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知世录》 序章:新茶旧客,请君入局 廿一日,驿马动,时冲乙亥,辛巳,吉。宜求嗣嫁娶,祭祀酬神。大利东方。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新叶低垂,朝露结珠。刚刚冒尖的鹅黄色草叶上,晶莹剔透的露水折射出暖黄色的晨光,微风轻轻一吹,就把叶尖压得垂下头来,顺着白色叶脉滑进新草扎根的暗绿色青苔里消失不见。在青灰色的瓦上,这块青苔仅是一个不起眼的绿斑,没有人会在意它何时生长,何时消亡,哪怕它长在这座在世间以慈悲闻名的寺庙里。 青瓦白墙,在绿树青山的掩映下显得异常沉静。虽然大异于正统寺院的黄瓦红墙,但这确实是一座庙:门前矗大佛,院中立香鼎;这是一座小庙:院子仅一进,泥屋共三间;这是一座破旧但干净的小庙:大佛虽缺臂却未有残破之像,香炉虽有锈但无老旧之感,青瓦生苔不见杂草,白墙斑驳未见积尘,被时光打磨已久的木门释出凝重的褐色年轮。许是门前岁月太沉重,檐下的青石板上也被生生蚀出了一排深浅不一的小坑,随时准备承接从檐上老青瓦间流溢的佛家气韵。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仅一只脚跨出门槛的光头小僧赶紧伸手扶住右手边那块摇摇欲坠的牌匾,小心地重新挂好,仔细正了正位置,拉起灰色僧袍的袖子又擦了擦,这才满意地拿起慌忙间抱在怀里的扫帚扫起地来。 “无意留此间,云淡风轻是归处;有花开彼岸,天长水阔不染尘。啧啧,韵律对仗不工整,意境不超拔,俗!真俗!太俗了!” “确实。熟,真熟,太熟了。道长请入内,新茶已焙,家师候您多时了。”听闻人声,圆觉仅是微微一愣,即合掌执礼,甚是恭谨。 只见一宽袍博带c大袖如云的中年道士立在残佛头顶,一脚虚踏,状如乘风。此人目如晨星,眉如利剑,美髯飘飘,发髻绾得一丝不苟,确实英姿飒爽,飘渺若仙。只可惜十多年来,小和尚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道长到底是何模样。 “不急。小和尚,我来问你,这副对联你擦了十年,却是熟得很了,你可知何解?” “小僧愚钝,师傅未曾开示,小僧不知。” “哦?说不得今天要代你师傅好好教教你了。带路吧。” “那就先多谢道长了。您先请。” 小和尚似无所觉,也不去理会道长话语里是否意有他指,只管转身带路。 这道士先是脚踩大佛,后又僭越师徒传承鄙薄小和尚师傅不会教徒弟,屡次挑衅,小和尚竟也不着恼。此刻道士跟在他身后,两脚虚悬,脚不沾地,身形似虚还实,见小和尚步履沉着,神行俱静,哪怕他道行高深,也不禁暗暗点头。 仅行数十步,小和尚将道士引至院角一亭,向早已坐在亭中的老和尚合手一礼便径自打水烧茶而去。 老和尚是真老了。 枯皮白须,齿脱甲折,黄褐色的老人斑遍布脸庞,眼睑耷拉,眼袋沉重得仿佛装满了世间万象,红尘因果。他的嘴唇因牙齿的脱落而干瘪凹陷,要不是身上明黄色的袈裟散发的柔和光芒,根本看不出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是世间最高的高僧。 “你的道错了。”道士平静地坐在老和尚对面那个刚刚晒干打好的新草编蒲团上,用了一句十年来都没有变过的话作为开场白。只是这一次,老和尚没有反驳他“何错之有”,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仅是抬了抬下巴以示话已入耳。见他如此,道士再无半点说话的兴致,信手拈起一颗白棋置入中元,便就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把鞋底在新蒲团上使劲蹭了蹭准备离去,只是刚跨出半步,就发现自己面前横亘一条大江,黄涛滚滚,浊浪排空,其声轰轰如地陷,其势巍巍如山崩。浪中隐隐翻白骨,魔煞更不匿其踪,时而幻作遮天大手拍击而下,时而变化软玉温香袅袅而来。钹铙俱发,钟磬齐鸣,直让人血脉偾张,心如擂鼓。 道士目眦欲裂:“贼秃安敢与我斗法?”伸手一引,一道轰天紫雷便打入江中,种种幻象异闻登时一击而灭,眼前分明仅有一洼檐水,而道士一脚踏入其中,已是新履半湿,玉趾粘露。他缓缓收回湿脚,跌坐蒲团之上,看着院中轻烟微弥的大鼎说道:“好手段。” “好无理。”老和尚的声音微弱得仿佛是从千里之外传来,偏偏又似乎近在耳畔。 “哦?那是只你的理,没有也罢!” “你这一手棋下得好生无理。每年落一子,十年精心构筑,一朝前功尽弃,也不是你的理。” “天地无常,人亦无常。道法自然,有理即是无理,无理亦是有理。” 老和尚点了点头“看不懂的,就是无理;看得懂得,当然就成了道理。人心即天心,奈何人不自知而求于外象,以他心作己心,早就忘了我何以为我。” “这也就是你自己的道理罢了。你佛家舌绽莲花,凡事都能说出三分理来,不如你来给我说说佛法深湛的有道高僧,如何能把魔道手段也用得出神入化?” 老和尚低头沉默良久,仿佛已经因为刚刚的刹那斗法就已经油尽灯枯,耗尽生机,最终只艰难地吐出四个字:“不可思议!”此四字仿佛洪钟大吕,完全不似此前半死不活,声如蚊吶。道士微微平复了满腔翻涌的气血,眼角微微抽搐:“你果然错了!”愤而起立:“不可思议乃是成佛解脱之道,堂堂煌煌,岂能如你这般气血干枯,日薄西山?我也不曾听闻此道有操控人心之能,佛隐魔现之象。你已入死道而不自知,还在等着谁来渡你到彼岸?就凭你那个痴傻的徒弟吗?” “且再下一局,品过茶中之味再说,如何?”老和尚面无表情地说道。 “品与不品,并无区别。” “你既不品,又怎知个中滋味?” 道士终归还是落座“你品出了什么滋味?” 老和尚并不搭话,而是又自顾自地说起了早先的话头:“道法自然,须知天地万物,自然而然,有生有死,有增有减。凡人者,寿不过百年,命不过三两,焉能有不死?活了750年了,觉明子,你当真明白了吗?” “你怎知我不明白?”觉明子大袖一拂,清空了棋盘上的棋子,将黑白棋子各自投入棋瓮,开口说道:“生而为人,三尺微命,不过天地蜉蝣,一身根果,终究水中飘蓬,身不由己,与尘土无异,何其悲哀!自然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天地寰宇,大道运行万年而不辍,掠夺万物生灵毕生之精气何止万万,所盈者何其多?此天地大道也不过一贪婪饕餮罢了,在我看来,人人皆可损之!岂有天损人道,而人不思逆天者?” 老和尚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睑:“一沙一世界。即使为尘埃,亦能成世界。或者身处其中反而能适得其乐也未可知,何苦要跳出来做那棋子?你看这棋子,一颗便含亿万星辰砂。若仅得一粒星辰砂,要之无用,不如弃之,便也算在此方天地逍遥自在。”老和尚伸出枯藤一般的右手,拿起一粒黑色棋子,置入空白棋盘天元之位:“一旦聚合而为棋子,则操控在人手,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 “一盘散沙,连做棋子的资格也无,卑贱无用。” 老和尚摇了摇头:“觉明子,你当清楚,并非尘埃无用,只是不能为你所用罢了。你想聚沙成塔,做那落子的棋手,焉知自己不是大一点的棋子?” 小和尚端了一个红泥小炉匆匆而来,炉膛内几块木炭散发猩红的光映得他脸上通红一片,不知为何,小炉一现,整个院落的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仿佛被小和尚手上的那捧暗红色泽抽去许多色彩。只是炉上面的粗陶红色小茶壶正咕噜噜冒着白色的蒸汽,喷出的茶香氲染了整片天地。万籁寂静,只余小和尚脚底的千层布鞋与砂石摩擦出的脚步声。修为稍弱之人闻得此声,则心中惶惶如大祸临头,两股战战几欲夺路而走。 好在棋盘两端的两位,都是具有深厚修为的有道大能,丝毫不受影响 待小和尚在两位大师身旁落座,觉明子继续开口说道: “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做棋子?更可悲的是连棋手是谁都不知道。” “觉明子,你看那片山的另一边是什么?” “哼!” 圆觉赶紧起身为道长斟了一杯茶。 “小和尚,你可知有几分火候了?” “禀道长,小僧不知。” “无知蠢物!”一杯清茶入腹,道士顿觉清明许多,燥郁尽去,通泰畅达。 “是。”小和尚也不争辩,仅是问到“道长,修行七百五十年易乎?” “前三百年我与你师同出一门。” 圆觉抬头看了一眼道士,见他说完这句便自顾自端着茶杯发呆,似已没了下文。其实他本想问:你说不了几句话变已数次发怒,时而慈眉善目,时而阴森狰狞,如此喜怒无常能修行七百五十年而不死,应该不容易吧。没想到道长给了这么个答案,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干脆耷拉着脑袋只管专心致志地拨弄炉中红得妖艳的木炭。揭开壶盖,看见里面三道珍珠项链一般的汽包接连从壶底飘出,才满意地在灰色僧袍上擦擦手。 老和尚只是耷拉着眼皮,仿佛已经睡着了,动也不动。圆觉看看师傅,又看看道长,这雕塑一般的二人仿佛在比拼静坐功夫,圆觉甚觉无聊,便将茶杯全部洗净摆了出来,一杯杯斟满,便就打起瞌睡来。 “好火候!”道士开后赞道,“一分三厘二毫,七石五均四斤。” 壶里每一个气泡,间隔一分三厘多二毫,大小也是一分三厘二毫,丝毫不差;每一杯茶汤,重七石五均又四斤,杯重也是七石五均四斤,锱铢未少。 正当圆觉睡意朦胧间,忽听师傅喝道:“请入局!” “又来了。”圆觉脑中闪过一道念头:“真是漫长又无聊的一天啊。” 就此昏昏睡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一:冷雨凄风,命如草芥 读者诸君能见到本书,本人实属荣幸。如果您还没有读序章,烦请先读一读。有鱼再拜谢。 瞳孔微微一缩,元贞从幻象中摆出来。寺庙?道士?和尚?棋局?一些闻所未闻的景象和词汇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而眼前这颗玲珑剔透的宝石居然能够演化出如此逼真而陌生的景象,又是从何而来?更是一个谜。 “拿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就想来我这里骗钱?你吃了豹子胆了?嗯?” 对商人来说,本小利大永远是第一追求。当然,如果连本钱也省了,那就更美妙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所有的商人,不管是花样百出的手段,还是尔虞我诈的阴谋,本质上都是为了把这种追求做到极致。但奇妙的是,往往也是这种对成本高度敏感的人,有时做起事情来反而恰恰不计成本。 “你是自己滚出去,还是我把你扔出去?”拿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蔑着站在眼前气得浑身发抖的小鬼,元贞顺手把这粒琥珀一样的宝石丢进袖袋里。两个飘飘大袖带起的风仿佛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碍眼的家伙卷走才好。他压根儿就不想为了这粒卖相极佳又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宝石付一个子儿。 可商人的直觉告诉元贞,这粒宝石很不简单。二十二年来,他从来没见过内藏影像的宝石。 “不服?”元贞漫不经心地理了理黑色长衫,装模作样地仔细拍了拍袖口绲边红缎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你会服气的。这就是世道。” 尽管浑身颤抖,过度用力的咬牙让他的脸部肌肉像绞在一起的铁丝,但元贞还是从那双异常幽深明亮的眼睛中看到了倔强,一如当初的自己。甚至,那因愤怒而发白的脸庞,紧皱的剑眉,挺拔光滑的鼻梁,被咬出血的薄而精致的嘴唇,浓黑的头发,清瘦的身材,元贞仿佛都能从中看到五年前自己的影子——五年前,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但是现在,元贞觉得自己就是一件用旧了的白玉瓷器,怎么擦都已经泛黄,甚至在磨掉了釉面的深处,都开始在发黑了。“也许自己本来就是黑的?”元贞时常这么想着。 “哦,抱歉,我走神了。”说完,元贞一拂袖就将这个虽然愤怒,但无可奈何的小鬼扫出了大门。看着趴在泥水里一动不动的小鬼,元贞哈哈大笑,仿佛要挤出肺泡里的每一丝空气。 “可惜了。”揉了揉因大笑而在门框上拍红的手,又撮了撮指尖,元贞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衣服料子。”一个转身,门里就剩下一截黑色的衣袖一闪而过,衣袖的袖口上那条镶边的红色缎带仿佛更红了几分。“哐当”一声,连关门的声音都如此冷硬。 “是持谕使大人让我来的!” 当这句话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时候,元贞正面无表情地穿过一排黑檀货架,在最角落的的一张不起眼的书案前坐下来。“我真是越来越没有耐性了。”他不由得想到,“何必戏弄这样的小鬼呢?毕竟世界上有趣的事情还多着呢,只是碰巧都被自己错过了而已。” “真是无聊啊。” 伸手在书案上拍了三拍,元贞和身后的一排货架仿佛无声无息地溶入了深沉的黑色一样消失得无隐无踪。书架背后的这件斗室,才是元贞真正的栖息地。 黑色的砖石被仔细地嵌入墙面,甚至没有哪怕一块砖有丝毫缺角,头顶上的长明灯洒下如丝般轻柔的白色光线,从前后左右四个黑色货架的顶端潺潺垂落。这些货架明显要比前厅的那些黑檀要高档很多,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元贞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记得这些都是妻子留下的。如此,哪怕它们只是一堆不值钱的烂木头,他也会珍而重之。正面的黑色货架顶上有一口黑色炒锅,他其实已经不记得曾经吃过多少妻子从这锅里炒出来的美味佳肴了,至今看到这锅,尤觉口舌生津。除此以外,这个货架上空无一物。炒锅黑黄混杂的木柄上已有包浆,折射着珍珠般的光泽,“真漂亮,跟你的眼神一样!” 元贞站起身来,拿起靠在货架旁的一根烂扫帚,冷硬的青石地面与扫帚摩擦的声音在斗室来回荡漾,却始终无法找到出口,最终一股脑全都钻进了元贞心里。他记得非常清楚,当妻子洒扫的声音就是如此。 左右不过几步,面积不过斗方,这么一个小地方的打扫却让元贞觉得有些疲倦了。他坐在蒲团上擦了擦汗,顺手从右边的货架上拿出一个黑色包裹慢慢打开:一颗黄色肮脏的牙齿,一瓶不停翻滚的鲜血,一支雕刻精美的银色头簪,还有一块不停蠕动的肉。元贞抬手挥了挥衣袖,从指间洒下一片金黄色的明光附着在这些看起来古怪而恐怖的东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包好,拿起旁边的一个精致的黑色木匣站起身来,整个人在灯光下慢慢融化。 雨天真是好天气。尤其是冬季洒个不停的毛毛细雨。湿气混着寒气从你的脸上刮过,仿佛一条阴冷的舌头带着毛刷一般的倒刺从脸上舔过,使得皮肤微微刺痛,有趣的是,这种阴冷,你即便穿得再厚也没办法躲避。 元贞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种让别人无力反抗的感觉,比如几天前的那个孩子。他觉得这才是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掌控一切,予求予与。打着红色油纸扇走在这条走了二十年的街,元贞甚至记得脚下每一粒砂的尺寸。长街尽头高耸的灰白色神殿就是他的目的地。他从来没去过那里,甚至从来没好好仰望过,或者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仰望过这充满压迫感的建筑。 细雨让神殿蒙上了一层薄雾,看起来更加飘渺而神秘。仿佛是因为神殿把周围的光线甚至热量都吸引了过去,元贞总觉得神殿周围尤其阴冷。他紧了紧领口,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在神殿守卫面前站定:“尊敬的守卫大人,我是来找净魂使大人的。哦,对了,我们昨天已经约好时间的。”神殿卫兵打量了元贞一番,温和的笑容仿佛能够驱散所有的寒冷:“净魂使大人?我不保证你能见到他,即使神殿的人也不好见到。你有什么事?”“哦,也没什么,只是有一些奇怪的东西需要他老人家鉴赏一下。你知道,如果这些东西有了大人的鉴定,那身价可就大不一了!”“胆子倒是不小。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吧。”元贞一抖袖拿出一个精致的黑色木匣子,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完全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卫兵打开匣子看了看,温和地对他说道:“东西不错,我会转交给大师的。你明天再来吧。” 元贞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就闪进蒙蒙细雨里消失不见。 真冷啊,可惜无论走多快,冷,依然是如影随形。 雨天真是糟糕透顶的天气,尤其是冬季这种洒个不停,中间还夹杂着细小碎冰的毛毛细雨。连接天地的灰白色雨丝仿佛撕开的粘蝇纸上那些粘稠的胶水,把人粘住动弹不得。当元贞见到缩头缩脑的杂货店掌柜时,这个可怜的老头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袄挂在身上,缩在破旧的檀木柜台后瑟瑟发抖。元贞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柜台上那些一文不值的破烂,随口对后面的掌柜说道:“滕巴,你去帮我杀个人。”滕巴用他脏兮兮的袖子揩了揩鼻涕,抖抖瑟瑟地说道:“这天寒地冻的,谁愿意去死呢?”元贞并没有回答他,丢下一袋金币,顺手拿走了一支铜盏。 “那个值三个金币!不,五个。” 红色的油纸扇划开雨幕,仿佛灰色的天地间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元贞肆无忌惮地在长街上游走,在这里生活越久的人,就越能够发现元贞变得越来越怪异。从白衣飘飘温润如玉,到一身红黑冷漠坚硬,自从十年前元贞的妻子赤身裸体不明不白地死在神殿外面开始,这种改变就开始了。 “元贞本来是个很有前途的孩子。可惜啊。” 可惜?你们的确该感到可惜,因为有的人要死了。有些人的心肠比我脚下的石头还要硬,比这冬天的雨还要冷。这些人都该死。死了就好了。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总要有人付出代价的,不然这世道怎么能公平呢? “闭嘴,元先生可是个大好人!你见过比他还有良心的大商人吗?” 好人?没用的。大商人?听起来就是外强中干的货色。世间万物,上至神明下至尘埃,皆可明码标价,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但掌握定价权的人,才能掌握一切,否则最成功的大商人,也只是行走的猪肉罢了。这就是世道,定价权掌握在一群败类之手,你不变成败类,就只会变成剃了毛剥了皮倒挂在钩子上,红彤彤肥腻腻的猪肉! “这种天气,来一锅红烧狗肉是再好不过了!”元贞莫名其妙的话让身边这位身着天蓝色长裙,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的中年妇女心惊胆战起来,只是她紧紧抓住元贞的衣袖不放,指节白得仿佛能看见里面不停颤抖的骨头。“对不起元先生,我不说故意冲撞您的,只是我家小子早上受持谕使大人的指点去找您,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你知道持谕使总共当了多少个家庭的教习吗?是三百六十七个!每天去一家,一年到头也总有那么两家到不了。”这女人不说话,只是抓得更紧,指节更白,抖得更狠,看着元贞的眼神却反而更平静了。元贞周围的雨丝更加细密,反射着银色的光,无声无息地从女人的身上滑过。时间仿佛静止了那么一刹那,闭眼睁眼之间,元贞一拂袖把女人扫进街边的屋檐,“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他还活着吗?”女人已经不能挪动半分,甚至连眨眼都办不到。她觉得全身每一缕肌肉都有一根细细的丝线在穿刺捆缚,索性用尽全身力气去大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贞慢慢消失,只留下一滩模糊的血红氲开在雨中。“你会遭报应的!”她用仅剩的力气发出的诅咒,其实跟喃喃自语没什么区别。 活着?这是多么痛苦的字眼!全世界这么多人都和你一起活着,却没有一个人知你懂你,这是何等的孤独和痛苦?这才是最恶毒的诅咒,这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当元贞从幕天席地的雨帘中挤出身来,一只脚踩上自己檐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青石台阶时,却又以一种他无比陌生的姿势被震回雨里。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二:杯茶载道,风雨如晦 在如漩涡一般的黑夜,当一双冰冷的手被另一双手轻轻攥住,即便同样冰冷,你也许都会感受到来自全世界的温暖。但一个人的心脏也被人轻轻攥住,即便足够温暖,他能感受的,也许只会是来自全世界的寒意。 元贞站在雨里一动不动,雨滴打在伞面的滴答声仿如擂鼓,每一次敲击,都像是一只巨拳毫不讲理地砸落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被人轻轻地抚摸,那种微微的颤抖仿佛是在呵护一只熟透的蜜桃。 “这就是你所谓的世道,你服气了吗?” 傲慢。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元贞知道这个语气傲慢但十分漂亮的女人此刻就坐在他时常呆坐的黑檀椅子上,也许还在漫不经心地梳理她垂下的两髻修长的鬓发。 雨滴从伞骨末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又摔碎在青石板上,打湿了他的黑布长靴,刚刚从杂货铺老头那边顺手牵来的铜杯在元贞的手指下变形呻吟。元贞觉得伞越来越沉了,伞面也似遮不住伞外的大雨,一些细小的水雾从缝隙飘了进来,染在他的头顶和眉毛上,仿佛一层细密的白霜。 愤怒。 元贞抖了抖眉毛,紧了紧握住伞柄的手,身周正在下坠的雨滴忽然全都静止不动,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那里。当元贞抬脚向屋檐下走去,突然,那些静止的雨滴一张一缩,最后变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龙形白线随元贞而动。 一步,地面沉积的雨水在鞋子周围溅射开来,仿佛盛开在青石上的一朵玲珑剔透的莲花。 两步,脚下的雨水瞬间被挤开,来不及散逸的雨水就被压缩成了一片水晶,鞋底在青石上发出“呲”地一声轻响,隐隐有水晶破碎摩擦的声音响起。 三步,周遭地面流淌的雨水都被吸附于脚底。元贞将紧紧握住铜樽的手负在身后,抬脚就往屋里踹去,只一闪身,鞋底就到了屋内女人的面前。雨水被压缩在脚底仿佛一面完美无瑕的镜子,动作轻柔得如同闺中密友体贴地送到她面前,折射出她国色天香的容颜和眼底微闪的一丝慌乱。 一道白色身影轻飘飘地只是一转,就避开了近在咫尺的鞋底。元贞一脚跺在地上,轰地一声,屋内的家居什物猛地跳了起来,而那张黑檀椅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元贞身后仿若大河奔涌轰轰作响,空气夹杂着潮湿和冰冷,艰难地挤进那被撞开的大洞,还未撞上他的后背就仿佛遇见天敌般一哄而散,吹得前面的白衣猎猎作响。 惊惧。 女人拍了拍胸口,“姐夫,人家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姐姐在时你可不会这么欺负我!” 元贞一震衣袍,驱散身旁纠结如龙的白色雾气,面无表情地收好雨伞,指了指墙上那个破洞。白袍女子气鼓鼓地跺了跺脚,“你自己拆的,干嘛要人家来修?”话虽如此,她还是动手收拾起屋内乱成一地的碎木来,只是才动了动手指,就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哎哟,这些砖头瓦块把人家的手指都划破啦!你,把这些抖收拾干净。真是没用,要不是你,我哪里能受这种气?”元贞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茶轻轻吹了吹,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对那个从墙角抖抖索索走出来的身影看也没看一眼。 “姐夫,我泡的茶还好喝吧?你慢慢喝,我去给你找修房子的木板。千万别喝太快啊。嘿嘿。” “我不是你姐夫,她也不是你姐姐。” 回应他的只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踩着水洼远去的清脆的脚步声。 沉默。 这沉默仿佛是凝固的黑铁铸成的锁链,绞在吴戍的脖子上让他感觉窒息。他的颤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恐惧是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元贞不仅仅是个商人,更是个高手,若杀他,直如割草。而愤怒,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牺牲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不惜磕头下跪求来的这个女人,本以为能够讨回公道,即使不能拿回宝珠,至少也能收到合理的补偿,但想不到这个女人居然与元贞有旧,真是该死!这个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凭什么自己这样的人就该受压榨?凭什么灾祸都要在我的身上发生?家族被屠灭,财产被瓜分,众叛亲离!白天的那颗宝石是最宝贵,也是最后的财产,现在看起来根本没有讨回公道的余地了。 “我不怕你!”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除了雨声,什么回应也没有,这声音孤独地在黑暗里打了个旋儿就无聊地兀自消失不见。 “走。”元贞把那个已经变形的铜樽扔到吴戍脚下。 “就这么个破铜杯?”虽然吴戍内心对元贞惧怕异常,愤恨异常,但看见元贞扔过来的铜杯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作为一个大商人世家的继承者,虽已破败,但他献出了家族最珍贵的宝物,居然换来了这个一文不值的破铜杯,那姿态就跟扔下一包垃圾打赏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没什么两样,仿佛在说:“来,新鲜的,这些垃圾赏你了,拿去慢慢吃。” 吴戍只剩下了愤怒。他面色狰狞地打算冲上前来拼命,只是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又重新跌回了门前脏污的泥水里。还未出口的,那或许是声嘶力竭的呐喊,抑或是质问,就只好成了满地污水的佐料,一起被吞回了肚子里。 “本来它是好的,只是有个人弄脏了我的衣服。” 吴戍觉得异常荒谬,偏偏元贞说得异常认真,让他一时竟然语塞。 “我记住了。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元贞吹了吹茶盅,呷了一口。站起身来掸掸衣袖,然后消失在一排黑色的货架后面。 吴戍坐在地上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仅来过两次,却仿佛已然经历轮回的店铺,然后慢慢爬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冷硬的空气在胸腔中仿佛刀子,但此刻也似乎刮掉了这些天以来,蒙在他身上的绝望与无助,整个人开始变得锋利起来。 在如锈铁一般生冷的夜,吴戍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游魂,不知来处,也不知归所。但他终于有了一个新的目标,这可能是他这二十年来最强烈和清晰的一个。 寒冷,随着暴雨慢慢浸进肌肤,攫住心脏,在肚腹间翻江倒海,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吴戍只是倔强地忍耐,脖子上的青筋仿佛蜿蜒的毒蛇,只是,终究还是将这委屈c痛苦和绝望一口喷将出来。刚刚才萌发的锋利和刚硬仿佛被这一口腹中之物污染腐蚀,转眼间就脆折成了在暴雨里断断续续的呜咽。 在这样的雨夜,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东西更容易潜藏,因为黑暗能让它觉得更安全;也有很多看似合理的东西更容易滋长,因为彻骨之痛会因畏惧严寒而扎根愈深。 “年轻人,进来喝杯热茶吧。” 吴戍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走入了这个摇曳着暖黄色烛火的房子。他并没有理会橡木桌子上的那杯热茶,也没有理会椅子上的那条柔软的毛毯。他把那个已经变形的铜樽狠狠地掼在桌上,掏出藏在胸口的干瘪的钱袋,随手丢到了这个招呼他进来喝茶的这个老头面前,解开腰带仔细卷好放到桌面,脱下缀着金花,饱吸雨水的象牙色长袍,扔在地上,又扒下打底内衬,踢掉靴子。脱得浑身赤条条,看着老头一言不发,眼睛眨也不眨。 “这铜樽是个好东西。嗯,这钱袋看得出来是个高级货,就是里面太空了。啊,腰带真是大师手笔,镶嵌得很好。唔,这衣服料子真是好,可惜已经脏了。这鞋子就差了点,好像只是一山野村妇之作。” “就这些,全都在这里。” “你觉得我会挑哪一样?” “随你的便。你最好全都拿走!” 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我是和元贞合起伙来图谋你的宝物?” “难道不是?你堂堂持谕使就不能光明磊落些?” “如果我说是,你怎么办?” 吴戍觉得老头子那幽深的眼神直接刺穿了他的防线,照进了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此时,他的内心仿佛肉体一样一丝不挂。吴戍变得更加忿怒,颤声道:“如果是,我一定也会杀了你!” “哦?你要怎么杀死一个持谕使呢?” 嘣的一声,吴戍觉得脑袋里有种东西突然断裂,被它支撑的某种坚持开始快速崩塌,仿佛巨石从高处滚落,轰轰作响彷如此时心跳。 “不如你来告诉我?” “好。” 烛火在昏暗的屋子里轻轻地摇曳,吴戍披着柔软的毛毯,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安静地坐在粗糙的橡木桌椅旁。对面满脸皱纹的老头子那眼神仿佛烛火一般温柔。 “年轻人,你是否以为这世道很不公平?” 吴戍沉默地喝了一口浑浊的茶水,什么也不想说。 “呵呵,其实这个世道是很公平的。” “哦?” “它的公平之处就在于,它始终对每一个人都不公平。”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三:恶行恶性,净魂之使 可坐而议论世道,可立而照烛人心,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要么是世事洞明的尊者。吴戍宁愿相信这个老头是前者。 因为杀一个妄人要比杀一个尊者负担小得多。 只是想到这里,吴戍未免自嘲一笑,骄傲c身份c荣誉,抑或是良知c尊严,不都已经在元贞门前的那个水洼里泡烂了吗?还有什么负担? “不对,我应该还是一个善恶分明的好人。” 贫穷与疲敝不是没有由来,当人开始自顾不暇,开始对除了自己以外的周遭漠不关心,就会开始变得贫困,而疲敝如影随形。 经过和持谕使的一夜长谈,吴戍多了很多想法,甚至整个人都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清晨,吴戍穿着那件已经拾掇得非常干净的长袍穿过这片挤满了穷人的长街时,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温润如玉c徐徐上升的光,与那些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疲敝之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为他让路,但却没有人有兴趣抬起头来看上他一眼,就从旁边弓腰塌背地各自远去。 “这这是吴戍?” “好像就是他。喂,你干什么去?” “见了鬼了!干点儿有意思的事去。” 一个仅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红色长裤的泼皮挣脱拉着自己胳臂的手,两只脚在满是黑色污泥的地面用力踏了踏,俯身捧起一把便往吴戍身后追去。 “放肆!” 泼皮愣了愣,脚下却只是微微一顿。吴戍的喝止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把污泥往吴戍头上一糊,十个污黑的手指从吴戍那一头乌黑的长发间凌乱地穿过,甚至捧起吴戍那白皙光滑的脸用力搓了搓,末了还在他的长袍上把手胡乱擦了擦。 “这就好多了嘛。”泼皮端着下巴欣赏这自己非常满意的杰作。 吴戍平静地刮下脸上的污泥,看着眼前这个泼皮笑了起来,笑容纯粹而干净。虽然如此,吴戍心里却不由得微微一叹:“我为什么要去喊那个没用的‘放肆’呢?” 泼皮看着吴戍同样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发现了此生最开心的事,竟至笑的不能自已,手舞足蹈地带着发自肺腑地欢乐往远处跑去。 泼皮和吴戍都不是疯子。若说疯,也许是这世道疯了。你在贫民窟,就该有贫民的样子,否则所有人都会不舒服。而为了让自己变得舒服,就注定要有人更加不舒服——只要不是我,管他妈是谁呢! 每一个贫民窟都是一座现实的丛林,那些黑洞洞的门楣窗口被风一吹,那风声呜咽就像散发出了难听诡异的笑声,时刻在张牙舞爪着的,是一股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气息。疯子c骗子c傻子c暴徒充斥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甚至不需要躲,因为这里的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就像这肮脏湿滑的路面,每一个走在上面的人都不舒服,可每一个人都已经欣然接受。