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凰》 正文 第一章:边城来客 隋历贞乾八年,镇北城的修葺工作刚刚完成,漆黑的旧城墙与土灰色的新城墙混杂交错,就像一块土布上挂满了大大小小补丁,很不美观但很合隋人的胃口。 好看有什么用,能挡住胡蛮子的铁弩跟游骑的侵扰才是硬道理。 镇北城位于大隋帝国的北疆两道巍峨巨山当中,城墙不高,但极为厚实,像一颗江南库产的大铁钉牢牢地嵌在大唐与胡人草原之间,钉死了胡蛮子南侵中土的夙愿。 城墙上漆黑的斑块是来不及冲刷的血迹风干成的,有唐人的也有胡蛮子的。正如这城墙上的血迹,隋人与胡人之间的仇恨从未被时间冲淡,反而愈加浓烈,这是百年来的血仇,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刀刀见血,辈辈不休。 城墙刚修葺完不久,负责镇北城城防的李承德便走入城楼侧门的小屋,沿梯道拾级而上,一边走一边在城墙上敲敲打打,在他身后跟着几个裨将和几位江南匠造府的匠官。 “李将军,咱江南匠府的手艺您是知道的,这次修葺下官几人也是甩膀子下了死力气的,胡蛮子铁弩最硬不过二十石劲力,此番完工,那破城弩再想钉入城墙怕是绝无可能。”一位中年匠官见李承德脸色阴沉,想了想上前一步作揖说道。 “江南匠府的工艺帝国无双,这点李某自然晓得,诸位近日不辞辛劳日夜赶工,镇北城上下也是有目共睹,李某谢过诸位。”李承德脸上收起霜色换上一副平和的面孔说道。 “一切为了帝国。”江南匠府诸匠一齐俯身。 “一切为了帝国。”李承德也微微俯身。 城西,镇北军大营。 一队戍卫押解几辆囚车缓缓在军营大道上前进,正值盛夏骄阳当空,军营旁的胡杨耷拉着枝条无力摆动,泥土路被晒的很干燥,车轮碾过会发出吱吱的响声然后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不慎吸入肺中带起火辣辣的灼痛。拉车的军马甩了甩头发出“嗤,嗤”沉重的呼吸声,马鼻子上也有不少白沫,马身上的绳索勒印很深。 此类马是西域良马,身形不甚高大但四肢异常粗壮十分善运,而两匹良种驼马拉动一辆囚车却显得极为吃力,令人不得不为囚车的重量所震惊。 军部囚车是用二十七根大昆山的原木箍成的,如同铁桶一般毫无半点缝隙。这种原木极为沉重还有压制修行者真气的特殊作用,造价高昂。能让军部特地用这种囚车只能说明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囚车里的人真的很重要或者真的很厉害。 第二件事是囚车里的人一条腿已经进了阎王殿,而且另一条腿也很快将迈进去了。 “这次看样子是抓了大鱼啊,李将军真是厉害。”一个年轻城卫兵刚从营中走出,看到囚车不由得感叹。 “这你兔崽子就不懂了吧,这次是京城直接遣人来咱们这捉拿要犯,李将军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士兵旁边的一个中年军官道。 “您不是说笑吧,能装军部囚车的要犯藏匿镇北城?这李将军能不知道吗?”士兵一副很震惊的模样。 中年军官挥手就是一个脑瓜崩:“少他妈瞎操心,再不滚去训练小心老子天天给你加餐。” 年轻士兵嗷呜一声,立马快步跑去校场。 军官抚着胡茬,盯着缓缓行驶的三辆囚车心中不知所想 由于镇北城东西两侧背倚巨山,偌大的城池只开了六扇门,南北正门各带两个侧门。正门只在战时或大人物来巡时才能打开,侧门则用于百姓民生,日常交通。 而此时镇北城南正门大开,城门口军容整肃,权柄深重的封疆大吏李承德立马于军阵前端,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缓缓行驶的豪华车队。 说这支车队豪华不大准确,应当形容为奢侈或者是败家。 车队里传来阵阵丝竹管弦器乐,还有歌姬清越的歌声夹杂其中,仔细分辨不难听出是江南水乡独有的那浸在淮水里的轻柔的嗓音。 人未到时声先至。 在塞北苦寒之地居然能有清一水儿的江南乐姬随行演奏,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江南的伶人们身体娇贵的很,塞北干燥苦寒多黄沙大风不比江南和风细雨湿暖宜居,大多南人到了北疆都会被极大的昼夜温差和烈烈风沙来一个狠狠的教训,不出天必定是上吐下泻,连能否下床都是一个问题更何况一展歌喉。 所以这些伶人们所唱的不是曲儿,那是车队主人的风骚品味和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锭子。 再观车队的仪仗,端的是堂皇大气,一顶淡黄色的巨辇竖在车队当中,上面绣七尾苍龙口衔骊珠,交相缠绕翻腾活灵活现欲破辇而出,这无疑是蜀锦大家的得意之作。 辇下是一辆金线丝绸包裹着的马车,由两匹全身血红并无一根杂毛的大枣马拉动着,速度不急不徐,稳稳前行。 车队后方是负责护卫的军队,领头儿的是个满脸浓密胡子的大汉,约摸着不到四十岁,而他身穿的却是正四品上的折冲校尉的官服衬着银边锁子甲。 能让一位正四品的实权边军校尉当卫队队长的人整个大唐都不会有二十个,这还是把皇帝陛下跟天机十三院的大人物们一块算上的结果。 看到此般种种李承德就算再蠢也知道了来人是谁——先皇第十四子,当今御弟,武昌王李崇光。 武昌王在崇尚武风的大唐皇室算是一朵奇葩,其为人不好军事不思开疆拓土却极爱花鸟鱼虫,书法棋道也算得上是当世大家,尤其是那一手绵绵不绝将对手逼至无子可落的高超棋艺令中书省那些人老成精的黄紫公卿都拍案叫绝。 不仅如此,这位王爷在国子监也有祭酒身份,他不谈国事政事专讲风花雪月,哪的清倌人最是体己有趣,哪的清酒不醉人却滋味十足,哪的蛐蛐儿最是凶狠好斗国子监的太学生们经过这位王爷的敦敦教诲纷纷走进了青楼酒馆中去体会王爷所说的大自在,大自由,大快乐 李承德轻轻地捻着缰绳,面无表情地盯着迎面驶来的车队,心中疑惑万分,他接到的线报只说明有大人物即将来镇北城代皇帝陛下慰问镇北军,难道皇帝陛下就是派遣这么个天下闻名的风流王爷巡守边疆?这未免有些胡闹。 镇北军都护府八百亲卫军列阵于南门前,军容肃穆。 镇北军算得上是唐国诸军中战力十分强悍的,因为经受长期的外族侵扰与频繁地出境作战,镇北军一直到军方的资源的倾斜,兵士来源皆是北地十三郡高大汉子,所用武器也都是江南匠府一手精造的上品,战力非凡。 八百亲军渊停岳峙,不怒自威。 “佳人泪落玉盘翡翠碎,妆容花思朝暮泪澜潸”淼淼歌声飘荡在军阵上空,盘旋久久。 李承德眉峰一挑,捻着缰绳的力气大了些。 “玉阙飞兮难回觅,月未满兮多晚星,盼君归兮最相忆,痛哉哀哉不复还”哀婉久绝的唱词令人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此时车队与军阵相离不过两丈。 李承德眯着眼,夹着马腹的腿稍稍紧绷,战马后蹄轻轻踏着地面。 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在镇北军严肃地等待下如此优哉游哉,如此载歌载舞总让人感觉有些轻慢,甚至是放肆。所以他未免有些愤怒,但他也未发作,他想看看这位闲散王爷究竟意欲何为。 丝竹不响,管弦渐息。 豪华车队此刻终于安静下来,伶人们双手并拢朝马车微微俯身,神色恭敬异常。 “武昌王到”深宫里的老太监尖细的声音像秋天里的鸣蝉极力迸发出最后的生命之声,穿透力极强。 “镇北城上都护李承德拜见武昌王。”李承德跃下战马微微俯身,哪怕他军功卓著为大隋守住茫茫北境,哪怕他修为早已功参造化,哪怕对面的王爷是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奇葩,他也要对对方保持万分的尊敬。 因为他代表了大隋皇室,那个隋是举世无双的隋。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章:囚车里的少年 盛夏的镇北城格外燥热,冬日里针一般刺入骨缝里的寒风,春天中抚绿城外无垠草原和煦的春风到了如今约定好一般一齐消失无踪,留下镇北城在静谧的蒸笼中慢慢蒸发出仅存的生气。 城内能容纳四辆马车并进的宽阔道路采用城旁黥山开采的黑石平铺相嵌,质地坚硬耐磨,帝国为了这座雄城可以让铁骑来去自如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将镇北城的官道,校场的地面整个换成难以开采的黑石,纵然耗资甚巨费时极长,朝廷仍将此浩大工程毫无折扣的完成。 隋朝尚武可见一斑。 黑石官道在战时拥有种种妙处,而在夏天这条昂贵的官道则受到了百姓们的称道。炽热的阳光照射在黑石官道上仿佛失去了上苍赐予的威能,粗糙暗沉的黑石将阳光吸入胃中,不再反射也不再燥热,甚至踩在上面都有一种莫名的冰凉感。 都护府,议事厅内。 “李都护不必在此陪我这等闲人,镇北城军务繁重,那才是头等大事。”次座上端坐着一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说话的语速总保持在一个恒定的频率听起来十分顺耳。 “你还没有资格让本将做陪,镇北城的军务也轮不到你来操心,我只想知道王爷究竟在哪。”李承德坐在主座上,身体微微前倾,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 议事厅内诸将见此皆脸色不善,十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紧盯着中年文生,一时间杀气盈室。 这是一个曲折的故事,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车队进城后,李承德耐着性子提着缰绳跟在车队后面一路慢慢悠悠地散步至都护府,骄阳当空纵然黑石官道有特殊的吸热功效,这一路如此磨蹭下来也让人十分恼火。 然而就当李承德下马恭敬俯身以待时,豪华巨辇中走下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王府幕僚恭敬喊到:“李将军使不得啊使不得,草民难受此礼。” 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文士欣然踱步而来,从容自若毫无一丝难受的样子。 原本就没有一丝风的空间此时更加凝固起来,镇北城诸将皆不语目视眼前这个从王辇中走出的中年文士,眼里渐蓄寒芒。饶是皇室,如此折辱一个功勋卓著的边疆重将,于情于理皆是无情无理。 伶人们放下手中的管弦乐器,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个凶名远播的上都护 远处的白云飘忽至此肃然不动 窸窸窣窣的鸣蝉仿佛被人掐住喉咙,不鸣一声 李承德慢慢挺直了腰,眼角的皱纹微微颤抖,身后手中的马鞭慢慢地被揉紧,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响,收缩崩裂 “先生请。”李承德迈步走向都护府,单手作邀。 “草民不敢得都护如此,都护先请。”中年文士似乎看不见镇北营军士杀人般的注视,感受不到烈日下此间气氛的异样,满脸的光辉兴奋,像吃了春药却被阉割的公马,寂寞难耐心中有一团燃烧的烈焰却只能撩蹄子以表内心。 可能是如此不知死活之人实在是不多见,李承德也忍不住好奇 他盯着中年文士的笑脸,将他脸上的丝丝表情变化收入眼底,然后转身入府,将马鞭放在门口的一位裨将手里。 裨将小心翼翼地接过,顿成齑粉,裨将看着地上的粉末汗如雨下。 镇北城,军营。 先前由军部负责押解的囚车静静地待在校场旁的一株大树下,显得有些凄凉。 “能瞒天过海的送到这来,还能处处不让自己人发现,陶洞桥人老了,教学生的功夫看来还好使的很嘛。”囚车旁一位俊朗丰神的贵气男子扔掉一块西瓜皮,拿出手帕擦了擦嘴,砸吧砸吧地朝旁边说道。 “殿下谬赞,下官连陶大人的面都未曾见过,哪敢自称是陶大人的学生。”一名黑衣侍卫微微俯身,贵气男子提到陶洞桥时,他脸上极为谦卑,如虔诚的佛宗信徒听见了珈蓝古寺一般狂热,谦卑,愿为其一语而奉上一切。 “我见过不少监察司的谍子,听到陶洞桥这三个字他们的反应和你差不多,跟吃了春药进青楼不让嫖似得。”极不雅的文字在贵气男子的口中随着西瓜子一颗一颗往外蹦。 “”黑衣侍卫沉默着低着头,仔细回味着这个有国子监祭酒官衔男子的比喻。 若是他人用如此污秽的语言侮辱监察司的暗侍卫,他会让这个人体验到去死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事。 但眼前这个贵气男子明显例外。 因为他拥有很多身份,祭酒教习只是其中一个,他同时还是某个青楼的老板,某间书院的掌柜。当然最为世人所周知的,最尊崇的那个身份自然跟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有关,大隋亲王——李崇光。 李崇光吃罢最后一块冰镇西瓜,挥挥手示意黑衣人将三辆囚车打开,他微微眯着眼,显得有些好奇。 此次代帝巡边极为突然,也极为不符合常制,按隋律应由皇帝陛下先行与内阁商定相关事宜,再由中书省批红表决,门下省审议,最后下达命令至各部,尤其礼部应做好庞大的铺垫工作,最后让军部派人护送钦差巡视边疆,期间种种繁琐复杂非一两月能做妥善的。 而此次出行由皇帝垂直命令,直接越过中书门下,和监察司一力瞒过多数大臣直接通过。看似简单的权力运行,却让皇帝陛下足足头疼了三天,中书省那些年老成精的黄紫公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动不动搞出什么抬棺死谏,长跪不起之类的把戏,好似皇帝陛下不纳谏就天理不容是个无道昏君一般 而且一般的巡边钦差多由朝廷重臣担任,此次由皇室一力包办,如此这般在隋朝历史上绝无仅有。 黑衣人诺了一声,从怀里拿出军部特制的符纸往囚车上一贴,干瘪泛黄的符纸发出点点星光融入囚车当中,囚车一侧慢慢打开 黑衣侍卫王虎头方正的大脸随着囚车慢慢打开而逐渐凝重,握刀的手指节有些泛白,监察司的命令是将囚车里的人带回军部却没有关于此人的任何资料,虽然上面明确表示此人是友非敌,但是谁他妈的会把朋友锁到囚车里?是个人都会有点脾气,能用这种品级囚车押送的“朋友”此时此刻心情应该不会太美丽 “警戒!”王虎头一声轻喝,七八个黑衣人抽刀极其迅速有序地围在李崇光身前,如临大敌。 厚重的囚车大门在干燥的空气中缓缓打开,逐渐西斜的日光刺进幽暗的囚车中照亮了里面的物什。 李崇光和一众侍卫紧盯着其中。 两辆囚车空空如也,另一辆中半躺着一位如诗画般的少年,少年倚靠着囚车内壁安然地酣睡。由于天气很热原木囚车也未能阻挡热浪,汗水从俊秀的脸庞缓缓滴落,摔在囚车底板上,滴答滴答 李崇光剑眉慢慢挑起,狭长的眸子盯着囚车中的少年,不知所想。 王虎头握着刀有些尴尬 监察司的黑衣侍卫们默默收起长刀,沉默站回李崇光背后。 夕阳如辉,照撒四方。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三章:难再还 夕阳西下,一轮红日缓缓坠入云海将鲜艳的红荡漾万里开外,西方的天空如同一片火海在升腾,翻滚,肆意展现黑夜来临之前那最后一丝绚丽。 残余的日辉撒向人间大地,给镇北雄城镀上了一层胭脂般的淡淡光芒。 胡杨遒劲地伸展肢臂,枝叶盛着夕阳余晖,似火树婉转摇曳。 黑石官道吸纳太阳残留的光芒,黑与红交相辉映,如同黑金腰带轻轻地盘在雄城的腰间。 远远望去,雄城寻常里壮阔威武,巍然不动的气势隐隐间变得有些柔和,有些美丽。 只是天地如此美丽,却有人心情不甚美丽,比如此时此刻的上都护李承德。 “先生代表王爷与都护谈了这么久,那么王爷究竟什么时候能来?” 李承德身旁一位参谋见李承德闭目养神,丝毫不给王爷使者半点面子,只好开口缓和气氛。 “王爷行事风行云流,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幕僚,哪能得知王爷的决定?”中年文士言辞恳切,如果不看他脸上那幅他妈的老子就是不告诉你的表情,那就真的很有说服力。 那位参谋嘴角微微抽搐,心想这位仁兄您要是再这么摆谱下去被扔到草原上喂狼都算是您的美好结局了。 见中年文士如此倨傲,李承德右手边一位参谋腾地就站了起来。 “巡边大事不容马虎,王爷如此行事岂不是让镇北城将士寒心?我等在塞北苦寒之地为大隋执枪镇守国门,难道还得不到朝廷的尊重吗?”参谋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唾沫飞溅,眼里蓄满愤怒。 语涉人心,议事厅里所有军官呼吸都沉重了些,看向中年文士的眼神愈发冰冷。 李承德拿起茶杯饮了一口,眼神淡然,面容平静。 中年文士眯着眼环视大厅里一张张毫无善意的脸庞,心底暗自冷笑。 他站起身抚了抚衣袖,从中抽出一道明黄色的卷轴,朗声道:“圣旨到,镇北军上都护李承德接旨。” 他语气平缓中正,再无之前的浮夸作风。 李崇光此时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些无奈,有些好奇。 一个月前大隋皇帝召他去御书房,要他亲自去镇北城接应一个人。李崇光十分不解,就算是胡蛮子国主亲至也没有让亲王赶赴边疆的资格,况且与大隋礼制不符,礼部完全没有参与这件事。 当他知晓监察司配合皇室执行此次行动时便再无其余情绪,只有震惊。 因为皇帝陛下特别嘱咐要瞒住军方的耳目,所以李崇光不得不本色出演一位只知风花雪月不知国政的浪荡王爷。 先是大张旗鼓地从成京一路北上,整个帝国大概都知道了武昌王李崇光代帝巡边这件事之后,再由监察司的暗侍卫护送其本人直达镇北城。 动用了皇帝密旨与监察司提司陶洞桥的手谕之后堪堪把军部的耳目全都遮掩起来,如此种种谍报大战,在皇室和监察司的联手下才有惊无险地将李崇光与一众暗侍卫送到镇北城军营而不被人发现。 李崇光回想着来路的种种不易,再看着马车里的这位少年不由思绪万千。 “皇兄平日里与皇嫂感情融洽,接个私生子不至于这般神秘,更何况是动用了监察司?” “不对,不对,难道是陶洞桥流落人间的亲孙子?可他若不是孤家寡人皇兄怎么可能将监察司交到他的手里?” “难道是皇兄把珈蓝古寺的佛子给绑了?也不对啊,皇嫂喜爱佛学日日抄写佛经,干出这事儿皇嫂不得让皇兄一个月在御书房过夜” 千万般有关于这个少年身世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如雨下的泡沫不断浮现又不断被戳破,就当他无奈好奇到了极点的时候,身旁的少年悠悠醒来。 慕惊年缓缓睁开双眼,这个缓缓真的是很缓缓,如美人卷珠帘望情郎般充满情趣的缓慢。李崇光看着这个诗画般的少年如此妩媚,不由一阵恶寒想到了某种可能。 慕惊年只感觉身体像在蒸笼里的馒头刚出屉一般,在极致的闷热体内满是热气时骤然排泄一空,身体非常无力虚弱,心情也相当疲累烦躁,尤其是在睁眼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貌似长得还不错的男人那怪异的眼神,当即对他回以冷眼。 贞乾八年夏,李崇光二十岁,慕惊年十五岁,谁也想不到两个少年的的这一次对视能在大隋的史书上留下多么重的一笔 李崇光避开少年锐利的眼神,明白了这是个男孩,不过也确实俊秀漂亮的有些过分。 “虽然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告诉我,但我还是很想问问,你究竟是是谁?” “” “咳咳,本王承认之前认为你是个女人,不过你也没有必要生气,以你这般面孔,成京勾栏里的姑娘想必都喜欢的很呢” “” “这样吧,本王向你表达歉意,作为回报你就将你的身份告诉我,如何?” “” “本王都向你道歉了你怎的还不说话,你是个哑巴不成!”李崇光自认屈尊道歉却仍得不到少年的半点回应有些薄怒。 终于此刻少年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李崇光不解。 慕惊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摆了摆手。 他真的是个哑巴,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发出过一点声音,连婴儿时期的啼哭都不曾拥有。 寻常人可以用语音表达内心的想法,语调的高低起伏平仄变化都很能直观地表露一个人内心的某种情绪,而他不曾拥有。 年岁还小的时候,同龄的小孩一旦哇哇大哭就会得到父母的关心照顾。而他每每跌倒膝盖红肿流血,他长大了嘴巴流眼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他做不到。 虽然父亲母亲对他关爱有加,但天生的哑疾如同一把锁,锁住喜怒哀乐的表达,锁住面对世界的反应,到最后锁住了他的心房,对于任何想走进他心里的人来说,此路不通。 因为无语所以沉默,因为沉默所以冷漠。 在部落中慕惊年会经常帮助族人捕猎,砍柴,放羊,但当族人报之以感谢时他只会点点头然后带着疲累走开。族人都很爱戴这个少蛮,但并没有多少人喜欢他。 爱戴跟喜欢是两种意思,慕惊年跟世人是两种人。 年月积累来不会言语的慕惊年更加习惯用眼睛去观察这个对他并不好的世界,花鸟鱼虫,人间百态他尽收眼底。 他喜欢看数千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腾,而他在马群之首,一骑绝尘。 他喜欢听从中原商队里的老人用沧桑的嗓音描述远方那个繁荣富庶的国度。 他最喜欢在月圆时跑上草原里不多的小土丘,任由丝丝月辉撒在自己身上,这样很舒服很自由。 月亮它不说话,俯视那个抬头仰望的少年,少年说不了话,仰望那轮淡淡的光明。 或许是因为经常看明亮星辰的缘故,慕惊年的眼睛也宛若一池星辉般明亮透彻。 李崇光此时此刻就是被这池星辉平静地看着,心情有些复杂。他沉默了会,看着慕惊年真挚地说道:“抱歉,我不知道你不能说话。” 慕惊年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李崇光点了点头,伸出手,郑重道:“我叫李崇光,或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慕惊年看着这位亲王,然后把手伸进衣服中拿出了一个小白杨木块跟一支石墨笔,在白杨木块上写下:慕惊年 李崇光看着木块上的俊秀小楷,心里暗道:“你真是男孩么” 马车已经出了镇北城,行驶在官道上。 慕惊年靠在马车内壁,静静地望向天际那抹火红,很久后闭上眼。 斜阳落辉秋风爽,此去成京难再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四章:过江南 李承德独自坐在书房里正对着窗的太师椅上,熹微晨光撒在他脸上的皱纹里,看上去皱纹愈加深刻。 每当他遇到棘手的事时就会在书房里独坐沉思,冷静沉着永远是一个胜利者必备的品质。 只是此刻他的眼角微微抽搐,鬓角几缕银丝格外扎眼,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的案头放着一道明黄色的卷轴,跟一道黑色信封。 明黄色的卷轴自然就是圣旨,里面大概的内容是高度褒扬李承德在镇北军的功绩,以及将有一大批物资将用以犒劳边军。 李承德接到嘉奖圣旨当然上仰天恩,心情应当非常愉悦。 圣旨旁的那封黑色烫金书信,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出阴冷,肃杀的气息,甚至盖过了圣旨的威严。 那封信,来自监察司,或者可以说来自那佛经里说的地狱。 信纸上的字迹温婉柔和,在李承德读来却无异于尸山血海。 李承德脸色有些苍白地起身,默默做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微风轻抚,浮云微动,初秋的阳光绵绵的撒在大运河上,碧水青青而澄澈,温婉动人。 如果他国人若问隋人大隋何处最为壮阔非凡,隋人的答案一定是那座雄伟壮阔于人间无双的成京城。 若问何处最是赏景游玩的好去处,隋人则会笑着跟你说,千里大运河何处不是温柔乡? 开国隋帝饱受南北战乱之苦亲自挂帅亲征,然而军粮援兵的南北调度极为缓慢困难,致使平叛军差点绝粮绝援而全军覆灭,甚至连隋帝在逃亡时都是在一个小乞丐的施舍下才堪堪活了下来。 在最艰难的时候军队里杀马为食,掘鼠饮露,隋军以超乎所有人想象的坚强生存了下来。 大隋军队损伤超过十之五六,剩下的那些人不再像军人而像是炼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他们承载着袍泽的遗愿怀揣着复仇的怒火在平叛的征程上一往无前。 后来,大隋胜利了。 隋帝回京后因为平叛所遇的绝境,决意开凿一条贯通南北纵横千里的大运河。 饱受战苦,民生凋敝,如何能再大兴土木征发民力?一时间,满朝公卿尽皆泣血死谏,凄厉的哭声连祈明殿厚重的大门都盖不住。 那时皇帝陛下只站起身说:“谁反对,那就去死吧。” 大运河全线贯通的那一天,已然皓首的太祖皇帝望着千里碧波久久不能言语。 “朕不担千古骂名,大隋如何万世长存”这是太祖遗诏里最后一句话。 李崇光撸起袖子将鱼钩上那尾桂花鱼,随手扔进木桶内,紧接着又上饵甩钩,动作一气呵成。 “老王啊,你在司里任职一个月俸禄能有多少?”李崇光拿着鱼竿转头向身旁的王虎头说道。 “回王爷话,小的在司里每个月能领个八十两俸银,若是执行任务受伤还能有些津贴。”王虎头有些疑惑,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回话。 “八十两啊,那老王你喝过花酒没?”李崇光眉毛一挑,笑着问道。 “这要说在楼子里喝酒听曲儿那是没少去,要说点个清倌人真刀真枪上铺子,那小的一次也没干过。”一路随行,知道眼前这位王爷性情直爽豪迈,王虎头自然也是有啥说啥。 “哦?这是为何?” “家里不是还有个媳妇么,要是被知晓,怕是家都要被拆了” “哈哈哈,看不出来你老王原来个体贴老婆的体己人儿啊” 王虎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提起媳妇,他总是很得意很开心。 船上的一众侍卫们见了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船在大运河上已经行驶了四五天,运河上往来的商船逐渐密集,约摸着已经快到淮河段了。 在船上放眼向两岸望去,秀气精致的阁楼错落有致,亭台楼榭间总是数不清的依依杨柳,让人总以为置身江南水乡。 虽然地处较北但是雨水已经较为丰沛,江淮地区更是水草丰茂气候宜人,比起镇北城那真真是人间天堂。 如此美景,只可惜有人却不应景。 慕惊年病倒了。 慕惊年在草原深处长大,别说大运河,就连蜿蜒的小河小溪他都不常见到,更何况如今是在大运河上颠簸摇晃? 没错,他很不出意外地晕船了,只不过他更倒霉地受了风寒。 登船不久他便大感恶心难忍,船行百里时更是上吐下泻,一张俊秀的小脸白的像苏州产的宣纸。 慕惊年自己也没想到怎的如此不堪,在草原上时不论多野性难驯的骏马在他的鞭子下无一不是温柔的小羊羔。野马群逐水草而迁移时,万马奔腾似天雷滚滚的场面自己都能在马群的最前方一骑当先,马背上的颠簸对他来说就是个屁,一点儿都不当回事。 到了这碧波荡漾的大运河上他才知道,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所言非虚。 如今草原上的雄鹰翅膀沾了水,不得不认栽啊。 “慕小哥,这幅药喝了以后感觉如何?要是感觉好点儿你就点点头,要是无甚好转你就摇摇头。”王虎头一边拿着蒲扇小心地煨着汤药一边转头对刚醒过来的少年轻声说道。 慕惊年强撑着起床,喉咙里泛着一种奇异的苦涩让喉咙的肿胀如遇火白雪般慢慢消融,好受不少。 