去哪里能有爹娘哥哥待我好。” 方氏急道:“说什么浑话,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你虽才十五,打小和你一起玩的那些姑娘都许了人家,就是京城里的大家小姐,这个年纪也该定下婚事了。等你哥哥身体好些,我和你爹就要开始张罗,再不能再拖下去了。” 嘉月闻言,不由正色道:“娘,眼下这事不急。哥哥自打从李二哥那里打听到家里典当筹钱的事以后,一直闷闷不乐的。哥哥那般孝顺的人,出了这档事,心里对爹娘极是愧疚。这两日我有意提起,听哥哥的意思不愿再去书院了,说伤好就出去做事养家。” 方氏一听,连连叹气,“你大哥跟你爹也说了,不想去考举人了。我和你爹通了意思,原本不考也没什么,要是再回书院碰到那个灾星,下次谁知道有命没命?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功名,唉,要我说,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嘉月却不赞同,“哥哥是天生的读书材料,他虽因这事一时转不过弯去,但若真就放弃了,以后难免会后悔。娘想想,哥哥这样出挑的人,难不成以后就在容县做个账房吗?身上没有功名,便是想当教书先生也不成。爹娘不如先别定下主意,只叫哥哥在家歇着,总归四五个月后便是解试,到时再让哥哥去试试,若是中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中,哥哥定是不愿再等三年了,再做别的打算也好。” 方氏听了觉得十分有道理,她原本就看重儿子念书一事,如今一朝被蛇咬,倒是没了主意。看着嘉月花朵似的脸庞,方氏不由想,龙生龙,凤生凤,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到底也不像她。只是这样的品貌和气度,当初该是生在什么达官贵人家里,为何会被遗弃呢?若是他们知道女儿已经长成了这般好,又会不会来寻回她?方氏面上虽应着女儿的话,心思却有些恍惚起来。 这日下午,嘉月照旧去厨房做些汤羹,她捡了两块筒骨,洗净了便开始煮,加了些后山上的野菇,小火慢熬了足一个时辰,才炖好盛上。嘉月端着碗到东厢的时候,正看到嘉朗一身竹青色襕衫,半倚在卧榻前,手持一卷书,却并不在看,眉间隐有忧色。嘉月放重了脚步,嘉朗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把碗接了过来。 嘉月坐在兄长对面,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枝桃花,柔声道:“哥哥,我从屋后摘的,忽然想起小时候你教我那句,可爱深红爱浅红?” 嘉朗看着面前容若桃李的娇颜,心下一片柔软,接过那枝开的正好的桃花,指尖上还存着点点温热。他抑住那份悸动,温声笑道:“那时你还小,竟还记得。” 嘉月道:“自是记得。幼时爹娘看我写字辛苦,总怪哥哥不该教,哥哥却说,女孩子读书识字,不是为了让别人瞧得起,是为自己能明白几分道理。” 看着嘉朗瘦削的侧脸,嘉月怜惜道:“哥哥是君子,与人为善是恭顺,扶弱抑强是果毅。我知道哥哥近日心情不好,是不忍爹娘操劳,但哪怕再发生一次,哥哥也还是不会让那姑娘被欺辱了去。爹娘与我都明白你的心思,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都一千个一万个支持,只望哥哥放宽心思,也能快些养好伤。” 嘉朗默默良久,才开了口:“是我托大了,如今才明白为何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爹娘供我读书多年,还未有半分功名,就闯下祸事拖累家人,如今还日日受着这些好吃好喝,却让爹娘妹妹为我操劳,我只怨自己无能。” 嘉月看兄长一副心灰意冷状,心里也着实难过得很,宽慰道:“哥哥莫要为我担心,我在家中左右无事,做些绣活也好打发时间。但哥哥若真想为家里分担些,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如何真能为爹娘尽孝。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反之亦然呀。” 嘉朗闻之,心中一震,只觉嘉月几句就道破了他的心思,再看嘉月一双水眸,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是无言的关怀,心中一时说不出的熨贴。小桌上的汤碗还冒着热气,嘉朗一一吃下,只觉得心中极暖。嘉月又拣了些童年趣事说笑,也扫掉了嘉朗不少郁郁之气。 又过几日,嘉月照常给方氏打下手做了午饭,正巧陈通也从铺里赶了回来,嘉朗已能下床略走几步,一家人便在堂屋围着桌子热热闹闹的吃起来。 嘉月正与方氏说话,外面忽传了动静进来,陈通站起身,看院外李胜带着长子李建,拎着满手大包小包,一旁是笑的满脸褶的孙媒婆,身后跟着头垂的低低的李准,顿时面色一僵。方氏看丈夫脸色怪异,伸头望去,也是大吃一惊。 嘉月刚想问话,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方氏推搡到了里间,又被从外面关了起来,丢下一句“莫出声,千万不要出来。”正一头雾水,只听到屋外李胜粗门大嗓的喊道:“陈老弟,我来给小儿提亲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傅府 傅府在东榆林街中段,北邻拱辰街,南接广济坊,西近马陵街,建陵百姓称“三街一坊”,皆是皇城近地,非豪贵不能住也。 傅邵原出自清河傅氏,前朝永宁四年榜眼出身,后娶怀化大将军之女常氏为妻,二人鹣鲽情深,育有两子一女,便是大公子傅行昱、三公子傅行简和四小姐傅琬妍,另有庶子女几人。 傅邵原是实打实的京官,早年外放了两年,回京后从七品右司谏做起,历枢密承旨、保和殿待制,做到如今从三品户部侍郎。因他出身不俗,为官多年老成持重,忠心耿耿,颇得今上信赖,朝政内外多有赞誉。长子傅行昱平历三年恩荫,如今也外放了从五品的青州团练使。 这日,傅琬妍正趴在湘妃榻上百无聊赖的玩着赤金九连环,鬓角一支缠丝玛瑙流苏钗摇摇荡荡,身下的藕荷色云纹百褶裙被压得发了皱也全无在意。 常夫人刚听完婆子汇报家事,正是疲乏,便到清越轩来瞧瞧女儿,一见她这幅样子就皱了眉头,“这么大姑娘了,坐也没个坐相,叫你父亲看了又要生气。” 傅琬妍却也不怕,嘟着嘴道:“母亲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外祖母说您小时候三天两头跟外祖父出去打猎游玩,我倒好,成天窝在府里还被说顽皮。” 常夫人听了不免发笑,“你这也叫窝在府里?昨日缠了你三哥去听书,大前日拖着你大嫂逛市集,我就没见过哪家小姐像你这般贪玩。你已及笄,再不是小孩子了,你父亲昨日还说今年便要把你的婚事定下来。” 傅琬妍一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呼啦一声从榻上爬起,“三哥还没娶妻,父亲母亲怎么不管?偏要管到我头上,好不公平。” 一提自家小儿子,常夫人连连叹气道:“你三哥主意大过了天,说了多少才貌双全的姑娘,他是看也不看,说什么大丈夫先立业再成家,我反正是劝不动,你父亲也不好太拂了他心意。” 傅琬妍道:“三哥是什么样的人?世家子弟多荫袭,偏我哥哥看不入眼,自己考举被皇上封了大学士。母亲以前相中的那些,什么忠武将军家的嫡女,长得是好,可性子太娇蛮跋扈,还有那给事中家的二小姐,倒是柔顺得很,可动不动伤春悲秋,天上掉几滴雨点子也值得哭上一哭,别说哥哥,就是我也不喜欢。” 常夫人无语,“那你说说你三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却不信了,满京城就没一个你哥哥喜欢的?” 乌木小翘几上置了一只青花小碟,傅琬妍拈了一块玫瑰酥,老神在在道:“照我说,三哥虽不看重女子样貌,但至少要清秀佳人方能配上哥哥风采,家世也不打紧,门风清白就好,最重要的是品性,要识大体、有逸趣、不聒噪,总之就是要和哥哥那般人品才好。” 常夫人一听不免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说了等于没说,正准备把傅琬妍好好训上一顿,大丫鬟若眉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对着常夫人福了一福,开口道:“太太,小姐,顾三小姐过来了。” 傅琬妍顿时来了劲,跳下榻踩了绣鞋便往前迎,只见顾灵珺身着石榴红团云妆花小袄,下着暗金色缠枝海棠长裙,扎了个清爽的双环髻,胸前一枚赤金璎珞圈极是显眼,显得爽朗大方。 顾灵珺一瞧常夫人也在,忙敛了嬉笑神色,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常夫人随口说了两句,便出了去。傅琬妍一巴掌拍到顾灵珺肩膀上,“好你个顾三,还记起有我这个朋友啊?怎么样,庄子好不好玩?” 顾灵珺乃车都尉顾属第三女,因出自世代武将之家,生性活泼好动、胆大贪玩,与傅琬妍最是投缘。年初,柔然进犯西疆,顾家大公子、也就是顾灵珺大哥顾铭郁领了差使随军作战,因在战场上连斩两名柔然将领,破了敌军封锁,立下不小功劳,圣上闻之龙颜大悦,当即封了六品骁骑尉,只等回京领旨谢恩。 顾都尉想喜上加喜,便和顾夫人商量着,给顾灵珺谈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哪知这顾小姐得了消息,当晚就一匹快马出了城,往西去寻她大哥回京的队伍。只可惜到底没出过远门,半道上给顾家侍卫截了下来,顾都尉一气之下把女儿送到了城郊的庄子上,名曰“修身养性”。 顾灵珺最是知道傅琬妍脾气,忙叫丫鬟小珠捧了一只漆木雕花小匣子上来,只见里面装了六七个彩陶做的小狗小猫,虽是些便宜玩意,但都制的极其精巧。 傅琬妍一看果然喜欢,东摸摸西摸摸,顿时没了脾气,叫丫鬟坠儿起了明前龙井,又端上好几碟精致糕点,两人便在湘妃榻上亲亲热热的说了话。 顾灵珺摸摸傅琬妍头上的小钗,一脸哀怨道:“庄子自然比府里好玩多了,只不过我父亲这回生了大气,叫人把我看了起来,可怜我在庄子里半个月,连个大门都没出去过。” 傅琬妍自然一番好言安慰,又不免好奇道:“你家给你说了什么亲事,至于你离家出走?我当时听了可是吓了一大跳。” 顾灵珺冷哼一声:“什么好亲事,不就是那王大小姐的表哥、平承伯的儿子吗?我父亲是一心想巴结勋贵世家,哪管人家到底瞧不瞧得上我,我又瞧不瞧上人家。”傅琬妍一听王大小姐,立刻也垮了脸色。 要说这京中世家子女交际,八分看出身,二分看才能,傅琬妍和顾灵珺凭父亲官职只能算个中游,平时玩的多的也是大差不差的嫡出小姐。 王大小姐闺名王宝璐,人如其名,真真是花容月貌,语笑嫣然,据说她七岁能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因她祖父是正二品景逸公,母亲出自平承伯府,家世清贵,便有了“京城第一才女”美称。 傅顾二人素不喜女子矫揉,平日宴席上见王宝璐娇声蜜语,只觉十分造作,后又无意间见她欺侮下人,与素日形象大相径庭,二人便留了意,时不时便打探出一点王家的八卦消息。总之得出的结论就是,王大小姐表里不一、拜高踩低,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 又说这王大小姐的表哥,平承伯次子萧翎清,也是建陵出了名的纨绔公子,人送外号“笑面虎”,正是傅行简发小俞慕谦的死对头。 傅琬妍听顾灵珺语带不屑,却不由替她担心,“万一你父亲真将你许给萧家怎么办?难不成你还逃婚?”顾灵珺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我才不怕,萧翎清眼高于顶,怎么会看得上我?再说我大哥最疼我,现在他又挣了功名,我只希望他快些回来为我说话,父亲也好早点断了念想。” 顾灵珺忽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了,我这回来却是与你说个大八卦。”傅琬妍一听就来了兴致,忙催她从头道来。 顾灵珺带来的八卦与恒亲王齐慎有关。 恒王出自大端皇族,他父亲崇王乃圣祖幺子,是以他年纪不大,辈分却极高,算起来还是当今圣上的叔叔。三十年前,边疆动荡,柔然、拓跋、石赫三族联合犯乱,崇王请命镇压,高祖允之。 世人皆知,高祖早年对这皇叔态度很是微妙,一方面,崇王纬武经文,战功赫赫,高祖不得不倚重;另一方面,所谓功高盖主,高祖对其忌惮非常。谁知崇王平了动乱后,上奏皇帝称余生愿携家镇守西疆。 西疆乃苦寒之地,气候恶劣异常,眼见送走一尊大佛,高祖自然乐意顺水推舟。十一年前,崇王病逝,世子齐慎袭了亲王位,高祖赐封号“恒”。 “说起这恒王,边疆百姓谈之色变,传说他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甚是吓人。他十岁就上阵杀敌,曾有一战亲手斩杀二百胡人,虽于大端有大功,但我母亲说,沾血太多难免坏了功德。他早年曾娶一王妃,进门不足一年就横死,当地百姓背后都说是恒王克的,听说现在仅有一位侧妃。” 顾灵珺说起故事来有声有色,傅琬妍听得正津津有味,忽然想起来正题,“这与我们何干?” 顾灵珺眼睛一眨,神秘兮兮的笑道:“恒王如今二十有九,正妃之位空悬,更未有嫡子,便是圣上也看不下去。我大哥家书里说,这回圣上令恒王班师回朝,便是有意为他指婚,说无论如何今年要在京城淑媛中为他寻一名正妃,你猜猜会是哪一位小姐?” 傅琬妍闻之大吃一惊,心想这可是重磅八卦,不由感谢起这不着调的顾灵珺来。二人遂又吐沫横飞的讨论起恒王的娇妻人选,最后重点人物圈定为恭亲王之女平宁郡主,皇后之妹成安县主,还有个备选王大小姐。按理,王小姐出身还是差了些,但二人私心甚重,都巴不得那传说中的煞神娶了这位娇小姐。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游春 再进建陵,已是四月中。 话说李家提亲那日,嘉月躲在房里听了个完整。李胜带了几匹烧毛料子,又打了几只金钗银饰,以容县的水准,这亲事提的已是十分有诚意。孙媒婆舌灿莲花,把嘉月夸到了天上,说与李准乃天作之合,直把嘉月听了个大红脸。 方氏似乎有些心动,只对李准说嘉月脸上有伤,娶她怕是要遭人笑话,哪知李准憋了大半天,冒出来了一句:“月儿妹妹嫁到别人家容易被欺负,我永远对她好,我们一家都对她好。” 嘉月当时听了,心里不是不感动。这般粗茶淡饭的日子她已过了多年,自私点说,今后嫁到李家,李准心思单纯,忠厚老实,定会事事以她为重,她过得不会差。何况自己身世成迷,全靠父母多年养育,若他们点了头,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所谓样貌,嘉月觉得在这乡间实在无用,她宁愿自己生得平凡甚至难看些,不至于现在遮遮掩掩,生怕惹了祸事。至于意中人之类,嘉月觉得实在离她太遥远,她根本没有心思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 没想到陈通在一旁只是听着,并未搭话,最后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讲嘉月年纪还小,再等个一年半载定下来不迟,又让李家把东西拿回去,弄得李胜一头雾水,李准急得连连起誓,两家说作一团。 最后还是孙媒婆打了圆场,留了一支银簪子下来,说给嘉月平日戴着玩,好说歹说又把李家三人劝了回去。嘉月轻叹一声,爹娘到底还是顾着她,怕她吃了亏去。 这日,与傅家小姐约定的一月之期已到,嘉月带着做好的绣帕并两个钱袋子,搭着陈通借的牛车就到了玲珑阁。嘉月别了父亲,又去寻了高婶,说明了来意,二人便一道向东榆林街傅府走去。 嘉月见傅府朱色大门敞开,门前两只石狮好生气派,两个褐衣小厮守在门口。高婶领了嘉月上前,和小厮说了个前因后果,小厮便把小包袱送了进去。 二人在门口等了半晌,只见一个俏生生的圆脸丫鬟走了出来,穿葱绿色绣缠枝莲纹小袄,鬓边一对石榴红蜜蜡珠花,正是那日往玲珑阁送料子的坠儿。坠儿未言先笑,朗声道:“你就是那陈家姑娘吧,我家小姐看了你做的东西,很是满意,叫你进来坐一坐,说说话。” 嘉月一听,偏头看着高婶,高婶似是十分为难的开口道:“我这侄女从乡下来,半点规矩不懂,入府怕会冲撞了小姐,老婆子我觍个脸,能不能求姑娘让我跟在后面叮嘱一番?”坠儿笑道:“我们小姐是最和善不过的了,怎会轻易恼怒?而且小姐只说了要见这位陈姑娘。” 高婶听她话语虽和善,却并没有商量余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嘉月心中坠了坠,只得上前说道:“劳烦姑娘了,请姑娘带我去给小姐道谢”,回头便宽慰高婶:“婶子您先回去吧,小姐和我说完话,我就回阁里找您。” 嘉月跟在坠儿后面,第一次进京城大户人家府邸,说不紧张是假的。嘉月低着头,一路上暗暗留心周边,只见傅府亭台楼阁,池馆水榭,均装点的十分古朴清雅,不由心中暗暗称赞。又绕过一个长长的走廊,眼前映出“清越轩”三字,便是傅家小姐的住所了。 嘉月在外间候着,因不知傅小姐要找她说些什么,心中很是忐忑。没过一会,傅琬妍一阵风似的飘了出来,她穿茜红色绣双蝶缂丝绸衫,整个人出水芙蓉一般。嘉月刚行了个礼,对面人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跨了过来,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嘉月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傅琬妍才笑着开口道:“真是个伶俐的好姑娘,我瞧你做的东西十分喜欢。” 嘉月听了也是开心,忙道:“上次在茶楼太仓促,没有来得及和小姐细细道谢,请许我给小姐磕个头,感谢小姐帮我一家这么大忙”,说着就要跪下。傅琬妍忙一把将她抓住,佯怒道:“我这里不兴这套,你若是再这么客气,我可要生气了。”嘉月忙又作了个福,“小姐说得是。” 傅琬妍笑嘻嘻的拽着嘉月进了内室,叫坠儿搬了只小杌,又倒了茶水,招呼她坐下。嘉月开始不肯,实在抵不过傅琬妍拽了半天,才轻轻挨了个边坐着。只听她道:“上次也是没来得及说,我叫傅琬妍,父亲在户部领着职,上回你见到的那是我三哥。我是永宁三十一年生的,不知与你哪个大?” 嘉月老老实实道:“我和小姐一样,也是永宁三十一年的。我爹爹是个手艺人,还有个哥哥在念书。”傅琬妍一听眼睛一亮:“这么巧,你是几月生的?”嘉月回道:“是八月的生辰”。 傅琬妍哈哈一笑,“我是六月生的,你比我小两个月,原来还是妹妹,不错不错,陈家小妹。”又转言道:“那日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你与我说上一说,我当时听了你的话,好生佩服你的胆量呢。” 嘉月之前就做了打算,按理她不该对傅小姐提及过多,或许对方只是好奇一问,可万一传了出去,只怕她一家又要惹上麻烦。但傅小姐古道热肠,若她遮遮掩掩,或敷衍了事,又是对恩人大大的不敬。思来想去,嘉月还是把兄长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傅琬妍听完,秀眉一横,一巴掌重重拍在案上,“岂有此理!光天化日,竟能出这般欺男霸女的大恶人!我要告诉我父亲,叫他去把那狗屁县令参上一参!” 嘉月吓了一大跳,忙站起来又求又哄,好不容易让傅琬妍平了火气。却听她又开口说道:“你兄长是个好样的,可惜他现在不好再去书院,只能在家温书了。不如这样,我三哥是翰林学士,对京中考官最是熟悉,你哥哥伤好了之后可以多来府中走动,我三哥得空便可辅导他。” 嘉月忙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哥哥不过一个乡下读书人,怎么能劳烦傅府公子?小姐的好意我感激不尽,却实在不能受下。况且一人有一人的活法,哥哥如今最怕拖累别人,因着家中筹钱的事,他如今还是十分难过,若是再承了这么大的人情,他心里恐怕更是不安了。” 傅琬妍听完也只能连连叹气,又急急说道:“原是我不知道你家的难处,现在既然知道了,不能叫你兄妹好人没好报。那些活计你别做了,料子留着自己处置就是。” 嘉月忙正色道:“小姐心善我知道,可我那日既然拿了小姐的银子,便是与小姐定了约的。我虽来自乡下,也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小姐请多允我些时间,我一定把小姐交待的做好。” 傅琬妍展颜一笑,面上露出极认可的神色,“果然是个好姑娘,我没错看你。”正说着,只听坠儿在外面喊了一声“三公子好”。嘉月一惊,刚想退下,傅琬妍却拽着她不给离开,开心道:“说曹操曹操到。”嘉月只得略弯着身子低着头,只见眼下出现一双乌皮靴,袍下是一圈绣金竹叶纹。 傅行简刚进门就认出了嘉月,不好太上前,便隔着些距离对傅琬妍说道:“你不是吵着说今日去镜湖吗,这是不去了?”傅琬妍跑上前抱着兄长胳膊,“去去去!现在就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嘉月,“陈姑娘也和我们一起去”。 还没等嘉月反应过来,傅琬妍就叫了丫鬟,左右二人把她驾到了侧室中,老远还听到傅琬妍的声音,“给陈姑娘换一身出门的衣裳。” 待坐上车时,嘉月还是一脸的茫然。适才坠儿要替她更衣,她说了半天好话才把人支了出去,坠儿又寻了一块绢巾,嘉月对着铜镜把脸重新遮好。 傅府侧门停了一辆马车,傅行简穿一身宝蓝色绣竹叶纹圆领锦袍,骑一匹白色高马,端的是清爽俊逸。嘉月不敢多看,走到车旁还想着回绝了傅琬妍,哪知对方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两个丫头就把她拉了进来。