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之海的龙与帆》 梦之茧(1) 雪白帆影自璀璨群星间飞掠而过,如舒卷于星空的云,或掠过水面的白鸟的影子,轻盈无声,飘渺如梦。 这是一条略显狭长的中型三桅船。一层朦胧的光晕笼罩着它,高速的飞行更让它若隐若现,似幻似真,难以被捕捉。然而倘若被发现,任何一位稍有经验的星际航行者或星船制造者都会对着它大摇其头这样一条船,根本不适合在虚无之海中行驶。 它高挂的白帆在无风的虚无之海只是累赘无用的装饰,而它伸展在船舷两侧的银白双翼,最大的用途似乎也只有保持平衡,唯一可称道的大概只有船身如海中精灵般流畅至极的线条可它看起来像是木头做的。 脆弱的,一颗漫不经心掠过的小石块都能瞬间摧毁的木头。 这迷路的羔羊般格格不入的闯入者,在真正的大海之上或许能一帆风顺,在这片充满危险的虚空,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但如果有谁的视线能穿透那层光晕,或有幸造访这条船,他们会看见白帆之上满是奇异的符文,不动声色地吸收着一切能够吸收的力量,再沿着桅杆传送至整条船的动力中心;他们也会惊讶地发现,那双巨大的金属翅膀,看似纹丝不同,每根“羽毛”却都有呼吸般规律的起伏,亦有丝丝缕缕的光雾向后伸展,如船行水面时激起的涟漪,微微晃动着,融入包裹着整条船的微光之中,没有浪费半分能量;他们还会为甲板那看似松木却坚韧无比的质感而惊叹不已,为建造这条船的技艺与奇思妙想赞不绝口 总之,“它能让任何智慧种族为之赞叹和着迷。”独角兽号自信满满的船长大人伯特伦格瑞安如是说。 然而,遗憾的是,从启航至今已有大半年,在浩瀚无垠的虚无之海,他们尚未遇到“任何智慧种族”。 船长大人的自信便也无从印证。 虚无之海中没有日夜之分,船上的人却仍按时作息,以免太过疲惫。此时,对独角兽号上的人来说,正是被他们称为“燿星”或“燿星界”的遥远故乡的夜晚,他们虽不能与亲人相聚,好歹能一起入梦。 轮值的水手船员,毫不懈怠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之上,用双眼或手中的器具,一遍遍扫过或近或远的每一颗星辰,无论是仿佛近在咫尺的沉寂岩石,还是遥不可及的灿烂光辉。六个多月的时间或许消磨了些许热情,面对眼前壮丽又神秘的星海,也不再如第一眼见到时候那样震撼到失语,但这从未有人探索过的未知之境,依然是难以抗拒的吸引。漫长到令人疲惫的旅程里,他们就是靠着这样的期待和专注,从容地避开了一切危险,绘出了一条安全的航道。 虽然正确与否尚待考证,作为最初的探索者,这已经足以让他们充满骄傲。 桅杆高处小小的瞭望台依旧保留着,也依然有人在这里眺望远方,寻找他们想要寻找的目标,或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 年轻的西特韦尔已经凑在望远镜前看了许久,不禁稍稍闭了闭干涩的双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视野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逐渐扩大的一点,甚至忍不住抬头用自己的双眼望向虚空,然后又紧紧地贴到望远镜前。 片刻之后,当他终于能确认自己的发现,一阵狂喜从胸腔里冲出来,化为几乎变了调的呼喊。 几乎是同时,从船上几个不同位置的瞭望点,同样充满欣喜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前方有岛” 声音穿透甲板,落到耳边时,伊斯克利瑟斯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眉头打结,神情严肃地对着桌上的一张白纸,像是面对什么解不开的难题,或什么难以战胜的强敌。 在坚持了六个多月的“每周一封信”之后,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可他不能不写,也不想晚上哪怕一天。 他半点也不想让娜里亚失望。 他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旁人都是怎么给家人写信。不客气地说,其中大部分简直无聊得令人发指,连传送它们都完全是浪费能量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信落到那种水平 他也曾经试着接受泰丝的建议,写一写娜娜每天的吃喝拉撒。那当然是娜里亚所关心的,但后面两个字娜娜并没有,而前面两个字娜里亚大概比他还要清楚几分;然后,他试着偷偷写下了对娜里亚的思念,可有些话,冲口而出时似乎也不觉得怎样,落到纸上却让他尴尬得头皮发麻。 何况,有些思念他永远无法倾诉他到底不是埃德辛格尔,那个幸运又倒霉的混蛋。 那声从天而降的呼喊暂时将他从困境里解救出来。他舒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起身,打开门 的那一瞬,一道小小的白影从他手臂下直穿过去,娜娜,那条银色的小龙,已经兴高采烈地拍着翅膀,比他更迫不及待地冲向甲板。 当伊斯走上甲板,已经有许多人跑了上来,对着星空大呼小叫,指指点点。 金发的年轻人控制了一下自己,迈着异常沉稳的步伐走向船头。 船长伯特伦格瑞安已经理所当然地站在了视野最佳的位置。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头发渐渐花白,身材却依旧魁梧结实,站在那里气势十足那是一个优秀战士的气势,也是一位更加成熟的船长的气势。 然而,任何一种气势都不能阻止娜娜蹲在他头顶。 一人一龙带着同样专注的神情凝视前方。独角兽号已经稍稍改变了航向,此刻,瞭望员们所发现的那座“岛”,就安静地悬在他们的正前方,像一颗奇异的c五彩斑斓的宝石,那明亮的光芒似乎能穿透独角兽号的屏障,将微微的暖意洒在他们的身上。 乍看起来,这个世界与他们的世界很有些相似,因为没有云层的遮蔽,地面上的一切虽看不清细节,却又显得格外清晰。蓝色的当然是水这个世界的海似乎很小,小到几乎无法被称之为海;绿色的必然是森林与草原,却也被突兀地分割得七零八落;黄褐色的想必是沙漠和荒原,黑色的大概是石山或泥地 一个有些混乱,但似乎也生机勃勃的世界。 一个应该有生命,甚至文明存在的世界。 这正是他们要找的,是他们漫长旅途中的第一个发现。但此刻,在船员们控制不住的欢呼声中,本该喜不自胜的船长神情微妙,侧头看了站在他身边,半晌一言不发的伊斯一眼。 “你觉得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伊斯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世界不太对劲,一时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毕竟他们对此都毫无经验。他们此前从这种角度所看到的唯一一个有生命的世界,就是他们自己的世界。 “不是幻象。” 在沉默了比伯特伦所预料的更长的时间之后,伊斯也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 毕竟,没有什么幻象能骗过他的双眼。 伯特伦点了点头:“那就值得一试。” 这次航行本就是一场冒险,绝没有因为“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危险”就迟疑退缩的道理。在漫长而一成不变的旅程开始让所有人都有些疲惫,甚至开始麻木的时候,他们也确确实实需要一点刺激或一点教训也行。 “詹西” 船长回头呼唤他的布里人大副。 “准备放下小船。”他说。 梦之茧(2) 独角兽号上的“小船”,最初的外形与正常的小木船没什么两样。船长伯特伦有种奇怪的坚持,他觉得既然是船,就该有船的样子,无论航行在大海之上,还是星空之中;他觉得他们的船必须要有独特且统一的风格,这样才能在初次亮相时就给其他世界的智慧种族留下深刻到永生难忘的印象,也能成为他们的世界的标志等等。 总之,他的理由很多,他的梦想很美,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战胜现实总设计师扭扭在数度崩溃之后终于奋起反击,定下了如今的小探险船基于实用而非审美的设计。 它们已经半点都不像任何一种船。 它们像一颗略胖的椭圆形麦粒或虫卵。底部是与独角兽号的双翼相同的合金制造,当船员进入其中,合拢在上半部分的,则是矮人们在数千次的试验后炼制成功的高强度玻璃,清透得宛若无物,不会遮蔽视线,又有着不逊于金属的防御力,即使在魔法失效的情况下,也能够保证船员们的安全。 此刻,在独角兽号的船舱里,操纵着准备出发的探险船的也是一个矮人。他粗短的手指灵活地按来按去,在亲自出马的主技师泰瑞做完各项检查,所有船员就位,得到确切的命令之后,一张毛茸茸的大脸上难掩兴奋,带着近乎虔诚的神情,按下最后的开关。 底部三对金属支架收回的同时,两对翅膀从小船两侧翻了出来,快速地震动着,发出奇异的嗡鸣。 如甲虫的内翅一般,它们看起来只是透明的薄膜,似乎十分脆弱,但交错其上的浅金脉络给了它们足够的动力,也让它们有足够的坚韧。当它们以极高的速度开始扇动起来,小船几乎能在瞬间获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 但同时,也使整条船看起来就像只甲虫。 它所仿照的也的确是一种甲虫一种被称为“光之镰”,据说只能从神明的尸骸中诞生的,犹如星尘般细小的甲虫。 当它从船舱下飞出,船长大人的脸有一瞬苦兮兮地皱了起来。 并不难看只是,这东西实在与他的审美相距甚远。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脸部的肌肉,以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神情和姿态,向小船里的六人探险小队,给出最简单最真诚也最实用的祝福: “祝各位好运。” 当小船像一只萤火虫般飞向那颗不知名的星星,整个甲板寂静无声。人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条载着他们最美好的期盼的小船,拖着一道细而明亮的轨迹,渐渐远去。 一百多双眼睛热切的注视几乎能将空气点燃幸好虚无之海里并没有空气。 当二副邦布因为自己脑子里冒出的笑话而发出“嘎”的一声怪笑,所有的视线都刷地转到了他的身上。 邦布尴尬地挠了挠脸。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调整着自己的传音石,不知按到了哪里,被激活的魔法将原本只能传到他耳中的声音瞬间放大: “没有探测到任何屏障,准备加速。” 那是小船上的领队玛雅的声音。 邦布手忙脚乱地把那块传音石搓来按去,想要让它恢复正常,但他大概跟魔法或机械之类精细的玩意儿天生不合,那东西怎么都不听使唤。 伯特伦随意地向他挥了挥手:“别管了它啦邦布,让大家都听听也好。” 短短的时间里,小船已经飞到了他们无法看到的距离,从传音石里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得没有半点杂音。 “老实说,它看起来有点奇怪,像张拼坏了的拼图,或一幅堆砌了太多不合逻辑的细节的画。” 伯特伦飞快地与伊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玛雅是个私语者,她敏锐的直觉远超常人。 “小心,玛雅。”船长把他从不点燃的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要非常小心。” “明白。”玛雅回答,“等等,那是什么嘿” 乒乒乓乓里夹杂着高高低低的惊呼,满船的人听着那一阵奇怪的动静,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伯特伦皱着眉,正想让邦布关掉他的传音石,玛雅的笑声传了过来。 “伊斯,”她问,“你在吗” 伊斯耳朵一动,瞬间有了点极其不妙的预感。 “在。”他干巴巴地回答,同时开始寻找某个小小的身影。 “娜娜在我这里。”玛雅说,憋着笑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你要听她跟你打个招呼吗” 伊斯用力地闭了闭眼,调整呼吸。 他分明记得那条小船飞走时娜娜都还扒在船沿它到底什么时候溜过去的 不,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他要淡定他是一条成熟稳重的龙 他用他能做到的最平静的声音回答:“不用了看好她。” “当然。” 玛雅的回答中夹杂着小龙唱歌般神气活现的声音:“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各位,大胆地向前吧娜娜会保护你们的” 一阵静默之后,甲板的一边,泰丝哈哈大笑的声音毫不客气地响了起来。 红发的盗贼骑在她的魔像脖子上,为她的小龙使劲儿鼓掌:“娜娜加油娜娜最棒啦” 甲板上渐渐响起控制不住的笑声,即使因为伊斯冷冷扫过来的视线而稍稍低了一些,也并不能停止,如一阵风吹过,将原本难言的紧张吹得消失无踪。 伊斯不由自主地伸手按了按蹦出青筋的额头。伯特伦只能同情地拍拍他的肩看不结婚不养小孩儿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然后船长大人开始像赶鸭子一样把船员们赶下甲板:“好了,好了,你们都听到了,我们的冒险者们已经有了最强大的保护者,你们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了。我保证,任何好消息都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而你们最好也做好准备谁知道有多少惊喜在等着我们呢,不是吗养精蓄锐伙计们养精蓄锐” 伊斯没有跟那群脸上一本正经眼睛里全漏着笑的家伙们凑在一起。他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脚步比离开时更快。 怒气和懊恼在他胸口轰轰地烧。等娜娜回来 等她回来,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十二岁了。虽然龙的身体依然那么小,他却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把它按在腿上啪啪打上一顿在娜里亚提醒他她很有可能随时突然变成一个十二岁的人类女孩儿之后。 至今为止娜娜从来没有变成人形,但谁也说不准她什么时候会变。这条奇异的小龙总是能出乎他们的意料。 各种意义上的出乎意料。 他始终开着传音,小船里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他耳边。船员们在留意和汇报着各种情况的间隙,用着十二万分的耐心哄着娜娜,几乎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谁也没对她的好奇和闹腾表现出半点不满。 毕竟,她可是船上的吉祥物,是他们画在飘扬在桅杆最高处的那面旗子上的,最珍贵的宝贝。 她也的确总能给大家带来好运。 伯特伦倒是始终坚持旗子上画的是伊斯因为十几年前从独角兽号上空掠过的巨龙的身影,是这条会飞的船最初的灵感之源。 但伊斯拒绝承认旗上那条脖子短短肚子肥肥,伸着两只飞不起来的小翅膀还一脸欠揍的龙是他。 那就是娜娜。活灵活现的娜娜。 以及,他才没有嫉妒 他绷着脸重新坐回桌边至少,现在他有足够的东西写在给娜里亚的信里了。 没多久,传音石里传出玛雅略显激动的声音。 “我们看到了城市,”她说,“就在海边,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谨慎起见,我们会在距离城市较远的地方登陆。” 梦之茧(3) 玛雅阿泰德都已经学会了“谨慎”,听起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她今年都已经快三十了,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对上他就横眉竖眼的,暴躁又别扭的十来岁女孩儿。 