如果某一天这烂泥塘变得整洁,青石板铺成了全新的路面,他们就会开始要求有一双干净漂亮的鞋子,因为石板铺就的路面会硌脚,然后是精美的衣裳,漂亮的房子,甚至食物c金钱和女人。 这就是这个疯狂而没有底线的世道,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贵族c贫民,富豪c乞丐,其实所有人都在烂泥塘里挣扎,却获得了蠢猪一般的愉悦,可是没有任何人觉得有问题。 这是一个命如草芥,疯狂燃烧的世界。 “吴戍和他的那个老妈子一向规规矩矩的,你干嘛要整他?” “规矩?你以为你是外面那些高尚的神官老爷?也来跟老子讲规矩?”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欺负良善也不算什么本事吧?” “哼,穿个白袍子就算得上良善了?显摆什么?老子就是闻不惯他身上那股子臭味儿!那就不是这里的味儿!” “唉其实那些神官老爷身上的香味还是挺好闻的,跟吴戍的差不多。你不知道,上次我在福寿山靠近澹州城的边沿上,跟在一个神官后面闻了闻,身体都变得结实了很多哩!” “哈哈哈哈!你闻到那些狗屎神官放的屁了吧?哈哈哈哈哈!难道屁也是香的?老子天天给你放十个八个的让你闻个够。” “你就笑吧。我跟你说,给大神官抬抬轿子都有很大的好处。除了每月有五个银币的收入,身体也会变得很结实。啧啧,要是能有一天去给这些神官抬抬轿子就好了。”这泼皮晃了晃挂在手臂上哪破破烂烂,松松垮垮的衣袖,一脸憧憬和艳羡。 “瞧你那点出息。呸!” “要不咱们一起去?我肯定不会忘了你的。关茂源那个王八蛋,就是给一个神官轿夫跑腿,趾高气昂的。” “关茂源还敢回来吗?哼!轿夫算什么?等老子明年过了十五岁就出去闯荡,有一天肯定要把最牛的那个神官的轿子给踹翻,喂他吃几只老拳,抢他娘的一身衣裳。我听说那神官袍子比那娘们儿的皮肤还要滑,就跟吴戍那件一样!” “真的?那吴戍要不咱俩去抢他娘的?反正也被你干过了。” “滚!你不信老子自己能去赚回来?” “不不不,向哥儿当然是最厉害的!到时候干成了大事可别忘了我呀!” 少年人都是喜欢做梦的,梦想的范围和内容也大抵出不了想象的边际。往往他们认为的惊天动地,其实仅是一滴落在这烂泥塘里的水花,渺小c卑微,初时纯净,继而变得和烂泥塘一样污浊,甚至让这个泥塘更烂。 但只要肯做梦,纯净的东西足够多,总有一天烂泥塘也会变得干净。 元贞本来一直相信这个道理,但现在,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些了。 元贞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梦想,如果说有,那也是无尽的噩梦,昏沉c阴暗,而又鲜血淋漓。但是现在,他有了一个梦想,他梦想自己的妻子能复活。他甚至有几次缱绻于梦里与妻子美丽的重逢而不愿意醒来。 醒来,夜色的利刃就再次扎入心底。 元贞推开卧室的窗,看见星河仿佛漩涡,在神庙上空运行不辍,数万年来皆如是。偶尔几颗拖着长长的烈焰从星空滑过,还未过半便已燃烧殆尽,余温很快被星空播撒的清辉抹平,覆盖。神庙东边的“思旧塔”高耸入云接引神辉,氤氲着淡白色的冷光,元贞所在的三层小楼从来也没见过塔顶是何景象。在澹州,神庙中将死之人均会入塔三日,出之即死。但,凡入塔者,身死而魂不灭。而神庙西边的“存心楼”则显得破旧黯淡,虽也高耸,但观之者无不有意无意地将目光避开,或者直接无视。唯有元贞是个例外,他总觉得这存心楼似有出乎意外之处,但观之许久,也毫无收获。 神庙有纪五千年,无人得入存心楼。 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元贞穿过墙上那个昨天被他踢出来的大洞,往那间老杂货铺走去。 寅初,归忌复日,宜开市立契。 元贞早早就来到神庙外等候净魂使者召见,只是那日那个热情的侍卫已经换了新面孔,对元贞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及至辰时,便有一灰袍老侍来报,元贞往见净魂使者。 净魂大殿异常空旷,站在殿中,除了六根灰白色的柱子,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丝声响。站在这里,元贞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听见自己嘭嘭作响的心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涌的声响,伫立片刻,他的耳际仿佛有忽隐忽现的钟磬鼓乐之声,夹杂着莫名其妙c忽近忽远的乐曲飘来,却仿佛一根坚韧的钢丝要刺入大脑。这声音让他有了片刻恍惚,仿佛与现世隔离。这种疏离感反而让元贞觉得有些沉醉,但他双脚十指紧紧扣在地上,衣袂微微一振,仿佛撞碎了一层毛玻璃一般,意识再次入世。与此同时,一个渺远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惨叫随着这种破碎而消散,听见这个惨叫声,不知道为什么,元贞心脏狠狠一缩,他莫名地知道,有个东西仿佛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随着元贞的这一撞,种种异象消散无形,大殿中间漂浮着一个身形挺拔如剑,头发灰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人。元贞是第一次见到净魂使,虽然在某一个对他和妻子而言,可能是最重要的时刻,他也没有见过净魂使。但在此时,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老人就是净魂使者了。因为他从内到外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整洁感。 “也许别人的灵魂都是纯净的?”元贞想着。 “拿来看看。” 净魂使只是衣袖轻扫,一圈雾气席卷开来,陆续显露出大殿两边的一排桌椅来。这些桌椅和普通桌椅完全不同,仿佛云烟构成,但又给人一种坚硬锋利之感,不类冰霜,仿佛是一种虚无被法力生生禁锢而成。 元贞后退几步,取出四个黑檀盒子放在桌上一一打开,然后瞳孔微微一缩,因为他感觉到,这四个木盒里面的东西真正变成了死物。 “邪牙,恶血,鬼胎,阴木,没有别的剩下?” “若有,您肯定是知道的。” 元贞一直以为自己妻子的死和这个净魂使脱不了干系,甚至就是他本人直接杀死的。因为妻子的死亡和他的手法太像了,一样是缓慢地灰飞烟灭,一样是留下一些恐怖而邪恶的余烬,一样是引发一些匪夷所思的奇诡异象。这是这位净魂使最喜欢的手法,他称之为净化,或者升华,甚至充满了正义凌然的仪式感。 元贞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在这个净魂使十丈之内,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他。 而现在,这个人就在三十丈开外。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四:破噩惊魂,舍身以杀 “可惜,你犯了个大错。” “哦?” “这种手法非常高明,净化得非常彻底,没有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纯净,却甚至连噩念都保持得完美无缺。可是现在”净魂使本是一个完全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此刻也掩饰不住浓浓的失望神色。 “这一念已经完全被你震碎了。” “既然是噩念,毁灭也无妨。” 净魂使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贞,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这么说我并不在乎,只是失去了一个好的研究物品而已。但那一念,是复活你妻子唯一的一线希望。既然如此,这件事情现在就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元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彼时元贞充满绝望,持谕使告诉他,可以让净魂使想办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法让他妻子复活,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一心想要找出凶手,杀死对方。他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法术,况且他的妻子死得如此彻底而诡异。此时,在这个空旷的大殿,乍一听净魂使居然真的有办法帮他达成所愿,无异于五雷轰顶,他无法想象居然是自己亲自断送了希望。 他带着这四个黑檀盒子里的事物,一则是想要试探进而确认到底净魂使是不是凶手,二则是要找机会靠近净魂使将他击杀,宁可杀错也不放过——反正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当时那些围观的人都快要被杀光了。他绝不允许自己妻子不太雅观的时刻被人见过,就像是自私的孩子不愿与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无论是自己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那都是自己内心深处最私密,最亲近的东西。哪怕别人只是说说,也不行。 他知道净魂使对研究这种“净化”过后留下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异常热忱,才以鉴定奇物为借口进入净魂大殿。自己从来没想过要靠这些妻子被净化后留下的邪物来让净魂使复活她,可持谕使却偏偏帮他打点好了一切。 但结果,却是阴差阳错。 悔恨和自责再次将他吞噬。 这种情绪最终化成了一种无法言语的忿怒,他反而觉得净魂使更该死了。那展现在净魂使面庞的失落,以及此刻的面无表情,都仿佛对元贞无声的讽刺和羞辱。 元贞掩嘴微微咳嗽了两声,内心犹如岩浆奔涌的怒火,仅是让他脸颊旁的几缕发丝轻轻动了动。除此以外,他觉得自己脸上仿佛贴了一层死肉,僵硬而冰冷。 “她被净化得太干净了,或者说太不干净了,加上最后一念也已破碎,即便强行复活,也是行尸。毫无意义。况且,那根本就不叫复活。” “您号称净魂使,唤醒一具行尸的意识,想必也不会辱没您的大名。” 元贞一边平静地说着话,一边踱步往净魂使走去。 “我妻子生前还随身佩戴有一颗黑色宝石,据先祖所传,消灾减厄不在话下。甚至能为佩戴者提供灵魂庇护。您不妨看看,若有了这颗宝石呢?” 二十丈。 “也不行。意识需要载体,灵魂需要归所。一念所破,载体散佚,归所流离,你妻子的灵魂和意识并不在这颗宝石之内。” “净魂使也徒有虚名?” 话音刚落,周遭桌椅如水晶般无声破碎,化作飞灰,唯四个黑色木匣悬浮在灰白大殿中间,异常刺眼。净魂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他,请净魂使大人相助!” 净魂使听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凭什么?” “就凭您是净魂使!” “况且还是你的女儿!虽然你从来没喜欢过她。” 后一句话元贞并没有把它说出口,他觉得净魂使一这种神态来观察自己女儿的遗骸,简直就是最大的讽刺和羞辱。 十丈。 净魂使挥了挥衣袖,平静地看着向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元贞。 “一开始你就认定是我杀了你妻子。你是来报仇来了。” “难道不是?”元贞吐字开声,如洪钟大吕,净魂殿嗡嗡作响。“即便不是,你们这些自作高尚的人也是该死!” 净魂使不再说话,只是一双冷眼显得更加幽深,灰白头发轻轻飘舞。 五丈。 元贞大踏一步,屈膝握拳,一把捏碎手边空气,“嗞”地一声,拳上明黄色的电弧一闪,仿佛扯着整片天地往前奔去,只一瞬间便来到净魂使面前,用泼皮打架的方式毫无道理地劈头盖脸提拳就砸。 即便如此,净魂使依然背着双手动也不动,连眼睛也不眨,当元贞拳面据他仅三寸,忽而金光一闪,一尊端坐半空的铜像凭空将他笼罩。这铜像高十丈有余,头顶烈焰滔滔,身缠龙蟒,身后众多古怪的兵器展开如孔雀开屏。一张漆黑的脸上,血红的一双怒目瞪如铜铃,两颗白色獠牙中间的红色舌头伸卷间仿佛嗅到了世间绝味。鼻孔喷出的烟雾弥漫开来,惑人心智。 好一个凶神恶煞! 铜像甫一出现,便举起手中的铜锏往元贞打去。元贞不管不顾,合身便撞进铜像怀中,天地仿佛微微一缩,俄而轰的一声巨响,铜像倒飞而去,才出三丈,便已慢慢消散,而净魂使已然飘退三十丈外,浑身微微颤抖,双目淌血。 “你们就是擅长这种鬼把戏!”话音未落,元贞后背微微一躬,浑身袍服仿佛被吸附到身体表面,脚下嗞地一声轻响,几个闪烁,又至净魂使面前,元贞抬脚便往他脸上踹去。净魂使双手合十,继而交错画了一个半圆,往前轻轻一推,随着指尖的几缕白光跃出,在身前刹那间编织了一副宏大画卷,长不见始末,宽不见上下。其间有飞禽走兽犹如仙境,又有恶鬼食人仿佛炼狱。妖冶艳色处处,精怪魔魅憧憧,仿佛世间奇诡怪志,均在一副画卷呈现。但画卷上凡此种种,皆拜服于正中间的一跌坐侍僧。此人头顶方冠,闭目坐于莲台,一身长袍衣衫简单至极,披在身上犹如水银包裹,每一个褶皱都如走铁线,随着他身上散发的金光,衣衫律动如涛如怒。 金光照耀画中天地,那些虚幻生灵口颂不断,头顶缓缓冒出白烟,那画中老僧汲取之后抬手一掌便往元贞拍来。刚刚递出,就被元贞连掌带着整支手臂踹进胸口,金身像立即变得支离破碎,整幅画却如蛛网一般收拢,将元贞牢牢包裹在内。他身体表面形成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光斑仿佛一条条绳索,缓缓浸入他的肌肤消失不见。虽然元贞的衣服看起来完好无损,身体却被切割出了千百道深可入骨的伤口。 再前一步,元贞身上的伤口便飙出血来,而金色绳索化作无形,却顽强地拉扯着元贞的四肢和躯干。元贞知道,这些绳索并非直接捆缚了自己的身体,而是牢牢地捆缚住了他的灵魂,若不挣脱,只有成为提线木偶,甚至是意识非常清醒却无法主宰自己的提线木偶,最终化作画卷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 但,被绳索捆缚,只要稍一挣扎,灵魂就会破碎,最终也是毫无尊严地死去。 元贞并没有看透生死,他只是并不怕死。他敢来杀净魂使,本身就没有打算还能活下去。也许正是由于他活不下去了,才选择前来? 元贞每往前行走一步,灵魂就破碎一分。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记忆开始破碎,他开始遗忘一些东西。他感觉到自己开始死亡。 “也好。”元贞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这种遗忘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同时仿佛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解脱,他的面容越来越苍白,笑容却越来越干净透明。三步之后,他的发梢腾起黑焰,接着是双眼,口鼻也有一些黑色火焰窜出,很快蔓延至全身,那是灵魂燃烧的颜色。 元贞再次抬脚往前踹去。 净魂使依然面不改色,只是从容地从脖项间取下一串灰白骨珠,摘下三颗往元贞洒去。做完这些,他微微一侧身,拂了拂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椅子坐了上去,就这么看着元贞向他撞来。 两颗骨珠甫一接触到黑色火焰,便化为飞灰,唯有一颗毫无阻滞地从元贞身前当胸穿过。元贞身形狠狠一颤,却没有后退半分,反而更快地窜到净魂使身前,一声狂吼,咬牙切齿地一脚将他踩进地底,一个周遭十丈的大坑随即浮现。整个净魂大殿都在簌簌发抖。元贞又发狂地往净魂使的胸前狠狠地跺了几脚,一把捏住他的脖子提了起来。 “你肯定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对。”尽管净魂使胸前一个大洞,吐字却异常清晰,眼神也依然清晰明澈。 “她是怎么死的?” 净魂使只是微微笑了笑,就开始浮尘一般消散,一股莫名的风吹来,卷着这些散着微光的浮尘飞出了大殿。整个大殿骤然黯淡。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元贞分明知道他对自己说了一句:“我要走了。”那眼神中,有遗憾,有解脱,无恐惧,无留恋。 “她是怎么死的?!” 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着,除了灰尘簌簌下落的声音,什么回应也没有。 这声音孤独地在黑暗里打了个旋儿,就无聊地兀自消失不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五:死而即生,长河行者 元贞死了,他和净魂使同归于尽。 对着虚幻空旷的大殿,他隐约记得自己有彼此深爱着对方的妻子,但仔细一想又仿佛幻觉,除了莫名的心痛以外没有过多的记忆。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与许多人有过交集,甚至亲手杀了许多人,他脑海中最清晰的记忆,是“嘭”的一声世界破碎的声音。 也许是片刻须臾,也许是亘古永恒,元贞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记忆和灵魂都开始消散,眼前行将崩塌的大殿陌生而又熟悉,一切似乎都在解体,无声无息又不可逆转。 恍然间,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觉明子,该你了。” 老僧在棋盘上放下一子,便就一动不动,两根枯槁的手指无力地搭在棋盘边缘,仿佛失去它的支撑,便要一头栽倒。 “老贼秃,在数千年前,你佛门有一个哑谜,问的是:有风吹帆,是风动还是帆动?” 老僧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一时,我师布道法性寺,天花坠而地莲涌,少倾,风来。师问曰:‘风动?帆动?孰动?’一僧曰:‘风吹帆动。’一僧曰:‘帆动而知风吹。’有僧起而言曰:‘非风非帆,仁者心动。’妙哉!” “好一个‘仁者心动’,你既言万物皆空,诸象为虚。既然天地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你所谓的仁者是何者?心动是何动?” “佛度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亿那由他愚顽,世间诸苦俱化深海沉砂,不复显现,可当大仁。” “你看不见这个破碎的世界?你们佛家度化的方式就是全部毁灭?” “冥顽不灵,毁之可也。” “荒谬!” “佛由心生,本自足具。这世间大众皆有一条成就无上极乐的康庄大道,奈何人心蒙垢,唯有去芜存菁,方得本我。我佛恻隐,万千佛种已然播撒天下。从此以后,世人皆知己心他心,别无二致。动则生,静则灭。生而救疾苦,灭而度慈悲,是为仁者,心动也。” “撒佛种?救苦难?度慈悲?词用得再漂亮,也不过是要操控世人罢了。我万千子民生而为人,天地灵长,六合八荒任来去,九天十地可纵横,谁人甘当傀儡?” “非为傀儡,实为完人,继而成佛。” “哼,你一个出家人,在棋盘上的争胜好杀之心比我都重,你居然还跟我谈慈悲?” 啪的一声,话音刚落,一子既下。 元贞喜欢黑色,但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黑色的了,只是觉得黑色能让他感到非常舒服,非常安全。所以当他睁开眼从黑暗中坐起来时,并没有任何惊慌。当然,这更可能是因为他失去了所有记忆。 元贞死了,他和净魂使同归于尽。 元贞活了,有人把他从时间和死亡的长河中打捞了上来。 他本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上异常沉重。四肢像被巨大的铁链牢牢锁住了。 “我是谁?”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光怪陆离的景象却似曾相识,那和尚和道士的对话自己却完全不懂。 在纯粹的黑暗包裹中,时间失去了意义,除了这个梦,元贞记不得任何事情,他只能反复咀嚼这个梦中的一切。直到有一天,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干净纯粹得如同细雨中铺陈在池塘上的白色睡莲。 “原来如此。”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手指轻轻一点,虚空中凭空出现一滴金色液体滴在铁链上。金色雨滴越来越多,竟至仿佛飘洒起了一场无声的小雨,慢慢将铁链融化,然后在元贞的脚底汇成一洼微小的池塘。一株熠熠生辉的白色莲花缓缓从这个小池塘中冒出尖角,继而绽放开来。这光亮照亮了元贞破烂的玄色衣衫下那如玉豆一般圆润晶莹的脚趾,随后随着他的双腿蔓延至全身,让他本来枯黄干裂的皮肤片片剥落,露出羊脂白玉一般的新生肌肤。 元贞双手一挥,一大片白莲喜悦地在他周围绽放开来。 “原来是个监牢。” 白莲的光辉撑开了这湿答答的黑色光线,黑白交界处不断有极微小的莲花生起,又不断地被这浓重粘稠的黑暗所吞噬,远远看去,元贞周围笼罩的却只不过是一个仿佛随时会破碎的,微微闪光的气泡。 气泡没有破碎,反而越来越大了。照出了元贞周围密密麻麻的监室。其中关押着无数双目空洞的囚犯,被白光一照,惨叫声此起彼伏,状如恶鬼,身体却一动不动。许是受了惨叫声的震动,监室的铁栅栏上哔哔啵啵地脱落着暗红色铁锈,砸在地上化作红色烟尘弥漫开来。一股莫名的气味随着烟雾的弥漫也扩散开来。 这股气味异常混杂,有刚蒸熟的米饭散发的清香,有肉香,有茶香,仔细分辨,还有女子的脂粉之气,其间更夹杂着血腥之气,甚至还有一股肮脏的排泄物的臭味。这臭味初时极淡,但当你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开始肆无忌惮,竟至仿佛仅剩下这一股浓重的臭味。 元贞脚下的光辉终于照耀四方,他抬头看见正前方有一块铁匾,“镇狱”二字气势逼人,异常压迫。其下有一个仿佛枯坐千年却一尘不染的老者。 黑。这是元贞对老者的第一印象,因为他的一头黑发实在太黑太长了。 白。这是元贞对老者最深刻的印象,因为他的那件宽大的白袍铺陈在黑色的地上实在太过醒目,仿佛折射着来自千万年前,或是亿万里外的光。 “你不仅没死,好像还有脱出樊笼的迹象。怪哉。” 老。这是元贞对老者最直观的印象,不仅是因为他脸上的皱纹是在太多了,而且声音沙哑飘渺,仿佛风中残烛。 “敢问尊者,这里总共有多少间狱室?” “不知。” “何为不知?” “你可知一条河中有几滴水?” “不知。” “不必知晓,事来自了。” 元贞左右看了看:“啊,我懂了!原来您是这河中的摆渡人。” “起先,有的人以为我要下河摸鱼,有的人以为我要筑堤截流,还有人跟你一样,以为我是收钱渡河的摆渡人。后来,所有人都叫我镇狱使,还费尽心力地为我打造了一块铁牌匾。” “难道您不喜欢?” “我不是什么镇狱使,我只是一个艰苦地跋涉在这时间沟壑中的普通人。他们不知道,我既不能下河摸鱼,更无能为力筑堤,我甚至觉得我连那条河都没找到。” “您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至少看起来就不是。” “你看见的未必是真的。” “您是谁?您在找的那条河是什么河?” “你是谁?”镇狱使突然问道。 轰地一声,元贞脑海中许多杂乱的记忆轰然引爆。 其实记忆和青苔很像,我们总以为会长青的,最后倒回来看,在岁月的墙上都是一片苍白。但在你最不经意的,你认为最幽暗的,甚至早就遗忘的角落,却往往生长得最为茂盛。某天突然瞥见,那种深沉的绿,或许很快就会蔓延至整个记忆。 石头上的青苔,往往是生长在石头的裂痕中,或许是弥合,或许是滋养,但无论如何,裂痕,都是坚硬的石头最脆弱的地方。许是经历了摔打和磨练,石上的青苔往往都见之以绿色,意味着沉静和新生。而木头上的青苔,却生长得杂乱无章,这种生长往往伴随着腐朽和衰败,所以见之以黑色。 在这面黑色和灰色间杂,棕色与褐色并存的碎木板拼接起来的墙上,青苔肆意生长,以破坏和毁灭为乐。许是受到住在此地的一家人的影响,仿佛连青苔也变成了最无理的入侵者。吴戍和他的阿婶子在此地已居住有五年又七个月零三天。 吴戍对这带着潮湿和腐朽味道的木屋丝毫也不在意,依然穿着那件糊了一大片污泥的长衫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仿佛门后等待他的是一片华丽的宫殿。 “阿婶子,我知道我的条路了!” “哦?那太好了!”如空谷幽兰般的声音来自在一个简易灶台上忙活的妇人。她头戴蓝白碎花头巾,身上靛蓝色的粗布长裙已是旧得发白,可吴戍非常喜欢这种干净整洁的旧。那种感觉仿佛就是你用了好几年的旧毛巾洗干净之后再晾干,你捧起来把脸买进去的那种最贴合和最熟悉的感觉。那是最质朴的温暖。 在妇人转过身来的一霎那,吴戍觉得世界都骤然黯淡了几分——那双眸子实在太亮了。明眸善睐再加上如银月般皎洁的脸庞,让吴戍怔了好长一段时间。 “阿婶子,你这是这是” 吴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此刻确实有些笨拙。眼前的妇人除了眉眼间的神态与原来那个老态龙钟的阿婶子有九分相似,其他已经全然不同。除了眼角的几丝皱纹,以及双鬓微微的白发,吴戍印象中的阿婶子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女人。 “哦,你去找元贞,我有点担心,就按捺不住想出去走了走,又刚好见他在街上闲逛,浑身上下鬼气森森的。我就想问问他见没见到你,谁知道他莫名其妙地让我淋了一场雨,还怪我弄脏了他的衣服。” “你竟然敢去找元贞?你竟然能去找元贞?哈哈。”吴戍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因为他觉得事情实在太过荒谬,在他记忆中,这个所谓的阿婶子只不过是一个自己的父亲还来不及染指的娼妓,四十多年来,胆小和懦弱早已深入骨髓。自己对她的亲近来得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家破人亡之后两颗微弱的火种本能的吸引?吴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要一个陪伴,甚至能给予这种陪伴的无所谓是人还是其他。然而,就是这个人却在战战兢兢地担心自己的安危。吴戍心底有种全新的东西开始萌动了。 “你还笑?你看你浑身脏兮兮的。快脱下来吧。”说着,她迈着轻快的步伐绕到吴戍身后帮他把衣服脱了下来,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你你的腿好了?”吴戍转过神来仔细打量着这个已然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妇人,发现她全身上下居然神奇地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朝气似乎旺盛得要满溢而出。这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她在数天前还缠绵病榻,日渐衰微。现在,她不仅沉疴尽去,连整个人都已脱胎换骨。 “对,元贞让我淋的那场雨很奇怪,当时我只感觉那些雨就像钢针一样,接二连三地把我扎穿,很痛很痛,我本来以为我要死了,身体动也不能动,脑子也浑浑噩噩地。后来清醒过来,发现吐了几口血,身体反而变得好了太多了,我能感觉到,我那个时候就开始变得更年轻了。” “就吐了几口血?” “对呀。” 吴戍轻轻一挥手,一层蒙蒙白光就笼罩在妇人身上。片刻之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元贞用雨丝为刀,把你身上的腐肌剔除得干干净净,顺带理顺了你的生机。你现在相当于重生了。” “唉,说起来,我那天还咒元贞不得好死来着,下次见到,恐怕不仅要道歉,还要好好谢谢人家咯。” “用不着。” “哦?为啥呀?对了,你去找元贞,他传了你什么样的神策呢?刚刚见你进门那高兴的样子,应该很厉害吧。” “我没有换来神策,传家宝也丢了。” “这这” “我以后就叫你慎子吧。” “呃这倒是没关系。就是可惜了那个宝贝了。” “反正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也对哦。是元贞抢走了?” “不。他用这个铜杯和我换的。”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没关系,至少我知道了我的路。况且,有一天我会换回来的。” “哎,你说他这么坏,为什么会帮我呢?” “也许是疯了吧?” 吴戍喜欢和慎子聊天,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她听不懂。但就这样细碎地聊着,直到夜色像青苔一样慢慢爬上了墙。屋内暖黄色的灯光透窗而出,远远看去,随风忽闪忽闪的样子,仿佛散落在这暗夜的窃窃私语,仿佛唯一嵌入这贫民窟的灼灼天星。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六:春分花黄,恍如一梦 春分,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 距清明尚有半月,万物并未完全苏醒,梨花才含苞,海棠方吐蕊,远山近郊也仿佛只是淡淡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纱。踏青的最佳时节并未到来,否则,这青青杨柳树下,灿灿黄花田边,整个冬天无人涉足的小路之上,绝对不只一对良人。 朱红色的油纸扇下,微寒的风掀动他衣袂轻摆,眉眼带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笨拙跨过残留着嫩绿色青苔的小路上那一个小小的水洼,把伞高高地举在她头顶,等她站稳,才轻轻上前一步进到伞里。这如酥油拉成的细丝般的小雨洒在伞上,也泛着微腻的光。 如黛眉一般的柳树叶子上,积存的雨滴晶莹透亮,时而轻轻点头,那雨滴便噼里啪啦掉落下来,打在伞上,伞面的震动犹如伞下二人的心跳,微乱,却又安宁。 路边的田地里,油菜花伸出的叶子如同男子的手掌一样宽厚,这对情侣走过,就轻轻拍在他们身上,那些在页面上调皮嬉戏的水珠欢呼着攀上了他们的衣服,幻成了许多花的姿势。 除了叶子的碰撞,微微的呼吸,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天地间其他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多余。元贞有些苦恼,因为他能听见更多,比如两人的肩膀偶尔轻轻一碰,衣袂间摩擦的声音,让他心跳紊乱。元贞知道,身边的这个此刻漂亮得不似真实的女子也能感觉得到,肩并肩慢慢前行中,彼此的手背偶尔轻轻一沾,那种肌肤上升起的酥麻感蔓延至心底,心尖微颤,直至心室微痛,仿佛即将得到又即将失去,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欣喜,情绪如洪流堵住了所有的语言。尽管内心翻江倒海,汹涌澎湃,如熔岩般奔腾的情绪所驱动的,却仅仅是轻柔和缓c小心翼翼的脚步。 “那就这么静静地一直走下去吧。”元贞默默地想着。 又是一阵微风吹来,在这微雨的天气却显得和煦而温暖,元贞觉得暖洋洋c轻飘飘的。接着,他看见自己的意识被这一阵风抽离,越吹越远。他看见一把朱红色的油纸伞,伞下一对白衣璧人在开满金黄油菜花的田间小路上缓缓向前走去。轻轻地,静静地,走入周围的一片黑暗。 瞳孔微微一缩,元贞好不容易聚拢了散开了的意识,发现自己斜倚在一张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副瑰丽的画卷,仿佛刚刚那些,只是在鉴赏这幅画卷时的片刻臆想。方才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刚刚还都是纤毫毕现,但是现在就已经开始模糊和消散。 就像初春的一场小憩中的幻梦。 元贞环视四周,大厅板壁正中一副八尺山水飘渺出尘,山间云雾似缓缓流动,耳边隐约有渺远的鸟鸣蝉噪声声传来。山水画上放有一幅巨大的牌匾,“松柏寿贞”四个字浑厚遒劲,元贞不由得反复咀嚼字里行间的韵味。 元贞觉得这个绝对陌生的场景有种奇怪的熟悉感,他站起身来,忍不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踱到门边,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矗立院中,微风轻轻一吹,金黄色的树叶纷纷飘落,树下的那位身着天蓝色襦裙的女子看着漫天落叶,满脸无奈地把手中的扫帚放到一旁,撩起搭在脖项上的白色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齐肘挽起的袖子下,那一双藕臂与颈间雪白的肌肤交相辉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转头看见元贞一身白色长衫,站在古旧的门框下看着自己呆呆出神,不禁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元贞感觉自己整个被这个笑所融化。 实际上,融化的还有眼前的一切。各种景物融化混杂,包括元贞自己。一切都变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充斥在眼前,循着莫可言状的轨迹缓缓流动,那轨迹玄之又玄,无法形容。元贞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团巨大的彩色糖浆,挤压和窒息如影随形。 不知过了多久,元贞心中蓦然一痛。这疼痛来的毫无道理,没有痕迹,却仿佛深入骨髓。他忍不住开始挣扎起来。甫一挣扎,就感觉自己踉跄退后几步,直到撞到茶几的一角,才从混沌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扶着茶几,元贞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身子,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是空旷的大厅,大厅外以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围满了各种人,男女老幼,贩夫走卒皆有。