听到王虎头的话后,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对这个细心照顾自己中年男人报以歉意,感激的微笑。 王虎头咧嘴摆手道:“慕小哥不用多礼,这都是我该做的,当初我第一次登船也是上吐下泻,没比你好多少,要不是遇上个懂药理的船夫,我老王这条小命估计要被阎王爷收去半条啦。” 慕惊年眉角带笑,苍白的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王虎头看着眼前俊美的少年,心底有些惋惜,天生不能言语对于一个韶华正茂的孩子来说,无疑太残酷了些。 “慕小哥你好生将养,我出去与王爷禀报一声。”王虎头将药汤盛在一个黑釉陶瓷碗里,起身说道,“这碗药喝完啊,这晕船的恶心劲儿应该是退的差不多了,再歇个两三天到了京城,保准你活蹦乱跳的。” 慕惊年认真地拱手致谢。 “启禀王爷,慕小哥的病再有个两三天的光景就能痊愈了。” 李崇光双手撑着船沿,眼神深邃,不知所想。 “老王,你可曾在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回王爷话,慕小哥体格雄健,双手虎口老茧密布,显然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莫不是那胡人的王子王孙?”说出这句话时,李崇光的声音清冷了几分。 “依卑职看来,是与不是在二八之间。” “八成是?” “咳咳,八成不是。” “哦?老王你给本王好好说道说道,怎么个八成不是。” “在卑职看来,胡人与咱们打了几十年,仇深似海非血不能洗刷,没有道理会让王帐子孙来中原冒险,更不会让陛下与提司大人如此重视。”王虎头弯着腰,顿了顿,“而且陛下与提司明言此人是友非敌,那么想必错不了。” “嗯,皇兄也是,把人装进囚车里请来,真真是天马行空”李崇光摸了摸鼻子笑道。 王虎头哪敢接这种话,只是把腰弯的更低,神态愈发谦卑。 运河两岸游人如织商贾如云。天下商人往来为利,读书人往来为权为名,来来往往皆成人气。 自从这条褒贬不一的运河开凿以来,商旅来往从不间断,天南海北的货物在清清碧水上汇聚于此,只要你有底气一掷千金,在这江淮两岸你就是大爷。 那号称针落如春风化雨,机织似陌上花开的蜀锦;令当今执掌中书省的范正先都念念不忘的那桃花树下桃花江,桃花江畔桃花酿;有茶新翻,砚古带潮纹美誉的江北青檀古砚,号称天寒不干,研磨如脂;更有当今圣上爱不释手的惠山鱼脑冻棋子,黑白相辉映,落子叮咚如鸣佩环 有道路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里如果少了女子,那就不能叫做江湖。 江淮地区不属于南方,却因为镇北城旁的山脉挡住凛冽的西北风而一年四季皆温暖如春,一年之中烟雨朦胧不见日曦的日子要超过三个月,故而此地水草丰美,湿润温暖被称为塞北江南。 而在此出生长成的女子就像被这烟雨染过,被溪水浸润过一般温婉,但偏偏又受北人尚武之风的影响,她们骨子里却是倔强的,极富个性的,敢于冲撞世俗的偏见,我行我素我自潇洒去留,大隋唯一一位女将军许竹便是土生土长的江淮淮阴人,要谈起许竹江淮人准扬起眉毛竖起大拇指:“这个婆姨厉害着咧!” 似水女子偏偏有如竹风骨,柔肠百折却又如烈酒入喉,这壶酒不知道引得多少男人魂牵梦萦,失魂落魄。 自古以来侠以武犯禁都是官府头疼的问题,大隋对此治理极严下手极重,监察司八小司之中的青萝司里无数阴狠毒辣的刺客绝不会让以武作乱的武人有半刻喘气的时间,纵然你修为通玄,可自古来一身本事卖与帝王家的高手可曾少了? 所以当今大隋江湖里但凡声名显赫者大多与朝廷或多或少有些香火情,最不济也不要惹恼了朝廷更不要说监察司那群疯狗。 但也不乏有人做那不开眼的出头鸟,与朝廷相看两厌,这种人分两种。头等的自然是实力莫测的高人隐士,朝廷也不好相逼过甚,两者大抵算是相安。另一种就相比而下,大多是些自恃武力的粗鲁野夫,做些欺凌百姓为祸一方的恶事,这类人折了无数在青萝司刺客手上,一经发现便是万里追杀,枭首示众。 然而这江淮倒是让朝廷有些无奈。 每年都有客栈青楼勾栏因为女子引发许多争执,前些年一个色艺双绝的花魁横空出世不知看痴了多少男儿。达官贵人为能与佳人单独一叙豪掷千金,江湖草莽更是摆下擂台,咱粗人有粗人的方式,谁能干的过谁,谁就有资格去跟小娘们儿温存一夜,日后说出去那是何等有面儿? 只是草莽终究是草莽,打起来没个分寸,第二天就出了人命,青萝司来人时也颇为无奈,为争风流在江淮本就是男人本色,如今既然各凭本事折了性命谁也没的好说,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此后江淮武风更盛,传为佳话。 那位花魁最后以清白之身从了一个赴京赶考的穷酸秀才,让无数人扼腕叹息,此后便不知所踪。 运河流过的江淮,好风流,好景致,好女儿,老人们常说不论大浪淘沙几多年,远去故乡几万里,咱死了还是得在这里埋骨头,这地方,好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五章:我来 走过了苦寒难挨得塞北,穿过了风流无双的江淮,向南再行两天许便到成京。 慕惊年身着江淮独有的红绸长袍坐于马上,马蹄响动,微风拂过长袍,宛如红云飘动,加上卖相极佳的皮囊,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老王,木头这身衣裳我挑的不错吧。”李崇光在马背上得意地转过头向王虎头挤了挤眼睛。 “王爷端的是上等读书人,眼光自然是极好的,这身衣裳穿在慕小哥身上真真是贼俊。”王虎头由衷道。 “哈哈哈,原先以为你只是功夫不错,想不到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不赖啊。”临近成京,李崇光显得更加放松,随意。 王虎头憨憨的笑笑。 慕惊年偏偏头,白了王爷殿下一眼,虽然知道了对方的显赫身份,但是一路上的插科打诨实在让心思单纯的他对这位花花王爷提不起些许敬畏的情绪,这也让他身处他国的不适淡化了许多,虽然眼前这位王爷殿下在路上对他多有照拂,但生性孤僻的他愣是没给这位大隋亲王多少好脸色,对方似乎也不以为意。 落后一匹马身位的王虎头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抽搐,心思不明。 此时距离成京只有不到五里,已是京畿地区,房屋村舍逐渐密集,道路上行人往来,尤其以文人模样为多且大多行色匆匆,略带焦急。 “今日又是甚好日子,如此匆匆往往?”李崇光看着焦急的书生略带不解。 一位从马队旁急匆匆走过的中年书生听到李崇光的喃喃自语,忍不住回看了一眼,又接着埋头赶路。 李崇光倒也不生气,回头问王虎头:“今儿个到底是个啥日子?这么些书生怎么跟急着拉屎一般?” 王虎头忍着笑意弯腰回答道:“王爷您大概是忙忘了,每三年科举,科举又是秋初放榜,算算日子大抵是今日了。” 李崇光一拍额头,笑道:“当真糊涂,当真糊涂。” 隋朝自开国以来开运河,广纳粮,十年之间书同文,车同轨,天下为之一肃。 但论其铸造鼎盛王朝之举,莫过于废世荫而开科举。初代宰相提此议时遭受无数攻讦诽谤,称其是背祖忘宗无良无德之辈,一时间弹劾奏折如同雪花一般飘进御书房,但皆如石沉大海连半点水花儿都没见着。 开观二年,初代宰相曹知章被赐死,朝野一片叫好。 开观五年,大隋开天下之首创,废世荫兴科举,当初在曹知章死时叫好最大声的人,死的令人触目惊心。 如今,大隋朝野之门大开,无数寒门子弟如跃龙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人为官则足以在寒门光宗耀祖,如何不能让天下学子趋之若鹜? 慕惊年一行人在李崇光的提议下找了个小客栈先行休息,以避开进入成京的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今日大隋里他们最大。 临街随便找了家还算雅致的客栈,李崇光率先一撩袍子大步而入,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店小二快步上前弯腰笑道:“客官一行人是歇脚还是住店?本店刚到的江淮绿春酒今儿打八折,另外诸位公子要是那赶考的读书人,今儿皇榜若是有名,在这酒楼里的开销,掌柜的全包。” 李崇光一愣,随机笑道:“我们算不得读书人,只是个浑身铜臭的生意人罢了,敢问这江淮春绿还打折么?” 王爷殿下本就生的英武不凡,骨子里的皇家风流也不是刻意能抹去的,三言两语间,倒是引得客栈许多人侧目。 这时掌柜的从后厨出来,见此一幕,将店小二轻轻拉到一旁,笑着开口道:“这位公子说笑了,开门做生意哪有挑挑拣拣的道理,公子您稍侯,我这就让后厨张罗。”随即转过身对店小二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还不去拿酒,愣着干啥呢?”店小二拍拍屁股,嘟囔着嘴走去柜台。 李崇光摆摆手,对此不以为意,微笑调侃道:“掌柜的对读书人这般优待,莫非家中子弟也是科举出身?还是说你当年就是个落榜失意人呐?” 掌柜的满是皱纹的脸此刻满是笑意:“公子好眼力,老头我狗屁本事没有,这个小客栈还是用我婆娘当初存的嫁妆才勉强开起来的。不过说到小老儿的儿子,那倒确实是今年大考的考生,咱穷人家也没啥奢求,那中榜当官是不敢想了,只求能懂点儿道理认点儿字,将来能接手这楼子,饿不死就算是天大的本事了。” 李崇光哈哈大笑,解下腰间佩玉塞在掌柜的手里,低声道:“读书终归是大好事,这块玉也值不了多少钱就当是今儿个我预祝令郎金榜题名,剩的呢就当是今天的酒钱,我是个没本事只会混吃等死的二世祖,这块玉老哥你可万万不要嫌弃呐。” 掌柜的见李崇光神色认真,觉得大概是拒绝不了了,将玉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拱手认真道:“公子这块玉小老儿替儿子收下了,要是真能祖坟冒青烟得以中榜,小老儿请公子喝酒,公子一定要赏脸啊。” “那必须的,到时候就怕掌柜的你酒不够啊。”李崇光拿起一壶茶,自斟自饮。 掌柜的识趣地笑着弯了弯腰,转身进了后厨。 此时王虎头带着慕惊年从门外走进,引得小小酒楼里许多人侧目,好俊的哥儿! “木头,你怎地脸这般红,莫不是在街上被哪个大婶吃了豆腐?”李崇光瞅着眼前这个脸带桃花的少年,促狭地说道。 慕惊年咽下一大口茶,把碗重重一放,砰地一声,脸带煞气地看着王爷殿下。 不仅李崇光,周围的闲人散客也被吓了一跳,不过前者一桌人看起来非富即贵,众人仅仅是好奇地看了看,也没有人出言不逊当这个出头鸟。 “公子慕小哥与方才与我返回时路过青楼勾栏里面的女子瞅着慕小哥长得俊说啥也不让走说是不收银子”王虎头轻声地解释。 李崇光脸色如常的点了点头,只是颤抖的肩膀已经把他出卖。 慕惊年一身红袍,满脸杀气。 皇宫,青云楼上。 一位身穿明黄色绣金袍的中年男子神色专注地煨着火,黑瓷小锅中浓汤翻滚,案上摆着几碟生蔬羊肉。 对面盘腿坐着一个怀抱狐裘,望着小锅流口水的老人。 “这才初秋,怎的抱上了裘子,还有把你那口水收收。”中年男子皱眉说道。 “人老咯,一起秋风便寒的紧,不比以前咯。”老人眼睛依旧盯着小锅里的羊肉,“陛下你快别吊老头胃口了,再多加些柴火。” “咱俩到底是皇帝?” “当然您是啊。” “那就麻烦你不要用跟厨子说话的口气跟我说话!” “好嘞,请您加些炉火,这都小半个时辰了,您瞅瞅,肉还漂着呢。” “着什么急。” “能不着急吗,老朽饿啊。” “你来?!你来?!”中年男子把筷子一摔,唾沫四溅。 狐裘老人默默地从身后拿出两罐酒,香味从泥封缝隙中四散,勾人至极。 中年男子默默地重新拿起筷子,沉着地说道:“我来。” 桌子两边分别是大隋皇帝李崇明,监察司提司陶洞桥,此刻一人下手一人指挥。 指挥的是臣子,动手的是皇帝。 李崇光最后还是在慕惊年看死人般的眼神里笑出声来。 “这种羊羔就是在初秋吃才最好,用小锅小锅慢慢煨着” 锅里白萝卜羊肉块翻滚,乳白色的汤汁翻点油花。 “叮叮叮”慕惊年用筷子敲了敲碗沿。 “我来,我来”李崇光手脚麻利地给慕惊年盛了一碗。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六章:初至成京 草原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文明的斗争绵延了千年,每一任皇帝的毕生夙愿大抵不过挥兵北上气吞万里如虎,将生性残暴的蛮人钉死在草原上,用他们脖颈里的鲜血浇灌野草,将大草原变为王朝的马场,扬鞭天下。 蛮人天生身高力强,耐苦寒,善马弓,能负百斤登攀数十里仍有余力强战。 每逢大寒大旱水草殆绝之际,蛮人无奈只能南侵中原,一边是饿死,一边是战死或是吃饱,这样关于生与死的选择题似乎连考虑都不需要。 理所当然的,蛮人以无敌的姿态攻入了那片祖祖辈辈惦念的沃土,那里的每一样物什都比草原精致耐用太多太多了。 甘甜清冽的美酒,肤若凝脂的女人,四面采光的房屋,光滑华美的丝绸 被上天遗弃千年的蛮人心底的愤怒与贪婪被眼前的美好彻底点燃了,凭什么威武雄壮蛮人子孙就只能在草原里被北风驱赶,与狼群搏命?凭什么孱弱的中原人就可以享受安逸无忧的生活? 蛮人的怒火燃烧遍了整个大陆,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人性的阴暗面展现无遗,父母食子而若于心不忍则换子而食,天地君亲师的伦理纲常,文人的气节风骨被抛在地上狠狠践踏,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命像一个野兽去生存。 这样黑暗的统治维持了十年,史称中原陆沉。 或者是天意,或者是宿命,十年后蛮人族群里爆发了一场致命的瘟疫,无数身强力壮的蛮人在一夜间仿佛被上天剥夺了生命。 而在此时奉天承运的商朝执戟为天下而战,被压榨太久的中原人爆发出无与伦比的血性与勇敢,军神李成面对蛮人十战十却,将其屠杀殆尽,挥兵北上直至楼兰古城,杀破百万军血染长戟才恨恨而回。 残余的蛮人因是战是和而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内讧。 主和的是后来的胡人,主战的后来的蛮族,只不过胡人经过千年来与中原的往来学会了太多太多,如今已能隐隐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而蛮人却隐居在茫茫草原中,罕有踪迹。 临近成京时分已是深夜,马背上的慕惊年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座时间雄城的模样,却还是被这座屹立于人间的的巨城震撼得无以复加。 抬眼望去数十丈高的城墙上隐约有刀劈斧凿的痕迹,这些创伤不但不显得残破而且将这座人间雄城衬托得更加巍峨沧桑,当年的战火留下的痕迹如今已是胜利者的功碑。 向左右两边看去竟望不到城墙尽头,龙盘虎踞,渊停岳峙。 有李崇光的亲王手令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城内,此时此刻街道上除去些许灯火跟依稀犬吠已无外物,成京城道极宽可容八马并驾,而此时如同蒙上一层薄纱。 “木头随我去王府,老王你们就不必跟了。”李崇光懒洋洋地说道。 “谨遵王爷令。”王虎头一行人拱手行礼后调转马头,消失在夜幕当中。 看着慕惊年疑惑的眼神,李崇光不作回答,只顾策马向前。 两人驱马行驶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在一座清贵显赫的府邸前停了马。 抬眼看,门匾上书“武昌王府”,铁画银钩间又圆转如意,门漆用的是大红,门钉用的是大银,红白间严谨尊崇隐约可见皇家气度。 门口两只镇宅狮子神态各异并不对称,一凶一憨,甚是奇异。 俄而府内下人便牵马而去,没有多一句废话。 慕惊年与李崇光从偏门直入,府内奇花异草无数,廊桥珠帘依堂挂,奇石怪松沿路尽是,一路走来无半点重复精致,尽是柳暗花明处又见新趣,只不过终究是天色极暗,灯火下看的不甚清楚,只窥得三四分模样,慕惊年便不再留心。 行至书房,两人座定。 “木头,明早你便要随我一起入宫面圣,虽然我不清楚你的身份,但从皇兄的处置上看,你决计会引起朝堂军方的反感,所以我现在需要你准确的答案,你,究竟是什么人。”李崇光不复嬉皮笑脸,盯着慕惊年的双眼,神色甚为凝重。 “只要你不是胡人,本王便会尽量分散军方的压力,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慕惊年清澈的双眼有些暗淡,他在沉香笔架上随意摘下一根狼毫,挥笔而书:蛮族质子。 写完这四个字慕惊年同样盯着李崇光。 李崇光看着那四个字如遭雷劈,英俊的面孔在微微抽搐。 慕惊年心底一沉,果然,提到蛮族不论是谁都是如此震惊,李崇光能不表露出仇视已是难能可贵。 “我说皇兄为何苦苦瞒着军方,你这层身份若是在边境被发现,想死都是件难事。” “” “不过千年以来胡人与中原血仇最深,蛮族人隐居草原从不出世,世人大概都忘了有你们这一支的存在。” “” 李崇光不停地喃喃自语,慕惊年只有沉默。 房间里陷入了沉静。 慕惊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这个王爷“朋友”在得知他的身份时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仇视,厌恶,这多少让性格孤僻的他有些触动,不由得发出这个人除了嘴贱点其实也还好的感叹,当然,王爷殿下自然是听不见。 李崇光此时的心情除了震惊之外其实多少是松了口气的,千年之前的血仇世人的印象也早已不再深刻,大隋国风民风开放而包容,况且还有皇帝陛下与老狐狸陶洞桥两人压着,军方的反弹应该不会太过强硬。 年轻的王爷殿下揉揉眉心苦笑道:“幸好你不是胡人,否则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比本王还英俊的人却要被军方那些大老粗给生吞活剥了,那岂不是可惜。” 慕惊年收起那份小小的感动,赏给王爷殿下一个白眼。 晨光熹微,初秋时分七月流火天候逐渐转凉,缕缕秋风拂过,天空一丝云彩不曾看见,万里碧空迎朝阳。 文武百官其实在天蒙蒙亮时就已起身更衣,为京官着却又不在成京内居住着更甚,否则根本赶不上朝会。 成京居,大不易,正五品官的俸禄以成京的地价只能勉强住一个单出单进的“雅院”,此外每年的宴请随礼,交友走动,没有四百两雪花银简直是捉襟见肘,故而又有“五品居”的称呼。 自从开禁科举以来,无数寒门子弟跻身官场,造福一方有之,为祸一方者更甚,穷怕了往往吃相更难看。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典故人人耳熟,折在监察司手里的更是个中翘楚,说明您老人家贪的够狠够多,人间的福享过了,阴间的苦还在等着您呢。 文官佩玉,意君子如玉不染尘埃。武人佩石,意坚韧不拔超卓之功。百人上朝,玉石相击,叮咚声不绝,雅意更甚。 李崇光已换上亲王蟒袍,大白色衬底,胸前大金色镶边,黑蟒滚动缠绕,肩头各绣有七日七月,寓意肩挑日月。背后滚蟒旁绣有七星隐曜,寓意背负星辰。身为与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王,这身蟒袍已是极尽尊崇。 李崇光本就仪表非凡,穿上蟒袍后贵气更甚,让至今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慕惊年一阵目眩,金子拿来绣衣服,真他娘败家。 “你这身大红色衣服已是僭越,我府中有几身粗布麻衣,你换了随我上朝。”李崇光整整衣领转身朝蹲在雕花椅上的慕惊年说道。 大红色,只有大内总管才能用,俗称太监 慕惊年换完麻衣后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出尘意味,端的是上等的衣架子。 皇宫永定门口百官齐聚,各自三三两两成群,文武间泾渭分明。 位于百官最前方的一小撮人尽是身着朱紫,显赫异常,天下风流若是一斗此间已占六分,万川归海,乾坤独定。 八声鞭响,三鼓如雷 与王爷殿下缀在百官队伍最后房的慕惊年抬头看了一眼此处人间尊崇至极的所在,回头望望北方,深呼吸一口气,心绪微沉。 这一脚入宫门,从此不知归期何日 这一步踏去,生死未知两茫茫 山河万里遥遥望,谁知复还不复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七章:金銮殿 曹波平站在祈明殿前的太和桥上,一身大红色缀金蟒袍透着一股阴翳,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中正平和,雪白的长眉轻轻地在晨风中摇动。 他平静地看着那个俊美的麻衣少年一步一步地走进,浑浊的双眼半眯着,好像在熹微的晨光中快睡去了一般。 慕惊年走至太和桥前,老人微微躬身轻声道:“随我来。” 李唯归从殿后侧门缓步走进金銮殿,她黑发如瀑,白衣胜雪,不带一丝烟火气,似流云飒沓晚风穿堂,女生男相,大不吉。 皇室子弟穿衣配饰极为考究,穿何种丝袍,佩哪种玉,等级森严,不可逾越。而在李唯归身上毫无半点装饰,多年以来群臣对这位大隋唯一血脉的另类颇有微词,但仍毫无用处,至如今已是见怪不怪。 “臣参见父皇,见过诸位大人。”声如鸣玉,清冽悠扬。 “臣等参见长公主。”群臣皆弯腰行礼,恭谨异常。 皇帝陛下看着女儿,笑道:“又是一位稀客啊。” 李唯归剑眉微挑,并不回话,在皇帝身旁负手而立。 慕惊年在老人的带领下一步一步地接近祈明殿,眼前雄伟尊贵的宫殿给他带来莫大的压力,洁白的额头上冒出一丝丝冷汗,喉咙也有些干涩。 行至殿前,老人微微侧身,示意慕惊年自行上殿,慕惊年脸色苍白宛如苏州宣纸,细密的汗珠格外显眼,他双手紧握,拾阶而上。 步入正门,满朝公卿皆回头而望,龙椅上的那个男人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从极北荒原来的少年。 李唯归居高临下地审视缓步而来的异族人,将他的不安局促尽收眼底。 慕惊年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如剔骨尖刀般的注视,每一束目光都要将他狠狠地拆开,将蛮族人真实的想法掏出来看个究竟。 他的眼神没有与任何一个人接触,他尽量将腰挺直,忍住颤抖的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迎着如潮敌意。 人世间最尊崇的所在闯入了一个荒原而来的罪民,然后将生死交于他手,怎么看都很愚蠢。 “草民慕惊年,参见陛下。”慕惊年心中默念,行至中堂双膝跪下,头紧凑着墨玉石砖,谦卑异常,略带急促的呼吸在石砖上呵出些许白雾,像荒原冬天的白霜,藏着蛮人万载悲凉。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缓缓行驶在成京官道上,马夫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清秀的脸庞上点着几颗雀斑,一双眼睛明晃晃的朝气十足。 马是匹老马,稀疏的鬃毛被梳的十分柔顺,它走得很慢,马蹄轻轻地踏在石板上,小男孩马夫拿着马鞭当枪耍,碰也未碰马儿,任由它慢慢地前进。 “陶爷爷,老黄都快走不动道了,以后还是换匹马吧。”小男孩拍拍马臀,老黄马甩甩头打了个响鼻,继续慢悠悠地踱步。 “爷爷我老咯,可禁不起颠,老黄这么走正合适。” “那些官老爷都怕爷爷,爷爷威风着呢,一点儿也不老。” “那是爷爷戴的帽子比那些官老爷更大,等哪天爷爷的帽子被摘了,怕只有老黄会怕爷爷咯”马车帘子内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 “爷爷你今天哪有戴帽子。”小马夫扭过头一脸疑惑。 成京城很大,小马车慢悠悠地从城东行至城北,穿过了皇宫正门,行过了长贯内城的太和桥,在祈明殿前老黄马才喘着粗气堪堪停下。 无数江湖草莽刺客折命而不得进的皇宫大内,外朝历代帝王挥鞭欲入的大隋皇宫,这辆小马车就这样轻轻行过。 掀开帘子下车的是以为身披白色狐裘的老人,岁月在他脸上凿下太多痕迹,只有那一双眼睛幽深如井。 “爷爷我先回去啦,中午还是吃李婶家的羊肉面?” “多加些葱花,让李婶少放些辣油,昨天的面确实很辣。” “好嘞” 小马夫驾着老马调头向宫外驶去,老人拢了拢袖子,缓步走向祈明殿。 老人面相很普通,很像是村头老树下蹲着掰苞米粒的农夫,事实上他所做的也确实很像兢兢业业的农人,只不过他挥锄打理的是大隋这片万里江山。 十二岁入朝为官,十八岁身穿黄紫贵为小黄门,二十岁为天子近臣棋侍诏,三十岁首任监察司提司,当年的大隋谁不知道陶郎风流无双,受尽帝宠,意气风发。 如今他已风烛残年,只不过他生命的余晖,仍然光耀整个大隋,他叫陶洞桥,是那个纵酒殿前且高歌的陶郎,亦是如今车马不禁,剑履上殿的陶公。 “陛下,此事是否太过唐突,东越边防与镇北城一带防事虽耗资巨大,但在新政之下,田赋充足,国库尚有盈余,仍有力承担。接纳蛮人不仅要面对天下质问,民心尚未可知,更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一养虎为患,后患无穷。微臣愚见,万望陛下明察。”淮南道巡察使刘正躬身上谏,言辞十分恳切。 言毕,绝大多数官员皆暗自点头。 站在一旁的慕惊年脸色一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着实字字诛心。 皇帝半倚在龙椅上,眯着双眼,未置可否。 “微臣倒有不同看法。”礼部侍郎袁白亭见皇帝如此神色,心里已有定数,咬咬牙上前一步道。 “袁卿且讲来听听。”皇帝神色平静,语调也未有起伏。 “万年之前蛮人为恶天下不假,但如今已过万年,早已是陈年旧事,多提何益。再者,极北荒原野兽尚难存活,蛮人如今怕早已是苟延残喘如何能称得上是“虎”。可若蛮人臣服,一可大缓边防,二可彰显大隋国威,三可表我大隋海纳百川之气概,东越那群崽子一直以天下正宗自居,收服蛮人正好让那些崽子看看,这个天下终究还是我大隋的天下。”这番话说的理据皆合,马屁拍的更是极为妥帖,正挠中皇帝心中痒处。 “有些狗屁歪理。”皇帝笑骂。 群臣脸色也皆有些笑意。 王爷殿下笑得尤其灿烂。 “正如陛下所言,尽是歪理。”刘正见龙颜正悦不敢出言再驳,但仍是愤愤然丢下一句话。 袁白亭倒是脸皮极厚,宛如没听见一般。 明德堂与王鹧巨两位人臣领袖皆是闭目养神装死,皇帝心中暗骂不已,也未曾主动发问。 “唯归,你认为如何?” “可图之,但宜缓不宜急,可徐徐图之。”李唯归一字一句道。 皇帝点了点头,望着殿中文武泾渭分明的表态,不由得有些头疼。 “臣,有奏。” 明德堂与王鹧巨不约而同地睁开双眼。 众人皆回头而望,一位狐裘老人缓步上殿,步履瞒珊。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八章:棋侍诏 大隋国土辽阔,南至南疆十万大山,北达蓟北大漠,东连大泽遥望东越,西邻万里海疆,疆土辽远,风土人情差异巨大。 自从李隋九国逐鹿定鼎中原后,天下大势已然明了,北胡东越与大隋共分天下,三国鼎立之势赫然。 大隋花了数十年消化八国底蕴,以一种包容天下海纳百川之姿态,大量吸纳八国遗民,将无数典籍孤本,九川山河地勘图卷一并载回,在成京设立山河楼招纳天下贤士划分大隋疆土。经过十年穷经皓首的考察,将大隋万里国疆分成七道,分封逐鹿功臣,每一道任经略使总理地方军政,权柄极重,堪称大隋的异姓王。