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嫁给克妻皇帝》 第1章 金陵旧梦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明月皎皎,高悬天际。 烧了三年的战火,终于还是烧到了都城金陵,烧得这自古风流地满目疮痍,支离破碎。 秦淮河畔,寻常欢歌燕舞的画舫,满载着拖家带口,出城逃难的百姓。 歌女迎着夜风坐在船头,望着远处朱红高墙内冲天的火光,唱着婉转凄凉的吴语小调。 燕侯攻入金陵半月,寻不到建弘帝,遂每日杀一朝中大臣,逼问其下落,前后杀了十余人,却一无所获,终于在今夜,一怒之下放火烧了皇宫。 那朱红高墙,天子居处,如今付之一炬,也不知那火要烧几天几夜,才能熄灭。 人人都说,金陵城破,建弘帝逃走了。 …… 数百里外,嘉定萧泾寺中,夜半钟声沉沉响起,久久不散,像那石子投入水中荡起的圈圈波纹,又像迟暮老者的无奈叹息。 东侧禅房房门紧闭,数十名形容狼狈的肱骨老臣,残兵败将齐齐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声嘶力竭的冲屋内高呼:“陛下,航船已备,逆贼将至,请速速离去!” 屋内,一灯如豆,照得窗纸上的人影忽隐忽现。 建弘帝慕容允绪一身寻常僧众的粗布灰袍,枯坐榻上,满面凄惶,沉默半晌,却始终未踏出那一步。 …… 他曾位居东宫,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受万人敬仰。 三年前,先帝驾崩,他在金陵城登上大位,原本踌躇满志,要保这祖宗传下的万里江山永世太平,却不料,短短三年,战火从燕地燃至金陵,烧了大半山河。 先帝有皇子五,除早逝的太子外,均封藩王,手握重兵,镇守四方。建弘元年,慕容允绪初登大宝,听从太常寺卿齐澄的谏言,着手削藩。 秦、楚、晋三位叔王,或暴毙而亡,或获罪被杀,只有燕王慕容檀,领数百侍从,轻装南下,入金陵主动请罪,自求降爵为侯,以示臣服。 慕容允绪面对这位曾经敬重的年轻叔王,生出恻隐之心,不顾齐澄等人的反对,执意放慕容檀回了封地燕,从此酿成大祸——慕容檀回燕地不过半年,便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挥师南下。 大臣们上奏,请求诛杀齐澄,以慰燕侯。 然而杀了齐澄如何? 燕侯狼子野心,他要清的分明不是君侧,而是那金銮宝座上的亲侄,年轻的建弘帝。 半个月前,燕军逼近长江天险,金陵危在旦夕,慕容允绪在数十位老臣的护送下,从金陵一路向东,仓皇逃至嘉定,欲从嘉定启航东渡。 可东渡又有何用? 离开故土,他不再是大齐皇帝,没了替他镇守疆土的大齐将士,复位无望。带着这些老弱,又能逃到哪里去? …… “阿拂。”慕容允绪赤红的双目望向塌边跪着的宋之拂,嘶哑着嗓音开口唤道。 连日来风餐露宿,宋之拂原本姣好动人的容颜稍稍剥落,苍白的脸色和凌乱的发丝替她添了分楚楚之姿,惹人怜爱。 她迟钝的抬起柔婉的眼眸,凝视着眼前陪伴了三年的男子,低低唤了声“陛下”。 “朕这一生,从来都小心谨慎,顺着先帝与大臣铺的路,循规蹈矩往下走,不敢有丝毫差错。唯有两件事,朕放纵自己做错了。”慕容允绪颤抖着双手捧起她的面颊,“第一件,是当年不听齐卿之言,轻信燕侯,放虎归山,酿成今日之祸。第二件,便是不顾礼法,从郑子文手中夺了你。” 郑子文。 宋之拂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愣了片刻,方想起那是她的表哥,她从前的夫君。 …… 三年前,初登大宝的慕容允绪微服出宫,于栖霞寺偶遇前来上香的宋之拂,从此上了心。 时宋之拂已嫁表兄郑子文为妻,原以为郎君如意,生活美满,此生可无憾,奈何郑子文一心求仕途,得知新皇的心思,便主动奉上新婚妻子。 那一日,宋之拂记得清楚,一杯微酸梅子酒下肚,不省人事,再睁眼时,已在皇宫中的龙榻上。 起先她还一厢情愿的认为郑子文迫于天威,不得不从,直到两个月后,慕容允绪带着她出宫,亲眼见到郑子文与新娶的娇妻琴瑟和鸣,恩爱异常,她才恍然大悟。 那不过是个卖妻求荣的小人。 从此,她心灰意冷,再不反抗,顺着年轻君王的心思,改头换面,由郑御史的外甥女变为义女,由宋之拂变为郑之拂,被圈禁在那四方朱色高墙中,成了帝王禁脔,成了郑家升官发财的工具。 …… “朕后悔放了燕侯,愧对先帝,愧对这门外一干忠臣,更愧对天下百姓,唯有你,朕不后悔。朕自问从来真心待你,时时捧在手心,从没有半分委屈,便是这一路东来,朕也舍去了皇后,只带着你。” 宋之拂望着憔悴狼狈的慕容允绪,茫然无波的眼神终于微微颤动。 只带她一人出逃,这是年轻君王给予她的殊荣吗? 她该感激吧? 她该感激。 因她随驾,燕侯杀的第一位朝臣,便是她的舅父郑承义,第二位,便是表兄郑子文。 “陛下待阿拂,一向很好。”她麻木的面颊边挽起一朵惨然的笑容,如往常一般柔声说出君王想听的话。 慕容允绪缓缓起身,捧起矮几上盛满灯油的陶罐,拾起铜勺,一一洒在禅房的地上,窗边,榻上,桌案,寝被。 “陛下,请速移驾,启航东渡!”屋外的老臣们迟迟等不来皇帝,呼天抢地,声泪俱下。 宋之拂跪在地上,望着慕容允绪洒灯油的动作,一颗心渐渐向下沉。 慕容允绪举着燃烧的烛台,扭曲着脸回头,与她相对跪坐,膝盖相抵,将剩下的灯油悉数浇在二人衣物上。 他冲宋之拂笑:“大好河山已经没了,茫茫东海更无你我容身处。阿拂,随朕走吧。” 烛台落下,火苗蹿起。 这一生,便在此处化为灰烬。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章 圣旨赐婚 宋之拂从梦中惊醒时,刚刚四更天。 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透过黑暗瞧见床顶的雕花,方想起如今是在郑府。 这是重生半年来,第五次惊梦。 前世之事,宛如庄生一梦,难辨虚实。 原以为那时她短暂的生命已然终结,却不料时间推回了十六岁这年。 此时先帝驾崩一年,国丧方过,新帝慕容允绪初登大宝,改元建弘。 如今的她,还是那个六岁起便父母双亡,寄养在舅父家中的孤女。 她的父亲宋长旻原是洪熙年间的举人,生得芝兰玉树,一表人才,当年才得功名,便被外祖父一眼相中,结下姻亲,只待日后高中,入朝为官。 谁知新婚不过一年,宋之拂还未满月,宋举人便突染恶疾,一命呜呼。 母亲郑氏突遭打击,月子里落下病根,从此一病不起,苦撑数年,终于在她六岁那年,也撒手人寰。 宋举人是宋家独苗,宋之拂父母双亡后,再无旁的叔伯堂兄可依靠,只好带着乳母一道投奔舅父郑承义。 却说郑氏原系名门,先祖曾随太|祖起事,有从龙之功,得封侯爵,世袭三代,到舅父郑承义是第四代,无爵可袭,只得从科举入仕。 郑承义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进士及第,入了都察院,宦海沉浮又是十多年,终于在数月前,被破格从正七品湖广道监察御史,调进京中,任正四品监察院左佥都御史。 …… 长夜寂寂,隔壁房中突然传来一阵女子低低的呜咽。 宋之拂心下了然,定是表姐郑潇夜间难寐,又在伤心哭泣。 郑潇今年十七,正该是嫁人的年纪。十岁那年,父亲便替她与现如今的礼部侍郎陈大人的次子立下婚约。可一年前,那位陈公子得了急病,没多久便殁了。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数月来,家中也暗中替她物色合适的夫君。 然而就在上月初,新皇竟一道圣旨下到郑府,为燕侯慕容檀择郑承义之女为妻,择吉日便要完婚。 若是许给别的王公贵族,便是天上掉下馅饼,自然欢天喜地,偏偏是燕侯,这可急坏了郑家人。 说燕侯慕容檀乃先帝第五子,新帝亲叔,当年因屡次北征蒙古有功,被封燕王,领十万燕军就藩北平。 新帝继位后,忌惮诸位叔王势力,遂尊先帝遗训,听从太常寺卿齐澄意见,着手削藩。半年中,已将秦、楚、晋三王一一铲除,仅剩藩王中最具实力的燕王慕容檀。 慕容檀深知新皇心思,遂于一月前领区区百人轻骑南下,入金陵自请降爵,并交燕军虎符,以示臣服。 新皇虽感于昔日叔侄情分,只降燕王为燕侯,并未收回虎符,京中却人人皆知,不取虎符,不过为暂稳燕地军心,燕侯已是大难临头,迟早被废。 这样一个人物,即便是皇亲国戚,朝中又有哪位大人肯嫁女? 更何况,这位燕侯还是出了名的克妻命,先后三位妻子,没一个活过新婚洞房夜。 第一回,乃是慕容檀十八岁那年。因他曾领兵攻克朝鲜,朝鲜臣服后,便许嫁一位公主为燕王妃。谁知公主长途跋涉,水土不服,未至金陵便一命呜呼,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第二回,则是他二十岁那年。先帝亲自挑选已故的宁国公徐常元次女为燕王妃。不料徐氏女于大婚前两日,入鸡鸣寺上香祈福,回府时路遇惊马,竟从山上跌落,丢了性命。 第三回,便是慕容檀二十二岁那年。其时京中上下都传他天生克妻,连先帝都头疼不已。思前想后,精挑细选,终于选了个小户出身的平民女子柳氏,自赐婚日起,便派人好生看顾着,哪儿也不许去,这才熬到了大婚。 原以为柳氏总算能平安成婚,岂知小户女子没见过大世面,大婚当日,顶着凤冠霞帔,被逶迤气派的皇家仪仗惊住,一个不防踩到火红的曳地大衫,一头碰死在喜轿前。 至此,上至先帝,下至朝臣,就连慕容檀自己,也再没提过娶妻一事,如今二十七岁,仍是孑然一身。 …… 宋之拂思量横竖睡不着,便披衣下床,绕过外间熟睡的丫头,悄悄开门去了隔壁。 “姐姐可是睡不着?”她持灯轻轻叩门,得了应允入内,替郑潇倒了杯水递过去。 郑潇斜靠在四四方方的架子床上,原来端柔美丽的面庞,因双眼哭得肿如核桃,显得狼狈不堪。 她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哑着声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宋之拂摇头,将油灯搁在床头,拉着郑潇的手坐下道:“是我睡不着,便想来寻姐姐。” 郑潇身边的小丫头道:“表姑娘快劝一劝我家姑娘吧,入了夜到现在,姑娘还没合过眼呢,只顾着掉泪。” 郑潇惨然一笑,掀开被子将表妹让进来,两姐妹并肩躺在床上。 郑潇侧头道:“妹妹,我真是羡慕你,不必远嫁,只需等着嫁给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兄……” 宋之拂垂眸,不愿提及此事。 经历前世,她看透这位表兄乃是伪君子,真小人,发誓此生不会嫁给他。 前月,她偶然得知外祖母王氏悄悄向舅母林氏催问她二人的婚事,林氏拿了二人的生辰八字,请高人算一算。 宋之拂深知林氏笃信八字命相之说,上一世,林氏便是听算命先生说,她会让郑子文连连高升,仕途顺利,这才欢天喜地的急着将她娶进门。 她偷偷让乳母送足了银钱,买通算命先生,告诉林氏,二人八字不合,若强行婚配,郑子文恐有无妄之灾。 林氏并未对家人明言,却一改从前对宋之拂关怀可亲的态度,变得爱理不理,连看她的眼神都日渐嫌弃起来。婆母屡次问起,林氏只装聋作哑。近来又逢郑潇的婚事,这事便暂且搁下了。 “姐姐,那燕侯兴许没有旁人说的那样骇人。”宋之拂心知慕容檀日后靖难成功,却不能对郑潇明说,只好委婉一劝。 郑潇含泪摇头,泣道:“妹妹,你不用安慰我。外人都说,陛下择我为燕侯夫人,根本就是因我才克死了未婚夫,命格够硬。眼见婚期将近,可我……我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伤心,实在不愿嫁……” 她说着,又抽噎起来。 宋之拂无奈,递过帕子替她擦泪。 她这个表姐,从小便性子弱,没主意。在前世的记忆里,她嫁给慕容檀不久,启程随他返回封地的路上遇袭,虽然及时脱困,表姐却被生生吓死了。 但凡坚韧些,兴许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郑潇抓着表妹的手,惶惶问道:“妹妹,若是你……你会如何?” 宋之拂转眼思索片刻,坚定道:“若是我,我便嫁,圣命难违,不能因此连累家人。若那燕侯是个可以托付之人,便是我之幸;若他非良配,日后败落,我便努力保全自己,将来回家照顾外祖母一生。” 郑潇怔住,讷讷伸手,抚过妹妹娇嫩动人的容颜,喃喃道:“妹妹一向比我有主意……” …… 郑府正房中,郑承义与夫人林氏也相顾愁眉。 “老爷,此事当真再无转圜余地了吗?齐大人如何说?”林氏绞着帕子,婆娑的泪眼中含着最后的希望。 郑承义近来为女儿到处奔走打听,目下才从天子近臣,太常寺卿齐澄府上回来,一身官服还未换下。 他锁眉摇头,无力道:“圣旨已下,无能为力。齐大人说,因我去岁上了那道折子,陛下为时刻敲打燕侯,才特意许了我的女儿。”他仰头长叹,“只怪咱们女儿命苦啊……” 郑承义去岁因参倒了湖广一众官员,这才有机会调进金陵为官。彼时正是新帝大刀阔斧削藩之时,因都是天潢贵胄,旁的御史言官皆事后才敢上奏弹劾。他为彰显自己不畏权贵,直言进谏的傲骨,便拟了一道弹劾燕王的折子递上去,当日还得了陛下的夸奖,岂料今日却为女儿招来如此祸事! 林氏闻言,不由怨道:“都怪你,偏偏要做那出头之鸟,得罪了燕侯不说,还赔了女儿的终生,这让潇儿可怎么活哟!” 郑承义原就头疼,当即低喝道:“夫人莫说了,我听说潇儿怨气颇深,每日以泪洗面,夫人该多多开导才是,若传出去,岂不是让旁人以为,我郑家对圣意有所不满?” 林氏满腹愁绪,垂首不满道:“如今外人都说咱们女儿命硬克服,这才配了燕侯这个克妻的,我实在是气不过!” 郑承义闻言也大怒:“怎会有如此荒谬之言?若说命硬,也该是克死父母家人,咱们女儿父母双全,也未出嫁,不过是陈公子恰巧殁了,如何能同燕侯那般相提并论?” 林氏委屈道:“正是这话,我还曾请高人替潇儿算过,分明说她是个好命的,倒是阿拂,自小父母双亡,才真真是命硬……”林氏说至此,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连声音都低了下去。 她走近两步,凑到郑承义耳边低语几句。 郑承义先是皱眉,随即越听越惊骇,瞪眼低声道:“怎可如此?被人发现了,可是欺君之罪!况且,母亲早就将阿拂许给子文了!” 林氏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老爷,咱们才从湖广迁到金陵,潇儿和阿拂也鲜少出门,无人识得,只要咱们府上的人不说,不会被人发现的!” 郑承义仍是犹豫,林氏心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实话同您说吧,前月我替阿拂和子文算过了,他二人八字不合,若强娶回来,子文怕是要遭无妄之灾的!阿拂自幼父母双亡,命可比潇儿硬,配燕侯,兴许更合适呢?” 郑承义在屋里来回踱步,数次叹气,半晌后,终于一甩袖,将林氏扶起,低声道:“也罢,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只能如此!只是夫人记得,此事千万不能提前让母亲知晓!” 林氏听他答应了,顿时心中一松。她本就不欲让婆母插手,当即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章 册封之礼 第二日清晨,宋之拂悄悄起身回屋。 昨夜姐妹二人同寝,叙话至五更才入睡。郑潇忧思难解,长辈们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宋之拂却得早早去请安。 外祖母王氏屋中时,舅母林氏已经过来了,正坐在婆母身边小心侍奉。因心中藏着事,林氏不由比平日里多看了她两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碧玉年华,乌云鬓,柳叶眉,翦水眸,琼鼻朱唇,加之纤细玲珑的身段,一贯的颜色姝丽,娇婉端柔,只是今日脸上多了分苍白,显得孱弱动人。 老夫人王氏向来疼爱外孙女,忙将宋之拂唤到身旁,心疼道:“阿拂今日神色不佳,可是病了?” 宋之拂道:“外祖母不必忧心,只是姐姐夜间难寐,我同她多说了会儿话,睡得少了些。” 提到郑潇,老夫人也不免低叹着垂眉:“潇儿这孩子时运不济,多亏有你伴着她。” 林氏听到女儿失眠,心疼不已,赶紧起身道:“母亲,我去瞧瞧潇儿。” 老夫人点头道:“该去看看,只是你也别总陪着她哭,还有三日就要行册礼了,你该多开解她才是。” 林氏低眉顺眼应是,藏着心思最后看一眼宋之拂,便快步出去了。 老夫人见她走了,这才握着外孙女的手怜惜道:“你舅母近来替你表姐操心,一时顾不上你和子文的婚事,你放心,等潇儿出嫁了,外祖母亲自替你做主,把你和子文的婚事办了。” 她只当这几日宋之拂郁郁,乃是因被林氏搪塞了婚事,却不知恰恰相反,宋之拂分明是想方设法拖延,好搅了这婚事。 宋之拂垂首道:“外祖母,表哥尚在念书,还是将心思多放在科考上好。” 郑子文如今凭恩荫在国子监就学,每月只月初和月中两日可回家休沐,再有半年便要参加今年秋闱,正是该发奋的时候。 老夫人瞧着越发窝心,笑道:“前几日子文回家来,还同我说,你近来总远着他,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当真是个好姑娘,子文能娶你,是他的福气。” 宋之拂咬唇不语,心底却暗自冷笑,上辈子郑子文的确有福,因向慕容允绪献了妻,不但另娶户部尚书的女儿,殿试还中了探花,入职翰林院,须知他会试成绩平平,在一众入殿试的才子面前,只算末流。 老夫人只当她女儿家脸皮薄,禁不起玩笑,便收了话,暂不提此事。 …… 却说林氏一入郑潇房中,便将丫头们一一屏退,关起门说悄悄话。 郑潇才怏怏的起身梳妆,望着镜中自己原本清秀俏丽的面庞,因连日郁郁寡欢,眼球浮肿,眼窝深陷,唇色苍白,憔悴剥落,竟被吓了一跳。 她一见母亲,当即扑到她怀里泣道:“母亲,女儿怎会变得如此狼狈?还有三日便行册礼,不如一头碰死,一了百了!” 林氏闻言心疼不已,搂着女儿哄道:“我的儿,万不可说这般糊涂话!”她凑近郑潇耳边低语,“我儿若当真不想嫁,娘有办法!” 郑潇闻言,浑身一震,从母亲怀中抬起惨淡的脸颊,眼中是将信将疑的期盼:“娘,此话当真?是什么法子?” 林氏梳理着她凌乱的发丝,微微笑了笑,道:“咱们家中,可不止你一个女孩儿。” 郑潇起先云里雾里,待反应过来,却惊得起身:“母亲是说,让阿拂替我?可——可哥哥怎么办?若是被人知晓……” 林氏赶紧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不会有人知晓,只要咱们自己人不说,谁又识得你们两个?“ 她遂又将算命之事说了一说:”潇儿,你听娘说,阿拂,娘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哥哥娶她,她一个举人家的孤女,日后在京城里如何许到更好的人家?况且,我总疑心,你也是被她克了,方才如此。” 郑潇微微心动,却还是问:“可祖母那样疼阿拂,哥哥又喜欢她——便是我,又怎忍心推她入火坑?” “痴儿,等木已成舟,不容悔改时,再告诉他们,你哥哥和祖母再怎么疼阿拂,到底和你才是至亲啊!”林氏见她还在犹豫,便狠心道,“娘也知此举不义,可更不忍心看着我的女儿毁了一生啊!潇儿,难道你想嫁给燕侯吗?” “女儿自然万般不愿!”郑潇迟疑再三,总算咬牙同意,“也罢,横竖是死,不妨试一试。只是,阿拂那边——” 林氏见她同意了,方松了口气:“你暂别露风声,娘自有办法。” …… 转眼便至册礼之日,郑府上下早早做了准备。 慕容檀虽被降为侯,却仍系先帝亲子,建弘帝为显皇恩,特许燕侯婚礼遵照亲王仪制。 郑承义一早便穿戴出府,同文武百官一起,于奉天殿听赞礼官宣制,拜内廷所设之燕侯夫人凤轿仪仗。 其余人等则留在府中,于大门外设南向幕次,正厅设香案拜位,静待正副册使至。 眼看时辰将近,老夫人与林氏都已穿戴整齐,唯郑潇房中迟迟不见动静,派人催问,却见伺候郑潇的小丫头惊慌失措的跑来,扑通跪道:“老夫人,夫人,姑娘……她……晕过去了!” “怎么回事?”老夫人惊得连连后退,颤巍巍伸手指着丫头问。 丫头失了魂,哭道:“方才婢请姑娘梳妆,姑娘才走了两步,就一头栽倒了!” 林氏未说话,已先哭起来:“我的儿,册使就要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宋之拂赶紧搀住老夫人,将她带到座上。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记忆中郑潇虽百般抗拒,册礼时却并无这一出。 老夫人缓了口气,转头吩咐小丫头:“请大夫了吗?赶紧派人去知会老爷,若能拖一拖最好,若不能,快到时也派人回来知会一声,咱们好做准备。” 小丫头唯唯诺诺出去,屋里三人赶紧去看郑潇。 郑潇房中丫头仆妇正乱成一团,妆台边还放着新制的翟衣。架子床上,郑潇面色灰白,双目紧闭的躺着,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大夫急匆匆赶来看诊后,冲三人道:“姑娘积郁成疾,忧思入肺腑,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便是醒来了,也得好生照看,万不可在伤心过度,否则难保要有不测。” 林氏哭得愈加响亮,冲婆母道:“我儿命苦!母亲,咱们该怎么办?” 正当此时,出门报信的小厮也气喘吁吁回来:“老夫人,夫人,老爷……老爷说了,事急从权,万不可误了吉时!” 老夫人一时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林氏双目一转,止住嚎啕,屏退下人,抽噎道:“母亲,儿媳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她说罢,眸光一闪,看向宋之拂。 宋之拂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母亲,能否让阿拂替潇儿这一回?” 此话一出,老夫人立即连连摇头:“这怎么行?天家的婚仪,出不得差错,怎可让旁人代替?” “母亲,只是权宜之计,若册礼出了差错,咱们谁也脱不了干系呀!”林氏又转向宋之拂,垂泪哀求道,“阿拂,你就帮你姐姐这一回吧!过了今日,待她好了,咱们便只当这一切没发生……你横竖是要嫁进郑家的,舅母自待你如前!” 宋之拂咬唇为难道:“舅母,并非我不愿,只是……女子名声要紧,今日我替了姐姐,还不知旁人会如何说。” 林氏急道:“你放心,旁人不会知晓,舅母从来将你当亲女关爱,绝不让你蒙羞!”她见宋之拂仍是不情愿,竟扑通一声跪下,哭道,“阿拂,就当舅母求你了!” 宋之拂吓了一跳,赶紧侧身避了避,要去将林氏扶起。 老夫人心中也百般不愿,可另一边也是亲孙女,火烧眉毛的事,由不得一点差错。她呆坐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道:“罢了,阿拂,你便帮这一回吧。” 宋之拂也知此事已箭在弦上,外祖母已发话,只好压下心中抗拒,垂首默认。 林氏立即欢天喜地,拉着宋之拂要让下人替她梳妆。 老夫人又再三交代:“要让下人们都退到外头去,别让人瞧见阿拂!” 林氏赶紧道:“母亲说的是,儿媳保证,旁人绝不会知晓,这几日一定尽心照顾潇儿,教她早日好起来!” …… 妆镜前,宋之拂匆匆沐浴而出,任由仆妇替她除下裹身的大巾,换上亲王妃翟衣,戴上九翚四凤冠,描眉涂脂,清婉端丽的面容渐渐明媚浓丽,教人移不开眼。 替她梳妆的仆妇是林氏身边的,望着镜中的娇人不由赞道:“表姑娘真真是相貌好,戴上这凤冠,竟真像个天家的王妃。” 宋之拂心头总还不安,闻言止住她道:“嬷嬷慎言,这些都是姐姐的,我不过替一替。” 仆妇眼神一闪,赶紧捂住嘴,躬身道:“是婢妄言!” 不一会儿,林氏便来唤她:“阿拂可好了?册使已至!” 宋之拂应声而出,至内庭,垂眸静候女官。府中下人已全数被遣到外间。 正堂中,礼官与正副册使宣读圣旨,赞礼官赞四拜后,便有女官捧册入内,宣读册文:“维建弘元年二月初八,皇帝制曰:‘朕惟□□高皇帝之制,封建诸王必选贤女为之配。朕叔燕侯,年已长成,尔郑氏乃监察院左佥都御史郑承义之女,今特授以金册立为燕侯夫人,尔尚谨遵妇道,内助家邦,敬哉。” 宋之拂跪地,双手接过女官手中的银鎏金封册,赞四拜后,才礼毕起身,升座待皇宫内侍鱼贯将册封礼物送入府中。 折腾许久,册礼方结束。 女官与册使相继离开,宋之拂正欲起身回房,换下这身行头,庭外却忽有脚步声,只见不远处的抄手游廊里,一众身着礼服的外官命妇们竟是在府中下人的引领下,列队而来! 宋之拂心下大惊,转头望向林氏,低声质问:“舅母,这是怎么回事?” 林氏眼神闪躲,不敢面对外甥女,只讷讷道:“这……我方才竟忘了,早几日便给各府递了帖子……” 她早便想好了,那些个外官命妇都是要参加婚礼的,到时还得拜见新夫人,此刻教她们都瞧见了阿拂的样貌,便做实了这件事,断不能再改。 “你!”老夫人听了大怒,连连拍桌,怒指林氏道,“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事到如今,她哪还能不明白?她这儿媳,分明是打着让阿拂替女儿出嫁的主意!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章 木已成舟 宋之拂想起数日前她还悉心安慰表姐,今日却被舅母一通算计,不禁心乱如麻,怒火中烧。 眼看命妇们已至跟前,便是此刻再换,也已来不及了。她只得颓然跌回座上,接受众人拜礼道贺。 众命妇边拜边悄悄打量这位燕侯夫人,心中皆是又庆幸,又惋惜。 庆幸的是嫁给朝不保夕还克妻的慕容檀之人,不是自家女儿,惋惜的是这么一个雪肤花貌的娇娇女,才入京城就遭此横祸。 郑府这三人皆脸色不愉,众命妇只当她们不满婚事,忧虑前程,当下也不强留叙话,礼毕后说完贺词,留下贺礼,便告退离去。 老夫人脸色这才彻底冷下,一面令下人引宋之拂去换装,一面往自己屋里去,指着林氏厉声道:“你,跟我进来!” “母亲,您听儿媳说——”林氏进屋便想辩解,却被座上的婆母拍案制止。 “你怎么敢——做出这等猪油蒙了心的事!我道你怎么近来不愿提阿拂与子文的婚事,原来早就算计好了,你眼里真真是没我这个母亲!” 林氏跪在婆母脚边连连磕头,哭道:“母亲,儿媳不忍潇儿遭罪才出此下策,潇儿也是您的亲孙女,您忍心瞧她就这样嫁出去吗?” 老夫人忍不住狠狠的戳林氏脑袋:“糊涂啊!你分明是欺负阿拂没娘疼!这可是欺君的大罪,我倒要看看,待老爷回来,你如何向他交代!” 林氏委委屈屈掀起眼皮,嗫嚅道:“老爷……也是知晓的,前几日儿媳已同老爷说过……” “你……你们一个个……都欺负我和阿拂!”老夫人闻言,双目怒瞪,指着林氏的手颤抖不已,竟是一口气没缓过来,昏了过去,引起一阵轰乱。 …… 宋之拂换下翟衣凤冠出来,按捺不住心中的纷乱,屏退丫头,独自往隔壁去。 郑潇的屋子门窗紧闭,她走近两步,才要推门而入,却听里头传来私语声。 “姑娘,可以起来了,婢方才去庭中瞧过了,命妇们已见过表姑娘,此事已成了!” “当真?太好了!总算是没有白费功夫,只是对不起阿拂……”这声音,分明是本该昏迷不醒的郑潇! 宋之拂听得心神剧颤,恨不得仰天冷笑三声。 她冷下脸推门而入,面无表情望着才从床榻上起身的郑潇:“不知姐姐可曾想过,姐姐不愿嫁的人,妹妹又如何愿意?我将姐姐当作亲人,姐姐却如此算计。” 郑潇惊慌的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讷讷道:“阿拂,你……别怪我,那日我问你,若是你嫁会如何,你说得那样好……我便想,若真的是你,定过得比我好……” 宋之拂顿时觉得一阵好笑,当日她的安慰鼓励之言,今日竟成她推卸责任的借口。果然是一家人,她的表兄与表姐,真真是如出一辙! 突然,老夫人身边的丫头匆匆来报:“表姑娘,老夫人怒极攻心,此刻晕得不省人事!” …… 宋之拂和郑潇赶到时,郑承义已经回来了,正和林氏两个跪在床边不敢言语。大夫入内替老夫人诊脉施针,许久才将人唤醒。 老夫人满是愧疚,冲外孙女无力伸手,默默垂泪道:“我可怜的阿拂……是外祖母对不住你,养了这样的白眼狼,将亲外甥女推进火坑……” 郑承义和林氏两个赶紧冲母亲磕头:“儿不孝,愧对母亲!” “咚咚”两下,二人又转向宋之拂,头磕得愈发响亮,“阿拂,舅父舅母求求你,救救潇儿,救救我郑家一门吧!” 郑潇先是惊得不知所措,此刻也赶紧跟着父母一同跪下哀求宋之拂:“阿拂,姐姐求你!” 林氏道:“木已成舟,那样多朝廷命妇都见到了你,大婚日若换做潇儿……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宋之拂侧身避让,含泪咬唇道:“阿拂是孤女,是晚辈,受不得如此大礼。舅父舅母既知这是欺君的大罪,又为何明知故犯?” 老夫人卧床难起,见自己的儿子一家如此不争气,愈发怒极:“你们……还要如此逼迫阿拂……”她说着,竟是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将老夫人安顿好,退出门外,不敢再打扰。 林氏仍期期艾艾拉着宋之拂低声道:“阿拂,你外祖母已再经不起打击了,舅母晓得你是孝顺的孩子,便是为了你外祖母,就答应了这一回吧!” 宋之拂中烧的怒火已然平息,此时只剩荒唐与无措。 前世林氏没想出这样的法子,只因那时她已是郑子文妻,林氏还等着她旺郑子文的官运。如今她嫁不成郑子文,自然被她拿来替郑潇挡灾。 她别开眼不愿看林氏:“舅母无须多言,且让我想想吧。” 宋之拂闷在房中整整三日,听着外头林氏进进出出张罗婚事的动静,心里又委屈,又气愤。 只是此刻她哪还有选择? 一头是将错就错,嫁给慕容檀,另一头则是死路一条,她,郑家,没一个逃得过。前者兴许还能捱过两三年,后者却是立即赴死。 若她一人也就罢了,舅父舅母分明是拿上全家的姓名逼她就范!旁人尚可不顾,外祖母如何能不顾?那是这世上仅有的对她真心实意的亲人。 这婚事,她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如今躲在房中,不过是不愿见那起子自私自利的小人罢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宋之拂不是个爱为难自己的人,消沉三日后,便彻底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安心待嫁。 屋门打开的那一瞬,这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都盯着。 林氏得了耳报神,头一个赶来,扯着袖,含着泪,可怜巴巴道:“阿拂,你……你可算是出来了,舅母都急坏了,生怕你想不开。” 宋之拂本不想同她多说,可瞧她这虚伪的模样,仍是忍不下心头的气,但只冷笑:“舅母担心的,只怕是没了我,再寻不到能替表姐出嫁的人了吧?” 林氏养尊处优惯了,一时脸色便难看了不少,只一想到宋之拂即将出嫁,这几日须得好生供着,方忍下火气,陪着笑脸扯话:“外甥女说的哪里话?舅母自然疼你,这不,你的嫁妆也都备好了,那可是满满当当十大车!便是放到这遍地王侯的金陵城里,也不比谁逊色。” 这话不假,只是那份嫁妆里,除了皇帝赏的,宋家原有的,又有多少是郑家给的?须知宋家祖上是商贾巨富,虽到宋之拂父亲这一辈,已不是显赫皇商,到底家底仍厚实,多年来,宋家的家底都由老夫人攥在手里,方能安安稳稳给宋之拂添作嫁妆。 宋之拂不愿再同她多言,敛目清冷道:“舅母不必多言,阿拂应了便是。”说罢,只从林氏手中抽回衣袖,背过身道,“阿拂还要去探望外祖母,便不叨扰舅母了。” 林氏一听她亲口答应,登时觉得心头大石落下,哪还有不允的道理?当下陪着笑脸道:“阿拂只管去,你外祖母这几日调养着已然好了不少,只一心记挂着你呢,如今你想通了,你外祖母定然能大好了!” 宋之拂只觉荒唐,荒唐得她双目沁出眼泪,却又不敢教人看出她软弱,只挺直脊背,快步离去。 …… 王氏起先还担心着宋之拂,却瞧她不哭不闹,每日来屋里请安侍疾,除了更娴静些,便是闭口再不提此事,只安心待嫁,方才舒了口气,这几日吊着的精神也渐渐缓过来。 她心疼外孙女,却更恨自己无法解了这困局,只能从自己的私房银子里拿出大半,贴补进宋之拂的嫁妆里。 宋之拂原想请外祖母留着将来养老,可为安老太太的心,只好勉强受之。 册礼与大婚日间只一月整,大婚前三日,郑子文特意向国子监告假,欲回门替妹妹送嫁,可谁知回到家中才知,要出嫁的不是妹妹郑潇,却是他心尖尖上的表妹宋之拂。 郑子文当日便在家中大闹,说什么也不肯让表妹出嫁。 郑承义生怕闹出动静来,让旁人探听到此事,当即命人将儿子堵住嘴,打了一顿,关在屋里不许放出来。 林氏心疼儿子,哭着要求情,郑承义却压着嗓子气急败坏低喝:“你养的好儿子,若教他捅破了窗户纸,咱们全家都得被你这馊主意累得活不成!” 林氏一下偃旗息鼓,讷讷不敢言。 …… 大婚前夜,宋之拂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半梦半醒间,总仿佛看见前世纷扰。 捱到寅时,却忽听窗格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随后便是压着嗓子的低呼:“阿拂妹妹,阿拂——” 那声音,不是郑子文又是谁? 宋之拂双眉微蹙,披衣起身至窗边,却不开窗,只隔着纱窗低声道:“夜已深了,表哥快快请回吧。” 郑子文好容易才从屋里逃出来见她一见,哪肯罢休?他急道:“阿拂,我就是趁着夜深才赶来。母亲说你看重燕侯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便自愿嫁给他,我,我不信,阿拂,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宋之拂望着那道焦躁不安的身影,冷然道:“表哥请回吧,便是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表哥又当如何?难道表哥愿为了阿拂,葬送全家人的性命吗?” 郑子文突然静了,半晌说不出话。宋之拂的话便如给他当头棒喝,教他不知所措。 他这犹豫不决,当断不断的性子,越发教宋之拂心寒。正当此时,外间榻上守夜的小丫头半梦半醒的嘟囔了一声,宋之拂便压低声音道:“阿拂乏了,明日便要出嫁,须得好眠,表哥也请回吧,教人瞧见了,只怕又要挨舅父的打。” 说罢,她先移步回去。 郑子文仍立在纱窗外踟蹰片刻,才低声赌咒道:“阿拂,我,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你等着。” 宋之拂双目紧闭,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5章 洞房花烛 第二日三月十六,便是燕侯亲迎的日子。 一大早,外头的街道便已清扫干净,郑府大门洞开,处处红绸高挂,喜气难掩,外头厅堂更是挤满了郑家远近的亲戚们,不论真心假意,面上皆是一派和气。 宋之拂这处,一屋子的宫里来的仆婢将她团团围住,簇拥着沐浴梳头。 只见少女如出水芙蓉,亭亭而立,身量匀称,双臂舒展,越显四肢纤长,身段玲珑;巴掌大的俏脸因水汽熏蒸,浮起粉霞,琼鼻朱唇,目如点漆,娇而俏,柔而媚,风姿楚楚,饶是周遭见惯宫廷美人的仆婢都不禁直了眼。 擦干身,绞干发,一袭火红丝绸对襟曳地大衫,两条深青织金缀珠凤纹霞帔,配以珠翠金凤九翟冠,娇柔少女立时变得端丽华贵。 吉时将至,老夫人双目含泪,望着盈盈拜别的宋之拂,哽咽许久方低声嘱咐道:“我的心肝儿,到了燕地也要常往家中报信,咱们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族,到底也是世代官宦,若受了委屈抑或短了吃穿,千万不必太过忍气吞声。若是将来……你舅父到底也在朝堂上说得上话,我断会令他保全你……” 宋之拂亦含泪点头,一一应了。她心知老夫人未说出口的话,便是将来燕侯倒了,便让舅父向陛下求情说,勿连累她这个燕侯夫人。 郑承义与林氏坐在一旁,面上讪讪,不敢开口。幸而此时有女官入内,言吉时已到,二人方故作心疼状,示意她快些出门。 循礼,燕侯当亲迎。 宋之拂行至厅堂处,便见众人目光皆望着门外一处。府门外仪仗逶迤,大乐吹奏,喧闹不已。 她抬眸望去,便远远瞧见一男子,手持玉圭,顶九毓冕,青衣纁裳,大带玉佩,一副亲王冕服,立于高大华丽的迎亲彩车之上,正是已降为燕侯的慕容檀。 慕容檀身形颀长,肩背宽阔,气宇轩昂,轮廓深邃如刀刻,眉目俊朗似星辰,虽非凶神恶煞之徒,却有英武不凡之气,不愧为边疆沙场上真刀实枪磨砺过的。 他自彩车上步下,穿过重重人群,渐渐靠近,最终于两步外驻足,向她伸手。 许是燕侯身上有不同其他金陵王孙公子的肃然之气,周遭围作一团的人们竟不约而同噤声,数十只眼睛齐刷刷望着二人。 宋之拂只觉一颗心砰砰跳着喘不过气,双颊绯红,大着胆子抬眼直视慕容檀,方才远远的未能瞧见他面容,此刻但见他薄唇紧抿,不辨喜怒,只那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未见一丝喜悦。 她些微悸动的心渐渐凉下,原本如小鹿乱撞,此刻已静如止水。 强扭的瓜不甜,强牵的姻缘更是苦不堪言。更何况,御史言官之女,那是新皇给燕侯上的一道枷锁。 如此一桩婚事,有几人真心祝福? 她低下眉眼,静静伸手放入慕容檀带着薄茧的掌中,随他步出厅堂,踏出大门,最后在司礼官高呼下跨上凤轿。 这一路上,亲王仪仗逶迤,大乐连绵不绝,声势浩大,看来新皇给足了燕侯脸面,然众人皆心知肚明,这只怕是皇帝最后的恩惠,便如上断头台前的最后一顿饱餐,天家的儿女亲情向来脆弱不堪。 燕侯之国就藩已近十年,原金陵燕王府规制甚小,又年久失修,因婚仪在此,才匆忙重整装点。 一行人至王府时,王与妃座已升,其余观礼者也皆列座两侧,翘首望着洞开的大门。 人人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如此可怜,配给燕侯这般穷途末路的天煞孤星,尤其想知道,这位新妇能否摆脱过去三位王妃的命运,过得去这洞房花烛之夜。 仪仗,彩车并凤轿入府,司礼女官掀开凤轿帘,将宋之拂引至慕容檀身侧。 前方列座人群的嘈杂议论之声已然传入耳中,慕容檀面上却依旧波澜不兴,仿佛对旁人的议论全不挂怀。 宋之拂也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女儿,虽未见过此等婚仪场面,到底前世也曾身为皇妃,面对四面八方或好奇,或窥伺,或嘲讽的目光与议论,只垂眸深吸一口气,平缓心绪,再抬头时,已是面露微笑,端华殊丽,风姿绰约,昂首挺胸的跟在慕容檀身侧,缓缓步入厅内。 慕容檀此时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新妇,于人群瞩目,议论纷纷中能面不改色,倒是令人刮目,只可惜了出身…… 却说厅内众人,自二人入内便渐渐止了声,只将目光都放在这二人身上。郑承义入京不久,众人原未听过关于郑家姑娘的传闻,如今一瞧,当真是颜色姝丽,华彩照人,更可叹——天妒红颜…… 堂内王与妃拜位已就,司礼官引二人至,慕容檀两拜,宋之拂四拜,礼毕后入座,于众人目光中取金爵盏饮合卺酒,便算礼成。 一众婢女簇拥着宋之拂,将她送入寝房,直至她端坐于床上,有婢子入前厅报“夫人已安坐”,众人方大大松口气——总算这第四位新娘平安入了洞房。 慕容檀微微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今夜的第一抹笑意,一面接受四方祝福,一面举起酒樽与人同饮。 …… 却说宋之拂入了寝房,便由婢子们搀扶着坐在床塌边静候。 这间屋子陈旧而朴素,却洒扫得一尘不染,一道六折漆边彩绘描金江海流云屏风将屋子隔成内外两室,外室设案几座椅与博古架,内室置黄花梨蝠云描金四柱架子床,红烛罗帐旁是漆木圆桌,墙侧有妆台并银锤揲牡丹团花芝草纹镜台。 宋之拂举目四望,才觉一身衣物饰品沉重不堪,令她肩颈酸痛不已。 乳母孙嬷嬷遣走周遭婢子,令陪嫁侍婢柳儿将屋里的门窗都小心关上,方到床边怜爱的替宋之拂卸下妆面配饰,除下大衫霞帔,将她如小儿般搂在怀里,轻拍着她背道:“可千万不能教那龙凤烛熄灭,咱讨个好彩头吧,横竖燕侯要削爵断头,姑娘千万别委屈了自个儿。” 宋之拂闻言暗自苦笑,人人皆以为燕侯已至末路,孰料他日后靖难成功,荣登大宝。她哪里能不委屈自己?分明该趁着他此刻落难,时时讨好,日后方能求一条活路。 只是瞧慕容檀方才模样,怕是难了…… 摇曳烛光映得室内一片昏黄,宋之拂只觉困顿,孙嬷嬷疼惜她,令柳儿在屋外候着,自己则哄着她小憩。 然少顷,柳儿便叩门轻声道:“姑娘,有女官至。” 只见女官手持木底红绸托盘,携左右二女使,穿过长廊至喜房外,未待宋之拂出见,便朗声道:“燕侯大婚,太常寺卿齐大人之妻许夫人特赠薄礼一份,请夫人笑纳。”言毕,将托盘递入柳儿手中,不待旁人言语便匆匆离去。 宋之拂心头浮起疑云,赠何礼,须得趁此时送入喜房来? 待柳儿端着托盘入内呈上,她伸手揭开表面绸缎,便见盘上只一叠素纸,封、底皆有折,正是臣子们上疏皇帝的题本。 宋之拂顿生出不好的预感,若非她上辈子曾侍奉慕容允绪三年,根本不会识得此物。 她抬手取下翻看,越看脸色越凝重,红润的面颊也泛起一丝白。 柳儿与孙嬷嬷皆不知何故,正待要问,却听外间忽而喧闹,嘈杂脚步声,宾客笑闹声不断逼近,原是宾客们吃多了酒,簇拥着慕容檀要来闹房。 孙嬷嬷气道:“都是乡野民间的风俗,怎王公贵族之家也能容人如此放肆?”闹房原是民间风俗,金陵城中但凡公侯官宦之家的婚仪,皆遵规守礼,燕侯是虽已降爵,到底仍是先帝亲子,如此戏弄,为免失分寸,且闹房原便叫“戏妇”,皆是戏弄新妇,多教妇人难堪罢了。 宋之拂心中已然有数,宾客闹房,连同她手上这份“薄礼”,八成皆是新帝慕容允绪授意。 那题本分明是去岁她舅父郑承义所书,其对燕侯近来“罪状”大书特书,谏言皇帝裁撤藩王。大臣的奏疏,除了慕容允绪,哪还有旁人敢动?而太常寺卿齐澄,更是曾经的东宫伴读,如今的天子亲信。 题本方至,闹房宾客便至,当真蹊跷。 慕容允绪此人,自来面上和煦如春风,行止循规蹈矩,驭下宽和敦厚,实则疑心甚重,更兼优柔寡断,小心谨慎,从不敢授人以柄,便如削藩之事,都借由旁人之口说出。今日此举,必然也为着敲打燕侯。 眼见嬉笑的众人就要至门边,宋之拂无暇多想,只慌忙将手中题本塞至被枕下。方垂首坐回床边,作端柔羞涩状,那一众人便至门边。 慕容檀面色泛红,眼神涣散,脚步不稳,显然已被宾客灌了许多酒。他被簇拥在中间,头一个跨进喜房,绕过屏风时,竟是一个趔趄,直往床边扑来。 宋之拂赶紧侧身让开,又忽而想起周遭无数双眼睛,便伸手搀扶住他。二人靠得极近,她能清晰的瞧见他浓黑的双眉,直挺的鼻梁,以及深邃眼眸里,除却厌烦与不耐,竟还有一闪而逝的喜色。 他怎会有喜色? 她有一瞬恍神,只是旁人爆发的哄笑声却将她惊醒:“燕侯和新妇这是等不及了吧!” 这些人口无遮拦,令宋之拂羞赧难挡,不敢抬眼,只侧过身下意识躲在慕容檀宽大身躯之后。 今日来闹房的皆是金陵城中的二世祖,日日勾栏瓦舍里厮混,惯是没羞没臊的,自然不肯就此放过戏弄如此美人的机会。 慕容檀已是耐心耗尽,当着众人的面将宋之拂横抱起,沉声道:“天色已晚,诸君请自散吧。”说罢,歪歪斜斜带着怀中夫人一同跌进床内,再一伸手,将床边火红的帷幔放下,将大床内外隔开。 宾客们想不到燕侯这般豁得开,笑得越发放肆,脚步却不敢再前移,新婚床笫,旁人可不敢踏足。 再说床塌内的宋之拂,被慕容檀这般一抱,再困在这方寸之地,不由心慌意乱,大气不敢喘,生怕他有旁的举动。 好在慕容檀已然困倦,人群未散,喧闹仍在,便倒在枕上要睡去。 宋之拂屏息片刻,狂跳的心刚平静下来,却见慕容檀双眉紧蹙,似是十分不适的动了动,倏然睁开眼,混沌道:“何物这样膈人?”说着,便伸手在被衾下胡乱摸索起来。 原来是喜床之下撒的枣儿、花生等物膈到他了。 眼见他的手靠近枕下,宋之拂的心再度砰砰跳起来,方要阻止他,便见他已从枕下将她方才情急下藏的题本取出。 外头的人仍旧未散,床塌间的方寸之地却仿如寂静无声。 “夫君……”她声如蚊蚋,脑中一片空白。 慕容檀双眉色越发皱起,他撑着眼打开这叠素纸,却一下被题本中的内容震得瞬间清醒,原本尚算柔和的俊容一下紧绷起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6章 心思各异 这题本简直便是打他的脸! 慕容檀只觉胸口怒火喷薄,眼神愈发冷厉迫人。 他曾有妃三位,皆未能过门。他原是知道那皇帝侄儿此番赐婚的意思,对郑家姑娘的品貌也未有太大期望,更知道旁人如何等着看他的笑话。他甚至曾想过,若此番新妇再不能活着过门,他此生便不再奢求娶妻,横竖自宗族内过继子嗣,也不算无后了。 可就在方才,婚仪上,新妇姝丽端柔,风姿楚楚,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引得旁人艳羡赞叹,便是一向以冷情冷心自居的他,心头也不由起了波澜。尤其待礼成,新妇过门,名正言顺成了他的人,他更是心潮起伏。 年近而立,总算娶得娇妻,哪怕是扬言要废了他的御史言官之女,也挡不住他心底的喜悦。 谁知新妇却将写着诛心之言的题本藏在枕下,这于他而言,不亚于在枕下暗藏匕首! 难道这郑氏女也得了皇帝侄儿的授意,要时时刻刻膈应他吗? 看来这桩婚事,当真只他一人空欢喜一场。 他不禁冷笑一声,眯着双眸当着新妇的面,将手中素纸狠狠掼在喜床上。 素纸终究柔软轻薄,用再大的力道,也仅是在被衾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于众宾客的笑闹声中,似滴水入沧海,毫无波澜。 奈何宋之拂心湖甚小,那一滴水于她却能掀起波涛。 她垂首咬唇,粉腮含霞,双眸起雾,跪坐在一侧的模样楚楚动人,粉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低低吐出一句:“夫君,非阿拂所为……” 慕容檀只觉酒气并怒火上涌,半句听不进她的话,自喜床上一跃而起便要掀帷幔离去。 外头宾客们尚在,若他此时愤而离去,不但令她颜面尽失,沦为笑柄,更是给慕容允绪留下可拿捏的话柄—— “燕侯新婚即忿懑不满,当众离去,可见不满陛下赐婚,心中更积怨已久,当立即问罪。”宋之拂情急之下,伸出纤细双臂,自身后紧紧抱住慕容檀,凑近他耳边轻言细语。 慕容檀伸出的手倏然停住。 女子的絮絮低语回荡在耳边,温热轻软的气息拂过颈侧,娇柔的身躯紧紧贴在背后,灵蛇一般的双臂勾缠着腰身,慕容檀浑身一震,躯体有些僵硬。 她话音低而细,却振聋发聩。 是了,他冒险南下,自求降爵,为的便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不让慕容允绪有拿捏他的把柄。 如今的他,身侧只区区百人,即便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沙场好手,也抵不过成千上万的皇城禁军,若此时对慕容允绪稍露不满,明日便会有拿他下狱问罪的圣旨,教他落得同秦、楚、晋三王一样的下场。 难道为一时意气,就要功亏一篑? 不,当然不。 慕容檀咬紧牙关,压下翻涌的怒火,盘腿坐回喜床上,一言不发,闭目养神起来。 宋之拂仍是不敢松手,紧紧抱着,像只柔顺的小羔羊,又像个耍赖的小儿,只浑身的微颤泄露出她心中的怯意。 少顷,众人不见帷幔中再有动静,纷纷道没趣儿,可又无人敢大着胆子上前窥伺,一时闹房的声势低落许多。 也不知哪个说了句:“燕侯喝多了,八成已经呼呼大睡了,这还看甚热闹?走吧!” 众人顿时赞同,又一窝蜂儿散了,仆婢们皆在屋外,未有召唤无人入内。 室内霎时静谧,慕容檀睁开双眸,低头望着扔圈在自己腰间的一双小手,冷淡的嗓音中不无嘲讽:“人散了。” 宋之拂脸上一热,如梦初醒般松开双臂,缩在一侧垂首不语。他定是以为她方才劝阻,只是为了全自己新夫人的颜面。 只是她亦无法辩解,方才举动虽非如他以为般只为自己颜面,却的的确确是出于私心。她记忆中,前世也并未听说新婚之夜有此事,以表姐郑潇的性子,除了哭,不会想到更深处,想来即便没有人阻止,慕容檀也能按捺得住。 果然,他先是陡然起身,掀帷幔下床,疾步往门边去,眼见便要破门而出,他却骤然收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再转身回来时,已是锋芒尽敛,平静无波。 “来人,更衣。”只听他沉声一喊,屋外守候的婢子便捧着铜盆巾帕等物入内,替他更衣盥洗,准备沐浴。 宋之拂拧着裙角立在角落里不敢言语,直至他绕进浴房沐浴,仍是怔忡。 趁着屋内无旁人,柳儿剪了龙凤烛的烛花,悄悄传话:“孙嬷嬷嘱咐姑娘,一会儿千万别教龙凤烛灭了。” 宋之拂茫茫然点头,便见慕容檀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一身冕服换为素白起居服,周遭的锐气与锋芒也淡了不少,竟让人生出柔和的错觉。 他皱眉望着明亮的烛火,只觉晃眼,方抬步上前欲灭,宽大的袖袍便被轻扯住:“别——” 他凝眉,回眸望她。 宋之拂捏着他的衣角道:“这是龙凤烛,不能灭。” 慕容檀定睛望去,才发现这两根红烛格外粗阔,上有金色龙凤纹,交缠盘旋而上。曾听人言,龙凤烛交光星汉,若长夜不灭,则一生婚姻顺遂。难道她竟还对他们的婚姻有所期盼? 他转瞬便否定了这荒唐的念头,兴许只是姑娘家弯弯绕绕的心思,生怕有不吉之事。 如此,便随她去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独自回喜床上仰面躺下,合眸入睡,周遭全是生人勿进的气息。 宋之拂望着他闭目的模样,始终不敢走近他身侧安睡,再回首望一眼那对红烛,罢了,还是看着烛火吧。 她在圆桌边坐下,撑大双目,紧紧瞪着摇曳的两朵烛火,连何时趴在桌上睡去都不自知。 …… 第二日一早,慕容檀如往日一般,天蒙蒙亮便醒来。 周遭大红的装饰令他片刻空白的脑海回忆起昨日的婚仪,再转头,便见那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正歪着脑袋趴在圆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难道她竟真的看了那对烛火一夜?她是真心祈求婚姻顺遂吗…… 慕容檀不愿相信,心底却似被蜜蜂蛰了一下。 他起身开门离去,动作中带着不自觉的蹑手蹑脚。 新婚第二日,本应是带新妇拜见翁姑的日子,他父母俱亡,只能入皇宫叩谢天子恩典。奈何天子视他为眼中钉,他须得确保万事俱备。 王府前厅,立着一身长八尺,膀阔腰圆,燕颔虎须,威武迫人的男子,正是慕容檀旧将,燕府左护卫指挥佥事刘善。 燕侯方入内,刘善便拜倒,自袖中取出以火漆封口的密信:“昨夜丑时至。” 