即使是早已明了的事实,人类成长之快,有时仍让伊斯有点心慌。 笔尖停在纸上。他安静地听着小船降落在地面,听着玛雅形容那片铺满白色细沙的海滩。 “像白石岛的沙。”她说,声音里少了点警惕,多了点怀念。 “干干的,闷闷的。”娜娜在抱怨,“还有,这能算沙滩吗沙滩上怎么能没有螃蟹鸟呢鸟在哪里” “是的,虽然是海边,但这里没什么风,感觉很干燥。”玛雅说,“来,娜娜,戴上这个巴克,收集海水和沙如果发现什么动物,先别碰。不不不,埃比拉,别带那个,太显眼了,带上隐蔽些的武器。” 沙沙的声音,有人在说:“起风了” 他们藏起小船,开始走向之前看到的城市,一路上不停交谈,满怀欣喜。他们看见了一种奇怪的树,有点像从海里爬上来把自己长成了一棵树的c无比巨大的海葵,颜色鲜艳到刺目;沙滩上也并不是没有任何动物,他们发现了几只鸟,还有一种跑得飞快的,像是长了八条腿的蜥蜴般的小东西,但在玛雅的警告下,他们并没有试图去抓。 连娜娜都没有。照理说她应该最听伊斯的话,可事实上她似乎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伊斯的。 以及,这里的动物实在很少。玛雅的能力之一是与动物交流,但这种能力在另一个世界似乎也不那么好用。 也许是因为语言不通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城市。那时已是独角兽号上的另一天清晨,但在探险小队所处的那个世界,似乎没有日夜之分,一直都是亮的。 他们找不到光源。那光像是从天空或地底散出来的,导致他们走动时连影子都没有。 “奇妙的世界” 船员们在激动不已地赞叹。 “瞧那座塔它是不是比大法师塔里那座还要高” “天上是不是有东西在飞是鸟吗” “那种奇怪的紫色的瓦是怎么烧出来的” “海上真的一条船也没有他们从来不下海吗” “嘿瞧有人有人走过来了他的脖子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别这么说我们要有一颗能接受任何一个种族的心。” “呃,至少他穿了衣服不是吗那是衣服吧” 相比而言,玛雅已经是最冷静的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却还是难掩激动。 “桑特,准备试试巧言术,看看纯粹的魔法在这里效果如何。”她说。 “我能听懂呀”娜娜骄傲地表示,“我什么都能听懂呢” “当然,娜娜是最棒的。”玛雅柔声细语,“不过,娜娜可以先藏起来吗像娜娜这么特别的小龙可不能轻易现身,要在最重要的时刻才能出现呢” 伊斯抿了抿嘴,对此多少有点满意娜娜或许比他们六个船员加起来都要强大,但玛雅并没有把她当成工具或武器之类她下意识地保护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幼崽。 他用心倾听着他们与一个未知世界的文明最初的交流,居然也有一点小小的激动。但片刻之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始终没有听到另一边那个“脖子太长”的人发出的任何声音。 事实上,在几声细微而怪异的嘶嘶声后,传音石的另一边,就再没有任何声音。 当伊斯推开船长室的门,该来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 桌面上方飘着一片浅蓝色的光幕,六点红光在其中时停时行,画出不同的轨迹,还有一个红点在距离它们较远的地方待着,一动不动。 那代表着娜娜和探险队的六个人。虽然失去了联系,但他们显然还活着,甚至还在行动虽然似乎太分散了些。 探险小队出发时换上了统一的服装,看起来像皮甲,但更加轻盈和贴身,在要害部位另加金属防护,不同的位置装上了不同的宝石,可以在瞬间激发出不同的法术,让船员们能在各种极端的环境中生存。其中有一颗,隐藏在胸前的盔甲之下,能够在最紧急的时刻维持船员的生命,同时也始终将船员的生命信号和所处位置传至探险船和独角兽号。 这些宝石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它们的力量在盔甲内部自成循环,即使是在禁魔环境下也不会失效,只是无法外放而他们所去的那个世界,似乎并不妨碍魔法的运行。 他们当然没有为娜娜准备这样的盔甲,她并不需 要。但在离船时,或许只是担心小龙会一不留神便跑丢,玛雅将一颗生命宝石戴在了娜娜的脖子上。 但即使没有那颗宝石,伊斯和娜娜之间也自有联系,一旦娜娜发生什么意外,他立刻就能察觉。 而此刻,那条小龙显然还好端端的。 他甚至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那六个活动的红点中哪一个是娜娜那个忽然冲出去老远,又像跳舞的蜜蜂一样划着圈儿晃回另一个红点旁边的小点点。 这让他并不那么紧张。如果真有什么危险,娜娜必然是第一个发现的。 当他走到桌边时,詹西正指向那点唯一没有动过的红光。 “留守探险船的是巴斯,”他说,“我们已经尝试呼叫他很多次从与玛雅他们失去联系之后就立刻呼叫了他,但一直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是最不对劲的地方。倘若玛雅他们是因为那个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长脖子”的某种法术或要求而无法与独角兽号保持传讯,留守探险船的矮人不该受到影响除非他也在同时被袭击。 可如果真有人袭击了探险船,巴斯要么会被带走,要么会受伤甚至死亡,不该像是睡着了一样始终一动不动。 代表他身体状况的红光半点没有黯淡。 “也许他就真的只是睡着了呢。”泰丝托着下巴发表意见,“矮人有时候可能睡啦” “你真觉得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有人能睡得着”图尔奥格罗反问。 “我就可以呀”泰丝十分骄傲地回答,“我什么时候想睡都能立刻睡着”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因为爱笑,眼角的皱纹一点也不少,可或许是因为身材娇小,琥珀色的眼睛又依然灵动无比,做出这样的姿态居然没有半点违和。 奥格罗嘴角抽了抽,不吭声了。 他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跟泰丝谢帕德斗嘴但有时候又真是忍不住。 气氛因为这短暂而日常的小小交锋而略有缓和,但立刻又因为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而更加紧张起来。 “没问题”几乎是小跑过来的泰瑞还没到桌边就开了口,“传音石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我刚刚试过了” 他停了下来。因为刚刚坐下的伊斯在他走近时突然起身,转身离开,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脸色还难看到可怕。 泰瑞莫名其妙,在伊斯从他身边走过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等等你这是” 但下一瞬,他听到不止一个人的抽气声或低低的惊呼。 他回头,顺着其他人惊疑不定的视线看向桌面上方的光幕。 七个红点,只剩下了五个。 “玛雅和娜娜”詹西低声说。 那两个光点消失了。 无论是生命宝石,还是伊斯和娜娜之间的魔法联系,都已被切断。 那并不意味着玛雅和娜娜失去了生命,甚至并不意味着她们就一定遇到了危险,但娜娜对伊斯而言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他承受不起半点失去她的可能。 泰瑞并没能拉住伊斯,也追不上,只能看着他冲向门外。 “伊斯” 伯特伦站了起来。在此之前,一直沉默地站在泰丝身后的魔像已经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几步追了上去,拦在了伊斯身前。 梦之茧(4) “让开” 伊斯的声音里有几欲爆发的怒火。 但魔像寸步不让,抬手轻按他肩头,发出僵硬的c缺乏起伏的声音:“伊斯冷静。” 它明亮的眼睛是两颗绿得犹如初生叶片般的宝石,属于诺威逐日者,一位精灵战士的灵魂,让那两颗无生命的宝石透出阳光般的柔和,和如格里瓦尔的巨树般的沉稳与坚韧。 “伊斯克利瑟斯”伯特伦加重了语气,从桌边走过来,“别冲动。” 伊斯把魔像的手从自己肩头推了下去,却也没有硬闯。 “我没冲动。”他说他没有咆哮着打出去就真的不算冲动。 “原本就得再派人下去,现在不过是提早一点。而且,你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如果顺利,我一个就能把他们带回来,就算不那么顺利,我也能传回更多的消息,让你们能做出更严密的计划这样不好吗” 虽然他觉得结果更有可能是前者。 “是没什么不好。”伯特伦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神情难得地严肃,“你很强,这点没人否认;你大概也更习惯独自行动,这个我也能理解,甚至并不会反对但不是像这样,伊斯,不是任由你冲出去变回冰龙直接飞过去你就是这么打算的没错吧” 伊斯没吭声,脸上神情却是理所当然的反问“有什么不对吗” 伯特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十几年的时间对一条龙而言还实在太短,短到并不能让他有多少实质的改变。 他依然像个少年般骄傲而莽撞。 “伊斯,”他直视着对方,“你还记得当初来找我,说要跟着独角兽号一起进入虚无之海时,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吧” 短暂的沉默后,伊斯移开了视线。 “记得。”他闷闷地回答。 他答应了这个狡猾的家伙,他会听他的。他会把他当成真正的船长,即使做不到绝对的服从,也要尊重他的决定。 “很好。”伯特伦略感欣慰地咬回了他的烟斗,“那么,现在,给我们,也给你自己一点点时间,做一点点准备和一点点计划。以及,我也希望你知道,即使埃德辛格尔不在这里,你也并非独自一人,也没有必要总是独自一人伊斯,你有同伴。” 而你的同伴,很希望你能多信任和依靠他们一点。 第二条探险船,在第一条船失去联系近半日之后,离开了独角兽号。 船上除了伊斯,还有泰丝c诺威c泰瑞,以及驾驶员艾莉克多,一位寡言而老练的精灵战士。 伊斯已经对那位船长大人一边口口声声地说着“我尊敬你喜欢独自行动的习惯”一边用各种理由塞给了他四个“同伴”的行为无话可说。那家伙甚至成功地哄着他穿上了一身密不透风c让他浑身发痒的“盔甲”,像个普通人一样,待在这条狭小憋闷c最高飞行速度还不到他全力飞行时的三分之二的“小船”里,飞向那个越来越神秘莫测的世界。 他全程木着脸不想说话,只是低头注视着越来越近的目的地。 但泰丝一个人就能造成至少有三个人在说话的效果。 “也许我们应该用什么魔法让我们的脖子看起来长一点或许能让这个世界的人更容易接受我们。” “不,还是算了。我们不该用欺骗来获得友谊。” “诺威看那一坨黑黄黑黄那个像不像上次我做坏了的蛋糕”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同时也丝毫不耽误她与泰瑞交流某些严肃正经的问题。 而当他们越来越接近目标,这个远看还有几分魅力的世界,在他们眼前显出越来越难以忽视的,一种古怪的混乱。 在他们的认知中,一个能孕育出生命的世界,山川的起伏,河流的方向,气候的变化,都自有其规律,由此而产生的万千气象,壮丽或幽静,苍茫或奇诡,自然也都有规律可循,绝不可能出现同一高度并肩而立的两座山峰,一座白雪皑皑,一座繁花盛开这种诡异的情况。 倘若这样的诡异只发生在一处,还可以当成某种强大的力量比如魔法,刻意造成的结果。 但如果整个世界都是这么乱七八糟得无法形容,那就很有问题了什么力量能强大到这种程度这样的改变只是某个存在的心血来潮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用途 “如果这个世界也是某个神创造出来的,那位神明要么眼瞎,要么比兔子法师还要疯得厉害。”泰丝评价。 安静片刻,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地狱里那位曾经的神明就是这么任性你们觉得他其实还活着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意识逃掉了的可能性有多大” 谁也无法回答。 而如果真是那样大概是他们能遇到的最糟的情况了。 他们要面对的,会是一个对他们充满恶意的世界。 泰瑞开始一声不响地重新检查他的装备,并且朝他自己和同伴们身上狂扔各种防御法术。 落地之前,伊斯冷笑着开了口。 “神而已,”他说,“又不是没杀过。” 他们降落在与上一条探险船距离不远的地方,但并未急着去查探那条船上的情况。玻璃罩打开之后,泰瑞将张开的左手探出去,像是在触摸这个世界的空气。 他的食指上有一枚暗金色的戒指,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是刻了一圈奇异的符文。那些蜿蜒交错的线条在无声的咒语中闪烁出微弱的光芒,一丝丝如蛛网般的c奇异的灰色光线随之缓缓浮现在空气之中,流动着,变幻着,某种好奇的生物般探向那枚戒指,然后一点点没入其中。 符文闪烁出的光芒更亮了一点,却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有可以使用的魔法之力。”泰瑞的语气有些迟疑,“并不强,但还算稳定。” 这与他们之前的怀疑大相径庭。 “所以,”泰丝做出结论,“这个世界是自己长成了这个样子” “或许这里曾经有过强大而混乱的力量,只不过如今已经衰弱。”泰瑞猜测着,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尤其是对他这样的法师。如果他自己身体中以及随身携带的宝石的力量都被用尽,他也依然能施法,虽然或许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也总好过无力反抗。 艾莉克多留在了船中,其他人则小心地走向另一条探险船。它藏在一片顶端如被修建过一般平平整整的树林里,在他们靠近时依然毫无动静。 而当他们站在船边,隔着严严实实关闭着的玻璃罩,看着船舱里那个睡得四仰八叉c亮晶晶的口水还在顺着胡子往下滴的矮人时,好一阵默默无语。 泰瑞打开了玻璃罩,泰丝拽了拽矮人红铜色的胡子,在他耳边尖叫一声:“炸炉啦” 矮人浑身一抖,瞬间弹了起来,眼睛都还没有睁开便连声叫着:“灭火灭火” 泰丝哈哈大笑,泰瑞却笑不出来。 他默默地盯着矮人,眼中充满失望与责备,盯得终于清醒的矮人讪讪地缩成一团。 “巴斯铜焰。”泰瑞终于开口,“你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你知道我们呼叫了你多少次吗如果你的同伴向你求助,难道你是有能在梦里帮助他们的能力吗” 矮人无地自容地把头垂得更低,却也忍不住嘟哝:“我没想睡”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睡着的。 泰瑞也并不是没有疑惑。但他检查了矮人的身体,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没有受到过精神攻击的迹象,也不像是受了什么药物的影响。 与此同时,泰丝尝试着用船上的设备与其他船员联系,结果与他们使用自己的传音石一样 没有任何回应。 “可以走了吗” 伊斯用他仅剩的耐心开口问道。 梦之茧(5) 他们同样留下了艾莉克多留守在船上,以步行的方式前往那座城市。 “隐藏力量。不要打草惊蛇。”这是伯特伦的嘱咐。说这句话时他还特意多看了伊斯几眼,像是唯恐伊斯一言不合就要变身。 伊斯觉得他实在是太过谨慎。谨慎得都不像从前那个异想天开地让一条三桅船飞上天空,然后又更加异想天开地让这条船驶入虚无之海的伯特伦格瑞安。 他的大胆曾经让大法师塔最肆无忌惮的法师都感到惊讶。 但伊斯克利瑟斯是条信守承诺的龙虽然他真的很想撕掉身上这层属于其他动物的皮。 这一次,城外并没有什么脖子长长的人来接待远来的客人。