但经过皇帝的有意制衡之下,如今七任经略使半数之上是皇帝的绝对心腹,至于逐鹿功臣之后大多逐渐失权,家室巨富,但已不能影响一方军政,但仍有些勇武好战的逐鹿后辈凭借祖辈余荫在军方把持权柄,说话倒也有些分量。但无论如何,老臣王鹧巨依然可以在军部一锤定音,这个身材佝偻的老人扛着八国无数冤魂的怨气却迟迟不被阎王爷收去。当年的王鹧巨立下泼天战功,先帝执意册封他为大隋史上第一位异姓王,中枢门下的黄紫公卿长跪于祈明殿门口磕头流血恳求先帝收回成命,直言封王一事动摇王朝根基,遗祸千年,绝不可开此先例。 但先帝似乎极为激赏这位为他平定三国的武臣,执意下命,据说连圣旨都已拟好,盖下了那方九龙围海的天命之玺。 最后还是王鹧巨本人在御书房内与先帝彻夜长谈,从那之后大隋少了一位功勋彪炳的异姓王,军部多了一株长青不败的参天大树,马上生,马上功成,马上死,似乎成为这位老人一生的宿命。也之所以如此,一干文臣对这位“识趣”的武夫很有好感,类似于“马上功成如瀚海,枪下折旗似覆手”,“夜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之类的歌功颂德的诗句潮水一般涌入王府,据说王鹧巨看都没看,反倒吐了一口唾沫,那班倒是文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为当时官场上一桩笑谈。 随着战事平定,宇内靖平,读书人的腰杆子渐渐挺直,武人马上平天下,文人笔下治天下,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随着上任中书都省大人开万世之先例,提出寒门未必不可治社稷,士族未必皆能吏的说法,上书皇帝大开仕途,广纳贤士,以才选能之后,天下寒门子弟尽皆痛哭流涕,大感隋朝恩德。至于那些家族历史甚至比王朝国祚还长的豪门大族的挣扎,其中又是些幽深晦涩的血腥斗争,只不过他们遇上了敢于兵锋直指八国的先帝,攻无不克虽败犹敢死战的王鹧巨,将庙堂术民心把玩的炉火纯青的老都省千年以降未必能生出一个的雄才,在大隋这片原先并不富裕的土地上一个个诞生,将高门氏族原本参天的枝丫一刀砍平,皇帝放眼望去,普天之下再无遮眼阴影。 拥有数百年积淀的士族并非任人宰割的家猪,相反,他们拥有无比庞大的家族财富,对于地方渗透之强,各大家族私下盘根交错利益相互依存之深令人发指。以至于大隋初期的寒门官员发号施令甚至到了无人可应的尴尬处境,你一个连上京科举尚且要集一乡之力资助,连孤本珍籍都没摸过的寒门子弟还敢对我指手画脚?老子身上一块玉佩都顶的上你三年的俸禄,老子玩过的花魁比你见过的女人都多,何来颜面窃据官位?进京告御状?你信不信第二天我就能让你横尸家中,无人可知? 那时豪门大族的反扑尤为严重,加之大战尚歇,朝廷还有诸多方面要依仗地方士族维护统治,个中复杂令先帝想要挥刀斩乱麻,刀已高高举起,却无处落下。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姓陶的年轻人,他,创立了监察司。 这个姓陶的年轻人先是跻身中书,再当天子近臣棋侍诏,一时间恩宠无双,只是没人想到,这个风流无双的读书人拿起了先帝唯落下的刀,重重挥下。 监察司权柄极深极重,四品以下官员可私下大狱事后补奏即可,至于五品以下竟可先斩后奏。 司中又设八小司,青萝司由无数江湖刺客组成,白菜司的谍子又是些大隐隐于市的商贩走卒组成,龙庭司则是被朝廷收服的世家子弟 曾有一个凤临州郡守在州内勾栏内酩酊大醉,与最值钱的花魁在床上翻云覆雨一阵辛勤耕耘之后,摸着花魁雪白的脊背,笑言自己如何拿捏那寒门出身的新任参事,又是如何让他不明就里的死在金灿灿的稻田里。 结果第二天这位郡守就在书房中发现了一卷黑色的烫金卷轴,卷上所述与其一般无二,连他娘的神态表情都记录其中。然后,然后在凤临郡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郡守了。 王鹧巨像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的砸碎这只看出身不问才学的狗屁世道,那个姓陶的年轻人则像一把阴冷的剔骨尖刀,暗中杀人于无形。 如果说在上任都省“因病去世”后,那些膏腴世家得以喘息,那么新上任的都省明德堂无疑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一蹶不振。 而此时,从小便立誓要扬鞭大漠的隋朝皇帝李崇明,大隋首任监察司提司陶洞桥,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明德堂,长公主李唯归,以风流著称的亲王李崇光 在这宏伟煊煌的祈明殿,大隋的权力中心,所有人的讨论的中心却是一个来自荒漠深处的蛮族质子。 而那位俊美如江南名仕的蛮子,站在殿前低着头,孤苦伶仃。 高坐龙椅的皇帝看着从殿前缓缓走来的狐裘老人,嘴角扬起一丝不可察觉的弧度,朗声道:“陶爱卿有何事奏?” 长公主李唯归对老人轻轻作揖。 文武百官看着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眼神中有恨意,有敬意,有畏惧,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在政敌一个个倒下后,依然能殿前不跪,驱车进宫,这本身就是顶天的能耐。 “臣对于蛮族质子一事有奏。”殿前站定,老人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并不刺耳。 “陶卿你说,朕可就等着你呢。”皇帝笑道。 “臣以为,质子一事可行也。” “陶卿不要说话只说半句,摆明了吊朕胃口嘛。” “臣这不是上了岁数,喘口气嘛。蛮族既然敢孤注一掷,将赌注压在我大隋身上,大隋吃下又有何妨?大隋国祚至今方才数十年,离所谓千秋霸业还差得很远。不过我大隋平定八国后,已然为天下首善,放眼宇内唯有北胡与东越仍然依仗地势负隅顽抗。东越且不去说,北边的胡蛮子年年扣关边境劫掠烧杀,若非镇北城依仗两座雄山如一夫当关叫他一步不得进,不知西北两道还要被为祸多久。” “蛮族与胡人同宗同族,得意时狼子野心,窘迫时卑躬屈膝,此时招安蛮族无疑雪中送炭,十年之内其必不敢反也无力能反,于西北边防,于天下大势皆有利无害。” “再者,蛮族远离中土数百年,对于中原形势兵事一无所知,但蛮人天生善战,如若运筹得当,无疑于在北胡后方藏了颗钉子,对其能有所牵制,臣虽不懂兵法却也知正奇相互相佐事半功倍。” “臣,言尽于此,还望陛下裁夺。” 老人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毫不掩饰地站明立场,在文武百官心中无疑是激起千层巨浪。 这只苍老的狐狸能手握国之重器,生杀予夺,在大隋官场上历经沉浮而屹立不倒靠的是什么?唯有四个大字:简在帝心。监察司这种超乎以往任何朝代机制的超然存在为何能被当今皇帝接受?为何这种权柄极重的杀生利器能交给大隋李氏之外的外人?为何如潮般的弹劾奏折涌入般若阁,皇帝对此却不闻不问? 一切问题的答案归根到底就是此时此刻站在祈明殿上,这个风烛残年的两朝顾命大臣,陶洞桥。 两任皇帝不知为何对他都有着近乎于偏执的信任,放任他做大隋阴暗面的执刀者,一切一切的权柄都在于皇帝的信任。这也注定了监察司在陶洞桥死后解散,被下任皇帝卸磨杀驴的下场。但,陶洞桥活着一日,监察司这把刀便一日悬在文武百官的头顶上。 换而言之,陶洞桥就代表了皇帝的意志。 能在祈明殿面圣言事的官员可有一个是蠢货的?在这位老人表明立场后,尽皆悚然,原来皇帝陛下心中早有定夺。 重用明德堂安抚万民,大肆试行新政革弊除害,用半国税收打造大泽水师,招抚蛮人。。。 皇帝一力推行的种种国政,联想起来,无非就是煊煌霸道的四个字:一统天下! 戎马一生的历任隋朝皇帝为当今天子留下了一个无比雄厚的家底,此时正是蛟龙潜渊正欲出,猛虎伏山且狂啸的中兴之时,皇帝陛下又岂能甘于落后?向北扬鞭大漠,向东旌旗蔽日,立下不世功勋,将我李氏家史为天下史! 想清了这一节后的文武百官脸色各异,有忧虑,有兴奋,有紧缩眉头,唯独没有畏惧,我大隋无敌于世百年矣! 明德堂神色坚毅,向前一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急图,望陛下三思。” 文官为苍生。 皇帝高居龙椅,眯着双眼,一言不发。 王鹧巨轻叹一声,同样站出说道:“臣,认为可矣,望陛下裁夺。” 武将为江山。 皇帝抬头看着穹顶之上的鎏金九龙相围争珠,不置可否。 百官噤若寒蝉,文武魁首意见极少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时候,且事发突然,私下从未通过气,此时殿堂之上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长公主李唯归绝美的双眸盯着殿下那个荒人,他低垂着脑袋,躲开所有人的目光。 皇帝闭上眼,挥挥手。 大内宦官之首曹波平手持一道圣旨上前两步,朗声道:“特赐慕惊年为长公主棋侍诏,不可随意出入宫禁,钦此。” 众皆哗然。 慕惊年身形微微颤抖,紧咬下唇。 李崇光心底长舒一口气,偷偷朝慕惊年咧嘴一笑。 李唯归眼神诧异,不知父皇此举何解。 王鹧巨站立不动,坦然听旨。 唯有明德堂与陶洞桥心中掀起滔天波浪,明德堂更是在一瞬间握紧双拳,微微发抖。 慕惊年只知道自己大概是能在这异国他乡活下来了,他背后的衣衫早就被汗水浸湿,生死被人一言定之的感觉实在说不上多好。 皇帝没有再多言,起身离开。 “退朝。。。” 百官鱼贯而出,三两成群的讨论皇帝的奇诡圣旨。只有少数位极人臣的大臣,身边才没有人敢上前说话。 御道上身穿正紫色麒麟补子的王鹧巨路过明德堂身边时稍稍停下脚步,轻声问道:“何以至此?” 明德堂声音颤抖的回道:“你这种莽夫,懂个屁。” 王鹧巨这位人间修罗一愣,笑笑转身离开了。周围侥幸听见对话的官员神色不动,他们可不是明德堂大人,万一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得罪了这位军方巨擘有几个脑袋给他砍的? 御道最后方的亲王李崇光一把搂住走路都些打摆的慕惊年,说道:“瞧你这点出息,后脊梁都湿透了,赶紧回我府上换身衣裳,再教你些宫中忌讳,这皇宫大内规矩多着呢,你现在身份敏感,盯着你的人不在少数,一切小心为上。” 慕惊年脸色苍白,额头上细汗密布,一只手搭在李崇光的肩上,双眸清亮如水。他内心是无比开心的,大隋皇帝既然不杀他就说明荒人在他眼中还是有利用价值的。他不怕被利用,就怕皇帝对此无动于衷,那苟延残喘的荒人真的在荒原之上活不了太长时日,族里的情况已然糟糕至极。 慕惊年巨喜之下气血上心,眼前一黑,就此晕厥,留下李崇光目瞪口呆,一边唤来宫卫,一边骂骂咧咧地带着慕惊年回王府。 陶洞桥踏出宫门时,抬头眯着眼看着皇宫上如洗秋空,皇宫内朱红色的屋檐将天空裁开,老人缓步而行,低声喃喃道:“画地为牢画地为牢啊” 与此同时,一个叫慕惊年的荒人迅速在大隋上层传开,成为了官宦之家茶余饭后最上口的谈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九章:当年风雨今日散 初秋时分,京郊小镇的梧桐已缀上些许金黄,满树金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细雨落在叶上,沙沙作响。 京郊小镇人烟不稠,大多是入朝为官的寒门子弟,虽科举中榜,幸为京官,但仍然担负不起皇城根下寸土寸金的地价。在小镇上买下三进三出的院子的银子还不够成京一处窄院所费,京都居大不易,所言非虚。 小镇东面,有一处别致的院落,院内梧桐亭亭如盖,比别处的茂盛许多。 院中厨房里一位极具风韵的美妇人正在麻利地将案板上得桂花鱼开膛破肚,十指青葱嫩如凝脂,翻飞间,去鳞刨脏,热锅下鱼。 “滋”热油锅里升腾出一阵清香的氤氲,妇人面如桃花,桃花正盛。 厨房门口一个身材欣长,面相儒雅的男人,坐在光滑的门槛上熟稔地捯饬盆里的青菜,他时不时回头瞧瞧忙碌的妻子,咧开嘴傻笑。 这对夫妻大抵是在十年前的秋天搬来的外来户,男人是个进京赶考的穷酸秀才,女人据说是某个名动江淮的歌姬,这种流言大抵当不得真。 不过夫妻俩刚来时,小镇上的人对于美妇人的相貌确惊为天人,都说女人嫁给这个穷酸秀才何其不智,男人也不恼,只是咧开嘴傻笑。 刚来时妇人的美貌照来不少狂蜂浪蝶,那些登徒子整日游荡在梧桐小院周边,趴在小院墙头哼着青楼勾栏里学来的浪词,美妇人大抵是见过阔世面,气恼之下全当没听见。 倒是平日乐呵呵的秀才气的满脸通红,从厨房里摸了把菜刀不管不顾地追了那些登徒子几条街。结果反倒给那些登徒子套了麻袋狠狠的打了一顿,还被丢到了京城衙门里,若不是秀才一位同乡的五品官上下打点,赔着笑脸送上百两雪花银,秀才怕是要狱案在身,今后考取功名已是妄想。 满脸淤青的秀才向同乡千恩万谢后,一瘸一拐地走回小院,妇人见郎君如此早已哭的梨花带雨,秀才抱着妇人,咧开嘴,直直地傻笑,然后轻声说道:“顾靖梁不过一介落魄书生,能考上功名,光宗耀祖当然是很好,但是有你,是最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小院里的梧桐树叶青叶落已九个轮回,秀才仍然没有中榜,一开始到成京时满腹豪情,誓要把杯斟酒殿前饮,直至次次落榜,失魂落魄。 渐渐地女人带来的嫁妆变卖的一干二净,妇人除了手腕上廉价的青玉手镯,年轻时积攒下的金银首饰全部变卖成宣纸笔墨,秀才也开始在镇上卖字,虽然所得不多,但图个温饱大抵是够的。 今年科举放榜的日子就在明日,秀才却再也没有早早地等在凤阁前渴望能黑底描金的皇榜上有顾靖梁三个字。 他今天一早便上集买了条桂花鱼,与妇人一并在厨房中忙碌,心底积蓄的自嘲在锅里散发出的鱼香中慢慢散去。 自幼苦读纵横兵家术,却也无半点儒将风采,瞧见人总和善地眯着眼角;家道未中落前,也曾是衣锦食膏的高门将种,万卷藏书尽览,年近三十依旧白身 他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那日被宗族里的堂兄拉到风流勾栏中,一眼望中高楼之上眉眼带笑的她,然后在那双秋水般眸子的注视下红着脸结巴说道:“在下顾靖梁,敢问姑娘芳名。” 礼部,及第堂。 按照大隋科举惯例,三百位登科进士的名单将会在此与八位主省及一位总督察所记录名单做最后一遍审核,在礼部所有官员的校对中最终确定。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中榜天下知。三百位登科进士的名字将会被工部连夜刻在凤阁前,鱼跃龙门一朝成凤,于是原本的议事堂也被天下读书人称为及第堂。 自从大隋开国老首辅冒天下高门氏族之大不韪,决意开创科举取士,为寒门子弟架起为官之路以来,无数寒门士子便以此为改换门庭的唯一途径。 数百年以来历朝历代例行九品中正取士,一朝富贵五花马,数辈千金不愁花。为官之道莫过于相善相助,暗自成党。你给我儿题个“中正平和,清廉善治,可堪大用”我便给你孙子给个“与民为善,淳朴能吏”的评语,一朝富贵不算真富贵,官官相护,大家伙一起升官总能给儿孙积攒些人脉烟火情,才能辈辈钟鸣鼎食,代代富贵可期。 而寒门子弟几无尺寸进身之路,饶是一方巨贾也只能竭力挤出笑脸,将大箱大箱的真金白银暗自送给“清廉能治”的士族,美曰其名:进俸。有底蕴的豪富更是别出心裁调教出琴棋歌舞俱善的美姬,赠物不如赠人,还落得风流美名。更有甚者与一方大吏相熟者,当众解开娇妻衣领让郡守暖手,卑躬屈膝至此。 富人尚且如此,最底层的贫民更是每一寸骨血被帝王将相压榨的点滴不剩。士族当街纵马踩踏贫民至死仅罚金五十,牢狱之灾可免,擅自在皇家苑林狩猎尚且要鞭三十,剥去官身,人命不如禽兽,宁当皇家一条狗,不做寒门子。 越是如此,士族与寒门的鸿沟愈发深刻,一边是世代荫芸,官身世袭的士族拱卫皇室,一边是被天灾鞭笞的平民百姓,终有人拿起锄头镰刀反了他娘的。 凭啥你的儿子他娘的就是个酒囊饭袋,偏偏还能世袭官身,治理一洲百姓?凭啥老子的儿子老实巴交,好不容易讨个贤惠貌美的媳妇儿还被你儿子给糟蹋了?凭啥官府的官老爷听到我的户籍就把我乱棍打出门口 自古君王如舟,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可覆舟。 七十年割据动荡,三十年九国分鼎,百年烽火哀歌。 李隋铁骑踏碎了豪门士族的风骨,百年家族的谱牒在狼烟刀戈中付之一炬,将那所谓的风流名仕钉在堂前柱上,可笑的是持枪的正是他们眼中的贱民 中大夫言铭坐在及第堂中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瞧着桌案上的那卷明黄色的卷轴,眼里止不住的艳羡。如今的世道真是好啊,寒门子弟都能靠着读书当上官,哪像他靠着家里忍者肉疼花了五千两白银才捐了个功名,当个小小的六品官。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十年,逢人便送上笑脸,战战兢兢地在吏部苟且,无甚功绩也从没大错,如今堪堪爬到五品中大夫的位置上,不过这辈子大概是别想再往上爬了。 言铭摸了摸身上这身来不易的五品文官绸缎官服,莫名的想起与自己同乡的一个姓顾的年轻人,同样是看上了科举这条读书人的进身之阶,但是结果都不如意。那个年轻人别的不说,光是每次见到自己都能笑眯眯地送上一壶烧刀子就很合自己的胃口,话也不多,总能耐着性子听自己说些官场的窝心事。 不过这小子倒是讨了个十分貌美的媳妇儿,真是踩了天大的狗屎运。前些年个整日笑眯眯的年轻人居然拿着把破菜刀追着些浪荡子跑了一路,结果还吃了官司,还是自己上下打点将他从牢里捞出来。 从侧门进来的吏部尚书,打断了这位中大夫的思绪。 吏部尚书刘清河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以两袖清风铁面无私,闻名于大隋官场。 见到顶头上司进门,在座的所有都起身,不过老人双手压压,表示无需多礼,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既然都到场了就开始吧,新科举人的名单今日里就要送到凤阁,本官在这里不过是过过目,诸位辛苦了。” 所有人自然连称不敢,也不废话,开始查录名单。 新科举人的名卷由八位主省一位总督察所给的九份名录中校对。考生如果被一位主省所记录,其他主省无反对意见,便被录入,探花榜眼状元则由总督察选出,再由八位主省票选,最终确定,可谓谨慎至极。 言铭小心翼翼地解开卷轴,念到:“进士,龙阳金世南。”旁边的另一位官员便提笔记录,三百进士,八份名单,一个都含糊不得。 “银川林臣” “淮阴曹正” “镇北城南期” 言铭打开录入了三封卷轴,依旧没有看到那个顾姓年轻人的名字,心底着实有些为他叹气,这么多年了啊 “嘿嘿,我家侄子可是被三位主省大人青睐,今年这新科进士啊,没跑,老言,晚上请你喝酒,烧刀子桃花酿随你挑。” “行嘞,看晚上不宰你顿狠的。” 言铭一边应和,一边心底有些戚戚然,自家子侄辈没一个读书的料子,看着相熟多年的同僚满面红光,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 及第堂里除了笔触的沙沙声外,偶尔会响起些些窃窃私语,大都是家里同乡某些后进名字出现在名单上,低声炫耀。 刘清河坐在首位端着一杯浓茶慢慢嘬几口,并未出声,他手边放的就是王朝今年的三甲名单。 一个时辰过去了,八份名单出炉,剩下的就是最后的校对。 “陇阳林亭。。” “淮阴杨虎臣。。” “颍川李海正。。” 言铭竖着耳朵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名字。 “陇西刘明。。” 言铭大腿一疼,“哈哈,老言,中了,中了,哈哈哈。”身边的同僚猛地一拍大腿,只不过拍错了。“老言,对不住,失态失态啊。”瞧他娘的笑得,哪有半点歉意的样子。 渐渐地,三百进士的名单宣读完毕,数个同僚同皆是喜笑颜开,让人艳羡的很。为官之道无非朋党二字,宗族兴旺可不就得指望后辈子孙能上进些?退而次之就是地域之分,同乡之间总得好说话上几分不是? 言铭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念叨着顾小子你终究是没这个命啊。至于尚书大人手边的三甲,言铭那是想也不敢想,当下只能摸摸为数不多的胡须,想着回去提两壶好酒给那个姓顾得年轻人,好生宽慰一番。 “尚书大人,这三甲?大伙也是好奇的紧哪。” 刘清河轻轻一笑,起身道:“家里有了子侄出息的,更要好生告诫,莫要给社稷宗族丢脸,皇恩浩荡才有如此盛世,莫不敢忘。” “大人所言极是。。”众人自然连声称是。 刘清河这才拿起那卷轴朗声念道:“本朝此次科举探花庐山林德四红一黑,榜眼北陵韩明五红两黑。” “状元乃是淮南龙骧大将军之后,顾靖梁,连得九红。” 红为主省批过,黑为主省保留。 九连红,九主省一致通过。在座的吏部官员尽皆倒吸一口凉气,九连红堪比科举中的连中三元,毕竟九位坐师的眼光极其挑剔,能够得到一致认可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看来以后要多跟这位注定平步青云此时却声名不显的状元郎搞好关系了。 上一个九连红的状元姓明,明德堂。 言铭如遭雷劈,当场跌坐在地,嘴唇哆嗦着:“亲娘嘞。。亲娘嘞。。” 。。。。。 顾靖梁将堂前的桌子擦得很干净,桌子不大,跟她两个人刚刚好。顾靖梁坐在桌前看着桌子上色香俱全的菜肴,咧开嘴笑笑,媳妇儿做的饭菜大抵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了,再好的,没吃过了。 妇人在厨房里忙活完,端出来一碟葱爆桂花鱼,掀开粗布帘子,就看到自家男人傻笑,心底一阵喜悦。 “娘子,辛苦了。”顾靖梁赶紧起身去接手,生怕妇人再累些。妇人抿嘴一笑,也不说话。 “顾小子,顾小子,赶紧滚出来。”门外传来一阵喊声。顾靖梁一听笑道:“言大人还真是问着鱼香就赶来了,真是准。”妇人轻轻地瞪了男人一眼道:“言大人对你有恩,还不去迎接,我去拿些酒来,可要对人家客气些。” “都听娘子的。”顾靖梁一笑,一路小跑。 “哟呵,顾小子,你媳妇儿刚烧完饭吧,我可是闻着着鱼香就来了,怎么样,蹭你顿饭?”言铭拎着两户桃花酿笑着看着身边的年轻人。 “言大人说的哪里话,媳妇儿刚好做多些,快请进。”顾靖梁搓着手笑道。 “你呀,这辈子也就讨个好媳妇儿的出息了。”言铭踏步进院,顾靖梁赶紧接过酒,心底有些纳闷,这两壶酒可不便宜,言大人今天莫非有喜事? 进门坐定后,妇人拿着两壶黄酒款款走来,言铭笑道:“弟媳啊,老黄酒今天就别喝了,老哥带了两壶桃花酿来,怎么样,这顿饭老哥蹭的不占你们便宜吧?” “言大人,哪有客人上门还带酒的道理。”妇人愣了一下,轻声道。 “我呀,痴长靖梁几岁,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言大哥便是,叫大人显得多生分。” 妇人施了个万福,坐在顾靖梁身边道:“言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望我们夫妇俩?”说毕给两个男人斟满酒。 言铭喝了口酒,砸吧砸吧嘴,说道:“确实有些事告知你们夫妇俩。” 顾靖梁一愣。 “三百新科进士的榜单已经出来了,明日凤阁便会宣告天下,只是,靖梁你依旧是。。诶。。”言铭叹了口气。 虽然逐渐丧失对科举的信心,但顾靖梁仍是身子一僵,低头许久说不出来话。 妇人看着男人落寞的眼神,桌子底下的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言铭自顾自的说道:“探花林德出自庐山林氏,在南方多有闲雅近民,清淡文名。榜眼卢明的祖父曾是国子监祭酒,那可都是朝中豪门望族的大家子弟,约莫着是有真才实学的。” 妇人心里有些着急,眼神示意言铭不要继续讲下去了。 言铭装作没看到,继续说道:“最厉害的那个状元郎啊,九连红,上一个九连红那可是当今宰辅,明大人,要我说,着状元郎今后的仕途啊,比之平步青云也差不离咯。” 他倒一杯酒,放在顾靖梁面前,缓缓说道:“你可知他是谁?说来还是我的同乡呐,此人乃是祖上乃是龙骧大将军顾平南,只不过家道中落声名不显,他呀叫做,顾靖梁。” 妇人抬手捂嘴,碰撒了手边的菜肴。 顾靖梁瞬间抬起头,盯着眼前一脸笑意的中大夫,一脸的不可置信。 “哎呀,这个顾靖梁日后可算是了不得咯。”言铭喝罢一杯酒,大笑而去。 妇人喜极而泣,抱着身边的男人,把头埋在男人的胸膛里。 顾靖梁抱着妇人,竭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道:“今后可就是状元夫人了,不哭了。” 我顾靖梁不过一介落魄子弟,能考上功名当然是很好,但此生有你,是最好。 窗外的秋雨仍然在淅淅沥沥的下着。 十年夜雨今朝晴。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章:天下谁人不识君 经历了一场清寒秋雨后,成京城洗去了身上最后一丝暑气,宽阔的街道上一尘不染,如女子束腰,款款婉约,顾盼生姿。 街边的酒楼掌柜在此刻脸上总算能挂上些许笑容,前几天哪里是下雨,地上流走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后厨大厨月俸得要钱吧,酒楼的招牌可就在他身上呢;店里三四个小二也是要张嘴吃饭的,不过干事招待客人还算熟稔;家里的妻儿老小那也是靠着这楼子吃饭的。不过想起起那自己七八岁的儿子那心里还是十分舒坦的,周岁抓周时一把抓住了最角落的羊毫毛笔可把他给乐坏了。长大以后,这小子总算没有随自己胸无大志,从小就立志要考上科举为自己这个老爹长脸,上了私塾后连那刻板的老学究上街遇着都能笑着点点头,前些天还能帮着他娘收拾屋子,顶天的懂事。 掌柜的自个儿在柜台前拿出一壶老庐州黄酒,一小碟花生米,自斟自饮,搓一颗花生米,倒一杯酒,半眯着眼哼着曲儿。 小二卖力地擦着桌椅,偶尔偷偷地瞥两眼优哉游哉的掌柜的,噘着嘴嘟囔两句。掌柜的待他们不薄,管吃管住年底还有一封厚厚的红包,只是平时楼子没人还要整日抹洗桌椅,给鬼看啊? 这时,门口走进两个男子可把他的眼珠子给看掉了。 左手边那个白衣男子端的是贵气十足,梳一个仿淮阴士子的高髻,顾盼飞扬,风姿俊朗,身上那身绸缎子更是平生仅见;右手边那位男子用麻巾纶发,一身红袍,显得落拓不羁,宛如谪仙人般。 小二直愣愣地看着两人,虽说他们楼子里地处京都,但平日里往来的尽是些升斗小民,偶尔有些当差的,那气势模样比眼前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饮酒正酣的掌柜的瞅见,心底暗骂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蠢笨玩意儿,放下酒杯搓了搓手快步走上前去笑道:“今儿个开门可就迎来两位贵客,小店蓬荜生辉啊,二位快楼上雅间请。”说完使了个眼色,小二如蒙大赦,跑上楼去。 白衣公子四顾酒楼,轻摇折扇,带起一阵幽幽檀香,正扇面描一幅滚龙戏珠,反面则是工笔小楷写就的小诗,开口笑道:“自古勤俭出富贵,偌大个京城掌柜的你可是第一个开门做生意的,莫不是深谙此道?就凭您这份儿劲,不想发财也难啊。” “蒙公子夸奖,小的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扔在这楼子里,家里还得养活老小呢,不勤快点儿,在这天子脚下活着可不容易。”掌柜的弯腰笑道。 白衣公子啪地一合扇,问道:“敢问掌柜的可有好酒?” 掌柜的一愣,这个问题可不大好回答。眼前的公子哥明摆着是出身于世家大族,见过阔世面的主儿,在自个儿酒楼里还真没有能在这位爷面前称得上好酒的。