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 正文 1.与君初相识 金陵城内,秦淮河畔。 灯光从那雕着羞怯怯半开的莲的窗楹缝隙里溜出来,又落到那站在画船护手边上抱着乐器弹唱的姑娘身上,然后顺着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的轻纱滑落,最后才落入那一江脉脉含情的流水,化作了闪烁的温柔光影。 你可以在这看到肌肤上抹着金粉的来自西域的胡姬,性感张扬得肆无忌惮,一双碧绿色的猫眼看谁都像含了情;也可以选择有着一把好嗓子的,会弹琴唱曲的江南姑娘,垂眸低头,粉项含羞,水色的裙摆上染了梅子时节的朦胧烟雨,这艘画舫上盛着香飘十里的美酒,隔壁船只上没准就放着清香扑鼻的清茶。这里每日都会迎来数不清的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江湖豪侠,因此说书人那些英雄美人的故事才能像那一条日日夜夜流淌着的秦淮河,长得看不见尽头,才刚刚流走了旧水,就又被一场新雨灌满了河道。 年纪轻轻的少侠们结着伴来了这里,吵吵嚷嚷地跟老鸨说想要见见世面。他们有的腰间佩刀,有的背后带剑,高矮美丑,各有所别,唯一相同的,就是在那衣服的遮掩下,都有一副经年练武锤打出来的精悍身躯,惹得路过的姑娘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胆大的笑着看了回去,害羞的却被这一眼就看红了脸颊。正儿八经的习武世家对子弟管教得严,不会让他们年纪轻轻就泻了精气,家里连个丫鬟都难找,便是等到了岁数可以出门闯荡了,这些子弟在出门前也要被长辈三令五申,过得跟和尚也没什么两样。今天他们来这儿跟老鸨说见见世面,还真得就只能“见见”世面。 活成人精的老鸨当然不会不知道这条规矩,在看出了他们身份后还去问些有的没的触了霉头,遂招呼了丫环过来,让她带这几位少侠们径直去寻芍药。芍药是前几天刚进来的淸倌人,生得很是不错,不然也不会得了个花相的花名,一曲笛音能吹得杨柳在冬日生出嫩绿新芽,春风在沙漠催出艳丽花朵。当然最重要的是芍药初初到此,还未传出名气,在这个客来客往的时辰里也有空闲,不会冲突了别的客人。 严峰被这群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们围在中间,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那未见面的芍药姑娘的容貌才情,也不掺和进去,只是唇角挂着笑不至于扫兴。他年长这几个小子几岁,多出来闯荡了几年,天南海北地走过,自然不会再像个愣头青一样,逛一次秦淮河就激动得不行。 可不是激动得不行吗?这艘画舫上听见的是莺声燕语,看见的是软玉温香,迎面走过来的姑娘对他们轻轻那么一笑,就像是饮了一壶热乎乎的女儿红下肚,整个人都被慰贴得舒舒服服。 那扇门在走廊的尽头,避开了厅堂的吵闹,带路的丫环推开了门,门内自有停了弹唱的姑娘迎上来,迎了这几位少侠进去,伺候他们在已经摆好了瓜果酒宴的桌边坐下,然后这几位姑娘才坐回了自已原本的位置,拿上了乐器,轻声细语地问:“不知几位爷想听什么曲子?” 这房内客人坐下了四位,房内伺候的姑娘便也是四位,倒是把吹拉弹唱占了个齐全。 严峰自然而然坐了主位,怀里抱着他的刀,手指漫不经心地搭在刀鞘上,听了问,才抬眼看了一圈这四位姑娘,又扫了几眼自己身边坐着的那几个小子,看着他们兴奋地脸都红了,笑了一声,答了句:“姑娘们随便弹弹拿手的就行了。”在座的除了姑娘就是舞枪弄棒的莽夫,哪里听得懂那些阳春白雪的曲子,不过是打了个听曲的幌子,多看看这楼里的漂亮姑娘罢了。 姑娘们听了吩咐,抿唇一笑,哪里能不懂客官的意思,然后拨弦的拨弦,弹琴的弹琴,曲调活泼欢快,莲口一张,唱的是人人都听得懂的采莲小调。 唯一不美的只剩下这房里还挂着一道幕帘,帘子是红纱做的,欲语还羞地垂在房内中央,影影绰绰地映出了帘后端坐着热酒的那位美人,那才是这个房间的正主芍药姑娘。画舫青楼里玩惯儿了的把戏,清倌人接客总要先挂着一道帘子,美名其曰是隔雾看花,还有一个是能有自己花名的姑娘自恃身份,不会主动出来迎客,要等客人自己拨云见月。 严峰听着曲,眼睛却放在帘子后面那朵将离花身上,哪怕那映在帘上的只有一道影子,却也是一道曼妙至极的美人剪影,修长的颈,瘦削的肩,挺直的背,还有那不盈一握的细腰,陷落下去的弧度让人想起一支待折的新柳。他看得口干舌燥,心中暗自嗤了自己一声,之后只好饮了一杯酒,不再去看那帘后的美人,半闭着眼专心听起小调来。 姑娘们唱过了两三首小曲,觉得差不多到了时候,停了下来,笑着抛出了话头:“几位爷来了这里,难道就不好奇坐在纱帘后的那位美人,是什么长相?” 严峰睁开了眼,又扫了一眼那帘后的美人花,发现她悄悄将自己的背挺得更直了一点,下巴也往上抬了抬,手上正在温酒,按着壶盖的手指指节修长,动作优雅,仿佛她指尖拿捏住的不是圆圆的壶盖,而是一枝纤长的花茎。严峰手指动了动,觉得手心有一点痒,却没有接话。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张家的老二老三,和江家的老大,喝了几杯黄汤下肚后大了胆子,笑嘻嘻地起哄严峰,刚刚这人盯着帘子后的美人眼珠都转不动的样子,可没被这三人忽略过去。 “怎么,表哥等了半天,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胆子小了?”江家的老大江舍先开的口,他的父亲跟严峰母亲是嫡亲的兄妹,有这么一层表亲关系在这,他自然要比张家那两个小子更敢跟严峰说话一些。 “严三爷还不起身,难道是准备等着那美人自己走出来?这怕是不行,我们还急着看看这姑娘长什么样呢?”张三张磊落接了一句,张二张光明在旁边跟着点点头。张家这两个小子也是有趣,老三天天油嘴滑舌,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老二却老实木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兄弟二人在同一天里不同时辰从娘肚子里出来,长得一模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他们老娘便总说老三在她肚子里就把老二的灵气都吸走了。 严峰笑着摇了摇头,让这几个小子别再起哄了,提着自己的刀站起了身,朝着那道幕帘走过去。他在幕帘前脚步一顿,透过幕帘隐约看见那姑娘放下了手中酒壶,也转过头朝幕帘这边看来。酒香从这一片软红的薄雾里慢悠悠地飘了出来,轻的,软的,带着胭脂色的香气,在他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他拨开这层薄雾,呼吸瞬间一窒,他终于看清了这朵花的样子,跟他想象中的明媚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颓靡绮丽到了极致的美,像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握在掌心揉烂的柔软花瓣,混着甜香的嫣红花汁顺着指缝流出来,用舌尖轻轻一舔,就是让人颤抖发疯的甜腻,柔弱可欺,却也诱人至极。 芍药亦在仰头看他,一双眼笑意盈盈,眸光一转,便有千丝万缕的情丝媚意要倾泻而出,从眼角上挑的飞红轻轻柔柔地飘出来,将严峰整个人都拢在这暧昧的桃花瘴里,想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严峰定了定心神,再仔细打量,却是越看心跳越快,这位姑娘的五官其实都生得极好,只是一双眼被红妆描得太媚人,反倒在第一眼夺去了所有光彩,此时再看,便发现她鼻梁秀挺,鼻尖微微上翘,这样仰头看人是灵动得像一只狐,双唇柔软嫣红,抿唇笑起来,左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严峰一双鹰目紧盯着人,一时生奇,面前这姑娘单论长相,竟是无一处不合他的胃口,不入他的眼缘。 直到他看见姑娘率先避开目光垂下头去,露出一个通红通红的耳垂和一小截泛着粉的秀气脖颈,才一惊,醒悟过来自己失态,此时耳中方才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声又接着一声震耳欲聋,只跳得他也面红耳赤起来,乱了方寸,竟然放下撩开帘子的那只手,仓皇往后退了一步。 背后调笑声一静。 这可是画舫迎客以来前所未有的事,这红袖添香的风雅之地,便是偶有客人不喜帘后美人,也断断没有撩开帘子又放下的做法。 张家的光明磊落两兄弟和江舍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可都看见了严峰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得互相挤眉弄眼,暗自对口型猜测那帘子后面的难道是藏了个丑得惊天动地的母夜叉?青楼楚馆迎来送往,消息灵通,一向与江湖上的世家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比如说这家画舫,背后就站着严家。既然站着严家,老鸨再怎么样不识眼色,也不可能真给安排了一个无盐女过来吧;再说江南水乡之地,哪里有真地长得丑的姑娘?便是日日风吹日晒的卖鱼女,摘下斗笠,露出的也是一张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脸庞。 江舍看严峰愣在那里不动,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嘴里埋怨道:“表哥,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成日里练刀练傻了不成?得得得,你不愿意掀帘子就让开,我可是迫不及待要见见那帘后的姑娘了。” 他年纪轻轻,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又生了一双无辜杏眼,这样的话从他口里用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说出来,是谁听了都不会生气的。江舍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严峰旁边,抬手就要去掀帘子。 严峰原本还怔怔盯着那帘后的姑娘看,心里一瞬间就想了许多,她是不是生气了?我现在再掀开帘子,她可会觉得我唐突?会不会讨厌我,觉得我只是个鲁莽武夫?自己把自己臊得面红耳赤,哪里还有平时行走江湖的半分潇洒;但此时江舍要来掀帘子,他却是极快就反应了过来,右手一抬,刀鞘就横在了江舍胸前,而且把他逼着往后一退,连帘子的边都没有摸到。 “表哥?”江舍叫了他一声,又是不解,又是生气。 严峰头疼起来,他要怎么说,难道告诉表弟,他严峰今天对青楼里的一位姑娘一见钟情,连看都不想让别人看一眼,只想直接把姑娘掳回家里去,从此当明珠一样捧着护着吗?不不不,这太莽撞了,姑娘定是不愿意的,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江舍看出严峰神情恍惚,也不见他回话,面色古怪地想,他表哥别是突然傻了吧。 芍药没让严峰继续想下去,她重新抬起了头,扬起了脖颈,出声道:“花红柳绿,送客!”这是唤得那四位姑娘了,声音里含了委屈,虽是又娇又软,却明显气狠了,话放出来毫无转圜余地。 姑娘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位上来拦在了幕帘前面,福了福身,嘴里说着赔罪的话,却把那道帘缝和帘后的美人一起遮了个严严实实,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另外两位站到了门边,也是行了一礼,只等着开门了。 “表哥!”江舍又唤了一声,也有几分委屈。本来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谁都会不甘的,只是严峰平日里在同辈之间颇有几分威信,江舍这才没闹将起来。 严峰按了按眉心,也觉得有几分头疼。这欢喜的情绪来得汹涌又陌生,他也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对着帘子也抱拳行了礼,道:“严某今日唐突,还望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改日严某再专程来向姑娘赔罪。” 芍药没有说话。严峰转身对张三张四说了声走,率先离开了。此后他对待张家的磊落光明自然又是一番赔罪,作为主人家待客不周,三人互相客套了一番,然后各回各家去了。 江舍是跟着严峰走的,江家不在金陵,他此次代表来贺严家当代家主严行五十大寿,作为表亲借住在严家。 严峰也不管他,二人年纪相仿,江舍这小子从小到大每年总有几个月住在严家,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东跑西跑,害他小时候没少被嘲笑长了条小尾巴,如今长大了,也没好到哪去,还是喜欢跟在他后面。他回了严家,径直就去了演武场,刀在进场前卸了下来,放在了旁边空着的兵器架上,然后他赤手空拳地往演武场中间一站,对着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江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弯了弯除大拇指外的四个指头,让江舍放马过来。 江舍苦着脸冲了过去,他武器是把风流扇,十二扇骨里镶了精铁,看着轻巧,舞起来却也颇有份量。不过他从小到大就没打赢过严峰,说实话小时候他一直以为表哥是吃大力丸长大的。 江舍身形冲得极快,抬手便是一招仙鹤点头,冲严峰肩头点去。严峰身子一侧,握拳舒臂,捶了江舍心口一下。心口这地方脆弱,严峰便留了手,然而拳头一触便觉出不对劲,此时再退却已是来不及,江舍不退反进,扇子忽地一展,紧追着严峰咽喉。眼看着江舍这次就要赢了,严峰却突然身子一矮,长腿一扫,江舍上半身追得太急,下盘自然不稳,轻易被扫倒在地。 他们平常能走过五十招,今天却别说五十招了,五招都没走过去。江舍凭着严峰不知道他新带了一面护心镜在胸口,开头就故意卖了个破绽,却没想打雁反被雁啄眼,倒下得比平常还快得多,一时大觉丢人,躺在地上便不起来了,哼哼唧唧地抱着自己小腿喊痛。严峰失笑,用脚尖踢了踢他:“起来,我用的几分力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江舍不喊痛了,呈大字形瘫在地上不动,嚷嚷:“我不起来!起来了表哥你又要揍我!” “啧,要躺躺演武场边上去,我还没打够呢,你在这儿是想继续陪我练手?”严峰挑了眉,语气不耐起来。他自从撩开红纱那一刻开始,心中便像是着了一把火,烧得他不得安生。 江舍心知自己这是被放过去了,闻言就立马起了身,蹿回了演武场外面。他自幼习练江家青萍步,轻身功夫俊得很,然而这短短几步路却还是仓皇得像是屁股后面有狗在追。 严峰还站在场地中央,背脊挺直,像是一棵松。江舍只是个开胃菜而已,后面还有严家武馆的学徒教头,连着趟地上来向他讨教。他今日本就心情不好,自然来者不拒,下手比往日还狠一些,只要是上来挑战的,都一视同仁地揍了个鼻青脸肿,而且是英俊的就多揍几拳,平凡的就少揍几拳,强行统一了武馆内部人员的外貌水平,可以说是十分公允了。江舍站在武场旁边看着都觉得疼,呲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英俊的脸庞,偷摸摸想表哥今天肯定是吃炮仗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2.人生几多风雨 另一边青楼里,芍药还跪坐在那条案几后面,慢条斯理地给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倒了温好的酒,脸上一点怒色也看不见。女人接过酒杯便仰头饮尽,而后便一直把酒杯夹在指尖把玩。她坐得随意,侧面对着芍药,长腿一曲一伸,手臂搭在膝上,裸露的细腰弧度曼妙至极,肚脐上嵌了一个圆环,坠着一颗细长菱形紫色水晶吊坠,晃得人眼晕。她嘴角挂着笑,开口询问芍药时语气却严肃得很:“你对严三爷用了蛊?” 芍药低着头不说话。 “小十一啊,你应该知道,用蛊是得不到一个人的真心的。” “我不想要他的真心。”芍药答道,声音娇软,“我就只想要他这个人。” 女人听到她的声音,皱了眉,抱怨到:“我早就该跟七哥说别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没事好好地学什么女人说话。”她把手中酒杯放到了案几上,继续说到,“十一,人都是会变的。你现在这样想,以后却不一定还能这样想。人的妄念的胃口只有越喂越大,更何况你不要他的真心,怎么能说是得到了这个人?下蛊换来的情意终究是假的,你怎么敢肯定世上无人解得开你的情蛊!”她说着说着就上了火气,倾过身去,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猛戳芍药额头。 芍药往后躲了一下,没有躲开,只好抬手捂住额头,小声说道:“九娘,我没有下情蛊。”这次再开口,却是干干净净的少年声线,他补充道,“我下的是一梦欢。” “一梦欢?一梦欢!”九娘听见这句话,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她慢慢收回手,慢慢坐回了原位,慢慢拿起了已经空了的酒杯,喝了一口压压惊后,才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一时哭笑不得,她还真不知道是该夸十一长大了还是啐他不正经好了。 或许她该庆幸还好只是一梦欢,不是一笑散? 一梦欢是让人做春梦的方子,一笑散则通常是春楼里用来对付那些初次接客的姑娘的,会让人浑身无力,情思勃发。 她跟十一面面相觑,十一此时才敢抬头看她,一双眼里眼瞳很黑很圆,占了眼里三分之二的面积,又生得干净,像是含了两汪清泉,这样认真地看人的时候尤其无辜,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九娘回想了一遍从小自己跟七哥对待十一的教育哦,阿木尔天女在上,他可能该死地,真地什么都不知道! 严峰第二天是顶着一对黑眼圈早早起床的,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是黑的,离武馆的早课开始还有整整一个时辰。他翻身下床,轻功都用上了,落地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轻巧得像一只猫。然后这位严家的三公子,江湖上的严三爷,偷偷摸摸地换了裤子,把脏裤子拿去自己洗了,晾好,然后又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房间,躺在了自己床上。他睁着眼看着房梁,心中想着的却全是昨日里见到的姑娘。 一时心绪如春草,热热闹闹地从湿润柔软的土地里钻出来,冒出嫩绿柔软的草尖尖,春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挠得他心痒。 他想她,想见她,想得满心都是温柔与欢喜。 严峰第二次见到芍药是在傍晚的时辰,还是那间屋子,只是这次没再挂着纱帘,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坐在案几后,烹了好酒,抬头看见他来了,便抿唇冲他娇娇地一笑,笑得严峰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连自己是不是也回了一笑也不知道了。他在案几对面盘腿坐下,把自己的刀解下来放在了膝上,这样被案几一挡,免得对面的姑娘看见了害怕。他此行是特意前来谢罪的,只是还没说话先犯怂,低头灌了几杯黄汤下肚,才有了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开口的胆色,清了清嗓子,直视对方问道:“昨日严某多有冒犯,今日特来赔罪,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补偿?只要姑娘愿意说出来,严某都会尽力去办。” 芍药在打量他,或许是在评估这个承诺的可靠性,严峰却不敢眼睛乱扫地多看两眼自己想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的姑娘,只紧张地握住手中酒杯,目光放在姑娘同样握着酒杯的手上,那是一双十分漂亮的手,十指纤长,不染丹蔻,指尖白得像葱,手背肌肤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像是白玉里沁了几丝绿髓。严峰便又想,芍药姑娘的手也是很好看的,总之,少年郎看心上人,只有越看越漂亮的道理就对了。 芍药笑了一声,他今日穿的裙子与昨日不同,自然妆容也不一样,不再像一朵艳得张扬的紫芍药,倒像是一支娉婷的荷来,他笑意盈盈地问严峰:“你姓严?江南刀严家?”声音是又娇又软的,惟妙惟肖的姑娘家的声音,他看严峰点了头,继续问道,“那不知是严家的哪位公子?” “我在家行三。” “哦,那就是严三爷了。” 严峰觉得耳后有些热,他闯荡江湖这几年,不是没有搏出一些声名来得,平日被他人叫着不觉得如何,可如今被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一叫,立马就生出几分难为情。 “那么严三爷,你是不是喜欢我?” 严峰抬头看他,他还是在笑,眸光悠悠一转,眼角流淌过的淡青色便容易让人想起隐在叶下的薄且透明的蝉翼,美得惊心动魄。严峰答:“是,我心悦你。”他直视那双眼睛,答得非常郑重,也非常珍惜,是,他严峰就是对这位姑娘一见钟情了,想要跟她在一起,结契成婚,可以在昏昏欲睡的午后一同困觉,一同侍奉高堂,为她描眉簪花,直到两个人都白发苍苍了,最终一同埋入泥土里去,若是千百年后有人掘开他们的坟墓,还会看见,两只化为白骨的手牵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可以承认的呢?一见钟情,本来就是这红尘中最浪漫最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 芍药避开了他目光,把话题转了回来,问:“我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只要严某力所能及。” “那我要离开这里,跟在你身边。你办的到吗?”他曲起食指敲了敲几面,抿了抿唇角,声音低下来,“不或许我该问你,严三爷,你愿意吗?” “乐意之至。”严峰嘴巴答得快极了,脑子里却等舌头说完了话,话音落了地,才反应过趟儿来,红了脸,心中涌出一腔真情要诉,嘴却笨拙地讷讷不能言,只情不自禁地笑出了一口白牙,也亏他长得俊逸,五官压得住,这样见牙不见眼得笑起来竟也没有透出傻气,只觉俊美灼灼如烈阳。 “严三爷,你们这些江湖上的大侠一向最是重然信诺,答应了的事,万万没有反悔的道理,可对?” “我高兴能多跟姑娘相处还来不及,怎么会反悔?” 芍药闻言却没有开心模样,反蹙起一双柳叶眉,咬了咬下唇,显出几分烦心。他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真相,然而想到昨天九娘劝他的话,还是狠了狠心,开口道:“严三爷,你既已经答应我,我自然也该拿出相应诚意,向你坦白我的身份。”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就是少年声线,“我非女儿家,实是男儿身。” 严三爷这次是真傻了。 “我本名南玉,字如璎,行十一。”芍药一边说,一边从广袖里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在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依次往脸上涂抹,最后起身去了铜盆旁边,低了身掬水洗手净面,重新坐回严峰面前时,一张脸确实是少年模样,清秀但不女气。他仍是很好看的,只是这好看褪去了明艳与妩媚,像是林间的雾,山巅的雪,松下的溪,石中的玉,是一种干净纯澈到了极致的好看。他抽下了鬓间发簪,一头青丝如瀑落下,被主人随意拨了拨搭在身后。然后他抬眼重新看向严峰,只有这双眼睛是没有变的,看向他的时候仍是温温软软,像是含了两汪泉水,且如今没了眼妆,反倒衬得这两颗墨玉越发干净,轻而易举地就能看软了严峰的心肠。 严峰想,我本来应该生气的,可他对着姑娘哦,不,现在不是姑娘了,对着南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终于发现自己根本生不起气来,只是有些伤心,还有些迷惑。原来我一见钟情的姑娘不是姑娘那我要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好好问问南玉的来历,目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要求跟在自己身边,可他一句话也不想问,一个字也不想说。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去挖一坛好酒,随意找一个寂静的,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屋顶上也好,阁楼栏杆上也罢,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也许等他醉了,也就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南玉有些忐忑,他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严峰身边跪坐下来,伸出手去握住了严峰的手,严峰没有避开他,可也没有回握。他僵着身子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只瞥了一眼那覆在自己手上的白皙手背,心中苦笑,他之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这只手虽是纤细,却骨节分明,漂亮却并不女气。南玉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绿色高领纱裙,坐下时裙摆自然在身后散开,一部分是因为他心里有鬼,即使言明了自己男子身份,也羞于在严峰面前直接更衣,另外一部分则说来可怜,实在是他在这里也并没有男子衣服可以替换。 他握着严峰的手,开始时握得很轻,像是一片轻飘飘的云落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见严峰没有把手抽走的意思,就小舒了一口气,切实握住了严峰的手。严峰看见南玉低着头,却偷偷从那低垂的眼睫地下瞅他的反应,跟他眼神撞了个正着,便立马惊慌地收了回去,又长又翘的眼睫一时颤得厉害,像是被蝶惊扰了的花枝,严峰还什么都没说没做,南玉整个人就可怜兮兮地,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像是一只做错了事后巴巴凑过来讨饶的小兽。 “严三爷,你还愿意带我走吗?”南玉小声问他,心中忐忑,也觉得自己是实在失策,走了一步臭棋,然而他又怎么算得到严峰会对自己女装一见钟情?总不能是一梦欢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药效吧。他看严峰还是不说话,便有些慌了,开始一条条列举带上自己的好处,“我精通医毒易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有不少自保的手段,不会拖累你。而且我吃得很少,还会做一些点心,还会吹笛子,也有赚取盘缠的手段。我也不惧野外行走,餐风露宿,我敢说,找遍整个江湖,不会有人比我身上自配的驱虫的药粉效果更好。”他越说越着急,最后连自己睡觉时候不磨牙不打呼噜都说出来了,实在是找不出优点了,只好耍赖整个人都抱上了严峰手臂,半个身子都倚到他怀里去,仰着头看他,说道,“严三爷,你之前可是答应过我了” 严峰一下子就没有了办法,叹了口气,总算是松了口:“南玉,你不必做到如此,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的。” 南玉便笑起来,他这张脸啊,不笑的时候显得太素净,甚至清冷得过了头,然而此时一笑,两颊的小酒窝显露出来,便像是云开月明,雾散花清,一缕阳光在冰面上晕开,又太漂亮了,漂亮地让人想点一点他的酒窝,看看是不是能在指尖牵出糖丝来。 严峰看见他笑,也忍不住回了一个笑,只是笑完,心中便泛起苦,一时百味杂陈,自己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了,又是如何看待这位少年了。 他其实今日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为芍药姑娘赎身,将她带离画舫的准备,此时虽然出了一些意外,已经做好的准备却不会变,他便问南玉何时可以跟他走?南玉如今目的达到,自然对此地毫无留恋,直言今夜便可以,只临离开之前,他又重新挽起了云鬓,画好了妆容,举止间皆是十足十的女儿姿态,挑不出一丝错处来。严峰坐在一旁看着,也只能叹自己上当上的不亏,自嘲至少南玉女装时确实美得惊心动魄,只不知这样一张芙蓉面,为何没有被老鸨当成摇钱树,早早地把声名传扬出去。南玉回头看了他一眼,抿唇一笑,拿眼角勾了他一下,问他:“难道你还真地以为,我见谁都把自己妆扮得这么漂亮?”说完就重新转过头去,细细描了眉。 严峰直接将南玉带回了严家的客房,严家现任的家主和当家主母对待三个儿子一概采取的放养方式,更何况原本就是江湖世家,不怎么重规矩,入门即客,再加上家主六十大寿在即,客房里三教九流的客人都住得,况且南玉一身女装可比丐帮前来贺寿的长老穿的体面多了,又是三少爷亲自送过来的,下人还以为这是哪位江湖上的女侠,万万不敢怠慢了去。 却说这边严峰安置好了南玉,转头提了酒,一路飞檐走壁跃上了严家最高的那座亭子顶端,在青瓦上坐下,他刚拍碎了坛封,还没来得及喝,旁边便探出一只手欲抢,严峰单手托着酒坛坛底迅速避开,另一只手招架上去,见招拆招地跟来人开始过招,二人均变招极快,先是拳掌指间的功夫,后来见奈何不得对方,便并指作刀,又在转眼间过了几十招,最后仍是打了个平手,只好歇战。这贼也慢悠悠地从亭子另一面挪了过来,坐在严峰旁边,手中扇子一展,故作潇洒地扇了扇风,拖长了声音问道:“哟,这是谁家惹我的乖乖弟弟了?跟吃了炮仗似得,连口酒也不舍得让哥哥喝了。” 严峰另外丢了一坛酒给他二哥,抱起自己手中的酒坛子仰头就灌,喝完后擦了擦嘴,不答反问:“二哥又怎跑这儿来了?” “唉,这不是哥哥我魅力太大,惹得小桃红与小柳绿为哥哥我争风吃醋,搞得哥哥我心中也不好受,便回家来躲躲风头嘛。”二哥严衡,严家这一代三个儿子中皮相生得最好的一个,像极了他们母亲,眉是新月眉,眼是丹凤眼,高鼻薄唇,风流却是薄情相,然而这样一个人,眉眼一弯,笑起来似三月春风拂柳,六月夏花灼灼,风流又如何?薄情又如何?多得是有人愿意来这滚滚红尘中,跋涉千山万水地来为他作一只扑火的飞蛾。此刻他身上沾满脂粉香气,披着一件绣着锦簇牡丹的粉色戏袍,竟也不显得不伦不类,惹不来人讨厌,只正如那些戏里的白面小生一样,看上去是个十足十的风流俊俏的浪荡子。他看了看严峰神情,眯了眯眼,笑起来时候便像极了一只狡诈的狐狸,又问了:“三弟,我看你红鸾星动,来来来,老实告诉哥哥,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3.惊鸿吹下江湖去 严峰不怎么想理他,家里二哥是没个正行惯了的,而且他也不觉得二哥在感情方面能有什么好点子,没看到他混到现在了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吗? 而南玉能算是他的心上人吗?他现在也搞不清楚了。 严峰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向严衡告知南玉的存在。 严衡极少看见自家三弟露出这副借酒浇愁的颓唐模样,颇有几分稀奇,然而终究是亲弟弟,还是有那么一点心疼的。他手腕一转,唰得一声合上了扇面,敲了敲左手掌心,出主意道:“你要是实在难受,不如先避开一段时间,武馆最近新接了一个护人的单子,大概五日后出发,原定是我去的,不过既然你有空,自然是你去比较稳妥。” “好。”严峰答应下来,又开始纠结要不要带上南玉。 他这边尚在纠结,另一边南玉却是刚刚洗漱完毕,往床上一扑,把脸埋在枕头里笑出声来。他在严峰面前不好表现出来,此时只剩自己一个人,便忍不住面红耳热,反复回味那句我心悦你。太让人喜欢了,他真是太喜欢严峰啦!这世界上竟然真地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啊,他以前还以为是话本里骗人的呢。他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几圈,把自己卷成了一个卷也不烦恼,干脆就躺在那痴痴笑出声来,头发乱糟糟的,几率发丝粘在脸颊上,脸红扑扑的,又热又烫,一双眼睛更是软得不成样子,眼里的水光都要溢出来了,开心成了一个小疯子,疯累了才睡过去,倒是一夜好梦,一点也不知道严峰的烦恼。 三日后便是青岚刀老爷子严行的六十大寿,因为严老爷子早前就放出话来,会在这次六十大寿的宴会上金盆洗手,封刀退隐,所以这次生日宴很是来了武林上的一些厉害角色。说起来严行严老爷子当年倒也是一位风流人物,不少年轻女侠暗中倾慕,谁也没料到他最后娶了贼娘子江瑟瑟。贼娘子江瑟瑟何许人也?当年她出道偷了武当十三剑的秘籍,被武当一众门人在江湖上追缉,不仅没被抓到,反而把武当当年首席大弟子林知义的心也偷走了。最后武当十三剑的秘籍是一月后江瑟瑟自己还回去的,交到了林知义的手上,顺便留了张纸条给这位武当弟子,上书八个大字:“貌丑不嫁,江湖勿扰。”可以说是把一颗少男心碎得彻彻底底了,十分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然而武当和少林并为武林两大泰斗,其势力声望自是不必多说,在武当追缉之下连躲一个月又岂是易事?此后江瑟瑟在武林上一举成名,后来她跟严行走到一起,却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三日时间转眼而过,严家开门迎客。严玦作为严家长子,从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导,自十二岁起便跟着父亲在江湖上行走,十六岁开始接手严家生意,今日虽忙不慌,把一切都安排地井井有条,算是看住了场面。严老爷子虽然按理是今日筵席主角,但他金盆洗手,仪式举行完以后封刀退隐,从此不涉江湖事。举办这场宴会的另外一个主要目的,便是向江湖宣布,严家的当家要换人了。 严家在江湖上地位特殊,具体发家过程要从严老爷子这一辈再往上,也就是严玦的祖父严甫说起。严甫是当年八方衙里的总捕头,八方衙取名自承皇天之命,募八方志士,是朝廷特意设立出来处理江湖事的,偶尔也负责追缉一下朝廷普通捕快逮不到的要犯。自从八方衙创立以来,衙里职位就因为福利好,待遇高,背靠朝廷好办事等等优点,而一度成为江湖上人人争抢的金饭碗。严甫积累了朝廷和江湖的人脉,从总捕头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就创立了严家武行,虽然名为武行,镖局的生意也是做得。生意传到严行这一代越做越大,即使明面上没有严家子孙再进八方衙任职,人脉却继承了下来。而今日严玦要继承严家,前来赴宴的江湖人十有八九是准备见见这一位严家未来的掌舵人,试一试他是龙是虫。 严衡今天躲了出去,不过他十天里九天都不着家,因他自有自己的事要做,故一向是没人管的。老二走了,老大能奴役的也就只剩下老三了。严峰今天同样起了个大早,帮忙他大哥处理事情,也是直到中午,宴席顺利开始,才有了松一口气的时间。 宴席一开,下酒的除了好肉,自然还有最近江湖上流传最盛的消息。一个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明月楼,只要有钱什么都做,无论是盗宝还是需要买消息,甚至人命买卖,只要价钱足够,也是接单必践,未有一失。在五年前,江湖上信誉最高的杀手组织还是林家庄,明月楼的声名鹊起就是从林家庄的覆灭开始的。第二个嘛,就是漕帮半个月前丢了东西,闹得挺大,漕帮帮主潘海清甚至发了悬赏,惊动了整条长江,也没找到东西下落,有不少人猜测就是明月楼做的。第三个就是跟严家有关的了,严家这一代一共三个儿子,因为种种原因,最出名的反而是最小的那一个。最近武林上新出名了一位年轻剑客,名唤月涟漪,从洛阳走到扬州,一路连挑七位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比起严峰当年只身挑了虎头寨的功绩也不差了。二人都是武林年青一代里的俊杰人物,便被人放在了一起,合称作“刀映远山春,剑上月涟漪。”。 严峰待在屏风后躲懒,听见有人夸自己,不由摸了摸鼻子,顺便把月涟漪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想:不知是何等英雄少年,若是有机会,定是要见识一下的。 今日宴席摆完,客人们便走了大半,严家的客房就空了下来。南溪安安静静地待在客房里,他虽然在南疆待了八年,中原礼仪还是记得一些的,做客没有在主人家乱闯的道理。只是从前待在南疆八年,他一直知道自己见不到严峰也就算了,如今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地来了中原,好不容易见了两面,就又找不到人了,那些独处的时间却一下子变得难熬起来。他无事时便一遍遍地拨弄自己手上的银镯,听镯子碰在一起发起的清脆声音。严峰过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乌发红裙的美人坐在窗边,如绸缎般泛着光泽的长发披散着,一直垂到了腰间,发尾的尖尖一晃,便显得那腰太细了,好像一掌可握,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锦簇花团,是艳紫的芍药,她抬着手,衣袖滑到臂弯,葱白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臂上的银镯。严峰一个晃神,脚步一顿,便被南玉听见了声音。他转过头来看他,严峰才想起来这是个男孩,一时讪讪,不知道自己刚刚看呆了的模样有没有被人发现,脚步迈出去却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十分尴尬。 南玉垂了眼不去看他,放下手把袖子拉了下来,遮住了腕上银镯,不咸不淡地唤了声严三爷,算是打了招呼。严峰坐到了南玉旁边一丈远的那张椅子上,在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严三爷不敢靠太近,却又舍不得离太远,偶尔清醒,经常犯怂。他今天是来告诉南玉,让他准备准备,跟他一同出发去履行那个护人的单子了,这种单子没什么好保密的内容,故而直接告知南玉也无妨。他纠结了三天,最后还是决定履行承诺,把南玉带在身边,心想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非要跟着他有什么目的,但日久见人心,把人放自己身边看着,总有一天会清楚的。想法虽然十分美好,但如今他尚未张口,光看了一眼南玉神情,觉得这少年好像心情不太好,就忍不住又紧张起来。他咳了一声,想先找找话题,缓解一下气氛,说道:“我痴长你几岁,唤你一声南弟可好?” 南玉点了点头,答道:“可。”说话的时候当然是要直视对方眼睛的,只是他转过头来看着严峰,严峰却目光游移了一下,看他眉头轻轻一皱,才又马上移了过来,耳朵却热了,也就是皮肤黑看不出来。 严峰和人对上目光,喉结动了下,咽了口唾沫,心跳得飞快,忍不住又晃了一下神,想这个人怎么生得这么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是男的呢?他看了一眼南玉身上的裙子,迟疑了一下,心想南弟这么爱穿裙子会不会是什么特殊爱好,或者难言之隐,本想问南玉是否就是偏爱女子打扮,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问道:“南弟可是只喜欢漂亮东西?”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委婉,话落眼巴巴看着南玉。 南玉注意到了严峰问话前那一瞥,便明白这人到底想问什么,抬手解了领子两个扣子,露出了喉结,看见严峰目光一暗,不由也不高兴起来,心中冷哼一声,暗想:哪里是我只喜欢漂亮东西,明明是我喜欢的人只喜欢漂亮东西,回话道:“让严三爷见笑了,是我为了在画舫上隐藏身份,只带了女子衣物。如此打扮,实在是不方便去买男子衣服。” 严峰舒了口气,说:“这好办,若是南弟不嫌弃为兄品味,尽管将衣服尺码告诉我,我替你去买便是。”他话语一顿,又继续说道,“当初我答应南弟此后将你带在身边,明日我便要动身前去长京,南弟若是要和我一同动身,还当早做准备。” 南玉一笑:“那便麻烦严三爷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严峰并未久待,衣服是在当日傍晚送过来的。南玉把衣服在床上摊开,摸了摸,料子倒都是好料子,只是样式十分简单,并不是很得他喜欢。然而他一想这衣服是谁人送来,又开心起来,俯身在衣服上嗅了嗅,脸颊浮上一丝红晕,偷偷想到:“要是能要来严峰旧衣”单是这么想了一想,这少年便颇觉受不了,脸颊转眼就全红了,手摸一摸,烫得厉害,遂顾不得许多,整个人往床上一扑,把那新衣服抱在怀里蜷成一团,脸埋进去就不想抬起来。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4.良夕背灯坐 第二日,严峰到约定好的后门等待,南玉果然换了男装,看上去是个俊俏风流的少年郎了。倒是江舍站在严峰旁边,颇为纳闷表哥从哪里找来的这人,脚步虚浮,手腕无力,一看就知不是个练家子。这次单子原本就因为严老爷子大寿,出发日推了五天,一路疾行餐风露宿是免不了的事,他跟表哥肯定是受得住的,但这个少年嘛他从人家头发丝打量到脚底板,任是看不出一点受得住风霜的地方。 严峰早就想好了如何如何介绍二人相识,只说南玉是他好友,此次是特意请来做帮手的。他久在江湖上行走,交游豪纵,七教九流都说得上话,有一个江舍不认识的好友也是寻常事。江舍和南玉互相见了礼,就算是认识了。三人上马出发,晨曦初亮的时候就出了城,却是直到星辰满天才在一处城镇歇下,此后日日如此,原本将近一个月的路程,一旬后就进了长京。南玉一路随行,没有喊苦喊累,偶尔在林间夜宿时还要仰靠他的驱虫粉,倒是令江舍对他很添了几分好感。他本来就是一个自来熟的性子,待到在雇主家歇下时,已经开始与南玉称兄道弟,看上去好得快能同穿一条裤子了。 这次雇主的身份还很有一点特殊,工部郎中左立忠,按理说江湖和朝廷一向泾渭分明,除了一个特殊设置的八方衙外扯不上关系。然而江湖上的左家世代为漕帮左右手,左立忠作为左家长子,原本是应该接下他老爹的担子,辅佐这一任漕帮帮主潘海清的,然而他二十八岁那年借来京办事之名,偷偷摸摸参加了春闱,恭贺高中的金花帖子一路敲敲打打地送到了家里,看热闹的左家人才知道自己家老爷竟然去考了科举,左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就冲到京城把这逆子的腿打断拖回来了,还是现任帮主潘海清赶到左家,言说自己早知此事,立忠的事物以后会让左家次子接手,好说歹说劝住了老爷子。左立忠也确实是个人物,以二甲进士出身,在毫无人脉的情况下,凭着真才实学一路做到了工部郎中,任水部司。虽说他入朝以后就跟江湖渐渐远了关系,然而毕竟有那么一层前情在这,此次他家里出了祸端,直接寻到严家,中间未必没有旧识牵线搭桥。 再论左立忠家里所出何事?却是明月楼给左家递了帖子。 只有需要打扰主人家的单子,明月楼才会先递上拜贴,言明自己的拜访日期,自诩尊礼。百两银子以下的交易出纸帖,百两以上千两以下出木帖,千两以上以黄金论,可出银帖。玉帖则为明月楼楼主专有之物,自明月楼面世以来,还未出过玉帖。左立忠收到的,便是银帖,拜贴上只言明九月十五会有人前来拜访,关于目的却只字未提。然而明月楼起名行事看似处处风雅,实则肆无忌惮,不遵江湖道义,唯利字当头。这一帖究竟是来自阎王还是雅贼,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这些南玉都不知道,今日方才九月初五,他们到时已经傍晚,天色擦黑,左立忠只招待他们三人在客房歇下,缓一缓一路辛劳,和严峰说好第二日再作详细打算。 其实这一旬路程对严峰江舍还真算不上什么,毕竟练武本就是一件苦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论你天资如何,不踏踏实实学个十年艺,都出不了成就。只是苦了南玉,他天生经脉细弱,无法习武,后来在南疆又泡了七年药浴,被七哥养得娇气得不行,皮肤轻轻一掐就会现出红印。连续一旬每日都在马上颠簸七八个时辰,即使他早有准备在裤子里垫了棉花,还是第一日就磨出了血,每到夜里,他借了解手的借口偷偷去换了棉花,第二天刚好一点就又要骑马。他不肯拖累行程,便只能忍着伤口好了又破,棉花反倒成了遮掩的用途,免得血液顺着脚踝流下来露了痕迹。他性子好强执拗,又极擅忍痛,还真地让他一路撑到了长京。 