嘉月哀叹,这傅小姐大概真是她前世的冤家。 冤家此时正一脸欣慰的盯着她,“啧啧啧,怪不得说人要衣装,这身比你之前穿的好看多了,甚好!甚好!”嘉月一阵哆嗦,低头看着身上的石蕊红莲纹锦衣和丁香色百褶长裙,这样好的料子穿在她身上,分明是如此陌生的,嘉月心中却涌起一阵奇异的熟悉感。 看这车中布置的极为宽敞舒适,嘉月想了想还是问道:“傅小姐,我还是自己走路吧,和小姐一车不合适。” 傅琬妍笑道:“我和若眉坠儿坐着车,三哥和小厮骑马,你要靠脚走,得走到什么时候?难不成你是想和我三哥同乘一骑?不若我去同他说说?”嘉月被说了个大红脸,一旁若眉、坠儿也捂嘴偷笑。 傅琬妍看嘉月窘的不行,连在坠儿身上拍了几下,“笑什么笑,再笑把你赶下去走路”,两个丫头忙收了神色,老老实实的给傅琬妍捏肩捶腿。 走了不多久,车外忽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慎初你去哪里?”正是那刚从茶馆听书回来的俞慕谦,还不等傅行简回答,傅琬妍就掀了帘子冲外面喊道:“慕谦哥哥,我们一起去镜湖,人多热闹。” 俞慕谦凤眼一瞟,见车中坐一蒙面女子,心中一动,连忙笑眯眯道:“妍儿邀请,我自然奉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意外 镜湖在建陵北部,毗邻大寒山,湖光潋滟,四时美景不断,为建陵四景之一。这日春光甚好,镜湖中不少游船画舫,皆是京中年轻男女外出游玩。 湖畔小道上,傅家兄妹和俞慕谦走在前面,嘉月与若眉、坠儿并排,两位公子的贴身小厮竹西和韵令跟在最后。嘉月半低着头,四周人来人往,她并不起眼。 傅琬妍果真是半点藏不住话的人,不多会功夫就把嘉月兄长如何见义勇为、嘉月又是如何替兄出头一事说与傅俞二人听,期间不免又有些添油加醋,嘉月不好阻拦傅琬妍说话,在后面听着只觉得十分汗颜。 傅行简心中生出几分敬佩,想她不过一弱质少女,能为兄长奔走担当,已是十分不易。俞慕谦一旁忽转过身,朝嘉月作了个揖,吓得嘉月连忙拜回去,却听他朗声说道:“姑娘和姑娘的兄长都深明大义,俞某惭愧,不曾早些与二位相识。”嘉月道:“不敢不敢,公子言重了。” 傅琬妍不由低笑,俞慕谦素以怜香惜玉著称,定是听了故事中那彩云幸免于难,才有这一说法。她也并不拆穿,只牵过嘉月笑道:“正是如此。我那日见陈妹妹,就觉得十分亲切,今日听她说了这些,自然佩服得紧。陈妹妹,我可要交下你这个朋友了,你说好不好?”嘉月哪里敢说不好,连声应下。 俞慕谦似对嘉月极感兴趣一般,一路不停问各种问题,嘉月虽不明所以,也一一作答。几人见嘉月虽话语不多,但进退有度,仪态大方,不禁对她又高看了几分。傅琬妍好奇道:“妹妹可是念过书?”嘉月回道:“不曾,只是少时兄长教过认字。”傅行简略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一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嘉月心中隐隐有些焦急,傅琬妍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出门的时候你那婶娘还在大门候着,我已差人告知,必把你好好送回去。”嘉月听罢略宽了心。 待又行了一刻钟,便是一处舶口,此时停了几只画舫,傅琬妍牵着嘉月上了其中一只精巧的二层画舫。待船夫划起来,嘉月站在船头,看这湖面波光粼粼,远处大寒山郁郁葱葱,置身于这般景色,仿佛自己显得格外渺小似的,嘉月原本心中郁积的一些不安也都减轻了不少。 傅琬妍靠在一旁,细细瞧着嘉月,见她明眸善睐,双睫长而卷,露出的肌肤极为白皙,终是没忍住问道:“陈妹妹,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不妨与我说说,我给你找个好大夫瞧瞧,若是不重的伤,兴许能好呢。” 嘉月一愣,正想着如何作答,傅行简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妍儿,慕谦喊你过去看个东西。” 傅琬妍似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另一边走了去。嘉月知是傅行简解了围,心中感激,低身行了个礼,“多谢公子。”傅行简摆摆手,只轻轻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姑娘不必为之烦忧”,说罢就转身离开。留下嘉月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行至镜湖中段,正是那大寒山所在。几人方下了船,沿着山路散步,这日春光正好,不冷不热,几人说说笑笑,倒是轻松愉快。 转弯处忽浩浩荡荡来了一行十几人,傅琬妍仔细一看,领头的不是那王宝璐和萧翎清又是谁。只见王小姐柳叶眉,鹅蛋脸,堕马髻上插了一支赤金嵌玉凤钗,天生一股风流姿态。她身穿品红色缠枝宝相花缀珠洒金锦衫,下着蜜合色百蝶穿花织金缎裙,披杏色银丝纱帛,飘飘然如仙子,身后四五个丫鬟打着扇子拎着篮子。 萧翎清一身暗红金线织锦缎长袍,唇红齿白,样貌倒好,可惜眼角微微下垂,一副纵欲相,身后七八个侍卫小厮,也是好大的排场。 傅琬妍低叫一声倒霉,萧翎清那边就开了口,“傅兄、俞兄,真巧,在这里碰上了。”傅行简朝对面二人微微抱了个礼,“王小姐,俞公子”,王宝璐娇笑着也还了个礼。 原本按着家世,王宝璐根本看不上傅家,尤其是傅琬妍那野丫头着实可恶,每回见她不是绕着走就是糊弄着行个礼,她早就想出手教训一把了。可傅行简功名在身,素有雅名,翰林学士又十分清贵,有“非翰林不入中书”一说,将来有大前途未可知,王宝璐少不得高看他一眼。 俞慕谦冷笑一声:“我看却着实不巧,只怪今儿个出门没看黄历。”萧翎清笑的云淡风轻,四月天里一把折扇挥的风流倜傥,“俞兄难不成还在怪我那日抢了你风头?”不说还好,一说俞慕谦就炸了锅。 十来天前,建陵最大的风月场千春阁开了一场试花宴,所谓试花宴即是放掉一批年纪偏大的清倌人,因她们才貌俱佳,又极擅人情,官宦豪贵之家买入作妾室的不在少数。 当时俞慕谦很是属意一名叫莲舟的倌人,已提前赎了身,只待试花宴上摘了牌子便带走,不料当晚萧翎清竟也看上了莲舟,拿出了两倍的银子,俞慕谦父亲只是从三品御史中丞,自然拼不过平承伯府财大气粗,于是莲舟当晚就被送到了萧翎清身边。 俞慕谦原本就恨得牙痒痒,他又最是激不得的性子,看萧翎清当着两名闺阁女子面就揭他难堪,当下就要撸起袖子打他一顿,“姓张的别狂,有种你和我单独比划比划,别整天靠着你老子狐假虎威。” 萧翎清已达到了目的,自然不跟他多废话,侧过身对王宝璐柔声道:“璐儿妹妹,咱们还是先走吧,这儿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没的冲撞了你。” 俞慕谦冷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萧翎清,平承伯府侍卫自然不是吃素的,俞慕谦虽只带了一个小厮韵令,腿脚功夫却也不弱,一时间几人竟僵持不下。傅行简虽有心劝解,到底他是个读书人,一时间也拦不住气的眼红的俞慕谦。 嘉月看场面乱作一团,傅琬妍还没事人一般看热闹,心里着实担心。她站在角落处,无意间瞥到对面那位王小姐给旁边丫鬟使了眼色,那丫鬟屈着手背,不知握了个什么东西掩在袖子下面,又见她直往这边看,手中忽的一抖。嘉月忙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多想就扑到傅琬妍身侧。 噗嗤一声,嘉月只觉得小腿被什么锐器刺到,一时痛的差点背过气去,接着腿一软就摔到了地上。那山路狭窄,原本就不方便通行多人,嘉月一摔,旁边又无人扶她,一时控制不住身子就滚下了山坡,没多远就抵到一块山石前。 忽然生了这变故,这边几人俱是大吃一惊,傅行简忙跑下山来查看嘉月,王宝璐看误伤了个路人甲,心中不悦,也招呼着萧翎清匆匆离去。傅琬妍似是懵了一般,只呆呆的站在一旁,待听傅行简高喝一声,才招呼若眉、坠儿扶着嘉月坐下。 嘉月只觉得头痛的厉害,眼前模模糊糊,根本没发觉傅琬妍怕她撞了头,急着看伤势如何,三两下的就扯开了她脸上的布巾。 一时间几人都愣住了。 待缓过神,傅琬妍看嘉月额上有蹭伤,右腿处又渗出了片片血迹,急得不行,“陈妹妹,你现在觉得如何?好好的怎么会摔下来?” 傅行简在一旁看那粉妆玉砌般的脸,此时双眸微闭,额前一点殷红,美的惊心动魄,他心中不知怎么就掠过了几丝疼惜。等两个丫鬟拿绢巾给嘉月简单扎好了伤口,傅行简轻轻说了一句“姑娘得罪了”,就将嘉月小心背起,又吩咐俞慕谦去找人赶车来。 嘉月恍惚中感到面上没了遮挡,她又不知被谁背起,那人一步步走的极是稳当,背脊温厚宽大,她从未与陌生男子有过这种接触,又痛又慌,一时竟疼晕了过去。 医馆外,傅行简和俞慕谦默默站着,过了半晌才见傅琬妍跟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出来,那老大夫见着两位锦衣公子又是弯腰又是作礼,俞慕谦不耐烦道:“别多礼了,姑娘怎么样?” 大夫忙道:“公子放心,那位小姐额上只是略有些擦伤,用几日药就能好,不过腿上却有些麻烦,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的,伤口深得很,虽未伤到骨头,只怕要留下疤来。” 眼见俞慕谦就要发作,傅行简忙挥手把大夫支了下去,只听俞慕谦恶狠狠道:“好下作的手段!我竟是小瞧了王宝璐,身边还有这样会功夫的丫鬟,光天化日就敢伤人!” 傅琬妍红着眼睛看向傅行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三哥,那王宝璐是冲着我来的,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今日就是想趁乱让我吃个亏,如果不是陈妹妹护着我,今日伤着的就是我了!” 傅行简叹口气,抚了抚妹妹鬓角的碎发,温声道:“你平日天不怕地不怕,招惹了别人也不知道,今天是陈姑娘替你挡了祸,以后还是多注意些吧。莫担心,这事我来处理就好。” 傅琬妍生怕兄长敷衍她,忙又急急说道:“陈妹妹腿上留了好多血,吓得我都不敢看,她脸都疼白了,还一声不吭受着。哥哥,我以前虽有不对,但那王宝璐心思太毒,把害人的算计用到我身上,哥哥必要给我和陈妹妹出口气。” 还不待傅行简回答,俞慕谦一边就跳出来直拍胸脯:“妍儿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也脱不了关系,我定想办法给你们讨回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万绪 嘉月回到家时还是懵懵的。 自医馆出来,傅家兄妹还是十分不放心,回了傅府叫自家大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事后又大包小包备了许多药膏补品,俞慕谦也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嘉月推脱了半天还是收了下来。 三人把嘉月送到玲珑阁,看门口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正焦急的候着,知是嘉月的父亲。嘉月忙把受伤一事简单说了一遍,陈通愣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还是高婶对着几位公子小姐千恩万谢,傅琬妍在一旁红着脸,又对着嘉月好一番叮嘱。 傅家兄妹执意让竹西驾车送嘉月回去,嘉月只得应了,竹西跟在牛车后面,这便上了路。嘉月这会已换上了自己的衣裳,看着腿上绑的厚厚一层纱布,大概是用的药好,现在倒也不大痛了,嘉月只觉得今日所见所遇仿佛做梦一般。 她无意攀附傅家,但为傅家小姐受点苦,嘉月觉得也没有什么,反而还有些庆幸那伤人的东西并没有打到傅小姐,否则她那样的高门女子若是身上留了伤,定是要大哭一场的。 想到傅家,嘉月又不自主的想到傅行简。临走时,嘉月看到他袍后有一处血污,知道当时背她的正是这位公子。虽是应急之举,她想着也不觉红了脸,那样芝兰玉树的男子,竟愿意屈尊,感激之外,她难免生出了点旖旎的女儿心思。不过一想到今日慌忙中露了面,嘉月还是心中一沉,也不知今日之事究竟是福是祸。 待回了家,方氏看了嘉月受了伤又是大哭一顿,她实在觉得自己这双儿女倒霉,一个接一个受伤,做娘亲的除了跟着担惊受怕什么办法也没有。 嘉朗看母亲妹妹进了房间,转头又见父亲帮着不知哪家小厮抱了各色物件到堂屋来,那些礼品均是包装精美,一看就知价格不菲,嘉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亦十分不好。 方氏小心翼翼的卷起了嘉月的裤脚,看那伤口正在小腿外侧,忙问道:“月儿,还疼么?”嘉月笑着摇头,“不疼,只是磕破点皮罢了,傅小姐已找了大夫给我看,娘不要担心。” 方氏皱着眉苦笑道:“早知今日说什么也陪你一起去了,月儿,你不要哄我,好好走路怎么会摔倒?是不是傅小姐为难你了?” 嘉月忙解释道:“怎么会!傅小姐待人最是亲切,我那时在府里有些紧张,一时没看清脚下的路,滑了一跤,娘不要多想了。”嘉月知道说了真相,爹娘又免不了担惊受怕,只得撒了谎。她又挑了好些府中的见闻说过方氏听,什么傅府的宅邸如何高大、傅小姐的闺房如何华贵,方氏听了也略宽了心。 那边竹西驾了车回傅府时,已是过了晚膳,便径直赶到了三公子所住的积微堂。“……那巷子在容县东南,后面就是芒山。陈家的屋子确实简陋,夫妇俩都是老实人,只叫我喝茶,不怎么会说话,还是那个年轻公子招呼了一遍,不过看他拄着拐,像是腿上有疾。” 傅行简听完小厮回报,心中不免又疑惑了些,还是吩咐了一句“医馆那里你明日去处理下,叫人不要乱说话。”眼角忽瞥到书房外有个熟悉的影子,傅行简轻咳一声,“有事就进来,不要偷偷摸摸的。” 傅琬妍果然蹑手蹑脚的溜了进来,又把小厮赶了出去,才开口道:“三哥,你觉不觉得奇怪?”傅行简知道她在说什么,却并不搭话。 傅琬妍忍不住道:“今日你看见了,陈妹妹的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样子,那日见她母亲,也不过是个中等妇人样貌,怎的她生的竟那般好?又为何不以原貌示人呢?” 傅行简头也不抬,自顾提笔练字,“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吧,你以前不是常说恭亲王妃貌若天仙,她女儿平宁郡主不过中人之姿吗?可见子女样貌未必如父母一般。” 傅琬妍道:“平宁郡主虽不如王妃,多少还有三分相像,我瞧陈妹妹和她爹娘,是半分相似也没有”,她忽然跳起来,“陈妹妹会不会是被人拐了卖掉的,或者她与家人走失了?三哥你快派人好好查查,说不定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傅行简叹口气,只摇摇头,“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怎能随意干涉,况且两次见面,我见陈姑娘父母都颇以她为重,想必在家中也是极宠爱的。今日这事你不许说出去,叫丫鬟也嘴上严实点。” 傅琬妍不服道:“那又如何,我看说不定就是他家拐了陈妹妹来,好长大给自家儿子做便宜媳妇。”傅行简看她越说越不着调,斥了几句,把她赶回了清越轩。 送走了胞妹,傅行简又重新坐回案前。他素来自我要求极严,七岁起便坚持每晚温书至亥时,数十年如一日。然而今日这些字句却并没有入他的眼,他坐了许久,将书快快翻了几页,心中有些莫名的烦闷。 窗外缕缕月光印入,傅行简终于还是站起来,开了半扇窗,院内的槐花香便飘了过来,他觉得心里松快了些。 月光婆娑,照在竹影上晃晃荡荡,傅行简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就浮现了一张面庞。她是很美的,尽管傅行简素来不看重女子颜色,也懂得这美的珍贵。俞慕谦整日在他耳旁叫嚷,建陵城如今有四大三小美人,乃是七位姿容出众的世家女,傅行简却觉得皆不如那人的脂粉未施。 但这美又是不合时宜的,长在那样的贫寒之家,有那般的相貌和品性……这一切都让傅行简琢磨不透。 还没等傅家公子琢磨清楚,四月二十六,便是恒王班师回朝之日。今上亲率众臣于广安门迎接,又连置三日宴席为其接风洗尘,给足了这位皇叔面子。 恒王贵为亲王,位份上已尊无可尊,圣上便追加了他母妃名号,封了那位侧妃为正二品郡夫人,又嘉赏金银珍宝无数,真真是眼热了一大片人。傅家父子身上背着差事,也免不了也三天两头入宫。 嘉月的伤起色不少,用了傅府的伤药,额上只留了个浅浅的印子,腿上日日换药,虽伤口处还是有些吓人,到底不如初时那么疼了。期间傅府又差人来了一次,送了好些补品,还捎来了傅琬妍的一封信。信里傅琬妍好好谢了嘉月一番,又说让她好好养伤,过些日子来探望,让她再莫做针线活,否则就要生气了云云。 嘉月觉得傅家小姐着实是个妙人,待人坦诚,半分城府也无。因傅家的马车是傍晚来的,周边几家皆已闭户休息,因而并未生出什么闲话来,嘉月心里暗暗感激傅府做事周到。 嘉朗也平复了许多,白日里帮着家里做些轻便活,晚上还是照常温书作文,嘉月知道他并未真正放弃秋试,心中放心不少。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般平静,嘉月给父兄缝了夏衣,给母亲做了双方便走路的薄鞋。早前傅琬妍送来的料子还剩下许多,嘉月又给她做了些小物件。 偶然,嘉月想到一个芝兰玉树的身影,心中会划过一丝涟漪,但很快又会按下。毕竟那人,离她实在是太遥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宫宴 这日正是端午。西疆战事落定,又逢佳节,宫中自然是要大操办一番。傅琬妍卯正就被丫鬟叫起来,左右一通打扮,随父母兄长入宫赴宴。 大端风气开明,即便是宫中宴席,男女亦不分桌而坐。此时文华殿内,帝后还未现身,一时气氛颇为轻松。傅家坐在席末,傅行简和父亲与周边大臣略作招呼,傅琬妍见顾家只来了顾都尉和刚领了赏的顾铭郁,好生无趣。眼睛一瞟,只见席中坐着景逸公和平承伯两家,那笑的花枝乱颤的不是王宝璐又是谁。 傅琬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到上回和俞慕谦私下里使了个报复的小主意,没想到王萧二人一个比一个鬼精,竟让他俩算盘落了空,想到此傅琬妍便忍不住放了数个白眼过去。 傅行简一旁瞧着,略敲了敲桌面,又给了个警告的眼神,傅琬妍无语,只好晃晃脑袋,转而琢磨起宫中八卦来。 今上是高祖四子,恭仁皇后嫡长子,自永宁三十七年起以太子身份亲政,至今十年有余。大端建国百余载,初时分裂动荡,经四朝帝皇得以收失地、平战乱,如今国土北至云朔,南越琼崖,疆界绵延万里,自高祖起又广开良田,大修水利,开王朝盛世之期。 今上继位后改年号平历,重科举,兴商业,一改连年战争国库亏空之弊。内忧既除,最大的外患莫过于西疆,如今恒王一战扫平了隐患,打得柔然十年不得翻身,今上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皇上勤政,于后宫之事似乎不甚上心,宫中妃嫔不多,多是今上龙潜时已入府。舒皇后出自三朝太傅舒家,作为金枝玉叶的嫡长女,性情端和,孝慈仁厚,自幼接受最严苛的家族教育。 皇后之下的四妃,贵妃、德妃、贤妃、淑妃皆出自公卿世家,其中贵妃裴氏平历二年才入宫,三年即封贵妃,除了出自镇国公府身份尊贵外,传闻她妍姿艳质,又极擅音律,是今上最为宠爱的妃子。 此时傅琬妍正偷偷看这位后宫第一人。只见她穿一身湘红色蹙金广绫凤越牡丹锦袍,惊鹄髻上一只极耀眼的赤金镶南珠凤步摇,又戴着一对点翠垂珠蓝玉耳坠,果真娇美无双。 另一边的皇后着紫金色云纹蜀纱凤袍,戴龙凤花钗冠,胜在端庄,虽也容貌不弱,但论姿色还是生生被比下去一大截。 皇上穿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袍,腰间急着通犀金玉带,金冠上仅一支碧玉笄,面上十分愉悦。他尚十分年轻,去岁过了三十五岁生辰。 傅琬妍低着头,听着今上发表着长篇大论,什么感念先祖、亲政十载、国强民富云云,只听得晕晕乎乎。又听皇上转了话头,赞恒王“卓越俊逸,有辅弼之勋”,傅琬妍立刻清醒了过来。 适才一群人乌压压进来,傅琬妍跪在角落里,又不敢乱抬头,压根没看到恒王在哪里。好不容易等皇上发完了话,群臣轮番恭贺时,傅琬妍才看到坐在皇上下首的恒王齐慎,不免吃了一惊。 和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形象相比,傅琬妍觉得这人未免普通了些。他身量高大,穿一身苍绿色缂丝云纹外袍,眉眼十分深邃,大概常年行军的缘故,举手投足格外挺拔,显得整个人气势凌冽。齐家皇族多俊美,相比今上,恒王容貌倒有些普通,但那杀伐决断的上位者气场却令人心生臣服之意。 傅琬妍略看了一会,忽觉对方一道眼风扫来,她顿时脖子一凉,心下一阵悚然。还没反应过来,傅行简就歪过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执起一只酒杯,似是往那处敬酒致歉。傅琬妍低低出了口气,半天才缓过来,心想煞神果然名不虚传,遂老老实实的坐着,不敢再往那高处乱看。 心下正郁闷着,皇上又忽然发了话,“朕这皇叔哪里都好,只是现在府中还无人主事,朕很是忧心啊。”这话一出,席间气氛立刻变了几变。恒王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臣惶恐,愿为陛下分忧。”那声音低沉得很,又带些沙哑,听的人莫名压迫。 