慕容檀一瞧火漆上印下的“赵”字,便心中有数,拆封浏览后,心中大石终于落下一半——有此消息,三日内便可离京回燕地。 他将密信凑近烛火,静静望着它烧为灰烬,方对刘善低声吩咐:“沉住气,切勿收拾行囊,陛下准许回燕地前,不可令人瞧出任何思归迹象。” 待刘善领命退下,便有婢子来询:“侯爷,夫人差婢来问,早膳已备,能否请侯爷移步。” 慕容檀挑眉,不知她意欲何为,遂提步回屋。 实则宋之拂一夜浅眠,自他从屋中离去便已转醒。只她仍是惴惴,因昨夜之事,一时不敢面对他,又想起今日得入宫见慕容允绪,更是心烦意乱。 那可是慕容允绪,是她上辈子侍奉了整整三年的男子,只因栖霞寺中的一面之缘,便不管不顾将已为人妇的她带入宫墙之内。 谁知重生一次,是否会重蹈覆辙? 然她嫁的是燕侯,皇帝亲叔,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入宫拜谢,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燕侯身份特殊,慕容允绪不敢轻举妄动。 她遂想起前世,郑潇嫁给燕侯三日后,新帝便因蒙古传来异动,令燕侯启程之藩。 只需撑过三日,便能跟着慕容檀离开,若身在燕地,慕容允绪必然鞭长莫及。 一番权衡利弊,宋之拂以为,重中之重,便是不让慕容檀主动舍弃她。 此时她已盥洗毕,正立在门边,一见他便挽起笑颜迎上来:“早膳已备,阿拂正等着夫君同食。” 只见她面上脂粉未施,乌发高高挽起,一袭月白起居服,一条鹅黄丝额帕,比昨日之端庄华贵,更多一分少女的纯挚娇俏。 慕容檀摸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知可否的“唔”了一声,进屋往圆桌上一瞧,只见花梨木的桌上,一盘红澄澄烩羊肉,两碗热腾腾疙瘩汤,三块香喷喷烙面饼,四碟细巧巧酱小菜四,竟是他在燕地常吃的饭食。 只听宋之拂细声道:“不知夫君爱吃什么,只想夫君在燕地十年之久,便备了燕地饭食。” 实则她早了数日便嘱咐孙嬷嬷悄悄打听燕侯喜好,连甜咸浓淡等细枝末节都已摸清,今日实乃是有备而来。 慕容檀听她絮絮低语,心口莫名热了热。他年近而立,才头一遭体会到妻子的柔顺体贴,不论是真是假,心里总有所波动。 他面上不露,入座举箸品尝,只觉红烩羊肉咸淡适中,疙瘩汤热而不烫,再配上清甜爽口的小菜,一顿早膳竟是有滋有味,吃得他紧抿的唇角都不觉松了。 宋之拂在侧细细观察,见此情景方松了口气。若说慕容檀是一头隐忍的猛虎,她须得先喂饱这头虎,方不至于被饿虎扑食。 见他吃得七七八八,她再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素纸,轻轻搁在桌边。 慕容檀一瞥,只见那素纸正是昨夜引二人不快的题本,脸色顿时难看。他心知她既花这样多心思讨好,必是有话说,既已吃了她的饭食,便抿唇不语,等着她开口。 宋之拂先是低眉敛目,起身盈盈一福,未有只言片语,便当着他的面,干净利落的将题本撕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7章 惊鸿一瞥 素纸化为碎片,慕容檀挑眉不语,只紧紧盯着宋之拂。 宋之拂的声音柔软却坚定:“昨夜惹夫君不快,非阿拂本意。夫君慧眼明察,定已猜到始作俑者。阿拂不敢妄言,只求夫君相信,阿拂是寻常女子,出嫁从夫,断不会存着异心。” 她微微颔首,掩住半分精而秀的五官,高高挽起的乌发在肩头散下细细一绺,宽大的起居服内包裹的身躯单薄而纤巧,透出一分娇弱而惹人怜爱的姿态。 慕容檀皱眉移开视线,不欲瞧她这副易乱人心智的模样,不置可否道:“夫人何故如此?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宾。” 宋之拂闻言目带希冀,小心翼翼望去,撞入他微带警惕的深邃眼眸,又紧咬双唇,倏然移开视线,楚楚道:“夫君记得今日所言便好。” 他显然并不信她,这原是意料之中。 不多时,天已大亮,辰时将至,朝会将散。 因燕侯是外官,不得参与早朝,新婚二人须得待散朝后才入宫谢恩。早膳撤下,婢子们入内服侍二人再度更衣盥洗,收拾妥当后,便踏上往皇宫而去的车架。 宋之拂挺直脊背,掩在袖中的手指紧紧绞在一处,借以缓解心中的焦虑与不安。 一会儿只管磕头谢恩,跟在燕侯身后,不信那慕容允绪还能那般不顾身份礼法。她不断安慰自己,深深吸气,勉力吐出,似要吐尽满心害怕。 待车架停住,宫门口早有内监与婢子候着,满脸堆笑将二人迎入。 燕侯乃皇帝亲叔,新婚谢恩,若是将之视为族亲长辈,当于皇帝寝居乾清宫召见。然领路的内监却将二人引至谨身殿。 此殿多为行册礼、受朝贺之所,慕容允绪于此见燕侯,便是在暗示,天家亲情所剩无几,燕侯已同一般外臣无甚差别。 慕容檀的脚步沉了沉,连宋之拂都越发紧张起来,不自觉快两步,稍稍靠近,走在慕容檀身后两步,亦步亦趋跟着。 跨上高高的汉白玉石阶,朱红殿门大敞,一弱冠之年,面貌清俊的男子正坐在殿内高座上,一身常服,头戴乌黑纱翼善冠,袍服与发冠具有龙纹,远远的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瞥见衣冠上的耀目金光,正是慕容允绪。 他身侧与之并坐的年轻女子,身披明黄纱罗大衫,发插金玉凤簪,配霞帔玉坠,容貌清秀端庄,气质华贵,正是当朝皇后,光禄寺少卿陈扶之女陈氏。 殿内一侧,还立着个年逾半百,头顶乌纱,身披绯袍,体型微宽,须髯飘飘的老者,正是天子近臣,力主削藩的太常寺卿齐澄。 只见他瞪着圆溜溜的双眼,直冲座上的皇帝使眼色。 宋之拂只匆匆瞥一眼,便低垂下脑袋,随慕容檀一同行五拜之礼,及至礼毕后起身,亦未抬头,立在慕容檀身后的阴影中。 慕容允绪欣然受礼后,方自座上缓缓步下,状似亲热的执起慕容檀的手,带着他便要往高座上去:“皇叔何故多礼,朕尚未贺皇叔新婚,疏忽了。” 宋之拂一见慕容允绪靠近,本能的要侧身避让,然皇后自来温良,一见皇帝招呼燕侯,忙也跟着起身令燕侯夫人落座,寒暄道:“陛下英明,竟替皇叔择如此品貌尚佳的姑娘为夫人,堪为良配。” 皇后发话,宋之拂无法,只得谢过后落座,抬头笑道:“皇后娘娘谬赞。” 慕容允绪原未注意这位始终低着头的新晋燕侯夫人,大婚前也曾听齐澄隐约提起,郑家姑娘对此略有不满,听皇后之言,本以为只是寻常恭维,谁知不经意瞥过去,竟再也移不开眼,踏在阶上双脚也如灌了铅般挪也挪不动。 只见那座椅里的女子,挽山松特髻,披织金罗裙,包裹着纤软身段,冰肌玉骨,巴掌大的俏脸上,双眸翦水,两腮含霞,楚楚的姿态似嗔非嗔,引得人心头一阵酸软酥麻。 殿内一时静默,慕容允绪失神望着美人,那眼神似要把人刻进心间。 旁的四人则心思各异。 宋之拂心如擂鼓,慕容允绪的眼神她熟悉无比,恐惧袭上心头,她赶紧移开视线默默低头。 慕容檀见这皇帝侄儿望着自己新妇的眼神,本能的心头闷堵,退后半步不愿再往前,扬声道:“陛下为君,微臣不敢逾越。今日拜见,只为叩谢陛下天恩。” 慕容允绪这才些许回神,恍恍惚惚回到座上,又是怅然又是向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也不知为何,一向循规蹈矩,从不令人失望的自己,竟会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怦然心动,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挣脱桎梏,破土而出。 齐澄已然脸色难堪,瞪着独自落座的年轻皇帝,恨不得扼腕而叹。方才原本已同陛下商议好,将燕侯引至皇帝上座,令其有不敬之举,不久后可数罪并发。昨夜题本未起作用,今日已不该再浪费机会。 可谁知,向来于女色上看得淡的陛下,竟被燕侯夫人乱了心神。 这郑氏女,明明是要送去膈应燕侯的,如今却令陛下失了神。 一旁的皇后亦是面上挂不住,身为正妻,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夫君望着已是亲婶的女子,如此失态,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宋之拂更是苦不堪言,心说自己当真同慕容允绪五行犯冲。她除了移开视线装作未见,只能无助的望向慕容檀。 那目光满是委屈与忧惧,波光闪闪,似怨似艾,看得慕容檀心跳漏了一拍,转瞬心里的不满便愈发汹涌。她这模样,是嫌上头的皇帝还没将她看够吗? 他悄然捏紧双拳,俯首道:“陛下国事繁忙,臣不敢再打扰,先行告退。” 齐澄忽然用力的咳了声,余光紧紧凝着慕容允绪。 慕容允绪这才收敛心神,恢复正常,温和道:“也好,皇叔多年未入金陵,此番多留些时日,你我叔侄叙旧,不急在一时。” 慕容檀闻言心下微动,果然要拖着不教他回燕地。他想起今晨收到留守燕地的谋士赵广源送来的蒙古军异动的消息,依言道:“陛下说的是,臣也欲好好看看这金陵城。只燕地兵马无人统领,恐给蒙古余部可趁之机,臣请陛下令择良将,往燕地镇守。” 慕容允绪面上的笑容淡了,齐澄也凝重起来。 今晨方收到军情急报,蒙古余部闻燕侯危矣,已暗中纠集兵马,恐有异动。早朝君臣奏对,慕容允绪令众臣推举良将前去镇守,然纵观朝堂,除了燕侯,竟无人能担此大任。 当年太[祖初定疆土,北部蒙古余部频繁侵扰。蒙古人剽悍善骑射,终将皆败,唯燕侯慕容檀以五千精锐组轻骑兵,趁势挺入,杀至蒙古王庭,一举擒住数位王族,方平了战乱。从此蒙古诸部对燕侯闻风丧胆,□□为保边境安宁,方封慕容檀为燕王,镇守燕地。 慕容允绪端详慕容檀片刻,遂笑开:“是朕糊涂了,燕地没了皇叔,哪还能挡得住蒙古人的铁骑?天下安定不过三十载,朕不希望百姓再遭战乱之苦,皇叔还是早日回燕,替朕镇守吧。” 齐澄在旁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的望着皇帝,方才商议的明明是尽力拖住燕侯,怎不过片刻就变卦了?这可是放虎归山! 奈何无论他如何使眼色,慕容允绪皆作未见。 慕容檀见目的已达成,遂带着宋之拂告退离去。 …… 慕容允绪令燕侯之国的旨意来得及快,无后放过便传入燕王府。 一降爵为侯的宗室,仍旧回封国就藩,享亲王仪仗俸禄,不伦不类,引人议论。然燕侯旧部们却无暇顾及,皆整装待发,欲尽快赶回燕地。 循礼,新婚第三日乃新妇回门之日,慕容檀却下令当日启程上路。 孙嬷嬷俨然十分不满,却不知宋之拂正盼着早早离开。 昨日慕容允绪的模样令她十分不安,再留在金陵,真不知会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她心知家中除了外祖母,舅父舅母与表姐定然也盼着她早早离开金陵。只可惜,无法再见外祖母。 她遂休书一封,嘱咐外祖母好生安养,不必替自己担忧,方随慕容檀踏上就藩之路。 燕侯一行不过百人,原是轻骑简行,却因宋之拂的马车,与满满数车的嫁妆,不得不略放慢速度。 宋之拂不敢教人以为自己吃不得苦,受不得寒,即便被崎岖不平的道路颠簸得浑身散架,仍是强撑着无一句埋冤。 同行者除宋之拂,孙嬷嬷与柳儿三女眷外,俱是长年混迹行伍的慕容檀亲信,人人都习惯了四处奔走疾行,此时见娇娇弱弱的夫人也跟着这般吃苦,才觉这一路不易。 想到往后还有近一个月的路程,且此时还是南方富庶风流地,越往北,越是风沙之地,刘善也生出恻隐之心,夜半安歇时,悄然询问慕容檀:“侯爷,夫人想来未受过此等苦累,是否需令弟兄们略慢些?” 慕容檀这三两日来,早把那小姑娘强装无事的模样看在眼里,却只作未见。 一来他心中仍记着那日他的侄儿直勾勾望着这小姑娘发愣的模样,虽知与她无关,却始终气不过,连着数日,都与她分房而眠。二来,却是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莫名心软。这女子似是与众不同,那副逞强的模样,令他难以克制的心软,令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去瞧她,使心肠硬一些。 可连刘善都动了恻隐之心,倒显得他没心没肝似的。 他面子上过不去,只佯装肃然道:“路途遥远,身后有皇帝虎视眈眈,如何能慢?难道为她一人,要让所有兄弟跟着涉险吗?” 话虽如此,他到底也是心软,嘴上未明说,第二日还是略略放慢了速度。 然而众人行至凤阳府时,慕容檀却再次收到以火漆封口的密信,令他坚毅的心,再次左右动摇起来。 …… 却说金陵皇宫中,慕容允绪自闻燕侯离京,便终日魂不守舍。 他自小在东宫长大,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帝王策,每日循规蹈矩,从未有半步逾越,更不敢透露半分心底的欲望。他后宫美人无数,却无一人是自己想纳的。旁人的弱冠之年,正是青春放肆之时,他却如时时带着枷锁,朝廷的内忧外患令他动弹不得。 原以为登上帝位,此后便一直这般压抑自己,清心寡欲的过下去,直至那日见郑氏,方勾起多年来埋于心底的深切渴望。 原来他并非毫无所求,只是从前未有怦然心动。 他只恨自己,为何就事事都听了齐澄的谏言?如今相见,佳人不但已为人妇,将来更是要被他亲手杀死…… 不,他不容许此事发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渴望,他想要拥有她,毫发无损的她。 于是他不顾齐澄的反对,放走燕侯。金陵桎梏太多,处处都是眼睛,他若夺叔父妻,实在太难。 一旦出了京城,燕侯不过百人,他便不信拿不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8章 途中遇袭 一行人渐渐靠近兖州府,宋之拂的心便越发不安起来,只因她记得前一世,表姐郑潇便是跟随慕容檀北上,途径兖州府时遇袭,最后被生生吓得一命呜呼。 她的预感不错,这日傍晚,眼见将近平邑县城,却忽有一队约莫五百人的骑兵,自山石林木的掩映间直冲而来,将其包围。 这些人个个身着铠甲,手持刀枪,装备精良,一看便非寻常乌合之众,因无旌旗标识,难辨来者何人,只听为首者长刀直指燕侯,扯着嗓子吼道:“逆贼慕容檀,我等奉命,今日便要送你归西!” 慕容檀面庞坚毅肃然,丝毫不乱,伸手一挥,麾下众人便迅速驱马聚拢,围拢队形,提刀待战,不见惧色。只听他沉声喝道:“来者何人?陛下从未定我罪,不知足下奉谁之命?” 那人却是仰天大笑,声色俱厉:“燕侯之心,路人皆知,陛下岂能不知?我等自要替陛下分忧,废话少说,只管纳命来!”说罢,一声令下,数百人齐齐出动,杀向燕军。 燕军素来战力超强,慕容檀这一百亲兵更是各个骁勇善战,即便双方人数悬殊,仍是有条不紊,欲从单侧击破。 宋之拂自惊变起,便警惕陡升,拉住因惊慌恐惧而要奔下马车的孙嬷嬷与柳儿:“咱们须留在车上,下去了反而给他们添乱。” 她不知来者何人,然听那首领之言,应当是慕容允绪或是齐澄派来诛杀燕侯之人,她们是女眷,只要不出马车便不会有危险。况且,她记得,燕侯此役应是不久便退敌的。 孙嬷嬷与柳儿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孙嬷嬷恨道:“这天杀的燕侯,竟把咱们也拖下水!这明明是表姑娘的命,却生生累了阿拂你……” 宋之拂一把捂住孙嬷嬷还要出口的话,脸色严肃而紧张,低声道:“嬷嬷切勿再出此言,教人听到可是要杀头的!”这话泄露了郑家偷天换日伎俩,目下无论是慕容檀,还是其他人,皆以为她是郑承义嫡亲的女儿。 外头两拨人迅速撕打起来,刀枪碰撞声,马儿嘶鸣声,声声不绝,拉着马车的马儿也跟着焦躁不安,不停的刨蹄子,引得车架也正当不安,尽管车夫尽力拉住缰绳,宋之拂三人仍需费劲扯住窗框方不至被甩出去。 车外双方短兵相接,起初势均力敌,不一会儿,燕军竟是势头逐渐压过那五百人,包围圈已被撕开巨大的口子,燕军趁势突围。 然而混乱之中,却有暗箭袭来,直刺入拉着马车的马儿左侧后腿。 马儿当即仰天,痛苦嘶鸣,一个刨蹄,便撒腿冲着与燕军相反的方向狂奔起来。车夫猝不及防,一下被甩至地上,滚了几圈便不省人事。余下车内仨女眷,在狭小的车厢内冲来撞去,数度要被甩出。 柳儿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死死巴住窗框,孙嬷嬷则因年长体宽,寻不到着力之处,幸而有宋之拂一手扯着她。 眼看马儿要拉着车架往百丈外的密林中去,那处道路凹凸不平,参差不齐的树干树枝更是危险不已,宋之拂不由望向车外,勉力呼喊:“救命!来人,救命啊!” 燕军这才发现失控的马车。刘善等人却无一策马去救,只齐齐望向慕容檀。 慕容檀此刻紧紧盯着那架渐行渐远的马车,满是风沙与杀气的面上竟是闪过一丝犹豫。 火漆密信上的字字句句浮现在眼前,如一道枷锁般阻止着他欲施救的脚步。 可……那是他新婚的妻子,唯一一个真正嫁给他的妻子。 她小心翼翼讨好,战战兢兢试探的模样一一浮现。不过十六七的小小姑娘,当真要成为权势地位的垫脚石吗? 他当真要做那等牺牲女人性命的小人吗? 慕容檀握着缰绳的手紧了有松,松了又紧,最终一咬牙,一手提着长刀,脚下催动马匹,调转方向便往马车而去:“刘善,交给你了!” 刘善大喝一声:“放心!”随即便有五个兄弟护着慕容檀而去,其余留下再战。 却说宋之拂远远见那身影策马而来,渐趋绝望的心忽而燃起希望,鼻尖不禁微酸,眼角浮现泪意,带着哭腔喊道:“夫君,救救阿拂!” 那破碎凄然的声音像一支软箭般刺中慕容檀的心口,他只觉满心酸楚,握着缰绳的手又紧了紧,只盼着马儿再快些。 眼见距离越来越近,慕容檀大喝:“坐稳了!”说着,手中长刀挥出,一下斩断套车辕与绳索,令车马分离。 车厢猝然失去拉力,速度骤降,宋之拂坐在最前,一下便被甩出车外,恰逢慕容檀策马而至,一手将她抱入怀中,牢牢坐于马上。 二人俱是无言,宋之拂只管伸出双臂紧紧揽住慕容檀的腰背,似抓住救命浮木般再也不敢放手。 慕容檀感受到怀中瑟瑟发抖的娇小身躯,心里方觉得踏实,总算是没有来晚,总算是……没变成个小人。 权势,帝位,这些统统可以慢慢挣来,该是他的,总会是他的,何必牺牲一个无辜的弱女子? 可正当马儿回奔之时,密林中却再次有暗箭袭来。这一回的目标不是马儿,而是正往回赶的慕容檀! 身侧护卫大声提醒:“侯爷小心!” 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饶是慕容檀再反应迅捷的侧身躲避,仍是被箭镞一下射入左臂半寸。 只听轻微的“噗嗤”一声,宋之拂眼睁睁望着箭镞入肉,含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顺着双颊滑下,一手摸到他胳膊上淌下的黏腻鲜血,讷讷道:“你受伤了……” 慕容檀低头瞥一眼她忧心的模样,嘴角竟是不自觉的扬起一抹弧度,转瞬又强行抹平,言简意赅道:“小伤,不碍事。” 那一头,刘善一看慕容檀已然回来,便将其护在中间,一路往平邑狂奔。 平邑城中已闻动静,恰逢此刻派援兵赶到,对方为首者一看形势不利,立时掉头四散逃窜。 危险散去,众人紧绷的神经方松懈下来,此刻定睛一看,引援兵而来者,乃是一年约不惑的男子,只见他身材瘦削,头顶玉冠,身披道袍,须髯飘飘,一派道骨仙风的气度,正是燕侯最得力的谋士赵广源,前几日的“赵”字火漆密信,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他下马冲慕容檀揖道:“属下来迟,令燕侯受惊。”说罢,却望向慕容檀受伤的手臂,与他怀中紧搂着的,已然梨花带雨的娇弱女子。 他眼中精光一闪,暗含深意的直视慕容檀。 慕容檀却不与他对视,只慢慢策马带着怀中娇人绕过他,沉声道:“先入城再说吧。” …… 平邑县驿站内,慕容檀坐于卧榻边,由着大夫替他处理伤口。 所幸伤得不深,只敷金创药,以纱布包扎便可。宋之拂在旁紧紧盯着,片刻不敢懈怠,直至大夫收拾物件去外间开药方,才小心翼翼替他将外衫穿上,讷讷道:“多谢夫君,今日救了阿拂。” 二人虽为夫妻,却无甚感情,且明明前几日,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的疏离与冷淡。今日那般危急,她原也不对他抱太多希望,眼见他自人群中冲来时,竟觉他如那天神下凡,要救她于水火。 他到底是个正人君子,即便将来要行那大逆不道,夺权篡位之事。 慕容檀望着她眼眶通红,如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般,心里又是软,又是愧疚,只佯装平淡道:“我一大男人,怎可望着你一弱女子涉险却袖手旁观?” 宋之拂还欲说话,却听敲门声传来,只听人道:“侯爷,赵先生来了。” 慕容檀立时收敛心神,沉声道:“进来吧。” 宋之拂知他有正事要谈,即刻起身离去。行至门边,便见赵广源踏入。她略侧身避让,却见赵广源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眼神莫名,令她心有不快。 “想必这位便是燕侯夫人吧?属下与燕侯有要事商谈,大夫药方已开,药已上炉,一会儿还得劳烦夫人,令燕侯及时服药。” 宋之拂不知为何,对此人本能的排斥,只低低应了声,便转身离去。 另一间屋中,孙嬷嬷与柳儿早已备了安神汤与净面水,一面服侍她换上翠色起居服,一面替她净面绾发。 孙嬷嬷抚着她因今日强拽着自己与门框而在手心留下的道道淤痕,心疼不已:“我家阿拂是好人家姑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幸好那燕侯还厚道,没丢下咱们不管……”她一面替她抹药一面道,“往后若再遇上事,姑娘千万别再念着我了,我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姑娘只管好自己吧。” 宋之拂摇头,将孙嬷嬷与柳儿拉到身边坐下道:“别说这样的话,出了金陵,我身边再无旁的亲人,你两个与我最是亲近,咱们得相互依靠才是。” 孙嬷嬷与柳儿俱是眼含热泪,主仆三人正待再说话,却听门外有人来唤:“夫人,侯爷的药好了。” 宋之拂不由想起方才赵广源的嘱咐,心里长了个心眼,遂起身出门,亲自给慕容檀送药。 …… 却说方才宋之拂离去后,赵广源入内,先是同慕容檀说些他离开这数月中燕地周边境况,大到蒙古蠢蠢欲动,小到守城将领家中妻子生产,事无巨细,只听得慕容檀不耐,皱眉道:“先生不必如此兜圈子,我只一句话,我慕容檀要这天下,要这皇位,但不要做那起拿无辜女人当靶子的龌龊小人!” 赵广源微笑,道骨仙风的脸上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侯爷终于说出来了,君子行径,赵某佩服。”他靠近一步,低声道,“可夫人真是无辜的吗?侯爷别忘了,这是陛下亲赐的婚事。况且,即便无辜,旁人也会存利用之心。” 他自袖中取出两支箭镞,交至慕容檀手中:“侯爷请看,一个为我派人射马之箭镞,一个则是射中侯爷左臂之箭镞。” 慕容檀蹙眉,就着烛光仔细端详起来,却越看脸色越冷厉。 只见那两个箭镞,皆是扁平而锋利,却一个为实心圆铤式,一个为空心銎式! 这分明是来自两拨不同人马的箭! 赵广源道:“我已派人查探,方才在西侧林中,发现不少马蹄印与脚印,估摸着应当有数百人埋伏在那处,我猜测,应当是从金陵来的。” 慕容檀冷笑:“想不到我那一向循规蹈矩的侄儿有这样的胆子。咱们倒是多此一举了,还替他派了人来偷袭。” 赵广源捋着胡子摇头道:“非也非也,正是咱们这番安排,令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的确,于慕容允绪而言,名声最重要,即便无法如除掉前几位叔王那般师出有名,也不愿留下话柄。特意令人在远离金陵的地方动手,定是不敢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赵广源早想到皇帝没胆量,便以主动替陛下分忧为名,诱凤阳知府出兵,以此让天下人以为是皇帝授意截杀燕侯,陷皇帝于不义,为日后起兵造势。 反倒是真正由皇帝派来的人,为替皇帝遮掩事实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在燕侯不备之时射一箭。 见慕容檀不说话,赵广源捏着胡须瞥一眼屋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忽然扬声道:“侯爷莫再心软,此次正是除掉郑氏的好机会。焉知她非旁人置于侯爷身边的耳目?”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人叩到门扉。 慕容檀心中警铃大作,迅速至门边拉开门,却见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端着药碗,一脸恍惚失神的宋之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9章 相思玉扣 宋之拂怔怔抬头,一望见慕容檀面无表情的脸庞,便迅速红了眼眶。 她不知所措,又迅速垂首,将手中端着的药碗递过:“请夫君喝药。” 慕容檀不接,只沉默的望着她,眼神幽深莫测。 宋之拂却心中千般滋味难以言说,一刻也不想停留,只将药搁在门边,垂首一礼便仓促离去,转头扑进自己屋中。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出之藩途中遇袭的戏码,竟是慕容檀自导自演! 方才赵广源令她送汤药,一路过去,除她外无人留守,她便猜到此中定有玄机。可谁知,竟教她听到,他不但对她满是猜忌,甚至还谋划着杀死她! 赵广源何人也?此人自太|祖龙潜时便已追随慕容檀左右,虽不骁勇善战,却善谋能断,极受重用。他出谋划策,慕容檀十有八九会采纳。 “难怪……”宋之拂喃喃自语,背靠着门框瑟瑟发抖。 表姐再胆小如鼠,也不至被一次有惊无险的小小偷袭生生吓死,前世的她,很可能是得知慕容檀对自己有杀心,才日夜惊恐不安,又或者……根本就是被慕容檀杀害的! 思及此,宋之拂不由打了个冷颤,双腿越发软下。别说表姐,便是她自己,才将将生出些对慕容檀的感激,此刻全化为惊惧。 孙嬷嬷与柳儿见她这般模样,面面相觑,赶紧一左一右将人扶至床边:“姑娘这是怎么了?送一趟药,送成这副模样?” 宋之拂摇头,如小儿一般搂住孙嬷嬷,依偎在她怀中,泪珠自眼眶里扑簌落下。 孙嬷嬷伴着她自小长大,看在眼里如自己的心肝一般,一面拍她的后背,一面轻生哄:“不怕不怕,阿拂哭完便不怕了……” 宋之拂双手纠着孙嬷嬷的衣襟,小声抽泣道:“既不信我,想要我的命,方才又何必多此一举……” 孙嬷嬷与柳儿方才还不明就里,此刻一听,皆大惊失色。柳儿双腿一软,砰地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惨白着一张圆脸结结巴巴问道:“姑娘,侯爷……侯爷……要杀了咱们?” 孙嬷嬷亦是惊骇,到底更沉得住气些,忙先止住柳儿,方压低声正色问道:“当真?姑娘可是陛下亲封的燕侯夫人,他怎敢?” 宋之拂咬着唇苦笑道:“正因是陛下赐婚,才……”话至嘴边,终是说不出口。 她心头万般苦涩,对郑家人的埋冤又多一分。此刻的处境,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重生一世,好容易摆脱了与慕容允绪同归于尽的下场,却还是逃不过这死局? 她不甘心。 孙嬷嬷一听,已是急得眼眶泛红,跺脚恨道:“怪道这燕侯自婚后便不与姑娘同房,原来根本也未将姑娘当作夫人!”她一半辈子在深宅大院中过活的妇人,着实也无良策,只小心劝道,“眼下已近燕地,到底不在金陵,事事由燕侯说了算,万不可意气行事。姑娘天生丽质,若肯时时逢迎,兴许燕侯心软也未可知……” 宋之拂面露难色,嬷嬷这是要她以色侍人。且不说她能否放得下,豁得出,单瞧慕容檀此人,冷情冷性,若是轻易被美色左右,哪里还有能耐,在侄儿的猜忌与步步紧逼下,韬光养晦许久,最后一举反扑,杀入京城? 孙嬷嬷还要说话,却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大门被人自外豁然推开,慕容檀眼神幽深而阴冷的立在外,直盯着宋之拂,口中吐出二字:“出去。” 这是对柳儿与孙嬷嬷说的,二人皆下意识瞧一眼宋之拂,见她点头,方屏息退出。 屋门轻阖,慕容檀一言不发,只步步靠近。那脚步声,便如打在宋之拂心头一般,越是靠近,便令她越是害怕。 她双手紧紧攥住床单,鼓起勇气,挺直腰背,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眸,直视着慕容檀冰冷的双眸,在他走到眼前之时,嚯的起身,满是幽怨道:“夫君是否忘了,那日对阿拂说过什么?” 慕容檀一愣,实则方才入门见她可怜巴巴的倚靠在乳母怀中,心便有些软了,此刻那轻柔却哀婉的语调更是如夏日里的乌梅饮,令他一腔怒火与憋闷生生浇熄,脑中慢慢回想起,那日她要他记住自己所说…… “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宾。” 他皱眉,心里一面生出愧意,一面又对她的埋怨不以为然。 岂料她忽而话锋一转,满腔幽怨化为哀愁:“可我仍是感激夫君,即使……不为夫君所容。” 慕容檀望着她俏脸泛白,眼眶通红,明明双肩颤抖,楚楚可怜,委屈又害怕,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心里又酸又软。 她如迷失的孩童般握住他的手,仰着头,漆黑的眼眸闪着湿润晶亮的光泽,令他想起傍晚他策马去救她时,她望过来的目光。 “阿拂在这世上别无依靠,唯有夫君,此生还盼能与夫君厮守白头。”她忽而双眸再度泛起泪光,泪珠顺着双颊滑落,滴滴砸在他手背上。 “我不想死。” 最后一句,终是说出心底挣扎已久的话。 她对慕容檀此人不甚了解,可不论赵广源如何说,慕容檀今日能出手救她,便表明他行径尚算君子,对她也还无必杀之心,她方才又是埋怨又是感激,层层铺垫,便是为向他表明,她无异心,只如寻常女子一般祈求婚姻顺遂,相伴白头。若他尚对她存一丝善念,她便能得一条生路。 慕容檀凝着她,眸光晦涩,面色阴晴不定。 这女子,当真是令他又气又恨。 她将他当成什么人?既然出手救了她,又哪里还会反悔,再生杀心? 然而方才赵广源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早知侯爷仁善,不愿痛下杀手,赵某便擅作主张,替侯爷谋算好。湖广道消息称,郑承义之女生性软弱,易生忧思,自小便体弱多病,有失眠惊悸之症。今日她窥见此事,想必惊恐难安。侯爷,若她就此一蹶不振,抑或是作出旁的什么事来……便只怪她命中无福了。” 他眼神闪了闪,虽直觉便相信她非慕容允绪安插在此处的耳目,他心里却明白,想要利用她的人,却不在少数。若她当真如此不中用,怕也担不了燕侯夫人这一身份…… 可她当真生性软弱?慕容檀却觉她聪明得很,聪明得……令人又怜又恨。 十七八岁正是青春韶华的姑娘,只因嫁了他这个泥菩萨,却要陷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帝王权势争端中,处处小心翼翼,身不由己,怎能不教人怜惜?可她偏又如此善用自己的长处,每每惹他心软愧疚,怎能不教人痛恨? 他忽而想起赵广源寻到的东西,再次怒火中烧,冷声道:“你方才说,能依靠者,只有我?” 宋之拂鼻尖通红如兔儿一般,抽抽噎噎望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忙怯生生点头。 慕容檀望着她的模样欲发笑,又忙忍住,自袖中取出一物件,往床榻上狠狠一摔,发出一声闷响:“那你且说说,这是何物?” 只见被褥中央,静静卧着一枚相思白玉扣,玉扣温润平滑,质地上乘,下坠红穗,一旁则是已被揉作一团的纸,上有寥寥数字,却看不真切。 看来像是男女传情之物。 宋之拂有些惴惴,不知到底何意,只好怯怯伸手,将那揉作一团的纸取过展开瞧一眼。 谁知这一瞧,却差点叫她直接丢开。 那漂亮秀气,却缺些遒劲风骨的熟悉字迹,正是出自表兄郑子文之手。他所写数字,更是令她又羞又恨—— “思之甚切。子文字。” 她小心翼翼抬眸,便见慕容檀正面无表情望着自己:“此物原是送金陵燕王府,因我离京方追至此。不过区区几日,便‘思之甚切’,他倒是对你情意深得很。你说,到底是谁?” 说到最后,他语调已是克制不住的带着怒意。那日在皇宫中,慕容允绪对她失神的模样已令他不快许久,如今又冒出一个,怎能不让他心烦意乱——这姑娘……也太招人了些! 宋之拂心底对郑子文的怨恨又深了几分。她出嫁前夜,他的话犹在耳边,看来他当真还未死心。 她咬唇思索片刻,微微鼓起脸颊,故作委屈道:“这是阿拂兄长,自然情意深。” 她如今顶着郑家姑娘的身份,郑子文自然应是嫡亲的兄长,至亲之间,书信思念,情有可原。 这回却轮到慕容檀彻底愣住了。 他方才一见这东西,便是怒火中烧,未及细想,便来质问,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相思扣,传情信,居然出自兄长之手,这倒让他脸上挂不住了! “当真?”他仍是将信将疑。 宋之拂按下心虚,佯装不满道:“自然是千真万确。兄长名子文,在国子监就学,夫君若是不信,派人去国子监一问便知。”她又拿着信件怒瞪他,“既是写给我的,夫君怎可私自拆阅?” 她的语气仍是柔软轻细,却让他红了脸。 私拆他人信件,委实不是光明磊落之举。 “我,这——谁教那送信的鬼鬼祟祟,让赵先生抓住,还怎么都不愿说是从哪里来,我这才拆了信……”此话千真万确,他方才还当是哪里来的探子,可如今说出来,却好似在无理强辩似的。 宋之拂腹诽,这里头是郑子文那见不得人的心思,送信的自然不敢说。 她亦是心虚,更不敢抓住错处不依不饶,便不再多说。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正似有些尴尬,便听屋外传来敲门声,孙嬷嬷小心询问:“侯爷,浴汤已备,可要送来?” 嬷嬷这是替她留他在此沐浴呢! 宋之拂想起孙嬷嬷方才的话,一张俏脸竟是腾的一下烧红一片。 谁知她正不知所措,便听慕容檀扬声道:“送进来吧。” 屋门应声而开,四个驿站仆役搬着半人高的木质大浴桶入内,浴桶中早已注满浴汤,热气自其中溢出,渐渐在室内弥漫。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0章 同床共枕 隔着氤氲水汽,宋之拂双颊坨红,偷偷望慕容檀,却见他俊颜上亦闪过一丝不自然。 方才孙嬷嬷那一声问,正好解了慕容檀的尴尬,他想也未想便应了,可待仆役入内,又瞧见宋之拂绯红的面颊,方想起这并非他的屋子。 二人成婚多日以来,除新婚第一夜,其余俱是分房而眠,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如今他忽而便要留下沐浴…… 慕容檀赶紧挥开脑中胡思乱想,暗道,本就是夫妻,他这般行事,实属正常。 可隔着水雾,宋之拂羞涩的模样,令他想起方才那张俏脸上委屈又隐忍的可怜神情。如此,怎么仿佛是他趁人之危似的? 这般想,倒越发要当个君子了。 他绷住脸,正要令她出去,却见她已然垂着脑袋退了两步,侧过身道:“夫君沐浴,阿拂在外候着吧。”说罢,也不待他应,小步便急急迈着踏出门去。 慕容檀好容易固住的表情生生垮下,尴尬与恼怒浮上心头,如此说来,还是他自作多情了,她这么急着离去,想来压根儿也未有心思留下侍奉。 他越想越恼恨,抬着受伤的手,只一手解开衣扣,连宽衣也费劲儿起来,外衫褪下,竟直接将桌边茶杯勾下,发出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屋外,宋之拂才踏出,便见孙嬷嬷一脸不赞同的模样,将她悄悄拉至一旁,低声道:“早知姑娘还害臊,不愿意服侍侯爷。听嬷嬷一句劝,早晚要来。”她说着,将手中替慕容檀预备的换洗衣物直接塞给宋之拂,将她轻轻往门边一推,“姑娘,去吧,嬷嬷在外头守着你。” 宋之拂咬着唇踌躇不已,怎么也踏不出那一步。正当此时,却听屋里传来清脆的破裂声,这才想起慕容檀为了救她,还受着伤。 她咬咬牙,罢了,横竖都要走这一步,就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吧。 轻叩门三声,得了应允,推门而入,就见地上衣衫散着,慕容檀只披一件里衣侧站着,满面恼怒与不耐,看也未看来人,只当是个仆役。 他寻常惯了行军打仗时的独自生活,也不需旁人服侍沐浴,便只指着地上破碎的瓷片道:“把这收拾了便出去吧,这儿不必你伺候。” 宋之拂只得将手中衣物搁在一旁,低下|身一个个拾碎瓷片。 瓷片碎得大大小小,形状各异,偶有一些格外锋利的,一下便把她的手指划出一道半寸长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疼得她轻呼一声。 慕容檀这才发现来人是那个令他气不打一处来的小丫头,再瞧她笨拙的模样,和委屈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心里的气又消了,统统化为无奈。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受伤的手,叹道;“怎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放着吧,一会儿让下人来收拾。” 语气温柔难掩,他却并未发现,只仔细查看她如青葱一般的手指,用力将血挤出,待伤口渐愈,又唤人送来金创药。 孙嬷嬷在门边悄悄望着慕容檀衣衫不整的握着宋之拂的手,这才放下心来,冲宋之拂比了个安心的手势,再度将门自外关上。 宋之拂却羞红了脸,垂着眼不敢忘眼前人,将细白的手缩回,咬着唇轻声道:“夫君请沐浴。” 慕容檀也回过神来,心里涌起一阵不自在,绷住脸不再看她,转过身伸展双臂道:“替我宽衣。” 宋之拂心里扑通直跳,脚下到底一刻也不敢停,行至他身后一步处停下,替他除下亵衣。 温热的呼吸与纤细的指尖若有似无拂过,慕容檀只觉浑身肌肉皆紧绷,抿着唇一动也不敢动,亵衣一除,便赶紧移开些,指着外间道:“我自己来,你且在外候着。” 宋之拂亦是浑身紧绷,一听这话,如蒙大赦般快速移出,只背对着里间,再不敢多看一眼。 于是男主单手洗了个澡。 巾帕与衣物皆整齐的叠在旁,他伸手扯过擦一把,拿起亵裤要穿。 可少了一只手,解下容易,要穿上却着实费劲,好容易将双腿套入,却因过于宽松,刚扯住一边腰带,另一边又迅速下滑。 正当他急得满头大汗,迫不得已伸出那只受伤的手时,便听外间弱弱的询问声:“夫君可需阿拂帮忙穿戴?” 原是宋之拂想起方才他行动不便的模样,总还是担心,方出口一问。 慕容檀低头看一眼狼狈的亵裤,又抬头看她局促的背影,终是放弃挣扎,疲惫道:“替我穿衣吧。” 宋之拂深吸一口气,又垂着头入内,看也不敢看他,只伸手替他将腰带系好,将亵衣穿上,再迅速后退,拉开些距离,仿佛他身边便是百丈悬崖一般。 孙嬷嬷令人入内将浴桶等物清走,又试探问道:“侯爷可要在此就寝?” 这话忒直白,宋之拂已然羞得无地自容,心里竟有些埋怨孙嬷嬷操之过急,教她招架不住。 慕容檀却只沉思一瞬,便点头道:“就在此安歇吧。” 孙嬷嬷此刻方吃了定心丸,只以为事成,当即欢天喜地的令人服侍二人净面漱口,再行退出,那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今日才是洞房花烛夜。 这可苦了宋之拂,憋着心思始终噤声,捏紧裙角动也不敢动。闺房之乐她自是懂得,可今日方知这人有心除掉自己,教她如何能放得下心? 慕容檀好气又好笑,坐在床边轻叹道:“睡吧,我不动你。” 若说起初有那么半分心思,此刻看她惊弓之鸟般的模样,那半分心思也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宋之拂将信将疑,仍是不动,只怔怔盯着他,似难辨他话中真伪。 他无法,只自行吹熄蜡烛,翻身躺下,自顾自合眼入睡。 宋之拂如一只小羊羔一般躲在床边,借着微光,透过黑暗又瞪了他许久,见他似乎真的就此入睡,再无旁的动作,这才放了心,小心翼翼躺至他身侧。 慕容檀却陡然睁开眼,趁她不备,迅速侧身,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她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浑身霎时僵住,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一动也不敢动:“夫君……方才明明说——” 慕容檀感受着怀中人儿细微的颤抖与恐慌,这才觉得憋了一晚上的烦闷得到了些许发泄。他凑近她耳边,打断她尚未出口的话:“嘘!你方才说不想死,你可知,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惊惶再次浮上心头,宋之拂只觉呼吸停滞,眼里慢慢又蒙上水雾,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在黑暗中闪出晶莹的光。 这回却换慕容檀惴惴不安起来。 他正暗自懊恼自己说得过分了些,刚要开口安慰,却忽而察觉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动了动,竟是侧过身面对他,伸出双臂缠住他,将脸埋进他怀里。 她懂了,只有牢牢抓住身边这人,才能暂保性命。 好姑娘,果然聪明识时务。 慕容檀嘴角无声扯出满意的笑容,漆黑的眼眸里闪着得逞的精光。这一晚上的憋闷已荡然无存。 他未受伤的手如抚摸小羊羔的狼爪一般,一下一下轻拍她后背,餍足不已,不多时便彻底入睡。 …… 驿站另一间屋内,有侍从才向赵广源言燕侯与夫人同寝。 赵广源捻着胡须,眼底闪过若有所思的精光。 燕侯是什么人?跟着太|祖一路打天下,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王侯。他跟随燕侯多年,从来都知其品性坚韧,不为外物所惑。 他今日才言明郑氏不该留,燕侯当夜便宿郑氏处,这无疑是不给他机会下手,暗示他要留着郑氏。 燕侯虽品性纯良,不愿牵连无辜女子,可却也从来是当断则断,也不知这郑氏有何不同,竟能令燕侯如此…… 明明听闻这郑氏夫人性情软弱,怎今日一瞧,却似有误? 他心里渐渐升起疑虑,当即又招手示意侍从靠近,耳语几句,令人速去:“记得,此事先不必报侯爷知晓,只需尽快查清,待有眉目,我自有打算。” …… 却说寝屋内,宋之拂卧在慕容檀怀里,梦了一夜,脑中纷纷扰扰,却睡得格外沉。 清晨时分,慕容檀已然清醒,才动了动要起身,便后知后觉的感到酸麻的手臂上枕着的脑袋,以及腰间紧紧纠缠的两条藕臂。 他先是皱眉,转而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 年近而立,才头一次明白清晨醒来时,娇妻在怀是何种感觉。 他不禁想起年少时的情景。 那时天下初定,父皇甫登基立后,他也刚刚被接入金陵皇宫。前朝的旧宫建得格外奢华靡丽,处处雕梁画栋,却因空旷巨大,又少了过去为百姓时的烟火之气,时时令人感到空虚不适。 他少时极不愿父亲为皇帝。眼看着后宫里陌生的女人一日日变多,原本只属于他们一家人的父亲变得越来越忙,他一度以为即将失去属于自己的父亲。 直至那日清早,他因梦魇,趁众人未醒,悄悄往母亲的寝殿去,却见父母如从前一般交颈而眠,衣物缱绻,忽觉心安。 原来父亲仍是父亲,即便从区区小民跃升为万民之主,他心里最爱的,仍是伴着他一路走来的原配妻子。 如今父母俱亡,皇帝宝座上坐的,更是时时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亲侄,他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不过一阵晃神,身旁的人已醒了。 宋之拂初时双眼迷蒙,一瞥见慕容檀,立时便清醒过来,忙手脚并用的起身,跪坐在床边,乖觉道:“夫君可要起身?” 晨曦微光中,她长发披散,乌黑柔顺,水眸晶莹,双颊染粉,宽大的素服包裹着小小的身躯,模样格外娇柔。 慕容檀心知昨夜着实将她吓着了,可觉她此时的柔婉顺从令人格外舒心,便坏心的只作严肃模样,由着她亦步亦趋的替他更衣盥洗。 外头的下人们皆觉惊讶,怎只一夜,燕侯与夫人忽然这般亲密? 只孙嬷嬷心里暗喜,再是怎样的英雄好汉,也逃不过美人这一关。 众人用过早膳,一番简单收拾,便离开驿站,再踏北上的路程。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1章 初入燕府 经凤阳知府冒皇帝名义试图击杀慕容檀失败,燕军自平邑北上便再未遇阻碍。 想来皇帝欲不顾人伦礼法,杀害无辜亲叔的消息已传扬出去,若燕侯真在途中丧命,皇帝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史官也必要在史书上留下深深一笔。以慕容允绪的为人,断不会如此行事。 却说自平邑一夜慕容檀留宿,往后这一路,二人皆是同床共枕。 宋之拂防他数日,见其皆未有旁的举动,方安下心,及至如今,甚至已渐趋习惯同眠。越是靠近燕地,远离金陵,燕侯势力越盛,由沿路驿丞越来越恭敬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半月后,一行人终于至北平燕王府。 昔日燕王已为侯,皇帝却仍命其居王府,待来日捧杀。 这座府邸于十五年前由太|祖亲自下令营建,凡宫殿二十余座,房屋八百余间,形制宏伟瑰丽,庭院舒阔明朗,乃诸王府邸中规模最大者。 府邸东西南北四面各开一门,其中正门名端礼,门外设十丈高,百丈宽之九龙壁,远远望去,壮阔雄伟,令人不敢仰望。 九龙壁外,原燕府府官皆列两侧迎。 其中,为首者乃一白发苍苍之老者,只见他一身官服,体态圆硕,面目和善,虽年约花甲,行走间却仍是精神矍铄,此人正是燕府长史王诚如。 王诚如乃本朝头一年进士,自慕容檀被封王时,便为其长史,至今十余年,深得众人信任。长史除理王府诸事务外,还兼教导亲王之职,于慕容檀更是亦师亦臣,关系亲密。 宋之拂自车中出时,便见王诚如被慕容檀亲自搀扶起,满面喜悦与担忧交织,道:“总算是回来了,臣听说侯爷路上遇袭,日夜担忧。” 慕容檀素来严肃冷漠的面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温和宽慰道:“令老师担忧了,此次幸有赵先生及时来援,有惊无险。” 王诚如抚着浑圆腹部点头,转而望见立在慕容檀身后的宋之拂,登时笑开道:“此便是侯爷新夫人吧?”他方说完,似想起什么,担心慕容檀恼怒,小心翼翼瞧一眼,见他并无异样,才信步走近,领众人行礼道:“臣等拜见燕侯夫人。” 宋之拂已听出此人身份,一面令人起身,一面谦道:“长史大人多礼。”不知为何,她始终觉此人莫名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一番寒暄后,慕容檀便已领众臣属于外朝殿中议政,宋之拂则入内廷。 内廷为起居之处,由长春宫及东西三所构成。与外朝的方正雄阔不同,内廷设流水假山,花园凉亭,颇有几分南方园林的影子,且屋舍精巧别致,可见当初太|祖下令建造时,花了多少心思。 王府头一次迎来女主人,各处管事者等皆已于长春宫外翘首迎候,待宋之拂更衣后出,便纷纷来拜。 却说燕府执掌内宅事务者,乃一于姓嬷嬷,此人年约半百,原是慕容檀生母,已故徐皇后贴身侍婢。徐皇后怜幼子数度娶妻无果,后院无人,便派于嬷嬷替他管家。 于嬷嬷自金陵皇宫出来,在内廷素有威严,却只一身儒裙,发鬓齐整,装扮朴素不失体面,此刻见新夫人,亦是不卑不亢:“婢娘家姓于,承蒙侯爷不弃,前些年暂替夫人管着家,如今夫人已至,婢当将府中对牌交予夫人。”说着,已命人将对牌送上。 宋之拂虽随郑家至金陵时日不久,到底也曾临阵抱佛脚,令人打听了许多慕容檀之事,因而对于嬷嬷来历知晓一二。 她令人替于嬷嬷上座,又谦道:“多亏有嬷嬷在,我是才出阁的闺女,于管家上无甚经验,往后仍是要请嬷嬷多多教导,这对牌,还暂由嬷嬷掌着吧。” 于嬷嬷思忖片刻,方道:“夫人考虑的周全,只是对牌亦当由夫人掌管,账目等交割尚需一二月时日,不如请夫人每日至长春宫一同理事,待夫人渐趋熟悉,便完全交由夫人执掌。” 宋之拂点头答允,随后又在于嬷嬷带领下,将这后廷走了一遭,识清各宫室屋舍。 慕容檀素日居长春宫寝宫,东西两侧配殿则各为浴房及书房等。西侧亦设院落居住,东侧则为慕容檀燕居之殿。 于嬷嬷道:“此燕居之殿,侯爷从不允旁人入内,夫人日常只管在长春宫便好。” 宋之拂望着此处紧闭的大门,心知不该问的便不问,也未多言,只管应允。柳儿年纪尚小,心中好奇,趁于嬷嬷不注意,欲往里瞧,也被她摇头制止。 至西侧院落时,于嬷嬷又道:“此处用来待客。咱们府中客人不多,只有新城侯夫人母女,六月里会至此小住,想来不多时也将至,婢已将庭院洒扫,伺候人等也已拟定,夫人可随时过目。” 新城侯夫人徐氏,乃已故徐皇后异母妹,慕容檀之姨母,其夫原为正二品万全都司都指挥使杜尧,去岁于任上突发疾病而亡,被追封为新城侯。因离得近些,徐夫人怜慕容檀身侧无妻房照看,遂时常至北平探望。 宋之拂忽而忆起,前世表姐郑潇亡后,慕容檀于两年后分别娶二侧室夫人,其中一个便是这位徐夫人之女杜氏海月! 她心里一紧,当时不甚关心这些事,今日方知,这位杜氏女子应是慕容檀之表妹,两家自来过从甚密…… 如此一来,必得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她遂道:“有劳嬷嬷费心,既是常来,一应照旧便是,我旁的也不懂,只侯爷如今正值风口浪尖,凡事皆小心谨慎才好。” 于嬷嬷自宫中出来,自有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方才已将这位新夫人一言一行瞧在眼里,只觉她不但姝丽端华,更兼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为人谦和,已是心生好感。此刻但听她记得一切为夫君着想,更有些满意,始终严肃的面上多了一丝笑:“夫人说的是,婢自当谨慎。” …… 却说王府外朝,慕容檀方与众臣将离燕所积压之事务一一商讨毕。此刻众人散去,只余赵广源一人密谈。 只听慕容檀道:“新城侯夫人拜帖已至,可如今非常之时,我是否当令其勿来北平?” 赵广源却摇头道:“非也,正是非常之时,更应当令其常驻于此。”见慕容檀不解,他又道,“新城侯乃先帝肱骨旧臣,于北方诸将中颇有威望,新城侯夫人更是皇室外戚,侯爷姨母,此中关系若能好生利用,可为收复北方诸将之利器。” 太|祖朝开国功臣已所剩无几,其中得善终的更是凤毛麟角。杜尧当年便是因拒辞爵位,甘赴万全都司镇守,方保住一身荣耀。其为北方诸将之首,威望不可小觑,若有徐夫人助力,的确能事半功倍。 