他们走上一道长长的斜坡,斜坡下海浪拍岸。伊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波涛起伏的大海,那一片湛蓝与他所熟悉的海似乎没什么不同,但或许是因为没有船也没有什么海鸟飞翔,甚至连风都粘腻迟缓,总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沉沉的死气。 向上,斜坡顶端有一座巍峨的城门,高得能容一条巨龙抬起长颈。它用白石砌就,雕刻着繁复到难以辨认的花纹,在最上方交错出并不规则的圆弧,而左右两侧的塔楼顶端,则覆盖着圆锥形的屋顶用一种让伊斯无法直视的,艳丽无比的紫色的瓦。 远看似乎还不觉得怎样,近看简直要刺瞎他的眼。 连相当喜欢各种明艳颜色的泰丝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哇”她说,“这真是十分大胆的用色。” 而这座设计与用色同样大胆的城门,事实上并没有门。 它只是个门框,一个孤零零竖在那里的门框,两边没有城墙连接,门外或塔楼上也没有半个守卫。 “一座友好而开放的城市。”泰丝继续赞美。 泰瑞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觉得” 泰丝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故作高深向他眨了眨右眼。 泰瑞闭上了嘴。 他们继续前行,城市的喧嚣已扑面而来。 与城外的荒凉死寂截然相反的是,城里极其热闹丝毫不逊于尼奥城的热闹。 有好一阵儿,四位外来者站在街头,在巨大的冲击中失去了言语。 他们之前其实已经在半空观察过这座城市。但在尽量不被发现的高度,即使是伊斯的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而泰瑞所使用的望远镜,其效果并不比巨龙的双眼好多少。何况这座只有尼奥城一半大小的城市,其布局与这个世界一样混乱,根本找不到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城市中心”的地方。 它甚至并不是一座港口城市,尽管它就在海边。它并非顺着海岸向上延伸,而是坐落于海边的一处高地。支撑起它的岩石有着与海边的沙滩相同的雪白,远远看过去,像一个巨大的贝壳躺在海边,壳上的建筑挤挤挨挨,像附着其上的海藻和苔藓,或一些更细小的生物。 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那些“建筑”,有些看起来似乎是会动的。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确定,上一句里的“看起来”和“似乎”,都可以划掉了。 在他们眼前,城门内毫无缓冲地连接着或宽或窄十几条街道,倘若不是实在挤不下,说不定还会有更多。在他们左前方,一座高塔拔地而起,塔身螺旋状的纹路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极其巨大的动物的角,塔上大大小小的黑洞不知道算是门还是窗,有些全无遮蔽,有些则覆以各种各样的材料,塔下左右分开的两条路是所有道路里最宽的,但左边那条不到十米就突兀地拐了个弯,右边那条则笔直向前延伸出很长一段,让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其中的繁华和混乱。 倒不是那种充满了各种冲突的混乱。相反,这个城市似乎真的相当和平,每个“人”,看起来都悠闲又快乐,没有争执,没有斗殴,只有形形色色的建筑和形形色色的居民。 形形色色。 伊斯呆滞的视线扫过一个银色的圆球,圆球上六边形的金属片拼接得整整齐齐,天衣无缝,反射出的光闪闪烁烁,吸引了他也刺痛了他的眼睛,一群只到他膝盖那么高的c傀儡般的金属小人儿不,那四条腿上架着个半圆的样子更像是蜘蛛,它们整整齐齐地排着队,在圆球六边形的大门里进进出出;圆球旁则是一颗像是天然长成的蘑菇,时不时地想要长得更高般颤抖一下,红色伞盖上点缀着白色的斑点,圆圆胖胖的白色菌杆底端开了一扇褐色的木门,倘若不是过于巨大,倒也算是可爱,门外还有一个浑身长满了白毛,像个白色毛团般的生物,正伸长了两只树杈般细细黑黑的手臂,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挥舞一块微微泛光的白布。 伊斯十分怀疑那块布是用它自己身上的毛织出来的 ,因为颜色和质感看上去一模一样。而那鸟叫般的叽叽喳喳他似乎能听懂,又似乎不能。 因为虽然他能听懂每一个字,凑成句却全然无法理解。 他闭了闭眼,觉得有点头晕。周围太吵了,太多种不同的语言在同一时间冲进他的脑子里,让初次面对这种情况的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听了好一阵儿才勉强分辨出,那白毛团子似乎是在赞美那块布不是叫卖,就是单纯的,热情洋溢的赞美。 而它居然还有听众。虽然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却十分捧场地为它鼓掌欢呼,丝毫不介意它已经将同一个形容词重复了五遍。 在这栋蘑菇屋子和它脑子有病的主人旁边,则是一栋看起来正常许多的平顶石屋,有点像安克坦恩的建筑,屋前左右两边竖起了高高的木架,一层层摆放着各种像是陶制品的东西。伊斯觉得这应该是间商铺,也的确时不时地有人走来欣赏一番,或拿走一两件。 然后他发现,那些人并没有给钱,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直接拿走了。而躺在门前摇椅上,有着类人的形体,皮肤却像烤得发裂的褐色泥土般的店主,对此毫无反应。 视线转到任何一个方向,所能看到的都是这样奇形怪状的“文明”和匪夷所思的场景,连见缝插针地长在建筑间的各种植物,都怪异得像是一个疯子随手涂抹出来的。 荒诞得像一场梦,绚丽,热闹,却毫无逻辑。 伊斯脑子里嗡嗡响,似乎有一群迷了路的蜜蜂飞来飞去,左撞一下,右撞一下,撞得他跟着它们一起晕晕乎乎,摇摇晃晃。 眼前似乎有火光闪过,他微微一惊,快被搅成泥浆般的脑子瞬间清醒。 他转过头。他的同伴们似乎还陷在震惊和茫然之中,全身只有头和眼珠在呆呆转动,像极了三个初次进城的乡巴佬。 “嘿”他叫了一声,虽不是如龙吼那样声若雷鸣,却也足够唤醒任何人。 两个人一具魔像整齐划一地浑身一抖,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诺威第一个反应过来,抬手比划:“精神攻击” 眼前的一切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让他们四个都瞬间陷入这样失神的状态,也是另一种意义上不可思议。 “可是,”泰瑞皱眉,“我已经给我们都加上了精神防御。” 还加了不止一层,此刻也并未失效。 “我”泰丝举起手,“我刚刚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我现在已经忘掉了这当然不对劲” 伊斯望向四周。 他刚刚突然的那一声不止能唤醒同伴,也绝对能惊到许多人。 可周围来来去去的人群,并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并不存在。 心头浮起一种他不太愿意承认的可能但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明。 “先找人。”他说。 梦之茧(6) 喧闹的城市之外,雪白高崖之下,海浪安静了下来。 它们不再拍打岩石,海面上便只剩下了风声,微弱又沉重。那风时停时起,并不曾在死水般的海面上激起半分涟漪,整片大海犹如一大块干涸的蓝色的颜料,生硬地涂在大地之上。 而在海面之下,距离高崖并不很远的地方,有一颗如同魔法造景般的巨大水晶球,包裹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 那是座近乎浑圆的小岛。白色沙滩在小岛的最外围团团围了一圈,画框般框住了五彩缤纷的树林,蓝色的湖泊,和一座奇异的宫殿。 它一样有着过于缤纷的颜色,过于繁复的装饰,过于混搭的风格,但或许因为至少材料一致,看起来倒也有一种花团锦簇的美。 至少娜娜很喜欢。 整座宫殿都是用各种各样的贝壳拼成的。那些贝壳并未失去在水中时绚丽鲜艳的色彩,甚至会在从水面透下来的天光中泛出七彩的流光。娜娜在林立的廊柱间绕来绕去,上上下下地飞着,时不时地左戳一下,右戳一下,那些贝壳便会在她尖尖的指爪下张开,有些会朝它喷出细细的水箭,有些会为它吐出圆圆的珍珠,它便随之时而飞快地闪躲,时而用尾巴像击球一样将珍珠远远击飞,玩得不亦乐乎。 当她厌倦了这样的游戏,她还可以飞到宽阔的庭院里,让每一朵花,每一棵树,在她的碰触之下,或者拿花瓣当牙齿,跟她玩一轮“看谁咬得快”,或者拿藤蔓当长绳,供她跳来跳去。 她叽叽嘎嘎的笑声时远时近,一直都没有停下。 玛雅不时抬头看上一眼,尽管她知道这里并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坐在湖边的草坪上。这里铺地而生的小草有着圆圆的叶片,开着黄色c白色和紫色的小花,并不会扎得人难受,也不会把草汁染在她的身上。 这其实不合常理,但玛雅此刻并没有余暇去考虑“常理”。这个世界本身似乎就没有“常理”这种东西,在无数次的震惊之后,她已经能淡然处之。 她的身边围绕着各种动物各种她从未见过的毛茸茸,也有一些像娜娜一样,浑身覆盖着光滑漂亮c用宝石雕刻而出般的鳞片。 它们奇异的形态超出她的想象,但是都可爱极了 它们挤挤挨挨地凑在她身边,乖巧得让她的心都化成了水。她摸摸这个,又抱抱那个,心满意足地忙个不停。 偶尔,她会想起她的任务,想起她的同伴,但油然而生的紧张和愧疚很快就会在凑到她手心的毛茸茸下散去。 没关系,她想。 达里埃尔会把她的同伴们带到这里,就像他将她和娜娜带出那场让她现在都还心有余悸的混乱。 出发时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在激动和好奇之外,她也对“另一个世界的智慧生物”抱有足够的警惕他们并不知道对方拥有怎样的习性和文明,不知道他们是会成为敌人还是朋友。 但她仍然低估了其中的危险。 她甚至都不记得是如何与同伴们分散的。那个把各种“奇异”混合成了诡异的城市让他们瞠目结舌,应接不暇,哪怕她一直在反复提醒自己集中精神保持警惕,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分了神。 她只能庆幸,她至少在发现不对时牢牢地抱住了娜娜。 然后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她在发现一栋很有斯顿布奇的城堡风格的房子时忍不住靠近然后地上就突然出现了一张血盆大口,把她们吞了进去。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似有弹性的蜿蜒甬道,黏糊糊的腥臭液体,黑暗中无尽的颠簸 倒是娜娜,始终笑个不停,仿佛这恐怖的经历只是个有趣的游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在这座岛上,身边除了娜娜,还有个金发蓝眼的男孩儿,以及,一具像是模仿人类的骨架造出的金属魔像,有点歪歪扭扭,说不清是原本就是这样,还是早已损坏。 达里埃尔,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岁左右的男孩儿,自称是这个世界原有种族的王。只不过,这个世界已经大半被外来者占领,他只能藏在这个孤悬海中的岛上。 海里有巨大的怪物比那条有着奇怪到她根本记不住的奇怪名字的黑虫还要可怕的怪物,所以外来者们从不下海。 而达里埃尔所属的种族,能够在海中生存。 他的脸颊边甚至有细细的c泛着珍珠色泽的鳞片。以及,他长得有点有点像伊斯。 一个小小的伊斯。 玛雅觉得,这应该是娜娜似乎格外喜欢他的原因。 但它并不会 落在他的肩上或头上大概是嫌他不够高。 总之,这里是安全的。而达里埃尔会让他的人想办法把她的船员们带出城市。城里那些可以算是星海中的海盗的家伙看似友好,却会在摸清他们的底细后将他们杀死或当成奴隶,甚至有可能将整个独角兽号上的船员都骗下来,夺走他们的一切。 她已经用传音石将这些消息都传到了独角兽号,警告他们不要再派人下来,并且得到了回应。她也想过她不该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撸着各种动物,她得去找回她的船员但达里埃尔的人比她更熟悉那座城市,她要是强行加入,或许反而会添乱。 于是她就跟娜娜一起留在了这里。 有时她会想着,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帮助这个小小的国王,赶走那些海盗,以回报他的对他们的帮助;也有的时候,一些极其短暂的瞬间,她的脑子里会闪过破碎的疑惑与不安,像平静的湖面下被游鱼搅起的砂砾,但很快就会重新沉回水底,再没有半点痕迹。 无论如何,娜娜一直都很开心的样子,那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的直觉可比她还要敏锐得多。 又一次的,她好像陷入了奇怪的恍惚,但很快就被一头撞进她怀里的娜娜唤醒。 “饿” 小小的龙在她怀里打着滚儿抱怨。 玛雅哭笑不得。 “谁让你这么玩得这么疯”她摸了摸她的小肚皮,“你不会累吗” “不累”娜娜哼哼唧唧,“就是饿。” 事实上,她已经饿了一阵儿了。达里埃尔原本一直在跟她一起玩,因为她嚷着肚子饿,才带着他的魔像去给她拿吃的。 玛雅以为男孩儿会带来些鱼,说不定还是生的。但当达里埃尔回来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魔像,捧着的是一小堆像是宝石一样的东西。 玛雅有些无语地提起一个,嵌在毫无装饰的圆形框架里的黄色宝石散发出微弱的光,有点奄奄一息的感觉。 “这个,能吃吗” 男孩儿问着,似乎有些不安。 娜娜挑挑拣拣,用她尖利的小爪子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另一个黑色的金属块,挖出其中一个水晶般的圆球仍进嘴里,咔嚓咔嚓像是在嚼一颗水果糖。 男孩儿笑了起来。 “你不吃吗”他殷勤地转向玛雅,浅蓝色的眼睛像最美的宝石。 玛雅只能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既没有那么好的牙,也没有那么好的胃。虽然似乎也有点饿但她并不想麻烦这个小男孩儿再去给她另找食物。 这里似乎也没什么侍从之类的 “希望我们没有给你添太多的麻烦。”她说。 男孩儿摇头。 “没有。”他说,“我很开心。” 他望向娜娜,亮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你们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这里大概一直没什么人陪他玩吧。 玛雅忍不住想摸摸他柔软的金发,但努力忍住了虽然小,人家到底是个王呢。 而男孩儿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小龙身上挪开。 他能感觉到面前这个女人对他的善意,可她陪不了他多久她很快就会变成一段记忆。 只有娜娜,她能陪他很久,很久。 只要他能将她留下。 梦之茧(7) 除了玛雅和娜娜,第一批进入城市的船员,还有四个的生命印记一直没有消失,其中有三个人类,一个精灵,而这个精灵,以及三个人类船员中的一个,在各自停留在某个地方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过。 靠着生命印记的指引,要找到他们应该不难。伊斯他们本打算先找到距离最近的那一个,人类船员埃比拉,然而当他们顺着方向找过去,却被这座城市迷宫般的道路绕得头晕眼花,最终,他们先找到的是那个精灵,安菲特。 精灵待在一家酒馆里,一家从老远就能判断出是酒馆的酒馆它的屋顶上顶着一只巨大的啤酒杯,稍稍倾斜的杯口源源不断地流出琥珀色的酒液,从烟囱流进酒馆。浓郁的酒香让泰丝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简直有点喜欢这地方了。” 