傅琬妍心想,怪不得今日宴席人如此多,打眼一看,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携家带眷的来了一半,原是借着端午宴,给恒王安排的一场相亲大会。 傅琬妍看着皇后身侧的成安县主,正偷偷打量着恒王,成安县主姿容不俗,又袭了舒家人的气度,一堆人中还是很打眼的。恭亲王身后的平宁郡主则是一副小女儿姿态,眼神却也不断往恒王身上瞟。 平时眼高于顶的王宝璐,今日打扮的格外花枝招展,连傅琬妍此时使劲瞪她都未察觉,只一双美目定定望着恒王,一副柔情万种模样,旁人不知还真以为她与恒王有私情呢。只可惜那恒王光顾着应付皇上,半点没注意这王小姐的暗送秋波,傅琬妍不由心中大为感激今日进了宫,得以看到这场好戏。 其实这也难怪,大端等级鲜明,封爵极其严苛,凡有爵位者,即便是末等县男,食邑也相当丰厚。丞相位极人臣不过一品,三等侯爵就已是超品,况且爵位世袭,无怪乎布衣出身的大臣想要攀上勋贵世家。 现今大端的亲王屈指可数,上一代亲王多年事已高,今上只有两个亲兄弟,也都已早早娶亲,各自封了藩王。只有这位恒王,出生尊贵,战功赫赫,手上还有西北兵权,关键是王妃正位空悬,真真是肥肉一块。 朝臣们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以前关于这位亲王的传闻都不能作数,西北蛮荒之地,百姓不通教化,以讹传讹的丑化大端英雄。但看眼前,恒王虽为人淡漠了些,也是彬彬有礼的君子一位嘛。如此想着,众人看恒王的眼神都炙热了起来。 舒皇后看着席间众人之态,轻轻一笑,柔声道:“皇叔多年为国征战,以至延误了终身大事,陛下心中十分挂念。这次边疆大患暂除,皇叔也可考虑在京中淑媛寻一名中意之人,只是不知皇叔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妨说出来,也好让本宫帮着留意。” 皇上朗声附和道:“皇后说的极是,今日端午,在座均是朕素日倚重的臣子,也算家宴一场,皇叔不必拘泥,且说说可有什么条件?” 众人闻此皆屏气凝神,只见恒王似乎略踌躇了一下,方开口道:“臣乃武将,父王母妃又逝世多年,婚姻大事如今唯请陛下安排。”皇上听了,笑意更盛,显得极为满意的样子,“如此,定为皇叔觅一贤妃。” 傅琬妍看恒王颇为恭顺的样子,与方才席间那一瞥大相径庭,心中却有些不解。 而后皇后安排了两场歌舞,也不过是宫里的老样式,没什么新意,倒是宴席上觥筹交错,热闹不已。傅琬妍着实无聊,忽然发觉今日裴贵妃自始至终都没说上一句话,着实有些奇怪,偷偷望去,只见贵妃一脸忧色,只望向席间另一方。 傅琬妍顺着看过去,认出那正是贵妃长兄,镇国公裴廷睦,此时正一杯接一杯的饮酒,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在一堆喜笑颜开的大臣中很是格格不入。世子裴钧晟坐在一旁,似乎是在劝慰。 皇上自然也注意到了,对着镇国公温声道:“国公慢饮,莫要伤了身子。”镇国公两手揖了揖,挤出一个笑容,“多谢陛下关怀。” 皇上看镇国公五旬不到,头发已花白大半,又问:“国夫人可还好?听贵妃说上月又犯了头风,不若再换几个太医去看看?”镇国公苦笑道:“劳陛下和娘娘惦记,夫人积年之病,太医也不好治疗,上次章太医开的方子倒不错,夫人吃了几服感觉好些了。” 皇上知道裴家心病,席间不便多说,只又耐心劝慰了几句。 未正不到宴席便散了。傅琬妍老神在在的跟在傅行简身后,待出了西华门上了傅府马车,才掀起帘子对着一旁骑马的傅行简悄悄说道:“三哥,你看王宝璐方才的样子了没?就差脸没贴到恒王身上去了!嘿,丢人!” 常夫人一听,眉头一皱,赶紧把女儿按回车内,“胡说些什么!给旁人听了不知道怎么瞎传。”傅琬妍一乐,“还用我传吗?今日建陵上下便都知道王大小姐想嫁恒王了,不过看宫里的意思,真不一定能如她所愿呀,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常夫人闻言,斜眼瞪她,“左右与你没关系,你操什么心思。”傅琬妍道:“母亲最是口是心非,我看您刚才和枢密院事夫人不知偷偷说些什么,分明也感兴趣,在我面前还装作一副不关心的样子。”常夫人被戳穿了心思,不免有些尴尬,在傅琬妍脑袋上轻轻一敲,“就你机灵。” 傅琬妍盘弄着腰间的玉带,又问:“母亲,镇国公府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连今日我只见过镇国公三次,看他一次比一次苍老,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常夫人轻斥一声,“不准瞎说!镇国公府岂是你能议论的”,转而又叹了声气,“国公一家也是可怜人,早年……哎,可惜了。”傅琬妍听得云里雾里,哪肯放过,追着母亲问个中详情。常夫人却铁了心不讲,又换了个话头,“我瞧你三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思?几次看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傅琬妍不免偷笑,她自然知道兄长是怎么了,不过当着母亲面却不好说出来,只道:“大概是天气热了有些倦怠吧,母亲多想了。”常夫人半信半疑,母女两个便各怀心思回了府。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玉佩 傅家马车来时,嘉月正从屋后摘了几枝桃花。 嘉朗随陈通去办事,方氏去邻家串门,家中只有嘉月一人。五月的天气,已有了些暑气,嘉月用过午饭后,就拎着小木桶在院里浇水。嘉朗在院里种了十几株紫叶李,如今开了很是好看,小院里本就阴凉,泼了水上去更是舒爽。 傅琬妍在门口时,就看到这幅景象,嘉月穿着绛色对襟窄袖长衫,下着素白长裙,头发简单挽了个髻,捧着几枝娇艳欲滴的桃花。她本就肤色白皙,此刻大概有些热,脸上微红,更显得人比花娇。 这边嘉月看到傅氏兄妹站在门外,顿时愣住了。傅琬妍扯着傅行简大步走来,笑眯眯道:“陈妹妹,上回你受伤了,我和哥哥心里很担心,今天来瞧瞧你,你别怪我们不关心你呀。” 傅行简在一旁,似是十分尴尬,面上不自觉的划过一丝红晕,眼睛偏过嘉月,挤出几个字来,“忽然造访,唐突了”。 嘉月心中轻轻一动,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拂过她的心头。朝面前两人行了个礼,嘉月笑道:“小姐来看我,我当然高兴了,只是家中粗陋,怕怠慢了二位。” 傅琬妍头摇的拨浪鼓一样,“不会不会,我看你家院子挺不错的。”嘉月赧然一笑,“小姐公子请进来说话吧”,说罢把二人迎到了堂屋。 嘉月看家中没有像样的茶具,怕二人用不惯,索性从厨房里找了两个不久前爹爹制的小木碗,倒上茶水,又找了一只小碟装了几块昨日做的桃花糕,这才托了出去。 这边傅家兄妹看陈家堂屋只摆了一只八仙桌,一条小案和几把圆凳,收拾的倒是干干净净。嘉月看二人站着,忙摆好凳子请他们坐下,又把茶水端了上去,“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对不住小姐和公子了。” 傅琬妍看这木碗打的小巧,倒没嫌弃,抿了一口茶水,只觉得入口竟有些甘甜,又不由多喝了两口,愈发觉得齿颊留香,“这是什么茶?我喝着不错。”嘉月道:“小姐来时可看到这后边有座山了?便是山上有一片茶树,清明前我爹摘的,小姐没喝过这种自家炒的茶呢。” 傅琬妍一副恍然大悟样,“怪不得这般新鲜”,她又偏头看向傅行简,“哥哥以为呢?”嘉月不敢正面看傅行简,只用余光悄悄瞥去,见他修长的手指执着茶碗,不过一碗茶水,仿佛在品什么珍馐美馔一般,半晌缓缓道:“甚好。” 傅琬妍抿嘴一笑,看着嘉月光洁的额头,“我瞧你走路还好,腿上的伤怎么样了?”嘉月回道:“已好的差不多了,多亏了府中的药。” 傅琬妍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三哥从太医那得来的,听说对化瘀去疤有奇效,你每日抹两次,就不会留疤了。” 嘉月忙摆手,“这么名贵的药我怎么能收下,上次小姐给了那么多东西,我已是很不好意思了。”傅琬妍却不听她,直把瓶子往她手里塞,“你不拿,就是辜负我哥哥心意了。” 嘉月一听,不由闹了个红脸,傅行简轻咳了一声,却听傅琬妍噗嗤一笑,转了个话题,“就你一人在家吗?”嘉月回道:“我爹娘和兄长早上都出了门,可惜不能向小姐公子亲自道谢了。”傅琬妍哦了一声,随意拈了一块糕点,却忽的眼前一亮,“这桃花糕是从哪儿买的?” 嘉月笑道:“是我昨日做的,小姐吃了可还好?”傅琬妍忙道:“这口味清淡,吃着一点都不腻味,可还有多的?我拿回去让小厨房学着做。”傅行简在旁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是来看人还是吃东西的?” 傅琬妍不服气道:“三哥就会说我,我难道夸夸陈妹妹手艺好也有错吗?”嘉月怕二人拌起嘴来,忙说:“我昨日做了几样糕点,小姐若不嫌弃,待会都给小姐包好。” 傅琬妍拍了一下嘉月的肩膀,“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只见她眼睛滴溜一转,却又说道:“你家这小院不错,我出去看看。”嘉月忙站起身来跟着,却听身后傅行简低低说了句“陈姑娘,请留步。” 嘉月心中咯噔一声,顿时心如鼓擂,一时间慌的手心都出了汗。她回过身低垂着头,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轻声回了句“公子请说”。 傅行简瞧着嘉月秀气的额,长如丝的睫毛,心中又浮出了那要命的悸动。 距上次相见不到一月,傅行简却觉得度日如年。他在翰林院当值时,有时忽然就想起那日的情形,没发觉就写错了字,又或者少拿了东西,相交甚好的几位同僚为此笑了他好几次。 在府里更是糟糕,傅行简觉得简直无处可逃,特别是傅琬妍成日在他眼前晃悠,一口一个“陈妹妹”,每提一次他心中就沉一分。 傅家对子弟管教甚严,娶妻前不可纳妾,更不准出入风月场,是以他大哥傅行昱成亲前,房里只有一个自幼贴身伺候的婢女,待大嫂产下傅家长孙后,才做主抬了姨娘。傅行简自小不喜女子亲近,贴身物事从来只让小厮负责,房内丫鬟做的都是些浇花打扫的活计。 前几年,常夫人看儿子年纪渐长,千挑万选的寻了两个容貌姣好、家世清白的姑娘送过去,哪知道傅行简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先是把一个借着送点心擅入他书房的姑娘罚去洗衣,又把另外一个打发到了厨房帮忙。 这两个姑娘也是好人家娇养出来的,来了傅府除了干活受罚,半点得不到公子怜爱,白日哭夜里哭的,常夫人无法,只得又将人送走。 傅行简想了许多,他认识陈家姑娘短短几月,如今就陷入这般情形,实在是羞于启齿。他向来自诩平易自律,从不以貌取人,怎对嘉月仅两面之缘就难以忘怀,莫非真是见色起意? 傅公子心中很是不解。但他不是愚笨之人,对自己的心意不会视而不见。他既然想了,便决定要这么做,何况他向来是靠自己挣得命运的眷顾的。 傅行简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开口道:“上次姑娘为护着小妹,受了不少委屈,我心中十分歉疚,一直想再当面和姑娘道谢。今日未曾招呼就前来拜访,实在唐突了,请姑娘不要怪我和小妹冒失。”嘉月只道“不敢”。 傅行简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和姑娘只有两面之缘,但姑娘的聪慧果毅令我钦佩,我心中已把姑娘视为朋友,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嘉月心中一震,初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抬头看面前之人,眼中却流露着缕缕温存情意。她脑中嗡嗡作响,一时竟有些眩晕。 嘉月努力抑住那份慌乱,心思转了又转,思虑良久方才缓下神来,“小姐和公子抬爱,是我的荣幸,只是我出身低微,与您二位实在是天壤之别。我只是恰巧为傅小姐挡了灾,可您二位也送了许多东西,这便是两清了。尊卑不同,请公子原谅我不敢攀附。” 傅行简哪里要听这种话,急急说道:“众生平等,我并不是那势利趋附之人,姑娘又缘何妄自菲薄?”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枚极为精致的锦盒,轻轻一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只白如凝脂的玉佩,傅行简凝视着眼前人,“区区小物,聊表谢意,请姑娘不要嫌弃。”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嘉月心中一时波澜万千。她不是不明白傅行简的意思,可心中反复想的却是这场景如此的不合时宜。嘉月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公子,这玉佩太贵重,我受不起,还请公子收回。” 傅行简向前近了一步,已有几分焦急,“姑娘讨厌我?是觉得我不可信吗?我愿起誓,今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若有半句假话,必叫我受妄语之业报。” 嘉月低叹了一声,斟酌着词句说道:“公子何苦说这些?其实我不懂您,您也未必懂我。公子心中装的是经国大业,是诗词文章,而我每日所想不过一餐一食,一针一线,我和公子……并不是一类人,公子不会不明白的。” 傅行简闻言滞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姑娘的心思,我不敢说全懂,也多少明白一些。今日莽撞,只怕叫姑娘心中看轻了去,但我亦不悔,只望姑娘肯多信我几分,我愿用时间证明我所说的一切。” 话已至此,嘉月不知该说些什么,傅行简亦是久久不语。两人静默良久,却看傅琬妍呼啦一声跑进来,也不知是不是藏在门口听了许久,抓起嘉月的手就嚷道:“你们不要拐来拐去,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了。” “陈妹妹,我告诉你,我三哥喜欢你,他以前从未喜欢甚至亲近过一个女子,这我是最清楚不过了。先不说你对我三哥感觉如何,我只说三哥若下定心思对一个人好,便是世上什么也挡不了他,所以你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顾虑都不要有,你可明白了?” 这话一出,嘉月羞得恨不能钻到地下去。傅行简面带红晕,连声斥了傅琬妍几句,愈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傅琬妍却是另一番心思,瞧着面前二人郎才女貌,越发觉得实在般配,不禁频频点头,内心已琢磨起如何让嘉月进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缭乱 那日嘉月终究还是没有收下玉佩。 她后来思量许久,傅行简果真喜欢她吗?她并不敢信。世家的贵公子,又是那般才貌双全之人,怎会真的属意于她这样的出身。但若要说傅行简骗她,嘉月却也是不信的,他人品贵重,绝不会做那般轻浮浪荡之事。 思来想去,直闹得几夜不得安眠,嘉月还是把傅公子一事的前因后果给方氏交代了一番。方氏初时大惊,后又长吁短叹,一时开心的直抹眼泪,一时又一脸忧色。 嘉月无奈,看到父母的眼神里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嘉朗似乎也不甚高兴,一家人似是怕她即刻就随了那京城贵人去了一般。 五六日后,傅行简果然又来了一趟。他做事极有分寸,只叫竹西驾了一辆不显眼的马车来,停到陈家屋后,又备了笔墨、茶叶点心等礼物若干,看上去并不贵重,却样样用心,只说是替妹妹送些东西来。 陈通和方氏哪里会招待这京中贵公子,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嘉朗在一旁陪着说话,态度却有些不冷不热,嘉月不便露面,在屋内听着也尴尬。 直到傅行简略坐了小半个时辰,准备起身后,方氏看他目光一直投向里间,才让嘉月出来送送,二人在小院里简单说了几句,傅行简就离去了。 嘉月回过身来,却看到嘉朗倚在门前,目光沉沉,待看到嘉月望向自己时,才换了神色,笑道:“月儿,你跟我来。” 嘉月跟着兄长,午时的日光正盛,此时却被他的身影遮了大半,只留缕缕在身后。嘉月看他一身明灰长衫已洗的发白,肩处有一块她补过的痕迹,兄长在她心中一向是高大的、果敢的,此时却有些步履踯躅。 到了东房,嘉朗开了书桌前的小屉,拿出一只发笄递给嘉月,面上不知怎么有些不好意思,“新做的,你看可喜欢?” 嘉月细细打量手中这只木笄,见它木质光润,通体呈暗玉紫色,笄尾刻了一朵海棠花,十分精巧,心中甚是喜爱。 嘉月抬眼,笑的眼角弯弯,“真好看,哥哥手艺又精进了呢。”嘉朗看她高兴,也笑道:“爹爹挖了一株紫檀,我看成色不错,就想给你做个玩玩。” 嘉月道:“昨日子时了,我看你屋里还亮着,哥哥如今白日里在铺子里帮忙,晚上还要温书到这么晚,未免太辛苦了些。” 嘉朗道:“你那时竟也没睡么?我没什么,最近这般我倒觉得充实得很,你不要太担心”,看嘉月一直盘弄着那只发笄,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只不过,或许你日后不会再看上这种小玩意了。” 嘉月心中咯噔一声,看嘉朗面上浮起了苦笑,眼中是浓浓的忧愁。“月儿,那位傅公子的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能和家里人说吗?你总是自己藏着心思,我知道你是怕爹娘担心,难道觉得我也不能替你分担一些吗?” 嘉月轻叹一声,“哥哥,我不是有意隐瞒,是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嘉朗道:“你对那傅公子感觉如何呢?”看嘉月低头不语,嘉朗自顾说道:“我在书院时,便听先生多次夸赞京城傅家三子,说他品行高洁,出类拔萃,我自己也十分向往,想今后若是能有机会见到他,必要好好请教一番。爹当初从城中回来时说那小姐姓傅,不知怎的,我心里就觉得大概就是这傅家了,却实在没想到后面又出了这些。” 嘉月听着,心里却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又听嘉朗说道:“傅公子出身高贵,学识出众,又有那样一副好相貌,女子动心再正常不过。” 嘉月正想辩驳,嘉朗向前一步,迫近了她身边,沉沉说道:“可是月儿,家里情况你是知道的,是我们拖累了你的姻缘。你有没有想过,即使傅公子真心待你,他的父亲是当朝三品侍郎,傅家世代清贵,真能有你的容身之处吗?你这般性子,难道愿意与人作妾?” 嘉月鼻中一酸,直视着嘉朗的眼睛急声道:“哥哥,我从不敢高估别人的情谊,家中这些年人情冷暖我也见了不少,世上哪有真的无缘无故的好?傅公子于我或许只是一时好奇罢了,我怎敢奢想其他。若是旁人说我也就罢了,哥哥你怎么也说出这般话来?什么拖不拖累,这是我的家,我的爹娘,难道在哥哥心中,我就是那般势利之人吗?” 嘉朗见嘉月红了眼睛,显然是动了气,忙服了软,“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混话惹你伤心。月儿,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了,你消消气吧,我以后保证不再胡说了。” 看嘉月只是咬着唇不理他,眼角一滴泪将落未落,甚是可怜,嘉朗只得摸摸她的头顶,“月儿,我真的错了,别生闷气了,就原谅我吧。” 嘉月看嘉朗又像小时候那般,偶尔惹了她生气,就可怜巴巴的觍着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直到她消了气才放心离开。 那是什么时候了呢?大概还是十一二岁之前了,后来她长大了,模糊的感觉到哥哥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对她好,但多少带了些距离。她懂得男女之防,但也为再不能拥有那份自然的亲昵而失落过。 一想到这个,嘉月便也缓了脸色,“哥哥知道就好,我从没生过攀附人家的心思。往后我们一家人还是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我别无所求,只希望爹娘平平安安的,哥哥娶个喜欢的姑娘,再给我生个侄儿侄女,我便做梦都要笑了。” 这话一出,嘉朗面上立刻窘迫了起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说什么呢,男子汉先立业再成家……我这儿正说着你的事呢。” 嘉月笑了笑,拿着发笄便离开了。留下身后之人,凝视那身影许久,才浮出一丝悲哀的神色。 建陵马行街夜市,乃是京城一景。整条街长达数十里,街北是密集的酒楼茶肆,遇仙楼、和乐楼、集贤楼等京中豪贵云集的酒楼一字排开,门边设着朱红色华柱,皆提醒着来往客人的尊贵。 街的中段便是各色货品铺子,卖古董珍玩的,丝绸成衣的,女子首饰头面的,眼花缭乱,不一而足。待到了街南则更是热闹,无数小贩搭着简陋的摊子售卖各类物件,街上人流如潮,车马拥挤。 此时傅琬妍和顾灵珺正在马行街南逛着,二人皆是书生打扮。如今京城世家女子时兴穿男装,虽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女子,也不会多作他想。二人左右伴着若眉、坠儿,身后不远处跟着傅家三四小厮。 顾灵珺手里一包刚买的雕花蜜煎果子,捡起一枚杨梅便往嘴里放,大大咧咧道:“你刚才说什么?你三哥有心上人了?” 