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鬼闻抄》 未分卷 第一章 升棺拾骨 月满星稀,这夏夜的月光却见不得有几分明亮。月上似乎蒙了一层薄薄的纱,影影绰绰看得不怎么真切。 这种天象叫做“毛月亮”,人都说是阴气正盛的时候,若是无甚要紧事的夜半休要四处游荡,免得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昌图府现在非常时期。太后老佛爷下了命令,但凡厅府级别城镇,一律实行宵禁。过了酉时四刻还上街游荡的布衣百姓,就是革命党,就是反贼!这昌图府虽是关外辽东苦寒之地,却也不能不服管,自是没有人敢在这三更半夜出来让巡街的老爷们“先杀后审”的。 这昌图府说来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光绪三年以前这里是被叫做“昌图厅”的,实打实凿是个东北的小地方。可是偏偏是这里,作为屯粮之所,颇受朝廷重视,也有着绿营把守。说这里闹革命党,百姓打心眼里不信。 不过说这里闹洋人倒是真的!光绪二十年北洋水师一败涂地,让那帮子小矮子给欺负的不行。朝廷倒说是要把奉天行省东边沿海的那一块都给日本人了,可一直没什么动静,街面上日本人没看着几个,反倒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多了起来——多是法国人和老毛子。 听人讲,这朝廷花了叁仟万两白银才把辽东从倭人手里拿回来。叁仟万两白银,听着都吓人,但是这和咱们小老百姓有啥关系呢?脖子上头带辫子的家伙事儿不掉喽,那天塌下来也得是高个的有钱人都好命呢?这骨头也不知是喝了多少的毒药汤子,才沁成这个颜色!” 虎子笑忒忒地凑过去:“师父,您说咱还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干啥?这死人也不对咱感恩戴德,要是让人知道了,活人还拿咱们当偷坟掘墓的!您总跟我说积阴德积阴德的,这积了这么多年,咱们不还是没发财吗?” 彭先生眉头一皱,随手把手里的肋骨撇到锅里:“打水去!小孩子别胡说八道,再乱说话小心我打你屁股!” 虎子闻言捂着腚窜出去老远,回头对着师父津了津鼻子,老老实实打水去了。 这一锅骨头汤大火熬了得有小半个时辰,虎子给锅里填过一回水之后,师徒二人守在这柴锅旁便是不言语了。只听得木头在锅下烧得劈啪作响,锅里那味道不甚好闻的汤水咕嘟嘟的冒泡。 又过了一会儿,锅里居然传出来了“滋滋”的响声。彭先生一仰头,借着火光瞅见那锅里飘出来的热气泛着黑色,点点头,像是对虎子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好了。” 彭先生话音刚落,“砰”一声响,锅里的汤水溅起老高!那沸水里,丝丝缕缕的黑气拧成了一股,出落成了一个翻着白眼,肌肤青紫的肥老汉来! 师徒二人见这一幕,面不改色。倒是那厉鬼,尖嚎一声,向着彭先生和虎子扑了过来!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二章 束魂纸傀 院子里阴风瑟瑟,天上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被乌云遮蔽,已是全然不得见了。 而这反而衬的火光愈加的明亮了。灶里通红的火染遍了小院,光穿过那面目狰狞的恶鬼,给它套上了一层金边,再从那恶鬼身形中穿过印在彭先生脸上的是丝丝缕缕的光斑,像是在他的脸上撒下了一把水银。 那恶鬼怪嚎一声扑了上来,彭先生手一撑地,轻飘飘如若鸿毛一般离了蒲团,向后飘飞了数尺,双足稳稳落在了地上。 那恶鬼扑了个空,一扭身化成了一团黑烟,又转而向着虎子翻涌了过去。虎子却仍是盘坐在地上不动不移。他手成剑指,夹了一张紫色的符纸在其中,嘴角微微向上一勾,对着奔来的烟气开口大喝:“伏诛!” 喝这一声,那符纸竟是悬在了半空!这时那团沸腾的烟气已经距离虎子不过一步之遥!说时迟那时快,虎子伸出左手拇指在符胆上一点,那团烟气竟是仿若撞在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上,不得寸进。 不单单是突不进虎子身边,那团烟气便是想走也是走不了了!就仿佛是进了孙悟空金刚圈里的妖怪,左支右拙地四下乱窜,竟是移不动走不出,被困在了方圆不过三尺的地方。 彭先生点点头,上前一步,微阖双目,手中掐诀,念道:“生身已做白骨观,神魂不肯解仇怨。浪荡世间何所去,荼害一方负罪峦。化佞解煞一朝计,无人保你千百年。一柱清香一立誓,化我傀儡赴青天。” 念完咒,再张开眼来,彭先生两眼竟是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瞳孔不见何处,连血丝都没有一条,混像是两个羊脂白玉打的珠子嵌在眼眶里。 彭先生本是面对着火光的,即使是光透过那团黑雾的分割映在他的身身上,他的影子也应当是被拉得老长甩在身后。可现在这条影子却游到了他的身前,一点点游向那被束缚着的烟气。那烟气似乎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在那三尺方圆的“金刚圈”里愈加躁动不安,尖利的哀嚎一声高似一声。 地上的影子在迫近那团烟气的时候,有一小块开始分化开来,变成了一尾尾鱼儿的模样。它们就好比那砖石的地面是水面一样的自如与灵动。在迫近那团烟气的时候,它们纷纷自地面跃出,就像是鲤鱼跃水的样子,跳到那烟气里,让那烟气中发出一声更加惨厉的嚎叫,再落回地面,颜色就变得更加深邃,复而游回彭先生的影子里。 就这样周而复始越有半刻钟的功夫,自烟气里传来的哀嚎渐渐的低了,再而完全沉寂了下来。烟尘散去,又露出了一个肥老汉的样子来,只是不见了那几分凶戾。 那老汉茫然望着四下,似乎是想要开口,却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彭先生笑着打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了一个纸人扔了过去。那纸人一触到老汉,那老汉的身形就像是遇着了火的雪,顷刻间消融了下去,只留一个纸片人掉落在了地上。 虎子上前捡起那纸人,轻轻掸落上面的灰土。那纸人原本是只有个人形的,却是在虎子的手上渐渐浮现出来衣冠服饰,五官相貌来,竟是与适才那肥老汉一般无二。虎子对着那纸人说:“这位老爷您先安生在这里住着,我们师徒趁着你还没出来害人就化了你的邪气,这是你的造化。哪一日拿你做法器用了,你便是魂化自然了。莫着急,莫着急……” 彭先生从虎子手里接过纸人,捋得平顺了又放回了荷包里。抬眼望小院里一片的狼藉,灶下的木头烧得差不多了,火光也暗了下来,彭先生挥挥手:“夜深了,你回去睡吧,这里我来收拾。” 一夜无话。 师徒二人,昨夜里都是折腾到了半夜,故而今日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用饭。到了东厢,虎子把饭菜端到炕桌上,又烫了盏酒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彭先生:“师父,喝酒。” 彭先生接过酒盏抿了一小口,说:“哟,彭大少爷给我倒酒?稀罕!有什么事,说吧。”虎子憨憨一笑:“没事。” 彭先生看了虎子一会儿,虎子也只管看着彭先生傻笑。 “哦?没事啊,”彭先生乐了,“你既然说没事,那便是没事吧。” 虎子一听这话乐不出来了,急忙拉住彭先生袖头:“别介,师父,有事儿。” 彭先生放下酒盏扭过头:“你个小兔崽子就是挨打还少,说吧。” “师父,”虎子说,“昨个下晌我跟狗子、小九他们约好了,今个儿出去玩儿去。师父,今天的课业……” 彭先生放下酒盏,绷起脸来说:“你与他们昨日相约的时候,为何不来问我呢?先信于人,再求可信于人,你说自己有没有错?” 虎子闻言立马蹲下把头一抱:“我错了师父,我再也不敢了。” 彭先生看虎子这样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小子真的是打得皮实了,这句“再也不敢了”也不知听了多少次,还不是三天两头在外惹祸。“去吧,”彭先生无奈一笑,“若是去山上耍,给我摘些龙葵回来做药。” “谢谢师父!”虎子高兴得一蹦老高,全无适才认错时的模样。彭先生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依旧是喝酒吃粥。 师徒二人说话间,叩门声响。虎子放下碗筷出去应门,还没走到门口便望见院外高出院墙的大槐树上攀着个瘦小的少年,看样似是与虎子年龄一般。这孩子瘦颊脸长,生了一副精致的女孩模样,如不是那半个光头和稀疏间带点黄色的小辫,还真当谁家的丫头了。 少年看见了虎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瓦亮雪白的碎米小牙:“虎子,咱几个找你玩儿来了,开门。” 虎子见他攀在树上,慌张喊道:“小九,你麻溜儿给我下来,那棵树不能爬!回头惹上什么东西跟你回家小爷可不管!” 这叫小九的男孩一听打了个寒颤,一边从树上往下爬一边放着狠话:“虎子你敢吓唬你爷爷!看你开门我怎么收拾你!”虎子打开门正见小九从树上蹦下来,小九身后还站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见了略有些惊喜,伸手向门外那微胖的男孩头上摸去:“狗子,今儿还把灵芝姐领出来了?” 这胖乎乎的小男孩名叫赵小狗,今年刚满十岁,是城里最大杂货铺里赵老板的儿子,有四分之一的旗人血统。这赵老板十八娶妻,可偏偏正室的肚子不争气,十余年无所出。赵老板又前后娶了两房妾室才在四十岁抱上了儿子,算得上是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娃娃,赵老板那是百依百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但就有一样:算命的讲了,这孩子小幼的年光里不是富贵命,还有些克犯家人,得取个赖名才好养活。所以这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才得了个狗子的小名,得一直叫到成年才能改呼大号。 至于叫灵芝的这个丫头虽然也还是个孩子,却也出落的有几分大人模样了,今年已满十五岁,是个出了嫁的黄花大闺女——她是赵小狗的童养媳!灵芝本名不叫灵芝,叫秋妮,是嫁给赵小狗以后婆婆给改了名字。不过自打虎子认识她起,就一口一个灵芝姐的叫着了。 这姑娘模样不好看也不难看,照十五岁的女孩来说个子也不算高,偏偏一双眼睛灵动得很,就是那么讨人喜欢。她像男孩一样打着短褂露着胳膊,头上盘着个小小的发髻,象征着这是个有妇之夫。最难得,这是个天足的小丫头,没裹过脚,这才能跟着这一帮半大小子漫山遍野跑。 “虎子,你刚才吓唬你爷爷来着?”小九看着虎子眼神不在自己身上,伸手就要抓虎子的小辫。 虎子抬手扣住小九的手腕,一个错步近身一抬胳膊,小九站立不稳要往后倒。虎子另一只手又向下穿裆而过把住小九的大腿,挺肩一抬就把这瘦小的少年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一步一颠往院里走。 “你刚说,谁是谁爷爷?”虎子一边颠一边戏谑地发问,“说呀,谁是谁爷爷?” 小九被虎子扛在肩上颠得苦不堪言,开口求饶:“虎子哥!虎子爷!你是爷成了吧!腰腰腰腰!我腰要折了!虎子爷你把我放下来吧!” 玩闹间虎子脑袋被人拍了一下,一抬头,彭先生正背着手低头站在身前看着自己。虎子吓了一跳,急忙把松手放下了小九。小九、狗子对着彭先生弯腰拱手,灵芝则是浅浅道了个万福。 “狗子你过来,”彭先生蹲下来对着狗子招了招手,“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狗子紧跑两步到了彭先生身前,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彭先生托着狗子的下巴让他抬头,冲着阳光,能看见狗子舌头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仿佛一条小泥鳅扭来扭去。 “差不多了,”彭先生点点头,从怀扣袋里掏出一张符来,“灵芝,你把这个给你公公带回去,明日正午打河水同这符灰给狗子咽了,这黑鳅就死了,日后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灵芝走上前双手接过符纸,珍而重地放入里怀,又道了个万福:“谢谢彭先生恩德。” 彭先生摆摆手直起身:“虎子你把粥喝完就同他们玩去吧,别忘了我要的龙葵就好。”虎子乐呵呵应了一声,和一众孩子奔了后院。彭先生望着四个孩子的背影不觉有些唏嘘,虎子跟着自己这么个近鬼亲神的人物向来是找不到玩伴,偏偏这近一年还有了朋友了。 狗子是被猫迷了眼,吓丢了一魂一魄。赵老板找上门来,彭先生给招了魂又用黑鳅栓了线,算是保全了这孩子灵智不失。未曾想这孩子和虎子玩到了一块儿,一口一个虎子哥的叫。赵老板没那么多忌讳,加上这师徒二人刚搭救了自己宝贝儿子性命,也就由着赵小狗跟在虎子屁股后头瞎晃。灵芝是狗子的童养媳,本就是没什么和同龄人的交际,自然是能玩到一块。至于小九,打他爷爷那辈开始家里就都是戏馆里唱戏的的艺人——京剧,大戏!与二人转的场子不一样,整个昌图府只此一家。但也是抻筋拔骨逗人开心的行当,下九流,能瞧不起谁呀! “彭先生!彭先生救命!”门外忽然传来这么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彭先生一怔。走到门前见一头包粗麻巾的短褂青年正气喘吁吁。 那粗麻巾见了彭先生紧走几步跪倒在彭先生脚前,连连磕头:“彭先生救命!彭先生您救救俺娘!彭先生……” 彭先生急忙扶起这年轻人,细一观见这人面色酡红、大汗淋漓,这数里山路想必是一路长奔不歇而上。彭先生伸手点了那人檀中,又翻手在胸腹之间一拍,这粗麻巾一口气才顺了上来。 “别急!”彭先生给这青年捋顺了气,拍着他的肩膀道,“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彭先生,俺娘让什么东西上了身!”粗麻巾急道,“张大仙儿说这东西是个老鬼,杀过人的!俺娘打昨个半夜起胡言乱语,拿着了刀棍就砍人,四五个大小伙子才把俺娘给按住绑了!彭先生,您赶紧跟我下山吧。” 彭先生面带惊奇:“张大仙儿去了,处理不了?” “不知道,”粗麻巾说,“张大仙儿就说让俺上山来找您,让您下山看看。” 彭先生一听也不犹豫,转身进了院喊道:“虎子!收拾东西跟我下山,今儿有脏活!”东厢里半碗粥没灌完的虎子听了前院这一声喝先是一愣神,然后麻溜地放下碗筷打开墙角的檀木箱子一样样的收拾东西。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三章 满堂仙家 “虎子哥,不玩去啦?”狗子看着虎子着急忙慌的模样开口问,“你跟彭先生下山捉鬼?”说话间狗子就要往虎子那凑。 灵芝伸手拦了一下狗子:“狗子别闹,你虎子哥那些个东西碰不得。”虎子头也不回:“是,出事了。我得跟师父下山。” 小九眼睛一转,笑嘻嘻开口:“虎子,咱几个今儿找你玩来着,你这下山去‘看事儿’我们几个玩啥也没有意思啊,让我们几个跟你一块儿去见识见识?” 小九一说这话,灵芝便是向虎子一笑;“虎子你和彭先生下山去办正事,我跟狗子就不跟着添乱胡闹了。”一边说一边拉过狗子的手往外走。狗子满是不情愿,难得私塾有假,又是难得出来玩,怎肯轻易回家。 “不嘛!”狗子耍起赖拖着灵芝的衣角,“我也要跟着去看看。” 灵芝一笑,伸手刮了下狗子的鼻子:“你知道你虎子哥去干嘛?跟彭先生捉鬼拿妖!那妖精迷过你的眼!指不定这一回你跟着去看了,妖精一看‘还有个这么精致可人的大胖小子,抓走吃了多好’,到时候你可怎么办?” 