可要是说没有,那可就是放过了一个大金主,生生的肉疼啊。 踌躇再三,掌柜的只得讪讪开口:“小的惭愧,咱这楼子里约莫着还真没有公子能看上眼的好酒,只有一些寻常酒种。诸如北地的青花烧,江南大窖的桃花酿,再有就是东越那边的桂子当归酒,紧俏的很。” “今儿个科举放榜,桂子当归,正合折桂而还之意,其他的掌柜的尽管挑贵的来。”白衣公子放下一张银票,领着另一位红衣公子转身上楼。 “得嘞,公子您瞧好。”掌柜的偷偷瞥了一眼银票面额,喜笑颜开地安排去了。 二人正是亲王李崇光与荒原而来的慕惊年,再过三日慕惊年就应深居大内不可随意出入,对于这种变相地软禁慕惊年心中早有准备,能被大隋皇帝明面上的接纳,已让他感到万分惊喜。王爷殿下存了私心,这三天内将其带在身边,一来是为他讲些大隋风土人情与皇宫禁忌,而来也是向某些人释放出信号,要想动慕惊年首先得考虑王爷殿下的态度,大隋唯一与皇帝同母同父的亲王分量无疑极重,尽管这位王爷着实有些放浪,可毕竟与皇帝陛下的血缘摆在那不是? 二层雅间布局颇为奇巧,廊檐勾折,相邻桌间用素色屏风隔开,屏风上勾勒山水,取自本朝尊崇王融的泼墨大写意,重在神意不拘一格,让人非但不感觉逼仄反而如置于山林,显然掌柜的是下了功夫的。 李崇光挑了个临街的窗口坐下,打开窗后这些日子里久违的阳光泼洒而入,对桌的慕惊年此刻红袍宛如镶金,飘飘乎几如仙人,看得楼下街上的少女妇人瞧瞧脸红了几分,好一位风流公子。 “木头你这皮囊哪里像是荒原而来的蛮子,我要是街上的小娘子免不得对你芳心暗许咯。”李崇光望向街头,笑眯眯地说道。 慕惊年初入中土,性情难免拘谨,不过对于眼前这位浪荡亲王着实谈不上敬畏,送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这一身大红袍还是李崇光蛊惑着他穿上的,可实在是过于扎眼,走在路上总有些惊奇眼光投来,让他很是有些局促。 “嘿嘿,再过三日你可就要入宫侍奉公主了,宫中大小禁忌我与你已说过,你相机行事便可。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多亲近那位大内臣宦之首,曹波平。” 慕惊年一脸疑惑。 “此人跟随先皇以来,一直坐镇皇宫大内,一身玄功更是通天彻地,本王与皇兄幼年时经历过无数战国遗民的袭杀,那些有本事穿过无数明哨暗哨的江湖草莽无一不被他挫骨扬灰。他无子无孙性情阴翳得很,不过对于我那侄女倒是亲近得很,如今你近水楼台,多与他亲近,对于你在大隋有利无害。”李崇光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慕惊年不是蠢人,如今他在大隋已经成为文武与皇帝博弈的中心,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把他软禁在皇宫其实也是一种另类的保护,念及至此,慕惊年认真的点了点头。 “不过说起我那侄女,你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咯。别人不知道,我与皇兄可深受其害,自幼性子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真要惹恼了她可就是变着法儿地整治你,还让你有苦说不出,最可怖的是陶洞桥那老狐狸护着她跟亲孙女似的,让皇兄也无可奈何。不过几年前皇宫一场刺杀后,我这侄女便愈发内向,除了几位至亲就没给过谁好脸,这一些秘闻你记在心上,免得到时候没被军方的人宰了,却被我这侄女弄得生不如死。” 慕惊年回想起当日金銮殿上那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绝美女子,当时殿上的争吵决定着他的生死,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那位女子清冷刺骨的目光,仿佛要将自己剖开瞧个干净。 李崇光轻摇折扇,眼神在街上游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客官菜来咯。”店小二手脚麻利地上菜,放下酒壶时偷偷瞥了一眼正在发呆的慕惊年,心中不免暗叹自己要是生的有这位公子一半好看,家里提亲的媒人早把门槛都给踏平了去。 李崇光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分量不小的碎银随手丢去,店小二慌忙接住,感觉到银子的分量弯腰笑道:“谢公子爷赏。” 李崇光挥挥手,小二识趣地转身下楼,在拐角处咬了一口碎银子,乐呵地合不拢嘴。 桌子上两荤两素,一条清蒸乌鱼,一盘醉蟹,俱是下酒的好菜。入秋后大运河中的黄蟹黑蟹俱已肥美异常,尤其是那菊皇蟹以背后花纹繁乱犹如深秋金菊而闻名,体型硕大,膏脂四溢,令人闻之食指大动。江南士子犹爱菊皇蟹,家中如没一套上得了台面的蟹八件,都没脸皮邀人回府做客清谈高论。 慕惊年从未踏足中土,更从未见过这八足带壳的东西,有一两只蟹尚未完全醉死,腹足仍在轻微抽搐,看得慕惊年眼皮直跳,这玩意也能吃? 李崇光见慕惊年如此窘态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道:“木头啊木头,我就喜欢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慕惊年大窘,随即一拍筷子,怒目而视。 李崇光赶紧闭嘴,拿起一只蟹来,拆壳去足,教慕惊年如何拆蟹而不至于蟹黄蟹肉破损。 “先去蟹钳蟹腿,再者去脐上白壳,拆壳取黄,佐以姜丝驱寒” 慕惊年犹豫再三,见李崇光一脸陶醉模样,终是忍不住拿起一只蟹开始照壶画瓢地拆开,佐以姜丝酱料,轻轻咬了一口。 然后一碟子八只蟹,慕惊年已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了六只,看得亲王殿下目瞪口呆,亲娘嘞。 楼外街道上的小贩不经意间瞧见,腹诽道:这是哪个府上的公子哥,怎地与饿死鬼投胎一般。 慕惊年舔了舔手指,在荒原上就他娘的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玩意儿,在他拿起第八只时,终于发现了亲王殿下异样的眼神,讪讪的放下。 王爷殿下笑着摇摇头,拿起瓷酒壶斟满两杯酒,桂子当归酒初入口是苦,再回味时满嘴回香,正合苦尽甘来之意。如今大隋世道好,年轻人只要肯舍得那膀子力气或耕田或读书或参军,总能养活一家子的。眼前这个少年却在此时担起了一族存亡之重远赴他乡,生死存亡付之他手,前程更是渺茫至极。苦是极苦,可何时能苦尽甘来? 皇城的另一边此时人声鼎沸,大大小小的马车行人将凤阁榜围得水泄不同。科举可谓国之重政,科举得中举人者在近十来年文风蔚然的国情之下地位水涨船高,万千野鲤尽跃入皇家湖中,且不论官职高低职权大小,最不济已脱去民籍回乡之时也能抬起头说话不是?而举人中超拔优越者更能在大隋官场中慢慢打磨晋升,从而手握大权恩泽子孙,荫护宗族,本朝文臣之首中书都省明德堂就是其中一跃化凤的最好例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当初明家不过是皇朝末等士族,而在明德堂执掌国器以来,明家在祖籍雍州已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族品更是被陛下接连擢升至顶,成为最为煊煌显赫的超一等大族,百年家族荣辱兴衰因一人而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九连红的科举状元几乎接近圣人,俨然已成为天下读书人楷模。 凤阁榜前的客栈生意爆满,落座的客人大多是科举考生,还有各地富商。科举考生在此理所当然,而各地富商又是?这就又涉及另一桩趣闻,当时科举方兴时三甲游行,凑巧京城巨富肖家家主携家眷秋游出行,榜眼郎马匹受惊冲撞了肖家车帐,所幸只是奴仆婢女受些轻伤,榜眼郎却误打误撞之下将肖家大小姐的一颗芳心给撞回囊中,一位情窦初开家境极好,一位年少得志风华正茂,一来二去间便成就一段佳话,从此那位榜眼凭借肖家人脉在朝中如鱼得水,肖家也借着朝中女婿更上层楼,穿为京城一大佳话。从此以后,许多巨富之家便故意在科举放榜之时候在凤阁前守株待兔,想着能“抓”回一个难得女婿,毕竟商不如官,家族联姻能有一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物,完全是不同的境遇,朝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提前预知一时,便极有可能领先别人一世。如今风气渐传,这榜下捉婿的习俗便延续至今,才会有如此众多豪华马车在官道前候着,家中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正好让家中明珠大放异彩。 凤阁前专门划出一大片空地供经历层层选拔而上参加最终殿试的四千考生观榜,凤阁前那恢弘巍峨的黑石榜上将会刻上中榜的三百士子,朝而凤阁提名暮而天下皆知,这一块黑石榜已经承载着太多太多的风流韵事,留与后人在酒后唏嘘惊叹。 四千考生此时在凤阁前齐聚,有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腰璎珞佩绣刀,亦有麻衣布巾的寒门士子,两者在凤阁前隐隐约约划开一条分界线,高门氏族子弟仿佛多看寒门子弟一眼就嫌污了眼,寒门子弟也对这些家室优渥的世家子敬而远之,寒门高门的裂痕在考生中尽显无遗。 “韩兄文采斐然,更是尽得淮南大家吴先云老先生的真传,依我看啊,此次科举三甲之位,韩兄必稳取一席。”一名士子向身边面如冠玉,长身玉立的世家子殷勤道。 此言一出引来身边诸多士子的赞同声,倒是那位俊逸公子谦虚一一拱手诚谢后,眼底并未有太大波澜,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并无信心。 寒门子弟这边聊天可就没那么多规矩可言,同乡相熟的尽可以嘲笑讥讽,对方也是笑着回骂。 “王老二,你脖子别他娘的伸的跟王八似的,还没到揭榜的时辰呢,再者说了,就你那狗爬字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你小子啊要是能中举,我就在学学你那狗爬的字!”身材瘦长的寒门士子对被他勾着肩膀的同乡笑着讥讽。 那名士子恼羞成怒,一拳捶在同乡的胸上:“放你娘的屁,到时候非要你村口爬到我家门口,还他娘的得在你屁股上踹两脚不可。” “顾大哥,你给评评理,你说王老二能不能考中,这小子最信你的话了。”瘦长士子转身对一位青衣士子说道。 正是顾靖梁的青衣士子笑笑说道:“王兄弟腹内有乾坤,字是丑了些,不过按本朝取士重才的惯例,还是有很大可能中榜的。” “听见没有,顾大哥都放话了,你小子就别瞎放屁了。”稍矮士子眉开眼笑,仿佛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 瘦长士子哈哈一笑,不以为意。 他们与顾靖梁相识于上次科举大试,见顾靖梁温文尔雅谈论间锦绣自成,便起了结交之意,顾靖梁对二人也是以礼相待毫无高门士子的清高自傲,来往间三人便厮混得相熟起来,之后二人来到京郊小院见到顾靖梁娘子惊为天人,对顾靖梁佩服的五体投地,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更有颜如玉,顾靖梁还未中举便有佳人在侧愿意共患难,让二人好生羡慕。 寒门士子间谈论间无所顾忌,高门氏族考生隐约间分成五六成群的小圈子,由外向内大多是家室高低之分,等级俨然。 更有些两鬓斑白的中年读书人,为了这一跃龙门的大试穷经皓首,将大把年华洒成敲开皇家大门的敲门砖,苦思不得入,最为令人相怜。 朝阳渐升,阳光洒在黑石榜上,泛出一阵尊贵的光芒,时辰已到。 礼部尚书刘清河手捧金黄卷轴缓步走上高台,身后跟着一众礼部官员,个个腰佩美玉,琳琅叮咚。 原本喧哗不已的广场在刘清河走上高台后,瞬间便安静下来,八千只眼睛都紧紧盯着台上的那位二品大员,原本激荡的心境都起波澜,寒窗苦读十年人不知,为的不就是能在那黑石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光宗耀祖,锦衣还乡? 大多数考生呼吸悄然加重,只有极少数家中长辈在礼部为官的被悄悄告知中榜,自然胸有成竹对周围紧张不已的同龄考生冷眼旁观,不过心中仍有些好奇三甲人选,大多是有些不服气的。 顾靖梁与相伴两人在广场后方,看得不太真切,两人都有些急促期待,忐忑不安。 顾靖梁面如平湖,十年京郊小院里的苦,与她素手调羹的甜,一一浮现在脑海中,那年他仍然是富家士子,她却是青楼中的风尘女子,他顾她,她不闻不问。之后家门因一道圣旨而破败,树倒猢狲散,许多平日里与他叔侄相称,言笑晏晏的长辈瞬间变了一幅嘴脸,闭门不见,而只有她顾他,不离不弃。 初见只畏侯门深,百般苦难见心诚,一朝云开见明月,明月倾我她倾城。 刘清河双手微压,士子们悄然无声,诺大个广场只余深深地呼吸声。 “皇家垂怜,天恩浩荡,我朝摒弃门户之见重才重能,大开科举之门,为天下读书人树一道龙门,过龙门者则应愈感恩在心,为大隋天下再树不世基业,尔等切应铭记在心,不可忘恩。”别看刘清河年迈,一番话下来抑扬顿挫,声音清朗,在诺大广场清晰可闻。 “我等必不忘恩,必当尽心竭力,为帝国再立丰功。”所有士子齐声答应,声势极为浩大,更有甚者喊得满脸涨红,心绪激荡。 刘清河见状,点了点头,摊开卷轴朗声念道:“中举子者如下,雍州阴县刘安成,淮南霸下陈生德” “中了中了,我中了,哈哈哈”一位中年士子低声呼道,动情处更是潸然泪下,看得周边士子艳羡之余又有同情。 被称作王老二的士子死死盯着那明黄的的卷轴,双手更是攥紧了拳头,他家中本就苦寒难当,老父却不让他下地里操弄农活要他去读那圣贤书,去光耀门楣,好几次他偷偷下地里帮忙收割稻子,老爹总会将他骂个狗血淋头,骂他没出息,他哭着去村里的私塾里念书,还记得州试过了的那天,第一次见老父喝得酩酊大醉,喃喃着出息了,那一天,他永远忘不了。 “江北安县王从先” 王老二呆立当场,不知所措,身旁的瘦长士子震惊之余,扭头压低声音道:“王老二他娘的可以啊,我那狗爬的话你就当个屁放了,回头请你喝酒,说好了,别一富贵就忘了哥们,咱俩可是尿裤子尿出来的交情。” 王老二根本就没听见同乡的话,只是泪流满面低声道:“爹,不孝子中了,中了啊” 瘦长士子转身对顾靖梁笑笑低声说道:“顾大哥别见笑,王老二他家里贫寒,考到这儿可是憋着一口气呢。” 顾靖梁连连摆手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何来见笑,王兄弟如今金榜题名,可喜可贺。” 陆续中举者名称宣读完毕,瘦长士子并未中榜,不过他倒也看得开,说他兄弟中了便是他中了,并无两样,倒是同情顾靖梁也未中榜,顾靖梁笑了笑,不说话。 反观士族子弟便要沉稳许多,即便中举者也是微笑拱手,连称承让承让,未中者则相互交谈结交,说不定日后这几面之缘便要派上用场呢? “三甲者如下,探花江东庐山林德,四红一黑。” 一位身边众星拱月的年轻世家子,嘴角微微上扬,对周边的惊叹,称赞声来者不拒。 “榜眼,通州北陵韩明,五红两黑。” 那位姓韩的世家子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对于这个结果有些不满,他身边的称赞声同样不少,能得到五位主考的青睐已是极为难能可贵。 这也让众人对未知名的状元大感好奇,往届科举五红之卷当选状元足矣,莫非这位状元郎能得到六位甚至七位主考的青眼相加? 刘清河声线陡然提高,“状元乃是淮南陈县顾靖梁,九连红,陛下朱笔御批:得卿幸甚。” 台下轰然喧哗声四起。 “这怎么可能,乖乖,九红无黑的考卷当真存在?” “此子今日可是一飞冲天啊。” “当年的明大人似乎也是九红无黑,难道说这年轻人” “关键是陛下的亲笔御批,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了不得啊” 高门氏族大多相熟,并无顾靖梁此人,难道此人竟是寒门子弟,念及此处,诸多士子的脸色变不再那么好看了。 议论声四起,而顾靖梁身旁的两名士子如遭雷劈,转身对顾靖梁苦笑道:“顾兄,你这这” 顾靖梁摸了摸头,憨笑两声,脸有些红。 两名士子再无像以往那般轻浮,对顾靖梁深深作揖,顾靖梁亦是回礼。周围闻声者莫不对眼前这位青衣士子肃然起敬,纷纷为他空出了一条空路。 按隋朝例,三甲可骑御马游行,中举者可穿蜀锦文袍相随,寓意衣锦还乡,赐下美玉佩之,美玉佩君子,更寓意君子如玉。 中榜者三百,皆缓步登台,为首着一袭青衣。 至台上,赐下美玉蜀袍,广场东门大开,所有人为这三百人让开一条大道,无关身份,只敬其学识。 三百锦衣出门,为首三匹通体雪白大马,最前一人牵马而行。 门外无数市民富商翘首以待,终于见到了这些帝国俊杰,轰然叫好,更有诸多绣球抛来,大多来自有富商之手,着联姻之意而来。 “想不到我刘某也有今日风光。”一位中年士子,手握绣球,开怀而笑。 士子们享受着周遭人艳羡目光,缓步而行,锦衣飘飘,美玉叮咚。 为首三人遭遇绣球投来尤为频繁,简直如雨一般,团花锦绣不一而足,榜眼探花二人跨马而行,脸色平淡,不予理会,为首着却牵着马红着脸躲避,让一些富家小姐大起调戏之意,绣球愈发频繁地投来,让这位状元郎更加狼狈,身后二人对此皆眼含嘲讽。 而此时,状元郎走至街边,牵起一位美妇人的手,美妇人瞬间脸庞红润欲滴,然后状元郎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她,再次缓步而行。 富家小姐们瞬间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对这个状元郎好感大增。 身后高居马上的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复杂,嘲讽之色不再。 顾靖梁牵马而行,就这样牵着她,真好。 妇人很有些紧张,手心里冒出汗水,顾靖梁感觉到湿意,握地紧了些,对妇人低头笑笑,妇人抬起头,感受到周遭人艳羡的眼神,也笑了笑,人面如桃花,桃花笑春风。 如今天下何人不识君,君顾卿时卿顾君。 真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一章:红衣白马 李崇光与慕惊年在酒楼上且斟且饮,酒楼中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一多就有了烟火气;酒楼位于新科游行的必经之路,而且视野开阔,二楼雅间正好面朝伏驷街,许多富家小姐携带豪奴,洒下大把金银将二楼包了场,只为一观新科举子的风采,更想看看那位携妻而行的状元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这女子一多,就有了江湖。 清秋时分,七月流火,一场秋雨洗去残存的暑气,让人直觉清爽自如,心怀大畅。隋朝海纳百川数十年,并不禁止百姓穿戴前朝服饰,未将其视为洪水猛兽包藏祸心,反倒是如此大度雍容几乎自负的态度,赢得了无数八国遗民的民望,海晏清平与否尚未可知,单凭这一份天下唯我的气度已让人深深折服。 酒楼上诸多女子穿上了时下风靡京城的南唐婉螺裙,上窄下宽,将胸脯的弧线勾勒得明媚动人,裙摆两层碎花,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带起阵阵勾人清香,真真是好个秋。 女子三三两两成桌地将楼上雅座霸占一空,家役奴仆在桌旁垂首而立,偶尔有性情活泼开朗的小姐娇笑着令其饮酒,也不多话满饮一壶,并不唐突僭越。 莺莺燕燕中又有一桌格外显眼,两男两女,稍大的那名少妇气态雍容,眉眼妩媚,淡青色螺裙外披一件蚕丝薄纱,胸前风景波澜壮阔而藏于薄纱中,隐隐约约可见雪白肩膀,一看便是高门大族里的女子。少妇身旁坐着一位古灵精怪的少女,少女眼睛清澈明亮,四顾乱瞟,配上那一身鹅黄长裙,真应了那句豆蔻年华正如桃山桃花,娇憨可爱。 另两名男子,一名中年文士执象牙扇有名士风流,另一人是及冠少年,谈笑间毫无拘束。 “南姐姐,你穿这身衣裳可真好看,来的路上可有好多男子往你胸口瞥了好几眼,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跟你穿一样的衣裳呀,不过要是有男人偷偷往这瞥,我非让我爹把他眼珠子挖出来不可,哼。”少女一手嘬着螺蛳,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含糊不清地说道。 此言引来三人人大笑,贵态少妇赏给少女一个脑瓜崩,气笑道:“你这小丫头不学女红,惫懒得很,还敢调笑你姐姐了?就你这性子你看以后谁敢娶你,林伯伯早就给你气得胡子哆嗦了。” “哪有嘛,我爹爹可最疼我了,没人敢娶才好呢,在家里孝敬爹爹一辈子。”少女吃痛,鼓起腮帮子,扬着小拳头说道。 少女身旁的少年夹了一筷子清蒸白鲟轻轻放在少女碟子中,笑道:“怎地没人敢娶,过两年我便向林伯伯提亲去。” 姓林的少女赏给他一记白眼,“谁要嫁给你,我未来的夫君肯定是长得玉树临风,还武艺超群的奇男子,你也不看看你长得什么德行,做梦吧。”说毕还做了个鬼脸,呸呸两声。 少妇作势要打,少女缩了缩脖子,其实不丑,甚至生的清秀少年则斟满杯酒苦笑着摇摇头,中年文士不动声色,眼中满是宠溺。 窗旁的李崇光自斟自饮被娇憨少女打断了思绪,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慕惊年醉蟹下肚,加之被王爷殿下骗着喝下几杯桂子当归酒后,酒劲上涌,原本就迷人的桃花狭长眸子显得有些迷离,往后一靠,红衣少年在清秋阳光下如同忘忧的谪仙。 人走在外七分靠皮囊,三分靠衣裳,慕惊年的皮囊无疑是极为出众,穿上王府中江南织造的红锦之后更增添些许贵气,卖相极佳。 娇憨少女察觉到李崇光的目光后,回头正瞧见看着街上发呆的慕惊年,一时间痴痴然得舍不得移开目光。 慕惊年回神,与少女四目相对,少女蓦地俏脸粉红,扭过头去,靠在少妇肩头,羞涩难当。少妇无奈笑着向着慕惊年点了点头,心底颇有些讶异,这般气态非凡的公子哥即便是在她老家名仕风流遍地的江南水乡也颇为罕见。 与少女同桌的少年吃味转身,眼中颇有些敌意。 慕惊年不以为意,被街上的喧闹声所吸引,转头看去。 街上头浩浩荡荡一众人行来,为首着一袭青衣与一名美妇携手而行,身后两人骑马缓行,百姓们皆为其让道,眼神羡艳。 酒楼酒肆中慕名而来的一众千金小姐蜂拥至街旁窗旁,踮起脚尖观望,蛮横一些的便让家仆硬生生地挤出一条道来,被扔出来的平头百姓也只敢怒目而视之后,灰溜溜地离开。 至于娇憨少女则是依偎在少妇身边,站在与慕惊年相邻的窗户旁,也不知是看状元郎还是红衣郎。 “这些个锦衣而行的便是我朝此届举子,头三人乃是钦定三甲,不过这个状元郎颇有些意思,原本乃是龙骧将军之后,家室富贵,不过因其父亲在朝廷党争中不知死活地撩拨王鹧巨那头虎威犹在的老阎王,被皇上一撸到底,家道从此没落。身旁那个美妇是十年名动江南的歌姬秦应如,当年为了她无数名流士子一掷千金,只为看一眼那未央湖上薄纱剑舞,湖声剑影长歌舞,风彻江南大风流,引得无数士子疯狂,不过在那之后秦应如便销声匿迹,原来是跟了这个落魄书生,十年落魄,如今也算扬眉吐气了,这携妻而行在大隋史上也算是首例,得志不忘糟糠,书也算没读到狗屎里去。”李崇光轻声为慕惊年解惑,却看到慕惊年紧紧盯着街上,眉头紧锁。 李崇光疑惑地问道:“木头,怎地了” 慕惊年沉吟半晌,指了指为首白马,以指蘸酒在桌子上写下“毒”“疯”二字。 李崇光聪慧异常,瞬间明白了慕惊年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说有人给马下毒,至其发疯?” 慕惊年犹豫了下,再写下“可能”“马眼”几个字,李崇光顿觉事态重大,悚然起身,探出窗口紧盯着白马双眼,果如慕惊年所说被新科状元所牵白马双眼赤红,已然开始不安地轻踢前蹄,如果说李崇光前一刻还有些怀疑,在白马口鼻溢出丝丝鲜血时便再无半点不信,瞬间冷汗从背后冒出,打湿内襟。 身为亲王,李崇光内心无比清楚皇兄对这个九连红新科状元的重视程度,为其进入朝堂为官壮其声势,在考卷上御批“得卿幸甚”四字,甚至大违礼制的携妻而行也给予默认,只为这条落魄书生能感恩戴德,士为知己死地为大隋江山效死力。要是他在此时被重马踩踏至死,或者落下终身残疾,无疑是在其人生最得意时予其当头刀斧,即便侥幸能活,可落下一身残疾,精气神必将散去大半,为何能在朝廷为官? 李崇光心思百转,刚想出言提醒而街上此时鼓锣喧天,市民又加之喝彩,吵闹至极,根本无用。王爷殿下不禁咬牙切齿道:“如此歹毒心计,别让本王知晓是谁,否则必将送去监察司剥皮抽骨!” 李崇光看着王爷殿下着急模样,在桌子写下“救”,然后指了指自己。 李崇光眼中精光一闪,急切问道:“你是说你能救下他?” 慕惊年做了个骑马的姿势,再指了指自己。 论马术,蛮族可说是天下骑军的祖宗,千年前便在马上一刀一刀的蛮横将偌大个中原杀了个通透,用累累血债森森白骨教会了中原骑军如何骑马,如何马战。 李崇光一拍额头,说道:“倒是忘了你是那族出身。” 慕惊年歪了歪脑袋。 百般思索在李崇光脑海中掠过,当下计定,丢给慕惊年一块螭龙争珠的玉佩说道:“小心,力有不竭速退,你的命可要更加金贵。遇上官府的人便出示这块令牌,可保你无忧。”李崇光神色凝重。 慕惊年点了点头。 顾靖梁牵着妻子的手在官道上缓缓而行,心绪万千。当初自己家破人亡落魄至极,诺大个顾家被平时往来鸿儒硕士所痛骂,更是列出种种卖国通敌的铁证,那些以往见了面无比热络殷切的长辈更是见了他这个“顾氏余孽”扭头便走,更有甚者还会言语讥讽一番,极尽言语之能,将这个只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原本就寒透的心再狠狠补上一刀,鲜血淋漓。书中的侠肝义胆,忠义仁孝还未见的真切,那些不甚读的肮脏阴晦事却经历通透,还未出世便已看清一样米养百种人,何等无奈。 就在那段幽暗无光的日子里,她悄悄的出现在他身旁,轻轻蹲在破败寺庙泥泞的地上,与他说:“树欲十年百年成栋梁材,尚且历经虫祸雷劈风灾,君既读圣贤书欲成国之栋梁,如何能不吃极苦,又何来苦尽甘来?”一席话,顾靖梁哽咽回头,她如戏文中的狐仙,浅浅笑。 女子见夫君出神,脚步愈慢,轻轻捏了捏夫君手掌,顾靖梁回神,转身对身后停滞不前的士子们歉意一笑,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低头轻轻吻了下身边女子额头,女子脸庞刹那红透,泫然欲泣。 周围百姓见此一幕喝彩起哄声轰然,各个酒楼上不管是黄花大闺女还是已嫁为人妇的女子都为这位状元郎倾倒,眼神有些幽怨。前者是在想以后如何能得如此出众的夫君?后者大抵是想起了自己家中那个不懂疼爱娘子的混账。 就在此时人声最沸之时,顾靖梁所牵白马双眼赤红,七窍流血,嘶吼着扬起前蹄,重重朝顾靖梁踏下,声势极重。 顾靖梁只感手心一股剧痛,马缰脱手,踉跄退后两步,女子匆忙扶住他,两人瘫坐在地,顾靖梁抽着凉气,看着高高扬起即将塌下的马蹄,嘴唇颤抖脸如死灰,将女子拥入怀中后紧闭着眼,心中绝望无比,老天爷你如何这般绝我顾氏? 顾靖梁身后榜眼探花二人迅速下马后撤,看向那重重落向顾靖梁的马蹄,眼神十分复杂,又有些快意 周围百姓此时还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直至看见那匹高头大马扬起碗口大的马蹄子重重踩向状元郎,才惊呼出声,大喊救命,有几个壮汉子先要上前却被自家媳妇死死抓住手臂,也怪不得那些升斗百姓,咱们为你喝彩拍手叫绝是一回事,可豁出命去救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命这玩意儿大家都是一条,你没有两条,咱也没有啊!