慕容檀深以为然,却仍有旁的考虑:“然咱们密行之事……旁人不宜知晓。箭在弦上,容不得丝毫拖延。” 赵广源忙道:“趁侯爷在京时,陛下对北平监视松懈时,工匠与原料等皆齐备,请侯爷放心。至于旁人……”他思忖片刻,眼中闪过精光,遂笃定道,“臣有良方。” …… 入夜时分,宋之拂方稍得歇息,将行囊打点齐整,安顿于长春宫寝殿。 寝殿内一应摆设皆与慕容檀寻常风格相类,质朴无华,一切从简,除必要的床铺桌椅、橱柜物架等,再无旁的装点。 屋外园中桐花馥郁,宋之拂便亲折一枝插瓶,搁在窗边架上,正细细侍弄,便听屋外柳儿道:“侯爷回来了。” 慕容檀行得急,满身疲惫,才踏入室内,便见那小姑娘一身清雅宽松的起居服,立在一枝粉白桐花后,乌发如云,面容娟秀,有月色笼罩,皎洁而柔婉,令他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脑中无端蹦出“人比花娇”这几个字来。 宋之拂一见他,便放下手中花枝走近,带着笑意,一面替他更衣,一面柔声道:“夫君回来了,膳食皆热着,快些请用吧。” 慕容檀嘴角不自觉扯出笑,然一想起繁杂的事务,又皱起眉头,沉声道:“送去书房吧,不在这儿用了。” 宋之拂自不敢多言,便命人将饭食往书房送,随后又说了两句今日见于嬷嬷的情景。 慕容檀心里有事,颇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你入我府中,便已是女主人,这等小事皆可做主,不必再报由我知晓。”实则方才回来时,于嬷嬷已对他略夸了夸她,既如此,他自也不愿多管。 宋之拂掀眸瞥他一眼,腹诽道,她说与他听,为的也是讨个示下,往后乐得轻松。 才换上起居服,净面毕后,慕容檀便片刻也不停歇,抬脚便要往书房去,行至门边,又似想起了什么,回身吩咐:“东侧燕居之殿,你切记勿踏足。” 宋之拂一愣,随即点头应允。也不知那里到底有什么,令他如此重视。她胡乱想着,难道那里头藏着他谋反的罪证? 慕容檀见她应了,又道:“嬷嬷同你说过了吧?姨母将至,你好生预备着,海月素喜歌舞,你请些乐师舞娘来,府里好热闹些。”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宋之拂却觉心头再度紧了紧,又回到那枝桐花边,心不在焉侍弄着。 他果然是在意杜海月的吧?否则素日冷然的他,怎会记得杜海月喜好,还特命她预备? 这可如何是好?若他与杜海月两情相悦,她岂非成了碍事的?她如今处处得仰他鼻息,可不敢惹他不快。 可这燕侯夫人,也非她所求,分明也是为人所迫…… 思及此,她越发闷闷不乐起来,总得想个法子才好…… …… 当此之时,慕容允绪于京城中亦是神思不属,独自于宫中枯坐。 太常寺卿齐澄才同他起了争执,痛斥他为一己私欲,不顾大局,私派人暗中伏击燕侯,差点酿成大错。 这是齐澄第一次以如此失望与严厉的目光面对他,令他愧疚不已。 然而他并不后悔。 他为了保住皇位,为了不辜负先帝与众臣期望,已是如履薄冰,难道连自己的这点小小愿望也不能满足吗? 那不过是个女子,他是万民之主,怎么就要不得? 派往燕地安抚的使者已经上路,他心里对那郑氏的渴望却从未消退。 身侧的皇后瞧他这模样,又是怜惜,又是痛苦,矛盾不堪。半晌,她靠近些,用如往常一般温婉却带着哭音的语调低声道:“陛下,郑家……听闻还有一外甥女,不如……令她入宫?” 慕容允绪片刻晃神,随即忽而脸色一凛,冷然怒道:“此事不必皇后插手。” 他总不信,难道仅剩的这个燕侯,当真这般难杀?总会有办法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2章 初入燕府(二) 翌日清晨,宋之拂自矮榻上醒来时,只觉浑身酸痛,回望一尘不染的床铺,慕容檀显然一夜未归。 这是多日来,二人头一次未同眠。 她守了一夜,直至夜深人静,也未见人归,方不知不觉于榻上睡去,今日醒来 ,竟觉心中空落落的。 孙嬷嬷与柳儿入内替她梳洗时,见她眼底乌青一片,满面苍白倦色,甚是心疼,方欲劝她再睡,便听屋外有人道:“夫人,于嬷嬷已至长春宫偏殿。” 三人无法,只得赶紧穿戴,草草用些早膳便往偏殿去。 殿内庭中早来了不少管事的,满满当当,只等着新夫人,此架势,令宋之拂心生愧疚。于嬷嬷却并未多言,一面教宋之拂识清底下人等,一面又听着下人们的汇报,事事皆待她点头,方吩咐下去。 直待二三个时辰后,才将这些琐碎繁杂的事务处理毕。 望着宋之拂困倦却勉力撑着精神的模样,于嬷嬷虽未出言苛责,实心中已生不满,昨日本以为此女品纯良,怎才第二日便原形毕露? 只听她肃然询问:“夫人可是昨夜未得安歇?怎今日瞧来无甚神采。” 宋之拂心中不免埋怨慕容檀,却未敢直言夫君的不是,只柔声答:“昨夜入眠晚些,今日不会再如此。” 于嬷嬷闻言蹙眉,语带告诫:“夫人如今是要当家主事之人,不同娇养的闺阁姑娘,凡事当自律。” 宋之拂咬唇应是,并无辩解,倒是柳儿忍不住出言:“嬷嬷勿怪,实是夫人昨夜久等侯爷却不归,方才如此。” 于嬷嬷愣了愣,登时想起慕容檀那冷淡寡言的性子,如此看,这郑氏夫人却的确是将夫君放在心上的。她方微微笑起来,和蔼道:“侯爷同赵先生出城去了,今日方归。此等事常有,婢也是今早方知,往后夫人自不必苦等,咱们侯爷虽少言,却是通情理之人,不会责怪。” 宋之拂心说,也只这位从小伴着慕容檀长大的老嬷嬷,方觉的他通情达理。她面上只应了,却听于嬷嬷又语重心长道:“夫人既已为人妻,不但要敬爱侯爷,更应当令侯爷也敬夫人,爱夫人,如此方是长久的夫妻之道。身为女子,并非只有委屈自己这一条路。相敬如宾,说的原是两个人。” 她原不是多嘴之人,只眼前这十六七的少女,孤身一人远嫁燕地,着实令人生怜,更可叹燕侯,她瞧着他自小长大,背着个克妻的坏名声,近而立方娶得这一房妻室,她如何能不盼着这新婚二人好? 宋之拂闻言,鼻尖登时一酸,抬眸倏然望着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嬷嬷。 她原只以为于嬷嬷此人严肃古板,虽不甚亲切,却事事照规矩,即便是先皇后亲派,也并不端着身份行事,应当是个公正守礼之人,如今方知,其不但心善,更明事理,通人情。 她自知要嫁此地,旁人皆劝她,该认命,从此循规蹈矩,尽心侍奉夫君,唯外祖母曾要她不必为难自己,凡事当令自己舒心才好。外祖母如此说,乃是因其真心疼爱她,而身为燕府的嬷嬷,能如此劝她,如何不令她感动? 她一时怔怔无语,片刻方起身行揖礼道:“多谢嬷嬷教导。” 于嬷嬷赶紧侧身一避,知她懂了自己的好意,宽慰不已。 …… 午后烈日正盛,庭院中有蛙叫蝉鸣,声声不息,催人入眠。 慕容檀策马自城外奔回,才入寝殿,便见一旁软榻上歪着个娇娇小小的身影,正是他的小妻子。 只见她双眸微闭,长睫颤动,云鬓微散,皎洁的面上因暑气透着抹粉,柳叶弯眉微微凝起,似纠结苦恼着什么,脑袋一下一下轻点着胸口,显是困顿不已,葱白手指间还捏着书页的一角,厚厚的簿册一点点向下滑落,眼看便要落在地上。 外头侯着的仆从赶忙入内,却被慕容檀挥退。他下意识放轻脚步靠近,自她手中将书册抽出,定睛一看,才知是本府里的账册。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是在学着管家了。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生出一种望着稚子牙牙学步的欣慰感。 宋之拂睡梦中似有所觉,睁开水汽氤氲的朦胧双目,与慕容檀目光对了个正着。 二人俱是一怔,随即双双退开些许,别过头不再对视,步调出奇的一致。 气氛一时凝滞,宋之拂踌躇片刻,遂上前替慕容檀更衣。 慕容檀乖乖伸展双臂,低头望着眼前忙碌的少女。她细长的双臂在他腰间来回穿梭,微微挽起的发鬓间散发出浅淡的馨香,令他因炎热与疲惫而倦怠的心神顿时舒静不少。 浴房内热水已备好,他大步跨入,待梳洗好出来,却见那小姑娘又歪在榻上迷糊睡了过去。 怎一夜不见,她竟变得如此嗜睡? 他蹙眉,未曾多想,披上外衣便又要离去。 脚步声再度将宋之拂惊醒,她困顿的撑起上半身,倚在榻上,一见慕容檀要离去的背影,想也没想便脱口唤了声“夫君”。 慕容檀脚步顿住,凝眉回身,静待她下文。 实则宋之拂不过是想起了昨夜的空等,恐他又是一去不知几时才归,方开口唤他。可他面无表情,眼神冷淡的模样着实令她有些讷讷。幸而想起于嬷嬷的话,她再度鼓起勇气,闪着水光的眼眸里盛满委屈,柔声道:“不知夫君此去,今夜可还归来?昨日可令阿拂一夜好等。” 那嗓音清如流水,润如珠玉,听进他耳中,令他的心软了又软。 怪道她眼底一片乌青,如此嗜睡,原来是等了他一夜。他不由想起新婚那夜,她固执守着龙凤烛的模样,这姑娘,怎这般令人怜惜? 他轻叹一声,遂和悦道:“我只是去书房,晚膳时分便回。” 宋之拂这才放心,素净却姣好的面上挽起一朵笑花,随即起身立在门侧道:“那我便等着夫君回来一道用膳。” 慕容檀心中微动,略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去。 …… 傍晚时分,慕容檀再回来时,宋之拂已置备好一桌热乎乎的饭菜侯着,屋子四角皆放置乘着冰的铜盆,清凉舒适。 膳后稍息后,慕容檀嘱咐她:“听闻我遇袭受伤,姨母提前来了,明早便到北平,你预备好亲去迎接吧。” 杜家母女明日就要来! 宋之拂登时头疼紧张起起来,生怕不出几日,慕容檀便嫌弃自己碍了他与杜海月的事,要将她甩开。 她忐忑道:“夫君令延请乐师舞娘,阿拂听闻杜姑娘喜南方乐舞,特请了南方乐师,不知夫君以为如何?” 为此,她可是一早便派人着手去办。 慕容檀却皱眉道:“南方乐舞多绵软,不够气势,换做燕地的吧,越热闹越好。” 宋之拂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怎迎合杜姑娘喜好也不对了?南北乐舞差异甚大,怎他说出来,却仿佛醉翁之意不在酒,设乐舞倒似别有所图? 她心中生疑,也自不敢多问,但见他径直行至床边坐下,脱去鞋袜道:“睡吧,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城,傍晚才归。” 他说话时,嘴角止不住上挑,深邃的眸光闪过隐隐期待与兴奋。 宋之拂一面吹熄蜡烛,爬上床铺,一面暗自惊讶,他到底为何兴奋?若是为徐夫人母女,又为何不去亲迎? 一瞬晃神,便令她于黑暗中不慎扯到他衣带,一拉一扯间,竟是整个人一头撞入他怀中。 红晕登时爬上面颊,她慌忙要起身,双手却怎么也寻不到支点,只胡乱在他胸膛上蹭过。 一声喘息自耳边传来,两只大掌倏然握住她纤腰,将她牢牢固住,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沙哑低沉的嗓音传来:“出嫁前,没人教过你,这般时候不可再乱动吗?” 他不是圣人,亦有七情六欲,美人在怀,如何能不蠢蠢欲动? 黑暗里,他的眼眸闪闪发亮,里头燃着熊熊烈火,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她吓得浑身僵硬颤抖,大气不敢出,只声如蚊蚋道:“对不起……” 就是这副无辜小羊羔的模样! 慕容檀望着她,心中懊恼不已。每每靠近,她便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令他再不得碰她一下。 他颓然松手,转过身努力平复心神,沉声道:“睡吧。” 明明是夫妻,却偏偏如此别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3章 杜家母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慕容檀便已醒来,自床榻上一跃而起,将睡梦中的宋之拂惊醒。 宋之拂撑开睡眼起身替他梳洗,方注意到他今日格外的神采奕奕,连一贯深邃无波的黑眸中,也闪着兴奋的光芒,煞是耀眼。 她偷偷瞧了又瞧,越瞧越心惊,遂小声问:“新城侯夫人来,夫君便如此高兴吗?”原想说的是杜姑娘,可又怕太直白,反令他以为自己善妒。 慕容檀却未深思,闻言一愣,随即点头笑应:“是啊。” 实则他只是想起赵广源所提之策,恰是趁着徐夫人来,方能施行,如此算来,正是因此才兴奋。 可这话落到宋之拂耳中,却完全变了味。 他承认得如此直白,难道是在暗示她什么? 她始终惴惴,然直至将他送走,亦未再揣测出更多来。直至孙嬷嬷入内来问,她方将心事一股脑儿说了。 孙嬷嬷却一下如临大敌:“这还得了?那杜家姑娘是侯门嫡女,徐夫人更是皇亲国戚,若杜家真要同侯爷结亲,也断断不可能做妾,那……那姑娘可就……”她思来想去,又摇头道。“不对,燕侯现下这般处境,徐夫人哪里肯嫁女?” 她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宋之拂,最后竟一拍掌,在屋里翻箱倒柜,誓要将宋之拂打扮得艳压群芳:“管她谁家的,咱们姑娘天生丽质,不信侯爷还能瞧得上别人!” 这话却说得宋之拂越发心虚,嬷嬷怕是还不知晓,她至今尚未同慕容檀圆房。 饶是她百般推拒,不愿衣饰妆面太过奢艳,最后仍是拗不过,穿了一袭藕色云缎珠边袄配水红流云凤尾裙,面敷薄粉,唇间抹脂,发间点翠,虽不是艳丽夺目,却如娇花照水,娴雅清新。 好容易收拾停当,便有仆从来报,新城侯夫人一行已近,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城门处。 宋之拂忙坐马车自府中赶往城门处静候。 正值五月末,夏日炎炎,燕地又有黄沙漫漫,宋之拂只觉暑气上涌,饶是旁有人替她撑伞遮阳,仍是熏蒸得面颊通红,香汗淋漓。 孙嬷嬷瞧她实是被晒得蔫蔫的,忙欲令她到阴凉处饮水乘凉。 然宋之拂却摇头坚持道:“先皇后已世,徐夫人便是夫君最亲的长辈,我当敬之如婆母一般。”实则她也忌惮着杜海月,若惹恼了她,岂非就惹恼了慕容檀? 饶是如此,一行人却苦等了半个时辰,仍未见人影。 暑气当头,宋之拂实在受不住,终是双腿发软,一下跌坐下去,幸而柳儿与孙嬷嬷眼疾手快将其扶住,方不至摔倒。 有经验的仆妇忙道:“夫人中了暑气,快快搀去休息,多饮些水,别在曝晒。” 众人遂簇拥着她往阴凉处去,方坐下,便七手八脚递水擦汗。 孙嬷嬷啐道:“哪个不长眼的,说徐夫人再半个时辰便至?如今过去许久,人呢?” 方才来报的仆从辩解:“小的熟悉此地地形,方才的的确确是从新城侯夫人队伍赶回来,那路程无论如何瞧,皆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孙嬷嬷还欲反驳,却听有人喊一声:“夫人快瞧,来了!” 众人展目望去,便见满是沙土的道路上,有一约莫数十人的蜿蜒队伍缓缓行来。 只见那一行人,为首一辆四驾马车,车厢宽敞气派,车外悬“杜”字牌,行至城门处渐停,便有小厮飞快于一侧置矮凳,撑伞盖,掀车帘。 待宋之拂由众人搀扶着至车前时,便见车中行出一十六七岁的少女,头顶挑心髻,身着鹅黄衫,身形丰腴有致,挺拔婀娜,正是杜海月。她一张脸盘虽生得周正而秀美,却被难掩的挑剔与挑衅生生破坏。 她立在车架上也不下来,只居高临下打量着宋之拂,见她一副娇弱病态的模样,竟是当场冷哼道:“怎弱得像个病秧子一般?” 柳儿、孙嬷嬷等人自是不忿,宋之拂心头有片刻疑惑,难道慕容檀竟喜好这般女子? 然不过片刻,她便不再多想,挥开身侧扶着的众人,勉力撑住发软的身躯,微笑着柔声道:“这位便是杜家妹妹吧?原是我在南方待惯了,不适应燕地气候,中了暑气,妹妹千万别见怪。” 杜海月望着她虽柔弱,却别有一番楚楚风姿的姣好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嫉妒,随即又乖张道:“区区暑气便如此,真是不中用。” 宋之拂原以为这般公侯之家出身的女子,皆应知书达理,行止得宜,今日一见,真觉大开眼界。 她正不知该如何答话,便听马车中传来一道温和却暗含气势的嗓音:“月儿,不得无礼,你该叫一声表嫂。” 言毕,马车窗帘便被一只丰腴而保养得宜的手自内掀开,只见车内还有一年约半百,发鬓染霜,却精神奕奕,面含微笑之老妇人,正是新城侯夫人徐氏。 徐夫人笑容温和慈祥,仿似无害,一双略浑浊的双眸却也上下打量着宋之拂,一丝惊艳一闪而过。只听她和蔼道:“这便是檀儿娶的新妇吧?倒是好相貌。” 杜海月又冷哼一声,也不愿唤表嫂,只径直退回马车内不再露面。 宋之拂一见徐夫人如此问,忙道:“正是媳妇,姨母谬赞。” 徐夫人听她一声“姨母”,面上笑意有片刻凝滞,随即又恢复正常,温和道:“想必你也等累了吧?咱们先走吧,不停在此处挡百姓们道儿了。” 宋之拂恭敬应了,立在一旁让徐夫人车架先行,才回自己马车中,心里头却嘀咕,也不知这徐夫人是真和蔼还是个假菩萨,她的车架人马皆是在路边迎候,不阻挡旁的行人,倒是徐夫人自己的车架,大剌剌停在道中,可听方才的话,她倒好似拿着长辈架子嘱咐晚辈,需体恤百姓,不可扰民似的。 孙嬷嬷小声唠叨:“姑娘,那位夫人一瞧便不是好相与的,咱们且得小心着些!” 柳儿迷糊道:“嬷嬷这话如何说?那位夫人面善得很,倒是杜姑娘,盛气凌人,才难伺候呢。” 孙嬷嬷啧啧摇头:“你这丫头不懂得,将坏写在面上的不值一提,将坏写在心里的,那才真真教人害怕!” 柳儿尚不解,宋之拂却有半分明了,便如她舅母林氏,若非有那命相一说,谁能想到一向待她如亲生女儿的舅母,竟会如此自私,拿她去顶替亲生女儿远嫁? 只不知那位徐夫人,是否真如孙嬷嬷所言,也是这般口蜜腹剑之人。 却说一行人回燕府后,宋之拂撑着虚软的身子,亲将母女二人送至备好的住处安顿好,方得片刻喘息。 寝殿中,她一面歪在榻上修正,一面仍不忘吩咐人细心替徐夫人母女置备晚膳。 先前备的乐师舞妓已候着,只等用膳时起歌舞。 傍晚时分,慕容檀满身尘土回府时,宋之拂已将一切预备停当。 慕容檀一面梳洗更衣,一面忙不迭问:“人都来了?”那模样,竟有几分急迫。 瞧在宋之拂眼里,越发觉奇异,想不到杜海月那般女子,竟能令慕容檀如此挂心。想起杜海月对自己毫不掩饰的不喜,她又惴惴不安起来。 二人更衣毕,便同往徐夫人处去。 婢女入内通报时,杜海月正坐在盛着冰块的铜盆边乘凉,一听表兄来了,也不管徐夫人尚未发话,便一下将门打开,又惊又喜的奔至慕容檀身边,扯着他的衣袖便娇声道:“五表兄,你终于回来了,月儿等你许久了!” 她说话时,眸光中的崇拜与爱慕毫不掩饰,那娇憨可爱的少女模样,与白日里的乖张挑剔判若两人,另一旁的宋之拂瞠目结舌。 慕容檀双眸微闪,低头望一眼被扯住的衣袖,不动声色抽回,无奈道:“月儿是大姑娘了,当懂得举止得宜。我离燕地日久,自然有许多事需处理,这才来得晚了些。” 屋里,徐夫人亦道:“月儿,快别扰你表兄。” 此三人言语熟稔,其乐融融,却令被晾在一旁的宋之拂尴尬不已。直至三人进屋,徐夫人才像是刚瞧见宋之拂一般,微微一愣,道:“你媳妇可好些了?今日在城外,我瞧搀扶伺候她的人,比我这个老东西都多,可别是要得什么大疾。” 宋之拂一听,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这话咋一听,似是体恤关心她,实则又暗含指责,教旁人以为她目无长辈,铺张奢侈。 这徐夫人,果然是个绵里藏针的。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4章 夜间密谋 宋之拂低头先是认错:“令姨母担忧,是阿拂的不是。”她委屈巴巴望一眼慕容檀,又道,“阿拂只恐姨母长途跋涉,早早到城门迎候,烈日当空,立了大半个时辰,中了些许暑气,想必明日便大好了。” 徐夫人坐在圈椅里,端的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令人难堪:“这便好,不然我可以为檀儿自金陵娶了个病西施回来。咱们北地比不得金陵风流富贵,此处尚简朴作风,身为侯夫人,可得以身作则。” 既是长辈训话,宋之拂自无反驳的道理,只能柔顺应是,一面抬眸偷觑慕容檀,生怕他因此恼了。 慕容檀听出了些大概,努力移开眼不去瞧身侧那小女子小心翼翼的模样,冲徐夫人道:“姨母旅途劳顿,不如早些用膳吧。今日头一顿,外甥特赶回来陪姨母用。” 徐夫人闻言遂眉开眼笑,一面招手令人布膳,一面将慕容檀拉到身侧,细细端详道:“如今檀儿已这样大了,可姨母心里却总还记得你少时的模样……你们兄弟五人,竟只剩你一人,若你母亲还在,指不定多伤心……” 她这般说着,和蔼可亲的面目却显出几分悲切,语音也渐渐低下:“檀儿,你还年轻,尚未有儿女,可千万得好好的……” 一旁的慕容檀浑身一凛,转瞬便想起金陵城中,那个将亲叔父一一除去的侄儿皇帝慕容允绪。 权位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肃着脸沉声道:“姨母放心,我定不会同几位兄长一般。” 此话说得意味深长,宋之拂却听懂了。 徐夫人在这两头对峙的情势下毅然北上,已是表明了态度,方才更言希望慕容檀好好儿的,俨然便是暗示自己支持他的立场。 这可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只是,这般隐秘之话,如何能当着她这位新帝亲封的燕侯夫人的面说出?难道徐夫人便丝毫不怀疑她会将此事泄露? 未及细想,徐夫人与杜海月二人已拉着慕容檀往桌边落座,此三人在一处,又令宋之拂立在一旁进退不得。 幸而慕容檀冲她道:“夫人也坐吧,歌舞可预备?” 宋之拂忙点头应是,命乐师舞娘等入内,不甚宽广的庭院内立时响起疾风骤雨般的乐舞声,着实未令人觉得悦耳动听。 她悄然望向慕容檀,这是他坚持要备的,如今不甚赏心悦目,他却好似没事人似的,仍是悠哉悠哉的喝酒吃菜,头也不抬。 徐夫人双眉微蹙,显然也不喜爱,却不多言。只杜海月口无遮拦,原还称得上美丽的面上,毫无掩饰的露出些许厌恶:“到底小门小户出身,怎选这般无情无调的东西?白白糟蹋了大好的时光。” 显然她只以为是宋之拂一手安排的,谁料慕容檀却佯装不悦道:“月儿,此乃我特嘱咐夫人置备的。” 杜海月闻言却是一愣,面上厌恶尚未掩去,只青一阵白一阵,讪讪讨好道:“原是表兄的意思……月儿喜南方乐舞,表兄难道不知晓吗?”她语调中含着埋怨与伤心,听得宋之拂不由也砖头望着慕容檀,欲瞧他如何收场。 却听慕容檀也未同她多言,只冲徐夫人道:“外甥恐姨母在此孤寂无趣,特令他们来此添些热闹罢了。” 杜海月却一心以为他是在替宋之拂开脱,还欲言语,徐夫人却已恢复如常,只笑言:“檀儿一片孝心,我自当领受。这般甚好,的确热闹。” 如此,乐舞一直持续近一个时辰方歇。 直至月上中天,慕容檀二人早已回寝宫时,杜海月憋闷一肚子的气恼方得发泄:“当日我想嫁,母亲偏不让我嫁,如今可好了,表兄如今娶妻,便一心只想着那郑家的,哪里还容得下我?” 徐夫人惯常的和善此刻荡然无存,眼神一凛,冲女儿低声呵斥:“你给我住口!”眼见女儿噤声瑟缩,方缓下语气道,“母亲为何不让你嫁,你还不知吗?你五表兄是个煞星命,瞧瞧前头几个的下场,你敢嫁?” 杜海月这才彻底静下来,当日她也非自己说的那般坚定,想起前头三个燕王妃,也胆寒得很。 徐夫人忽而双眸闪过精光,低声道:“况且,直至如今,仍是形势不明,若非你那兄长如此不争气,你我母女也不必来此地。不论日后鹿死谁手,你我母女都该留一条后路……” …… 却说慕容檀并未与宋之拂一同回寝宫,而是直奔前殿,与早已等候的赵广源、刘善等人密谈。 “侯爷,工匠们今夜已然开始铸造兵器,有乐舞声掩盖,臣等于府内四面皆未赶到任何动静,侯爷大可放心。”屋门一关,赵广源便低声道。 他们这些时日,除处理积留杂物外,便是忙着将铸造兵器的工匠、器物等悄然移至王府燕居之殿。外头皆恐有人刺探,只王府中尚有足够的空间。 慕容檀闻言,思忖道:“明日天子使臣便至,想来陛下动手除我之日也不远了。” 刘善愤愤道:“怕他作甚,大不了咱们明日便起兵,我刘善头一个便杀了那使臣!” 赵广源却示意他少安毋躁:“侯爷同蒙古尚未谈妥,兵器更未齐备,此时起兵,风险太大。” 刘善还欲再辨,慕容檀却也点头赞同:“金陵城中也不乏精兵,不可掉以轻心。” 三人遂又详细部署一番,直至月上中天方休。 临去,赵广源却故意缓下脚步。 此刻,前殿宽阔庭中空无一人,夏夜清风徐来,令人精神微振。 慕容檀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极目远眺,冲身边人问:“先生还有何嘱咐?” 赵广源拱手道:“明日使臣将至,不知侯爷将如何处置郑氏?” 慕容檀闻言一怔,不由双唇紧抿,眼前慢慢浮现那小女子温柔讨好、絮絮低语的模样。 赵广源见他沉默,又道:“使臣入燕,定是奉皇命监视侯爷,纵观府中,有几人可被其利用?” 此话不言而喻。 郑氏为御史之女,更是燕侯枕边人,自然首当其冲。 慕容檀面色冷然,遥望着满天星河,双眸深邃,许久方道:“我心中有数,她未犯错,暂且不动吧。” 赵广源眸中闪过失望,只得躬身告退,离去前仍是不死心的提醒:“侯爷,若要笼络新城侯一系,当娶杜氏。杜氏出身高贵,无论如何,郑氏皆需弃,切勿心软,因小失大。” 新城侯一系虽无太多兵马战力,却能令日后燕军南下减少许多阻力,大大增加胜算。 慕容檀只觉心头挣扎莫名,分明是早已料到之事,临到跟前,却是纠结万分。他不得不承认,短短数月,那小女子已在他心里刻下不深不浅的痕迹。 她似嗔非嗔,楚楚动人的模样不时浮现,每每令他心口又酸又软。 独自在长春宫外徘徊许久,慕容檀方回寝宫。 甫一入内,便见那小女子又歪在榻上睡得不省人事,长睫微颤,半边红扑扑的小脸上,还留着衣袖料子压下的一道道细痕,越发显得肌肤柔嫩通透。 这姑娘,原是个实心眼儿的,等不到他,便就这般不肯就寝。 似是听到仆婢入内的脚步声,那小女子微动了动,缓缓睁眼,含着水汽望过来,又软又娇的唤了声“夫君”,便自觉爬起来替他宽衣梳洗。 他心中郁结,便始终绷着脸不言,瞧在宋之拂眼里却又变了味——难道这便开始嫌弃她了? 想起杜海月满是爱慕的眼神和慕容檀无可奈何的纵容模样,她越发提心吊胆起来。 临到熄灯,二人上了床塌,她早已睡意全无,悄悄自黑暗中侧目,瞧着他模糊而深刻的轮廓出神。 岂知慕容檀亦是辗转未眠,于黑暗中蹙眉问:“何事?” 宋之拂仿佛是被人踩住尾巴的小猫一般,霎时浑身僵硬,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直至他不耐的侧身,隔着黑暗瞪她,她方弱弱开口:“夫君,阿拂……有话想问……” 他静待下文。 “夫君……是否会弃了阿拂……娶杜家表妹?” 迟早要面对,不若此刻问清楚。 可慕容檀却顿时浑身一震,那可是赵广源一两个时辰前才同他说的话,她如何知道? 心中怀疑陡升,他忽而一个翻身,双手牢牢固住她双肩,眼眸危险的眯起,透过黑暗凑近到她面前,逼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难道真如赵广源所说,她是皇帝的耳目? 宋之拂听他如此说,心已凉了大半截。 看来他果然要将她除掉,这月余在他身侧朝夕相对,暂求安身的日子,便要到头了吧? 她微微颤着,鼻尖酸涩,泪珠自眼眶中流出,顺着眼角落入枕间。 “阿拂不傻,夫君同杜家表妹两情相悦,若要娶之,哪里还能容得下阿拂……”她说得悲悲切切,满是软软鼻音,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一般。 慕容檀却突然愣住。 他怎么也没料到,她竟会如此以为:“我,我何时同表妹两情相悦了?休要胡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5章 天子使臣 宋之拂撇开脸不敢看他,只低声道:“杜家表妹爱慕夫君,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夫君亦是纵着她,况得知她要来,夫君便十分欢喜……若不是两情相悦,还会是什么?” 杜海月出身侯门,是皇室外戚,绝不可能为侧室,若要娶,必然会将她这个燕侯夫人先除去。想起赵广源的话,再想起前世,慕容檀在表姐身故,正室之位空悬之时,娶杜海月与同样出身高贵的朝鲜公主李氏入门为侧室,她不由浑身发颤。 慕容檀却是哭笑不得,方才的警惕消散大半,只伸手戳她脑袋:“你这脑瓜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他禁不住闷笑两声,“我的确欢喜,为的却不是这事。” 他的兴奋,分明是为兵器终于得铸造,不日便可挥兵南下。 宋之拂却被他戳蒙了,噙着泪,瞪着眼,呆呆望着他,通红的鼻尖轻轻吸了吸,方嗫嚅问:“当真?” 他心头微恼,心道自己尚欲保她,她却已先一步将自己划到那起小人中去了。 “你勿管这等事,只安分守己便可。” 宋之拂被他说得越发不敢确信,怯怯揪住他衣襟,水眸里盛着愁怨:“事关我的安危,哪里敢不管……” 慕容檀望着她这模样,怎么也觉自己狠不下心,遂颓然倒在床塌上,伸手捂住双眼:“罢了,我暂不动你。” 又是一颗暂时的定心丸。 宋之拂略松了口气,转过沾着泪珠子的小脸,小心翼翼冲枕边人道:“多谢夫君。” 他这般的护着她,只换来这一句多谢,当真不值。 “我要你谢我作甚?” 这是不满她无旁的道谢吗?她咬着唇思忖片刻,方讨好笑道:“阿拂身无长物,日后只要有容身处,阿拂……阿拂定给夫君多纳几房美妾。” 她想如今金陵城中的达官贵人多妻妾众多,不少夫人因阻挠丈夫纳妾,还得了个善妒的名声。她生怕他以为自己不愿令杜海月入门乃善妒,此刻便巴巴的来显她的大度。 慕容檀却忽然冷了声音,阴阳怪气哼道:“你倒是心胸宽广,舍得了别人,独独舍不得自己。” 他说罢便觉不妥,此话好似变了些味,像是指责她身为妻子,不知自己尽责伺候,却将他推给别人。 然话已出口,再无收回的道理。他烦躁的抹一把脸,只觉夏夜闷热难忍,翻过身背对着她,再不出声。 宋之拂怔愣瞪着他宽大的背影,心里反复揣摩他方才的话,难道……是那种意思? …… 却说因徐夫人为长辈,宋之拂与慕容檀便需晨昏定省。第二日一早,二人便穿戴整齐,往西侧院去。 徐夫人上了年纪,有些失眠之症,虽昨日劳累,仍是一早便起身,二人来时,她已用过早膳,在摆了冰盆的室内一面打扇一面饮乌梅汤。 待二人行过礼,徐夫人丰圆的面上便露出和气的笑,说起话来更同菩萨一般慈爱:“天热得很,我家那不争气的丫头尚赖着床不起呢,难为你二个,一大早就来瞧我。”她说着,一面令坐下,一面又命人替他们盛些乌梅汤。 慕容檀捧着汤碗饮一口,遂露出些许笑来:“姨母这处的乌梅汤,还如我幼时尝到的一般好滋味。” 徐夫人眉开眼笑,指着身侧的姓陈的老嬷嬷道:“一贯都是她亲手做的,你爱喝,便每日都给长春宫送些去吧。”她说着,又转头望着宋之拂,“你媳妇也每日饮一些吧,不易中暑气。” 宋之拂亦尝出这汤中,有些别样的酸甜馥郁,遂端坐着垂首道:“哪里敢劳烦姨母身边的人?夫君既喜欢,不若请嬷嬷教一教阿拂,待学会了可亲手做与夫君。” 慕容檀听她要亲手做汤,心意微动,却听徐夫人摇头道:“这乌梅汤,一样的法子做,却只我这老伙计做得出这般滋味。”她拉过宋之拂的手,轻拍道,“你呀,别忙这些事,还是好生将养着身子,替檀儿生个一男半女的才好。” 宋之拂昨日已见识到这位夫人的软钉子,也不知她此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此刻听了,俏脸却刷一下红了,低垂着脑袋偷觑慕容檀。生儿育女之事,可不是她养好身子便能有的,他至今未沾她身,旁人却是一无所知。 慕容檀面上亦是闪过一丝不自然,轻咳一声道:“姨母,此事不急,顺其自然为好。”他这样的年纪才娶上妻子,头一遭被人催着生养,心里除了尴尬,竟还有些怪异的期待。 徐夫人却似未察二人尴尬,仍拉着宋之拂的手谆谆道:“你这孩子,不若我家月儿一般生得壮实,这身板儿弱得很,非得好生补一补,方能生养。我这儿藏着一副上好的方子,这一回便是特意带来给你的。”说罢,她便令陈嬷嬷入内间取了方子出来,递到她手上。 宋之拂涨红着一张脸,捏在手里那张薄薄的药方,便如烫手山芋一般,恨不得丢出去。 她避开慕容檀莫名灼热的眼神,只起身冲徐夫人施礼道谢。 徐夫人见天光不早,便只挥手令二人离去,各忙其事。 待人一走,她便即刻命陈嬷嬷闭门,低声问:“可都妥了?” 陈嬷嬷苍老的面上闪过一抹异色,肯定道:“妥了,方子是顶好的,绝不会有人察觉,即便请大夫,也觉瞧不出任何异样。” 徐夫人遂点头道:“这便好。我家月儿断不可能为侧室,除掉她之前,万不能让她怀上孩子。” …… 因天子使臣将至,慕容檀未同宋之拂回长春宫,只嘱咐她备好夜宴,便匆匆往前殿去。 此宴早几日,她便与于嬷嬷商议过,大体事宜早有条不紊的齐备,只待午后,于殿中布置。 方回长春宫,孙嬷嬷便取过徐夫人给的方子,嘀咕道:“姑娘可得小心着点,谁晓得这到底是什么方子?”她将宋之拂拉到桌边坐下,“那位夫人城府深得很,姑娘可不敢真照着这方子吃!” 宋之拂闻言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吃不吃的本也无差,反正他二人…… 孙嬷嬷却是心思转了又转:“可这是做长辈的好意,咱也不得不受着……如此,婢去外头偷偷给姑娘抓些补药,日日熬了饮一些,只当是全了面子,兴许还真就怀上个一男半女了。” 宋之拂一听真要喝药,忙苦着脸摆手,她自幼便受不得那苦涩的药味,每每都需仆婢们又哄又劝的方肯喝几口。 况且,二人不行闺房之事,再多药也于事无补…… 孙嬷嬷面孔微微板起,不赞同道:“姑娘如今大了,可不能再任性。有儿女傍身,往后才有依靠。退一万步……您生下的是侯爷嫡子嫡女,将来……陛下也会网开一面。” 燕侯出身皇族,将来遭难,照前几位已死亲王之惯例,皇帝不会赶尽杀绝,会替他留下一男半女,如此,她兴许也能逃过一劫。 宋之拂有苦说不出,只得由着她派人去抓药。 …… 午后,前殿有消息传来,言使臣已入城。 宋之拂忙与于嬷嬷一同,引众人携桌案圈椅、碗碟酒盅等入内,一一安放,桌案铺层层绸布,四角摆盏盏烛火,将整个大殿布置一新。 一番忙碌后,她又亲往后厨检视,核验酒水菜单,最后令乐师舞者待命,方算将此事备妥。 于嬷嬷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只不苟言笑立于一旁瞧着她行事,至此,才露出些许满意欣慰的笑:“夫人学得甚快,再有些时日,婢便可放心将这燕府一应事宜悉数交与夫人了。” 宋之拂亦笑着舒了口气,这位嬷嬷治家甚严,能得她夸奖已属不易。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慕容檀终于引天子使臣入燕府。 只见一行数十人,自承运门外缓步入内,其中为首者,除一身玄色常服的慕容檀外,还有一头戴官帽,身着本等补子圆领袍之男子。 此人年约四十,面目粉白,不见须髯,一张微丰的面上,双目狭长,眼梢上挑,闪着精光,颇有几分贼眉鼠目之相,正是慕容允绪所派之心腹,司礼监秉笔太监冯显。 冯显初为东宫太监,常伴皇太孙身侧,慕容允绪称其为“大伴”,此次派他入燕,可见其重视程度。 周遭陪侍者除燕地臣属外,也有不少冯显所领之内宫太监。一行武将与宦官,二者间看似谈笑风生,实则泾渭分明。 冯显双手背后,往承运殿来时,举目四望,笑道:“燕侯此府邸当真好排场,恐怕是诸王之最了吧!” 他称慕容檀为“侯”,又以燕府同诸王比,实是暗指其有逾矩之嫌。须知慕容檀已被降为侯爵,即便陛下允其仍照亲王制,他仍需收敛。 慕容檀眸中闪过厉色,转瞬又恢复如常:“此府邸乃父皇所赐,是否诸王之最我不知,然我侍从用度早已减半,今日因大监至,方稍作布置。” 身侧赵广源也应声回道:“确然如此。侯爷平素尚简朴,燕地人尽皆知。” 冯显双目微眯,假意笑道:“如此甚好。” 殿外,宋之拂早已等候在此,见众人至,便提步迎来。她只一袭木兰色大衫,薄施脂粉,眉目如画,举止端雅,素而不寡,娇而不媚,令人移不开眼。 只见她柔柔于慕容檀身侧站定,微一颔首施礼,便向旁人点头致意,最后冲冯显道:“等候大监多时,快请入内落座。” 冯显目光扫过她面容,精光迅速一闪而过,转瞬隐匿,一面往里行,一面语调中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恭敬:“原来是燕侯夫人,奴婢不敢托大,夫人先请。” 他这般态度,与方才对慕容檀看似恭敬,实则试探的模样截然不同,实在耐人寻味。 慕容檀倏然想起在金陵时,皇帝看着他妻子时毫不掩饰的倾慕眼神,心底顿时涌起不快。 他遂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握住她,率先步入殿中落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6章 燕王复位 殿内已设餐食酒饮,慕容檀入上座,宋之拂则欲退出正殿,往偏殿专供女眷宴饮处去。 冯显却出声唤住她:“夫人且慢行,奴婢手中尚有陛下谕旨,还请燕侯与夫人听旨。” 慕容檀方才于承运门外已跪听过圣旨,无非是就遇袭一事,皇帝已重罚过擅自行事的凤阳知府,以此安抚燕地众人。 然所谓重罚,也不过是撤职查办,擅自调兵,伏击皇室宗亲,何等大罪,如此惩罚,实令众人不满。 只不知此时还有何圣旨。 冯显身侧的太监跟班们十分有眼色,当即替他焚香净手。待燕侯夫妇下跪,冯显方捧出的却是两方册宝。 第一方乃是复燕侯为亲王之册文:“昔君天下者,必建屏翰,然居位受福,国於一方,并简在帝心。朕五叔檀,今复命尔为燕王,永镇北平,岂易事哉!朕起受先帝遗训,志在奉天地,享神祇。尔当恪敬守礼,祀其宗社山川,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 第二道则是册燕侯夫人郑氏为燕王妃之册文。 殿内登时哗然,叫了数月的侯爷与夫人,此时又改作王爷与王妃了。 慕容檀不动声色磕头谢恩,心内却掀起无数波涛。 此刻之局势,他与皇帝比的,便是谁先沉不住气。一旦皇帝流露出杀机,他便可顺势起兵,此为师出有名。然慕容允绪却比他想象的更能忍耐,明知凤阳知府一事是他暗中设计,仍能忍下这口气,甚至复他的位,将他捧得更高,高得他无任何借口起兵! 待二人领旨起身,冯显又客气冲二人道:“如此,奴婢该唤一声‘王爷’与‘王妃’了!陛下自知此事,便日夜不安,此番更令奴婢好生慰问。”说罢,他又命人取来陛下赏赐之礼单,朗声宣读。 赏赐果然丰厚,却尽是锦缎布匹、钗环首饰等,明眼人一看便知,皆是赏王妃之物。 众人不由窃窃议论,王妃不过一刚入京不久的御史之女,何以得陛下如此青眼?再观这郑氏王妃姝丽亭亭之颜色,不由浮想联翩。 宋之拂于众人目光与议论中,虽面上仍是得体大方的微笑着随慕容檀谢恩,心底却尴尬难堪不已,这慕容允绪当真阴魂不散! 慕容檀的脸色早已冷了下来,面无表情瞪着冯显状似殷勤实则嘲讽的指挥众人将备好的器物送入内廷。 偏殿女眷处,除徐夫人与杜海月外,尚有不少燕地臣属之妻女,趁今日入王府面见燕侯夫人,却不料目睹如此令人难堪之事。 一时众人不敢多话,只待她上座,行见亲王妃礼后,方落座。 徐夫人正算计着除去这位新夫人,此刻便有上好的机会。她面上只作平静,仍是和善亲切,甚至作势也要行礼。 杜海月却不懂掩饰,目中讥讽与不满显而易见:“母亲是长辈,作甚要给她行礼?” 徐夫人拍她手,佯装不悦道:“痴儿,方才你未听见吗?皇帝册了燕王与王妃。” 杜海月却昂首冷哼:“表兄为燕王多年,还从未让母亲行过礼,她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在众人之上了?” 此母女二人一唱一和,宋之拂哪里还能托大受徐夫人的礼?也端起笑脸坐在座上,令人将徐夫人搀起坐下,滴水不漏道:“表妹说的不错,姨母是长辈,媳妇受长辈之礼,可是要折寿的。姨母快别为难媳妇了。” 说罢,她亲自替徐夫人斟酒,态度不卑不亢,恰如其分。 明眼人立时便敲出来了,徐夫人这哪里是真心祝贺欲行礼?方才那一顶高帽子扣上去,分明是要令燕王妃难堪。 然杜海月如此无礼激将,郑氏也能忍下,徐夫人眼底闪过阴霾,显然不好对付。 待歌舞声起,众人皆忙宴饮作乐时,徐夫人冲身侧的陈嬷嬷低声嘱咐:“好生盯着她,不论与何人会面,皆要报知我。” 陈嬷嬷领命下去,几个眼神示意,便有数人自人群中悄然离去。 北方尚豪饮与肉食,宋之拂与人数番对饮,又兼食荤腥,不多时便觉不适。正欲令柳儿去取些清凉之物来,背后便忽有一轻细声音传来:“王爷知王妃定疲乏不适,特请王妃入后偏殿净面,稍事休息。” 宋之拂循声侧目,只见来者乃一十六七的面生内监,眉目清秀,面白无需,正一脸讨好的笑望着自己。 她心中嘀咕慕容檀何时会这般体贴,却因确然不适,便点头,由柳儿搀着离席往后偏殿去。 前殿中热闹喧哗,转过一道门去,便将嘈杂声隔去不少,一下显得僻静起来。 眼看后偏殿近在咫尺,凉风徐来,宋之拂脑中略清醒些,缓行的脚步忽而停下,转身蹙眉问那小太监:“你是跟在王爷身边的吗?为何我从未见过?” 府中宦者数量不少,可慕容檀身侧之人,她大抵还是记得些的。 那小太监却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躬着身便告退。 此刻微敞开,露出些许微光的偏殿内,步出一身着圆领宦服之人,竟是本该身在正殿的天子使者冯显。 只见他微躬身,面上堆满谄媚而意味深长的笑,低声道:“见过王妃殿下。奴婢此来,还替陛下给王妃带话。”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递来。 宋之拂顿时心生警觉,本能后退两步,并不伸手接,只侧身道:“大监休得胡言!”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冯显却微微笑了笑,轻击掌两声,便有三五个太监自殿中步出,将她与柳儿围在中间。 他自顾自替她将锦囊打开,取出其中一尺素书,上曰:“佳人自金陵一别,吾日夜思念,盼早日相见。”末尾一方红印,上刻一“绪”字,俨然出自皇帝之手。 宋之拂一瞧,险些昏倒。 这这这,又一个千里传情的,可叫原本就如履薄冰的她,如何是好? 当此之时,廊边又现两个身影,更令她恨不能背过气去! 只见拐角处,慕容檀冷着一张脸,与身侧满脸高深莫测的赵广源一道,正大步行来。 这下可好,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再瞧冯显,不急不徐缓缓收起手中尺素书,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宋之拂忐忑不安上前,低低唤了声“夫君”,便抬眸弱弱望去。 慕容檀方才虽未瞧见那尺素书上写着什么,想起不久前的相思玉扣,心里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他此刻面上已是冷到极致,眼神看也不看那小女子,生怕自己一冲动,便要当众给她难堪。 赵广源替他冲冯显笑道:“原来大监在此,令我等好找。” 冯显丝毫不提燕王妃:“燕地多好饮,奴婢自金陵来,实在招架不住,便在此偷闲,倒被王爷逮住了。”说罢,冲赵广源作个“请”的手势,便相携寒暄着回前殿去了。 寂静空旷的后殿外,只余慕容檀与宋之拂二人,连柳儿都觉气氛紧绷,默默退到远处去了。 此二人相隔不过半臂,一人双拳握紧,薄唇紧抿,怒不可遏,一人双眸含怯,瑟瑟发抖,楚楚可怜,正是僵持之态。 宋之拂咬了咬双唇,决心打破沉默,又低声道:“夫君,我……我没有……”话至此,她却觉再也说不出。 她没有作甚?没有同远在金陵的皇帝有私情?没有在宴饮间歇私会冯显?还是没有生异心? 她拿不准该如何辩解,只觉无论如何说,都十分无力。 慕容檀忽而一把捏住她纤细的手腕,暗沉的眼眸转过,紧紧盯着她,似愤怒似掂量似警告。 宋之拂只觉他高大的身影压得她仿佛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又不敢动弹。 “你,”他不知花了多大的努力,方克制下怒气,沉声道,“最好能解释清楚。” 他猛的松开手,招来远处静候的婢女们:“王妃乏了,送她回长春宫吧。”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往前殿去了。 宋之拂吓得有些腿软,前世关于慕容檀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种种传闻,和表姐惨死的记忆一下又涌入脑中,令她心慌意乱。 柳儿眼疾手快的冲来扶住她,惊慌失措问道:“姑娘,这该如何是好?王爷如此气恼……” 周遭站着的婢子们各个身强力壮,皆面无表情的望着二人。 宋之拂扶额,无力摇头道:“罢了,先回长春宫吧。” …… 酒宴又持续近两个时辰,直至月上中天方散。 寝殿中,孙嬷嬷正试探的劝着宋之拂:“姑娘,横竖咱们在燕地举步维艰,既然陛下于姑娘有意……岂非好事?” 她只当燕王迟早被废,若得皇帝青睐,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见宋之拂无动于衷,她又道:“这节骨眼儿上,陛下尚肯屈尊传书,可见对姑娘是上了心的,想必也不嫌弃姑娘已为人妇……想想那杨玉环,想想那武媚娘,姑娘……此事大有可为!” 宋之拂却早心烦意乱,摇头道:“嬷嬷万莫如此劝我,我已是燕王妻……断不可能如此!” 她知孙嬷嬷乃一心为她着想,若非知晓日后结局,换做任何人,权衡利弊,怕都会向至高无上的皇权低头。然她虽无法言明原由,却拒绝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不光孙嬷嬷诧异不解,连立在屏风外听了许久的慕容檀亦是惊讶不已,转头步出道:“皇帝向你示好,你当真不心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7章 螳螂捕蝉 屋里二人吓得脸都白了,尤其孙嬷嬷,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不住磕头。 宋之拂白着脸往门外看去,就见柳儿不知所措,进退两难,悄悄指指慕容檀,又摆了摆手。 慕容檀似有所觉,一个眼刀飞去,便令外头立着的婢子纷纷低头噤声,乖觉的退到阶下。 “是我让她们不许出声的。”他忽而好整以暇的到桌边坐下,说出的话却令人胆寒,“今日你若不能令我满意,我留着你,也无用了。” 孙嬷嬷吓得全身力气都抽干,伏跪在地上求饶:“王爷饶命,饶命!都是婢的错,是婢鬼迷心窍,王妃对王爷绝无二心呀!” 慕容檀嗤笑一声:“倒是个忠仆。”他伸手指指门外,“滚出去,我同王妃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儿。” 孙嬷嬷抬起涕泪横流的脸,满是担忧的看向宋之拂,见她点头,方蹒跚着退出屋去。 室内登时一片寂静。 慕容檀脸色已恢复如常,丝毫瞧不出一点怒意。他一面替自己斟茶,一面挑眉望向她。 宋之拂方才在屋里已然思来想去许久,事已至此,与其想旁的借口搪塞,不若便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即便无可查证,也问心无愧。 她遂将方才被人冒他之名叫走,又遇冯显之事一一道来,说到那锦囊尺素之时,仍是不由自主低了声,怯怯望着他。 实则慕容檀回来之前,已同赵广源密谈过此事,连一向欲除掉郑氏的赵广源都认为此事另有蹊跷,他自然也不例外。方才在外下意识的怒气已消散不少,后又在屏风外听她毫不犹豫的拒绝倒向慕容允绪,便早已不气了。 这女子令他那处处与之做对的侄儿皇帝如此上心,却独独对他死心塌地,难道他在她心里当真如此重要? 慕容檀心底甚至生出三分自得与欣喜。 宋之拂见他不言,却只当他并不相信,忙凑近些矮下|身,双手搁在他膝上,一双盈盈秋水眸自下而上柔柔望过去:“阿拂自嫁给夫君,便再不做他想,一心只记挂夫君一人。” 他垂眸,望着她目光幽幽,细嫩肌肤在烛光中宛若白瓷,只觉有片刻醉意涌上,竟是伸出手,轻抚了抚她的面颊。 那微凉的柔滑触感令他流连不已,火烫的手掌顺着她侧脸滑下,最后握住纤巧的下巴,微微凑近,双目中透着审视问:“你可知,外头人人都道我穷途末路?” 宋之拂直直望着他,咬唇一字一句认真道:“阿拂信夫君会安然无恙,信夫君,能得偿所愿。” 不知何故,即便重生一世,许多事已生变,她仍是坚定不移的相信他日后定会夺位成功。 慕容檀却微蹙眉,仍是不懂她为何这般笃定,连他自己尚且没有这般必胜的决心。 宋之拂见他眸中怀疑未消,心知自己并无甚筹码,遂深吸一口气,踌躇片刻,终是决心下一剂猛药。 只见她缓缓立起,竟是背过身去,当着他的面将起居服外衫、里衣一件件褪去,只余亵裤与肚兜,拘谨的立着,大着胆子低语:“阿拂嫁给夫君多时,却从未尽人|妻之责,今日……便将自己交予夫君……” 昏黄的烛光照在她裸|露的肩上,透着莹润的光泽,光线顺着肌肤线条滑下,勾勒出纤细却曼妙的腰肢与雪背。 慕容檀自后侧望去,只觉一阵酒气迅速蹿上,在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少女美丽的身躯近在咫尺,他难以自制的浑身燥热,双脚迈开,双掌抚触上她纤薄的双肩时,喉结更是不由自主的动了动。 宋之拂感到双肩上火烫的手掌,和颈后浑浊的呼吸,不由自主浑身战栗,却仍是生生忍住推开他的冲动,只咬唇垂首,一动不动。 如此美人,慕容檀每夜与她共枕,早已蠢蠢欲动许久,只碍于面子,总觉她不情不愿,他若心急如焚,实是面子丢大了。 今日好容易她主动送上门,哪里能不趁势而上? 他倏然桎梏住她双臂,向后扯进自己怀中,热烈而强势的亲吻便落在她颈侧与耳后的肌肤。 宋之拂后背紧贴着他胸膛,只觉浑身被一阵潮水包裹,无处可避,令她又晕又怕,迷了心神,待再回神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带到床塌上。 他手指轻挑开肚兜的系带,捏着那片薄薄的布料,一寸一寸向下轻扯。眼看这布料下春光将要乍泄,他正满心满眼的烧撩难耐,却听门边传来急切的敲门声:“王爷,赵先生有急事求见!” 床塌上二人俱是一顿。 慕容檀正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之时,停顿片刻,却是生生将欲|望压下,满头大汗的起身,披上外衫,快步跨门而出。 若无要事,赵广源不会深夜来访。 家国大事,到底还是比眼前美色重要。 屋外满天星辉,屋内一室寂静。 宋之拂仰面躺在床塌上,方才的热度仍在,人却已走了。 今日好容易主动迈出这一步,他却这般匆忙离开。她心底生出些难言的滋味来,说不清是庆幸,失落,还是难堪。 若要她再来一次,怕是再也没这个勇气主动宽衣解带了。 屋门处,孙嬷嬷慌忙入内,一见床塌上她衣不蔽体的模样,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最后统统化为忧。 燕王肯碰她,可见尚未有杀机。可她这般狼狈模样,却着实令人心疼。 孙嬷嬷扶着她起身,打了热水替她擦身穿衣:“我家姑娘,怎会如此可怜……”她说着,眼眶便泛红了。 