只是谁知到了长京,真正的考验却才开始。 左立忠是个好官,是立志要以身养民,匡扶社稷的。这样一个官,不曾贪污,收不到岁贡,平日俸禄应付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便已是吃力,又哪来的余钱置办宽宅?故而严峰他们来了,也只有一间半客房给他们住,那半间客房还是左立忠长子腾出来的。左立忠说出安排的时候,南玉轻轻皱了皱眉,他身上毛病颇多,不喜与人合宿实在是那些毛病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忍一忍也不算什么。只是若是与左立忠长子合宿还好,若是与江舍或严峰中二人中任何一人合宿,他腿上的伤便瞒不下去了。一个男子这样娇气,难道还能是什么值得张扬的好事? 他这边尚在纠结要不要开口,那边江舍胳膊却已经直接勾上了左立忠长子的脖子。那少年看上去也才舞象之年,正是会对快意恩仇的江湖风雨感兴趣的年纪。江舍手中风流扇一展,杏眼一弯,随便吹嘘了几件“漕帮帮主怒斩江中白蛇”c“天机老人和天命老人大战华山之巅”,就哄得这少年一脸崇拜,毫不反抗地被拐走了,远远还能听见少年发出惊叹之声,背影看上去恨不得立刻跟江舍义结金兰,互作一对刎颈之交。 好了,这下没得选了。南玉只能跟严峰合宿,那客房里只有一张床,好在被子还是有两套,还算不得太惨。 应该还算不得太惨。 如果主人家没有在屏风后摆了两个浴桶,一并备好热水的话。衣服一脱,南玉还是没瞒下来。 严峰向主人家另要了剪刀和热水,逼着南玉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先拿热水沾湿了早就和血肉粘在一起的棉花,才掀开边缘,一点点剪开,越剪眉头皱得越紧,最后整张脸黑如锅炭,头顶擦个火苗就能着了。 一路上棉花遮得严实,天气又已入秋,不像夏日气味挥散得快。严峰想过南玉或许有伤,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南玉伤势会严重成这样。他看他上马娴熟,走路轻便,便以为最多是蹭破了点油皮,哪曾想如今一看,却是几乎是被削掉了一层血肉。他一时懊恼,自觉此事是他疏忽大意,该他悔不当初。他不敢抬头,哑着嗓子说到:“清洗伤口会有些疼,南弟你忍着一些。” 南玉此时自觉被严峰抓到了自己的尾巴,心情也很是低落,闻言摇了摇头,想起严峰看不到,又连忙答了一句:“无事。”声音蔫搭搭的,像是只被拔了漂亮尾羽的孔雀。 此时南玉下身不着一缕,两条长腿分开,严峰蹲在他双腿中间,给他处理伤口。若是不看那大腿内侧的可怖伤口,这姿势还真是惹人遐想。只是可惜这二人一个满心心疼懊悔,一个忙着自怨自艾。严峰看那伤口上棉絮一层覆着一层,最底下一层已经完全被血液沁成黑色,便知道这人一路上完全没有好好处理自己伤口,故而虽然内心觉得这场面有些尴尬,却绝口不提让南玉自己处理。 严峰已经尽量放轻了手上动作,但要把伤口处棉花清理干净,南玉少不得还是又受了些苦楚,他肤色极白,大腿内侧尤为如此,便显得血肉模糊的伤口更可怖了三分。 等到上完了药,包扎好了后,严峰拿过被子抖开盖住了那双长腿,免得南玉着凉,而后出门去倒了水,还了剪刀;回来再进屋的时候脸色还是黑的,南玉双手放在膝上,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低着头偷觑了他两眼,便被吓成了个锯嘴葫芦,一句话也不敢说,皱了眉开始担忧严峰要是借此发作,以后不带他了怎么办,他一紧张,就下意识地隔着衣袖握住了左手手臂上的镯子,心思转悠来转悠去,全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严峰又怎么猜得出,他那南弟在心里已经快把他翻来覆去蒸煎煮炸样样试了一遍,开口时还满是歉意:“此次是我疏忽。” 他这一道歉,却是把南玉惊了一惊,心想这人莫非是忘了他们二人不过也才相识不到一月不成,且是他自己死皮赖脸非要跟着严峰的,况且那伤虽然瞧着吓人,然而一未伤到筋脉,二未见到白骨,不过是疼得磨人了一些,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到这时,南玉心里才生出些愧疚,觉得自己要一直跟着严峰确实是强人所难了。江湖奔袭本为寻常事,然而若是严峰在意这伤,那么以他的体质,只怕以后都骑不得马了。不过他性子自私,想着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放手的,此次是猝不及防,大不了以后瞒得再严实一些也就罢了。 严峰那边话开了头,剩下得就好说了:“当初是我应诺在先,路上却没看护好南弟,实在是有愧你一声兄长。”他沉默了一会,才又继续问道,“可疼吗?”问完却又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是明知故问,南弟一看便知娇生惯养,那伤都血肉模糊了,怎么可能不疼呢?也不要答案了,叹了一口气,道,“睡吧。”起身去吹熄了蜡烛,在床外沿和衣而卧。 南玉翻了个身躺到了床内侧,他看着严峰躺在他身边,眨了眨眼睛,仿佛才反应过来今夜要如何度过,默默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又往床脚缩了缩,还是感觉铺天盖地都是严峰气息,他红了脸,被子裹起来的身子也软了,不敢再说话。他本以为要一夜煎熬,却不想睡过去得极快,倒是一夜好眠。 严峰听见南玉呼吸声渐渐平稳,知道他是睡着了,才翻了个身,侧身过来看他。南玉本就生得脸嫩,如今睡着了,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嘴唇微张,看起来更是纯真了几分。严锋心中内疚更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对着南玉轻声说道。 一夜无梦。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5.飒沓如流星 九月十四,南玉腿上的伤结了痂,好得快差不多了,总算是被严峰解了出门行走的禁令。明日便是明月楼递来拜帖上言明的拜访日期,严峰还好,江舍却是被左家气氛感染得一同紧张起来,看见南玉也不过略略招呼了两句,不见如寻常一般滔滔不绝。倒是那左家长子左知明,初生牛犊不怕虎,反而在一旁安慰他。 左立忠倒是还颇为镇定,因为南玉腿伤的原因,原定在到来第二日的接风宴被推延到了今日。宴席摆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面,上菜的是一个小丫鬟,南玉对菜色不感兴趣,倒是无意看了眼那丫鬟后,目光一凝。那小姑娘低了头,避开他目光,放下菜后便欲离开。 “这丫鬟倒是看得面生。”南玉突然说到。 左立忠一怔,盖因南玉被严峰拘在屋里这几日,送饭的正是这丫鬟,他反应过来,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迟疑到:“可是?”话未说尽,只看了一眼天上明月。 南玉没有说话,从腕上银镯里抽出一根藏在花纹里的弯曲银针,掰直后去菜里探了探,众人眼看着那银针顶端三分之一出慢慢变黑。这菜是不能吃了,南玉拿出银针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道:“不是什么剧毒。”他收起银针,用手指蘸了一点菜汁,放进嘴里尝了一下,“应是逼供时常用的会让人神志不清的迷药之类。 “是了,九月十五,亥时一过,便可以算是明日了。”严峰道,“明月楼行事向来少有失手。下药不成,定会另用其它手段。”他转头对左立忠说道,“还请左郎中携家眷们一起待在屋内,院内空旷,我们人手不多,只怕不好看顾。” “南弟不会武功,就和左郎中一家一起待在屋内吧。叨扰郎中了。” 南玉点了点头。左立忠则要先去后院带来妻子,江舍陪着他去了。幸好他妻子也出身江湖,这时候也顾不得再守着那些不见外男的迂腐规矩。二人走后,严峰又另嘱咐南玉:“南弟,我会让江舍留在屋内保护你们,不过他为人粗略,怕是还要你自己多加小心。”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剑递给南玉,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郑重嘱咐道,“保护好自己。” 南玉接过短剑,抽出剑刃,看见刃上一泓月光,透出阵阵寒意,显然锋利至极,他对着严峰笑了一下,眼角眉梢,如玉生辉:“不用担心,我会的。”说完收剑入鞘,宝贝似地抱在怀里。 是夜,南玉江舍和左立忠一家一起待在正厅内,此处宽敞,江舍说万一严峰放进来了一两个,也不至于没有地方闪躲。左张氏戴了幕帷,全身上下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透过帘幕隐约可以看出她身材曼妙,风姿绰约。她不时和左立忠低语,看上去忧心忡忡,与寻常江湖女子豪爽作态大为不同。 严峰抱着自己刀坐在屋瓦上,子时三更过去不久,果然有不速之客乘夜而来。严峰跳下屋檐,拦在门前,挡住了来人去路。他拔刀出鞘,迅速与来人战作一团,以一敌二而不落下风。 屋内人皆听见门外刀剑交击之声,江舍急步走到门前,握紧了手中折扇。左张氏扑到了她夫君怀里,捂嘴小声啜泣。左立忠拍背安抚他夫人,面上也现忧色。倒是那与江舍合宿了几天的他们儿子颇有几分胆色,他约莫也习过一些功夫,此时提了长剑站到江舍身侧。那被掉了包的丫鬟后来被发现中了迷药,被绑了晕在柴房里,被南玉救醒,此时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南玉目光扫过屋内五人,他今日穿了广袖,手臂放下来时衣袖把他从指尖到手臂都遮得严严实实,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垂下眼,此时这过长的衣袖倒是给了他方便,借着衣袖的掩映暗暗扣住了手中蛊笛。原本的丫鬟找到了,那送菜时伪装成丫鬟的人却不知踪影。是在屋外,还是在屋内? 门外刀剑声逾响逾急,连成一片,江舍神色凝重,左张氏怕得厉害,忍不住抽泣问道:“老爷,那些人到底为什么盯上我们家?” 左立忠拍了拍她的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左张氏抽出了手,尖声埋怨道:“若是要钱,我还有些嫁妆,给他们便是!我的麟儿年未及冠,哪里受的住刀光剑影!”语罢又哭起来,身上尖刺一收,仍是楚楚之姿。 左立忠面上浮现尴尬神色,却没有斥责左张氏,仍是好声安慰,想必平时夫妻感情很是不错。只是他为一家之主,从之前下药一事便应该已经看出此次明月楼接的不是人命生意,对于明月楼所求何物心中自然有所猜测,或许正是因为有所猜测,才万万不能拿出来,即使妻子都身陷险境也要保护那件东西。 恰在此时,门外刀剑声猛地一顿,又闻一声长鸣,屋内众人皆仿佛亲见刀剑相击,削铁如泥的剑刃和吹毛断发的刀刃如两只凶兽一样互相撕咬,尖牙交错利齿,火花迸溅。 “老爷!”左张氏尖叫一声,屋内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她已猛地扑向左立忠,这一扑迅猛至极,如鹰隼扑兔,将左立忠从椅子上强拽起来,自己躲在了左立忠身后,染了丹寇的白皙五指牢牢扣在了她家老爷的脖颈之上,指甲陷进肉里。她的幕帷在刚刚那一扑的动作中掉落,露出了面容,纤眉美目,琼鼻樱唇,双眉似蹙非蹙,如烟笼寒水,白玉一般的颊上还有着未干泪痕,确确实实是左张氏的脸,连左边唇角那颗小痣也分毫不差。 “娘!”左知明又惊又急,“你这是做什么!” 南玉看见左张氏那张脸,叹了一声:“怪不得要戴着幕帷。” 江舍拉住了想要冲上去的左知明,他之前紧张得不行,此时真地出事了,却镇定下来,打开了扇子。 左张氏没有理会左知明,而是仔细打量了南玉,看南玉神色不变,妖妖娆娆地一笑,道:“这位少侠倒是好眼力。”声音仍是左张氏的声音,配上脸上妩媚神情,却很是违和。 “既然已经决定暴露了,又何必再装。”南玉回道,声音冷淡,语含讥讽。 她叹了一口气,收紧了掐住左立忠脖子上的那只手,慢条斯理地说到:“奴家原本是想下药,问出那宝物下落,拿了便走,偏偏你们自作聪明不肯入套。”左立忠的命脉被她掐在手里,眼眸翻白,脸颊涨紫,双手死死扒住左张氏的手,怎料那只白皙皓腕却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而左张氏眸光一转,仿佛觉得这情景颇为有趣,笑容愈发妩媚,特意顿了一会儿,好好欣赏了一下众人神情,才继续道,“逼着奴家扮作这莽汉子的夫人,谁料这铁石心肠的汉子,宁愿陷妻儿于险境也不肯把那物交出来。闹到如今兵戎相见的地步,你们可满意了?”话语落,她手上方才力道一松,左立忠此时已是快昏阙过去,咳嗽着大口呼吸起来,额角冷汗涔涔,形容狼狈。 “为何不满意?只怕明月楼此次定要空手而回了。”南玉道,“你劫持了左郎中,却又要从他口里问出东西下落,不能伤他性命。而我猜,左郎中定是不会告诉你的。” “不,这男人会说的。”左张氏微微一笑,如一只终于露出尖牙的毒蛇,带着一种剧毒之物特有的魅力,便如鸠酒从来气息芬芳,色泽诱人一般,她这般气度,让人不禁猜测这女人原本面容也应极美,“少侠你莫不是忘了?左张氏还在我们手里。要知道我家老爷与夫人可是感情甚好呢。” 南玉没有回话,而是看向了左立忠,这少年一双眼黑白分明,神色温软的时候含了水光,便总是不自觉显出一点可怜神色,然而此时他神色不愉,眸中一点寒光,便又显得太清太冷了,容不下一点羞愧心思。 左立忠面上果现挣扎神色,他迟疑再三,腮帮绷紧,牙关紧咬,看上去简直快要比刚刚窒息时还要痛苦,显然极难做出决断。此时一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立忠身上,等着他做出决断,无人注意到,门外的刀剑声已经停了。 恰在此时,屋顶猛然传来一声木板碎裂声响,碎瓦和破裂的木片石灰一同掉落下来,严峰从屋顶跃下,直扑左张氏!与此同时,江舍闻声而动,手中扇面一合,权将折扇作暗器甩出,直击左张氏挟持着左立忠的那只手臂,人也一扑而上! 左张氏大惊欲闪,却被严峰堵住退路,她咬牙前冲,抬手将内劲灌入宽袖,准备硬接这一记暗器,江舍失了武器,定然比严峰要好对付得多。然而那折扇十二支扇骨,扇骨内俱都镶了精铁,又是江舍全力掷出,哪里有那么好接下?她又要护着左立忠,脚步便有了几分狼狈,这一瞬已足够严峰捉住这只美人蛇的肩,刀刃抵上她的后心了。 她把左立忠推了出去,讥讽一笑:“亏你们两个江湖侠客,竟然联手对付我这弱女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6.及至如今都不认 江舍递了绳子过来,协助严峰一同将女子绑了起来。左知明扶着脱险的左立忠在一旁坐下,父子二人面上都仍有忧色,想必是在担忧左张氏的安危。严峰走过去为破坏了人家家屋顶赔了礼,并表示自己会承担相关损失,左立忠摇了摇头,道:“严三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是不知拙荆现今是否安好,我内心十分忧急。” “左郎中稍安,明月楼行事自有其准则,从不做多余之事,此次既然只为取物而来,便不会伤人性命。” 左立忠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吧。此事我只能拜托严三爷了,还望三爷早日将我妻救出。” “不用左郎中嘱咐,我等也自当竭力而为。” 南玉收起了手中暗扣着的蛊笛,拢袖慢悠悠走到了那女子面前。只是他目光一转,看见严峰因为从屋顶跳下,身上也落了不少石灰,沾到了眉毛和头发上。二人对视,严峰亦从南玉眼中看见了自己此时模样,忍不住都是一笑。南玉笑完,才看向那假左张氏,她此时虽然受制于人,却还是昂着头,一副高傲模样,是了,她手里还握着左张氏性命,自然不会死心。 “你是觉得我们一定会在意左张氏性命,还是觉得我们一定从你嘴里问不出左张氏下落?”他问道,敛了嘴角的笑意,那一点微弱的人气便从他身上褪去了,像是出鞘的刀漫不经心地拂去了自己刀尖一点红尘血。他俯视那女人,一如俯视一只低至尘土的蝼蚁,毫无怜悯,也毫不在意。 按理说他从未在江湖上闯荡,自然也毫无名气,女人面上高傲神色却是一僵,好似被人掐住了最要紧的一根软肋。然而这神色极快地隐去了,她凝视南玉,唇角一掀,挑衅道:“少侠有本事的话,不妨试试。”她目光悠悠一转,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讥讽道,“怎么,如今名门正派也时兴逼供那一套吗?”她凝视南玉,神色温软下来,眼角泛红,隐现媚色,又道,“不过若是如少侠这般英俊的少年愿意与我独处的话”她眸中水光流转,娇娇道,“奴家说不定就什么都愿意说了也说不定呢。” 南玉不为所动,回道:“你不用拿话激我。便是你不提出来,我也会要求与你独处的。”他弯下腰,抬起了女子的下巴,在她耳旁低声道,“毕竟,南疆折磨人的手段,也确实不适合让外人看到。” 南玉说完这句话直起身,自去寻了严锋说话,商量让他们先退出去。严峰抱着刀,低声问道:“南弟,你有几分把握?” “自然是十分。严三爷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喂她一点会让人说真话的药罢了。这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一处明月楼会用毒。” 严峰皱了眉,他倒不是担心那女子怎样,而是觉得南玉如今状态与寻常有异,有些忧心,他道:“我是担心南弟你,你毕竟没有武功在身,这女子虽然被绑了起来,然而我们未曾搜过她身,不知她身上是否仍有利器,万一挣脱绳索,无人在一旁保护你,终是不妥。” 南玉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垂下眼去,唇角多了一点笑意,道:“无事,把她绑在梁柱上也就是了,这样就算她想挣脱绳索,也要费些功夫。况且,我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他抬起右手,衣袖滑下,才让人看见原来他手中一直暗暗握着严峰送他的那把短剑。大约是从刚刚走到女人面前开始,就从未放松过防备。 严峰想了想,虽然说他刚刚安慰过左立忠,然而救人一事,终究是片刻都拖延不得。他还是同意了,只出去之前真地又拿了一捆绳索把女子绑在了屋内最粗的一根柱子上,捆得严严实实。 屋内终于只剩下南玉和女子二人。 南玉站到了女子面前一尺处,仍然是拢袖的姿势。女子看了南玉神情,毫不介意这少年神情如冰似雪,也不介意她现在狼狈模样可以说是全拜南玉所赐,声音温软,说道:“十一,你为什么不褪下我的易容再看看我呢?”她这句话没有再伪装嗓音,带着一点南疆的口音。 南玉面色登时一变。 他将手中原本握紧的短剑重新藏入袖中,拿出药水,半蹲下来,一点点除去了女子脸上的易容,看见了一张自己熟悉至极的面庞,他低低念道:“红樱姐” 红缨一笑:“是我,小少爷。”她果然是极美的,与左张氏那种柔弱的美丽不同,是一种妩媚而危险的美丽,像是一杯猩红色的鸠酒,一只花纹艳丽的毒蛇。 当年南玉初到南疆,被七哥收留下来。七哥在南疆地位极高,突然留下了南玉,而且对他还颇为看重,自然有的是人嫉妒不服,暗中排挤他。那时他刚刚遭逢大变,初到南疆的三个月,根本不曾开口说话,伺候他的侍女以为他是个哑巴,欺负他他也不会告状,更是肆无忌惮。红缨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他身边照顾他的,他不争,她便替他去争,和那些侍女泼妇一般争论。他知道别人都在背后偷偷笑这女人跟他一样傻,偏偏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却从不在意。他不开心,她便费了心思收集来中原的小玩意儿,想要哄他开心。他见了旧物,更添伤心,迁怒于红缨,将那些东西全都摔了,红樱也不曾抱怨,只是更加用心地照顾他。在他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这个女人以女人特有的母性与温柔保护了他。 后来南玉对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以后就叫红缨好不好?陌上风光浓处。日暖山樱红露。结子点朱唇。”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笑,凑过来亲了一口他的脸颊,说:“好呀,那奴婢以后就叫红樱了。这名字真好听。” “你喜欢就好。”南玉看她是真欢喜,也露出了笑容,那是他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她对南玉来说,当然是不一样的。 南玉十四岁到的南疆,红樱在他身边照顾了他四年。四年后,红樱跪在他的面前,对她说自己有了心上人,求自己的小少爷放自己自由。南玉还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极美,十里桃花灼灼也压不下女人颊上那一抹羞色。 谁能料到如今故人相见,却是这种状况。南玉手中的药水掉到了地上,他默然无语,站起身来,退后了两步,面色隐隐发白,似是受不了自己这般狼狈,双手重又紧紧握在一起,长袖垂下,遮住了颤抖的双手:“红樱姐”他又念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却颤得厉害,仿佛舌尖下藏着一应少年时不可说的仰慕与珍爱。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稍好一些,冷静下来,问道:“可是他对你不好?” 红樱摇了摇头,眸中含了泪光,却不吐一字。 “你为什么会跟明月楼扯上关系?他没有娶你吗?”南玉继续问道,他其实并不知道当年红樱喜欢上的是谁,然而这样的女人,美得像是罪过,又愿意一心一意地爱上一人,有谁会不动心呢? “不要再问了,小少爷。” 南玉遂不语,二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红樱先开了口:“我原本就打算把左张氏的下落告诉你的,小少爷。我此次来,也是为了再看你一眼。” “明月楼在各地都有分楼,左张氏就在长京的分楼里。她很安全。” 南玉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估量她的话语的可信性。他应是只沉默了一瞬的,然而那一瞬对于红樱来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她看见南玉背后的影子,油灯跳跃的火焰,昏黄的灯光披落在她的少年的肩上,就如夕阳披在山岳的肩上,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她明明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曾爱过他,却还是在这沉默中感受到一阵难言的难过。 “我信你。”