这座城市,像是把所有天马行空的幻想都变成了现实,然后随心所欲地拼凑在一起。一路走来,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那群魔乱舞般的奇诡之中,竟也透出些难以形容的魅力。 像所有的酒馆一样,这家酒馆厚实的木质大门后,弥漫着温暖而复杂的气味,也充斥着嘈杂的声音,然而在那些声音之中,有一个,犹如春日山间的溪水般流过来,让人瞬间精神一振。 那是精灵的歌声,轻快而灵动,却是用的通用语,唱的是一场婚礼。 埃德辛格尔和娜里亚卡沃的,奇迹般的婚礼。 酒馆一侧,稍稍突起的舞台上,抱着一把有着微微弯曲的长柄,犹如三弦琴般的乐器,正半眯着眼唱得如痴如醉的,正是安菲特,他们要找的那个精灵。 泰丝的嘴慢慢张大,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精灵居然也会唱这个”她说,“而且还是在这种地方他们难道不是没有星光和月光什么的就唱不出歌来吗” 最后一句当然只是揶揄,但精灵的确极少唱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叙事诗。 但那活泼的调子,显然比大多数精灵所钟爱的c透着淡淡忧伤的抒情曲,更容易受到酒馆里的听众们的喜爱。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听懂,但他们毫不吝啬的欢呼声和掌声能掀翻屋顶,而精灵也十分自得地对他们的热情回以略显夸张的感谢和更投入的表演。 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已经丰富得不像个精灵却也前所未有地生动,没有半分被控制的僵硬。 显然,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首歌,也真的很喜欢这样粗鲁却热烈的反馈。 这个有着浅茶色头发和绿色眼睛的年轻精灵,在独角兽号上一直表现得十分沉稳干练,谁也不知道他居然还会有这样一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突然暴露出这样的一面。 伊斯木着脸,眉毛却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博雷纳德朱里,安克坦恩那位不务正业的国王陛下怀着无与伦比的热情写下的这首长诗,他已经听人唱过了许多次,从五味杂陈听到心如止水也许永远也做不到完全的心如止水。 甚至,此时此刻,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它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像一场急雨敲打在水面。 难以否认,难以忽视。 他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 脑子里有一根弦崩得更紧。他并未打扰那沉浸在歌声中的精灵,不动声色地走向柜台。 虽然已经忍不住跟着曲调摇头晃脑地哼了起来,泰丝还是很快跟上了他。毕竟,要跟人打交道的话,靠伊斯可是没什么指望的。 泰瑞也没好到哪里去,诺威更是连话都还说不顺畅这得靠她。 在伊斯用他冰冷的视线引起柜台后那个也在随着精灵的歌声摇来摇去的男人的注意力之前,泰丝笑眯眯地提高了声音。 “嘿朋友”她开口,踮起脚趴在对她来说有点太高的柜台上:“来三杯你们最好的酒” 男人并未停止摇摆,一边摇一边走了过来。泰丝其实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个男性,尽管他长了胡子,可那胡子看起来更像是从下巴上戳出来的尖刺,像她想起某种会把自己鼓成个刺球的鱼。 但他有着酷似人类的形体和五官,只是身材过于圆润,十足像个肉球,让泰丝十分担心他晃过来的时候会卡在柜台后面,而他圆圆的脸衬着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红鼻头,即使皮肤泛着中了毒般的青色,在被千奇百怪的“异界种族”荼毒过的泰丝看来,也已经算是相当可爱。 “三杯”他扫了他们一眼,“不是四杯吗在我的酒馆里可不许有人不喝酒” 泰丝愣了愣,笑容不自觉地放大。 她之前所说的那句“有点喜欢这地方”,或许有着连她自己也没 有察觉的真心至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精灵。 “那就四杯”她伸出四根手指,“有什么好推荐吗” “这店里所有的酒都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推荐”男人向着他身后高高的酒架挥手,酒架上,各种颜色的液体装在形状各异的透明瓶子里,像是用彩色的玻璃拼出了一面墙。 “摩多界的血酒,苏迦的刺果酒,卡忒亚的梦酒,波波多克的金叶酒”男人一口气报出了十几种酒,听得泰丝两眼发直。 感谢泰瑞的巧言术,她的确能听懂,可男人所说的语言咔哒咔哒节奏极快,说出的又全是些陌生的名词,听得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柄并不重的木槌哒哒哒连敲了几十上百下,最后什么也没记住。 “这样”她抬手一一点过她的同伴:“给他一杯浅蓝色的酒,给他一杯绿色的,给我一杯琥珀色的,给他一杯呃,你们有黑色的酒吗” 她用他们眼睛的颜色给他们点了酒,简直是无以伦比的机智 柜台后的男人显然也这么觉得。他哈哈大笑着给他们倒了四杯酒,还特地用了不同颜色和材质的杯子。 伊斯盯着自己面前如冰雪铸成的纯白玻璃杯里浅蓝色的液体,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没有闻到半点属于“酒”的味道。这东西就像是从城外的海里舀起来的一杯水,透着同样的死气。 事实上,他们谁也没有真的去喝,连泰丝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把杯子举到唇边尽管她看起来是真的有点想喝。 “这里经常会有陌生人来吗”她好奇地问,“你看见我们的时候一点也吃惊。” “噢,”男人冲她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这里没有陌生人,从你们走进店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我的朋友啦而且,就像你看见的,这里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感到吃惊啦” “这真的很棒”泰丝用力夸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你是这里原本的居民吗” 她开始问起许多问题,而男人也很乐于回答。于是他们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名字,梦之星,因为它是所有人所能梦想到的c最美好的世界。 这里原本的居民生活在海中,是一个相当神秘的种族。据说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是见过他们的,他们并不排斥外来者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园,却也并不喜欢他们干扰自己的生活,于是外来者们即使居住在海边也从不下海,这样便能相安无事。 所以,这个城市,以及这个世界上其他位于陆地所有城镇,生活在其中的,全都是“外来者”。 当他们在茫茫星海中发现这个世界,当他们停留在此处,便再也不愿离开。 梦之茧(8) 不愿还是不能 以泰丝的敏锐,她应该会提出这个问题用某种更巧妙的方式,让人无法拒绝回答。 可她没有,她只是在那个男人夸张地挥着手,跟她说“你们已经发现了它的魅力不是吗再多待一阵儿,你们就会彻底为它着迷”的时候咯咯地笑着,把杯子里的酒往嘴里倒。 伊斯的瞳孔微微一缩,本能地想要阻止,最终却没有出手。 应该不要紧真正的危险并不在于那杯酒。 他看向其他同伴。诺威并不能喝酒,所以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侧头倾听着舞台上的精灵不知疲惫的歌声。 安菲特已经换了一首歌。那是一首十分古老的精灵长诗,讲述一群精灵如何远赴寒冷的北地,在那里建起一座伟大的城市,他们称它为米亚兹维斯极北之光。 精灵已经微微沙哑的声音唱起这首诗来分外合适。而作为那群精灵的后裔,诺威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歌声之中,对安菲特为何能唱出这首已经失传了不知多少年的歌没有半点疑问。 离他们稍远一点,泰瑞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张方桌边,对着一个看起来很像树人的家伙比手画脚,针对某种植物的培育进行着热切的交流。 一丝冰冷的笑意从伊斯微微勾起的唇角漫开。 “再多待一阵儿,你们就会彻底为它着迷。” 他把视线转向柜台后的“男人”在他所说的所有话中,大概唯有这一句是真的。 男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热情地向泰丝介绍着这个城市的种种美妙之处。他的话里其实有许多漏洞,换做平常的泰丝,就算是喝醉了都绝不可能被骗过去,可她此刻只是傻傻地笑着,像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不,泰丝谢帕德五岁时都没这么容易被骗。 而那男人的表情,与其说是生动,不如说是夸张。仔细看的话,他的眼珠几乎都不会转动。 但是,当然,他不能拿他所熟悉的世界里的“智慧种族”的标准来判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种族,毕竟他们之中有些看起来根本没有眼睛,有些甚至连“脸”都不知道在哪里。 伊斯的手按在桌面上,直直地盯着男人。他可以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来证明自己的猜测可指腹下那有着略显粗糙的木纹的质感如此真实。 这是独角兽号所发现的第一颗“有生命存在”的星星,他知道他们对此怀着多么美好的憧憬。 虽然有点蠢但他并不想让那样的憧憬就此破碎。 “你见过像我们一样的外来者吗”他突兀地开口,打断了男人喋喋不休的夸耀,“除了台上唱歌的那一个。” 男人停了下来,转向他。 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映不出他的影子。 “其中有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女人,跟你差不多高,”他说得很慢,确保对方能够清楚地听到,“还有一条白色的小龙她们在哪儿” 男人没有开口,而泰丝怔怔地转过头,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娜娜。”她喃喃。 “我们只是来这里找回自己的同伴,”伊斯继续一字一句,“找到他们我们就会离开。” 男人看了他好一会儿,裂开嘴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呢”他问他,“你的同伴们或许正在享受美好的生活只要你愿意,你也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与安宁。” “是呀。”泰丝耸耸肩,“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不能留下来呢” 她眼中原本挣扎欲出的一点清醒,此刻已经消失在一片迷茫之下。 伊斯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我给过你机会了。”他说。 长长的冰刃在他手中瞬间凝聚成形,朝着柜台后的男人当头劈了下去。 刀下混不受力。伊斯觉得他劈开的只是一团空气,可在泰丝眼中,那个刚才还在跟她热热闹闹地聊着天c爽朗又好客的男人,带着一脸惊愕的神情分成了两半,重重地倒在了柜台后。 他的血都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张开嘴,又闭上,把一声尖叫咽回去,倾过身一把抓住伊斯的手臂,在他耳边咬牙切齿:“你疯了吗” 伊斯甩开她,穿过酒馆里那些似乎并不知道他们身后发生了什么事c依然在不停欢呼喝彩的客人们,一把将安菲特从台上扯了下来。 精灵愣了一下才开始挣扎。他踢打着,不肯放开他的琴,甚至还在试图唱下去。但他拔出腰间的细剑往伊斯腿上戳的时候,伊斯终于忍不住抬手砍在他的颈上。 很实在的手感这让他十 分满意。 精灵翻着白眼晕死过去。整个过程,几乎挤满整个酒店的客人都只是默默地看着,像是因为过于震惊而失去了反应。直到被惊呆的泰瑞站起来怒吼了一声“伊斯克利瑟斯”,他们才纷纷发出惊叫或不满的咆哮,向着伊斯围了过来。 伊斯置之不理,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当他走近他惊怒交加的“同伴”,他的视线落在泰瑞半抬的手臂上一颗无色的宝石在他腕甲上闪烁出明亮的光。 “你要攻击我”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出口。 泰瑞的额头渗出一片细细的汗珠,脸上一片苍白,白得那些原本已经浅得几乎看不到的雀斑又浮了出来。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我知道你担心娜娜可安菲特也是我们的同伴,你怎么能杀了他” 伊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软塌塌被他拖在手里的精灵。尽管隔着皮甲摸不到他的体温,可他无疑是活着的。 他下手还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 即使明知此刻泰瑞眼中所看到的或许与他并不相同,他仍然气得想笑:“你的脑子是彻底被屎糊了吗我要真杀了他,还把他的尸体拖过来干嘛吃吗” 然后他在泰瑞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狂怒他似乎真觉得他会吃了安菲特。 柜台边的诺威已经走了过来,缺乏起伏的声音才此刻显得异常冰冷:“伊斯先放下他。” 伊斯怔了怔。一种难以形容的,夹杂着悲哀与茫然的愤怒涌上来,一点点让他浅蓝色的眼睛,烧出黄金般璀璨的色泽。 他抬手把精灵远远扔开,黑色竖瞳缩成危险的细缝。 “所以,”他的声音轻下去,“你们想怎样要抓住我这个杀人的凶手吗” 他并不在乎打这一场。先解决了这些家伙再去找娜娜,他或许还更轻松一点他早就说过他根本不需要同伴。 魔像做不出表情,但诺威在短暂的迟疑后反而向后退了一步,连一直十分激动的泰瑞也呆了呆。 伊斯轻飘飘的c带着讽刺的语气,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起更强烈的怒火,反而让他有点说不出的心慌。 那种,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心慌。 年轻的法师不由自主地看向被扔到一边的精灵他的脖子折出了极其诡异的角度,青白的面容上凝固着惊愕与恐惧。 他连眼睛都没闭上他的的确确是死在伊斯手里。 他亲眼看到的。 所以哪里错了呢 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狂吼着复仇,或至少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他们至少应该将伊斯赶走,如果有可能的话,能制服他最好他其实是做得到的,他知道该如何对付一条龙,尽管“在陌生世界需尽量减少或谨慎施法”是他们的准则之一,但“自保和保护同伴”又绝对凌驾于这一准则之上 可这是伊斯克利瑟斯他想。 伊斯克利瑟斯绝不会随意杀人。 梦之茧(9) “你们干什么呢” 泰丝冲了过来,娇小的身躯护崽一样把伊斯护在了身后,“那家伙不是还活着吗” 她的声音,或这句话,像是扎破了什么东西。