宋之拂此时正乏力,只虚弱的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安慰的笑意:“嬷嬷勿难过,父母已俱亡,阿拂这辈子还能活着,便已是天赐的恩惠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重生一世,她方知命之可贵,能好好活着,已是知足。 主仆二人正相顾垂泪,屋外却忽然一阵忙乱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到门外。 为首的却是于嬷嬷,身后一众健妇,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只见于嬷嬷肃然入内,先是恭敬行礼,而后便起身道:“婢奉王爷之命,请王妃往燕居之殿问话。” 这架势,仿佛是要拿她去问罪。 宋之拂此时已疲乏不已,却只得撑起身,在孙嬷嬷惊惶不安的目光中随于嬷嬷一行人而去。 …… 西侧院落中,徐夫人侧卧在榻上,双眉紧皱,时不时抬眼问陈嬷嬷:“的确将东西递出去了?” 今夜得消息,言王妃于后偏殿密会冯显,她便当机立断,假郑氏之名拟一密信给冯显,其中所言,便是那日她在屋中,当着郑氏之面向慕容檀示好之事,并嘱必得在送至冯显处前,被赵广源寻到,以此做实郑氏心怀不轨的罪名。 陈嬷嬷肯定点头:“递出去了,确照夫人吩咐,在驿站外,趁赵公尚未行远时递的,应当已被赵公截获了。” 徐夫人越发忧虑:“既如此,怎许久过去,仍未有动静?” 陈嬷嬷安抚道:“夫人莫急,此非小事,王爷须得深思熟虑。” 话音刚落,便听外头一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在外蹲守的婢子迅速入内,冲陈嬷嬷耳语数句,她方微微笑道:“夫人,事成了,那边于嬷嬷已带着人去拿那郑氏至燕居之殿问话了。” 徐夫人登时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安心:“要拿人,何不直接到长春宫,却要去燕居之殿?”遂又派人时刻盯着燕居之殿。 …… 却说燕居之殿,此刻正是灯火通明。 宋之拂由于嬷嬷领至燕居之殿,步入门内,但见此处芳草极盛,却无一处树木遮蔽。庭院宽阔,殿阁规整,毫无特殊之处。她心底泛起些许疑惑,如此寻常之处,慕容檀为何从不允许旁人进入? 然此刻已不容多想,正殿外侍卫众多,各个面色肃穆,神态紧绷,如临大敌,俨然气氛凝滞。 正殿内,旁人皆已退至百步外,只慕容檀与赵广源二人在内,一坐一站,面无表情,令人琢磨不透。 于嬷嬷到殿外便站定,宋之拂一人入内,空荡荡殿内,只她脚步声回响。 沉静片刻,慕容檀自座上步下,从袖中取出一物,开口道:“此物,你有何话可说?” 宋之拂虽不明就里,也知事态非同小可,接过一看,脸色顿时苍白,一颗心直直下沉,退后两步,拜道:“夫君容禀,此绝非出自阿拂之手。” 赵广源道:“王妃不觉蹊跷吗?夜间才与冯大监密会,夜半便书如此密信自王府递出。要微臣说,当真是环环相扣,布置缜密。”然正是如此,才更易露出马脚。 慕容檀低头望着眼前女子,心中千头百绪难以理清。半个时辰前,二人尚亲密无间,纠缠难分,此刻却忽生如此惊变,着实猝不及防。 他这王府中,果然是不干净的,趁着冯显在此,是时候好好清理门户了。 …… 半个时辰后,宋之拂自燕居之殿步出。 无人知燕王同她说了什么,只道她面色不佳,憔悴失神,隐有泪意。 待王妃回寝殿不久,又有于嬷嬷率众人连夜加强王府各处防卫,尤以长春宫寝殿、燕居之殿等处为重。 一时间,流言纷纷,众人皆猜不透燕王用意,甚至连到底发生何事,亦无从知晓。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8章 黄雀在后 连着两日,长春宫中只于嬷嬷一人主事,燕王妃皆称病,每日除早起去徐夫人处问安外,便足不出户。 慕容檀更是借着往北平周边巡视城防的由头,未回王府,连冯显都被撂在驿馆中。 素来自诩沉得住气的徐夫人亦有些慌了。她这外甥一向心思难测,不如旁人好拿捏。 她欲以言语试探宋之拂,却怕自己露出马脚,憋了这两日,终于在第三日一早,宋之拂病怏怏问安离去后,惶惑的扯着陈嬷嬷问:“你说,会不会……是被人发现了?否则怎这样多天,檀儿也未处置那郑氏?” 陈嬷嬷苍老的面上也闪过犹疑,然瞬间便消失,转而安抚道:“夫人勿多想,王爷这两日在城外,顾不上府里的事也是有的。” 徐夫人摇头道:“如此也说不通,小小城防之事,怎比得上府中有奸细?檀儿的性子我晓得,眼里揉不得沙子,怎会纵容她至此?” 陈嬷嬷一时无语反驳,顿了顿方道:“想是……冯大监在此,不欲因此生是非吧。” 徐夫人似自我安慰一般深深吸气道:“没错,定是如此。檀儿一向谨慎有决断……我,我不可自乱阵脚,快,长春宫里头必得死死替我盯着!” …… 而长春宫寝殿内,屋门大敞,柳儿与孙嬷嬷亦是替宋之拂忧虑颇深。 “这偌大的王府里都传呢,说王妃遭王爷厌弃,这才称病不出……”柳儿才自后厨回来,手中领的饭食虽还同往日一般,可后厨杂役们怠慢的态度,却令她既生气又心慌,“姑娘,那日王爷到底……您回来什么也不愿说,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宋之拂斜倚在榻边,一手轻打扇,闭目养神,模样娇弱无力,看似病态,却又透出半分慵懒。 她闻言只微掀了眼帘,摆手道:“咱们只管这寝殿方寸事,不必理会流言蜚语。这两日歇着,日子也清闲。王爷心思勿揣度,他若真起了疑要弃我,我也无法。” 孙嬷嬷手上一顿,抬眼端详她片刻,心惊不已:“姑娘,莫不是婢那日惹怒了王爷,牵连了姑娘?”她略浑浊的双目渐渐噙泪,“都是婢的错,待王爷归来,婢便自行前去领罪!” 宋之拂闻言忽起身,刚欲出言否认安慰她,却想起那日慕容檀所言,转而颓然躺下:“罢了,他厌我,有的是千百个理由,嬷嬷那日不过是个引子……” 屋外阴暗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闪而过,此番幽怨之言,不出半日便传入有心人耳中,一时间,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 率先有所动作的,便是居于驿馆内的冯显。 掌灯时分,宋之拂于寝宫门框底得一精巧锦囊,此锦囊便与那日冯显手中的相类,中亦有一未署名之字条:“今夜子时,请妃静候。阅后即焚。” 果然所料不错,冯显上钩了。 宋之拂嘴角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却未将字条烧尽,而是嘱咐柳儿,于妆盒底好生压藏,此后便如无事人般,静待子时。 …… 夜半,王府各处皆已熄灯,沉寂一片。 宋之拂已早早屏退下人,于寝宫夜读片刻便自行熄灯,坐于屏风前的圈椅里等着冯显的到来。 然来者白发苍苍,体态圆硕,一身灰色团领大袖衫,布满沟壑的面上沉静而不露声色,却并非意料中的冯显。 此人于屋外站定,轻叩三声后,得宋之拂应允方推门,却不入内,只于门槛处拱手行礼:“微臣拜见燕王妃殿下。” 这苍老的声音,竟是燕王府长史王诚如! 宋之拂只觉震惊不已,转而又是恍然大悟。 怪道她头一回入燕府时见王诚如,便觉他莫名熟悉,原是前世,曾在金陵皇宫中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燕地兵变已是箭在弦上,慕容允绪却始终摇摆不定,优柔寡断,直至王诚如一路秘密入宫,痛陈慕容檀图谋不轨的诸多罪状,又上至秦皇汉武,下至□□朝,细数历代得失教训,方使其下定决心,磨刀备战。 彼时宋之拂乃慕容允绪宠姬,日日与皇帝厮磨在一处,方得见王诚如一面。 原来一直藏于燕府中的奸细,竟是深受慕容檀信任的长史!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宋之拂面上仍是平静,只微微挑眉:“王长史真是好手段,竟能在此蛰伏这般久。” 王诚如未理会她语中讽刺,只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微臣心中始终谨记,当年科考出身,有先帝抬举,方能为这长史一职。如今燕王有异心,微臣当替陛下分忧。” 宋之拂摇头:“忠君之事,难道不该看这‘君’是否明君?” 慕容檀原只是寻常藩王,若非慕容允绪大刀阔斧削藩,临到头又犹豫不决,他也不会生出异心。 王诚如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转而坚定道:“陛下继承大统乃名正言顺,若未犯大罪,便应当为天下之主。” 宋之拂遂不再多言,直截了当道:“那王长史今夜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王诚如道:“燕王如此待王妃,王妃难道无旁的念想?金陵城中的陛下,可从未忘记过王妃。” 此话简直令人难堪! 宋之拂双手于袖中紧握,瞥开眼冷笑道:“难道长史是来当说客的?冯大监当真是不死心。” 王诚如摇头:“不但是来当说客的,微臣还有一事相询。”他忽而将已然很低的声压得更小,“燕居之殿中,还藏着燕王什么秘密?” 那日慕容檀于燕居之殿中,避开众人召王妃见,他便生了疑,那处宫苑素来不让外人靠近,难道燕王在那儿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宋之拂忽而起身,并不回答:“长史大人就不怕我向王爷告发?” 王诚如早又成算,苍老的面上闪过了然的神色,摇头道:“王爷少时,我便已跟随其左右,自然知晓他是何为人。那日冯大监同王妃密会,要的便是令王爷心生怀疑,如此,若明日王妃向王爷告发微臣,王爷反而会愈加怀疑王妃另有所图。” 果然是环环相扣,早已算计好的。 宋之拂忽而心生怜悯,摇头道:“只可惜,你漏算了一步。” 说着,她轻移莲步,竟是冲屏风后微微行礼:“夫君,奸细在此。” 王诚如闻言,浑身一颤,又惊又惧的瞪大双目,不敢置信的往屏风后探去,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那后头的床沿上,赫然坐着一素衣男子,那熟悉的挺拔身影,英挺眉眼,正是原本应当远在数十里外,巡视城防的燕王慕容檀。 那日在燕居之殿,他便与宋之拂商议好,以神秘的燕居之殿为诱饵,二人佯装离心离德,引内奸露面,便是去城郊寻访,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实则他一早便已回来,藏于府中只不露面。 此刻他面色森寒,浑身紧绷,双膝上搁着的手早已紧握成拳,微微颤抖。他冷而怒的眸光扫向王诚如,似乎不愿相信,背叛他的竟是此人。 许久,他方开口道:“您伴我多年,我遵您一声老师,为何,”他深深吐气,“为何要这般待我?” 王诚如亦面露痛苦之色,却终究迅速归于平静。他再蠢钝也该明白了,原来这数日的风言风语,皆是引他上钩的计策罢了:“我说了,不过忠君之事。”他神色越发古怪,“当年先帝以我为长史,除令我教导督促王爷外,最重要的,便是在王爷生异心之时,及时告知陛下。” 慕容檀似被人戳中痛脚,一下床沿立起,赤着双目厉声道:“你住口!休得侮辱父皇!”他是先帝幼子,是除太子外最受器重的一个,那是他一直敬爱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对亲儿子这般狠心? 王诚如望着他的双目里闪过半分温情与怜悯:“王爷怎能说这是侮辱?先帝此举分明圣明啊……不过都是帝王之术罢了。” 慕容檀不愿相信,心中却已是明白了。 帝王之术啊……连骨肉亲情都不认了。 他颓然跌坐回去,双目失神的沉默片刻,便又恢复镇定,指着王诚如,扬声冲屋外人道:“来人,长史病重,生命垂危,当好生修养,请最好的大夫医治。” 这是要下处死令呀! 王诚如如老僧入定一般,毫不挣扎,任由早已暗设的侍卫们悄声押解而出。 寝殿再度归于平静。 宋之拂两世为人,早已遍尝为亲人设计的痛苦滋味,此刻她立在原地,望着垂头不语,呆怔无神的慕容檀,心底生出些同情。 身为儿子,被一心憧憬的亡父如此提防,甚至可说是早已抛弃,如何能不惊痛? 她靠近两步,于他膝边俯身仰首唤了声:“夫君……” 慕容檀双目迷茫的望着她,喃喃道:“他为何如此待我?母亲从小便告诫我,这天下将来都是太子的,我注定当不了太子,于是早早死了心,从来不争不抢……可他,是他将我丢进这燕北黄沙漫天的险山恶水里,令我再此守卫家国……我从未有怨言,可即便如此,他竟仍是从未相信过我……既如此,生我何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19章 心机落空 宋之拂从未见过她这幅颓然模样,一时无语,只更靠近些,伸手握住他,半晌方道:“先皇如此防范,定是料定夫君非池中之物吧。” 慕容檀黯然的双眼闪了闪:“也许吧。”他拖着她的双手扯进怀中,二人坐于床沿静默无言,恍如汪洋大海中同乘一叶扁舟。 许久,他松手,面上的颓然与伤痛已然一扫而空,恢复往日冷峻莫测的模样。既然父亲如此苦心安排,生怕他这个幼子要抢了长子的皇位,他怎能令父亲失望? 思忖片刻,他突然道:“既已让同你密会,令我生疑,为何还多此一举,假你名义写告密信?” 宋之拂亦是一愣,随即想起此事。确然,这封信实在多此一举,不但不能达成目的,反而更易打草惊蛇,引慕容檀猜疑。 细细想来,应当只有一种可能—— “还有细作!” 二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随即便一愣,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 慕容檀心中嘀咕,果然是个聪明女子,能与他想到一块儿去。宋之拂却有些感激,若他仍是不信她,此刻该猜测,那信却是出自她手了,他如此说,应当是已将她纳入自己阵营之中了吧? 她含着水光的眸子惹人生怜,慕容檀几乎是一瞬便懂了她心中所想,不由轻叹一声,真是难为她,十七八的年纪便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扯出一丝笑,伸手揉揉她发顶,摇头道:“比你多活了这样多年,我自觉不会看错人。只你无事瞒我,我便不会猜忌于你。”说罢,话锋一转,面目严肃,“还是,你仍有事瞒着我?” 宋之拂一凛,赶紧用力摇头,心中却生出隐忧,她为人所迫,顶着表姐的身份嫁给他,若有朝一日此事被揭穿…… 她实在不敢想下去,只在他灼灼的目光里垂下眼帘。 也不知还能瞒到几时…… 慕容檀不知她的挣扎,只又揉她发顶,便披衣起身。他在府中一事除赵广源与刘善外,再无旁人知晓,为不引人注目,须得连夜赶往城郊。 踏出屋门前,他顿住脚步,回身望她。 宋之拂立在门边,踌躇片刻,仰首低声道:“阿拂等着夫君回来。” 他心里莫名松了松,嘴角半分笑意,眼眸浓黑入墨:“明日午后我便回来。” 说罢,一转身,踏入夜色之中。 …… 第二日,燕府长史王诚如便急病不起,燕王不在,燕王妃闻讯立即派最好的大夫前去诊治。 然大夫诊后,却道王长史乃陈年旧疾,今日忽然爆发,只怕是不好。此话一出,北平诸多燕府臣属皆前去探望,连居于驿馆的冯显亦也是震惊不已,连忙赶去探望。 王诚如此刻已是满面青灰,双目紧闭的躺在床塌上,只余一口气吊着,仿佛一夜之间便生命垂危。 他心急如焚,惊疑不定,既怀疑有人暗下黑手,又不死心的在王诚如身边转悠找寻许久,希望能得到他留下的只字片语。然而直至周遭仆役生疑,仍是一无所获。 午后,慕容檀自城郊归来,冯显特往王府面见。 慕容檀一夜奔波无眠,清晨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面上满是尘土,却未显露半分疲色,听旁人报王诚如病重消息时,先是不信,连问三遍,方有些恍惚的信了,连衣裳也不换,便直接往王诚如处探望。 冯显一路跟随,小心观他神色,反倒越发疑惑,难道真是突发旧疾?王诚如年事已高,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他千里迢迢来燕地,竟要一无所获了吗? …… 却说王府中,宋之拂因仍是称病,倒能补个好眠,待慕容檀回府时,已然养足了精神,温柔娴静的替他宽衣备浴,斟茶布菜。 许是昨夜得见他从未于人前显露的脆弱伤感,今日她只觉二人之间气氛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似乎亲近自然了许多,往日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更是消了不少。 慕容檀奔波劳碌,早已饥肠辘辘,举箸便大口吃着,由着宋之拂在旁布菜。 然一碗米饭将见底时,他忽而转头望去,却见她手中的筷碟皆是冲他这边来,自己面前的饭食仍几乎未动。 他心口微微酸了下,停下碗筷道:“你也吃吧。” 宋之拂替他布菜的手一顿,瞪大双眸望他。这是知道疼她,慢慢将她当作自己人了? 她百感交集,忙垂眸点头。 虽嫁到燕地已久,她却始终觉得自己客居于此,未曾有家的感觉,连身侧嘘寒问暖之人,也只孙嬷嬷与柳儿二人。这数月孤寂,倒令她变得格外脆弱,他一句微不足道的关心,也让她生出无限滋味。 膳后,二人一番更衣梳洗,便往西侧院徐夫人处问安。 徐夫人母女早闻慕容檀回城,皆已准备着,却迟迟未见来人。 杜海月精心打扮了一番,仔细挑选的一身绛紫衣裙,绣纹精致细密,腰间紧收,倒令她显出几分丰腴美人的姿态。 她于镜前再三瞧了瞧,不住询问:“母亲,我这副打扮,应当不比那郑氏差吧?”郑氏貌美身娇,即便她再是不喜,也不得不承认。 徐夫人揣着心事,只略抬眸瞧了一眼,便恹恹道:“我儿也是美人坯子,不比她差。” 杜海月见母亲敷衍,不满撇嘴哼道:“可前日我还听院里那几个小蹄子说呢,郑氏貌美,定是把表兄迷得晕头转向!” 这话却戳到徐夫人的心窝子,她赶紧看向身侧的陈嬷嬷,眼神满是忧虑。 陈嬷嬷望向杜海月,安慰道:“王爷是什么样的人,夫人与姑娘这样多年还不知吗?姑娘院里那几个小丫头净爱嚼舌根,哪日婢去给她们仔细收收骨头。” 话音刚落,屋外便听人道:“出了何事,令陈嬷嬷如此?可是府上下人照料不周?” 原是慕容檀领宋之拂到了。 陈嬷嬷赶紧摇头,一面将乌梅汤盛上,一面道:“府上一切都好,是侯府里带来的那些丫头,跟着姑娘久了,越发放肆。” 杜海月一下自屋里跑出,一眼望见他身侧的女子时,眼神微闪,转而便如没瞧见一般,自顾自的挽起慕容檀另一侧手臂,娇声道:“表兄,你终于回来了!” 宋之拂早知这位表妹对她颇有敌意,也无他法,只求尽量不见,实在碰上,也多忍让,是以只默默移开眼,可心里到底还惦记着她扯着的手臂。他虽说自己对杜海月无意,可男人皆是一样,有几个能挡得住送上门的诱惑? 况那杜海月体态丰腴圆润,她上一世也颇知有些富家公子便爱此等女子。 慕容檀亦是想起不久前夫妻二人间生的误会,下意识瞅她一眼,将袖子自她手中抽出,大步跨进屋,接过陈嬷嬷递来的乌梅汤,一饮而尽,方道:“如此便好,一切以姨母与表妹的心意为上。” 徐夫人却是被他刚才那下意识的一眼瞧得心惊肉跳,那模样,哪有一点点猜忌不满的意思?分明是将郑氏搁在心坎儿里呢!那封信,难道被他识破了? 她小心翼翼望一眼慕容檀,佯装惊奇冲宋之拂道:“前两日都闻你有疾,连屋都不大出,事也不大理,今日檀儿一回来,倒大好了。” 这话委实不大好听,看似关心,实则怀疑其装病,在夫君面前与背后两幅嘴脸。 宋之拂心中郁结,徐夫人贯会给人使软钉子,可她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此事根本就是慕容檀授意,不信他会被徐夫人三言两语牵着走。 果然,她一个又软又委屈的眼神过去,慕容檀便觉被烫了一下,赶紧移开视线:“前几日酷暑,想是王妃禁不住暑热。过几日便立秋,天气凉下便好了。” 如此一来,他摇身一变,成了个对妻子关怀备至的好夫君。 徐夫人已是吓得不轻,直至二人离去,都未敢再有旁的动作。 关起门来,她拉着陈嬷嬷道:“这郑氏着实是厉害,竟能将檀儿如此耍得团团转!我如此精心筹划,竟也没能将她拿下!” 杜海月更是气得不轻,扯下身上绛紫的外衫便扔在地上乱踩一气:“表兄连看都未看我一眼!”她满脸骄横的望着徐夫人,“母亲不是说,过不了几日,表兄便会把郑氏那狐狸坯子弄走了吗?原来都是骗我的!” 徐夫人哪还有心思哄她,伸手便是一巴掌,重重扇过女儿的脸颊,厉声道:“闭嘴!这儿哪有你任性的地方?教过你多少回,小心祸从口出,你偏不听!” 徐夫人素来对女儿算得上纵容溺爱,鲜少这般发怒,杜海月一时受不住,当场砸了个瓷碗,便掩面奔出屋去了。 陈嬷嬷一面示意下人赶紧跟上姑娘,一面关起门道:“姑娘性子单纯,脾气也急,夫人莫与她置气。王爷如此便罢了,男子有哪一个不爱女子皮相的?至少今日看来,也并未怀疑上咱们……” 徐夫人深吸了口气,遂叹了口气道:“是了,无论如何,只她怀不上孩子便好……待我儿来了,策动北方诸将来投,再让檀儿娶月儿吧……” …… 长春宫寝殿,孙嬷嬷于角落中静立,待二人自西侧院归来落座,便忽然入内扑通一声跪下:“婢今日特来向王爷请罪!”她说罢,先磕了三个头,“婢留至今日,只为亲口说一句,那日婢所言,全是因爱护王妃之心,绝非王妃之意,所有罪责,皆有婢担,王爷如何责罚,婢皆认罪。” 慕容檀不语,宋之拂却慌了,她知孙嬷嬷这几日始终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慕容檀那日憋着未发作,往后会因此事迁怒,却不知嬷嬷竟未告知她,便这般决绝。 那是自小伴她的乳母,她下意识便伸手要去扶,手伸至一半,又顿住,怯怯望向未发一言的慕容檀。 慕容檀被她瞧得浑身一抖。 这主仆两个,怎么好似联合起来,指责他这个身为夫君的,对妻子不够温柔体贴,连妻子年迈的乳母都得赶尽杀绝? 他脸色僵硬,冲眼前的孙嬷嬷佯怒道:“你倒乖觉,当着你主子的面这般求饶。”他顿了顿,见这只有两个皆是如临大敌,满脸惨白的模样,方觉得解气,遂挥手道,“出去吧,看在你主子的面上,罚月俸半年,若再生什么要不得的心思——” 他话音未落,孙嬷嬷已从方才震惊中醒悟过来,当即磕头道:“不必王爷降罪,若再犯,婢自领罚。”说罢,做感激涕零状退出室外。 慕容檀却坐在座上,望着身边忙前忙后的小妻子,陷入深深的反思。 夜半二人同眠,宋之拂原还莫名想起那一夜迷乱,心砰砰跳着,怕他再有动作。可沉默许久,只听他问出憋在心底的话:“我对你当真很不好吗?” 宋之拂一噎,竟不知如何回答,于黑暗中瞪大双眼望着他。 慕容檀懊恼的翻过身去,好嘛,这可不就是嫌他待她不够好?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0章 补药乌龙 这一夜别扭,到第二日便全化为尴尬。 孙嬷嬷因慕容檀的格外开恩,已是感激涕零,清晨二人才起身梳洗毕时,她便已将前几日抓的补药熬好,热腾腾一碗端着,于屏风处冲宋之拂道:“请王妃用药。” 慕容檀不明所以,挑眉问:“怎么要吃药?真病了?” 宋之拂却只愣一瞬,便反应过来这是何药,双颊顿时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吞吞吐吐道:“无事无事,只是寻常补身子的药……” 慕容檀见她这副模样,反倒越发怀疑起来,伸手便拉起她的手腕:“你别诓我,若真病了,便寻个大夫好好瞧瞧便是。” 宋之拂咬着唇,一张小脸娇艳欲滴,被他这一说,终是豁开去道:“真没病,这还不是……那日在西侧院姨母处……” 慕容檀立即想起那日在徐夫人处得的补药,也尴尬起来。 想不到她还真吃上了,难道还真想着替他生个胖小子?还是……怪他不够努力? 想法一出,他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连望过去的眼神都变得灼烫起来,仿佛一下便要将她燃尽。 宋之拂被这一眼烫得越发低眉敛目,讷讷不语,望着眼前的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慕容檀自孙嬷嬷手中取了药递过去,嗓音暗哑道:“不能浪费。” 宋之拂有苦说不出,蹙着眉接过,闭目一气儿灌下,那苦涩滋味令她小脸都皱成一团。 孙嬷嬷满是怜爱,将早已备好的一小碟蜜饯果子呈上,冲慕容檀笑道:“王爷不知,王妃自小便最怕喝药,每回都得千哄万骗才肯喝一口,谁曾想今日在王爷面前,竟然这般听话。往后,婢可得拿此事劳烦王爷了。” 慕容檀望着宋之拂含进一口蜜饯,才缓缓舒展开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抚了一把,低笑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他眼神又黯了黯,“往后,我也得亲自盯着你喝药。” 这这这,他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要生孩子? 宋之拂吓得脸都白了,一颗蜜饯噎在喉间差点上不来气,连连摇头道:“不必不必,我,我自己来。” 他瞧得心情大好,面上却佯装阴沉道:“如此说定了。” 宋之拂见他面无表情的脸,下意识又软了下来,也不敢反驳,只讷讷应了声“好”。 待往西侧院请安归来,慕容檀离开后,孙嬷嬷方又是愧疚,又是语重心长道:“姑娘,从前我鬼迷了心窍,如今方知,王爷是非分明,不是会迁怒之人,只可惜如今形势不明……”她拉着宋之拂入内室低语道,“不论如何,女儿家出嫁从夫,的确不该再有旁的痴心。趁着如今王爷尚将姑娘放在心上,您也该替将来好生谋划着,这药得喝。” 宋之拂哪里还听得下去,见四下无人,赶紧撇开头,羞道:“嬷嬷快别说了,他……仍是未沾我身……” 孙嬷嬷一听,已是惊得缓不过神来:“怎么?数月过去了……那日婢明明瞧见了,怎么会?”她忽而一凛,“难道,王爷他……有难言之隐?” 宋之拂先是迷茫,待明白她话中意思,几乎要羞得晕倒,那日二人亲密接触时,她自有体会,他怎会……分明是健硕的很…… “嬷嬷快别胡说。” 孙嬷嬷却越想越觉得没错,哪里还能听进她的话?早已当机立断,提起脚步便往后厨去了。 …… 却说慕容檀不知孙嬷嬷离谱的猜测,刚入前殿议政处,便接到蒙古王廷剧变的消息。 数十年前,蒙古人的铁骑入侵中原,统治汉人近百年,后为太|祖逐出,遂居于如今的北方大草原。 此后蒙古王廷逐渐分裂,演变至今,草原上有瓦剌、土默特、科尔沁等数部各自为政。三月前,大汗额森暴毙而亡,其年仅十八的独子哈尔楚克匆匆继位,全然握不住权柄,于半月前为众部首领所迫,暗中出逃,下落不明。 此消息,于燕王着实大好! 从前,若挥兵南下,只恐腹背受敌,若蒙古各部能陷入内乱,燕地后方便不足为据。 慕容檀与赵广源苦心谋划近一年,于蒙古布下多个暗探与奸细,终于得来大乱的消息! 赵广源、刘善等人皆喜出望外:“王爷,如今再无后顾之忧,若能寻到哈尔楚克,便可毫无顾虑的出兵了!” 慕容檀亦觉振奋,然稍息片刻便已恢复肃然,胸有成竹道:“咱们不必大张旗鼓去寻,他自会找上门来。” 刘善等尚疑惑,赵广源已懂得:“都道这位新汗是个少有壮志,且素有见地之人,若传言不假,他该知晓,此刻最好的藏身处,便是我燕地。” 旁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点头赞同。 慕容檀接着道:“没错,况且,此时双方互相需要,先低头的那一方,势必需拿出更多筹码来,咱们按兵不懂,待他主动上门,方更有底气。” 数人再议许久方散。 午后,王诚如病故的消息传来。 冯显反应极快,待慕容檀等人赶去时,他已领着自京城跟来的数个内监候在门外。 内监们常年于皇宫中侍奉,见惯宫廷秘辛,入屋一瞧,便已确定,此人非死于寻常急病,八成是死于中毒。 然是何人所为? 冯显虽猜测此出自慕容檀之手,却无证据,只得咬牙吞下。王诚如可是先帝在此布下的一枚最隐秘的棋子,却这般不明不白的死了,都怪他掉以轻心,低估了燕王的警戒心。 此时双方碰面,慕容檀故作惊讶道:“想不到大监如此关心长史,竟比本王来得还快。” 冯显心中暗恨,冲他冷笑道:“王长史当真是突发疾病而亡吗?王爷难道一点都不怀疑?” 慕容檀只佯装忍着悲痛,不解道:“大监此话合意?几位大夫都如此说,难道还会有假?”说罢,率先入内,冲着床榻上失去生气之人拜了拜,算是表敬意与惋惜,随即便出门,招来随侍,当着众人的面,一一嘱咐要好好操办后事。 冯显瞧他这毫无破绽的模样,恨得牙痒痒。此番来燕地,他非但没能将燕王妃带走,没完成陛下交代的刺探敌情的任务,更损失了王诚如这枚棋子,实在是无颜面见人。 他也不再多留,带着人匆匆离开:“回去收拾收拾,过一两日便回京。” 身边有小宦悄声问:“大监,咱们就这样走了?” 冯显一噎,伸手照那小宦头上便是重重一记:“还不走,留这儿还有什么用?” …… 傍晚,慕容檀处理完公务,匆匆回王府寝殿。 行至门外数丈处,忽而想起清晨那碗药,脚步便顿住了。 他只觉心口有一只猫爪子似有似无的挠着,只一瞬,便令他浑身发热,脊背酥麻。 要争大位,的确该后继有人才是。况且这本是身为男子都有的欲|望。 他心里给自己说着这些大道理,似在掩饰自己为美色所惑,抓心挠肺的事实。 好容易不再觉得别扭,他绷住面上表情,大步跨入屋内。 宋之拂早已在外间候着,一见他回来,即刻柔柔笑着上前,替他宽衣又递冰凉的巾帕:“夫君回来了,可需先沐浴?” 慕容檀此刻格外敏感,一说沐浴,立刻低头打量自己,在外奔波一天,一身臭汗,满面尘土,的确该洗洗,免得她心里嫌弃。 他遂点头:“先沐浴吧。” 宋之拂遂取过换洗衣物,命下人将浴房中备好的热水倒入浴桶中。 慕容檀行至浴房,跨入门内,回头一瞧,那小姑娘原本亦步亦趋的脚步已然在木门外停下,正要替他将门关上。 这原是过去数月来惯了的,可今日他只觉心跳得格外快,行为举止总不受控制,竟直勾勾盯着她问:“你可要入内?” 语毕,二人便同时愣住,脸颊慢慢爬上红晕。 宋之拂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水汪汪的双目圆睁,满是惊讶的瞪着他。 这是……令她入内服侍他沐浴?难道还邀共浴? 这这这,也忒快了些…… 实则慕容檀也不知自己叫她入内,到底是何心思,只知自己说完便觉无地自容,后悔不已。 他轻咳一声,扭开涨红的脸,绷着脸冷声道:“罢了,你不必跟进来。”说罢,也不待她反应,便直接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宋之拂在门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坨红着双颊再往外间去置晚膳。 然不看时尚不知,一看桌上摆得七七八八的晚膳,她登时吓了一跳。 当归牛骨汤,韭菜盒子,牛鞭酒,酥炸泥鳅……这一眼望去十多样菜,半数皆是男子滋补阳气之物! 孙嬷嬷望着她这副震惊不已的模样,遂笑着解释:“婢特吩咐厨房做的,替王爷好好滋补……” 宋之拂只觉这一日的羞怯,当真令她恨不得生到石头缝里。若他误会这是她求子心切,她岂非脸丢大了? 此时再重新置备饭食已来不及,她只能祈祷慕容檀看不出异样。 然这点小小愿望,也成了奢求—— 慕容檀自浴房中出来,刚瞧见桌上的菜色,一张脸便黑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1章 夜半失火 他皱眉问:“今日菜色——是哪个安排的?” 这样多滋补阳气的食材,他若都吃了,怕不得血气上头。 孙嬷嬷还想着替宋之拂讨好他,赶紧笑道:“都是王妃特意替王爷预备的。” 慕容檀的脸越发黑了,这简直是对他最恶劣的怀疑! 宋之拂已是无地自容,撇开通红的脸一言不发。 二人便在这般尴尬的气氛中沉默的用完晚膳,期间,她一点儿也未替他夹那些大补的菜,最后,还是他忍住额角直跳的青筋,给自己盛了碗当归牛骨汤,边喝边暗自计较,今夜真该好好收拾这小丫头,才不辜负她这一桌子菜。 用完膳食,待婢女们收拾殆尽,服侍二人漱口净面,慕容檀即刻挥退左右,一时屋门紧闭,除摇曳烛火外,只余二人。 宋之拂原以为他如往常一样,膳后仍要往书房去处理公事,却不料他就这般,当着她的面便将外衫褪下。 这这这,是不走了? 她连连后退,结结巴巴道:“夫,夫君,无须再处理公务了吗?” 慕容檀扯起嘴角,惯常冷峻的面上露出几分恣意:“公务日日都可处理。”他扯住她的衣襟往怀中带,凑近道,“我怎能辜负王妃的一番心意?” 他话中的揶揄令她又羞又臊,伸手想挡住他压近的身躯,却无法撼动。 这一来二去,一推半就,便将她带到床边,二人投进那一方纱缎包围的方寸之地,直将那稀薄空气烧灼得满是馨香黏腻。 迷蒙间,宋之拂双眸带露,颊边含春,只紧紧咬着薄唇不敢松懈。 慕容檀轻笑,咬着牙故意作乱,直逼着她难以抑制的轻吟出声,方满意的轻笑,浓黑的眼眸里掩不住的柔软。 这娇娇弱弱,似嗔非嗔的小女子,便是他的妻,成婚数月,他终于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跟抹了蜜似的,甜得不住低头亲吻她。 这一场灼烧,断断续续,直至月上中天方歇。 宋之拂双目微闭的侧卧着,浓长双睫投下两团疲惫的阴影,乌发汗湿,贴在颈侧,蜿蜒如水草。 慕容檀此刻餍足不已,自身后将她整个圈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既得意,又温柔。 怪道食髓知味,如今他看身边这块疙瘩,真是越看越顺眼,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去。 一夜雨露,二人头一遭交缠而眠。 …… 第二日清早,慕容檀方起身,便逮着孙嬷嬷问:“药呢?快送来给王妃喝下。” 孙嬷嬷心头的巨石总算落下,笑得双目眯起,也不顾宋之拂通红的面颊,躬身道:“就来就来。” 慕容檀一刻也不放松,直至药送来,如昨夜一般亲自望着她皱着眉一滴不剩喝下方满意的踏出寝殿,往外廷去。今日冯显启程回金陵,他须得亲自相送。 宋之拂只觉浑身酸软无力,却不得不撑起疲惫的身躯,强打精神梳洗装扮。 她不但得往西侧院徐夫人处请安,还得陪同这母女二人出府上香。 也不知徐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昨日竟派陈嬷嬷来邀她今日同去云济寺,替慕容檀上香祈福。 云济寺位于北平西郊翠微山,乃一座百年古刹,因寺中供有佛陀舍利一枚,素来香火极旺。只是距离燕王府稍远,一来一去得近两个时辰,照徐夫人的意思,还需在寺中住上一宿,第二日清早再回府。 孙嬷嬷伴着她用完早膳,收拾些衣物,便与她一道往徐夫人处去。 也不知是否因慕容檀不在,杜海月无礼的态度变本加厉,时不时嘲讽她苍白孱弱,徐夫人仍是面上温和,却纵着女儿的出言不逊,丝毫不管。 宋之拂原也不愿同杜海月争,加上今日体乏,只恹恹任她奚落,待一启程,便钻进自己马车中,两眼一闭,补起眠来。 行在前头的另一辆马车内,杜海月百无聊赖,不满的质问:“母亲,咱们往云济寺上香,为何还得带上那个女人?当真扫兴。” 徐夫人望着女儿,却是一副恨恨的无奈模样:“你这傻孩子,喜怒如此藏不住,为娘的若不替你谋算好,你往后可如何是好?” 她邀郑氏同往,自然有别的打算。只她这个女儿是个藏不住事的,自然不能告知。 杜海月撇嘴不屑道:“母亲哪里是替女儿打算了?还不是一喜为了兄长。” 徐夫人忽然低喝:“住口!休提此事,你懂什么?你兄长若无爵可袭,咱们杜家的荣华便算到头了!凭你什么皇亲国戚,没有爵位,那便是一文不值!到时你还怎么嫁檀儿?” 杜海月讷讷,心知母亲说得不错,可一想起如今被旁人捷足先登,又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将手中茶盅自车中重重丢出。 那茶杯落在宽阔道边,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七零八落的碎片滚出,最后停在一双皂靴前。 靴子的主人乃一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正是才从蒙古出逃至燕地的新汗哈尔楚克。只见他一身毫不起眼的靛色圆领长袍,身形雄健,体魄宽阔,面目虽还有少年气,眉眼间却自透着一股摄人的虎狼之气,令人不由敬而远之。 他双眸微眯,望着这一支稍显张扬的队伍,默默上马,悄然跟上。 …… 许久,马车方驶出城区,入郊外山道。 云济寺建于翠微山山腰处,马车无法再行。徐夫人为表诚心,便亲自步行而上。 这却苦了宋之拂,本便身子孱弱,还须忍着酷暑,踏过上百级台阶,直行得她面色泛白,浑身无力,摇摇欲坠。 躲在暗处的哈尔楚克始终紧盯着这一行人。 他入北平数日,日夜打听慕容檀动向,欲避开耳目密会,却苦寻不得。今日好容易打听到,燕王妃将出行,这才暗中跟随,预备伺机混入。 然那车中女子才掀帘而出时,却令他呆楞了片刻。 蒙古人自来爱丰满健阔,性情爽直的女子,不爱中原那些柔弱无力的女子,可他今日见此女,却只觉她美若天边的仙子,面容柔美而不艳俗,肌肤洁白若雪,虽身形纤细,却姿态婀娜,令人恨不能直接揽住那纤细腰肢。 那便是燕王妃吗? 他脑中飘过模糊的念头,随即便失落起来,可惜了…… 恍神间,便见那女子似浑身娇软无力,而侧旁一对母女,却丝毫不顾她不适。 他心头闪过怜惜,这般女子,若是自己的妻子,必得给她最好的绸缎,最多的黄金,娇养在帐中,不被烈日晒,风沙吹…… 待好容易登至山腰,踏入云济寺,便有住持领众僧迎候。 女眷所居厢房早已备好,宋之拂住东侧一间,徐夫人与杜海月责住西侧两间。入厢房不过稍息,便需往前殿进香祈福,稍后又得听方丈讲经,片刻怠慢不得。 孙嬷嬷低声咕哝:“这般劳心劳力,姑娘这身子骨哪里受得了?婢瞧着,那两个正是有意折腾姑娘呢!” 宋之拂心中亦有所猜测,却说不出她们到底意欲何为,只能处处小心谨慎些。 可一日下来,徐夫人却未再有动作,只作虚心状紧随方丈大师脚步,吃斋念佛,一副慈悲心肠的模样。 直至傍晚,用过斋饭,三人各自回屋,竟是相安无事。 寺中寂静,僧侣们一入夜便闭门安寝。宋之拂疲乏一日,待熄灯躺至榻上,却是心中空落落,怎么也无法入睡。 翻来覆去许久,她方才想起,原是因今日独眠,无他陪伴身侧,才觉空寂。 她这般想着,心中越发恐慌害怕。原来这短短数月,她竟已对他生出依赖。不不不,她不该如此—— 如今他身边只她一个,可往后会如何?他是要夺位,要做皇帝的人,必然会有无数妻妾后妃,届时她独眠的日子只怕会越来越多…… …… 这寂静黑夜中,却有黑影自东厢房边闪过,不多时,窗柩、门框边,便悄无声息的洒满许多灯油。 再过片刻,便有火苗自后院蹿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演变为冲天火光,一下便烧至东厢房处。 直至烟雾升起,方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起来救火!” 一时间,寺中警钟响起,众人惊醒,纷纷惊慌失措,抄起锅碗瓢盆便要引水救火。 瞧火势,东侧院已经遭殃,那里头住的可是燕王妃,了不得的人物,若有闪失,可得累及全寺的人! 西厢房中,徐夫人与杜海月被一众仆婢簇拥着奔出。徐夫人望着东面直蹿的火苗,眼中闪过异色,转瞬即换上惊恐焦急的面孔,厉声叫道:“王妃还住那里头呢,快快,快派人去灭火——” 却说厢房中,宋之拂原只是迷迷糊糊的睡去,一听外头动静便已清醒,旋即下床,来不及披衣便将柳儿与孙嬷嬷唤醒,预备冲出去。然那火势蔓延的极快,三人未至门边,两扇门框便已经被火苗挡住去路,再无处可逃。 而屋外,众人慌慌张张捧着一盆盆、一桶桶的水泼来,却都如投汪洋大海,毫无作用。而那越烧越旺的火苗,越来越稀薄的空气,更是阻挡着众人冲入其中救人的脚步。 眼见屋中浓烟滚滚,熏得人再难睁眼呼吸,宋之拂越发绝望。 前世的她,便是在寺庙中为烈火焚烧而亡,那痛苦的感觉,她始终铭记。难道,今生也难逃此劫? 当此之时,忽有一黑影提刀而来,大喝一声“统统闪开”,便举刀猛一劈开为烈火灼烧的门框,露出个一人多宽的豁口。 此人正待冲入其中救人,便听众人身后传来声声高喝:“燕王至,燕王至!” 只见慕容檀浑身肃杀之气,飞奔而来,二话不说,拎起水桶将浑身淋湿,便不管不顾的自那豁口冲入火海。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2章 哈尔楚克 火海中,宋之拂与孙嬷嬷、柳儿三人绝望的抱在一处,被滚滚浓烟熏得不住咳嗽。 眼看走投无路,就要葬身火海,忽有一长刀将大门劈开一处,那被火光包围着的窟窿,仿佛是绝望深渊中的一抹光亮。 宋之拂此时已因呼吸不畅而浑身乏力,然求生的本能令她勉力撑住身子站起,用被熏得不住流泪的双眼牢牢等着那一处,拖住孙嬷嬷与柳儿挣扎着过去。 幸而衣物尚未被火光点着,若能奋力冲出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正待此时,那豁口处遽然冲进一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湿透的黑袍与皂靴,犀利却充满焦急与奋不顾身的双眸,正是此时应身在王府的慕容檀! “阿拂!”透过重重烟幕,慕容檀头一次喊出她的名字,听在她耳中,便如天籁。 她熏得满眼是泪,忍着剧烈的咳嗽,飞扑入他怀中,由他带着冲出火海。 慕容檀双手紧紧箍住她,恨不得将她嵌入身体里,直冲至人群聚集处,被新鲜的空气包围,方稍稍放松些。 他今日送冯显出城后,便于城郊隐密处重新指挥工匠们锻造兵器。原本应当傍晚时分回府,可这一路上,他眼里心间萦绕的,俱是昨夜她百般柔婉娇媚的模样,一想起今夜要独眠,便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令他焦躁又失落。似乎时至今日,他才尝到所谓“新婚燕尔”的滋味。 到城中,身侧跟随的刘善无意一句:“此处往西便是云济寺了。” 慕容檀握着缰绳的手一顿,片刻后,忽然勒住缰绳,调转方向。 刘善一愣,他不过顺嘴一提,怎王爷就要往那处去了?这这这,王爷想媳妇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的眼神中,慕容檀轻咳一声,佯作另有打算的模样,板着脸道:“我心中自有打算。” 旁人遂不敢多言,只纷纷调转马头跟上,直至日落西山,方至翠微山下,跟着慕容檀弃马登山。 慕容檀不顾一身疲惫,脚步轻快,越是靠近山腰越是心跳加速——那小女子见到他,定十分惊喜吧! 谁知到得云济寺外,却见里头火光熊熊,一众僧人、仆役等俱是惊慌失措,捧着水匆匆跑进跑出。他心里一个咯噔,不详的预感顿时涌出,随手抓着一人便问:“出了何事?” 那人慌张中也不顾眼前人是谁,只急急道:“走水了走水了,听说燕王妃还被困在里头,得赶紧的,否则要出大事了!” 燕王妃! 慕容檀只觉一颗心瞬间收紧,脑海中一片空白,不顾刘善等人的阻拦,径直往失火处冲去。只见那厢房处火势蔓延极快,不过是自院门走近那片刻,便已又长了半丈高。 徐夫人与杜海月被众人搀扶着立在略远些的井边,两人俱是忧心忡忡又惊恐不已的模样。杜海月一眼便瞧见赶来的慕容檀,即刻挥手高喊:“表兄,快回来,危险!” 可慕容檀心里只有被困在火海中的宋之拂,哪里还听得见杜海月的声音?当即浇了浑身一桶水,便奋不顾身的冲了进去,直至此刻将人好好地抱出来,才觉心中踏实了不少。 宋之拂雪白的脸上被熏得通红,还有些木炭的黑痕在,她恹恹的趴在慕容檀怀里,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好半晌方缓过神来。 她艰难的抬起头,眸中含着水光慌乱的往那火光中望去,无助哭道:“嬷嬷和柳儿,她们——” 慕容檀一面伸手抚着她的背,一面替她将面上眼角的泪珠拭去,柔声道:“别哭,已有人去救她们了。” 刘善等人俱是看呆了眼,往日何曾见过燕王如此刻般耐心温柔,絮絮而语的模样?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想他们自金陵回燕地的途中,燕王还对王妃不假辞色,不过数月,竟已大变样!众人一面忙着救火,一面对这位王妃肃然起敬。 徐夫人与杜海月却是如遭雷击,一个惊恐害怕,一个嫉妒伤心。 此次失火,正是由徐夫人一手安排,欲趁着远离王府,一把火将郑氏解决,替自家女儿铺路。谁知她这外甥竟眼巴巴的追妻追到这寺庙中,不但坏了她的精心布置,更另令她心惊的,是慕容檀对郑氏的担忧与关心,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方才那心急如焚,奋不顾身的模样,可是半分也做不得假! 他这般看重郑氏,若有朝一日发现了她这个姨母曾出手暗害郑氏,他们之间这点骨肉亲情,不知还做不做得数…… 一旁的杜海月双目擒着泪,浑浑噩噩随众人退到安全之地,心里闪过的,始终是方才慕容檀抱着郑氏的模样,那画面如一根根针,不停的戳着她的心。 “母亲,你说过,表兄不会被郑氏迷惑,你说过——”她再憋不住,不顾周遭旁人,冲母亲喃喃控诉。 徐夫人气得脸色登时冷下,厉声低喝了:“住嘴!你还嫌不够乱吗?小心祸从口出!” 杜海月被喝得回过神来,又是委屈又是胆小,只好躲在角落里抽抽嗒嗒哭起来。 …… 却说另一头,慕容檀已横抱着宋之拂顺着石阶匆匆下山,寻了山脚一间普通屋舍暂歇。今夜变故甚大,宋之拂实是精力不济,刚刚简单梳洗过的小脸此刻苍白不已,俨然无力再连夜赶回王府。 慕容檀心中担忧去了不少,转而化作对山上火灾的怀疑与愤怒,早已恢复沉静淡漠的模样,可望着她孱弱卧在塌上的模样,到底还是心疼,只伸出大掌轻抚她面颊,低声道:“睡吧,今日便歇在这儿。”说罢,便起身欲出屋。 宋之拂今夜已被吓坏了,此刻心神难安,一见他要走,便下意识扯住他衣袖,水汪汪的眼里惊疑不定。 慕容檀暗叹一声,不由越发柔下声道:“放心,我只出去处理些事,一会儿便回来。” 这般好生安抚,宋之拂方渐渐的松了手。 屋门外闲杂人等早被屏退,刘善早已领着方才在火海中劈出一条生路的年轻男子在外等候,一见慕容檀出现,立即迎上行礼。只那年轻男子仍旧直挺挺立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动声色,却满是打量。 慕容檀亦是眯起双眸,朝他细细望去。黄褐色肌肤,狭长双眸,扁平面颊,皆线条粗犷,袖口露出双手,手指习惯性弯曲,应当长年手握兵器,再加上即便身着宽大的书生长袍,仍然难掩的雄健气质。 此人绝非中原人! 慕容檀心中立时打了个突儿,难道是—— “哈尔楚克。” 年轻人微愣一瞬,不愧是能将他蒙古诸部落震慑多年的燕王。他随即笑道:“王爷好眼力,正是本汗。”他一路隐姓埋名来到北平,生恐被人瞧见,如今终于见到慕容檀,再不用掩饰,天生的王者气势登时展露无疑。 却说这二人俱是天生贵命,气度不凡,此刻四目相对,越发令周遭空气都紧张起来。 如今双方形势各有优劣,谁先低头,谁便落了下风。 哈尔楚克到底更年轻些,他冒着生命危险,孤身潜入北平,却见慕容檀如此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丝毫不动声色,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试探:“夜半竟有人敢在燕王妃房中纵火,燕王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吧。” 慕容檀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看得哈尔楚克越发怀疑过去收到的情报是否有假。 “我的日子再难过,也不必如堂堂蒙古汗王一般,隐姓埋名,流落他乡,时刻担忧被人追杀灭口。” 慕容檀说得不咸不淡,却直戳中哈尔楚克心坎。他到底年轻气盛,原本胸怀大志,要替已故的父亲达成重振蒙古的心愿,谁料汗王宝座尚未坐稳,便生惊变,教他狼狈奔逃,只能一面顾着保命,一面伺机而起。 此刻在北平,争取同样处境不妙的慕容檀的支持,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咬紧牙关,将胸口喷薄而出的羞辱感强行压下,垂着脑袋生硬道:“我们草原上的汉子,不如你们中原人喜兜圈子,王爷说得不错,我的确身处险境,需要王爷的帮助。” 如此,便算是率先低头服软。 慕容檀目的达到,亦收起笑意,压低声道:“助你,于我又有何好处?我大齐与蒙古,素来敌对。” 哈尔楚克心知他是在逼自己亮出筹码,遂微微闭目,再睁开眼时,才沉声笃定道:“只要燕王助我重夺汗王之位,我治下之蒙古,五年内,绝不侵犯大齐之寸土。” 慕容檀闻言,却忽然摇头笑起来:“我慕容檀何时惧过蒙古?” 此话一点不错,燕王镇守多年,蒙古人皆闻风丧胆,只他慕容檀在一日,蒙古自然不敢来犯。可除此之外,他还想要什么? 哈尔楚克咬着牙问:“王爷想如何?” 慕容檀收敛笑意,冷冽道:“加一条,不得与高丽勾连。” 哈尔楚克浑身一震,神色顿时复杂起来,难道慕容檀对他心中的打算,早已洞悉?高丽虽不与蒙古接壤,且国小民弱,却因长年臣服大齐,得到了丰厚的财帛粮食,实力亦不容小觑。更重要的是……他的确已暗中与高丽王联络,欲求娶一位高丽公主。 他该如何抉择?是否该放弃高丽,将全部身家皆压在这位自身难保的燕王身上? 此刻的慕容檀面色平静,眼中无波,只静静凝视着他,虽一字不发,却自有一股心怀丘壑,万事皆处变不惊,成竹在胸的气派,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臣服。 哈尔楚克脑中闪过万般犹豫挣扎,最后下定决心,微微低下头颅,诚恳道:“请王爷借兵。” “你要多少人马?” 哈尔楚克年轻的面目上浮现出一抹仇恨的痛意,咬牙道:“若是燕王铁骑,五千足矣。”如今的草原四分五裂,各方势力皆零散不已,只需五千,他有十足把握,出其不意的将各部人马收入囊中。 慕容檀笑赞:“不愧是额森的儿子,半月后许你人马,本王便等着你的好消息。”说罢,他将刘善招来,领哈尔楚克安置。 临走前,哈尔楚克于院门处停下脚步,回身神色复杂道:“寺中西侧厢房所居何人?” 慕容檀凝眉:“如何?” 哈尔楚克道:“纵火者自西厢房出。”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3章 暗中试探 说罢,哈尔楚克便转身随刘善离开。 慕容檀闻言,却是脸色忽然凛冽。 西厢房,那是徐夫人与杜海月的屋子,他如此说,到底何意?是实话实话,还是别有用心? 徐夫人不喜郑氏,杜海月亦对他心怀情意,这些他并非毫无察觉,却总觉不过是女人们的小心思,不值一提,尤其新王妃是他的妻子,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姨母出身高门,应当自有分寸,不会与她如何为难。 可若哈尔楚克所言非虚…… 他倏然想起那封差点送到冯显手中的告密信,心中一个激灵,眼神顿时一黯,难道府中奸细,就出在徐夫人处? 