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在酒楼二楼蓄势待发已久的慕惊年纵然一跃,一袭红衣猎猎,狠狠踏在窗棂之上,以流星击地之势狠狠撞向发疯白马肋部,这一击势大力沉,装得两蹄直立的发疯白马重心不稳,前蹄重重踏在顾靖梁头侧几寸的青石砖上,青石砖当场崩裂,碎石崩洒。 顾靖梁咬着牙在马蹄下落之际,如同耳畔平地起惊雷,寒毛倒竖,只觉一条命在油锅里煎炸了一番,又丢入雪地深埋其中,阎王殿门前走,牛头马面都拷上夺命索了,愣是给人一脚踢了出去。 顾靖梁努力止住颤抖,睁开眼睛的瞬间只看见一幕毕生难忘的场景,一袭红衣跨白马。 娇憨少女在慕惊年纵身一跃后,惊呼一声,明眸中满含担忧。 周围百姓愣神一瞬,接着便是大声叫好。 “这位公子功夫硬是要得啊,瞅着从天而降的气势,约莫着得有个江湖人所说的二品高手的架势,真真是年轻俊杰啊。”一位卖糖葫芦的中年大叔啧啧称奇。 “是不是二品高手你懂个屁嘞,不过这位公子相貌那真是平生仅见,怎会有这般俊俏的后生,这双桃花眸子最是能留女子心呐。”卖豆花的阿婶一边擦手一边踮起脚紧张地看着。 李崇光长出一口气,心里开始盘算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监察司的阴狠刺客在暗处强行止住了往前冲的脚步,冷眼旁观。 慕惊年的处境远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游刃有余,白马此时双眼血红,七窍淌出黑色污血,高举前蹄狂嘶不已,已然处于神智全失的回光返照期,极难控制。 周围百姓自主扯开一个大空挡,顾靖梁狼狈地拉起娘子躲到一旁,还未扶正高冠便朝街道正中的红衣少年大声喊道:“恩公千万小心啊。” 昔日在荒原之上,天哑的慕惊年最爱在万马奔腾的野马群中,坐在最桀骜不驯的头马背上任意驰骋,身后马群蹄声如崩雷,回头望去如大潮,我自独立潮头,天高地阔,万物由我。 雄壮桀骜的野马之王尚且对我俯首称臣,何况家马乎? 慕惊年在马上被白马狂暴地颠簸起伏,心底一股戾气油然而起,随即紧勒缰绳,狠狠往下一压。 白马吃痛,前蹄着地后,嘶吼着冲向人群,脸上黑血肆意流淌,马眼通红,极其狰狞。 位于白马冲刺位置上的士子们瞬间惊慌失措地往后急急退去,不曾想推搡之下一位矮胖士子跌倒在地,往后一躺又有四五个士子惊叫着摔倒在地,一时间士子群蜀锦斑斑,叫声阵阵。 为首的榜眼探花更是一时间面无人色,双腿战栗不得动弹。 控制不住白马的慕惊年见眼前的士子如此不堪,紧握缰绳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前这些身穿锦衣的人在李崇光口中似乎对于这个中原国家极其重要,要是在自己马蹄之下死伤大片,对于自己与蛮族的未来无疑是致命的。 白马狂嘶着冲锋,在一刹那间爆发出生命最后的余晖,四蹄飞腾,蹄声如炸雷,敲在士子们的胸口,更敲在慕惊年的心头。 李崇光双手紧扣窗棂,脸色苍白。 娇憨少女惊呼着将头埋在少妇胸口,不忍再看。 监察司的刺客怀中断刃出鞘,如同游鱼般穿梭到士子群的前方,蓄势待发。 慕惊年紧咬嘴唇,长发飘散,红衣猎猎,就在白马冲至士子群跟前一丈之时。 慕惊年骤然踩鞍提绳,白马却只是一阵脖颈晃动,前冲之势并未颓然。 慕惊年松开缰绳,狠狠一踩马背,如同红云飘升,在天空一转身再落,五指成钩,仙人抚顶断长生,狠狠砸下。 白马前冲之势一顿,慕惊年再跃起往白马头顶狠狠一砸,手骨崩断,颓然下垂。 白马颅骨崩裂,眼珠突出,往前扬起前蹄无力虚踢,嘶吼着往后倒去,轰然倒地。 慕惊年在空中旧气已尽,新气未接,被白马踢中腹部,一口鲜血喷出,往后凄然飞去。 李崇光稍放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娇憨少女痴然望去,梨花带雨。 监察司刺客掠上前去,将其接住,慕惊年怀中玉佩掉落,监察司刺客瞥了一眼,心中波澜万丈。 对面酒楼上一位身穿狐裘的老人,拢了拢袖子,转身离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二章:风波 清桐楼是皇宫中为数不多的高楼,楼体通体采用西蜀十万大山中采伐的青桐巨木搭建,此木通体深青且散发有一种独特清寒香味,闻之凝神镇气,夏日居其中倍感清凉,端的是神奇无比。 清桐楼高九层,前三层置放春秋战国以来大隋铁骑从各皇宫征敛而来的典籍孤本,涵盖宇内,包揽万物;中三层乃是根据大隋国疆而制造的十三州八十一郡山河盘,各州各郡内山川走势,江河流向皆在其中,清晰可见;后两层则是寻常百姓,江湖武夫眼中高深莫测的钦天监所在,内豢养寻龙望气的奇人异士七十二人,据说成京地底呈天龙抬首的玄奇地势,便是这些“装神弄鬼”的练气士依傍原本的山川龙脉而以人力仿天工一点一点塑造成龙的。 至于顶楼,除了正中摆有一副棋盘三两桌椅,其余则是空旷无一物,十八扇落地而开的窗后各有一个紫檀屏风,高八尺,裱绛帛,上绣斧纹,通体以凤皇羽饰之,华贵尊崇,窗顶系有碎玉风铃,清风过楼,琳琅叮咚。 长公主李唯归轻轻靠在屏风旁,绝美的脸上波澜不惊。 棋盘上摆放着几张苏州宣纸,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工笔小楷记载着足已震动京城的变动。 御赐白马突然中毒癫狂,蛮族质子慕惊年挽狂澜于倾倒 李唯归一字一句地看完宣纸上所述,脑海中浮现出当日祈明殿上那个脸色苍白有些不知所措的蛮族少年,以及他离开皇宫之前狂喜之下留在玉石砖上的猩红血迹,还有那天生死一瞬却一步不退的勇武 她站在楼顶,凭风而立,衣玦飘动,喃喃道:“弃子而已” 中书省又称凤阁,自高祖开国以来置中书令二人,是正儿八经的正一品黄紫公卿,为中书省首官,掌佐天子执政,总判省事。 如今的中书令左尚已八旬有余,仍然童颜鹤发,手脚便利,在前些年浊浪滔天的大隋官场中屹立不倒,而在如今的太平盛世中老人却寄情山水,竹杖芒鞋走遍北地的衮衮黄沙,尝过了江南水乡豪掷千金的温柔乡,甚至隐姓埋名去了一趟东越,远远地瞅过东越皇帝一眼骂了句街。 这位大隋两朝顾命大臣浑然不管中书令如今空缺一人,以至于当今天子无奈之下,让门下省主官明德堂暂遥领中书,这份滔天恩宠让那些眼馋中书令的大臣暗自咋舌,要知道,中书省主筹划,政令,而门下主封驳省批,明德堂一人如今就担起两省权柄,堪称大隋的隐皇帝,只不过这份诛心言论没人敢付诸于口罢了。 在世人眼中位极人臣,尊崇异常的都省明德堂今日在早朝过后,并无当值,面无表情地径直乘坐马车打道回府,留下一群中书门下官员面面相觑,心底都在暗暗猜测都省大人的心事。 都省府邸位于成京南面的鱼龙巷,这条街上居住的人寥寥无几,但无一不是朝中重臣,故有能居此街鱼跃龙门便成龙的趣闻。 鱼龙巷街道很宽,明府位于巷中段右侧的显眼位置,朱门高宅,牌匾上书“明府”二字乃是当今圣上御书,字迹中正平和,堂皇大气,这份恩宠朝中屈指可数。门两侧两只镇宅狮子形态各异,左手边狮子面目可怖,威武雄壮;右手边狮子低眉顺眼,温和可喜。 身材高大的都省大人下车后眯着眼看了看天,转身走入宅子。 明府占地不甚广,但胜在幽静明丽,道路蜿蜒曲折,两旁花草各异,金桂与黄蜀并放争香,万寿菊硕大花朵压低了枝头,摇摇欲坠。 进门后左转有一方幽深平静的深潭,被都省大人称之为愚潭,愚潭水清澈透亮底部有暗流涌动,显然有暗流与深潭相接,方能水动不腐,清幽明朗。 潭边坐着一位不速之客,身穿棉衣须发皆白,老人一手持鱼竿一手拎着酒葫芦,身侧更是摆放着都省大人的心头爱,一副犀角旗子冻玉棋盘的东越皇室遗物,棋盘上更是令人发指地摆放着一笼醉蟹醉虾和都省大人常用的蟹八件,醉虾尚且未醉死,还在竹笼中挣扎跳跃,酒渍溅到珍贵无比的棋盘之上。 老人设饵垂钓,潭中号称一尾红鲤十两金的昆吾山顶红鲤对鱼饵视若未见,在鱼钩旁往来翕忽,灵动弯游。 潭边还站着明府大管家林符,这位可以横眉冷对四品官的大管家此时脸庞煞白,汗如雨下,望着潭边悠然自得的老人心底暗自叫苦。 明德堂步行至潭边看见老人后愣了一下,大管家林符扑通跪下,明德堂挥了挥手,林符这才如蒙大赦地躬身倒退离开。 老人拿起酒葫芦美滋滋地嘬一口后,看了一眼才从对潭边行至面前的都省大人缓缓开口道:“这些年来我这个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糟老头子也算是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江南的富饶风流,蓟北的金戈铁马,淮南的闲淡无为,西蜀的固守一地,甚至是在咱们眼里是化外之地的北胡也走了一遭,大半个天下兜兜转转下来,总算看到了些与战国春秋那些不一样的味道,天下算不上海晏清平,但只要肯动手,舍得那膀子力气总是还有盼头的。甚至如今的读书人可以以那万字胸中策,买一份帝王垂怜,恩荫家族,光耀门楣,这在前几十年的遍地狼烟中唯有东边的东越堪堪能做到一些,如今大隋能做到,甚至做得更好,归功于你的恩师跟你,至于我,不过是一个缝缝补补江山的匠人,不堪一提。” 明德堂双手扶着潭边的粗木栏杆,面无表情地说道:“天下太平,百姓安于本分,武人安于戍边,文人安于事功学问,这就是最好的天下,这本就是为官本分,谈不上什么功劳。至于前辈是否是帝国的缝补匠,我不好评论,后世史书自有盖棺定论。” 老人身形佝偻,站在高大的都省大人旁更显得瘦小不堪,只是言语中缝补江山,垂钓天下的淡然令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其小觑了去。 “哈哈哈,言语中这怨气可听起来不小啊,怎么,还对我向陛下力荐你兼任中枢门下主官而耿耿于怀?能者多劳嘛,到了我这个岁数还要操劳军国大事,跟那些年轻后生斗智斗勇可真就难为我这个老头子了。”老人哈哈笑道,拿起酒葫芦还要灌酒,却被都省大人劈手夺去,老人呆立当场。 明德堂大口喝酒之后,淡淡说道:“一脚踏进阎王殿的人了还喝还什么蓟北三蒸,怎么,还想着把那另一只脚也踏进去不成?” 老人脸上浮现一抹温暖笑意,说道:“天下江山,总是年轻人们的啊。” 明德堂感受着烈酒如火般一路从嘴中烧至腹内,浑身舒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叹道:“回来了就好,京城有些乱了。” 老人眯了眯眼,从身侧的琉璃盏中抓起一大把鱼饵撒向潭中,锦鲤翻滚,潭水涌动。 这一日京城传出一则令人震惊的传闻,离京十年的中书令左尚悄然入京,都省明德堂卸任中书省主官。 。。。。。。 监察司是大隋一个权力极大的特殊机构,这个近乎于畸形的机构只被陶洞桥一人垂直管理,对于四品以下官员在罪状确凿的情况下可以代行惩戒,甚至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让无数官员都为之气愤,自古以来刑不上士大夫,刑部捉拿官员尚且需要中书诰令,监察司居然只要那个糟老头子的一句话就可以将自己身上来之不易的锦绣官服给扒了,甚至官服不到四品就把你咔嚓一刀宰了,在他陶洞桥眼中,我等与猪狗何异? 自从天宝七年监察司成立后,弹劾监察司与陶洞桥本人的奏章从未停止,更有人曾亲眼看见两位宫中宦官拿着扁担挑着两箩筐的奏折进御书房,据说那可都是御史台弹劾提司大人的奏折,其中不乏激进官员扬言愿与陶洞桥这等国之蠡虫数十命抵一命的夸张言论。 而从天宝七年至贞乾八年,二十年过去了,进宫奏折从未停息,陶洞桥依旧还是那个国之肱股,雷打不动。 监察司设址于皇宫后的北阴山的南麓,将其在半山中刨出一块巨大的空地,一片黑瓦白砖的建筑群山中延伸至青田湖畔,占地数十亩,井然有序。背依北阴山,面朝青田湖,外人到此若不知监察司干的是些怎样血腥肮脏勾当,定然要夸一句好一个耕读之地,若多出些朗朗书声那就当真是读书人钻研学问事功的极佳之地了。 看似占地不大的监察司当初开辟时,实则动用了京畿军近万人在北阴山中开辟出这一方桃源仙境,加之从监察司直达成京的一条可容四马并进的大道,动工之巨外人难以想象,这一点也成为清流言官弹劾陶洞桥重要的一点,只不过皇帝陛下不予理会。 监察司又分八小司,各有职责又互不干扰,其中青萝司中尽皆是行踪莫测的阴狠刺客;龙庭司乃是用以收纳言路的耳朵,大多是官宦世家内不起眼的旁支子弟;夏虫司乃是各个安插在重要官员身边的谍子,用以收集贪墨违法乱纪的证据;靖安司乃是将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江湖高手;百草司人员寥寥,却无一不是成名多年的济世名医,被陶洞桥或拐或抢地“请到此处”;天工司尽是些脑子天马行空的怪异匠人;卜算司内皆是擅长阴阳殲讳的寻龙地穴士与清桐楼内的练气士乃是一脉相承,同根同源;至于最后一司由陶洞桥本人执掌,神秘无比,连监察司内部都对其印象无多,只知道十年前皇宫内那场惊天刺杀的刺客是其捉拿归案,其余一概不知。 慕惊年此时正躺在百草司阁楼中,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眉峰皱起,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阁楼仿制北汉书楼而建,楼中简洁明亮,采光极佳。此时阁楼中一股氤氲蒸汽弥漫不散,一位年逾古稀保养极好的老人坐在八足金蟾炉旁,拿一把蒲扇轻轻向炉内扇风,一阵带有药草古怪香味从中散发开来,在阳光下大有几分羽化登仙的意味。 不过老人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的话可就真是大煞风景了,“一个蛮子跑到中原来作甚,当脑子给驴踢了,约莫着是荒原的驴蹄子更大才给你踢成这幅德行,哼哼。” 老人犹不解恨,继续念叨着“也就是老狐狸对你青眼有加,不然老夫这些珍惜药草能给你用上?啧啧,那一株百年才能成形的狼腰芝当初宫里的御医要摸上一摸老夫都不肯,如今还给你投进了炉子,还有那蓟北苦寒之地才产的白露参是老夫废了多少心思才从李公鸡那里坑蒙拐骗来的,当初看他比嫁了闺女都心疼,哼哼,没想到如今老夫倒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老人一边扇风,一边念叨,窗边床上的慕惊年浑然不知,只是眉头皱地更紧了些。 阁楼楼梯传来上楼的声响,老人扭头一看咧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来人是个面容秀丽的青衣女子,两颊有两个浅浅梨涡,抿嘴一笑,阁楼内秀色满园。 老人笑道:“老狐狸让你来作甚,杀人老夫不如你们青萝司,难不成救人老夫还会输给你们?” 青衣女子轻声道:“提司大人让我过来通知一声,今后他不必在宫内居住,在检察院住下便是,若是有变,杀他也方便些。” 原来不过是换个囚笼,只不过是监察司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进难出的囚笼罢了。 老人无语扶额,无奈道:“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动不动杀人还不当回事的家伙,跟你们打交道起码得折寿十年,还是辽东老参都补不回来的那种” 青衣女子不置可否,移步床边,盯着床上的可怜人,眼中古井无波。 慕惊年此时深处梦境,梦回蛮族,梦回荒原。 他如同仙人般漂浮于荒原半空中,低头俯视万里一色的绿色草原,几块玛瑙般熠熠生辉的宝石镶嵌在那块绿色锦毯上,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经常纵马扬鞭常去的湖泊了,湖中有自己爱吃的白石贝,拿些木柴烤火,撒上一些荒原特产的黑椒粉就是自己最喜爱的食物了。 头顶是晴空万里,荒原的天空就是这样,蓝的令人心折,天穹中不见丝毫云彩,慕惊年在半空中天地一线,远望千里,阳光照耀下如金身,偶尔有苍鹰掠过,慕惊年好奇地伸出手摸摸苍鹰背后柔顺的羽毛,苍鹰受惊飞掠离去。 慕惊年向陆地缓缓飘去,看见了族人的部落,数百个帐篷安置于席勒湖旁,他依稀看见了身材魁梧的父蛮扛着四角鹿走进部落大帐,族人们欢呼着庆祝族长的凯旋而归,父蛮让狩猎的族人放下猎物,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以示对上苍恩赐的感恩。 狩猎队里隐约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个射箭百余步能穿透坚石的塔勒大叔,喝起三大碗马奶酒就开始舌头打结说胡话的阿库伯伯,能在野马群中套住野马之王的拔烈大哥 慕惊年就站在这些族人的面前,看着那一张张被毒辣阳光烤得黑红脸庞洋溢着的笑容,慕惊年也扬起了嘴角,蛮族人的笑容很粗犷张开笑得能看见嗓子眼,就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愉悦格外能感染人,连荒原上剔骨寒风与烈日骄阳都没能压住这份平淡无奇的喜悦。 关于生命如何延续这个问题,蛮人用血泪谱写了最波澜壮阔与苟延残喘的史书,千年以前的马踏中原,如今的与天求活,一代代蛮人用肩膀扛起活着的希望,在他们眼中活的好获得坏并无两样,因为他们的脊梁始终是直的,哪怕面对中原联军与那场可怕至极的瘟疫,他们依然骄傲地握住手中的坚矛强弩,他们依然坚信世界上最大的道理就在马蹄声如雷中,在漫天飞箭如蝗中,在长枪捅穿敌人盔甲中。 慕惊年看见身材魁梧的父蛮转身走出大帐,步履缓慢地走到一座淡金色帐篷前,父蛮在帐篷前沉默了很久,犹豫了一下,挑帘而入。 帐篷内空无一人,但是很干净,灰色的牦牛床毡摆在正中,四周有一个蛮族内极少遗留下的中原风格的梳妆台,铜镜被打磨得光可鉴人,隐约看得出是千余年前东越前身,大越的宫廷御用之物。 八十三代蛮族族长拓跋弘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狰狞虎目此时蓄满柔情。 帐篷内门旁挂着一张牛角大弓,旁边安置一壶装满箭矢的箭囊,那是他为他最为溺爱独子亲手宰杀荒原异兽骊牛而打制的,还记得那个一点儿也不想自己却像极了他娘亲的小孩当时扬起大大的笑脸,抱紧了那张大弓。 正对篷帘的是一张完整的熊皮,那是他独子十岁那年独自猎杀的荒原猛兽,当时那孩子满身伤痕地从马背上跌落,面对荒原兽潮都可以面不改色的男人却瞬间手足无措。 拓跋弘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帐篷内的物什,雄壮如山的男人在此时佝偻了许多,极具威仪的脸庞黯淡无光。过了许久,他站起身,小心地将床铺抹平,缓缓走出大帐。 “站在”大帐内另一侧的慕惊年看着父蛮缓缓离去的身影,扑地跪倒在地,脸庞狰狞,眼泪如决堤洪水,他长大了嘴巴,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阁楼内青衣女子本欲转身离去,却无意中瞥见病卧在塌的蛮族质子,眉峰紧皱,泪流不止。 青衣女子凝视着身份可怜的俊美少年,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大苦失声无人诉,廊桥回望旧人稀。 秋风萧瑟,霜杀百草。 京城内不下二十位官员被监察司当场拘捕带回,其中官职最高一人官至三品左侍郎,一时间朝野震动。 今日早朝,素有宽待百官,以气度如瀚海著称的李家天子大发雷霆,廷杖四人。 一时间,成京暗流涌动,风波渐起。 后世史书,贞乾白马案。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三章:希望 大隋承平已久,贞乾新政以来,各地民生得以调养,大隋就像一只战胜了所有对手的强健雄狮,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战国春秋鏖战带给大隋的远远不是一统天下那么简单。 数百年来寒门与高族的世代斗争;开国武将后代与文官的文武之争;北胡吸纳中原文明日益强盛,东越在旁文治武功的虎视眈眈的外患之忧;对于一个大一统王朝来说最为致命的内忧,宗嗣凋敝,后继无人 随着大兴科举,大隋崇文之风日益浓厚,单凭各地记录在册的私塾数量,就比二十年前翻了四翻,其中改观最为巨大的并非文人士子蔚然成林的江南地区,反而是连年烽火染青天的蓟北道,原本镇北城这座雄关中最多的就是军需粮草,哪有地方开那种“毫无用处”的私塾?那他娘的不是糟践地方是啥?读书能吓走胡蛮子?读书能让咱们储备的粮食更多些?不能吧,不能读你娘个卵啊。 短短二十年过去了,执掌朝政的明德堂用润物细无声的细琐变革,于细微处修改无数例律,为如今的大隋盛世打下最牢靠的积淀。八年前,贞乾新政的强势推行,是建立在明德堂无视中书门下所有反对的声音,一意孤行地实行的。 很多人并不能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如此纵容这个掌持国政的读书人如此肆意妄为,也不懂那个读书人心中究竟是存了什么样的决心,才会如此携泰山以超北海,做这等足可令自己诛灭九族的专擅国权的大逆不道之举,即便是为了大隋江山永固,滔滔不绝的反对声也是年复一年,尤其是那些根深蒂固的高门大阀,于他们而言如今的世道早已不是数十年前皇帝轮流换,门阀永不倒的年代了,明德堂与他恩师这对师徒便是罪魁祸首。 但如今,学究事理之风在大隋盛行,翰林院,天枢十三院内招揽了天下文人良才,蔚然深秀令人可喜。庙堂之高上,哪怕是胸无点墨的鲁莽武将也开始逐渐愿意读些历代前贤的兵书纪要,要是不懂些兵家历史上那些个荡气回肠的著名战役,在兵部议事可就要被一群大老粗说成大老粗,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而在江湖之远,渐渐兴起的青衫仗剑走江湖的风气,每每行侠仗义之前总要吟诗助兴,这等做派在有些江湖男儿眼中无疑是无聊之极的做法,可要是放在那些平民百姓与富家千金眼中,那就是一等一的风流潇洒的少侠了。 在每个风起云涌的世代中,总有那么一些人,借时凭势而青史留名,马踏中原的初代蛮王拓跋骨达尔是,结束中原陆沉的大商皇帝是,统一中原二十八州的隋帝是,打破高门大阀独尊的明德堂也将会是,时势造英雄不外如是。 此时此刻,在御书房中,明德堂与陶洞桥在大隋皇帝李崇明面前展开了一场平淡却改变了历史的争论。而伤势尚未痊愈的慕惊年则是在青田湖畔,遇见了李崇光与一位白发红袍的老人。 红袍老人在湖畔停下了脚步,而便衣出行的王爷殿下走至慕惊年一屁股坐下,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啧啧称奇道:“这才两三天的功夫就能下地了?你们这族别的不知道,抗揍是真的厉害。” 慕惊年叼着一根刚拔的草根,恶狠狠地瞪了王爷殿下一眼,然后偷偷地指指那位湖畔一动不动的红袍老人,疑惑的盯着李崇光。 李崇光深深地吸了一口青田湖畔清凉的空气,开口道:“前几天的白马投毒案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皇兄也因此大发雷霆,处置了好些官员。至于你,舍身当下了那匹白马,救下了那位状元郎与这届科举举子,如今在朝中武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倒是京城中有不少文人士子开始对你同情称道,也有好些千金小姐对你是青眼有加啊,其中当日在酒楼那位小姐原来是御史台林御史的小女儿,文采斐然,写了一首关于你的《红衣白马歌》更是在翰林院中大为流行。。。” 慕惊年从一开始认真聆听到最后目瞪口呆,他吐出草根,从怀里掏出木板与炭笔写道:能不能不废话? 李崇光一脸促狭地说道:“不爱美人爱江山,木头你可以啊,别是有那方面的寡人之疾?与我说嘛,什么样的太医本王请不到手。。。” 慕惊年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再搭理这个混账王爷,不过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慕惊年惊喜交加。 “哈哈哈,不与你逗趣了,皇兄让我私下带话给你,蛮族与大隋协约一事阻力太大只可徐徐图之,不过此次你有功于隋,于情于理都应该奖赏你,我向皇兄提了建议,半年后将会有一批物资运往镇北城后徐徐向北,你则返回荒原率人带回这批物资,不知这个建议符不符合你的心意?” 慕惊年先是一愣,随即大喜,抬手认认真真地在木板上写下:多谢,笔锋极重。 李崇光不以为意地笑笑,接着说道:“那是对你蛮族的赏赐,至于你本人,另有交代。你身份特殊,寄托蛮族的希望于一身,同样也是大隋一步关键的棋子,从你进入大隋疆域以来就一直暗流不断,前次你上朝之后住在王府,光死在我豢养死士手上的刺客足足有七人之多,我平日里浪荡勾栏于国于政俱无影响,那么只能是冲你去的。” 慕惊年只觉一股凉意从背后直上脖颈,自己已经远远高估了来到大隋之后的阻力,只是没有想到深居王府之内,居然还有人敢行刺自己,背后主使人在大隋又是拥有怎样的能量? “你的生死是皇兄筹谋的关键,所以皇兄就从大内给你找了位师父。。”说到这,李崇光都不由得为自家兄长的思考方式而扶额长叹,这就好比一个人快被一群人打死了,这时从天而降一位武功奇绝的江湖宗师,你以为他是来救你的,想不到他却抚须长笑说要教你习武,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地上被人围殴,然后你心里想:等老子神功大成,老子坟头草都一丈多高了! 慕惊年脸色怪异,李崇光尴尬地咳嗽两声继续说道:“这确实有些不靠谱,不过陶洞桥那个老狐狸派了三位监察司的暗侍卫护你周全,有监察司的疯子在,你大可安心。至于教你习武的师父,就是我上次与你说的大内首宦曹波平,你只管跟着他用心习武,虽说皇兄的决定天马行空,但我隐隐感觉到,将来你面对的风险不小,大隋虽说承平已久,但毕竟是以武开国,军方的能量大到超乎常人的想象。你这位便宜师父,很有可能就是日后你最后的一张救命符,再说了,这位大隋皇宫数十年中风雨不倒的首宦一身玄功通天彻地,认他做师父你也不算委屈。”李崇光一口气说完这么多,有些口干舌燥,王爷殿下也不拘束,捧起清冽的青田湖水痛饮了起来,顺带洗了把脸。 慕惊年回头望向湖的另一畔,身穿红色锦袍的白发老人,他在湖畔仍然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一丝不苟。微凉的湖风拂过,白发轻轻飘摇,吹散了从皇宫中带出来的阴翳气,多了些戏文中江湖高人才有的仙气。 李崇光挽起湿掉的袖子,正了正神色,说道:“我要去见见监察司里的大人物,先走一步。”说毕,李崇光径直向监察司走去,监察司暗哨没有任何异动。 慕惊年转头望向湖边那道红色人影,脑海中闪现了诸多画面。 五岁那年,父蛮领着一个身穿黄袍的大光头笑着问自己,想不想像草原上的雄鹰在天空中疾掠,自己歪了歪脑袋,扭头就走。留下父亲憨憨地向那个大光头苦笑着说些什么,大光头则是不以为意地笑笑。 那年,自己成人礼,他单枪匹马地进入荒原深处猎杀猛兽作为蛮族成人的最终要求,面对那一只吼声如雷,站立有丈二高的黑熊,自己止不住地惊慌失措,只是那时候自己坚信父亲的告诫,临死之时最要悍不畏死,他取下弓箭,一矢以逐月之势命中黑熊左眼,重伤之后的黑熊状若癫狂,直接将他坐下马生生撕裂,也一掌拍在他的胸膛,拍碎了胸前的甲胄,在他胸口留下了狰狞可怖的伤势,而他仍是握紧了铁枪,一枪将其捅了个通透。 那时他觉得,他的一生只能在这荒原深处度过,待父蛮百年之后,他要担起整个蛮族的存亡,面对荒芜的草原,他最上心的并不是练武修行,反而是狩猎采集这些细碎小事,纵然武功通玄又能如何,万年前的祖先在中原大地不一样折戟沉沙,饮恨而亡? 