他终于还是说道,“红樱,你要回南疆吗?我可以给你我的信物,你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他不再叫她一声姐姐了。 红樱眨了下眼,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摇了摇头:“不,我要回去他身边。放我走吧,南玉。” 她又一次向他请求放她走,可是赌定了他不会拒绝她? “好。”南玉答应了,他垂眸道,“他们不可能一直把你绑在正厅,我会寻机会放你走。”他说完,便转了身,仿佛再待不下去,受不住另一次离别,疾步走出了房间。 严峰就守在门外,南玉关上门后,回身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习武之人耳目灵敏,他守在门外,自然是可以听见门内谈话的。 “严三爷。”南玉低低唤了一声,他声音隐带沙哑,好似疲惫至极,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突然抱住了严峰,抱得极紧,仿佛一支菟丝缠住自己的树,要从他身上汲取赖以生存的力量,严峰闻到少年身上的香气,那香气既清且淡,像是深山林间清晨的雾。 南玉凑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别说话,第一只鱼儿已经入瓮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7.天地自迎风雨来 他随后退开,仿佛日出雾散,独留一滴露水停驻在浓绿叶尖,空怀一腔若有所失的惆怅。南玉拽着严峰离开这里,确定红樱不再可能听见他们说话,才摘下了左手的一只银镯,那银镯做得精巧至极,镂空雕刻了严峰不曾见过的种种花纹样式。南玉右手在镯上轻轻一抹,按了几个关节,便有一只蛊虫从一处镂空的小孔中慢悠悠地爬了出来,如幼虫破茧,抖动着身体,慢慢打开了翅膀,却是一只米白色的蝴蝶。南玉将镯子轻轻一甩,蝴蝶便飞了起来,他将银镯重新戴到手上,拉下衣袖遮住,便再看不出一点这少年来自南疆的影子。 “我刚刚与红樱交谈时,在她身上下了特殊的虫香。”他解释道,“我猜她说的话只有五分是真,她来这里的时候,左张氏应是在明月楼分部,然而如今最多已过去一日,左张氏是否还在明月楼,却不能肯定。能被派出负责银帖的任务,她在明月楼中地位应该不低,左张氏的位置若是转移了,定会有人告诉她。我寻机放走她后,这只蝴蝶可寻着香气追踪她的去处。严三爷若是信我” 严峰注视着他,看见这少年一边说,一遍慢慢皱起了眉,打断了他的话:“我自然是信任你的,南弟。” 南玉一怔,严峰这么一打断,倒是把他脸上忧色冲淡了不少,他不再说下去,轻轻笑了一下,道:“严三爷这么轻信于人,只怕十分好骗吧?” 严峰也是一笑,道:“恰恰相反,我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未有人从我手中骗走过东西。”他平日和南玉相处时,总是多见窘迫,此时这一笑,才让南玉想起面前之人当年十八岁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声名,如今八年过去,声名愈盛,不知走过了多少阴谋诡计,刀光剑影,他说没有人从他手里骗走过东西,那便是真地从未上当受骗,同理他说信他,自然也是真地信他。 然而南玉却不见开心,他又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这个人有很多的朋友,并且知道他愿意去信任每一个他的朋友,然而南玉所求,又岂是仅仅只做他的朋友?他一向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对待喜欢的人,他受得了他怀疑他,偏见看他,却是最不愿他待他与旁人无异,盖因这个人在他心里,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 南玉又问:“我未如我之前所言,对她用毒,诱他说出真话,且我与她之间确有前缘,严三爷也不曾怪我,怀疑我有所欺骗吗?” “是,我不怪,不疑。”严峰回他,“你问到的这些,已经足够了,南弟。” “你这人真是”南玉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后二人去寻了江舍,商量了一下具体的计划。南玉不会武功,自然是不能亲自去营救左张氏的,便留在左家。江舍轻功最好,被严峰派去跟踪放走的红樱,南玉把控制那只蛊蝶的法子告诉了他。至于严峰,却是要去独探明月楼。此后三人各自行动不提。 最后是严峰带回了左张氏,红樱所言不假,左张氏确实被软禁在明月楼分部之中。江舍跟踪红樱,也见她确实是回了明月楼。唯一让人不解的地方是,营救左张氏实在太为顺利了,明月楼虽有加以阻拦,给严峰感觉确是以做戏成分为多。须知每座明月楼分楼内都必会有一名实力高强的守楼人,严锋本来已经做好了受伤的准备,却是毫发无损的回来的,那名守楼人根本没有出手。三人坐在一起讨论,严峰还是抱着他那把宝贝儿刀,手指在刀鞘上敲了两下,推测道:“或许明月楼根本就没有从左郎中手上拿到那件东西的打算。” “但是明月楼确实向左郎中发出了银帖。”江舍道,那银帖在他们来的第二天便被左立忠拿出来给他们看过,况且明月楼也确实采取了行动,没有作假的可能。 “不。”严锋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明月楼这么做,全是为了让左郎中把那件东西交给他人,不再留在自己手上。我们之前只一心认为明月楼行事肆无忌惮,便以为他真地有胆子动朝廷官员,现在想来,是我们把它看得太胆大了。左郎中身处朝堂多年,那件东西都一直保留在他的手上,可见这件东西不会被赠给朝廷中人,加之他出身江湖,在江湖中有颇多故交好友,自己又武功不济,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觉得他最有可能把东西交给谁?” “是江湖中人。” “不错,而从一个江湖人手里抢东西,或许会比从一个朝廷官吏抢东西要难得多,却绝对会少很多后续麻烦。”至于那位会被托付重任的江湖人最有可能是谁,严峰没有再推测下去,却想也知道,如今除了他,左郎中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既然如此,明月楼只需派人前来试探即可,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地劫走左张氏一趟?”江舍又问,他想到红樱的易容之术,迟疑道,“莫非” 南玉摇了摇头,道:“我去看过,那张脸没有易容,应是真的左张氏无误。”只他有一句话没说,只怕这件事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红樱为了见他一面自作主张,剩下的,大概是为了威胁左郎中直接交出东西。 严峰看了南玉一眼,却又在少年看过来之前收回了目光。他苦笑了一下,道:“我又非再世诸葛,哪能事事都猜得清楚。兴许是为了掐住左郎中的软肋吧,若是能兵不血刃地就直接拿到东西,自然是再好不过。” 第二日,左立忠为表谢意,重新摆了宴席,此次总算是没再出什么意外,顺顺利利地吃完了一顿饭。饭后,左立忠果然约了严峰进书房密谈。 左立忠从书柜上拿下了一本水利堪舆书,这本书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就放在最显眼随手能拿到的位子,翻开后页脚微微卷起,页边有不少小字批注。他把这本书放在了桌上,叹了口气,面露不舍之色,撕下了这本书的特定页数,共计十五页。这十五页被浸泡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药水之中,然后左立忠一页页将书页撕开,才让人发现这些书页之中竟然都还有一张夹页,将夹页拼接起来,才让人看出了这张图画的原本模样。 严峰扬了眉,颇有几分惊诧,因为这张图画严格说起来只能是半张,上面所画之物若是严峰没猜错的话:“这是半张船图?” 左立忠点了点头,长叹道:“没错,是半张船图,而且是一叶老人亲手所画的最后一张船图的一半。” 燕国国内多平原少山岳,河流水道不计其数,兴漕运,善水战。造船之术一向受到追捧,亦常出大师,然而即使是在人才辈出的燕国,一叶老人一生仍然可被赞一声奇才天赐,是生来就要吃造船这口饭的。他是以白身仅凭造船手艺就被朝廷钦赐侯位的第一人,他为漕帮监造的鱼娘船至今仍然是漕帮最好的一条船,而一叶老人古稀之年去世,至今已过二十载,他监造鱼娘船的时候,才刚过而立之年。这样一个人,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船图,该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作?或许惊才绝艳到,当时全中原根本没有船匠能够有足够的手艺造出这条船。 左立忠惋惜地看着这半张船图,继续道:“我一直想把这半张船图交给工部,却因只有半张而不成行。也没想到,仅仅只是半张船图,竟然差点为我和妻儿招来杀身之祸。”他抬眼看向严峰,神情郑重,面现坚毅之色,道:“严三爷,这是一张战船图。我怀疑是曜国欲夺这半张船图,以造坚船利炮,觊觎我国土民财!我恳求你,一定要将这张船图拼凑完整,绝对不能让它落入贼人手中!” 严峰挺直背脊,抱刀行礼,低头肃然允诺。 “好!好!好!严家曾掌八方衙,严三爷又是年轻俊杰,我是再信任你不过的!”左立忠激动之下连道三声好字,要知刚刚严峰行的礼在江湖中已是极郑重的礼节,表示他愿意为了达成这件事不惜代价,士死知己,肩挑道义,不外如是! 左立忠在书桌后负手急走踱步了几个来回才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与漕帮帮主潘海清是至交好友,当年这张船图原本也是保留在漕帮的,是当年海清知道我考中进士后,才将船图一分为二交给了我。”他苦笑了一下,“我前段时间亦听说了漕帮丢了东西,只怕就是那半张船图。现在想来,还是海清早有远见,我却差点连这半张船图也没能守住,是我无能啊。” “但您最后还是守住了这半张船图。”严峰安慰道,“左郎中勿须担忧,您既然将此事托付于我,我定当不辱所托。”严三爷这样说的时候,自然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8.我言秋日胜春朝 严峰在修屋顶,南玉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架子下面监工,江舍要回位在兴曲的江家,与严峰不同路,已经提前出发了。 左知明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想让严峰下来,这种事怎有让救命恩人做得道理?幸好左立忠去衙门点卯了,不然估计在院子里急得转的人得又多一个。 南玉倒是悠哉,躺在躺椅上,旁边桌上还放着一盘洗净了的葡萄,是那被他救醒的小丫鬟特意送过来的。这院里就种了这么一棵葡萄藤,阴凉地全让他占了,葡萄藤旁边就是院角,放着水缸。他眯着眼,看着严峰忙上忙下,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呀!严大侠,算我求你了,你快下来吧!这要是让我爹知道了,非得拿戒条打我不可!”左知明一跺脚,总算是停了下来,出言恳求道。 今天的太阳还有些热,严峰已经重新接好了短梁,在往上面放稻草了。他今日为干活只穿了一件裋褐,被汗打湿了贴在背上,随着动作可以清晰勾勒出两片蝴蝶骨的形状。他听见左知明的话,笑了两下,答道:“你不说,我不说,南弟不说,女眷又不来前院,放心吧,左郎中不会知道的。” “不是不是!就算我爹不知道也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既然是我弄坏了你家屋顶,也自当我来修才对!” “可严大侠你是我家恩人,哪有让恩公帮自己家修房顶的做法!” “你都叫了我一声恩公了,看来这房顶我是非修完不可了!” 南玉在旁边看热闹,他今天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嘴角一直微微翘起。左知明说服不了严峰,又不能亲自上去把严峰拽下来,又急得转来转去。南玉看他像是一只急得抓自己尾巴的猫,难得发了善心,出声提醒道:“左家少爷,你要是再劝下去,让令慈听见了原委,你可就真地逃不了一顿竹笋炒肉了。” 左知明立时闭上了嘴巴,立在原地,眨巴着两只眼睛看向南玉,颇有几分可怜巴巴,想必是从前没少吃过左立忠竹板的苦头。 十三四岁的少年,脸颊的肉还没完全消下去,此时做出可怜相,像是一颗白胖丸子长出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南玉看他模样着实惹人怜爱,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把手伸出来,往他手里放了一颗葡萄。左知明哭笑不得,看南玉像是颇好说话的样子,请求道:“南玉哥哥,你就劝劝严大侠,让他下来吧。我家还不至于连个修房顶的匠人都请不来。” “怎么我是哥哥,严三爷就是大侠?”南玉用鼻尖轻哼了一声,话语里好似颇有几分不愤,脸上却还是一副笑模样,看上去比刚才还开心了几分,仿佛被少年来求他劝严峰的举动搔到了痒处。 南玉慢悠悠剥开了一颗葡萄,左知明瞄了一眼,看见葱白指尖被碧色的果肉一衬,比美玉还要好看三分,这少年微红了脸,赶忙在心里默背了一遍弟子经,把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赶了出去,再一次恳求道:“南玉少侠!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把严大侠劝下来吧。让我爹知道了,真地会打我的。” 南玉把剥好的葡萄送到了嘴里,牙齿轻轻一咬,感到舌尖都是甘甜汁水,用舌头把葡萄籽顶了出来,吐到了一旁的唾盂里,又拿了一颗开始剥,笑道:“不让你爹知道不就好了嘛?你爹今日在工部值卯,如今还未过午,左郎中没有两三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那时严三爷早就把房顶修好了,我们也走了,你只管跟你爹说你请来匠人修好了房子,好好招待了我们一顿,送走了我们不就好了吗?” “这c这不是说谎吗?这怎么行呢!君子不失口于人,要是让我爹知道我说谎了,可就不是一顿竹笋炒肉那么简单了!” “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不知变通。这明明是我们说的谎,你只是被蒙骗了,告诉你爹的就是你知道的真相,这样你不就还能继续当你的君子了吗?”他说完,看少年还是一副不能苟同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停下了手上剥葡萄的动作,双眉微蹙,现出忧色来,“你若是实话实说,只怕不仅是你要挨一顿竹笋炒肉,你父亲也会心怀愧疚,恰恰有违了我们初衷,然而若是不让严三爷修这个屋顶,却又有违他们这些大侠的江湖道义。左郎中既然已经是朝廷官员,便算是自动与江湖脱了关系了,严峰看你一家,与看寻常百姓无异,保护百姓是习武者分内之事,毁坏了百姓家屋顶,自然是要修的。” 南玉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在房顶上辛辛勤勤开始搭瓦的严峰,嘴角微微一翘,起了坏心思,从躺椅上直起身子,作语重心长状拍了拍左知明的肩,道:“你看严三爷,修房顶修得多开心啊。为人子女者,彩衣娱亲也是妙事,更何况只是让你小小配合我们一下呢,你难道不想让左郎中也这么开心吗?” 左知明看了眼严峰,看他一脸无奈笑意,还真地被说动了,点头道:“想!我知道了,南玉哥哥,我会按你说的做的!” 南玉满意了,重新躺了回去,虚虚点了点左知明一激动握紧的拳头,提醒道:“葡萄,捏碎了。”那少年脸一红,又慌慌张张地跑去洗手去了。 严峰擦了把汗,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走到葡萄藤底下喝水。南玉见他喝得急,水滴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颚滴下来,又沿着小麦色的脖颈滑过滚动的喉结。正在喝水的严峰被盯地后背一凉,他放下水杯,擦干净了下巴,左右看了看。南玉此时已经垂下了眼,严峰当然是什么异样也没有发现的。刚刚南玉同左知明的谈话他自然是都听到了,此时修房顶修得正开心的正主站到了南玉的身边,南玉却还是只顾着剥自己手里的葡萄,侧颜被从藤叶间偷偷溜下来的阳光一照,简直白得发光,不见一点羞愧之色。 严峰除了原谅他还能怎么办呢,他拿这个少年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南玉看左知明是小孩子,哪里知道自己在严峰眼里跟左知明是一个级别的。若是他知道了,只怕少不得又要暗自生好几天闷气。严峰打趣道:“南弟倒是会躲清闲,挑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南玉全当严峰是在夸他了,回了一声:“严三爷过奖。”他倒是挺想和严峰一起上去修房顶,只是严峰自从当初看到南玉腿伤后就把这少年当成了瓷人,说什么都不愿意。他剥手上这颗葡萄剥得尤为细致,剥了半天才剥好,抿了唇,做出一副端庄模样,看了一眼严峰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手怎么这么脏。算了,你弯下腰来。” 严峰不明所以地弯了腰,头刚低下来,就被塞了一颗甜津津的葡萄。南玉笑问道:“怎么样?可甜吗?我看这颗葡萄颜色最深,想来最甜的应该是它不错了。” 严峰被惊了一下,眉尾微微一扬,待到清甜汁水在唇齿间漫开,便也忍不住露出笑来,笑道:“那我猜这颗应该也是最甜的不错了。”他说完话,闭上嘴,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上颚,却还是觉得舌尖隐隐发麻,暗想南弟的指尖怎么这么凉。 南玉却觉得指尖烫得不行,垂下手,偷偷在衣袖底下搓了搓指尖,仿佛有细小火焰沿着血脉一路烧上来,直烧得他脸上也热得慌,他低下头,哼了一声,道:“水也喝了,葡萄也吃了,还不回去,一会儿左知明回来看到了,就该缠着你不让你上去了”。其实他刚刚已经说服过左知明,那少年心眼实诚,哪会变卦变得这么快,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想让严峰离他远一点,害怕再这么待下去自己就要被烧着了罢了。 严峰却道:“不急。南弟,我还有事要与你说,长京太冷,我们回江南渡冬可好?” 南玉回道:“我说了要跟着你,只要你不丢下我,我自然是要跟你一同回去的。” 严峰一笑,待要再商量路上准备,却瞥见南玉通红耳垂,看出这少年在害羞,自己却不知为何也不自在起来,只好闭上嘴,摸了摸鼻梁,乖乖听话回去修房顶了。 当日下午,严峰修好了房顶,左知明果然又好好款待了他们一顿,算作饯别。严峰这次不敢再带南玉骑马,干脆自己买了辆马车,带上遮阳的斗笠,亲自做起了车夫,把南玉赶到了马车里。他们二人走得仓促,来不及准备多少东西,南玉上车后,却看见车里被铺了厚厚软垫,见不到尖角。他坐在软垫里,摸了摸软乎乎的棉花,简直错觉自己也变得跟棉花一样软乎乎的了,哪里还感受得到旅途颠簸。 九月的长京还未完全入秋,更何况这二人是往江南去,却是一路杨柳依依,流水脉脉,入眼秋景,皆看作百花色。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9.剑上月涟漪 严峰二人一路行来颇为顺利,按理说明月楼已经收到了船图在严峰身上的消息,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大动静,只在他们刚出长京的时候前来试探过几次,也不过都是一些小打小闹,派出的尽是一些虾兵蟹将。待到十月中旬,严峰二人已经顺利回到了金陵。漕帮总舵就在鱼娘船上,最近正停留在金陵更南方的煦城收粮,要等十日后才会回返,在至金陵前都不会泊岸补给,此时再往煦城赶反而容易错过,严峰便打算就留在金陵等漕帮靠岸,届时再去拜会潘帮主。 这十日横竖都是空闲,而既至金陵,怎能不游秦淮?严峰询问了南玉,询问的人是他,这少年当然是不会拒绝的。 严峰做完了车夫,又要去做艄公,南玉简直要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他不会的东西了。严峰披着斗笠蓑衣站在船头,手中的竹竿轻轻巧巧地往下一捣,就扎进了秦淮河河底的细沙里去。他使了巧劲,于是这悬了油灯的一叶小船就像一尾灵活的鱼儿,甩了一下尾巴,猛地钻进了秦淮河上流动的灯影之中。 夜晚的秦淮河是很吵闹的,姑娘们披着薄纱,在江南十月的夜里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藕臂,和客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走进彩舫的房间里去;那被一截细细的丝带勾勒出的细腰,比岸边杨柳更要娉婷三分。她们笑,一点朱唇说出的永远是客人喜欢听的话,好像遇见的每一位客人都是妙语连珠的风趣人。丝竹的声音也是必不可少的,从十一八一摸到晓风残月,素手拨弦,没有弹不来的靡靡之音,檀口一张,没有唱不出的连词妙曲。这一条沉默的秦淮河,收尽了世间风月,红尘欢喜。 风月场里也有要争的意气,秦淮上的画舫一向自诩是这风月场里的鳌头,养出的姑娘也大多带了傲气,最近却被一艘外来的画舫抢尽了秦淮的风头。 那艘画舫上船头甲板上照明的是夜明珠,铺地的是白玉石,乘酒的是金鹦鹉,弹奏的是焦尾琴,跳舞的姑娘有飞燕之姿,玉环之美,一袭简单至极的红裙,赤足踏在船头之上,踝上缀一环金铃,随着舞步叮当作响,不知勾走了多少浪荡神魂,留住了多少风流眼睛。红纱覆面,独独露出一双漂亮至极的星眸,眼波轻轻一转,便道尽了江南三月催化白雪,逗得花开的醉人烟波。这艘画舫来了七日,这姑娘便在船头连着跳了六夜,夜夜从星月交辉跳到晨曦初亮,没有跳过一支重复的曲子,踏错过一次节拍。只这一人,便把秦淮河上的跳舞的姑娘们比成了沉水的鱼,落空的雁。也有不服气的才女上船去讨教,回来后却拿多年积蓄给自己赎了身,要去留在船主人身边做侍候文墨的侍女。 河上的彩舫讨不回来场子,只能捏着鼻子咽下了这口恶气,任由这艘画舫继续待在这条秦淮河上。横竖这画舫已在秦淮河上停留了七日,除了上去讨教的姑娘们,还未进去过一位客人。 然而今夜正是第七夜,或许终究是要有些不同的事发生的。 严峰戴的斗笠遮住了他半张面容,披着的蓑衣又遮住了腰后佩刀,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样子,不太认得出是江湖上行走的严三爷了。南玉坐在他身后的船篷里,热了一壶酒,只待泊船后便与严峰共饮。这船篷设计得精巧,两面垂了薄纱,被风一吹,便飘飘荡荡地送进来了岸边草木混着河水味道的腥气。