傅琬妍忙一手捂住顾灵珺的嘴,左右贼兮兮的打量了一番,才压着嗓子说道:“你别大吼大叫的,这可是秘密!秘密你懂吗?”顾灵珺半天才挣了开,“我知道呀,这不是人来人往的,没人注意嘛!你三哥是京中大才子,多少世家上赶着要把女儿嫁过去,你放心,我有分寸。” 傅琬妍这才缓了神色,顾灵珺又把脑袋凑了过来,“你三哥喜欢的姑娘是谁?我见过吗?”看傅琬妍一脸高深莫测的神色,顾灵珺猜道:“不会是夏家那位小姐吧?她自从见了你三哥,整个人就跟魇着了一样,说除你三哥不愿嫁给旁人呢。” 傅琬妍摇摇头,顾灵珺又猜:“难道是枢密院事大人家的姑娘?你们两家一向走的近。”见傅琬妍仍是摇头,顾灵珺大惊失色道:“我的老天爷!不会是王宝璐吧?”傅琬妍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平白无故的咒我家作甚!” 顾灵珺撅噘嘴,“你那哥哥就是画上的神仙,只能拜着看着,不能轻易碰的,我哪里猜得到他到底相中了哪家小姐。”傅琬妍小脸一皱,长叹一声,“若真是哪家小姐也就好了,可惜她样貌品行都没得挑,偏偏家里……” 顾灵珺急着问:“家里怎样?名声不好吗?”顾灵珺在她脑袋上敲了个爆栗,“那姑娘生在庶民之家。” 顾灵珺惊的嘴巴半天合不拢,“傅公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纳个平民女子作妾室,你爹娘能同意吗?” 傅琬妍嗤了一声,“作妾?若是你这么想就好了。其实我心里也喜欢那姑娘,不愿委屈了她,便跟我哥哥出主意让她先入府,领个贴身伺候的虚活,后面不就水到渠成了么。待我哥哥娶了妻,便正式让她入门,抬个姨娘,再好生照顾着也不迟。” 顾灵珺频频点头,“不错,你家门风甚严,这样做最稳妥。”傅琬妍眼睛一转,贴着顾灵珺耳朵说道:“可你知道么?我哥哥是铁了心要娶她当正妻。” 顾灵珺一口蜜果忘了咬,裹在嘴里傻愣愣道:“你三哥怕是傻了吧。” 傅琬妍连连叹气,“若我知道他是这么个傻子,当日死活都不要管那事了,只可惜,唉……便是我爹那样的,也有几个出身不俗的妾室,虽谈不上多喜欢,也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三哥自小便与旁人不同,这回我看家里是要出大乱子了。” 顾灵珺呆了半天,才问道:“你哥哥能扭得过家里么?那姑娘现在又如何?得了你哥哥的青睐,别高兴疯了吧。” 傅琬妍苦笑,“我瞧我三哥这回可有苦头吃了,那姑娘对他态度并不明朗。可怜他得了相思病,想着法子想讨姑娘欢心,又怕太热情了吓着心上人,如今日日神思不宁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恒王 二人边走边聊,没注意已经到了马行街北段,旁边便是京城第一酒家——遇仙楼。遇仙楼是三层大楼,楼间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建陵文人赞它“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楼中装饰更为华贵,雕梁画栋如阆苑琼楼,所有器皿均用金银制成。 除了环境摆设,遇仙楼更以皇都春、珍珠泉、玉练槌三大名酒闻名于京,文人墨客莫不趋之若鹜。然而在遇仙楼,一壶美酒需五十两,一顿佳肴不下百两,实是达官贵人方可消受。 若眉看两位主子聊得不亦乐乎,半点没有回府的意思,给另一旁的坠儿使了个眼色,对着傅琬妍柔声道:“小姐,天不早了,夫人还等着小姐回去呢。”坠儿也可怜巴巴的说道:“小姐上回回去晚了,老爷就发了火,今日还是早些回去吧。” 傅琬妍正准备把两个丫鬟好好教育一通,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形般的物件从遇仙楼上摔了下来。 傅家小厮闻声忙赶到两位小姐身前护着,傅琬妍透过小厮,只见遇仙楼前一片混乱,来往行人纷纷驻足。那人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只阵阵哀嚎,身下又一滩血迹,也不知伤势如何。 很快便有六七个侍从打扮的从楼里蹿了出来,围到那人身边,众人听到一阵鬼哭狼嚎:“哎呦我的二少爷呀你怎么样了?身子还能不能动?”又听到“伯爷知道了要心疼死!定要伤你的人百倍奉还!” 傅顾二人相视一笑,便知道又有热闹看了,哪里愿意走。两个丫鬟拦不住,只得左右贴着自家小姐,让小厮在前面护着,挤过围着看热闹的众人,离那瘫在地上的少爷只几步之遥。 傅琬妍看那人被小厮扶着半坐起来,一身紫金长袍摔的没了形,发冠歪在一边,额上鲜血直流,嘴上还不停叫骂,只是有气无力的,旁人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傅琬妍越看那人越觉得眼熟,忽的一惊,抓住顾灵珺的手嚷道:“这不是萧翎清吗?” 顾灵珺眯眼一看,果然不是萧二公子又是谁。两人嘴上不说,脸上简直乐开了花,正想着是哪路好汉这么剽悍。只见又从遇仙楼里走出几人,领头那人是一青年公子,身量极为高大,穿一身玄青色绣云纹锦袍,并无半点华贵配饰,可是个人就能一眼看出他的尊贵来。 身后两名玄衣抱剑侍卫,一人普通样貌,长脸,表情淡漠,仔细看才能发现他眼神中的狠厉。另一人样貌倒好些,可自眉间到下颌那一道可怖伤痕,让人不敢多瞧。众人均被这主仆三人气势所震,屏气凝神,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傅琬妍脖子一凉的感觉又来了,她不自觉就抓过了顾灵珺的手,正准备低声告诉好友,却听到萧翎清哑着嗓子叫道:“齐慎你等着!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王爷又如何?自恃功高早晚……”后面却被小厮捂住嘴听不清了。 众人闻之表情大变,暗叫不好,恒王齐慎,恒王齐慎,便是黄口小儿也知道那一月前大胜回朝的天潢贵胄。一个实权王爷,残暴之名传了多年,遇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公子,能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地上那人啊的一声惨叫,震的人耳膜生疼,后来却又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了。 傅琬妍吓得偏过脑袋,不敢细看。顾灵珺生在武将之家,战场缺胳膊少腿的故事听得多了,也没什么忌讳,定睛看去,只见萧翎清脸色发紫,左臂被一只短箭射穿,那箭也不知是怎么使的,箭头竟有半截钉在了地上。 小厮瘫倒在一旁,骇的白了脸,想把箭从地上拔出,可看到连着自家少爷血肉模糊的胳膊,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 顾灵珺低赞一声“好箭法”,只听那脸上带疤的侍卫吐了一句:“无名鼠辈,废你条胳膊给王爷赔罪。” 众人大骇,有胆子小的姑娘已然晕了过去,更多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眼前这尊煞神,恨不得自个儿钻个地洞躲进去。 萧翎清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其中有个圆脸小厮,大概是平时很得用的,对着恒王一通磕头,嘴里不断念着:“王爷恕罪,王爷海涵,求求您放过我家少爷”,那头磕在青石板路上砰砰直响,众人听了都觉得脑袋疼。 恒王视而不见,径直穿过人群。一个掌柜样貌的中年男子哆哆嗦嗦的牵了马来,恒王一跃而上,两侍卫紧跟其后,不多会就不见了身影。剩下一群腿软的围观路人,互相搀着散了开。平日一脸春风得意的掌柜,此时靠在自家楼前,两眼汪汪,眉头皱的打了结。 傅琬妍长出了一口气,不敢多看,拉着顾灵珺就往自家方向跑。只听到后面一声“小珺”,回头一看,浓眉宽脸的顾家大公子顾铭郁正从遇仙楼出来,他一身黑色骑装,脸色却比衣裳还要黑。 原来,顾铭郁自领了六品骁骑尉后,日日迎来送往,想请他吃饭的人从城东排到了城西。 这里面有个缘由,恒王回京后,朝中百官、世家勋贵,没有不想巴结的,有的想把女儿送过去,有的想给儿子谋差事,就算什么都不求的,看身边人都在攀附,生怕落个下风,也只好跟着巴结。于是恒王府邸,也就是先前崇王旧宅,日日门庭若市,各家捧着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排在王府门前,成了京中一景。 恒王初时只留礼,不见人,后来大概是不胜其烦,凡上门者,皆棍棒赶出。众人无法,见不到恒王,王府的侍卫也都是一副生人勿近样,最后只好把主意打到了顾铭郁身上。传闻顾骑尉在恒王手下颇得赏识,骑尉本人也性格随和,极好说话,请他做个中间人也未尝不可。 可怜顾铭郁年初在柔然时,除禀告战事、听恒王调遣命令外,与他十句话都不曾说过,半分摸不透那位的性子。可同僚相邀、上级来请,顾铭郁实在推脱不掉,耐着性子赴了几次,又厚着脸皮上了一趟王府。恒王算是赏脸见了一面,不过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搞的顾铭郁一头雾水的回去带话。 这晚,步司都指挥使魏常宁魏大人做东,包下遇仙楼最好的雅间,请了左金吾卫将军和一并武将作陪,终是邀到了恒王殿下赏光。顾铭郁品级最低,却坐在金吾卫将军右侧,实在是汗颜。 原来,魏大人有一独子,年初因殿前失仪被圣上斥责,免了侍卫亲军的职,后又行为不检,带着仆众在茶肆里殴打一名平民男子,那男子也是个厉害的,直接闹到了衙门告御状,圣上闻之大怒,直接把魏公子发到了岭北之地。 魏大人爱子如命,皇上不见他,便求到皇后、贵妃处,却也是泥牛入海,半点讨不到好处。魏大人这才接受了事实,又使了各路关系,才帮儿子在岭北过得舒坦些。 魏大人在家事上糊涂,国事上却看得准的很,如今恒王回朝,他知道圣上心里对这皇叔有愧,更何况如今还要倚重他。早年皇家很是冷落了这位王爷,如今不怕他要东要西,就怕他不提要求,若是恒王能开口替自己求个情,圣上万万不会驳了他面子。 原本这场宴席进行的极为顺利,魏大人正要开口说正事,却迎来了个不速之客——萧翎清。萧翎清先前在二楼雅间狎妓喝酒,正玩得不亦乐乎,忽听到小厮说恒王正在楼上,便想带着两个美貌□□去敬个酒说句话,也好结交一番。 这也是该他不走运,要按平时,萧翎清绝不是个冒失之人,这晚大概饮多了酒,又被爱妓激了几句,一时没控制住便冲到了楼上。 恒王哪里会理这种纨绔公子,魏大人急得让下人扯走萧翎清,偏偏他习过武,力气倒不小。萧翎清旁边的一名□□,平日嚣张散漫惯了的,看那上座之人身份尊贵又不苟言笑,便生了促狭之意,凑到恒王边上便要喂他喝酒。 可惜她还没挨到王爷的衣角,便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了两只筷子,把她两只手钉在了八仙桌上,待看清自己的双手,那□□两眼一翻,当场就晕死了过去。萧翎清也不知哪里生的底气,上去便要报仇。 恒王端然于上座,动都未动,身侧那长脸侍卫三两下就把萧翎清踢下了遇仙楼。 出了这档事,哪里还喝的成酒,顾铭郁和一众大人惴惴不安的把恒王送下楼,没成想那萧翎清人都糊涂了,还不知好歹的乱嚎,后来便又出了那一岔。 魏大人恨极了这宵小之徒,糊里糊涂的坏了他的大事,今后只怕没有机会再向恒王求情了,心里不禁把平承伯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遍。 顾铭郁呢,虽这事和他没什么关系,到底他新领的赏,恒王也是受他所邀,萧翎清再不济,也是平承伯的嫡子,如今受了伤,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顾铭郁心里十分不安,没有心思再多停留,便把顾灵珺领了回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情怯 呼啦——呼啦—— 火,漫天的大火,建陵城中火逐风飞,雕梁满地,天地好似都要崩塌。一片哭喊中,却还能听清一个青年女子痛彻心扉的嘶吼:“妙儿!我的妙儿……” 嘉月从噩梦中惊醒时,还不到卯时,她从床上爬起,屈膝坐着,大口大口喘气,双手拽着薄被,眼角还残留着一滴泪水。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她能看到火的颜色,闻到焚烧的焦味,梦里她被大火困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只感到自己越来越弱的呼吸…… 多少次了,她从幼时起便开始做这个梦。有时能在梦里看到一个少年郎慌乱的四处跑动,也能看到一个年轻妇人发了疯似的叫喊,但他们的样貌都是那么模糊,无论嘉月怎么努力,她都看不清那些人。在梦中,她离他们是那么近,但她的呼喊求救却无人听见,没有一次她能从火中逃脱。 嘉月呆坐了许久,终是缓了下来。窗外是静的令人害怕的天,只有点点褪色的月光印进屋内,嘉月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傅行简,她忽然发现,当想到他时,她的心会平静一些。 君子如玉,一个如他那般风雅高洁的公子,是会真心喜欢上自己的吗?她几乎不懂琴棋书画,没受过家族的礼仪教导,更谈不上什么见识品味。她对命运是顺从的、完全接纳的,但是面对这站在云端的男子,她从心底生出了卑微和无能为力。 嘉月目光看向小柜上的一个礼盒,里面是一整套华美衣衫,也是那日傅行简送来的。临走时,他在小院里问她,过几日京中玉照堂有时令花赏,可愿伴着傅琬妍一同前去。 她本想拒绝,可他站在日光下对她欣然而笑,面庞温润,那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柔和,甚至有害怕被拒绝的试探。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任他满怀期待的离去了。 天光亮时,嘉月起了身。先去烧了水,洗漱完就去厨房里煮了汤饼,又蒸了一笼笋丝馒头,待忙好时,额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 堂屋和东厢里亮了灯,嘉月盛好汤面,把碗筷摆好,方氏披着一件半旧的夹袄从房里走出来,一看女儿就心疼道:“怎么又这么早起来了?不是不让你做这些了吗?你还在长身子,天天睡不好怎么成。” 嘉月噗嗤一笑,“娘,我都快十六了,还长呢”,看方氏又皱起眉头要教训,忙道:“娘快去洗漱吧,今日不是还要去陵县看姨母吗。”方氏看着面前巧笑倩兮的少女,不知想到了什么,问道:“今日是傅公子来接你吗?” 嘉月脸一红,“傅府派马车来接就是,公子怎么会亲自来。”方氏叹口气,又挤出一个笑容,“你今日好好玩玩,莫要担心家里,早些回来就是。听说玉照堂是京中贵人爱去的地方,里面就跟神仙住的似的,你多看看,回来也好说给娘听,让娘开开眼界。” 嘉月心中一酸,忙答道:“娘,我知道了。” 方氏又说:“还有一事,我上次和你讲的,你要牢牢记住,不要和傅公子单独相处。”嘉月窘的厉害,“娘想多了,今日是和傅小姐一起去,再说公子是君子……”方氏很有些不以为然,“你还小,有些事情娘没跟你说,你迷迷糊糊的也不懂,总之你记住娘的话就是。”嘉月无语,只好点头。 待卯正过了两刻的样子,一家人便都洗漱好开始吃饭了。陈通扒着汤饼,吃的呼呼直响,方氏像有心思,筷子挑挑拣拣,也没吃多少进去,嘉朗不时看向嘉月这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嘉月看气氛不好,忙捡了个话题问道:“姨母身子可还好?” 对于母亲娘家,嘉月知道的其实不多。她只知道方氏是陵县人,外祖早年在城里开个茶水铺子,因他煮茶手艺好,又会做人,店里生意不错,早年也曾有些家底。也就是在铺子里,外祖见到了当时还是个小木匠的父亲,见他为人忠厚,又能吃苦,便给他和自家小女牵了线。 父亲少失怙恃,当时娘出嫁时,外祖也曾倾其所有添了嫁妆。可惜,成亲第三年,嘉朗刚满两岁时,外祖就得了急病去世了,外祖母后来便跟着舅父一家生活。至于后来,爹娘如何从陵县到了容县,嘉月却不知道了。 方氏听女儿发问,一脸哀色道:“我那老姐姐,也是个可怜人,家里整日鸡飞狗跳的,糟心事一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折腾。”嘉月咬咬嘴唇,“不如我陪着娘去吧,我还从未见过姨母,她身上不好,我是该去看看的。” 这话一出,陈通立刻停了筷子,方氏眼角一跳,忙说道:“你不知道,她家有个不长进的侄子,女孩子家去了没的污了眼睛,我替你把话带到就是。”嘉月心中微微发苦,面上却不露痕迹,应了一声便低头吃饭。 待送走了爹娘和哥哥,嘉月木木的回到了房里,呆坐了好一会,方开始梳妆打扮。她没有什么脂粉物件,自然也不大会用,傅行简先前细心的备了一份,从螺黛到胭脂,嘉月虽不懂,也能看出皆是上品。 摸着妆盒上精致的花纹,桌上的小铜镜印出嘉月的脸,一张天生的好样貌,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嘉月犹豫了半天,还是收起了盒子,只给自己细细梳了个发。 这日天光甚好。昨日下了一场急雨,赶走了季夏多日的燥热,傅行简站在陈家屋后,他一身象牙白滚回字纹长袍,愈发显得丰神俊朗。小门打了开,傅行简朝那头望去,顿时失了神色。 嘉月穿缥碧色撒花烟罗短衫,配荼白色绣蔷薇纹样缎裙,一头青丝挽了个朝云髻,仅一只木簪装饰,面上脂粉未施,却更显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 嘉月见傅行简亲自来接,颇为意外。二人见了彼此,都是有些发愣,半晌才互相做了个礼,又听傅行简轻咳一声,说了一句“姑娘请上车吧”。嘉月见小厮竹西摆好了脚凳,便掂了裙子上去坐好,待傅行简一上来,原本宽敞的车厢却好像变得有些拥挤了。 二人端坐在两边,初时皆无言。嘉月嗅到身边隐隐的檀香,余光能看到一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此时正不自主的交织在一起,似乎显出其主人的心神不宁…… 嘉月胡乱想着,却听傅行简开了口:“琬妍早上起不来,我就先来接姑娘了,待会直接会和即可。”嘉月道:“劳公子亲自前来,已是太客气了。” 傅行简赧然一笑,“姑娘别放在心上。”他看嘉月仍是不大自在的样子,便说:“姑娘可有兴趣听些玉照堂的轶事?”嘉月点点头,忙道:“我虽不大出门,也听过那玉照堂的大名,但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却并不清楚,公子若与我说些,便是再好不过了。” 傅行简见她有兴趣,也很是高兴。他本就出口成章,说起逸闻趣事来更是娓娓动听。 原来,这玉照堂是家酒楼,但说酒楼也不大准确,它其实更像一座私家园林。 大端建国百年,除皇室宗亲外,对外姓功臣封爵极其严苛,是以到了今上这第六位帝皇,总共只封过九位国公,其中最尊贵的,莫非镇国公。 老镇国公替大端打下了半壁江山,去世后爵位便袭给了嫡长子,到如今已是第三代。镇国公一门世代重臣,极为帝皇所倚重,其富贵显荣,世人难以想象,民间有云“天下豪贵皆看裴家。” 如今的镇国公裴廷睦,领一品太子太师,与位极人臣相比,他的家事似乎更为世人所称道。裴廷睦弱冠之年即娶左相之女钟氏,二人伉俪情深,裴廷睦为爱妻遣散了先时家中所纳女子,并立誓永不纳妾,当时轰动了整个建陵城。 老镇国公气极,请家法鞭刑,大骂其“不肖子”,好在后来钟夫人连续生育了四位公子,且个个聪慧,这才逐渐平息了家族纷议。 如今,裴家长子裴钧晟不到三十,就任殿前都指挥使,领京城十万禁军、掌殿前诸班直。二子裴钧衍供职翰林院,三子裴钧澄乃军巡院右军巡使,唯四子裴钧逸性情顽劣,整日走马斗鸡。 裴家显赫至此,也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于是便热衷请佛法、做善事。这玉照堂原是镇国公夫人的陪嫁宅子,十几年前便让一位钟姓内侄去料理,改成了一座京中最负盛名也最为特殊的食宿之地。说特殊,是因为玉照堂每年除开销外,盈利全部捐给出做善事。 于是,各地富贵之人皆因仰慕镇国公府风采,不惜跋山涉水,重金求得堂中一餐一宿,而玉照堂宾客盈门,数年来散尽千金,倒也成了美谈一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故人 嘉月一路上听傅行简说着各种建陵轶事,只觉十分新鲜有趣,只觉时光飞快,不多会便到了那玉照堂。便是这一个多时辰,嘉月对傅行简又多了一层理解,原本以为这般世家子弟总免不了骄矜自负,但听他畅谈一路,嘉月只觉得傅行简待人温厚诚恳,实是难得。 傅行简从厢内小屉拿出一只皂纱幂篱,温声道:“如今京中女子外出常以此物遮面,姑娘若是心有顾虑,不妨戴上。”嘉月心中一暖,不由十分感激傅行简的细心体贴,仔细戴上后便随他下了车。 这会已过了午正,玉照堂前站了两个伙计,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一见来客就喜笑颜开,拱手弯腰,显得十分殷勤。 嘉月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傅琬妍今日穿着樱桃红细碎洒金桃花纹长衫,下搭银白素缎纱裙,头上一支翡翠嵌红珊瑚珠如意钗,显得格外娇俏,此时蹦蹦跳跳了过来,笑嘻嘻的凑到二人身前,“陈妹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说时还不住瞟一旁的兄长。 傅行简在傅琬妍头顶敲了一下,转头看向嘉月,“陈姑娘,我们进去吧。” 引路的伙计边走边念道:“傅公子,好久没见您来了,给您备好了遏云间,包您满意。