思绪尚飞速转动着,身后的屋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宋之拂披着件罩衫,不安的探出一张苍白憔悴的小脸,水汪汪的眸子转动着,直至寻到他的身影,方松了口气,局促解释道:“我瞧你许久不归,心中不安……” 实则她更想说,因方才一场火,如今实在惧怕独眠,话到嘴边,到底未说出口。 慕容檀瞧着她犹疑又胆怯的模样,心底多少知晓她的惧怕。然她是燕王妃,不论是否自愿嫁给他,要想在这艰难的境况中活下去,就必须坚强的承受。 他转身进屋,更衣熄灯后,躺在榻上却仍是睁着双目,毫无波澜的将方才哈尔楚克所言和盘托出,静待她反应。 谁知她只静静望着床顶的纱帐,许久未作声。 黑暗里瞧不清她面色,他只当她是被吓住了,一时回不过神来,遂暗自叹息,到底还是年纪小,未经历太多人事,小家子气了些。 他心底漫出些微失望,原本对妻子的期望也散去不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方欲张口安慰她,却见她于黑暗中转过俏脸,晶亮的双目直直望着他:“若果真是徐夫人所为,夫君可会觉伤心?” 他闻言一愣,遂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凑近些仔细端详,却见那双杏仁一般的眼睛里,竟盛着几分忧愁。原以为她方才因害怕与恐惧,才沉默不语,可这样一瞧,却着实疑惑起来:“我为何要伤心?” 宋之拂却自觉揭了他伤疤,语气越发小心翼翼:“那是夫君的嫡亲姨母,自小的情谊……” 他恍然大悟,才知她眼中担忧,只为他。心底莫名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滋味,既甜又酸,还泛着些苦。他眸光越发深邃,嗓音暗哑道:“何故担心于我?” 宋之拂怔怔望进他眼里,嗫嚅道:“过去已有王长史之前车之鉴,阿拂不愿夫君再伤心难过。”况且,她自己亦是尝过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滋味,如今见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遭亲近之人背叛,心底总忍不住同情怜惜。 慕容檀却觉心要化了,搂着怀着的小娇妻,手臂紧了又紧,恨不得将人揉进心窝里。这块宝贝疙瘩,着实招人疼。 幸好今夜他来了,否则……想起方才那一场火,他眼神再度暗了暗。 他抵着她额头,低声笑道:“你如此替我担心,可曾想过自己?他们要害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宋之拂却是浑身一抖,后知后觉的惧怕起来。 是了,徐夫人与杜海月二人要的不过是王妃之位,她们的眼中钉分明是她,她该担心自己才是,哪里还能替旁人操心? 她咬着唇慢慢将身子缩紧些,心头一阵凄惶。从头至尾,徐夫人母女与慕容檀才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外人,竟还担心他,只怕他心里早已嘲讽过她千万次。 慕容檀方才不过玩笑,此刻一瞧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便知她想歪了,一颗心早已软了又软,赶紧捏起她的脸蛋,咬一口尖翘白嫩的鼻尖,柔声安慰:“别怕,凡事我护着你。” 宋之拂水汪汪的眸子转过去凝着他,瞧得他心底咯噔一下,仿佛被人挠了一把,浑身血液立即燥热沸腾起来,直蹿而下。 都道一回生,二回熟,有了昨夜一番雨露,慕容檀顿时驾轻就熟,一翻身将人压下,俯低脑袋便掠夺起来。 宋之拂也不推拒,只别扭的鼓起脸颊,心底嘲一声:“他的护,果然是有代价的。男人的话,都信不得。” …… 待慕容檀好容易鸣金收兵时,天已蒙蒙亮,正该打道回府。 宋之拂却是实在支撑不住,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沉沉睡去。 慕容檀怜爱的替她穿上衣衫,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打横抱起,送至马车中,一路小心翼翼护着。末了,还不忘嘱咐人先回王府去熬一碗补药来。 如今可好,众人皆知,夜里王爷与王妃做了那档子事儿,瞧王爷这急着想教王妃怀上的模样,当是十分宠爱。 杜海月昨夜已是恨了一宿,今早又见慕容檀这般宠爱郑氏,心底越发嫉痛,眼眶一下便红了,抽抽嗒嗒要哭。 徐夫人狠狠瞪她,低声咒骂:“没出息的东西,只知道哭哭啼啼。你若有那郑氏半点的忍耐性子,如今何愁抓不住檀儿的心?” 杜海月钻进马车中,满目委屈的用力撕扯手中绢帕,恨恨道:“母亲何必说女儿?您自己不也是拿那女人无可奈何吗?” 徐夫人一时气煞,只以手指使劲儿戳杜海月饱满的面颊,恨不能戳出个坑儿来。 陈嬷嬷望着母女俩的别扭劲儿,不动声色上前,低声道:“夫人,我方才瞧见,帮王爷救了夫人的那男子,被安置在长春宫西侧,只一墙之隔。” 杜海月闻言越发哭哭啼啼:“表兄当真被那郑氏迷住了,这等外人也住进府中来!” 徐夫人却是眼神一闪,狠狠瞪一眼女儿,遂将陈嬷嬷招近些:“那人……昨夜怎会突然出现?还——恰巧要救人……” 陈嬷嬷摇头道:“婢不知,然昨夜瞧着那人身手非凡,还不要命似的要救王妃,实不简单。” 徐夫人微微一怔,顿时心领神会:“管他何人,年轻男子,总是血气方刚的……” …… 却说宋之拂回府后,不过小憩一会儿,待慕容檀离开,便起身梳洗,照例前往西侧院落向徐夫人问安。 即便知晓徐夫人便是昨夜失火的主使者,她也得不动声色忍下。 屋门外,宋之拂婷婷立着,面色如常,冲屋里隔着纱帘的徐夫人行礼:“昨夜受惊,姨母与表妹可一切安好?” 徐夫人仿佛此刻才知她的到来,慢条斯理整整衣衫,由陈嬷嬷打着帘子出来,满面关切道:“原是王妃来了,我虽老,却不比你生在金陵这等富贵之地的娇弱,未受大惊吓,倒是你,听说吓得腿软,如今可还好?” 宋之拂知她是嘲今日慕容檀抱她出入之事,也不气恼,只作未觉道:“多谢姨母关心,如今已好多了,不碍事。”说着,她又做无意道,“我闻外头传着些风言风语,都道昨夜我屋中失火,是由姨母屋中之人所为。” 徐夫人忽而一个激灵,浑身直冒冷汗,一双眼瞪着宋之拂笑盈盈的脸,想寻出些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她干笑一声,迅速掩下一瞬的慌张,佯怒道:“荒谬!哪儿来的嚼舌根的,能说出这般没道理的话!我岂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宋之拂垂下眼帘,温文端和道:“正是此话,我也道,何人敢如此造谣生事,我必得禀报王爷,好好惩治才是。” 徐夫人眼珠咕噜一转,满是怀疑的盯着她,随即斥道:“这等小事如何用得着告诉檀儿?你是燕王妃,该当好檀儿的贤内助,后宅之事,自当你做主。” 宋之拂心下已了然,却仍是恭顺道:“姨母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此事也还请姨母多多留意下人、若知从谁口中传出,定要好好处置。” 徐夫人只草草应付。 待她离去,柳儿低声不解道:“姑娘何时听说道谣言?婢怎不知?” 宋之拂只笑:“方才未听说,如今不是听说了吗?”她移步往长春宫去,“咱们去瞧瞧于嬷嬷,这王府里头的事,没人比她更清楚。” 哪里有什么谣言?分明是从她自己口中说出的。 若徐夫人做贼心虚,必会绞尽脑汁的查,也定查不出什么来,反倒是会露出破绽,教人摸清她的底细。 …… 数日后一早,天刚擦亮,慕容檀便起身踏着晨曦出府往城外军营去。 临行前,他身披银甲,一脚正要跨出门外,却忽而顿住,堪堪收回,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动似的,扭过头去望着立在身后凝着他的小娇妻。 但见她一身藕荷色燕居服,如云乌发仅一素玉簪松松挽起,露出半边优美的脖颈与圆润耳垂,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皙光滑,上头嵌着乌溜溜的眼睛,泛着盈盈水波,似嗔非嗔。 他只觉心口被狠狠撞了下,勉力克制着起伏的心绪,转过视线望向漆黑的夜幕,沉声道:“我三日后再回。你……勿等我,夜里早些入眠。”说罢,便浑身僵硬,双手不自觉攥紧,像个头一次对姑娘表明心意的毛头小子般,心如擂鼓的等着她的回应。 宋之拂瞪大双眸望着他僵直的背影,有些不敢相信,他这是在向妻子交代行踪吗?他令她早睡,是否也代表他心底也真心的关怀她? 她不敢再想,赶紧压下心底的涟漪,克制着敛目,只静静应个“是”。 空气静默片刻,慕容檀依旧望着黑暗,听到她如此冷淡平静的回应,心底略过浓浓的失望,随即便暗嘲自己的自作多情。 可才踏入黑夜,却忽听背后轻软的嗓音传来:“夫君!” 他停止,只听她柔声道:“阿拂总是等着夫君归来。” 她到底没忍住,这性命难保的险境里,别人点点滴滴的好,都能戳进她的心窝里。 慕容檀嘴角禁不住高高扬起,怎么也压不下去,连天边一抹淡淡的晨曦,都变得如冬日暖阳般令他身心舒畅。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4章 流言蜚语 三十里外燕军大营,上万燕王精锐个个身披铠甲,手持□□,肃然而立,列队整齐。一张张坚毅的面庞上,皆透露着难以掩盖的激昂之气,满是嗜血的眼眸齐刷刷望向不远处策马而来的高大身影。 只见那人身披玄色战袍,金甲银枪,身形魁梧,挺拔健硕,面如刀削,眼如鹰隼,气势逼人,不怒自威,正是自王府赶来的燕王慕容檀。 他于队列前勒住缰绳,双目微眯,驻足望向眼前乌压压的人群。 此刻面对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精锐,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那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令众人不由自主仰望着臣服。 他满意的收回目光,伸出一手冲身后跟随的赵广源一挥,后者心领神会,即刻命人将刚刚锻造好的兵器自马车上卸下,一一分发给将士们。 那些崭新的兵器泛着锋利的寒光,映着将士们兴奋的双眸。 慕容檀扫过人群,朗声道:“我慕容檀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次,仰赖诸位弟兄,方能屹立不倒。今时今日,我燕地已至危急存亡之际,蒙古诸部南下之象日显,是时候让他们瞧一瞧,我燕军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气势了!” 话音高亢有力,叩击人心,听得众将士心潮澎湃,只觉手中握着的崭新兵器越发火热,纷纷高呼:“杀过去!杀过去!” 顿时呼声震天,气势恢宏。 待与诸将商议部署完,回到营帐中,赵广源方赞道:“赵某曾以为王爷只给哈尔楚克五千人马,并无必胜之把握,如今有这般新铸的兵器,五千人实是够了。” 慕容檀坐于长案前,又亲自替赵广源斟茶一杯,方点头道:“确然如此。不过,我只给五千人,亦是想要他知,我燕军战力非凡,不是他松散如沙的蒙古诸部可比拟,日后他重回汗位,也定不敢对我燕地轻举妄动。” 赵广源抚一把须髯,微微一笑:“王爷想得周到,的确,所谓盟约皆不可轻信,唯有实力方能说明一切。赵某以为,咱们与蒙古之间,还差这么一招。” 慕容檀挑眉,静待下文。 赵广源道:“昔日汉帝与匈奴多番联姻,方保一方平安,得以休养生息。联姻可显我方诚意,千军万马,有时敌不过一名女子。蒙古人虽剽悍勇武,却也讲义气,若与哈尔楚克结下姻亲,至少能保数年安稳。” 慕容檀沉吟,思忖片刻方道:“先生所言有理。然我燕地并无身份相当的适龄女子可许嫁,不知先生是否有所打算。” 赵广源走近半步,压低声道:“赵某闻新城侯尚有庶出姑娘,仍待字闺中,未曾许人。” 原来他把主意打到杜氏女子身上去了! 慕容檀面色顿时冷淡莫测起来,他与杜氏的血亲关系,全只源于徐夫人与他母亲乃嫡亲姊妹,若说杜氏庶女,实与他并无干系。要委以杜氏庶女联姻之任,赵广源这是在暗示他,先纳了杜海月。 待纳了杜海月,杜氏庶女便是他的妻妹。 若说之前,他尚且犹豫此事,此刻却是一丝可能也无。 在他查出杜家母女是否府中奸细之前,绝不会同意此事。 “此事暂搁,日后再议。” 说罢,他起身出帐,不再多言。 赵广源望着他的背影,面上闪过一丝阴霾。明明有捷径在眼前,燕王偏不走。他越发觉得燕王如此行事,定与那郑氏脱不了干系。 他终是坚信,郑氏身份并不简单。 …… 亥时二刻,燕王府邸,长春宫南侧。 长廊中灯火戚戚,静谧诡谲,只二个小婢女打着灯笼自紧闭的院门口经过。 其中一个打着哈欠百无聊赖道:“这般深更半夜的,你何以非拉着我来此?”她张目四顾,“黑漆漆的,怪瘆人的。” 另一个只顾低头望着地上,似寻找着什么,紧张道:“白日里我替王妃递送浆洗好的衣物,丢了一件贴身小衣,那不是寻常巾帕等物,我没敢告诉柳儿姐姐与孙嬷嬷,只等着夜深了再来寻,下一次放进衣物里再带回去便好了。”她语气里越发焦急起来,“奇怪,明明应当在这里的,怎么找不到呢?” 方才打哈欠的那个也清醒了,扯着同伴的袖子道:“王妃的贴身衣物丢了,那可不是小事!”说罢,也跟着寻起来,“你确定在此处吗?会不会丢在浆洗房那里了?” 这一处虽靠近长春宫,却是因隔着一道墙,不与其他院落联通,人烟稀少,应当不会是被人捡了去。 那小婢女原本八分确信,此刻越发犹疑起来,皱着眉苦思冥想,最后拉着同伴道:“我实是不记得了,罢了,咱们再去浆洗房瞧瞧吧,兴许是我落在那儿了。” 说罢,二人提着灯笼,又是一阵疾行。 待脚步声渐行渐远,两个身影消失在长廊边,那道紧闭的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隙。 缝隙中,露出一双年轻却坚毅的狭长双眸。那漆黑的眼珠子划过黑暗,最后落在院门处,台阶边的一角。 被阴影笼罩的一角,露出一片极不起眼的茜色丝绸。 那双眼里忽而闪过一瞬的流光溢彩,仿佛古潭中被投入巨石,重新掀起波澜。 他四顾无人,方悄无声息的踏出院门,弯腰小心翼翼的拾起那片丝绸。 那不是旁人,乃是寄居在燕王府的哈尔楚克。 手中的布料轻薄而柔软,除去两根细细的系带,正中还绣着一株粉白的荷花,正是方才那婢女口中丢失的王妃小衣。 他脑中想起那日在翠微山的那抹倩影,时至今日,仍是镌刻在心间,难以忘怀。她那样柔美如水,比草原上最耀眼的女人,都惹人怜爱。尤其如今,思及自己与她只一墙之隔,他不由神魂激荡,只碍于二人身份,又有下人耳目,他方克制了自己血液中率真直接的天性,不敢见她。 手中布料凑近鼻尖轻嗅,淡淡的馨香萦绕,他双眉紧锁,默念着自己重回汗王宝座,光复黄金血脉的志向。片刻后再抬眸,终是暂复平静。 他捏着布料,小心翼翼叠起,收入怀中,才悄然回到院中,重又关上院门。 …… 西侧院中,各屋皆已熄灯,只徐夫人所在正房,仍有一灯摇曳。 徐夫人一身亵衣,单手支着脑袋,双眸微闭,细细听着陈嬷嬷的低声耳语。 “……那男子,果真将小衣捡了去。” 徐夫人闻言,双眸忽然睁开,闪过难掩的精光,喃喃道:“我果然没猜错,他对郑氏有非分之想!” 陈嬷嬷点头:“确然,王爷不日就要归来,夫人是否这便布置?” 徐夫人沉吟,数日前才有了云济寺一事,此刻本不宜轻举妄动,然而…… “令你去查那走漏风声之人,可有眉目?” 陈嬷嬷摇头:“婢惭愧,至今毫无头绪,似是平地而起的流言一般。” 看来眼下形势于她十分不利,若待檀儿回来,流言传入他耳中,只怕更要引起怀疑。她须得在这紧要关头,将众人视线转移才好…… 她仿佛是下定决心,咬牙沉声道:“不日我儿将至,若此时郑氏名声被玷污,檀儿没道理不选择我杜家……” …… 第四日清晨,慕容檀便派人回府递信:今夜将设宴款待诸位亲信将领,请王妃好好布置。 宋之拂即刻便跟着于嬷嬷忙碌起来,至午后方得片刻小憩,却听外间柳儿气恼的跺脚,嚷嚷道:“外头那起死丫头们,都胡说些什么,婢实在听不下去,姑娘,您快些将她们拿了,好好打一顿板子才是!” 孙嬷嬷快步上来扯她,瞪眼道:“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没瞧见姑娘正歇着吗?怎可这般吵嚷?” 宋之拂蹙眉,迷迷糊糊睁眼,挥手示意孙嬷嬷放开柳儿,斜倚在贵妃榻上,软着声道:“何事令你这般气急败坏?” 柳儿不住跺脚恨道:“方才婢在外,听到下人们嚼舌根,说,说……”话到嘴边,她却又说不出口。 宋之拂奇道:“说了什么?” 柳儿咬着唇又气又羞道:“她们,说……姑娘与南院里头的人,关系暧昧,不清不楚的……” 孙嬷嬷一听,也急了:“这是什么话?这些婢子,连王妃的清誉都敢玷污,非得好生惩戒不可!” 岂料宋之拂只微蹙眉,随即便毫不在意道:“罢了,今日事儿多,你二个去请于嬷嬷,抓一两个稍加管教便是。” 孙嬷嬷道:“只如此?眼看着王爷就要归来,若传入王爷耳中,可如何是好?” 宋之拂低头望着衣料上的绣纹,轻声道:“传便传吧,想来还留着后手呢。” 正当此时,忽有婢子来报:“王爷已归。”接着,便是一阵吞吞吐吐,“只是,似乎听说了什么……心情不佳……” 柳儿与孙嬷嬷登时面面相觑,紧张起来。 只见慕容檀绷着一张脸,大步跨入寝殿,未等婢子们递上盥洗的巾帕与清水,便先将下人挥退,冲宋之拂冷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5章 伺机诬陷 这定是方才听了婢子们的流言蜚语。 宋之拂敛目,照旧走近他身侧,伸手替他更衣:“夫君今日归来实早了些,阿拂才将夜间宴席安排下,一会儿可去瞧瞧,若有需添补的,夫君可同阿拂说。” 慕容檀心中烦躁,望着近在咫尺的娇颜,胸口涌起无名火,一伸手便将人扯进怀中,紧紧箍住她纤细的腰身,凝眉冷声道:“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宋之拂眨着乌黑明亮的双眸凝着他,唇边弯起一朵笑,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他脖颈,倚靠得近些,柔声道:“三日未见,阿拂实在想念夫君。”言罢,她嗔怪的瞥一眼他,不满道,“奈何夫君这般冷淡……” 世间男子皆是如此,不论是否真心爱护,总不容许身边的女子有旁的心思,哪怕是些没头没尾,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也无法容忍。 她先前已令他起疑,此番不论实情如何,总得先安抚他才是。 慕容檀听她如此直白之言,先是一愣,随即却克制不住的要扬起嘴角,恨不得就此将她推至床榻间好生爱抚。 他在外三日,每日皆忙碌不已,未曾有心思考虑旁的,今日回来,听她这般说,方后知后觉自己亦于深夜半梦半醒间,下意识要伸手将她捞近些,却都扑了空时,生出过片刻惘然与惆怅。 他应当也是念着她的吧。 这般想着,他越发抵挡不住心口涌上的甜蜜。这感觉实在怪异,从前未曾有过,近来却愈加频繁。 他捏住她面庞扯得更近,细细端详那双晶亮莹润的黑眸,水汪汪的一片,除却半真半假的委屈,并无半分她话中的思念。 这小丫头,胆子越发大了。 然明知她说的是假话,他仍克制不住心底的欢悦。 这般的情绪不受控,令他渐渐烦躁起来,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冷下。他松开双手,由着她替自己换上起居服,便一言不发的拂袖往书房去了。 守在外的柳儿与孙嬷嬷辨不出情势,赶忙入内,却见宋之拂正若有所思的立在窗前,面上并无波澜。 孙嬷嬷松了口气,小心问道:“姑娘,王爷他——” 宋之拂摆手示意无事,轻声道:“你且去叮嘱于嬷嬷,看紧些。” …… 此次宴席乃五千骑兵跟随哈尔楚克往蒙古征战的行前宴,因哈尔楚克身份敏感,且慕容檀欲先斩后奏,待人马皆出,再修书往金陵,是以不宜如往常般,于城郊营地大张旗鼓的设宴, 因只有燕军精锐十数位心腹将领及其亲眷列席,不算盛大,故设于燕居之殿,中以屏风间隔,王与诸将列一侧,妃领女眷等坐另一侧。 女眷处,徐夫人已列席。 她受众人敬重,与宋之拂一同上座,却时不时偷偷观察着屏风另一侧的男眷们。南院里的男子,着实摸不透身份,竟也能来参与今日这等场面。不过这却省去许多麻烦,她不必再另想办法将他从院中引出。 酒酣宴乐时,殿中越发嘈杂。徐夫人推说身子疲乏,便起身离席,回了西侧院。 谁知未过多久,便有婢子于宋之拂耳边悄声回禀:“王妃,方才徐夫人离席后,便有头晕目眩之症,十分不适,还请王妃移步西侧院。” 宋之拂心间一紧,下意识与孙嬷嬷对视一眼,方低声道:“我这便去。可有请大夫?” 那婢子低眉敛目,动作利索的扶她离席,答道:“当是请了,只是还未至。”她说着,便快步往殿外长廊而去。 夜幕早已笼罩,离了燕居之殿,便只各殿阁前有仆婢等守候。 自燕居之殿至徐夫人处,需经过长春宫与存心殿间的一处夹道与数个长廊,待过长春宫,拐入一条略阴暗的长廊时,那始终快步行在前面的婢女却是忽然放慢脚步。 幽暗的长廊间,忽飘来一阵异香,仿佛是什么人点了一炉异域熏香,浓郁不已,令人渐渐神智模糊。 宋之拂嗅进那香,只觉头晕目眩,双腿渐软,不过片刻,便再也行不动,竟是连连后退,直靠到一旁的廊柱上。 跟随而来的柳儿亦是浑身乏力,勉强撑着双腿,还未倒下。 那婢女忽而转身,细细观察二人,小心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宋之拂咬着牙,使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声音绵软无力:“你意欲何为?” 婢女望着她二人艰难无力的模样,方确信药效发作,诡笑道:“婢奉命行事,王妃休怪。”说罢,击掌三声,立即有二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嬷嬷自廊边树影中蹿出,三两下便合力将宋之拂抬起,快步进入一无人殿阁中。 殿内只点了一盏灯,随着屋门的开合,摇摇晃晃,险些熄灭。正中设一张床,床上赫然已有一雄健身影,手脚俱被麻绳束缚,正蜷缩在侧,不住喘息,仿佛挣扎的困兽。 粗使嬷嬷将宋之拂扔在床榻上,麻利的解开那男子身上的绳索,便迅速关门离去。 果然打的是这等肮脏下作的主意! 宋之拂心中暗恨,费力扭头望去,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便见身侧男子,正是原该于燕居之殿与慕容檀饮食的哈尔楚克。 只见他双目通红,呼吸粗重,额角不满细密汗珠,似乎被苦苦压抑着,此刻才被解开束缚,便已凭着本能爬起,摇摇晃晃往宋之拂而来。 他显是神智不清,整个身躯凑近,混沌的双眸仔细凝视她光洁莹润的小脸,忽而迸发出光彩,喃喃道:“是你……我可是在梦中?” 他说着,竟颤巍巍伸出一手,小心翼翼抚上她纤细光滑的下颌与脖颈处。 灼热的呼吸烧燎着敏感的肌肤,宋之拂只觉浑身战栗,却无力推开眼前之人,只细声道:“原是蒙古汗王,不知是何人将汗王引至此?” 为今之计,她须得尽量拖延时间,保全自己,故也不费力挣扎,只盼着言语上能转移哈尔楚克的注意。岂知哈尔楚克早对她一见钟情,倾慕不已,此时心上之人近在咫尺,冲他呢喃低语,顿觉心神荡漾,哪里还顾得上答话? 他急不可耐的便要凑过去亲吻,却生怕草原上那套直接热情的作风唐突了佳人,到近前又生生止住,颤着呼吸,细细凝着那娇艳柔弱,温软如水的女子,一点点靠近。 …… 却说燕居之殿中,不少将领已饮得七八分醉,慕容檀左右四顾,寻不到哈尔楚克身影,正欲命人去寻,却见门边一不起眼的杂役连滚带爬,慌张入内,冲至刘善耳边低语,不一会儿,后者脸色陡变,快步向他而来。 “王爷,方才有人来报,说王妃……”刘善尽力将声音压低,话到嘴边,却再难出口。他总觉王爷对王妃格外不同,此事事关王妃,又如此不堪,令他如何开口? 慕容檀双眸微眯,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沉声道:“说。” 刘善悄然吞了口唾沫,谨慎措辞道:“王妃与,与外男,正行……苟且之事……”说罢,他立即警惕四顾,生怕教旁人听见。 慕容檀脸色果然即刻黑了下去,恨不能将手中酒杯狠狠砸碎。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怒火,薄唇紧抿,一言不发起身,大步出殿,于僻静处勒令那杂役:“你可知诬告王妃的下场?” 那杂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头道:“回,回禀王爷,小人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目下便可引王爷前去。” 慕容檀压抑情绪,转开视线,不再多言。身侧刘善心领神会,冲那杂役道:“起来带路,若有假,自去领罚。” 杂役为慕容檀浑身的寒意震慑,颤抖不已,然一想起那人的嘱咐,和方才瞥见的情形,便硬着头皮道:“小人不敢,王爷随小人来。” 说罢,三人便快步往长春宫方向而去。 未到地方,却听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表兄,你可来了,月儿正要去寻你,嫂嫂,她……” 原来是早已等候在此的杜海月。她佯装焦急的冲上前,一把拉住慕容檀,便往那唯一一座亮着昏暗烛光的宫殿而去,连敲门也省去,直接破门。 杜海月丰腴饱满的面颊上有掩不住的得意与兴奋,尚未入内,便高声嚷道:“嫂嫂,你怎可如此——” 话音未落,她却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丝毫不能反应。 只见昏暗的屋子里,并无她预料中暧昧苟且的场景,那个原本该衣衫不整,与男子在床榻上纠缠的女子,此刻正衣衫齐整的端坐在床榻边,她姣好的面庞上,全无半点慌乱,甚至带着几分莫测的笑意。 而她脚边,正跪着数个抖如筛糠的仆婢,个个低着头,恨不能钻入地缝。 宋之拂与暗淡柔和的烛光中抬眸,语调平静道:“我道是谁在此喧哗,原是杜家妹妹。”她缓缓起身,立至慕容檀身侧,指着眼前跪着的数人道,“妹妹来得正好,这几个方才向我告发,姨母同表妹欲暗中陷害,污我名节。”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6章 阴谋揭穿 “你——你这女人,胡说!”杜海月被眼前的情势打得措手不及,一时语塞,连辩解的话亦说不出口,只涨红着脸,以手指着宋之拂,叫嚷起来。 她此刻格外后悔,没有听从母亲告诫,一心想瞧郑氏的笑话,这才偷偷来此,甚至违心的头一次唤了声“嫂嫂”,为的便是提醒表兄,那个不知廉耻的女子,正是他数日前还捧在手心的妻子。 谁知,变故突生,引得她手足无措。 她心急如焚,伸手便要扯慕容檀的衣袖,口中嚷道:“表兄,你别信他们的胡话……分明,分明是这个女人诬陷!” 慕容檀不语,却悄然移步,避开她的手,将宋之拂挡在自己身后,二人一同面对杜海月与地上跪着的数人,俨然要站在妻子这一边。 宋之拂不恼,只出声提醒:“杜家妹妹,我可并未请夫君来此。”说罢,她自顾退后,将一切交由慕容檀处置。事关嫡亲姨母与表妹,她实不好过分插手。 慕容檀先派人散了燕居之殿的宴席,随即便命府门紧闭,不可走漏风声,最后才派于嬷嬷,将一应涉事人等皆召至长春宫正殿。 徐夫人赶到时,饶是心中已有数,一见满屋子仆从婢子,仍是掩不住的大惊失色。 瞧瞧这些人,从下药的杂役,到引人的婢女,竟是一个也不少!一旁的杜海月已然魂不守舍,眼泪汪汪,一见她入内,立时上前:“母亲!快同他们说,此事与咱们半点干系也没有!” 她勉强稳住心神,扯开女儿,干笑着冲主座上的慕容檀道:“方才听闻有人诬告我们母女,檀儿,你难道也信吗?”说着,她迅速换上痛心疾首的模样,“姨母从小看着你长大,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千万别被旁人利用,坏了咱们的骨肉亲情。” 此话竟是暗指宋之拂才是主谋者。 宋之拂不由得要暗自发笑,这位新城侯夫人,实在有颠倒黑白的本事,若非她早得慕容檀受益,此番很可能被反将一军。 慕容檀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移开目光,冷然道:“若说此事与姨母无关,那云济寺走水一事作何解释?驿馆外,递送冯显的密信又如何解释?” 徐夫人表情僵硬,眼中的泪水越发逼真,竟是不顾身份的痛哭起来:“檀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姨母从来一心为你好,你却如此怀疑!云济寺乃意外走水,那密信——”她目光游移,最终落在宋之拂身上,伸手恶狠狠指她道,“定是她做的!” 孙嬷嬷气不过,三两步上前啐道:“胡言乱语!事到如今,仍要攀污王妃!” 杜海月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谨言慎行,扬手便是一巴掌,骄横跋扈的本性毕露:“你这贱婢,竟也敢如此与我母亲说话!”说罢,她委屈巴巴望着慕容檀,“表兄,你瞧瞧,这府里的下人都敢这般对我们母女……” 宋之拂的脸色也登时冷下,虽是孙嬷嬷出言不逊在先,可到底是她的乳母,情谊深厚,哪里容得旁人这般折辱? 她向来是个能忍的,却也极护短,是以立时便要替孙嬷嬷出头。观慕容檀垂眸的模样,乃是默许。命人将孙嬷嬷扶下,她随即摆出王妃的架势,腰背挺直,面目端肃,语调沉静却不怒自威:“杜家妹妹,身为名门淑女,当行止得体,怎可口出秽言,尖刻粗鲁?” 众人平日只见过此刻但见她乌眸泛着寒意,朱唇不再挽笑,纤柔身段透着不同往日的高华疏淡,方知往日温柔恬静,姣美姝丽的王妃,竟也有这般气势压人,天生贵气的时候。 慕容檀原本沉重的心绪,也因此而稍转霁。这小丫头平日在他身边,时时如小羊羔一般,无辜又软弱,只他约莫知晓,她骨子里并非只这般胆小,实则是个聪明又狡猾,如猫儿一般的女子。今日头一遭见她不加掩饰的另一面,实在有趣。 乳母于她有这般重要?他竟莫名有些嫉妒起来。 杜海月恼羞成怒,瞪着双眼辩白道:“我——我乃侯府嫡女,难道连区区一婢子都教训不得?” 宋之拂料她会如此说,只冷笑一声,即刻命人拿下徐夫人身侧的陈嬷嬷:“此婢侍奉姨母,教养表妹,却并未尽职尽责,亦当罚。” 徐夫人正形容狼狈,一见陈嬷嬷都被牵扯,再也稳不住心神,厉声道:“檀儿,你就这般纵容这妇人吗?” 许久未出言的慕容檀终于再次望向她,原本无波的双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冷漠:“若要说纵容,我这些年纵容的,当是姨母与表妹。”他自座上立起,居高临下望着她们,“从未对姨母透露过冯显之事,姨母从何得知?” 徐夫人语塞,方才一时情急,竟忘了如此关键的破绽。 静立一旁的于嬷嬷暗叹一声,上前冲徐夫人道:“这些人皆已招供,夫人,此刻认错,为时未晚。” 徐夫人不敢置信的望着于嬷嬷与慕容檀,她方才还挣扎着扭转局势,岂知原本便是个死局,只等着她们母女跳进陷阱。 她保养得宜,却仍是掩不住细纹的眼角终是滚下愤恨的泪珠,指着于嬷嬷大骂:“你这没信行之人,你出卖我们母女,如何对得起我姊姊?” 于嬷嬷仿佛于心不忍,却又不得不沉痛道:“夫人说的哪里话?先皇后令婢在此,只为照看远离金陵的燕王殿下,不论是否先皇后亲眷,对殿下不忠,婢皆不能纵容。” 杜海月已颓然倒在母亲怀中痛哭,徐夫人亦是涕泪满面:“我哪里不忠?我若非支持檀儿,此刻早该回金陵去享清福,哪里还能千里迢迢赶来燕地?”她指着宋之拂,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嫉恨,“我不过想除掉她,月儿一心倾慕檀儿,我不过是想替她争一争这王妃之位罢了,我的女儿是侯府嫡女,怎可在人之下?” 慕容檀听她一番诡辩,越发冷笑:“姨母如此说,怎不见先时便要将表妹许给我?你当我不知?分明是因新城侯过世后,令表弟袭爵的圣旨迟迟不来,又有消息自金陵传出,齐澄等力主废除侯爵世袭,新皇已预备施行,尔等为保日后荣华,才不得已投靠于我?” 原不过是双方利益交换,有来有往,维持着体面罢了,徐夫人却偏偏要越过他的底线,觊觎不属于她的东西。 被如此直白的当面揭穿,徐夫人面色青红交加,半晌,才狗急跳墙般道:“你竟都知道,却不拆穿,令我们母女如跳梁小丑般……” 她神情恍惚,忽而望着宋之拂诡笑道:“你果真是厉害,今日我输了,可你与那南院里的,当真没半点暧昧吗?他可是命都不要似的救你,更千真万确捡了你那件小衣呢……” 宋之拂心猛的一跳,下意识看向慕容檀。不久前,郑子文与慕容允绪二人引起的误会,可令他生气了许久呢!她不禁后悔,布置如此周密,却忘了此事。 果然,慕容檀闻言,顿时浑身一僵,双手默默攥拳。 然当宋之拂以为他该当场发作时,却听他忽然一笑,喜怒莫测冲徐夫人道:“姨母可知南院里的人是谁?”他走近半步,烛火映着他的身影,笼罩住抱作一团的徐夫人母女,“姨母自觉表妹该高嫁为正室,不如便将表妹许给他吧。他的出身,着实配得上新城侯嫡女了。” 徐夫人与杜海月面面相觑,心中涌起可怖的预感:“他——他是何人?” 慕容檀摇头,佯装失望道:“姨母实在百密一疏,想算计他人,却连身份都未探明。他乃上月自蒙古王庭出逃求援的新汗哈尔楚克。我正愁无适龄女子可许嫁,表妹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杜海月大惊失色,登时尖声叫道:“不不,表兄,你怎可如此待我?”她转头又扑入母亲怀中,“母亲,我不要嫁到那样的地方去!” 徐夫人亦是慌张不已,狗急跳墙般威胁道:“你——竟敢!我儿杜景将至,你不想他替你游说那些将领了吗?” 别说此二人,连宋之拂也暗暗心惊。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旦背叛,慕容檀便能如此绝情。她忽而想起前世,他攻入金陵时,大肆屠戮所有衷于建弘帝的朝臣,未有半分犹豫与心软。 那才是真正的慕容檀吧,他坚守原则,一旦下定决心,再不会回头。 慕容檀一下牵住仍恍惚的宋之拂,毫不留情道:“他不过是借着新城侯的面子罢了。于我而言,确能省去数月时间。然即使没有他,我亦有十足把握,拿下他们。表妹,还是安心待嫁吧。” 说罢,他不再停留,拉着宋之拂便踏出往寝殿而去。 宋之拂一路望着他背影,既敬且畏,神思不属。 然才入寝殿,她尚未反应,慕容檀便挥退众人,转身用力将她压入怀中,满面怒意道:“他当真拾了你的小衣?”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7章 忽生嫌隙 宋之拂又是一愣,他这是……秋后算账? 想起方才他对徐夫人母女的冷漠,她不禁又换上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一双翦水眸盈盈望着他,望得又心软,又气急。 这丫头倒拿准了他的软肋,坏透了! 宋之拂小心翼翼端详,见他怒气稍去了些,忙柔顺的靠在他怀中解释:“阿拂怎敢?早听了夫君提醒,派人暗中盯着,那件小衣非我的,不过是浆洗房中新取的。” 慕容檀闻言,这才略放心,可转念一想,一颗心又陡然燃烧起来。即便不是她的,哈尔楚克到底也是拿了去,可见的确对这小丫头怀着心思。再念及云济寺中,哈尔楚克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救人…… 他只觉胸口火烧火燎,哈尔楚克今日才入燕地,而这丫头从前也长居南方,二人自不会有牵扯。可他怎么想怎么恼恨,自己当真娶了个宝贝疙瘩,这般招人惦记,他可得好生看住了! 宋之拂瞧着他一脸别扭的模样,大约知晓他心中所想。 她自不敢以为慕容檀对她动来真心,只暗叹,男人啊,大约都是如此了,他不珍惜,却从来容不得别人觊觎。 “南院里侍奉的婢女来报过,汗王当夜便将那件小衣烧了,未留踪迹。”她总得消了他的疑心。幸而那蒙古人心性清醒明白得很,没做什么落人口舌之事。 慕容檀脸色已然缓和不少,心中的疙瘩却并未全消。他双唇紧抿,不欲再多提其他男子,只一把将小娇妻横抱起,大步跨入内室。 多说无益,唯有实干。 然二人喘息纠缠间,他仍压不住额角青筋,冷不丁问:“你说,他今夜有没有碰到你?” 宋之拂下意识答:“没……他,早被你派的人……带走了……”这会儿怕是才由大夫诊治后缓过来吧。 慕容檀梏着她圆润细滑的双肩,恶狠狠道:“不许想其他人!” 宋之拂早已面颊绯红,眼眸迷离,晕眩恍惚,神思飘散,遂软着声埋怨:“分明……是你先提起……” 慕容檀瞧她这副粉面含春,软软撒娇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心都融化了,再顾不上说话,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 罢了罢了,明日就把哈尔楚克打发到城郊去练兵,趁着消息还没走漏,出其不意扑向蒙古,打他个措手不及便好了。 …… 第二日,慕容檀便领哈尔楚克与诸将往城郊大营,点兵后稍作部署计划。 临行前,西侧院已派人来回话,言徐夫人已答应将杜海月许给哈尔楚克。 “夫人言,只一个要求,需待他重为汗王后,才可将杜姑娘娶为正室。” 慕容檀冷笑:“自然。”他这姨母,果然时刻不忘精打细算。杜海月得了蒙古大汗正室之位,便不怕她儿子杜景日后不能封侯。 此刻,待众人退开,只余慕容檀与哈尔楚克二人,他遂告知其许嫁表妹一事。 “昨夜是我府上有奸人作祟,误伤大汗,我在此赔罪。”说罢,他亲自替哈尔楚克斟酒,“杜氏出身高贵,乃我姨母家嫡亲表妹,姨母赞大汗人品出众,欲将表妹许给大汗为妃。” 既然要促成联姻,他便不能透露昨晚的始作俑者,索性不予解释,只含糊盖过。 哈尔楚克举杯之手微顿,刚毅的眼中闪过一瞬惆怅。 昨夜,他曾如此接近她……他并不在乎自己受的那点痛苦,只怜惜她,那样娇贵柔美的模样,怎可被人如此算计陷害? 他扯起一抹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此,多谢燕王美意,我定凯旋后,亲自前来迎娶。”脑中闪过些模糊的画面,他仍是没忍住,出口问道,“昨夜,我似乎见到了王妃……不知王妃殿下如何了?” 慕容檀面色有一瞬森寒,淡淡一句“她无事”,便不愿再多言。 落在哈尔楚克眼里,却只当他并不喜这位美丽的王妃,反倒越发心疼怜惜起王妃来。不知将要娶的这位汉女,是否也如王妃一般纤美柔婉。 待哈尔楚克离去,久候的赵广源方踱步而入:“赵某不知,王爷竟愿令杜姑娘嫁去蒙古。” 慕容檀不自在的移开目光,佯做镇定道:“表妹出身侯门,与我亦是近亲,不正合先生的意吗?” 赵广源闻言,逐渐褪去平日温和的外表,露出严肃而审视的目光:“王爷当真一心为大局考虑,全无半点私心吗?” 慕容檀薄唇紧抿,坚持道:“自然如此。姨母做出那等事,我怎可再将表妹留在身边?” 赵广源遂不赞同的摇头:“徐夫人此举为何?难道不是因王爷处处回护郑氏,令我等原本的计划皆被打乱?”他的话越发尖锐,一针见血,“赵某看来,王爷是对王妃动了心思,失了应有的城府与心胸!” 慕容檀忽然被戳中心思,却恼羞成怒,全然不愿承认,只重重放下酒杯,烦躁道:“我实是不解,先生为何总与王妃过不去?她——她不过是个无辜的弱女子,我娶了她,给她个安身之处又如何?” 赵广源皱眉:“弱女子如何?怪只怪她乃郑承义之女。王爷心善是好,可万万不该被私情所困。王爷若非先帝之子,今日即便有凌云壮志,又有何处可施展?” 他望着慕容檀忽而双眉紧锁,陷入矛盾的模样,立刻趁势又加一把火:“今日京城又有消息传来,王爷可要听?” 慕容檀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何事?” “郑承义之子郑子文,秋闱乡试甫过,他不过名列榜末,却得齐澄青睐,许嫁了女儿。” 齐澄与皇帝的关系,朝中上下人尽皆知,他将女儿许嫁给一个乡试只排榜末的监生,其提携之意再明确不过,而这背后,任谁都能想到,定有皇帝授意。 皇帝如此厚待,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赵广源眼神莫测,紧紧凝着慕容檀:“如此,王爷仍全然信赖王妃吗?” …… 燕王府,西侧院,徐夫人母女皆枯坐灯下。 杜海月已然哭闹了许久,徐夫人保养得宜的面容,亦是一夜苍老许多。 “母亲怎可如此狠心,就这样将女儿送去蒙古?那处风沙比燕地更甚百倍,听闻牧人们皆居无定所,不时迁徙百里,日常饮食更是粗陋不堪,这让我如何活下去?”自小娇生惯养的杜海月,始终也不愿相信,母亲竟真的愿将她嫁去蒙古。 徐夫人单手支额,憔悴又厌烦道:“闹了这些时候,你也该消停了。身为女子,总得认命,咱们着了那郑女的道,总得割舍,才能保住最要紧的。” 杜海月总疑心母亲偏心,此刻如抓住把病一般,扯着哭哑了的嗓子嚷道:“母亲果然从来只偏心兄长,什么保住最要紧的,我看,母亲只是想保住兄长的前程!” 徐夫人登时怒斥:“休得胡言!我瞧你,事到如今都不懂得,家门荣光有多重要。若我不保你兄长,别说让你嫁给那蒙古鞑子当汗妃,咱们母女统统得被贬为庶人,到时你连命都保不住!” 杜海月被母亲说得呆楞恐惧,登时噤声。 徐夫人这才稍缓了脸色,伸手将女儿搂进怀中,安慰道:“月儿莫怕,只你哥哥能得该有的权势,你即便嫁过去,也定无人敢怠慢你。”她一下一下替女儿顺着发,语调悠长,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你放心,此刻咱们母女受的屈辱,日后为娘的定会讨回来……” …… 却说城郊大营中,哈尔楚克等人派兵演练,不过数日,便已悄然出发。原该打道回府的慕容檀,却出乎意料的在军营中又滞留数日,直至五日后,方归去。 这几日,他心中反复思量的,皆是赵广源那日的话。 目下,他实在无法理清,郑氏在自己心中,到底处在何种位置。每每想起那小女子,他眼前总能浮现她或嗔怪,或委屈,或娇笑的种种模样,甜蜜,酸涩,嫉妒,愤怒,心软,种种情绪一一有过,方能渐趋平静。 虽不懂这是何种情感,他却下意识排斥,堂堂燕王,怎可被一女子如此容易,便扰乱心绪?更何况,她身上始终有疑点尚未解开。 他宁愿相信,这怪异的感觉,只是因她总是招惹不同的男人,无论是远在金陵的皇帝,还是刚刚离去的哈尔楚克,但凡惦记他的女人,皆不能容忍。 如今,这二个麻烦皆送得远远的,也许是时候该冷一冷了。 这般想着,他刚刚踏入长春宫,略显急促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面上神情,也不禁冷淡了下来。 寝殿内,久候的宋之拂依旧温软的笑迎上来,方预备伸手替他更衣净面,却见他微退半步,随意指了一旁的婢子:“你来。” 她双手微滞,笑意亦有些凝固,随即侧开身,乖觉让开,示意那婢子替他宽衣。 “夫君多日未归,阿拂甚念。饭食已备,可否令呈上?”她照旧笑着,一双眼睛却仔细又小心的望着他,似乎在探究方才他突如其来的冷淡与疏远到底是为何。 慕容檀却似一刻也不想停留,只淡淡扔下一句:“我自去书房,王妃自用吧。” 说罢,便大步跨出,往书房去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8章 杜家世子 宋之拂望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既怅然,又疑惑。 他离府数日,怎再归来时,便性情大变?过去他虽称不上和颜悦色,可也不该这般,一刻也不想同她一处。 这男人的心,海底针一般。 罢罢罢,如今徐夫人母女安生着,暂无人敢作祟,好容易有些安心的日子,他既冷落,她亦不愿再多委屈自己。 若日后二人相安无事,过着相敬如宾,互不干涉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如此,她也不顾孙嬷嬷与柳儿担忧的目光,只管独自用了饭食,在庭中缓行消食,灯下夜读片刻,便照常盥洗安寝。 熄灯时,孙嬷嬷替她仔细掖着被角:“姑娘不等王爷了吗?” 宋之拂望着床顶的绣纹,恍惚想起新婚那夜的红帐。 她日日放低了姿态侍奉他,常常夜间再累,也需待他归来,可他似并未有所觉。 凭什么她得如此小心谨慎,他却可随心所欲的罔顾她的付出? 想起傍晚时,他冷淡的不领情的模样,宋之拂难得倔强的扭过身,背对着孙嬷嬷,赌气似的道:“不等,熄灯,我倦了。” 他要如先前一般,日日宿在书房才好! 实则她猜对了,慕容檀确有宿在书房,同她分房而眠的打算。 可苦读熬至深夜,心里却总时不时想着那小女人,好容易收敛心神,将需递往金陵,禀明出兵蒙古的奏折写完后,却连燕地各事务折本都看不进。 直至夜半,月上中天,他独自脱衣熄灯,仍旧是全无睡意,反反复复无法入眠,尤其想起那小女人曾在屋里苦等他一夜,更是心神不宁,只怕她又犯傻。 片刻后,他终是耐不住心底躁郁,起身披衣,踏入黑暗中。 寂寂庭院中,蝉鸣蛙声皆已停歇,寝宫方向漆黑一片,无半点烛光,门外守夜的婢子正靠在角落睡得昏天黑地,瞧这模样,应当熄灯许久了。 他真是自作多情,她压根儿没苦等,兴许此刻正睡得香! 慕容檀只觉这初秋的夜风格外寒冷,令他狼狈不堪,面色发青。 不甘心就这般灰头土脸的离开,他双手捏拳,冷着脸径自推开屋门,往内室去。 守夜的婢子未惊醒,屋里浅眠的宋之拂却悄然醒来。 她因心中憋着口气,翻来覆去,断断续续许久,好容易才有了睡意,却忽听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随即便有脚步声渐进。 有人摸黑入室,她登时便清醒了,双目圆睁,一颗心怦怦直跳,双手紧紧攥着被角,大气不敢出。 眼见黑影渐渐床榻,在纱帐上投下一片阴影,那人倏然伸手掀起纱帐,她正张口欲呼救,却赫然自黑暗中见到慕容檀那张深邃而不满的脸。 惊叫声被生生咽下,寂静中,只余二人四目相对。 宋之拂原本的惊惧渐渐化为愤怒与埋冤,望着他仿如兴师问罪的表情,傍晚时强压下的失落重又升起,瞪的圆溜溜的乌黑眼眸里,竟慢慢渗出一层水雾。 眼见泪水就要溢出,她赶忙别开眼,冷着脸背过身,语气不复温柔:“夜深了,夫君回来时,该记得知会一声。” 慕容檀亦是瞪着眼,不满的望着床上背对着自己,缩作一团的小丫头,只觉气不打一出来。 原本方才掀起纱帐,见她竟没睡时,他心底有一瞬欣喜,然转眼她便冷落他,倒像他做了亏心事,被人抓个正着一般尴尬不已。 真是不知该不该走,进退两难之际,他心底的火气再度压过尴尬,这不但是她的寝殿,更是他的,他有什么理由不留下! 思及此,他只觉自己该理直气壮,于是也不顾她明显的排斥,自顾脱靴,掀开被子便躺到她身侧。 那一头依旧毫无动静,仿佛不愿理会一般。 他恼羞成怒,伸出手便将她捞进怀中,强硬的将她扭过身,似乎打定主意要教她有所回应。 可指尖触碰到她面颊肌肤,却是一片湿漉。 他吓了一跳,手仿佛被烫到般猛的一缩,接着,才不确定的抬起她面颊,细细端详。 朦胧月光下,她白皙莹润的小脸上,竟泪痕交错,滴滴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源源不断渗出,最后滑落在枕间发间,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也微微肿起,水光下纵横着红红血丝,瞧得人心疼不已。 怎么哭了?是被他惹哭的吗? 慕容檀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原本的倔强与恼怒统统被堵住,心口竟像针扎一般跟着疼起来。 又是这种心绪全不受控的怪异感觉。 他烦躁不已,右手重重的替她将泪水擦去,哑着声别扭道:“不许哭!你不等我便先熄灯就罢了,怎还哭上了?” 宋之拂被他这般说,越发觉得委屈,无声的哭泣渐渐转为抽噎,红着鼻头鼓着脸颊,抽抽嗒嗒道:“谁晓得你还回不回来?我若就这般苦等,岂不教你看笑话?” 说着,蝶翅般的长睫扑扇着,又滚出几滴泪珠。 慕容檀胡乱抹着,颇为恶狠狠道:“从前我倒未发现,你这丫头,脾气大得很。”他不禁,叹气,若换做旁人,他怕是早就拂袖而去了,怎落到这丫头手上,他却能耐着性子替她擦泪?实在不对劲! 好容易她不再掉泪,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不再言语,放开已迷糊睡去的她,默默转身思虑。 当方才下意识的紧张渐渐消去,心底涌上的,却是因陌生与不确定,而生出的恐慌。 直至此刻,他方发现,往日处变不惊,镇定沉稳,不为外物所惑的自己,一遇上这小女人,便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似乎需要些时间,慢慢理清自己对她,到底是何种心思。 …… 第二日晨起,二人四目相对,昨夜的别扭仿佛就在眼前,顿时尴尬,只得赶紧移开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却处处矜持。 倒是入内侍奉的婢子们,瞧见慕容檀的目光,皆像见鬼了似的,面面相觑。昨夜王爷明明未归,怎今早却出现在寝殿? 慕容檀自不愿承认自己夜半偷偷回来,只轻咳一声,肃着脸道:“还不快些伺候?” 众人纷纷低头,各自动作起来。王爷与王妃的事,自容不得旁人揣测。 待早膳后,慕容檀脚步踌躇,终是在离去前,留下一句:“这两日我宿外朝。”方大步离开。 宋之拂捏着衣角,却不似昨日般别扭,反倒松了口气。 目下,二人确该各自静一静。她亦被昨夜情绪外露,毫无克制的自己吓了一跳。似乎这数月来,她渐渐习惯了有他在身边,原本的小心翼翼,谨慎克制也少了许多,这不是个好兆头。 她见惯了亲人间的背叛与算计,男女之间,更不敢轻易放下心防。她是无依无靠的浮萍,任何时候,皆不敢全心相信,哪怕他数次许诺,只要她安分守己,他定会保护她。 她没忘,即便他目下未怀疑她,也只是因自己还未危急他的大业,日后一旦有了更有利用价值的人与事,他权衡利弊下,也会舍弃她。更何况,还有个赵广源,此人城府颇深,更从未对她放下戒心。 她思虑不过片刻,便梳妆好往长春宫正殿去。 昨日有人来报,新城侯世子,徐夫人亲子杜景今日将至。 杜景此人她不甚了解,只隐约记得前世,在金陵宫中曾听到些传言,这位世家公子自幼时便是个行事狠戾,颇具武气的。也正因此,向来尊师重道,崇尚仁义的慕容允绪十分不喜这位武将世家出身的表弟,更在新城侯逝世后,迟迟不给予他这个世子真正的爵位。 后来杜氏举家投奔慕容檀,凭着母亲与妹妹同慕容檀的密切关系,始终紧紧追随,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甚至有出过因战前受辱,便不顾对方已降,坑杀上千人的传闻。 他乃徐夫人之子,杜海月之兄,得谨慎对待。况听闻他乃是领着原新城侯府全部壮丁,凡千人有余的队伍,一路北上,手中更是握着沿路诸地守将向慕容檀问候的信件,投奔而来。 此人自然是慕容檀南下的一大助力,有他在,只怕杜氏一门又会有恃无恐。 房舍仆婢等皆已安排妥当,宋之拂与于嬷嬷细细的查问后,方放下心。 待午后,便有人来报:杜世子已至城中,再有小半个时辰便到王府。 慕容檀此刻不在府中,自无法见他,徐夫人与杜海月盼了多日,此刻更亲自往王府大门去,要亲迎杜景。 