大厅临街的一面木墙已经泛白,偶尔有一些开裂的缝隙被阳光剖开,直刺进来,仿佛利剑穿透心房,其中有几支钉在大厅中央的那张八仙桌上。 元贞的目光如同在这些阳光中飞舞的灰尘一样飘忽,当最终落在桌上的几样细碎的什物上时,啪地一声,和心脏一起摔碎。 桌前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头似乎在说着什么,那捶胸顿足的模样,加上目眦欲裂的神情,仿佛刻刀,在元贞朽木一般的心神上雕刻出了最深刻的记忆,元贞能够平静地感知到,这种记忆叫仇恨。那老者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飞,可元贞什么也听不见,窒息的感觉让他仰着头伸长了脖子,仿佛溺水的土鸡,仿佛搁浅的塘鱼。 当他的目光终于扫到那些碎物中的一根木簪时,那风干脆折的心弦轰然断裂。黑暗再次在眼前扩散开来,那黑色就像那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在梳洗时取下木簪,那如乌黑的长发如瀑布滚落一般令人心神震动。 在意识被吞没之前,伴随着那桌上团碎肉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元贞的怒吼在黑暗中久久回响。隐约中,元贞见她回眸一笑,挥挥手转过身去,渐行渐远,一双玉足在黑暗中随着脚步的移动时隐时现,像极了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我想出去看看。”元贞好不容易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拔出身来,伸手摸了摸眼前泛着冷光的铁栅栏,环视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监室,和监室里那些空洞麻木的囚徒,“我不想变成那样。” “有余,但不足。” “何解?” 镇狱使挥袖一展,一枚散发着浓烈金光的铸币悬停在元贞面前。铸币极不平整,仿佛被强酸腐蚀过一般,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极度标准的圆。竟至圆得不似真实。 “5400年前,僧共殊灭教,各方豪强标榜世家,共计一百有八十,各家均保有一枚天神铸币赖以立族。世家之族,沐浴在这光下,增长灵智,偶有得天之幸者,便可神游天人奇境,皆有所获。有聪慧者,创神策,立宗派,其族修习之,而后有神通。然世间之人,有生灵智者何止亿兆,未得铸币者,纷纷智力沦丧,彷如猪狗。4600年前段干破百族后,时有圣辉天降,那被称作猪狗辈的,亦能渐渐重拾灵智。” “那么这就是一枚天神铸币?我并不关心这些。” “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关心什么,不关心什么,都与我无关。这枚圣辉铸币是有人用来保你不死之用,但不足以让你重获自由。” “哦,那么附上这条消息,原来有余的,便已不余了么?” “7年前的圣辉天降很不正常,不仅范围狭小,仅此一城,而且”镇狱使顿了一顿,“时机未至!”他郑重地说道。 世间万象,什么才是社会活力的真实体现?往往,很多时候那看些起来流光溢彩的花团锦簇,很有可能是破灭之前的疯狂和自我麻醉。而那些沉淀在社会底部的渣滓,才会在真正的时代洪流到来之时,从幽暗的深处被搅醒,与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争食,或者捕猎。 圣辉天降十二年之后,有很多嗅觉灵敏犹如鬣狗一般的社会渣滓,仿佛成了时代洪流来临前那翻卷在潮头四处飞窜的白色泡沫。于是,欺骗c杀戮c抢劫c掠夺c偷盗,犹如破土的芽苗,开始欢欣鼓舞地生长起来。以穷困破败却又奇怪地充满一种独特生机的贫民窟为甚。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越贫穷就越容易被骗,因为他们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但骗子也会越来越穷,因为他们不懂得何为珍惜。骗子们的暴富是这个世道最真实的假象,这个假象能吸引一大批人,所以骗子越来越多,世道越来越烂。 “你相信命运吗?呐,要改变你的命运,现在就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我有一个朋友,他是持谕使的轿夫。持谕使你知道吧?那可是个大人物!什么?你没听过?你看,你连持谕使都没听过,是该让你儿子出去见见世面了。你只要付一笔小钱,我就能想办法让你儿子去教区呼吸那种美妙又神圣的空气,见识各种各样的大人物,说不定被哪个看上,你们全家都要飞黄腾达了!到时候可不要感谢我,我只是做了个中间人而已。你考虑一下,但我的时间并不是太多,你的决定要快。这些,我就当是你付的定金了,你等我消息。” 向怀山蹲在地上带着轻松的微笑,对着躺在地上不敢呻吟的瘦弱男人说着一些对这个男人而言完全没有意义的话,然后从容镇定地抢走了这个家唯一,更有可能是最后的财产。 “这个世道实在太烂了,都是一群浪费粮食的穷鬼。” “向哥儿,你说这样能行吗?” “你说呢?” “咱们这几天抢不,是说服。说服了几十个人来交定金了,到时候可咋办?” “三天之后,我会去教区为他们找改变命运的机会。” “三天后?你找谁?关茂源那小子根本就不认咱们的账。他妈的王八蛋!呸!” “他还不够格。” “那还有谁?”作为一个成天到晚都跟在向怀山身边的二流泼皮,他实在不明白向怀山还能找谁去解决现在的问题。他也许知道向怀山身怀绝技,在贫民窟算是力量强大,所向披靡,于是,尝过力量带来的快感的人,往往比那些缺乏力量的人更加崇尚力量。 “向哥儿,你现在这么厉害,要不然咱们直接把这福寿山占了算了,谁能不服气?” “福寿山?这不过就是一个肮脏的贫民窟而已。” 向怀山在贫民窟晃荡了十几年,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除了他奶奶还会教他一点道理以外,没人会去在意这个小鬼。越是没人在意,少年人就越是要提醒这个世界他的存在,在贫民窟,这种提醒最终只会演变成暴力和强权。向怀山喜欢用语言去“说服”,而不是直接凭借天生的强力去压榨。只是,现在他觉得这种生活已经味同嚼蜡,于是他想离开,想去印证一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念头。 “老子是在帮你们,有一天,老子肯定会回报你们的。现在只收你们几个铜板,真是便宜你们了。” 向怀山在心里坚定地想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七:前路蹈海,蛟龙出窟 “有一天”是个危险的词,它另外一个可能性更大的意思是“永远也不会”。在这个贫民窟尤其如此:父母们总是安慰着孩子有一天生活会变好,然后互相安慰着这世道有一天会变好。 有一天,是驴子前面那棵永远也够不到的胡萝卜。 “向哥儿,有一天老子肯定要把这里变成真正的福寿山!”这个一直跟在向怀山身边,二流子一样的泼皮,此刻双眼熠熠生辉。 “庄韫谭,你这句话可要记好了。” 贫民窟很少有人会想到给自己,或后辈取一个名字,甚至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先祖姓甚名谁,对自身的来历也是混沌一片,毫不关心。更多的时候,向怀山都觉得贫民窟的人彷如猪狗。但他觉得庄韫谭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要求自己的奶奶给一直跟自己厮混的泼皮好好取个名字。庄为道祖之姓,韫谭意喻内藏锦绣,总体来说,这是个吉利而文雅的名字。但用在一个破落泼皮身上,就多少有些别扭。 “放心,向奶奶可以给我做主!” “那你先把老子的问题解决了,让老子享上清福再说。”向怀山抖了抖手上鼓鼓囊囊的钱袋,其实里面也就几十个铜板而已。 “要不咱们去吴戍那小子家里转转?” “去看看也好。” “好叻,咱们走着。吴戍应该就能解决咱们的问题了。” “吴戍那小子不简单。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刚搬来那会儿那个自暴自弃的公子哥儿了。” “比你还厉害?” “他迟早会来找我打一架的。” 两个泼皮走在坑坑洼洼的黑泥路上,脚掌的皮肤因为长期跟地面的直接接触而使得它们格外肮脏和粗粝。这几乎成了贫民窟出生之人身上永远抹杀不了的奴印,他们的脚永远都要大上那么几号,黑上那么几分。向怀山极度厌恶这种皮肤与泥土接触的滑腻触感,哪怕他已经这样来来去去了十四年。 向怀山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同样住在贫民窟,为什么吴戍就是会不一样。看着眼前这座破旧的木头房子,他却嗅出了阳光的味道,即便墙上的青苔比他上次见到时更多,也生长得更加茂盛了。 爬山虎攀在墙头屋檐,那棕褐色的茎秆仿佛从地下衍伸出来的静脉血管。从小院篱笆上生长的几藤紫色牵牛花点缀其中,使得整个屋子和小院都摇曳生姿起来。 贫民窟的人从来不种花,因为有一种花和他们如影随形,那是因饥饿而在眼前幻化的金花。大部分人都在为驱散这种令人烦躁和绝望的“花”而如痴似狂,更不要说掀掉一间屋子用来建成数尺见方的小院。那简直就是惊世骇俗,却又无声无息。因为这是贫民窟。 向怀山和庄韫谭站在这缀着各色牵牛花的栅栏前面,看着爬山虎掩映下的那两扇半掩着的木门,看着这干净清新得仿佛不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木屋,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吴戍身上会有一股味道让人很不舒服了。 那股味道叫做希望。在贫民窟比垃圾还稀奇的东西。 贫民窟甚至没有垃圾,所有的事物都会被运用到极致,产出垃圾是一件极度奢侈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唯一的垃圾,就是那些如孤魂野鬼游荡着的人。而希望是无比危险的火焰,灼烧着尚未干涸的心灵;希望是刻骨铭心的血痕,刺痛着尚未失忆的魂魄。希望在这里照不明前路,只会将这里的人如干柴般焚为灰烬。因为曾经有人给过希望,又将他们带入深渊。 但这是向怀山求而不得的味道。 求而不得,所以才想要摧毁。 向怀山突然不想要钱了,他想让自己也拥有这种味道。在他翻进栅栏的那一刻,他就下定了决心。哪怕对吴戍磕头认错也在所不惜。他又原路返回,认真的敲了敲半掩的柴门,郑重地向那座安静的木屋喊道:“向怀山前来拜见。” 绿色的叶子上反射着阳光照射下来的白色光斑,仿佛一片波光粼粼的绿色海洋。微风吹动篱笆上的牵牛花微微低头,但向怀山纹丝不动,仿佛海洋中万古不易的礁石。 除了细微的风声,什么也没有。 “向怀山前来拜见。” 庄韫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记得隐约见过这样的向怀山:认真而执着。曾经向怀山说过,要穿最好的鞋子,走最宽敞的大路。那种认真和执着与现在如出一辙。 向怀山找到自己的路了。但是自己呢?庄韫谭第一次认真地开始使用起自己不太灵光的脑袋来。 “向怀山前来拜见!” 这次连风声也都散逸得一干二净。向怀山向着屋内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轻轻地推门而入。 乱。这里明显经过了一番乱斗。 一张八仙桌倒扣在地上,木凳的残骸散落四周。碗盘的碎片散落在黑色地面,散发着惨白的光,与门外篱笆上点缀着的牵牛花一样,看起来就有一种诡异的宁静和美感,加上那几篇被踩了几脚的早已打篶的菜叶子,向怀山觉得自己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踩入了一片深海。此时那几片漂浮在黑色海洋上的绿色菜叶子就如同他自己,孤独而危险。那些白色的瓷器碎片仿佛吞噬了无数船只的海中浮沫,此刻竟然变得锋利起来,让他的肌肤隐隐作痛。 这是一次实力悬殊的乱斗。以向怀山丰富的打架经验看来,也许是双方差距太大,那些瓷器破碎的位置仿佛是弱者在遭受戏弄,任由他把碗盘全部扔完,直到无物可扔。堆放才掀翻桌子,踏碎木凳,如同拎小鸡一样将人抓走。 吴戍的那个老妈子不见了! 向怀山不知道是谁干的。贫民窟就是如此,你根本不知道哪里还潜藏着一条阴冷的毒蛇。他们从不冬眠,看似干瘦而纤弱的身体下全是阴冷与残暴。但贫民窟的人从不乱杀人,虽然他们的意识时有时无,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但他们却从本能上排斥杀人。从以往贫民窟死去的人身上就能感觉到,在贫民窟贤圣主持下的那种繁复的仪式,他们对死亡是充满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的。 他们杀人只会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这个人真的会对贫民窟造成巨大的伤害。这种判断基于他们来自灵魂和本能的传承,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数千年来无比准确。 “向哥儿,咱们还是跑吧。我总觉得心里慌慌张张的。” “跑不了了。” “啊?” “我会在这里等着。” “啊?!这里明显被人干过一票,我们等着不会出事?” “来的时候我不确定,现在我敢肯定吴戍肯定会回来的。我要知道他的秘密。” “他不会以为是我们干的吧?不过没关系,他哪里是向哥儿你的对手!” 向怀山把桌子翻过来,跳上去坐在中间,看着门外摇曳的花朵怔怔出神。一地鸡毛的杂乱景象并没有破坏屋子和小院的宁静。 “我一定会知道吴戍的秘密的!” 向怀山开始觉得周围的景象都开始多姿多彩起来。 血红色的雾气在黑暗中缓缓滚动,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五行之力疯狂撕扯。偶尔几缕钻进元贞鼻孔,在他胃里搅动翻涌。 这是监室栅栏上那些铁锈剥落以后摔碎形成的血色雾气。 “为何这铁锈这么臭。” “这监牢永不生锈。” “哦?” 元贞指了指栅栏上那些斑驳的黑红色固体。那“锈”块仿佛受惊的老鼠,立即沿着竖立的铁栅栏往地上窜去。还未到底,便已碎裂成血色雾气拼命挣扎,不消片刻,便被撕裂为薄纱一般的雾气缓缓上升。薄纱片片笼罩上方,高有万丈。 “那是从这些囚犯身上剥离的红尘世俗。” “原来红尘是这种臭不可闻的味道吗?” “你闻到的是什么味道,它就是什么味道。” 忽然,一种心悸的感觉从元贞心头涌起,他看见镇狱使身前凭空缓缓浮现一颗黑色圆珠,一圈涟漪扩散开来,涟漪过处,那些残留在空中的血粉色雾气被纷纷点燃,散发出白中透绿的光芒,而后又瞬间被吸扯进那黑色圆珠。不仅是残留的红尘之气,周围的空间都在往黑色圆珠坍缩。镇狱使伸出干枯如白骨一般的手一把捏住这颗珠子,一声碎裂的声响传来,涟漪戛然而止。镇狱使伸手摘下悬在元贞面前的白金色铸币,双手合十猛然一按一撮,整个镇狱空间都以他为中心微微一倾,又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微微一送,一切重又归于平静。他摊开手掌看了看这块全无光泽与威能,已经变成乳白色的石头珠子,遗憾地摇了摇头。 心悸的余波久久未散,扼住元贞的喉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镇狱使在这种绝对的寂静中沉默着,随着那颗石头珠子渐渐风化的,还有元贞的思维。 在元贞思维的混沌中,镇狱使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犹如虚空中的闪电,让他猛然间惊醒,但随之而来的强烈痛苦很快就吞噬了他的意识。元贞只是觉得灵魂中自己仿佛少掉了一个部分,但脑中又多了一个东西。 “既然净魂使已死,那么你来补上吧。”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八:神庙承继,祈愿以死 镇狱使话音刚落,伸手一抓,那本已风化的灰白石粉就凝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石龙。凌空盘旋片刻即团成一块圆形玉佩,当头往元贞印堂撞来。又是一阵剧痛,元贞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钝刀入肉,如中败革;号号哀呼,犹胜地狱。檐柱倾塌的声音,交织着凌乱奔窜的脚步声扑面而来,腥臭的空气紧随其后,额上传来的针扎一样的刺痛感让脑浆不自觉地往眉心聚集。元贞在脑中混乱的画面中醒来,便已在残破的净魂大殿半空。抬头可见神庙远处各大殿如猛兽匍匐在地,蔚为壮观。而知世殿如煌煌大岳镇守天地,存心楼与思旧塔如戟天长矛高耸入云。 神庙本来不叫神庙。它没有名字。 神庙本是一片墓园,但埋葬的并非凡俗尸骨,而是从天而坠的星辰。长天浩荡,灿灿繁星,其中时有流星坠落。因其坠落之时,或妖艳绚丽c或震撼寰宇c或清辉徐徐,各种姿态纷繁复杂,不类死物。约前17300年,會祖因观星而悟道,便筑墓葬星。约前15500年,會殁,后人以悟道祖地为墓,葬之,称先祖坟,留一字而已。后无继之者。弟子世代以侍,自称戒侍者。 约前14500年,侍澹悟道,为敬其祖,将會之一字顶上人旁置,称僧,建枕潮殿传法。约前13000年,墓园侍僧一行无意间发现了坠星之密,因每一颗星辰其实都封印着一段离奇之故事,故分门别类,建思旧塔c存心楼以寄之。 约前1500年,僧共圭立教。 0年,僧共圭之弟僧共殊灭教,称神。改“枕潮”为“知世”。世多附会者,向c吴c薛诸氏族皆入而称圣。共殊抽离人族气运,铸币一百又八十八,分赏诸族。得之者获庇,可入澹州c胜州c泰州c峮州等圣辉笼罩之地共计64州。不得者,神志渐失,或为猪狗。共圭遗族,与其走狗之族均不得庇,仅圈养在神庙外延,痴傻疯狂,以为娱乐,此贫民窟之由来。 时有小族段氏,其族多俊彦,有大志,多称英雄者。275年,族长段干破百余族,得币一百又七枚,凌天碎空而去。段干去后,其族精英尽被屠灭,余者碌碌,数十年后,已不足道哉。段干破天之后,时有圣辉天降,凡失智者,沐浴其中,便神志渐复,这天下方才有了些生气。 323年,共殊殁,向c吴c薛三氏大战,俱大伤。407年,三氏大战结束。吴氏蜕凡,薛氏北迁。408年,向氏称神。同年,向氏为诸氏族围攻,族灭。409年,实力强大的十二族在人杰柳南凰的带领下建立新神教,废共殊神位,尊會祖为上神。 十二氏族围绕知世殿c思旧塔和存心楼,各建宗庙,各有专长,而世人统称“神庙”。 神庙共十三殿,各称:觉元c罚罪c净魂c典祀c枢执c持谕c神工c韦策c传道c牧授c司稷c春明c镇狱。自5400多年前开始,除了镇狱一个特殊以外,历来由建立的十二世家代代相承,各有擅长,各自分工,相互竞争,相互消耗,但又始终一致对外。 十三殿中,觉元殿因掌管院力觉醒,罚罪殿因掌管战争神卫,净魂殿因掌管灵魂洗礼,是十三殿中最为强势的三大势力。典祀殿由于专司祭祀礼仪,又兼殿中之人清枯寂净,一直以来均超然于外,极少与外界交通。至于掌管各州外交的枢执殿,经过数代更迭,事实上成了世俗权力的代言人。 由于800多年以来,上神始终未再降谕,加之神庙本身是如何建立,各大世家心知肚明,持谕殿已可有可无。及至今日,持谕殿众使早已成为了底层世家种族的私塾教师之类的角色。与之境遇相似的还有专司织造的神工殿,以及负责整理和编撰经书的韦策殿。一个沦为各世家之杂工,一个尽是为毫无用处的腐儒。 但地位最尴尬的,莫过于向普罗大众传播神道的传道殿,以及负责招募人手c教导神术的牧授殿了。当今世上,已无可传神道之人,传道殿名存实亡。对于牧授殿而言,因掌握的资源实在有限,又没有什么实权,招募的人手实在是有些难堪,且各大世家各有打算,根本不用牧授殿输送的人才,长此以往,牧授殿实际早就丧失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勉强独善其身,除了教导普通民众一些最基本的神术手段,又没有其他出路,人员散逸,因而衰败不已。 司稷殿曾经掌握着神庙的世俗经营,行商遍布天下,只是自1600年前柳南凰西去之后,司稷殿实际上已经脱离了神庙体系,自成一格。同样自柳南凰死去而巨变的,还有一个春明殿。此殿专司刺杀和情报,柳南凰死后,此殿行众尽皆消失,如今,仅剩一座空殿。 十三殿中,最为特殊的是镇狱殿。 此殿并非任何一个世家所属,且其殿名亦是十二世家强加。根本没人见过这个所谓的镇狱使。只知其在,不知其所在。实际上这个“镇狱使”本人,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属于神殿体系。 无人知镇狱殿在何处,仅知矗立于知世殿前的一口大缸可以与之保持某种沟通。 在神庙建立之初,十二氏族根本不知有镇狱,直至柳南凰莫名其妙消失后,在争夺入主知世殿的过程中,有一口大缸从天而降,将各大殿使倒扣其中。数日后,各殿主使跌坐知世殿前,疯疯癫癫,功力尽失,口称“监狱”c“牢笼”,不久以后尽皆暴毙,无人知其所语何事。此后各大世家或试图凭借武力强行破缸,或强闯知世殿,均被囚入缸中不知所踪,损失惨重却连是何种力量也不知,因而不敢再继续尝试,反而将敌对者投入缸中以为试探,为此,柳南凰去后之族裔,几近灭绝,其中无论功力如何,数百年间无一人再得出。最后各大世家商议一番,花费巨大代价打造了一块“镇狱”牌匾投入缸中,以期和平相处。但至此以后,知世殿再无人能够进入,而大缸便在殿前落地生根。 知世殿虽然关闭,但存心楼与思旧塔自此开放。 思旧塔实际上是一座巨大的图书馆,内藏图书与别处不同,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并且书册内容并非文字记载,而是栩栩如生的丹青画卷,开卷则演化书中万象,观者每如身临其境。思旧塔开放之初,各大世家蜂拥而入,或祈求得授玄妙天机,或伺机寻得高妙神策。但思旧塔并不传授天机,也不供奉神策,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在眼前展现得太过真实,仿佛亲历一般,许多人便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其中不乏不愿再清醒者。 无论你愿或不愿,进塔之人,均无法再走出去。若有履历丰富之人愿意将生平所历化作亿兆藏书中的一册,可得三日时间出塔,处理身后之事。三日过后,此人必将如泡影幻灭。许多大限将至之人,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都会入塔观书,大部分人即便老死,也没有机会寻得三日时间,仅有少数人可得化而成书。更有大智慧者,可进入其中一书续命,甚至改写或续写此书。只是一旦进入其中,便是进入另外一方世界,于此方世界再也无关。 与思旧塔不同,存心楼至今还无人能入,或者说无人愿入。盖因其内充斥无形之火,进入之人,都会从头部开始莫名燃烧,仿佛一根火柴一样,从古至今,无一人登上存心楼二层,均在一楼便就化为灰烬。偏偏其人毫无察觉,唯有楼外之人见其身形扭曲,直至湮灭。是以数百年来,存心楼反而成了刑场一样的存在。 知世殿前的大缸因各大世家未敢作出限制,反而成了普通民众接近或者膜拜神庙的唯一所选。长久以来,此地成了民众祈福还愿之地,甚是奇妙。 大缸中有水,水声玎玲,如无数琼玉轻轻相击。又有三两株睡莲歪着脖子绕过平铺在水面的几片绿叶,探出头来仿佛想要感知这世界之奇妙。世人每有所求,便扣缸而击之,若有回应,缸中之水便倒卷而出犹如孔雀开屏,其间演化叩击者生平,无需开口,即已知你所求。仅需一物交易,便可得偿所愿。若所纳之物与所求之事并不匹配,则生平记忆可做抵偿,化作书籍一并存入思旧塔成为其中一书。而肉身,则灰飞烟灭彻底抹除,而其他人关于此人之所有记忆中亦会快速消散。但有所求,等价交换,无法停止,不能反悔,他根本不会与你商量,甚至不会开口说哪怕一字。兼之求愿代价太大,即便供奉自身,很多时候亦不能得偿所愿。是以隔空祈愿者众而叩击求愿者寡。 求愿者虽寡,但每年立秋,总有一人前来求愿,六千年以来,每年如此,从无间断。世家大族本来因事涉镇狱,对此事极为关心,后因求愿过后,盖因求愿之人供奉不足,除却自身湮灭之外,世间事无有任何改变,便就不再关注。普罗大众甚至都不再把此事当作热闹围观,顶多三两人以此为笑谈。 这些每年求愿之人各不相同,求过则死。无人知他所求为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都出自贫民窟,除了肉身之外,这些人都没有携带任何贡品。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九:风动旛动,净魂新使 对于一个死而复生,特别是还忘记了过去的人而言,他不知从何而来,向何处去,感觉自己仿佛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他觉得茫然无措,既无法思考,也不去向往,更没有梦想。这种一片空白的状态,也许是元贞的烦恼,或许也是他的幸运。但他可能此刻还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行将就木,回想自己这一生,追问自己什么时候最快乐,他一定会知道,最快乐的时候,是既不思考,也不向往,更没有梦想的时候。 一个人开始思考,世界就会变得复杂;一个人开始向往,就会慢慢在欲望中沦陷;一个人开始梦想,就开始无意识地脱离实际变得虚浮。至此以后,你不得不开始树立一个最强大的敌人。他就是你自己。你和他短兵相接,你和他亲密无间,你和他争执不休,你和他同舟共济。他攻击你,他安慰你,他抱怨你,他诱惑你,终此一生,你都只能靠自己打败他,或者是失败,甚至不知不觉间被他所取代。当你会思考,能向往,有梦想,你就得要做好时刻战斗的准备。 无论是否有准备好,元贞带着一片残破的记忆突然出现在净魂殿废墟。除了所有的关于妻子的记忆,以及那些疯狂暴虐的日子,他的幸运在于,他并没有忘记人之所以为人的常识,以及二十几年来累积的知识和技能,甚至这些知识和技能大多数变成了本能,功力还略有进境。 元贞所在的净魂殿正对存心楼。远远望去,存心楼残破不堪。与不受岁月影响的思旧塔相比,存心楼才是在天地法则中一路披荆斩棘,踏着时间长河走来的猛士,虽已垂暮,却仍然气魄摄人。斑驳而高耸的楼身有许多巨大的破洞,能够通过这些洞口望见里面一片焦黑的厅堂和盘旋而上的楼梯,甚至能够透过有的破洞望见对面的知世殿。整座存心楼笼罩在一层无形燃烧的火焰之中,内中种种扭曲使得从外部望去犹如群魔乱舞。 在离地三尺之上,元贞右脚凌空,左脚虚提,双手结印,双目紧闭,浓黑的头发尽皆倒竖起来仿佛正在燃烧的黑色火焰。在安抚了印堂中那条翻腾不休的石龙之后,他缓缓落地,一睁眼便见眼前一麻衣老者手捧一方木盒静静站在面前。老者身后站着一个全身绑着灰白色麻布的木乃伊,仿佛位于一个独立之空间,任凭周遭如何变幻,它就是纹丝不动。 老者见元贞醒来,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稳稳当当地托着木盒上前两步: “五年了。现在,好好拿着吧。” “哦?我们认识?” “岂止认识!” “抱歉,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会想起来的。” “难道你不想提醒我一下?” “如果可能,我更想杀了你。” 老者话音刚落,后退一步,空气微微往内一缩,人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具一动不动的木乃伊,以及漂浮在半空的木盒。 “哎,谁给的!?” 周遭薄薄的灰白色雾气仿佛因元贞提高了音量而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四散逃逸,他这才发现在净魂殿废墟之外还站着许多人。有的成群,有的独身孤影,就是没有一人说话。 待到薄雾消失,看着眼前愈发清晰的宏伟大殿环伺在侧,远处鳞次栉比层层展开的各色建筑混合着暖黄色的阳光,蔓延至天际,远处知世殿前广场上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潮水一般的各种世俗气息,仿佛春风一样迎面扑来,又犹如无声润物的细雨开始滋润元贞焦枯的心田。他忍不住迎着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美啊!” “谢谢姐夫!嘻嘻。”这声音如银铃微动,如环佩轻击,如清泉淙淙,听者无不觉沁人心脾,却也令数人勃然变色。 “哈哈哈,元兄弟好眼色!难怪我妹妹这么喜欢你!”这个形容黝黑,面貌粗狂的大汉声如雷鸣,酱紫色的长袍胡乱挂在身上显得极不合体。 他一开口说话,除了少数几人,多数人都立刻闭口不言,甚至不自觉地远离了几步。 “放肆!元贞,你杀了净魂使居然还敢出现在这里?”脸色骤变之人连话语出口,也是如携疾风骤雨。 “哦?我们认识?” “哼,当然认识。” “抱歉,我忘记了一些事情。” “你少给我装傻!哪怕今天净魂殿的人没有来,你也逍遥不了几时了。” 饮食男女,人之本能。当人活的太过优渥,甚至仅凭本能就能逍遥自在,就会忘记思考和判断,他的世界就会变得理所应当,或者自以为是。这个跳出来指责元贞,看起来弱不禁风,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显然看起来也是一个习惯被本能驱策的人物,那女子已然使得他本能得想要展示自己属于雄性的羽毛。神工殿使徒的身份让他的衣着看起来非常得体,本任神工殿主使是他的父亲,这个身份也让他有资格在此时站在此处。只是,身份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狐假虎威式虚假的满足,却并不足以令他人产生足够的尊重。所以他的话并没有几个人当真。 “干你屁事?”身着紫衣这条昂藏大汉本就声如洪钟,此刻发起怒来,更如惊蛰响雷,震撼周遭。神工殿使徒只觉得头晕目眩,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涵阳。今天元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当初可是你们觉元殿抢着要把元贞送去镇狱殿的。”这个声音字正腔圆,如金玉相击,听之如利剑断水,闻之如寒霜覆面。罚罪殿的人一旦开口说话,其余人等皆不敢出声,哪怕最喜欢凑热闹,无论什么场合都喜欢搅乱风雨的传道殿使徒,也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遑论本就极为衰微,还被当众打了一耳光的神工殿使徒。 “嗯这个嘛,其实呢呃” “是因为缘分啊!你看,我们觉元殿和元贞都有一个元字是相同的呢!嘻嘻。” “对!就是缘分!哈哈哈哈!就是这个道理,连缘分里面都有一个元字。元贞出现在这里说明跟我们觉元殿缘分未尽呐!嘿嘿!” 裴涵烟的话为抓耳挠腮的兄长解了围。 罚罪殿行者闻言,转身即走。 “这下麻烦了。”裴涵阳自言自语道。 “姐夫,你别怕,咱哥哥会为你撑腰的。”裴涵烟说着,还用那白皙的手掌拍了拍她哥哥的胸膛,换得裴涵阳一通白眼。 “元兄,想必您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镇狱使的意思?”面上挂着一片和善的笑意,传道殿使徒韦乐安待罚罪殿的人一走,便就客客气气地前来问询。“不知道镇狱使他老人家有何交代呀?不妨向大家通报一声?” “我记不得了。” “元兄,您可是觉得今天来的各殿俊杰身份不够?” “你们好像都认识我?” “元贞,你还敢装傻?” “废话那么多,既然没死,那就让他再死一遍。” “你倒是进这魂海去试试?” 周遭的几个声音,夹杂着各种捉摸不透,又仿佛闻之了然的情绪,有如三三两两觅食的秃鹫,相继落入元贞耳中。但任凭废墟外诸人七嘴八舌,却没有一人敢靠近净魂殿废墟范围。且不说净魂殿地下埋藏的净魂大阵,即使以元贞往时凶名及刺杀净魂使之功力,除了各殿主使,也没几个人真敢挑战他。 传道殿主使,持谕殿主使,此时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远处。 “元兄,净魂殿可还是个废墟啊。”韦乐安和善的面容下满是一片真挚,“我们大家其实也不过是想为重建净魂殿出出力气而已。” “你们都认得我,为何就我认不得自己?” “元贞,你不想知道你老婆是怎么死的吗?来,出来我就告诉你。”神工殿使徒禹谷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只要元贞敢出来,就要上前狠狠给个教训。 元贞闻言,浑身肌肉猛然一绞,紧咬的牙关并全身骨骼一起咯咯作响。一条脊柱如大弓上弦蓄势待发,内中精气上冲犹如烈焰喷发。只是元贞刚踏出一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忿怒便被深沉的茫然所替代,内心那犹如从无底深渊忽然浮出的绝望,如泥潭一般陷住了他的脚步。 “原来我还有妻子?原来她已经死了?” 裴涵阳半张脸对着禹谷怀,咧嘴阴沉一笑,“你找死?”圆瞪两只铜铃一般的眼睛,伸手一抓,地上的碎石便被捏成一根大柱,随手便往他头上砸去。禹谷怀并未想到近在咫尺的裴涵阳出手如此突然,外加裴涵烟用术法将他缚在原地,他仅来得及用袖袍往头上一裹,硬抗了一记。好在神工殿织造功夫独步天下,他身上的衣衫防护强悍,外加裴涵阳仅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并不真要打杀,否则即便这随手一击,也不是他硬抗下来,却只有灰头土脸的狼狈而已。 “滚出来!”禹谷怀满腔怒火,拔出腰间的细长佩剑直指元贞。 “滚出来!”其剑锋之上剑芒毫光吞吐,滋滋有声。 裴涵烟咯咯娇笑,一脸轻蔑地望着禹谷怀正要出言讥讽,却被裴涵阳一把拉住,“不过自取其辱!”其中的不屑如随着这句话一起溅出的口中飞沫,却彻底点燃了禹谷怀的怒火。 “滚!出!来!”禹谷怀袍服鼓胀,目眦欲裂,状如疯魔。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章十:美哉日落,腾蛟起凤 燃烧自己,往往被夸赞,甚至被歌颂,却极少被效仿。众人大都愿意做添几根柴禾的看客,用别人的故事取暖,还要在火边暖一壶酒,论天下英雄,成败得失,保持精明,却往往连这些故事燃烧后的余烬都懒得打扫。 看着禹谷怀开始以燃烧自己的方式挑战元贞,周遭许多人都开始了各种各样拾柴式的助威。 “元贞被净魂使扒了皮,又被镇狱使镇压数年,早就是外强中干了,出来必死!” “他不过是仗着净魂殿我们进不去,甘愿做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儿。” “他就是运气好攀上了净魂使这个高枝,还想杀自己的老丈人,真是人人得而诛之。” “闭嘴!闭嘴!闭嘴!”