严峰背对着他,看不见这少年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玉佩,眼角眉梢都带了冷意。那枚玉佩材质是夜光之璧 ,大约有三分之一手掌大小,玉佩内部镂空雕刻出了一个篆体的“南”字,不说这块玉,单单只是这雕工,便可称得上一声价值千金。南玉握住玉佩,抬眸去看了一眼严峰,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严峰自己身世来历,就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踏水而来,立刻就冷了脸,将玉佩重新收入怀中贴身放好。 却说来者正是那位最近出尽了风头的舞娘。看她凌波而来,便能看出轻功极好,怨不得这秦淮河上的姑娘们无一人比得过她。寻常有这等轻功的女侠,哪里还愿意来做这舞乐娱人之事?便是有愿意的,也绝不会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评头论足。她足尖轻点,一掠数丈,极快就到了严峰船头,登上船时,衣角尚且滴水未沾,只稍稍沾湿了绣花鞋底。她摘下面纱,对着严峰盈盈一拜,柔声道:“我家主人久慕严三爷英雄气概,侠气纵横,今日有缘相聚,不敢辜负缘分,特派婢子来请严三爷前去一叙。” 严峰问道:“不知你家主人是谁?” 婢子一笑,露出几分自傲来,道:“刀映远山春,剑上月涟漪。后面一句说得便是我家主人。”她眼波一转,露出妩媚模样,掩唇笑道,“我家主人是诚心相邀严三爷前去一聚,严三爷何必再三犹豫?难道我家主人派出红雀亲自前来相邀,还不能让严三爷相信他的诚意吗?” 严峰道:“既然是美人相邀,自然是不敢相拒。只是我另有一位朋友,也需与我同行,不知你家主人可愿受劳多备一壶好酒?” “自是愿意的。还请严三爷带人随我来便是。” 南玉不发一言从船舱中走出,他神色颇为冷淡,那婢子红雀却是暗暗一惊,颇有些羞愧自己刚刚卖弄姿色,又福了一礼后,便转身带路,率先向那艘画舫上行去。严峰对南玉道了一声得罪,搂住南玉腰,紧随在那婢子身后,向画舫行去。 白露领着严峰二人行进了画舫内的大厅。主人家坐在主位,指间一管碧玉箫,正与弹琴的侍女合奏。只见他眉如柳叶,眸若繁星,鼻若悬胆,唇如春花,四肢修长,一袭白衣,不饰真珠璎珞,不绣锦簇花纹,单单只这一人,便已经道尽了天下风流,也只有这样的人,才确确实实配得上月涟漪这个名字。红雀领着二人在月涟漪右手边坐下,便退下了。 月涟漪和那侍女合奏得是《玉树□□花》一曲,严峰一行进来时,此曲刚刚起奏,待他们坐下,方有女子开口唱词,亦有舞女从厅堂两侧鱼贯而出,在厅内中央开始应和曲歌跳舞,无不是姝颜丽质。严峰二人面前的案几上亦摆了珍馐佳肴,果品琼浆,无一不是寻常市井难见之物。自从他们二人登上这艘船,简直就看尽了人间富贵。 待一曲毕。月涟漪放下手中玉箫,对严峰笑道:“我亦见过不少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却大多是一见不如闻名。坦言告知,我虽然派了红雀去请您,心中却是并不抱太大期望的,想你出身世家,想必不过尔尔,占了父辈的便宜才能与我相提并论。然而见了严三爷,风采更甚传名,才知何为百闻不如一见。这般俊杰人物,若是我不能一见,确是定会抱憾终身。” 他说话不紧不慢,措辞讲究,举止虽然稳重守礼,却在这稳重中自有一番傲气 ,然而这傲气又确确实实是来自他的实力,这便让他成了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物。严峰进来后在估量他,他又何尝不在打量严峰?身上尚□□笠蓑衣,入金玉之堂却未有窘迫垂涎之相,是为身正;被相请而来,受主人怠慢却不见恼怒,是为心静;落座后,摘下斗笠,倒是有一张好皮相,双眼内精光内敛,太阳穴鼓起,应是内力深厚,只不知真动起手来手上功夫几何。 他打量完毕,拿起了酒杯,再笑道:“我当为之前擅自揣测而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再斟满一杯,敬道,“这杯我再敬严三爷赏脸前来,若是承蒙不弃,还望严三爷能跟我交个朋友。 严峰端起了酒杯,道:“月公子言重了,我当初听闻你初出江湖,便连胜七位成名已久的剑道高手,心中便想不知是何等英雄少年,若有机会,定要见识一下。如今你愿与我相交,严某又哪有拒绝道理?” 二人互敬一杯,饮完后俱都将酒杯倒过来以示滴酒不剩,相视一笑。月涟漪又道:“贵客来临,忍不住炫耀一番。美人当赠英雄,严三爷看我这些侍女,可有入眼的?若是有,那女子也愿意的话,不如让我牵线搭桥,成就一番好事。” 严峰还未来得及拒绝,坐在旁边的南玉却已经啪一声将筷子放在了案几上,他今日穿了高领,扣子一直扣到下巴,把喉结遮得严严实实,此时这少年心中生了不快,是打定主意要破坏这桩好事了。他想了想,若是污蔑严峰有龙阳之好,只怕被月涟漪以子嗣之事再行相劝,遂咬红了唇,眸光现了水光,显出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态,他先是用眼角瞥了月涟漪一眼,又道:“月公子眼睛这么亮,难道看不出严三爷身边已经有佳人相伴了吗?”这声音娇俏,却是当初严峰和他初次相见时听见的声音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0.弁而钗 月涟漪一愣,他再看严峰和南玉二人,看见严峰张嘴欲言,也被瞪了一眼后就乖乖闭上了嘴,心中便信了,苦笑了一下,对南玉赔礼道:“是我唐突了。还望这位女侠勿怪。” 严峰坐在一旁,听见月涟漪果真信了,颇有几分无奈好笑,不知道这小祖宗又起了什么坏心思,要如此蒙骗月涟漪。然而一想当初他与南玉初见场景,也只当他只是少年心性,起了玩心罢了。他要是此时拆穿南玉,只怕二人都不好收场,只能待以后再寻机会背着南弟暗地里向月涟漪解释赔罪了。凭借这少年的易容手段,想要把在座姑娘们全部比成庸脂俗粉也非难事,况且在严峰看来,纵是南弟不饰脂粉,在座的姑娘,也是无一比得过他的。只是这话在心里想想便罢,以他性子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月涟漪虽然是个对待姑娘温柔多情的性子,却认为男人有男人的责任,女人有女人的事情,二者生来就分工明确,互不干涉最好。此时他心中认为严峰贪图享乐,竟然让女人扮作男子跟在身边,且那女子又是个善妒的,心中便叹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颇有些为严峰可惜。他拍了拍手,厅堂内丝竹又起,对严峰笑道:“无论如何,严三爷今天既然应邀前来,我定是要请你看一看红雀的舞的。我虽富有珍宝无数,婉娘的琴和红雀的舞却是我所有宝物中最为珍贵的两样。” 他话落,刚刚与他合奏的女子便抱琴行出,领严峰二人进来的红雀也另换了一身舞裙,这舞裙为白纱所制,材料轻薄至极,最少有十数层裙摆,行走间随脚步如云似雾般轻轻飘动,裙角坠了只有小指大小的银色铃铛。后红雀和那婉娘一起,站到了厅堂中央。琴声先行,弦动间有凤凰鸣玉碎,芙蓉泣广寒之声,人闻之飘飘然如坠云雾,不知所往,见凤阁云楼,玉树琼枝,有一女起舞于云雾之上,纤足几不沾地,身姿如神若仙,灵动若飘雪,端洁如落兰。 曲终舞毕,如梦醒云散,月涟漪一笑,神色颇为自豪,显然这一对美人颇为让他骄傲,对严峰问了一句:“如何?” 严峰也是经惯了应酬场面的,此时自然举杯夸奖了几句。 月涟漪听他夸奖后兴致更高道:“不是我无故夸耀,这世上或许有操琴大家可胜过婉娘,却要比她不知年长几岁了,至于红雀,我却敢说,世间再无一人胜得过她舞姿。我原本是想罢了,既然她与严三爷无缘,我也自然不能强求。” 南玉原本坐在旁边把玩一只乘酒的玉杯,这只玉杯也十分精巧,雕刻的是嫦娥奔月十景图之一,倒入热酒后杯壁内会升起云雾。这少年但凡有什么事纠结时,手上就会下意识摆弄东西。他原本是先前那一股热血冷下来了,有些后悔之前冲动之下说了谎,若是易了容尚可留有几分从容余地,然而他现在既没有在脸上涂抹脂粉,也没有在胸前塞两团棉花,感觉如赤身偏夸耀身披华服,很是不安。若是严峰拆穿了他,他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一时心中惴惴,遂竖起了耳朵去听严峰二人谈话,生怕有哪里不对,在月涟漪面前露了破绽。 哦,然后就听到了严峰夸别的姑娘漂亮。 这下算是炸了,像狗被抢了肉骨头,猫被拔了尾巴毛,本就是个孔雀般的骄纵性子,见不得别人比他好看,更何况是在严峰面前。 是在他喜欢的人面前。 严峰若是不言,不看,不动,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坐在那里,他自然不会心生妄念,然而严峰既非可以被他折下藏在怀中的花,又非可以被他饮下融入骨血的酒,他与他人言,与他人看,与他人举杯对饮,谈天说地,却无一不让他心生妄念。他还能如何做?他除了把这人的目光牢牢拴在自己身上,再想不出其他方法浇灭这一心妒火。 他悄然起身,严峰看过来时摇了摇头,低声说刚刚酒喝得有些多了,有些不方便,让他勿须在意自己。自有为他侍女斟酒的侍女引了他离开,他跟着侍女行出了大厅,待到确认丝竹的声音渐远了,行至寂静地方,方停了脚步,低声问道:“好姐姐,可否行个方便,借我一处换衣的地方?”这声音仍是姑娘家的声音,只是压低了音调,嗓音微微沙哑,像是有人拿着羽毛轻轻钻进你的耳朵挠了一下。 带路的侍女回过头来,看见这女扮男装的少女在昏黄的灯光下冲着她微笑,她在这艘船上是见惯了美人的,然而还是被这一笑笑红了脸颊。这个笑容也太过好看了,她偷偷想到,是那种难以明说的好看,她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接受到了什么暧昧的鼓励,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她匆匆低下头行了一礼,却连自己为什么要行礼也想不清楚了,小声说道:“当然可以,请姑娘跟我来吧。”说罢慌乱转身,换了方向向前行去,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她听不见背后姑娘的脚步声,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差一点撞上了姑娘胸膛。姑娘后退了一步,扶了她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 “没c没怎么。我们快些走吧。”她脸上一下又烧起来,瞥到姑娘的手,却又暗想,她好高啊手指也好长,好漂亮脚步这么轻,大概是大家教出的闺秀吧,是自己远远比不上的。她想到这里,突然失落,脸上的热度也退下去了。 她领着南玉去了专门招待女客休息换衣的房间,南玉进了屋低声问她:“好姑娘,我们此次来得突然,我未带更换的衣裳,可否劳烦你替我借一件尺寸合适裙装?” “还请姑娘在屋内稍等。” 南玉看见侍女退出后将门关上,才收了眼角媚色,露出平常冷淡模样。若非是他此次一件女装未带,也沦落不到要找她人借裙子穿的地步,为此还不惜出卖色相,真是没出息极了。不就是跳舞?盯着那只雌鸟看干什么!难道他不会吗虽然只会跳一支,也绝对强过那只红雀鸟了就是了!他摘了头上发冠,一头青丝散落下来,两缕发丝垂在脸颊两侧,揽镜自照时显得轮廓柔和了不少,然而他看了看镜中面容,还是颇为不满意,没有妆容就这般装扮成女子,果然还是太过勉强了。况且也不知之前月涟漪有没有起疑心,若是一会儿被发现女扮男装是假,男扮女装是真,他可就丢人丢大发了,少不得又是一番描眉画目,点唇绛珠,每画一笔,心中就又记了一笔月涟漪的账。虽然知道以自己如今身份不过是无理取闹,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去。 南玉上完了妆,镜中总算是一张芙蓉面,牡丹容,看不出男子模样了,恰巧那侍女也赶了回来,他听见推门声音,回首看去,却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那只刚刚在他心里被拔了毛煎煮烹炸了翻来覆去好几遍的红雀鸟。 她对南玉一笑,说道:“听闻姑娘要借衣裙,这艘画舫上又只有我与姑娘身形相仿,我便亲自送过来了。”她手上捧着一件衣裙,却正是刚刚她跳舞所穿的那件舞裙。这却是有意为难了,哪有让女客穿舞女衣服的道理,且还是刚刚才穿了表演过的。那带路的侍女站在一旁,愧疚地看了一眼南玉。 南玉注意到这一眼,对那小姑娘笑了一下,说道:“无事,这件就很好,多谢红雀姑娘了。”岂止是很好,简直是意外之喜。正好让这只红毛鸟知道,她输得不冤。 另一边厅堂内,严锋面上不显,照常与月涟漪谈笑风生,心中却有些担忧南玉久去未归,一会儿担心那少年被人识破了男子身份,一会儿又忧心这侍女都会武功,发生冲突了少年打不过吃亏了怎么办;婆婆妈妈得像是一只恨不得把南玉这只毛茸茸的小雏鸟严严实实藏在自己羽翼下得鸟妈妈。然而等到南玉回来时,他却是又要比现在还要着急上火了。 南玉穿了舞衣,自然是要跳舞的。 他会跳的舞只有一支,是南疆学的祈神舞,这支舞从未有外乡人见过,代代由巫祝亲自编舞,乐声与舞步均由巫祝自己完成,每一位巫祝的祈神舞都有所不同,或柔美,或刚强,然而这支舞各个版本唯一的共同点是,它是跳给天地看的。红雀刚刚跳得再美,也终究只是把舞蹈当做娱人的微末技艺,怎可与这支祈神舞相比? 红雀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她原先心中当然是不服的,公子派她前去迎接严三爷,自然有让她今晚服侍客人的意思。而她被拒绝的原因一个扮作男装的女子算什么美人?可在自己最擅长的舞蹈上被人比过,她又有何脸面再生嫉妒?她现在只想去向那女子道个歉,询问她可愿教自己这支舞。至少她热爱舞蹈的心,不会比任何人差一丝半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1.明月多情应笑我 那确实不是人间该有的美。 南疆在中原的映象一向神秘而危险,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树,有着斑斓花纹的艳丽毒蛇,潜伏在深绿树叶间的雨蛙,生活在丛林深处的蛮族,他们渴求雨水,也崇拜火焰,迷乱的色彩缠绕成一场荒诞而瑰丽的梦。你无法从枝叶的间隙间窥见蓝天,却可以在丛生青苔的树干上捕捉到漏网之鱼的阳光。这种美原始而野蛮,像是猛兽咬住了你的咽喉,又用湿热的带着倒刺的舌头亲热地舔过你赤裸在外的肌肤。你浑身战栗,无法抗拒,仿佛看见了你至尊至上的神灵,想要跪在地上亲吻他的脚趾,胆大妄为地舔去脚腕上薄薄一层汗液,即使下一秒就会被烈焰焚成灰烬,那也是在这极致的乐与美中死去。 这是南疆用来传教的舞蹈啊,它每一个舞步都带有暗示,每一声铃响都仿佛来自遥远又美丽的圣殿,它神圣,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大地的脊柱之上,挥手处有云雷风雨听令而动,它却也鬼魅,让人想起夜间漂浮的雾,遮住了迷茫之人的来路,它命令你跟随他,却又请求你的宽恕,给予你极致的痛苦,却又赐予你极致的欢乐。 这是鬼神的舞蹈,人类何德何能可亲眼而见? 这一场舞跳完,舞者与观众都会筋疲力竭,许是有神灵声势浩大地到来却又轻描淡写地离开,带走了最纯粹的灵魂,只在原地留下了无力跟随他的从众,要在这俗世之海中继续痛苦地沉浮。 南玉跪在地上,面向南方作出了拜服的姿势,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于是那充满着感染力的激情,雌雄莫辨的魅力,不可言说的鬼魅,就像天亮月淡,柴尽火熄一样,从他身上悄无声息地褪去了。 月涟漪率先鼓得掌,打破了一室寂静。他显然是真风雅,鬓角竟然已经汗湿了,估计刚刚确实激动地不能自已。倒是严峰要好一些,此时已经回过神来,看见南玉直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从这一眼里读出了什么信息,立马就走过去把人扶起来了。南玉这身舞裙布料实在轻薄,此时后背几乎全被汗湿了,贴在他背上,几乎连肌肤都隐约可见。他站不稳,严峰只好扶住了他的腰,即使隔着一层薄纱,还是可以清晰感受到,因为脱力,南玉喘息间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严峰蹙了眉,问道:“你还好吗,南弟?” “我无事。”南玉摇了摇头,低声道,“扶我走,我想去换衣。”他还记着自己现在在假扮女人这事,累成这样了还记得伪装成女子嗓音,只是声音也喘息地厉害,听得严峰颇有些不自在。南玉心中却是有些着急,生怕月涟漪下一秒就拆穿了他的身份,要知道男子女子骨架曲线都有明显不同,他又不是十三四岁雌雄莫辨的年龄了,衣服遮着他还有多种手段修饰,如今汗湿重衣,岂不是背后骨架腰线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干脆借着无力半个身子都藏在了严峰怀里,一身汗的情况下,倒是也顾不得害羞了。 严峰扶着南玉挪了几步,看南玉确实急着走,只好道了一声得罪,将人拦腰抱起,回身对月涟漪说了声抱歉,南玉此时状态实在不适合继续宴饮,要先行告退,改日相约再行赔罪了。他瞥了眼怀中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到自己胸膛里的南玉,恩,舞裙也只能改日再还了。 月涟漪自然无有不允之理,道:“严兄真是好福气,只管自去便是,我便不相送了。”看着严峰抱着南玉离开了厅堂。 二人回了严家。从大殿出来后,严峰就把自己外衣脱下来把南玉裹了进去,十月的金陵,晚间也是冷的,他还记得南弟不会武功,怕他着了凉。只是习武之人内力深厚,早就寒暑不侵,此次出来他也没想到会遇见这么多事,此时能给南玉的也不过就是一件薄薄外衣而已,令他颇有些担忧,回到严家后第一件事是去煮了姜汤,喂南玉喝下了。 然而当夜南玉还是发起热来,他体内养了不少蛊虫,平日他身体好的时候,这些蛊虫尚且要食他血肉为生,正是他体温总是比常人略低,皮肤常年苍白的原因所在。此时他生了病,体内的蛊虫便闹将起来,让他颇为不好受,眉头紧皱,露出忍痛模样。他模模糊糊间看见了严峰身影,这人好像还穿的是那日送他回来时的衣服,下巴上生了青色胡茬,看起来简直比当初他们赶路去长京的时候还要憔悴了。 他这时已经病得迷迷糊糊的,身体里像是被塞满了热乎乎的棉花,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来。此时南玉虽然觉得严峰形象与往常有异,却想不出是为什么,也没法去推测理由了。以他现在的浆糊脑袋记得最清楚的,也就只剩下眼前人是心上人这一点,是他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严峰平日性格已经可以说得上颇为妥帖,此时照顾病人却显出生疏模样,握惯了刀剑的手去捧药碗,小心地简直就像那普通陶碗中盛的是什么生死人肉白骨的杨枝雨露。他当然宝贝这碗药,喂南玉这小祖宗吃一碗药可不是容易事,难度已经超过七岁的他街头巷尾地找出喝醉了的师父,成为他目前人生中经历过的第一难事。况且他是听到了南玉说疼的,怎能不宝贝这碗药?只希望南弟吃了药可以快些好起来,早点好,便也少受点罪。他回身,看见南玉又醒来了,温声问道:“南弟,感觉可有好一点?喝了这碗药,就会好得快一些,我们乖乖喝药好不好,这次肯定不苦了。” 南玉看了碗黑糊糊的药汁,又看了眼正在轻声细语地哄自己的严峰,撑起手臂想坐起来,严峰赶忙放下药碗,把枕头垫在他腰后,扶着他靠在床头,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给他掖了掖被角,生怕漏进去一点凉风。南玉伸手去拿药碗,幸好他虽然浑身无力,还不至于连一碗药都拿不起来,后他仰头一饮而尽。严峰坐在一旁看得反倒有些惊讶,没想到这次这般容易,南玉已经昏了一天一夜,也不知是对中药味道太敏感怎么样,每次一到喂药时候就醒了过来,或许生病中的人总是容易露出最脆弱的一面吧,这小祖宗竟然怕苦,每次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也不说话,就闭着嘴看着你,额角发丝被汗湿贴在颊边,眼角泛着一抹嫣红,眸中水光可怜兮兮,好像赌定你狠不下心去了,而他也恰好赌对了,严峰确实狠不下心。 然而都叫小祖宗了,怎么可能喝药不闹幺蛾子呢? 南玉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药,看着严峰,眼睛眨了眨,睫下就落下泪来。他想起一天前的事,好像那难受到现在才汹涌而来,像是浪潮一样淹没了他。他当然知道自己举止有失冷静,知道自己进退失据,是他害怕啊。他是知道严峰喜欢姑娘的,甚至知道严峰之前在江湖上其实有一些风流名声。可他无法想象有一天严峰会结婚生子,会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陪在严峰身边,为他添衣加饭,忧他冷暖,知他喜乐,和他一起睡觉。他只是稍稍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嫉妒得要发疯。这嫉妒如此丑陋不堪且蛮不讲理,简直让他自己也惊惧起这种情绪起来。 然而他看见严峰眉眼,听见他柔声跟自己说话,像是一颗心被慢悠悠泡在了温水里,涨满了温暖与柔情,太好了,太温柔了,简直美好到像是转瞬即逝的梦,开后即落的花,让他欣喜到近乎憎恨,如果给不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八年了,难道你就不能有一点长进吗?他想摔了碗,恶狠狠地诘问他,却又想虔诚地吻他的唇,亲吻他日思夜想的英俊眉眼,这两种情绪将他来回拉扯,然而他最后却只能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不要吓跑你的猎物,不要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看似游刃有余,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早已一败涂地。他憎恨,因为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无法抗拒。 严峰叹了口气,却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神色,而是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两颗蜜饯,喂给了还在哭的南玉小祖宗,看见南玉愣住,眼泪也忘记流了,露出一个笑来,道:“果然加了薄荷还是苦吗这下嘴里甜了吗?”这个男人明明下巴上还有胡茬,眼睛下方还有两抹淡淡青黑色,此时温柔又宠溺的一笑,却还是让人心都醉了,恨不得溺死在那双眼睛里。 南玉低下头,不舍得直接嚼干净,把两颗蜜饯用舌头顶到了腮帮子里,鼓着脸声音模糊地说道:“嗯,是甜的。” “甜的就好。”