宋之拂身为燕王妃,无论辈分抑或爵位,皆高于这位空顶着世子名的杜家表弟,原不该亲自迎接,只需等他自来问安便可。奈何身为长辈的徐夫人都去了,她也只得巴巴的赶至端礼门。 自事情败露,徐夫人母女待宋之拂自不如从前,连表面的体面也省去大半,瞧见她时,只淡淡瞥一眼,便不再言语。 三人并众仆从,泾渭分明的等着,气氛一时凝滞。 正待此时,九龙壁后,渐次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与马蹄声等,不出片刻,便有一人率先绕过那九龙壁,策马小跑而来。 只见那人未及弱冠,一身深蓝色罩甲,腰佩刀剑,原本粉白如文弱少年的脸上,因一双透着厉色的双眸而平添一分乖张之气。 观徐夫人等神色,此人应当就是杜景。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29章 李氏秋娘 尚距数十丈,马上少年目光在端礼门处立着的宋之拂脸上打量一圈,忽然邪邪一笑,扬鞭狠狠一抽,胯|下马儿登时吃痛,撒开蹄子便狂奔起来,直冲这处而来。 不甚宽阔的道上顿时尘土飞扬,孙嬷嬷与柳儿等皆惊叫出声,一面高喊着“保护王妃”,一面七手八脚想将宋之拂扯离些,可因人多,宋之拂一时左右皆被人扯住,动弹不得,反倒无处闪躲。 正待她惶然闭眼,不敢再看尽在咫尺的马儿时,只听一声嘶鸣夹杂着众人的吸气声,那少年却是堪堪勒住缰绳,停在距她不过一仗处。 略刺目的阳光下,杜景稳稳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望着略狼狈的宋之拂,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这位便是新嫂子吧?恕我莽撞了。”他手中的鞭子指指胯|下的马,嘲讽的笑着,“到底是畜生,不知道什么人冲撞不得。” 他指桑骂槐的本事,几乎同他母亲如出一辙,甚至因少了温和表面的掩饰,更显出肆无忌惮的乖戾,令人一下便瞧出他来者不善。想必是早已听说母亲与妹妹在此的遭遇,替她们撑腰出气来了。 徐夫人尚能不动声色,只冷眼旁观,杜海月却是忍耐不住。连日来凄惶嫉恨的情绪仿佛有了安慰,她眼泪汪汪的望着哥哥,仿佛是望着救命稻草,若非有母亲在旁扯了一把衣袖,只怕早就上前指着宋之拂破口大骂起来。 孙嬷嬷与柳儿等自是不忿,宋之拂却不生气,只道传言果然不假,这杜景应当是个性情乖戾狠辣的,日后该多留心。 她稳住身形,换上端方柔善的笑意:“原来是杜家表弟,姨母期盼多时,总算是来了。王爷目下不在,府上屋舍仆婢已齐备,不若皆先移步入内吧。” 杜景只哂笑一声,看似随意甩着手中马鞭,却冷不丁擦着宋之拂的脸颊而过,甚至在她细嫩柔荑上留下一道极细的白色痕迹。那道白色痕迹由浅变深,竟渐渐泛红,渗出一层薄薄血迹。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仿佛并无知觉,只仰头望天道:“原来表兄不在。怪道有旁人作祟。” 此话仍是十分刺耳。他总算下马,走近些直直盯着宋之拂,挑衅而张扬,不漏过她丝毫表情,似乎期待着她就此失态的模样。 手上的伤口细如发丝,却渐渐传来细微的刺痛。 宋之拂面上笑容微敛,语调平静反讽道:“不错,正是有人总趁着王爷忙碌时暗中作祟,幸而王爷慧眼,早已识破。” 杜景似笑非笑的脸顿时冷了,咬牙切齿的冲她冷哼一声,才牵着马往母亲与妹妹那处去。一家三口聚在一处时,他忽然指着被九龙壁遮蔽大半的街道,道:“我自家中带人甚众,烦嫂子费心安排。”说罢,竟是携母亲与妹妹率先入府门,扬长而去。 九龙壁外,真正的大队人马逐渐靠近聚拢,黑压压堵住两边道路,宋之拂这才看清,来者果然甚众,除却百八十个婢子杂役,着规整甲衣的侍卫们更有约莫千八百人,再有数百箱笼,这般庞杂的队伍,实在令人吃惊。 饶是燕王府再怎样规制宏大,一夜间也无法安置下这上千人马,况且,除却婢子杂役等可在府内前朝内廷做活的,余下那些侍卫们,本该直接在城外扎营,若是真心投奔,便随时可由慕容檀下令,编入燕军军籍,战时打仗,闲时耕种。 杜景直接将人一窝蜂带至王府,分明是早打听了慕容檀今日不在,刻意为难王妃来了。 孙嬷嬷与柳儿望着乌压压的人头,皆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想不到杜家竟有这多人口,姑娘这该如何是好?” 她二人尚未理清头绪,便有数十人一窝蜂涌上,将宋之拂等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张口。 “目下人口如何安置,请王妃示下。” “世子财物众多,不知能否送入府中?” “婢等原是专伺草木的,不知王妃如何安排?” …… 几十张口同时发文,着实令人头疼。 宋之拂忍不住皱眉,这些人,仿佛是瞅准机会,一齐上阵为难她一般。 知此刻发声,不过是沧海一粟,压根入不了任何人耳中,她遂后退半步,即刻招来王府左右守门的侍卫们。 王府侍卫皆府兵,各个全副甲衣,训练有素,真刀实枪,穿过人群将宋之拂等护在正中,一手握住刀柄,似随时听令一般虎视众人。 杜家因只位居侯爵,所有护卫只算寻常家中壮丁,不比燕王府,得皇帝允许可设上千府兵,皆如寻常军中一般操练上阵,其气势自然不可比拟。 果然,杜家那乌泱泱的人,被这七八个虎视眈眈的府兵震慑,一时竟统统噤声。 趁此时机,宋之拂一面在心中埋怨慕容檀,一面又不得不拿起燕王妃的架势,井井有条的安排:端礼门负责守卫的副将二人,一个即刻寻慕容檀,知会此间情况,一个则领杜家侍卫们往城郊军营附近扎营,静待慕容檀之命;孙嬷嬷则赶紧入府,请于嬷嬷并几个管事嬷嬷一同到长春宫待命:杜家几个管事的,则赶紧理清各自原在杜府时的差事,跟着她往长春宫,安排一应事宜。 如此一番忙乱,才将这突如其来的千人队伍暂时分散安置。余下的,又需与于嬷嬷等人一同将内廷管辖的人一一安排下差事,从查名册,问身家,再到分差事,管去处,一行人忙碌数个时辰,直至日落西山,方大致妥当。 此时,宋之拂已是筋疲力尽,就连原本温软清亮的嗓音,也多了分沙哑,饮了半杯润喉茶,才稍稍恢复些。 正欲回寝殿休整一番,却见屋外一女子自散去人群中走出,最后停于殿门外,盈盈拜道:“妾李氏秋娘,奉世子之命到长春宫伺候王爷与王妃。” 只见她一身不同于普通婢子的软绸袄裙,形制花俏,面目妩媚鲜艳,身段纤浓有致,一把婉转嗓音更是引人遐想,明眼人一瞧,便知当是歌伎出身。 这哪里是来伺候王妃的?分明是只供王爷一人取乐的。 宋之拂心底有半分烦躁,想来杜家人绝了将杜海月嫁给慕容檀的念头,便可明目张胆的塞些出身不够清白的女子入燕王府了。 然她身为王妃,自不敢担一个善妒的名声,只得将人安置在便殿,是去是留,全待慕容檀回来决定。 …… 却说在外的慕容檀见守门的副将来报,方知端礼门外那一幕混乱。 起初他担忧她一人无法招架,可听那副将描述,他却差点笑出声来。几乎可以想见,那小女人面对众人的为难,定是一边暗骂自己,一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解决。 这样多的人,也难为她了。 这般想着,傍晚时分,他一将手中事务处理毕,便赶着回府。一面行,一面还得在心中屡屡暗示自己,他并非是因担忧她,只是回去瞧瞧各事宜是否皆打点妥当。若她向他埋怨,他随口安慰两句便罢;若她夜间求他留宿…… 慕容檀嘴角克制不住的咧开了些。 他便勉为其难的回屋安寝吧! 然而未至寝殿,却见一陌生女子正立在廊边,一见他,便移步来拜:“妾李氏在此迎候王爷。” 慕容檀的脚步不由顿住:“李氏?”这是何人? 那李秋娘似是瞧出他心中疑惑,遂垂首作柔顺婉媚状,解释道:“妾奉世子命伺候王爷,蒙王妃不弃,赐居长春宫一隅,王爷若不嫌弃,唤妾一声‘秋娘’便可。” 慕容檀脸色顿时变了,原本还存着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原来是杜景那小子送来的女人。她倒是大度,竟已替他收了! 他再不望李秋娘一眼,只绕过她,大步往寝殿去。 屋里,宋之拂方以帕掩唇,轻咳数声,眼见慕容檀回来,竟有些呆愣。 今早他分明说居外朝,怎还是回来了? 慕容檀也不顾她疑惑的目光,语气不善道:“那李秋娘是怎么回事?” 宋之拂瞧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越发摸不着头脑,只试探道:“那是世子派来伺候夫君的,已令她安置在偏殿,夫君若喜欢,随时可召。” 慕容檀的脸愈加黑了,语带质问道:“你便这般轻易应了?” 不应当如何?宋之拂眨眨眼,细细揣测:“夫君可是不喜李氏出身?那不纳便是,阿拂可再寻家世清白之女子。” 孰料这话更令慕容檀气急败坏:“你!你倒大度的很!” 宋之拂自今晨思忖一番后,已然打定主意当个温雅贤良的妻子,恪守本分,替丈夫纳妾,原该是正妻显气度的手段,哪知他却不乐意。 她不由小心翼翼问:“敢问夫君,为何不快?可是阿拂哪里做得不好?” 这一问,却将慕容檀问得忽然呆愣住。 是啊,他究竟为何如此不快?只因她心平气和的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吗? 明明她大度,他该高兴。 究竟为何如此?答案显而易见。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0章 珠胎暗结 他对这小女子,动心了。 想法甫出,慕容檀恍然大悟,近来心中患得患失,喜怒不定的情绪,皆因此而生。 这着实没道理。 须得承认,她的确生得雪肤花貌,美而不妖,令人赏心悦目,他年近而立,阅尽人世,怎会被一个年仅十六,嫁来不过数月的小丫头,轻易迷了心? 他实在无法接受。 他这一生注定该在战场上拼杀,杀出一道通往金陵权位的血路,怎可被男女间这点小情小爱绊住步伐? 况且,眼前这罪魁祸首,丝毫也未有所触动。宋之拂只小心又无辜,等着他回答。 可他能如何说?难道告诉她,因他思慕她,才不愿她这般殷切的替他招揽其他女子?这教他堂堂燕王的脸面往哪儿搁? 慕容檀沉着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瞪了她片刻,最终气闷的转身,一人往书房去。 书房寂静,婢子们皆被他支使到外头,离得远远的。他一人手中捏着书卷,心思却飘得远远的,脑中不断闪现的,皆是妻子或喜或悲,或嗔或怒的模样,怎么也挥不去。 正烦躁郁郁之际,却听三声轻缓的敲门,紧接着便是一道婉转女声:“王爷,秋娘特备了酒菜,请王爷用膳。” 慕容檀心生不耐,刚想令她退下,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进来。”他总不愿承认,自己着了那小丫头的道儿,不如换一个来试试,兴许只是他多年皆洁身自好,忽然尝到云雨滋味,迷了心神罢了。 李秋娘早闻燕王性情冷淡,却不料轻易便得入这书房,欣喜之余,赶紧打起精神,怀抱琵琶,领着提了食盒的婢女入内,欲一举将他拿下。 她曾在秦淮河畔卖唱,虽只卖艺,却到底算风月场上过,早知这等有权势的男子喜怎样的女子,遂搁下琵琶,轻移莲步,亲自接过食盒,替慕容檀将酒菜一一布好,便乖觉退至一侧,眉眼低垂道:“请王爷用膳。秋娘不才,愿唱一曲替王爷解乏。” 说罢,见慕容檀无声默认,只举箸饮食,便取了琵琶,素手拨弦,低吟浅唱。 一曲江南好,一口吴侬语,琶音与歌声皆动听如珠玉,再配两杯竹叶青,若换做旁人,只怕早已醺醺然,可慕容檀仍是心烦意乱,食着精细的江南小菜,却想起新婚那日,他的小妻子精心备下的燕地饮食。 她那时应当也如这李秋娘一般,费尽心思讨好他,时不时抬眸偷觑,生怕他露出一丝不悦。 可同样是小心取悦,一想起她,他便觉有趣可亲,再观这李秋娘,却索然无味,甚至令人生厌。他再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遂不耐冲李秋娘摆手,示意她停下:“下去吧,此处不必你伺候。” 李秋娘拨弦的手停住,一双妩媚双目中闪过几分错愕与不甘,见他再不多瞧自己一眼,只得暗暗咬牙,佯装恭顺的放下琵琶,移近些作收拾杯盘之状。 恰在靠近他身侧时,她状似不经意般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捏在指间,自他面前轻拂而过。 一阵浅淡异香自鼻间传来,慕容檀不由凝眉,微微后退些,方才小酌两杯,此刻竟有些酒劲上头,昏沉起来,胸腹中也仿佛有一把火渐渐烧起来。 李秋娘只不紧不慢的收拾桌案上的碗碟,眼角却时不时观他反应。她歌伎出身 ,即便从不卖身,也对催|情助兴之手段知晓得一清二楚,若只丝帕上的熏香,自然无甚作用,可配上那两杯竹叶青,却成了最烈的催|情药,即便只方才那淡淡的一闻,也得令人烧燎上一个时辰。 慕容檀此刻已然感到浑身的不对劲,昏昏沉沉的脑袋越发滚烫。他不耐一手支起额角,蹙眉冲李秋娘道:“不必收拾了,下去。” 李秋娘却并未听从,反更靠近些,娇|柔的身躯贴近,一双弹琴的手温柔的抚上他冒着细汗的额角:“王爷可是觉得难受?秋娘在此,愿替王爷解忧。” 美人在怀,若换做寻常人,只怕早已缴械投降。可她低估了慕容檀的意志力。 他出身天潢贵胄,却自小真刀实枪中摔打出来,其心性意志实非常人可比。此刻便是再迟钝,也知自己被人算计,哪里还能任她作为?遂忍着昏沉,一把将她推开,起身便要往外走。 李秋娘哪里愿意?赶紧伸手扯住他衣袍,试图挽留。 慕容檀已被烧撩得支撑不住,一脚将她踹开,勒令将其严加看管,便头也不回便疾步离开。 被人这般算计,他还能如何解决?自然只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能帮他。 却说寝殿内的宋之拂,此刻正怔怔歪在贵妃榻上,望着摇曳的烛火默默出神。 傍晚时慕容檀莫名其妙的情绪还未搞明白,方才孙嬷嬷却已来报:李氏带着琵琶与酒菜,往书房去了。 照慕容檀方才的脾气,李氏该被拒之门外,谁料却轻易便入了书房。 她怔怔然,原以为他生气不喜李氏,此刻又将人迎入,到底是何意? 正出神,却忽听外间,柳儿一声惊呼:“王爷——”话音未落,慕容檀已入内室。 只见他鼻间粗喘,双手紧攥,虽衣衫齐整,却面目僵硬扭曲,双目赤红,仿佛被一股无名火烧着,既狼狈,又瘆人。 宋之拂方从榻上支起上身,未及反应,他已三两步到近前,不慎温柔的一把将她摁回贵妃榻上,急不可耐的动作起来。 柳儿吓得差点惊呼出声,幸而即使反应,生生别回口中,红着脸迅速退出,关上屋门。 屋里只余他二人,慕容檀再不必忍耐,循着本能覆上眼前娇嫩的双唇。 云雨间隙,宋之拂双目迷蒙,仍不忘问:“你……为何忽然——” 慕容檀混沌的脑袋隐约想起方才的狼狈,愈加发狠的纠缠她。他望着她湿漉的双眸,心底满溢着的全是甜蜜与满足,忍不住低下头,在她耳边唤:“阿拂……” 这是他头一次唤她的名字,唇齿间吐出时,只觉格外动听。 他忍不住一遍遍唤,直至她咬着唇委委屈屈望过来,眼角的泪要坠不坠,方抵着她额头,柔声哄:“乖,不哭。” 直待月上中天,他药性方解,单手搂着迷蒙的她,一下下轻抚着。 原来只有与心悦之人在一起,方是人间极乐。 他望进漆黑的深夜,暗自感叹,如此,算是栽在这小女子手中了。 也罢,那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动心又如何?往后只管捧在手心,安生过日子,朝堂与战场,只要她远离,自可相安无事。 …… 第二日清晨醒来,宋之拂仍是懵懵然,望着自顾更衣盥洗的慕容檀,总觉他有些不同。 她尚不知,昨夜他究竟为何忽然闯入,然那般痛苦难耐的模样,显然是遭人动了手脚。联想至夜里,李秋娘入了书房,她大约猜出七八分。 只是,即便被人下药,她能觉出,昨夜的慕容檀痛苦难耐之时,仍透着过去不曾有的温柔与呵护。 她心底的茫然,本能的因他这一丁点儿的好,泛起圈圈波澜。 正出神,忽听耳边传来一声“阿拂”。 她这才发现,他正认真的凝视自己,双眉微蹙,似不大满意般:“我方才问你,是谁替你起了‘阿拂’这名字,你怎不答?”他挥开举着铜盆的婢女,大步走近些,伸手便托起她纤巧的下巴,拇指抚过双眼下泛着乌青的娇嫩肌肤,“果然是没歇好。今日不必去西侧院请安了,若杜景那小子再不老实,你只管叫人拿他,交我回来收拾。” 宋之拂讷讷,呆楞望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方才的话,竟是出自眼前素来少言寡语,冷淡漠然的慕容檀。 不一会儿,早膳呈上,二人方举箸,便有于嬷嬷入内回话:“奉王爷命,连夜审了李氏,李氏辩称因仰慕王爷,望长在王府伺候,才动了歪念,她用的法子,香料等,皆从前自金陵风月场所觅得,并无人从旁指使。” 慕容檀挑眉,无人指使,一个小小歌伎便敢这般对他下药,任谁也不能相信。然顾念杜景颜面,他昨日才将不少万全都司附近将领的书信交予自己,也不好太严苛。 他遂只吩咐:“便只将李氏撵出去吧,也算是杀鸡儆猴。” 宋之拂从旁听着,总算是摸清了事情经过。果然是李秋娘动了歪心思,对慕容檀下药。 可此事无论如何想,皆是漏洞百出。 下药此举,虽能成一时之事,却非长远之计,即便慕容檀当时未能逃开,待第二日醒悟,她又如何逃得过惩罚? 慕容檀虽身在皇家,却因过去的“克妻”传言,鲜少有女子愿接近,是以未曾多思虑此间关节。可宋之拂不同,前一世久居深宫,这一世更小心谨慎,自然不敢放过蛛丝马迹。 她忙唤住于嬷嬷,将心中疑惑和盘托出。 慕容檀沉吟片刻,遂令于嬷嬷再细细查问。 于嬷嬷经此提醒,忽想起什么似的,当即请大夫替李氏诊脉,这一诊,果然诊出其已有身孕月余。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1章 心意渐明 二人俱是一愣,随即回过味来。 怪道昨这李秋娘甘冒如此风险,原来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昨夜得逞,她日后只需稍串通大夫,便能假腹中胎儿为燕王骨血,从此堂而皇之的为燕王妾。 她一歌伎,能以如此手段行事,背后定有人暗中指点,此系何人,自然不言而喻。 除杜家人外,这王府里再无旁人敢在燕王头上动土。 慕容檀脸色自然降至冰点,方才心中对杜景仍存的一丝放任,此刻烟消云散。他沉着脸默坐片刻,忽而起身,大步往西侧院去。 杜氏一门,实在需多多敲打。 西院里,原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之态,徐夫人因儿子的到来,许久未好的脸色终于稍霁,却忽听外头婢子等齐呼“王爷”。 昨夜李秋娘之事因于嬷嬷把着长春宫宫人,是以徐夫人等尚不知,她只道慕容檀此来只例行请安,正欢喜,却已见他面色不善,满是冷峻的入内。 屋中三人顿时静了,杜景嬉笑着上前作揖:“表兄着实是大忙人,弟弟我昨日竟未得见!” 慕容檀却是不理会他的玩笑,兀自往徐夫人下首坐下,冷笑道:“你要见我作甚?忙着瞧我是否着了你的道?” 杜景面上的笑登时僵住,随即便明白,定是李秋娘未成事致败露了。他素喜怒鲜明,此刻自然也冷下脸,直言道:“我不过是瞧那李秋娘的曲儿唱得好,特意送予表兄解闷罢了,怎表兄如此曲解?” 慕容檀怒极反笑:“如此,我是否该纳那李氏为妾,替她养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孩子?” 杜景面色一僵,他方才只道李氏未成事,谁曾想连这一层都已被知晓,遂只讪讪然。 徐夫人一见此状,顿时也慌了,赶紧佯怒道:“你这孩子,拣的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来,立刻给我打发了去,别留在府里头祸害!” 她这般说,只为表明杜景并非有意算计。然李氏此计,若说无她这个久居大宅院之人提点,着实不可能,慕容檀自然更不能信。 他撇开眼,头一次在姨母这一家人面前端起王爷的架子,满是威严道:“堂堂侯府世子,如此行事,实在令人不齿!依我看,此皆因长于后宅,无甚历练。” 徐夫人等心中不安骤升。 “明日,表弟便出府,入我燕军多多历练吧。” 此话一出,杜景已然呆住,旁人更是震惊不已。 徐夫人眼里顿时浮起泪水,慌忙摇头道:“檀儿,你如何能……月儿已被你许嫁到蒙古,你如何还能这般狠心令我们孤儿寡母分离?” 慕容檀薄唇紧抿并不看她,只冷然摇头:“姨母何故如此?表弟年轻,正是该建功立业之时,实不该耽误他。我像他这样大时,已是杀敌无数,为父皇左膀右臂了。” 随即,更招来随侍诸人,吩咐道:“表妹出嫁在即,近来姨母便不必再出西院了,只安心教导表妹为人|妻之道吧。” 说罢,他只拂袖而去,余下十数名侍者,将西侧院团团围拢,俨然便是软禁。 徐夫人恨得泪水涟涟,一手扶着儿子,只叹自己未如长姐一般,嫁入皇家,自不必再如此争那一星半点的世袭爵位。 杜景脸色阴沉,用力扶起母亲,不屑道:“不过入军营罢了,我偏不信,咱们杜家将门,如何能被人小瞧了去?”说罢,也不待第二日,兀自收拾了衣物,单骑出城,寻了刘善便入营。 却说宋之拂得知此事后,颇感叹一番,这杜景亦算是刚勇果敢,不辱没他将门世家的荣光,只可惜有母如此,方入了歧途。只盼他远离了徐夫人,能成一番事业才是。 她如此看得开,慕容檀却未必。 虽李秋娘已被赶出王府,他仍是耿耿于怀。 夜半,更深露重时,二人云雨初歇时,他总提溜着睡意朦胧的她,坚持不懈的问:“你可知错?” 宋之拂只奋力撑开波光潋滟的迷蒙双目,委屈又不解的瞪他。她近日皆乖觉得很,白日里温良,夜间柔婉,时时令他熨帖,却不知有哪里得罪了这祖宗。 “阿拂不知,请夫君明示。” 每每此时,慕容檀更气不打一出来,遂别扭的甩开搂住她的手,背过身去不再理她,只第二日夜里,对她纠缠得越发厉害。 如此反复,她始终不能领会他的心思,渐渐的亦不再揣测,只越发疲惫的应付他日盛的索求。 直至今日,她忽而下腹坠痛,亵裤间湿热黏腻,却是天葵已至。这便令她惴惴起来。 慕容檀近来总捉摸不定,她生怕因此令他不得满足,反遭迁怒。因此一待他归来,她越发小心谨慎,忍着浑身的乏力与下腹的绞痛,亲替他更衣净面,布菜斟茶。 至熄灯时分,慕容檀搂着她腰欲亲昵,她只难堪的别开脸,挣脱他的桎梏,背过身道:“阿拂今日身子不适,夫君勿怪。” 慕容檀双手顿住,随即颇强势的捏过她下巴,凑近眼前,细细端详。 只见那张娇俏的小脸上,肌肤润泽中透着苍白,往日娇嫩的双唇,也少了半分血色,一双水灵灵乌眸,此刻满是惶然,瞧得人心口揪痛。 确有疲惫之态。 “可要给你请大夫瞧瞧?”慕容檀凝眉欲再搂她,却见她微侧身避开,双臂只得僵住,面色也稍冷。 宋之拂敛目摇头,生恐他就此恼怒,忙又道:“不必烦劳。”她只顾垂着脑袋,双颊泛红,讷讷道,“若夫君夜间寂寞……阿拂自可替夫君再觅清白女子……” 她自以为如此,应当算是格外体贴的贤良妻子了,哪知慕容檀闻言,却瞬间黑了脸。 事到如今,待他已然认清心中所想时,她却仍是如此懵懂,这教他如何不恼恨?再观她只稍疲累,再无异色的模样,哪里是身体不适?怕不是铁了心要将他推远吧! “好好好,你好得很!”他气得胸口闷堵,“我慕容檀到底是不如你的意,要你如此百般推拒!” 宋之拂此时亦委屈巴巴,抬起水汪汪的眼眸,欲泣还休,果然是只贪图眼前美色的男人,心肠硬得很,稍不如意,便开始嫌弃她。 须知女子天葵时,易心绪不宁,敏感焦虑。她遂不假思索的埋怨:“我如何敢嫌弃你?分明是你——”话到嘴边,那“夜夜折磨我”数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如此说着,心中的委屈直接化为泪珠,纷纷滚落,登时一张可怜巴巴的小脸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那一颗颗泪珠,如一汪泉水,生生浇灭慕容檀胸中怒火,浇得他不知所措:“你,怎么——怎么还哭上了?” 须知他也是只纸老虎,娇妻的泪水一泡,哪有不软的道理? “怎像个小儿似的?”他边手忙脚乱替她拭泪,边轻叹道,“这样多日,你总还没明白。” 宋之拂抽抽噎噎,长睫沾满水雾:“明白什么?” 慕容檀无奈苦笑道:“我生气,哪里是嫌弃你?分明是气你——气你不在意我,将我随意推给别人!” 宋之拂闻言顿时呆住,通红着眼直直望过去,颊上泪水也欲坠不坠。他这是何意?难道……他当真是在乎她的? 慕容檀年近而立,头一遭同女子这般传情,亦是羞赧得面颊泛红,只勉力控制住脸色,若无其事的撇开眼,望着桌案上的茶壶,仿佛要看出一朵花儿。 一时静默,二人相顾无言。 半晌,宋之拂轻声试探道:“夫君……不嫌弃阿拂吗?” “自然不。”他宝贝她还来不及,如何嫌弃?只是她今日的确情绪大了些,他只得再三追问,“今日到底怎么了?不如请大夫来珍一珍。” 这可又问到了她心坎上。她默默低头,声如蚊蚋;“无事……只是月信罢了……” 慕容檀一愣,根本未料到竟是因此。 他从前亦未经过此事,只试探着抱着她,替她轻揉下腹,不时观她情状,柔声哄劝:“你呀,真是实心眼。此乃人之常情,我如何能因此嫌恶于你?” 宋之拂却是懵懂而惊异,望着他一丝不苟的模样出神。 她始终记得,前世侍奉慕容允绪时,忽月信至,饶是慕容允绪平日如何宠爱,见到那染着斑斑血迹的亵裤时,仍是下意识流露出嫌恶的表情,那表情令她深感羞辱,日后只深深刻在心中,再不敢与旁人坦然相呈。 今日慕容檀却如此说。 她心口微微拨动,仿若纤手抚过琴弦。 他该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吧。 却说二人自那夜后,便仿佛少了些隔阂,往日的相敬如宾,谨小慎微也渐次淡了,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 每日晨起,宋之拂亲将慕容檀送至长春宫外,望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走远,方往正殿理内宅事务;夜里,又早早备好饭食,等着他归来,沐浴更衣,灯下夜读。 她也曾想,若从此再无徐夫人等破坏,若他非注定南下称帝的燕王,如此刻这般只做闲散宗室,亦是不错。 可慕容檀到底不凡,便是他有心安闲度日,目下情势也是不许的。 三个月后,时值冬季,终于又有新的消息传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2章 计出赵公 随哈尔楚克北上挞伐蒙古诸部的燕军精骑,终于趁道路积雪未深时,一路凯旋至于北平城外。 此刻,年轻的哈尔楚克终于在燕军的帮助下,披荆斩棘,夺回属于自己的大汗之位。此之所以如此迅速,除哈尔楚克年少勇武外,盖因赵广源事先定下的策反之计,派出细作入蒙古诸部,散布各部落首领间牛羊财物分配不均等谣言,令其内部渐生猜忌与矛盾,待燕军来袭之日,便化作一盘散沙,一击而溃。 消息传至北平城中,王府上下属臣皆举手相庆,除诸将外,赵广源更是第一大功臣,于庆功筵席上大受夸赞,一时风光无两。 如此,蒙古一事,只待杜海月出嫁,便可暂安,接下来,便是加紧兵器铸造,待来年开春,冰雪融化时,便可挥兵南下。 慕容檀于城郊亲自犒赏众将,不但烹羊宰牛,饮酒鼓乐,赏无数财帛钱粮,更令久未归家的将士们得见妻儿家小,一时营中人声鼎沸,气氛热烈。 刘善等近臣皆聚慕容檀左右,举酒互饮,却忽有数近侍来报,一金陵而来的细作,方自西南十营逃出时被擒获,此刻正秘密看押,静待发落。 西南十营,那可是秘密部署,暗中铸造兵器的地方! 此人倒是了得,有本事潜入此十营,定是寻了燕王罪证,赶着回金陵,好让慕容允绪即刻便来拿人! 刘善等皆平地而起,摔杯怒道:“皇帝小儿欺人太甚,待亲叔亦如此!”说罢,竟是纷纷下跪谏道,“王爷,臣等请即刻发兵!咱们兄弟几个都是真刀真枪搏出来的,不信拿不下金陵城中那等假把式!” 慕容檀沉默,心中稍有犹豫。 今日擒获细作,亦算是慕容允绪蓄意迫害叔父之一大罪状,倒也是个燕军发兵的契机。 然此举实草率,此时更非最佳时机,如今他需头疼的,当是如何处置此人。 众人中,只赵广源抚着须髯,并未附议,待旁人皆偃声时,方踱步上前,摇头道:“此举不妥。” 刘善等皆怒目而视,只觉心中气愤难消,岂止此话正中慕容檀下怀:“先生有何高见?” 赵广源遂道:“此时入冬,天寒地冻,不宜长途南下,异地作战。” 其中一副将哼道:“都是汉子,我等不惧严寒。况此时南下,连金陵的长江天险亦因天寒而结冰,皇帝小儿的水军起不了作用,岂非千载难逢之机?” 此话意气,赵广源未答,慕容檀眸中先闪厉色,重重搁下酒盅,摇头道:“糊涂!尔等跟从我多年,当知战场上最忌轻敌!你有几成把握,开春前便能攻入金陵?今次虽于蒙古战胜,到底还是因计策得益,尔等不该轻忽自满!” 众人噤声,渐渐自方才酒意中醒神,当即惭愧。 赵广源却赞:“王爷果然深谋远虑。”他遂行至沙盘处,指点道,“如今我燕军所辖,一旦起兵,除蒙古外,定三面受敌,此数要塞皆由老将驻守,饶是我军战力非凡,亦无法确保突围。” 慕容檀深以为然,此情势,他早已暗自演练推想过无数次,再清楚不过。 “与其和他们硬碰硬,不如以巧计使其降。”赵广源说罢,取出数小旗,一一插入数点。 刘善等皆摇头不信:“如何使巧计?那些可都是终于皇帝的老臣,哪里是说反就反的?” 赵广源露出些微笑意,高深莫测道:“赵某原也为此头疼,苦于寻不到良策,今日却有人送上门来。” 慕容檀脑中闪过一道光,随即想出些眉目:“你是说,方才所擒那细作——” “正是。”赵广源点头,“不如就假意看押,送往王府的路上,向其透露燕王与北方诸将勾连,途中再故意纵其逃脱,令其将此消息传至金陵。” “皇帝多疑,此番定对那些老臣生猜忌之心,趁未起兵时,派心腹前来。”慕容檀恍然大悟,倏然自座上起身,“一旦此举令老臣们心寒——” 刘善亦在他提醒下回过味来,接话道:“不愁他们不降!” 赵广源将沙盘上余下数点皆换上燕军军旗:“皇帝年轻,齐澄等皆为文臣,不懂军中之事。殊不知,北方之地皆由那些肱骨之臣把守,并非只因其曾立汗马功劳,更是因他们手中的兵,与将领们荣辱与共,皆是只闻将令,不听皇命。再者,我们尚有杜侯一门,若论亲疏,那些将领们自也是向着王爷。” 众人不得不拍案叫绝,此一计反间,若能成事,便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大片土地与大把兵力,着实妙哉! 几位副将既兴奋,又羞赧,涨红着脸憨笑道:“赵先生忒厉害了些,只怕哪日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王爷送到金陵皇宫中,我等便无用武之地了!” 慕容檀拍案笑道:“得先生,实乃檀之大幸!”他转望众人,“尔等也是我左膀右臂。如今趁着冬日休养生息,开春兵器齐备,咱们便好好练练,一入夏,便随我大杀四方!”说罢,举酒饮尽,豪气干云。 营中酒肉欢声直至月上中天方歇,慕容檀宿城外军营,第二日清晨,方携赵广源等回城中王府。 未及入王府内宅盥洗更衣,赵广源却趁众人皆散时,独自留下。 慕容檀停下脚步,只到他仍有事需密谈,遂洗耳恭听,岂知他旧事重提。 “王爷,此番计划,切勿同王妃透露。” 慕容檀皱眉,近二三月正是他与郑氏情感渐睦之时,赵广源此时提及,便如泼冷水般令人不满。况他自是清楚,再如何喜那女子,也不过小情小爱,怎会因此口无遮拦误了大事? “先生何以如此不满王妃?” 赵广源只摇头:“赵某并非不满王妃,王妃入王府后,将府内打点得井井有条,人人夸赞,即便赵某身在外朝,亦有耳闻,如何敢不满?只是需提醒王爷,听闻当时郑氏一门可绝非心甘情愿嫁女,颇为此费了一番心里打点关系。”他凑近些,轻声道,“王爷过去于嫁娶上的名声不好,郑氏女亦然,这才嫁来。” 他自袖中取出一信,递过道:“赵某特派人打听过了,郑氏原许了礼部陈侍郎次子,若非陈公子殁了,哪里会嫁至此处?郑氏一门不满,王爷知,陛下亦知,如齐澄等,难道不会利用王妃吗?” 慕容檀接过他递来之信,展开细读,原是当时郑承义写予陈侍郎,请其一同向皇帝求情,勿将郑氏配燕侯之信的。 他正欲一笑置之,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时,双目却忽然瞳孔微缩,在信上一处定住。 赵广源察觉他心不在焉,便也跟着望去,只见那处为一纸之尾,书“吾女潇曾许大人次子”。 “此乃陛下赐婚时,我特派人暗中查探时,偶然截获,遂留抄本,王爷可瞧出不妥?” 慕容檀脸色阴沉,双手将信捏作一团,隐忍片刻,方沉声道:“无事。” 说罢,也不待赵广源反应,径自大步踏出,往长春宫去。 长春宫中,宋之拂正因天气寒冷而缩在殿内不愿跨出。 她生在南方,从未经历过如此寒冬,前日因下雪,尚觉新奇,特出门赏玩,然才不过片刻,手炉斗篷等便抵不过铺面的严寒,冻的瑟瑟发抖,遂再不敢出,只蜗居在烧热了地龙的殿中。 慕容檀归来时,便见她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里捧着针线,乌溜溜的双眸却落在窗外一株孤零零的梅树上,俏生生的小脸,因窗边寒风吹拂,而冻出些红晕,越发娇俏可人。 他疾行的脚步不由缓下,心底的冲动仿似被抚平了些,只怔怔望着屋里的小女子,直至柳儿自外回来时一声“王爷”,才将他惊醒。 宋之拂闻声转头,一见他立在门外,便赶紧放下针线,笑盈盈自榻上起身,将他迎入内室:“夫君怎此时归来了?外头凉,快些入内。”说罢,又吩咐柳儿即刻去备些热汤食。 慕容檀原本心中满溢的质问忽然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握住她手,示意柳儿回来:“不忙,我不过回来换身衣服,一会儿便走。” 宋之拂抬眸细细望着他,总觉他今日有些不同。 慕容檀避开她视线,转目望向她方才捧在手中的针线活。那是一副玄色护膝,瞧着厚而结实。 宋之拂循着他目光望去,双颊顿时绯红,讷讷解释道:“天寒,夫君常日在外,阿拂便替夫君做一副护膝御寒。只是阿拂女工不佳,望夫君勿嫌弃。” 她生在书香门第,自来书画俱佳,只身为女子,一手女工却颇不如何。今做这护膝,亦是前次外遇冷后,心血来潮而为之,却不料被他瞧见了。 慕容檀拿过护膝细看,只觉质地柔软暖实,针脚虽不甚精巧,却胜在细密,显是花了心思的。 他心底又软了几分,拿着护膝反复端详,赞了句“甚好”,半晌,终是没忍住心下怀疑,若无其事道:“你名阿拂,从何而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3章 暗中生疑 宋之拂心底微动,不知他这一问从何而来,便只谨慎道:“母亲起的名,为拂去尘埃,持静守真之意。” “此名甚妙。”慕容檀心里盘桓着方才的书信,终忍不住一问,“可我为何听闻,郑御史独女单名一‘潇’字?” 此话如平地惊雷,震得屋内一片寂静,连噤声在侧的孙嬷嬷与柳儿,亦是慌张的无声对视。 他是否发现了蛛丝马迹,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 宋之拂心如擂鼓,捧着衣物的手却只顿了一瞬,便掩去眼底骇浪。以他的性子,若当真知晓了真相,应当不会如眼下这般,只稍试探询问。 她抬眸微笑,佯作不在意道:“确然名‘潇’。‘阿拂’乃闺中乳名,自小家人叫惯了的。”她说得半真半假,阿拂的确是乳名。 慕容檀双目一眨不眨的凝视她片刻,幽深的怀疑才消散大半。 他不再多言,只匆忙换了身常服,嘱咐她着手预备杜海月婚嫁事宜,便又往外朝理事去了,余下宋之拂等暗自心惊。 孙嬷嬷惶惶不安,关了门窗将宋之拂拉入内室,抚着心口低声道:“方才王爷那般问,婢还以为……幸好无事。” 宋之拂叹道:“哪里会无事?他那人,最是不愿明说的,只怕仍是怀疑我的。” “这可如何是好?”孙嬷嬷失措,不由劝道,“姑娘,不如……咱们先同王爷坦白吧,横竖是舅老爷与夫人的错,不怨咱们……况且王爷此刻待姑娘尚有些情意,若摊开了说,兴许也能谅解……” 有些情意? 宋之拂只摇头苦笑,这情意,只怕比纸都薄。 她自是屡次想将真相告知,话到嘴边皆又咽了回去,只因总忘不了当初他冷淡漠然的模样,忘不了他也曾犹豫是否就此除掉她,更忘不了,前世的表姐,便是被他这般逼死…… 他出身皇家,心里怀着权势欲望,如何容得下旁人的欺骗?更甚是替嫁一事,乃郑氏一门对他堂堂王侯的侮辱! 他连身为皇太孙,名正言顺继位为帝的慕容允绪都容不下,更况乎小小郑家? 思及此,她越发忧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实难抉择…… …… 却说慕容檀自回外朝,便神思不属,心底不是闪过的,皆是方才那信上的只字片语,耳边甚至回响起当日赵广源之语。 郑承义之女名郑潇,照传闻当是个性子软弱,易生忧思,常惊悸失眠。 可她呢?虽非格外坚韧,却果然是个聪明玲珑的女子,更非性子软弱之人。她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 如此,他越发心乱如麻,遂悄然招来刘善,吩咐道:“你暗派些人手,往湖光道一带去,查一查郑承义女儿,若能有画像,更佳。” 实则赵广源不是没派人去查过,只是原无此怀疑,自然想不到画像这一层,况闺中女子寻常皆不敢抛头露面,也不可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刘善心中暗惊,却不敢发问,只领命要去。 慕容檀却又叫住他,凝眉嘱咐:“此事不可令任何人知晓,赵先生也不许。” 他到底还是心软,若真查出什么,赵广源定是毫不犹豫要将人除掉。 可……即便无赵广源,只他自己,一旦知晓她欺骗于他,居心叵测,难道便不会痛下杀手吗? 他摇头苦笑,示意刘善下去。 罢了,只盼此皆他杞人忧天吧。 …… 金陵皇宫中,慕容允绪面无表情的望着殿中瑟瑟发抖跪着的人,清俊的面上喜怒不辨。 派往燕地的探子言:燕王不但私造大量兵器,更早与北方诸将暗中勾结,俨然已控住兖州府以北大片疆域,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退下吧。”年轻的君王语调中是从未有过的寒意。 那人如蒙大赦般方退下,慕容允绪便将手边砚台狠狠摔出,砸在软而厚的地毯上,却只留下一片污渍,全无半点声响。 他越发不解气,只不管不顾的将手边所有物什皆砸出。 齐澄匆忙入宫时,瞧见的便是面目狰狞,微喘着粗气的皇帝颓然倒在座上的模样,举目四顾,殿中满地狼藉,桌架上再无半点完好之物,可见其怒火之盛。 他遂躬身行礼,谨慎道:“请陛下保重龙体,切勿令急怒攻心。” 慕容允绪闻言,倏然抬起赤红双目,嘶哑着嗓音怒道:“教朕如何不怒?北边那些老家伙,皆是忘恩负义的武夫!只恨当初先帝心慈手软,未及一一除去!” 齐澄叹道:“到底未读过几年圣贤书,如何懂得忠君之事?陛下,为今之计,当速速下旨意,讨伐逆燕才是啊!” 慕容允绪闻言,却忽然顿住,方才的怒意消去不少,反化为游移不定。 这已经不是齐澄第一回谏言起兵。 数月前,慕容檀上奏出兵蒙古,并促杜氏与蒙古王廷结亲时,便建议即刻以燕王擅作主张为由,出兵讨伐。 当时他心下犹豫,举棋不定,只答应再度暗派探子前去查问。 事到如今,燕王不但除了后方的蒙古,更与北方诸将勾结,其势大,他又哪里敢出兵? 遂迟疑道:“齐卿,可有旁的法子?不必如此大张旗鼓,若举兵,天下不得安生。” 齐澄心中失望,只他生性优柔,迟迟不愿动手,只因还存着念想,要将燕王如另外两位叔王一般,兵不血刃的除掉。 他只得忍耐着苦思冥想,终是想出一策:“陛下,即便不动燕王,那等与他勾结之人,却是再不能留了。不如寻些由头,将其撤下吧。” 慕容允绪点头赞同,又问:“可替换哪些人为好?” 齐澄道:“今日臣便着人拟出名单来,定都是京中值得信赖之人。”他随即又想出一计,“陛下,待此事妥当,不如令郑御史着亲眷往北平探望燕王妃。” “燕王妃?”慕容允绪面上闪过片刻恍惚,心跳更漏了一拍。 方才那探子还说,燕王与王妃感情和睦,已令他心底泛酸,却不知齐澄为何要提。 后者只装未见皇帝的恍神,低声道:“王妃总是郑家人,必要时可用。” …… 时值腊月,杜海月婚期将近。 慕容檀渐松了徐夫人母女的软禁,不但请于嬷嬷每日教导,更令宋之拂替其置办婚事。 新妇虽为侯门女,到底其兄无袭爵,更兼嫁得匆忙,此时朝堂与边疆皆形势微妙,入冬后草原物资匮乏,各族争抢,着实不宜大肆铺张。慕容檀自早嘱咐宋之拂一切从简,按例行事即可,落入徐夫人耳中,自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依。 她屡屡哭诉王妃苛待她们母女,令嫁妆微薄,婚仪仓促,任旁人如何解释,皆无济于事。 眼看只五日便是迎亲之日,徐夫人按捺不住,傍晚时分便领着女儿,亲至长春宫外,扑通跪地哭道:“檀儿,眼见你表妹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难回来,你如何忍心,令她终身遗憾?” 她哭得凄厉,初时身为侯门贵妇的气度,早因接连打击,与数月幽禁而消磨殆尽。 慕容檀才自外朝归来,正满身疲惫,此刻听她哭诉,登时蹙眉,挥开妻子正替他整理衣襟的双手,沉声道:“令她们进来吧。” 徐夫人一入内便一通埋怨:“檀儿,先前你道那蒙古鞑子不能来亲迎,我忍了,可如今,嫁妆寒酸,婚仪更简陋,这——岂不是要令月儿从此遭人嘲讽一世?” 慕容檀薄唇紧抿,眉头越蹙越紧。 不能亲迎,乃因哈尔楚克复位不久,正是各方势力需平衡稳定之时,若此时轻易离开,只怕之前成果毁于一旦。此事哈尔楚克早已亲笔书信说明。 而嫁妆与婚仪之事,更无商量余地。 他心知徐夫人此举只为争一口气。 她出身望族,自来高居人上,矜贵骄傲。然丧夫后,新帝对其不理不睬,才令她陷入恐慌,迫不及待的自谋出路,至燕王府后,又处处碰壁,她自觉大受羞辱,此刻女儿出嫁,非得争回些面子不可。若此番不成,便是她身为新城侯夫人一辈子的耻辱。 权贵之家,体面远比苟活重要。 他移开视线,命人将其扶起,冷然道:“姨母,此事已定,勿再多言。”见徐夫人错愕又不甘,他只叹气,“如今局势复杂,日后若成事,我自补偿姨母。” 徐夫人却失了高门贵族女子的矜持,只不依不饶:“要补偿何用?我只求五日后,月儿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出嫁?”她豁出去般,指着一旁的宋之拂,啐道,“你若再由着此妇肆意践踏我们母女——” 慕容檀眼中闪过厉色,冷冷等着下文。 徐夫人出口便是威胁:“我便去信亡夫过去的部曲们,你休想得他们的支持!” “哼!”慕容檀忍不住冷笑,方才尚存的一丝情分消失殆尽,“姨母未必太瞧得起自己,即便无他们,我也不过多费那数月时间罢了。” 说罢,不再理会徐夫人的惊怒,直接令人将其送回西侧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4章 郑家来信 却说徐夫人自知原本的筹码已无用,回西侧院后,便终日惶惶不安,因忧思焦虑而卧床不起,直至五日后女儿出嫁,亦是强撑病体,勉强出席。 杜景自军中归来时,见母亲如此模样,震惊不已,询问之,只道偶感风寒。他自入军中后,随众人日夜操练,虽军纪严明,却正合了他好武逞勇,肆无忌惮的性子,也算如鱼得水。他甚至十分期盼跟着慕容檀到真正的沙场上走一遭,因此也未多想,只又请大夫来替母亲瞧病,妹妹出嫁后第二日便又走了。 岂料数日后,又陆续有消息传来,皇帝以“年迈功高”为由,特许数名常年镇守的将领们卸任回金陵,安享天年。 徐夫人只道天降横祸,曾经新城侯的老部曲们各个被挪到金陵去,杜氏一门在这燕王府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她越发忧虑惊慌,不但为先前丢面,更为儿子往后的前程。没了这些人,杜景往后再无帮衬,原本指日可待的安逸富贵与泼天权势,难道便破灭了吗? 眼见着她一日日的憔悴,病情总不见好,连宋之拂白日的请安,都屡屡拒之门外。屋中婢子常能听其呓语,甚而有时辱骂燕王与王妃,言语间全是怨恨,似将此时的不得志,统统归咎于此二人。 饶是如此,宋之拂仍是嘱大夫每日替其诊脉。虽徐夫人几次三番设计于她,但到底是长辈,总该看顾着。 然徐夫人全然不领情,时日久了,听闻大夫由王妃延请,连诊脉也不愿,只将人拒之门外。 如此不过两月,原本气色尚佳,略有仪度的她,竟成了个满是怨气,终日卧床,肌肤粗糙,满面沟壑皱纹,眼窝深陷乌青的老妇。 宋之拂远远的在屋外瞧过两次,心中只觉惆怅。 如徐夫人这般出身贵族之家的女子,从前志得意满,高高在上,如今命都去了大半条,床边却无儿女侍汤药。而慕容檀这个唯一的血亲,竟似毫无触动般,整整两月,只在外忙政事,未曾踏足西侧院一步,连问都鲜少问及。连下人来报,徐夫人命不久矣时,他也只微愣,转头问:“如此突然,怎没听你说?” 真真是无情人。 宋之拂无奈轻叹:“我如何没说?只你未留心罢了。夫君,可需去探望姨母?” 他只略一思忖,摇头道:“我便不去了,如今将要入夏,正是耕种之时,待秋收便要起事,此事你看着办吧,告知杜景与海月便可。” 不论是谁,一旦触碰他底线,他必不再留情,此刻更是尽显无疑。 徐夫人尚如此,日后他若发现自己的妻子也只是个替嫁的平民之女,又会如何对她? 宋之拂只觉手脚冰凉,不敢再看他,背过身去凉凉应“是”。 西侧院里,花木繁茂,隔着一道门的屋子里,却凋敝阴暗,弥漫着浓郁苦涩的药味。从前服侍的下人被谴走大半,只余数个家生的。 徐夫人喘着粗气躺在病榻上,发丝枯槁,双目无神,奄奄一息,皲裂的双唇翕动着喃喃自语。 陈嬷嬷拖着年迈疲惫的身躯守在床前,戚戚然望着榻上人道:“苍天无眼,如何让夫人遭这样的罪?”她浑浊的双目泛起怜悯,枯坐半晌,遂如下定决心一般,自妆台前取下铜镜,悄无声息递到病榻前。 病榻上,徐夫人无神的双目微微波动,迟滞的转向铜镜。 镜中人憔悴苍老,面目熟悉又陌生。那双无神的眼睛渐渐现出惊恐的神色,不敢置信般粗喘着嘶哑道:“不不,我——怎会是……这副模样……不!” 她使出浑身力气伸手打掉悬在眼前的铜镜,霍的自榻上坐起,如噩梦惊醒一般,双目圆瞪,声嘶力竭道:“我怎成了这副狼狈模样!”重重的喘几口气后,又忽然蔫了下去,摇晃如枯叶,“如何还有脸见人……如何……苟活于世……” 陈嬷嬷浑浊的眼里也溢出泪水,轻声道:“夫人,如今亦不过吊着一口气,不如便去吧……” …… 三日后,徐夫人卒。时慕容檀已悄然往万全都司去,忙于暗中联络那些明升暗降的旧将们,闻讯又稍待两日,才归来奔丧。 而杜景,闻讯连夜自城外赶回,却仍是没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他一身风尘奔入屋中,只跪倒在亡母榻前恸哭:“母亲,为何不待儿归来便先撒手?不过数月,怎遭如此变故?” 陈嬷嬷令旁人离去,伸手扶他,低声道:“世子,夫人在这王府里着实苦啊!这府里上下,自王爷王妃,到寻常下人,哪个是真心待咱们?” 杜景正哭得天昏地暗,闻言更悲痛欲绝:“世道如此,自父亲去世,我们母子境况一落千丈,我原以为表兄虽冷性,却也会厚待亲人,怎知会如此?” 陈嬷嬷眸光一闪,摇头道:“王爷若真将夫人当至亲长辈,如何会令姑娘远嫁?又如何会将世子丢进军营?”她压低声暗示道,“世子,如今中原再无依靠,过去侯爷旧部也皆失势,是该另寻出路的时候了……” 杜景眼泪一滞,红着眼眶愣道:“我还能去何处?不若便在军中立功业,像父亲一般挣个权位来……” “燕军哪还有世子的容身之处?”陈嬷嬷急道,“您瞧,若王爷还有一分情意,怎会迟迟不归来奔丧?” 杜景渐止悲痛,沉吟道:“可天地之大,再无我亲眷?” 陈嬷嬷遂关起门道:“夫人咽气前,曾嘱老婢,令世子投姑娘去。姑娘如今为蒙古汗妃,那处虽不比中原,到底能位居人上……” “母亲当真这般说?”他心底微动。 “千真万确。” …… 慕容檀回府时,方值徐夫人大殓日前夜。 棺木早已备好停当,却忽闻有人来报:杜景竟挥退下人,趁人不备时,以引魂灯燃尽徐夫人尸身,携骨灰连夜翻墙策马而逃! 丧仪遭此变故,众人皆失色。 刘善回道:“因他将人都赶出了院子,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发现,追出去时,已逃出城外,不知是要往何处去。” 慕容檀自顾除下孝服,冷笑道:“他能去哪儿?必是蒙古。我原在军中给他机会,他既同他母亲一样,便任他去。” 如此,丧事自不必再办,王府原本挂的缟素也皆除下,恢复如初。 却说数月时间,赵广源暗中散步消息,言皇帝换下的将领们,一旦入金陵,便要直接下狱,是以诸将人心惶惶,几番商议后,又遇慕容檀主动示好,纷纷来信表心意。 如此几番来回,金陵接替的新人们陆续到了,该南下的,却一个个称病,借故拖延。 慕容允绪苦等数月,未等到预料的结果,终是等不下去,听了齐澄谏言,令郑家人北上。 …… 长春宫中,宋之拂正捧着郑家的来信兀自出神。 慕容檀踏着傍晚余晖入内,正觉初夏闷热,又不见妻子迎来,遂问:“何事出神?” 宋之拂方回神,放下家信,边替他宽衣,边垂眸若无其事道:“金陵家中来信,说……家人念我,下月初来探望,今已上路。” 她亦不知郑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觉便不是好事。然她无法言明,更无力阻止,只怕他此刻便生不悦。 慕容檀平展的双臂一紧,忽想起刘善派出的人尚未有信,佯装无意道:“是吗?平日不见你给亲人去信,原来感情也甚好。来的是何人?” 她脑袋越发低了,声音也十分没骨气,只弱弱道:“祖母年迈,有母——母亲照看着,父亲不得离京,是故,来的是兄长……” 兄长?慕容檀愣了愣,随即想起新婚时,那枚令他二人起过争执的相思玉扣,可不正是出自郑家长子郑子文吗? 他垂眸收敛锋芒,压下心底不好的猜测,一把将她抱起,不顾她惊呼,大步往浴房去:“来便来吧,你自派于嬷嬷安排。此刻,你只管伺候我……” 他今日格外强势,令她再无暇顾及心中隐忧,只专心应对。 夜半二人相拥,她侧卧在他胸口,浑身疲惫,头脑却格外清晰,忍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小心问道:“当日姨母过世,夫君……当真不能原谅她吗?” 慕容檀此刻正餍足,闻言只抚着她道:“你勿多想,只安心跟着我,别欺瞒于我,我自不亏待。”他遂又睁眼端详她,“你可会骗我?” 宋之拂微颤了颤,心底猛的一跳,咬着唇默默背过身去,低声道:“阿拂自不敢……” 他盯着她纤弱的背影,目光莫测,仿佛不愿给她逃开的机会一般,又强硬的将她紧紧揽回怀里,喃喃道:“阿拂,千万别骗我……”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5章 两难抉择 月初,郑子文等渐近北平城。 宋之拂只觉近日与慕容檀隔阂愈深,数次想坦诚心底秘密,到底话到嘴边,又再说不出半句。 直至有下人来报,郑家公子已近城门,不出一个时辰便可至王府,她方在孙嬷嬷与柳儿担忧的目光中轻叹:“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未亲迎,只遣数十人在城门处迎候,自己则穿过半个王府,至端礼门处等候。到底是名义上的兄长,总得礼遇些。 却说她等了一刻,尚未等来郑子文,却见慕容檀面无表情自府中行出,一言不发立在她身侧,同她一道望向大门外的九龙壁。 “夫君怎亲来了?” 