裴涵烟尖锐的声音如同金剑摧折,又犹如昆玉崩碎,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呕哑嘲哳。 元贞定了定神从没来由的情绪中抽身而出,他没有愤怒,没有绝望,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火气,只是对自己感到更加的好奇。“你既知我妻,又知其死,也必然知我。那么,你就好好给我讲一讲我原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话音已毕,元贞就在禹谷怀近前,尚未待禹谷怀有所反应,即见一根手指直往其眉心插来。禹谷怀瞳孔之中,除了这跟手指别无他物,心神不由自主为止所夺。好在手上护腕紫光一闪,驱策着他本能地横剑一斩,便如斩破一幕帷幔,世界重又在他眼前次第铺展开来。禹谷怀踉跄几步,随之又骤然后退,比之被裴涵阳兄妹戏弄还要狼狈几分。 “此剑真是好剑。”元贞不知禹谷怀护腕有神异,只道是这把剑有破妄的功效与威力。 禹谷怀并不搭话,双手握住剑柄将之稳住,重又把剑一引,脚步一错再往元贞身前抹来,剑气衰而复盛,短短几丈距离,彷如刺穿十数堵厚墙,未减其势,反增其威,沉凝厚重犹如裹挟天地风雷。 元贞向禹谷怀微一颔首,算是行了一礼。右足尖轻轻画了一个半圆后撤半步,右手藏于腰后,左手竖掌,将是指指尖与与拇指指尖轻轻一搭,继而翻手一转,缓缓一推,顺势将袖袍一挥,仿佛拂落身前一树花雨。只见禹谷怀剑上不断有明黄色花瓣汇聚,那花瓣凭空牵扯出一条条金光丝线,将剑身紧紧缠住。禹谷怀发现手中之剑越来越沉,重愈千钧再难寸进,便发了狠,断喝一声,头颈青筋迸裂,袍服飞扬,那衣衫面料上的金色丝线犹如活蛇一般游离而出,在他身后绽开一片不停抖动的明黄色大网,犹如孔雀开出的巨大尾屏,不仅蔚为壮观,更加夺魂摄魄。禹谷怀用肩膀抵住剑柄,使出全身力气往前一刺,身后的金色丝线犹如万剑齐发,似洪流般向元贞席卷而去。 未待元贞出手,废墟之上一动不动的木乃伊双手一招,身后同样开出一片灰白色麻布屏风,如江海巨浪一般向禹谷怀驱使的金色洪流汹涌而去。甫一接触,便有金铁交鸣之声传来,又有腐蚀消磨之音弥漫。未几,两股洪流渐渐缠作一团,灰白中渐渐夹杂着点点金光,煞是好看。禹谷怀面色大变,苍白的脸颊抖动不已,他努力操控这金色丝线脱离麻布团的纠缠,岂料那布团反而向他扑来。他再也顾不上操控丝线,连忙扒下衣衫远远扔了开去。那衣衫瞬间便被吞噬,而后布团重又回到木乃伊身上裹好。整个过程甚至快得无人看清没有布帛缠身的木乃伊到底是何物。 禹谷怀远远避开木乃伊,赌气似地将手中长剑向元贞掷去,斜斜地插在元贞脚下。又取下剑鞘狠狠掼在地上,一言不发转身即走,不多时便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哈哈哈,你看,我就说这禹谷怀是自取其辱嘛。连衣服都被扒了。你们这些卵蛋要是也打元兄弟的主意,说不定连裤子都保不住,就要满大街遛鸟儿了!哈哈哈哈!” “哎呀,哥哥!”裴涵烟一开口,就有如百花绽放,沁人心脾。 只是如此悦耳的声音,却没有办法冲散众人对裴涵阳的畏惧之心,俱都沉默不语。周围几个在禹谷怀挑战元贞时的起哄之人,脸色尤其难堪。 “哈哈,元兄弟,早就听说你功力高强,一直没机会搭搭手,今日正好有这个心情,咱们不妨亲近亲近!” 话音未落,裴涵阳便举步往元贞站立之处撞去,其势如山崩岳摧,挂在身上那件不合身的紫色长袍三两步就被崩碎,体表由气劲化形构筑而成的黑紫色铠甲从皮肤上不断生长变厚。甲上乌光闪闪犹如铁铸,甲外黑炎滔滔仿佛妖莲。背后两只猛虎仰吭咆哮,状欲驱天吞日,匍匐在肩化作两只肩甲。胸甲之上,凶兽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口衔白玉如意,双眼红光闪闪,直似看穿人心。螭吻附其双腿,奔行间如踏海潮,声势浩大。裴涵阳猛一踏地面,无数黑紫火炎从地下涌出,又仿佛水波一般扩散开去,腾起数丈之高,已然形成数十丈方圆的小天地,将元贞与他隔绝在内,外界再难插手其中。随后又从地上抽出一根红黑相间,尚有岩浆流淌的石柱,兜头便往元贞砸来。石柱之上,岩浆之下,黑色毫光灼灼绽放,已然从顽石化作刚玉! 元贞脚下黑色火焰犹如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往他身上不停蔓延,其势犹如墨汁浸入沙土一般,缓慢而坚定。当鞋底微焦,脚下轻轻的刺痛感从神经渗透进来时,元贞那远还未被黑色火焰入侵的心底忽地窜起了微微的火气。他微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双掌合十,继而变掌为剑指左手拇指c无名指并小指扣住右手食指和中指,身后幻化出一尊金色持剑巨魔,生受了裴涵阳全力一击。当裴涵阳再次举起石柱,那石柱在巨魔头顶三尺之外就已被无形剑气切得粉碎。他便狂吼一声,双拳之上凝结金玉之光,绕着元贞就是一顿猛砸,其声轰轰如九天落雷,其势汹汹如巨石撼地。 元贞闭着双眼一动未动,裴涵阳的拳脚击打在金色巨魔身上,使得它不停漾出涟漪,仿佛檐上之水滴滴答答落入深潭。裴涵阳轰击数十百记之后仍未建功,喉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胸前梼杌放出一个虚影附于其脸,双目之中顿时燃起血色火焰,身高爆涨数尺,背上肌肉隆起,双手扼住元贞身外的金色巨魔脖项狠狠一拔,生生揪下其头颅远远扔开。这金色巨魔终于化作片片光羽消失不见。裴涵阳上前一步,从身后紧紧箍住元贞,双臂犹如两座大山缓缓合龙,要将挡在中间的一切化作齑粉。只是这两座大山还未来得及合围,便被堵死了去路。 元贞睁开双眼,双目之中电光闪烁,微沉双肩,伸出双手各抓住裴涵阳一只手腕,弓背塌腰措手一扭便将裴涵阳扔了出去。不待他落地,元贞双手十指箕张,左右手食指和拇指相抵,掐印往回一引一送,天地间传来一阵震颤灵魂的吼叫,裴涵阳身上的铠甲并地上的黑炎,仿佛沙滩上被浪潮洗过的雕塑般土崩瓦解。元贞左手虚按,右手握拳,轻飘飘地往裴涵阳面门击去,拳出一半,地上就已飞砂走石,只如星辰坠地,摧枯拉朽。裴涵阳不停挣扎咆哮,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那按着他的无形手掌。 “姐夫,是我把你从镇狱使那里换回来的!” 元贞手下微微一偏,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劲从裴涵阳耳畔呼啸而过,轰地一声闷响,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一沉,便仿佛不由自主跳了一跳,甚至有数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又飞快地爬起身来,随着人群一起几个纵跃跑得更远,回过神来仍是心有余悸。 众人远远看见被元贞扔出去却仍悬在半空的裴涵阳掉入这一拳轰出的大坑,几缕尘土从坑中冉冉升起,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说话。数十百年来,可能只有一殿主使出手才能有如此威力,不,可能只有觉元殿c罚罪殿c净魂殿三大殿主使才能有如此威力。只是许多年以来,这些站在顶端的人早就用不着自己出手了,旁人亦难得见到这些任务出手到底是何等光景。 一拳过后,相信至少这些在场的看客,是无人会质疑元贞能与那魂归极乐的净魂使相搏杀的实力了。 围观者默默无言地散去,周遭万籁俱寂。落日的余晖透过层层屋脊,洒在元贞脚下。那屋脊的阴影仿佛尖锐的剑戟,慢慢从他脚下爬上腰间。当晚霞映照在脸庞,他微微仰头面对落日,眯着眼睛双手抱在一起笼在袖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真美啊!” 而元贞重新出现在这世间的第一天,就这么随着落日缓缓落幕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一:游龙化蜕,阁中观潮 世间万物,无论美丑,皆起于好恶,实是虚妄,易于霎那幻灭。唯庸常中正,不偏不倚,可得永恒。譬如眼前之夕阳,有人叹其美好,又嗟其短暂。有人恶其来之迟迟,又恨其去之匆匆。但对夕阳本身而言,无论好恶,亘古亿万年,无美亦无丑,不快亦不慢。 元贞许是知道曾在夕阳下嗟叹之人,在夕阳幻灭之前,都早已消亡,才格外珍惜这时刻。所以那一声赞叹,确实是仿佛遗世独立,目中无人。 他在此刻便只有他自己。 裴涵烟脸色苍白。 在黑炎熄灭时,裴涵烟就清晰地感觉到元贞那一拳直奔哥哥的面门而去,若此拳落在实处,裴涵阳定遭重创,虽不敢肯定无性命之忧,但前路必被斩断。元贞难道真想打死哥哥吗?她不知道。如若以往,她肯定会运用她那已颇有造诣的《业道度觉经》去窥探一二,但此时她却不敢。她尤记得那间店铺墙上的破洞便因她一时任性的窥探而起,到现在也还未补上。 或许永远也补不上了。 “姐夫,我” 元贞闻言轻轻转过头来,眼神清澈而干净,白皙的面庞之上盈盈闪着一层玉光,裴涵烟痴痴地看了一阵,努力地摇摇头,“没没什么。我改天再来看你。” 如燕子翩跹,裴涵烟飘身来到昏迷不醒的哥哥身边,一件玉色长袍从半空缓缓而降,先一步裹住了裴涵阳那近乎赤裸的身躯。裴涵烟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从大坑中提起哥哥飞速远去。 裴涵阳兄妹一走,坑中先是沙沙作响,俄尔哗哗有声,最后轰地一声,裴涵阳所躺之地再次塌陷,出现了一个更深的大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看客们,亦就此迅速消失不见。仅持谕使隔着这个十丈见深的大坑,对着元贞微微一笑,行了一个顿首礼后,转身慢慢离去,白色长袍衣袂飘飘,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夕阳西下。白色雾气填满了殿前的深坑,重新笼罩在这片废墟之上。其中人影幢幢,徘徊游荡,又有窃窃私语,缥缈恍惚。净魂大殿地下的净魂大阵,此时才被元贞真正启用。他此时才算有暇转身看着那具一动未动的木乃伊,自它吞噬了禹谷怀的外衣,裹身布就从灰白色变为浅灰色。它身上闪烁着点点细微金光,身周偶尔飘起的几朵白色磷火在它修长的十指间嬉戏。 “既然你留了下来,那便留下吧。” 元贞伸手一招,那悬浮在半空的木匣子便如乳燕归巢搬投入手中,触感十分细腻,仿佛他已经把玩了无数次,每一个木纹都和掌纹契合得恰到好处。他尚未来得及诧异,便被木匣异常沉重的分量吸引了心神。打了开来,其内仅含一卷尚未启封的神策。此策以白玉为轴,天丝为帛,被一束半透明丝线紧紧捆缚,一旦丝线断开,神策即告启封,无有重新封装之可能。 这卷神策帛背有大团大团的蓝色c红色c黑色颜料淅出,看起来做工十分粗糙,仿佛劣品。元贞亦不甚在意,剑指在眉心轻轻一划,一丝血液渗出,神策之上的丝线便被吸引着往上缠去。这是解封神策的唯一办法,丝带不是实物,只是神策作者的精神之引,没有这个引子,或者得不到这个引子的认同,神策跟一卷废物没什么区别。 眼前的神策之上丝带才动,便被一道灰影一卷而走。元贞呆了一呆,看着那具贪吃的木乃伊吞噬了透明丝束以后,布帛下的身躯不断地剧烈颤抖,且放射出强烈的金光照射在地上,将它脚下的地面化作岩浆,然后整具躯体混杂着地底黑红岩浆窜起的火焰一起熊熊燃烧。元贞观望片刻,见火焰未有熄灭之相,便展开神策观览起来。只是甫一展开,便觉一道浊浪轰然迎面而至,狠狠砸在脑海,有一条石龙骤然圆睁双圆,在浪头打了一个翻身,浊浪在石龙面前仿佛一朵小水花,转瞬便被压下。元贞口鼻飙血,强忍眩晕远远抛开手中神策,后退数步跌坐在地,比之禹谷怀先前躲避裴涵阳的攻击还要狼狈数倍。 一卷神策,那透明丝线叫做神引,是作者留作后来者修习神策的钥匙,亦作阅览之前的调和之用。若无钥匙,不经调和,便有如凭借自身功力与作者在识海层面势均力敌地硬战一场。胜,神策受创,精髓散逸;败,识海震荡,根基损毁。元贞手上这卷神策的神引被木乃伊吸收,他并未融入,而贸然开卷阅览,实是莽撞之举。 元贞双目昏黑无法视物,气血在胸中汹涌犹如那道浊浪一般翻天覆地。半个时辰之后,他双目稍有所觉,便见高天之上晚霞烧尽了最后一丝云彩,世界就此沉入黑暗。 又过数个时辰,元贞站起身来,体表哗哗作响,转头发现跌坐之地留下一具石蜕,形容甚觉陌生,但想来应是自身所脱了。他伸手一抹,身前凭空竖起一面镜子,镜中之人与石蜕乍一看去似是一人,但仔细看去,却处处不同,不仅五官更加精致,神情亦更加出彩。只见镜中此人五官轮廓彷如刀雕,线条平直饱满,气韵天成。眉如利剑,其下双目湛然有神,譬如飞檐之下挂明月;鼻梁挺拔,好似玉尺之端悬金露;双唇泛朱,仿若万年玛瑙覆秋霜。双耳藏在鬓后,仿佛玉璧双分,各嵌明月两端。这样的五官镶嵌在白玉盘一般的脸上,虽精致俊美,却不为元贞所喜,虽然不记得,但他总觉得自己原本长得不似镜中之人。 元贞身形一动,周遭灰白雾气幻作一件玉色长衫罩在身上,更是增添了几分容色,于是他索性将长衫化作灰黑,罩住头脸,拾起地上神策,捡起禹谷怀丢来的长剑,慢悠悠信步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走去。 入夜之后,世人为世界披上了另一件华丽的外衣。 或许世界往往更缱绻夜晚?五光十色和觥筹交错在夜晚显得格外炽烈和丰满。在酒肆,在市集,在床帏,在案边,在无数角落,无数的英雄气概也会在夜晚次第醒来,开始演绎属于他们的各种传奇,或者创造各种话题。 “昨天老子离开澹州城圣辉十里,可惜没见到一条癞狗,不然老子就要上本城的猎英榜了!就说你们这些渣滓有没有那个胆走出澹州城吧?哈哈哈哈哈哈!”一缸酒,就能激发一个壮士。 “元贞以前是澹州商行老大,我需得附其羽翼。可现在他算什么?他死了!做生意就像做人,活得下去才是赢家。这老大的位置,今后是谁的还不一定呢!”一叠钱,就能垫起一位豪绅。 “如何?嗯?你感觉到了吗?如浴叠浪,如探幽帘,而一叶孤舟奋然直进,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如济沧海,最终在彼岸腻而不烂的软泥滩搁浅。这是征服的味道。”一帐纱,就能撑起一个猛士。 “若我有神策百千,若我有雄兵十万,何人敢笑我迂腐?何人不投怀送抱?又有何人不匍匐在地?”一卷书,就能铺陈一个高士。 而白天,白天的确不像夜晚,许多精彩会轻易被镇压在白天铁幕一般的秩序里。规则只是一台高效的榨汁机,一天天过去,苹果只剩下残渣和痛苦。而真正的英雄气概,也许早就深沉地睡去。 壮士在酒肆外的街角抱着残剑打着瞌睡;豪绅在为个铜子翻飞着嘴皮;猛士正黑着眼圈跪在悍妇脚下乞怜;而高士眯着浑浊的双眼在寻找字里行间那些正确的道理。 白天,更像是夜晚在剧烈燃烧后留下的苍白灰烬。仿佛让所有人都有气无力。 “元贞还是很强,现在他还得了《积藏》。如之奈何?” “尤其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弄到净魂殿的傀儡术。那具木乃伊大有蹊跷。” “净魂殿今天没人出现,据说斐白秋被元贞打死后,他儿子就一直在准备接任净魂使,目前还在与各大殿交涉,估计就剩觉元殿没表态了。” “斐家一向都是一群无想无识,薄情寡恩的东西。仇人现身也不来,并不奇怪。” “罚罪殿的夔夏青出现了,恐怕不是殿使臧寻真的意思。他们向来不搅和这些事情。” “裴涵阳功力进境太快了,《九阳神咒经》恐怕练成了四咒。可惜只用出了两咒就被打晕了,实在可惜。” “裴涵烟那小娘皮不仅越发水灵了,功力上也大有长进。不知道又该便宜了哪一殿的废物。” “” 看着穹顶上的天花板,绘制精美的藻井如同漩涡一般,要把仰望之人的目光乃至精力全部吞噬,坐在首席宽大的椅子上,把身体缩进椅圈,脖子仿佛折断似的往后不自然地耷拉在椅背后,双唇分开仿佛死鱼,这个年轻男子始终一言不发。 坐在他正对面,片刻之前还一脸亵笑的长老突然脑浆崩裂。 “说了这么多废话,你们不妨挑个人来告诉我,除了我们的人,那些废物是怎么知道元贞会出现在净魂殿废墟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二:长老之会,济世副堂 有些人,特别是圣殿之人,觉得元贞死而复生,出现在净魂殿废墟仅仅是个不起眼的涟漪,所以他们连人都没到齐。而观潮阁却认为这是一个漩涡,所以他们组织了一个会议。 准确地说,是观潮阁某一部分人多看了一眼,才有了这可有可无的会议。这个年轻人也仅仅是被派出来做点缀的旗帜而已。就像一顿全鸡宴,除了用面粉做出的各种徒有其形的素鸡腿素鸡肉外,总得要有一盘真正的鸡肉,否则就成了欺骗。这个年轻人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他觉得杀个把长老,都算是浪费时间。 他没有指望谁出来告诉他,到底是谁泄露的消息,他也没兴趣知道答案。像元贞这种人,即便没有泄露,圣殿的人也肯定能得到消息,因为观潮阁的消息就是从觉元殿来的。他问一句话,杀一个人,只是想要做一下提醒,在坐的这些人都有一个东西叫脑子,如果没用,那他就会帮他们一个忙让它退休。 “元贞这次出现用的是什么功法?与我们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那具木乃伊是什么来头?诡异非常,但不像是来帮他的。” “镇狱使和元贞见过了吗?” “裴涵烟说是她把元贞换出来的,是觉元殿的意思吗?” “持谕使和牧授使亲自来过,特别是持谕使一向与元贞交好,却为何没有任何动作?” “圣殿其他各大殿打的什么鬼主意?” 死了一个人,长老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就完全不一样了,倒是稍微有了那么几分智囊团的味道。 “哦?那你们不妨再来告诉我,怎么才能弄死他。” “不知。” “不知。” “不知。” “不知。” “不知。” “不知。” “不知?你们用三个时辰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废话,就跟你们这些人一样,一无是处。” “影卫大人,想那元贞与您功力相当,本应是尊上这等人物才能言语一二,我等不过过来凑个热闹,许多事情,还是未敢僭越。” “嘿嘿,凑热闹?有风险呐。” “嘿嘿,那就指望大人高抬贵手了。” “你们可知我们这帮见不得光的地老鼠为何要重立观潮阁?殿主是希望咱们都能做那漫看潮涨潮落的崖边石,你们可别做那根脚稀烂的崖下泥!” “影卫大人远见卓识,我等自愧不如。” 庸脂俗粉能够埋葬一个男人对女人所有的幻想,那艳俗的香气有可能比五谷轮回之所的味道还要让人作呕。左壬突然觉得无比厌烦,抽身便走。 世间之道,无形便无影,无欲便无求。没有圣殿,自然没有观潮阁这类反对圣殿的组织。只是,这就是一个欲望能扑倒规则的时代。仿佛所有人都是欲求不满的荡妇,形形色色,如饥似渴,索求无度。奇怪的是,这反而能让这个社会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人人都时刻准备着为达到某种利益而献身,而规则只是随时准备被扑倒的玩物,仿佛只有扑倒了规则,才能证明自己有某种雄性的功能。而那些老老实实遵守规则的人,则成了规则倒下时被铺在身下的床褥,除了压迫和喘息,什么都做不了。 当这成为常态,这就是地狱。 但当欲望的膨胀被规则束缚,就总有那么一些人觉得自己有资格制定另一种规则。于是这些人重立了观潮阁。 数千年以降,观潮阁甚至还要先于神庙诸圣殿而立,那时的观潮阁只得五人而已。彼时,共圭教下律法森严,祈祷朝拜,朝夕不辍,昼夜不绝。因此,天下疲敝,四野凋零。这悠悠天地间,多不能言。有五友聚于姥丘,坐而论天下,指点江山,无所不谈。姥丘之上有亭,无名,凌绝壁,瞰云海,其雾海滚滚如碧海潮生,遂名之“观潮”。 其时,观潮五友中,便有灭教而称神的工殊,前教主共圭的亲弟弟。 观潮五友助共殊灭教之后,除过程中殁去二人,蜕凡一人外,仅剩共殊与斑钰。斑钰此人落拓不羁,在观潮阁中与共殊亦素有争论,灭教之后并不同意共殊登神,共殊杀之。至此,观潮阁实际上已然败亡。现存于世的观潮阁,只是后人仿制而已,多有附会。 及至一千五百年前在原观潮阁旧址之上,便有人照旧制重修观潮阁,又在观潮阁四周新增亭台阁馆无数,俨然成了一处怀古妙地。只是,普通人并不知道,除了观潮阁旧馆的重建,亦有人重组了旨在对抗新教诸圣殿的组织——观潮阁。只是,此观潮阁与其说是为天下难言之人代言,纵论四海不平之事,倒不如说是对权力格局的垂涎,以及在竞争中失败后的垂死挣扎。 新观潮阁能存活至今,除了因其核心五人亦是一时俊彦外,还有诸多侥幸。及至今日,围绕观潮阁核心之外,还有长老会,影卫堂,济世堂,漏泽堂等等复杂机构,历经数百年,早就臃肿庞杂,明里暗里都与圣殿达成了各种默契,早已不是纯粹见不得光的地老鼠了。只是这样一个机构,究竟还是有许多出离规则之人存在。比如这一次被拎出来住持长老会的影卫堂主左壬。 一脸嫌恶地从长老会出来以后,左壬径直往新任济世堂副堂主住处走去。就是他从觉元殿带来了元贞将会出现在净魂殿废墟的准确消息,据说和觉元殿以及其他一些神殿都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因此很得阁老们的看重。此人还是一名如玉的谦谦君子,待人接物总是散发着一股让人非常舒服的味道。虽然仅仅有过数次打面,左壬还是很喜欢他。 “吴戍,你带来的消息很准确,元贞果然在那时那地出现了。” “是吗?那他的结果恐怕不太好。” “嘿嘿,那些老东西没一个出手的,下场的都是些小儿辈,还奈何不了他。” “不知左兄来此,所谓何事?” “吴戍,我喜欢你这人,不啰嗦。我很奇怪,觉元殿是怎么告诉你的。还有,观潮阁从来不会主动向外界招募人手,入阁之人,必有保荐。你到底是什么人保荐的呢?这个济世堂副堂主虽不值钱,但也不是一个新人就能做得了的。” “不知哪位大人派左大人前来审问在下呢?” 左壬脸色一变,不发一言便欲离去,吴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笑道: “左兄何必着急?有些话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向您分说呢。” 左壬一挥衣袖重又坐了下来,脸色更有几分不豫。吴戍从容地为他添了一杯茶,沉吟片刻道:“左大人可知阁中为何会让左大人来主持这一次的长老会?” “元贞杀了净魂使,觉元殿还让他下了镇狱殿,结果却还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净魂殿废墟。傻子都知道这件事和镇狱使有莫大关系。和镇狱使有关系的事难道还有小事?圣殿那帮废物是被镇狱使打怕了,明知事大也不敢直面,只要和镇狱沾边,就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难道咱们观潮阁也是些没卵的?如果你也和长老会那帮废物一样喜欢讲废话,就不必浪费我时间了。” “左兄稍安勿躁。元贞虽然没死,安知不是镇狱使把他放出来供各大圣殿出出气呢?毕竟杀的虽是净魂使,打的可是整个神殿的脸。” “你想说,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 “不不不,在下哪儿有这个资格。这可能是阁老们的意思。” “哼!难怪塞一堆废物来开个没结果的长老会。” “左大人明鉴。” “我左壬自有自己的行事方法,不管圣殿如何去找元贞算账,我是不会坐视的。我知道你与元贞有些恩怨,但既然事已成阁中之事,我定然会杀了他。” 吴戍站起身来,躬身郑重对左壬行了一礼,直到左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直起身来。轻轻转身给自己添了一杯茶,靠在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品了起来。 数年前,吴戍奇特地以西席之身份,成为观潮阁某位长老膝下子弟的心腹好友,而后很快又成了这位长老眼中非常有用的人,至此,一改以往世家商贾子弟的浪荡嘴脸,整个人变得极有风度与气质。及至入观潮阁,献策颇多,此次元贞出现在净魂殿的消息刚一确实,阁中便擢升他为济世堂副堂主,甚至比让左壬召开长老会的决定来得还要快。 一个消息就能让一个人立即飞黄腾达,这看起来着实不可思议,但有时,消息的价值远远比不上隐藏在消息之后的讯息。它只是一点星火,利用得当,便可燎原。吴戍和觉元殿有所勾连,这层关系隐藏在这条消息之后,这在他已经变得金光闪闪的身份之上,更嵌上了一枚价值连城的宝玉。 吴戍坐在椅子上,又想起多年前被元贞羞辱过后与持谕使深谈的一夜。那一夜甚至改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让他从满腔愤怒,变得平和如镜,使他变成了如今的吴戍。 “或许我改找个时间去向他道个谢?”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三:福寿无明,贤圣之薨 一个人若变得平和而自信,那一定是完成了对自己深刻的接纳。吴戍看清了现实,接纳了来自于各种不幸的负面堆积,并且已经开始融入这个他原本并不真正了解的世道,整个人自信而笃定。仅用了五年的时间。 五年,吴戍几乎每天都会把手上这个已经变形的铜酒樽拿出来仔细地擦一遍,上面那些因扭曲而隆起的棱角都已经变得金光灿灿。用一个精致的布包将这个酒樽小心收好,吴戍抓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仿佛吞了一杯浓烈的老酒。而后长身而起,拍拍衣袖带着轻松和蔼的微笑,一路向贫民窟行去。 慎子已经死了。 尽管元贞在刺杀净魂使之前为她理顺了全身气血生机,本是很有可能直接跳过养脉,进而觉元的,可是她还是死了。死时全身赤裸,淤痕无数,显然被狠狠抽打过,就被钉死在屋后。吴戍每次到贫民窟这个有可能永远也忘不了,也走不出去的栖身之所,看见那墙外爬山虎棕黑色的藤蔓,就像慎子身上的淤痕一样疼痛,又像是从这贫民窟地底延伸出来,奔涌着污血的血管,如这里的一切一样肮脏。 但此时,吴戍已经能够泰然处之了。 他知道,不是向怀山和他那个跟班干的,虽然几年前向怀山就坐在这个屋子里。 他知道,向怀山这种人是贫民窟里的异类,比外面的那些所谓的圣贤还要恪守道义。 他知道,他要找的真相不在贫民窟。 他知道,贫民窟里面的所有人都是被圈养的猪狗,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这是一种恶毒的诅咒,自从数千年前共圭立教之时,这种命运就笼罩在个被称成为福寿山的地方。他们本是这个世界之祖的子嗣,因败在了共圭的手下,便被剥夺了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力量来源。至此以后,这些人便被剥夺了作为一个常人的权力。他们成了一群靠本能生存却永远饥饿的猪,他们就是一群靠意志传续却永远迷茫的狗。 他们其实还要感谢灭教的共殊,将共圭的遗族赶至此处,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得以更好地存续,因为经过数千年的时间,这个贫民窟早就失去了繁衍后代的能力。是这些福寿山的新鲜血液延缓了他们本该灭绝的命运。这或许也是共殊为这两个族群施加的另一种诅咒? 吴戍更知道,慎子没有变成这群猪狗的食物,其实已经是向怀山格外的看顾了,否则他可能见不到哪怕一点骨头渣子。 数年来,屋子里的陈设丝毫未变,吴戍拿起大瓢饮了一口冷水,又坐在桌前呆了片刻,手掌摩挲着桌面那细碎的木纹,拂去上面看不见的灰尘,才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对向怀山而言,慎子的死,使他偏离了他为自己设定的轨迹。而向奶奶的死,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 向怀山的奶奶死了。 这个贫民窟当代的贤圣的一生历经四十五年,三十岁觉醒贤圣方知是做了向怀山的奶奶,超度了三千多个在贫民窟逝去的亡魂,为每一个亡魂都认认真真地念诵过一遍《升贤咒》,而现在呢,在自己死时却已是悄无声息。整个福寿山都沉默者,所有人都匍匐在地,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念有词,没有人能听得懂,甚至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这只是数千年来未曾改变的本能。每一代贤圣辞世,他们都是如此。 贫民窟每一代都有一位贤圣,在上代贤圣死后觉醒。每一代贤圣死后,其血其肉其骨,均被分而食之,食者其中一人,得贤圣传承而觉醒,不复猪狗模样,智能超群却与福寿山羁绊更深,等若画地为牢而自囚于此,每日耳闻哀嚎,身受疾苦,偏偏连逃避和崩溃的自由都没有。甚至在数天内便会丧失因传承而刚刚觉醒的自我意志,变成一个众贤圣集体意识的载体。 从贤圣觉醒到失去自我意识,如梦中一觉醒来,方知我之为我,片刻却失真我。 失而复得,最是喜煞人。得而复失,最是愁煞人。 一得一失间,一喜一悲中,生命最易风干和脆折。福寿山代代有贤圣,却代代无良才。多数贤圣都已在极短的时间内风干,然后在十数年内脆折。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从无例外,而福寿山的境遇也越来越糟。 贫民窟的贤圣传承,与其说是智慧的传续,不如说是一系列歌诀的传承,因为福寿山没有智慧,只有本能。这些歌诀甚至在福寿山先祖还异常强大的时代,就已经流传了数万年以上。现在,因太过古老,连福寿山贤圣也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甚至完全无法理解。 贫民窟被圈养的这些猪狗贱民自意识丧失开始,就过着外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生活,其习俗也多有怪异。每有暴毙亡故,贤圣超度之,随后其族亲分而食之。若病入膏肓,或老而将死,则贤圣以歌咏之,他们就会远走城外,不知所往,每一个人都是去往同一个方向,以同一种方式,即便途中魂火熄灭,也不会停止,直至形体残破,无法移动,飞灰湮灭。曾有好事者花费巨大代价跟踪这些怪异的赴死者,奈何实在无法离开圣辉笼罩的范围太远,只得作罢。众人都说是福寿山贤圣为这些人施加了巫咒,皆因这些人在临行之际,那贤圣手舞足蹈的怪异之举实在是匪夷所思。将行之人无论此前是否还能站立,尽都闻歌而起,心无旁骛往城外东方大踏步奔去,实在匪夷所思。 今日当代贤圣升天,这遍地呢喃中,唯有吴戍信步而走。他远远看见向怀山和庄韫谭五体投地匍匐在向奶奶坐前。老人安详地端坐在一条巨大的石凳之上,无声无息。她脚下有一张巨大而陈旧的白色麻布铺展开来,上绘日月星辰,奇兽怪魔,以及许多难以看懂的符号,仿佛一种久远到早就失传的文字。虽已失传,但凡有观者,第一意识无不认定它们就是文字,仔细看来,又仿佛某种图画,十分怪异。 数个时辰之后,整个贫民窟的呢喃声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越靠近贤圣遗蜕的人,声音就越大,并且开始扭动着身体跳起怪异的舞来。那舞姿关节扭曲,步伐莫测,吴戍从后方看去,心跳也不由得被着舞姿所牵引,血脉不畅,呼吸不匀,几欲跪倒在地以撑起越来越沉重的身躯。他发现那些跳舞的人仿佛在艰难地扛起大鼎,然后倾倒鼎内的海水。又仿佛在不辍地搬移满山的巨石,去堵塞滔天的浊浪。吴戍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仅仅只是觉得自己置身其中,周遭血火狂猛,令人窒息。 随着整齐的一声大喝,天际传来一个嘶哑压抑的声音,仿如鬼哭,仿如魔嗥。这声音是一个号令,所有声音在这一霎那消失,所有舞蹈在这一刹那静止,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完全静止了。片刻过后,所有人都开始以无比整齐声音,无比统一的音调高声吟唱: 饮干血河水, 断续接天桥。 魂兮宿酆坡, 不过澹州道。 其调苍古悲壮,只是语言古老,无人能懂。随着这声势浩大的吟唱落幕,所有人,包括吴戍在内,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向怀山看着自己的奶奶凭空升起,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放平在石凳上,那白布蓦然卷起,一道血线从中缓缓渗出,填满了石凳表面的复杂纹路,又从边沿流淌下来,石凳下有七个石头杯子慢慢被鲜红的血液注满。他和庄韫谭本该上前各自端起一杯饮尽,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很有可能下一任贤圣就在他们二人中产生。但他却丝毫未有上前的打算,甚至往后退了两步。庄韫谭盯着那七碗红如宝石的液体,本能在体内挣扎咆哮,想要前去夺得其中之一,但他咬牙切齿看着离得最近的几个人端起碗来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匍匐而退,最终都没有上前一步。 没有了那诱惑这本能的红色液体。庄韫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发现向怀山已经远远走开了。 向怀山没有像往届贤圣地亲人一样抢着去喝血,以期继承贤圣的荣光。他只是开始回想起奶奶继承上任贤者之后,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这时间其实非常短暂。奶奶觉醒那年,他刚刚4岁,可能吧,谁知道呢,这还是奶奶觉醒后告诉他的。那时他正在和另外一个贫民窟的幼儿相互撕咬,这不是小孩子之间无聊的打闹,而是真正的生存竞争,残酷又直接。觉醒后的奶奶把她们轻轻分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这两个孩子各自取了一个名字。然后又低声地为向怀山吟唱了一首歌诀,并告诉他这不是贤圣传承,而是刻在每一个向氏家族子弟灵魂深处的记忆。之后的几天,奶奶就开始时常发呆,甚至有的时候和没有觉醒并没有什么两样。半个月之后,奶奶时常变得歇斯底里,也越来越冷酷。三个月之后,她就再也不记得向怀山了。向怀山亦从此浪迹街头,甚少再往此处来。 自从向怀山和庄韫谭有了名字,二人就开了灵智。每一任贤圣都会荫蔽数个子孙找回灵智,但也仅此而已,即使拥有其他贫民窟猪狗梦寐以求的灵智,也走不出福寿山,因为世上就没有能够接纳他们的人。他们反而还要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无形的枷锁囚禁于此的处境,没有疯癫,已是万幸了。 向怀山和庄韫谭看不起关茂源,并非鄙视他为一个圣殿的轿夫跑腿,实则是嫉妒。嫉妒他能走出福寿山而不死。他就是上任贤圣的荫子。 “迟早有一天,老子要让这些猪狗一样的东西不再食人!” “可是向哥儿,这是祖宗规矩啊。” “狗屁规矩,老子就是要废了它。” “可是贤圣传承怎么办?