狗子到底还是十岁稚童,被自家媳妇这么一吓唬登时打了个激灵,牵着灵芝的手走到头里:“灵芝姐咱们回家。” 狗子把东西一件件收拾停当,包往肩上一甩,扭头看着小九:“你要跟上来见识见识?” 小九反倒迟疑了一下:“彭先生不会不高兴吧?”狗子把小辫往脖子上一甩扭身就出门,边走边说:“过了这村没这店,我师父不高兴也就数落你几句,开开眼界不值当?”小九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三步并做两步追出了门。 灵芝和狗子已经顺着另一条小路下了山去,虎子和小九来到门口的时候见彭先生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长衫,这般好的日光下仔细分辨才能看得真切,长衫上用黑色的线绣了一只绕身的怪蟒,鳞片细密隐隐闪光活灵活现,却也是凶恶异常! 小九被彭先生这身打扮吓了一跳——彭先生去听戏的时候可没做过这样的打扮! 彭先生听到声响回头,一看见小九跟在虎子身后也不说什么,向那一直守在门口的粗麻巾点了点头。粗麻巾这时也稍微顺上来了些气力,急忙道:“彭先生咱们这就下山吧,借来的骡子车在山下等着呢!” 这一行人下山边来,转乘骡车一道不停奔了昌图府城中。骡车是拉货的板车,不能在主道上行走,进了城一行人又是双脚沾地奔了城西。粗麻巾有心想撒丫子一路直奔回家门前,看着彭先生和人家带着的两个孩子已经是快步前行了又不好催促,只能时而擦擦头上的汗,也不知是这山上城里来往一遭累的,还是心系亲娘给急的。 进了坊市街后的小巷,虎子余光一瞥吃了一惊,巷子里墙头上立着一只黄皮子和一只狐狸!这两只小兽见虎子看着它们,竟是对虎子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打招呼的意思! 虎子皱着眉头停下脚,向着墙头两只小兽伸出右手二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两只小兽又点点头。虎子心中了然,快步跟上了自己师父。两只小兽见虎子不再搭理它们,顺着墙头似跑似飞,超过了彭先生一行人,进了街角一户人家的后门不见了。 小九看着虎子古怪,凑上来问:“虎子,你刚才跟那看啥呢?”虎子嘴角一咧,笑道:“我瞅你瞅不着的玩意儿呢。”小九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见虎子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也不问了——此时向虎子打听必然被虎子拿捏调笑,隔些时辰虎子拿不住这时的做派,便主动说来显摆了。 彭先生一行四人走到街角,适才两只小兽钻进的那户人家后门大开,隐约听到哭喊之声。门里站着个小老头在那看着一行人,小圆脸八字胡,长衫马褂瓜皮帽,个子和虎子差不多高矮,马褂衣襟上绣着个小小的“张”字。虎子打眼瞧见两只小兽一左一右蹲坐在这人身侧,两只小兽看到虎子又瞧着它们,化作两道青烟钻进了小老头的袖口。 粗麻巾在前引路进了屋,对小老头施了一礼:“张大仙,我把彭先生请来了,您二位赶紧给俺娘看看吧。” 张大仙淡淡一笑:“不急!后生啊,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说罢拍了拍粗麻巾的肩膀越过了粗麻巾来到了彭先生一行身前,拱了拱手说:“彭先生,不好意思劳动您大驾。刚才您走在半道上,我家黄堂报马就通告我了。老头子我谢谢你。”说话时又瞥了一眼虎子,嘴角笑意更浓了点。 虎子看着张大仙的笑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这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让虎子打心眼里反感。虎子知道他说“半道上通报”,说的就是自己和他家报马对了眼的事。 彭先生摆了摆手:“张大仙不必客气,都是修行的人,谁没有帮衬谁的时候呢?我只是好奇,什么事让你张大仙解决不了,却要找我来呢?您是带仙修行的出马弟子,有什么难处您家里的各位仙家就解决不了?” 张大仙嘿嘿一笑:“彭先生不瞒您说,我家这堂口是蒙荫祖上的抬爱,教主是我家的清风碑王。若是寻常的鬼怪精灵这一堂仙家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既然我修的是碑王的堂口,那么血煞气太浓重的东西我小老儿真的是拿他没辙。我是能化不能灭!可是这屋里的这位生前杀人无算不说,现在还不开语!连话都说不齐全我怎么‘化’它呀!记得您刚来昌图府那可是一己之力收了十里八乡恶鬼头子的煞气,好威风!这才请您出手看看。当然了,烟火钱多少我不差您的,苦主家许下多少,你我对分。” 这个张大仙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不想脏了手! 清风是指男鬼仙,清风碑王自然就是男鬼仙做的教主。又说是“自家的”,肯定是这姓张的哪一位祖宗修行有成,选得他做出马弟子。虽说这张大仙带的是一个大堂口,胡黄常白清风烟魂样样不缺,但教主毕竟是清风。清风是鬼仙,那么最忌讳的就是沾染血煞增添怨念,稍有不慎迷上一时半刻的神智,容易失掉不少道行。 彭先生听他的话多少是有一些不喜的。一来是同是修道之人,我姓彭的不怕血煞之气不代表你就能蒙骗我下山,把话在派人之前交代清楚不也轻松?二则是这苦主家老母尚且恶灵缠身,当着人家儿子的面讨论分润烟火钱,这做派实在是太遭人厌。 但救人乃当务之急,彭先生也不愿意和这老头浪费口舌,指了下里屋。张大仙又是一笑:“对,救人要紧。我给您立个筷您先看看?” 进了里屋,炕头上绑着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外衣的短衫破烂,看茬口是刚刚撕坏的。这女人被成人拇指粗的麻绳绕了两匝捆缚了手脚,还把身子绑在了炕柜上。口里勒了一条棉巾让她说不出话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声,涎水顺着嘴角滴答到胸前,洇湿了一大块。怒睁着一对充了血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打门外走来这一行人。 屋里头或是忙忙活活或是来看热闹的人自觉地让出了地方。张大仙走到近前,旁边一个神色木讷的男子便把一支筷子和一个盛了水的碗递到了张大仙手里。看样子是张大仙事先吩咐好了的。 张大仙把水碗放在了被捆妇人面前,那妇人看着张大仙的举动神色渐变,口中低吼也渐渐停了。张大仙做作地咳了两声,周围原本切切察察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谁都晓得不能打搅大仙作法,若不然到时出了什么纰漏,怎背得起事关人命的黑锅。 张大仙似乎是对自己轻咳两声的效果很满意,面带微笑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筷子直直放入了碗中。妇人的目光也被这筷子吸引住了似的,直勾勾瞅着水碗里的这根筷子。 张大仙手缓缓离开筷子,但筷子却还是直挺挺立在水碗里。周围围观的十来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张大仙不是浪得虚名,而是有些本事啊! 张大仙两手掐各了个路伦不类的诀,脚踏着八卦步开走,口中念念有词,边走边晃荡脑袋。 虎子看了张大仙这摇头尾巴晃的样子轻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张大仙他是出马弟子,看事全凭自家的仙家,哪来的这样的诀、那样的咒?不过虎子和彭先生都是看破不说破,人家愿意拿捏着吃这碗饭,谁也管不着不是? 张大仙念完了咒,两步上前右手作剑指点出指向水碗里立着的那支筷子,便见那筷子开始微微摇晃,随后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在虎子的眼里,是那张大仙的手上攀着一条大蛇,蛇头顶在碗沿,一双蛇瞳渗着蓝幽幽的火光。那妇人身体里透出一缕缕的血色,缠绕在筷子上。 一个蛇仙,一个冤鬼,在这真真正正碗口大点的地方打了拉锯战。但见张大仙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那攀在他手臂上的也渐渐抬头。蛇眼里的火光越来越亮,漫过了筷子,顺着丝丝缕缕血色眼看要蔓延到那妇人的身体里。 说时迟那时快。那妇人猛一甩头,面目一刹那间变得狰狞可怖,又在瞬间恢复原样。但就是这一瞬时间,虎子分明看见那血丝暴涨成血雾,越过水碗“拧”了那蛇头一把!舌头吃痛连忙退回化作一缕青烟融进了张大仙的身体! 又听得“啪嗒”一声,水碗和筷子不知被从何而来的气浪打碎了!一时间水花四溅、木屑横飞、陶片满散。张大仙也被这气浪冲得立足不稳向后折了两步,站在他身后的彭先生伸手托住才没让他在睽睽众目之下丢人现眼。 那妇人被勒着口,不能明明白白说话,却也发出了“喈喈”的笑声,听得众人心颤胆寒。 张大仙站稳身子,抖了抖长衫,向众人拱手道:“这立筷子,为的是试探恶鬼深浅。诸位也都看到了,这恶鬼实在凶残,生前必然是杀人无算的刽子手啊!我张老儿是出马弟子,主职捉妖降魔,这拿鬼不是我的强项,生怕拿完了这鬼,却也伤了苦主。正所谓‘成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个我腆着脸请了彭先生出手,并定是万无一失。彭先生,请您试试?” 彭先生也不跟张大仙废话,越过张大仙走上近前向虎子招了招手。虎子手脚麻利的把人家吃饭的炕桌打墙角搬了过来,放到彭先生身边。又把包里的家伙事一样一样整整齐齐摆放在炕桌上。 “有酒吗?”彭先生转身向众人说,“给我拿碗酒来。” “有酒!”粗麻巾立刻反应了过来,“这就给先生您拿去!”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四章 沙场英灵 不过片刻,粗麻巾便端来了满满一碗高粱酒,双手递到彭先生手里。彭先生先是接过酒碗闻了闻,随后便猛灌了一大口。这旁人想到要酒是拿来作法的,谁想到是拿来喝的呢?皆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呵!”彭生生长出了一口气,“味道不错,许是你们自家酿的吧。” 他说完转回身来也不管旁人或讶异或尴尬的眼神,随手在桌上抓过一把黑色的粉末洒在了酒碗里。拿手指头随意搅和搅和又灌了一大口在嘴里。 这次彭先生并没有把酒咽下,而是含在口中,朝那妇人一喷!酒水淋了那妇人满头满身。妇人被冷酒一淋眯了一下眼睛,活动了两下却是并未发生什么变化,便仍旧是对着众人嘶吼。 彭先生扯过一张符纸,倒退两步手成剑指。也不只是彭先生的手上功夫还是用了什么法术,但见他手腕一抖符纸便笔直得向那妇人飞去!符纸刚刚沾在妇人身上,便立刻起了一股火苗化为飞灰,却没有引燃妇人的衣服头发。 这一手又是引得一阵惊呼。 但见那妇人吃这一招喉里嘶声渐弱,似是被人抽了筋一般软塌塌堆在了炕上。彭先生看了一眼虎子,虎子轻轻对彭先生摇了摇头。彭先生心下了然,伸手拦住了想要上前查看的苦主亲友。 “嘘,别说话。”彭先生把食指竖在唇间轻声说道,“听着。” 屋内现又是没有了声息。渐渐的,悉悉索索的响动挠了众人的耳根。这声音不大,确是异常的清晰,好似是春芽破土,又像是长蛇蜕鳞。 彭先生打袖口抖出两枚大钱,上皆有阳文“淳化元宝”四字,竟然是两枚大宋的古钱!彭先生把这两枚古钱抖到当空,两枚大钱在空中轻轻一碰,竟声如铜磬,醒人精神!只见那妇人受这钱声一激,扬身便起,猛烈挣扎。那炕柜随着妇人的挣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这妇人现在脸上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双目血红如砂,涕泗横流、口涎四溅!挣扎中嘴里发出的哀嚎竟已经不似人声,好似杀猪时的动静一般! 那妇人猛一发力,居然带倒了炕柜绷断了绳索,自炕上翻身立起好似一只大猿一般向着彭先生飞扑而去。吓得站在彭先生身近的人全都猛退几步。 彭先生不闪不避,欺身而上,双臂上扬架住那妇人扑来的双手,两手持铜钱,一按在妇人眉心,一按在妇人咽喉。 这妇人似是被这铜钱定了身,只能怒冲冲瞪着彭先生却不能动弹一下。 妇人适才这一扑得是五六步的距离,正好越到了彭先生和虎子之间。虎子伸手抄起桌山的桃木剑,伸手沾了些朱砂涂在剑身,一剑笔直钉在了妇人后腰上。 彭先生按在妇人眉心的手指左右一划,那妇人的额头便开了一条三指宽的血口子。淋漓鲜血留下糊了那妇人满脸! “还不跪下!”彭先生一声大喝,那妇人似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歪歪斜斜应声跪倒了下来,昏死了过去。 彭先生伸手按住妇人的天灵盖,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彭先生的声音,这门窗严实的屋内却似是起了阵阵阴风,所有人眼前的东西都变得模模糊糊。 彭先生长衫上那条黑色怪蟒似乎是活了过来,把头探到袖口,贪婪的吸食着从彭先生的手上度过来的阴气。片刻以后,彭先生的手抽离开来,这屋内似乎是恢复了原样,彭先生长衫上的怪蟒也好像是从未动过。 “捆了。”彭先生说。 虎子卷了条红色长绳,自那妇人脖颈上绕了一圈,下捆到双手,把妇人的两个拇指系在了一起,打了个死结。 “齐活了师父,”虎子说,“这回您问吧,醒了。” 虎子话音一落,那妇人便悠悠然转醒,抬眼打量了一下众人,轻轻挣扎了一下。虎子见她动了,便拉了下手里的绳子。妇人扭过身看见虎子,又晃了晃脖子,略微点了点头,开口发出了一个沙哑的男声:“尔等乡民可知绑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张大仙一立眉毛,指着那妇人说:“大胆!妖孽你还胆敢口出狂言!看本大仙收了你!” 说罢,张大仙右手屈指成爪就要向着那妇人面门抓去。彭先生单掌后发先至,把那张大仙手臂托住,向自己怀中一带卸了力道。 “张大仙您且慢动怒,”彭先生攥着张大仙的胳膊,说道,“这冤魂不似一般的恶灵,咱们且问上一问,如若当真罪大恶极再打杀不迟,不然还是轻造杀孽。况且现在它攀附在苦主身上,也不宜直接动手。” 张大仙胳膊用力收两下,彭先生的手纹丝不动。张大仙撇了撇嘴,说:“彭先生好功夫!咱们有话慢慢说,也可以。” 彭先生松了手,人群中却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这张大仙好不害臊,明明是自己没有捉鬼的本事,别人种了树自己却是想要摘桃子,哪里来的这般好事?” 声音不大好似私语,却偏偏在然大家都可以听得分明的地步,想来就是故意讲出来让大家听的。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跟着虎子来“见世面”的小九。彭先生瞪了小九一眼,说:“小九你休要乱说,张大仙是身负满堂仙家的高人,容不得你一个孩子随意指摘!” 小九彭先生这么一喝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虎子却悄悄对着他比了个拇指。 彭先生看见了虎子的小动作却也没有理会,转而向那妇人问道;“你说你是朝廷命官,那么你是谁?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妇人怒极反笑:“呵,我被你们捆缚折辱,你们却不知我是谁吗?当真是胆大包天!也罢,说出来让尔等知晓——吾乃大清盛京将军所辖,捷胜马步营哨官,宋熊方!” 虎子拉着绳子又紧了一下,说:“别吹牛!一个小小的哨官,你就敢自称朝廷命官了?” “你丫挺的知道个屁!”那妇人,不对,是宋熊方大怒!骂道:“老子结业于天津武备学堂,第一名!