泰瑞呆了呆,再一次把视线转向那一动不动的精灵。 泰丝也朝着精灵跑过去。 眼前的一切似乎在奇怪地晃动着。有一瞬他似乎看见安菲特仿佛沉睡般闭着眼,薄薄的嘴唇颜色虽淡但显然仍有血色但一瞬就又变回了僵冷的青白。 他捧住了头,在一阵强烈到让他差点吐出来的眩晕中呻,吟:“这有点不对。” 有什么在改变他所看到的有什么在试图控制他的意识。 泰丝说安菲特还活着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心虚的。被扔开的精灵在她眼里也已经很像具尸体,可奇怪的是,她下意识地觉得他没死她坚信伊斯绝不可能如此毫无道理地杀了他,即使他并不把他们当成同伴。 她带着这样的怀疑跑去摸到了精灵的脉搏。而此刻,泰瑞的反应也让她更确定了这一点。 她摸了摸脸,并没有摸到什么血迹。 “艹”她骂出声来,直着嗓子飞快地把掠过脑海的几个字吼了出来:“都是假的吗” 那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最纯粹的直觉。 然而吼出来之后她自己又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是假的” 她几乎忍不住要冲回柜台边看那里是否真有两片被劈开的c鲜血淋漓的尸体。但酒馆中轰轰的脚步声骤停骤起,片刻的凝滞之后,狂暴的人群又朝他们涌了过来。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狰狞的面孔看起来无比真实,他们杂乱的咆哮听起来也真实无比。 她不由自主地拖起精灵往后退,插在腰带上的匕首却也早已落进了手心。 泰瑞挥手放出了法术,但那无形的屏障居然完全无法阻止蜂拥而来的人群,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施了法。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顶透。他还在努力转动着混沌不堪的脑子,想着到底要如何确定真假,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整个儿提了起来。 “离开这里” 他听见诺威的声音。 他被魔像提在手中,正好面对着酒馆里的人群,依旧不死心地扔着各种法术。但无论是从地底冒出的黑藤,还是拔地而起的石墙,都无法阻止那些人的脚步。 他们扭曲而疯狂的面孔几乎凑到了他的脸上,他们呼吸出的热气 他们好像没有呼吸。 年轻的法师保持着石化般的僵硬被提出了门外。魔像转了个身,让他能看见以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提着泰丝和安菲特的伊斯以及,整条街上狂涌而来的人。 大概整个城市的人都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如巨大黑蛇般漫天舞动的龙卷风或就是某种蛇,而在他们头顶,是倾泻而下的暗紫雷霆,原本就怪异的建筑在阴沉的天空下模糊成巨兽般的暗影,似乎也在对他们虎视眈眈。 泰丝干咽了一下。她不是个胆小的人,她七岁的时候就敢跟人在街上打群架,她揍翻过成群的骷髅,面对过源源不绝的恶魔但眼下这种“整个世界与你为敌”的感觉,给人带来的压力实在有点难以承受。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告诉自己:“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然后又忍不住睁开眼哀号:“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倘若他们连真假都分不清,又怎么避得开真正危险的攻击 腰间一松,她被放在了地上,下一刻,熟悉的咆哮压过了雷鸣与千万人的怒吼。那声音里的威压比从前更胜,却让泰丝在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的同时,又感觉到无比的安心。 巨大的白色双翼在他们头顶展开,带着棘刺的长尾将他们圈在其中。泰丝以为冰龙要将他们带上天空,但它没有。 它甚至闲闲地甩了甩尾巴。 “别担心。”它冷笑,“如果真能对我们造成什么伤害他,或者他们,又何必骗我们自相残杀。” 可惜没成功就算真打起来它也稳赢。 泰丝默默地放下了匕首。 然后她想起了一个问题。 “不是幻象。”她说,“你自己说的。” 极短的那一瞬,她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只有冰龙明显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闭嘴” 红发的盗贼哈哈笑了起来。在她身边,原本微微俯身的魔像缓缓站直,凝视着已经冲到了眼前的敌人,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反击。泰瑞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双手紧握,却也没再徒劳地施法。 只有在冰龙的那声咆哮中醒来,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安菲特,终于控制不住地将细剑挥了出去。 他像是砍中了什么,又像是没有。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踩在地上,踩成一滩烂泥但他分明又还站着。 精灵疑惑地眨了眨眼。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碎裂开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所有的“人”也好,怪物也好,近处的建筑也好,远处的天空和大海也好全都像是一副玻璃画一般,碎在他眼前,每一刻都比前一刻碎得更小,小成一蓬蓬混杂了各种颜色的灰尘然后彻底散去。 他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天边,除了毫无生机的灰白砂砾,就只有一些突兀立起的岩石,七零八落地散落其中。 在这一片荒芜之中,他们是仅有的生命和仅有的真实。 风沉沉吹过,并不曾掀起半点沙尘。那座混乱而喧嚣的城市,仿佛只是他们所做的一场梦。 “这到底是”他喃喃,直到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痛得厉害。 精灵恍惚觉得自己也裂掉了。 所以他到底是对着什么,唱了多久的歌 “哇。”泰丝终于发出迟来的感慨,“还真是假的呢。” 魔像朝四周张望着,然后动了起来。头顶虚假的蓝天消失之后,漫天灿烂的星辰投下微弱的光线,视线毫无遮蔽,周围一览无遗,能看出去很远。在诺威提回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的埃比拉的时候,另两个船员,巴克和阿提卡也自己跑了回来。 他们一脸茫然,全然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此刻,就连泰丝都沮丧得提不起讲故事的兴趣。 “总而言之,都是假的。”她十分干瘪地总结:“你们所看到的全是幻象,而且可能被碰巧发现了什么特别吸引你们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虽然还不知道这幻象怎么能如此真实真实到能骗过一条龙的眼睛。 她看看这个毫无生机的世界,又打了个诚意十足的哆嗦。如果伊斯没有发现如果他们没能挣脱出来,他们很有可能会无知无觉地死在这里,说不定死时还带着一脸满足的笑。 很有美感但也太蠢了 没一会儿,连被留在“城外”的两条探险船都飞了过来,而冰龙也已经四周飞了一大圈,十分暴躁地轰然落地。 它没找到玛雅和娜娜。 几个船员没一个能说清他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跟玛雅和娜娜分散的。事实上,在他们满街瞎逛,或在酒馆里倾情表演,或跑来跑去地追一个似乎跟父母失散的小崽子的时候他们压根儿就已经忘了其他人的存在。 羞愧让他们齐齐低头,无地自容。而终于恢复的传音石的另一边,伯特伦也沉默了好久。 这种事,对一个满怀希望的船长而言,的确不那么容易消化。 但伊斯顾不上这些。 它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终于忍不住怒火冲天地放声吼道: “娜娜你给我滚回来” 梦之茧(10) 娜娜打了个哆嗦。 正在给她洗澡的玛雅顿了顿:“怎么啦水很冷吗” 她也觉得湖水的温度似乎变了那大概是因为天色暗了下来她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夜晚呢。 微弱的光笼罩着这小小的岛屿,可抬头并不能看见星空,只能看见一片仿佛在流动的黑暗。 这里毕竟是海底玛雅这样对自己解释,可越来越强烈的不安不知从何而来,海浪般一阵阵涌起。 或许是因为她的同伴们仍未被救回。 娜娜垂着头,蔫蔫地踩着水,好像突然就没了精神。 然后她拿爪子扒拉了一下玛雅的手指:“我们回去吧” 玛雅忍不住笑了起来:“娜娜是想伊斯了吗” 娜娜像个大人般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其实也不是很想,但是再不回去的话,伊斯就要喷火烤小龙啦 就因为她多玩了那么一下下。 她可真难啊她一定是这个世界所有的世界里,活得最艰难的小龙了。 玛雅抱着小龙站起身来。她也有点想离开了,不管有多危险,她都应该跟自己的同伴们在一起,或至少做点什么有用的事。 “我们去向达里埃尔告个别吧。”她说,“然后看看他是否能将我们送回探险船。” 船上还有一些更强大的武器她之前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她甚至都没有跟巴斯联系。 想得越多,她越觉得,自己作为队长,简直完全失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责让她分了神,她差点直接撞在了达里埃尔的身上。 无声无息出现的男孩儿在暗夜中看起来像个幽灵,浅蓝色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黑沉沉的,冰冷又空洞。 “你们要去哪儿”他轻声问道,“这里不好吗” 玛雅心生不祥。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男孩儿已经自己接了下去:“你们哪里也不能去。” 那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玛雅瞬间脊背发寒。 她抱紧了娜娜,小龙却浑然不惧地从她怀里探出头。 “我们要回家啦”她说,“下次再来跟你玩嘛,不然伊斯会把你的茧撕了的,他可厉害啦” 玛雅和男孩儿几乎同时僵住。 “茧”玛雅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你能看到吗”男孩儿的声音却轻得像是飘在水里,不知从何处而来。 “当然”娜娜骄傲地挺胸,“真的和假的,存在和不存在的,娜娜什么都能看到,娜娜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那你不讨厌吗”男孩儿小心地问,“我和你们不一样。” “为什么因为不一样就要讨厌”娜娜奇怪地反问,“我和玛雅也不一样呀,她可喜欢我啦” 即使脑子里此刻惊涛骇浪,浑身的血都是冷的,甚至有点想打这条什么都知道却只顾着自己玩的小龙的屁股玛雅还是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 但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达里埃尔似乎也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真面目,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也,很喜欢娜娜呀。”他说,“很喜欢,很喜欢。所以”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显然也用不着说完所以,他不打算放人了。 玛雅按捺不住地开口要骂不,开口跟他好好交流一下,周围的一切却开始迅速地淡去,像被水晕开一般,隐约可见的宫殿,挨挨蹭蹭跟在她脚边的各种小动物如被黑暗吞噬般,转瞬间消失不见。 连达里埃尔都不见了。 玛雅僵立片刻,按了按左腕。 白色柔光从腕甲上一颗浅金色的宝石中漾开,一圈圈迅速向外扩展,很快就照亮了整个空间。 一片纯白印在她眼中,甚至像雪一样微微反射出细碎的光可那并不是雪。 那是一张张悬在半空,交错相连的丝网,像蛛网,却又比蛛网要密得多。玛雅试着用短剑扎了扎,感觉韧性极强她的短剑附了魔都没能扎穿。 而且,还很滑,也并没有什么黏糊糊的感觉。 它看起来甚至是美丽的,美到或许会有人愿意把它裁成华丽的衣裳穿在身上。可它们这样布满了整个空间,却也让人有种被裹尸布重重包裹的窒息感。 玛雅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她一直以为是个被魔法屏障所保护的小岛的地方原来只是这么个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洞吗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那个总是跟在达里埃尔身边的c歪歪扭 扭的金属魔像,此刻也还是歪歪扭扭地待在那里。 现在它看起来像是彻彻底底地坏掉了或者早就彻彻底底地坏掉了。她能清楚地看到许多处断裂和扭曲,还有那暗色的金属上不知被什么腐蚀出的痕迹。 玛雅小心地用短剑戳了戳,那东西一动也不动。它的手上依旧捧着那一堆给娜娜的“食物”,像它自己一样又脏又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拆出来的垃圾。 尽管娜娜吃了就表示能吃,她还是气得要死。 不再被诱导和欺骗的脑子一刻比一刻更清醒,她的怒火也随之节节上升。 她低头看娜娜,娜娜抬头看她,四目相对间,小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玛雅板着脸给她一个“回去再跟你算账”的眼神,捏了捏夹在右耳上的传音石,试着与其他人联系。 果然,没有半点声音。 她之前自以为与独角兽号的联络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吗 她越想越气,视线往四周飞快地一转,又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他呢” 结合娜娜之前所说的“茧”,她现在很怀疑那个男孩儿的本体就是把她们一口吞下肚的那玩意儿可那段记忆就一定是真的吗 被欺骗和愚弄的感觉简直糟糕顶透,将该有的恐惧和恶心都冲淡了许多。 “你问哪一个”娜娜反问,“真正的他,就在我们脚底下呀。” 玛雅看了看脚下。层层叠叠的网也不知道铺了多少层,站在上面跟站在沙地上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下面哪里”她问。 “全都是呀”娜娜随随便便地比划了一下,“这一整个世界,就是他的茧呀” 玛雅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 一整个世界 那她们真的还能离开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自觉地说出了口,因为娜娜回答了她。 “能的呀。”她说,“那里有个洞呢” 她飞起来,带着玛雅绕过一层层的网,小小的爪子往上指:“就是我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先掉在一张网上,然后又掉在另一张网上,弹啊弹,滑啊滑,就下来啦可有趣啦” 玛雅冷笑一声: “是吗” 所以那就只是一个洞,并没有什么血盆大口或可怕的怪物,只是个,简单到可笑的陷阱。 