这时节您几位来是正好,小院里花都开了,景色美着呢,今早刚采了一筐青梅,下酒最是好。”嘉月看伙计嘴里说个没停,不觉暗暗发笑。 但见这玉照堂果然不同凡响,亭台水榭处处清凉,一草一木都是风景。往来伙计见人带笑,手上托着金杯玉盏,脚下却半点不慢。穿过五六个厅院,有“山月楼”、“映霜林”“梧竹幽居”等,皆是廊庑掩映,吊窗花竹,透着清丽疏雅,嘉月心中极是赞叹。 遏云间是一处二进小院,院内长春、紫笑开的正浓,又有一小塘,三两新荷跃然水面,果真风景无双。 待进了正房,一股冰凉之气扑面而来,只见这屋子四周均有一尊黄花梨遍饰宝相花纹冰鉴。一张楠木束腰方桌上放了三副碗碟,三副注碗盘盏,又有果碟几只,水菜碟几只,旁边一只青玉瓷瓶里插着几朵荷花。傅行简对着伙计吩咐几声,便让他退下了。 傅琬妍十分亲昵的拉着嘉月坐下,自顾摘下她的幂篱,赞道:“陈妹妹真是好样貌,从前竟是瞒着我们,害我还以为你是面上有伤呢。” 嘉月哪好意思被她这么盯着,刚偏过头又听傅琬妍说道:“我三哥这衣服选的也好,你不知道,上回我陪他走了不知多少店、看了多少料子,他才选下这匹。哎,若是三哥对我这样上心一回,我便是怎么都值了。” 嘉月大窘,傅行简忙清了清嗓子,十分没有底气的斥了一声:“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傅琬妍噗嗤一笑,挥手让坠儿倒了茶,口中却还说个没完,“还是托陈妹妹的福,我这也是第二次来呢”,又道“三哥,今日我要放开肚子吃了,你可别心疼。” 傅行简被这妹妹气的头疼,便说:“我平日俸禄全都给你要去买这买那,你可见我心疼过?”傅琬妍眉毛一挑,嬉皮笑脸道:“哥哥莫生气,我不过是想着□□后成了家,便要顾及小家,不会再待我那么亲近了,是不是?” 傅行简无语,索性不理她,只扭头看向嘉月,“我因不知道姑娘爱吃些什么,便点了几样这儿的招牌菜,姑娘都尝尝,千万不要客气。”嘉月不知这一餐究竟要耗费多少银两,心中实在有些不安,又不好拂了二人的兴头,便说:“公子做主最好不过了。” 待伙计上菜时,一会报“玉衔海棠”,一会报“翠柳凤丝”,又是“珍珠雪耳”“荷塘莲香”“云河段霄”等等,嘉月已是看的眼花缭乱。傅琬妍吵着要喝酒,傅行简无法,只好又叫了一壶樱桃酿。如此,已是堆了满满一桌,嘉月举着筷子,却是有些为难。 傅行简给正喝得不亦乐乎的傅琬妍使了个眼色。只见她眼睛一眨,便新拿了双筷子,直往嘉月面前的小碟中拣菜,“陈妹妹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就拿什么。我是个不讲究的,这几个我最爱吃,你看看你可喜欢”。 嘉月先前因不知道那些菜都是什么做的,生怕露了怯惹出笑话。待傅琬妍给她解了围,便先尝了一筷子鱼肉模样的菜,只觉得鲜嫩无比,尺颊生香,遂又一一尝了各种菜色,无一不美味非常,令人食指大动。 傅家兄妹看嘉月不再拘束,也是放下心来。三人吃吃聊聊,从天气时节谈到茶饮美食,天南地北的扯着,竟是十分愉快。 傅琬妍发觉嘉月虽不怎么说话,可总能恰到好处的补充几句,她声音又极柔美,珠落玉盘一般,令听者也心旷神怡。傅琬妍越看嘉月越是喜欢,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不免又替兄长琢磨起来。 嘉月和兄妹二人聊的开心,自然放下了些戒备,她看傅琬妍颇有些神游天外,便笑问道:“小姐在想些什么呢?” 傅琬妍回过神来,看面前二人均打量着自己,顺口胡诌了一句,“我在想这玉照堂的酒水,听闻最好的一种叫月见泪,我却奇怪呢,别家都叫什么春什么醅,怎他家取个这么凄凄凉凉的名。” 傅行简一愣,不知怎么的倒是想到些早年的传闻,只是涉及世家秘辛,却不便外说,便道:“这名字算不得稀奇。去岁我随父亲去往澶州,听闻当地有一处知名酒家,因掌柜的幼时曾被雷劈中,一生最怕打雷,连自家酿的几款酒都取了相关名字,什么雷惊魂、雷索命,以示其畏惧。常来的食客便跟掌柜的开玩笑,每每叫着‘把那索命酒拿来’云云”。 一番说的几人均是大笑。 吃饱喝足,三人便出了遏云间,去园中观花。玉照堂四时皆景,仲夏时节,园内芍药开的正好,红粉相交的一片煞是好看,其中还有金蕊、彩瓣几种,一株花上竟有若干颜色,实是稀有。 嘉月原和傅琬妍走在一起,傅行简在前头领着,不知怎的傅琬妍就一蹦一跳的绕到了另一边,傅行简却放缓了脚步,和她一道走着,嘉月心中便又紧张了起来。 半晌,傅行简开口道:“上次看你兄长走路还好,不知他可还准备参加秋试了?”嘉月回道:“哥哥苦读多年,一向志向高远,我瞧他如今虽不说,还是日日温书到半夜呢。” 傅行简点点头,颇为赞同道:“正是如此,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若陈兄能过了这次,说不定日后有意想不到的福报。” 嘉月听傅行简这么说,心里自是高兴,又听他说道:“入仕前,我曾跟随一位崔邈崔老先生读书,先生早年曾做龙图阁学士,为人宽厚,学问甚好,对我帮助极大。如今恩师不理朝事,只带二三学生,不久前我去拜访,与他说了你兄长一事。他听后也极是感慨,说愿意为其指点一二,不至于延误了他的学业。” 傅行简侧脸看向嘉月,柔声道:“我想这对你哥哥来说也是好事,所以来问一问你的想法。也就四个月的时间,食宿都在先生家中,其他都已打点好,你不必担心。” 傅行简不过轻轻几句话,嘉月却感到心中被挠了一下,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她看眼前人远山般的眉眼,此刻却一副含笑多情样,叫她忍不住面红心跳。 事关哥哥前程,又是这么好的机会,嘉月不敢轻易拒绝,可若真答应了,岂不是欠了傅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嘉月琢磨了半天,正准备回话,却听到身后有了动静,一旁的傅行简也忽然敛了神色。 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点头哈腰的领着一位紫衣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嘉月只觉得那人身量颇高,气势汹汹,很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因而并不敢多看,却听傅行简侧身对她低语了一句:“待会随我行个礼,莫要害怕。” 嘉月诺诺,只见身旁人上前几步,对着那紫衣男子便作了个揖,口中道:“下官见过恒王殿下。” 嘉月心中大震,忙低头屈身行了礼,她也不知这礼数对是不对,只望不要被对方注意才好。却听那人缓缓开了口,“是傅大人吧?”傅行简恭敬回道:“正是下官。” 那人似有些漫不经心,半天才回了一句,“久闻你才子大名,今日碰上也是巧”,说完便摆摆手,“傅大人自便吧。”傅行简又揖手道:“下官恭送恒王殿下。” 嘉月如释重负,正准备起身,忽的不知从哪里窜出一阵怪风。她戴的那只幂篱不过长至前胸,风一吹便自然掀了起来,嘉月一慌,本想赶快收拾一下纱巾,却怕手上失了礼数,终是没有动作。好在面前几人似乎并没有看向她,待走远几步后,嘉月才急急把幂篱扯下。 傅行简看人走远了,才带着嘉月走到园中另一端,又看她面上有些紧张,以为是刚才被那恒王气势所吓,忙柔声安慰道:“姑娘别怕,方才做的很好。” 嘉月点点头,并没有多说,却见傅琬妍带着坠儿又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嘴里还不断念叨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怎么走哪儿都要碰到这个煞神。”傅行简一个眼风扫过去,斥道:“胡说些什么,平时还没惹够麻烦吗?” 傅琬妍难得这次倒没还嘴,只悻悻然的牵着嘉月走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家事 嘉月这晚回来,便直奔嘉朗房里说了崔老先生一事。嘉月看哥哥一听先生名号极为吃惊,显然久闻其名,但又看他颇为迟疑,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过了半晌,嘉朗方说道:“崔老先生是当世大儒,能被他收作学生的,不是极清贵的世家子弟,就是天赋异禀的读书人。月儿,我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崔先生完全是看在傅公子面上才允诺指点我一二,但这恩惠太大,倘若我收了,日后必要想方设法回报公子,又叫你如何自处呢?况且你知道我是不愿你二人走太近的,这事还是算了吧。” 嘉月其实已料想到了嘉朗这般回答,只是心中实在十分可惜,“哥哥若拿定了主意,我也不会说个不字。只是如今哥哥的前程才是最重要的,哥哥不要因为顾虑我,放弃了大好机会,否则我是万难心安的。” 嘉朗淡然一笑,“若是我此次中了,是我的运,若不中,也是我资质有限,注定不该走这条路罢了。你不必为我担忧,待下回我亲自与傅公子道歉,请他原谅吧。” 嘉月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嘉朗神色疲惫,便只好放下不提。 这边傅行简却也是心烦意乱。 积微堂里,傅琬妍盘腿坐在榻上,正捡着一块龙井酥吃。瞧一旁兄长那心不在焉的神情,连今日自己这般没坐相的仪态都不批评了。傅琬妍自觉好笑,却故作不懂的问道:“三哥有什么烦心事?不如与我讲讲,兴许能出出主意呢?” 傅行简看傅琬妍一副挤眉弄眼样,实在无语,“你若真想帮我,就好好出个正经主意,别总想看我笑话。” 傅琬妍一乐,拍拍手上的糕点就站起来,直戳到兄长面前,“三哥不还是为陈姑娘一事吗?你连着几次向她表明心意,可她半分回应不给,只对你毕恭毕敬,多的话一概不说。你先前以我名义送的那些礼物,她是推不掉,可你那枚羊脂玉,她却怎么也不肯收。 “哥哥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日子你三天两头去崔先生家里,也是为了她兄长州试一事吧?可按我猜,这事也多半成不了。” 傅行简皱着眉头,问道:“为何成不了?陈姑娘想必是很以她兄长为重的。” 傅琬妍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哥哥是发傻了,陈妹妹的个性到底是家里养出来的,她既不是攀附之人,想她一家也未必愿意与我们走太近。” 看傅行简愁容满面,傅琬妍背着手,绕着兄长转来转去,“可怜三哥你聪明一世,现在对着个姑娘家束手无措,热情了怕吓着人家,冷淡了又怕人家收了心思。” 傅行简苦笑一声,他的确是进退两难。想着替嘉月安顿好一切,免了她的后顾之忧,可是她那矜持的性子,傅行简生怕伤了她的面子。 他其实中间去过容县几趟,了解了嘉月父亲的情况,私下安排人给了那铺子掌柜不少银两,让多照料些。他也看好了容县一处两进院子,环境很是不错,想着日后便把她一家接进来住。 他知道嘉月看重兄长科举一事,便求到恩师家中,花了不少功夫才让先生点头……可傅行简总觉得,他似乎总是近不了嘉月的心。 傅琬妍看眼前之人神情变幻,啧啧嘴,好言安慰道:“三哥,你也是自找不快。俗话说日久生情,虽然陈姑娘现在无意于你,到底也不讨厌你嘛!若你时常伴着她,又能想她之所想,时间久了,她也必能看到你的好处。” 傅行简却有些不信,“当真?可若她一直这般,我又该如何呢?”傅琬妍心里想着“那就是你魅力有限,可怨不得人家”,嘴上却说道:“姑娘家没有铁石心肠的,三哥耐下性子,早晚能抱得美人归啦!” 傅行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只敷衍似的点点头。 过了十来日,正是傅琬妍的生辰。傅琬妍早起妆饰了一番,给父母磕了头,又收了好些礼。傅大人送了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套,傅琬妍虽不喜欢,还是高高兴兴的收下了,心里却想着回头就卖给三哥。 常夫人则提前好几个月在天工坊做了一套珍珠头面,那珍珠产自吕宋,颗颗圆润晶莹,价值不菲。大哥傅行昱也从青州寄来一箱女孩儿家的小玩意,傅琬妍看了爱不释手。傅行简显然更投其所好,直接备了个大红包,另有庶兄妹几人也分别送了礼。 傅大人为官低调,家有喜事并不轻易置办酒席,何况小女生辰,于是这日也只是自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傅大人和常夫人坐在上首,两个姨娘站在两侧服侍。那圆脸大眼的叫文姨娘,原是自幼伺候傅大人起居的,常夫人生下长子后便给她抬了姨娘,生了二公子和大小姐。 凤眼瓜子脸、年纪轻些的芬姨娘,连生了二小姐和三小姐。还有个生了五小姐的香姨娘,二十来岁,尚爱使些小性子,一贯不为常夫人所喜,因了这种场合也无人叫她来。 此时,傅琬妍坐在母亲旁侧,傅行简则在傅大人一边,二公子傅行嘉和几位庶小姐则唯唯诺诺的坐在一旁。 大端嫡庶分明,姨娘算不得主子,顶多是有脸面的奴婢。庶出的小姐,出身上就差了一大截,家里厚道些的,父母设法寻个体面人家也就嫁过去了,不厚道的,送去给达官贵人做妾室的不在少数。 但凡脑筋清楚些的姑娘,哪有甘愿做小,当一辈子家族棋子的呢?是以这些庶小姐,幼时便要懂得看父亲脸色,讨主母欢心,伏低卖乖十几年,才有机会给自己寻个好出路,好比傅琬妍的四个姐妹。 庶出的少爷则有些不同,到底男尊女卑,少爷还是要金贵些,若是这家嫡母所出不成气候,他还有可能凭自身才干叫人另眼相待,借家族之力谋个锦绣前程也未可知。 但若正经少爷太过优秀,那他就注定一辈子被压得死死的,没有出头之日,就比如二公子傅行嘉,本来人也算不上愚笨,可至今也只是帮着傅家料理些田宅庶务。这就是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傅大人看桌上一对儿女,儿子实在是出类拔萃,女儿虽有些顽皮也是冰雪聪明,心里极是满意。又看到旁侧二子和几个丫头,到底随了姨娘的品性,气度上就弱了一程,成不了什么气候。 傅大人捋了捋胡子,对着傅琬妍说道:“你如今十六了,该收收心思了,不要整天在外疯疯跑跑的,半点小姐样子都没有,要多学学你三哥。” 傅琬妍心中不服,只嘟嘴道:“爹爹偏心,看三哥什么都是好的。”傅大人瞪了她一眼,“实在是幼时太纵着你,如今书也没读几本,琴棋女红没有一样能拿出手的,说你一句便要回一句。” 常夫人心疼女儿,忙接过话头,“今日妍儿生辰,不说那些了。老爷,这龙井竹荪汤不错,尝一尝吧?”说罢就亲自给傅大人盛了一碗,傅大人也很懂见好就收,果然不再提了。 傅琬妍自诩寿星最大,席间不断插科打诨,哄的一家人乐不可支,常夫人笑的不停用帕子拭着眼角,傅大人想装严肃也破了功。 傅行嘉看看父母,又看看一旁的三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如此瞧了半天连傅大人都看出来了,皱着眉头问道:“有事就说,看来看去的作甚。” 文姨娘站在傅大人身后暗暗发急,忙给傅行嘉使眼色,生怕这老实儿子又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惹得老爷不高兴。 傅行嘉犹豫了半晌,吞吞吐吐道:“回父亲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早上儿子去常府,看到了韩夫人……”这话一出,席间人果然都变了脸色,只有傅行简还是没事人一般。 傅府与常府一向往来频繁,常夫人尤其与娘家两个嫂子走得近,总归家长里短的,聊得大多是儿女的事。傅行嘉上午受傅大人吩咐,给岳丈府中送些祛暑纳凉的物件,好巧不巧就遇上了给事中夏桓大人的夫人从常府里出来,看到他时还很是愣了一愣。 说来这韩夫人与傅府之间很有点渊源。夏大人也出自清河名门,又与傅大人同年为官,自然走的比一般人近些。他有一嫡幺女名夏珵玥,继承了夏大人的才气和韩夫人的美貌,自然是全家的掌上明珠。 夏小姐千好万好,只一点不好,眼界太高,心思又太重。她是永宁二十八年生的,如今也有十八岁,却还没定下亲事,皆因夏大人夫妇考虑的人选都要先过她的眼,可惜她一个也看不上。 两年前,夏大人终于把主意打到了一举登科的傅三公子身上。常夫人倒觉得还好,傅大人却是始终没有松口,不过也默许了两家夫人安排夏小姐很巧妙的见上了傅行简一面。 这一见果真不得了,夏小姐芳心暗许,立下誓言此生非傅三公子不嫁。可惜傅行简不解风情,对这位小姐半分印象也没有,怎么可能答应娶她。 常夫人说服不了儿子,后来夏小姐又似乎为情所困,动不动写两首闺怨诗传出来,京城名声实在不太好听,常夫人怕损了儿子官誉,便下决心淡了下来。 韩夫人无法,只好又求到常府,她与常家二爷的夫人是手帕交,那夫人与常夫人也素来亲密,便想着找个中间人传传话,兴许还有希望。 傅家人自然都是知道其中内情的,傅行嘉一说,一桌人便都齐齐看向傅行简,就连傅大人似乎都想看看他怎么说。只见傅行简神情自若的举着筷子,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常夫人忍不住开了口:“当初就不该给夏家牵线,谁知道好好的小姐是个这么痴缠的性子,没的坏了我们家名声。不过慎初,也是因为你至今还未定下婚事,让夏家总觉得还有机会,你若是早些定下来,也能堵了他们的嘴。” 傅琬妍正准备帮着三哥回话,只听傅行简缓缓说道:“既然说到了这件事,我也不想再隐瞒了。父亲母亲不用为我着急,我已有意中人,倘若能得其青睐,我再将前因后果解释给父亲母亲听。另外,我对夏家小姐没有半分情意,实在不想误她一生,还请母亲能和几位舅母说清楚。”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邀约 这日,傅行简照常从翰林院下了值。 刚从仪门出来,只见前面有一人迎面走了来,那人穿鸦青色暗金莲纹直缀,腰上别着紫金鱼袋,却是镇国公二子裴钧衍。裴二公子年少得名,极擅辞赋,丹青更佳,如今也在翰林院当值,深受陛下信任,平日多在御书房行走,傅行简虽慕其文采,但在院中交际不多。 傅行简向来人作了个揖,“裴大人。”裴钧衍仪态极好,微微受了礼,温和笑道:“有段时间未见傅大人了,不知近来可好?”傅行简虽有些诧异,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一切都好,劳裴大人挂念。” 裴钧衍目光明澈,眼尾却有一道不符年龄的皱纹,“我一向敬佩傅大人才学,往日未有机缘得以亲近,今日天光尚早,不知傅大人可愿陪我小酌一番?” 傅行简这下实在有些困惑了,镇国公一门显贵,且近年行事愈发独善其身,怎的忽然今日裴二公子对他主动邀约?然而傅行简斟酌半晌,还是应了下来,“如此甚好,不知裴大人要去往何处?” 裴钧衍轻轻一笑,“集贤楼的雪醅为我所爱,不若去那里吧。” 于是二人各自乘了轿到了马行街北。集贤楼虽不如遇仙楼有名,但往来多为各地文人墨客,又尤以雪醅、花酿二酒闻名,也是京城一大雅致去处。此时过了酉时,集贤楼已是宾客盈门,裴傅二人刚走进来,就有一青衣小厮引着上了三楼雅间,傅行简心中愈发疑惑。 雅间不大,却布置的极为清幽闲适,用一展四折楠木雕花美人屏风做了隔断。 待小厮上好了酒菜,裴钧衍执起酒杯,向面前人笑道:“傅大人,两年前你殿试那篇策问,真乃刀刀见血,字字珠玉,陛下当时看过就与我说:‘逾明,你怕是有对手了’。其实我早有与你结交之意,只不过平日里在翰林院走动的少,平素与你不过匆匆打个照面。今日既有机缘在此,也是了了我一桩心思,来,我敬你一杯。” 傅行简忙说不敢,“我对裴大人也景仰已久,一直视大人言行为圭臬,这杯该我敬您。” 裴钧衍饮了酒,面色更和善了,“如此,今日你我二人算是真正相识了。我长你八九岁吧,便觍着脸称一声兄长,却不知你表字什么?”傅行简回道:“取了慎初,大人若不弃就如此唤我吧。”裴钧衍赞道:“君子慎初,圣人存戒,你这字取的极好。” 裴钧衍又与傅行简攀谈起诗词文章、赏心乐事,他极富洞见,态度又十分亲切自然,言谈中自有一股风流姿态,不由让人想起古人所说“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虽相谈甚欢,傅行简心中仍有戒备,他觉得裴钧衍仿佛在试探些什么,但对方不提,他也不好说什么。 待过了大半个时辰,傅行简见裴钧衍略有些敛了神色,斜倚在紫檀梅纹圈椅上,右手在桌面轻轻叩击,眉眼中有些郁郁之色。 傅行简斟酌半晌,还是开了口,“大人可是有心事?”裴钧衍目光看过来,似是顿了一下,“慎初,以你的品行样貌,为何到现在还没定下婚事?” 傅行简一时愣住了。他没想到裴钧衍想说的却是这个,心中迅速过了一遍裴府的各色人物,似乎自己并没有任何交集,方斟酌说道:“婚姻乃人生大事,我年纪尚轻,暂时无心考虑这些,家中父母虽也有担忧,到底还是尊重我的意愿。” 裴钧衍微微一笑,手指在杯上缓缓摸索,“这话是没错,不过我却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眼界太高,京中淑媛都难入你眼呢?” 傅行简不解其意,只好回答:“大人这话就折煞我了,建陵才俊何其多,我不敢有半分自视甚高之意。” 裴钧衍仍笑着,话头却一转,“你知道的,玉照堂是我母亲娘家的一位内侄所管,算起来也是我的表哥。几日前,我这位钟表哥来府里办事,偶然跟我说了个新闻,却与慎初你有关。” 傅行简心中咯噔一声,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愈发不明白是其中哪处存了差错,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玉照堂处处皆景,是个极雅致的去处,之前我也遇见过钟先生,是位极有能力的掌柜,待人也很周到。” 裴钧衍神色却有些莫测,“表哥与我说,那日你曾与一妙龄女子共游玉照堂,果真如此?” 傅行简心中生出几分不妙,忙摇摇头,“大概钟先生看岔了,我是带着家妹前去,那位小姐仅是家妹的一位朋友。” 