李鸿章大人亲手授勋章证书,圣上过目圈点名册!怎么就不是朝廷命官?现国难当头,倭贼犯我大清属国朝鲜,我投奔盛京捷胜营是为上前线杀敌!怎想到折辱在你们这般愚蠢乡民手中?你们现在放了我,念在你们愚钝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你们。” 众人听了这番话受了些惊吓——没成想这个厉鬼还有这般来头?天津武备学堂第一名结业!李鸿章大人亲手授书!这要是放在以前妥妥的是武状元呐!这样的人物,这小小的关外府城里的人想都不敢想,如今居然变成了厉鬼冤魂,附在了一个妇人身上? “宋哨官,你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彭先生问,“努力地想,想到什么说什么。” 宋熊方沉默了半响,把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当年中日关系紧张,又有琉球事件在前,宋熊方和几个同学合计了一番,未作多想便直奔了东北。到了盛京以后,宋熊方被编入了盛京捷胜营,接到了巡防属国朝鲜的任务。 光绪二十年夏,由大岛义昌所率领的日军在朝鲜仁川登陆,在朝鲜亲日势力的带领下于成欢以北扎营,意欲进犯时由清军把守的成欢。宋熊方受命扰乱日军扎营,营官在后策应8支援,在宋熊方所属射杀日军军官之后,率领大部队突袭日军兵营。 时值仲夏,宋熊方部在埋伏一夜后,于日升时分,日军洗漱之时发动偷袭,成功射杀日军军官数名。后与反应过来的日军发生血战! 混乱之中,宋熊方所率领的一哨官兵因占据地形优势,浴血奋战而杀敌数倍!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个时候,本应已经有清军的大部队长枪快马杀进日军的营地了,可是宋熊方抬眼望去,山坡上尽是向上方发起冲锋的东洋鬼子!营官所率领的部队不见了! 宋熊方当时陷入了绝望。自己这一哨官兵,被自己这么一个受过大清国最先进军事教育的人所统领,使用最先进的德式军备,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忠勇无畏的好汉 ——就这样被抛弃了。没有援兵,一切都只是个骗局! 他清晰的记得替自己挡下这颗枪子儿的男孩只有十六岁,前天才被自己提拔成亲兵。那个男孩姓金,是朝鲜族人,家里的长子,还有个母亲要养。他是个好爷们,但是在战场上没人会计较这些,因为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宋熊方军旅世家出身,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从父辈口中听说过无数次的战场——也很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直面战场。 这,就是战场吗?宋熊方不由得一愣得想。可现在哪来的那许多想法?这是战场! “宋哨官,咱们撤吧,”在满天的枪炮声中宋熊方的副将向他喊道,“姓那的把咱们给卖了,咱们只能撤了!南面有咱们的马。” “跑不了啦!”宋熊方也喊了回去,“东西两面被包围了,围三阙一,东洋鬼子也懂兵法呀!上了马咱们就是活靶子,不如像老赵一样抱着雷包冲下山,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宋哨官账下的士兵们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自己是弃子。但现在只能杀!不得不杀!既然已经没有了退路,莫不如像宋哨官说的那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从晨光熹微,到日过中天,这片战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倒下。宋熊方总觉得下一个就应当是自己了,可亲军把他护得周密,到现在他还活着。 子弹打光了,一百二十人的队伍如今也只剩下十三四人了。日军把这一小撮个个带伤的残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打光了子弹,深陷重围,仅存的这些军士在宋熊方的示意下停了手,背靠着背聚在一起。小鬼子也停了手,却仍是拿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 宋熊方长叹了一口气:“兄弟们,我宋熊方今天可能要和大伙一起交代在这了。” 语毕神色一整,又说道:“吾自幼承蒙祖训,立志沙场建功,为国捐躯。却不想造奸人所害,而今身陷重围,有尔等与我共死,足矣。唯有一憾,便是未能在有生之年见我大清,荡四海贼寇,复万国来朝气象。” 宋熊方的亲兵们一个个喘着粗气,都没有说话,只是纷纷把握刀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 “あなた達の長官と私の対話をさせて(我要和你们的长官说话)。”宋熊方抽出自己的马刀,用不太纯熟的日语向着日军喊道。 宋熊方正前方的鬼子们闪开一了条路,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子手提着西洋刀缓步走来。男子在阵前站定,缓缓开口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如此勇武的清国将军有请,鄙人松下赞,不胜荣幸之至。” “小鬼子,汉话学得不错。”宋熊方嘲弄地说道。 “贵国古代有位伟大的军事家孙武,他曾讲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松下赞晃着脑袋说,“我们受天皇陛下恩惠出征,自然要尽心竭力,以求战争的胜利。而学习大清官话,是非常有必要的。举个例子吧,你看我们的辎重,过海而来的其实并不是很多,你们大清的商人贩卖给我们的物资,才是我们补给的重要来源。你看,很多都是军品呢。” 宋熊方长呼出一口气,说:“汝之所言,吾尽知矣。然请不要再试图以言语激怒我了。吾乃大清盛京将军所辖,捷胜马步营哨官,宋熊方!请与贵军将领,白刃一战!” “您让我很惊讶。”松下赞说,“你们简直是一个由武士组成的部队。为了干掉你们,我牺牲了三倍的战士,那些可都是被天皇认可的士兵啊!我本意是想生擒你的,而今你既然想用一个武士的方式来同我们最后一战,我又怎能拒绝呢。” 说话间松下赞抽出自己的西洋刀,指向了宋熊方:“来吧,宋将军。让我们用武士的手段来战斗吧。” 宋熊方没有答话,只是兀自越过亲兵,伴随一声怒吼提起马刀便砍!此刻的宋熊方宛若一只裹狭着疾风骤雨的下山猛虎!一把厚重的马刀在他的手里好似变成了一把百十斤重的宣花板斧,要一下、一下、一下地,把自己面前这个东洋鬼子砸回他的老家去。 而与其相对的松下赞则是心里暗惊: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头怪物啊,明明已经鏖战半日,还哪里来的这般大的力气?又是两刀相撞,又是一次重击,松下赞被震得退后了两步。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开裂的虎口,松下赞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自己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了。 松下赞本能地攥着刀,抬头看去,那个凶猛如恶鬼的男人此时双手也在微微颤抖。松下赞心中大定:是了,适才这个人那么勇武,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不过看到那双充血的眼睛,松下赞还是会感觉到背脊发寒,如果大清全是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士兵,那么日本会毫无胜算吧。可是松下赞没有后退。他告诉自己他是天皇的军官,头上代表着军官身份的帽子是天皇赏赐的荣誉,他又怎能在一众士兵的面前退缩呢? 两人都微微喘匀了气,宋熊方又一次,好似全力以赴一般挥舞着马刀冲上前去。松下赞也牟足了力气打算正面接下这千钧之力的一击。 可两刀刚刚相碰,松下赞就有了一种挥空的无力感。宋熊方这一刻好似一条游蛇一般,他的马刀轻轻在西洋刀上一磕,立刻借力转身立刀近了松下赞的身! 松下赞这全力一刀在宋熊方转身的一瞬间斩断了对手飞起的辫子;宋熊方则在松下赞斩断自己辫子的那一刻捅穿了敌人的胸膛。 松下赞的手抓住了宋熊方的背,可他的力气已经随着贯穿的伤口中,喷涌而出的血液流尽了,他现在是靠着宋熊方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宋熊方在松下赞的耳边小声说道:“パナソニックくん(松下君),我是武状元,‘兵者诡道’,计谋武功,你都不如我。” 被捆缚在地的妇人——宋熊方缓缓地回过神,说:“然后我听到了枪响,眼前一黑。等我再醒过来,就是看见你们了。这样说来,大概是我中枪未死,你们救了我。可你们都留着辫子,是大清国民啊!如何搭救在朝鲜的我呢?讲不通,讲不通啊……”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五章 战刀藏魂 小小的房间陷入了一种压抑的寂静,只能听见宋熊方借着这妇人的身体喘着粗气的声音。 虎子失了神——他头一次距离铁血刀枪的战场如此之近。他知道现在时局不稳,家国动荡,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战火竟然会就在自己的眼前。宋熊方的讲述并不绘声绘色,但是他比最好的说书先生都更能把这些东西送到虎子的心窝子里。 因为这是条沙场里游荡出来的英魂,是个为国捐躯的大英雄!他不是画本上的关公,也不是衙门张榜大捷告示上的画像人名,而是个战死沙场跨越时间来到自己面前的一缕残魂。 听了他的话虎子,就感觉那一百二十个大清将士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们在铁与血和枪与炮的战场上用死战不退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哪怕他们被袍泽出卖。这一刻在虎子的幻想里,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应当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为国捐躯,沙场扬名! 虎子不由得又想,如果是自己跟这些人站在一起,面对枪林弹雨,面对生死一瞬,他有勇气像宋熊方和他的亲兵们那样死战不退吗? 有!虎子告诉自己——少年人都有这么一股子冲劲! 他觉得他必须有这个魄力,他必须有这个胆色!一个平凡人都能做到的事,他一个服妖降魔的修士理应做得到——甚至做得更好!他觉得他不仅仅能死战不退,他应该率十数残卒突出敌阵,枭敌将首而后扬长而去,留下万世美名。好比那解救西岐城的杨戬;好比那长板坡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好比那徒手打死大虫的武松一样! 虎子晓得现在的自己没有这般的本事,但是他心气儿高。他指望着有一天自己一身本事不但是能降妖伏魔,还得盖过自个儿师父彭先生去。 彭先生叹了口气:“宋哨官,您应当明白的——您死了。” “原来如此吗,”宋熊方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苦笑一声,“原来我不过是残魂损魄,苟且人间吗?原来当时种种已然定局了啊……” “宋哨官,你这么浑浑噩噩,已经许多年了。”彭先生沉吟了片刻,说,“若说除鬼,这句话不当告诉你,但是我觉得我还是该说。甲午这场仗,大清败了。” “你胡说!”宋熊方身子猛然一震,虎子失神未醒没能勒住绳头,竟被宋熊方挣开了捆缚。 宋熊方挣开绳子的那一刻红绳勒进了皮肉,仿佛是在那妇人身上点了一串炮仗一般,噼啪得直闪火光,仍是没有打穿衣物,却让宋熊方的声音更缥缈了些,似是夹杂着妇人本来的音色了。 “尔等无知乡民休要信口雌黄!”宋熊方指着彭先生的鼻子骂道,“当初旅顺军舰检阅我看在眼里,我大清有坚船利炮,练兵湘军皆骁勇善战,怎会败给东洋鬼子?!” 宋熊方这一声喝把围观的人吓退了几步,现在已经全都退缩到了屋子的一角,有些人两股战战虚汗盈额,却还是不走,偏要在这里看着。张大仙手里掐了个诀,一张小圆脸已然变得似蛇如蟒,分明是已经请仙家入窍上身,大有宋熊方一有异动,便当场打杀的意思。 虎子看宋熊方脱了绳结,恼怒自己失神,提起绳头就要把还挂在妇人勃颈上的绳圈勒死。彭先生却向着虎子轻轻摆了摆手。 彭先生说:“宋哨官,我欺瞒于你,对我来说有一丁点的好处吗?坚船利炮我没见过,但也听闻过,可是您不妨想一想,单靠坚船利炮何用?别忘了你是怎么死的,别忘了大清多有八旗军和绿营,别忘了大清多有如你营官那般的人。” 宋熊方听了彭先生这番话,仿佛被人抽了脊梁,扑通一声跪坐在地,口中喃喃自语:“生平唯所愿我大清,荡四海贼寇,复万国来朝气象。遭奸人害,所役无一存者,立志报国有何用?洋务强军有何用?喋血沙场有何用?为鬼兮何用?为鬼兮何用?为鬼兮何用……” 想来宋熊方心中也是多有无奈。明明立志报国从军,却不想第一战便被人出卖。而今听闻大清这一战败了,宋熊方心里那一座丰碑便坍塌了——连东洋的小鬼子都能骑在大清的头上了么? 张大仙一喜,笑道:“彭先生果然高人!兵不血刃三言两语便泯灭这孤魂意志,如此一来,无论你我二人何人做法,诛灭此獠,轻而易举啊。” 彭先生也向着张大仙一笑:“张大仙,我与您打个商量,这宋哨官的魂魄全权交由我来处理,烟火钱苦主拿出多少我也是分文不取。您意下如何?”张大仙一听嘴咧的更大了:“彭先生您是高人,这魂魄您有什么用处您自取,这烟火钱我张某便是不好意思了。” 彭先生向着张大仙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又向着宋熊方说:“宋哨官,你看我们还都梳着辫子,大清没有亡国,中华就还有希望。远的咱们不谈,谈谈近的。而今你魂魄附在这女子身上,要不了几日这女子身躯便会被你的阴气拖垮,你也会就此因伤人害命彻底沦为恶鬼,落得个被如我这样的人打杀,魂飞魄散的地步。哪怕如今你已经心如死灰,也请放过这妇人好么?” 宋熊方缓缓抬头,说:“我何苦与一个无辜的小脚女人过不去?只是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你是有本事的人,要我怎样便怎样吧。” 彭先生问那粗麻巾:“你家中近半月来可是新添置了什么东西?或说是有什么小物件是不久前才带回家里的?” 粗麻巾没有答话,之前那神色木讷的男子却开了口:“先生,我是打吉林敦化投奔我妹妹来的,这让鬼上了身的就是我妹妹。这家里新添置的东西,只能说是前些天我带来的,您具体要找哪件,我也不清楚啊。” 彭先生心下了然,吩咐道:“虎子,把东西找出来。” 虎子刚才松了绳头让宋熊方挣了开来正是自觉脸上无光,现在彭先生吩咐,便是要好好表现表现:“师傅您等着,看我的。” 虎子右手指尖在两眼上各点了一下,走到那妇人面前盯了宋熊方片刻,又直起身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虎子平素里灵动的双眸现在空洞得如同死水一潭,幽幽深深透着点阴森森的味道。小九被虎子这眼神瞟了一下,乍起了一后背的汗毛。这是小九第一次深切的感觉到,自己这个住在城外的玩伴也是个近鬼亲神的人物。 “这呢,找着了。”虎子打了个冷战,眯了下眼,眼神便恢复了寻常的样子。虎子爬到炕上,在倾倒的炕柜里一通翻找,把人家的被褥撇得东一堆西一堆。终于在炕柜的最下方掏出一柄长长的马刀。 