严峰看南玉总算不再哭了,松了一口气,撤了垫在他腰后的枕头,把人按下去,盖了被子,哄道:“南弟,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金陵的街上玩一圈,可好?”言罢低头又是一笑。 南玉被这一笑迷得晕晕乎乎,又默默把自己往被子里面藏了藏,只露出一双眼睛,过了会看严峰还是坐在他床边守着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才闷闷道了声:“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2.桃花潭水深千尺 南玉喝过一次药,又睡了一觉,发了一身汗,身上的烧总算是退下去了。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虽然退了烧,整个人却还是蔫儿的,除了下了一次床洗漱,后面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就不想再下地,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且因为退了烧,药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了,让严峰颇为无奈。他没办法,拿着出去玩的鱼饵钓了这只小鱼两天,总算是哄着人老老实实喝了两天药。等南玉终于大好了,严峰便履行承诺带南玉上了街。 他们先去的是西街,这条街上多是普通人家,临街的百姓们常有摆摊卖一些自制的零嘴儿小食,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严峰显然很熟悉这里,领着南玉就钻进了巷子,七拐八拐进到了最深处,在巷子尽头坐进了一家卖甜汤圆的铺子里。开这家铺子的是一位老婆婆和一个小姑娘。婆婆老了老了还是一个爱美的婆婆,身上衣服干干净净,衣角还绣了金桂花,用头巾把头发裹了起来,头巾上绣着的那一枝金花尤其灵动好看。小姑娘也是一个爱美的小姑娘,额间点了一点圆圆的朱砂,头上的两个发包包细心地缠了红绳。她原本站在婆婆旁边,帮忙给婆婆打下手,待看见严峰走了过来坐在凳子上,南玉还没看清她的影子,这小姑娘就已经爬上了严峰的腿,坐在了严峰怀里,抱着严峰脖子噘着嘴亲了他一口,娇滴滴唤了一声:“严峰哥哥!” 寻常平辈间往往以表字相称,这小姑娘能唤他的名,想必关系是很亲近了。南玉在严峰旁边坐下,还没来得及生闷气,那小姑娘一扭头就看到了他,当时眼睛就是一亮。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姑娘已经从严峰膝上爬过来跪在了他身上,直起身抱住他亲了一口,抱住他脖子撒娇道:“这位长得好看的哥哥叫什么名字呀?可愿做本小姐的第二十三位夫君?” 严峰坐在一旁摸了摸鼻子,问道:“红玉妹妹,你的夫君人选怎么又多了四位?” 红玉闻言皱起了眉,松开了抱住南玉脖子的手,开始掰着自己的胖乎乎的小手指把自己的夫君人选一个个数过去:“学堂的李先生,隔壁的张二狗,后街的闫觉晓”她数满了十个手指头,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扭头去盯自己跪在后面的小脚丫子,神情凝重地思考要不要把绣鞋脱下来,把脚趾头也算上。严峰趁机把这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从南玉身上扒拉下来,放到了地上站稳。 这时婆婆才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倾身眯着眼睛打量南玉,半晌才问道:“怎么,严三你小子这次是出息了,带媳妇儿来给我看啦?嗯,不错,不错。”这不错却也不知道是夸得南玉还是夸得严峰带媳妇儿过来这件事了,也许两件都有也说不定。 严峰忍不住又摸着鼻子苦笑了一下,道:“婆婆,你看错了,南弟是男子,怎么可能是我媳妇儿呢?”他音量虽然不大,声音里却灌注了内力,估计婆婆耳朵也是不太好的。 “哦,男孩子啊”婆婆拖长了尾音,看上去颇为失望,嘀咕道,“这么漂亮,怎么就是个男孩子呢。” 严峰咳了一声,只当自己没听见后面那句话,继续道:“他大病初愈,胃口不太好,可以劳烦婆婆你给他下一碗桂花汤圆吗?因为婆婆你的手艺素来是整个金陵最好的,我才特意带了他过来,想尝一次口福。” 南玉也对婆婆笑了一下,跟着道:“劳烦婆婆了。” “好好,婆婆给你下。”老人家就喜欢别人夸自己的手艺,被夸了心里可就跟喝了蜜一样甜,婆婆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赞了南玉一句,“这么俊的后生,婆婆就喜欢给你做饭。” 南玉便对着婆婆又是一笑,笑容颇为乖巧。那叫做红玉的小姑娘已经从严峰那边绕到了南玉这边,抱住了他的腿,趴在他腿上仰着头眨巴眼睛看他,噘着嘴说道:“美人哥哥你还没告诉红玉你的名字呢。” 南玉笼着手,双手都藏在袖子里抱着手炉,此时他低头看了一眼这个趴在他腿上的小姑娘,竟然不见厌烦之色,对她笑了一下,问道:“怎么,严三爷竟然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霎时红玉那张红艳艳的小嘴儿就噘得更高了,看上去简直可以挂油瓶了,她说道:“我才不要听严三爷那个大坏蛋说话呢,他刚刚才把我从美人哥哥的身上抱下来,肯定是害怕自己以后会失宠,亏他还是什么大侠呢,竟然这么小肚鸡肠!我要听美人哥哥亲自告诉我。” “我叫南玉,字如璎。”南玉淡淡答道,颇有耐心。 那小姑娘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道:“哎呀!美人哥哥,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玉字!”她接着作恍然大悟状,握紧了小拳头捶手道,“这一定是天定的姻缘!”说完许是得意忘形,笑得露了牙齿,才让人看见她上门牙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黑洞,正是到了换牙的年纪,乳牙刚刚脱落,新牙还未长出的时候。她反应地极快,立马就用手捂住了嘴,震惊地看向南玉,似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得意忘形露了痕迹的模样。待看见南玉没有露出丝毫嘲笑她的神情,才慢慢放下了手。这次却是把嘴紧紧闭上,不敢再叽叽喳喳说话了。 南玉看了这小姑娘神情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牙很漂亮。” 小姑娘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拿手捂着嘴模模糊糊地说道:“你骗人!” 南玉一笑,放柔了声音道:“没有,换牙是红玉正在长大的证明。你小时候就这么漂亮,长大了定是武林第一美人。换牙是你在变得越来越漂亮的证明,怎么会不好看呢?” 红玉神情有些迷糊,只抓住了这个美人哥哥夸自己漂亮!还说自己以后会成为武林第一美人!立马又高兴起来,继续缠着南玉说话。 那一大一小兀自聊得热闹,严峰坐在旁边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幸好婆婆终于把汤圆做好了端了过来,打断了那两个一见如故的大小美人的谈话。他刚这么想,就看见红玉又一次爬到了南玉的膝上,去够那碗汤圆,拿了勺子。 “那是给你的美人哥哥的,小红玉。”严峰提醒了一句。 红玉转过头冲严峰翻了一个白眼,撇嘴说道:“我当然知道是给南玉哥哥的,严三爷你真笨!”这是短短时间就已经套够了近乎,不再称南玉的字,开始直接称呼南玉哥哥了,说完这小鬼灵精儿就换了一副笑意盈盈的如璎模样,转头对南玉撒娇道,“南玉哥哥,你不是说你是猫舌头吃不了烫的东西吗?我帮你吹汤圆,好不好?” 南玉眉尾轻轻一扬,嘴角微微翘起,笑意温柔,看起来心情颇好,没有拒绝模样。严峰看见他神情,头一次觉得红玉这小捣蛋鬼的性子真地应该改改了。 南玉开了口,说出的却是拒绝话语:“不用了,这种事红玉以后只用帮自己的夫君做,不要对别人这么好,会让你的心上人误会的。” “南玉哥哥以后作红玉的夫君不就好了吗?红玉会快快长大保护南玉哥哥的!” “可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不能做红玉的夫君c等红玉长大了。” 红玉一怔,眼里含了泪光,撇嘴嘀咕了一声:“还是二十二个。”就兴致缺缺地放下勺子,从南玉一腿上爬下去了。 严峰这才有机会再和南玉说话,南玉却已经拿勺子舀起了汤圆,开始慢慢吹气。他舌头精贵,吃汤圆是先吹凉了外皮,再用牙齿咬一个小口,轻轻从小口往里面吹气,内馅也凉了,这一颗汤圆才能吃到嘴里。他吃得慢,严峰也不催促,就坐在一旁慢慢看着。等他吃完了,严峰才收拾了碗筷,拿去帮忙递给婆婆。再回来时,他却站在了南玉背后,换成婆婆在南玉身边坐下。 “后生仔,来,把你手腕生出来,婆婆给你把把脉。” 南玉皱了皱眉,他回头看了严峰一眼,见严峰点了头,才挽起了袖子,伸出了手腕。婆婆搭完脉,又凑过来,扒开南玉眼皮看了看,让南玉张了张嘴,才又坐了回去,慢腾腾说道:“后生仔,你这是在以身伺蛊啊。怪不得严三说你皮肤苍白,体温低于常人。” 南玉不语。 婆婆摸遍了身上衣服的兜,都没有摸出东西,转身去屋子里倒腾了半天,才拿着一块玉走了出来,她拽起南玉的手,硬把这块玉放在了南玉手里,说道:“来,后生仔,婆婆把这块玉给你,你随身带着,应该能让你好受一些。” 南玉一愣,严峰却已经弯腰道了谢:“多谢婆婆。以后如果有事,尽管吩咐。” 婆婆摆了摆手,道:“哎!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能帮你们这些年轻后生一把是一把,道什么谢!难道婆婆我不帮你这次,有事找你严三你还就能不帮不成?” “自然是不敢。”严峰在桌子上放了两块碎银付那碗桂花汤圆的钱,说道,“接下来我还要带南玉去聆风楼找吴二,下次再多陪陪婆婆。” 婆婆收了银子,笑开了脸,哪里还管严峰他们要去哪,随意挥了挥手:“你们年轻人干自己的事去吧,不用牵挂我这个老婆子,我身子骨还硬当着呢!” 出了后巷,南玉才问道:“那位婆婆” “是当年江湖上使毒用毒的高手,金花毒仙,和祖父有一些因缘,所以还愿意卖我一些面子。”严峰答道,言罢一笑,继续道,“我看南弟今日兴致颇好,可是喜欢小孩儿?” 南玉瞥了他一眼,道:“不过是觉得红玉比起你要有趣多了罢了。”至少人家懂得打蛇随棍上,你却要我推一步才走一步,他继续道,“我记得你我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告诉过严三爷我的名字。” 他话落,脚步也停下了,大有严峰今日不唤一次他的名就不继续走得意思。 严峰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回过身来,和南玉对面站立,神情无奈,虽然自觉南弟这个称呼要比唤名亲密的多,还是随了南玉的愿改了口,唤了一声:“南玉。” 南玉便在这青石巷陌的江南里拢袖冲他一笑,也唤了一声:“严峰。”他头顶即是淡蓝色的澄净天空,带着秋日特有的冷意,然而这一笑,却如冬去春来,东风融了新化雪,桃花逐了碎冰溪。 严峰这才意识到,确实是不同的。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3.千金散与金陵气 金陵意是这座古城内最大的一家酒楼,也常年是最热闹的。这座酒楼从外面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三层高的八宝攒金丝楠木食盒,人站在外面,会闻见食物的香气不断地从里面飘出来,勾人得紧,老饕闻一闻就能知道今天的菜有些什么。人们走进大堂,便能看见摆在大堂正中央的舞台,上面每日午饭时间单日表演杂耍,双日表演戏剧,晚餐时则是雷打不动的说书。至于平常下午的茶水时间,却是酒楼内的下到掌柜家五岁的小儿,上到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中间再添上耍得一手好刀法的大厨和会转盘子的店小二亲自上去表演。熟客们都喜欢这家酒楼亲热的气氛,对酒楼每日的表演节目如数家珍,偶尔互相不认识的人拼个桌,也总是被这气氛感染,迅速熟悉后高谈阔论起来。 然而这些都是金陵意名声传出来后的优点,在他建立之初,招来的可都是文人雅士,为的是大门上悬挂着的那一块牌匾。给金陵意题匾的是寒笔书生钟疏桐,一字千金,却千金难求,那可是一位在文坛上的名声远大于他在武林中的名声的天下座师。 严峰他们一进楼,就有跑堂的上来招呼客人,道:“哟,这不是严三爷吗?您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今儿个总算是把您盼过来了!这位客官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我们金陵意吧!里边请里边请,保管您来了一次就还想来第二次!不知二位是大堂还是上楼?” 严峰是熟客了,笑骂了这跑堂一句:“就李健你小子嘴皮子利索!” 金陵意第一层是大堂,没有屏风和包间,一见如故的客人们聊得兴起,随时都可以把桌子拼到一起,二楼则隔了屏风,三楼是包间。严峰自然是选择上楼,他拿出了块牌子给跑堂李健看了一眼。李健见了,弯腰伸手,态度更亲热几分,在满堂喧闹中高声招呼到:“好嘞!客官您楼上请!” 此时正好是那会转盘子的店小二表演的时段,南玉往中间舞台上看了一眼,那店小二手上左右各三支细棍,棍子顶端又各顶着一个飞速旋转的盘子,他仰起头,慢慢把右手上的盘子放到了额头上戴着的一个小碗里,右手又重新去拿铁棍和盘子,总共转起了九张盘子,赢得底下一片叫好。 二楼要安静一些,中间是镂空的,坐在围栏旁边可以看见一楼舞台上的表演,视野比一楼还要好一些。 “对表演感兴趣?”严峰注意到南玉上楼前还回头看了舞台一眼,便问了一句,又安抚道,“没事,二楼视野还要好一些。” “确是有些意思。”南玉笑了一下,没有反驳。南疆没有这些花样百出的杂耍,他这是许久未见,确实看出了几分新奇。 上楼后,跑堂招呼着严峰他们在二楼栏边坐下。严峰跟跑堂点了单,那舞台上表演的店小二已经转起了十二个盘子,最后他依次一抛,右手伸出去,盘子跟长了眼睛一样落在他右手上,一个没碎,底下又是一片叫好。 严峰二人坐下后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另一位小二端着点心上了桌,上完菜后顺便就在严峰二人旁边坐下,擦了擦手笑嘻嘻地问道:“不知严三爷这次想打听什么消息?” 南玉瞥了一眼这小二,发现正是刚刚在楼底下转盘子的那个,只见他皮肤黝黑,双眼明亮,看上去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面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颇有几分虎头虎脑。南玉心想,这倒是有趣。不过他没有说话,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往楼下舞台上看去,这会儿上台的应该就是传说中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了,竟然是一位胡姬,随着二胡声转得越来越快,火红色的裙摆飘扬开来,像是升腾的火焰勾勒出的一朵怒放的花,美得张扬又肆意,一双翡翠珠子般的眼睛冲人一看,简直要把人的魂都吸进去了。 严峰先放了二钱碎银在桌子上,食指扣了扣桌面,沉吟了一下,才问:“吴二哥,不知最近你们可有明月楼的新消息?” 吴二伸手在桌子上一抹,那二两银子就被他收到了袖子里,他笑弯了眼睛,道:“十两银子。” 严峰直接丢给了他个荷包,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的。吴二双手一合,接住了荷包,冲严峰一拱手,提声道:“好叻!客官稍等,我再去给您上一盘软香糕!马上就来!”他说完,又冲严峰笑道,“这盘算我们楼里送严三爷的,还望三爷以后也别忘了照顾我们生意。”说完就下了楼,再过一会儿,却是当初迎他们进门的李健给送了一盘软香糕上来,道了声请客官慢用,把盘子放下,就走人了。 严峰从盘子底下摸出一个被压扁的纸卷,展开来看了,后神色不变,把纸卷巴卷巴,往嘴里一丢,嚼了几下,就吞了下去。南玉目光早就不放在楼下的表演上了,此时这少年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那弧线漂亮至极的下颚冲他抬了一下,淡色薄唇一掀,揶揄道:“怎么,严三爷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喜欢吃纸吗?” “南弟何必取笑我。”严峰神色无奈,解释道,“为了方便处理,金陵意家用来写消息的墨水和纸都是特制的,严格来说,也可以算是点心的一种吧,这也算是他家的特色。到如今,光纸的口味就有十多种,更别提多达二十多重口味的墨水了。你要是好奇,再点一盘笔墨风流就是。”他说完,也不待南玉应声,自招了旁边候着的跑堂,又点了一盘笔墨风流,并且把那盘放在自己面前的软香糕挪到了南玉面前,这么一摆,南玉那边便摆的都是一些甜口的点心,他这边倒只剩下了几盘咸口的小菜,反倒显得这位请客的有几分寒酸。 南玉却也不推辞,看严峰动了筷子,自己也拈了一块软香糕,放到了嘴里,舌尖一触到点心外面那层面皮,他便眼睛一亮,果然是入口即化,唇齿生香,再下手时,速度便比之前快了几分。 片刻后那道笔墨风流呈上来,果然做得风流至极,看上去宛如一幅仕女画,弱不胜衣的少女单手撑伞,怀中抱着画卷,沿着曲径绕过假山,低头从花枝下缓缓走来,旁边留白处题诗署名篆刻样样俱全,色彩鲜明,线条柔软,这幅假画简直逼真到令人不忍下筷了。 “雨打胭脂色,花枝压伞低。斜身遮水墨,露湿绮罗衣。”南玉将画上的题诗念了出来,“食鱼先生?” “是这家金陵意大厨的别号。” “倒有几分趣味。” “南弟只管下筷便是,金陵意的笔墨风流虽然每一次画都不同,那位食鱼先生却是最不乐意别人对他手底下的东西只看不吃的,按他的话来说,便是:‘食物就是食物,让人吃不到肚子里的食物,只能变成废物。不想吃我做的菜,难不成是觉得厨子我是个废物点心吗?’” 南玉听罢一笑,不再迟疑,和严峰分食了这盘笔墨风流,这道菜确实做得极好,不同的着色处便是不同的味道,糖衣甜而不腻,那座假山却又酸辣爽口,纸张口感绵软,极有韧性。只是南玉果然像当初他执意要跟着严峰乞怜时说的一样,食量很少,又不喜荤腥。他吃不下后,一桌菜最后大半都是严峰解决的。 待离开了金陵意,南玉才向严峰问起这家酒楼来历。 “金陵意的背后是飞燕盟,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严峰把自己之前进楼时给小二看的那块木牌递给了南玉,那木牌中间雕了一只飞燕,身姿矫健轻盈,用银丝勾边,看上去活灵活现,神气极了,牌子右下角写了两行字:严峰,辛亥年二百一十七。 严峰继续说道:“这是飞燕盟给客人的牌子,他们自己内部另有一套辨别身份的章程,却是不足与外人道的了。飞燕盟对可以买卖消息的客人的身份筛选很严格,也分做四层,级别从低到高分别是木,银,金,玉,凭此牌可在飞燕盟旗下任意一家酒楼买卖消息,级别越高可以买卖到的消息也就越多,若是没有牌子,也就只能把金陵意当做一座普通酒楼罢了。” 南玉把牌子还给严峰,问道:“名字里带了个燕字,莫非也跟朝廷有关系?” “这事在江湖上没有确切说法,倒是有个似真似假的传言,说是飞燕盟唯一的一块玉燕牌,在官家手里。”严峰回道,他没有压低声音,想必这消息在江湖上流传已久,只是一直没有切实证据。 他这样一说,南玉心里便有数了,又道:“刚刚那位吴二,易容的手法十分高明,我听你唤他一声吴二哥,倒不知他的来历?” 严峰低低一笑,道:“你别看他易容得年轻,实际已经四十来岁了,飞燕盟排行第一的顺风耳,难道当不起我一声哥哥吗?” “自然是当得起。”南玉回道,看见严峰笑,忍不住更开心几分,问道,“只是不知接下来严三爷又准备带我去哪?” 严峰眉尾一扬,露出几分得意模样,道:“去了,南弟自然就知道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4.剑出便有风雷动 严峰带南玉去了一家菜刀铺。 南玉:“” 这家铺子窗明几亮,菜刀被挂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依次摆开,明晃晃地泛着光,菜刀种类从常用的文武刀,桑刀,到寻常饭馆酒楼才有的斩骨刀,九江湾,包括冷门一些的烧腊刀,拍皮刀和鸭片刀应有具有,角落里甚至还有从东洋传来的菜刀样式,可谓是种类齐全。菜刀铺门外不远就是一家猪肉摊子,杀猪的摊主手起刀落,剔骨切肉都轻轻松松,全当是为这家菜刀铺免费宣传。 严峰一踏进来,看店的伙计就道:“严三爷来了啊,师父在后院呢。” 严峰扔了个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过去:“给你带的!董姐家的猪肉脯,刚做好还热乎着呢。” “好嘞!谢谢严三爷!” 严峰带着南玉去了后院,前厅后门的帘子一撩,南玉跟在严峰后面就先闭了闭眼睛,满后院全是兵器,从常见的刀剑到鞭枪棍棒,冷门一些的双锤,钩戟,摆满了整个后院。杀伐之气填满了这片空间,南玉几乎能感受到肌肤微微刺痛,同时听见了敲打铁锤的声音。严峰带着他绕过这些兵器架子,进去了铺子后面的一间屋子。一进屋,那敲打声便在耳边震响,同时热浪扑面而来,十月的天气,这间屋子里却比七八月的炎夏还要热上三分。 屋中间立有一名彪形大汉,豹头环眼,虎背熊腰,正在打铁。他双脚岔开,上身前倾,额角青筋毕露,腮帮紧咬,从脖子双肩,到腰至腿,整个人都崩成了一根弦,左手用钳子夹住那把未成形的武器,右手持锤,每一锤是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火星迸溅。 南玉看不懂这些,只好随着严峰站在一旁静候,不过也没站一会,严峰就把他又拉出去了,回到了前厅坐下,问南玉道:“可看出刚刚那块铁胚要打成什么?” “剑?” “没错,正是一把短剑,刃长七寸六厘,柄长两寸五分。” “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然是因为是我下的单。” 南玉一时语塞。 严峰却冲他一笑,道:“当初在长京是事出匆忙,才给了你那把我惯用的匕首。我上回见你拿着并不十分趁手,便有回了金陵再给你定制一把匕首的心思了。” 南玉道了声多谢,唇角勾起,露出了一个笑模样,眼睛里却不见有多欢喜,他小声问道:“那上次那把匕首,可需要还你吗?” 严峰一愣,看了这少年一眼,放柔了声音,道:“不用了,那把匕首既然已经送给你,自然就是你的了。” 南玉眼睛里这才忍不住露出一点得意欢喜的模样,只是还没来得及扬起头,就又沉寂了下来,他迟疑再三,还是从袖子里拿出了那把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匕首,放到了桌面上,推到严峰面前。