裴钧衍直直盯着他,眼神再无半分柔和,“却不知道是哪家小姐?我听闻她娴雅貌美,心中很是向往,既然不是慎初你心中所念,可否与我引见一下?我自当感激不尽。” 这话一出,傅行简立刻变了脸色,他未曾料到如裴钧衍般君子,能说出这番露骨话语。什么引见,简直是荒谬! 傅行简一时失了理智,又难以判断这话的真假,原本为着嘉月的事,他处处犯难,又毫无把握。他胡乱想着,若真是裴钧衍瞧上了嘉月,凭出身地位,他必然是比不过的,可裴钧衍几年前就娶了正妻,以嘉月的性子,会愿意做小吗?不过裴钧衍才情出众,必是要比他懂女儿家心思的吧,嘉月到底年少…… 傅行简一时思绪纷乱,完全没有察觉到对面人此时正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只听裴钧衍轻笑一声,“想来你与那位小姐还是关系匪浅吧?否则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傅行简回过神来,心中斟酌再三,还是正色看向裴钧衍,“不错,裴大人,那位小姐正是我心仪之人。先前大人问起,因女子名誉为大,我不愿多说连累了她的名声。但我以为裴大人方才所说极为不妥,我万难从命,如果大人请我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位小姐,我就当今日不曾见过,告辞。” 傅行简说完便起了身,僵硬的抱了个拳,直直就朝门外走了去。 只听后面一声“且慢”,却是两个人的声音。傅行简大惊,转过身来看到裴钧衍已拦到他身侧,屏风后却又走出来了一位玄衣锦袍公子,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镇国公世子、殿前都指挥使裴钧晟。 到了这会,傅行简才忽然发觉了事情的不简单。裴钧衍尚是翰林院四品学士,裴钧晟已是实打实的二品武将,掌殿前班直,领宫中扈卫,可谓陛下心腹重臣。这样的两个人出现在一处,会是与他谈论什么儿女情长的吗? 裴钧晟继承了镇国公的样貌,眉目疏朗,却不怒自威,天生的上位者气度。此时他站在傅行简对面,并不开口,只把面前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良久,裴钧晟才开了口,“傅公子,今日相邀确实是有事要请公子协助,我方才不露面,只是担心公子心有戒备,不是有意欺瞒公子,请不要放在心上。公子还请再坐一会,其中缘故我与你细细说来。” 于是这边傅行简满腹疑惑的与两位裴府公子重新坐了下来。那边容县陈家宅子里,嘉月亦是心事重重。 几个月前,李家来提了亲,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李准愈发到陈家来的勤,他父亲李胜做些药草生意,在县城里有个小小的铺子,与陈通在的木工铺子倒是离得不远。于是他日日赶了车来,早接晚送的,又时常给陈家捎些小东西,虽不值多少钱,也是难得的心意。 陈通到底是个忠厚人,不好意思总占了别人好处,便也偶尔留李准在家吃个饭,虽见不着嘉月,李准倒是劲头越发足了。 几日前,嘉月打算去屋后摘些花草做几个香囊,因想着正午不会有人,天气又确实热了,便素着脸拎着小篮子出了门。嘉月动作很快,两刻钟不到便装满了一篮子紫苏叶和石菖蒲,正准备回去,忽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陈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嘉月暗叫不好,唯一想到的反应就是落荒而逃。李准不明所以,看着喜欢的姑娘一听他的声音就见了鬼似的,也是有些伤心失意,便快步追了上去,“陈妹妹,你就这么讨厌我吗?我就是刚帮我爹送完药,正好路过看到你了,你当真一句话也不愿和我说吗……”李准说着便拦到了嘉月面前。 嘉月避无可避,迎着李准痴傻的目光,匆匆说了一句“李二哥见谅,今日之事还请替我保密”,便一路小跑回了家。 待把篮子放到院子里,嘉月回到房间越想越觉得不妥,实在后悔自己一时兴起出了门。不过往后几日倒是风平浪静的,李准虽早晚依旧过来,但陈通留他吃饭便推说家中有事,嘉月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难免还有些惴惴不安。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钟情 嘉月做好那双茜色缎面绣海棠花软鞋时已是中午了。收好针线,嘉月把鞋子又仔细瞧了瞧,她前两次见傅琬妍穿的都是这种样式的绣鞋,如今天热了,做双走路轻便的,也不知道傅家小姐会不会喜欢。 目光飘向小案上,那里放着一条刚做好不久的霁青色绣兰花如意绦,嘉月瞧着那物件,不免又心头一热。 这一个月来,她着实给傅行简做了不少东西,可是没有一件她敢真的送出去。嘉月不免有些气馁,玉照堂一事后,傅行简又来过陈家两次,当她拒绝了他对兄长的帮助时,嘉月分明看出了傅行简眼中的失意。后来大概有些忙,他总来容县也着实不像话,便叫小厮竹西三两天送了信来。不过这几日没了动静,嘉月心中倒有些不习惯。 嘉月将傅行简的书信翻来覆去的看,到最后几乎都能背下。其实他也没说什么,不过谈些建陵逸闻,又说些家中杂事,仿佛他们认识多年一般。 嘉月好几次也想试着回上一封,但提起笔来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嘉月有时想着,为什么她会这么害怕告诉傅行简她的心意呢?哥哥的伤已痊愈,爹爹的铺子似乎生意也不错,这两月掌柜工钱给的大方,家里已还掉了一些债。一切似乎都在变好,只有嘉月还时常茫然不知所措。 嘉月摆摆脑袋,不愿再想这些。 这日中午方氏去街上给嘉朗送饭食,家中自然只留她一人。嘉月站起身来,到院中小井里提出一篮瓜果,天气炎热,嘉月没什么胃口,井水凉透了的果子当饭最好不过。正收拾着,忽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却是李准的声音,“婶子,我来送些东西。” 嘉月愣了半晌,还是去开了门。李准一看是嘉月,耳朵根都红了,又急急把门反关上,低着头半日不说话。 嘉月道:“李二哥有什么事?”李准嘟嘟囔囔,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只把手中一个小包袱递过去,嘉月接过来,只觉手中一阵凉意,原来里面装的是几碗冰雪冷元子。 嘉月惊讶的抬起头,李准愈发不好意思,只吞吞吐吐道:“新开了一家茶水铺子,我瞧还好,便拿来给你……给婶子尝尝。”嘉月心中低叹一声,还是对着李准展颜一笑,“二哥有心了”。就是这么一笑,李准的心思又飘忽了起来。 李准对嘉月样貌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那时他不懂什么叫好看,只觉得嘉月和别的姑娘不同,生的格外白皙秀气,仿佛画上的仙童一般,他只能远远望着,连靠近都觉得是玷污。 后来长大了,他始终不是个读书材料,跟着父亲东奔西走的做些小生意,嘉月也不怎么出门,他们自然见的少了。可是在他心里,对嘉月的感觉一直都是小时候那样,邻居妇人碎嘴说嘉月毁了脸有多么可怕,他气的把那家人的柴一把火烧了。他想嘉月即使样貌变了,也必是比别人干净百倍的,何况她有一双那么美的眼睛。 李准立了誓要娶嘉月,既是多年夙愿,也是怕她进了不厚道的人家,恐要受人欺负。他父母初时不同意,陈家自小娇养女儿,这巷子里熟识的都知道,如今这姑娘又不能见人,识得几个字又如何,李家可不需要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儿媳妇。 不过李胜夫妇终是别不过小儿子的恳求,长子李建也时常夸嘉朗读书优秀,为人忠义,于是二人便定了主意,买了礼物,又托了当初给李建说亲的孙媒婆,这便上了陈家说亲。 虽说李准受了陈家拒绝,倒也不气馁,娶妻嘛,这么大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的。他没什么别的本事,也不知道怎么讨嘉月欢心,只能腿脚勤快些,和嘉月家里人多打打照面,想着总归是有些好处的。他如今也有十九,爹娘总说老大不小了,可为着嘉月,他就是再等两年也无妨。 那日李准从铺子里回来,也是凑巧走到了陈家后门那条小道上。他远远看到一个纤弱的背影,穿着粉绿色长衫和月白褶裙,正半蹲着身子不知摘些什么。 日光太盛,李准觉得嗓子有点干涩,想了半天还是靠了过去。可他不知道嘉月为什么要跑掉,他懊恼的想:难不成我的声音很吓人?腿快过脑袋,他三两步就追了上去,拦在嘉月面前。 六年之后,李准再次看到嘉月的脸。他脑中轰隆一下,惊的目瞪口呆,李准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庞,只知道自己心如擂鼓,又似有千斤石坠。 往后的几日,李准神思不宁,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寝食难安的滋味,再也提不起勇气走进陈家。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嘉月总是避不出门了,也懂得了陈家父母每每看他时复杂的眼神,他能够肖想这样的美人吗? 好在他天生乐观,过了几日总算想通:爱慕一个人,未必就要娶她为妻,远远看着、护着,若她有难处就努力伸一把手,这样不也很好吗?如此想着他又松快了不少。 这日天大热,李准帮父亲送完药材,看到街上新开了家茶水铺子,干干净净的瞧着不错,他买了几碗冰饮,小心翼翼的用篮子装好,驾了车便一路往陈家来。待看到是嘉月开了门,他原本平静的心思又狂跳了起来。 嘉月把李准引到堂屋,请他坐下,拿出两碗冷元子放在桌上,又从厨房里拿了两把小勺,“李二哥也吃一碗吧,消消暑。”李准摸摸脑袋,顺从的坐了下来,只捏着勺子低头吃着碗里的小团子。 嘉月看着对面人,心里却有些怅然,“李二哥不会怪我欺瞒吧?”李准忙抬起眼,一脸惶惶然。 嘉月叹气道:“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多年前便有人传那些难听话,爹娘不想我总被人指指点点,索性少出门,躲开那些麻烦。我知道二哥是好人,既上次见了,日后也不想再遮遮掩掩的,只请二哥顾念我家的难处,不要说出去才好。” 李准忙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陈妹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和旁人说,若是说了,定叫我天打雷劈!” 嘉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哪里有这么严重,二哥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相信你的。” 二人于是又坐着说了会话,李准不是个会聊天的,嘉月只好努力找些松快话题。不知怎么的,嘉月看到李准局促不安、略带讨好的神情,心中却有些难过。其实他根本无需这样,嘉月始终视他如兄长一般,虽谈不上青梅竹马,也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 嘉月不免有些悲哀的想道:对女子而言,所谓品行、气度和学识,难道真的不如样貌重要吗?若是没有这张脸,傅公子还会多看她一眼吗? 如此想着,嘉月倒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李准连喊了她几声,嘉月才回过神来,“二哥,怎么了?”李准道:“你听外面有人在敲门。” 嘉月静了半晌,果然是有人在急急敲门,显然不是自家人。李准自顾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大中午的也不知道是谁,你在屋里待着别出来,我把人赶走。” 嘉月点点头,倚在门旁看着外面情形。只见李准在门后大声问道:“谁啊?大中午的。”外面人似乎静了一下,半晌又敲了起来,“陈姑娘是我,麻烦开个门。”嘉月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一个激灵,也顾不得李准诧异的神情,忙跑了过去。 傅行简一身玉色缂丝宽袖直缀,修晳清俊,面色却不大好,眼底隐有倦色。 傅行简蹙着眉头打量了李准一番,似乎对他出现在这里很是不解,而后看向嘉月,脸上虽仍旧挂着笑意,眼神中却藏着些读不懂的隐晦。傅行简柔声道:“打扰姑娘了,实在有些唐突,只是家中出了些状况,琬妍闹着要见你,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和我进建陵一趟?” 嘉月心中惊讶,瞧着傅行简的神色确实不同往常,不知是不是傅琬妍真的出了什么事,不过没和爹娘打招呼,她有点不放心就这么走掉。 一旁李准却开了口:“你是谁?好端端的跑到陈家来做什么?陈叔和婶子不在,你别想着随便把陈妹妹带走,总得说清楚是干什么。” 嘉月看李准直着脖子,分明有些羞怯,却作出一副强硬的姿态,又将她护在身后。嘉月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二哥不要担心,这是我一位朋友,姓傅,我爹娘也都知道。” 傅行简并不看李准,只对嘉月抱歉一笑,“的确是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却也说不清楚,只是料想姑娘能帮上忙,我才冒然前来,还请姑娘受累走一趟。” 既这么说了,嘉月也实在不好推脱,便转头对李准说道:“二哥,劳烦你等我娘回来后跟她说一声,我去去便回。”李准皱着眉,一副不放心的样子,“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傅行简轻咳一声,“不劳烦这位兄台了,我定将姑娘好好送回。”嘉月怕二人起了冲突,忙应了傅行简,又好生吩咐了李准几句,这就出了门。 马车仍是竹西驾着,旁边却立着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嘉月不由多看了两眼。竹西还未动作,那男子便摆了脚凳下来,手中微微颤动,嘉月侧过脸来看到那人浓密的眉和高挺的鼻,心中有些莫名的熟悉感,轻声说了句“多谢”,便上了车。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相见 马车停在了玉照堂前。 嘉月照旧戴上了幂篱,进了园子才发现今日这玉照堂格外清静,四周望了望,竟不见往来宾客和伙计。嘉月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跟着傅行简在园子里绕了许久,身后跟着那斗笠男子,目光似乎一直在自己身上停留。 待走到一处院落外,傅行简终于停下了脚步,嘉月抬头看那匾上题着“念仪”二字,略带斑驳,与旁处有些不同。这院子似乎隐在玉照堂最偏僻处,院内种着大片芍药和蔷薇花,此时开的极好。 傅行简带着笑,神色却有些郁郁,“让姑娘受累了,就是这里了。” 嘉月忙说好,进了堂屋果然看到傅琬妍已在等着了。她欲上前行个福礼,傅琬妍一把将她按住,面色忽青忽白,极为尴尬的样子。嘉月不解,倒也没多问,转头看向屋内,才发现这里的陈设有些老旧,并不似上回在遏云间看的那般奢华。 嘉月看这兄妹二人面色不好,忍不住开口道:“傅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今日叫我来是做什么呢?”傅琬妍干巴巴的笑道:“那个,倒也没什么,就是大半个月没见你,有些想与你说说话,你不会生气吧?” 嘉月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生气?只是我瞧着傅公子方才来家里时很是焦急,生怕是小姐你出了什么事,如今见你都好,也能放下心来了。” 傅琬妍面色颇不自然,舔着舔嘴唇,“怪我怪我,是我吵着要见你的,你别怪三哥。”傅琬妍又忙着张罗了茶水点心,不多会竟是那斗笠男子送了进来。 看嘉月盯着那男子的身影,傅行简似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姑娘,最近家中可还好?嘉朗兄如何?”嘉月回过神,答道:“劳公子记挂,一切都好,只是上次的事,我心里还是十分过意不去,哥哥有他的顾虑,还请公子不要责怪。” 傅行简淡然一笑,“姑娘多虑了,人各有志,嘉朗兄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我尊重他的选择。” 傅琬妍那边却又开了口,“妹妹,我记得那日你曾说我们是同年所生,你是八月的生辰?”嘉月眨了眨眼,忙接道:“前些日子是小姐的生辰,我记得,我原本做了些东西,可惜今天来得匆忙,竟是忘了带过来,小姐别介意。” 傅琬妍愈发不自在,只说道:“我家里也不怎么给我过,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似乎想了半晌,又开了口:“妹妹,若我问你家中的事,你会不会不高兴?” 嘉月心中沉了一沉,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纰漏,她思索着若他们问起来,究竟该怎么回答才好。可傅琬妍却不给她思索太久的机会,“第一次我在茶楼见到你,就觉得你格外不同,当时只是存了好玩的心思,却不知道后面还有这许多机缘。后来见了你的真颜,我当时是真的吃惊,建陵的世家小姐们我见得不少,有这般容貌的,却没有几个。” 傅琬妍右手轻轻覆在嘉月胳膊上,轻声道:“我知道这么问很是失礼,但我与三哥都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你的,如你有什么难处,真的可以与我们说说。如今我只问一句:妹妹,陈家夫妇果真是你的父母吗?” 嘉月愣住了,不料傅琬妍问的如此直接。多年心事被人戳穿,她忽觉心中一滞,实在难堪至极,只得勉强笑道,“我不懂小姐的意思,莫非因我样貌与爹娘有所不同,小姐就疑心我的身世吗?” 傅行简攒着眉,面上是掩不住的忧戚之色,“姑娘,我们几人相识虽不久,但都已视彼此为朋友,琬妍所问,我心中何尝没有过疑问。姑娘也许怪我们强人所难,但若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姑娘难道不想弄清楚自己的出身吗?” 嘉月惨然一笑,摇头道:“并没有什么隐情,我就是陈家人,仅此而已。公子和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的家事却不想与旁人牵扯上。我出身低微,也许真的不配与你二人相识,是我高攀了。”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就在那时,傅琬妍却不小心翻手打了茶水,正巧溅在嘉月衣襟处,她不过穿了一件轻薄小衫,浸了水便容易显了身形。嘉月忙掏了帕子擦拭,傅琬妍却一把将她牵进内室。 小榻前,傅琬妍懊恼似的低垂着头,再不看嘉月的脸,只扯了扯她的袖子,“妹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这里没人,你把衣服换了吧。” 嘉月叹口气,心中虽烦闷也不好说出来,只勉强说道:“无妨,我换件就是。”傅琬妍不知从哪处找来了一件碧霞色的云纹锦衣,递给嘉月后便背过了身去,守在门前。嘉月没多想,一粒粒解开了外衫的扣子,只着一件粉白色绣梅花小衣。 她肤色极白,真正的冰肌玉骨,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宛如一朵娇藏的玉兰花,动作间,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在左胸前时隐时现。 嘉月穿好了衣,正想开口唤傅琬妍,却发觉屋子一侧屏风处似有动静。那是一展折枝杏花琉璃屏风,因着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嘉月进来时便没多注意此处,此时屏风后面却传来了女子的低泣声。 嘉月悚然,慌忙看向一旁的傅琬妍,见她面上神情也是一片惶惶然,显然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嘉月仿佛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陷阱,冥冥之中,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屏风后缓缓走出了两个中年女子,走在前面的贵妇身着月柳色织锦妆花褙子,十字髻上一只羊脂白玉嵌珠翠步摇晃晃荡荡。 那夫人生的极美,不大看得出年岁,只见她肤如凝脂,眉似远山,一双剪水杏眼此时却含着泪。她紧咬牙关,脖颈间青筋毕露,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另一个穿浅紫掐丝云锦褙子的中年女子,也是满眼含泪,却在一旁紧紧搀扶着那夫人,口中不知默念些什么,眼神却不断在那夫人和嘉月之间逡巡。 嘉月直直看向面前这人,只觉得她的样貌格外熟悉。嘉月心口咚咚直跳,想着: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她……可是脑子想的生疼,嘉月才恍然间明白,十五年来她没有出过容县,所到之处不过家中那一带,怎么可能会真的遇见过这人? 嘉月又一点一点的把那女子的五官打量,越看越觉得心揉成了一团,这眉眼,这神情,与她竟有七八分相似! 