这马刀没有刀鞘,用了块皮子裹在刃上,刀身厚重,刀柄微微弯曲,一看便知是趁手的东西!虎子把那皮子随手撕了下去。满眼只见银光闪闪,刃上浅浅缺口宛然,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真家伙。接近护手的刀身上有一段洋文,虎子看不懂,跳下炕就把刀递到了彭先生手里。 “这是我的刀,我认不错。”宋熊方伸手想摸,却又把手退了回来,“这把骑兵刀是德国货,天津武备学堂毕业的学生所率营哨才有配备,民间私藏轻者牢狱,重者发配充军,你们胆子也是不小。” 木讷汉子慌了神:“状元爷您可千万别乱说!这刀是我在一个朝鲜贩子手里买来的,打敦化到昌图一路上没出过岔子,进昌图府的时候这把刀都没说道!” “世道变了宋哨官,”彭先生说,“你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彭先生将马刀在手里转向,刀背就这么抵在妇人额头。众人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黑气自妇人七窍中飘出,攀附在刀上,又消失不见。这么定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彭先生抬起刀,妇人身子向后委顿,虎子立马上前一步搀住,让她平躺在了炕上。 “儿啊……”那妇人有气无力的喊道,这声色已是本来的模样了,“儿啊,娘口渴。” 粗麻巾立马打窗台上拿来一壶水,一点一点喂给妇人。妇人喝了些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般,便是好了。”彭先生说,“经此事以后,你娘应当是会虚弱一些日子,好生调理便好。”粗麻巾转身便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彭先生,谢谢张大仙,谢谢彭先生,谢谢张大仙……” 张大仙上前扶起粗麻巾,笑着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况且这是邪魅作祟,斩妖除魔是我等人的本分,快去照顾你娘吧。”粗麻巾作了个揖,便坐到炕沿给那苦主妇人整理衣衫,头下垫上枕头。那木讷男子也是连连拱手称谢。周围围观的街坊里道也都拍手叫好,啧啧称奇。 “果然,这鬼是挂了物件的。”张大仙抿着自己的胡子说,“彭先生,你这小徒弟本事不一般呐。天生的……还是用什么法子开的?” “张大仙,您问这话是给我难做啊,”彭先生回,“您是带仙儿的,我是修法的,您打听我门下的法门,是要拜我为师不成?” “哦,是我逾越了!”张大仙笑着拱了拱手,“我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此番多有劳烦彭老弟,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张某定当竭尽全力。” “好说。”彭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话说回来,这苦主毕竟是被鬼祟上了身迷了心窍,需用些汤药调理阳气,我医理浅薄,这方子就由您来开吧。” 张大仙在桩事情里并没有出多大的力,此时彭先生这一番话分明是给张大仙找了个台阶下。张大仙笑呵呵地应承了,借着虎子背来的纸笔,起了个方子交给了那木讷男子。 此时前来帮忙或是前来围观的街坊已是走得差不多了,木讷男子把方子折得整整齐齐揣进了袖里,又猫下身从炕洞里掏出了些许散碎银子,看似是四五钱的样子。男子舒过拳头,把那些碎银子摊在了张大仙手心。 木讷男子看着张大仙把银子揣进荷包,愣着神,没有说话。 “怎么?还有事儿?”张大仙问。 “大仙,有。”木讷男子说,“这刀打去年开春就买回来俺放在身边,本想着是来投奔俺姐们一路上有个护身的家伙事儿,为啥这么长时间我没着道,这脏东西却找落在俺家我姐们身上啊!” “我跟你说吧,”虎子收拾了炕桌上的东西,说,“您是个汉子,正值年壮,头肩上三把火烧得正旺啊!你当人怕鬼?鬼可怕着人呢!而且我猜的不错的话,您打以前是做杀生的买卖的。” “哎!你说对了!”木讷男子终于做了个惊异的表情来,“我以前在馆子里杀狗的,你怎么知道的?” “呵呵,这个很简单。”张大仙接过话茬,“鬼怕恶人,他杀人杀的再多,怕是没有你杀的狗多。这冤魂侵吞你的煞气,在这刀里滋养自己的魂魄,也算是机缘巧合,被你带到了这里。女子体性阴,如若没猜错应当是断了天葵,更是阴气内敛,这才给了这亡魂可乘之机。” “那么,若您不介意的话,”彭先生对那木讷男子说,“这刀,我带走可好?” “彭先生你可把这东西带走吧!”没等木讷男子搭话,粗麻巾急道,“俺家可留不住这东西,今个儿得亏是找来了你们俩能看会算的先生,要不俺娘指不定得怎么折腾死呢!彭先生拿走了好!拿走了好!” 彭先生又用问询的眼光看了看那个木讷的男子。那木讷男子也是忙不迭的点头:“您拿走了好,拿走了好……” 回山的路上还是那个粗麻巾借来的车送到山脚下,不过这一次除了赶车的车老板儿便只有彭先生和虎子两人了。小九住家在城里,看完了热闹直接回了戏班。 师徒二人下山折腾这一遭,日头偏西,已是过了晌午。用虎子的话说:“又节省了一顿饭出来。” 回山路上,虎子忍不住问:“师父,咱这一门还有啥您没教我的么?”彭先生一愣,反问道:“你是觉得师傅藏私?” “我不是这么个意思!”虎子赶忙说,“我是想着,您说过我这根骨是上好的,我自个儿却觉着这一年来长进不大。您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再往前走两步?” 听了这话,彭先生板起了脸,训斥道:“咱鬼家门一脉,功法走的不是平稳端庄的路子,本就是进境比寻常修士快得多了,根基浮躁,是容易出事的。提升进境只有两条路,要么是潜心学法,步履积累,二是生死之间搏杀参悟,再无它途。符、术、体、咒、印,万变不离其宗,你把我教你的基本功参透了,就够你吃一辈子。走还没走好呢,你先别想着跑!” 虎子俯首躬身:“弟子明白了。”嘴上是这么说,可他心理却全然没当一回事儿。 师徒二人一路再无话。走到寺门口,见大门紧闭,门上无锁! “你没锁门?”彭先生问。 “哪能呢,师父!”虎子辩解道,“走的时候明明锁了的!这指定是进了贼了。” “贼来了能偷什么,”彭先生一笑,“该他找到的东西不值得偷,不该他找到的东西他也找不到,怎么会有贼人光顾咱们栖身这小小的破庙呢?” 彭先生上前轻轻推门,门却纹丝未动——有人在院内把门闩上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六章 铁大和尚 “彭先生?你可算回来了!”院内一个粗犷的男声喊道。 话音未落,院门洞开,彭先生只见眼前飞来一斗大的拳头!若有千钧力,虎虎带风声!彭先生吃这一惊,提了手里的马刀便挡,那拳头撞在刀身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彭先生匆忙应战,虽是拿刀挡住了这一记重拳,却也是受力不住连连倒退。 对面那人这一拳占了上风却并未追击,反而是向后一跃站回了院中。这时师徒二人才看清来者打扮。 那人穿着深青色的僧衣,披着一件杂色百衲的碎布袈裟,锃光瓦亮的硕大头颅上点着八个戒点香疤——居然是个大和尚!偏偏他脸上还带着个面具,是个孙悟空的模样,看起来是随手在集市上买来哄孩子的纸糊物件,显得不伦不类。 那僧人身后背着一条钢铸的长棍,八尺来长短,鹅卵般粗细,黑峻峻看着好不吓人。刚才猝不及防间攻来的,若不是拳头而是这一条铁棍,彭先生非得受伤不可。 “阿弥陀佛,”大和尚口宣佛号双手合十打了一礼,“彭先生,小僧在此恭候多时了。” “大师好大的威风!”彭先生说着话把马刀递到了虎子的怀里,“不知大师应当如何称呼啊?光天化日强拆我小庙门锁,又拿拳头跟人打招呼,这可不是出家人的做派。” “我是来杀你的。”和尚语气不轻不重,言辞却分外骇人,“彭先生你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从关内到关外,真当没有一个仇家能找上门来吗?” 彭先生一咧嘴角,道:“我知道很多人恨不得食我的肉、寝我的骨。可是哪怕是死,我也是想死个明白——大师,您如何称呼啊?” 彭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背着手走到了院里,负在背后的双手给虎子打了个手势。虎子也不迟疑,转身便走毫不废话。那和尚见了也不阻拦,单单是盯着彭先生,说:“你可以叫小僧‘铁大和尚’。” “铁大和尚?我和你有仇?”彭先生问。 “你说呢?” “你是来杀我的?” “小僧说过了。” “你知道我的本事?” “知道。” “那么你觉得你一定能杀了我?” “不敢。” “你很自负。” “总要试试。”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铁大和尚解开了胸前的搭扣,把那大棍自背上取下横在手里。和尚脚踩着八字步,缓缓开口:“彭先生,亮兵刃吧。” 彭先生见这架势也不敢怠慢,撩起长衫,打后腰抽出一对匕首反握掌中,曲腿弓腰把这杀器端了起来。 彭先生手里这对匕首三指来宽窄,一掌半的刃长,上刻着精细的符篆,把柄不大不小刚刚好贴合彭先生的掌心,一眼看去便知是量身打造的独门兵器。 这对凶器名曰双蛟,说是刀也罢,讲是匕首也好,乃是彭先生自幼操持的兵刃。平素里彭先生都是把这两把刀,刀刃打着斜向上插在腰间的刀带里,撩起长衫一背手便能握住拔出。 都说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话不假。这类短小精悍的兵器向来都是剑走偏锋险中求胜,与人缠斗之时,可近身之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可彭先生对面站的这个和尚,手中端着的乃是八尺钢棍!这大和尚本人脖子上青筋条条可见,手臂上肌肉也是棱角分明,双手指节上都有老茧,可想而知放下了铁棍,单论拳脚功夫也不会差上彭先生分毫——这是一位外家功夫的高手! 彭先生这般套路的人,明火执仗摆开架势,对上这么一位用长兵器的外家高手,看起来是处处吃亏。但人家现在已经是杀上了门来,自然是没有不战而逃的道理。若是过上几手实在不敌,到时候彭先生若是要逃,怕是这和尚也拦不下来。 “彭先生请了!”铁大和尚见彭先生拉开了阵仗,也是毫不客气,大喝一声便把手里的长棍直直递了出去,好似一副当做长枪来使的模样。 彭先生不敢硬接,仗着自己身法灵活侧身一躲,让过这一下就要提刀近身。哪成想铁大和尚这一招乃是虚招,未使太大的力气。彭先生刚刚侧身躲过,和尚便横抡起大棍要扫彭先生胸前!彭先生险险低身,大棍擦着头皮趟过,耳朵根子让铁棍带起的风声震得生疼! 这大和尚一棍扫过新力未生,彭先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左手立刀护住自身,右手持刀直指对方胸膛!这和尚却也是艺高人胆大,见这一刀也是不闪不避,反而也往前一步,正和着彭先生脚步,微微侧身欺进彭先生内怀,让右手一刀无法挥出,大棍收回来挡住彭先生左手的怀中刃。 两人面对着面,如此距离可说是呼吸相闻!彭先生右手被挡在和尚身外,立刻单手转刀,要向和尚后腰抹去。哪成想就是转刀这么弹指间的功夫,那大和尚竟然直接猛一低头,拿自己的额头狠狠撞向了彭先生脑袋! 彭先生只觉得是头是一个鬼打墙的法子。 铁大和尚沉吟了片刻,心下有了定夺。手成剑指立在胸前,双目微阖,念起咒来。 虽说在铁大和尚的思绪里过了许久,在外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只见那铁大和尚拄着大棍站在院里,双目无神呆呆愣愣。彭先生看那和尚果然被迷了眼,抽出双蛟,三步并作两步,直指对方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铁大和尚开腔大吼了一声:“破!”双眼霎时恢复了清明!周身气浪翻涌,震得彭先生不得寸进! 和尚一张眼,便瞧见那锋刃距离自己喉头不过寸许,连忙松开铁棍,挡下彭先生双手,推搡着退了几步。这一挡、一推、一退,大和尚便是失去了趁手的兵刃,大铁棍倒在地上,彭先生横在了铁棍与和尚中间。 这铁大和尚虽是后退,但是气势分毫不减。他两手摆了个虎爪的模样,马步岔开,若有若无的气劲环绕身边,漫天飘飞的符灰此时根本近不得大和尚身边。但偏偏就是这漫天符灰,在铁大和尚身周勾勒出一只猛虎形来! “这是道家刻身的法术!”彭先生冷声道,“你不是和尚,甚至不是一般习武之人。我不曾惹上你这样的人物,不然我一定记得。但若说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般举动也太狂妄了些——你到底是谁?” “闲言少叙,”铁大和尚说,“你的法术现在被我破了,你还有什么本事?” “你觉得我徒弟在哪?”彭先生问。 和尚一愣,不知此时彭先生提到这一茬有甚用处。 但就是此时,铁大和尚浑身的汗毛都乍然而立,狠狠打了个激灵!他只觉得危险——性命攸关! “喂,傻大个!你爷爷我在这呢!”一个半大小子的声音从大殿方向传来。铁大和尚扭头一看,虎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大殿房檐上,右肩上扛着一把纤细如禾的苗刀,左手中指食指立在胸前,看着铁大和尚,似笑非笑。 “所部八方恶鬼,统兵草精木灵。分阴断阳命数在,千变万化归五行。无根魂魄留阳世,血祭苍绫马不停。敕令六丁神,喝令八方阴煞——五行旗杀,见血而诛!” 虎子念完了口诀,咬破舌尖,含了口血,喷在了苗刀上! 一时间这小庙周围似乎是响起了金锣玉鼓的敲打,响起了八方厉鬼的哀嚎。 和尚一低头,只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环飞了五面颜色各异的小旗,院里的地砖上,一块块符篆和这五行旗交相辉映,闪烁不绝。再抬头,彭先生站在对面微微颔首。 铁大和尚奋力一挣,却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已经动弹不得!护着铁大和尚的猛虎形,也在迅速消散。 “这份大礼,可还够厚重吗?”彭先生说。 “以多胜少,你们算不得英雄好汉!”铁大和尚说,“况且我也会法术,你们未必能奈我何。” “我徒弟准备了这么久啊……”彭先生摇头叹道,“即便是我,也施展不出这样的威力。若还是杀不了你,我师徒二人引颈受戮。” 鹏先生话音未落,虎子自屋檐上一跃而下。虎子手中苗刀反握,借势插进地里,没入二尺有余!苗刀入地,四周哀鸣锣鼓之声听得更是真真切切! 虎子扬手一指铁大和尚,声嘶力竭一声大吼:“杀!” 霎时间铁大和尚如坠冰窟!光天化日下,旗阵里居然鬼森森、阴沉沉,目之所及,尽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血色世界,原本那个小院,在铁大和尚的眼里已经被扭曲的不成样子! 铁大和尚深知,此时此刻,命悬一线!他拼尽全身气力,从牙缝里向着彭先生挤出一句话来:“师兄,收手!我是林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七章 师出同门 彭先生脑子“嗡”一声就炸了锅:林塘!李林塘! “虎子!收法!”彭先生不假思索,一声断喝。这一声虎子听得真切,可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见一团血光从旗阵下翻涌而出,弥散了小半个院子,隐约可见中有白骨隐现、血肉弥散!情急之下彭先生顾不得其他,抬脚冲进了旗阵当中! 虎子奋力从地下拔出苗刀,一脸茫然地望着旗阵——现在阵法已经开始运行,已经不是虎子能控制得了的了——自己的师父,和那个和尚怎么就都进去了呢? “师父!”虎子慌张大喊,满耳朵一点也听不到阵里头两个人的动静!虎子这一下可是慌了神!