而此时此刻的他,在父蛮的授意下以一族生死博一个族群延续,而他这个蛮王独子深入中原,在某种意义上,蛮族的生死存亡就在寄托他一人身上,阎王殿前篡生死,生死一线求富贵。所以,他绝对不能死,起码他不愿意死在繁荣富庶的中原,要死也要死在大漠黄沙中,死在蛮族的疆土上。 慕惊年起身,走至红袍老人身旁,老人微微弯腰正欲开口,慕惊年双膝跪地,倒头便拜,跪伏在地并未起身。 曹波平压下话头,缓缓眯起眼睛盯着身前这个蛮族质子,如同洞穴中的老蛇慢悠悠地打量嘴边的猎物。 来此之前皇帝与曹波平曾有这样一番对话:“那蛮子若稍显犹豫迟疑,便在其身上种下印记以防异心;若是其果决坚毅,毫不怀疑,你便用心教导,最次不能让他死于非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四章:棋理 秋风过境染青山,青山改颜笑秋风。清秋时节,成京城内原本郁郁葱葱的官道绿植都染上了金黄,秋风吹拂下天气转凉,清爽宜人,最宜外出踏秋,折一捧秋菊,浅斟美酒,好不风流快活。 今年科举士子在成京郊外的贯西山相约而游,不谈庙堂政务,只谈雪月风花,只谈清妙文学,只为共贺今日有幸一并中举,共为大隋千秋万代立恩荫后人之功。 贯西山位于京城郊外十余里,山势坐南望北蔓延开来。山不在高,贯西山较之大隋其他名声山川而言,其无异于壮汉较之稚童,但胜在山间秀雅深幽,空谷间清泉飞流而下,湍流击石,白水飞溅,清泉顺势而流,数流汇聚一处向山腰聆泉湖,其间泉流九转十八弯,清澈明亮。 若是到了夜晚天公作美时,明月弄清辉,泉流更似天上星河,淌如人间。这便是成京内文人墨客津津乐道的清泉石下流,清辉知报秋的趣闻。 到场的科举士子无一例外,全都出身于大隋士族,也并非科举考生内矛盾重重,属实门户之见积弊之久之重,并非大隋新政短短时日就能够化解的,上届科举甚至有举子互殴的可笑可气的混账事,为首者恰恰是寒门与士族考生的魁首,让皇帝陛下大为恼火,下旨让其全部在京郊耕田劳作半年再回朝为官,这在当时更是惹来无数笑声。 今日在此聚首的数十士子中,大多名列前茅,以探花郎林德,榜眼郎韩明为首,其余着也尽皆家室门第,佩璎珞宝玉之辈。 举子三两成群而游,或击水而歌,或举杯畅饮,或豪醉之下,笔走龙蛇吐青胆,让随行婢女解衣宽带,在其背上当即挥毫而书,至于怎地将这篇“醉书清泉诸生”拓下来,那就是另一桩风流事了。 韩明盘膝坐在聆泉湖畔的小亭中,亭中三男四女,韩明身侧两位女子素手调茶,螺裙显窄,领口较低,弯身时露出大片雪白,山外风景秀丽,可这亭中山峰景致何曾差了去,端的是壮观哩。 韩明举杯浅饮,杯中茶香,身侧佳人体香,闻之便是能让人心旷神怡,他缓缓开口道:“林兄,那位状元郎是以什么名义拒绝邀约?” 对桌身材更显欣长的林德皱了皱眉道:“说是进宫去探望痊愈的那蛮子,他如此这般,倒显得我们气量小了去。” 说到慕惊年,韩明眯了眯眼接着说道:“照我朝例律,棋侍诏品阶只有五品,可却能常伴君侧,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历代棋侍诏除了陶提司,无一不是从书香门第中挑选善者担任,怎地这次陛下会将其任职棋侍诏,还是伴长公主在天枢院内研习的伴读,他一个荒原不毛之地来的蛮子,何德何能?”说道最后,伸入身旁婢女领口的手重重一捏,婢女瞬间脸色苍白,浑身战栗,但是仍然没有痛呼出声。 其余侍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显异常。 林德起身,行至栏旁,沉吟了许久,笑道:“长公主天人之资,在其身侧侍读可不是什么舒心愉悦之事。再过一个月,便是陛下在未央湖大宴科举士子的未央宴,天下风流齐聚一处,到时随手捉弄那个哑巴两三句他必羞于见人,看他还有何面目身居棋侍之位。那他可真是,哑巴吃黄连啊。” 韩明抚掌大笑:“林兄啊林兄,你这嘴巴啊,真真是” “不过那位状元郎正被皇帝陛下青眼相加,白马一案之后京中更是风云诡谲,陛下竟然为了他一怒之下处置了那么多臣子,一方面是为了安抚顾靖梁,另一方面只怕是为他在朝中造势,他日顾靖梁为官若是当真才能极佳,青云直上也不是空话。”林德眼中略带讥讽,不过背对韩明,没有让人发现。 “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是只是一介穷经皓首之徒,未央宴上之后自有分晓,他顾靖梁以为这庙堂是那么好混的?”韩明重重落杯,茶水四溅。 慕惊年现在的确是有苦说不出。 从王爷殿下那得知了从此可以不必在皇宫大内深居后,慕惊年欢喜异常,毕竟天下首善之城的规矩实在是太多,慕惊年怕久居其中万一做错什么,那自己的族人又当如何。 故而便在在监察院住了下来,没曾想长公主亲自吩咐,每日需进宫三个时辰研习宫廷礼仪,阅览诗书古文,最要命的莫过于摆弄那一颗颗黑黑白白的小石子,其中规矩之多,步骤之繁琐,让荒原上翱翔的雄鹰,第一次感到由衷得畏惧。 棋侍诏原本便是宫廷内棋力高超卓越之辈,上任棋侍诏陶洞桥曾与珈蓝寺讲经首座对弈,双方宛如天人附体,一子落盘,穷究运算至之后数十手,十局之约竟下了大半年,轰动当时的成京城,自诩天下正统的东越也派遣使者前来观棋。 棋盘两端一人风流无双,一人禅机佛陀,两人十局搅动了半个天下的目光,令人心生神往。 当年棋局以陶洞桥堪堪输去半子而落幕,但也让当时的他名动天下,珈蓝寺的讲经首座那可是传说中几近现世活佛的存在,曾经有人自称见过讲经首座讲解佛门经书,据说一时间云层屏退,青天白日落下朵朵莲花,更有梵音诵经之声无形中传荡在耳畔,令人心生皈依我佛之心,顿觉身心净化,灵台方寸间毫无尘垢。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东越历史上最为荒诞不经的皇帝,最后竟然也被珈蓝寺僧人剃度收做外门弟子,令天下一度震动,再无妄言辱佛者。 至于现任的棋侍诏,就无需多言了,虽说慕惊年大概是历史上最为俊美棋侍诏,但同时也是棋力最不堪的一位。 一辆马车载着慕惊年缓缓驶向东宫,穿过了皇宫大内的朱红金瓦,停在了东宫殿前。 马夫是一位宫中的小太监,在东宫当差,众人都唤他小德子。小德子在东宫当差也有四五年了,沾公主的光也见过大隋许许多多的风流子弟,可当他将马车停在监察司时,依然为眼前之人所惊叹。 慕惊年换上了棋侍诏的官服,一袭黑金色锦绣长袍,干净明练,一顶青玉冠绾发,微风徐来,犹如谪仙遗世。 小太监偷偷瞅了一眼赶紧低下头来,心底暗自道:哪有蛮子生得这般好看,天枢院的学生们也没有这般人物。 小德子躬身轻声道:“棋侍诏大人,长公主有诏,还请随奴才进宫。” 慕惊年朝他善意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不能言语。小德子慌张地连连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的,棋侍诏大人不必对奴才客气,奴才”一时间小太监脸色涨红,不知所措。 慕惊年一愣,笑了笑便弯腰进了马车,李崇光之前吩咐了他道:宫中太监最好不宜得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群阉人背后碎嘴的功夫可是厉害着。可今日的小太监哪有他说的那般讨人嫌的样子? 车架行至东宫,慕惊年下车后朝小太监一拱手,径直走向殿内。 卑躬屈膝惯了的小德子心中涌过一阵暖流,那些高谈阔论的天枢院学生个个待人温和客气,可打心眼里何曾将他们这些阉人当人看?反倒是这位不能说话的棋侍诏大人,看着就让人打心眼儿里舒服。小太监暗暗记下,驱车离开。 东宫之中长公主李唯归独坐窗边拿一本《袁天正拾遗》,窗户大开,窗外清秋阳光泼洒进来,映亮了整个东宫,美人如艳阳,虽无言却令人心折。 慕惊年走上前去,长揖及地,礼数这方面,李崇光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他自然不会失了礼数。 可眼前的绝美女子捧书之余,再无其他动作。 初进东宫的慕惊年,被李唯归的冷漠震慑得有些不知所措。故而他只好垂手立于东宫一幅前朝南唐《虎困笼》旁,画中虎啸长吟却困于笼中郁郁不得志,眼神阴沉。 许久后,李唯归清越的声音传来:“案上有几本围棋入门的书籍,虽说你只是一个挂名的棋侍诏,但既然是东宫的人便不能丢本宫的脸,还有一个月便是未央宴,你最好好自为之。” 全程李唯归的眼神都在她手上的那本书上,瞥也未曾瞥过慕惊年一眼,在她眼中慕惊年极出众的皮囊也仅仅是一副皮囊而已,没有任何值得多加上心的地方。 站立许久腿脚酸麻的慕惊年如蒙大赦,马上小步走至雕花金檀大案边,檀香阵阵,案上放着几本线装旧本。 荒原蛮族中有专司传播中原文化的大祭司,祭司留有千年前马踏中原留下的书籍文物,也正是他手把手地教会了慕惊年中原最为实用的工笔小楷。 不过当他翻开那些书时,书上的文字也是险些将他吓退。 “棋盘内置九星,暗合天元九星之星文宿理,棋路纵横一十九,往来间三百六十一处。。。” “白子一百八十枚,黑子百八十又余一,正合棋盘。。” “两者猜先,黑白正奇,奇数持黑,反之持白。。” “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最为忌讳落子天元。。” 这些围棋最为基础的棋理在慕惊年眼中却比荒原深处的荒兽还要可怕,他实在想不明白中原人为什么会在这张棋盘上摆弄三百六十一颗黑白石子,还对此极为热衷。 如坐针毡,说的便是此时的慕惊年,书上的方块文字他倒也全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犹如天书般晦涩难懂。 慕惊年不敢放肆,连背都不敢大肆靠在椅背上,生怕给长公主殿下留下不好的印象。 一个时辰过去了,慕惊年紧张地翻阅棋谱,一副一副晦涩艰深的棋局图在他脑子中不停地旋转 两个时辰过去了,慕惊年舟车劳顿,伤势尚未痊愈之下,顿觉困乏,但他不敢有丝毫异动,在旁阅书的长公主虽说恬静典雅,可被王爷殿下在酒楼上一顿谆谆教诲之后,慕惊年心中便视她为洪水猛兽,哪敢放肆。 秋高气爽云烟散,风柔卷阳使人乏。 不知不觉间眼前便浮现出自己在荒原上纵马扬鞭的畅快,那痛饮马奶酒的酣畅,那荒原湖泊之中鲜美的贻贝,还有父蛮宽厚的手掌,能撑起世间所有事。 李唯归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慕惊年,却发现这个胆大包天的蛮子居然伏案上睡着了,李唯归顿觉又气又好笑,却没有出声打扰。 她静静走过去,盯着这个荒原而来的蛮子,盯着案上俊美非凡的皮囊,心中不知所想。 慕惊年猛然惊觉,抬头一看,长公主殿下正噙着丝丝笑意盯着他,慕惊年如冰雪沁肺,额头上冷汗直冒,当即起身作揖不敢站直。 李唯归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接着说道:“当日伤势痊愈得这般快,想必是监察司内百草司的大人物出手了吧?你于大隋的作用不是你能想象的,大隋中想杀你的人也不在少数,最好小心为上。” “蛮族若是真想在中原繁衍生息,大隋是你们唯一的选择,至于如何洗刷世人的观念,那就在于你这位蛮族质子的作为,你若于中原声名越显,世人便越容易忘记蛮族的过去。” “所谓千秋霸业,最费思量,你懂吗。”李唯归微微俯身,一双秋水眸子平静地直视慕惊年,两人脸庞距离相隔不过一拳,慕惊年这时才知道何谓吐气如兰。 慕惊年震惊于长公主为何会这般作态,不过与一位人世间最为尊贵的绝色女子相隔如此近,慕惊年甚至都能在那双美得动人心魄的眼中看见自己惊慌失措地模样。 慕惊年当即单膝跪地,不敢抬头。 李唯归轻声道:“给我起来,东宫的人除了皇帝陛下,谁都不用跪。”她终于有意无意地不再用“本宫”这个称呼了。 慕惊年站起身来,藏在长袖中的双手竭力掩饰着颤抖,背后全被冷汗打湿,只不过这一幕狼狈至极的画面,谁也没有看到。 李唯归没有与他过多计较,三个时辰时满便放他出宫。慕惊年领命之后,快步走出皇宫,期间一步都不敢回头,仿佛宫中藏着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晚出一步,就要葬身于此。 李唯归踱步至那幅《虎困笼》旁,停立许久。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五章:初闻修行 慕惊年回到监察司内的小阁楼后,重重地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发际线稍显凌乱,俊美的脸庞此时稍显不正常的红润。 他脑海中不断浮现长公主所说的那一段话,“既然在东宫便是本宫的人。”这句话究竟代表些什么,难道在大隋疆域中要对付自己的人连分量极重的亲王李崇光都震慑不住,还要加上唯一皇家血脉的长公主殿下? 另一种可能性便是长公主殿下在拉拢自己,但慕惊年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在没有见识过中原高手的情况下,慕惊年对自己的武力还颇有自信,可是在见识过大内首宦曹波平如长虹般掠过天际,如凡世仙人之后,他便对于这个千年前打败蛮族的中原人充满了敬畏。 正是因为如此,慕惊年才不认为自己或者蛮族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堂堂一国公主拉拢自己,如果仅仅是因为救了科举举子长公主断然不会这般作态,至于文采方面,慕惊年回想起在东宫书房内睡着的那一幕,不禁羞愧难当,一方面是责怪自己居然那么不着调,另一方面也是少年情怀,在如此绝色高贵的女子面前如此失态,留下了那么不堪的印象。 慕惊年甩了甩头,讲这些复杂难懂的情绪抛之脑后,想着有空跟李崇光一一说明,让他替自己思索,不经意间,浪荡勾栏的王爷殿下变成了慕惊年在大隋唯一可以相信的人,虽然有时慕惊年也怀疑王爷殿下对自己这般上心究竟所谓何由,但从他踏上大隋疆域开始,李崇光便一直在帮助他,而且慕惊年从他身上从未感受到恶意,而且他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就在慕惊年思绪飘荡之时,阁楼窗户骤然掀开涌进一股清风,一道红色人影极速掠进,抓起慕惊年的肩膀再极速掠出,窗户便再次合上,整个过程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阁楼内再次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凌乱的棉被散发着淡淡的余温。 慕惊年只觉自己在一刹那间变得毫无重力,被肩膀上的一只手控制得毫无反抗的力气,只能被拖着在半空中掠去,而且劲风吹来,慕惊年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来人白发飘散,其余的画面一概模糊不清,此时不由得心中大骂,监察司的刺客威名赫赫全他娘的是吃屎的呀,这般大摇大摆的刺客都不曾发觉? 王虎头手握长刀抬手制止了向前追赶的两个黑衣刺客,然后重重地打了喷嚏,嘴里喃喃道:“这阉人也有这般霸道的” 就在慕惊年心中万念俱灰时,他被随手丢到了一块湿润柔软的草甸上,慕惊年瞬间感觉脱离了无法动弹的状态,他双眼睛精光一闪,还未着地便强行扭转身体,用尽全力在地上狠狠一踏,两掌在草甸上猛然一拍,借力向前狂奔,速度如劲弓发弦,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有向后看一眼。 来者正是大内首宦曹波平,他轻咦了一声,开口传音道:“慕棋侍不必慌张,是老奴奉命前来。” 慕惊年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慕惊年猛然回头看见一袭红袍白发飘飘的身影,这才停下脚步,尤其是在看见了对方惊讶的表情后,心中更是悲愤难当,哪有这般把自己当猴儿耍的。 曹波平再次展开身形掠步而来,一把抓住慕惊年的手臂皱眉思索,慕惊年强行压住转身逃跑的念头,因为他心中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这位大内高手的手心,当日那一手青天飞虹给慕惊年留下了深刻无比的印象。 曹波平放开慕惊年的手臂,“敢问慕棋侍可曾在族中习武修行过”这位大内首宦的声音并不尖锐,与正常男子并无太大区别。 慕惊年一愣,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疑惑。 曹波平平静道:“慕棋侍体魄之强,与中原一品高手无二,可体内却无半点真气,若是慕棋侍曾修行习武过便不足为奇,若是不曾修行习武,那么” “慕棋侍便是老奴从未见过的修行奇才,根骨极佳。” 慕惊年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慕棋侍大可坐下,听老奴细说,长公主命老奴教习,老奴便不敢不尽力。” 慕惊年心中一震,又是长公主殿下的命令,不过他此时对于习武修行充满了极大的兴趣,将这些琐事便忽略脑后。 “天下武夫分九品,九品之上为四境,寻常武夫穷极一生所能也只能堪堪达到三品层次,除非有天资卓越者不到一品境界。九品之中武夫锻炼筋骨,捶打体魄,以力争胜,以快分生死,其中不乏个中翘楚可越境而战。” “九品武夫习武到了极致,便有了四境之分。九品之分,隔一品便隔一重山,后三品更是峰高难越,寻常人不可突破。到了一品武夫的境界再往上,就好比于凡人偷得长生果,窃取天地真气成一人气魄,此时便不能再叫做武夫,世俗多称呼为:修行者。” 慕惊年一时间听得痴然,他万没想到凡夫俗子竟可以偷天地真气成就自己修为,不由得心情激荡。 “而四境之分又好比天地之隔,每破一境犹如平地登天。四境分为:离黄境,洞幽境,启明境,长生境。武夫捶打体魄到了极点,欲踏入修行必先洞开周身窍穴,用以吸纳天地间真气,存于丹田气海,这时的修行者方能被视为踏入离黄境,意在脱离芸芸众生,在力求长生之路上算是登堂。” “洞幽境顾名思义,意为修行者真气盈满体内,冲刷五脏六腑,令人目明耳清,足以洞察世间幽巨之物,此时修行者已能真气御物,江湖草莽眼中能御剑万里的神仙,大多是此境修行者修行至深者,高绝者甚至能明了自身因果,预知福祸。” “洞幽之上为启明,之前说修行者不过是窃天地真气之贼,那么修行者到了启明境周身真气雄浑于星辰无二,几近大道,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威能。” “至于长生境,世间唯有三位宗师踏足,无一不是能以人力催城拔寨的恐怖存在,我大隋的剑仙李扶摇,珈蓝寺戒律院首座与东越符圣周庭深三人,长生境意为长生不坏,天下大宗师中珈蓝寺戒律院首座最为神秘,符圣周庭深最为年长,寿命足有两甲子之多,至今仍然健康无碍。至于大隋剑仙李扶摇则是最为锋芒毕露,恣意汪洋,十四岁进一品当即窍穴大开而进离黄境,十六岁破离黄而明洞幽,二十岁知天命一举踏入启明境,二十九岁前往东海练剑,听说李剑仙傲立潮头,仅手中三尺剑,削去无数百丈巨浪,剑气满人间,堪比日月光。在从东海回来之后,李扶摇入长生境,败尽中原无数江湖名宿,一举成就剑仙之名,连他那柄佩剑雪满枝也声震中原,陛下更是御书:与日同光,赠与李剑仙。李扶摇年少酷爱一袭白衣执剑江湖,抒尽胸中不平气,斩破世间不平事,肆意江湖,快意恩仇,引起无数江湖儿郎竞相模仿,成为一段风流佳话。” 慕惊年此时已然听得入迷,眼前不禁浮现出白袍猎猎,剑气纵横的潇洒景象,大丈夫生得如此,比肩天地,如何不让人心生向往? 曹波平一席话后,见慕惊年愣愣出神,他会心一笑,谁人年少不意气,自己当年在皇帝身边见识到李扶摇的绝世风采,也是心神荡漾,比眼前的少年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他负手而立静静等待,不去出声打扰。 此时两人正处于青田湖畔,秋风裹挟湖上湿气拂来,带着丝丝清凉,出神的慕惊年一个激灵,猛然回神,发现曹波平静静地等候,不由得歉意一笑。 紧接着他急忙掏出怀中木板与炭笔,匆匆写道:那要如何从一品破境成为修行者。 曹波平看过之后,不假思索地说道:“一品与离黄境之差,便是江湖武夫所说的仙凡之隔,这一切只能靠慕棋侍自己去摸索。不过奴才奉命前来,自然会为慕棋侍提供臂助,不过奴才也就是提醒慕棋侍一句。” 慕惊年满脸疑惑,不知何解。 “武昌王殿下王府中有一处玄奇地势,可更加契合天地真气,况且王爷府中亦有高人压阵,冲破离黄屏障之时天地真气倒灌入体,如江潮拍案洗刷体内杂质,以奠定修行基础,这是大机缘亦是大凶险,如有不甚真气在体内纵横肆虐,经脉受损则一生无望修行。长公主吩咐您一切到了武昌府自有分晓。” 慕惊年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向这位为他启蒙的大内首宦致谢,曹波平轻轻挥手,再次化作一道长虹拔地而起,掠出开外。 慕惊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收拾心情,直奔武昌王府。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六章:偶遇 慕惊年回到监察司阁楼换了身白袍之后径直前往武昌王府,以王虎头为首的三名监察司护卫相视一眼,迅速跟上,却没有让慕惊年发现。 成京作为天下首善之城,城池占地之广,城墙完善之固,往来商贸之繁盛,皆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存在,后唐国主被俘之后被囚禁在成京之中直至老死,大隋先帝曾经与其登高望远,在青桐楼上远眺成京繁华至极的壮阔景色,兵败被俘的后唐国主不由得感慨:“十里长街人群接踵,繁华之余秩序井然,烟花柳巷笙歌不断,勾栏瓦市货物不绝,好一番盛世长安,我后唐败得不冤。”先帝抚掌大笑,与后唐国主把酒言欢,赠他一份富贵善终。 街道上繁忙至极,有贩卖西域香料的小贩,有兜售来自江南的华美丝绸,亦有金发碧眼的西域美女在街道上惊鸿一现,引起大隋男人们的纷纷侧目。 “来看哟,江南库产的上等丝绸,漂亮得很哟”一位小贩振臂高呼,神情激动。 “西北大窖刚运来的醇香烈酒,各位客官里边请嘞”店小二在门口笑脸迎客。 街道繁华至极,慕惊年却无心观赏。 慕惊年步伐急促,此时的他满心只想到王府内一探究竟,毕竟蛮人的血液中流淌着极度尚武的传统,而在见识到曹波平的诡谲手段,与他口中所述仗剑江湖,潇洒去留的壮阔景象后,彻底勾起了他内心的渴求,若是能够在武道修行上有所建树,最不济能让自己在这杀机四伏的大隋留有一搏之力,为蛮族的生存再添一把柴火。 就在慕惊年满脑思绪激荡起伏之时,顿感一阵香风袭来,慕惊年急急停下脚步,眼前一位身穿嫩绿色鹅裙的娇憨少女,一双明眸熠熠生辉,一双雪白手腕上挂着细小银铃,显得格外娇憨可爱。 “慕惊年是吧,本姑娘可是找了你好久,居然在这里被我遇见,你还记得我么。”少女伸出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带起一阵悦耳的银铃声,她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眼前俊美非凡的少年郎。 慕惊年一愣,摇了摇头,就要绕过她离去。 少女横移一步挡住去路,双手张开,挺了挺初具规模的胸脯,美目一瞪,娇声道:“喂喂喂,哪有你这般不懂风情的男子呀,你忘了么,当日在酒楼上,你可就在我隔壁哦。” 慕惊年走脱不得,无奈之下只好正视少女,不得不说眼前少女着实让他眼前一亮,少女身材稍显高挑,红润白嫩的小脸上镶嵌着秀气的鼻子,一双美眸眯起来噙了笑意,全身上下透着股水秀灵气,看起来就很让人赏心悦目,慕惊年仔细回想之余猛然想起那日与李崇光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位少女,两者身影渐渐重合确定是一人无疑,只不过慕惊年那时注意力全在街道白马身上,并无太多注意。 街道上繁华异常,有许多人驻足停留,饶有趣味地看着这对宛如画中人物的少男少女,这让少女原本就红润的小脸更加娇嫩欲滴,一时间充满了别样风情。 慕惊年刚要掏出怀中木板,告诉眼前精灵古怪的少女自己并不能说话,不料那位少女突然踮起脚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说道:“我知道你是风头正盛的慕大棋侍诏,也知道你天生不能言语,我跟公主姐姐关系好着呢。” 少女在慕惊年耳畔吐气如兰,散发着独特的少女幽香,慕惊年一时脸红连连退了两步,在原地不知所措。 周围的百姓发起善意的哄笑,一个中年大汉打趣道:“俊哥儿,人姑娘都这般主动了,你咋这么没点尿性,一点都不像是大隋的男人。” “就是,就是啊”周遭的小贩有人听到这等略带自夸的调侃,由衷地跟着起了哄。 慕惊年红着脸连连摆手,却辩解不了。 少女见众人围观,脸上如火烧似的,顾不了许多,拉起慕惊年的手就像街那头跑去,不去理身后的哄然大笑。 慕惊年只觉少女的手如同软玉,触感微凉却柔软光滑,一时间心猿意马了起来,不过很快就压制住了,无奈之下只能跟着少女一路前奔,引来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会心一笑。 少女拉着慕惊年跑了不久便在一家气势典雅幽深的酒楼前停了下来,少女扶着腰气喘吁吁,额前秀发被汗珠黏住,小脸上的红润愈盛。 慕惊年倒是没什么感觉,在荒原上与野兽厮杀搏斗之下,慕惊年的体魄远胜寻常人,他本欲当即走脱,可听见少女居然称呼长公主殿下为姐姐之后,慕惊年也不敢对其无礼,只好任由着她带自己来到此地。 见少女如此,慕惊年犹豫了一下,掏出怀中锦帕递了过去,少女一愣,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笑道:“原来不是一根木头呀,走本姑娘带你吃好的去,知道你武功高强,不许逃跑哟。” 少女接过锦帕,不由分说地将慕惊年拉近酒楼。 跟在暗处不动的王虎头三人抬头看了看酒楼牌匾,上书:一勺客,三人心中计定,分批跟进酒楼。 一勺客乃是成京中众多顶级老饕钟爱流连之地,背后老板已然不可考察,不过市井传说中一勺客掌勺师傅,乃是大内皇宫中老御厨的关门弟子,不论是江淮菜风格雅丽,清鲜平和的江河生鲜,还是蓟北菜浓郁鲜香,醇厚味丰的山珍野禽,都掌握的妙至毫巅,一勺之间烹调大隋各地名菜美味信手拈来,故而称为一勺客,只以一勺接待天下来客,足见其不声扬的深厚底蕴。 一勺客除却厨子手艺极佳之外,同样在黑白两道拥有极深的底蕴,前几年一位三品左常侍散骑的儿子在一勺客中胡吃海喝之后,结账时发现一顿饭竟花费了三万两之多,当下仗着父辈权势,在酒楼中故意装疯作傻地肆意打砸,惊动了一勺客背后那位神秘当家,第二天那位左常侍散骑便被发配三千里,一时间江湖市井与朝堂震动,纷纷猜测一勺客背后当家身份,居然有如此通天手段。 一勺客占地甚广,通体建筑有四层之高,檐牙高啄,每层分隔处则设有露天观台,放置绿植名花以供赏玩,六层处甚至摆放了数颗芭蕉,每逢盛夏大雨时节,雨打芭蕉声声响,绿意盎然,令人心喜。 慕惊年走进一勺客瞬间,就闻到一阵清雅香气,宛如置身于山野幽林间,身侧野兰花开,轻轻摇曳。 一勺客大厅甚广,并无安放座椅,中堂高挂本朝书圣王斓之的墨宝,写的是飘逸张扬的狂草,具体内容是什么慕惊年看不出来,但能真切地感受到宣纸上破纸欲出的磅礴气机。 酒楼大堂高立十七根原木柱子,大堂中央居然是一汪清澈透亮的池塘,池塘中游鱼往来翕忽,灵动穿梭,尤富灵性。 池塘直上到顶层,毫无遮拦,楼上呈环形,每层皆可看见大堂状况,阳光从顶层射进,将大堂阴暗驱散得一干二净,设计简练大气。 