而她好像是滑到一半儿就晕了过去 她,玛雅阿泰德,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娜娜偷偷看一眼她又黑了几分的脸色,讪讪地收回了小爪子。 玛雅眯着眼抬头往上看,隔着不知多少层网,她压根儿看不见那个洞,更别提往上爬。 “你能飞上去吗”她问娜娜。 在小龙回答之前她就改了主意。 “不,等等。”她说,“你刚才为什么突然想回去伊斯来了吗” 小龙垂头丧气,四条腿儿怏怏地耷拉在半空:“不知道呀,大概是吧,我就是,突然觉得心里好怕怕。” 玛雅嗤笑着戳了戳她的头:“原来你也知道害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失联了多久,但因为娜娜在这里,如果伯特伦再派人下来,伊斯必然在其中。 而她在听到“茧”的时候就该意识到,达里埃尔,他的本体或许是动不了的。而他消失的意识这会儿很有可能是去对付伊斯。 她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用力踩了踩“地面”。 “那么我们往下。” 是神也好,是虫也好,七岁也好,活上千万年也好没有谁能惹怒她,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梦之茧(11) 地面之上,泰丝正在努力安抚快要狂暴化的冰龙。 “你这么吼她也未必能听见呀”她说,“也许她被困在了哪里,正哭着等你去救她呢” “哭”冰龙冷笑,“等她回来我会让她哭个够控制这一切的不管是谁,这么弱的力量,怎么可能困得住她” 最初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时它也以为背后的创造者有着强大的力量,而后那拙劣的挑拨让它察觉对方或许并没有实体,或实体无法随意行动,那么真正的战斗只会在另一个领域一个它恰好颇有经验的领域。 冲出酒馆,面对仿佛这个世界本身发出的攻击时它也曾以为这看似全力的一击会有所不同,也许对方会控制其他人来攻击它,也许会直接侵入它的灵魂可那样的惊天动地,最后不过虚张声势。 除了“真的很弱”,它想不出别的理由。 泰丝歪了歪头:“很弱吗” “我一点也不弱” 一个听起来就很弱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回答了她。 一团七彩的光晕出现在他们眼前,光晕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c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儿的身影。 当看清他的脸,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偷偷看向冰龙。 这男孩儿,跟伊斯也长得太像了 泰丝张大嘴,发出一个无声的“哇”,使劲儿扯着魔像的手指,以表达她不能出口的激动。 她见过小时候的伊斯。这是谁都不能提起的黑历史十几年前,在极北冰原,这条骄傲得不行的冰龙曾经变身变过了头,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还变不回去。 眼前这个男孩儿,其实与那时的伊斯长得并不完全一样,但确实是太像了 连那种气得暴跳如雷也毫无威胁,只让人控制不住地想捏他脸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冰龙自己也呆了呆,而后在惊疑与震怒中笑出声来:“你拿我的脸来骗娜娜” “我跟你才不一样”男孩儿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我比你好看我脸上有跟娜娜一样的鳞片” 泰瑞的脸渐渐扭成一团。他以为强大无比的敌人,原来这么幼稚的吗 “还有,我一点也不弱”男孩儿再一次强调,“我是这个世界的神我刚刚刚刚只是想吓你一下,我没有想伤害你们这些这些” 他结结巴巴,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或称呼。 泰丝善解人意地高高举起了手:“人类” 她看向巴斯,目光炯炯,铜焰矮人十分配合举起手:“矮人” 艾莉克多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安菲特一边犹豫一边又有一丝雀跃地举起了手:“精灵。” 冰龙轻笑一声,微微抬起下颌:“龙。” 男孩儿愣了愣,在明白自己被戏弄之后彻底气歪了脸。 是真的歪掉了,他似乎并不能熟练地控制脸上的表情毕竟他的本体很可能并没有脸。 “够了”他怒吼,“我只是想留下娜娜,你们都可以滚了否则c否则你们全都要死在这里” 冰龙冷笑:“她倒是敢留下” 泰瑞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幼稚 男孩儿闭上了嘴。他瞪着冰龙,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渐渐显出虚空般的黑暗与空洞。 “那么,”他说,“你也留下吧。” 他冲向冰龙巨大的头颅,像一颗过于绚烂的c无声的流星。 陷入黑暗时冰龙的脑子里划过一点微弱的懊恼 或许,稍稍有点小看这家伙了。 带着寒意与水气的风扑面而来,吹走一瞬懒洋洋的困倦。冰龙睁开眼,绕过一团巨大的c又白又软的云朵,乘着气流滑翔。 “快到了吗” 在他背上,埃德的声音有点异常的紧绷:“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埃德辛格尔。”娜里亚叹气,“你已经把你所有的小玩意儿数了三遍了。” “三遍啦”娜娜欢快地重复。 埃德讪讪地笑:“可是,如果那真是列乌斯” 他在那位“恶魔之神”的手上吃了好大的亏,心有余悸也很正常。 “就算是,他也只剩下一点点。”娜里亚说,“而且,斯科特不是也会来嘛。” “还有娜娜”小龙用力强调。 娜里亚轻声笑着:“对呀,还有娜娜呢。说真的,我之前都想过要不要带上威利虽然他似乎对在书里冒险更感兴趣。” “随他嘛。”埃德说,“只要他开心就好啦。” 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实在 并没有多少要求,能够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就很好了。 冰龙忍不住又眯起了眼。 是呀这样就很好了。 它找回了埃德。他们终于可以像少年时所希望的那样,自由自在地去冒险。不止是在他们自己的世界,而是在整个虚无之海,在无数个世界之间。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意外发现了关于一座神殿的记载,一座很可能是为列乌斯而建的神殿。 那愚蠢又狡猾的神明曾经让他的“儿子”安克兰将他们毫不容易聚集起来c用于重建世界屏障的力量,注入他留在其他世界的印记之中。那印记不止一个,即使安克兰阳奉阴违地将他偷走的力量挪为己用,也未必就没有遗漏。 一个神,是没那么容易彻底毁灭的。 而他们不能给他半点复生的机会。 连绵的黑色岩山出现在旷野的边缘。冰龙开始向下飞去。 不用飞得太近,便已能清楚地看到开凿在岩石峭壁上的恢弘神殿。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识,但那种阴冷扭曲的风格,倒的确很像那位神明的品味。 它直接落在了神殿外的平台上。 斯科特比他们来得更早。他站在神殿入口黑色的石柱间,笑着看他们。 喜高厌低的娜娜比谁都快地飞扑了过去,占据了他的左肩,亲亲热热地蹭着他的脸,一边蹭一边抱怨:“你怎么又剃了胡子呀娜娜喜欢胡子” 斯科特忍不住笑出声:“那娜娜可以自己长胡子嘛。” “别人的胡子跟自己的胡子怎么能一样呢”娜娜哼哼唧唧,“蹭起来的感觉完全是不同的呀” 他们持续着这样幼稚的对话。当伊斯变回人形,而埃德在好一通忙碌之后终于做出“我准备好了”的姿势,斯科特便转身走进神殿。 伊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瞬间,那渐渐没入黑暗的背影,似乎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合。 他真的回来了吗 “嘿怎么啦” 埃德奇怪地转头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娜里亚也停了下来,关切地看着他。 他沉默着,视线掠过埃德乌黑的头发,掠过娜里亚年轻的c还没有半点皱纹的面孔。 他微微笑了起来,眼中有无限的留恋,语气却异常冰冷: “你知道吗我活得或许还不够久,但已经足够让我明白一件事这世上美好得没有半点缺憾的只有梦。” 他在这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梦里,缓慢而坚定地,睁开了眼睛。 他并未真正醒来。他站在了他的灵魂之境,眼前是哪个依然蠢兮兮艳俗无比地散发出七彩光芒的男孩儿。 他的影子已经淡了许多。一条龙的灵魂之境不是那么容易闯入的,但此刻,面对着已经从他所制造的梦境中脱离的c这个世界的主人,脸上没有恐惧和惊惶,只有扭曲的兴奋。 “瞧我找到了什么”他得意洋洋,手指间一点微弱的光芒,像一团奄奄一息的火焰。 伊斯睁开眼的那一瞬就已经看到了。 那是斯科特留下的一点灵魂的碎片他明明把它藏得很好。 他沉默不语,甚至并没有去看男孩儿,但他散发出的,浓重而冰冷的杀意,让男孩儿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他知道他大概彻底激怒了这条危险的巨龙,可他绝不能让他带走娜娜。 最糟的结果,不过是死。 他原本就快死了。甚至,他从来就没活过。 “所以,”他努力隐藏着恐惧,开口问伊斯,“你要选哪一个呢” 梦之茧(12) 玛雅停下来,稍稍喘了口气。 脚下的网异常坚韧,用短剑根本割不开,她们是靠着娜娜无坚不摧的“泡泡”才能以极快的速度往下钻。跳到下一层网上的时候的确又弹又滑十分有趣但跳久了也还是挺累的。 “娜娜,要瘪掉啦” 小龙瘫在她脚边哀号。 “不,你没有。”玛雅冷酷无情地揭穿她,“你才吐了三个泡泡,你离瘪掉还远着呢。” 她固然喜欢娜娜,却绝对不会像伊斯那样毫无底线地宠着她那家伙根本就不会养小孩儿,还不如让她来养 她会让娜娜明白,犯了错,就得承担责任,不能永远靠着撒娇和装傻来糊弄过去。 至少在她这里不行。 “还有多远”她在小龙开始哭唧唧地打滚时依然冷酷地问道。 “没多远啦。”娜娜蔫蔫地爬了起来,眼珠转了转,用爪子戳戳玛雅的腿。 “你要杀了他吗”她问。 “我能杀得死他吗”玛雅反问。 反正她自己是没这个信心。那毕竟是有差不多一整个世界那么大的虫 “应该不能吧。”娜娜也不能确定,“虽然他是很弱啦” “很弱”玛雅忍不住要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听错。 “很弱呀。”娜娜点头,“他没办法从茧里出来,就快要死掉啦。” 玛雅默然不语。 娜娜偷偷看她一眼,补充:“也很可怜的呢,对吧” 玛雅淡淡往下一瞥,轻笑一声,语气不明:“他骗过的人不止我们吧那些人在哪儿” 那个破烂魔像手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拆出来的 她不信脚下这东西没伤过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有伊斯和娜娜这样能看破幻象的帮手。 不对,伊斯之前似乎并没能看破。 “你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她问,“我们看到的那些森林也好,山也好都是假的吗” “都是假的呀。”娜娜回答,“但也不算完全是假的啦我也说不清啦我也是下来才知道的啦” “那你也是登陆后就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他的茧了吗”玛雅继续追问。她真是有一肚子的问题亟待解答。 “这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啦。”娜娜舔了舔爪子,“他想钻进我的脑子里,没能钻进去,所以我就顺便看了看他的脑子。” 玛雅抽抽嘴角:“那可不叫他自己告诉你。” 但小龙并不在意其中的区别。对她而言,没能造成的伤害完全不算伤害,何况对方也没想伤害她。她并不讨厌那条无法破茧的虫,但不是因为隐约感觉到的c有点相近的气息,而是真心觉得他有点可怜。 都没人陪他玩,所以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太可怜啦 “来,”玛雅向下指,“继续。” 知道并不能让玛雅放弃,小龙长长地叹了口气,乖乖地吐了个泡泡。 泡泡落在网上,像是瞬间吞噬了一切,融出一个圆圆的洞,甚至因为力量尚未耗尽,还飘下去,融出更多的洞来。 玛雅纵身往下跳。果然,没多久她们便落到了一层更加坚硬的东西上,看起来像是许多层网压在了一起,摸上去却又冷又硬,还挺光滑。 像蛋壳。 玛雅好奇地敲了敲,那沉闷的声音被网反弹回来,显得格外响亮。 听不出下面是空的这东西的厚度绝对超乎想象。 她开始觉得即使她竭尽全力也无法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但来都来了,不试一试怎么甘心 她从封闭得极为严实的腰包里掏出了几样小东西,想一想,又塞回去一样。 娜娜说这东西很弱,所以也许可以稍稍减一点攻击力。毕竟,如果真的把茧给炸破了,说不定还帮了那家伙一把。 作为领队,她当然有些强大的秘密武器。比如她正在组装的这个,由最大胆的铜焰矮人和大法师塔里那些疯子共同研究出来的,据说一旦激活能炸翻半个巨人之脊的c不知算便携法阵还是便携雷弹的玩意儿。 她也没指望靠这个就把这大得无以伦比的茧炸成什么样能吓吓里面的东西就够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们又辛辛苦苦地往上爬了好一段儿,做好了各种防护,才把这个所谓的“毁灭之轮”往下扔。 它看起来就是套在一起的几个圈圈,让玛雅有点怀疑它是不是真有矮人和法师们吹嘘的那么厉害。 “伊斯克利瑟斯。”举起它的时候她忍不住念叨了一句:“你最 好能抓住这个机会” 虽然他或许根本用不着这个机会,又或者已经输了正等着她去拯救 管他呢 她放手让那小东西掉了下去。 而后她听见了毁灭之声。 两团光在似乎没有边界的灵魂之境中飞窜,一团冰白透金,一团七彩斑斓。 它们他们,飞得极快。伊斯在自己的灵魂之境中无所不能,也只是勉强能追上那个居然敢威胁他的家伙。 即使并没有威胁成功。 那家伙显然不擅长战斗,他只一爪就夺回了斯科特的灵魂碎片。但当男孩儿反应过来,再抓到他就没什么容易了。 他逃得飞快,却固执地不肯离开事实上,如果伊斯不允许,他也根本无法离开。 他也曾试图反击,虽然那反击在伊斯看来更像是徒劳的挣扎。 伊斯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解决他,但此刻,被激起的好胜心让他固执地想要在速度上胜过他。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准备换一个方法,那男孩儿却突然停了下来。 就算那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伊斯也毫不迟疑地直逼到了他面前,骤然伸出的利爪上同时缠绕着冰与火,死死地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男孩儿没有反抗。 他茫然的c几乎是一片空白的脸上,看不出愤怒与恐惧,反而透着难以形容的疑惑与悲伤。 伊斯没管这个。他毫不犹豫地吸收着对方的力量也无可避免地吸收了对方的记忆。 漫长,混乱,却又意外地简单的记忆。 起初是一片混沌,而后,当它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的却只有无法挣脱的束缚。 它没有破茧的力量。 漫长的孤寂与渐生的绝望,像另一种茧,一层层缠绕。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它的茧都覆盖了厚厚的尘土,落满从虚无之海中漂浮而来的各种碎块,有一条小小的船,撞到了它的茧上。 