提着刀在阵外头晃来晃去,抓耳挠腮。 正当虎子一筹莫展之际,那翻腾的血气里隐隐现出一点黑色,在气浪中游弋。阵中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爆鸣声,伴随着这一声响,阵中的血气就好似是被溅进了水的滚油,霎时间剧烈的沸腾了起来! 虎子见了这样的异状,微微向后退了几步,端起刀来护住了头脸。阵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长啸,只见一团黑影打阵中窜出,直指苍天。黑影腾空约有十数丈高,在空中舒展开来,竟是一条长了角的怪蟒! 那怪蟒当空盘旋了两圈,垂下头向着符阵嘶鸣一声,紧接着急落而下,正对阵中!虎子见了这一幕吓了一跳,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窜出了庙门,躲在了院墙之后。虎子刚刚躲出,脚跟都没站稳,只听得院内传来一声巨响,震得虎子耳朵里一时间只剩下嘈杂的“嗡嗡”声。 待声响平静了下来,虎子再回到院里查看——翻涌的血气没了,漫天的符灰散了,锣鼓交鸣、鬼哭狼嚎的声音也没了,原本在空中环飞的五行旗亦是四散跌落。铁大和尚和彭先生,全都狼狈地跌坐在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咳嗽。 虎子却不敢怠慢,上前两步,双手稳稳举起苗刀,锋刃指向铁大和尚胸腹之间。这个姿势、这个距离,若是铁大和尚有什么异动,虎子只需要动动手腕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师兄,是我。”铁大和尚没理会虎子,只是看着彭先生,揭下了脸上的面具,“十年不见,师兄你教了个好徒弟出来。当年不大点的小东西,现在都能耍刀了!” 这人孙悟空底下的那张脸,并不像是虎子想象的那样面目可憎,反而说得上是眉目周正。这铁大和尚甲字脸,一字眉,丹凤眼,高鼻梁,唇红齿白!若不是那一个光头和一身的腱子肉,说他是书生文人怕是也有人信的。 彭先生心想:这便是对了。为何这铁大和尚不以真面目示人?为何不使用本身熟稔的棍法拳招?为何总能料定先机熟悉彭先生路数?为何是个和尚却偏偏使用道家术法?皆因这人是和彭先生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师弟——李林塘! 彭先生眉梢跳了跳,站起身来怒道:“李林塘!你胡闹!” “十年没见,和师兄开个玩笑。”铁大和尚——或说是李林塘——一边撑起身子,一边抖落身上灰土,“咱俩打小在一块儿舞弄刀棍,来见你觉得技痒,想和你过几招。你不在庙里,我就打碎了锁自己进来等着,可惜了那个面具,集市上买来给虎子玩的,坏了。” 彭先生俯身拾起了大铁棒,递到了李林塘手里,也不搭茬,就这么看着他。李林塘也不说话,就看着彭先生傻笑。 虎子心想:这和尚怎么看都和师父是旧识,也不像是要再搏命的架势,听那和尚一口一个师兄的喊着,莫不是自己师叔不成?虎子想不明白一个和尚怎么会成了自己师叔,也不知道自己师父和这个大和尚打什么哑谜,但知道应当是没有自己什么事了,把刀往肩上一扛站在一边看热闹。 “你出手狠辣,不像是同门切磋,倒像是想要我的命。”彭先生冷声道。 “你若是这么简单就死在我手里,你就不是我师兄。”李林塘抱着膀子满不在乎地说。 “有虎子帮我。”彭先生说。 “没他帮你,你也不止这点本事。”李林塘说。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虎子在一旁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噗呲,嘿嘿……”李林塘先是没憋住笑。他这一声笑出来,彭先生也跟着笑。 “嘿嘿,哈哈哈哈……” 在虎子眼里,刚刚打生打死的这两个人现在笑得像是两个傻子! “虎子,来!”彭先生招呼着从荷包里掏出十几个大子儿,“去村东换两只收拾好的兔子,今晚上咱爷仨开荤!” 虎子伸手接了,把苗刀留在院里就要出门。彭先生一拍脑门:“虎子!等会儿,马刀呢?” “我翻墙进来的时候扔后院了,怎么了?” 彭先生想了想说:“你叫村里的木匠打个刀架,回头放大殿后头供上。” “好嘞。”虎子答应了一声,这才扭头出了门。 太阳山上是有个村子的,就是这么没意思,它叫“太阳山村”。人都说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太阳山林子密实,村里一半的人家,都拿得出能追兔子、撵野鸡的好狗。现在初夏时节里正是山上兔子炸了窝,十几个铜板就能换来两只剥洗好的兔子。 不过出了庙门这虎子还在思量:那和尚还真能吃肉不成?说回来,这太阳寺的小庙,这么多年,倒还真来了一个和尚了。 见虎子出了门,李林塘拍拍彭先生的肩,苦笑道:“老了,师兄你老了。” “彼此,”彭先生说,“你也不是当初那个‘猛虎拳’了不是?和尚?你居然还当了和尚!哈哈哈~” 李林塘脸色发苦,摆了摆手:“这些事儿啊,回头我跟你细说,我惹了一身的晦气!” “别站在这了,跟我到后屋坐坐。”彭先生抬手一指,走在头里。李林塘却伸手扳住了彭先生肩膀,说:“师兄,有些话我本不该说,我看见你放大殿里那口锅了。” “嗯,然后呢?” “你真拿自己当好人了!你我是什么师门?” 彭先生推开了李林塘的手,说:“师弟啊,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个天生的好人,我不是。但我也不想伤天害理一辈子。” “可是你把那个孩子养大了,”李林塘摊开了手,“你没狠下心,把他养大了就是行善积德?你化解那些孤魂野鬼的煞气就是行善?他现在学你几成本事,他就能杀我!你觉得他不是个祸害?” “他是我徒弟,也是你的师侄。”彭先生说,“他是三拜九叩拜过祖师牌位的鬼家门下弟子。我知道他的心性,他成不了祸害。” “他不该活着。” “他现在活着。” “不进我鬼家门,他也会长成一头恶鬼!你给他栓不上链子。” 彭师傅仰头一笑:“你先去东厢随便坐,我上午走的匆忙,碗还没刷呢。” 到了晚上,这爷仨把两只兔子剁了几下,跟野菜一起煮了,又随便炒了几个小菜。彭先生新开了一坛酒,说是要和师弟一醉方休。 早饭就没吃好,又里里外外折腾了一天,虎子也是饿得够呛。菜刚端上来,碗筷还没摆呢,伸手抓了块兔子肉放进了嘴里,烫得直缩脖子。 彭先生已是换了平素里穿的长衫,端着碗筷走进来,顺手拍了一下虎子的后脑勺:“长辈还没上桌呢,没规矩。”虎子嘴里有块烫肉,咽不得吐不得,勉强做了个鬼脸,跟彭先生赔不是。 彭先生被虎子这怪样逗乐了,把碗筷往桌上一摆,说:“行了,坐下吃饭。” 三人次第落座,彭先生把酒壶和一个空碗摆在了虎子面前,抬手一指李林塘,说:“虎子,这个人我正式跟你介绍一下。他叫李林塘,咱们鬼家门外家功夫的传人,跟我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亲师弟。他见过你,不过那时候你太小了,这次你们算是重新认识一下。给你师叔上酒。” 虎子一听这话,斟了满满一碗酒,“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林塘面前,把酒碗举过头!我说……”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八章 铁棍镖师 当年李林塘离了师门之后到了山东,本想是投靠一位在山东绿营里做教头的前辈,在军营里谋一碗饭吃。 李林塘要找的这个前辈名叫刘恒禄,乃是他故去先师的至交好友,按辈分李林塘要叫他一声世伯。可是哪成想,到了山东济南之后一打听,那老前辈已经解甲归田告老还乡了! 为什么?闹太平天国的时候这老爷子让那帮拜上帝教的小崽子砍掉了左手的两根手指头,落下了一个残疾。绿营教头那是从八品的官职,而大清律上写得明明白白,说是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无法,那刘恒禄老前辈便是只得回乡种地。 李林塘想得明白:在这找不到世伯,无依无靠那就当真得去干卖苦力的营生,还得是找刘世伯!想到就做,跟人打听了老爷子的住处,直奔了潍坊的高密。 李林塘到了高密再一打听,自己这个刘世伯解甲归田,居然归了有三垧半地! 原来刘恒禄在任的时候也协管城防,上下两路都吃得开,谁想做点什么捞偏门的营生,好比偷运福寿膏、半掩门、黑赌坊一类,都得给人家上水。这刘恒禄也是耐得下心思,不抽大烟不耍钱,吃糙米喝凉水,贫寒如洗、清风两袖地做到了卸任。回了乡下立刻买房置地,安安心心当起了地主老爷,开了一间当铺,买卖些猪羊,收一收租子,小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李林塘到了人家地头,刘恒禄那也是亲切招待。鬼家门从来不是什么有钱的大山头,不过是一代只有两三个真传弟子的小门小户。虽然他这刘世伯不是什么完,”刘恒禄打断了李林塘的争辩,“年轻人呐,心气都高,想着有自己一番事业,我理解,我也支持。林塘你的本事不低,拳怕少壮,当今正是你最好的那几年光景,你在我这留了你一年,我的棍法算是有了传人了,如今当放你走了。” “干爹,我……” “我说了,听我把话说完。”刘恒禄又一次打断了李林塘,“我有个老兄弟,在济南镖局坊开了个镖局,叫‘铁元镖号’,在绿林道上有点名号,好几条镖路都是他们趟出来的。明个早上我给你写一封信,你带到济南去,在他手底下干活吧。从砍柴喂马干起,也有你出头的时候。” 李林塘听了这话,离开了座位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刘恒禄看都没看,说:“起来,坐下,吃饭。” 第二天一早,李林塘拿着信,收拾了行李,拿上了那根跟了刘恒禄老爷子大半辈子的大铁棍,牵了马,便是出庄。可出了庄子没多久,李林塘又下马,冲着庄子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这一会,才是再无留恋,策马直奔济南! 李林塘到了“铁元镖号”交了拜帖,等了没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安排他的吃住和工帖,甚至镖局大当家的都来见他,跟他说话也很是客气。李林塘心下明白,这镖号大当家的,应该是和自己的干爹关系匪浅。 到了这儿,有熟人照应,自己又有一身实打实的本事,四年的时间,李林塘在镖局坊里头一路从趟子手,坐到了铁元镖号副总镖头的位子上! 这四年里,李林塘是跟着镖局坊一众镖师、趟子手、伙计们,趟出了从济南到亳州一条新镖路来,硬生生闯下了“铁棍镖师”的赫赫威名!打那时候起,但凡是挂着“铁元”镖旗的车队,在这条路上就畅通无阻!哪怕是遇上了“邪茬子”的事,李林塘都能全身而退。 从这算,李林塘算是彻底在镖局坊站稳了脚跟。 这四年的后半段,发生了一件大事——中日海战,大清国败了,据说是赔给了小鬼子一座银山!到了夏天,山东的绿营没了,练军接管了山东的布防。 看到现在山东绿营老兵的惨状,李林塘也是心有戚戚,又觉得自己的干爹当真是高瞻远瞩,得亏当年没有脑子一热就进了绿营,而是到了镖局。这不嘛,绿营淘汰下来的火枪,一股脑儿被几家大镖局联手从衙门那儿买下来了。当然了,公文上说这些枪,是销毁了的。 这世道正乱,镖局的生意自然是越来越好——世道再乱也得有人做生意,做生意就用得上镖局押运! 济南的街面上,洋人越来越多。这些蓝眼珠的洋鬼子又是盖教堂,又是开医院,闹得是轰轰烈烈。李林塘听说这些洋人拜的是上帝,他以为这个就是洋人的道教。后来过了很久他才听人说,那个上帝不是玉皇,而是叫什么“高的”。 不管是“高的”还是“矮的”,李林塘觉得这些事跟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洋人一时得意,衙门都得处处让着这帮大爷,无非是以后又多了个祖宗,得小心供着。以前街面上洋人少的时候,活祖宗也不少,无非是这么回事,都一样。 现在李林塘关心的,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说起来李林塘眼看着要奔三纪的人了。他以前是在山练武心无旁骛,出了山门奔波事业无暇分心,到了今天,怎么也说得上是功成名就!他不沾烟、不碰赌,偶尔倒红馆儿里头泄泄火也是克制的很,这么个好男儿怎么能没有家室呢? 刘恒禄老爷子做主,给李林塘向一门小户人家提了亲。那姑娘虽说没见过市面,但是生得乖巧可人,有个好生养的体格,两只小脚不足一握,这让李林塘心里很是喜欢。 在那年冬天,镖车开道,趟子手放枪鸣锣,敞亮亮一趟人头镖,那叫一个风光!刘恒禄,依然是骑着当年从刘家庄驮他到铁元镖号的那匹马,走在飙车的后头。身上里外三新的缎子面棉袄,胸前佩着个大红花,映得脸都跟花一个颜色。大红的花轿,从高密一路抬到了济南,抬进了铁元镖号! 这么大排场的迎亲,在济南可以说是轰动一时!谁听了李林塘的名号不竖大拇指? 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就在那年除夕将至的时候,郎中告诉李林塘,他媳妇怀了! “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李林塘端着酒碗,看着桌上豆大的油灯火,脸上挂着笑,“我在铁元镖号摆了席,镖号上上下下一百三十口人,一个都没落下,都来给我道喜!我那时候多风光啊……多风光。” 李林塘说完,干了这碗酒,又倒满。彭先生看着又新开封的一坛酒,说:“林塘啊,你醉了。”李林塘摇摇头:“这才喝完一坛,心疼了?师兄你不知道啊,我酒量大着呢。” 虎子不关心酒不酒的事儿,他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催促道:“师叔,后来呢?” 李林塘瞟了虎子一眼:“后来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九章 丧亲之痛 李林塘把这丫头娶过了门都没到一个月,小媳妇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多长脸一件事!底下的人都议论:咱镖号,副总镖头的夫人,肚子争气! 这小媳妇怀上了身子之后没几天,就嚷嚷着要吃酸的。酸的好,李林塘心想着,酸儿辣女,自个媳妇怀的肯定是个小小子!想到了这儿,李林塘那是天天都乐得都合不上嘴。 但凡要是不出镖,李林塘就在自己的小院里陪着自个媳妇,都不让她沾水碰泥,院门都不让她迈出一步去,一天里得有八个时辰在炕上躺着,更别说操持家务了!李林塘的小媳妇,一天三遍的安胎药喝着,肉、鱼、茶蛋顿顿吃着。眼看着媳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李林塘心里是一天比一天乐呵。 那年秋天的一个雨夜,李林塘被媳妇踹醒之后,他连衣服都没穿周全就奔进了雨中。接生的稳婆被这个堵在自己家门口拍门的狼狈汉子吓了一跳,差点没敢给李林塘开门,直到听清了李林塘反反复复那一句“我媳妇要生了”。 回到镖号里李林塘的小院,稳婆只说是让李林塘在房门外等着。这一等,就从三更半夜等到了第二天晌午。 李林塘在房门外焦急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看着端着毛巾和热水的丫鬟在稳婆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听着自己媳妇已经嘶哑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弱。再后来,稳婆出了房门,满手是血,跑到李林塘面前:“李大官人,把你媳妇送洋人开的医馆吧!出血了,会出人命的!” “你说什么?”李林塘没想到自己等来这样一个消息,“你不是稳婆吗?你处理不了吗?”. 稳婆苦着脸说:“李官人,夫人年纪太轻,孩子又大,怕是撑不住啊。