嘉月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她觉得脑中轰然一声,那些破碎的画面全部涌了上来……火,建陵城中漫天的大火,残垣断壁,街号巷哭……嘉月无意识的捂住胸口,只觉呼吸停滞一般,她心中剧痛,眼底竟有热泪滑落。 那夫人急急向前两步,似乎想要触碰到嘉月,又像被烫伤般迅速抽回。嘉月胡乱擦了眼泪,脸上一片木然,她不知想了些什么,重重喘了两口气,僵硬的扭过身子不再看面前那人,快步向前门走去。 那夫人仿佛晴天霹雳般,挣开了旁人便向嘉月扑了上来,椎心泣血的嘶吼道:“妙儿!我的妙儿!” 傅行简听见里间的声响,面色有些苍白,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有些事情将永远的改变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嘉月,不,应该是叫裴妙仪了。 多奇怪,一次再偶然不过的相遇,竟能引出这么肝肠寸断的世家秘辛,有多少人的命运从他和琬妍见到那人的第一刻起就被改变。 他应该是要高兴的,阴差阳错间替她寻回了生身父母,她贵不可言,再也无需他来担心怜惜。可是不知怎么的,傅行简感到一种命运的浪掷,他觉得很多事情恐怕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再睁开眼时,面前又多了几人。早前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男子摘下了斗笠,正是裴家二公子裴钧衍,此时眼中含泪,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内室那扇门。在他旁边的,则是大公子裴钧晟和三公子裴钧澄,二人亦是哀戚之色溢于言表。 半晌,那扇门终于打了开,嘉月木木的走了出来。待看清眼前几张同样熟稔的面孔时,她眉间一跳,并不说话,只对着傅行简瞧了一会。 这房间站了许多人,却安静的可怕,所有人都盯着嘉月的神情动作,仿佛只要她一动,他们就能想出千种万种办法让她留下。 嘉月抬起头来,不知对着什么惨然一笑,而后决然的快步离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心病 暴雨。 天色一片灰蒙,豆大的雨点砸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小院中的紫叶李被打的折了枝条,原本娇艳的花朵也失了颜色,一副萎靡样貌。 嘉月拿着抹布在房内的小桌前细细擦拭,不过是个四尺来长的小案,嘉月却屈着身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待那小案实在已是光洁锃亮,嘉月又转过身开始擦两把椅子。方氏半靠在门旁,望着那忙了半日也不肯歇下的身影,眼睛里忽然就热热的,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嘉月看方氏在门口踌躇不定的样子,笑道:“这两日雨真大,灰尘落得多,娘去歇着吧,不用管我。”方氏吞吞吐吐道:“月儿,不,不是……那个,晚饭好了,快去吃吧。”嘉月应了一声,洗了把手便去了堂屋。 陈通和嘉朗站在桌边默默无言,看着嘉月来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嘉月看到父亲哥哥的动作,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桌上摆了五六样菜,平常是过年时节才有的,嘉月装作不知,忙把一家人按到座位上,又拣了菜到各人碗中,自己便低头吃了起来。 这饭吃的闷闷不乐,一家人各怀心思,谁都不敢先开口。嘉朗摆弄着碗中的菜,没有半分胃口,他抬眼看到嘉月故作轻松的表情,心中颇不是滋味。 半晌,嘉朗放下了碗筷,深吸一口气,方开口道:“月儿,不管怎样,我做了你十几年的哥哥,就一辈子认定了你是我妹妹,亲人之间原本没什么话不能说。可这几天爹娘愁的觉都不能睡,娘日日躲在房里哭,一想到你要离开这个家,他们……这些话爹娘不会说,我只能代他们说了。” 嘉月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哥哥说什么呢,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离开家。”却见方氏已在一旁却偷偷抹起了眼睛,陈通低垂着头,脸上皱成了一团。 嘉朗长叹一声:“月儿,遇上事情我们是躲不开的,这也是你教过我的。你是公侯家的女儿,是建陵城的世家小姐,你不能逃避自己的出身。至于爹娘和我,我们虽千般万般舍不得,但是你有亲生父母,有好的前程,我们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嘉月看到嘉朗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极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看看兄长,又看看爹娘,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哽咽道:“什么裴府,什么镇国公,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十五年是爹娘养我、哥哥陪我,我就是陈家的女儿,难道现在你们不要我了吗?” 方氏呜咽一声,把嘉月紧紧搂进怀里,“月儿,我的好女儿,是爹娘没有福气……”陈通不发一言,用衣角悄悄拭着眼睛。 嘉朗看到家中哭作一团,一颗心仿佛被火炙过一般,哑着嗓子说道:“我们怎么会不认你?可是月儿,你不能意气用事,要好好想想。前日国公大人一家过来,你躲着不肯见,他们虽未细说当年情形,可你当时确是被歹人掠了去,绝不是被家里抛弃的。” “他们苦寻你多年,如今找到了,无论如何都要让你认祖归宗,月儿,我们是你的家人,他们更是,你一时接受不了这些,可也不能心生怨怼,钻了牛角尖。” 嘉月哭的双眼通红,“我如何不怨?我在陈家好好的呆了十几年,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我的生身父母。从前我不是没有想过,可爹娘待我这般好,就是亲女儿也不过如此,我还想什么呢?现在他们说来就来,半点没顾虑我的难处,若不认亲就是不孝,可叫我即刻便舍了养我十几年的父母,我心里怎么能好受?” 嘉朗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却不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心中不好受,国公夫妇只会比你难受百倍。我受伤时,你曾对我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现在我也要这么对你说,爹娘对你的关爱永远不会少,可是他们也知道怎样才是真正为你好。” 方氏抽噎的话都说不完整,“月儿,你哥哥说得对,人该是哪儿来的就该回哪儿去,从前我和你爹爹生怕耽误了你,如今你回到国公府中,那是你真正的家,我们也再也不用愁了。” 嘉月睁大眼睛,那泪水却控制不住的落下来,“回家?可那里真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我失散了十三年,与他们早是两个世间的人。为着血缘关系,他们寻我回去,可我如今的样子,根本不容于那种门第,去了也是讨人嫌罢了!” 一家人听了这话都是默默,嘉朗本想说些什么,看着嘉月那伤心模样,劝慰的话再讲不出口。屋外暴雨如注,屋内的人更是悒悒不乐。 镇国公府,明安堂。 镇国公裴廷睦坐在上首,神情凝重。他的五官很深,双眼微陷,眉浓而长,即便半靠在椅上,亦能从那仪态中看出优越的出身。他如今五十有一,尚属壮年,但鬓角已半白,额间和眼角的数道皱纹显示出生活的磋磨。 裴大人看向坐在一旁轻轻拭泪的妻子钟氏。她是个很美的女子,三十年前以美貌才学名动京城。他们虽门当户对,但他能娶到她,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嫁给他三十年,养育了四子一女,却落得如今缠绵病榻,郁郁寡欢,裴大人心中亦是无尽的懊悔和歉疚。 堂下站着四个身形如松的青年,正是裴家四子。长子裴钧晟开口道:“母亲不要太过伤心,妹妹离家时年纪太小,对父母未有多少记忆,如今事出突然,她心里一时过不去。我们已经找了妹妹这么多年,如今人就在眼前了,万万不能逼迫,让她起了反感,母亲心放宽些,我们再等等也无妨。” 钟夫人声音轻飘飘的,像在风中打颤一般,“这么些年,我日日吃斋礼佛,请求老天爷送回我的女儿。那日我见了她,就那么一眼,我就知道她是妙儿,是我的宝贝女儿。她也定是认出了我,可她的眼神那么冰冷,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她一定是在怨恨我……” 裴大人站到妻子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原来,自那日钟掌柜在玉照堂无意瞥见了嘉月样貌后,他当时只是觉得这小姐好生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事后细细回想,钟掌柜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如坐针毡,半分不敢耽误,连夜就上了裴府,向裴大人和世子回禀了此事。 世上相似之人并不罕见,裴大人早年受了几次打击,这次并不敢多抱希望,但还是安排了心腹去傅家打探,得了结果后又派人去了容县秘查。这一调查果然查出了不少端倪,那姑娘年龄、样貌都是符合,出身却有些不清不楚。 陈家永宁三十四年从陵县搬到容县,奇怪的是,在陵县竟无人知道陈家有个女儿。只知道陈家搬走时,带着五岁的儿子,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只说是亲戚家养不活送来的。如今在容县,街坊邻居见过陈家女儿的并不少,夸她幼时如何标致,如今年纪大了,倒是没怎么再见过了。 陵县距京城不过四五百里路,裴钟两家当年派了数百侍卫,又调动了上千禁军精锐,沿着二十四路、四百余府细细搜寻,全国上下通通翻了个遍,何况一个小小县城。可事实却由不得裴家人掉以轻心,裴大人召集一家说明了情况,一面安排了数名暗卫守在陈家附近,一面吩咐了两个儿子与傅行简见上一面。 钟夫人得了希望,多年的心病好了一半,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她看着丈夫儿子整日在书房里商议,十来日了还没有什么动静,心里不由发急。 为着慎重起见,裴大人和几位公子自然是要查的精细些,既已和傅行简开诚布公,这事自然就瞒不住傅家,于是又派人去傅家通了气,计划着找傅家兄妹安排个妥当方式见上那姑娘一面。 可钟夫人一想到女儿可能就在一百多里外,她却看不见摸不着,不由心急如焚,半刻都等不下去,强撑着身子就上了傅府。裴家人得了消息,这才有了上次玉照堂一见。 那日晚上,陈家门口来了两辆马车,正是裴大人和世子裴钧晟、二子裴钧衍和三子裴钧澄,又来了几十名便装打扮的侍卫,把陈家围的严严实实。 陈通和方氏初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又是那徐家小霸王派人来寻仇的,待看清几位裴家公子的样貌,夫妇俩顿时白了脸,心中明白了三分。又看面前几人气势不凡,非富即贵,犹豫着就要跪下,裴三公子忙上前抬起二人胳膊,不敢受他们的礼。 裴大人环视陈家一圈,见这屋子空空荡荡,简陋不堪,心中实在酸楚难耐,又见嘉月自他们一进门便避进西阁,不愿相见,一时也是悲不自胜。 半晌,裴钧晟见父亲平缓了些情绪,才开了口,与陈家三口说明了事情原委。陈通和方氏只是呆呆站着,半躬着身子,面部轻轻发颤,好像没听明白一样。 嘉朗煞白着脸,心中却是信了七八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微微发颤,“你们如何确定嘉月就是裴家小姐?” 裴大人望着这年轻人,低低说道:“若你见过我夫人,便不会有这疑问了。若你还不信的话,妙儿心口有一颗朱砂痣,我的夫人绝不会认错。”这话一出,方氏脸色一阵青白,那痣生的隐秘,若不是贴身接触过的人,万万不能知道的。 裴大人继续说道:“不知妙儿幼时的衣裳可还留着?可否拿来一看?”方氏瞧了陈通一眼,诺诺说了声还在,便进了内室,不多会便抱了个小包袱出来,颤颤悠悠的捧给了裴钧晟。 裴钧晟递到父亲面前,只见裴大人轻轻解开了包袱,里面躺着几件洗的发白的孩童衣衫,那料子已经旧的看不出颜色,却清晰可见衣领一圈金丝如意纹花样。裴大人双手微颤,细细看向那衣内,果然有一处绣着某种莲花图样。 裴大人闭了闭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回忆,再睁开时,他沉沉说道:“妙儿当年被掳走时,穿的就是这样一套衣裳,这料子当时是暹罗国进贡,除了皇宫,只有镇国公府才有。小衣里面是我裴氏一族的标记,正是我夫人当年亲手所绣,绝不会有错。嘉月,就是我的女儿,裴妙仪。” 裴大人看向陈氏夫妇,忽然就弯腰做了个极大的揖礼,几位公子跟着向二人行礼,陈通和方氏吓得面如土色,一时竟僵在原地。 只听裴大人说道,“你们夫妻替我养育女儿十三载,便是我裴家的大恩人。可是如今,我要你们一句实话,十三年前,你们是从哪里抱来了我的女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旧闻 傅府这几日气氛有些不太寻常,但凡灵光点的下人都看了出来,自是更加小心做事,连走路都比往常轻了不少。 书房内,傅琬妍跪在地上,傅大人冷着脸训斥,常夫人手中攥着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傅行简则呆坐在一旁的圈椅上,面上一片颓然之色,丝毫没注意耳旁的声响,他的思绪不知怎么又飘回了十几日前。 裴钧晟坐在他的对面,开了口:“傅公子对国公府了解多少?”傅行简对这个问题很意外,只得略略答道:“很惭愧,我对国公府知之甚少,只知裴氏一族世代显赫,如今国公四子出类拔卒,均居高位,仅此而已。” 一旁的裴钧衍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高位么?烈火烹油罢了。”裴钧晟乜了他一眼,直直看着傅行简,一字一句的问道:“世人皆知我裴家这代有四位公子,那么傅公子,你可知道我裴家还有一位小姐?” 傅行简大吃一惊。他是从小被家族悉心培养的名门子弟,对于建陵的世家秘辛,自然比一般人更了解一些。镇国公裴廷睦只有正妻,没有妾室,裴家四位公子皆是国公夫人所出,事实上,在产下四子裴钧逸几年后,钟夫人还曾生育过一位小姐。 作为裴家这代唯一的女儿,这位小姐自然一出生就受尽家族宠爱,是裴钟二府的掌上明珠,又因着身份高贵,先皇特赐其为郡主,封号“祐宁”。 傅行简那时已略能记事,对这位郡主印象颇深。他记得那时,他母亲生辰时得了一串红珊瑚手钏,据说是扶桑国进奉的,常夫人爱不释手。后来没过多久,他偶然听大人说起,国公府的郡主小姐,不过尚在襁褓的幼儿,衣料就已如何华贵,小鞋上都镶着珊瑚珠玉。他母亲感叹道:“镇国公一脉,真真钟鸣鼎食之家,这位小郡主好深厚的福泽。” 五岁那年,傅行简记得很清楚,刚过了秋分,建陵的傍晚已经有些凉意了。那日他和母亲、大哥照旧等父亲从枢密院下值回来用晚膳,却到亥时也没等着。母亲着急,想着差了府中小厮去问话,却被一队禁军拦在了自家院门口,原是京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戒严了。 母亲一头雾水,在府里急的团团转,大哥却带着他在偏门处悄悄看着外面的情形。街上灯火通明,却不见百姓来往,数队禁军披甲执剑,神情肃穆,一遍遍的来回巡视。 他顺着大哥指的东北方向望去,那里红光冲天,黑烟盘旋,正是起了大火。大哥告诉他,那里是拱辰街,住着恭亲王、镇国公等一众豪贵。皇宫近地起火是何等大事,难怪他们的父亲回不了家。 直到第二日傍晚,傅行简才看到一脸倦色的父亲,母亲追问究竟出了何事,父亲神色凝重,半晌不语,只把大哥和他支了下去,究竟如何他到底也不得而知了。他后来也曾好奇问过母亲,只是一向疼爱他的母亲却在这事上半分不与他说。 大概两年多后,傅行简开始在崔先生的学堂里念书,一日却听说镇国公家的小姐得了重病,几日前去世了。傅行简想起那年小郡主鞋上的红珊瑚,一时觉得世事无常的很。 这事后来却在建陵世家中传的纷纷扰扰,因有人说镇国公府下葬的根本就是一口空棺,又有传言府中的下人已一两年没见过郡主了。总之这桩奇闻虽最终被先皇压了下去,但镇国公府不知怎么的还是元气大伤,镇国公请辞了右相和枢密使的职务,只留下太子太师的虚职,国公夫人更是自此一病不起。 这是裴家最大的隐秘,如今被裴钧晟直接道出,傅行简愕然的同时,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裴钧晟目不转睛的盯着傅行简,眼里投出某种奇异的光芒,“其实当年,我的小妹并没有病逝”,看着对面人惊诧的神情,裴钧晟忽然冷了脸色,继续说道;“永宁三十三年秋天,我的小妹妹过完两岁生辰没多久,回鹘奸细潜入建陵,里应外合,夜闯国公府杀死四十余侍卫下人,纵火夺走了我妹妹。至此十三年,我裴氏一门上天入地,也未寻回小妹。” 傅行简心头巨震,他瞪大双眼,不可思议的看向裴钧晟,根本不敢去想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裴钧晟语气愈发冰冷:“苦寻多年,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是几次找到的,都是被有心之人冒名顶替的,我母亲痛不欲生,药石无功。傅公子,那日在你身旁的姑娘,据钟掌柜所说,与小妹年龄相仿,与我母亲更有七八分相似,我却要问问你,她究竟是谁?” “简儿,简儿!”傅行简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父亲母亲正忧心忡忡的望着自己,傅琬妍也收起了素日的嬉闹神色,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咬着唇看着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又十分犹豫。他略略缓了缓,才开了口:“父亲何事?” 傅大人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几步,转回身来看向傅行简,“那日你回来,我便说于公于私,都该把那位小姐带过来,先让两位公子见上一见。国公大人也是这么个意思,兹事体大,总得慎重些才好。没想到国公夫人思女情切,又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几日前就寻到府里,你们不得不改变计划,提早安排小姐与裴家人相见,果不其然,真的就是当年的祐宁郡主啊……” 看傅行简低头不语,傅大人长叹一声,“你的心思我和你母亲从前不知道,现在还能不明白吗?可若是放在从前,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只是如今她已是镇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更是先帝亲封的从一品郡主!慎初,她的婚事已不是你能痴想的了,为父劝你还是早些了断才好。” 常夫人看儿子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心疼道:“老爷这话我不爱听,不管怎么说,是简儿与妍儿帮裴家寻回了亲生女儿,这就是天大的恩情。郡主身份是尊贵,可是我们简儿也不差,何况他们彼此熟识已久,照我看,郡主想必也是有意的,难道裴府真的要做这棒打鸳鸯之事?” 傅琬妍忍不住插嘴道:“先前我与母亲提过,三哥喜欢上一个女子,只是家中差些,母亲当时怎么说,‘若是真喜欢,放在身边做个姨娘也就罢了’。如今人还是那个人,不过身份变了一变,母亲就说什么棒打鸳鸯的话,原来在母亲眼中,千好万好不如一个郡主身份。” 常夫人正要开口,傅大人一巴掌重重拍到桌上,怒声道:“放肆!跟你母亲这么说话!你做的那些事我还没跟你好好算账,国公府是什么人家,你让人家的大小姐给你当使唤丫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你以为裴家人会怎么看你?不知好歹的东西!明日就把你送到裴家,给我好好赔礼去!” 傅琬妍平常随意惯了,还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疾言厉色,她当即吓得眼泪汪汪,伏在地上不敢再抬头,嘴上却还抽抽噎噎道:“我从未将陈……郡主当丫头使,我真心实意的把她当朋友的,父亲不要冤枉我。” 常夫人忙过去护着女儿,生怕她真被拉过去负荆请罪。傅大人捂着脑袋,对着夫人一脸痛心疾首道:“就是你太骄纵着她了,无法无天的,闯下什么祸自己都不知道。” 傅大人看向一旁的儿子,终是放缓了语气,“这事是裴家隐秘,我们还要有个交待。慎初,你不能乱了心神,该处理的都要处理,府里见过郡主的下人,通通要妥善安置,特别是琬妍那几个丫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定要想办法补上。日后裴家公开了郡主身份,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了我们傅家的闲话。” 