大堂中一位富态中年人见慕惊年与少女进来,并无多说废话,脸上挂着浅浅笑意,指了指楼上,便接着低头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眼角余光却在慕惊年腰间玉佩停留了一瞬 显然少女与这位应该是掌柜的中年人相熟,回了个笑脸后,少女拉着慕惊年直上三楼,慕惊年既然跟着少女来了这里,心里打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从眼前这个不知身份的少女身上还能得知一些秘闻,那一声公主姐姐可是将慕惊年所有逃跑的心思打消得无影无踪。 一勺客只有雅间,并无散座,三楼上雅间一共十四间,少女轻车熟路地领着慕惊年进入一个房门牌子上挂着:山间月的隔间,推门而入,屋内角落摆有金色皇菊,长势喜人,窗户大开,街道上行人往来,尽收眼底。 慕惊年与少女对桌而坐,慕惊年一时无话,显得有些局促。倒是少女狡黠一笑开口问道:“你们蛮人都像你这般脸皮薄么,一点也不像那天飞身救人那般勇猛,不曾想慕棋侍还有现在这一面。” 慕惊年大窘,掏出怀中木板写道:姑娘说笑了。 少女呀地一声接过木板,笑吟吟道:“字不错嘛,对了,我叫荀夏禾,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爹管我管得太严啦,好不容易偷跑出来玩,没想到遇上了你,这里可是有蛮族特有的马奶酒哦,正好可以让你一解乡愁,不过作为代价,你可要陪着我玩一整天,你可要保密哦,不能告诉公主姐姐。” 慕惊年一愣,心头一阵暖意,眼前古灵精怪的少女心思这般细腻,谈笑间将自己心底一些积郁悄然化开,来大隋也有些时日了,为了蛮族大事自己一刻不得闲,脑子里绷着着弦几近断裂,少女笑声如春风拂面,将身上那种少年人本该就无忧无虑,纵情任性的情绪传染给慕惊年。 青葱少女或许因为拥有不谙人事的赤子之心,慕惊年在阳光微醺下刹那间卸下了所有心防,眼前隐约出现了那金盏银杯中微微荡漾的醇香马奶酒,味道霸烈浓厚,唇齿留香,令人此生不忘。 荀夏禾歪着脑袋盯着眼前突然安静的白袍少年,她总感觉此时的他有些不一样了,他长舒一口气走至窗旁,那双跌碎了星辉的长眸微微眯着,他长身而立,一袭白袍在阳光下缀着金边,如瀑黑发被青玉冠绾住,微风吹来缓缓飘动,慕惊年发觉出神,回头歉意一笑。 荀夏禾只觉此时站在眼前的是忘忧的天仙,一时痴然。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七章:酒楼纷争 慕惊年疑惑地在荀夏禾面前挥了挥手,荀夏禾刹那回神,原本恢复白皙透润的小脸又瞬间涨红,她慌张地向后退去,慌乱之下立足不稳,娇喊一声向后倒去,慕惊年一个健步上前,附身稳稳抱住荀夏禾,慕惊年只觉怀中佳人身体柔软,一阵清香入鼻,四目相对,慕惊年一缕长发落在荀夏禾鼻尖,荀夏禾一颗芳心犹如小鹿乱撞,泫然欲泣。 就在此时两人背后一人大喊:“好大胆贼子,放开夏禾!”伴随一声长剑出鞘声,慕惊年只觉芒刺在背,杀气凛然,他扶起荀夏禾,身形暴退,慕惊年刚退至窗边,长剑便至,慕惊年心中怒起,眯着眼盯着闯进来的三个人,手掌微微张开,伺机而动。 两名中年大汉手持长剑向慕惊年缓缓逼近,两人互为犄角,慢慢地封死慕惊年退路,两人看着慕惊年犹如看着一个将死之人,只等背后公子哥模样的人一声令下,就会将自己就地格杀,毫不犹豫。 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快速走到荀夏禾身旁关怀道:“夏禾,你没事吧,这个登徒子居然敢如此欺凌于你,我这就将他大卸八块,扔进未央湖中喂鱼,以泄你心头之恨!” 荀夏禾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唬得有些懵,但是年轻一席话后,荀夏禾猛然惊醒,她一把推开年轻男子,跑到慕惊年身边,张大美眸急切问道:“慕惊年,你没事吧,我我不知道他们会来。。” 慕惊年瞥了一眼眼前慌张地少女,轻轻摇头,示意他没事。 年轻男子见荀夏禾与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子如此暧昧,心头无名火顿时直上三千丈,死死盯住这个不知名的俊美男子,脑海中不断猜测其身份。 荀夏禾转身愤怒地大声训斥道:“王京泽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他是谁,慕惊年乃是皇帝陛下钦封的棋侍诏,你胆敢行刺朝廷命官,你到底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王京泽在京城仗着自己老爹乃是二品宣威将军,执掌京畿东门禁军,向来在京城中作威作福,除却几个父辈权势煊煌的一等公子爷,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 王京泽见从小倾慕的女子居然为了一个小小五品的棋侍诏对自己如此不客气,他脸色难看至极,一字一句说道:“不过是一个科举出身下棋的伶人罢了,本公子又有何惧?” 荀夏禾猛然想起王京泽刚刚外出历练回来,将慕惊年当成一个文弱不堪的书生,荀夏禾刚刚要开口提醒,异变陡起。 左边持剑得到了主子隐晦的眼神提醒,骤然向前朝慕惊年冲去,这等勾当他早已轻车熟路,只要将眼前这个小小五品官给宰了,最后再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就算是陛下震怒将自己赐死,自己家人也能得到王家的妥善照顾,至于他自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非便是一死。这便是在高门大阀当下人的无奈。 中年人心中计定,不管不顾地向慕惊年冲去,手中长剑挽出一个杀机四溢的剑花,寒芒四射。 荀夏禾一把推开慕惊年,没想到却被慕惊年用柔劲推到另一边,眼看长剑贯胸的血腥场面即将上演,荀夏禾凄然地捂着胸口,泪目相望。 慕惊年冷冷一笑,正欲制服这个在他估计只有三品武力的中年人时,窗户外掠进三道黑色人影,正是监察司的黑衣刺客。 王虎头悍然拔刀,低身躲过剑花之后,骤然转身一记滚刀术砍断中年人持剑右臂,再一脚重重一脚踏在中年人胸口上,中年人一口鲜血喷出,捂着右臂痛苦低吼,神色狰狞,再无抵抗之力。 另一名护卫手持长剑正要向前冲去帮手,只觉咽喉之上一阵冰凉触感,一名监察司刺客冷冷出声道:“想死?”,中年人感受到对方身上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杀气,苦涩地放下长剑,不敢稍有异动。 王京泽顿时心头大震,并不是因为这幅血腥场面,而是突然闯入的三人黑衣之上绣的金色匕首,这分明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监察司中人,怎么会?怎么会,这小小的五品官怎么会有监察司的黑衣刺客贴身保护,王京泽脸色晦暗,不敢动弹。 荀夏禾哪里见过这般鲜血彪射的场景,当下脸色苍白就要作呕,慕惊年扶起她,轻轻拍背,荀夏禾全身无力就要跌倒,慕惊年只好扶着她坐下。 王虎头眯着眼回头问道:“慕小哥没事吧,来迟了些。” 慕惊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笑话,自己在曹波平眼中已然是中原一品高手之境,要是被眼前两人给结果了,自己可就白白在荒原深处与凶残异兽搏斗了那么些年。 王虎头点了点头,回头恢复冷峻的神色,朝王京泽冷笑道:“宣威将军的公子胆敢公然行刺朝廷命官,劳烦您去监察司喝口茶,宣威将军府若是有何意见,就找提司大人说去。” 王京泽顿时脸色煞白,汗如雨下,不过他咬着牙颤抖道:“要本公子跟你们走?做梦!况且那个五品小官一点事没有,反倒是本公子的家仆断了一臂!” 王虎头正欲出声训斥,见过楼梯旁缓缓走上一个人,王虎头迅速单膝跪下,连同另两名黑衣刺客同样单膝跪下,王京泽心头发麻,缓缓转过身去,然后扑通一身跪下,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砰的一声,可见力道之大。 荀夏禾此时勉强起身,轻移莲步,施了个万福。 倒是慕惊年瞥了瞥嘴,不以为意。 来者正是武昌王殿下李崇光,大隋唯一亲王。 李崇光无视跪伏在地上颤抖的王京泽,轻摇着手中象牙扇,走向窗边笑道:“好你个慕惊年,本王还以为你在监察司养伤习武,没成想倒是上街勾搭姑娘来了,还是骠骑大将军荀成鼎的宝贝女儿,眼光不错啊。” 荀夏禾顿时小脸绯红,娇声喊道:“王爷你可不许胡说,臣女。。臣女不过是路上偶遇见了慕棋侍而已。” 李崇光促狭笑道:“然后便是相见恨晚,一番畅饮,接着难道就是雪月风花,促膝长谈人生么。” 荀夏禾从小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般登徒子,偏偏这个登徒子又是身份煊煌,荀夏禾一时间娇羞难当,胸脯一起一伏,颇为壮观。 慕惊年看不下去了,往王爷殿下如雪王袍上轻轻踹了一脚,留下一个黑黑的脚印,,顺带着白了李崇光一眼。 荀夏禾吓了一跳,慕惊年怎敢如此放肆无礼。没想到李崇光不以为意地笑笑:“荀姑娘方才不过是玩笑罢了,那日在酒楼上,你我曾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荀姑娘不曾注意罢了。” 荀夏禾愣了一下,回想起当时情景,慕惊年对桌之人身影与王爷殿下身影渐渐重合,不由得惶恐道:“臣女知罪。” 李崇光摆了摆手,“不知者不罪,荀姑娘受了惊吓,早些回府休息,这里的事本王自会处理。荀将军乃是帝国柱石,劳苦功高,代本王向荀将军问好,王府上新进了些贡品,本王已经差人送去,聊表心意。” 荀夏禾再次深深施了个万福道谢,“能为帝国尽忠是父亲大人的荣幸,臣女先行告退。”荀夏禾说完偷偷瞥了慕惊年,恰好慕惊年视线投来,四目相对,荀夏禾眨了眨眼睛转身离开,路过一直跪伏在地不敢起身的王京泽时,停顿了一下,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说出口,转身下楼。 李崇光一直挂着的笑脸渐渐消失,随手拿了把椅子坐下之后,开口道:“王京泽,现在问你一句,在眼中五品官员命不如狗,你说你在本王眼中又当如何?” 王京泽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带着哭腔战栗道:“王爷殿下,我罪该万死。”说罢连连磕头,势大力沉,地板上出现了点点猩红。 李崇光丝毫不为所动,训斥道:“滚回去一个月之内不准出府半步,否则本王打断你的腿,宣威将军的脸全给你丢尽了。” 王京泽伏在地上的脸露出一抹狰狞的笑容,低吼道:“谨遵王爷命!” 李崇光厌恶的挥了挥手,“赶紧滚。” 王京泽如蒙大赦,真个就着楼梯滚了下去。 慕惊年疑惑地看着李崇光不知何意,李崇光笑道:“王京泽刚从蓟北道游历归来,不知道你的身份,估计这次是被人当枪使了,要对付你的人隐藏背后,不宜打草惊蛇。” 慕惊年点了点头,转身朝三位黑衣刺客拱手致谢,黑衣刺客笑了笑不以为意,慕惊年在监察司也有一段时间了,三名黑衣刺客对慕惊年也有了自己的观感,对这个哑巴少年,三人都是颇为喜欢。 慕惊年一拍脑门掏出木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崇光哈哈一笑:“一勺客的老板就是本王,你说本王怎么会在这里,你腰间的玉佩本王的人都识得,你佩在身上总是有些用处。” 慕惊年恍然大悟,接着在木板上写下一段话,递与李崇光。 李崇光漫不经心的接过来,仔细看完之后,声音陡然飙高道:“你说你已经到了一品境界准备在王府冲击离黄境?!” 王虎头三人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八章:释解心结 慕惊年被突然间激动的王爷殿下与王虎头三人的惊恐目光吓了一跳,慕惊年尴尬地点点头,不知四人何意。 王虎头咕噜地咽下一口唾沫,苦笑地望向两位同僚,另两名监察司刺客同样一脸不敢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秘闻。 李崇光脸色激动,心中惊疑不定,上前一把抓住慕惊年的手臂,急急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自身境界的,又是如何确定能够冲击离黄境?”慕惊年白了李崇光一眼,挣脱他的爪子,在木板上迅速写下一段话,王虎头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凑上来瞧。 “你说是今晨大内曹波平告诉你的?”李崇光心动一震,觉得此事再无水分,扑通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茶壶豪饮一口,哈哈大笑。 王虎头三人也再无怀疑,对于大内那位玄功通天的宦官,监察司之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忌惮,但对于的曹波平的玄功,皇城涌入如江河之鲤的江湖刺客却踪影全无,皇帝陛下依旧安然无恙,这一切就很能说明问题,至于这位高手的眼光,在座的四人也很难去怀疑。 李崇光笑罢,挥手让监察司三人警戒,三人如迅捷无比地占据楼道,门口,窗户三个入口,连鞘中长刀也再次拔出,带出一汪银练般的刀光。 慕惊年见李崇光如此慎重,不免紧张起来,他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王爷殿下看他的眼神犹如荒原野狼盯上猎物一般,渗出幽幽绿光,让慕惊年看了瘆得慌。 李崇光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木头,接下来的话你可要听仔细了,这关乎你自己的生死与机遇,这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曹波平想必也跟你说过大隋剑仙李扶摇吧?此人十四岁进一品破入离黄境震动整个修行界,在他之前最年轻的离黄境武人是个十六岁的珈蓝寺佛子。我虽然不是习武之人,但在王府中也豢养了诸多狼犬之辈,多少也听闻一些。据其所言,习武修行便是与天争存亡的逆流之鱼,与天地争真气而成就自身。故而武人修行时乘年轻时经脉可塑便要不断冲击境界,拓展经脉丹田为修行奠定一世根基,也就是说越年轻修为越高者在武道一途上越是前途光明,能与天地争命。” “李扶摇十四岁破入离黄境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剑道之上摧城憾山,以无敌之资登顶江湖。而你现在方才十五岁便能够冲击离黄境,只要你能在岁末年关之前破入离黄境便又是大隋的一桩壮举,皇兄也不会再将你只视为一枚棋子,到时大隋之中想要杀你的人将无异于登天摘月,只要你忠于大隋,你蛮族质子的身份将不再被歧视,相反你能得到大隋的资源倾斜,于蛮族和大隋都是一桩幸事。” 李崇光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口干舌燥拿起茶壶不顾形象一阵牛饮。 慕惊年没想到自己无意之间居然能够造成这般大的震撼,尤其听到能够对蛮族境遇有所改善时,心中更是欣喜不已。只不过他看着一脸期待的李崇光,心中也有不能言说的忌惮。 从踏入大隋的第一天开始,李崇光便对自己照顾有加,不论是朝堂之上的辩护,还是为蛮族争取的利益,抑或是此时得知自己的武道天赋,他对自己的态度都太好了,尤其是慕惊年多次放肆试探,故意无礼,李崇光也不以为意。正因为好的反常,慕惊年才隐隐担心眼前这位王爷的企图,自己不过是一个蛮族而来的质子,而对方却是大隋一等一的皇室贵胄,凭什么对自己这般上心?一开始慕惊年还不以为意,知道此刻李崇光所表现出来的狂热,慕惊年才开始暗暗担心,只不过他根本也无能为力去改变局面,身在异乡为异客,慕惊年能相信的有也只有自己。 慕惊年重重地点了点头,无论是像今天这般遇到的挑衅,还是李崇光的隐忍心思,都需要自己去面对,武道修行则是慕惊年在这惊涛骇浪裹挟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 李崇光见慕惊年脸色坚毅,当机立断道:“你随我立刻去王府,至于监察司的禁令本王亲自向皇兄说明,咱们现在就走。” 王虎头三人面面相觑,这句话显然是说给他们三人听得,只不过现在情况发生如此变化,他们也很为难。 王虎头略一思索,为难抱拳恳声道:“王爷,提司大人的命令小的不敢违抗,可否让两位同僚回司里报备,我随王爷在王府内待一段时日,不知王爷。。” 李崇光大手一挥笑道:“你们监察司的规矩本王自然懂得,你随本王走吧,免得老狐狸又给我耍阴招。”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像这种话王虎头只能陪着笑脸左耳进右耳出,丝毫不敢放在心上。 李崇光率先起身,径直转身下楼,慕惊年跟在李崇光身后,王虎头三人则是一闪而逝,监察司中人行事自有规矩,这些规矩都是陶洞桥用鲜血与刀光剑影一寸一寸地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如暗夜行者,诡谲阴冷。 李崇光与慕惊年共同钻进一辆奢华马车中,两马并架缓缓驶向王府。 车上两人无话,李崇光闭目养神,此时的王爷殿下沉稳如泰山,一点也不像风闻所说的浪荡不羁,慕惊年则是心思重重,李崇光的态度就像一个心结在其心中无法挥去。 马车行至王府门前,两人下车,此时正值黄昏,斜阳如血,给王府大门镀上一层血红色金边,威武不凡。 李崇光带着慕惊年径直走入,穿过正堂与侧室之后,视线豁然开朗,两人在异草名花遍布的后花园停了下来,后花园正中央是一个数十丈方圆大小的湖泊,波光嶙峋,偶尔有数条锦鲤跃出湖面,又掉落湖中,泛点涟漪,煞是风景别致。 身后王府婢女见自己主子带了名如此俊美的少年回府,私底下窃窃议论不止。 慕惊年不由得心中感慨,在寸土寸金的成京,王府内居然有一个如此庞大的湖泊以供悦目,当今天子对这个胞弟的恩宠实在是无微不至。 李崇光抬手指了指湖泊笑道:“南山湖本是我府中一处寻常景色,后来府上的奇人异士告知本王这里居然还是个天然的洞天福地,每逢十五月圆之时,月引潮汐而动,此湖上天地灵气倍盛于常地,我说怎么格外娇贵的花草到了这湖畔都不用我照料,一株株一丛丛皆长势喜人,原来是窃据洞天宝地,才能年年长青。这里对于你们武人的作用不言而喻,据说是能增强六感,沟通天地以达修行目的,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木头你来瞧瞧有何不同。” 慕惊年却一把抓住李崇光的胳膊,脸色复杂,将怀中木板塞给他,慕惊年自然能够感受到这南山湖的不同寻常之处,只是心中不明难以诉说对于武道修为乃是极大障碍,这点曹波平在临行前曾切切嘱咐,慕惊年绝不希望自己在天地真气灌体之时受心境影响,从而经脉受损,断送了自己与蛮族的希望,关于这点,慕惊年当真是一点风险都避之如蛇蝎。 李崇光诧异地接过木板,一字一句地看完后,脸色先是震惊转为复杂,再到最后的释然,李崇光深吸一口气,正视眼前少年,心中略带感慨。 慕惊年盯着李崇光,双手攥紧,手心微微出汗,此时他有些后悔坦白地太早,太过不合时宜。 李崇光感慨道:“原来木头你还是不笨的嘛,我以为你问这个问题的时间起码在更久之后,想不到这么快。” 慕惊年皱眉,他有些听不懂。 李崇光做了个隐秘手势,遣退王府周边所有死士,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块透明至极,布有两道裂缝的玉石,轻轻贴在慕惊年的额头上,轻轻说道:“这个秘闻大隋只有两个人知道,便是我与皇兄,时下说与你听,你绝不可再传他人之耳。” 慕惊年重重点头,当即咬破手指涂于眉心嘴角,三指向天,这时李崇光闲来无事教与他大隋最决绝的起誓之法,只不过没想到会用上。 李崇光死死盯住慕惊年的双眼,从那双好看的眸子中只看到了坦诚与决然,他缓缓开口道:“母后生我时,异香盈室,宫内术士皆言我有上苍赐福,其实不然,其原因不过是这一块伴生灵玉。灵玉玄妙异常,我多年来佩戴身上终于发现了其隐秘,那便是判人心性。” 慕惊年歪了歪脑袋,还不是很懂。 李崇光接着说道:“若玉佩大发金光,其人心地纯良无害,若玉佩散发丝丝黑芒那便是奸恶之辈,这个玉佩第一次自散黑芒时,还是数年前皇宫大内的一场惊天刺杀引起的,谁都没想到,大隋的禁军大统领居然是个东越死间。” 慕惊年只觉额头一阵冰凉,一阵奇异真气瞬间涌入天灵盖,瞬间后又抽离开,此时透明玉佩大放金光,金中带着点点紫色,玄妙不可言。 李崇光脸色复杂地看着慕惊年,缓缓开口道:“这块玉佩在王鹧巨身上便有此异象,在你身在江淮之时玉佩便自主回响,故而本王才能够放心地给你支持,至于为什么支持你在大隋立足,其中牵涉太深,现在告诉你也无济于事。” “这块玉佩再有一两次自发示警,怕是要碎裂开来,当真有些舍不得。” “若不是你能让玉佩自主感应,我绝不会将这则秘闻告知你。” “你能将心中积虑告诉我,我很开心。” 李崇光回头望向这个万里而来的少年,语调平和。 眼前少年涉世未深,从来到大隋的第一天起少年的一举一动李崇光都看在眼中,比较起翰林院天枢院那些自诩风流的书生弟子,李崇光更看重这个偶尔不着调却有自己坚守的慕惊年,人活一世总要有些能够让自己豁出性命也要保住的东西,慕惊年有,他李崇光同样也有。身处帝王家的他看就看透了世俗人情,浑浊不堪的官场更是让他厌恶至极,五年前他与慕惊年一般大时便坚决拒绝了皇帝让他就藩江南的圣旨,甘愿在京城做一只笼中雀,不外乎其他,李崇光只是不想史书上那些兄弟相残的典故出现在自己身上。这些年他浪荡江湖,行事荒诞不羁,不是真愚蠢,而是真大智。 慕惊年笑了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虑终于消散,顿时觉得心无所缚,一身轻松,这些天来慕惊年一直在为这个问题困扰,正面迎来的危机并不可怕,反而身后看似平和无害处射出的暗箭最是能要人命。 他重重地伸了个懒腰,拿过李崇光手中木板,用自己身上的白袍擦拭去原有字迹,写下一段话递与李崇光。 李崇光远眺湖光山色,接过木板一看,咧开嘴角,将木板使劲丢进湖中,哈哈大笑道:“本王今后赏给你小叶紫檀的板子,让你怎么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慕惊年一愣,见自己从族中带来的木板被李崇光丢进湖中,顿时心中火起,一脚将王爷殿下踹进湖中。 王爷殿下一边在湖中扑腾,一边在湖中骂娘:“慕惊年你个狗日的王八蛋,本王不就丢了一块破木板,你居然敢踹我,好大的狗胆子你!” 慕惊年气不打一处来,脱下靴子就朝李崇光再丢去。 李崇光躲过靴子,灵活地游至岸边,指着气呼呼的慕惊年开怀大笑,慕惊年也不知道他不知笑些什么,倒是被李崇光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逗得捧腹大笑。 一人湖中笑岸上人不知世恶人心丑,一人岸上笑湖中人狼狈不堪似落水狗。 惊闻异动的王府护卫迅速赶来,见到湖边诡异大笑的两个人,所有护卫都噤若寒蝉,不敢上前半步。 那块坠入湖中不知所踪上工工整整地写道:君不负我,生死以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十九章:南山湖破镜 九月十五夜,凉风瑟瑟拂落叶,月满如银盘。 武昌王府内此时戒备森严,十步一暗哨,来自监察司的十名一品刺客全部隐藏在暗处,宛如落叶中蜷缩的毒蛇吐着信子,阴森可怕。王府内豢养的江湖死士同样潜伏在南山湖畔,稍有异动,必将予以雷霆攻势。 王府内的婢女仆从总计一百五十六人,除却十四心腹仆从,其余全部以中秋团圆为由遣散回家,每人都散了分量足足的盘缠,教其十日之后再回府。王府仆从心喜之下不免疑惑丛生,但侍奉帝王家最重要的便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众仆从被分批遣散,诺大个武昌王府之中人气稀少,取而代之的是隐而不发的杀气。 王府后花园此时灯火通明,数百个灯笼将整个南山湖照得宛如白昼,平时偶有蝉声虫鸣作响,今日荡然无存,只剩灯笼内灯芯燃烧的爆裂声,以及微风拂来树叶沙沙声,整个南山湖显得格外安静。 湖畔站着四个人,慕惊年与李崇光不用多说,身穿青色长袍的乃是王府中人陈竹,四十岁中年相貌,面相平平无奇,但站在湖畔却有渊渟岳峙之威,乃是李崇光早年从大内监牢里救出的江湖武夫,五年前一身修为便臻至洞幽境,当时刺杀慕惊年的刺客有一半是折损于此人手上。 另一人乃是奉陶洞桥之命前来的监察司侍卫,只知姓肖,其余的一概不知。 慕惊年臻至一品即将破镜的消息李崇光在第一时间便发了两份密报,一份摆在了皇帝御案上,一份则放在了监察司提司陶洞桥的案上,两位大隋的掌舵人做出了极其相近的回复:力保慕惊年能够破镜成功。皇帝更是许诺慕惊年若是能够破镜成功,便可免去院试,直接进入天枢院,可谓恩宠无双。 此时的慕惊年在湖中央一块奇特礁石上盘膝而坐,仔细感受曹波平提及的天地真气。 圆月当空,银色月辉轻轻洒落人间,以南山湖为中心的方圆数十丈微风渐起,月辉如水隐隐间被微风搅动,在南山湖缓缓汇聚,犹如奇特的水龙卷,虽说过程缓慢至极,但肉眼已然清晰可见。 慕惊年紧闭双眼,放开心神,竭力感知天地中游离着的真气。寻常江湖宗门破镜时,为了稳妥都会服下静心凝神之用的丹药,再请来宗门长辈护法以求万无一失,但慕惊年坚决不肯服用丹药,临行前,大祭司曾告诉他蛮人最锋利的武器并不是手中的刀戟,而是蛮人敢与天地争胜的人心,慕惊年在此前曾反复揣摩大祭司的用意,未曾不是告诫他切不可依赖外物,只以人力争天命。 李崇光见半晌并无异动,皱了皱眉轻声问道:“许兄,这是” 许竹恭声道:“秉王爷,慕大人虽天资卓越,在如此年纪便跻身一品境界,但这一品境界与离黄境之间无异于仙凡之隔,天地真气如天地萤虫,若武夫不能凭自己吸引接纳,那便无法越过鸿沟,这一关只能慕大人自己度过,若是属下略做援手,便是毁去一个武道奇才,所以” 李崇光点点头,回头瞥了一眼监察司侍卫,见他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也不自讨没趣,紧紧盯着湖中动态。 慕惊年此时意识堕入脑海最深处,肆意飘荡,不知世事。 荒原上,野马群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奔腾,数以千计身形力量皆优于中原马的荒原野马齐齐踏地狂奔,它们肆意地向前奔群,马背起伏间充满了野性狂热的韵律,马鬃在风中猎猎飘洒,马蹄声壮阔如雷,只觉天上雷霆仿佛被马群踏在蹄下,肆意践踏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壮阔非凡。领头的野马足足高了其他野马一尺余,它的眼中满含期待c狂热,它嘶吼着领着野马群向前冲去,宛如疯狂朝圣的珈蓝寺佛徒,不计代价地奔向不知所踪的珈蓝古寺。 天空中猛然飘来一阵“乌云”,一群飞禽骤然急掠而来,撕开天幕疾驰向下,长翅撕开空气发出爆裂的声响,领头的巨鹰长啼一声,重重振翅拍打,它的羽毛被狂风捋平,从极高的高空倒冲向下,决绝c暴烈地冲去,不留一丝后路。 荒原大地中,无数上古异虫钻出土地,将头顶的茂盛草甸顶开,裸露出深黑色的土壤,瞬间十里方圆的草原钻出了数以万计的圆形异虫,异虫面目狰狞,张开血盆开口,锋利的牙齿闪烁摄人寒光,异虫移动速度极快,草原上一块黑色“地毯”悄无声息地前进,一尺高的野草被疯狂碾过后,艰难地直起身,在风中轻轻摇曳。 慕惊年坐在荒原中央,他愣愣地原地出神,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片他熟悉无比的广袤草原,忘了他为什么在站在这里,只感觉隐隐间有种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在内心中呼唤他,呼唤声若有若无,盘旋在耳畔,听不清那神秘的声音是什么,却又挥之不去。 