送去吧,不然来不及了!” “备车!上医院!”李林塘听这话也不再迟疑,寻了辆马车直奔了洋人的医院。 还是等待,只不过刚才是在自己的房门前等待,现在是在医院的产室外面等着。 “保大还是保小?”这是李林塘半个时辰的等待换来的话。他面前站着一个洋人女孩,穿着个白色大褂,脸上糊着厚重的口罩,只能看见眉眼。 “保孩子,”李林塘沉吟了片刻,“你要多少钱,倾家荡产我都给你。”李林塘觉得,自己一定得有个香火。 洋人女孩的官说的一般:“产妇年龄太小,怀了孕之后运动太少,送来的太晚。我们只能是努力让母亲或者是孩子都活下来。也可能是母亲和孩子都活不下来,请您做好准备。” 李林塘愣了神,又说:“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那个洋女人没再搭茬,转身又回了产室。 三天后,没停过头七,李林塘就给自己的媳妇发了丧。尸首运回高密,在刘家的祖坟下葬。李林塘是刘恒禄的干儿子,本身又无父无母,他的发妻应当葬在刘家的祖坟。 有人劝李林塘停过头七,说指不定那姑娘还回来看看。李林塘没说什么,但也没听人家劝。孩子和孩子他娘都死了,连魂魄都找不到,还停尸有什么用? 那个洋鬼子女人把那个孩子抱出来的时候李林塘就知道不对劲!那个女的还跟他说什么“畸形”、“猫脸”,全是扯淡,李林塘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个虎脸的娃娃!自己当年造的孽终于找回到自己的身上,“猛虎拳”的赫赫威名,代价无非就是这畜牲索命! 李林塘看着一锹一锹的土撒在棺材板上,心里就忍不住埋怨自个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再一想到那个刚下生就张了眼睛的虎脸婴儿,看着李林唐邪笑了一声就断了气脉。李林塘心里头就更不是滋味——那原本应该是李林塘的儿子! 李林塘恨不得,把自己背上刺着下山虎的那块皮给掀下来!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自个过门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媳妇死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儿子也死了。 发丧了妻,埋了儿,李林塘一夜白了一半的头发。他以前总想着什么事儿,什么坎儿,自己一双拳一条棍全都能趟过去,现在才明白,造化弄人,天意难违。自己不是什么事都能平的大罗神仙,只是个镖局坊里混日子的镖头。 他不仅仅是因为妻儿死了发愁,他更发愁的是,自己可能一辈子不能有孩子了。自己当年化练的虎魂怕是一双手伸出来数不清,若是各个都来找他还债呢?李林塘害怕了。 这一桩邪茬子,李林塘没过去。也是这一桩邪茬子,让他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喝醉了,不省人事,要么一闹,要么一睡,什么心里头的事儿都能放下。那段时间李林塘不挑,什么浊酒佳酿?劲足就好!就这样,李林塘酒量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容易醉,越不容易醉,酒喝得就越多。 喝了酒,自然就不能走镖,别说远道了,就是两城之间的镖,谁放心一个醉汉打头里大旗押送?就这样,李林塘闲下来了。他还是镖局坊一号人物,谁看了他都客客气气,他还是铁元镖号副总镖头,衣食住行有人伺候。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这样不能长久。 过完了年,铁元镖号大当家的不行了。年纪大了,一辈子大风大浪里闯过,也风光过,不亏。于是,铁元镖号里头新年的红纸桃符都没脏旧,就全给换成了白的。 起灵堂的那天李林塘没喝酒,一身白衣,跟着铁元镖号的总镖头——老大当家的长子,一起迎来送往,在堂守灵。 就在发丧的那天,总镖头坐上了大当家的位置。子承父业,理所应当。也是那天,铁元镖号总镖头的位置和副总镖头的位置都空了下来。 李林塘清楚记得那天玩上新任大当家的来找自己,语中心长地和自己聊到了三更天。打那天以后,李林塘成了镖局坊八家镖局的拳脚总教习,负责训练镖局坊里头所有不出镖时赋闲的新人。八家镖局一起出资给李林塘发例钱,李林塘依旧住在铁元镖号的那个小院。 铁元镖号的副总镖头换了个新人,二十多岁出头,猎户出身,那一杆鸟枪玩得出神入化。说是一箭之地开外,找人举着个柳树叶子,说打柳叶尖就一定伤不着叶子根!总镖头的位置一直空着,说是等到副总镖头熬过了年头,直接就提上去了。 随着这个副总镖头就任,镖局坊里头练枪法的越来越多,玩拳脚的越来越少。李林塘知道自己的拳脚棍棒功夫不受这一任大当家的待见,却也是乐得自在,醉一天醒一天的过。钱挣得少了,日子反而过得舒坦了。一天天的混,就这样混过了小两年的时间。 光绪二十三年,那年冬天,山东出了一件大事,惊动了朝廷! 山东巨野县,有两个作恶多端的德国传教士,一个叫理伽略,一个叫能方济的,被愤怒的乡民打死在教堂。死了两个神甫不打紧,这两个神甫的死捅了德国人的腰眼子! 德国人当时就炸了毛!要大清国给拿出一个说法!说是在总理衙门提了六条要求,用以平息德国国内人民的怒火。总理衙门和老佛爷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和德国人商量着能不能换点别的要求? 德国人一看,成!你不同意咱们就打呗!坚船利炮直接冲进了黄海湾!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就自己把山东打下来! 老佛爷哪敢再打仗啊,莫说是六条,六十条都答应下来!赶忙让李鸿章、翁同龢两人,和德国的使节签下了《胶澳租界条约》,这才没又打上一场仗。 就这样,死了两个神甫,整个山东,就都成了德国人的底盘! 其实不管是大清国拿事儿,还是德国人说了算,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但偏偏有一件事和老百姓,更合镖局坊脱不开关系——德国人要修铁路! 镖局坊的几位大当家心里头都跟明镜似的,铁路要是修成了,济南这八家大镖局,都他娘的得上街要饭去!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谁敢跟德国人过不去就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八家镖局,没有一个敢当出头鸟的。又不少心眼活泛的伙计,都开始想着去到哪个大门大户保家护院,另谋生计了。 李林塘却没什么别的心思,不是他看不出来现在镖局坊的样子,而是他相信“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自己这样的人物到了什么时候都能有一口饭吃。 就这样,铁路就一直修,一路上遇上山刨山,碰到沟平沟,遇上了庄稼农田,也是不管不顾横穿而过。建铁路工人的都不是山东的,是德国从天津雇来的劳工。这些假洋鬼子到哪里都拿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让李林塘觉得恶心。 再后来,光绪二十五年的夏天,铁路修到了高密,修到了刘家庄。 高密这里地势低洼,田地大多是都是在抽干的沼泽地上开垦出来的,甚至不少村庄都是建在抽干水的沼泽上。德国人赶工期,铁路经过的时候,没修建排水的设施或是涵洞,一下起雨来那就是水漫金山!冲毁庄稼,冲进村里! 遭了殃的村民自然是要和德国的铁路公司理论,铁路公司就没搭理这些村民。而后又告到官府,衙门也惹不起德国人呐!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刘恒禄老爷子亲自带着自己一众佃户和家中下人里的男子,直奔了工地。哪成想正主没见着,一个假洋鬼子,满嘴的天津话数落开了这一众人,对着领头的刘老爷子指指点点! 刘恒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惹不起德国人还惹不起你不成?于是就指使着手底下的人把这个假洋鬼子是一堆暴打,又掀翻了铁路的边桩。扬长而去! 第二天,刘老爷子又纠结了高密县九村十八屯的老少乡亲几百号人,到铁路公司示威。哪想得到,铁路公司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直接从青岛调来了军队,当场打死前来示威的乡民二十多个。 而刘恒禄老爷子,头一个被德国人杀害! 等这个消息传到李林塘耳朵里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十章 清官明断 干爹死了!李林塘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自己面前站这个这个小童穿着刘家庄的衣服,带着自己干弟弟的封函,李林塘绝对会当场打杀这人。 “你,再说一遍。”李林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老太爷……老太爷他……”这小童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他让洋人打死了!到今天三天了,大老爷让我来找你,说……回家服丧。” 李林塘撇下了来报信的小童不管,也没有和镖局坊里的什么人知会一声,兀自牵了镖号里最快的一匹马,匆匆回转高密。 李林塘心里憋着一股火,烧得他腔子里憋闷得紧。刘恒禄老爷子死了!他犹记得前年,刘恒禄老爷子过六十六的寿辰,他酒席上还打趣“干爹看着比我还要年轻嘛”。现如今,居然是死于非命,阴阳相隔。 李林塘自幼无父无母,从的是自己师父的姓氏。在李林塘的心里,这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老头,就是自己的亲爹! 李林塘想着,如过当时自己在干爹身边多好?哪怕帮干爹挡了那一颗枪子呢!可是他偏偏就是不在,他偏偏就是救不了干爹。打今天起,李林塘又是孤儿了。 一路上,李林塘不惜马力,马又是快马良驹,一个白日的功夫,李林塘就跑完了本应两日多些的路程。抬头看,那庄子上从灯笼到条幔,满满都是刺目的白色。 那匹马松了劲,口吐白沫栽倒在了庄子门口,李林塘也从马上跌落。门口两个门子看见外姓少爷回来了,赶忙上前搀扶。李林塘刚站起来,又跌倒在地。 原来李林塘走得急,没换上骑马长途的护具,又是不要命的架势一路扬鞭狂奔,两条大腿里子,皮都磨掉了一层!裤管里血都透了出来,看起来好不狼狈。 “扶我去灵堂。”李林塘一开嗓都不太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一日里水米没打牙,加上心里焦躁火气升腾,嗓子居然沙哑得好比十几年的老烟枪。 “少爷,你这伤……”一个小门子看李林塘这模样,只觉得吓人,再一次扶起了李林塘,说,“我还是扶您去厢房休息吧。” “扶我去……扶我去灵堂。”李林塘攥着那个说话的小门子的肩膀说。 这个小门子被李林塘捏得生疼,只得说好,又让另一个门子去请郎中,这才扶着李林塘进了门。 进门过了影壁,李林塘就瞅见了大屋正堂里停着一口棺材,棺材后是香烛供桌,上边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 李林塘到了正堂大门,一挥手扬开了扶着自己的门子,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李林塘这一下吓了这屋里的人一跳,这时候那个门子回过味来,大声通报道:“外姓大少爷,老太爷义子李林塘,返家奔丧!” 屋里又有人要去扶李林塘,却都被李林塘甩开了手。李林塘就这么跪行到了棺材前,在身后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爹,林塘回来送您老人家一程。”李林塘说着话,一个又一个的头磕得直响。 周围的人被这架势吓住了,也没人敢上前拉着。李林塘就这么一连磕了三十几个头,刘恒禄的大儿子刘秉,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李林塘的肩膀想把他拽起来。可是谁也不知道李林塘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他这兄弟拽着他,于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一个响头一个响头地磕。 “林堂哥!”刘秉终于是在李林塘耳边一声大喝,让李林塘停下了动作。李林塘转过头,脸上涕泗横流,看着自己的弟弟刘秉,口中颤巍巍说出一句话:“爹,走了……” 说完,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李林塘清醒过来,已是日过中天的时辰。他躺在房里,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毯子。李林塘伸手掀开毯子想要下床,却抻得两条大腿里子生疼。 李林塘打牙缝吸了口气,低头看,自己浑身上下就穿了一条犊鼻裤,两条大腿被绷带裹了个严严实实,却不透血,还有淡淡的药味从上面传来。 “李少爷,您醒了!”旁边伺候的丫鬟立马站起身,“我去给你拿汤药和吃的,您先躺一会儿。” 说完那丫鬟出了门。李林塘还是觉得疼,怕在动弹又把伤口弄开,于是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不一会儿,披麻戴孝的刘秉端着饭菜喝汤药进了屋,放在了李林塘床头的小桌上。 “怎么是你来了?”李林塘问,“你现在应该是脱不开身吧。” 刘秉坐到了李林塘的床沿,扶着这李林塘坐了起来,说:“哥,我在是想跟你商量商量,我觉得这个事儿啊,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李林塘一口把药全都干了,苦得他直咧嘴,“但是德国人太吃得开了,咱们再去闹,还得让人打死。” “我也也是这么想。”刘秉说。 两人一时间没了话头,房间里只能听到李林塘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 “老幺知道这件事了么?”李林塘放下了碗筷,问。他问的这个老幺,是刘恒禄的小儿子。当年李林塘刚到刘家庄的时候,这老幺刚刚十三。如今这孩子出息了,在日本留学已经一年了有余了。 “我让人给你报信了不是吗,”刘秉说,“也是让他拍一封电报给老幺,这种事不能瞒着。从山东拍到上海,再从上海转到长崎,最后转到东京,中间的麻烦很多,想收到老幺的回信,也得等半个月了。” 李林塘点点头,说:“对,这种事绝对不能瞒着老幺。” 又是一阵沉默。 “咱们报官吧,”刘秉说,“我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报官?”李林塘觉得不太靠谱,“官府管得了这个事吗?对面可是德国人!” 刘恒禄想了想,说:“之前官府不管,是因为洋人势大,现在是闹出了人命,官府就是不想管,也得站出来说上几句话,要一个公道。德国人死了两个洋教的和尚,就要走了山东一大块地,咱们死了这么多乡亲,衙门不得问洋人拿事儿吗?” 李林塘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好,等停过了头七,咱爹入土为安,咱们就找上这事里头出了人命的人家,一起去衙门告状!要是衙门也管不了洋人,大清朝就完了……” 想到就做,没有状师肯接手这个案子,刘秉就亲自起草状纸。李林塘就一门一户地到人家里去拜访,让这些没了丈夫、儿子、父亲的人一个个按了手印。 终于,在刘恒禄老爷子下葬一天之后,四十多个披麻戴孝的乡民,敲响了高密县衙的鸣冤鼓! “威~武~” 杀威棍一响,县太爷敲案升堂,一坐稳县太爷愣住了,底下跪着四十多人,全都一袭白衣,戴孝披麻!