没有贤圣,你说福寿山会不会死绝啊?” “你我,还有这些福寿山的贱民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生谁养,没有个来去,任他们死绝了也罢。” “向哥儿,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要想开点,你改变不了的。” “改变不了老子就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四:生死予夺,向天以歌 一个人,一件事,你或者怒其不争,你或者哀其不幸,至少对象都是应该是你倾注了巨大的感情,否则你只会待他如野草,视他为泥沙,你既不会愤怒,也不会悲哀,更不会失望。向怀山从前仅仅只是目睹,从未经历。此刻身临其境,除了绝望,仅剩无力。 “要听我的建议吗?我觉你应该趁早杀光它们。” 悦耳动听的音调,与之前福寿山那不知所谓的呢喃相比,仿佛混杂在黑色泥沙中闪着宝光的羊脂白玉。只是,闻言,向怀山河庄韫谭都是一窒,庄韫谭甚至连转身或抬头都做不到。只因说话这个人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仿佛身体在灯下投出的阴影一样,不可抗拒。只要有光,就有影,或者只要你还是有形之体,你就会有影子。那种痛苦已经成了庄韫谭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影。 向怀山从地上站了起来,看了吴戍一眼,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硬邦邦地说道: “杀或不杀,我有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选择?你知道人最大的悲哀是什么吗?是看似有选项,其实无选择。你应该知道,以你的身份,除非觉醒了,否则,新的贤圣和那些他荫蔽的后代,不会让你舒服的去死的。你还有得选吗?” “那是他们的选择,同样与你无关。” “哪怕他们选择让你去死?趁你此刻还有这个能力,我劝你仔细考虑我的建议。” “我自幼在这里长大,你看到的这些人,我比你更清楚他们的选择是什么。至少不是就这样被毫无意义地杀死。” “意义?这真是个好词。你觉得这些千年以来世代被视为猪狗的人,哦,估且称之为人吧,他们活着有什么意义?他们只有死了,才会有意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还可以,成为食物。” “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一个人没有死,你就不能说他存在得没有意义,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到底能创造什么东西。如果一个人死了,就真的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你看,我今天可不说来和你讨论这个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无需辩驳,你也辩不过的。我今天是来找你们俩人的。” “如果你还想再找我打一架,虽然我们打不过你,但我肯定还是会用尽全力的,至少也会让我的血,溅到你身上!你再想白衣白袜走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了!” “不不不,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是来给你们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不用了!要不是你,五年前我们就已经改变命运了!” “呵呵,五年前啊。唔,可能我们行事都有所冲动,不过,那只是误会一场。” “误会一场就能把人打断脊骨吗?误会一场就能把人剖心剜骨吗?”庄韫谭虽然惧怕吴戍,但实在是难以忍受胸中之愤怒,便将掩藏于胸中的怒气一股脑喷了出了。只是爆发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大的恐惧和不知所措。庄韫谭站在向怀山身后,瞪着双眼,两股战战。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当初吴戍回家发现慎子已死,而恰逢其会的向c庄二人便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和最佳的发泄对象。吴戍刚得传承,神力初醒,功力远胜他俩人,便将二人脊骨全部打断,再用神术护住其性命不死,剖开心肝内脏,细细切割,个中痛苦比之炼狱尤有过之。 吴戍微微一笑,满面和蔼地说道:“我这不是来补偿二位了吗?” “你有什么条件?”向怀山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问道。 “没有条件。” “为什么是我们?” “因为我不认识别的人了呀?” “我没记错的话,你来贫民窟避难之前是大人物。” “往事不可追呀。嗯,那些我以前认识的东西其实,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一直以来,喜欢狗比喜欢人多很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虽然他一脸期待地望着向怀山和庄韫谭,但见他二人毫无作答的念头,便兀自叹了口气,自顾自地答道:“因为狗永远是狗,而人很多时候根本不是人啊。” “你要我们做什么?” “是这样,我会在澹州城开一个商行,有圣殿的大人物支持,也有一些不方便露面的高人在背后指点。只是事情才刚刚开始,我需要几个帮手。我无法承诺你们将来有多大成就,但你们只要跟着我走出去,就没人敢对你们的身份指指点点!” 走出去!吴戍的斩钉截铁,让向怀山和庄韫谭都不怀疑他这个承诺的真实性。而且,走出去,摆脱贫民窟的束缚,一直以来都是二人的志向。走出去很简单,冲过这条满是污泥的长街就能做到;走出去很难,贫民窟外的世界规则完全不同,更经不起正常社会世俗的锤炼。现在,吴戍来给他们搭建了一个阶梯,一条捷径。能得庇护,那将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向怀山好像突然理解了吴戍为什么会到贫民窟来找他二人,不是因为吴戍真的不认识其他人,而是他要找的是两条狗。在这遍地猪狗的福寿山,能被驯养的狗,或许没有比他和庄韫谭更合适的了。 “我自己能走出去!” 庄韫谭本以为向怀山会抓住这次机会彻底挣脱贫民窟的锁链,却愕然地听来了向怀山的这句话。他内心原本充满了矛盾,既恐惧,又期盼,当他听到向怀山这句话时,内心反而平静了。既不期盼,也不恐惧,更不失望。 “我从小就想从这里走出去,这是我的志向。” “哦。我以前跟你犯过一模一样的错误,那就是把欲望当成了志向。”说罢,吴戍耸了耸肩,“你知道志向和欲望的区别是什么吗?”而后带着初见向怀山和庄韫谭时一样和煦的笑容,摇摇头转身离去。既不失望,也不恼怒。 福寿山的新贤圣觉醒了。庄韫谭消失了。 向怀山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这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街上,那些平常或麻木,或残酷,或惘然的贫民窟居民,但凡手足能动,都纷纷向他作揖行礼,而向怀山内心仿佛有一个滚来滚去的大球,随着他的步伐撞击在胸口,令人异常烦闷。 庄韫谭的消失,他心中有庆幸,有悲哀,有孤独,有一堆乱麻一样的情绪,却唯独没有恼怒。作为新任贤圣指定的秋季镇狱祈愿人选,在最终的时刻来临之前,他和庄韫谭能获得整个贫民窟发自内心和本能的爱戴与尊敬,更能获得这福寿山加持的赐福。这意味着这段时间他们内心会像水晶一样澄澈透明,并且被这个贫民窟独有的规则包裹在内,仿佛琥珀中的虫儿,绝对安全,又绝对禁锢。那些先祖的呢喃会时刻萦绕在祈愿者的耳畔,引导他们到达此生的终点。 而终点,便是死亡。 即便消失,福寿山也没有人去寻找庄韫谭,向怀山的价值重要得多,而庄韫谭仿佛只是这场贫民窟的喜事的陪嫁。对,这实际上就是一场贫民窟与看不见的先祖和众神之间的媾合。 向怀山知道庄韫谭此刻身在何处,他想再去见见他,跟他到个别。可能他很快就会离开这个炼狱了吧?数年以前雄心勃勃地想要闯出去,为此“借”来的几十个铜板,我也可以交给他去实现当初的承诺吧?福寿山的人,除了贤圣之后,大部分是没有希望的,他们大概也不知道什么是希望吧?也许这样才是幸运的?见到庄韫谭,我又该说些什么呢?祝他宏图大展吗?还是提醒他整个福寿山都在看着他?又或者让他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 向怀山知道自己逃避不了,也不能像庄韫谭一样消失,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遗憾:向家可能要后继无人了。此刻,他想到了在这福寿山内那些被他捉弄过的人,被他殴打过的人,被他欺骗过的人。他想到了那些钻过的旧房子,砸过的破罐子,撒过尿的老水井。他想到了那些啃过的树皮,喝过的污水,咽过的眼泪。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变得清晰而敏锐,这近二十年来经历过的,承受过的,观察过的,都在脑海中一一呈现,并且彷如珠串,颗颗饱满,一拎就起。 他脑中忽然浮现了奶奶曾经给他咏过的歌诀。 这歌诀并非贤圣传承,即便后来奶奶认不得自己了,还是会时不时地吟哦数遍,这是奶奶在贤圣觉醒时便告诉他的第一首歌诀,是向家铭刻在血脉深处的传承。若不是向家有人觉醒贤圣,这首歌诀永不会被记起。向怀山虽对这歌诀滚瓜烂熟,却未知其中真意,更没有办法将之口诵出去。今日,他回想起这歌诀来,却是字句异常清晰,身体亦变得轻快起来,仿佛烦扰与担忧俱都遁形。于是他不禁一边走一边歌咏起来,其调铿锵清脆,不疾不徐,响彻长街,声闻数十百里,掩盖所有。其歌曰: 左右天鼓鸣,二十四度闻。 白虎摇天柱,赤龙搅水津。 三神守西霞,两手抱昆仑。 相柳九授首,共工五申恨。 青丘猎赤鱬,招摇伐桂杒。 弱水徐徐下,经之以星辰。 汤谷幽幽行,纪之以商参。 乾坤橐龠数,抽添思绝尘。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五:有客宾礼,开神大吉 一个人对社会的需求越少,就越难以温情脉脉待这个社会。自吴戍加入观潮阁以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对这个普通社会的需求已经断绝了。他想要的,要不在观潮阁,要不就在神殿。与外无求,看谁都是猪狗。 自此,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原生的世俗社会,进入了这个社会的另一个层面。就像是从泥泞小路,走上了一条青石铺就的大道,那种安定和踏实,无法言表。先前,他需要找一潭水将脚上残留的烂泥洗濯干净,所以他成了观潮阁某个人物膝下弟子的西席,所以他提供了元贞出现的准确消息。他通过观潮阁洗干净了脚,却把一盆浑浊的洗脚水泼了出去。 现在,等着他做的,就是穿上一双干净又舒服的鞋子,好好地在这条大道上走下去。济世堂副使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件华丽的外衣,对他而言,不过是做鞋的面料。 要做一双好鞋,还需要更多的材料,所以他找到了向怀山和庄韫谭。 “向兄,恭候多时了。” “我是来找庄韫谭的。” “哦,这话,还真是让人失望呢。” 向怀山并不理会吴戍,就站在吴戍原来在贫民窟居所的篱笆外静静等候。那篱笆上爬山虎的叶子更加繁茂了,仿佛一片海中涌起的巨大波浪。故地重游,只是站在此处的,少了一人。 “庄韫谭,你我二人同日觉醒,可算生于同日,又一同长大,父母虽异,却早就如同血脉兄弟。今天到此,一为道别,二来,望你前程似锦。” 吴戍微微一笑,向向怀山微微一礼,转身走入门中。于是此地再次安静下来。风吹得篱笆上的叶子沙沙作响,爬山虎在墙壁上茂盛得早就掩埋了那些青黑的青苔痕迹,被风一吹,叶面反射的阳光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 “庄韫谭,此去一别望君珍重。” 向怀山终究还是没有提醒庄韫谭曾经发誓要让福寿山既福且寿的事,只是平静地道别,然后离去。 自此,向怀山身边少了一个庄韫谭,吴戍身边多了一个邝吉西。 二月十三日,冲龙煞北,大利西方。 是日正午,福寿山有精气如狼烟直入天际,向怀山开神大吉。 “世道变了。” 禹谷怀隔着几张桌子,看着窗外远处冲天而起的精气狼烟,独自一人待在这酒楼晦暗角落的长凳上,衣襟凌乱,杯盘狼藉。这酒楼的顶层空旷而寂寥,像一个学识渊博又屡试不第的老学究,桌案凳椅陈旧c干净c整齐,其表面因岁月的打磨而形成的包浆如同施釉,曾经折射过无数豪客的雄心壮志。那木纹间裂开的沟壑也被衣襟和抹布打磨得圆润而厚重,其间附着的黑色斑纹并不是污垢,或许是经年沉淀的人间烟火色吧。 禹谷怀喜欢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有一种独特的气质:陈旧但干净,整齐而随性,清雅不落寞。 “精气如柱,接引乾坤。居然有人开神了!” “这知器c觉元c开神c走脉c摩顶c大化,修炼步步维艰。真是见了鬼了,贫民窟怎么可能有人能开神?” “这精气狼烟青中带黄,非有大机缘,就有大毅力,否则不可能有这种景象。” “对,这便是所谓的‘青黄不接’了,上接青苍,下引黄泉。就看他开神过后,返照神识能有何渔获了。” “渔获不一定,灾祸肯定是有的。这之所以叫青黄不接,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旧识已去,新识未生,最是凶险。无人护持的话,简直就是为别人钓回来一条大鱼,随时可能被人截获。” “这下热闹了,看他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吧。” 禹谷怀没有理会数丈以外,紧靠窗边的那群人七嘴八舌的废话,坐直身体,将手中的果壳一股脑扔在桌子上,端起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本来禹谷怀理应早就身处这群人中间,或者高谈阔论,或者极尽嘲讽。他曾经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事情在数年前发生了令这群人无法理解的改变——禹谷怀突然彻底变了。 “哟,这不是神工殿的使徒禹大人吗?怎的衣着如此节俭呀?” “禹大人不去摘星得月楼,倒是来我等穷酸聚集的薯鱼堂宴饮,真是委屈您啦!” “禹大人昨天刚刚丢了赤堇,又赔了霜覆,该不会是令尊大人断了你的零花钱吧?” “胡说八道,神工殿底蕴深厚,神器何其多?区区赤堇霜覆算得了什么?” “是极。与禹大人拿出来讨好觉元殿裴小姐的紫绶比起来,这一剑一甲还真不值一提。” 禹谷淡淡地笑了一笑,又理了理衣衫,拉了拉衣袖。“牧授c传道c枢执c司稷,你们倒是到得齐整。挺好。”说完也不去理会这些不期而遇的“老朋友”,踱着步子施施然下楼而去:“悔不该,摘那瘦柳哟——” 牧授殿使徒冷哼一声,转头狠狠饮了一杯。传道殿使徒眼神深邃,盯着禹谷怀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口。枢执殿使徒呵呵一笑,只当没见到过禹谷怀。司稷使徒不发一言,也未发一言,反而举杯对禹谷怀遥遥一祝。 满座众使徒,忽然间寂静无声:今日之禹谷怀,不同于往日之禹谷怀。比之数年前的改变,还要彻底。 禹谷怀知道,这些人也就是他在场之时取笑一二,转头就会自己先算计起来。换做是觉元殿,罚罪殿,净魂殿,这三大殿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包括禹谷怀自己——放在眼里。 这样也好。 丢了赤堇和霜覆,禹谷怀非但没有沮丧,反而还有几分暗暗的欣喜。东西送了出去,结果并不重要,按照老爷子的说法,就是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结个善缘罢了。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事儿做得如此顺利,忍不住还有几分得意。 “悔不该,拾那残红哟——” 他相信,这个善缘已经结下了。 禹谷怀摇摇摆摆地走在长街之上,风鼓起他的衣袍在身后撩来撩去,四方步踱起来仿佛是只骄傲的大鹅,嘴里时不时还能十分标准地哼上两句戏文,若是手上再能拎那么一壶老酒,说不定他就能当街痛饮起来。他这副模样,周遭之人早就不再稀奇了,只是没人敢去指摘,更没有烟花柳巷的莺莺燕燕敢来招惹。但凡指摘的,结果都不太好;但凡招惹的,全部都失踪。禹谷怀虽浪荡无状,他父亲禹凡松却是古板冷硬得仿佛神工殿的梭织机。他不太管自己的儿子,却不允许那些与自己儿子有接触的人有任何的逾矩。不修剪树枝,只根除杂草,这才是他养育后代的根本逻辑。 只是今天的禹谷怀不太一样,虽浪荡依旧,却不再浑身上下散发阴冷和残暴的气息,不再有随时可能爆发的歇斯底里。今天的禹谷怀散发的那种气息,仿佛是抚摸被洗去泥泞而又刚好在阳光下晒干的衣衫,仿佛是用刷子轻轻扫去被刮净碳灰的锅底。这种浪荡变成了一种圆融和自在,一种内心的安宁与平和。 但对禹谷怀而言,浪荡不过是外衣,在内心深处,他实际上充满了恐惧,尤其是对身为神工殿使徒的恐惧。 恐惧在内心落地生根之前,禹谷怀享受的是这个身份带来的快感。某一天,一个激灵,这种快感,忽然就变成了在铺着薄冰的深潭上跳舞,凝望脚底漆黑一片的深渊才发现自己连游泳都不会。那个时候,禹谷怀知道,给自己带来快感的是权力,但权力同样可以给别人带去快感,在真正的大人物眼里,自己和蚂蚁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某一天这些人需要从自己这里寻找快感,禹谷怀深刻地知道,那会是多么的容易。 于是,他觉得脚下那片深渊更加漆黑了。他不知道父亲的想法,但他决定要换一种方式活着。 只是当他晃到自家大门外,看见一具浑身漂浮着点点漂亮的白色萤火,身上雪白色布带缠绕得精致而密集的木乃伊倒吊在大门前的房梁上时,内心的恐惧复又翻腾起来。 “这女的身材不赖嘛!”当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刚刚冒出头来,他就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裹着袍子,硬着头皮往侧门钻去。未曾想那木乃伊如蛇一般从房梁上探下身来,站在他面前歪着头打量了他片刻,还冲他友善地点了点头。禹谷怀不知道白色布条包裹的是什么,但他就是能感觉到这木乃伊对他是友善的,有可能是因为她此刻背上插着的是自己的赤堇吧,哦,曾经是自己的赤堇吧。 “嘿嘿,这位呃,大仙,呃,仙子,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 无人理睬 “这个嘛,您何不进去小憩片刻。” “老嵇,老嵇,怎么看的门儿?!还不快给我滚过来,怎能怠慢了贵客!” “带这位仙子去喻柏园,把我最好的茶拿出来,泡上。” “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还有那什么,对,桔红糕!去拿点新鲜的桔红糕来,软糯鲜香,保证是佐茶上品!” 禹谷怀有点语无伦次,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衣服,只是当那抹仿佛闪着银光的绸缎一样的雪白布带缠过来时,他喉中呻吟一声,索性放开双手,连挣扎一下的欲望也无。 “您真是好眼力,这件青莩也就送您了。” “话说回来,我和您也算是同穿一衣了,我还未知您尊姓大大大名。” 虽然话才说到一半,禹谷怀就觉得喉咙的皮肤粒粒凸起,仿佛有把利剑紧紧顶住喉结,连呼吸吞咽都困难,但他还是磕磕绊绊把话说了个完整。只是对方那张看不见的脸定定地对着他,显然并没有作答的欲望。 “玩笑,玩笑啊。在下失陪,失陪啊。您随意逛逛,您随意啊。” 禹谷怀五步并做两步跨过前庭,直至又绕过三重院落才慢了下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老嵇,你觉得我这样比较好看?” “公子,家主吩咐说您一回来就请您去会客厅,咱不是怕浪费时间嘛。” “去会客厅您也得让我体面点不是,这样穿着中衣不失礼吗?你出手阻止一下那个怪啊,仙子,能浪费多少时间?” “怎么也得几个呼吸吧?”嵇乐正仔细想了想。 “几个呼吸你还嫌长?” “不然您觉得短?”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六:会盟神工,云集福寿 嵇乐正在禹府是一个门房,又不仅仅是个门房。他本是神工殿下一个织布的,只是日复一日,对着那织布机上纵横交织的经纬居然开了窍,幸得殿使禹凡松传得《修息录》,居然进境飞快,用了十年时间便就开神,比之许多世家天才更加快速,轰动一时。在他料理完私事过后他便非要结草衔环,回来做了个门房。神工殿与其他各殿一样,虽殿堂宏伟高大,那高高矗立的各间殿堂,仅做仪祭,以及重大典礼使用,平日里仅有守卫防护,甚至有几殿连守卫也没有。但把持神庙的各大氏族均建有别院,以供日常居住,与俗世富家翁没有太大差别。差别仅在权力和力量。 “嗯,几个呼吸确实不短。就您这身手,够杀我好几个来回了。” “嘿嘿,您还是赶紧去会客厅吧。” 禹谷怀拍了拍脑门,索性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踢掉鞋子,就这么直愣愣地往会客厅走去。人还在院外,便就扯着喉咙喊道:“父亲大人何事相召啊?” 会客厅坐中二人未见其人,便已先闻其声。懒散与轻浮相杂,自信与跳脱一处。 “哎呀,元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禹谷怀说完,也不等回应完就自顾自坐在了元贞旁边。 “多有叨扰。”元贞微微侧身颔首。 “犬子无状,元兄见笑了。” “慢着,爹,你和他来称兄道弟,岂不是要让我做小辈?不行,绝对不行!真是岂有此理!” “哦,你有意见?” “嘿嘿,父亲大人,哪儿能呢。我觉得吧,实在不行,咱们可以各论各的嘛。您说是不是,元兄?” “正该如此。” “哼,无礼之至。衣冠不整,为何如此狼狈?” “唔,在门口撞见,呃,邂逅,邂逅了与元兄一起来的,呃,仙子,打了个招呼。元兄,你可得看顾着我点,我老底可都交给你了。” “应是题中之意。” 元贞站起身来,举手加额,向禹凡松和禹谷怀行了一礼,禹凡松同样站起身来郑重回了一礼。便是这行礼回礼之间,虽二人并未提及,实际上盟约已是定下了。禹谷怀双眼发光,坐在椅子上抓耳挠腮,胡乱抓起桌上一杯茶一饮而尽,道:“今日福寿山有人开神,想必此刻已是热闹非凡,元兄不去看看吗?” “正有此意。” 绝无此意。 离开禹府,元贞并没有去看热闹,谁开神,谁进阶,谁惶恐,谁高兴,都不及元贞对那个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屋子的好奇。当他慢慢走在澹州城的大街小巷,看着或匆匆,或悠哉的人,心情也开始好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是很喜欢街边的那些铺子腾起的白色蒸汽的,他还很喜欢那些透过窗棂投射出来的灯光,他喜欢那吵杂热闹的酒馆,他喜欢那些穿在身上色彩和款式各异的衣服,他喜欢脚底板在地上轻微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他喜欢乱糟糟什么也听不清楚的人声,他喜欢大家都在街上游走,他喜欢闻空气中飘散的各种味道。 他喜欢生活的气息。 元贞的心情忽然又低落起来。孤独,就像深夜大梦一场后,背心里湿滑的汗液紧紧地贴着你,你总想去挠它,却怎么也挠不着。这世间如此热闹,却仿佛与自己无关。认识自己的人有很多,自己认识的却无一人。 澹州城很大,或者就这么走走也不错?元贞想着。 但澹州城其实很小,城中不外乎十个大姓,均是各圣殿主族的旁支族裔,经数千年聚集于此,或血脉稀薄沦为平民,或与之联姻成为附庸。而那些与圣殿各族毫无瓜葛的族裔,早就因不得庇护而灭绝,或有残存,亦是十分稀少。 除罚罪殿一向以战选才,镇狱殿无处寻踪,春明殿灭绝散逸外,其他各殿各族莫外如是。元贞不知道自己是哪一个家族的后代,城中大姓,无一个姓元,甚至没有人知道元贞的父母是谁。这让他内心的孤独感更加强烈,特别是与禹凡松对谈了一天一夜之后。即便听完自己过往的许多故事,他内心亦毫无波澜,仿佛那只是别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的。 他觉得自己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听了一场别人的离奇故事。 当他穿过数条长街,站在那据说是生活了二十几年的铺子面前,踏上那青石铺就的台阶,脚底传来的隐隐欢快和舒适,这种来自肌肉记忆深处的舒适骗不了人。他知道那些故事不是别人的故事。 只是,所有的故事,都是生活的隐喻,没有认认真真生活过的人,是没有办法讲一个生动的好故事的。禹凡松不是在为他讲故事,而是在为他讲生活。可惜,禹凡松并没有认认真真地经历过元贞的生活,很多信息都是碎片,很多信息也不乏臆测,元贞也已经不知道那是何种滋味了。那些生命中已失的真味,只待余生重来了。 他观察着这个仅仅离开了五年,而破败和腐朽仿佛却已在此盘踞了数百年的小铺,并没有推门,而是躬身从旁边那个大洞走了进去。屋内正中间有一张八仙桌,东西各有一条长凳,左右竖排货架空荡荡地矗立在空荡荡的房中,那上面的经年累积的灰尘仿佛因元贞的到来而受到了惊扰,微微扬起,簌簌落下。夕阳金色的余晖从墙上的缝隙间穿透,投射在那些缓缓飘落的尘埃之上,一时间,仿佛无数金沙沿着货架边沿流淌。 元贞在桌西的长凳上坐下,伸手抹了一把桌上的灰尘,那被手掌抚过的桌面立刻映照出他微微苍白的脸庞。他望着光滑如镜的黑檀桌面默然不语,身后刺入屋内的阳光仿佛也被这满屋的黑檀货架家具散发的光泽层层包裹,最终被浸染,吞噬。 夕阳西下,屋中沉入寂静与黑暗。而福寿山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那连天接地的青黄色精气烟柱在夜色下显得更加耀眼,映照在福寿山上,为大地铺上了一层泛着青光的明黄色外衣。向怀山安静地坐在光柱中央,蓬乱的头发缓缓飞舞,七枚异常明亮的气海星辰在身周上下游动,每变换一次阵列,便有一团清气从天而降,砸在福寿山的地界,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倒扣在整个福寿山上的大碗,其上符文明灭,消磨了大半清气。 新觉醒的福寿山贤圣站在福寿山上,吟诵着晦涩难明的咒语,状如狂魔,完全不理会那些匍匐在地的贫民,而他荫蔽的那几个子弟,则在他周围五体投地,唯几颗硕大的屁股遥对这天上的光柱搅出的漩涡。 澹州城中轴大街将整个澹州城平均地一分为二,这条贯穿整个城市的大街,其中央便是神庙知世殿,其两端一端连接福寿山,一端连接先祖坟。与福寿山这个被大碗囚禁的遗忘之地不同,先祖坟虽然没有被隔绝,却同样无人敢涉足,甚至无人愿提及,盖因先祖坟散发的吞噬气息太过强烈,哪怕是日月之光,也照不进那处光秃秃的,据说是初代始祖——會祖——的安息之地。哪怕高高在上的各殿主使,亦无人敢于靠近。 站在中轴大街之上,在这个福寿山巨碗的边缘,觉元殿主使裴道钧与儿子裴涵阳看着这亘古未有的景象,眼中闪烁的不知是那精气烟柱的明光,还是疾如电转的心思。 “父亲,这福寿山内外隔绝,原来还有这种结界。是我神皇大人的手笔吗?” “不全是。柳皇只是在共殊之后又使了一番手段而已,这结界之上的符文便是柳皇的手笔。符文既可隔绝圣辉,亦可消磨天地精气。难道柳皇早知福寿山有今日?” “那共殊为何要布下结界呢?” “虽那共殊法力通天,却还无有能力布下此等结界。他将这澹州城的中轴大街炼成镇道尺,坐镇知世殿操控之,使得先祖坟的吞噬之力数千年来不断吞噬福寿山的气运,激发了福寿山本能的防护而成结界。” “这福寿山居然如此神异?” “福寿山原本就是澹州城精华所在。共殊之前,此地人才虽是稀疏,旦出一人,便就惊世五百年!” “那共殊何不将此地之人收为己用,反而如此仇视?” “共圭与共殊兄弟二人同出此地,而共殊灭杀共圭之后,便为此地所不容。” “原来如此。” “而今这福寿山再出天才,恐将天有大变。” “哼,左右不过开神而已。此人开神过后,定将走出这腌臜之地,那时可就由不得他逍遥了。” “为父当年开神,得窥天地一丝道根,我就不信还有人能忍住那种诱惑。他定会外出寻道的。” “哼哼,到得那时,我觉元殿定要挖出他修习的功法。世间大道千万条,他偏偏选了条死路!” “世间亿兆生灵,真是各有取死之道。” “青黄不接啊,多好的器根,可恨!” “未经我觉元殿觉元而开神,无论此人是谁,都是该死!” 裴道钧父子正言语间,忽而地面微微颤动,有闷雷一般的马蹄声疾疾传来,一回头便见一枣红,一青黑两匹骏马,自长街那头风驰电掣,急奔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七:二殿争锋,四子同丧 罚罪殿向来行事不理会其余大殿,甚至连人人惧之的镇狱殿,也并无多少畏惧。因此,罚罪殿也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神殿。 此来者二人便是罚罪殿主使与使徒。 旦见枣红色马上一人全身铠甲,身负巨剑,凶恶的面甲下看不清他是何表情。半个身位后青黑色骏马上的骑士同样身负大剑,面无表情,只是浑身不着片甲,仅一袭布衣。两匹马从觉元殿二人身前呼啸而过,却是连看也未看裴道钧父子一眼。贴着福寿山大碗的便缘,罚罪殿二人掉转马头,殿使臧寻真一剑钉在裴道钧面前,面甲下传来沉闷嘶哑的声音:“越过此剑则死!” 裴道钧脸色骤变,负于身后的双手仿佛能够捏碎掌心的空气。而裴涵阳则更加直接,周身土光闪耀,垂于身侧的双拳从大地之上吸扯出条条明黄色元气,好似奋力将双手拔出充满凝胶的泥潭,继而狂吼一声,那黄褐色铠甲在他奔行出去的瞬间就已覆盖全身,身侧咆哮挣扎着从虚空中钻出几只异兽之影,随他挥拳直进。 那青黑色骏马上的骑士摘下大剑,望天一指,便有数道青色剑气,如暴雨将下未下之时从青黑云层中坠落下来的打头雨,狠狠砸下,虽数量不多,却威力十足。每一缕剑气打在裴涵阳铠甲之上,便激起一团电光,不断与他铠甲散发的明光碰撞生灭。 作为罚罪殿的使徒,夔夏青深得臧寻真的真传,自幼修习《太岳》,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太岳》剑势凝重,招式沉稳,却比之刀法更加猛烈,修习极难。这剑法进境极其缓慢,修习难度极高,但每一剑都威力强大。其弱点同样明显,如果没有一把好剑,便空有剑势,威力大打折扣。 夔夏青看着直直奔来的裴涵阳,将剑横在身前,剑虽还凝如大岳矗立不动,人却已从马上跃下随剑势往前扑去。其人直如横执山岳,其势仿佛开天劈地。《太岳》剑法与其他剑法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弃人随剑走而从剑随人走。这种剑法在搏杀中凶险异常,却正好最符合罚罪殿这群出手即疯魔的怪物。夔夏青虽不似裴涵阳魁梧雄壮,可骨子里却比他要疯狂,这种疯狂让他鄙弃了任何铠甲,尤其是在征伐频繁的罚罪殿大军,夔夏青能活到如今还未死,也不知是运气逆天,还是修为高绝。 夔夏青从马上跃下,以身躯带着大剑往对手斩去,裴涵阳变拳为爪,右手抓住那大剑往下一带,左手顺势往那剑上一砸,继而握拳扫向夔夏青咽喉。夔夏青双手执剑,怒目圆睁,腰胯用力带动那宽剑从裴涵阳掌中脱出,看也不看扫过来的拳头,直往他腰部斩去。裴涵阳后退半步让过剑锋,半侧身便往对方怀中撞去,肩甲上的猛兽彷如复活,直扑夔夏青面门。旦见夔夏青将大剑往身前地上一插,捏了一个剑指往剑身上一印,那悬于半空凝而不散的剑气暴雨终于倾泻而下,瞬间将裴涵阳身周的异兽斩灭,又上前一步,拔起大剑抡个半圆狠狠斩下,裴涵阳的半块肩甲立时被斩断。以裴涵阳的性格,哪里能吃得了这种亏,随即目现红光,高举双手,在头顶抱成一只金光四射大锤狠狠砸下。夔夏青只得转身将大剑扛在后背,硬生生受了这记重锤。轰然一声大响,青色电光和金黄色火焰夹杂的气浪瞬间将二人淹没。夔夏青冲出几步,吐了几口鲜血。而裴涵阳后退几步,身上铠甲犹如燃烧殆尽的火焰慢慢隐去,他抖抖手脚,虽面色苍白,却仍傲然道:“我刚刚就越过了你的剑,你待怎样?你们罚罪殿还管不到我!” 夔夏青直起身来,将大剑重又背负在身后,静静地立在马旁不言不语。臧寻真听闻裴涵阳的挑衅,松开握着缰绳的右手隔空往他一抓。此举令裴道钧勃然变色,一挥衣袖便在裴涵阳身前竖起一蓬晶莹剔透的水晶幕墙,只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传来,那蓬水晶便就化作齑粉,随后裴涵阳被隔空被捏着脖子提了起来。而臧寻真身边的夔夏青同样被无声无息地封入一块水晶之中,其上有裂纹慢慢延伸,只要裂纹满布,其中之人必定碎尸万段。 “夔夏青可不是我儿子。” “我也不止裴涵阳一个儿子!” 正僵持间,却忽有数道人语撞入其中,其言语轻佻散漫,浮滑浪荡。 “哦,哈哈哈,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吗?” “哈哈哈,这贫民窟今日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你们罚罪殿和觉元殿倒是态度很积极嘛!” “更难得的是,你们几位可亲近得很嘛。” 此四人一人一句,趾高气昂,只是话音刚落,其中两人人便就化作五色晶尘随风散逸,另两人化作一堆肉块无法辨认,竟然瞬间都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裴道钧,臧寻真,你二人为何下此毒手?今日若不给个交代,我梁守槃拼却性命也要拉你二人垫背!” “聒噪!” “废物!” 牧授殿主使刚至,就莫名其妙死了四个养子,殿使梁守槃面色阴沉,怒火汹涌,却又尽力克制,只要再加一点火星,便就要猛烈爆发。而裴涵阳和夔夏青也因这个插曲,各自脱身。裴涵阳一脸愤恨,又呼吸不畅,脸色憋得紫红。夔夏青则将剑插在地上,闭幕盘坐,默然不语。 “别以为你觉元殿有那劳什子觉元之法,就可尽掌天下之人。别忘了觉元只是开始,后面还有开神c走脉c摩顶c大化。这世间各有千秋的天才何其多?就说这福寿山此刻开神的俊杰,就跟你觉元殿一点屁关系也没有!我呸!”梁守槃尖酸阴沉的语气,瘦弱苍白的面孔,与他那身上明光闪烁的衣着,声势浩大的排场,都极不相符。一众衣着华丽,肩扛大辇的随从刚刚目睹了自己怎么都看不明白的离奇命案,个个都浑身颤抖c噤若寒蝉,让这个本来气势十足的仪仗变得歪七扭八,滑稽不堪。这使得梁守槃更加恼怒:“你们罚罪殿这些一天到晚只想打架的疯子,迟早也会全都死光,就跟春明殿那些地老鼠一个样!等着吧,没个好下场。” “你不过就是死了几个野种,有何可惜?你信不信我找个时机把梁景龙做成木乃伊,让他一心一意服侍你,永远乖乖呆在你身边?”上任净魂使的大公子,目下身份尴尬的净魂殿使徒斐苍南不知何时出现在场中,语气轻蔑,而此话却并没有让梁守槃暴跳如雷,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有时,波澜不惊并不代表风平浪静。