南山湖中央,此时天地间触之不及,望之不见的真气像是扑火的飞蛾,疯狂地向湖中央飘去,在修行者眼中无异于平地起龙卷,平时的天气真气精纯平和,而此时盘旋在南山湖中央的天地真气狂暴异常,修行者身在其中犹如骤然间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每次汹涌拍来的浪花,都是不知为何躁动的天地真气,真个有修行者身处其中,只怕要对长生之事从此绝望。 许竹此时脸色异常凝重,监察司刺客也死死盯住南山湖中央的异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出手。 李崇光见二人如此,急急开口问道:“许兄,你这是?” 许竹压低声音迅速说道:“禀王爷,湖中央不知为何原本平和的天地真气猛然暴动,慕大人若是在此时破镜,这等真气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吞火入腹,只怕刹那间慕大人便会经脉尽碎,无望修行” 李崇光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许竹的手腕,急切道:“怎会如此,许兄快快救他出来,木头身系军国大事,万万不可有所闪失。” 许竹无奈道:“王爷,非是卑职抗命不尊,慕大人此时已经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放在平时慕大人破镜的把握能将近七成,可现如今若是贸然打断,其结果最好也是走火入魔终生残疾。” 一直未曾发话的监察司侍卫沙哑道:“王爷暂且不必担心,蛮族体质与我等中原人并不类同,慕棋侍既然已然进入天人合一之境,福祸参半,全凭慕棋侍个人造化,修行一途本就是与天地争命,生死造化早有天定,况且观慕棋侍还远远不到走火入魔的状态,王爷切不可擅加打扰。” “附近有宵小之徒被天地真气旋涡吸引,王爷,卑职应”许竹眯了眯眼,朝李崇光恭声问道。 李崇光听了后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狰狞道:“全都给本王废了手脚筋带来,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在王府兴风作浪”一席话杀意滔天,连长年在王府侍奉的许竹都为这样的李崇光杀意所惊讶,许竹领命而去,一个闪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崇光死死盯住湖中央的慕惊年,嘴里喃喃道:“生死富贵皆在天,你若死了本王最多为你杀几条走狗,你若能挺过来” 慕惊年茫然地站在荒原上,心中的呼唤声越来越大,他总感觉在这片广袤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等待自己,这种呼唤犹如血肉般深深扎在慕惊年脑海中,慕惊年苦苦思索却又思绪全无。 野马群势如奔雷向慕惊年狂奔,万马奔腾之下,一阵巨大的烟尘从马群身后散开,壮观至极,十里之外的慕惊年甚至能感受到地面的微微震动,慕惊年脑海之中混沌渐开,渐渐想起了自己叫做拓跋泓,中原字叫做慕惊年。 天穹之上的数万飞禽在天空中利箭般俯冲而下,在慕惊年头上形成一团恐怖阴影,数万飞禽齐声尖鸣,毅然决然地冲向慕惊年,恐怖异常。慕惊年刹那间又想起自己作为蛮族质子离乡万里,远赴大隋,被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之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王八蛋居然将自己视为女人。 地面上的异虫八足齐动,一块黑色地毯迅速向慕惊年移动,所过之处草地北犁出一道深刻的伤疤,狰狞可怖,异虫发出吱吱的怪叫,兴奋异常,离慕惊年的距离已然极其接近。慕惊年一个晃神,恢复了全部意识,猛然回首,盯住荒原上的向他冲来的异兽,明白了自己身处幻境之中,尽管脚下草地柔软的触感,以及带着草地清香的微风跟记忆中的荒原如此相像,慕惊年留恋地看着周遭养育自己成长的荒原,这里的一草一木,湖泊河流在自己心中早已铭刻在最深处,自己如何不能认出? 面对天空疾驰而来的飞禽,陆地上奔腾飞驰的野马群,贴地而行的异虫,心中不知从何涌出了万丈豪情,一时间哽在咽喉,不长啸一声不得抒发心中积郁。 我曾醉酒鞭万马,慕惊年撩开长袍,双臂张开。 我曾年少离故乡,深吸口气,仿佛要将整个天地纳入腹中。 我曾红衣跨白马,我曾长身入荒林,我曾江南泛舟行,涛涛江水滚滚流;我曾扬鞭大漠数千里,长风皆在一戟中;我曾单骑闯荒林,死地向死偏逢生;我曾南山盘膝坐,闭眼千年南柯梦。 马群c飞禽c异虫,三者齐至。 南山湖中盘膝而坐猛然张开双眼,天地真气犹如油锅进水,轰然沸腾,原本就狂暴躁动的真气此时更如狂涛卷席。南山湖狂风骤起,数百个灯笼摇摇晃晃,瞬间熄灭了数十个,王府檐下风铃清脆做响,秋菊名草更是折落无数,落英洒落在地被狂风席卷飞舞。 反身而回的许竹正欲启禀,却被湖中真气暴动所牵引心神,许竹脸色苍白,在这种真气萦绕之下连他都畏惧三分,更何况一品境界的慕惊年。 李崇光喉咙干涩,即便他再外行,此时湖中狂风也预示了慕惊年正在遭受何等的绝望境地,他攥紧双拳,死死地盯着慕惊年。 慕惊年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天地间的真气,只不过此时他也能感受到此间真气是怎样的躁动,慕惊年咧开嘴苦笑,怎地什么事在自己身上临了都是这般凶险万分。慕惊年抬头望天,眼前浮现出父蛮宽厚的背影,荒原上驱散寒冷的袅袅篝火,湖中白色贻贝的鲜美 慕惊年站起身来,双手做环抱状,放开心神,将天地间狂暴至极的真气刹那间鲸吞入腹,真气一旦入体慕惊年顿时脸色狰狞地弯下腰,入体真气犹如脱缰野马在经脉中肆意左冲右闯,在经脉中犁出丝丝伤痕,慕惊年只觉有无数把锋利的细刀在切割体内脆弱不堪的经脉,无异于凌迟,慕惊年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身前一块草地。 李崇光见状一颗心骤然提至嗓子眼,他手心中满是汗水,除了李氏皇室之人外,他从未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过。 许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监察司肖姓侍卫神色不变,冷漠异常。 慕惊年感觉天地间真气宛如无数根细小银针在向体内刺去,真气入体后沿着经脉疯狂流动,就好比原本一条涓涓细流遇上了百年一遇的暴雨,瞬间填满河道之后席卷岸上一切存在,慕惊年的经脉就是那条小河,无数真气向他体内涌去,将经脉野蛮地冲破又让其快速愈合,可以说慕惊年此时正在经历着一场抽筋剥骨的酷刑,而这场酷刑的元凶却又是慕惊年拼了命也要留在体内的天地真气,这便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慕惊年屈膝跪下,十指呈爪状插入身前泥土,他紧紧握着手中泥土,甚至十指已经磨损地可以见到森森白骨,双手鲜血淋漓。慕惊年逐渐开始七窍流血,痛苦狰狞的脸上开始出现丝丝裂痕,看上去格外可怖。痛苦至极的慕惊年虽然屈膝弯腰,却一直竭力抬起头,张大了嘴巴却可悲地发不出一丝声音,无声地嘶吼。 真气入体后大肆破坏慕惊年体内原有窍穴,又疯狂地重建窍穴,这是一场自残式的修炼,只要慕惊年心中执念散去,或是直接昏迷过去,天地真气就会自动溢散性命无碍,只不过是慕惊年就可以算得上是彻底的废人。 慕惊年意识开始涣散,他脑海中此时浮现出荒原种种场景,浮现出伟岸如高山般的父蛮,宽厚的肩膀仿佛能抗下天地间一切祸乱;浮现出一个叫完颜谷溪的蛮族少女,爱戴着银环蹦蹦跳跳,清澈的叮铃声温暖了他的年少时光;浮现出他生死一瞬时投掷出那支裹挟着风雷的长矛,狠狠地刺死了荒原异兽 就在慕惊年回想起那次生死一瞬的成年猎杀时,他身体深处迸发出一股近乎于癫狂的求生意识,慕惊年模糊的双眼竭力睁开,胸中有一口积郁到不吐足以致死的闷气轰然炸开。 “啊”慕惊年猛然抬起头,黑色长发在狂风中肆意飘扬,一口浊气从他丹田深处直达咽喉然后骤然冲出,长啸声凄厉而不甘。 刹那间,狂风骤停,数十个灯笼滚落在地烛火熄灭,檐下风铃依旧在摇晃,叮铃叮铃作响,原本名花异草无数的南山湖圆,只余空荡荡的枝头,在微风中无力地耷拉着。 李崇光再也顾不了许多,大吼道:“慕惊年,你他娘的别死啊,许竹,快去看” 话音未落许竹一个纵身略向湖中央,抓起慕惊年的手腕,一股柔和至极的温纯真气慢慢涌入慕惊年体内,昏迷在地的慕惊年手指稍稍一弯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章:闭口十五年 九月二十,成京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细如牛毛的细雨轻轻落在王府后南山湖圆上,拍打着枝头空空的名花异草,地上还有些许残余的花瓣流露出丝丝暗香。 监察司中百草司阁楼中,慕惊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床侧站着亲王李崇光,监察司提司陶洞桥,监察司肖姓侍卫,以及三个须发皆白的百草司的神医,这几位都是跺跺脚就能掀起一方风浪的存在,为了慕惊年齐聚于此。 百草司老人仔细把完脉后朝李崇光与陶洞桥恭声道:“王爷与提司大人不必太过忧心,慕大人虽昏迷五日未醒,但这五日来慕大人脉搏愈发强健有力,心脉更是毫无折损,至于为何昏迷不醒,老朽在查阅诸多药典之后发现,慕大人与诸多江湖武人的潜息颇为相似,药石之用怕是无用。” 李崇光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昏迷之中的慕惊年,确实与熟睡无异,脸色红润,呼吸绵长有力,可为何迟迟未醒,着实让李崇光头疼。 披着狐裘的陶洞桥轻轻转头看向肖姓侍卫,肖姓侍卫恭声道:“林老的判断与属下一般无二,慕大人在月圆之时强行破镜之后体内经脉之中窍穴全开,丹田气海也被强行灌通,虽然伤势极重但性命无碍,现在慕大人的状况与武人潜息颇为相像,不可多加打扰,慕大人苏醒之时破镜便指日可待。” 陶洞桥点了点头,与李崇光说道:“王爷抓住的那些宵小之徒能否交给监察司审问?” 李崇光一脸嫌弃的挥挥手道:“王府内将那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刑讯得血肉模糊都不肯松口主子是谁,监察司赶紧派人抬去吧,撬开口后跟本王知晓一声便可。” 陶洞桥轻轻笑道:“王爷府内的洞天福地藏着掖着许久,如今被人挖出来,天枢院的老家伙们可不会轻易放过,王爷心中早做打算为好。” 李崇光一愣,随即破口大骂:“天枢院那群老贼,跟他娘的强盗有什么两样,敢情大隋啥好东西全得给他们那群宝贝弟子用去,天枢院弟子要是敢来,本王打断他们的腿!” 陶洞桥哦了一声,声调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崇光。 李崇光白了陶洞桥一眼,然后丧气道:“真是他娘的诸事不顺,自家花园约莫着都保不住,这他娘叫什么事。”两人话语间隐隐透露出天枢院这尊庞然大物在大隋的超然地位,连亲王殿下李崇光都拿它毫无办法,引人深思。 林姓老药师提醒慕惊年需要静养,诸人下楼各自回府,不做二话。 四人下楼之后,慕惊年双眼猛然睁开精光暴闪,他霍地直起身重重地伸了个懒腰,全身骨骼竟如同竹节断裂般暴响,慕惊年深吸一口气在肺腑中回旋,再长长地呼出,呼气竟隐隐呈乳白色,无比接近道家所言:吞吐气如蛇 慕惊年伸完懒腰后便感觉到肺腑一阵钻心的疼痛,但较之于昨晚的阵势无疑是好上太多,慕惊年皱皱眉,伸出双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手臂洁白如玉几近于女人的手臂,之前慕惊年虽说长相俊美,但终究在荒原狂风烈日打磨下偏向于男子英俊挺拔雄性之美,慕惊年冲到黄铜镜前认真一看,无语扶额,如今的自己真如李崇光所说像个娘们一般。 紧接着一阵空虚无力之感,慕惊年眼前一黑,踉跄之下差点瘫坐在地,他艰难地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轻轻叹息:“诶” 慕惊年轻轻合上眼睛,紧接着又猛然睁开,眼中惊疑不定,他轻轻地张开嘴巴,舌头颤抖着,轻轻出声:“啊”这次慕惊年听得清清楚楚,他感受着咽喉震动下,轻轻发出的声响,刹那间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他咧开嘴在床上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十五年的沉默,十五年的冰冷,被轻轻地一个字击破。 “啊哈哈哈哈哈” 已经走下阁楼的李崇光听见后诧异地回头,接着不以为意地接着向前缓步行去。 “我能说话啦,哈哈哈哈” 李崇光噗嗤一笑,他娘的监察司还有这样的奇才?说个话给他得意成这幅德行?李崇光摇了摇头接着向前走去,刚走了两步他猛地停下脚步,李崇光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该不会是慕惊年那家伙吧?”他转身快步折回,一路小跑。 李崇光气喘吁吁地推开阁楼正门,一眼就看见满地打滚的慕惊年,地上的慕惊年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却一直发出嘶哑的笑声。 李崇光咧开嘴,看着慕惊年这般狂喜,联想他可怜身世不由得戚戚然,他走过去轻轻地踢了慕惊年一脚:“行了,什么德行。” 不料慕惊年一把抓住他的脚重重一扯,李崇光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慕惊年扑过去抓着李崇光满地打滚。 “慕惊年你大爷的,快放开本王” “我能说话了,哈哈哈” “他娘谁他娘的不会说话,你给老子放开” “我能说话了,哈哈哈” “放开!快放开!老子头晕” 许久之后,两个气喘吁吁狼狈地躺在地上,李崇光无力地踢踢慕惊年,慕惊年则是直接昏睡过去,慕惊年浑然没想起自己是否进入到离黄境,只觉得自己能够开口说话,那些在南山湖园中所受的抽筋剥骨之苦就没有白受,就直截了当地昏迷过去,留下李崇光一个人在地上骂娘。 负责京畿一门的的宣威将军王远寒此时正在宣威将军府中大发雷霆,连家奴婢女都活活打死了三个,全府上下噤若寒蝉,都躲得远远的。 将军府书房内,身材高大的王远寒坐在太师椅上,眼中怒火几欲喷出,他身前跪着的正是当日在酒楼大放厥词五品小官不如狗的王京泽,王京泽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中满是委屈与愤恨,从小到大外表凶恶的父亲就没有这么打过自己,昨天自己犹豫之下向父亲袒露那日在酒楼中的实情,父亲惊怒之下拿起廊前扫帚将自己一路追打至府外大街,然后像抓小鸡一般拎起自己到书房罚跪,连平日里最疼爱自己的母亲都只是流着泪不敢相劝。 王远寒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为何为父给你取名京泽,为的就是感恩陛下对于王家的恩宠信赖,为父能够把守京畿一方,手握兵权,看上去是皇恩浩荡,你可又知道这其中是多少王家先辈用鲜血一寸一寸打出来的家族江山?又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想拉王家下马,一个萝卜一个坑,王家无意间的言行举止失当你信不信就有奏折放在陛下案上?” 王京泽带着哭腔不明就里地说道:“望父亲明示,儿是在不知错在哪里,那棋侍诏一职不过是宫中伶人胆敢调戏夏禾,儿一时气愤” 王远寒看着委屈至极的儿子心中既是心疼又是怒其不争,心思急转直下问道:“那日你是如何知道荀家闺女与那人在一勺客的?” 王京泽愣了一下,开口道:“儿游历归来,新科榜眼韩明与诸多举子设宴为儿接风洗尘,宴上一人谈及看见夏禾与一男子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勺客,儿气愤之下带了家仆追赶过去,之后的事,父亲您都知道了。” 王远寒破口大骂道:“你平日里处事稳妥,怎地摊上荀家闺女你就这般愚蠢?你就不能想想,寻常五品棋侍诏能够有监察司中人贴身保护?又是如何能够认识荀家闺女的?” 王京泽瞬间感觉背后寒意直上脊梁,恶狠狠地说道:“那群读书人都没安好心,拿我当枪使,儿非要整治他们一顿不可。” 王远寒冷冷道:“那棋侍诏乃是蛮族派遣来的质子,身系军国大事,与武昌王殿下相传关系莫逆,又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就连监察司的提司陶大人都隐隐间对他青眼有加,对当今状元顾靖梁更是有救命之恩,虽然大隋暗地里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可谁又敢明着对他出手?那群自命不凡的读书人成天不思如何经世治国,只知道背地吹阴风,这样的人成不了大器。” 王京泽并非蠢人,经父亲提醒之后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心思急转之下问道:“父亲大人,那儿现在是否需要向那位质子负荆请罪以示诚意?” 王远寒摆了摆手:“王家能有今日荣华并不是靠那些溜须拍马手段赢来的,一切不过是简在帝心,当今圣上看似随意任性,其实圣上真正得做到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境界,手握灭国之功的王鹧巨大人,让寒门弟子跃龙门的明德堂大人,还有监察司与天枢院等等庞然大物,陛下都能牢牢握在手中,王家只需要跟在陛下的脚步,便永远不会出错,忠之一字,能做好,王家最不济能够富贵三代,你现在知道了没有?” 王京泽重重磕头道:“儿明白了,王爷让儿闭门思过一个月,那儿便一个月在府中半步不出,想必父亲将儿追打至门外也是做个态度给陛下看,证明王家忠心。” 王远寒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现在懂了?不过你老子刚才一半是做戏,一半也真是恨铁不成钢,不打你一顿,你如何能记住今日教训?” 王京泽悻悻地挠了挠头,嘿嘿傻笑。 王远寒站起身,扶起跪在地上的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能够交好慕惊年便努力交好,个中厉害为父不便对你多讲,你只需记住今后若能从军便切不可从文,大隋的立身之本从来就只是手中天下最锋利的刀与最不怕死的百战雄师。” 王京泽虽不明就里,但牢牢记在心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刀戟 监察司醉云楼上慕惊年盘膝而坐,临窗榻上小檀几上摆放着一壶静心凝神之用的香炉,袅袅清香从炉中溢出,香味类似于深林野花晨露,并不腻人。 这几天慕惊年除了按时在东宫学习棋理与长公主李唯归对弈之外,闲暇时间中一个时辰向大内首宦曹波平请教武学之外,其余时间都在监察司与王府之间往来奔波,一是为了王府中收藏极丰的武学典籍,而是为了能在监察院请教诸位侍卫刺客武人搏杀之间的经验。 曹波平告诫他典籍不可不阅,前人褴褛开山数十年以得武学心血尽记载区区数百页上,对于武道修行有启蒙破障妙处,否则众多江湖武夫也不会对其趋之若鹜;尽信书不如无书,习武之人最忌纸上谈兵,高谈阔论侃侃而谈结果被乱刀砍死的蠢人不在少数,武人生死之间最能见心性,最能磨砺武道,最能生死之间明悟至理。 慕惊年对于这位风闻极差的大内首宦观感不差,即便在知道了曹波平曾虐杀了无数冲撞朝廷的江湖莽夫之后,慕惊年也无甚波动,相反,对于这个半个师傅慕惊年心中保有一份不小的尊敬,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管曹波平是否是奉旨行事,慕惊年都过念他这份好。 除却李崇光之外,荀家小姐,长公主李唯归,监察司中人也都知道这个俊美少年闭口十五年居然能够开口说话,王虎头憨憨笑着道喜,憨厚得一点看不出来那时他悍然拔刀救人的强悍身手;荀夏禾最为雀跃,还趁着慕惊年语速缓慢,口齿稍显不清,狠狠地逗弄了一番,让慕惊年属实无语;长公主李唯归则最为冷淡,她只说了一句:那日后诵诗阅文想必方便许多。慕惊年呆立当场。 慕惊年双手做环抱状缓缓画圆,呼吸吐纳间暗合天地往生循环之理,阴阳相济取长生,点点真气顺着慕惊年呼吸之间被纳入丹田,之后再无音讯。 慕惊年感受真气入体之后便石沉大海,不由得郁闷,按理说能够开辟丹田容纳真气算是离黄境最为显著的特征,可真气入体后除了精力充沛,体魄愈发强健之外毫无作用,这一点接连几天皆是如此,曹波平许竹等人一番查看之后也无法解释,让原本兴奋不已的慕惊年有点失望。 不过这样也好,能够开口说话更能吐纳真气对于慕惊年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慕惊年也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不奢求能一步登天,愚公移山总有搬完的那天,慕惊年要做的就是持之以恒,毕竟诸多江湖人年近四十还未能踏足一品,慕惊年相较而言已经是天纵之才了。 小檀几上放着两封书信,一封是王爷殿下告诫他未央宴期近,让他早做准备,到时少不了人找由头羞辱于他,大隋风化开放,但对于他们眼中茹毛饮血毫无教化的蛮人可谓半点好感也欠奉,信上还说王京泽亲笔信至王府,措辞恳切,企盼慕惊年见谅。 慕惊年皱眉摇了摇头,对于中原人的恶感,蛮族千年之前就已习以为常,只不过此时慕惊年独身于异国他乡,到未央宴时不可不防。 第二封信上字迹工整清秀,乃是状元郎顾靖梁之书送到武昌王府被李崇光顺带送来,信中言辞平平,但字句之间宛如至交好友促膝长谈,信后更直言他顾靖梁绝非歧视外族之辈,对于慕惊年的救命之恩他一定会铭刻在心,切不敢忘。 其实这封信早就送到王府,只不过李崇光一时将其抛之脑后,顾靖梁也找不到慕惊年究竟身处何方,所以这封信迟来许久。 慕惊年咧开嘴,中原要是多一些顾靖梁这样的人该多好,大隋连八国遗民都能接纳,更何况早已苟延残喘的蛮族? 慕惊年起身伸了个懒腰,佩了把监察司库藏的长刀,这把长刀早年间被监察司中人击杀主人后便一直收藏于武库中,刀身三尺二,通体黢黑,寒芒渗人,出鞘隐隐有锵然声长吟,刀名挽雷。这把刀还时陶洞桥差人赠与他的,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块造型奇特的腰牌,直言慕惊年可带刀上街以做防身。慕惊年对于这把古朴长刀爱不释手,刚拿到手便悍然拔刀在青田湖畔耍了数十遍王虎头教与他的滚刀术,慕惊年挥舞间寒光四射,破风声不绝于耳,宛如有风雷相随,刀名挽雷,名副其实! 慕惊年佩刀出门,荀夏禾对于那日酒楼意外深感内疚想带慕惊年去游湖泛舟以示歉意,慕惊年连连摇头惹来佳人幽怨白眼,慕惊年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带她去龙鼓街上那家铺子,尝尝那碗乳白醇香的龙骨汤,慕惊年也是静极思动,连日里静坐修武加之在青田湖潜游锻炼体魄,慕惊年心里紧紧绷着的一根弦也该松一松,过犹不及的道理慕惊年还是懂的。 慕惊年一袭白衣跨刀出门直奔龙鼓街,引来街道行人纷纷回头,好俊俏的哥儿,也不知道是哪家高门将种,竟敢带刀出行,好大的派头。 荀夏禾早早地在龙鼓街外的小桥上等候,远远瞧见慕惊年跨刀而来,一个芳心就不争气地加速猛跳,慕惊年南山湖园破镜之后,整个人便愈加容光焕发,宽袍大袖之下更有飘然登仙之感,一把黑鞘长刀挂在腰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可男人要是有一副好皮囊,那怎么着都是好看的。 慕惊年走至跟前,生涩地说道:“荀小姐,走吧?”慕惊年嗓音温和醇厚,只是刚刚开口难免有些不习惯。 荀夏禾浅浅一笑,调笑道:“一口一个荀小姐,叫我夏禾就好了,这般生疏难道还怕冲出来三个人把你大卸八块啊。” 慕惊年挠挠头尴尬地不知怎么接话,他摸了摸腰间长刀,心想若是那日两人再在面前,怕是挨不住自己几刀。 荀夏禾见他如此,白了他一眼,哪有这般榆木脑袋,她指了指龙鼓街说道:“慕大人带路吧,本小姐等了半天有些饿了,要是那家铺子没你说的那般美味,本小姐饶不了你。”慕惊年大窘,当即领着荀夏禾向郑老四的铺子走去。 郑老四的铺子今天人满为患,本来就不大的铺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慕惊年一时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看向身边佳人。 荀夏禾倒是不以为意,拍了拍慕惊年的肩膀笑道:“诺,汤是喝不到了,我带你泛舟去,我知道有一处僻静处,深秋时分最宜泛舟江河,那河里好多河鲜,我小时候常去捞鱼吃。”说到这里荀夏禾挥舞着小拳头,俏皮可爱至极。 慕惊年无奈之下只好答应,这哪里是给心中有愧,分明就是找个由头外出游玩,还得拉上他来。 两人在驿站租了两匹瘦马,交了押金,当即挥鞭向城外奔去,别看荀夏禾一介女流,上马姿势端的是娴熟无比,扬鞭狂奔时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让慕惊年属实惊讶。 两人骑马出城半个时辰之后在一条宽有两三丈的小河旁停了下来,放任驿马离去吃草。 眼前山明水秀,河畔的草甸中点缀许多野花,黄白相间于绿毯上,远处山峰高耸,小河从蜿蜒群山中缓缓淌出,在些许阳光照耀下金光闪烁,清风徐来,裹挟淡淡的野草香味,令人神清气爽,偶尔几条野鲤跃出河面,落下是激点水花,远处更是隐约传来白鹤长唳声,宁静悠远。 荀夏禾陶醉地深吸口气,得意道:“不错吧,这里可是我费尽心思才寻得的宝地,成京里再热闹,也比不过在这里肆意戏水抓鱼来的好玩。” 慕惊年笑着点点头,这里确实远离喧嚣,是个放松心神的好去处,至于说到抓鱼,慕惊年那可真是十窍通了九窍,是一窍不通啊。 慕惊年尴尬开口道:“这抓鱼我不会啊。” 荀夏禾指了指自己的笑脸骄傲道:“我会啊,我来教你。” 在荀夏禾的指导下慕惊年抽刀将一株小树削成长杆状,尾部削尖,又将其劈成四叉状,中间用两根小木条别开,再用藤条绑住,两根鱼叉就这么出世了。 荀夏禾握着鱼叉瞧了瞧又掂量一番,笑道:“还挺有能耐的嘛,有本姑娘的一半本事,走,抓鱼去。”说毕荀夏禾挽起裙角打了个死结,一溜烟儿地跑到河滩上,慕惊年只好跟着她一块走去河滩,至于腰间长刀,慕惊年也没打算放下来。 深秋河水微凉,荀夏禾洁白的小脚丫一踩上去,就嘶的一声,打了个激灵,不过她俏脸上满是兴奋,似乎是对于这种山间野趣极享受。 河滩上水不深,大越有两尺来高,河水又十分清澈,阳光下甚至能看见水中飘摇的水草,偶尔有几条河鱼倏尔从两人脚边掠过,甚至能感觉到河鱼身上冰凉滑腻的触感,荀夏禾呀地一声跳起来,气呼呼道:“好呀你们,竟敢捉弄本姑娘,看我等会不把你们一条一条抓上来烤着吃。”荀夏禾皱着琼鼻,专注地盯着河面,双手紧紧握着鱼叉,然后猛然下叉,扑通一声,河底淤泥四散,河鱼倒是踪影全无。 反复三四次皆是如此,荀夏禾嘟着小嘴气呼呼地呼叫不远处的慕惊年过来帮忙,荀夏禾转身一看,慕惊年鱼叉上大大小小的鱼竟然有十数条,荀夏禾顿时好奇又好笑。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