这小小的县衙哪见过这般阵仗? “何人击鼓鸣冤?何人原告,何人被告?所告何事?你们派一个人上来答话。”高密县虽是被这样的场面吓了一跳,却也是很快镇定了下来:自己是一县之长令,在衙门里遇到什么事都得面不改色。 刘秉自袖里抽出状纸展开,双手端起呈上:“回大人,我等所告之事,尽在状纸上写明,请大人过目,为我等主持公道。” “大人啊……主持公道啊……” “大人我相公命苦啊……大人……” 刘秉话音刚落,公堂里便响起了一片哭喊之声,多是妇孺老幼音色,听得高密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肃静!”高密县惊堂木一拍,堂上霎时安静了下来,“把状纸拿上来我看看。”一个衙役接过了状纸递到了高密县的手里,高密县入眼先是五六十个鲜红的指印,然后才往下读到正文。越看,高密县的心越慌。等到读完了这一张小小的状纸,高密县已经是汗涔涔的模样了。 当初事发的时候高密县就立即上报,没多久济南就下发了文书要自己千万不要再让乡民闹事,要尽可能地“睦两国之好,勿纵乱民而伤两邦相亲”。原以为这些人无非是再到铁路公司闹一闹,自己差遣衙役捕快乱棍打散也就是了,哪里猜得到这些人惊人一纸诉状,状告铁路公司!谁不知道,现在铁路公司就是德国人的命根子,这小小的县令再怎么同情这些乡民,也不可能压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脑袋来替这些人出头啊! 思虑一番之后,高密县心里有了定夺。他咳嗽了两声,说:“诉状,本官已经看了。事发之时,本官就已然知晓。此事我上报府尹,案稿现发还,已有定论!八日前,有暴民无故冲击‘山东铁路公司’,打伤劳工十数人,拆毁工地设施二十余处。山东铁路公司总部,遭暴民围堵,公司迫于无奈反击,误杀暴民二十一人,属自卫之行为。暴民行径猖獗,漠视王法,本死有余辜。然公司仁义,日前委托我衙代转抚恤,各户纹银十两,筹于本月底下发。今,尔等前来告状,颠倒黑白,按罪当反坐。念在痛失至亲的份上,本官不予追究,都……你们就都散了吧。” “大人!不能这样啊!大人!” “大人您得给我们做主啊大人!” 一时间公堂上又是一阵喧哗。 “肃静!”又是一声惊堂木响。高密县叹了口气,向着师爷挥了挥手。 师爷点点头站了出来:“案件已结,大人清官明断!你们谁要是再干寻衅滋事,大板子伺候!”刘秉额上青筋暴起,忽然抬手指着高密县,一声大喝:“你这个狗……” 未等刘秉说出几个字,李林塘一把捂住刘秉的嘴,把他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胸前。 “还有事?”高密县问。 “没事了,”李林塘说,“大人您‘清官明断’,我等听从判决,绝不越级上告。”高密县又叹了口气,再敲了一下惊堂木:“退堂!” 一时间,满公堂只剩下妇孺们微微抽泣的声音。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十一章 乡民举事 就这么一遭有头无尾的官司,话没说上几句,案子就断了!一众人被衙役们连哄带撵赶出了县衙,再如何哭嚎也是没人搭理。 李林塘和刘秉兄弟俩现在算是对官府这边死了心,按李林塘的话说:“以前他们是满人的走狗,现在他们是洋人的走狗。” “哥,咱们不能就这么忍了。”刘秉换了一身衣服,对着西洋镜整理,“人死臭块地,弄不死他们,我也要恶心他们。” “你打算干什么?”李林塘不知道自己这兄弟要起什么幺蛾子,但是他心里觉得不安。 刘秉坐了下来,说:“我给孙文、李金榜出钱,哦,还有义和团!” “孙文和李金榜?”李林塘觉得事怕是要闹大,“你这是要做什么?” 孙文是坊岭社官亭村的村民,李金榜是绳家庄的一名武生。两个人都是在几日前铁路公司的冲突里死了亲友的人,重要的是,他们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都是说得上话的。 这一遭里,两人也是看透了官府不敢惹洋人。刚出衙门口,这俩人就和前去告状的人商量着,说要把铁路公司如何如何。在门口当值的衙差听话见笑了:“有能耐你去啊!人手里头有枪有炮!你们看看你们什么德行?四十几号人,还不够当人家的狗粮呢!” 一众人听了气恼,可这里到底是衙门口,在这撒了火,保不齐是要进牢里吃饭的。于是众人只得作罢,各回了各家。然而李林塘和刘秉前脚刚进屋,就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是绳家庄来的人。 刘秉看了信,就有了刚才那一段话。 刘秉把信推到了李林塘的面前,李林塘读着信,刘秉就继续说:“孙文和李金榜俩人说要说服本县和临县,所有铁路过了地的村子,给洋鬼子一下狠的。哥,我是个生意人,我有刘家庄要守着,我不能冲锋陷阵。所以,当铺的乔掌柜会出钱,置办好一点的大刀长矛,甚至火药大炮。” 李林塘放下信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弟,你这是要弄出大事来啊!你给孙文和李金榜出钱,你自己可就过了泥。能报仇就最好,如果不能报仇……” “哥,谁说是我出钱了?”刘秉说,“咱家当铺乔掌柜的,因为老太爷被洋人害死,悲愤异常。所以他私自挪用当铺钱款,私自资助乡民孙文、李金榜。” 李林塘皱着眉头把信丢回桌子上,说:“你这么做对得起咱家的老伙计吗?” 刘秉嘿嘿一笑:“哥,我刚才说的不都是假话。至少他私自挪用当铺钱款这件事是真的,吃了咱家这么多年的米,也该给我下个蛋来两句,”一个络腮胡子站出来,他是义和团的话事人,李林塘有些印象,“现在啊,咱们应该乘胜追击!铁路公司在咱们这的地方完了,可是他还坑害着大清国别的地方!这儿的粮食抢完了,洋人手里还有别的粮食!县城里的电线,咱们回头就应该给它全都拆了!” 周围的人都点头称是,义和团的人更是山呼海应。 这个时候孙文站出来,说:“大胡子说的对,咱们打洋人,不应该是一天两天。咱们得把自己的庄稼全都夺回来!让洋人吃掉的米,都吐出来!” 李林塘想了想,也就随着众人,一路奔了县城。 到了县城里,义和团的人拆电线,李林塘没跟着掺和,他和愤怒的乡民一道直奔了县衙。 县衙里的官差捕头才几个人,怎么挡得住这么多愤怒的乡民?到了傍晚时分,县衙里就升起了火光,从前堂到后府,全都是亮堂堂的一片! 乡民们擒下了县令的妻儿老小,抓了衙门里的典史和师爷,可是单单寻不到高密县的半点影子。想来也就是跑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乡民们出了这一口恶气。 高密县做了寻常布衣的打扮,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脸上涂了些许的泥灰,再细一看,他连自己的胡子都剪了下去。 打差役说县衙外边来了上千人的样子,高密县就知道,他们这回是真造反了!他让衙役们顶住,自己连家里人都没知会一声,拿了官印和钱匣子,打县衙后院一个狗洞钻了出来。 这些乡民见过高密县的没有几个,而且不熟悉这县城里的道路交通。高密县打狗洞里钻出来,穿大街过小巷,迂迂回回地走,生怕被乱民发现。他想着现在天已经擦黑,等到三更半夜,乱民们也应当都消停下来,他再偷偷溜出城去,寻一个活命的办法。 高密县现在走小道穿过了大半个县城,离县衙已经很远了。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招呼:“高密县,别来无恙啊。” 高密县回过头,看见一个铁塔一样高壮的汉子,手持一条长棍站在自己身后,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壮士……你、你认错人了吧。” 李林塘呵呵一笑:“我进了县城就直扑县衙,你大门还没关我就上了公堂的房,从房顶上跟了你一路,我觉得,我没认错人。” 高密县一听这话,冷汗瞬息湿透了背襟:“壮士,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留我一条生路,我许你白银五十两!” 李林塘提起了铁棍:“你不认识我了?也对,那天我跪在堂下,你可能是没看清我的脸。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得你啊。” 说着李林塘把铁棍高高举起,照着高密县的颅顶狠狠挥下,替刘秉喊出了没喊完的那句话:“你这个狗官!”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十二章 亡命东北 李林塘一棍打死高密县,只觉得多日来郁堵在胸口的那一团燥气都呼了出去,心里敞亮多了。说到报仇,李林塘心里想:一是要杀工地的洋鬼子;二是要杀高密县。现如今算得上是大仇得报,李林塘心里自然是痛快。 俯下身子,李林塘先是扯开了高密县的包袱,打眼看见两个“大翅宝”,每个都得有五斤沉。除了元宝包袱里就剩下不多的散碎银子,还有一些信件文牒。李林塘把银子揣进了怀,文牒一类的东西扔了满地。 李林塘又朝着高密县身子摸过去,打怀里掏出沉甸甸一块黄铜,巴掌大小,仔细分辨才认出是一方官印。李林塘冷笑一声,把官印在手里颠了一颠,规规整整地摆在高密县塌了一半的脑袋边上。 再向下摸,李林塘知道自己找到了大物件!这高密县两边裤管子里头各缝着一个小袋,每个小袋里都掖着三根两指宽半掌长的金条! 李林塘被这吓了一跳,一时间眼睛就离不开这六条“大黄鱼”了。都说财帛动人心,哪有看见钱眼睛不发红的?李林塘这些年却是攒下了不少的积蓄,可是哪能跟这高密县相比较呢?俗话说得好,“一任清水官,白银三千三”,李林塘这一会算是涨了见识! 李林塘也想到了这高密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鸟,必然是有一身的不干净!不然不至于抛弃妻子,也不至于把金条藏得这么隐秘。这藏金条的小袋是缝在裤子里头的,李林塘可不相信他是出门前现做了这么条裤子。 现在没什么功夫感叹,若是一会儿让人看见了那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李林塘解开了外衣,把金条贴着身子稳稳当当放好,还是觉得不放心,又把扎头发的带子解下来在腰上缠了一匝,免得走动的时候金条掉下来。原地走动蹦跳试了试,觉得没问题了,他才套上了外套。 李林塘来县城单单是为了报仇雪恨,义和团来县城是给他提供了大好的机会,但是李林塘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可不想掺和到义和团的事情里头去。他不是术法的传人,但是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吗?义和团拜香请神的那一套李林塘觉得看不过眼,把那愚蠢的农夫走卒骗得团团转也就罢了,可糊不了李林塘这行家的眼睛。 况且今日里义和团让一群孩子冲锋在前,李林塘看了心寒。这是怎样一套做派?那些孩子相信自己身负神功,已经刀枪不入了!可是哪来的这么好的事情?死在了铁路工地上,都没有人给这帮孩子收尸。 转过头那帮带着这些孩子的“老师傅”们,还在说这些孩子死得快,而他们毫发无伤是因为这些孩子“学艺不精,未得真传”。放屁!李林塘觉着这帮人恨洋人是真的,但是贪生怕死故弄玄虚也是真的。他不想管,他也管不了。他就一个人一条命,有事撞上了便是撞上了,他和那些孩子又不是相识,何苦趟这一趟浑水。 想着想着李林塘就走到了大路上,一抬眼是满城四起的火光!西边教堂那里喊杀声沸反盈天,想必义和团真的是要杀一个痛快了。 大仇得报的李林塘不想再趟浑水,最好是能够趁着乱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别和孙文、李金榜以及大胡子打照面,就当自己没来过县城,是最好的。今日城里大乱,高密县是一个没有兵丁常驻的小县城,如今城门势必还没关,现在走,来得及。 李林塘沿着大道奔东,直扑城外。 行至半路,李林塘见到路边一个民居大门敞着,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痛苦的呻吟声和孩子的哭声。李林塘觉得不对劲:自己是打算从东城门出城,现在义和团在西边烧教堂,乡民在北边烧府衙,城东的百姓受了惊吓全都是房门紧闭灭火熄灯,这户人家怎么回事?该不是那个乡民里的地痞无赖趁机祸害寻常百姓吧! 一想到这里李林塘也是上来一股火气,寻常的门户人家与你们无冤无仇,还要遭你们祸害!哪来的这般道理。 李林塘艺高人大大,也不多想,提了铁棍进了房门。这户人家没有院子,进了门就是正堂,东西两间屋,典型的小门小户。西屋黑黢黢的,灯火和声响都是打东屋传来的。 李林塘轻轻推拉了一下东屋的房门,里面闩着。他又把把而耳朵贴在门上,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和沉重的喘息声——不止一个人的喘息声。 “哭!再哭老子他娘的剁了你!”屋内忽然传呼了一声暴喝,一声什么利器钉在木头里的声音,一声女人焦急地闷哼,以及一个女孩慌乱的尖叫! 李林塘心下有了定夺,后退两步抬脚一蹬,将房门一脚踢开,门框都扯下来半扇! 李林塘虎目圆睁,提着大棍往屋内一瞧,地上躺着个男子,满脸是血也不知是生是死。屋角蹲着个女孩,抱着膝盖直哆嗦,眼泪鼻涕淌了一脸,都哭得直抽抽,像是喘不上来气了。 屋里还有两个少年,都是穿着练功服,头戴着方巾,胸前搭着块红布。其中一个趿拉着倒在地上的凳子,手里一把尖刀钉在桌子上,另一个把一个被堵了嘴的女子按在床上,露着半拉屁股!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不过是十五六的年纪,也是生了好贼胆。 李林塘这么踹门而入,自然是吓了屋内的人一跳,两个少年被那声响弄得一个激灵,都往李林塘这边看来。 “义和团的小崽子!”李林塘这句话说的是咬牙切齿,他想不到,义和团大都在西边烧洋庙,居然还有两个小王八羔子跑到城东来“寻快活”。 “知道我们是义和团的还不快滚,”那趴在女人身上的少年倒是有些胆色,松了手提了裤子,拎起床边的大刀冲着李林塘比比划划,“这些都是洋教民,我们这是在‘扶清灭洋’。你该哪凉快哪凉快去!” 李林塘哪里肯与他废话,提起铁棍直插那少年当胸!那少年也是身手敏捷,险险避过了这一下,胸前的红布被铁棍扯得稀烂! 另一个少年看了,连忙后撤了几步,和那小女孩窝在了一个墙角。他的小腿碰到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被吓得一声尖叫,反倒是把那个少年唬得又是一个激灵。 那个提着刀的少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李林塘当真敢动手!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少年色厉内荏地喊。 李林塘被屋角那个怂货逗得一乐,收了铁棍,说:“我不知道。” 少年壮了几分胆气,说:“我姐夫是义和团山东旗坛大坛主赵三爷!这家人私藏洋物,是‘二毛子’,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你现在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就当你没进来过,要不然,我姐夫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三爷?不就是赵老三吗?被这少年给气乐了!赵老三就是那个大胡子,没成想他还是什么旗坛坛主,好大的威风! 李林塘把铁棍往背后的皮扣里一搭,胸前一系,就把铁棍背在了身后。那少年看李林塘收了兵器,觉得是自己姐夫镇住了场子。又想到话是不是说的绝了,让他磕头是不是太过分,回头姐夫那里不好交代。 这少年想着,却见眼前一个拳头越来越大!