梁守槃认为梁景龙是自己唯一的软肋,虽然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是却莫名最喜欢这个倔强的儿子,大概是因为自己身上那些曾经景仰,却最终缺失的美好都集中到了梁景龙身上吧。梁守槃很想让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安静老实地呆在自己身边,然后认认真真地顺着自己的生存哲学,好好地将牧授殿继承下去。但梁景龙并不认同梁守槃那一套,而是真正地立志于为天下“牧之以道,授之以渔”,与泼皮流氓一般的父亲格格不入,不仅公开批评自己的父亲畏缩保守,还经常越俎代庖以使徒之身,行主使之事。 梁守槃虽然虚荣,却行事直接,又没什么架子,无论是大街之上,还是神殿之中,更多时候都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管教自己的儿子,而不是以一殿主使的身份去约束自己的下属走狗。这种处事方式使得梁守槃仿佛成了整个神庙之中的笑柄,觉得他毫无威严,软弱无能。时常有人用“教梁景龙做个乖儿子”之类的言语来取笑于他,他也浑不在意。 斐苍南侮辱梁守槃,是因为他知道以梁守槃的性格,只要自己和觉元殿达成了合作,他便不敢动手。果然,梁守槃只是貌似平静地说了一句:“你一个小辈就敢在我面前猖狂,弄死你不过是一抬手的事。” 斐苍南并未搭话,抬手规规矩矩地向裴道钧和臧寻真行了一礼。裴道钧微微颔首,臧寻真不言不动。梁守槃见状,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见到裴道钧向自己点头,费苍南喜出望外。他本是净魂使继任者,只是上任净魂使被元贞杀死以后,他并未得到传承,也不知传承在何处。未有传承,则名不正而言不顺。因此,为了能够为自己继任净魂使正名,即便是杀父仇人元贞再次出现,亦未能让他停止联络沟通各神殿主使的进程,甚至连旁顾一二也无。相比铺平他继任净魂使的道路而言,杀父仇人也算不得多么重要了。彼时,作为三大最强势力之二的觉元殿和罚罪殿,均未理会斐苍南,如今,裴道钧向他点头示意,在此时此地,他觉得自己终于搬开了前路上一块巨大的障碍,怎能让他不欣喜? 与斐苍南的喜形于色不同,罚罪殿二人一坐一立,两匹马亦不骄不躁,无人知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只是见他二人背对着福寿山,身后那精气烟柱愈发明亮,照在二人二马身上,在地上拖出了浓黑色的长影,仿佛在此地划出了黑色深渊,将他们与余者隔绝。那影子又仿佛平指的利剑,直指已经到场的神殿诸人,以及静静匍匐在地的澹州城。 于是,沉默骤然席卷而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八:看客无心,神使有意 沉默是粗粝的宝石,懂得打磨的人才能欣赏它的精致。沉默是刹那的昙花,拥有耐心的人才能回味它的美丽。 在场的这些人,既不懂的打磨仿佛横亘在咽喉的沉默,也没有耐心等待这沉默仿佛昙花一般自己凋零。但他们都懂得力量带来的压迫感会让自己牢牢闭嘴,这种压迫感就来罚罪殿使者留在裴涵阳那身上散发出来的窒息感。于是鸦雀无声。 直到司稷殿c传道殿c持谕殿三使联袂前来,沉默又化作一群四散的黑色乌鸦。 “觉元殿使裴大人,罚罪殿殿使臧大人,不知二位大人对这福寿山开神有何见解?毕竟,恐怕我等要唯您二位马首是瞻了。”持谕使奚仲禄向裴道钧和臧寻真分执揖礼,只一开口,其声便让人觉得此人定是淳厚平和,仿佛二月春风,驱散了那冰冷的气氛化作的徘徊不去的乌鸦。 “哦,牧授使大人也在,风采依旧啊。” “哼!”梁守槃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也不知是打招呼,还是表达不满。 “自神庙统摄四极,十三殿各有司职,我觉元殿掌修士元力觉醒修习之法,数千年以来,历代先祖潜心竭力,助我族裔立足洪荒,度过生死难关,泽被天下。今之福寿山竟有无道,窃我机密,毁我根基,道钧必为天下修士擒之,以正视听!” “即便要擒,也当是我罚罪殿分内之事。且当今之世,澹州之外,其余63州在这一百年间便有47州破灭,亿生圣灵化作飞灰。灾祸将近,当此之时,有人开神且有青黄之相,实是我族幸事,多一个人才,便多一分希望。你觉元殿不思如何保全我澹州子民,反倒为了那点私利要扼杀一个天才,当真可耻!” “我澹州地处中央,我神庙十三殿何其强大,众殿主并殿使何等智慧。知世殿中柳皇遗承泽被万物,岂是你罚罪殿可质疑的?我看是臧寻真夸大其词,包庇不法,图谋不轨才是!哼!” “二位大人高瞻远瞩,为我族裔延续殚精竭虑,我等有目共睹。现今神庙十三殿,除镇狱一向孤高,春明绝迹,净魂未立之外,各殿主使或本人亲至,或遣心腹,均已悉数到场。只是,我观这青黄精气愈发凝练,想来用不了几时,开神便会完成。当如何处理此事,您二位还是早作决断为妙。” 看不出臧寻真面甲下倒是是何颜色,只是说完这番话的传道殿使韦实甫不由得有些闪躲臧寻真那半侧过来的目光,仿佛有无形利剑直指眉心。 裴道钧看了韦实甫一言,斩钉截铁地道:“擒之以正法!” 臧寻真沉默片刻,以更加冷硬的语气道:“还是那句话,过此剑者,死!”铠甲之上隐隐有火星迸射,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夔夏青一振脊柱,从头顶抖出几片紫色冰晶,站起身来拔剑而立:“谢觉元殿使赐法。” 臧寻真铠甲之上火光大作,“当真无耻!” 持谕使和传道使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神庙各殿中绝大部分人的真实想法。盖因长久以来,觉元殿c罚罪殿c净魂殿三大势力实力远远强于其他各殿,大部分人长期以来均唯此三大殿马首是瞻。但还有一部分人却只想旁观,根本不想参与到觉元殿和罚罪殿的冲突中来。因此,不管心思如何,在持谕使和传道使一唱一和不着痕迹地挑拨之后,都很明智地选择了做个看客。 这世界,有时做看客比做行动派容易,因为无知即无心,无心便不解其中精彩,只是看个热闹。有时做个行动派又比做个看客容易,因为无知即无畏,无畏便不屑其中艰险,只是求个释怀。因此一场围观,咬牙切c齿捶胸顿足恨不能以身代者有之;起哄造谣c推波助澜巴不得锣鼓喧天者有之。在场诸人,在不起眼的角落斥责觉元殿一向霸道的,指责臧寻真多管闲事的,头头是道针砭时弊的,慌慌张张选择站队的,跃跃欲试准备下场的,都被臧寻真一句冷硬的话彻底点燃。 无论有多少声音,裴道钧一概忽略,臧寻真话音刚刚落地,他便一步迈出,虚空之中无数元力如如燕归巢一般汇聚在他身旁,凝结出一套黑色铠甲覆于其上,裴涵阳凝结的那套与之相比,简陋脆弱得好似泥沙捏成的一般。裴道钧伸手一抖,便就扯出一条长枪,翻手便往臧寻真身上扫去。 各殿围观之人见觉元殿使全力出手,忙不迭往后闪了开去,疾疾如走兽,惶惶如惊鸟,唯恐慢了半拍枉送了性命。那梁守槃亦弃辇而走,唯那斐苍南犹豫片刻,身上青光一闪,捏了一个莲花印往臧寻真身上甩去,再急忙往人群中钻去。此印无杀伤之力,反而有护身之功,只是中印之人,短时之内虽能隔绝外在攻击,却在印诀存续之间难有动作。斐苍南发动净魂殿斐家传承至宝齐光归尘戒,却没有掐其他威力更大的法印,唯独选择了莲花印,也算是颇有用心了。虽齐光归尘戒声威浩大,发动之后印诀必中,但斐苍南功力比之臧寻真乃有萤火与皓月之别,仅在一瞬之间,臧寻真面甲之上红光一闪,莲花印就告湮灭。 只是这刹那之差,裴道钧的长枪就已扫到了眼前,无声无息,已不及闪避。臧寻真左手一横,缠上枪杆,臂甲瞬间碎裂,肌肤爆开,四散飞溅的血珠仿佛铅汞做成箭矢激射而出,那扛着梁守槃大辇的几个力士行动最为缓慢,被黄豆大小的血珠一撞,登时四分五裂,殒命当场。被臧寻真手臂一缠,长枪虽没有扎到他的咽喉,却扎透了他的肩胛,他却不管不顾,顺着扎透的枪杆往前一撞,提剑便往裴道钧脖项上砍去,裴道钧瞳孔一缩,手上用力就想拔枪,却未能竟功,便是又是这刹那迟疑,剑锋便已浸入肌肤,只是一闪,便是连盔甲带头颅就已滚落下来。那脖子切口异常平整,仿佛被热刀切断的蜡烛,其上隐隐有烈火高温灼烧的晶光泛起,却不见鲜血喷涌。 到裴道钧和臧寻真已达摩顶这个等级的修士,打斗过招反而不似那些普通修士,少了许多你来我去,往往出手即见生死,既不好看,亦不高深。但反而是这种返璞归真,直来直去,甚至谁都能看懂的搏杀凶险异常,裴道钧与臧寻真交手不过瞬息,往来不过两个回合,就已有人头落地。 那头颅掉在地上,霎时间和立在臧寻真剑下的身躯一起化作晶尘,卷起数道紫光,重又将裴道钧的身形显现出来。只是他显然恼怒已极,身周骤然浮现数枚电光缭绕的紫色晶刺,周遭对面亦如结霜一般缓缓凝结出无数紫色冰晶,蓄势一击还未发出,一柄长剑再次斩到了他的脖项之上,又是一闪,晶刺爆裂,冰晶化为灰尘,裴道钧踉跄后退几步,被斩开的大半个脖子在一阵紫光过后迅速愈合。裴道钧彻底发了狂,面目生紫,双手一合,掌中紫电生光,而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错掌往臧寻真推来。霎时间天地黯然失色,唯余一道紫电飘向臧寻真。 臧寻真将大剑插在地上,单手抽出插在肩胛中的长枪,“让我来教教你百兵之王到底是怎么用的!”旦见一枪直刺,便有一条血色大河奔涌而来,将紫电吞没。血河之中黑炎翻滚,暗流汹涌,时有白骨碎片隐没,每一股暗流都仿佛钢筋一般不断搅缠那团紫电,每一块白骨都仿佛利刃一般不断切割周遭时空。只是那紫电仿佛悠哉地穿行于薄云中的明月,虽有浮沉,忽明忽暗,却最终冲破云层,普照天下。 那紫电冲破血河之后,电光照耀在那福寿山结界之上,呲呲有声。紫光照耀在那些看客身上,修为低下的霎时间就化为脓水。原本熙熙攘攘百十人的人群,竟然仅剩十数人苦苦支撑,人人面带愤恨或惶恐,就是没人敢出声。紫光往远处照去,更多躲在暗处并未现身的人见状,飞速往更远处退去。 更有其中一人衣着华丽,使尽全力奔跑才险险与紫光照来的速度堪堪相当,眼看紫光已粘上自己衣角,其面料开始泛黄变黑,仿佛立刻就要燃烧,他也顾不上心疼,一边奔跑,一边大喊起来:“裴使大人神功无敌,《太宰二十四息》鬼神莫测,《拙火感应篇》威力无双,我们是自己人啊!”话音未落,便被旁边与他一起奔跑起来的人一脚踹到屁股上,不知是气恼还是惩戒,却实实在在帮助他脱离了紫光照射的范围。 “老嵇,多谢啦!” 嵇乐正一脚踢飞禹谷怀,又往前奔了几步,双腿双手之上便凭空冒出无数明黄色丝线,呼吸之间便结成一个大茧将自己包裹其中,紫光在大茧之上照过,大茧忽而开始燃烧c融化。嵇乐正灰头土脸,浑身冒烟地又冲了出来。好在此地已离裴c臧二人交手之地百丈开外,紫光照射的威力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并未停步,反而跑得更快了。那些苦苦扛过电光照射的人亦使出浑身解数尽快远离福寿山。没有人是蠢货,当裴道钧开始无所顾忌地出手,他们就知道臧寻真亦不会再有克制,那时,若留在原地等待他们最好的结果,就是重伤垂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十九:萤火争辉,圣徒嫡传 福寿山的那精气烟柱的明光取代了其他一切光线,从屋外照射进来,那些灰尘仿佛冷月的碎屑,从货架上缓缓飘落,元贞坐在八仙桌东面的长凳上,右手放在桌上,静静地感受中此地往日或有的脉动。左手在腿上缓缓地打着节拍,那兀自闭幕沉浸的模样,仿佛那首他正在以极低的音调低吟曲子是天籁。就这么呆坐着过了数个时辰,不停流淌的时光亦不能冲刷掉笼罩在他身旁的宁静。 当那个来历不明,元贞却莫名信任的木乃伊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货架顶端,这种宁静非但没有被打破,反而更添了一层谐然。那情形仿佛就是,你在早春时节的一个微雨天气,盘坐在窗边静静地看书,喂的一只猫忽而跳到你腿上伸出爪子自然地开始舔着那绒绒的长毛。 那木乃伊身上布带有数处破损,隐有黑色血液渗出,它蹲在那边正不疾不徐地将这些断头布带一一重新扎紧。见元贞望来,便得意洋洋地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一副昂首挺胸的傲骄模样。元贞笑了一笑,“你我二人同样来历不明,但我至少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今日,你为我杀三人,挡灾劫,我当视你为手足兄弟。既然你无名无姓,我便为你取名如何?”那木乃伊停下手中动作,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元贞,也许它在想,你怎知我无名无姓?不过,它既无法出声,便无法反对。元贞又自顾自地说道:“既然如此,你随为兄姓元。你我二人相遇于净魂殿魂海,此地迷惘混沌,似我二人之过往,今我欲斩破混沌,重开清明,一窥究竟,此如同道之生一。我便唤你元兆一如何?” 那木乃伊听他讲完,只是呆了片刻,便重新开始整理其身上的布带来。元贞轻笑一声,便站起身来,唤道:“兆一,随为兄去还一个人情”。 跨出门槛便往福寿山行去。元兆一的身形又随他如鬼魅一般消失无踪。 “爸爸,这天下到底有多大呀?” “这天下呀,一点都不大,一颗心就能装得下!” “那我的心能装得下吗?” “哈哈,天下虽小,可这天下的人间却很大。等你长大后去人间走一走,你就明白了。” “爸爸,爸爸,你干什么去?” “去这越来越小的天下走一遭!” “韦兄何往?” “圣辉庇护渐次破灭,天下六十四州仅剩二十七州。趁这天下还算不小,曹兄何不随我走走?” “昨日听过福寿山所传的歌诀,虽不明其意,但今日神完气足,脚力正好,同去同去。” “请!” “你拉着老子干嘛?老子这辈子虽然是个废物,但老子的儿子要觉元了!” “哭,哭个屁!要不是福寿山那个什么歌,觉元殿那帮子大老爷,咱儿子能觉元?” “是,起不到什么鸟用,但老子就想去看看,看了心里就爽利了。” 在这夜幕中,天上那道精气烟柱照亮了许多如萤火虫一样的光辉。这光辉与庇护天下的圣辉完全不同。圣辉自天而降,润泽万物;这萤火之辉由内而发,仅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继神庙各殿赶往福寿山以后,这些受到《天鼓赤龙歌》雨润的点点萤火,亦缓缓往福寿山汇聚而去。 那道紫电发出的光比那些萤火之光亮无数倍,甚至数万年来,不分昼夜一直笼罩在头顶的圣辉光芒亦为之夺。那被裴道钧《拙火感应篇》照射过的方圆百丈之内,生机灭绝。夔夏青站在百丈开外,见那悬在半空的紫电换换往臧寻真头顶压去,而他消失的左臂断口处虽血浆迸涌,却不外泄,就知道师父虽元气大伤,却暂时无碍。他并未上前,反而抽身便走。站在不远处抱臂旁观的裴涵阳斜着脸望了他一眼,并未阻止,对刚刚逃出紫电笼罩范围的各殿人马说道:“我觉元殿众修随后就到,你们都留下来做个见证吧。” 持谕c传道c司稷三殿均是殿使孤身前来,在紫电照射中受创最轻,况且本就打算看到最后,自无异议。韦策殿全军覆没,无法有异议。典祀殿前来观战的有殿使1人,使徒5人,祭司30人,此时仅殿使和2使徒得存,可谓元气大伤。那殿使本就对福寿山特殊的祭祀仪式形式和内容极为好奇,竟至走火入魔一般。只是内外隔绝,福寿山的人能走出来,外面诸神殿的人却进不去,哪怕血脉稀疏得近似于无,也无法进入。只有那些于神殿毫无血脉关系的人,才得以进入。只是,与神殿无血脉关系,便注定无法修炼,不可能拥有元力觉醒的机会。这种人去福寿山那种地方也,只有被当成牛羊食物的命,因此,数千年来,无人进出福寿山。今日这典祀殿使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见到福寿山近乎全体成员的仪礼,早就状如疯狂,哪里肯走,只是一把拉住旁边那有些狼狈的年轻男子吼道:“吴戍,你去过福寿山,你把他们的祭祀细节给我写出来!” “咦,您老如何认得我?” “别废话。奚仲禄,你那《夷希道纪》可能借我一用?” 《夷希道纪》非同小可,可谓持谕殿之核心。数百千万年来,其上录有众多神谕,虽一般人看之不懂,却知这道纪加身,便算是持谕殿嫡传了。这对吴戍而言,实在太重要了。他如今缺的就是一个被上层势力承认的身份,否则,他在观潮阁的另一个身份迟早必定暴露,为他招来灾祸。典祀殿使知吴戍能进入福寿山结界,必定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认为这一份诱惑吴戍无法拒绝。吴戍也觉得自己无需拒绝。 “那就有劳典祀殿使大人了。” “孟大人,这《夷希道纪》借是无法外借的。但为这孩子加持一二,还是能办到的。”持谕殿使一脸无奈,他知道这典祀殿使孟千青确实是有些疯狂了。否则他绝不可能开这个口,而且语气如此急迫,与他平日的为人处世大相径庭。今日若是拒绝,恐将结怨。 “那你还废什么话?快点!” 那持谕使苦笑一声,双手一展,一本放射着浓烈圣光气息的书卷便展开,其上符文闪烁,明灭不定。书页翻飞间,一圈圈光晕在持谕使身周扩散开来,不断上升,最终形成一枚圆形印记,奚仲禄遥遥一指,印记自吴戍额头没入,又从天灵位冲出一道圣光,几枚符文在头顶盘旋不去。自此,吴戍便被加持了持谕殿嫡传独有的印记。只要在澹州城,或者哪怕在天下仅存的二十七州当中,亦是拥有神殿身份特权的人,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典祀殿为何不把吴戍收归门下?孟千青反而要持谕殿赐予他一个有名无分的嫡传圣徒,到底是什么目的?禹谷怀心里虽然有许多念头转了几转,却没有开口说话。 “再拜谢持谕使大人。谢典祀使大人。我最近刚好见识了福寿山一些不同寻常的仪式,就是福寿山贤圣传承之礼。待此地事了,我随后便会仔细书写与您。” “如此甚好!” “承蒙二位殿使大人抬爱,感佩觉元殿使大人为维护我族裔传承,高风亮节,为免罚罪殿使大人被小人蒙蔽,在下愿将这任何人都能随时进出福寿山结界的办法贡献出来,以飨诸位为匡扶正义而在此平白身故的同道。” 吴戍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寂静。数千年来,若此法传出,这福寿山早就被灭绝了。山外之人这种对于福寿山的厌恶传承了几年前,甚至无人知其中缘由,但这种厌恶与福寿山的传承具有一个共通的地方,那就是深入骨髓,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将归何处。仿佛对此地赶尽杀绝,是神庙各殿的本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福寿山之人虽是特殊,却生而为人,理应被圣辉庇佑,得授神道。这个人就是牧授殿使梁守槃的儿子,梁景龙。“放肆!你一届凡民,安敢胡言乱语?” “哦,牧授殿使徒大人安知我胡言乱语?” 梁景龙还待再言,忽感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也困难,遑论说话。 “说。” “尊觉元殿使大人命。在下有一枚家传宝石,其力量结构似与这福寿山结界相同,凡佩带之人,皆可进出自由。” “哦,怪不得以往你吴家古董生意做得红火,原来都是来这里搜刮的!你们可真是手眼通天呐!”吴戍梗着脖子,“你居然不早说,你犯了重罪了你知道吗?” “拿来吧。” “不敢隐瞒裴大人,各位大人,这枚宝石现下在元贞手上。” “吴戍,你还敢挑拨?你要是早说有这个法子,裴大人和臧大人至于打到现在伤了和气?各殿人马至于损失这么多?啧啧,臧大人手臂都断了,裴大人魂火都消耗了两个!最可怜的是韦策殿的人,话都没讲一句,就被一锅给端了!真是惨呐。我看你最是居心叵测,最是可恶!真是该死!” “禹使徒大人多虑了,在下不敢造次。待诸位大人将元贞捉拿过来,此事真相便不难判断。” 各殿人马损失惨重,被禹谷怀戳到了痛处,却又不敢对着觉元殿使脾气,又被吴戍连打带消将祸水引向元贞,于是便群情激愤起来,都觉得这元贞实在该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二十:命海飘摇,魂奴三失 人看世界,如鱼处缸中。能看到的永远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没人知道,也无法知道。或者根本也不想知道。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世事也是如此,真相一点也不重要,人们仅仅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一个懦弱与卑微的情绪通道与出口。 特别是这个理由,或者借口还在不久前就成了公敌,如此,一切原因都可以归结到他身上。 “我相信元贞兄弟是深明大义的人。你们谁愿去将他请来?”说完,裴涵阳看也不看那些人,径直说道:“牧授殿使大人,就劳烦你跑一趟吧!”梁守槃脸色骤变,牙关紧咬,就欲发作。斐苍南却道:“梁大人受伤颇重,还是由我代劳吧。”梁守槃看了他一眼,斐苍南为他解了围,但他心中丝毫升不起感谢之念,盖因他知道,这斐苍南只是一个趋炎附势的货色,想要在觉元殿面前表现自己而已。 此时,梁守槃心中忿怒全消,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暗暗欢乐了起来。元贞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前日元贞突然出现,这觉元殿大公子c最有希望的继任者——裴涵阳可是结结实实吃了个大亏,现在不敢去找元贞的麻烦,这斐苍南倒是主动跳出来了?真是蠢货!那元贞连你爹都敢杀,杀你一个还未成器的毛头小子又有何难?慢说你开神未久,即便裴涵阳走脉七段,差两段就要摩顶的角色,也还不够看。说不定就连我出手,也讨不到什么好。 “哟,斐公子可真是乐于助人啊!” 斐苍南没有理会禹谷怀的嘲讽,甚至脸色亦十分平静。向裴涵阳,以及远处正在对峙的裴道钧施了一礼,便就飞身远去。 “禹谷怀,你三天没挨揍,骨头就痒了?” “呵呵,大舅哥你这话说得,我”禹谷怀话没说完,就一个闪身避到一旁。他原先站立之地,显示突然从地底冒出一根地刺,而后一根银鞭又将那地刺绞得粉碎,竟是两道攻击无声无息就已袭来。 “禹谷怀,本事见长呀。咯咯,想娶我的话,这点本事还差得远呢。况且,你还得问问我姐夫同不同意呐。”如同天籁一般的声音将此地酷烈的血火气息一扫而空,裴涵烟带着数百觉元殿修士踏风而来。 “涵烟,你怎么亲自来了?你看这风大尘大的,快回去歇着。别担心我,大舅哥看顾着我呢,出不了事儿。” “禹谷怀你闭嘴!”又是一团黄光凭空从头顶无声无息砸来,禹谷怀再一个闪身,貌似悠闲地避了过去。禹谷怀对着裴涵烟用那肉麻恶心的语调说出来的话,每次都能成功地激起裴涵阳熊熊燃烧的怒火。裴涵阳时常都觉得自己有可能忍不住要杀了这个现在还不能杀的渣子。 禹谷怀见裴涵阳已然动怒,便就老老实实蹲在远处不言不语了,那神态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 裴涵阳和裴涵烟眼神一触即分,而后深深地看了禹谷怀一眼。往常,只要他们出手,禹谷怀是绝对避不开的,今日却轻松地连连闪避了两次,其中还有一次合击!要知道,裴氏兄妹二人在同辈中,也算功力高绝的了,在他们看来,在同辈之中,即便不是真正的生死相搏,也没有任何人能避得开他们的合击。可这个最不可能避开的禹谷怀偏偏避开了,甚至他们都没听说过禹谷怀在何时开过神。要么就是此人太过废物,开神毫无动静,勉强回神。要么就是禹谷怀根本还没达到开神之境。但无论哪种情况,这怎么可能? 伴随着这个巨大的疑问,裴涵阳更加觉得福寿山这个人必须得死。 他感觉到觉元殿受到的挑战越来越多了。先是元贞,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杀了净魂使,本与自己妹妹功力,死过一次后莫名其妙地功力大涨。再是这个福寿山的贱民,莫名其妙地开神。现在连禹谷怀这种废材也莫名其妙地不再能够随意拿捏。他不知父亲作何感想,他是觉得觉元殿最近这些年干了太多莫名其妙地事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父亲可还好?”将数百修士洒在周围,隐成剑阵之后,裴涵烟面带忧色地看着远处与臧寻真对峙的裴道钧。虽然臧寻真看起来断了一臂,可修炼了裴家一脉相承的《太宰二十四息》的人,才能知道,实际上裴道钧已经吃了大亏。 觉元殿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其嫡系子弟均修炼《太宰二十四息》,战斗之中号称不死。实际上是因为此功法一旦修成,便是一息化可作一朵魂火,一朵命火即是一命。此魂火既可换命,亦可燃烧杀敌,虽燃烧魂火乃相当于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但魂火熄灭或有机会再修,命丢了可无法重得。裴氏大部分嫡系子弟天赋都不差,基本上都能修出一息,天赋绝佳者修出三四息亦不无可能。搏杀中比对手多出一条命,甚至数条命来,其优势简直无与伦比。只是修出的命火一旦熄灭,虽可再修,除难度倍增以外,还无法复原。无论天赋多高,资源多足,终其一生,最多仅能修出二十四朵命火。裴道钧本已修出六朵命火,此刻已被斩去两朵,又燃烧两朵增强拙火感应篇之威力,此刻仅余二朵在命海飘摇。 裴涵阳目光深沉,嘴唇抿在一起并未答话,裴涵烟也只得与他站在一起,默默注视着那风暴的核心。 “罚罪殿的人马敢来闯阵,就杀光他们。”声音好听,命令冰冷。 臧寻真望着那团灼热的紫色电光,眼神却冷了下来。当他把手重新搭在剑柄上时,百丈开外的众人亦有所感,那感觉仿佛赤脚踩在满地的芦芽之上,尖锐且刺痛。有鉴于裴道钧拙火感应篇巨大的威力,众人急急忙忙再次远遁百丈。而觉元殿从容摆好的剑阵,就此不战而破,只得挪移到更远处再次匆匆重摆。 事实证明,这些人对危险的嗅觉仿佛野狗一样准确。在臧寻真拔剑那一刻,他们亲眼见到无数剑锋仿佛芦芽一样从地里长了出来,而后剑锋分裂成数片花瓣缓缓打开,中间一根剑形花蕊放射毫光。这满地剑花煞是好看,却异常危险。每一缕毫光照射在肌肤之上,都仿佛有面对着一根悬停于上,将刺未刺的钢针,直教人心惊胆战,又无处可避。如果众人还停留在原地,此刻定然已成了筛子。那花蕊慢慢脱离花瓣飞升而起,而地上的剑花仿佛昙花一般,霎时间便就枯萎。众人虽知这臧寻真的《破晓》非同凡响,却不知如此震撼人心。 “看来回去以后,我得好好研究研究开神的事情了。”禹谷怀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那些花蕊在半空中变成了一根根连天接地的丝线,开始切割周围空间,逐渐向着裴道钧汇集而去。若说这罚罪殿都是一群疯子,那么此刻众人应知这臧寻真最是疯狂。在单打独斗中使出如此威力巨大的群战技,为的只是不让裴道钧有闪避的机会,以达到一剑定输赢的目的。只是如此一来,臧寻真自己亦定会受创颇深,若没有一次杀死裴道钧,无再战之力的臧寻真必定是死路一条,别无去处。 “不知死活!哼!”裴道钧冷哼一声,那紫电骤然加速往臧寻真头上落去。 真是不知死活! 斐苍南一路行来,看见城中数拨平民或结队,或独行,前往福寿山赶去,心中泛起的鄙夷,就像是那粘在新鞋上,既黏且腻的稀泥,怎么蹭都觉得恶心。“看热闹?死光就好了。”他心中这么想着。主动请缨要去找元贞,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有对抗元贞的把握,对他而言,针对元贞的行动早就开始了。三个魂奴,还有一个操魂师,况且,觉元殿此前虽没有与他结盟,他却从此处借到了一件至宝,当然,代价足够大。 论到正面对抗,其实还是罚罪殿最为强大,但净魂殿最大的优势是诡异和防不胜防,斐苍南相信,凭借那三个魂奴和操魂师的手段,即便是元贞功力有所长进,也定然察觉不到自己是怎么死的,自己只要前去收尸,定然是万无一失。他只是希望魂奴不要有所损伤,毕竟他没有得到净魂殿传承,魂奴损失一个便就少一个,他无法修复,也不能再生。至少在继任净魂使之前,他没有资源来做这件事了。 元贞确实没有察觉到魂奴和操魂师。魂奴根本不是实体,只是一种特殊的人造魂魄,是通过净魂殿的传承秘法将几个活人的魂魄剥离出一部分,而后合成的。此方世界之人,一旦死亡,其魂魄或者彻底湮灭,或者必然收归思旧塔,没有其他可能。因此,这聚合而成的魂奴,其中组成魂奴的那些魂魄碎片真正的主人,必定还活着。无比痛苦地活着。 斐苍南并没有将元贞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在盘算了自己在继任净魂使这条路上到底还有什么障碍,又该如何一一将之清除。他满腹心事地往元贞的住所走去,但当他踏上元贞门前那条青石长街时,却正好遇见元贞正好从门内地踏步而出,身边还跟着一个浑身上下缠绕着布带的木乃伊。 斐苍南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骤然攥紧,血液也在片刻之间停止流动,双方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对立当场。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一:有客来访,无人与谈 “没想到我居然有访客?” 斐苍南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数年之后再逢,元贞会用这样的开场白。 “你是来看找的吗?” 元贞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也害得自己在风雨飘摇中过了许多年。有的人视他多年的奔走为趋炎附势,蝇营狗苟,满是不屑。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他停了下来,如果他没有顺利继承净魂使的位置,最终等待他的只会是死亡,包括他这一支数百族人在内,全部都会死。但,即便过了五年,他还是没有完全扫清道路,还是会时不时地有一些族人消失。在他正式失去继任净魂使资格之后,这种消失,就会从莫名其妙地失踪,变成明目张胆的劫掠,以及冷酷无情地屠杀。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 每次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被劈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福寿山此刻更加明亮的精气烟柱投射过来的光,越过元贞身后的房子,一半亮光照亮了上半身,一半屋檐的阴影掩盖了他的下半身。 很多人都看不到被掩盖的另一半。 “你可以这么认为。” “不如进屋小坐片刻?” “也好。” 斐苍南背着双手,长衫笔挺而整齐,发髻中正,眼神清明。两条眉毛平直而浓重,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微微泛紫。他就真的这么面容平淡地举步走进这个满是尘土的铺子。 “你似乎认得我?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元贞有些惶惑地问到。 “对。” 元贞请斐苍南在八仙桌的东面坐下,自己坐在西面的长凳上。但斐苍南其实并不介意这满屋的灰尘。见斐苍南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元贞亦平静下来,在心中暗叹一声,“也是,既已遗忘,我还执着于此,却是落了下乘。便顺其自然吧。”想到这里,元贞仅有的惶惑亦就此消失不见。 “今日城中很是热闹,这位兄台不妨随我走一走?”元贞不想在纠缠于过往,短短数天时间,他就已经厌烦了这种被迫沉溺于旧时恩怨情仇的泥潭,他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去认识这个世道,重新去经历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其实并不想杀你。但我需要给有些人一个交代。” 在这个破败已久的大厅,桌上既无茶,亦无酒。听到这平静而锋利的话,元贞想,要是有些茶,或者酒来缓解这句锋利冷硬的话就好了,那么,双方就能举杯品茶,或是豪饮三杯,然后双方各自哈哈一笑,或是当作玩笑就此搁置,或是掀桌拔剑而起大打出手。就像那晚闲逛时,在酒馆门外见到的情形一样。 可惜,此地仅就他二人。不,三人。或者说四人?无茶,亦无酒。 元贞与斐苍南必须直面这句话。 “原来如此。”元贞微微叹了一口气。今晚稍早,元兆一杀的三个人,看来便是这个来看望自己的人所派了。 “或者我们可以做朋友?”元贞还在想着酒馆的事情。 “你这具尸奴,如果我没有看错,是家父身前最后的作品。也许你不记得了,但当日家父为你所害,在魂入思旧塔之前,用了几样特殊材料,用一个魂奴的宿主做成的。” “哦,你知道兆一?那太好了。你可否为我讲讲兆一原本是何等模样的人?”元贞高兴起来。 “所以我希望你把它还给我,毕竟,我已经在你这里损失了好几个人了!”确实是好几个人。魂奴一旦死亡,组成它的各个灵魂碎片的主人也会立即死亡。或者有人运气够好,实力够强,那么,宿主还有可能被做成一具木乃伊,就跟元兆一一样。只是这些木乃伊形同野兽,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类似被驯化的工具,只会认得主人。 制作魂奴,实际上最合适的“材料”,就是净魂殿嫡传的自己人。因为他们长期修行的《大梵天王正疑经》对魂魄有特殊的锻炼之功,制作的魂奴每一个都有特异之处。这些魂奴即便在拼杀中损失解体,其魂魄之主亦有很大的几率可以被制作成尸奴,而不是如同普通材料一般立即消亡。可谓物尽其用,一举多得。这也是为什么在净魂使斐秋白死后,斐苍南的族人不断消失的主要原因之一了。 他知道是谁干的,这些“自己人”对族人动起手来更加残酷,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材料的价值,更知道在净魂使被杀以后如何才能自保。所以斐苍南心急如焚,竟至有些不择手段地想要获得净魂殿传承。只是奈何这是一个强者制定规则的世界,斐苍南竭尽全力,还是没有达到摩顶之境。更加无法和裴道钧与臧寻真比。 “你问问他,看他会不会跟你走。”元贞微微一笑,平静而随意。 “你,真失忆了?” “我不记得了。” 斐苍南很快就接受了自己一个操魂师外加三个魂奴都没有杀死元贞的事实,现在基本上也接受了元贞失忆的事实。不然他不会不知道这种木乃伊是没有自主意识的,更加不会放任自己以一个净魂使徒的身份去召唤它。元贞凭什么以为自己作为净魂使的嫡传,连一个低等尸奴也控制不了?虽然这个尸奴是父亲亲自做的,或有异处。可是那又怎样?自己已是走脉八段! “如此甚好!”斐苍南站起身来,翻掌曲肘往上托举,在虚空中捧起了一汪黑色液体,而后双手搅动,变成一个幽深的漩涡。元兆一虽始终蹲在一旁一动不动,但在斐苍南搅动双手时,身上的布带便就缠绕得更紧了。及至漩涡出现,仿佛深海底部的猛兽张开大嘴,海水倾塌的轰鸣与海底狂兽传出的咆哮混杂成一个震颤灵魂的声音。 “这位兄台,我是让你问问他。” 斐苍南丝毫没有理会元贞,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双手抱球,将黑色漩涡抱于怀中,又旋动双臂往下一压,仿佛渔夫撒网一般,那黑色漩涡将元兆一笼罩在内。