他之前不想还这把匕首,是因为这把匕首是严峰用惯了的,如今他改了主意,还是因为这把匕首是严峰用惯了的。武者随身带着的武器总是有一些特殊意义,他虽然确实想要这把匕首极了,却也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严峰现在把自己的随身匕首赠他,这有些太过亲密了。南玉道:“严三爷,之前是我唐突了。这把匕首还是还你为好。” 严峰眉峰一皱,又很快散开,冲南玉一笑,问道:“怎么?严某以为我与南弟已经算是朋友了,难道不是吗?” “自然算是。” “那南弟又何须推辞不受,这把匕首我虽带在身边有一些年头,却因我惯常用刀,总共也没有几次出鞘的机会,是我辜负了这把宝剑。如今赠给南弟你,也算是让它有了着落,无须再还回来了。”严峰说完这番话,把匕首推还给了南玉,继续道,“即使以后这把匕首作为兵器派不上用场,这也算是我赠给南弟的一件信物,以后总有其他用得到的地方的。南弟若是还要推辞,那我只好再送你一次了。” 南玉这才把匕首又收回了袖中,感动之下一时冲动,问严峰道:“你为何对我这般好?”简直可以称得上处处妥帖,无微不至了。对于一对认识还不足两月的朋友来说,即使是一见如故,这态度也有些太过亲密了。若严峰待人人都如这般,不定早就不知道被谁死缠烂打地拐走了。 南玉问题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严峰却一片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答道:“自然是因为与君有缘。”他一笑,回忆起初见时分,当时窘迫,如今却觉温馨有趣,明明与面前这少年相识才不到两月,他却觉得二人已经十分熟稔,仿佛多年好友一般。 严峰继续道:“不知为何,当初一见南弟,我心跳便快得很,冥冥觉得这人以后一定对我十分重要。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若不是南弟是男儿身,只怕我现在已经死缠烂打地要把你娶回家里金屋藏娇了。”他顿了一下,想起后来得知真相的惊诧,觉得自己当时举止颇有几分傻气,忍不住又是一笑,才继续道:“后来得知南弟是男儿身,我却也没多生气。再往后相处下来,更是自己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经忍不住对你多加照顾,想来世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大抵是前缘天定,我一介普通凡人,自然是抵抗不得的。” 这个答案对南玉来说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不好,不过他之前已经冲动过一次,此事自然是按捺下性子,告诫自己切莫再如此行事,微笑答道:“那倒确实很巧,因我第一次见严三爷的时候,心也跳得快得很呢!我当时就想,无论如何,我要与这个人结交认识。”至于结交认识之后做些什么,却是未说出口的,只有他一人知道的部分了。他想,我其实是不必这样心急的,横竖我已经再一次找到了他,既然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那么又何妨再等一些时日呢?总要等到,这个人也对我抱有我对他的心思一模一样的相思的时候才行。 南玉扫视了这家菜刀铺子一眼,想起刚刚在后院看到的兵器架子,问:“既然你我二人此时干坐无事,那我干脆提前问一下好了,不知这家菜刀铺子的打铁师傅,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风雷锤,铁冶火。” 南玉听见了答案,心中虽然已经有所准备,却还是一惊。之前严峰带他见的二位,金花毒仙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名字威慑力下降了许多,吴二则是飞燕盟的人物,名声传不到南疆去,但这位风雷锤,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是如今江湖上排的上号的一位人物,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汉受过他的恩惠。南玉不禁感叹道:“想不到一座金陵城,竟然如此藏龙卧虎。” 严峰摸了摸鼻子,道:“那是因为承皇天之命,募八方志士的八方衙,就设在此地。” 他看南玉不解,便继续解释道:“当年先皇时期,承安十八年,曾经闹过一次□□,裕安知府阳奉阴违,拒不放粮,百姓们活不下去,便只好抢粮食,攻下了府衙,带头人陈璜把粮食分给出了力的流民,就这样揭竿而起,想要改朝换代。先皇派当时的骠骑将军解鼎甲出兵平乱,下令陈璜必诛,余者诱降,并派时正二品大臣户部尚书谢景曜为钦差,一路南巡,连开兴曲,金陵,煦城三处粮仓以救民。那时候有不少武林志士随军平乱,他们武功高强,下手又懂分寸,还有不少本来就是出身自裕安一带的,打仗时碰见一个村里出来的直接就劝降了,等打完了一结算,才发现这些武林人士倒是立下了不少功劳。后来先皇才起了心思,设立了八方衙,第一任班子直接就是当初带头参与平乱的那些人,薪资优厚,名声福利又好,当时可是不少人都挤破了头想进去,所以金陵才这么多武林人士。” 二人聊得兴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终于从后院走出来的铁师傅打断了他们,人未至,声先到:“哈哈哈,我就知道严老弟定然还在等我!来,看看这把匕首,可是与你的要求分毫不差!” 严峰接住了那把匕首,拔剑出鞘,霎时如一鸿秋水在眼前一晃,寒光盈满剑刃,散发着隐隐的寒气。他挽了几个剑花,见确实是轻巧锋利,不由满意一笑,道:“铁大哥的手艺,我自然是相信的。”说完收剑入鞘,将剑柄那一头递给了南玉。 南玉接过试了试,无论是剑柄长度,剑身重量,都确实要比严锋之前赠予他那把要合手的多,不会太轻,也不会太重,贴合手掌的弧度也是刚刚好,让他一时爱不释手。 “严老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铁叶火问道。 严峰答道:“是我一位好友。因他不会武功,我才想着让铁大哥打一柄短剑让他带在身上,若是遇到危险,也好有几招防护手段。” 南玉站起身冲铁冶火一拱手,道:“在下南玉,字如璎。久仰英名,今日幸会,果然是风采更胜传闻。” 铁冶火上下打量这少年,看他长身玉立,气度沉稳,不卑不亢,便用大掌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豪爽笑道:“好说!既然是严老弟的朋友,那也自然就是我的朋友了!以后若是还需要打造兵器,只管来这菜刀铺子找我就行!” 南玉咬了牙,受住了这两拍,没有露出痕迹来,笑道:“那还请铁大哥日后多加关照了。” 三人就在后院那一堆兵器间共用了晚饭,酒足饭饱后,言谈间更亲热了几分,方才散了。南玉跟严峰一起回了家,他还是住在原来那间客房里,洗漱后脱了上衣,才让人看见他肩膀上一片淤青,在如玉肌肤上显得极为刺眼。他侧过头看了一下,神情冷淡,没什么意外地给自己上了药。这非那位风雷锤前辈有意为难,而是只能怪他自己这具身子太过娇气,穿不得麻衣,受不了磕碰,他虽然已经习惯了,却还是在这种时候难免苦闷,只好生着自己的闷气睡去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5.山雨欲来风满楼 漕帮的船靠岸了。码头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张家的光明磊落两兄弟也在漕帮,此时张磊落就在码头上监工,碰见扶不住了的就过去搭把手,他正喊着:“哎哎哎!那小子!最后面那个!就说你呢!别偷懒啊!”刚喊完,一扭头就看见了严峰二人,大步走了过来,大大咧咧道:“严三爷今个儿怎么来码头了?可是要乘船?想去哪直接跟兄弟我说啊!要是顺路,干脆直接搭我们漕帮的船岂不方便?”他说完,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南玉,眼睛一亮,道,“好俊俏的小兄弟!不知道江湖名号是什么?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入我漕帮?别看我们一年里十来个月都在船上,吃的可都是白面馒头肥猪肉,入帮就是兄弟,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汤喝!” 严峰还一字未答,张磊落就已经说了一大堆话,幸好严峰对他这快人快语的性子早就有所认知,此时总算逮到了个空隙,赶忙说出了来意,道:“此次严某前来是找潘帮主有要事相商,还请磊落兄帮忙带个路。我旁边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 南玉摸了摸鼻子,抱拳道:“在下南玉,字如璎,尚未有江湖名号,入帮还是算了吧,在下晕船。” 张磊落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南玉肩膀几下,道:“没事,既然是严三爷带你来的,以后有事来漕帮找我张三就是!”十分豪爽。 有张磊落带着,严峰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最大的那艘船,潘帮主站在甲板上,在指挥运粮。漕帮的船队这次只在金陵停半天,就要起锚北上,要赶在年节前把粮送到长京去。张磊落上前跟潘帮主说了几句话,潘海清回过头来,严峰冲他遥遥一拱手,行了个晚辈礼。潘海清打量了这个后辈几眼,看见严峰腰间佩刀时,认出了这把春山笑,眯了眯眼,心想,倒是位俊杰人物。这才走了过来,在严峰二人身前一顿,道了声:“跟我来吧。”领着他们二人向船舱内走去,一路上遇见的凡是迎面走来的帮众都会自觉让路,侧身让帮主先过,笑着向帮主问好,潘海清也一一笑着回应。严峰对待漕帮这气氛见怪不怪,倒是南玉颇为好奇,多看了几眼,他对人心情绪一向敏感,自然看得出这些帮众对待潘帮主都是真心敬爱,不由暗想这位帮主在帮中必定说一不二,声望极高。 潘海清领着严峰二人进了屋,关了门,自己在桌边坐下,拈了两粒桌上的花生子丢到嘴里,说道:“你们两也别站着了,都坐吧,我漕帮没有那些磨磨唧唧的规矩,找我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他说的自在,严峰也受的坦然,和南玉一同在桌子另一边坐下,道明来意:“严某此次是受长京工部郎中左立忠所托,前来寻潘帮主,询问可有另外半张船图线索。”他说完,又向潘海清解释了一遍左立忠为何把此事托付给他的来龙去脉。 潘海清坐直了背,道:“果然是这件事。当初在严家和老左之间牵线的就是我,我原以为来的会是你二哥,不过你来也无差。线索自然是有的,我怀疑漕帮有内鬼。”内鬼二字一出,室内瞬间一静。漕帮规矩入帮如入家,五湖四海皆兄弟,是当今天下单论规模唯一可与丐帮平分秋色的帮派,却比丐帮规矩要森严得多,终身不可退帮,背叛者当受三刀六眼,不可容情。 严峰道:“漕帮主既然这样说了,想必早有打算揪出内鬼。” “不错。严家小子,我问你,另外半张船图可还在你身上?” 严峰食指在桌上敲了敲,才答道:“实不相瞒,潘帮主,现在那张船图并不在我身上,不过我可以保证,那班半张船图现在十分安全。”他话语到此,并没有确切说出船图下落。 潘海清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声:“如此也好。,老左既然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了你,那我也不问你那半张船图下落,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只需要配合我揪出内鬼便是。” “有什么晚辈能帮忙的,潘帮主只管吩咐。” 潘海清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严峰听了后提出了几点意见,二人就细节又商量了一番,敲定后严峰就携着南玉离开了。留下潘海清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默默吃完了那盘早就冷掉了的炒花生,觉得盐放得有点多,又因为已经冷了,尝不出香来,反而觉得还有一丝苦味,等吃完后,他已经记不起来这盘炒花生还热乎着时的味道了。 张磊落忙了半天,才终于盯着那群小子搬完了货物。他自己也搬了不少,累得不行,此时终于干完了,却苦下了脸。他拿起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脸和脖子,走进了船舱里去,敲了敲潘海清的房门,听见一声进来,才把门推开一条小缝,侧着身子探进去一个头,对潘海清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帮主,我们活都干完了!现在起锚吗?”左家和张家代代都是漕帮左右手,然而张家这一代和与潘海清同年出生的左立忠不同,张家的两个小子比潘海清年级小了整整一轮,从小到大潘海清相当于他们半个爹。老二张光明倒是还好,是个老实性子,老三张磊落可就不行了,从小就因为皮没少被揍个半死,就算后来终于等到长大不挨打了,入了漕帮,见了帮主还是怕得不行,每次都像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的,这间屋子是能不进来就不进来。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进来挺直了背说话!”潘海清放下了笔,板着脸训斥道。他在给左立忠写信,倒是没提什么大事,都是一些琐碎日常,只在最后提到下个月月中他就到长京了,到时再叙。 张磊落苦着脸走了进来,站直了背,高声又说了一遍:“报——告帮主!弟兄们已经把活都干完了!请问现在起锚吗?”他正儿八经地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低下眼睛偷偷瞄桌子上那张纸,想看写了什么。 潘海清也不避着他,把那张已经晾干了墨迹的信纸,折了折,卷成一个小卷,交给他,让他带去码头,借信鸽寄过去,等他回来就开船。张磊落应了,弯腰把信纸接了过来,在手里一握,就呲溜跑出了屋,出去后还记得关上门,留下潘海清一人在屋内盯着被关上的门,神色被灯光照得清楚,却复杂得辩不分明。 而在金陵六十里开外的兴曲,张家的门半夜被敲响了。已经睡在床上的门房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顶一蒙,权当自己没听见,准备继续睡,这敲门声却不依不饶,扰人得很。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穿上了衣服,打着哈欠开了门,没好气问道:“谁啊?大晚上的来敲门,还有没有点礼貌了?”然而他一开门,就哑了声音,好半天才迟疑道,“江少爷?” 站在门外的正是江舍,他笑眯眯地弯腰拱手,行了个文人礼,不伦不类地说道:“小生在这里给钱大爷赔罪了,此次深夜前来拜访是找张老爷子有要紧事,实在是打扰了,抱歉抱歉。” 门房钱杞赶紧让开,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江少爷这是要折煞老夫啊!只是夜已深,还请江少爷进来稍等,容小的关上门后去给主子通报一声。”钱杞把江舍领了进来,让他待在茶室里稍等,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就想去通报了,被江舍喊住了。 “钱老稍等。”江舍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道,“这是长京左张氏托我带回的家书,烦请钱老通报时顺便把这封信呈给张老爷子。” “好,江少爷稍等,我去去就来。” 钱杞径直去了书房,果然看见还亮着灯,他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果然看见张老爷子还在画图,他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儿,等张老爷自己发现了他,才呈上了那封信,道:“报告老爷,江家的小少爷今夜来访,说有要事与您相商。这封信是京城的小姐托江少爷带回来的家书。” 张老爷子展开了家书,果然是女儿的笔迹,他迅速看完,才道:“去把江少爷领到我书房。” “是。” 钱杞把江舍领进来后,就退出去关上了门,留下江舍与张老爷子在这间书房里。 江舍先行了晚辈礼,起身后才打量这间书房,随处可见的图纸,上面写满了江舍看不懂的算筹与图画,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大多是水利与船只相关的书籍。张老爷子是当年一叶老人的徒弟,可以说是燕国现在技术最高的造船大师。他长相清瘦,留了一小撮乱糟糟的花白胡须,眼睛里有着熬夜的血丝,看向江舍的目光却极亮,身上青色长袖半旧不新,袖口处还溅满了墨点。 江舍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从胸口处拿出了那张拼凑出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张老爷子的书桌上,道:“一叶老人的留下的最后一张船图的一半,我想如果天底下有谁能补全它,非您莫属。”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6.鹿疑郑相终难辨 张老爷子在看那半张船图,他今年三月过得七十大寿,人说七十古来稀,寻常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家,少见还如他一般这样拼命,仿佛一天不拼命工作就要去见阎王爷一样,就是他正当壮年的儿子也比不上,不过他孙子张光明倒是像他,在家时常常比张老爷子还晚睡。张老爷子现在用一只手虚虚按着那半张船图的一角,生怕用劲大了这张船图就碎了。江舍看见那只手皮肤和青筋一起干瘪地贴在他的手背和指骨上,指腹上和指节间还有泛黄的老茧。他已经老了,江舍不由想到,然而对于这位老爷子来说,既然还尚有握笔的力气,便还远远不到该休息的时候。 江舍看不懂船图,又是连夜赶路,此时已经乏得不行,看张老爷子一时半会注意不到他,便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去,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盯着跳跃的烛火,盯着盯着就窝在椅子里睡过去了。 第二日江舍是被张老爷子叫醒的,张老爷子看上去已经休息睡醒又洗漱过了,换了身衣服,精神也比昨天晚上江舍见到他时好了不少。 “江家小子,你过来看。”张老爷子唤道。 江舍便站到了那张书桌旁边。 “这张船图一共被分成了十五份,其中八份是一半船身,七份是细节设计。”他说完,一抬头就看见江舍一副懵懂神情,气得吹了吹胡子,摆手道,“算了,那些说了你也不懂,我就直接告诉你,我没法补全这半张船图,即使勉强补全了,造出船来,也无法下水。” 江舍眼珠转了转,想到分别之前表哥说的话,便道:“补不全也无碍,我还想拜托张老爷子另外一件事。你看这张船图,可能造假吗?” 张老爷子忍不住多看了这后生几眼,仿佛头一次看见他一样,看得江舍颇不自在,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张老爷子的目光对上。 “可以。”张老爷子点了点头,“说吧,有什么具体要求?” “即使是拿去和原图拼上,造出来的船也无法下水,不要能让人轻易看出来这半张图纸是造假的。” 张老爷子点了点头,道:“行,交给我吧。”他打量了江舍几眼,作出嫌弃状,“你看看你,几天没修整了,去找钱杞带你去休息吧。” “那晚辈就先告退了,老爷子辛苦。”江舍一贯是讨老人喜欢的,此时也自然不会分不清好赖话,做周全了礼数才退出了房间。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门外一只圆乎乎的短尾山雀栖在一枝还未开花的寒梅上,正歪着脑袋,用两颗亮晶晶的圆不溜秋的小豆眼瞅他,看见江舍看过来,蹦跶了两下,啾啾叫了两声。江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用手指逗了逗这只亲人的雀,想:“无论如何,事情还不到最遭的时候,也不会有机会变得更糟了,不是吗?” 另一边,漕帮的船队昨夜里就起了锚离开了金陵。第二天却在金陵北方的不远处的仙人桥又入了港,把鱼娘船重新检修了一遍。张光明湿淋淋地顺着绳索爬上了船,张磊落眼巴巴守在栏杆旁边,拉了他哥最后一把,把人拽到了甲板上。张光明把装着工具的褡裢从肩上摘了下来,递给了张磊落,接过了张磊落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水,甩了下头,说道:“没事了,船底有一处钉子松了,有点漏水,我给重新钉进去了。去通知赵老三起锚开船吧。我去跟帮主汇报一声,下午回屋歇会儿。” “好,哥你下午好好休息,我晚饭时去叫你,” 张光明点了点头,走进船舱里去了。这两兄弟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只有身上的胎记不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却是谁也不会认错人。老二张光明虽然身量比老三张磊落稍稍高一点,却总是习惯稍稍弓着背,脸上带着长年沉默寡言的人特有的那种木讷神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无精打采,老三却总是昂着头,挺着背,带着少年人的神气,眼珠子不老实地一转,就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张家老大夭折得早,这一代就只有这两个儿子,虽然兄弟俩性格南辕北辙,从小到大关系却好得很。老二作为张家这一代实际上的长子,很是宠着张磊落这个弟弟,小时候没少替他弟背黑锅挨打。张磊落也一向依赖他这个哥哥,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他哥说,他哥说一句话比爹娘十句话还管用。 张光明进了帮主的房间,低着头汇报完了这次检修的工作,站在原地等着帮主接下来的吩咐。潘海清这个人很忙,他要考虑漕帮几千口兄弟怎么吃饭,考虑漕帮怎么跟官府处好关系,考虑到了长京之后该见什么人,见了之后该说什么话。总之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他都忙得脚不沾地,像一个陀螺一样被责任这条鞭子抽得转来转去,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一点时间与自己尚且年轻的左右手聊两句的。 