傅行简低声道:“父亲,我明白,一定不会出差错。” 待回到积微堂,傅行简才发现傅琬妍一直跟在身后。他有些木然的问道:“跟着我做什么?”傅琬妍舔了舔唇,“三哥,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心里乱的很,好几日了,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事,好端端的陈妹妹,怎么忽然就变成郡主了?我如今连怎么唤她都不知道了。” 傅行简轻轻一笑,“老实说,这半月来,我都时常觉得自己在做梦。” 傅琬妍忙拽着他的袖子,急急问道:“三哥,那你日后要如何?她成了郡主,你们寻常再见不到了。”傅行简似是反应满了半拍,看着一脸忧色的妹妹,摸摸她的脑袋,“不如何,大概缘尽于此了吧。只是相识一场,却对她说了谎话,想她心中对我们是有些怨言的吧。” 傅琬妍皱着眉头,“我想起那日她离开时的神情,冷冰冰的,现在心里还有些后悔。可是这事我们也有苦衷,国公夫人来的突然,我们只好急着撒个谎把她哄来。可是三哥,你说她为什么不高兴呢?若是换了旁人,简直要乐疯了。母亲说昨日国公大人带着三位公子去了陈家,陈……她避着不肯见,夫人极是伤心,回来又请了母亲去说话。哎,如今母亲倒是喜忧参半了。” 傅行简看向窗外,缓缓道:“若是你在庶民之家生活了十来年,家中困顿,兄长又被歹人陷害,只觉命如草芥。忽然有一天,一群公侯贵族来到你面前,说你其实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要你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妍儿,你会不会害怕?” 傅琬妍愣了愣,半晌才回道:“我自然是害怕的。” 傅琬妍放低了声音,环视周围一圈,“三哥,你知不知道当初为什么回鹘歹人要抢走郡主?”傅行简缓缓道:“你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父亲已经不高兴了。” 傅琬妍磨了半日,傅行简才开了口,“这事我也不甚了解,那时我还太小,只知道镇国公当年领军平了回鹘三大部落,收回了大端失地,又亲手取了回鹘王首级,大概就是如此结了世仇。国公宠爱幺女之事城中人人皆知,想必回鹘奸细也有所听闻,何况国公府守卫森严,几位公子均有武功在身,才对郡主下了手。” 傅琬妍呆呆的,半晌叹了口气,“郡主她……好好的一个小姐吃了这么多年苦,真是……造化弄人。” 傅行简苦笑一声,“从前我不信命的,只知道事在人为,如今却发觉造化反复,实非人力所能及。”两人一时都是默默无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抉择 嘉月坐在床头,看着房间一端摆了四只宝相花纹银丝楠木箱子,微微皱起了眉。 偏头看向她的那张小案,上面又摆了一面紫檀镂空雕花梳妆镜,一只镶宝象牙梳,旁边则是一只精美的檀木描金妆匣。这些珍宝放在这种陋室,怎么看怎么有种滑稽的感觉。 格格不入,嘉月心里这么想着。 正发着愣,便有两个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前面那个约十六七岁,鹅蛋脸,瑞凤眼,虽谈不上漂亮,但给人感觉极为亲切舒服。后面那个年纪小些,小圆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倒是十分可爱。 新雨见嘉月刚起床仍有些愣愣的,忙捧了温热的巾子给嘉月擦脸,一旁的秋岚也端着茶水,笔直的站在床头。 嘉月缓过神来,看面前两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姑娘,一时有些不自在,半晌才说道:“难为你们了,穿这样的衣裳,想必你们也不习惯。今日天气倒不太热,你们早些上路回去吧。” 新雨闻言,立刻就在床前跪了下来,“大小姐这是折煞奴婢了,能伺候大小姐是我们这些下人的福分。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派了奴婢和秋岚来伺候,奴婢们粗笨不堪,若是惹了小姐不高兴,小姐骂也好罚也好,千万不要赶走我们。否则辜负了老爷夫人的吩咐,奴婢们真是再没脸回府里了!” 秋岚也跟着跪了下来,“大小姐,您可千万别赶我们走,打几日前第一眼见到小姐,奴婢就和新雨姐姐说,小姐像是画上的人似的,好看的不得了!奴婢心里是又敬佩又喜欢。原本在府里,奴婢还算个机灵的,哪知道在小姐身边,就变成这么个笨嘴拙舌的样子,讨了小姐的嫌,都是奴婢的不是。” 嘉月看着秋岚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没有姊妹,看这秋岚比她小些,又十分机灵可爱,其实心里倒有几分亲切,也不忍心对她说重话。 原来,自裴家认定了女儿,几位公子日日来探望,送了不知多少物件,又是衣裳首饰,又是起居用品,堆了陈家整整一屋子。大概是怕嘉月心里抵触,国公夫妇倒是没有亲自过来。可嘉月仍心有顾虑,只叫放在一边,照旧用自己的东西。 几日前,二公子又带了两个丫鬟过来,说是贴身伺候小姐的,又有一个婆子专门来烧饭。嘉月在陈家虽娇惯,可生活上一向是自己来的,她当然不愿意让两个陌生姑娘来伺候。 大概是裴家早做了交待,两个姑娘来时便穿着乡下女子的衣衫,西阁边上一间耳房临时给她们充了住处。二人性子都好,一个沉静一个活泼,在陈家抢着干活,方氏抢不过她们,只好任她们到处扫扫洗洗。 嘉月心里知道,裴家给她选的,想必是极可靠的,原先在府中也应是颇有脸面的,如今来陈家做着这些粗使伙计,她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这十来日,嘉月想了很多。初时她惶恐逃避,不愿面对自己的身世,后来所有事实摊在面前,她不得不接受,可总觉得国公府不是她的家。 如今心情平复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必是要认祖归宗的,如今能在陈家多呆一天,她便觉得是多捡了一天——谁知道回府后她将面对的是什么呢? 想想多可怕,十三年前,她不过两岁,深夜被仇家掳走,又被随意掷于河中,头部受了伤,原本是必死无疑的。 可也不知为什么,大概真是菩萨保佑,多雨时节,她顺着河水飘了两日,就飘到了陵县外的桃河边上,只剩下一口气。正巧就被路过的陈通看到,当下替她包了伤口,小心翼翼的抱回了家。 “那时我和你爹正想要个女儿,你就出现了,你又生的那么好,你爹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的不得了,我们便觉得这是老天爷安排的”,方氏后来与她这么说道。 过了大半年,方氏父亲得了急病去世,她母亲被兄长撺掇着要讨回她的嫁妆,一家人闹得很僵。陈通当时得同乡指引,得知一个熟人在容县做木工活计,那里离京城近,到底富庶些,陈通当下便做了决定,携家迁到了容县,这后来的事嘉月便都知道了。 “爹娘当初把我抱来时,没怀疑过我的身世吗?”嘉月这么问着,方氏回道:“哪能不怀疑呢,你当时穿的小衣小裤都精细的不得了,我和你爹虽然不认识,但知道你定是生于富贵之家,但当时以为你……或者是未出阁的小姐所生,要不然好端端的怎么把孩子丢了呢?” “那时也有好几次在家附近见到一群群黑衣打扮的人,样子都陌生的很,又带着兵器,面相不善。我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到自然就躲得远远的,现在想来,正是这么错过了裴家侍卫,哎……” 来到容县后,陈通也曾几次去建陵打探消息,但始终打听不出来有哪家富贵人家丢了孩子。方氏把嘉月幼时那套小衣拿给做绣娘的高氏看,对方只知道是极好的料子,却没在市面上见到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妇俩便按下心思,只当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生怕哪日就来了人把嘉月寻了回去,因而更是加倍的疼爱这个女儿。 大概这就是阴差阳错吧,嘉月因陈家庇护侥幸活了下来,却也错过了裴家的搜寻。 嘉月叹了口气,不愿再想这些往事。她起了床,照旧先去厨房里看下,却看到方氏站在灶旁,一副不知如何下手的样子,原是那裴府送来的婆子此时正在烧火做饭。嘉月听两个姑娘喊她吴大娘,说在府里一向是给夫人备饭的。 嘉月心中无奈。她知道这些日子,陈家人过得十分不自在,裴府的少爷们天天往这里跑,现在又来了下人专门伺候起居,这陈家仿佛像是第二个裴家一般。如此这般,陈通日日起的极早,天不亮便出了门,晚饭也是在铺子里随便解决了。嘉朗更是为着避嫌,这两日搬到了铺子里去住。 嘉月看了半晌,拉着方氏便进了堂屋坐下,她知道这些人都是领了差使过来,劝不住。刚想和方氏说话,新雨和秋岚又站到了她旁边,嘉月叹口气,“你们先出去一下可好?”二人便诺诺退下了。 嘉月看向方氏,她们虽然一向感情很好,但如今到底有些不同了,方氏再不会开口唤她“月儿”,若有丫头婆子在场,更是态度谦卑,甚至不愿与她一同入座,生怕被人背后说了闲话。 嘉月心中难过,不知这身份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竟能一夕间颠覆她十三年的生活。她低低说道:“给家里添麻烦了,如今爹和大哥都不愿回来见我了。” 方氏忙急急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只是裴家送来的两个姑娘,都是年纪轻轻的,样貌也好。家里地方小,你爹和哥哥怕没的冲撞了人家,才这么做的。” 嘉月道:“我知道,只是搅的家中不宁,爹娘为我提心吊胆,我心里不好受,不过也不会太久了。”方氏闻言一惊,忙说:“可是定下日子回府了?” 嘉月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七月初六日子不错,大约就是那天了。” 方氏猛的一激灵,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含含糊糊的说道:“也好,也好……” 嘉月心中凄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道:“我在这里多呆一天,爹娘哥哥就多操心一天,我走了,你们也好安下心来继续过日子。娘别怪我不孝,我心里就算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我如今不能不走。往后我去了裴府,若有机会便回来看你们,娘,陈家永远是我的家是不是?” 方氏听着,又要落下泪来,她虽不懂那镇国公府究竟有多贵重,可她知道,世家就有世家的规矩,即便日后嘉月真的还记挂着他们,裴家能愿意让自己的女儿总是有份心思在别处吗? 她不敢多想,也不愿意说了那些扫兴的话,只一个劲的应承下来,“是,是,你永远是陈家的女儿,你有了好归宿,爹娘真心替你高兴。可是有句话我要叮嘱你,就算是为着养了多年,你要听我这回:你进了裴府,认回了亲生父母,便不能再叫我们爹娘,免得惹你父母伤心,你可知道?” 嘉月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我晓得,虽说我与他们是一家人,可是多年不见,究竟是两份心思,我心里有数,会小心行事的。” 正说着,忽然听着外面新雨和秋岚齐齐说着“给大少爷请安。”嘉月和方氏对看了一眼,立刻停了话头。 裴钧晟穿一身淡青银线绣竹叶纹圆领锦袍,他十分高大,行动间飒爽干练。见了屋内二人,裴钧晟对着嘉月微微一笑,“妹妹”,又向方氏看了一眼,说了句“方夫人”。 方氏哪敢与这位世子爷多说话,忙行了礼要退下去,这时正好两个丫鬟捧了早膳来,嘉月虽无奈,还是与裴钧晟一同坐下用了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托付 裴钧晟给嘉月盛了一碗莲子羹,又往她面前的小碟中夹了两块羊乳糕,温言道:“我听说你爱吃甜食,尝尝这个合不合胃口。” 嘉月看着裴钧晟的侧脸,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其实他们不过见过几面,前几次因看嘉月心情不好,裴钧晟并未多停留,总是在陈家坐上一会,与嘉月交待几句,又看看这屋内缺些什么,第二日就差人送了来。话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坐下一同吃饭。 嘉月知道裴家有四位公子,这段日子里她见了三位,听说那四公子裴钧逸性情顽劣,虽也在家里吵着闹着要来见这妹妹,可国公夫妇怕他说话没分寸,惹了麻烦,便不叫他过来。 想来奇怪得很,嘉月自第一眼在玉照堂见了这几位公子,心里便生出了些亲切感。他们与她并不十分相像,似乎更像国公大人模样,但眉眼间的温润疏朗却别无二致。 大概这就是血缘吧,嘉月想着,虽她如今还唤不出那声哥哥,心里总是放下了些许戒备。他们在她面前,从未展露过世家公子的骄矜和自持,只有普通人家兄长对幼妹的关爱。这样想来,与嘉朗也并无区别。 裴钧晟看嘉月喝着羹汤,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照常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衫,置身于这简陋的小屋内,却半分无损于她的美貌和仪态。正如他的父母一般,裴钧晟在玉照堂的内室里见到嘉月,便知道这就是他的妹妹了。 嘉月出生时,裴钧晟已快满十五,正是那年大端的武状元。先皇器重裴家,他作为世子更是一族的希望,是以他那会虽还是半大少年,却已养成了内敛持重的性子。 那是十五年前了,六月初一的晚上,裴钧晟和三个弟弟陪着父亲守在明安堂外,等着母亲第五个孩子的出世。 院内婆子丫鬟来来往往,父亲急的在门口抱着手胡乱打转,他四弟尚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抱着他的腿不肯离去。待到过了亥时,他猛然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心里一激灵,接着便见房里跑出一个婆子,满脸笑意的跪到他们面前,“恭喜老爷,夫人生了一位小千金!” 父亲喜的呆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待那婆子又说了两遍,才忽的仰天长笑:“我裴家终于有女儿了!”随即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房里。 裴钧晟心下生出了些奇怪的愉悦来,原本以为他又要多了一位五弟,没想到母亲这回却生了妹妹,不过妹妹比弟弟可好太多了,他这么想着。他们几个兄弟被拦在门外,过了两刻钟才被允许进了去,他在母亲榻前见到了妹妹。 妹妹正躺在父亲怀里,先前还啼哭几声,后来就乖巧的睡着了。她看上去那么小,熟睡的眉眼舒展开来,竟然很好看,裴钧晟想起三个弟弟出生时皱皱巴巴的样子,顿觉这妹妹的可贵。 父亲小心翼翼的抱着婴儿,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母亲躺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却十分好,“老爷早年取的名字这回能用上了。”裴钧晟看向父亲,只见他再不复往日的严肃,咧开嘴低声笑了起来,“夫人说的是,这便是我裴廷睦的女儿,裴家的大小姐——裴妙仪。” “……大公子?”裴钧晟回过神来,见嘉月正望着自己,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抱歉,抱歉,小妹刚才说了什么?” 嘉月舔了舔唇,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想问些国公府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怕入府闹了笑话。” 裴钧晟摇摇头,“那是你的家,回到家里不怕闹笑话的。父亲母亲都说了,怕你一时不能习惯,这些日子都叫我们陪着你,互相熟悉些也是好的。其他事情,等回了府中慢慢了解不迟,你放宽了心,一切都有我们。” 嘉月道:“倒也不是旁的,只是也处了十来日,对府里还是一点不了解,比如几位……恩,嫂嫂?还有府里可还住着其他什么人?” 裴钧晟听这句“嫂嫂”,心中一暖,忙笑道:“是我的不是,还未与你好好介绍一番。祖父有三子四女,父亲是长子,袭了爵位,但十年前就与两位叔叔分了家。如今府中只有长房一支,外祖母几年前病故了,父亲又没有妾室,所以人口简单的很,你不用担心。” “我是永宁十七年生的,长你十四岁呢,如今在皇上面前领着职,六年前娶了妻室,如今有一儿一女。你二哥今年二十有六,是翰林院学士,两年前娶了建陵颜家的小姐,还未有子女。老三和我一样,是个武将,今年二十有三,婚事暂时也没定下来。至于你四哥么,虚长你四岁,如今也没个正经差使,大约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不提也罢。” 嘉月一听裴钧晟提起那裴钧逸时的嫌弃表情,不由噗嗤一笑,“果真如此?裴府的公子怎么会差呢,想来是你们太谦虚了。” 裴钧晟尴尬一笑,“这倒真不是谦虚,父亲不知骂了老四多少次,他还是个不长进的样子,罢了,你到府里就知道了。只是他心思最活络,日后若是出什么馊主意,你只当没听过。” 嘉月点点头,略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如今我不出门,外面的事不大清楚,你们每日这么过来,没引得旁人注意么?” 嘉月这想法藏在心里多日,她知道陈家周围定是已被裴家侍卫包围了,几位公子天天大摇大摆的过来,为何那些邻家都没有半点反应呢?陈家隔壁便是李家,那日她走时李准还十分担心,如今这么多天了,竟也没再见到他上门。即便是被侍卫拦在外头,家里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为何她一点都不知道呢? 裴钧晟眼中划过一丝微光,说道:“无妨,来时我们都很注意。” 嘉月却不信。这一带住了十几户人家,多半是手艺人,妇人之间串门最是平常,哪家有什么闲话,也经常传的走了形。这些年,陈家为着嘉月的事,便不太爱与邻家往来,不过也没全断了联系,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尤其上次嘉朗出事,几家还借了些钱周转。 如今裴家动静不小,嘉月不相信旁人都看不到,她凝视着裴钧晟,缓缓说道:“大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既要回到府里了,咱们便是一家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有被蒙在鼓里的道理。” 裴钧晟看着妹妹的模样,想着以她的聪慧,怕是敷衍不住,沉吟片刻便道:“小妹,你或许还不知道,你的出现,对国公府来说意味着什么。裴钟两家寻了你十三年,不能再看到你有任何意外。为了保护你,这一带的十四户人家,我已命人安排妥当,这些日子陆续搬走了,你放心,他们下半辈子都可以过得很安逸。” 嘉月呆在一边,喃喃道:“那我爹做活的木工铺子呢?对了,还有我那婶娘……” 裴钧晟看她神色不对,硬着头皮回道:“这几个铺子,都已安排人收了过来,原本不打算现在与你说,既然你问了,我也不必再瞒着。陈家有恩于我们,容县的几处铺子,就送到陈家名下。另外我差人寻了一处宅院,离这不远,也还算宽敞,待你走后,陈家就可搬到那里。” 嘉月瞪大眼睛望着裴钧晟,一滴清泪忽的落了下来,“我是要感谢大公子了,事事都安排妥当,那些人住在这里半辈子了,你们说遣就遣。可我要问一句: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我的安全,还是为了裴家的名声?国公府的郡主,养在贱民之家,说来多难听,日后被有心之人挖出来,必是要脏了国公府的门面不是?可你们既然这么费心竭力的遮掩我的过往,又何必非要我这么个不体面的人回到裴家呢?” 看裴钧晟欲要反驳,嘉月颤声道:“对这些尚且与我没有多少关系的人,你们都要连根拔起,大少爷却说让陈家三口安安稳稳的待在这里,我怎么能相信?是不是待我回到府里,你们也要对陈家动手了?大少爷,你今日若不给我句实话,我便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陈家。” 裴钧晟重重叹了口气,半倾着身子靠近嘉月,右手轻轻搭到她的肩上,似是一种安慰的姿态,“小妹,你太把我们往坏处想了。我可以说,在父亲母亲心中,国公府的名声与你的安危相比,实在不值一提。我们如今做这些事,并不是要否认你的过往。你不了解,裴家早年树敌太多,如果有些事情现在不处理好,日后极易被有心之人借机生事,甚至利用陈家来对你不利。” “至于陈家,坦白说,一开始我的确想让他们离开此地,走的越远越好,知道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也是种危险。可是母亲说了,养育之恩大过天,若是遣走了陈家,你定会伤心。所以我今日给你承诺:有国公府一日,便护得陈家一日,请你务必相信我。” 嘉月听着呆了半晌,竟不知如何作答。 裴钧晟看她那怅惘的神情,心中也是悒郁难平。原本她该是受尽万千宠爱的世家贵女,奈何掷于尘世风吹雨打。有些命里失去的东西,日后怕也再难修复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