船坏掉了。船上的生物活下来两个,满身血迹,奄奄一息。还有一个被撞得破破烂烂的小东西,居然还能勉强动一动。 小东西脑子里的东西很有趣。可更有趣的,是那两个将死的生物的记忆。 “活着”的记忆,以及,关于一个甚至更多活生生的,有许许多多不同生物存在的世界的记忆。 那两个生物很快失去了呼吸,脸带笑容地死去。它把他们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切放在了他们的梦里。 它更喜欢他们“快乐”时记忆。那是它从不曾拥有的东西。 而后,它用它得到的那些记忆,在自己的茧上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城市还有许许多多的居民,每一个,每一天,都开开心心地晃来晃去。 它并不能创造出真实的东西,所以,那只是幻象,但至少看起来生机勃勃。而它创造这个并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也因为,它从那两个生物的记忆中得知,一个拥有生命的世界,远比一个荒芜的世界更能吸引来访者。 它等待着,期待着,又不知等了多少久,终于又有一条船落了下来。 梦之茧(13) 那条船上有二十几个生物,各种各样的生物,可他们的记忆并不那么“快乐”。 至少,与它曾经感受到的并不一样。 那是一群海盗,热衷于抢掠与杀戮的海盗。即使某些生物的记忆深处还藏着一些褪色的温暖,也显得浑浊难辨。 或许是因为上一次得到的记忆被它反复重温了太多次,多到像是变成了它自己的记忆,它并不喜欢这些海盗。 于是它让他们沉入梦里,不再想离开,也再不能离开。 它的茧上根本没有可以让他们生存下去的东西,所以它看着他们死在了这里。 它用它所得到的记忆为它的世界增添了很多东西也许有点太多了。可它哪一样都不舍得扔掉。 它也知道了它所在的位置并不在那些生物所说的“主航道”上,所以能到达这里的船很少,可它并不能自己移动。 它依然只能等待。 在那之后,它等来了一条载着一家人从爆发战乱的世界里逃亡的小船。船上有个小男孩儿,名叫达里埃尔。它拿来做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个被疼爱和保护的小孩儿。可他们的船已经没有了能离开的能量,而这个虚幻的世界,也只能给他们虚幻的希望。 它试图指引他们去找到那条已经没有主人的海盗船,可它的茧太大他们离船太远了。 而后,它等来了独角兽号。大概是因为它在那里创造了一个十分热闹的城市,发着光飞来的小船,就落在离已经被尘土完全掩埋的第一条船不远的地方。 它欣喜若狂。不仅因为这些人丰富多彩的记忆,也因为,在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生物,拥有极其强大的生命力。 她,娜娜,即使在它荒芜死寂的茧上也能活很久。 她甚至愿意陪他玩。 她能陪他玩很久很久。 甚至,或许都用不了那么久它快死了。 不是无法醒来的长眠,而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亡。 伊斯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并不是因为同情好吧,或许是有那么一点点。 他再一次看着男孩儿的脸,忍不住皱眉。 记忆虽漫长,时间却不过一瞬,那张脸转眼就已经扭曲得不成样,鼻子和眼睛都歪掉了,像是个坏掉的玩偶偏偏还长着他的脸,莫名地让他觉得自己的脸也歪了。 “你” 他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都差不多把对方的力量吸光了。 男孩儿的五官都在抖,然后,他好像终于从记忆里找到了表达悲伤的正确方式他闭起双眼,开始放声大哭。 大概是错觉那哭声里,又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 伊斯头痛无比地放开了他。 “你” 他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 男孩儿逃了。在他稍稍放松的那一瞬,从他的灵魂之境里逃了出去。 而某个熟悉的声音在死命地呼唤着。 “伊斯伊斯起床啦” 泰丝叫得声嘶力竭。不远的地方,泰瑞同样吼得声嘶力竭:“上船上船全都上船” 这个世界大概是要崩了。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 它震动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像个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嗖一声飞向远方,但地面奇怪地并未开裂,只是发了疯一般剧烈地抖个不停。 巨龙忽地睁开双眼时泰丝跌坐在地上,已经急出了一身的汗。毕竟人形他们还能扔上船,这么大条龙就算是诺威也拖不动啊 “你到底干了什么啦” 她在巨龙爬起来的时候跳着脚问。 忽然轰一声倒下时就很吓人了,但她好歹有点类似的经验可这地动山摇的又是怎么回事 冰龙没有回答,只是凝神看向远方,然后忽地展开了双翼。 “你们先走”它叫道,“我去把娜娜弄回来” 它终于又感觉到了与那条该被吊起来猛揍一顿的小龙的联系 被冲上半空时,玛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觉得她大概已经死了,这会儿飞在半空的只是她的灵魂那些疯子们可没说那小东西能炸成这样 她勉强动了一下。眼角白影一闪,娜娜已经飞了过来,绕着她惊慌地飞来飞去:“玛雅玛雅你要死了吗不要死呀呜呜呜” 她看起来倒是还活蹦乱跳,毫发无伤。 玛雅眉毛跳了跳:“还没死吧。” 她也不 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但死人是不会觉得痛的,而她浑身都痛得要死。 娜娜伸出爪子抓住了她的胸甲间隙。可她虽然是条“奇迹般的小龙”,力气却实在不是很大,也没学过什么魔法。 她还小嘛。 玛雅能感觉到自己被冲上天空的身体开始往下坠,而娜娜也不过是勉强能让她下坠的速度慢一点而已。 她有点茫然。毕竟自己把自己炸死这种死法从来不在她的预料之内但没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落到了一张毯子上。 她疑惑地动动手指,指下的感觉软软的,毛茸茸的确实很像毯子。 魔法飞毯 她深吸一口气,居然成功地坐了起来。而娜娜也放开她,落到了毯子上。 “达达”她说。 玛雅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毯子”极大,虽然破破烂烂不成形状,但居然能在混乱的气流中飘来飘去,虽然不是很稳,好歹暂时能保命。 但是不是她挑剔,这毯子也未免太花了 她正在感叹,有什么东西被气流掀了上来,砸在了毯子上。 好像是那个破烂小金属人。还没等她看得清楚一点,巨大的黑影从头顶掠过,一只坚硬又冰冷的爪子把她拦腰抓了起来。 “伊斯”娜娜开心地大叫。 玛雅放松身体,吊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用力拍冰龙的爪子:“把那个破破的小魔像也带上” 这应该是另一个文明的产物,应该有用 冰龙并没有多问,长尾一甩,卷起小魔像,然后迅速向上拉升。 它越飞越高,玛雅反而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地上那个越来越大的洞。想到那是自己的杰作,真是既骄傲,又有点后怕。 有强大的气流从洞口冲出来,狂乱而猛烈,扬起漫天的沙尘,碎虫网,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以及洞里似乎有什么大得不可思议的东西,正艰难地往外爬。 茧破了。 玛雅倒抽一口冷气,还没能说出什么,就听见娜娜伤心地大叫: “达达达达” 小龙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要往下飞,又被一把抓回来,只能在冰龙的爪子里哇哇大哭:“达达要死掉啦” “它本来就要死了。” 冰龙的声音有些发闷。 它以为那家伙骗了它可或许不是,它只是回到自己的身体之中,迎接它短暂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 它其实可以把它残留的意识留在冰龙的灵魂之境,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甚至,或许还能像诺威一样,拥有另一幅躯体。 可是,对它来说,梦境固然美好,但能实实在在地拥有生命,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或许才是它真正想要的吧 玛雅呆呆地往下看。她被包在了一个冰球里,视线有微微的扭曲,但并未被阻碍。她看见一个难以形容的东西终于从那巨大的洞里爬了出来,然后它奋力张开了翅膀。 冰龙的双翼有一瞬停止了扇动。而从另外两条小船,到更高处的独角兽号,所有人都在那一片骤然绽开的斑斓中失去了声音。 那像是一只巨大的甚至比始龙星燿还要大的蝴蝶,有不止一重的翅膀,如花瓣般渐次绽开。黑底的蝶翼上镶嵌着无数种色彩,而那无数种色彩似乎又是由无数种色彩交织而成,明明无比混乱,却又无比辉煌,每一次轻轻的颤动,闪烁流转的每一点光芒,都令人目眩神迷。 但那梦幻般的景象太过短暂。 蝴蝶扇动着翅膀,似乎想要飞入星海,却在那一瞬间无声地碎裂。 碎成犹如星尘般的亿万点,缓缓消散在无垠的星海。 仿佛它从不曾存在。 玛雅怔怔地看着,恍惚意识到,那片曾经托起她的“毯子”,大概也是一片碎裂的蝶翼。 那是有意或无意,她竟不敢去深想。 梦之茧(14 完) 伯特伦·格瑞安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探险队员们,心情有点复杂。 他们一个不落地回来了,没有丢下任何一个,这让他十分欣慰;他们——至少其中的大部分,似乎因为这过于精彩和刺激的冒险而神情呆滞,又让他觉得,果然还是要给他们多一点磨练。 连他寄予厚望的玛雅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要不是为她治疗的牧师确定她的灵魂并没有出什么问题,他简直要怀疑她受到了什么看不见的伤害。 依然活力十足甚至有点兴奋过度的泰丝成了主要的叙述者。其他人又一点点补上了她不知道的部分。 但事实上,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他们的“探险”所造成的结果,独角兽号上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明明有着山川河流和海洋,色彩丰富得像卡塔罗的画一样的世界,眨眼褪色成一片荒芜的灰白,也看着它像一个突然从内部爆开的球,炸出一个巨大的黑洞。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只从黑洞里爬出的怪物,变成他们此生所能见的最美也最大的蝴蝶。 “所以它死透了吗?”伯特伦问道,“从灵魂到躯体?” 他很有些遗憾,也有些同情,但还是希望它确确实实地死透了。这样的生物比巨龙还要神奇但也比巨龙还要危险。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地得罪了它——虽然很可惜,但它还是死透了比较好一点。 玛雅没什么精神地垂着头:“应该吧。它原本就快死了。娜娜说的。” 而它依然坚持将它强大的精神力都用在堆砌那些无用的幻象上,所以它的茧,还有它的本体,才会那么脆。 飞回来的路上冰龙对此嗤之以鼻。玛雅觉得它似乎是想安慰她但应该是她想太多。 而当她想起那个寂寞的男孩儿,眼眶却控制不住地发酸。 她其实没想炸死它但它还是死了。 ——可它真的该死吗? 这个问题像条发了疯的藤蔓般在她心里纠缠着,生长着,搅起越来越强烈的悔意。 小龙正蹲在那个已经变得更加破烂的小魔像身边,对着它看来看去。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它居然迅速地给出了反应,用力点头:“死啦死啦!死得透透的!” 这语气太过欢快,让玛雅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之前不是还挺伤心的吗?!小孩子恢复得这么快的吗?! 伊斯垂眼看着娜娜,冷冷地笑了一声。 “是吗?”他反问,然后走过去一把提起了小魔像。 “哇哇!” 小龙立刻蹦起来抱住了小魔像在半空里晃悠的左腿:“不要嘛!伊斯!达达已经很可怜啦!它就剩下一点点啦!不要吃掉它啊!不好吃的!” 伊斯额头又蹦出了青筋——你以为我是你吗?!我才不会吃这种东西! 他保持着冷酷的表情,拎起娜娜后颈的同时,松手让小魔像砸回地面: “行了,别装死。” 片刻的死寂之后,小魔像吱吱嘎嘎地扭动着,爬了起来。 它的双臂都断了,左腿也断了,看起来有多可怜,动起来就有多诡异。 周围的人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 小魔像刚刚抬起的头又耷拉了下去。 “它失去了实体,精神力也被我吸收得差不多,已经没什么危险了,而且”伊斯停下来想了想,“它的记忆里,还有不少其他一些世界和文明的东西。下面那个空壳上,也或许还有之前降落的那三条船的残骸” 伯特伦没说话,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 伊斯知道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伯特伦当然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 那些记忆他其实也已经得到。但是“有用”,比同情或好奇,更能快让那又蠢又弱的家伙,在这条船上得到一席之地。 为了不让娜娜在他耳边哭到天崩地裂,留着它也无所谓吧。 被他拎在手里的娜娜一路都乖巧无比,被他扔到床上滚了几滚,立刻就地装死。 伊斯瞪了她好一会儿,也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娜娜其实很聪明,但心智的成长却比人类要慢得多。可她很强某种意义上比他更强。这世上或许没有多少东西能伤害到她,从前他觉得这样其实也就足够了,但是 太过复杂的思绪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索性先不管她,回到桌边写那封总也没能开始的信。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娜娜自己爬了起来,飞过来啪嗒一声落在他左手边, 一声不响地把头往他手心里钻。 伊斯停了笔,在“别理她”和“摸摸头”之间挣扎。 还没等他挣扎出个结果,小龙抽抽搭搭的声音在他手心里闷闷地响起:“伊斯生气了吗?” 伊斯沉默片刻,反问她:“所以,伊斯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娜娜贪玩儿让伊斯担心还撒谎” 伊斯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自己动起来,先摸了摸她的头,又狠狠地照着它的屁股来了一记:“原来你也知道!” 小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却哭得比之前的抽抽搭搭假太多。她得寸进尺地扑进伊斯怀中,嘟嘟哝哝地为自己分辩:“可我就是想玩一下而已啊!就一下下!也真的没有玩多久嘛!我以为不会有事的!” “可是,娜娜,”伊斯叹气,“你要记得,你是一条龙,你对时间,对危险的理解都跟绝大多数种族差很远。你觉得只有‘一下下’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一个精灵因为不停唱歌唱到吐血,也足够让一个人类越来越深地陷入梦境,再也无法醒来。