他是过了四十的人了,虽然头发还算是乌黑,但有时候看着这些会担起未来担子的年轻人,还是会突如其来地感受到苍老:“我昨天让你弟在金陵码头送了一封信,那小子一向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也要告诉你,我猜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张光明沉默地点了点头。 潘海清也沉默了一下,才斟酌着继续往下说:“磊落那小子性子太过跳脱,嘴巴又总是动得比脑子快,你却是个沉得下气的性子。我问你,你觉得,当初帮里丢得那件东西,跟他有关系吗?” 张光明猛地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潘海清,咬牙反驳道:“帮主!你怀疑谁都不该怀疑磊落才对!我弟他c他虽然有时候不靠谱了一些,却绝对不会在大是大非上犯错误!您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潘海清道:“看样子你是觉得不是磊落了。”他又沉默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心里滚过两三遍,再在他喉咙里划一刀,才能滚到他舌头上,让他继续说出话来,“那帮人只拿到半张船图不能成事,一定会想要拿到另外半张。我昨天让磊落送的那封信里,写了另外半张船图的下落,究竟与你弟有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张光明整个人都仿佛一块木头那样硬邦邦地杵在那里,他梗着脖子反驳道:“您会知道的!那件事跟我弟一点关系都没有!您一定会知道的!您要是只想说这个的话,容我要先回去休息了!”他说完,就走出了这间屋子,留下潘海清一个人待在这里,沉沉叹了一声。 晚饭时分,张磊落遵循约定来敲张光明的门,他还顺便给他哥带了饭,三个大白面馒头和一碗回锅肉。张光明开门把他放了进来,坐到了桌边吃饭,他此时还有几分不快,不过都藏在了心里,并没有显露在脸上。张磊落先前已经吃过,坐到了他哥床上,双腿一盘,笑嘻嘻地跟他哥唠起了家常:“哥!我今天又看到老赵女儿小翠花了,她可真好看!你说娘什么时候会让你娶亲啊,娘总说等你娶了媳妇儿才能轮到我,可你性子这么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讨个嫂子回来。” 张光明闷着头吃饭,张磊落早就习惯了他哥不理他,纠结了一会儿,就又兴高采烈地说下去:“等到时候我们都娶了媳妇儿,就盖两间青瓦房子,我们哥两还是住在隔壁。我们要跟船,最好娶得婆娘也是一对好姐妹,这样我们不在家时她们也能互相做个伴儿。”他说完很是为自己这个主意得意了一会儿,又开始畅想起自己娶到小翠花后的美好未来。 张光明用馒头蘸干净了回锅肉的最后一点汤汁,把馒头咽下去了,才闷声问道:“老三,昨天帮主拜托你送的那封信,你看里面内容了吗?” 张磊落觉得奇怪地瞅了他哥一眼,纳闷道:“没有啊,哥,你咋突然问这个,帮主的信我怎么敢偷看?不过他写信时候我偷偷瞄了两眼,好像是写给左大哥的。” “没啥,你没有偷看具体内容就好。”张光明舒了一口气,道,“哥一向知道你是个靠谱的。” 张磊落得了他哥一句夸奖,立马又眉飞色舞起来:“那是当然!也不看看帮主拜托我的事我什么时候办砸过!” 严峰仍然停留在金陵,他最近身上只背负了船图这一件事,自然是不需要到处乱跑,只需到等鱼上钩就行了。他在心里把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唯一担心的变数只剩下了南玉。如果说之前他对南玉的身份有过多次猜测,那么在那次祈神舞之后,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然而他担心的事,却并非南玉身份可能会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而是南弟他不会武功,若是到时打起架来,他护不住南弟该如何是好。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7.识得满楼红袖招 在金陵吃酒,若是宴请宾客,自然要选择去东街的金陵意,菜品种类多,装修又够气派,是无论如何不会落了主人家面子的地方,然而若只是想和二三好友一聚,吟诗作对一赏金陵风流,金陵意的声名却是要逊于秦淮河畔的留云楼的。 月涟漪邀严峰出来一叙,就约在留云楼。他的请贴上写的戍时一刻,自己却早早就到了,坐在二楼栏边,要了一壶绍兴花雕和半只卤鸭,一口肉一口酒,吃得很是快活。他此次只身赴约,身边一个侍女也没带,对他来说倒是一次稀奇经历,连带着黄昏和残柳,都在他眼里有了新奇的风致。有大胆的姑娘家偷偷把自己的手帕落到了他的脚边,他看见了也只无奈摇头一笑,却不去捡,而是偷偷用掌风把帕子又吹回到了姑娘脚边,气得姑娘跺脚踩了那帕子几下,气冲冲地走了。月涟漪赧颜地转过头去,心知自己这举动实在是不识风情,然而他非是自夸,实在是因他那张脸,早早就怕了姑娘家们死缠烂打的功夫,今日又有他约,不敢随便惹出风月来。 严峰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到了留云楼,月涟漪一壶花雕已经下肚了一大半,被从云霞中行来的晚风一吹,不由得熏熏然起来,远远看见了严峰还未进门,就冲他遥遥一举杯,最后一口好酒也进了他的肚子。 严峰坐到月涟漪对面时,月涟漪之前点的一壶花雕酒只剩下了壶,半只卤鸭只剩下了鸭骨头,也就只有月涟漪还是完完整整的,只是染了酒气,显出几分随性。然而他这幅样子,却比之前在画舫上凡事都端着的时候让人看起来顺眼的多。 月涟漪作为请客的一方,面不改色让小二撤了碟子,权当无事发生过,询问了严峰口味后,重新点了菜。 江舍昨日从兴曲回来,今日出门时恰巧就碰见了也正准备出门的南玉,肚子里坏水一晃荡,连表哥也不找了,半拖半拽地把人拉走给他接风洗尘去了,故而今日严峰跟月涟漪一样,落了个孤家寡人的境地,只身来赴约。月涟漪看严峰此次身边没有小辈,隐约觉得他气度比上次相见要潇洒许多,仿佛了无顾忌。月涟漪便打趣问他:“这次怎么不见严三爷身侧有佳人相伴?” 严三爷端了酒,道:“我今日正是为此事来向月少侠赔罪,南弟非是女儿身,而是男子,只是他小孩儿心性,我当日不好当面拆穿他,才闹了这么一场误会。还望月少侠不要跟小孩子计较,严某在此自罚三杯代他赔罪。” 月涟漪面色古怪了一瞬,道:“原是男子吗,想不到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又一叹,“我怎么会计较呢?那般姿容,是男是女又有何区别?严三爷真是好福气。”这话他当夜在画舫上已经感叹过一遍,今日知道了那姑娘实为男儿身,想法也没有丝毫改变。 严峰闻言没有接话,只是转了转手中酒杯。因是坐在栏边,二人都是侧着身子,面对秦淮而坐,此时月涟漪转过头来,只能看见严峰侧颜。这男人生得实在是英俊,跟月涟漪自己的俊秀不同,严峰天庭饱满,眉骨凸出,鼻梁挺直,唇厚薄适中,下颚轮廓坚毅。他不甚在意地一笑,便自有一股被江湖惯出来的倜傥风度,喝了一口酒,才又说道:“南弟非是以色侍人之辈,我跟他也非断袖分桃,月少侠此话休要再提。”语气倒是随意,话落,把手中酒杯放下时,杯底却轻轻松松陷入了桌面三分。晚风灌入他的衣袖,吹得他宽袖鼓起,衣上流云的纹路在一片深邃的宝蓝色上流动起来,露出了半截瘦劲的小臂,没人会怀疑这只手臂挥刀时的力度。因哪怕他腰后那把刀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刀鞘里,仍然有一股沉稳而厚重的势透出来,不偏不倚地沉沉压在人心上。 “是我失礼了,以后定会注意。”月涟漪眉尾一扬,坦荡一笑,就把这事放了过去,心中却在重新评估严峰其人,接着道,“我字平波,严三爷既然是也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你我二人以后互以表字相称便可。” “承蒙不弃,我字远山,平波尽可随意称呼。” 二人说完,互相碰了杯,又恢复了相见恨晚的样子。 严峰与月涟漪二人在这边推杯换盏暂且不提,且说江舍究竟把南玉拉去了何处? 少年人好像总是对秦楼楚馆这种地方抱着令家中长辈难以理解的热情,这种热情因为混杂着懵懵懂懂的好奇心和脑热冲动的叛逆,所以格外让人难以抗拒。此次是江舍的好友给他摆的接风洗尘宴席,自然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去背后站着严家的那家,这也让南玉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不担心会被那家老鸨认出来,但他拿不准九娘是不是还待在那家画舫里,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江舍和南玉并肩而行,一双杏眼闪闪发亮,手中那把风流扇开了又合,脚步都不禁有点飘飘然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去烟花之地,上次的经历不仅没让他丧失了对青楼的兴趣,反而让他对此行更添了十分期待,况且那好友提前就应承过他,此次定会让他开开眼界。南玉拢袖走在他身边,他因蛊虫原因,外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比起十三四岁雌雄莫辨的少年,他身材高挑,喉结显现,比起二十几岁的青年,他轮廓柔和,骨架纤秀,像是一支刚刚开始抽节的风流蕴藉的青竹,是和诗人描写“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少风流,再贴合不过的年纪。 二人进了楼,江舍报了此次做东的好友的名字,丫鬟便带着他们向后院走去,路上经过林木茂密处,江舍还听见了令人遐想连篇的暧昧喘息和水声,直让这还未经人事的青年羞红了脸,拿扇子遮了半张脸,低下头偷偷从缝隙里偷窥被他生拉硬拽来得南玉的反应。南玉却要比他淡定得多,只微微皱了皱眉,面部仍然白白净净,脖颈处隐隐可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脉,却是一点害羞或情动的红色也看不见的。只他注意到了江舍眼神,唇角微微一翘,眉目舒展,打趣道:“易居脸怎么红成这样?之前不是还说要带我来开开眼界吗?”易居是江舍的字。 江舍一时讪讪,放下了扇子,脸上的红晕却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的,更何况他因习武双耳慧灵,比南玉听得还要清楚得多,此刻更是清楚知道那一对藏在树木后面的鸳鸯还没有完事,正在“心肝儿”“亲肉肉”地叫个没完,哪里静得下心来。他压低了声音道:“如璎何必取笑我?你又非听不见声响,难道就不觉得燥热吗?” 南玉莞尔,道:“又非我做出此等不知羞的事情,我为何要感到羞臊?不过易居你此次既然是来长见识的,可别忘了仔细听听。” 江舍羞得又要把扇子抬起来了,倒是在前面带路的侍女回过头看了说话的南玉一眼,见他含笑对上自己目光,双眸水光清冽,一派风清月朗,不沾半点红尘俗事,不由得心上一动,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了。 待三人渐渐离那处远了,听不见声响,江舍才把扇子放下来,面色恢复如常,掸了掸自己衣袖,重新端出一派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派头,打定主意一会可不能在好友面前丢了面子。 丝竹声从沙沙作响的竹叶下悠悠然地传过来,在少年郎的衣袖上轻轻一绕,化作一缕清风轻巧遁去。披着薄纱的少女背对着院门端庄地坐在红木圆凳之上,垂着头拨弄着琵琶,乌黑长发被拨到一边,露出了秀气纤长的脖颈,和白皙如玉的背部,那层薄纱披着跟没批也没什么两样,女子隐隐约约的胸部,腰脊陷落的弧度,浑圆柔软的臀,全都清晰可见。 江舍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人都着了火,眼睛都不知道朝哪看了,还是南玉叹了一口气,朝前走了一步,挡住了他视线,江舍才冷静下来,却又暗暗打量了挡在他面前的南玉几眼,有些古怪地想如璎是不是有些淡定地过了头了。而南玉只是依礼冲这处后院里的主人拱了手,道:“南玉,字如璎,见过各位兄台。”仿佛这庭院内的靡靡之音,香娇玉嫩,于他来说与穿林清风,青山绿水,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江舍他们到来之前,院内已有三人,被姑娘们簇拥着或坐或躺,歇在软榻之上。其中两人都无甚好说,只那坐在中间的最后一人却是不得不提,因那人实在是生了一副好皮相,眉如柳叶,眼带桃花,虽是男生女相,却并不女气,是一种言语难描的艳丽。 他摇了摇扇子,冲南玉一点头,道:“在下严衡。”说完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南玉还未看清他的动作,只感到一阵清风,江舍就已经被这人从他身后拎着后颈揪了出去。 严衡哈哈一笑,改为搂着江舍肩膀道:“这不是江家表弟吗?来来来,今天就让二哥带你长长见识!” 江舍苦了脸,回过头冲南玉做出口型无声喊道:“救——我——”南玉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就优哉游哉地自己找地方坐下了。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 正文 18.刀映远山春 有些人见了很多面,仍然生疏,这是不投缘,强求不来交浅言深;有些人见了一面就能投意合,知道这个人是可以深交的朋友,可以从天南聊到海北。 严峰和月涟漪之间,大概就属于后者。 这两个男人身上无疑是有着某些相似的地方的,这种相似不体现在举止,言谈,外貌,而是藏在他们的心里,是一种如出一辙的执拗。这种执拗说好听了是对于优秀的执着,说难听了就是死犟,不肯服输。江湖上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齐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刀映远山春,剑上月涟漪。 他们聊了很多事,有塞北的风霜,也有江南的烟雨,那些事都很有趣,但是没有用。大家都不是傻子,八方衙如今说是跟严家没有关系,然而谁要是信了,谁才是真的傻子,严家仍然是八方衙最锋利的一把刀,而严峰,无论他承认与否,都是这把刀最锋利的刀尖。严峰虽然使刀,习得却不是严家的刀诀,江湖上不知道他的师承,便猜测他师父是八方衙现任的总捕头白栀香。 月涟漪在试探严峰,然而试探来试探去,也没找到一点可以窥探的破绽。他不觉得严峰在防他,但严峰说话确实滴水不漏,不是一位能够轻易被他玩弄在鼓掌之间的人物。他虽然因此觉得懊恼,心中感到些许烦躁,却又不禁涌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情。喜欢跟与自己在同一水平甚至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交往,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严峰看过了明月楼飞檐一角被风吹动的檐铃,目光又移向那条静默的秦淮和岸边的垂柳,灯火在秦淮河上披了一层流动的光影,和晃动的水纹一起,轻轻柔柔地笼络了这一江夜色。他今夜已然喝了很多酒,却没有丝毫酒醉之色,虽然和月涟漪谈笑风生,目光却比平常更清醒冷静。他坐得很随意,长腿一曲一放,侧着身子,背靠栏杆,一只胳膊放在栏杆上,一只胳膊就放在曲起的膝盖上,而他的刀在腰后,被围栏抵住。 这不是一个适合拔刀的姿势。 月涟漪不无怜悯地想到,他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杯时,问出了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远山,一叶老人的另外半张船图,当真在你的身上?” 这是一个很突兀的问题,但并不出人意料。 严峰将手中酒杯倒了个个,夹在两指之间,失笑道:“平波,在与不在,又有何区别?” 月涟漪便敛了笑意,也是一叹:“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多话了。”他话音未落,先摔了酒杯,起身,拔剑出鞘,手腕侧翻,霎时剑光倾泻而出,如九天银河直落,携有蛟龙摆尾之威。然而河流势大,却无法移山填海,蛟龙灵活,却难以力挽狂澜,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万重春山。 月涟漪的剑尖只触到了严峰的刀鞘,而严峰的刀刃,横在了他的颈旁,一丝极细的血线在月涟漪咽喉处慢慢显现出来。 此时,月涟漪才听见酒杯撞到墙上碎裂的声音,是严峰在挥刀之前,先抛出了两指间的酒杯,将他的酒杯打飞出去。 月涟漪神色复杂,有不甘,也有钦佩,春山能排在月亮的前面,果然并非虚名。然而他自知心中所求太多太杂,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道:“我果然还是稍逊你一筹,可是远山,你看看你的周围。”垂柳的阴影里,秦淮的光影下,留云楼的屋檐上,全部无声地显露出了□□的幽幽寒光。若非酒杯碎裂的迟了一瞬,如今严峰不说被设成筛子,也必然要吃些苦头了。 “你应该知道,明月楼最不在乎的,就是自己人的性命。你若是刚刚没有心软,直接一刀杀了我,没准现在已经突出重围。可你偏偏选择了放过我,又有什么用呢?”月涟漪输了,心知自己已再无机会,将那把软剑慢慢地收回了鞘中,发出一声光滑而漫长的入鞘声,恍如叹息。 严峰却笑道:“平波此言差矣。”他话音未落,突然如鹰隼般向栏外一跃,上方的□□撞上了他横在背后的刀鞘,柳树上射来的□□震得他横在前胸的刀刃一声长鸣,颤动不已,最后两支从水下射来的□□,擦着他靴底射中了屋顶飞檐,击落两块碎瓦,水下的那两位猛地从水中蹿出来,提刀从下往上迎向严峰,要拦住他从水中遁走,心知□□一波不中,他们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严峰在空中侧身,从二人挥刀的空隙间险之又险地横穿过去,衣袖翻飞出猎猎声响,却遮不住夜空中乍现的两道雪亮至极的刀光。他挥了两刀,却只有一声铮然刀鸣,而后他毫不留恋地收刀入鞘,一头扎入水中!四道□□紧追着他射入江水,却只射中了一件被脱下的锦蓝色宽袖外袍。那两具尸体,这时才头身分家地落入水中,鲜血从断掉的脖颈处喷洒出来,染红了半扇船舷。柳树上的人赶忙跳了下来,掀开了那件锦蓝外袍,却已连水纹都看不见了。 月涟漪站在围栏后,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早有所料的冷然,吩咐道:“追。” 明月楼的招牌,绝不能砸在这一单单子上。既然六位守楼人都拦不住他,那三十位呢,六十位呢,蚁多咬死象,明月楼的难缠之处,严峰今夜才能真正体会到! 严峰在水下一身黑色劲装,向上游潜去,他游泳的姿势轻巧而快速,行进间的动作展现出一种肢体运动时划出的流畅弧线所带来的特有美感,有些像一只鱼,水已经不再是他的阻力。他心知现在整条秦淮河主干都必定已经被明月楼包围,却并不打算出城,而是向城内游去。他之所以待在金陵,不就是因为无人会比他更熟悉这条秦淮河吗? 江舍害怕严二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说他三表哥严峰偶尔给他下套也都是阳谋,拿诱饵逼着他不得不跳,严衡就属于截然相反的蔫儿坏的类型,属于给你挖好了坑还要在背后踹你一脚打劫完在坑里的你最后还不拉你上来的那一类人。不过今日对于江舍来说有些例外,因为今日被坑的不是他,而是那二位说要给他接风洗尘的好友。他和南玉来到这个院子时,那二人已经醉了五分,如今天色全黑,他的二位好友早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江舍战战兢兢地坐在严衡旁边,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心想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的时候,严衡却停了手,挥退了侍候的姑娘们。严衡刚刚为了灌酒,自己也喝了不少,此时也有些酒意上头,不过是总的来说还算清醒罢了。他慢慢打开了扇子,对自己扇了扇,躺倒在软榻上,嘴角虽然还挂着懒散笑意,却是一动也不想动。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那位歌女还在弹唱,她歌声柔美而哀怨,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尾音拉长的时候,仿佛舌尖下流动着蜜糖,这是一位毫无疑问美得妖娆而放荡的女人,是一位所有男人看见他都会忍不住想占她便宜的女人。然而现在这院子里的三个男人,却无一愿意多看她一眼。南玉是不用说的,严衡阅尽美色,而江舍,虽然她正面穿得相对还算严实,江舍仍然觉得尴尬,只好尽量不去看她。 南玉有些心神不宁,他确认自己并未醉酒,体内的蛊虫也暂时都还算安静,至于一旁的软玉温香,与他更是毫无触动,可他就是静不下心来,这让他有些烦躁。 这处青楼的后院设计得颇为巧妙,也不知道那位做东的主人花了多少钱才包下这么一间幽静的温柔乡,有曲水流觞,绿草青石,还有一处水面凝然如碧的小潭,几尾红鲤静悄悄地藏在荷叶下面,约莫是被人喂惯了的,南玉端着酒一走过来,就都摆着尾巴游到了石潭边缘。他看了看背后杯盘狼藉的石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杯子,稍微倾了倾杯口,滴了两滴琼浆进去。 不知这处潭水是活水还是死水。他想到,还没待想出答案,就看见水面泛由下至上起了波纹。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从水面下突然冒了出来,这人低着头,未看见南玉,直接扒住了池边,待要跃上来,却被洒了满头酒。 “严三爷可真是好兴致。”南玉道。 严峰当然还是上岸了,只是姿态颇为狼狈。那一声称赞还是让他动作顿了一下,差点就滑了脚。 江舍被动静吸引地回头看过来,恍然大悟,为何没被邀请的严衡会出现在这里,紧接着他就苦了脸,心知能让他这二位性情迥异的表哥聚在一起的,一定是天大的麻烦事,只怕是比他怀内那张人人都想要的船图,还要大的麻烦。谁让无论是严衡还是严峰,表面装得再道貌岸然,内里都是个绝对不肯吃亏的性子。 笔趣阁读书免费小说阅读_www.biquge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