“咚”得一声,李林塘实实在在一记重拳打断了那少年鼻梁骨!那少年受这一拳身子后仰,头又磕在了墙上,一时间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蹦,耳朵里百鸟翻飞,萎顿在墙边是起不来了。 李林塘上前一步,抬起脚狠狠踏在了少年的胸口,骨头折断的声音清晰可闻! 李林塘收了脚,那少年的胸前塌下去立拳的高矮,从嘴里涌出了一滩血沫子,双目无神四肢微颤,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另一个少年看李林塘回过头瞅着自己,紧忙跪倒在地:“大爷,我什么事都没干,我就是我他的跟班,我真啥都没干!” 说完就连连磕头。李林塘走上前蹲下身子,按住了那少年的肩膀。少年一个哆嗦,停了下来。 “你什么都没干……”李林塘笑着说,“刚才你是不是拿刀吓唬人家丫头来着?” 那少年听了先是点头,然后又是猛地摇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林塘另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脉门,用力一托,那少年的手伴随着他主人杀猪般的惨叫拧了一个翻儿! 那少年被掐碎了肩膀头子,栽倒在地上鬼嚎。李林塘站起身,踢了那少年的腿一下:“滚。”少年听了这话,如闻天籁!使出吃奶的力气爬起来,出了门跑远了。 回过神,看那女人已经扯下了勒在嘴上的布条,跑到了女孩的身边,紧搂着女孩,望着李林塘瑟瑟发抖。 李林塘知道今天晚上城里一定有很多这样的事儿,他不是大罗神仙,他救不了所有人,就像是救不了义和团冲锋在前的那帮孩子。 叹了口气,李林塘头也不回出了门。 出了东城门,李林塘星夜赶路,直奔了刘家庄。 回到庄里子,日出时分。李林塘把自己过去一日里的事情明明白白和刘秉说了,听得刘秉是心惊肉跳。李林塘虽然疲惫,却没有休息,向刘秉要了匹马,说要离开山东。 刘秉十分不解,李林塘细细和刘秉解释:“我原本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洋人为了两个洋和尚能出兵,为了铁路的命根子更得出兵!那帮乡民烧了县衙,那就是造反,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这些人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知道我名姓的都是那帮话事人,他们都见过我杀洋人,到时候势必会把我推出去,我留在这就连累你。” 刘秉虽是不舍,可知道自己哥哥说的是正理,于是说:“也好,保命重要。若是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林塘哥可别断了联系。” 李林塘点了点头:“我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对了,孙文、李金榜之流暗中结交也就罢了,义和团的关系必须切断,他们怕是真的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这帮人虽是总理衙门收编的拳民,确是和匪徒没有两样的。这回我走,要是有义和团的来找我,你就说我偷了刘家庄好多银子跑了,一定要和我划清关系,实在不行,上济南府报官抓我,架势一定要做足。” 刘秉听李林塘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得如此详尽,不由得对李林塘刮目相看,应承下来以后,便和李林塘告了别。 故事讲到了半夜,胡子都已经给灯填了一次油。彭先生和李林塘都喝得微醺。 “再后来,我花了三天时间回到了铁元镖号,”李林塘把手里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丢在了桌上,说“半夜偷摸的,谁也不知道。我把自己小十年攒下的钱都带在了身上,去庙里给自己剃了个光头,烫了戒点,偷了一身和尚的衣服,传小道,走林子,走了大半年,走到了东北,来了这儿。” “一路上辛苦了。”彭先生笑着说,“孙文李金榜他们呢?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李林塘说,“这些人玩大了,半个月,整个山东都造了反了!结果我刚出山东没多久就打听着了信,山东巡抚袁世凯和德国的鬼子,三天的功夫,把这些举事的人,能抓得抓了,没能抓的都弄死了。得亏我跑得快,不然……哼。” 彭先生揉了揉眼睛,说:“喝得差不多了,睡吧。虎子你把桌子收拾了,林塘就跟我睡一个炕吧,这儿以前和尚庙,炕长的跟大通铺似的。” 李林塘一乐:“合着这个屋这么宽敞的地方,你和虎子都分开睡?” 彭先生苦笑道:“秋冬一个炕,省柴火。开春以后他爱哪去哪去,睡觉磨牙。” “呵呵,你们师徒俩可真有意思。” 灯熄了,夜静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未分卷 第十三章 山内精灵 今天天气正好,阳光足得很。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韭菜又割了一茬。今晚上回去,许是能吃上韭菜炒干豆腐,虎子心里想。 他现在在山上,离太阳寺已经挺远了。昨天闹鬼,把虎子上山玩的事情岔开了,也把采药的事岔开了。所以今天一大早,虎子一个人进山采药。看见啥挖啥,单单是不能忘了彭先生特意嘱咐过的龙葵。其实这“龙葵”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田间地头,水边山上,哪里都能长,药材店里叫它龙葵,寻常百姓就叫它“天天儿”。这东西结一种黑色的小果儿,吃着有一点涩涩的酸甜味儿。糖是稀罕的东西,这“天天儿”成熟的时候,孩子们看见了就会摘,这是难得的甜味儿。 但是龙葵从头到脚都有毒,果子的毒性弱一点,吃多了也会让人昏厥。虎子已经采了半筐药,里面大多是龙葵。他的嘴和指尖也让那果子染得黢黑。 虎子感觉有点晕乎乎的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吃了,要是真晕倒在山上,还不得让狼叼走了?山上是有狼的,到了冬天急了它们能进村子叼人!虽然现在是食物充足的时候,虎子也不敢让自己倒在林子里。 虎子进山的时候其实本来是想带上蛇笼的。太阳山上蛇特别多,都是些草蛇,没有毒的。但是这些蛇可以拎到城里换钱,好多馆子要,药材铺也要。但是彭先生这次没许,说是虎子得了个银锞子,就不要再贪心了。 虎子其实是有点不情愿的,谁嫌弃自己钱多呢? 自己那个师叔李林塘是真有钱,可是就连虎子也明白,这钱太扎眼,得零散着到各个地方的票号,兑换成散碎银子和大钱儿,一时半会儿根本花不出去。 想到这里虎子也是觉得乐呵的,五两的银锞子,换成冰糖葫芦得买多少串?现在是夏天,要搁着是冬天,虎子保准进城请客吃冰糖葫芦!小九、狗子、灵芝姐,都算上,拿冰糖葫芦当饭吃都成! 虎子这边正想着美事儿,就走到了小溪旁。他来这儿是想洗一洗嘴。就是看不着他也知道自己的小脸现在是什么德行,彭先生向来是不让虎子吃龙葵果儿的,他说这东西阴秽,对虎子的身体不好。虎子这是过够了瘾,才后怕自己许是要挨打的事儿。 这小溪是山上一眼泉里头流出来的,昌图府里大户人家喝茶用的水都到这来打,是个讲究。 虎子看着框里的药也采得差不多了,现在回去还是要抄写符篆,不如在山里自在。想着把药篓从背上摘下,找了个高大的树,在树下摆好。他活动了两下手脚,像一只猫儿也似的窜上了树。 虎子找了个大枝丫坐了,又把腰带解了下来,把身子和树干绑在了一起,活动了两下觉得牢靠了,便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天光正好,林风柔和。鸟叫虫鸣之间,虎子睡了许久。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偏西。虎子抻了个懒腰,解开了腰带,发现小腿上被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一串包,痒得很。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了——驱虫的药——明明上树之前应当在自己身上擦一点的。 懊恼地挠了挠小腿,虎子跳下树,背上了药篓准备往回走,忽然听到了一些响动——离这里不远,大片的草被压倒的声音,和悉悉索索的动静。 熊?这哪里来的熊?应该是狐狸或者山猫——肯定是个什么个头不小的活物,虎子心里认定了,这种声音一定是什么大东西发出来的。要是能猎回去,应该是能换上不少的钱。 虎子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短刀,匍匐下身子,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摸了过去。 走出去不过两丈,虎子听声音就有点不对劲了。这不像是什么猛兽的声音,倒像是人的动静!粗重的喘息和轻微的呻吟声灌满了虎子的耳朵。两个人,一男一女?! 虎子还是决定过去看看,这个节气应当只有采药的人和猎虎才会进山,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呢?又往前摸了几步,虎子发现下面是个陡坡,得有一人高。声音就是从坡下传来的。 虎子轻轻扒开厚重的草,眼前的一幕看得虎子面红耳赤——一个赤条条的男人,把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压在身下,不停地起伏!身下的草压倒了一片,衣物随意地撇在一边。 虎子手一哆嗦,草又合回了他眼前,挡住了坡下的艳景。 虎子刚刚十三岁,他不懂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但是他能猜到大概是什么。太阳山村的老少爷们日日开着带荤腥的玩笑,小九和他打趣也总说着一些他不明白的东西。他觉着,他刚才看见的就是他听不明白的那些了。 走吗?虎子舍不得——自个儿可是头一遭撞上这种事!现在这血气方刚的少年腿上的痒已经算不得什么,他心里痒痒。看一看,没什么事儿吧。虎子吞了一口口水,又扒开了草,向下看去。 这男的应该是个猎户,因为俩人身边横着一杆火门枪。猎狗不在身边,许是放出去让它自己找食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的目光这回离不开了,全在坡下这俩人身上。 准确的说,全在那个女人身上!虎子从没见过女孩的身子,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如果女人都是这样的,虎子觉得自己能理解,戏文里说的那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人了。 这女人多漂亮啊!漂亮或许不足以形容,但是虎子一时间想不到别的词,就是漂亮!那女人在男人的身下眉头微皱咬着唇的样子让虎子看得痴了,身上有股火在乱窜!小腹那里热腾腾的,裤裆里也涨得生疼。虎子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是他羡慕死赵小狗了。狗子那个小胖子,每天晚上居然有一个女孩搂着他睡觉,这在现在的虎子看来,是一件顶快活的事! 虎子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能理解那个猎户为什么这么粗重的喘息了——对着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没穿衣服的漂亮女人,哪个老爷们能不喘粗气?要是趴在她身上的是我该多好——虎子想。 正在虎子想入非非的时候,那女人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向上翘起,柔柔地笑了。而后转过头,向着虎子猫身的哪个方向望来,轻轻地舔了舔嘴唇。 虎子的眼睛跟那女人的眼睛对了一下,猛地打了个激灵,赶紧把身子埋低,头扎进了草里。她应该是看见他了。但要是没看见呢?只是往这边一偏头呢?虎子惴惴不安地再一次扒开草,看见那女人不但没有把头转回去,反而还伸出一只手指来向着虎子勾了一下。 “来呀。”女人没出声,但是胡子看懂了女人故意咬得很明白的口型。 她果然发现我了!虎子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转身就跑,不敢回头。跑出一里多地,确认身后没有一个彪形大汉提着火门枪追自个儿,虎子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缓了口气,虎子猛地抹了两下脸往回走了。 回到了寺里,正是晚上开伙的时候。虎子恍恍惚惚地把药篓交给了彭先生,迷迷瞪瞪地坐下吃饭。确实是韭菜炒干豆腐,虎子平时爱吃的菜。可是今个儿怎么吃,虎子都觉得都没有味道。他的眼前只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赤裸的身体。少年人心性浅,他的心里只能装下这点事儿了。 三人吃完了饭,彭先生叫住了虎子:“今天后半夜,你去把骨头给人还了。一个月打里,不散别的冤魂了,你个以睡一个月的安稳觉。” 虎子点头应了,回了自己的屋。点上灯,虎子拿出个《水浒传》的画本来看,可是他怎么也看不进去。这一册画本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可是虎子在画本里看不见林冲,只能看见那个女人,或者是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身子。 油灯火闪了两闪,虎子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又趴到了那个草棵子里。坡下还是那赤条条的猎户和那个漂亮的女人。 这一回,两个人的声音更大,那女人的呻吟声刺得虎子耳朵生疼,却又甘心想多听一点。那个猎户在女人的身上来回耸动,女人的指甲在他的背上留下一条条浅浅的抓痕。虎子觉得背心有些刺痛,发现那女人就在自己的身下,女人搂着的不是猎户而是自己! 虎子迷了神,他也学着猎户的样子运动自己的身体。 不多时,猛然间虎子打了个冷战!抬起头,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拿着那个《水浒》的画本,油灯也早及熄灭了。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的屋子里盈盈的一层光,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原来是做梦。 一站起身,虎子觉得裤裆里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摸,湿涝涝一片!虽然是没人看见,虎子还是涨红了脸——都十三岁了,还尿了裤子!这让彭先生打一顿事小,要是让狗子小九他们知道了,自个儿一辈子都得抬不起头来! 但是这……好像……不太对劲? 虎子也没多想,在裤管外面蹭干净了手,换了条裤子,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下山。 背着装骨头的布包,拎着挖坟开棺的家伙事儿,虎子出了庙门喝道: “敕令千钧道灵,拜见土地城隍,六丁六甲做引路,有主的枯骨还坟茔。上方仙家请行便,八方恶鬼听法铃。” 庙门口老槐树上一串铃铛随着虎子的咒语叮当作响,仿佛随着铃声,今夜的月光,更通透了。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