元兆一身周明黄色光芒一闪,隐隐有符文在布带上明灭,那漩涡的旋转速度似乎都慢了几分。 斐苍南冷哼一声,右手竖指往眉心一划,顿时渗出一条红色血线,往漩涡中心飞去。这是他父亲炼制的尸奴,必定有特殊之处,不用血引之法,无法引魂。对于一个尸奴,唯有引魂,打上自己魂魄的烙印,才是最保险的控制手段。他要把元兆一完全变成自己的傀儡。它有这个价值。 瞬息之间,那漩涡由黑转红,而后幻成一条带状水流围绕元兆一飞速旋转,不断有黑色符文往它身上印去。元兆一站起身来,转头盯着斐苍南。斐苍南蓦然睁大双眼,“这怎么可能?它居然还有残留意识?!” 斐苍南双眼发红,猛然发力,十指飙血,那黑色符文更加疯狂了,仿佛一团乱糟糟的苍蝇将元兆一包围在内。一阵轻柔的海涛之声传来,那黑色符文并血色水流瞬间便被洗刷一空,仿佛深秋被豪雨洗刷过的长空一般。那元兆一干干净净,又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积藏》!竟然是《积藏》!”斐苍南一甩袖袍,不顾由于《大梵天王正疑经》被强行驱散而受到的反噬,状如疯魔,微曲四肢,而后一振全身骨骼,身体周遭的虚空之中渗出数道黑色触须,在他身后疯狂舞动,一爪就向元兆一抓去。 只要抓住并控制了元兆一,自己就能获得净魂传承,《积藏》才是整个净魂殿传承的核心所在! 于此同时,一团雾气忽然幻在元贞眼前,几个旋转就化为一个手持巨刃c浑身散发黑色烟雾的巫师,阻隔在元贞与元兆一之间。那躲在暗处多时的操魂师手上巨刃无声无息地就往元贞脖子上斩去。 元贞看也没看那黑袍巫师一眼,合身一撞,就将他重新撞成了雾气,而后反手一掌扇在斐苍南后脑,继而伸脚一踹,一脚将斐苍南踢到门外。 “我不是说,让你问一问?” 斐苍南在半空中一扭身站稳了身形,再次一振骨骼,身外黑火熊熊,他仰天无声地长啸一声,火势便更加茂盛了几分,而火中的黑色却渐次隐去。斐苍南的发色更黑了,连嘴唇也变成了黑色。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身形更加瘦弱,仿佛周身血肉都已化作燃料。元贞感到有周围多了很多肉眼不可见的无形箭矢,更远处又数道晦涩气息飞速传来。 元贞有些生气,他发现自己至始至终都没有能够和眼前这位莫名其妙的人对上话,仿佛二人都在说着一些互不相干的事情。于是,元贞觉得,自己可能需要重新认识此世此人。 “何姓,何名?” 斐苍南并不答话,往背后一抽,抽出一柄白森森的骨剑,猛力往元贞一斩,一道惨白色的弯月剑光一闪,就几乎到了元贞眼前,而斐苍南随后拖着还生长在背上的虚空黑洞亦往元贞立身之处撞来。 元贞刚一抬手,脸上就泛起了黑气,让他脚步迟滞,双目昏沉。而那些无形的箭矢,以好似落雨一般,仿佛从极远处,又仿佛从极近处攻杀而来。元兆一周身布带迎风展开,仿佛长了无数触手,往那些无形的箭矢一卷,那些箭矢就仿佛扎入深潭,很快就消失不见。 “原来我是多了个妹妹。”元贞见元兆一周身布带狂舞,其中大半布带都已经纷纷出动,四处捕捉那些无形箭矢,没有了层层叠叠的布带缠绕,分明就能看见一个曼妙的女子轮廓。 元贞抬手掐印,一点明光从脚底直窜天灵,最后在头顶结成一朵莲花,从含苞到绽放,不过眨眼功夫,那莲花花瓣就片片落下,他脸上并身上的黑气与莲花甫一接触,便呲呲有声,最后不得不脱离元贞本体,在一丈开外重新幻出巫师人形。只是这巫师身上黄白色的火焰越烧越大,最后竟是把他从头到脚整个人淹没,片刻之后成了灰烬,仅剩几点倏忽明灭的魂火往思旧塔飘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二:裁金断玉,定坤中流 生而为人,便始终被教导,要做有价值之人,要做对这世道有助益之人。但即便生而为人,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意义来源于你所做的事。有些人耗费了太多时间去教导别人做一个有价值的人,而却忘了教人去判断如何做正确的事。于是,结果就变成了:会做人的,大都成了浮夸而可耻的混蛋;而会做事的,大都成了沉默而无用的踏脚石,稍有不满,便被群起而攻之——“你也太不会做人了”。这就是这个元贞即将重新认识的世道的真实模样,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三个魂奴,一个操魂师,自此全部死光。对于斐苍南而言,他们已经失去了意义。 对于四个打手,他们没死之前,无疑是很会做人的,他们忠心耿耿,甚至为此献出了生命,他们觉得自己对于效忠之人而言,自己是有价值的人。但对斐苍南而言,他们没能杀死元贞,所以他们毫无价值,顶多在活着时稍有用处。对于这世道而言,他们连用处也无。 操魂师的死并没有带给斐苍南什么情绪上的波动。那白骨长剑上闪耀的黑光和燃烧的黑炎都表明了他志在必得的决心。他隐藏实力,就是为了躲在暗处寻找合适的时机爆发致命一击。今夜,他觉得时机已至。 元贞站在铺子门口斑驳的光影里,望着近在咫尺的黑色光刃,剑指微微一引,一尊金色持剑巨魔便在他身前出现,继而拔剑一斩,将来袭的光刃斩断。斐苍南骨剑上撩,紧接着一个平刺加一个切削,让过巨魔尖峰,剑尖仿佛桶穿了一扇木门一般,轻易地扎穿巨魔,复又出现在元贞眼前。斐苍南剑上的黑色火焰在持剑巨魔身上阴燃,未几便将其腐蚀一空。元贞曲指在剑尖一弹,斐苍南手中骨剑巨震,他也不慌,翻腕一振剑身,又将长剑抖得笔直。再一剑刺来。 元贞左手二指轻飘飘地搭在剑锋之上,脚下一顿,袍服鼓胀,提膝抬脚,迎面往斐苍南撞去。此一剑之地,如此近的距离贴身搏杀,斐苍南不知元贞看着温润如玉,动起手来居然如此爆烈,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得将身后的虚空触须裹紧全身形成一个大茧,轰然一声巨响,先是被元贞一膝顶在肚腹,而后又被一脚踹在丹田,却又偏偏被一股力量定在原地,毫无缓冲余地,硬生生受了这绝不好受的两击。眼看着元贞更多的打击将至,他便发狠将长剑往心中一插,带出滚珠一般的黑色火焰,一头黑发骤然绷直,插入周遭虚空。在他身周仿佛凝铁一般浓重的黑暗中,一点炽烈的白色光芒在他口中凝聚,长街之上的石板开始纷纷爆裂,那左右的商铺门窗墙壁吱呀作响。斐苍南暴走,全身力量讲发未发之际,忽然间一股怒涛席卷而至,灰白色布带再次将他裹成了一个大茧。 元兆一蹲在大茧之上,亦从后背抽出一把长剑。斐苍南对自己够狠,将脊骨炼成了长剑,而元兆一抽出的,是禹谷怀送的赤堇。她在这个不断颤动的大茧上摸了摸,找准一个地方狠狠地一剑刺下,一股无形的水流随剑刃一同刺入其中,数次过后,大茧归于平静。元兆一将剑插回后背,双手由下往上托举,那水流重又倒流而出,从她头顶不断倾泄下来,仿佛在洗濯身躯。 元贞不知道元兆一是如何学会这所谓净魂殿核心传承的《积藏》的,是因为吞噬了那神策上那叫做魂引的丝带吗?此时想起那送书的老者,亦不知到底是何身份,难道那匣神策就是《积藏》?更加不理解的是那所谓的镇狱使为何要让他来继任这个净魂使,哪怕净魂殿有完整的承继谱系。 这几日以来,他或多或少知道,在自己现有的记忆之外,确实有很多事情发生,包括数年前杀了净魂使。那自己缺失的记忆又到底去了何处?元贞觉得自己面临的事情过于复杂了,特别是这种支离破碎,又莫名其妙的敌意,甚至善意。 安能让胸中之块垒,坏我快意之人生?元贞决定彻底斩断遗失的过往!恩仇怨怼,来则破之! 于是他仰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脚往那被冻结的斐苍南走去。只是比他走得更快的,是斐苍南那从远处召唤而来的几道晦涩难明的灵魂气息,这几道气息将元兆一召唤出的坚冰打碎,那缠绕在表面的布带亦碎成了翩跹的枯蝶。 斐苍南这几道气息本是为元贞准备的,每一道都威力不凡,是他依仗的后手之一。可惜,必须用在自己身上。坚冰一被打破,他就将手中长剑插回后背,以补充元力的损失。净魂殿的功法就是这么不讲理,你只要功法更高明,或者功力更高强,就能够攫取同源功法的元力化为己用,元兆一实际上刚刚对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斐苍南面无异色,既不恼怒,亦不惶恐,双瞳双拳纯黑色的黑火熊熊燃烧,迎着大步行来的元贞奔跑起来。 当两人以拳对拳,身影闪烁,气劲无情地切割者周遭的一切。元兆一歪着头看了片刻,就站到一边自顾自地整理其身上凌乱的裹布来。只是被斐苍南打碎的那些碎片,是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回来了。于是,她歪着头在自顾自地想起一些奇怪的念头来。 元贞收回右腿,一振衣衫重又站好,面前一团黑火慢慢平静下来,斐苍南散去浑身散逸的气劲,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长街对面的台阶上,低头沉默不语。 “姐姐的事,我很抱歉。” 元贞无声一笑,转身便走。 斐苍南坐在屋檐下的阴影中,看着元贞那挺拔的身影背着双手向那愈发明亮的精气烟柱行去,元兆一仿佛一只安静的猫,跟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在父亲最后是用谁的遗蜕来制作的元兆一,也不知道《积藏》为何会让一个尸奴学会,更加无法理解的是,尸奴居然还有意识残留,虽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在这片刻时间里,他心中的疑惑越多,他就越来越不想再为那个净魂使去奔行了。他觉得自己太久没有认认真真地去体认过铭刻于心的《大梵天王正疑经》了,虽然他的功力修为一直在疯狂增长,但此时想来,那些疯狂增长起来的功力,如同速生的泡桐树,与凝实的松柏想去甚远。于是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台阶上,从怀中掏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元力气息也不再下降,凝定与脉一段。他又捡起地上那几颗打碎了禁锢坚冰,已经完全失去效用的灰白色骨珠,拿在手中细细掂量,然后慢慢地放入怀中。当他的手从怀中拿出来时,指上的一枚黑色戒指化作飞灰消失不见。 “左右天鼓鸣,二十四度闻。” 低低的吟唱从夜的黑幕中细细地扩散出去,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海潮拍击,浪涛之上飞溅的水花折射着阳光,远远看去,晶光闪烁,煞是好看。元贞站在这澹州中轴大街,看着远处罚罪殿冲击觉元殿剑阵,那剑戟和元力激起的浪花像极了黑色海潮轻柔的相互拍击。而在这浪潮的背后,裴道钧和臧寻真仿佛两轮大日,在海面上载沉载浮。那福寿山结界仿佛是这片天地的尽头,接连天地的青黄精气烟柱仿佛这天地尽头的扶桑木,引得二轮落日栖息于此。 “嘿嘿,元兄,你看这啊!啊!啊!”话才说了半句的禹谷怀突然间惨烈地哀嚎起来。因他身上的衣服又被一道灰白之影卷走了。这次更为彻底,连中衣亦未留下,仅剩一条齐膝短裤。 “我说,咱能不能别一见面就脱衣服?!你也太心急了!我,我,我,我,我是说您看上了就说话嘛,我自当奉上,您这样还要耗费法力的。您受累,受累了啊!”看见眼前如毒蛇一般的布带重又收了回去,禹谷怀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又看见自己的衣服片刻间就被还原成一团丝线,然后被元兆一融合进裹布当中,当真是肝肠寸断,心疼欲死。 “嵇老,禹兄。” “元公子。”嵇知柏对元贞拱手一礼,然后将外衣脱下来给禹谷怀穿上。 “元兄,我家底都快被你这位怪啊仙子,仙子掏空了!你知道吗,这件衣服耗费了十几年的功夫才织造完成,这是我保命的东西啊,元兄。我可还没开神,在你们这些高手面前,我就是只鸡,是头猪啊元兄,没了这保命的宝贝,我可怎么办呀?”禹谷怀带着哭腔,拉着元贞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多话。 “元兆一。她叫元兆一。” “元兄,别来无恙?” 随着声音远远传来,元贞转头望见一个遥遥作揖c白衣翩翩的少年公子。裴涵烟听闻言浑身一僵,心中莫名有些慌乱,险些被眼前的长戟划伤。裴涵阳听闻吴戍的言语,双拳之上的岩石大柱更加狂暴了几分。而梁守槃双手笼在袖中,眼神明亮欢快了许多,那高兴得伸头缩脑的模样,使得自己更加招人鄙夷。其余诸人一时俱都将目光聚集在元贞身上。而元贞只是轻笑一声,径直往福寿山结界下的二轮大日走去。 “元兄,可是来打开福寿山结界的?” 吴戍洪亮的声音再次传遍了整个战场,而斐苍南在寻元贞的路上遇见的那些看热闹的人,则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元贞去往福寿山的路上,仿佛横亘在大道中间的几块烂石头。这些人虽不言不语,神态却甚是轻松随意,完全不似神殿中人的剑拔弩张。 元贞看着这数十人参差不齐地站在那里,那情形像极了在洪水中被冲击得歪七扭八的定坤桩,他的心情莫名地开始好了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三:报之以道,灼灼莲华 有时,尽管微弱,可能无用,但道义二字亦犹如煌煌大日,烛照万物。即便在黑夜,元贞亦感受到了光与热。 报之以道! 元贞知道这些人跟自己一样,那福寿山传出来的歌诀已烛照在心。 元贞知道这些人跟自己不一样,这歌诀有可能改变这些人的世界,甚至子子孙孙的世界,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获得觉元殿的垂青,哪怕其中有人同样姓裴。因此,即便这些人连遥颂歌诀之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即便此人生在这个被唾弃如猪狗的世界,即便他们要为此付出所有,这些都没有关系。在元贞看来,这些人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要报偿的,是心中认定的那个“知恩图报”的天地道义,而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 在道义面前,一个人太渺小了。 元贞觉得站在这十几个人面前,自己是如此渺小。 但在很多人看来,元贞是如此强大。 自吴戍喊破元贞行藏之后,裴道钧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待得元贞不闪不避地径直往他走来,他便有擒拿元贞的打算。当那些碍事的蝼蚁挡在他和元贞之间时,他变得不耐烦了,不顾周围越来越像囚牢的剑光丝线,亦分出一道紫电往他们头上劈去。元贞长笑一声,大袖一挥,一股金色浪涛从这十数人头顶卷过,无声无息便就将那紫电吞没,顺势还往裴道钧卷去。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险些让他们化作飞灰的紫电就这样湮灭,那道浪涛的潮头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咆哮,其中又有无尽神魔前赴后继,元贞随在这道浪涛之后,脚下轻轻一点,抛下死里逃生的这些或愚蠢,或耿介的十几个凡夫,直奔裴道钧而去。 那臧寻真同样将大剑一引,一剑往裴道钧脖项上削去。这一剑是如此的轻描淡写,仿佛才破土的嫩芽在朝阳初生的第一缕光线中,懒懒地将叶片从土中伸展开来;这一剑是如此的强大无匹,臧寻真的《破晓》此时已臻化境,其意境,就如一粒种子破土,能在发芽时劈开巨石;一缕阳光初照,能在无明中驱散雾霭。这种力量看似波澜不惊,却无可阻挡。 当裴道钧避无可避,再次化作晶尘消散,那道紫电终于也落在了臧寻真头顶。一把大剑切开空气撞上了那道紫电,转瞬间就被切割成碎片。这是夔夏青唯一的武器和防具。或者说夔夏青从来不使用防具,扔出了他手中唯一的武器之后,霎时间便被数把长剑从肋下刺入。 下一瞬,紫电就没入臧寻真天灵。 在夔夏青发狂的怒吼声中,元贞一脚踹在浑身燃烧紫色火焰的臧寻真身上,一道虚影从臧寻真的身体中被踹了出来,那分明是另外一个臧寻真!元贞不管这个虚影,只是对着那燃烧着紫火的身躯狠狠一抓,仿佛擒出一条大蟒一般,擒出那道紫电,而后双手狠狠一扯,便将紫电扯做一地乱跳的电花!元贞除了双臂焦黑c面目苍白以外,看起来并无大碍。元贞轻轻一推,铠甲已经扭曲破碎的臧寻真,和他身后的虚影重又合二为一。 跪倒在地,还在觉元殿众修环伺下的夔夏青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臧寻真重重地摔倒,又用他的独臂硬撑着爬起来盘坐在地,把那布满沟壑和战痕的大剑横在膝头。夔夏青知道,臧寻真的命起码是暂时保住了。于是,他毫无惧色的直面裴涵阳手中那冒着岩浆的大柱,站起身来,从自己折断的肋骨中间拔出一把断剑,望天一指。 杀死夔夏青! 裴涵阳甲胄上狰狞的异兽咆哮得愈发狂烈了。面对失去了武器,无法施展《太岳》,更不愿抛下臧寻真独自逃走,犹如困兽一般的夔夏青,他有绝对的自信能在十个回合之内将他杀死。裴涵阳刚刚跨出半步,一口半透明的金色大钟便从天而降,将他扣在当中。一声苍凉而渺远的钟声过后,裴涵阳一身铠甲与那大钟一起尽碎,口中喷出两口鲜血,后退数步,勉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咬牙切齿地硬生生咽下胸中翻涌的鲜血,就这么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地瞪着两个铜铃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负手而立的元贞。 “哥哥!父亲!” 裴道钧的身形再次从那晶尘中显现出来,望向元贞的目光阴沉而平静,仿佛暴雨将至之时,凝固不散悬于半空中的风。他伸手一招,极远处一块玉佩如流星赶月一般飞速而至,赫然便是斐苍南拿在手中细细摩挲的那一片!裴道钧从裴涵烟腰间扯下另外一块,两块玉佩合二为一,将之挂在裴涵阳胸前,一股奇异的气息从中散发出来,将裴涵阳包裹在内。 裴涵烟小心的将裴涵阳放倒在地上。虽然他不甘心,但裴涵阳还是早就晕厥过去了。此玉佩乃是觉元殿至宝之一,两片合一,定魂护命,数个时辰内不受袭击,但也会失去意识进入假死。当玉佩分作两片,一片可稳定修为,另一片可滋长魂火。 看着父亲仅剩的一朵魂火在命海飘摇,看着浑身伤痕陷入假死的哥哥,看着还在与罚罪殿众骑厮杀的觉元殿众修,裴涵烟觉得自己眼中的泪水不像珍珠,更不像水晶,却像铅块,沉重得无论如何也无法挂在眼眶,扑簌簌就掉落下来。 “姐夫,你为什么” 有时,即便心中藏有整片汪洋,流出来,也不过两行泪水。 裴涵烟内心的汹涌澎湃,背对着元贞流出的两行泪水,一声低低的呢喃,都被冲淡在那一片结冰的情绪之海。 自元贞复出以来,裴涵烟有意无意地一直避着元贞,此刻,她觉得自己更想彻底躲进河底,成为那条情绪奔涌的河流底部的一片石,静静地,不被打扰地,看河中的游鱼,看河面的枯叶,在冬季被冻结,就安心地睡去,待来年春暖,听雏鸭的红掌拨水的声音。 然而,想要春暖化冻,必先惊蛰响雷。元贞传来的话,让裴涵烟浑身都抖了一抖。 “想必各位都认识我,我却不识得大家。今日,我们彼此何不重新认识一番?”这声音,与那青黄精气烟柱相映和,清朗和缓,却不容置疑。这是元贞重生以来,第一次主动发声。比之从前,少了几分阴郁,却更多了几分威严。尤其是元贞不再掩饰自己的面目,那五官轮廓刀劈斧凿,俊美却不阴柔,神情强悍而不霸道。 无人应答。无人出声附和,亦无人出言相讥。 若在此前,众殿之人抱定了元贞凭借净魂殿使女婿这层关系,以未知手段暗算净魂使致使他陨落,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元贞具有与众殿使抗衡的强大实力。世间事就是如此,当一个人足够强大,野火自然熄灭,宵小自然遁形。 “在下吴戍,不知元兄是否还认得?” “吴兄。”元贞微微一颔首。 “看来元兄是不认得了。实在遗憾。” “来日方长。”元贞不不置可否。 “正是此理!”吴戍哈哈一笑,殊为爽朗。随在他身后,一身极为别扭的衣衫罩在身上,眼神闪躲,手脚无措的身影也跟着小声笑了起来。还有数名浑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似是吴戍随从模样的身影却一动也不动,浑身上下纤尘不染,仿佛刚刚的裴道钧的《拙火感应篇》丝毫未能影响到他们。 吴戍绝口未提让元贞交出打开福寿山结界之宝石的事,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 吴戍不提,其他人更不是傻子,谁也不说话。于是,一场更加窒息的沉默汹涌而来,只剩下不远处刀枪剑戟的叮当声。作为那气势宏伟的精气烟柱的伴奏。 向怀山开神过后,开始回神。 纤云之上,在精气烟柱的照耀下,可见半透明的圣辉穹顶,数颗星辰围绕着精气烟柱缓缓旋转,时而洒落一道星辉,精气烟柱也就明亮几分,然后轰然砸在福寿山结界,其上符文流转,消磨大半,余下的又被向怀山身周的气海星辰吸收,那星辰渐渐地随着天上的星辰一起旋动起来,其轨迹玄奥莫测,似在绘制一幅星图。至于其中奥妙,有可能只有向怀山顺利回神才会知道了。 “元贞,听闻你有一颗宝石可开福寿山结界?” “我忘了。” 听元贞这么回答裴道钧,禹谷怀差点笑出声来。 “这么说,你是不顾这天下苍生,也要与我觉元殿为敌吗?” 元贞指了指身后那十几个依然站着的平民,“何处为天下?何者是苍生?你,想清楚了吗?” 裴道钧抬手一指,那十数人所在之地面瞬间晶化,交错林立而又迅速生长的冰晶煞是好看。元贞身形一动,刚欲有所作为,身周骤然盛开一朵六层莲台,三十六片花瓣层层叠叠将他包裹在内,动弹不得。 “斐苍南你这个王八蛋,有齐光归尘戒了不起啊?”禹谷怀气得跳脚,却又找不到斐苍南身在何处。更加无力的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数十人瞬间被冰晶刺成了筛子,肉身碎裂,四肢错位,血流如泼。裴道钧本可无声无息,毫无痕迹地杀死这些人,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残酷的方式。 “唉,算了,你们也算求仁得仁了。”禹谷怀自言自语地说道。 斐苍南与元贞的交手,以完败收场。却不知何时发动了齐光归尘戒,施加的这个莲花印与甩给臧寻真的相比,威力不可同日而语。禹谷怀一看就知道,即便找到斐苍南,以他现在的功力,多半也是“如之奈何”了。 未几,那莲花印毫光灼灼,竟是如冰雪般融化开来,元贞一振衣衫,周遭空气噼啪作响,抬脚就往裴道钧踹去。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四:白衣娉婷,涵烟殇始 人,特别是普通人,都尤其惧怕痛苦,很多时候甚至惧怕痛苦甚于死亡。但痛苦其实是良药,你既不必刻意去经历,也不必刻意去躲避,当痛苦加身,直须如沐浴雨露,承受过后,便有可能找到滋养灵魂和肉体的甘霖。 要明白,唯有痛苦,是懦弱和卑微从你的身体里c从你的灵魂中剥离出去最真实的感觉。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从普通到非凡,甚至通往传奇的必由之路。 这样的普通人其实并不普通,而那些被痛苦压垮的,才是真正的普通人。 当元贞看着那十几个人化作碎片,内心翻涌的痛苦无以复加。元贞并非普通人,但他此刻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同样的心如刀搅,同样的怒发如狂,就像一个受了刺激,失控的莽夫,他同样不想面对这痛苦。这些人的死去,对他而言,无异于将他片刻之前,见道于世的欣喜全部打碎。 面对痛苦,普通人在承受过后,只能等这满身湿透衣衫的雨水自己风干。而元贞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拥有强大的力量,去矫正他认为不应该存在的痛苦之源。 紧随元贞这含愤一脚的,还有那身后掀起的惊涛骇浪,种种幻像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身影,有的脚踩龙蛇,有的身骑大马,有的拖刀执剑,有的负枪持矛,凡此种种,各具神行,不一而足,这些浑身散发着金色神圣之光的武士虚影俱都直奔裴道钧而去。 裴道钧单手画圆,元贞一脚踹在这个虚空中划出的圆圈上,霎时晶屑飞散,而这一脚去势不减。裴道钧后退一步,原先立身之处从地上凸起一根闪烁华光的晶刺,亦仅在瞬息之间就被这一脚踹得粉碎,而元贞的鞋底,已然触及裴道钧飘起的衣袂!轰然一声大响,裴道钧发髻散乱,飞身远退,那些幻化而出的武士却锲而不舍地紧追不放。 元贞就欲提膝再攻,忽而瞳孔一缩,他觉得心脏仿佛有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元贞片刻失神,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将他带到了一个遥远的记忆,脑海中隐约呈现出一个娉婷起舞的白衣女子形象,却看不清,也记不起她的真实面目。 在元贞失神的片刻,裴道钧化解了那些幻像的攻击,虽稍显狼狈,却无大碍。元贞伸指在面前的虚空一点,指尖上一点明光便爆散开来。裴涵烟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神情委顿,可眼中却莫名其妙带着些许笑意,这点笑意仿佛内心狂恣的汪洋上升起的一轮暖暖的红日,让她重新拥有了些许温度。裴涵烟《业道度觉经》被强行驱散所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也掩盖不了她朦胧中见到的,元贞意识中那白衣女子的身影来得欣喜。 也许姐夫没有忘记我? 元贞面色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各殿看客却不那么平静了。 “元贞的功法为何与净魂殿《大梵天王正疑经》如此相似?” “元贞此前不过走脉二段,此刻已达摩顶境了吗?” “绝无可能,谁为他摩顶?”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但所有人都仿佛脚下生根,就是没人挪动一步。 天下元修,自蕴心始,自大化止。修道之初,道心孕育,便可觉元。道心孕育并不艰难,惟精惟一,闻道之始,心中坚定便可蕴心。只是这道心为虚,元力为实,如何由虚化实,便是在觉元殿掌控之下的奥秘。当元力冲破肉身桎梏,轰击神海,便为开神。神海一开,返照日月,道心蕴化与天地共鸣,便能攫取世间大道奥秘,仿佛撒网捕鱼,三千大道能渔获几何,谁也无法预料。而走脉便是将那渔获的大道之种,在神海培育,其根脉深植,若有长成,伐之以铺就通天大道。摩顶便是以先辈为桥梁,借之而体察天心,观摩造化之奥秘,成就自身之大道。因此过程需先辈以手加顶,使神海契合,故曰摩顶。及至以身合道,通晓万物运行之法则,是为大化。 元贞在这澹州一向孤家寡人,更无先辈,当初能迎娶净魂使之女斐桑南,澹州众人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暗恨的有之,更多的人则是不理解,他一介商人何德何能迎娶望族嫡亲?在元贞结婚之时,仅寥寥数个客人道贺,净魂殿竟无一人出席。本以为净魂使是元贞进阶的最大倚仗,却谁也没想到局面竟然如此尴尬而诡异。 及至净魂使被元贞亲手所杀,一个功达摩顶的一殿主使,被一个走脉一段的无名之辈格杀,没人会相信。除非净魂使一心求死。但净魂使有什么理由求死呢?无论如何,净魂使是死了,神殿众修都见着他进了思旧塔,他就没有任何可能再度复活,而元贞的进阶之途,也算是被他自己彻底葬送了。 在这些正常人看来,费桑南即便死了,净魂使还是她爹,元贞与净魂殿的关系如果维系得当,道途还是有希望继续走下去的。直到现在,众人即便承认元贞能有与一殿主使抗衡的实力,却不明白元贞为何要杀死自己的岳父,亲自斩断自己未来的道途。 也许是因为太年轻? 虽说拳怕少壮,元贞纵然年轻,他们却不相信元贞能够摩顶,即使元贞现下实力强大,也无一人愿与之交好。众人亦知元贞摩顶无望,已到极致。但对于此事,却不知神工殿作何打算,竟在各殿不知情时便与结盟。然,元贞与神工殿的结盟,应算雾里看花,既未定约,又未昭世,至多只是一种守望相助的君子协定。禹谷怀是否也这般认为,不得而知,但至少在此地,禹谷怀当着众神殿之面,与元贞交好,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这所有人,在神庙各殿眼中,当然不包含夹杂与这澹州的劣等氏族。 天下凡六十四州,本有氏族一百又八十八,在段干为强夺天神铸币,灭杀一百又七族之后,一百八十八氏族仅剩八十一族,经过数百千年来,这八十一族非但没有变的更加强大,反而愈发衰弱,破灭者不在少数,仅剩四十七族存续。澹州独占二十族。 在神庙各殿各族之后,澹州城剩余各族均此时联袂而来。众人眼见罚罪殿殿使委顿在地,不知死活,夔夏青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罚罪殿众修冲击觉元殿剑阵死伤惨重满地狼藉。而觉元殿主使裴道钧却好端端地站在臧寻真对面,前面数十百枚晶刺下一堆不知是谁的肢体碎块零零散散,惨烈之极。眼见场面如此,一些尚未厘清头绪,急于抒情的氏族头领拜地大声高呼: “觉元殿为世间守康乐,为天下保太平,当是我辈楷模!” “觉元殿裴殿使道钧大人神功无敌,当为天下表率!” “觉元殿裴使徒涵烟大人功力大进,闭月羞花!” “觉元殿裴使徒涵阳大人修为通天,呃修为,修为惊天动地!对,惊天动地!” “觉元殿各公子小姐英气勃勃,气宇非凡!” “” 乱糟糟,闹哄哄一片,极尽各种夸耀之口舌,全不管言辞贴切与否,只管动作正确与否。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最大的特点,就是以他人之是为是,以他人之非为非,没有廉耻,一切道德在这群人中间都非常容易沦丧。他们认为这种场合,不发自肺腑地称颂觉元殿与裴道钧两句,便非;将华丽辞藻胡乱糊上仰之畏之的高墙,便是。只是他们称颂越多,裴道钧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对于这些习惯低头仰望的人,却是看之不见。直至其中一族忽而作出列,跪地高呼: “觉元殿并殿中诸大人体察下仕,殚精竭虑,夜以继日,绵绵不绝。今,我族进献天神铸币一枚,聊表寸心!” 疯狂! 此话一出,无异天神降临,将在场诸位震得目瞪口呆。天神铸币虽不真是天神所铸,但其功效之特异,作用之强大,远远超出了当世之人的理解。能将这种安身立命,宗族存续之根本拿出来,以资讨好另一个势力,除非氏族上下都已彻底疯了,不然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经过数千年演变,当今之世,修习之功法日渐完善且丰富,入门亦简便许多,对资质悟性之要求相对降低了一大截,修炼之人大大增加。但,盖因其易得,便少了许多穷思彻悟的毅力,修习之人无论元气质地,还是威能,都已大不如前。唯一可与共殊比肩的段干与柳南凰故去之后,世上已无能读懂铸币奥秘之人,想要重现铸币之神异,已不可能。 此天神铸币一出,短暂沉默之后,众君哗然。要知,这一个铸币,便是一个氏族,同一个氏族,其旁支嫡系何其多,只有得了铸币,才能摆脱宗主之族的束缚,才有立族繁衍的资格。正是有了这枚天神铸币,族中诸人才能受其庇护,神清志明,才能在某一个特殊而玄妙的时刻参悟出神策功法。 八十一族经破灭与兼并,不少天神铸币都已外流,为他人所获。例如觉元殿,除宗主族保有天神铸币之外,还花开数支,独立繁衍了另外七个宗族。其他各殿亦紧随其后,各有数支繁衍。这些花开别支的氏族,一向被视为劣等氏族。 这天下仅存的二十七州,仅存的共计四十七族,除神庙十三殿中有氏族传承的以外,真正自共殊时代一路传承下来的,不足十数,个个都不好相与。 献宝之人,显然不在此列。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族系中的劣等氏族? 裴道钧一个闪身,便往此人抓去。 “姐夫,快抢!” 元贞虽不知这宝物有何神异,但反应神速,一步便往先行半步的裴道钧后背踩去。裴道钧怒红中烧,隔空给了裴涵烟一个耳光,却不得不侧身一让。裴涵烟被父亲的一耳光抽得凌空飞起,脸颊肿胀,双眼发黑,若当空摔下,其狼狈不下于羞辱。只是浑浑噩噩间,手臂被人一把抓住,而后轻轻一带,踉跄几步还是勉强站立。 “元兄,裴姑娘一心为你,你去对她不管不顾,执意要强抢天神铸币,却是有失道义。”吴戍站在裴涵烟身边,不顾裴涵烟低头微微的挣扎,向元贞朗声说道。 元贞看了他一眼,站在抖抖索索的献宝之人面前并未言语,一指触于其人额上。 裴道钧双手之中紫火闪烁,忽觉身后剑气凌颈。坐在地上的臧寻真斜握长剑,遥遥指向裴道钧后颈,于是他冷哼一身,散去元力,脸色愈发阴沉。 裴道钧虽未看裴涵烟一眼,但众人心中除了不解以外,都觉得裴涵烟恐怕多有磨难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五:天神铸币,蜃楼辉穹 “原来如此。”元贞点点头,思索片刻,大袖一挥,收回手指。 尝在狱中,元贞自梦中见一僧一道,虽不解其对谈言辞之奥妙,却有所领悟。这烛照人心的功夫便是其一,不似搜魂索魄,却是一指加额,便如隔空如观书一般,观看其人记忆与思想,如风之一动,幡亦随动。若施术对象思如凝冰,心如顽石,则施术者亦无计可施,只能看到茫茫一片白雾。此术不能干扰其记忆,亦不会对神魂精魄造成伤害。世间从未有此法术,无人知如何抗拒,这献宝人袁淮佑更是心猿意马,哪里静得下来,所思所想早就被元贞看了个真切。在看过此人记忆之后,对元贞而言,无论是袁淮佑氏族传续,还是他了解到的天神铸币奥秘,都已无秘密可言。 元贞没有强夺,尽管他已经知道了两枚天神铸币之所在,尽管其中一枚就在此人身上。 “袁淮佑,你可知《维舍涅槃经》如何开神?” 元贞的话,听在袁淮佑耳中仿若惊雷,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已经从天神铸币中悟道。袁淮佑本是韦策殿传续的一支,只是韦策殿长久以来,根本不管这些花已开到别处的支系,只是埋头苦苦研究先贤遗藏典籍,自身也是潦倒疲敝。好在这帮人都是一些无欲无求的腐儒,箪食瓢饮就已足够,纷争极少。 这袁淮佑其族自三百多年前从韦策殿主族另裂一支,除了数十箱酸腐无用的典籍以外,并未得到主族什么实质上的支援。待到当世此时,袁淮佑自知无法保全,藏拙献宝本是搏个庇佑与未来,无人知道他有两枚天神铸币,这神物又是何时何地所获。可想,这消息一旦暴露,全族上下,死无葬身之地几无可免。 仅有一枚铸币,各族顾及颜面与道义,尚且不会强抢,否则就相当于与整个天下为敌。但一个旁系氏族若持有两枚,便算怀璧了,各种名目与借口纷至沓来,索要便就罢了,往往伴随着的,是连根本的一枚也保之不住,事后便以“误伤”敷衍塞责,却无人去管他死活。 袁淮佑不知缘何元贞一指加额,便知自己心中最深沉的秘密,只是冷汗直流,紧握双拳,低着头不言不语。 “《维舍涅槃经》?怎么没听过。” “元贞,你搞什么玄虚?” “元贞,你强抢天神铸币,天道公理何在?” 那些旁系氏族不停叫骂,神庙各殿却不言不语。