慕容檀眼神一黯,想起方才刘善悄悄递至他案上那幅画像,勉强勾了勾唇道:“今日得闲,既是你兄长,我便来瞧瞧。” 话音方落,便听道上传来车马声响,不过须臾便至门前。 只见那不过二三十人的队伍,有箱笥数个,马匹十数,中有一架盖着绸布的二驾马车,于阶下停定后,车帘掀开,便有一身着儒生袍,面目苍白清秀的弱冠青年步出,正是自金陵千里迢迢赶来的郑子文。 越过重重人群,他一眼便瞧见那朝思暮想的翩跹身影,霎时便将这一路舟车劳顿抛诸云霄外,只顾愣愣的瞧着她。 那毫不掩饰的思慕,哪里是兄长瞧亲妹妹的眼神?分明是…… 慕容檀只觉刺目,心底怒火直蹿,恨不能立刻将妻子藏进屋中,不教旁人觊觎!可碍于众目睽睽下,他只得沉着脸略移步,将身旁的小女子挡在身后,自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郑子文。 郑子文被他威势迫人的目光吓得浑身激灵,登时醒悟,急急忙忙到近前,苍白的脸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笑容,先是冲慕容檀行了个礼,再转头冲宋之拂笑道:“阿拂——” 这一声唤得熟稔而亲昵,听得那二人一个羞赧恼怒,一个气急败坏。 宋之拂早知郑子文此人颇不可靠,生怕他言行出格,遂急急出言打断他的话:“兄长这一路行来,必是十分劳累,还是快些入府,稍作安歇吧。”说罢,便示意孙嬷嬷等上前安置车马仆从。 此举落在那二人眼里,却皆变了味。 郑子文只道他心尖上的表妹到头来仍是挂念他的,顿时情潮澎湃,又想起临行前齐澄的交代,越发心绪复杂,矛盾交织,一时竟眼眶泛红,怔怔然说不出话。 慕容檀则当这二人定之前有瓜葛,竟敢当着他的面,这般郎情妾意的暗诉衷肠!他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胆大包天的丫头,过去连皇帝也瞧不上,难道是因早就中意眼前这个文弱书生?她到底是何来历? 他非得好好看看不可! 这般想着,他越发挡在那二人中间,防贼似的防着他们“眉目传情”,掩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着,一刻也不肯松开。 如此,三人间气氛怪异,直至入长春宫,郑子文被引往稍远院落居处,宋之拂方稍得片刻喘息。 可谁知,她一转身,便一下撞入慕容檀漆黑幽深,满是怀疑的眼眸中。 他喜怒不辨,语调平板问:“这便是送你玉扣那人吧?” 她吓得轻咬红唇,下意识后退两步,怯生生望着,颤声道:“正是……夫君,此事不是早已说清了……” 慕容檀原本便不甚亲切的面目此刻深邃而冷峻,紧抿的薄唇透出明显的不悦,令她声音渐渐低下,再不敢出声。然他只一言不发,莫测的打量她片刻,遂甩袖转身离去,踏出寝殿前,冷淡丢下一句:“今日我宿城外。” 空余宋之拂一人,有苦说不出。 郑子文那糊涂纨绔,若无人在上镇着,指不定如何胡来! …… 却说宋之拂已打定主意,在慕容檀归来前,不单独同郑子文会面,谁料傍晚时分,他却不请自来,直奔长春宫,直至寝殿外,方被孙嬷嬷等拦下。 柳儿等皆对他避之不及,忙入内室报。 宋之拂抚额无力道:“偌大的王府,怎能让他这般来去自如?快令他回去,即便是顶着兄妹的名义,也不该这般直闯寝居。” 正说着,却听外头孙嬷嬷急道:“少爷——您可不能——此乃王爷与王妃寝殿——” 原是郑子文要强闯内室。他虽文弱,到底是男子,更兼王妃亲兄弟,旁人自不敢强阻,一阵吵嚷,已教他得空隙强入内室。 孙嬷嬷懊恼道:“姑娘,这如何是好——” 宋之拂忙示意她噤声,令将门窗皆敞开,生怕教有心人瞧见,传到慕容檀耳中。 她尽力好生气的低声劝道:“此乃燕王府,兄长当知,不可擅闯,快些回去吧。” 郑子文哪肯罢休?他自入住处后,便始终魂不守舍,一面想着齐澄的交代,一面又念着宋之拂,只等着何事能再见她,一诉相思。可左顾右盼,自晌午等到傍晚,再无人理会,他既心慌,又急切,想起方才慕容檀冷淡严肃的模样,只以为表妹在这王府里十分不受待见,遂头脑发热,不管不顾的往长春宫闯。 她这般说,反令他误以为她是怕受慕容檀责罚。 他面露怜惜,竟是大步靠近,柔声道:“阿拂,你在此受苦了吧?” 宋之拂瞧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举止孟浪,吓得连连后退,气得俏脸通红,压低声怒斥道:“你——放肆!怎能如此无礼?” 郑子文被她斥得一愣,心中却越发一厢情愿的以为她有难言之隐,遂不肯同他亲近,这才停下脚步,以门窗外婢子们听不见的声音,悄然道:“今夜子时,我自避开旁人耳目再来,表妹莫怕。” 宋之拂哪里能不怕?便是他方才那声“表妹”,也能令她心神剧颤!她急得眼都红了,又委屈又恼恨,压着嗓子怒骂:“你休想!这可不是郑家,自不会纵着你!” 郑子文只道她害怕兼害羞,遂又道:“表妹离家多时,难道不关心祖母近况吗?” 到底是自小一处长大的,这话算是捏住了她的软肋。 她自到北平,偶也写家书寄予外祖母,可到底路途遥远,更为免教旁人怀疑,数月才有一封。如今听他这样说,她只觉一颗心都收紧了,红着眼眶将信将疑瞪着他,既防备,又渴望。 郑子文自问知她甚深,此刻既已动摇,便不再苦苦相逼,只作揖悄声丢了句“等我”,便施施然离去。 孙嬷嬷望着他离去,立刻紧闭门窗,面上满是忧虑:“姑娘,千万别信了他,若是被人发现,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 然宋之拂却双眸含泪,怔怔然望着她,喃喃道:“可是外祖母,我如何能舍下……” …… 夜半子时,月上中天,长春宫灯火全熄,门窗紧闭,只余南侧一扇纱窗微微敞着,露出条缝隙。 许是管着宫舍锁钥的嬷嬷糊涂了,往日该锁牢的几处,竟都只松松的挂了锁,却未扣上。一身形瘦弱的男子,踏着夜色,蹑手蹑脚,一一穿过门廊,悄然靠近长春宫,顺着殿外摸索一圈,直至见到那扇微敞的纱窗,方露出个松了口气的笑容。 朦胧的月色照出他清秀而苍白的面颊,正是傍晚时才强闯此处的郑子文。 他先观左右,见四下无人,方伸手在窗柩上叩击三声。 那声响极轻,却令室内战战兢兢等着的宋之拂浑身一颤。 外祖母是她的软肋,郑家其他人她皆可不在乎,只外祖母,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尤其,她总有不好的预感。 是以犹豫许久,她终是咬牙下定决心,便听听郑子文到底意欲何为。 纱窗又被稍推开些,露出她半张小脸,月光洒下,越发皎洁莹润。 郑子文隔窗望着,只觉怦然心动,紧接着压抑许久的思念便奔涌而出。他呆呆伸手就要抚上那张朝思暮想的俏脸,却被她侧身一避。 只听她脊背挺直,面色僵硬,咬着牙问:“你拿外祖母要挟我,到底要做什么?” 郑子文瞧她如此冷淡,忙解释道:“阿拂,我怎会要挟你?我——我是真心思念你,只盼着能与你独处罢了!”他忽又恍然大悟般,轻叹道,“定是那燕王——他可有苛待你?” 宋之拂蹙眉摇头:“你毋需言他,只待告诉我,外祖母如今到底如何?身子可已大好?”她虽曾得信言外祖已痊愈,可到底担心是搪塞之言。 郑子文表情有些微裂缝,眼里闪过片刻恍惚,轻点头道:“眼下祖母康健无碍。” 宋之拂闻言,才觉心中巨石落下,却听他话锋一转:“可往后如何,就不知了。” 她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你这是何意?” 他眼中恍惚愈深,仰头向东南,呓语般道:“阿拂,四月殿试,陛下钦点我为探花,恩荣宴上,还授了我翰林编修之位。” 她心底冷笑,这探花与编修到底有几分真才实学,不言而喻。 “恭喜表兄,多年寒窗苦读,总是得偿所愿。” 他却模糊的笑:“寒窗苦读,只为能忠君之事,匡天下社稷。我知阿拂虽是女子,却也明是非道理,燕王,不能再留了。” 宋之拂心一沉。 他转过脸,眼眶里是彷徨的泪。 “你我若不动手,郑家——皆亡。”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6章 天生一对 空气中沉寂一片,风雨欲来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之拂只觉如遭雷击,心中痛苦煎熬,直令双眸黯淡,面如死灰。 一个是自小将她养大,真心爱她护她的外祖母,一个是朝夕相对的丈夫,即便她怕他惧他,到底也受他庇护,白白多活了这样多时日,她哪里下得去手? 郑子文见她挣扎不语,又自袖中摸出一小小瓷瓶:“此乃宫中秘药,每日只一滴入饭食中,不出五日便令其身亡,状如染疾。如此,不但替百姓们免去战火,更能保住慕容檀死后名位,他死后,你回金陵,仍享王妃制。” 宋之拂低头愣愣凝望着手中洁白的瓷瓶,忽而微笑:“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令你这般千里迢迢赶来劝我?” 她到底还是心寒。 以慕容允绪的为人,只怕会在慕容檀死后,肆意抹黑,甚至将他移出宗谱,而她身为遗孀,即便不被处死,也难逃改头换面,入宫为他禁脔的下场。 况且,保一时安宁如何?慕容允绪素来优柔寡断,偏听齐澄等人,一味重文轻武,早已触怒不少老臣,届时只要有天灾人祸,必天下大乱。 郑子文肯赴北平,哪里是为家人与百姓?分明是想换大好的前程! 他自不愿承认,忙干笑道:“阿拂何出此言?” “想必他早已许你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吧?”她吐出的话毫不留情,“你们郑氏一门,皆贪生怕死,为了功名利禄,到底还要如何逼我?” 她兀自笑着,晶莹的泪珠却顺着双颊大颗大颗滚落,满是失望与委屈。 “我绝不再令你们如愿。” “阿拂——”郑子文到底面嫩,一下被她戳中心思,满面通红,支支吾吾。 与二人一墙之隔处,一颀长身影笔直挺立,屏息凝神,双拳攥紧,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正是原该在城郊的慕容檀。 他傍晚时假意离开,只为令这二人放松警惕,好暗中观察其到底有何谋算。 方才他听得真切,她唤郑子文“表兄”,郑子文更挟她暗害自己! 饶是早有预料,乍闻时仍是禁不住心中狂跳,一动不敢动,生怕她说出令他失望透顶的话。 幸好,她说不会让郑家人如愿。 他悬在嗓子眼的心刚刚落下,却忽有瓷瓶碎裂声传来,紧接着便是她喊着哭腔的喃喃道:“大不了,我眼下便向王爷坦白,我这条命尚是他救的,他若因此降罪,我认便是!” 说罢,竟径直转身自屋门出。 郑子文一听,登时慌了,不管不顾将她拦在门口,伸手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急切低吼道:“阿拂,你要置我于死地吗?你就不怕,祖母她——” 他如此脱口而出的威胁,愈令她泪水涟涟,方要奋力挣扎,却忽有一道颀长身影猛地推门而出,紧接着便一掌重重击在他胸口,疼得他不禁松手,连连后退数步。 待他好容易站定,定睛一看,却登时大惊失色,颤抖着扑倒在地,慌乱道:“王——王爷!” 来人正是慕容檀。 只见他面色阴沉,满目不屑的俯视着伏趴着直打颤的郑子文,冷笑道:“凭这般草包也想杀我?慕容允绪未免太小瞧我!” 郑子文闻言知他定全听到了,竟吓得两眼一翻,当场晕得不省人事。 慕容檀再不多看一眼,只示意刘善等将人悄声带走。 寝殿外霎时只余二人。 宋之拂咬着下唇,垂首敛目,心知藏了许久的秘密再不能隐瞒,正欲坦白,却听头顶传来他平板无波的声音:“随我来吧。” 她愕然抬头,紧跟他的步子入了书房。 点起烛火,屋中渐明,她茫然四顾,目光却渐渐落在正中桌案上摊开的画卷上。 那是一幅少女肖像。 画中少女五官清秀,端正而柔弱,赫然是十四五岁时的郑潇! 他何时知道的?是否这些时日,他皆在看她笑话?是否他早已不再信她? 宋之拂目光愈加暗淡沉寂,转过身不敢直视他:“夫君既早知真相,又何故纵我至今?我原也不配居这王妃之位。今日杀剐随君,阿拂无怨言……” 慕容檀听她语调戚戚然,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捏住,窒闷抽痛。他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生硬问道:“当初郑家人缘何令你替嫁?” “左不过舅父舅母不舍表姐远嫁,又兼我少失恃怙,无依无靠,更无人识得,生来是个克星命,遂暗中起意令我替嫁。”她说罢,便等着他勃然大怒,直接处置。 岂料身后人静默片刻,却忽然轻笑出声:“我是个克妻命,如此说来,你我岂非天生一对?” 宋之拂怔住,闪着水光的眼眸满是惊愕,似不敢相信般抽噎问:“你……不生气?” 慕容檀忽而神情一肃,作愤怒状:“我自然生气。” 他如何不气?刘善好容易请技艺娴熟的画师,根据湖广道一带曾见过郑家姑娘之人的描述,绘了画像,今日送至他书案上,他方知同床共枕多时的妻子,竟是个冒名顶替的平民之女! 堂堂先帝亲子,身负赫赫战功,常居王位,再是不济,也容不下郑承义这等小人如此肆意侮辱! 可方才听二人言语,他才渐回过味来。郑氏之错,着实不该由这可怜的小女子承担。她不过一寄人篱下的孤女,如何能替自己做主?况方才她严词拒绝,足见并未有何对他不起之处。 再思及过去落在自己身上的“克妻”恶名,他哪里还能苛求? “我气你瞒我多时,若非今日事发,你是否还要继续骗我?” 他原只吓唬她,令她往后不敢再有欺瞒,却禁不住她抽抽嗒嗒,委委屈屈,朦胧泪眼微微一横,但见波光流转,媚态天成,勾得人心头一跳:“阿拂若早说了,只怕早已为夫君所弃……” 那轻软的嗓音带着细细鼻音,撩得他满心满眼都化作水,哪还有一点怒意? 她说得不错,若再早数月教他发现,他定会听从赵广源谏言,干脆舍弃她。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舍得? 这世上有太多人盼着他二人离心离德,兴许,他该想个法子,令她再离不开他。 “我不弃你。”他忽而自身后将她搂住,双手渐渐自腰侧滑过,落于腹部,“阿拂,替我生个孩子吧。” 他要她生孩子。 宋之拂久久不能回神。 她怀着满心愧疚,视死如归般随他入书房,却不料,他竟要她生孩子。这算什么? “你……不嫌弃阿拂出身低微吗?”到底是平民女子,自来卑微惯了。她自小寄人篱下,即便前世身在皇宫,慕容允绪也是对外称之为郑承义之义女,方容她无名无份的常伴左右。 慕容檀此刻着实心疼了,伸手捧住她泪意斑驳的面颊,深邃双眸直视她,哑着嗓音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毋需妄自菲薄。我过去于姻缘上不顺遂,父皇亦曾赐我平民女子为妃,只我没福。阿拂,我年岁已不小,往后无论功业成否,都该后继有人。” 高门贵族皆重血脉,分嫡庶,前世慕容允续再宠爱,也只当她为掌中玩物,旁事闭口不提。 可是眼前人却真心将她当作明媒正娶的正妻,教她如何不动容? 她抽噎着点头,只说了个“好”,泪水又止不住滚落。 慕容檀忙伸手胡乱替她拭泪道:“别忙哭,明日教人瞧见你这模样,还当我欺负你了。”他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蹙眉佯怒道,“方才还未说完,那姓郑的草包,你可曾对他有情?” 宋之拂一窒,忙摇头辩解:“不不,阿拂没有!”她忽而噤声,小心翼翼缩了缩脖颈才道,“只从前曾有婚约......” 慕容檀脸色愈寒,冷硬道:“缘何未嫁?” “舅母嫌我八字命格不好——不,实则是我——是我自己不愿嫁……”她一见他神色,忙将当时自己如何买通算命先生一事和盘托出。 慕容檀听罢遂觉心头舒坦,他中意的女子,果然非比寻常。 “如此甚好。”趁她松懈,他忽而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寝殿去。 “你这是作甚?”她面颊羞红,却不敢惊呼,生怕教人听见。 他惯常冷峻的面上布满得逞的笑容,嗓音低沉道:“才说要替我生孩子,自然得珍惜这短短春宵。” …… 燕居之殿,赵广源携刘善等审郑子文。 后者浑浑噩噩,粉白的面上满是惶恐怯懦,未待逼问,便已将齐澄的交代一字不落的和盘托出。 刘善等素来不喜这等酸腐儒生,更见不得其软弱无能,毫无气性的做派,纷纷面露鄙夷。 郑子文此刻哪还顾得上面子,只管磕头告饶:“此皆齐澄指使,非我所愿,各位大人饶命,求王爷饶命呀!” 刘善等怒极,抬手便欲劈下,却被一旁的赵广源止住。 只听他云淡风轻道:“我等饶你又如何?你以为这般回金陵,陛下能饶你?只怕还会殃及整个郑家。” 郑子文方才慌乱中未及细想,此刻闻言,顿又瑟瑟发抖。齐澄虽以高官厚禄诱他,却也的确曾以家人性命为胁,他若如此狼狈而回,一旦陛下降罪,自无可逃。 赵广源知他懂了,方道:“如今给你两条路,其一,以你一人之命换郑氏满门暂;其二,你替王爷给陛下递个信,我保你郑家无事。” 郑子文彻底静下,将信将疑望着他,迟迟不敢言语。 “你自想吧,明日再做决定。” 说罢,赵广源便领众人离去,只将他一人关在屋中。 刘善等不解:“先生,他对王爷图谋不轨,为何不干脆取他性命?” 方才若非赵广源拦着,他们只怕已将其收拾得再起不来。 “且看吧,他有大用处。”赵广源轻叹,“况且,念在王妃的面上,王爷也定不会杀他。” 旁人瞧不出,他却看得真切,他们这位气吞山河的燕王,早已甘为王妃百炼钢化绕指柔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7章 李氏公主 第二日,慕容檀初闻赵广源欲留郑子文性命时,颇为不满,待赵广源一句“到底是王妃血亲”,他方渐渐回过味来。 郑子文该死,出卖他的阿拂,还要谋害他,可再该死,到底是她的亲人,那个家里,还有她最紧着的外祖母。 然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私心,怎可因这点男女之情,便手下留情? 幸而赵广源早已看穿,赶紧给他台阶:“况且,郑子文此人大有用处。令他独自回金陵,言陛下欲无故刺燕王,如此一来,举世震惊,王爷可速发檄文清君侧。陛下若杀郑子文,世人便会议论其乃心虚所致。如此,既保郑家平安,又是我等起兵之大好时机。” 如此,慕容檀深以为然。 而那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郑子文,自然毫无意外求自保,第二日便听了赵广源的嘱咐,孤身一人,逃命似的直奔金陵。 不出半月,消息传至金陵,举国震惊之际,慕容檀突发檄文,直指太常寺卿齐澄居心叵测之佞臣,以谗言使帝罔顾伦常,诛杀亲叔,更细数其几大罪状,欲发兵金陵,以清君侧。 至此,按捺了近一年的新帝与燕王,终于开战,宁静了十数年的大齐土地,战火又起。 燕军兵器已铸,将士们日夜操劳,等的便是这一刻怒起。 慕容檀与赵广源等早已谋划好,当即披挂领兵,以北平为据,半月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保定府,随一月,原由新城侯所掌,如今以徐岩行为指挥使之万全都司,则不战而降,主动归附。 不出两月,金陵新帝尚未拟定策略之时,慕容檀已率先以北平为中心,形成前后防线。尽管辖地未广,先前有意之北方诸将,早已嗅到风向,蠢蠢欲动。 当此全城戒严之际,慕容檀一面在大齐疆土之上挞伐,一面回府时夜夜努力,只盼妻子能诞下子嗣。不但是他,连周遭大臣也暗急起来。 凡要为人君者,不可无嗣。尤如燕王这般,常在沙场奔走,必得有嗣以保不测。从前有个克妻的恶名,连娶亲尚且艰难,自然无人敢言。然如今好容易有了正室王妃,燕王已近而立,实该迫在眉睫了。 然而宋之拂嫁入燕府已有一年,近来更是日日早晚饮孙嬷嬷备的汤药进补,却迟迟不见动静,着实令人心急。 她原未多想,可慕容檀离家的日子越来越多,望着她的眼神也愈加期盼,她自也心生愧疚。再思及上辈子,侍奉慕容允绪三年之久,也未曾有孕,更是暗自怀疑。 她遂请大夫细细诊脉。大夫只言她身体康健,并无隐疾,久无动静只因心神不宁,盼子心急所致。 于嬷嬷也来劝:“王妃不必忧虑,既身体康健,那便是缘分未到,兴许顺其自然,便能有了。” 她渐放低期望,不再日日焦心,却不料,此事竟会为他人诟病。 …… 却说金陵城中,朝堂争论不休已有一月之久。 皇帝欲听齐澄言,抽直隶、山东两省之税为饷,调河南、山西两地之兵,对燕王形成围剿之势,将其擒杀。然众臣却各持己见,有言朝中无堪用之将,地方将帅则多与燕王有故旧,此举不妥;也有言既燕王以“清君侧”为名起兵,不若如他所愿,诛杀齐澄,皇帝下罪己诏,令其无借口再发兵便可。 一时众说纷纭,令慕容允绪头疼不已。 他素来愿当个宽仁温厚,广开言路的君王,一时难以抉择。然无论如何,他不诛齐澄。几番轮辩,他打了几位臣子,将各方势头压了又压,至七月,慕容檀之势已渐向山西扩张时,方从齐澄谏言,力排众议,祭告太庙,削其宗籍,革其王爵,废为庶人,并设平燕司,以皇后之兄陈佑为左布政使,率数将赴任,另发八百里加急令,以老将常怀元调河南、山西两地共十五万兵马,直扑燕军。 如此一来,燕军被逼一隅,寸步难行。慕容允绪更修国书一封递往朝鲜,欲令李氏朝鲜协同发兵,歼灭燕王。 岂料慕容檀早有预料,陈佑、常怀元等待调饷毕,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其统地方兵力,更不如亲兵得心应手,一时半会儿定无法危及北平。他遂急点精兵两万,自水平府、广宁卫等地直击朝鲜,打他个措手不及。 临行前,宋之拂细细替他穿戴好战甲,一路送至端礼门。 此前他已出征多次,她皆亲送,却无一次如今日般,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 慕容檀大笑着登马,望着她的眼里满是志气与自信:“区区朝鲜,十年前我能拿下,如今更不在话下!阿拂,你且等着,一个月后,我定得胜归来!” 端礼门外皆是刘善等近臣,宋之拂不敢多言,只笑祝他旗开得胜,望着他背影直至消失,方含着隐忧回长春宫。 孙嬷嬷替她斟茶,说了两句闲话:“想十年前,王爷便大败朝鲜,那李氏还曾许嫁公主与咱们王爷呢!此番定也是一样的顺利,姑娘勿忧。” 许嫁公主! 宋之拂一顿,终于想起来了! 前世的慕容檀曾娶二侧妃,除却那已经去往蒙古的杜海月外,另一位,便是李氏朝鲜的公主。 这位公主乃先前曾许嫁燕王的公主之亲妹! 李氏朝鲜素为大齐之附庸,其国君为在大齐内乱夹缝中求生,遂欲两面讨好,被慕容檀打败后,为求和而出联姻之策。此女正该随慕容檀战胜后同归,并于三月后入门为侧妃。 宋之拂心里暮然泛起落寞与酸苦,怎么也止不住。 若是数月前,她大约只想着替自己日后立足早做打算,可如今......他待她那样好,她哪里还能那般洒脱? 只怕到时空自伤怀。 …… 慕容檀此战果如所料,所到之处,接迅捷取胜,李氏朝鲜早尝过燕军铁蹄之厉害,为免受战乱,几乎不战而降。直至燕军挺进皇城,国君更是领诸王子亲迎。 如此有失国君风骨之作为,令金陵大为震怒,皇帝随即下诏怒斥朝鲜。 消息传至北平,燕府上下皆一片欢欣,唯宋之拂,喜忧参半。 算算日子,那位公主该来了吧。 七月,暑气正盛。 燕军得胜归来,一路自朝鲜到北平,除那原有的两万精兵,赫然还有李氏国君的一子一女,王世子李芳灏与五公主李芳姬。 朝鲜国君虽未明言要嫁女和亲,只以子女为质,其意图却不言自明。 前去打听的家仆们早已瞧见,那朝鲜公主的马车气派又精致,丝毫不输王妃的车架,因而回来时战战兢兢望着宋之拂,生怕她气恼。 可宋之拂哪有闲情生气,只稍忧愁一瞬,便打起精神往端礼门处迎。她经了这样多日自我折磨,总还是得尽着王妃的本分。 到得端礼门不多时,慕容檀的坐骑便小跑而来。他刚肃的面目自一见门边顶着烈日相迎的宋之拂,便不觉露出欣喜满足的笑。战场建功立业,归家如花美眷,哪还有比这更快意的? 那烈日下的小女子,粉白的小脸染着绯红,细密的汗珠自额角沁出,瞧得人直心疼。他下马快步过去,一手轻抬她面颊道:“天热,你不必如此苦等。”又细细端详,蹙眉道,“怎清瘦了些?可有不适?” “暑气重,食的少了些罢了,不碍事。”她勉强笑着,一双眼睛却悄悄转过,瞥见后头姗姗来迟的队伍里,下人口中那架“不输王妃”的马车。 三驾的马车,外覆华锦,果然气派非凡,缓行至阶下,便有一朝鲜女子打扮的年轻婢子在车前搁踩脚蹬,轻掀车帘。帘子里,先伸出一只纤细洁白的手,丹蔻美而不艳,紧接着,便步出一身段纤柔,面目明亮艳丽的年轻女子,通身茜色朝鲜长裙,头梳单髻,行止端庄,气度不凡。 此女当是朝鲜公主李芳姬了。 她一步下马车,便先转目瞧慕容檀,冲他笑过,方侧目瞧他身旁之女。她素来自负美貌,朝鲜王室无出其右者,今日见这位燕王妃,却着实令她心惊。这位王妃面目如玉,眉目如画,朱唇琼鼻,婷婷而立时,纤腰不盈一握,柔弱不失清美,有倾城之姿,更兼其虽非高门出身,却有通身高华之气,更令人过目难忘。 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眼中阴霾一闪而过,即刻便收起锋芒,恭敬笑着上千福身行礼:“芳姬进过王妃。” 宋之拂眼中的笑渐渐淡了些,下意识轻挣开慕容檀的手,侧身避让道:“公主快请起,我如何能受公主礼?”她自是瞧出来了,这位李氏公主以退为进,能敛锋芒。 如此美人,一路行来,慕容檀怕是早已动心了吧。 她心下戚戚然,越发提不起精神,只勉力笑道:“长途跋涉,公主怕是累了。赶紧入府稍歇吧。”她说罢侧目,却未见世子,只询道,“怎只见公主,不见世子?” 李芳姬忽作羞涩状,抬眸瞧一眼慕容檀,方低声道:“世子先往驿馆歇下了,傍晚再来拜见。是芳姬心急,早闻王妃姿容不凡,欲先拜见王妃,才跟着来了,望王妃勿怪。” 论理,朝鲜世子与公主当先入住驿馆。可李芳姬此举,宋之拂哪里还能将她请走?自然只能请她入府长居。 一旁的慕容檀面无表情,双眉微蹙,只静静听妻子说话,此时忽然挥手招来个下人,吩咐道:“公主跋涉辛劳,请于嬷嬷来安置。”说罢,径直往府中行去。 宋之拂未跟上,待他脚步稍缓,回头望她时,才迟疑着跟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8章 众臣劝纳 一路上,宋之拂终是行在慕容檀身后两步处,任他快或慢,皆不逾越。 行在前的慕容檀面无表情,心中却莫名不安。不知为何,他方才见她看向那朝鲜女子时,竟有浓浓的心虚,仿佛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一般。 尤其瞧她一双美眸里那一瞬的黯淡,仿佛戳了他心窝子似的。 他总要说些什么解释,可酝酿了一路,总不知如何开口。直至二人入了长春宫,她照例替他宽衣,却一点不曾抬头望他时,他方忍耐不住,出口解释:“我原只当她跟着李芳灏一同入驿馆了,哪晓得未同我说便跟了来。” 宋之拂手只微微一顿,便又若无其事的替他系起居服的腰带。 “她既来了,便住下吧。横竖府里院子不少,即刻便能收拾出来。只她身为公主,怕怠慢了她。” 慕容檀一听这话,脸色便不大好。他苦心解释,她却似根本不放在心上般,轻描淡写。 “既如此,你自看着办吧。”他心有不悦,方整好衣物便转身往外去。 宋之拂在后恹恹望着他背影,正觉心渐渐沉了,却见他行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像想起什么似的,身板挺了挺,旋即又冷着脸转过身,大步往回走。 她正莫名张大眼,不懂他又要如何,便已被一把搂住,狠狠的吻上。 惊呼与错愕皆被吞下。 慕容檀一点空隙也不想留给她,只将这月余积攒的挂念统统化为欲念,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谁让这小丫头贯会惹他不快? 宋之拂脸皮薄,一面伸手推他,一面双目往一旁婢子们身上瞟。孙嬷嬷老道,赶紧一挥手,令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悄声阂门退开。 寝殿一闭门便是一两个时辰,众人皆知王爷与王妃情浓,自无人敢打扰,只那被于嬷嬷安置的朝鲜公主李芳姬,却不请自来。 孙嬷嬷与柳儿等自然将她拦下,含蓄道:“王爷与王妃正歇息,恐不便见公主。” 李芳姬仍是一袭朝鲜衣裙,明艳的脸上是恭敬的笑,却并不退开,只略提高了声道:“芳姬不敢叨扰,只是自故国带了些山珍,特献予王爷与王妃。” 随侍的数名婢女立即手捧漆盒上前,揭开红绸,露出底下诸多名贵山参等物。 李芳姬仍做恭敬状,却更上前两步,话锋中有身为公主不容拒绝的强硬:“烦请嬷嬷通报一声。” 她身侧数个婢子也更围拢些,纷纷道:“公主拜见王爷与王妃,如何要被拒之门外?堂堂大齐燕王府,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一时间,人声嘈杂起来,即便孙嬷嬷不通报,寝殿中也已隐约听到,若再强拦着,反倒与故意刁难的恶仆别无二致。 岂料孙嬷嬷却寸步不让,直接拦住她去路,躬身道:“王爷与王妃歇下了,公主请回。” 殿中内室,慕容檀与宋之拂正疲累酣眠,忽闻殿外纷乱,悠悠转醒,二人无言相顾,转眼便听出端倪。 慕容檀方得满足的面上已现出阴沉神色,宋之拂咬着唇,只道他为孙嬷嬷的怠慢而不满,遂觉心凉,默默起身更衣,欲出门去迎。 谁知未到门边,慕容檀却忽然起身,大步上前自后搂着,握住她行将触碰门扉的双手,蹙眉道:“好容易有片刻宁静容我歇息,你出去作甚,这等小事,令他们自去处理便罢了。”说罢,又拖着她回内室。 殿外顿时静了。 慕容檀话音不大,隔着一道门,却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孙嬷嬷与柳儿等面上闪过得意,李芳姬眼里有一瞬阴霾,转眼又恢复端庄的公主模样,笑道:“既如此,芳姬便不打扰,稍后再来。” 她此来不过试探,并不急在一时。 宋之拂听着外头声响渐去,终是忍不住讷讷道:“她毕竟是朝鲜王女。” 慕容檀冷哼一声:“王女又如何?不过手下败将罢了。既要来北平,便得懂规矩。” 原本自朝鲜前来为质的,该是世子与世子妃,岂料那李氏国主非以世子妃有孕不宜远行为由,以公主代替同往。他心知其联姻之意,始终犹豫着,因赵广源、刘善等皆赞同,他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可心中却总隐隐抗拒,不愿轻易行联姻之策。 今日这李芳姬擅自跟来王府,他已是不快,如何还能容她在府中这般行事? 可宋之拂却丝毫不因他冷淡的态度而欣喜。前世,慕容檀娶杜海月与李芳姬两位侧妃,却传闻他独宠李芳姬,原因无他,只因这位朝鲜公主嫁他不久,便替他生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子嗣。 那是身为女子,唯一能期盼傍身的。她期盼许久无果,心里如何不苦?只恐日后慕容檀登上大位,便有后宫佳丽三千,而她孤零一身,色衰爱弛,凄惨度日。 …… 傍晚,世子李芳灏携随行臣属等入王府拜见。 李芳姬自去迎候,与众人一同再拜王爷与王妃。朝鲜臣属献上山珍、木器、漆器等凡十八箱,在殿中一一铺开,李芳灏跪道:“我王曾请国师夜观天象,紫薇光华黯淡,北方新星光华耀目,此乃天下易主之相。王爷命格贵重,有天子之气,当为天下主。” 一番吹捧亦真亦假,却清楚明白的道出了朝鲜臣服燕王的打算。慕容檀脸色方霁,却又听他道:“我王五女芳姬,生带祥瑞,命格贵重。我王盼其得配燕王,结秦晋之好。” 李芳灏忍了一路的话,终于待入了北平,方说出。身侧素来力求端庄的李芳姬更是羞涩得双颊微红,微微低头,不敢直视旁人目光。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数十双眼睛皆望向上首的慕容檀,只待他回应。 只见他面无表情,淡淡扫过众人,最后在垂首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的宋之拂身上逗留片刻,才开口道:“此事容后再议。今日王府设宴,款待远客。”说罢,只挥手令人赐座摆席。 李芳姬美眸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便是不甘。 她在故国自来是为众人追捧的那一个,更因美貌兼出身,从未被人当面拒绝。可今日她不但在长春宫吃了闭门羹,更在殿上当众失了面子,这教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她的故国如今正陷危机,身为公主,自当肩负责任。而上首那个坐燕王妃之位的女子,空有能与她媲美的美貌,却无高贵的出身与家世,难道只凭早了一步,便能将她踩在脚下? 她不甘心,遂冲兄长使眼色。 待众人落座,女眷等被引至殿中一侧,设屏风隔开。婢子捧着杯盘佳肴入内一一布下,酒水斟满之时,李芳灏忽又起身拜道:“临行前,我王特令十名舞姬随行,今日诸位大人都在,不妨请她们献上一舞。” 在座者不少武将,一听歌舞,尤其是素日鲜见的异域歌舞,登时两眼放光。 只听乐声传来,十名身段轻盈,面容秀美的朝鲜舞姬步入殿中,于正中献舞。一时衣裙翻飞,脂粉之气渐渐弥漫,众人调笑声愈盛。 正当此时,隔着屏风处,忽悠琴声传来。 那是朝鲜的伽倻琴,其声如筝,却更缠绵悱恻,低沉幽怨,如泣如诉,听得人人皆抬眸敛笑,心生凄凉,纷纷望向乐声来处,连舞姬们何时退去都不曾留意。 一曲毕,却见李芳姬双手捧琴,自屏风那侧缓步而出,冲上首微一福身道:“芳姬一闻乐舞,便思念故国与亡母,情难自禁,请王爷恕罪。” 她本是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此刻眼中带露,面有凄切,再捧着伽倻琴,配一袭茜色长裙,倒更有风情。众人一时看呆,竟没回过神。 李芳灏也起身道:“我兄弟姐妹中,母后最爱的便是长姐,岂料那年长姐远嫁,不幸去了,母亲伤心,不久也去了。” 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状似无意,旁人却听出端倪来。 他们口中远嫁的那位长女,岂非就是当年许给燕王,却无福而亡的公主李芳吟?这怕不是在提醒燕王,两国联姻,自太|祖时便有先例,当年能娶,如今更能。 慕容檀薄唇微抿,隐隐透出不悦。他只沉默的饮下杯中酒液,将目光转向赵广源,示意他摆平这对兄妹。 可赵广源若有所思,却并不顺他的意,反倒起身踱步至殿中,捋着须髯道:“听闻朝鲜王室自来子嗣繁盛,王室之女更是各个有子孙之福。” 李芳灏一顿,终于恍悟,遂拱手道:“我李氏的确兄弟姐妹众多,前岁吾四妹出降,如今已育一子一女。然国师曾言,我兄妹中,最有子孙福者,当属小妹芳姬。” 燕王有心逐鹿天下,万事俱备,独独没有日后可安国本的嗣子,这岂非是个大好的机会? 果然,众臣原就赞同燕王纳侧妃,此时更纷纷看向上首。 慕容檀眼里渐烧起怒火,捏着酒杯的手愈紧,恨不能一把摔开。 他下意识瞥向一侧,欲瞧那小女子的反应,却被屏风挡住视线。 赵广源似是打定主意要逼他娶了李芳姬,遂又冲屏风拜道:“如此甚好,臣以为燕王宜纳妃,不知王妃意下如何?”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39章 谣言纷纷 坐在屏风另一侧的宋之拂,自李芳姬弹琴而起时,便觉不妙,此刻又被赵广源指名,更是心下惆怅。 她为王妃一年有余却无子,实在是个软肋。慕容檀盼子已久,只怕方才也已动心了吧。 她怅然垂眸,静默片刻,正待回答,却听另一侧慕容檀忽然搁下酒杯起身道:“此事容后再议,世子与公主远道而来,想是乏了,今日便到此,都散了吧。”说罢,众目睽睽下,率先离席。 李芳灏兄妹二人到底是一国王室,一时面子上挂不住,拂袖而去。 众臣哗然,刘善等相顾,皆欲追上慕容檀劝说,却被赵广源拦下。 他冲另一侧的宋之拂拜道:“王爷一时冲动,然纳妃一事,益处良多,还请王妃代臣等好生劝说。” 旁人遂跟着一同转求王妃。 宋之拂只觉被逼上梁山般无奈又心酸,令众人起道:“诸位大人,且待我一试。” …… 长春宫中,慕容檀心烦意乱,扶额而坐。 方才大殿上,赵广源将话锋忽转向那小女子时,他便心生不安,生怕她说出什么令他郁结的话来,这才冲动之下,不待她出口,就先离席。 此刻他既盼她也归来,又恐听她规劝,正值两相煎熬,却闻屋门已开,再打眼望去,她正怯生生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心底又生薄怒,他遂冷声道:“你若是来劝我,大可不必。我慕容檀娶哪个女子,轮不到他人置喙。” 这一个个的,都拿她当出气筒似的! 分明午后才与她温存过,到夜里他便要娶别的女子,她夹在他与臣子们中间,进退两难,这气如何受得? 她一时委屈,咬着唇不再言语,只低头默默退出,才跨出门槛,眼眶里的泪水便一串串落下,怎么也止不住。 她不愿教他瞧见,拼命忍着呜咽步下台阶。 而屋里的慕容檀怒火未消,岂知才不过说了一句,她便离开,错愕之际,双腿已不听使唤的追了出去,才到门口,便见她单薄的双肩微微耸动,一手还悄悄的抹脸,显是偷偷哭呢。 他浑身一震,心像被捏了一把,忙大步上前拦住她,伸手捏过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就着朦胧月光与隐约灯光细细看去。 只见她皎洁的肌肤上挂着串串晶莹泪珠,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是潋滟水光,鼻尖因抽泣而泛红,一丝乌发于微风中拂过,更有一分凄楚之姿。 慕容檀的心又软了,搂着她好气又好笑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我可没欺负你。” 宋之拂在他怀里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兔子,抽噎道:“你……和你的那些臣子,哪个……没欺负我?要……娶妻的分明是你,偏偏……都来问我……倒不如,我不当这劳什子王妃……” 这是气话,慕容檀却还是听进心里去了。他倏然松开双臂,冷着脸肃然望着她:“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王妃之位本就是你的,岂能说不当就不当?” 宋之拂心知自己不该口不择言,遂咬着唇抬眸,心虚道:“谁让你们一个个都逼我……” 慕容檀脸色愈加严肃,双手捧着她小脸,直直望着她,凝眉问:“你同我说实话,李氏一事,你到底作何想法?” 能作何想法?她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可再不愿意,又能如何?即便今日阻止了一个公主,日后还会有郡主,有县主,她还能都挡了不成?只怕倒是她非但得被扣上善妒的恶名,还会被他厌弃。 四目相对,宋之拂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闷闷吐出一句:“我愿不愿意,又有何用?”话一出口,心头又是一阵酸苦。 慕容檀不肯罢休,额头抵上去,幽深的双眸直望进她湿漉漉的眼里,焦躁又迫切道:“阿拂,他们逼我娶那李氏,不过是因我目下无子。” 宋之拂眼里更染了一层雾,朦胧凄楚的望着他,悠悠道:“若我一直无子,你又当如何?早晚要新娶,我还能拦一辈子不成?” 这话如针一般直戳人心窝。慕容檀慢慢放开双手,生出一丝茫然。 方才他的确冲动了些。 她生得一副好姿容,纤柔婉媚,性子更是温淡娇软,他正是情浓之时,自然容不下旁人。可这情有多深,能存多久,皆未可知。今日他若纵了她的妒性,日后爱弛,又当如何? 况且,他日后为君,的确需开枝散叶。 这样想着,他迫切的心渐渐冷了,伸手摸摸她发鬓,面无表情道:“你做得不错。” 说罢,转身便走了。 宋之拂望着他冷漠的背影,怅惘不已。他这算是想通了吧? 孙嬷嬷从旁扶她:“姑娘何必如此委屈自己?既早知男人的情意不得长久,还不如趁能抓的时候,紧紧攥着。” 她摇摇头,又滚下一串泪来:“嬷嬷你不懂的,我早些绝了念,日后才不痛。” …… 驿馆中,李芳灏望着一同跟来的妹妹,忧心道:“想不到燕王态度如此强硬,今夜是为兄急了些,令妹妹失了面子。” 李芳姬方才的确羞愤,只碍于情面不得发作。原本打定主意要宿在王府,也不愿再留,偏偏跟着兄长一同入住驿馆。然她此刻已平静,想起方才赵广源的话,忽生出不少信心:“若家国不再,我还要面子作甚?兄长不必过虑。” 李芳灏望着妹妹眼神一亮,赞道:“吾妹论品貌出身皆不比那位王妃逊色,自是配得上燕王,只是还需些助力罢了。” 二人相视,不约而同道:“天意。” 若能令人相信,燕王纳朝鲜公主乃天意,此事自然水到渠成。 …… 王府中,慕容檀步出长春宫,独自往外朝而去,于承运殿高台上迎风而立,举目远望。 他是猪油蒙了心,才凡事只想着那个小女人,连娶亲纳妾这等事,也处处只紧着她。想当年,父皇御极时,后宫也嫔妃甚众,这原该是天家的常态。 想来他是因独来独往惯了,近三十年时才得一美妻,不惯有女子伺候吧。 他这般安慰自己,心底却越发觉刺痛,方才那小女子孱弱的背影,凄楚的泪珠皆一一浮现在眼前。 她待他有情,他知晓得一清二楚。可日后若娶了李氏,她眼里的情意便会淡一些,若再娶二个三个,那双美丽眼眸里的珍贵情意,一日淡似一日,直至全然消散之时,他又该如何面对? 如此,他实难抉择,却听一旁传来脚步声,原是应当离开的赵广源。 “王爷何故深夜不归?” 慕容檀一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又听他明知故问,越发恼火,冷笑道:“全拜先生所赐。” 赵广源佯装不明,惊讶道:“难道王爷所指,方才殿上劝娶公主一事?此非赵某一人所为,群臣皆附议,可见人心所向。” 慕容檀素敬他,却也容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手自己的婚姻之事,遂彻底冷下脸,暗含警告肃然道:“群臣为何附议,你我心知肚明。此乃我家世,先生只管外朝事,旁的莫要逾越。” 赵广源叹道:“非赵某插手王爷家事,王爷不愿娶杜氏,遂多费周折方得今日之天时地利人和,今日若不愿娶李氏,往后又需费心力安朝鲜国君之心。此等事,分明一桩联姻便可化解,为何偏要再走弯路?” 慕容檀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头疼不已,只蹙眉摆手示意他退下:“此事你勿再插手,容我思量。” 他迎风独立又是大半个时辰,未得头绪,方踏星光往书房独宿。 …… 却说接连数日,慕容檀只在外朝忙于军政之事,再未回长春宫,李氏兄妹也安分的居驿馆,并无动静。 宋之拂在长春宫中,原等着慕容檀下定决心纳李芳姬,却迟迟不见动静,一时也拿不准他心意,只当他为给朝鲜一个下马威,方如此拖延。 这日午后,她正斜倚在榻上读书,却听柳儿急匆匆入内,不满道:“姑娘,方才婢随几个嬷嬷外出采买,可听到了些了不得的流言!” 她话音方落,孙嬷嬷便气喘吁吁追上来,一把攥住她胳膊,狠狠瞪她一眼,方转向宋之拂道:“姑娘别听这小蹄子胡说。” 宋之拂却起了意,拦住要将人拉出去的孙嬷嬷:“且让她说说,到底听到了什么?” 柳儿愤愤道:“婢听外头大街小巷,百姓间皆传,姑娘是克夫的命相,必终生无子!还道王爷同那李氏才是绝配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0章 幕后之人 宋之拂捧着书卷的手微顿,随即笑道:“百姓戏言,何须挂怀。” 王府之事,平头百姓如何知晓?此谣言出自何处,他们皆心知肚明。 柳儿急道:“如何不挂怀?姑娘,您没到外头去瞧,茶楼酒肆里的都这么说,实不堪入耳!” 话已说开,原本拦着怕她伤心的孙嬷嬷也担忧起来:“这话若是传入王爷耳中可如何是好?姑娘今日能容那李氏造谣生事,入门为妃,日后,兴许她便得寸进尺,肖想起正妃之位呢?” 此言在理,可她几番请大夫诊脉,皆言她身体康健,而那李氏兄妹,又如何这般笃定她不会有孕? 她只觉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二人发现了旁的端倪? 这般想着,她遂嘱咐孙嬷嬷,暗寻精通医理者入府,细细查探是否何处不妥。 …… 谣言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甚嚣尘上,不多时,连北平大臣们也皆听说,最后自然也得传入慕容檀耳中。 他初时只觉荒谬,然这谣言愈演愈烈,竟是一味的贬低燕王妃而捧高李芳姬,甚至有人离谱的将燕王妃编造成克夫的灾星。 原来那李氏兄妹生在小国寡民的朝鲜,虽同受儒学熏陶,却不解中原风情,更不知从前在金陵的种种传闻,原本欲借此番声势令慕容檀改变心意,却不料弄巧成拙。 慕容檀此人从不愿任人摆布,即便是最信任的赵广源,亦不容许随意插手王府事务,更何况是手下败将的质子!眼下,不论他能从中得到多少益处,与李芳姬的联姻,他是断断不会同意了。 须知他从前可是背克妻之名近十年,还不是好好的有了家室? 那李氏既如此行事,就休怪他不留情面! 数日后,他自大张旗鼓请北平名医入府,专程替王妃请脉。 结果可想而知,自然仍是王妃身体康健,更值大好年华,悉心调养便可。 自始至终,宋之拂皆未发一言,直至孙嬷嬷等将大夫送出,屋里只剩二人,她方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已数日不曾宿在长春宫,此刻竟觉有些尴尬,横眉道:“你可瞧见了?大夫可没说你不能生,你休再说出一辈子生不出孩子的话!” 宋之拂想起夜里孙嬷嬷的话,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细声嘟囔道:“生子之事,岂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慕容檀眼睛一亮,欣喜不已,只当她是想通了,也顾不上面子,三两步上前将她搂住,压抑许久的心绪顿时高涨:“自然不是你一人,咱们一同来——” 岂知宋之拂咬着唇,俏脸越发红,纤细双臂撑着他胸膛,挡住他凑近的唇,闪躲道:“你——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揉一把她粉脸,促狭笑道:“那是何意?” 她眸中露出心虚,眼神游移:“大夫给我瞧过了,是否……也替夫君瞧一瞧……” 慕容檀脸色倏然一僵,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青着脸道:“你——这是怀疑我吗?” 宋之拂越发不敢看他,却又不得不实话实说:“阿拂不敢!只是……昨日,我查出了些东西……” 她遂小心翼翼将昨日孙嬷嬷所述之事和盘托出。 原是孙嬷嬷按她吩咐,特偷偷寻了懂医理的女子扮作婢女,在府中四下查探,尤以饮食起居之物为重。查遍她周遭毫无蛛丝马迹,这才将视线转至慕容檀身上,却不料这一查,真查出了些什么。 原来慕容檀每日所饮之茶水羹汤中,皆被人偷偷加了不少秘药,其性寒,长期服用或致男子不育。 慕容檀听罢,双唇紧抿,脸色生冷,紧握双拳,胸膛起伏许久,仍不能平静。 想不到妻子多时不孕,根源竟在他自己身上!更想不到,他府上还有这样的奸人,竟能一直暗中给他下药!不论是何居心,必得揪出,好生处罚才是! “可有寻出何人为之?” 宋之拂摇头:“昨日才好容易知晓此事,尚未揪出。只是此乃先时宫中禁药,寻常大夫绝对瞧不出分毫,若非孙嬷嬷寻的那位医女祖上曾在宫中行医,着实是瞧不出端倪的。幸而此药非至毒之物,只停用数月,身子便可恢复。否则……”她再说不下去,初闻时,着实惊恐不已,生怕因着自己这一重生改命,却害了慕容檀,得知可恢复,才渐渐安心。 “宫中禁药?”慕容檀眉头一跳,倏然想起一人,同她对视一眼,方知二人猜到一处去了。 “陈嬷嬷。” 没错,燕王府中,除原由先皇后指派的于嬷嬷等老人,再无旁人曾同宫廷有所牵连,更遑论知晓这等下作手段。只陈嬷嬷,身为徐夫人的陪嫁侍女,伺候多年,自然对宫闱秘事知之甚多。当初徐夫人新丧,杜景奔走蒙古,独留陈嬷嬷等一众仆婢,无处可去,遂仍留燕王府。 慕容檀一拳击在桌案上,怒道:“杜氏一门,皆是这等寡信无义之辈,主家如此,下人更是如此!”他当即唤来于嬷嬷,命她暗将人拿下,严加审问。 陈嬷嬷起先并不承认,只作不知,甚而大骂于嬷嬷污蔑,直至于嬷嬷以毁新城侯家祠祖庙相挟,方逼她承认。 狭小空寂的屋中,只听她狼狈又癫狂的连哭带笑嚎道:“没错,是我做的,我替夫人,替世子与姑娘讨个公道,有何错?”她苍老的面容狰狞可怖,浑浊的眼中满是憎恨,“燕王害死了夫人,逼走世子与姑娘,我便要令他断子绝孙!你们都不知晓吧?夫人自入王府那一日,便已令我悄悄行事,待我家姑娘嫁给燕王,方收手,谁教燕王竟不愿娶姑娘,更将她送去蒙古!我能如何?只好听夫人的吩咐,令他永远也生不出儿子来!哈哈哈哈……” 慕容檀于屋外听得怒极反笑:“如此阴毒,不愧为杜氏之走狗!” 宋之拂在旁默默不出声,原以为他会推门而入,当场质问陈嬷嬷,却不料他只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她踌躇片刻,并未追去,而是转身入屋中,心中尚有疑惑,自得弄清楚些。 陈嬷嬷望见她,脸上露出古怪而鄙夷的笑:“你这腌臢小户女,着实好手段,竟将燕王拿捏得如此听话,当初真是小看了你!” 宋之拂面无表情,只当未闻,冷冷道:“外头那些离谱的谣言,也该有你一半功劳吧?” 陈嬷嬷微愣,面庞越发扭曲,咬牙切齿道:“不错,那朝鲜女子那般想嫁,他们小国之人,哪里知晓中原之事?横竖要给你找些不痛快,我自然得助一把力。” 她日日潜在府中,洞悉不少事,遂趁李芳姬一事,拿出所有积蓄,买通外头不少茶楼酒肆的说书人,散布许多谣言,借此抹黑燕王妃。 宋之拂点头:“果然如此。”她心中怀疑已得证实,自不再久留,冲于嬷嬷道,“只管按律处置吧。”说罢,便转身离去,空留陈嬷嬷一人癫狂大笑。 …… 却说慕容檀一言不发回到长春宫,于案前独坐至深夜,仍只盯着烛火,茫然发呆。 若说过去的徐夫人、杜海月、李秋娘等人的作为,令他领略到女子为争权位,心思能如何歹毒,今日的陈嬷嬷着实令他惊骇。 女子之记仇歹毒,丝毫不输沙场上丈夫的残忍。 此事的起因,不过是为杜海月婚嫁一事。 一件小事,却能令他王府之中的不安宁长达一年有余。今时他府中只正妃一个尚且如此,日后岂非愈加难办? 他少时也曾在皇宫居住,那时父皇虽心中最敬最爱的只有他母亲,却常因后宫中嫔妃众多,为安朝臣之心,不得不遵历代帝王雨露均沾之道理,日日周旋于众人间。如此,后宫非但未安宁,反倒愈加勾心斗角。 他那时年少不知事,如今想来,当时的帝后,恐怕也皆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处处皆是身不由己。 难道他也要走上父皇的老路,一个接一个纳侧妃,却令自己的王府,也不再能成为安心栖息之地。 更何况,阿拂也会因此伤情,那时他又该多心疼? 那日赵广源之话又回响在耳边:“为何偏再走弯路?” 然而他拒而不娶,当真是弯路吗?与其将麻烦皆引到自己后院,不如便留在朝堂与战场,用刀剑马蹄,以暴制暴也好,用权术制衡,威逼利诱也罢,未必不比所谓联姻更能成事,何苦要违心令自己与心上之人挣扎痛苦? 如此,他仿佛豁然开朗,醍醐灌顶般,只觉脑中一下清明,倏然起身,来回踱着步子,片刻便再忍不住冲动,径直往寝殿而去。 二人分居已有数日之久,是故寝殿中,宋之拂方宽衣洗漱,正待熄灯,却忽听外头有婢子惊慌唤“王爷”,紧接着,便是他推门而入,满面不知所以的兴奋。 “夫君——”她正疑惑,却已被他一把扯住双臂紧紧搂在心口。 “阿拂,我不娶了,今后谁也不娶,只有你一个!”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1章 惊闻喜事 宋之拂不知所措的望他:“说什么胡话呢?”手掌下是他“咚咚”的心跳,剧烈而不真实。 慕容檀漆黑的眼中闪着莫名兴奋的光,仿佛终于说服了自己一般,激动不已。 “不是胡话,阿拂,我说我谁也不娶了,今后只你一人。” 她尚不能反应,水雾却已迅速涌上眼眶。 她活了两辈子,有不少男人曾说过喜爱她之言,却从没一个人愿为她放弃其他女人,饶是此刻不知他话中真假,仍是感动得不知所措,热泪盈眶。 “你如今是燕王,日后更要君临天下,如何能只娶我一人……” 慕容檀抓着她的手越发紧了,生怕她不信似的,连连摇头道:“此话假不了。今日陈嬷嬷一事,总算是教我想通了。朝堂之上已有许多烦心事,我既要登临那至高的权位,自免不了纷争。然后宅之中,我仍想留方寸清静地。古今帝王皆有三宫六院,看似风光,实则内里的痛苦,旁人哪里知晓?如父皇一般,你道他真想有那样多嫔妃吗?不过是为平衡朝政罢了。可到头来,朝政并非靠着纳几个女人便可摆平的,我算看清了,娶与不娶,都免不了烦心,不若便顺着自己的心意,我一个也不要,留你便足。旁的事,我自能料理。” 宋之拂心潮起伏,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如坠梦幻,一面掉泪,一面愣愣望着他。 “此话当真?”半晌,她只小心翼翼吐出四字。 “千真万确。” 她盼了这样久,终还是有人真心待她,从此,死也足了。 …… 却说二人自说开起,便不再理会李氏兄妹,每日只派人在驿馆好生服侍,待如上宾。 至于北平民间的流言,一时难消,宋之拂原道别再理会便是,慕容檀却偏不罢休,又令赵广源夜观天象。 赵广源此人乖觉,懂审时度势,心知燕王决心已定,不容再改,遂只顺他意,当夜便言“紫薇黯淡,帝星有异。王原命中带煞,因娶王妃,煞气消散,霸气初显,有取而代之相”。 如此,算是替燕王妃正名。 不过数日,外头风声渐转,百姓的议论自王妃移向李氏公主,人人都道十年前的朝鲜公主命薄,可见李氏不足承王气。 李芳姬与李芳灏心急如焚,屡次欲往王府求见,均被侍者拦下,不得入内,再好好的请回驿馆。 这般不过数日,众臣皆知燕王心意,遂无人再提此事。 不久,待慕容檀已将后方蒙古、朝鲜等完全摆平,可全力应战之时,常怀元的十五万大军才浩浩荡荡逼近。 大战在即,北平城中情势一片紧张,数万兵马日夜操练,粮草辎重亦连夜输送。 终于在九月入秋时,常怀元军将抵河北。观其路数,当是欲兵分河间、鄚州、雄县等地,以犄角之势与燕军对垒。 慕容檀胸有成竹,领兵出发。 燕军十万,此番留二万守北平后方,其余八万,连同先前的降军等共十三万余,成虎狼之势,蓄势待发。 临行那日,宋之拂亲替他擦亮铠甲,一一穿戴,含泪送至城门处。 他这一去,便是与慕容允绪大军的决一死战,少则三两月,多则一年半载,即便她坚信此番必胜,却仍不得不为长久分离而牵挂。 正当他提刀跨马,欲振臂高呼,令大军启程时,却忽从人群中冲出一女子,一身翠色朝鲜袍服,娇媚的面庞仰视着高头大马上伟岸挺拔的身影,哭道:“驿馆清冷,芳姬已多日不得见王爷,如今逢王爷出征,才得一见。此去战事艰险,芳姬愿自请随军出征,长伴王爷左右。” 众人皆骇然,心道这位小国公主怎如此大胆,竟能当着众人面提出如此要求,怕不是存心要避开王妃,在军中与王爷生米煮成熟饭吧!须知李芳姬实是被这许久的刻意冷落激得失了方寸,一想到故国在大齐内乱中挣扎求生,便再顾不得尊严,只求尽快得燕王青睐,可数番尝试皆未寻到机会,眼看慕容檀出征,再不得手便无望,这才出此下策。 慕容檀握着缰的手紧了又紧,原本意气风发的面上渐染上一层寒霜,显然是怒火中烧的征兆。 宋之拂忙派人将她扶起:“公主心系燕军,此心意王爷自领了。只是沙场艰险,非我等弱女子可涉,不若留在北平,替将士们祈福也是一样的。” 岂料李芳姬早打定主意,挥开身侧二人泣道:“芳姬不怕艰险,只愿常伴王爷左右。” 她话语越发露骨,如抛去最后的尊严而孤注一掷。 宋之拂原知她乃为故国而心生怜悯,此番见她已拒了旁人给的台阶,也再无法了。 慕容檀忍无可忍,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只以目光示意赵广源。 赵广源心领神会,出列道:“公主不适北平水土,当是糊涂了吧。” 李芳姬正待反驳,慕容檀却不给她任何机会,扬声道:“公主正是大好的年华,孤身在燕地实不像话。闻朝鲜世子妃一月前已诞下一女,依我看,当护送公主回国,请世子妃与女儿前来陪伴世子吧。” 说罢,他掉转马头离开,随手一指便有一将出列,领十二人整齐小跑而来,将李芳姬团团围住,毫不客气冷声道:“公主请起,我等刀剑可皆不长眼。” 李芳姬见最后一丝希望落空,浑身力气仿佛被抽走般,颓然扑地,任数人将她架起,狼狈支走。 如此美人主动投怀,王爷尚能毫不心动,只守着王妃一人,足见其分量。众臣暗忖,幸而先前皆审时度势,未强逼王爷纳妃,否则,以王爷强硬的性子,后果不堪设想…… 眼看处理毕,慕容檀方于马上回首,微不可见的冲城门边的妻子笑了笑,以口型无声说了句“等我回来”,方大手一挥,高呼“出发”。 数万兵马应声而动,气势磅礴,整齐划一,井然有序自城外出动。 宋之拂直望着队伍渐渐远去,直到队伍中那一抹挺拔宽厚的身影渐模糊,方收回视线。 心神一松,她只觉眼前一花,头晕目眩,脚步不稳,幸而有孙嬷嬷与柳儿左右搀扶住,方稳住身形。 孙嬷嬷吓得心惊肉跳,直待她缓过站稳,才担忧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青天白日,秋高气爽的,如何就晕了?” 宋之拂摇头,双眉微凝,摇头道:“许是站久了,不碍事。这两日不知为何,时常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偶尔还觉恶心犯困。” 柳儿道:“不如请大夫来瞧瞧吧,眼下王爷不在,姑娘不必怕王爷知晓。” 她遂点头,回府便请了先前慕容檀替她寻的大夫入府看诊。 大夫诊脉时未发一言,先是细细查了她的面色,又问了些琐碎之事,最后问:“王妃近日月信可准?” 宋之拂一愣,细细回想,这才发现九月月信已迟十日有余,至今未至。 大夫抚须笑道:“这便是了,王妃喜脉,已有身孕一月有余。寻常女子有孕,近三月时才有如此症状,因王妃原便有体虚之症,这才会有此等症状,好生调养便可。” 此话一出,屋内数人皆愣住,随即便欣喜若狂。 尤其孙嬷嬷,百感交集,握着宋之拂的手,满眼是泪道:“姑娘,我的心肝哟,可算是盼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哟!” 宋之拂亦是欣喜不已,恍坠梦中,冲孙嬷嬷笑道:“嬷嬷,我——我可算是盼来了……” 她过去盼着这喜讯盼了近一年,却屡屡失望,直至近日查出根源,方稍松了口气,可想起前世三年未孕,仍是十分不安,直至今日,心中大石才放下。 柳儿已照孙嬷嬷的吩咐,赶紧引大夫至外间,一面开安胎的方子,一面交代如何照料。 宋之拂一手抚着平坦而毫无动静的小腹,只觉十分奇异。她这腹中,此刻正孕育着融了他二人骨血的小生命,再过大半年,便要出世。 只可惜,她未有机会当面同他说。他与她一样,也盼了那样久。 孙嬷嬷此刻越发将她当一块宝贝疙瘩似的,小心翼翼扶着,一面抚着她鬓边,一面柔声道:“我的姑娘,如今终是熬出头了。先时我只当王爷非良配,甚是担忧。日子久了,王爷待你的好我皆看在眼里,是个可托付之人。今日你有孕,来日只盼能生个儿子,替王爷传宗接代,身为女子这辈子,便圆满了。” 宋之拂倚在她胳膊边,好容易平复心绪,遂令柳儿铺纸研墨,欲亲书信与他。 可提笔许久,心仍恍惚,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写。 思忖许久,自晌午至傍晚,费了十数张纸,方写下寥寥数字,封入心中,交由仆役快马加鞭送出。 数十里外,燕军营地。 赶路一日,慕容檀听了派出各方的先锋探子汇报过各方情况,与众将详细部署后,方草草用饭。正欲熟悉就寝,忽有急报自王府送至帐边。 他心中一紧,才离家一日,会有何事? 拆信一观,只数字,却令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抑制不住,于帐中大笑出声—— “有孕月余,静待君归。”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2章 蒙古突袭 四下皆惊,不知慕容檀为何突然大笑,只听说有王府来信,便猜是王妃的事。众人不由暗叹,王爷果然一心都在王妃身上,喜怒全因她。 慕容檀第二日面对一众好奇异样的目光,却并未多言。他连夜便写了回信,熄灯躺下后,又兴奋得辗转反复,难以入眠,迷糊间想起少时随先帝在乡间时,曾听人言,才怀上的孩子是块宝,胎没坐稳前害羞得很,听不得太多吉祥话,更要小心呵护,不宜大肆宣扬。 他遂于梦中一个激灵惊坐起,暗下决心,这一两个月不向任何人透露消息。 只可怜他,明明要溢上眉梢的喜悦,硬生生被他压在心底,不敢袒露分毫。 众人只见燕王每日绷着脸,对旁人全无好脸色,只是一人独处时,却常常抑制不住嘴角上扬,待一有人靠近,又迅速恢复,着实匪夷所思。 幸好,慕容檀虽怀着心事,到底在军中仍是果决而有魄力。 两军对垒,慕容檀派先头部队进发,将常怀元旗下一猛将陆琪打了个措手不及,一败涂地。幸陆琪曾是燕王旧将,原本便心意动摇,一见颓势,便在赵广源的暗中策动下,直接倒戈燕军。 他在慕容檀授意下,派人至常怀元驻地假传消息,言燕军已将河间兵已尽败退,余鄚州与雄县两地也岌岌可危,当速合两路军共击燕贼。 常怀元不疑有他,当即采纳,令鄚州与雄县二路合并,于第三日清晨便发起攻击。 岂料此举正中慕容檀下怀,陆琪手下两万兵力已暗中倒戈,而常怀元还余十三万兵力,人数上自与燕军旗鼓相当。然燕军早已暗中对这一路兵形成合围之势,只待其挺进,最后瓮中捉鳖。 常怀元军原便是两省之军临时借调,匆匆出征,自与常年驻扎北方,日日操练的燕军无法比拟。是故一陷重围,立刻自乱阵脚,四处逃窜。 双方厮杀一日之久,不少常军战败投降,更有许多临阵脱逃的,余下三五万残部,随常怀元狼狈败走,入真定城死守。 燕军趁胜追击,将真定城围得水泄不通,却并不急于进攻,只日日派人于城外往城内投燕王之亲笔信,劝其“归降,则厚待之”。 常怀元拒不降燕,只日日紧闭城门,坚守不出。 如此下去,只消月余,城中弹尽粮绝,便可不攻自破。 消息传至金陵皇宫,慕容允绪大惊失色,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哪怕是自己亲派出的将领中,竟也有临时倒戈者,难道燕王之声势,在军中真的如此之高? 他心生怯懦,却被逼不得不苦心应对。 十五万大军一击即溃,只得再从旁调兵,令派新帅前去援救。 众臣争论不休,不少皆认为常怀元年迈力衰,不复当年之勇,当另择年轻力壮之猛将出战。然金陵朝堂自上而下反复择选,竟再无一正值壮年,能带兵出征的将才! 慕容允绪悲从中来,颓然之下,只得孤注一掷,封原英国公张敬松之长子张隆为主帅,领山东八万人疾驰救援。 张隆年届三十五,虽身在将门世家,却是头一遭为主帅,一面为皇帝临危授命而感恩戴德,一面又耐不住的跃跃欲试大展身手。 且说他自金陵出,于山东汇集大军,一路又收编常怀元军中溃逃流散者,原本八万雄狮,渐涨为十余万众。然逃兵气势已败,日日萎靡,不但拖慢了行军,更令其他将士们士气大减。更可叹朝廷粮饷吃紧,先时拨发常怀元的,早已散入燕军囊中,如今收编的残部,更多了数万张吃粮的嘴,是以真定未至,败相已现。 张隆犹不自知,一路疾行,将队伍拖得筋疲力竭之时,终于赶到距真定城三十里处,欲排兵布阵,与燕军一战。 时十月末,北方风霜已出,苦寒将至,原不宜大战。山东军中有将劝张隆暂缓出兵,令众人得喘息,修养精神,再行出战,却遭隆大斥,言其“尚未出师,先生退意”,更连降其三级,旁人遂不敢再言。 而慕容檀处,自围真定已有大半月,早已养足精神,正摩拳擦掌之时,探子将敌方动向来报,自然各个大喜。 双方于真定城外大战数日,张隆节节败退,眼看颓势已定,赶紧自后方,分出三万人,转攻刚刚被燕军攻下不久,根基未稳的大同府。 此举围魏救赵之法,原对燕军并无威胁,可正当此时,北平城却忽生风波。 …… 数百里外,北平王府中,尚是一片宁静。 宋之拂怀着三月余的身孕,日日不敢松懈的看前线战报。 如今天气渐凉,她小腹微凸起,渐渐显怀,正该是仔细进补的时候,孙嬷嬷劝她勿过忧心,只管安心养胎,燕王有上天庇佑,自会无事。 宋之拂心知他会得胜,却不知为何,总隐有不好的预感。 如此又过半月,初入十一月时,果然有紧急军情传来。 北方蒙古竟有一队近三万人的骑兵,日夜兼程,悄然直扑北平而来! 消息一出,四下皆惊。 蒙古骑兵个个如狼似虎,以一当二,为安后方,慕容檀早便与新汗哈尔楚克定下盟约,不但扶他上位,更曾于入秋前赠粮食财物,助其度寒冬,他们此时衣食不缺,又为何偷袭? 北平城中,燕军十之八九皆在前线,守城之二万人,悉听守将祝鸿令。此人虽骁勇,却到底敌多我寡,更何况,蒙古骑兵自来其射俱佳,远胜燕人,寻常时,尚可拼死一搏,胜负未定,如今城中妇孺无数,更有怀着身孕的燕王妃,这教祝鸿如临大敌,一面派探子出城暗查蒙古情况,随时应战,一面派人往前线军中送信,待燕王决策。 不出几日,蒙古有消息传来,原来此三万人并非出自哈尔楚克所领之部,而是早先便与他有嫌隙的王叔阿岱。 数月前,杜景入蒙古依附哈尔楚克,便不时游说其背弃与慕容檀之盟约,趁其远征时偷袭北平,皆遭严词拒绝。一月前,阿岱与哈尔楚克彻底决裂,率部脱离王庭,自立门户。因其无粮草过冬,遂听杜景谗言,突袭北平,欲大肆劫掠一番。 宋之拂得知,惊愕不已,想不到杜氏一门被迫入蒙古,仍时刻窥视着北平,不肯罢休。如今情势危急,由不得她细想,只得亲笔书信一封,痛陈利害,由祝鸿派人送蒙古王庭,请哈尔楚克施援。 祝鸿犹疑:“都道鞑子无信义,王妃此信不知能否请来外援。” 宋之拂满面肃然,咬牙坚定道:“此刻王爷也身在两难境地,咱们在此,能自保便是帮了他。今日这信送出,不论是否能求来援军,只管赶紧储备城中物资,紧闭城门。敢问将军,若无援军,可抵挡多久?” 她写此信,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为今之计,她不愿拖累慕容檀,只有在他来援前,力保北平。 祝鸿道:“我军粮草充裕,北平城防坚固,可守一月有余。” “甚好。一月足矣,我相信王爷,定会救咱们。” 祝鸿望她身为女子,亦无惧色,顿时镇定沉着起来,即刻出令全军戒备,紧闭城门,严防死守,只待前线指令。 生死存亡,只在此一搏。 …… 燕军前线,慕容檀手执北平来信,惊怒焦急齐齐涌上心头。 眼前的张隆与常怀元残兵,不出两月便可拿下,从此慕容允绪再难调兵,山东通往金陵之路扫平,燕军可长驱直入,只待跨过长江天险,与三万御林军对阵。 胜利唾手可得,北平却忽然危急。 他待如何?自是先放下眼前,掉头回援。谁让城中还有替他怀了身孕的小娇妻? 可刘善等将却不以为然。 “鞑子言而无信,趁机偷袭,可咱们这儿正是最后关头,若撂挑子转身,给了那姓张的喘息机会,先前的力气岂非都白费了?” “依我看,横竖北平有祝鸿那小子在,若王爷放心不下王妃,不如派人快马加鞭,悄悄送王妃南来,入雄县安置。如此,祝鸿可放开手脚打,不见得挡不住那三万人。” …… 一时众说纷纭,赵广源亦赞同此举:“王爷,大局为重。此计可保前线,亦可保王妃,不如听之。” 岂料慕容檀面冷如霜,越来越沉,终是忍不住,一拍桌案,将这些提议统统否决:“不用说了,我亲自领三万精兵回援,即刻便出发,务必在十日内回北平。其余人听赵先生令,留守此处。” 说罢,他起身整了整铠甲便欲连夜出发。 赵广源仍要劝:“王爷,大局为重——” 慕容檀却在帐外停下,迎着黑暗,抬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转身一字一句道:“先生勿再多言,吾妻有难,自当亲去。更何况,她已有孕三月有余,本该在我羽翼下安稳度日,如何能受战乱之苦?” 众人遂静。 王妃有孕,天大的喜事,可惜逢此关头,再无人敢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3章 前线驰援 蒙古王庭,汗王哈尔楚克得燕王妃信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汗妃杜海月唤来,将信掷她足边,厉声质问:“这便是你兄长干的好事!我好心收留,分他牛马人口,他却不知满足,插手族内事务,挑唆生事!你们兄妹两个,安的什么心?” 杜海月拾信细读,顿时面色青白,强辩道:“他是我嫡亲兄长,你本就该收留!燕贼镇压蒙古多年,你们一味软弱有何用?兄长不过替你们出口气罢了,何错之有?”她过去隐约知晓杜景报仇的意图,却不知他到底如何打算,今日事发,方知事态已至此境地。 哈尔楚克气煞,指着她道:“他哪里是为我?不过为泄私愤!真当我不知你们杜氏的龌龊事吗?我既答应慕容檀,互不侵犯,自该言而有信!”说罢,当即要唤各部首领入内,共同点兵,追击阿岱。 杜海月出嫁至此,始终未改闺中脾性,闻言气血上涌,口不择言道:“什么言而有信?我看,你分明是记挂着那郑氏!你道我杜氏龌龊,你比我又好到哪里?堂堂汗王,还不是只能深夜暗睹一幅破画像,满足你龌龊的心思?” 她自来骄纵惯了,尤其近来在蒙古,哈尔楚克尚因她是大齐侯门贵女而敬她,倒让她刚在燕王府得的教训,都统统抛诸脑后。 殊不知,寻常事哈尔楚克可纵她,如此直接的羞辱,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他气得满面通红,待她一阵抢白后,才一掌劈向桌案,生生削下一角来,厉声威胁道:“你这疯妇,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他的确思慕燕王妃不错,也的确命人悄悄画了她的画像睹物思人。然此乃他强压心底的隐秘之事,断不能被揭露,杜海月如此不知分寸,实在该给些教训。 可她犹不自知,嘴硬道:“怎么,被我言中,恼羞成怒了?我兄长此去岂不正好?破了北平,将那郑氏掳来,供大伙儿乐一乐。你们这些鞑子,怕是没见过比她更柔弱的中原女子吧——” 啪—— 哈尔楚克再难容忍,一巴掌将她打得歪倒,狼狈不堪。 “你也是个中原女子,怎一点温良柔顺的品性也无?竟说出这等不知廉耻的话!”他令帐外侍女入内将她架起,威胁道,“我从前敬你是燕王表妹,给你留些面子,若再如此,这汗妃之位,便交给他人吧。” 说罢,不顾她惊愕恐惧的目光,大步离去。 …… 阿岱的人马自蒙古草原一路挺进,不日便兵临北平城下。而另两边,慕容檀与哈尔楚克则各领援兵奔赴北平。 阿岱显然知晓北平城中兵马不多,一上来便集中兵力,自南门猛攻。 幸而北平多年驻防,城墙坚固,祝鸿只命人紧闭城门,保存实力,自城楼上投掷石块,不教蒙古人登楼,将其挡在城外。 如此数日,阿岱猛攻多次皆未下,渐渐不再强攻,而改围城。 偌大的北平城,被蒙古人围得水泄不通,城中妇孺等皆不得进出,城中储粮仅得供月余,眼看半月已过,援兵未至,围城之中更无法与外界通信,一时人人自危,气氛异常凝重。 守城将士虽士气不减,城中百姓却难免恐慌,连仍留北平的朝鲜二质,都悄然扮作寻常百姓,从驿馆出逃。祝鸿将其擒获时,二人正躲在城墙根儿,默默等着城破奔逃。 众将士冷眼望着这二小国王族如此狼狈,只管将其押送王府,交由王妃亲自处置。 李芳姬原只待远在故国的世子妃入北平换她,却不料遭战乱,此刻正愤懑不已,被押至宋之拂跟前时,挣扎扭动道:“放我离开!燕王早说过要将我送离,我不过早两日罢了,如何你们大齐人这般不讲信用?”她目光划过宋之拂微凸的小腹,“眼下情形,燕王前线吃紧,正是关键时刻,断不会回援,你我都危在旦夕。一旦蒙古鞑子打进城,王妃尚有近二万兵马相护,我兄妹却必死无疑。王妃让我等离去,便当是为未出世的孩子积德行善吧!” 祝鸿顿时怒喝:“胡言乱语!王爷子嗣自有上天庇佑,尔等鼠辈行径,人人唾骂,身为一国世子与公主,竟没一点气节可言,怪道教我家王爷如此轻易便拿下!” 李芳灏面露羞色,正欲张口辩驳,却听宋之拂悠然镇定道:“不论前线战事如何,我自相信王爷,绝不会置北平安危于不顾。”她说话时,温柔而坚定,丝毫不见慌乱与怀疑,令周遭原本忧虑不已的众人也不觉平静下来。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厉声道:“你二人过去口口声声为故国,如今北平有难便想着逃离,难道不怕日后王爷震怒,再令你故国遭难?” 二人顿时嗫嚅着说不出话。 实则大难当头,此二人皆只存了保全自己的心思罢了,哪还顾得上故国? 宋之拂遂命将二人带至王府燕居之殿,好生看住,再命祝鸿仔细沿城墙搜寻,否则,难免有人偷偷破坏城墙,伺机逃走。 待人一散,孙嬷嬷便将安胎汤药奉上,忧心忡忡望着她一饮而尽,方道:“姑娘,可千万得保重自己,咱们的日子,还长……” 她说着,竟是掉了两滴泪。 日子长不长,实则谁也不知,只能如此安慰自己,总有得救的一天。 宋之拂恍惚片刻,心中有片刻脆弱犹疑,转瞬又坚定起来,轻抚着小腹,咬牙道:“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他一定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 却说城外,阿岱围城日久,眼见一颗粮食,一匹绸缎也没抢得,只白白耗费精力,正后悔听了杜景的谗言直捣北平,欲转攻临近小城,却忽闻军报,言燕王正领兵驰援,不出一日便至。 阿岱顿时惊慌,他的三万人马,应对北平城中近两万人马尚有□□成胜算,可若再有燕王亲自领兵驰援,他便几无胜算。眼见此行一丝便宜也未得,反可能被慕容檀擒住,他立即欲撤兵回蒙古。 岂料撤军令未发,便惊闻后撤路上,哈尔楚克也已领人来追。 情势霎时大转,阿岱前后临敌,难以逃脱。 终于,北平被围满一月之时,得两方救援。哈尔楚克与慕容檀迅速取得接应,双双将阿岱围困,遂如瓮中捉鳖一般,被一举歼灭。 困境得解,城门大开,城中百姓皆喜极而泣,欢欣庆贺。 慕容檀得胜归来,不顾上安顿将士,同哈尔楚克只打个照面,便急着入城。城里有王妃等着他,众人皆知,遂无人多言,连哈尔楚克也仅在城外处置才俘虏的阿岱叛军。 城门处,宋之拂挺着近五月的孕肚亲迎。 远远的,二人便目光相对,一个马上,一个墙头,如金风玉露之相逢。 慕容檀策马而来,三两步跨上前,下意识要伸臂搂她,目光下移至她腹部,微微闪烁,连双臂也颤动起来,不知如何安放。 宋之拂双目亦闪过水光,主动投入他怀中,柔声道:“我知你定会来。” 慕容檀这才敢微微用力抱住她:“妻儿在此,不敢不来。” 二人遂相携回府。 前线战场仍是关键时刻,慕容檀只得在府中逗留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又要奔赴前线。 这一夜,他宿在寝殿,却始终不敢闭目,只透过黑暗贪婪的注视着身侧女子,一手温柔的抚着她凸起的腹部,心中仿佛有一阵波涛不住翻滚,激动而奇异。 “这里,是咱们的孩子。”他嗓音低哑,连眼眶都微微泛红。 人生三十载,在满是烽火的时候,他却要迎来一个属于他的,血脉相连的孩子,这感觉既陌生,又感动。 “再过四月,他便能出世了。”宋之拂微笑望他,有孕数月,终于能与夫君一同分享喜悦,教她如何不珍惜? 慕容檀眼神一紧,沉声许诺道:“阿拂,你放心,不出半年,我定能拿下金陵,到时,亲自来接你与孩子南下。”他一下一下抚着她,“都道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到时我若不在你身边,”他顿了顿,微哽咽道,“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他也曾见过不少妇女,因难产而送命,如今望着妻子,一面是欣喜感慰,一面又担忧不已。 宋之拂掩住他唇,柔声道:“别胡思乱想,这小家伙定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教爹娘为难。倒是你,刀剑不长眼,也定要保重自己。” 慕容檀轻叹:“我有分寸。”如今有了妻儿,自不再如从前般无所顾忌。 …… 二人温存之际,驻扎城外的哈尔楚克却截获了一封自蒙古王庭送来,欲悄悄投与燕王的密信。 信中无他物,只一幅燕王妃画像,却是他暗的那幅,一旁甚至还被人以蒙文替他署了名! 这显然是要挑拨燕王与蒙古的关系! 哈尔楚克目光一寒,心中已然猜到指使者是谁。 第二日一早,慕容檀上路之际,他亦上前告辞:“此番因我蒙古内乱而拖累王爷,实在羞愧。愿赠王爷宝马两千为补偿。” 燕军正值酣战,慕容檀哪有不要的道理?即命祝鸿出,与之详谈。 然哈尔楚克接下来的话,却愈加意味深长:“我所娶之杜氏女,一心思念故土,近来身子抱恙,为解其思念之痛,请王爷将杜氏庶女赐予我,令其在草原为伴。” 慕容檀眼色一闪,顿时回过味来,点头许道:“如此也好,下月便有吉日,汗王自定吧。” 他一下便猜到,定是杜海月在蒙古仍不安分,遭哈尔楚克厌弃。哈尔楚克不欲破两边的联姻,遂另求娶杜氏女,令其取而代之。 对他来说,只要与蒙古的联盟不破,嫁谁皆无关紧要。杜海月在异地仍不能醒悟,他自也不会再多插手。 如此,二人皆心领神会,哈尔楚克正妃之位,离易主之日不远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4章 金陵城破 却说慕容檀将三万精兵尽留北平,自领区区千人奔赴前线。 燕军前线,十余万人马在赵广源与刘善的部署下,一面继续围住真定城,一面火烧张隆军之粮草,令其寸步难行。慕容檀赶回时,正是形势大好之时。 众人一见燕王归来,听闻北平无事,纷纷松了口气,越发放开手脚,骁勇无敌。 真定已然坚持不住,又围数日,弹尽粮绝,常怀元仍不愿受降,只在城楼上自尽而亡,紧接着,城门大开,被燕军顺利拿下。 另一处,张隆大意失粮草,已然自乱阵脚,又见常怀元已死,不由六神无主,慌乱之中,竟一路南逃,经德州等地,甚而掠取许多粮草补给,令山东诸地军民受惊扰,苦不堪言。 慕容檀领十万众一路追去,竟是轻易便拿下一片狼藉的德州等地,不多时便到了济南城下。 张隆兴许是过惯了金陵富贵王侯的生活,出征数月,已然疲累不堪,意志消耗殆尽,一入济南,眼看手中将士尽无斗志,各个苟延残喘,竟是不顾大局,丢下手中烂摊子,连夜偷偷逃走! 一时济南城中无帅,燕军围城数日,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之拿下! 这边燕军额手称庆,那处金陵君臣却心急如焚。 张隆连连败退,慌不择路的消息传来时,慕容允绪与齐澄便后悔不已,却苦于无法立刻换帅,此刻竟闻其不战而逃,实在又气又急。须知济南已破,金陵便近在咫尺了! 此时,朝野震动,齐澄谏言慕容允绪与慕容檀暂时求和,以暂缓局势,日后再做打算。 眼看金陵危在旦夕,慕容允绪一面集结金陵周边队伍守城,一面又调三万御林军日日巡逻,严防城中有奸细。他惶惶不安,犹豫不决,终于在挣扎数日后,决心派人前往济南燕军驻扎地议和。 然趁议和之际,他又心有不甘,竟瞒着齐澄,悄悄派出一队三百人的御林军,乔装改扮,前往济南,欲诱杀慕容檀。 如此,却弄巧成拙。 须知慕容檀原听闻皇帝派人求和,也循礼欲请天使于济南城外十里处共议此事。原以为燃烧了半年的战火,能就此熄灭,却不料慕容檀从天使只身前往时,竟从斜刺里数百人装备精良的队伍,自三方扑出,迅速来袭! 远远跟随在百丈外的燕王亲兵见此情景顿时大惊失色,一路策马狂奔来援,却总差半步。幸好慕容檀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一见情势不对,连忙反应迅捷的调转马头,一面伏低上身,躲避刀剑,一面一手舞刀,抵挡渐渐追上的三两人。 不出片刻,援兵赶至时,慕容檀仅右臂有三处不深的伤口见血。而那三百御林军,却因冒然而动,不但未依计杀燕王,反陷燕军包围,最终全军覆没。 如此“求和”竟暗藏杀机,慕容檀自不能再忍,当即不愿再和谈,更再发檄文,称此举不仁不义,定是皇帝受“奸臣”挑唆。 天下哗然,眼看燕军趁胜追击,势如破竹,自济南越发南来,连破兖州、淮安等地,只需再破扬州,便临金陵,皇帝不但无地自容,更气数已尽。 朝堂上,有胆小如鼠者,已不顾上功名利禄,有的举家南逃,有的扬帆东渡。都道慕容檀性刚毅冷酷,他们生恐一时晚了,便沦为他刀下亡魂。 时值二月末,正是春日回暖之际,金陵城里却人心惶惶。 燕王要渡江了,连战船都备好了,皇宫中那个金銮殿才坐了不足三年的年轻皇帝,终于要被自己的亲叔父篡位夺权了! 此时不论朝臣百姓,逃的逃,躲的躲,城中空了大半。仅剩的数十肱骨老臣,一心忠于皇帝,危急存亡之时不肯自去,日日跪在皇宫痛苦,只盼皇帝随他们一同东渡,免遭燕贼毒手。 连皇后,也领着数名宫妃,携年幼的皇子公主们,随朝臣一同跪求,一时宫中凄惶悲惨之声充盈,宫人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慕容允绪闭门殿中数日,终是在众人苦劝中出来。只见他发丝披散,双目通红,手中握着一物,于黑暗中闪着惨淡的寒光,竟是一柄出鞘长剑! 众人未察他情状,只道他想明了,要随众人同去。却不料皇后方欣慰起身要上前搀扶,只听“扑哧”一声,长剑竟是没入她左胸口! 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剑滴落,月光映着皇后年轻而惊愕的面孔,令人不寒而栗。 空气顿时静了,众人惊恐的望着慕容允绪狰狞可怖的模样,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沉默不语,只踏着缓慢的步子,一个一个上前,一剑一剑穿刺,将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的年轻嫔妃们屠尽。 “此去艰险,尔等跟着我,只有吃苦受累,不若便死在这宫殿里,还能留个体面全尸。” 一时无说话,个个额头点地,无人敢窥视皇帝。 这大约是他二十多年来,最果决的一次了。 然而不过片刻,他握着长剑,鲜血淋漓的手,便微微颤抖,仿佛克制不住般,越抖越剧烈,直至长剑落地,发出脆响,他亦颓然跌坐在汉白玉石阶上,抱头痛哭。 原本眼睁睁望着父亲杀死母亲的皇子公主们,也终是惊恐的大哭出声。 齐澄费力的自地上爬起,令仅剩的太监们将皇子公主抱走:“抱远些,往南面去吧,送入寻常人家,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好。”他与皇帝并肩而坐,“陛下,该走了。” 慕容允绪哭声渐止,由齐澄搀扶着,跌跌撞撞乘车驾离去。 …… 皇帝出逃了。 传言在兵荒马乱的金陵甚嚣尘上。建弘帝气数已尽,接下来,大齐该是燕王的天下。 四月,春暖花开,慕容檀率军横跨天险长江,直扑金陵。千百年的风流富贵地,一夕之间为战火吞噬。 城门处早无人抵抗,一见黑压压燕军,径直大开城门,令其长驱直入。 皇帝都逃了,哪里还有忠诚的将士守卫都城?况燕王不杀降,日后的大齐在他治下,他自当爱护百姓。 慕容檀入皇宫遍寻慕容允绪不得,大怒不已,当即召尚留城中的数十大臣,一一逼问皇帝下落。 他须得寻到慕容允绪,若慕容允绪已死,他可顺理成章继位;若未死,则可逼其写退位诏书。然如今皇帝生死未卜,皇位便无法易主。 可那数个实在老迈,又一心忠于慕容允绪的额,不但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分毫,更是直接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上,血溅当场! 余下数十个墙头草,两面派,各个瑟瑟发抖,唯唯诺诺,不敢出言。 刘善等大怒,请慕容檀杀其宗族,以儆效尤。 若换做寻常,慕容檀不必旁人劝说,早已当场大发雷霆,杀鸡儆猴,可今日,他却犹豫了,只沉默思忖片刻,便挥手令众人退下。 众武将不懂他何以才入金陵,便现优柔寡断之相,却终不敢多言,遂愤愤不平而去。 只赵广源一人,徘徊于殿前,待众人离去,方拜道:“王爷宽仁,实乃朝堂之幸。” 慕容檀苦笑:“先生也要劝我杀鸡儆猴吗?” 赵广源摇头:“四月,王妃产期将近,王爷此举,微臣自是赞同。” 他哪里不知慕容檀的心思?王妃产期便是四月末至五月初,近半月来,他常见其魂不守舍,独处时,更常捧王妃信出神,那目中的担忧与紧张,怎么也掩饰不掉。旁的臣子们尚未发现,他却早已洞悉—— 燕王此刻,定是不愿再造杀孽,只求王妃顺利生产。 “依臣之见,建弘帝应当是南下或是东渡,不如暗中派人去寻,若遍寻不到,则火烧皇宫,造其自焚而死之相,王爷自可顺理登位。” 慕容檀闻言,脸色一缓,点头道:“此举甚好。”他起身北望,满心担忧,“咱们好不容易进了金陵,我原该立即派人将阿拂接来……” 只可惜,她如今的情况,不宜长途奔波。 赵广源深知他心,忍不住道:“王爷不若趁这两月时日,好生修整金陵,这好好的城池,原也是王妃出阁前的居处。” 慕容檀想起当日于金陵燕王府新婚时的情形,眼底不由闪过笑意,却转瞬即逝,忽然收敛神色问道:“郑承义如何了?” 他入城不过三两日,尚有诸多无法顾及,这郑承义一门,无论如何也是阿拂的血亲,他须得留心。 赵广源道:“朝中御史已尽走,郑大人却自上月起便闭门不出,直至王爷入城,方稍开门户,想是愿留在金陵的。” 他如此说,尚给郑家留了体面,明眼人一看便知,郑承义从前在建弘帝面前一味讨好,如今燕王来了却敢不走,还不是倚仗有燕王妃在?早有传闻燕王妃颇受燕王信任宠爱,如今更怀有身孕,郑承义怕是还等着当国舅呢! 慕容檀冷笑一声:“他算盘倒是打得快。也罢,先不必理会,将金陵的王府收拾出来吧,慕容允绪那小子八成溜得快,皇宫,总还是得烧一烧。”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5章 郑潇北上 却说燕王入金陵的消息传至北平时,宋之拂只觉不敢相信。 尽管慕容檀曾向她许诺,半年之内必成事,她虽应了,心中却始终记得,上辈子,慕容檀到八月十五方得入金陵,比这一世整整晚了四个月。 她暗叹,慕容檀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区区一年时间,便突破重重阻碍,颠覆了整个大齐。怪道当年的先帝,会如此提防他! 孙嬷嬷领着三个稳婆在旁亦步亦趋的跟着,脸上满是喜色:“咱们姑娘自嫁来,竟是一路的好运,不但姑娘好,连王爷也越发圆满了!” 两个稳婆也笑道:“婢替不少贵人接生过,却独没见过王妃这般面相好的,一瞧便是旺夫的好命!” 这二人如此嘴甜,却令宋之拂不由失笑。 想当日,她可是因命硬克夫,才被舅母嫌弃,沦落到替表姐出嫁的境地。而慕容檀,也是先后克死三位妻子,才将她这个命格一样“硬”的小户女娶进了门。 只不知,如今的郑潇等人,该作何想法,说不定,正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呢。 …… 却说金陵郑家,郑承义闭门不出多日,与夫人林氏二人正面面相对,恍惚不敢相信事实。 郑承义早先见燕王势力日盛时,便开始埋怨林氏:“都是你想出的馊主意,如今可好,燕王成事了!若当初将潇儿嫁过去,还将阿拂配了子文,咱们家何至于落入如此尴尬境地?” 如今的郑家,表面有个女儿嫁为燕王正妃,实则却只是个外甥女,上回郑子文已经在燕王面前露了馅,齐澄更是嫁了女儿给郑子文,如今的郑家,简直里外不是人! 林氏满面通红,却仍忍不住反唇相讥:“这是何话?当日老爷也不愿将潇儿嫁过去,出此下策,老爷也是同意的。况且,子文娶齐大人之女,更是老爷亲去同齐大人定下的,怎如今事发,却都怨我?” 郑承义被夫人戳着痛处,只得气急败坏的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齐大人!你这妇人,休再胡言,那是乱臣贼子!” 幸好,不久前齐澄离开时,他当机立断,让子文将那倒霉儿媳妇也一同送回齐家,如今才算和齐家撇清了些关系,不至受牵连。 林氏怒瞪他:“老爷既如此悔不当初,何不那日随齐大人一起离开,跟着陛下东渡?” 郑承义冷笑:“妇人之见!东渡,那不过是海上浮木罢了。亡国之君,即便去倭国,也是寄人篱下,有什么好日子过?可若留在金陵……有阿拂在,都说燕王待她若珍宝,咱们郑家不见得会遭殃……” “可——咱们从前那样待她……”林氏将信将疑,总觉不妥。 郑承义摇头:“阿拂是什么样的,你还不知吗?她最是个心软听话的孩子,我这做舅父的好歹养了她这么多年,况且,还有母亲在。” 林氏恍然大悟,是了,郑家再如何,他们这外甥女,定也舍不得将嫡亲的外祖母弃之不顾。 “你这几月,好生照料着母亲,教她好好的等阿拂回来。至于旁的,”他捋着胡须想了想,“你让潇儿收拾着北上,务必要她好生给阿拂赔罪,姊妹两个有从小的情意,她独自生产时有潇儿伴着,如此雪中送炭之事,不信她不回心转意!” …… 转眼四月将尽,五月将至,宋之拂产期临近,日日挺着孕肚,忍着浮肿在府里散步,只盼着孩子快些出世。 只这时,却自金陵来了不速之客。 “阿拂,你近来可好?”长春宫外,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正笑吟吟望着这边,竟是许久不见,正该远在金陵的郑潇。 此刻她神采奕奕,除因连日奔波的疲累外,竟是一点也无从前在湖广与金陵时的苍白病态,显见这一两年,修养得十分好。 宋之拂尚未答话,孙嬷嬷却已横眉怒目责骂起引她入内的婢子:“怎如此不知分寸,不请示便能将人放进来!此处为燕王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那小婢子面嫩得很,一听孙嬷嬷呵斥,忙低头认错:“嬷嬷勿怪,这位姑娘说是王妃娘家姐姐,奉长辈之命前来探望,婢未及通报,她便入内了……” 王妃娘家亲戚,谁敢阻拦? “王妃恕罪,婢这便将她赶出去!”说着,她竟伸手便要驱赶。 郑潇一时面子挂不住,错愕道:“你——怎敢?”她转头冲宋之拂道,“阿拂,你快快让她们退下!” 宋之拂方才一直未言,此刻才冲孙嬷嬷使个眼色,示意她适可而止。 孙嬷嬷早恨透了郑家人,才稍稍解气,又只得上前道:“罢了,不过是要你们长记心罢了,这位却是表姑娘。” 郑潇这才得解脱,一面狼狈整理衣衫,一面愤愤道:“王府中的下人竟如此不分尊卑,表妹实该好好教训他们才是!” 宋之拂只温吞笑道:“这王府里的下人,皆比我入府早,王爷都未嫌弃,我为王妃,如何能多言?更遑论教训。此处乃燕王府,不比咱们在家,规矩甚多,我也从不敢逾越,表姐在外,还请唤我一声‘王妃’。” 她语调轻柔温和,话却客气中带疏离,委婉又清晰的提醒郑潇身份尊卑之分。 郑潇原本自诩燕王妃,甚至是未来皇后的表姐,正十分自傲,此刻却如当头棒喝般,令她顿时清醒。 是了,她这个表妹,从前也是被她与父母亲一同设计的。 她脸色渐冷,不情不愿的仓促行礼,心中却渐涌起不满,当初若非自己不愿嫁,如今的燕王妃,哪里还轮的上这小孤女? 宋之拂只当未发现她的不满,只笑着缓步入长春宫,命人赐座上茶,方问道:“表姐怎会来北平?” 郑潇想起父母的嘱咐,忙道:“是父亲与母亲,知晓表妹——王妃生产在即,实在放心不下,方命我来的。王妃孤身在此,身边总要有个贴心人才好。” 宋之拂并不接话,只喝两口热茶,抚了抚小腹。郑家人哪里会这样好心?分明是看如今慕容檀得势,才这般舔着脸来讨好她。过去那一两年里,怎从不见他们派什么人来问候? 郑潇见无人应她,心中也知自己曾犯了错,遂又加了句:“祖母她老人家也十分想念王妃,只盼着早日南下才好。” 一听“祖母”二字,宋之拂才抬眼:“外祖母如何?金陵城中想必乱得很,她老人家可还安康?” 郑潇忙不迭点头:“祖母十分康健,母亲日日伺候得十分周到,去岁偶感风寒,更是请了宫里的御医去诊脉,这才恢复过来。” 宋之拂心暂安,她这舅父素来重名声,定会好好孝顺母亲,更何况,郑家如今忙着讨好她,自然更要好生照料外祖母。她遂笑道:“如此甚好。表姐如今气色也甚佳,身子也健朗了。” 郑潇羞涩的抚了抚比从前更鲜艳的面庞:“去岁兄长高中时,蒙陛下|体恤,特赐了宫中的养生秘方,吃了大半年,果然便好了。”她眸中是掩不住的喜悦,可刚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的,收敛神色,小心翼翼望过去。 她口中的“陛下”,如今生死未卜,早已不是大齐江山的主人。 宋之拂只当未注意,江山尚未易主,明面上,皇帝仍是慕容允绪。只是,郑潇此话着实令她心生厌恶。 郑家从前绞尽脑汁的不想把女儿嫁给慕容檀,将她一人丢在北平不闻不问时,却深受皇恩,如今从前皇帝照拂的忠臣们,多追随慕容允绪离开,余下的也宁死不屈,只郑家,竟借着她的关系讨好起来! 如此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她遂心生倦意,正欲令人将这表姐带下,却又听她道:“女子生产最伤元气,临行前,母亲特命我带了不少灵芝燕窝等物,给王妃补补身子。” 孙嬷嬷笑拒:“夫人与表姑娘有心,只是王爷早自金陵又遣了御医前来,更好生嘱咐过,王妃是头胎,一应药材进食等,皆自王府库房出,更要由御医把关,不得用旁的不干净的,还请表姑娘见谅。” 郑潇越发讪讪道:“王爷果然十分宠爱王妃。是我考虑不周,如今今非昔比,燕王府里自是什么也不缺。” 说罢,她便先告辞了。 今日姐妹相见,无半分温情动容,她自觉受辱,心有不堪,哪里还愿多待?由婢女领去院中安置后,便闭门许久,只默默垂泪,自怨自艾。 父亲原恐阿拂怨他们,特嘱咐她一来先得行大礼,郑重道歉。可方才那情景,她已是半分面子也没了,哪里还愿腆着脸道歉? 只怕是白白给他们看笑话了吧。 她想着想着,又慢慢生出不忿。如今这燕王府的一切,这独一份的尊贵,分明原该是属于她的,阿拂不过是捡了便宜,如今却能站到她头上! 她委屈的眼里闪过一丝嫉妒,柔软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细长的指甲也慢慢嵌入掌中。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 第46章 喜得麟儿 时入五月,北平燕王府越发紧张。 稳婆、大夫等日日跟着待命,旁的一切婴孩之物也皆备齐,男女各一份。 孙嬷嬷时不时念叨着:“这一胎若一举得男自然最好,若是个女娃,王爷也定是爱的,姑娘不必忧心。” 宋之拂原本的确心慌,可耐不住身边这样多人,竟早已觉得无事,只盼孩子早日到来。她闻言只笑:“忧心的是嬷嬷吧?我可日日吃得好睡得好,不操心这个。” 孙嬷嬷缓了口气:“不操心好,不操心好,我只盼姑娘平平安安的……”说着,竟要垂下泪来。 正说着,宋之拂忽觉一阵疼痛。 她双手顿时收紧,严肃望着孙嬷嬷:“嬷嬷,你可千万得忍住——我…我怕是要生了。” 孙嬷嬷静了静,随后浑身一抖,猛一转身,冲随侍的稳婆呼道:“快——生了,生了!” 燕王府里顿时人仰马翻,人人皆严阵以待,预备南下报信的快马也已备着,只等孩子呱呱坠地。 稳婆们左右开弓,将宋之拂扶到一旁榻上,千叮咛万嘱咐:“王妃千万得仔细着,别着急,别害怕,能吃便吃,仔细一会儿没力气。” 不一会儿,便有人将参汤、面汤、粥等各色食物呈上,时不时喂她吃两口。 稳婆事前早同她反复说过,生产之时,阵痛将有五六个时辰之久,是以她只耐心的等着,直至下腹的疼痛越来越剧烈,间隔越来越短时,天色也渐渐暗了。 她疼得满身是汗,脸色苍白的斜靠在榻上,一声也不敢呼,生怕一会儿没了力气。 好容易熬过这一阵,稳婆见宫口全开,方撸起袖子,一左一右的撑起锦盖,一个等着接孩子,一个在旁指挥宋之拂如何使劲儿。 左右人等紧张了大半日,却没一个敢有半分松懈。燕王有多宠爱王妃,这王府里上上下下瞧得一清二楚,此刻王妃生产,王爷不能陪伴左右,若出了什么事,他们一个也逃不了,遂个个只屏息凝神,暗暗祈祷母子平安。 又是一个时辰,宋之拂只觉疼得麻木,忽觉有什么自体内滑出,只听稳婆们惊喜呼道:“出来了出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婴儿啼哭声,响亮而清脆。 “是个男娃儿!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稳婆剪下脐带,将小小婴孩的身子擦净,小心翼翼包裹着放到已然筋疲力尽的宋之拂身侧,“瞧这孩子,生得多壮实,日后定是个有福的!” 宋之拂望着皱巴巴的孩子,爱怜的伸手轻抚他的小手,亲亲他的小脸,轻声笑道:“我旁的不盼,只愿他喜乐安康。” 她转向一旁已然喜极而泣的孙嬷嬷:“可往金陵去报信了,替王爷添了个儿子,求他赐名吧。” 乳名慕容檀早已想好,便叫“通儿”,盼他通达常乐之意。 孙嬷嬷含泪替她擦身掖被,笑道:“去了去了,早等着了,这会儿怕是马已上路。王爷定已在心中想了百八十个名字,正不知如何抉择呢!” 她抚着宋之拂疼惜又欣慰:“好姑娘,往后守着通哥儿,总算有靠了。” 屋里的人喜悦不已,屋外却有人暗生嫉妒。 郑潇独自立在长春宫外,揉着方才被忙着进出报信的仆役们撞疼的左肩,眼中闪过不满。 白日里她便听到了动静,巴巴的赶来,却无人问津,因长春宫里外皆忙碌不已,竟是有数名婢子仆役冲撞她后,只匆匆丢了句“望勿怪”,便急忙跑了。 她来了数次,皆是如此,遂越来越不满,不过生个孩子,是个女子都得走这一遭,哪里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 从前在郑府,她这表妹,可时时得仰郑家人鼻息度日呢!况且,她郑氏一门,对这外姓女素来慷慨体贴,从未亏待,怎今日当了王妃,却对亲表姐这般不冷不热? 郑潇越想越气,直至最终一言不发,低头默默离开。 …… 报信的使者自北平城飞奔而出,马不停蹄地一路南下,仍是过了整整两日,才将信送到金陵。 慕容檀正为建弘帝下落未果而头疼,闻讯不顾在场众臣,自上座一跃而起,激动的一时说不出一个字,来回踱步良久,又连问信使两遍:“母子皆平安?” 信使答是后,他双目竟一下涌出泪意,当着众人的面,朝宗庙方向连磕三个头,喜道:“蒙祖宗庇佑,我慕容檀终于有后了!” 燕王既跪,众臣稍愣,也忙跟着下跪。 一时间,殿内黑压压一片跪满了人。 待众人散去,慕容檀又新派数个太医往北平去,另将赵广源召来:“人若要躲藏,我便是将这金陵附近的土地翻个遍,也是寻不到的。如今王府已修缮,再有一两月,王妃便要南下,须在此之前成事。这泱泱宫殿,若真烧起来,定烟雾迷散,许久才会恢复,你好生安排,万勿伤及无辜。” 赵广源知他近日急于安民生,平骚乱,便是为了王妃南下时,道路畅通,金陵祥和,遂也十分肃然领命下去。 三日后的夜晚,皇宫西南一隅的殿宇中忽然起火。 此处已多年无人居住,因此火气时,竟无人发现,直至火势迅速蔓延,自小小火苗变为冲天大火,方有宫人惊呼走水。 一时间,满宫的人皆提着乘了水的锅碗瓢盆往这处奔走。然而火势迅猛异常,饶是那样多水下去,仍是烧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将大半个皇宫都烧得焦黑残破,方渐止息。 其间,也不知是谁指着那火起的宫室忽然大呼:“里头还有人!” 众人扭头望去,果见那被烧得即将坍塌的宫门上,映出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外头顿时混乱起来,奈何火势过大,旁人避之不及,根本无法入内救人。 直至火灭,清理废墟时,宫人们翻开坍塌的房梁瓦片时,寻出一具已然烧得炭黑干枯的尸体,那尸身长如寻常成年男子,偶有未烧尽的三两片衣料,隐约可辨明黄色,上绣龙纹,分明是皇帝的常服! 一时间,宫人们皆面面相觑,随后便赶紧往燕王府报信。 燕王即刻派人寻从前服侍皇帝的老太监,经仔细辨认,终是确认此尸身正是建弘帝慕容允绪。 想来慕容允绪无处可逃,便藏身宫中,眼看燕王入城,自己穷途末路,便于宫中自焚而死。 如此,慕容允绪的皇位坐了不过三年,便一命呜呼。他身后子嗣皆幼,且都已被悄然送走,再无人可承大位。朝中仅剩的墙头草们闻风而动,不过三五日,建弘帝丧仪未成,便已有数十人联名上奏,请燕王早日登基,匡正朝纲。 燕王推脱再三,终是在众人拥戴下,披黄袍登上帝位,年号天福。 皇宫损毁大半,燕王遂仍在王府中理政。一时间,小小的燕王府成了大齐的权力中心。 七月,诸事皆妥,慕容檀心满意足,方命人北上,将宋之拂母子二人接来。 …… 却说宋之拂五月生产,此时已弥两月,精气渐恢复。到底是天生丽质兼年轻力盛,旁人生产后皆身形走样,肤色泛黄,她却非但未见丑态,顾盼间反更添风韵,连身段也比从前更纤脓有度,惹人怜爱。 七月末,金陵来人时,宋之拂便收拾好行装,带着通儿自北平南下。 圣旨虽未下,然新帝身边无旁的侧妃侍妾,只这一个王妃,王妃更是才诞下新帝独子,众人眼里,这母子二人不久便是当朝皇后与太子,如何敢怠慢?这一路遂行得格外缓慢而小心,生怕出纰漏。 可绕是如此,行到山东,将近金陵时,仍是遇上了意外。 这日傍晚,暮色沉沉,宋之拂等于归德府境内驿站下榻,疲惫之下,并无人发现这一路行来,竟有一约莫百人的队伍,在后头悄悄跟随。 夜色下的主屋中,通儿喝足了奶水,咂咂小嘴,在母亲怀里玩乐一阵,好容易哄得香甜入睡。 宋之拂这才得空起身,由孙嬷嬷扶着到院中散步。 屋里乳母见孩子睡得香甜,大气也不敢出,只默默守着。外头人因怕吵醒孩子,也都退得远远的。 然此时,竟有一身影沿着墙根儿,悄悄摸入房中,趁乳母不备,将手中早已备好的巾帕一下捂住她口鼻,不过须臾,便无声的不省人事。 在外的宋之拂全未察觉,待半个时辰后回屋,见到昏迷不醒的乳母与空荡荡的床铺,顿时惊得大退三步,险些跌坐在地。 “通儿呢?”她浑身颤抖着问,几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然乳母昏迷,孙嬷嬷一面在屋里遍寻,一面唤人入内把乳母弄醒。 那乳母懵懵懂懂醒来,待回神时,早已浑身瘫软,哆哆嗦嗦磕头道:“婢不知,方才只觉一阵晕眩,便两眼一黑,的确不知什么人带走了通哥儿啊!” 正当此时,却忽有人捧着一封信入内:“禀王妃,方才有人将此信丢于驿馆门外!” 宋之拂勉强镇定心神,接过一看,只见这信上只注“燕王妃亲启”数字,信内道:“汝子在此,请速独至东城门。”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du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