虽一枚铸币吸引力十分惊人,但他们更知道,如果落到元贞手上,他们也没有办法,即便元贞不动手,他们也无有机会染指。世上从未有过如此公开的天神铸币流转,大多数人,即使是觉元殿c罚罪殿c净魂殿等豪强势力,也从未有过公开的收纳或者强抢天神铸币的先例,盖因其中牵涉太大,接纳之则易引人觊觎,强抢之又易为天下世家大族共敌。 那袁淮佑心思电转,忽然抱头倒地,面目扭曲,浑身抽搐,状若魂魄离体,受炼狱煎熬。其额上,爆出一点圣辉,俄而一枚斑驳朽残,却浑圆天成的铸币透体而出,悬浮在元贞面前。其上圣辉如气蒸,表面布满了朽蚀的浅坑,甚至缺去了一小半,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与,看上去没有任何玄妙之处。但人人都知道,这枚大不过一寸的小小铸币,当是承载着何等的惊心动魄。 元贞呆了一呆,扭头看了一眼双眼呆滞,一副生无可恋模样躺在地上的袁淮佑。“你却是有心了。”伸手将那铸币摘入手中,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只看着周遭各大势力牙根发酸,胸中恨意并酸意翻涌不止。 元贞点了点头,再次挥袖将袁淮佑拉到面前,一指点在他额头之上。那袁淮佑神色好转,双眼之中渐渐有了生气。元贞一掐印诀拍在他胸口,袁淮佑后退几步,重回队列,面上呆若木鸡,久久无法回神。 “元贞你卑鄙无耻,强夺我天神铸币,当真是猪狗不如!”那袁淮佑回过神来,手舞足蹈,破口大骂,“你置我族上下数百人生死于不顾,我誓要让在场的诸位大人为我主持公道!”他面红耳赤,双目圆睁,好似恨不得生吃了元贞一般。但见周遭无一人出来为他说话,便就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袁淮佑无能,阖家上下,数百老弱病残休也!”其哭,当真撕心裂肺,闻者俱悲。 待袁淮佑状若疯癫地跑远之后,元贞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又呆了一呆,随即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元兄年纪轻轻,功力高强,手段了得。更难得的是,不为美人恩重而动摇,不因道义左悖而犹豫,强收天神铸币,我等怕是拍马也不及元兄之果断决绝一二了。” “你叫什么来着?吴戍是吧,刚刚得了持谕殿什么劳什子圣子的身份就忘形了?” “禹使徒何出此言?天下危殆,我等不该和衷共济,反而要消磨彼此吗?” “跑了一个斐苍南,又来了一个没名姓的,口口声声为天下为苍生,都是一个调调。谁不知道你羡慕嫉妒恨的?你看看这些人,满场都是两眼冒绿光的狼,你说出来难道就丢人现眼了?” 元贞并没有理会在场诸人此起彼伏的议论,手握铸币,剑指竖于眉中,身后一条灰白巨龙虚影蓦然睁开双眼,元贞将铸币高高抛起,那龙影腾空而起,口衔铸币便往精气烟柱之顶撞去,每近一分,那星辰光辉便浓郁一分。 “这是什么功法?!” “若说这元贞与镇狱殿没关系,我第一个不信!” “完了!完了!” 此时,众人俱都明白过来,元贞此举,意在助福寿山上开神之人回神!而不是抢夺那开神过程中渔获的大道之种。 “元贞,你敢!”裴道钧顾不得仅剩一朵命火,将之抽离命海,附加于手中紫电之上,幻作一支长剑,身形如紫电一般,撕裂空间,往元贞一剑刺来。元贞双手画圆,双掌合十夹住剑锋,滋滋作响的声音不仅是肉掌被电火被烤炙,更是魂魄被灼烧。 裴涵烟趴在哥哥身上,不管站在半步之外,脸色阴沉的吴戍,微微啜泣起来,仿佛那灵魂灼烧的疼痛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元贞合身一撞,肩胛仿佛巨山,裴道钧一扭手中之剑,左手唤出一枚尖刺与元贞对撞,眼见二人又开始拼杀起来,夔夏青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无法移动的臧寻真抱出二人的厮杀范围,只是一条左腿几乎被余波斩断。罚罪殿众军士立即冲过来将二人架上战马,头也不回地奔腾而去。 而神庙其他各殿,却没有如罚罪殿一般走得干脆利落,而是纷纷出手,趁向怀山回神之际,去那精气烟柱当中截获大道之种,好为自己后辈在开神之时植入识海,虽不如开神之际大道所植,但毕竟是在识海之中多了一棵甚至数棵道种,走脉之时,摩顶之后,威能与潜力相比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各种绚烂的功法与神通,纷纷如蝗虫,跟在那龙影之后往精气烟柱扑去。元贞大怒,合手一推,将裴道钧震退两步,长发倒竖,一指点在眉心,那天上龙影由虚化实,一仰头将那天神铸币甩入精气烟柱,回首一声狂嗥,巨尾一扫,拍散大半法术,身躯之上石屑纷飞。 裴道钧趁此机会一剑洞穿元贞胸腹,晶刺直奔元贞咽喉而去。当此之时,一团灰影无声无息往裴道钧身上缠去,那布带边缘隐隐有淡蓝色水波流动,诡异非常,裴道钧抽剑架住离咽喉不过寸许的那条布带,左手晶刺爆散,将那灰影打散。元兆一毕竟无法与裴道钧抗衡,身上裹布千疮百孔,借助爆散之力趁机就卷住元贞瞬间远去数十丈。裴道钧看了一眼委顿的元贞,提剑飞身就往那精气烟柱飞去。 禹谷怀见元贞受创颇深,那天上化作实体的石龙亦渐渐有由实转虚的迹象,便央着嵇乐正出手。只是这出手可不是去对抗裴道钧,以及诸殿众,而是趁机去那精气烟柱当中截获大道之种。 “公子开神之时,正好得用。” “老嵇,你什么意思?凭本少爷的天赋,还用得着这个?本公子是要卖钱!卖钱!懂不?” “公子说是就是。” “看这个样子,反正这开神的傻缺也回不了神了,可不能平白便宜了这帮混蛋!” “公子何不自己动手?” “废话!我这三两下的功夫,能动得了手?” “哪里,公子天赋过人,自然是有办法的。” “老嵇,我发现你变坏了。” 嵇乐正虽然嘴上唠唠叨叨,手上却不慢。他于织造中悟道,此等场景,其功法比之在场诸人更加实用,只见他双手舞动见,一条条丝线纷纷飞出编织成了一张金色大网,双手一推便往那精气烟柱当中落去,犹如在江中撒网捕鱼,比之其他如钓鱼一般纯靠机缘的做法,此举彷如作弊,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偏偏这禹谷怀有一个冷漠古板,又修为高强的父亲,因此俱都忍让几分,随他去了。 元贞生受一剑,裴道钧那剑上的紫火并晶刺还在体内流窜,剖心剜骨一般的疼痛,反而让他愈发平静。将这痛苦当做一剂良药,不知会否能治愈那数十人的死亡在他心中留下的伤疤? 元兆一站在元贞身旁,看着元贞一掌印在胸口,喷出一口夹杂着晶屑与紫火的鲜血,然后直起身来,眼中明光湛湛,双臂张开,平举双手,大袖垂地,双手缓缓合十,停在神海上方。一朵金色莲花从掌间绽放,俄而根须下探,扎入神海。当那根须在元贞神海之中搅起一圈联谊,众人听到一阵轻柔的波涛之声从幽远处传来,涤荡了当场的所有声音,闻之,仿佛骤然身临平阔无边而又幽深无尽的大海,四周除了深黑色海水,别无他物。当众人深陷这诡异的幻象之中,忽听轰然一声大响,那石龙直冲天际,撞入精气烟柱与圣辉穹顶相接之处,整个澹州城都在颤抖,那些各色神通术法,俱都湮灭。 裴道钧离得最近,在这激起的元力风暴之中狼狈摔下,半晌爬不起来。片刻之后,当先回过神来的他,见到那天穹之上的精气烟柱吸扯着周围的星辰缓缓降下,便知福寿山之人回神已是不可阻挡。 那精气烟柱降下过后,元贞的石龙撞击过的圣辉天穹缓缓氲开了一道波纹,波纹过处,不再是混沌迷惘一片,而是彷如一面明镜。镜面之上彷如蜃楼一般,铺展出一片朦胧景象。 当众人耳鼻飙血,回过神来之后,面见圣辉穹顶之上映照的景象,心中轰轰作响,盖其所示,远远超出了众人认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六:天地有鱼,大道之种 天地寰宇,运行亿万年而不辍,此之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此方世界,圣辉彷如空气,彷如阳光雨露,从古至今,其道一也。无圣辉,便无元力;无元力,便谈不上修炼或术法。自先祖會开辟天下,侍僧澹定名中央之州澹州,建知世殿前身即枕潮殿传法,便是道者生三而生万物之写照。自此,世间方有修道传法之依凭。 彼时,全无神策,修道,只得聆听先贤真谛,领悟周天妙法,从天地轨迹之中找登高之途,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殊为艰苦。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自僧一行以超凡之法力,创神策之先河,修道方从荆棘迷障,化为宽阔坦途,修炼之人仅需循着前人行迹,总能抵达彼岸,仅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及至共圭创立神教,为广纳信徒,将一些障眼术法增删改进,使其华丽非常,声势浩大,但哪怕器根不足之人亦可入门修炼。虽世间修习之人大增,却已离道之本源万里。 共殊灭教称神以后,为显示在神祇庇佑之下,万民成圣之盛世,他抽离人族气运,聚拢圣辉为穹顶,以世间最繁盛的六十四城为中心,立天下六十四州,以天神铸币为凭,得入州中受庇之人,所浴圣辉更加浓郁,人人俱都神通广大。其时,城中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对共殊顶礼膜拜。 而圣辉穹顶以外,不受庇护之人,不得沐浴圣辉,非但无法修炼,甚至神志渐失,渐次化为行尸走肉,比之福寿山受囚之人还有不如。这些人——或者不再为人,州中之人一概称其为癞狗。盖因其失智之后,与疯狗野兽无异,凶狠残暴更有甚之。州中之人若身处圣辉穹顶之外,除修为不断散逸,术法神通威力亦大打折扣,甚至完全无法使用,与这些一拥而上的癞狗搏斗,俱都惨死,即便有大神通大法力者,能行出城外,亦不过百里,更加不愿以身犯险。是以,数千年来,州中之人便不再外出,而州外便鬼蜮横行,黯淡无光。 当蜃景在澹州圣辉穹顶次第展开,众人可见城外环绕良田数百里,墨绿色的稻田直延伸到圣辉穹顶边沿,而澹州城仿佛点缀其上的金色珍珠。北面先祖坟仿佛这浑圆珍珠之上的瑕疵,连接着刹萝海,整个澹州城的鱼食均由此海而来。 圣辉穹顶之外,浓黑如墨,延伸不知其几千里。地面之上,怪石嶙峋,无有任何植被,一片荒芜。偶有大团浓烟笼罩山谷,而山谷之内时有地火冒出,仿佛那片饥渴已久的黑色土地,伸出猩红的色头,舔舐那残存在空中,微不足道的圣辉余烬。那些在地上游荡的癞狗和凶兽仿佛游动的蛆虫,人不得不知其所向为何,亦不知其受想行识。 当圣辉穹顶的蜃景往更远处延伸而去,距离澹州最近的胜州便映入眼帘。胜州在澹州东南,比之澹州要小得多,城周农田亦远不如澹州繁盛,隐约可见其城中熙熙攘攘c车水马龙。掠过胜州,在澹州西南,云州仿佛掩于夜幕中忽明忽暗的星辰,其州规模比之胜州略大,但圣辉黯淡,稻田枯黄,周围癞狗成群,时而有忍不住扑上圣辉穹顶的,只是火花一闪,便成灰飞。眼见此等光景,澹州成中诸人着实为云州担忧。 蜃景在圣辉天穹之上愈发广大,又可见泰州c峮州c贺州c雎州等繁盛不下澹州,而峪州c歂州c庆州c呙州c麋州c峔州与云州境况相当,而最让澹州城中众人为之悚然的,是蜃景演化的利州。 利州远在澹州南面,因距离太远,与澹州少有交通。自一千年前,天下六十四州开始陆续破灭,上古存续的交通之渠道便开始崩坏,原本能够互通有无的各州之间,在五百年前就已彻底隔绝,致使各州日渐凋敝,无论是族裔繁衍,还是生产经济,每况愈下。各州并非坐以待毙,奈何圣辉之外,无法存活,甚至无人能离开圣辉穹顶百里之外,想要开辟通路,全都折戟沉沙,无一例外。 这利州主族为刘氏,深有开拓之心,族中精英每有成年,必往穹顶外大荒之地与成群癞狗徒手搏杀,亡者不计其数,却也因此摸索出了一套以资传递讯息的手段。为开拓此法,其族阖族上下生生从咒修全部转为剑修,并非剑修威力更大,只因剑修比之咒修速度更快。因着这种前赴后继,誓死开拓的韧性,刘氏数十百年来,其讯息传递已可附于剑诀远至数百里开外。无人知其为何如此执着。 数百里与整个天下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但却遥遥领先于天下其他各世家大族。 而此时的利州,圣光穹顶已是残缺不全,穹顶边沿电光四射,铺天盖地的癞狗不顾生死,也不知生死地往那穹顶扑去。城中之人,死伤无算。 随着越来越多的癞狗闯入城中,沿着圣光穹顶的边沿,暗红色血浆如铅汞一般缓缓流淌,浸入黑色原野。那残破的圣辉穹顶亦渐渐被染为血红色,从蜃景中看去,仿佛一个被拍烂的西红柿趴在黑色幕布之上,格外猩红而刺眼。 忽而一道剑光冲天而起,拖出长长的尾焰往北面疾驰,瞬息就已飞出数百里,却没有势竭之相,反而速度愈快,尾焰更长。猛然,那剑光穿透一圈涟漪,仿佛顽童打的水漂,在水面上跳跃前行的瓦片,那剑光开始在虚空中跃进,片刻已在万里之外,如是数次,仅剩一点黯淡微光在儋州城外三百里湮灭。 城中圣殿诸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匪夷所思。要知这千年以降,没有任何事物能这样远渡十数万里。或者说在圣辉穹顶建立之后,就没有任何人或物,哪怕功法神通,能在穹顶之外行过百里。在各州繁盛之时,州际交通均有圣河连接,各支流连接天下六十四州,于澹州入海。 圣河并非实际存在之河流,而是数道联通各州圣辉穹顶之元力纽带。若刹萝海是胎盘,那这圣河便是脐带。此河在未断绝之前,常年于穹顶最高处浮动,舟楫航行,与地面之河流无异。繁盛之时,舳舻千里,遮天蔽日。可惜,圣河已断绝日久。 无人知天上蜃景是真是假,那景中之事又是何时发生。虽看不真切,但观其一州之破灭竟如此之迅速,众人不禁毛骨悚然,若澹州如利州,又能撑得过几时? 那蜃景还在不停演化,利州的穹顶亦由血红渐渐转为灰黑,仿佛那西红柿开始腐烂变质,霉菌由表及里地渐渐侵染了整个圣辉穹顶。当所有的红色被灰黑覆盖,画中虽无声,众人耳中却轰然一声大响,一圈耀眼的金色波纹以利州废墟为中心,在黑色的荒原上远远传开。所过之处,浓黑转为灰黑,甚至有数点鹅黄翠绿一闪即逝。利州原本所在之地,除中央大殿残存几枚断柱以外,没有任何事物遗存,甚至那铺天盖地的癞狗,都已销声匿迹。 又是一道金色波纹传开,从废墟地底,摇头摆尾游出一只金色鲤鱼,在广袤天地间,这金色鲤鱼微小至极,却偏偏显眼之极,整个蜃景都被渲染。 “快看!南方天有异色!” 澹州城南方高天之上,云层如鱼鳞一般层层展开,那云层边沿被镀上的金边,使得整片天空格外瑰丽。城中知世殿传来一声钟鸣,那声音仿佛无形飓风一样从众人神海刮过。 那蜃景不是假象! 众人从未真正见过一州是如何破灭的,只是知世殿中每有钟声响起,便知一州破灭。神殿诸人甚至连知世殿也无法进入,更不知其中到底是何景象。 只见蜃景之中,那尾金色鲤鱼轻轻一跃,仿佛广阔天地只是一洼池塘,尾巴溅起的水花落在焦黑的大地之上,便立刻开出绚烂的花朵,各色花草和树木瞬息长成,待鱼游过,又缓缓凋零,了无痕迹。 蜃景自那鲤鱼游出,就开始极速演变,竟至澹州缩微成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光点,仿佛一颗不起眼的星,缀在暮色深沉的夜空,直至最终消失无踪,肉眼不可再见。 忽然,那鲤鱼悠然摆动数次尾鳍,居然游出了这片深沉的夜空,游进了一片棕色c白色c绿色c黄色,以及浅蓝色夹杂的更加广袤的天地。这片天地澹州众人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即便在极早的先辈遗册当中,亦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或许在思旧塔的藏书中有所记载? 无人可知,无从得知。 那尾鲤鱼游入此方天地,便径直下降,速度之快,超乎想象。未几,便投入其中一个棕色湖泊,湖水便由混沌转为清明,而湖边花树次第绽放,万物勃发,覆盖了原本荒凉的棕色沙滩。花树掩映之下,可见极远处有九株银色参天大树耸立天地之间,其上粒粒银色种子纷纷坠落,大部分还未着地,便就碎散为银色粉屑归于虚无,那些璀璨明亮的,穿过树下大地,如雨,如雪,往更深的虚无处落去。 随着那种子渐渐远去,蜃景归于黑暗,继而消失。 澹州城中诸人,久久不语。 天下之大,不可测度,虽先祖自父老,此话如同日月一般,无比正确,又无比熟悉,但通过蜃景演化,这天下种种奥妙与奇诡,仍然远远超出了众人能够想象的极限。 囚笼!这是诸人最直观的感受。 危地!这是诸人最深刻的感受。 是以,福寿山何人开神,各氏族何族盛衰,忽然间变得没有那么重要。可能这一州之破灭,天下之危亡,才能激起这些久囿于牢笼之人的一些波澜?谁也不知彼此心思。 只是,蜃景过后,现实依旧。这天下太大,天道太远,或许有些人在想着,如何加固这牢笼,以求应对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或许有些人想着,如何兼并各族势力,以求闻达于天道;更或者有些人想走出禁锢,只想去看看不同的景色。 “我想出去看看。” 石龙撞击圣光穹顶之后,支离破碎地蛰伏于元贞神海,而他则脸色惨白,与元兆一一起斜倚在残垣角落,看着消失在虚无处的蜃景喃喃地说道。一如当初囚于镇域监牢,虽于此他已毫无记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七:大日如轮,薪尽火传 “悔不该,濯那灃水哟——” 灃水早在百年前便已干涸,以禹谷怀的年岁,慢说是去灃水洗濯,就是见,也是没见过这条绕城而走,直流大荒的大河的。准确地说,澹州已经没了任何河流,也不是随处打井就能取水。只有沿着灃水河岸打井,才会有些许水源可用。而城外那些农田的灌溉,只能祈祷上神和先祖降下雨露了。 “老嵇,都记下了?” “能记下的,都记下了。” 看罢蜃景,禹谷怀与那些站在原地,或是不知所措,或因震撼无言,或欲有所作为的人不同,他与嵇乐正转头就走。与以往一样,他走起路来,抖索着全身,那嵇乐正的衣服挂在他身上极不合身,让他像极了一个破落而浪荡的乞丐。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离开,他并没有去撩拨裴涵阳,也没有去招惹裴涵烟。只是哼着那怪异的小曲儿,头也不回。 蜃景隐没,精气狼烟消散。天地间仅剩星辰洒下的清辉,以及远处点点灯火。福寿山外,今夜的种种精彩退去了所有色彩,掩埋在浓重的黑色天幕之下,寂然无声间。 忽而,一缕晨光从极远处的地面升起,映照出圣辉穹顶重又开始以它亘古万载的姿态笼罩在天际。看着那散发濛濛光辉的穹顶重又笼罩四野,许多人心中终于再次安定下来。 当大日如天神之车轮,冉冉升起,裴道钧双瞳一缩。只见那大日之下,有一个黑色身影漂浮于空十数丈。此人面向朝阳,背对神庙殿众,长发飞舞,身着福寿山隆重而怪异的仪祭礼服,大袖飘飘。脚下匍匐的新任贤圣,与众多祷告的福寿山贱民则已死去多时。其神态安静而祥和,虔诚又笃定。大异与以往贫民窟凄惨悲苦,仿佛历遍阿鼻地狱的各种惨状。 裴道钧见到向怀山那远远不同于福寿山常人的着装,笑容便随朝阳一般,从脸庞之上升起,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此人早就是个死人了。 裴道钧明白的,众人也都明白,向怀山的着装就表明了他的终局。他作为福寿山镇狱祈福选定之人,必然在祈福过后有死无生,若早知开神之人是这等模样,众人根本就不会浪费时间c精力,甚至是生命在这样一个死人身上。于是各人顿觉索然无味,见裴道钧离去,亦都陆续离去。只吴戍并一众随从仍在原地,躬身行礼,目送神殿诸人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向怀山身着福寿山镇狱祈福的仪祭礼服,脚下的祭坛升腾着一股莫名之力将他托举在半空,面前仿佛伸手可摘的大日不知其远,更不知其大。开神回神之际,向怀山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甚至与蜃景展现的世界也不相同。 向怀山见过庄韫谭以后,了却牵挂,敞开心胸,无生死,无利害,无彼此,无天地,无万物,这种看淡一切的喜悦与开阔,在胸中并一股浩气直欲喷薄而出,于是放浪形骸,向天高歌。越是高歌,越是有滚滚浪涛从身体各处席卷而至。在豁然贯通的那一刹那,便感官尽失,世间景象俱都褪尽色彩,混沌迷茫一片。俄而一粒微光浮现,一颗闪烁清辉的星辰,自虚无中跃出,一个闪烁,便往近前靠近数步。初时无感,当那星辰越来近,便越来越大,此时方知其一个闪烁,距离当以数千万里计,而不是数步。 当此星辰占据了所有视野,那星辰之上,迷迷茫茫,雾气萦绕。忽而一点黄色光点如流星一般撞击在这层迷雾之上。那星辰如同蒙雾之玉杯,清水洗濯之后,剔透玲珑。片刻之后,其上更是云蒸雾散,可将其中景象看个真切。 向怀山见星辰之上草木森森,走兽成群,山脉俊秀,群峰叠翠,其间又有袅袅炊烟,点点香火,更有阡陌纵横,良田万倾,仿佛能亲历那鸡犬相闻,渔歌互答,稚童嘤嘤之乐趣。 这才是世间该有的样子! 如果说此前向怀山心中之喜悦如同将绽之花苞,待见过此间情形,那花苞便已完全绽放。闻道之喜悦,方是大道之真种! 这才是世道!世间运行之道便该如这般,清淡自然,不染杂尘。 大道烙印,此刻映照入心,由心入神,由神而寄于天地! 道法自然。 当此四字莫名浮现于向怀山心中,他察觉心脏微微颤抖,无端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此之谓心血来潮,天人感应。果然,便见那剑光一闪,星辰一分为二,一半沉入混沌,一半摄于大手。天火随之席卷而至,而那剩下的半边星辰之上,大海如沸,波涛如怒,奇峰大岳摇摆不定,其上参天古树如乱发飞舞。而那青瓦白墙间的众人,彷如蝼蚁一般,跌跌撞撞,挣扎求存。其后,一切突然静止,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生生将这半颗星辰拍成一片平地,其上笼罩一层半圆形清辉。清辉光罩之上,居然不可思议地保留下了这半颗星辰原有的模样,以一种虚无缥缈的影像留存了下来。 忽而数道符文从天而降,仿佛流星一般砸在地面。在撒下一把闪烁着冷色篮光的尘粒之后,那大手便就此消散。 轰然一声大响,向怀山胸中之忿怒如同那席卷的天火,终于焚尽了他眼前的一切。当他眼前明光稍黯,即能视物,便见到天边大日冉冉升起,而那日光灼照面庞。 潮湿的空气重又在向怀山的胸腔充盈,就如此时神海满盈的淡蓝色海水,九棵散发着莹莹蓝光的白色树苗长在海岸边,随着波澜轻柔的拍击载沉载浮。 向怀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忽而一个异常熟悉的气息在那长街的残垣断壁处传来。转头一望,一具奇怪的木乃伊站立在阴影处,而旁边一个黑衣公子却随意而慵懒地坐在地上沐浴朝阳。向怀山并不认得此人,却识得此人之气息,与幻中那打开星辰之景象的黄色流星同根同源。 “在下向怀山,仁兄有礼。”向怀山一揖到底。 元贞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开神,身着仪祭礼物,庄重谦谨的青年人。见他脸如在水之莹玉,眉似剑竹之叶半,额如犀鼓,眼似灿星,鼻如耸,唇似脂,实在不像贫民窟中厉鬼遍地的出身。 “谢仁兄为我开迷障,点明灯。可惜某时日无多,不然定当尽心竭力以报!” 元贞看了看向怀山身后的贫民窟结界,却见那结界早已寂然无声,竟是消散无形了。 “这是元兆一。” “兆一姑娘。” “哦?”元贞忽而开始高兴起来了,“在下元贞。” “元兄。”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福寿山的事,我也是不记得的。不过你的《天鼓赤龙歌》我确是受益的,因此,你不必谢我。” “《天鼓赤龙歌》吗?这名字倒也贴切。” “向兄,元兄。今日适逢其会,我三人何不找个酒楼畅谈一番?”见元贞有些漫不经心,而向怀山看着自己又平平淡淡,吴戍亦不以为意。 元贞站起身来,向向怀山微微颔首,转身便背着双手慢悠悠地离去,腰间环珮叮当,悦耳动听。向怀山对着元贞的背影再次恭恭敬敬地一揖,亦向吴戍点点头道:“吴兄,我福寿山贤圣新丧,山民多劫,不便作陪。告辞。” “向兄,此地尚有殉道冤魂未散,你何不让他们与你福寿山死难同赴轮回?”元贞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晰而郑重。 “三日过后,请元兄前来福寿山观礼。”向怀山遥举双手,顿首垂目,后退数步,遁入福寿山中。 吴戍身边那几位身罩黑袍的随从见向怀山和元贞离去,亦就此散去,而吴戍只是看了两眼,淡淡一笑,“咱们这位向兄,开神过后当真是蜕变惊人了。”“反正他快死了。镇狱祈福也不过还差半年,他能神气多久?”吴戍看了看这个跟在身边,唯一没有离他而去的随从,忽而问道:“你说向怀山有没有认出来?” 吴戍问罢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袖袍一挥,哈哈大笑而去,只留下那个僵立当场的黑衣随从,手脚更是不知所措。他忽然抬头向吴戍的背影喊道:“我叫邝吉西!”未几,见吴戍走远,便又小跑数步跟了上去,那亦步亦趋的模样,让他本就比吴戍要瘦小许多的身材显得更加低矮了。 元贞走在清晨清冷的长街之上,看着知世殿那高大雄壮的身躯被朝阳照亮,仿佛是平地上拔起的圣洁雪山。他忽然想到,如果能站在知世殿屋顶,不知能不能看透这圣光穹顶,看见它以外的广阔天地? 当世之人,早就将知世殿视为圣地,心中根本没有办法升起半点不敬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此地有多神圣,而是神殿权威已深入人心,那代表的力量与阶层早就将他们压得服服帖帖了。能如元贞一般,想到要去知世殿屋顶看世界的,世上绝无仅有。 元贞冒出这个想法,仅仅是因为见到知世殿在澹州城地处最高,能看得最远罢了。 当朝阳的辉光照进了这围绕神庙十二殿修建的,密密麻麻,鳞次栉比的世俗城区时,知世殿连续传来两声浑厚悠远的钟声,不疾不徐,如雷音一般往天边滚去。 元贞豁然回首,看向那挂于长天,熊熊燃烧的炽白大日。天边那几丝还未来得及消散的云彩,仿佛是带有余烬而又燃尽的薪柴,而笼罩在散发濛濛黄光的圣辉穹顶之下,在天际匆匆飞过的黑色鸟群,亦不知是归巢,或者出巡? 此情此景,虽是朝日初升,却哪里有万物向朝阳而勃发的样子,这分明就是黄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廿八:道不远人,散功报德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无论是釜中之油,还是锦中之花,其本质不出于业力造化。若自身为油,则易燃而亡;若自身为花,则易折而凋。但为油为花,全因心中先为自身定性,而后业力显现,因之而成形,成色。譬如一方黄泥,或可成良田,或可作砖石,或可为陶瓮,其定性之大权,操之于人手。先有人为之定性,此方黄泥便乃因业力而显化为各色器物。 世间万物,莫不如是。 而人却不同。人之定性,命自天道,性乃由心。定性高远,当遨游天地,立志畏缩,便只能于尘埃中打滚。 这天下熙攘,亿兆圣灵,各有依天道而定性根本,便是世间丰富多彩之由来。当世界被囿于一偶,所见不过方寸,所历不过百岁,轮回罔替,世界变会慢慢变得单一而没有色彩,或者没有精彩。或者说,人心已失去领略精彩的能力。 澹州城平静太久了,城中众人的生存状态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无异,看似热烈繁华,实则油沸百遍,早失真味,万花似锦,不过虚浮。不知何时,澹州失却了令世人奋发之精气,得圣辉之庇佑,众人俱纸醉金迷,却麻木不仁,早已不知精彩为何物。 此次福寿山开神,便是澹州数百千年来最大的精彩与波澜了,仿佛黑白水墨画长卷中,突然有了几点山水以青绿技法画就,众人虽觉得生活多少更有了些生气,但总是如鲠在喉,这色彩太过刺目。这种刺目对于那十数个殉道赴难的普通百姓其家而言,无异那青绿山水下更加刺目的淋漓鲜血。只是很多人选择视而不见,一如既往,心中毫无波澜。 元贞无法视而不见。 那些从向怀山传出的歌谣中受益,明知危亡而慷慨以赴的人,那些不顾家中老幼愚蠢而又自私的人,那些报之以道的人,让他从见道心喜,到目睹惨剧,无法释怀。因此,他便循着这些人的足迹一一寻去。 雁过留影。元贞虽不知这数十人来自何处,却因着那片刻显现的大道痕迹,将这数十人寻了个清楚明白。其实世间大道,再是显而易见不过,喻于亲情骨肉,便自然而言;喻于良朋挚友,则生死不渝;喻于日月天光,便普照万物。只是世人都去追求那术法神通,反而去道万里了。 元贞深恨自己空有一身神通法术,却不知要用在何处。于是,每到一处,便一指加额,虽无法效仿摩顶灌功,以那些毫无根底的普通人而言,将《天鼓赤龙歌》印刻入脑,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天鼓赤龙歌》虽文字古奥,修习入门却是简单。双手抱头,两掌根覆双耳,指尖在脑侧后敲击三次,待有朝一日脑海中仿佛听见天神击鼓二十四发,便算入门了。而后,思入口腔,观想那牙齿支撑上下颚,彷如天柱,而那舌头,彷如翻腾之赤龙。此时,因元气初现,搅动口中津津有味,唇齿有香,便算有所进步。普通人到此,便能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若想再进一步,却不简单。三神守西霞,两手抱昆仑。西霞为众神居所,昆仑为乾坤祖地,普通人连听也没听过,哪里能够去神游观想?而此歌更加深远的意境,更非世人所能想象。就如囚于笼中之鸟雀,不知天之高,亦不知地之厚。 元贞重新入世尚不过三日,而心中一片赤诚,加之蜃景演化天地全貌,在心无旁骛下,他反而能够将这歌诀领会个七八分。于是边走边跳,姿势怪异,痴傻疯狂,而他本人却浑不在意,每至一处,便邀众人与之一同起舞。世人成见颇深,只是看着元贞彷如一个笑话,并不肯与他一起跳着这仿佛巫医一样莫名其妙的舞蹈,那只是外道,只能招致唾弃。如此,远真将这数十人家俱走一遍,亦仅有十数家当真学会这由《天鼓赤龙歌》而发端的操行。 元贞并不强求,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化静悟为舞操的修行之法是否可行,他只是见那街边稚童纯真可爱,玩耍蹦跳间,不仅有许多乐趣,更是无意中强健了体魄,增长了精神,于是灵光一闪而创出,与游戏无异。 道不远人。 元贞虽是随意之举,却始终循着胸中之理念。求道者与众生距离越远,真道便越远。道,说到底,还是要在人世间徘徊的,否则便无人能悟,便不是人道。 为这数十个赴难只家传法过后,许是无处可去,不知归所,不知不觉间元贞走到了神工殿禹凡松寓所大门,正神游间,禹谷怀手持一把雪白折扇摇头晃脑地跨出大门来。“哟,元兄,我还担心没地方去找你呢,咱么可真是心有灵犀呀。”他左右看了看,见元贞后面那无声无息,极易被忽略的元兆一安安静静,并未如往常一样动手收刮他身上的宝贝,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惊疑不定地向她拱了拱手道:“兆一仙子,我这身衣服可是普通得紧,不是什么宝物,肯定配不上您的尊贵身份,您可千万别动手。” 元兆一本没有理会禹谷怀,可听他说完,反而上下仔细打量起来。禹谷怀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两股颤颤,赶紧将那折扇一收,插在脑后,从怀中捧出一团黑金丝线。 “哈哈,不过嘛你喜欢就拿走咯。”话音未落,那团丝线甫一出现,便被元兆一席卷而去,片刻间就成了她身上缠绕布带的一部分。 “谢过禹兄。” “哈哈,不谢不谢。这团丝线虽值我禹家小半个身价,但也算不得什么。尤其是我听说元兄舍去所有身家,和一身法力,居然效法古人,为数十人传法?” “天地大道,有德必有善报。这数十人殉道而死,我亲眼所见,不得不报。” “扯蛋吧你!你又不是这大道化身,轮到你去报?我看你很快就有现世报了。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没法力,你就得变成待宰的猪。”禹谷怀有些恼火,抓耳挠腮,左右踱步,片刻不停。 “嘿嘿,这不是还有兆一和禹兄吗?”元贞憨憨一笑,却让禹谷怀呆了一呆。这个样子,实在不像元贞。难道功力下降,智商也一并降低?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鼻子比我家那只死狗还要灵啊。”禹谷怀咕哝几句,把扇子从脖子后面抽出来,刷地一声展开,迎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静静站在台阶之上。 “哎呀呀,大舅哥专程来看望小弟,实在愧不敢当啊。哈哈。”禹谷怀声音洪亮,笑容满面,向前几步将元贞挡在身后,胡乱对着来势汹汹的裴涵阳抱了一抱拳,毫无将一行人让进寓所的意思。 “元贞,我觉元殿对你赤城以待,你为何要与我觉元殿作对?”裴涵阳神态冷漠,双拳紧握,胯下骏马有些不安地踢着蹄子。 “大舅哥误会了,元兄” “闭嘴!” 禹谷怀额前碎发微微飘起,持扇之手亦微微一僵,仿佛那从裴涵阳口中迸射而出的两个字狠狠砸在了面门之上。 “我想看看如何才叫开神。”元贞面容平静,心中更是笃定,这理由于他而言,光明正大,磊落洒脱。对裴涵阳而言,就仿佛是在说,我就是不想让你们打断别人开神,你又如之奈何呢? “这真是一个笑话!”裴涵阳觉得说得这些,都是多余的废话,可为什么还是要说出来呢? 觉元殿在澹州势力庞大,眼线众多,元贞的行藏及所作所为,裴涵阳一清二楚,此时元贞气息散尽,裴涵阳的适时而现,很难说是巧合。 裴涵阳这是兴师问罪而来。才一搭话,他便知元贞散尽元力是真。盖因修者元气充沛之时,说话便字正腔圆,神完气足。元贞此时说话,明显气漏神散,无金玉之声,有朽木之响。于是,裴涵阳不再废话,翻身下马便往元贞脖子抓去。 禹谷怀身形模糊了一刹那,他站在元贞之前,裴涵阳那闪烁着黑红火焰的大手抓来,他本能地就想要闪避开去,只是忽而意识到元贞还在身后,便又定下身形,咬牙切齿,双目圆睁,袍服鼓胀。只是他尚未开神,与对手功力差距太大,裴涵阳只是轻轻一抖手背,禹谷怀就气劲被撞飞了出去。 当裴涵阳直面元贞,忍不住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三天以来,两次面对元贞,均铩羽而归,若不是两次都直截了当地昏迷,他实在想不出还以什么颜面来面对如此彻底的失败和羞辱。 是的,这就是一个笑话,这就是彻彻底底的羞辱,他裴涵阳不允许还有人能以这种方式在修为上碾压自己。他必须重新在元贞身上找回自己,找回那种高歌猛进,气势如虹的自信。是的,那个势如破竹,一呼百应的裴涵阳,才是真正的裴涵阳。而现在,自己仿佛只是一只浑身斑驳,瘦骨嶙峋的野狗,在与同类的争斗中输掉了所有,只能在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 禹谷怀这个墙头草就是最好的例子。元贞在复活以前,只是以一个商人的面目出现,进入裴涵阳此辈的视野亦只是因为攀上了净魂使的高枝,除了鄙薄,没有人在意他到底是谁。而那时候的禹谷怀,随意打骂,还要乖乖站好,而此时的禹谷怀呢? 一想到在福寿山外禹谷怀连番闪过自己与妹妹两人的联手合计,此刻又不闪不避,装腔作势,裴涵阳就怒火中烧。那黑红火焰覆盖整个手臂,指尖上黑色晶刺突出,务求一击而致死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