那些无法伤害你,甚至能被你一眼看穿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他停了下来,看着小龙因为疑惑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娜娜,或许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是同族,多半也有着相同的毛病。因为天生的强悍,他们对其他弱小的生命,有一种仿佛天生的冷漠。 除了自己所关心和喜爱的,他们并不会把太多人放在心上。 这样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小龙把爪子按在他胸口,十分认真——难得这么认真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想了想,换了另一个问题:“娜娜,是想要被人喜欢,还是被人畏惧?” “那当然是,被人喜欢啦!”小龙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是想要被人真心的喜欢,还是被假装喜欢?” “那当然,要特别真心的啦!”小龙啪啪甩尾巴。 “可是,娜娜,”伊斯戳戳它的胸口,“真心是要用真心来换的。人类或许弱小又多变,可他们的心分得出真假。并不是说你得去讨好谁,但是,如果你得到了真心的爱护,至少要懂得真心的感激,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失去那些真心。” 他对着小龙笑了笑:“如果那些‘真心’是你想要的宝藏娜娜,作为一条龙,你得要好好守护它们才行呀。” 小龙似懂非懂地点头,但看起来又好像更懵了。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确定她此刻唯一想要的答案:“伊斯不生气了吗?伊斯不会讨厌娜娜吗?伊斯不会离开娜娜吧?” 伊斯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不,我还是有点生气,但我不会讨厌娜娜,更不会离开娜娜。” 除非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 小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往后一仰,倒在他的双臂间,翘着腿儿委委屈屈地表示:“娜娜,饿了!非常饿!” 伊斯:“” 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不痛不痒地揍她一顿,然后在她惊天动地的假哭声中去给她弄吃的。 他离开房间没多久就被拦住了。泰瑞堵在他面前,脸红了又白,终于憋出一句:“对不起。” 伊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大概是在为觉得他会杀掉那个精灵而道歉。那固然是受到了那只花花蝴蝶的影响但也说明他对伊斯,至少在某些方面,并没有多么坚定的信任。 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反而是他自己当时太过强烈的几乎像是委屈的愤怒。 他大概多少也受到了一点影响。 这种时候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安慰泰瑞一番,告诉他这并不是他的错之类。可这对伊斯而言实在有点难。 所以他就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反而让心怀愧疚的泰瑞又一次气鼓鼓,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忘了个精光,一脸郁闷地离开。 然后,没走多久,伊斯又一次被堵住了。 他看着眼前几乎占满了整个走廊的魔像,忍不住想叹气:“你不会也是来道歉的吧?” 有事没事先道歉,这都是跟埃德学来的毛病吗? 诺威沉默着,却用手势回答了他——不是。 我并不是来向你道歉。 你很强大,越来越强大。 而强大也意味着危险。 我愿意与你并肩作战,至死不退,可我也会一直盯着你。 所以,也希望你能一直盯着我。 伊斯抬头看着它绿色的眼睛——看着那两颗绿色的宝石,看懂了不得不栖身其中的那个精灵的灵魂从不曾开口告诉任何人 甚至不曾告诉泰丝的忧虑与恐惧。 “好。” 他回答。 血树(1) 风沙漫天。 伊斯不得不拉起长袍遮住口鼻,眨眼时觉得自己的睫毛都红了。 事实上,眼前整个世界都是红的。 脚下红色的荒漠犹如凝固的血海,无尽的波涛沉默地起伏,连绵至天边,在风起时似乎仍挣扎着向前翻涌。 可它们已经死了。 大地之上,深蓝天空里红日高悬。它极大,大得几乎占去了一半的天空,却已奄奄一息,只余一点黯淡的红光,照出这一片恢弘又苍凉的景象。 不是不美但伊斯实在无心欣赏。 这里的沙尘极细,风一扬便无孔不入,让他觉得喉咙里都是一股发腥的土味儿。然而即便浑身发痒,甚至感觉鳞片都快要在这干燥的空气里脱落,伊斯也并不后悔拒绝了独角兽号那身密不透风的“制服”。 绝不后悔! 他这会儿披了身燿星界西南荒漠里的沙匪常穿的褐色长袍。说是“袍”,其实就是一大块布,染成了像是被水打湿的黄沙的颜色,看似粗糙,却很柔软,拿来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在郁闷和烦躁中愈发明亮的浅蓝色眼睛,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也很像个强盗。 而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一直叽里呱啦停不下嘴的尼亚在连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并且大惊小怪了一番之后,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也就安静了一小会儿。 “嘿!小姑娘!”他对着身边的女牧师语重心长:“好不容易来到这样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却连一丁点儿皮肤都不露出来感受一下它真实的空气这可不是真正的冒险精神呀!” 快三十岁仍被叫做“小姑娘”的阿尔茜半点不恼,微笑着回答:“您说得对。但我是来执行任务的呀。” 反正,她是绝不会打开面甲的。 尽管为了合群,她也裹了件褐袍,但褐袍下那身被伊斯嫌弃的制服,有魔法在她脸上覆盖了无形的盔甲,隔绝了干燥的空气和扑面而来的沙尘,让她看起来干干净净,神清气爽。 尼亚又一次在她温和谦逊的笑容和真诚无比的语气中败下阵来,忍不住腹诽:谁说这家伙不像她那个狡猾的曾外祖母啦?骨子里简直像了个十足好吗! 爬上一个高大的沙丘之后,伊斯停了下来。 沙丘下方,一片广阔的平原围绕着一个形如半月的湖泊铺展开来。 它依然是荒凉的。湖泊小得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干枯,零星的植物颜色暗沉,并不曾带来多少生机,散乱而破败的建筑七零八落,没有任何风格或美感可言,更像是一只只金属巨兽在疯狂的厮杀后留下的尸骸,偶尔穿梭其间的小小身影脚步匆匆,在血色的阳光下,亦飘忽如幽灵。 向左看,视野的尽头有一片高大的砂岩,被风侵蚀出怪异的形状,如一座血色的宫堡般默然耸立。一些更为高大却残破不堪的建筑夹杂其间,嶙峋的骨架上偶尔仍有微弱的闪光——那是它们曾经辉煌夺目的外壳留下的一点残骸。 向右看,却全然是另一种景象几乎像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没有半点缓冲,极其突兀地从荒原上拔地而起,郁郁葱葱,随风摇曳,浓绿的树冠上笼着一层金色的光芒,犹如精灵传说中的圣境。 从高处看过去,森林的另一边有繁花盛开的草原,有纵横交错的河流,有如明镜般点缀其间的湖泊,有奔腾的兽群以及,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树。 尽管已经从另一个角度看过了许久,伊斯仍是忍不住盯着那棵巨树看了好一阵儿。 它本不该存在。 至少,在达里埃尔所得到的记忆里,它是不存在的。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意外。 达里埃尔,那只会造梦的巨大蝴蝶残留的意识,以及它所留下的空壳上那两条没有被炸飞的飞船残骸,对独角兽号,甚至对整个燿星界而言,都是巨大的宝藏——哪怕它所得到的记忆只来自三条不同的飞船,却向他们展现了十几个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文明。 独角兽号确确实实是条探险船。在它扬帆驶入星海之前,他们虽然已经知道夜空中的无数星辰,大多都是另一个世界,却对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半点了解。 不知是不是被某种规则,或被从前保护他们的屏障所限制,他们的先辈们通过传送阵所能到达的世界,都是与燿星界一样的魔法文明,其力量也大致平衡——或至少曾经大致平衡。 没有任何一个世界能轻易占领或毁灭另一个世界,除非那个世界本身便已衰亡。 而他们已知的世界,没有一个拥有探索星海的能力,或根本不曾想 过有这种可能。 当研究者们发现,他们常用的传送术所跨越的是距离,而水神神殿里被修复的那座能通往许多个异界的传送阵所跨越的是空间,有人提出了一种猜测:传送阵能够到达的世界,与他们根本不在同一片星海,而是像地狱一样,属于另一个位面。 虚无之海里或许有无数个星海交叠,而他们的世界,或许也与无数个世界交叠。 再加上“时间”所能造成的影响亿万种变化,无数的可能,让人细想之下,几乎要心生绝望。 那是穷尽许多人一生,甚至穷尽他们的世界所能存在的时间,都无法掌握,甚至无法了解其万一的,真正的“无限”。 然而在毁灭的边缘重获新生的燿星界,无论哪一个种族,在这没有尽头的探索之旅前,所表现出的都是迫不及待的热情。 他们能隐隐感觉到,自己正站在打破某种界限的c极其重要的节点上。 进一步,他们将同样拥有无限的可能,退一步,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他们的世界,他们的文明,也将无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只有少数人能够拥有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长久。在诸神离去,王权衰微,商业兴盛的燿星界,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一点,越来越多的人将视线投向更遥远的地方。 他们可以走得更远也必须走得更远。当他们发现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世界,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他们已经彻底修复了水神神殿的传送法阵,开始一个世界一个世界小心地探索。那些他们的先辈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有许多已经与流传下来的记录截然不同。 他们也未曾放弃另一个方向的探索——虚无之海里孤独前行的独角兽号,身后有一整个世界的支持。而在六个多月几乎一无所获的航行之后,达里埃尔为他们所展现的,正是他们最迫切地想要了解的。 那是与燿星界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文明与力量。 那是由独角兽号在柯林斯神殿外的湛蓝湖面上第一次向他们展示,然后让整个世界为之疯狂的,并不需要什么神赐的天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够掌握和运用的,属于机械,或称之为“科技”的力量。 独角兽号本身是魔法与科技的结晶,但确切说来,仍是以魔法为主导——他们暂时还找不到比他们所擅长的魔法更强大的能量,来驱动那些复杂的机械,也有些机械,他们脑海中已有雏形,却远不如直接使用魔法更简单方便。 而在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中,有另一个世界,在被记下的当时,正与他们面临着几乎相同的问题。 那记忆来自落到达里埃尔的茧上的第一条船——如今达里埃尔所栖身的那个小“机器人”,也来自那条船。 一条从一个名为“苏迦”的世界里飞出的探险船。 苏迦,在科技上的发展超过燿星界许多,却也还没到无法理解的程度。最重要的是,苏迦的一切科技成果,几乎全部建立在一种能量源上。 那是从苏迦地底深处挖出的一种半透明的矿石,因为颜色暗红,被称为“血石”。它纯粹而强大的能量支撑起了整个苏迦的科技文明,但在一段近乎疯狂的发展之后,这个世界不可避免地面对着能源枯竭的问题。 因为无止境的挖掘,苏迦的环境变得越来越糟糕,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真正的生命之源,被他们当成太阳的另一个世界,其力量也在急速地衰败。 人们不得不开始研究新的能量源,甚至开始建造飞船,试着飞出这个世界,寻找新的聚居地。 落在达里埃尔的茧上的那条飞船,正是其中之一。而达里埃尔为那两个濒死的船员所创造的美梦,便是他们找到了新的能量源,甚至找到了让太阳重获新生的方法,不需要抛弃自己的故乡,同时也找到了新的c适合居住的世界。 然而现实终究不会如梦那般美好。达里埃尔对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概念,谁也无法判断从那条飞船坠落到现在,到底已经过去了多久,更无从得知苏迦到底是找到了出路,还是已彻底毁灭。 在激烈的争执之后,因为当时距离独角兽号最近的另一个世界相当危险,他们最后还是目的地定在了苏迦。又经过长达三个多月的航行,才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 它并未彻底毁灭,却也已不是那两个船员记忆中的模样。 血树(2) 苏迦并不是独角兽号一路上见得最多的那种近乎圆形的球体,在外形上,它也更像燿星界。 它们,都像是漂浮在虚无之海的一座小岛。 不同的是,燿星界可见的那一面是一个完美的半球,不可见的那一面是一片看不透的黑暗。倘若在距离它够远的地方待得够久,会发现它一直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以圆心为中心缓慢旋转。他们所熟悉的日与月,则是两个远近不同,力量不同,大小却完全一样的球体,以固定的轨道,围绕着整个燿星界转动。他们更为熟悉的另一轮月亮却似乎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 而苏迦,独角兽号已经远远地观察了它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把它也当成一座岛,那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实在不多,形状也并不规则,与它附近那颗火红的巨大球体相比,它小得就像一片漂在水里的枯叶,或一朵快要枯萎的花,血红色的花瓣间,唯有蓝绿交错的花蕊,尚显出一线生机。 那两个船员的记忆中,苏迦虽有大片的红色砂岩和荒漠,却也还有森林c平原与湖泊散布其间,如今,除了中心那一片,整个世界却已完全被沙漠所吞噬。 当看清位于大地正中的那棵巨树,伯特伦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这东西是不是有点眼熟?” “潘吉亚。”伊斯把船长大人不愿接受的事实塞回他脑子里。 九死一生从地狱归来的埃德·辛格尔把他的所见所闻都写了出来,斯凯尔·蒙德的配图简单生动,哪怕只看上一眼也难以忘记——而他所画的那座由列乌斯创造的地狱之城,正是一棵被森林围绕的,顶天立地的巨树。 和他们此刻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在离自己的世界如此遥远的地方,在怀着发现新世界和新的契机的美好希望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仍在那个本该已经毁灭的地狱之神的阴影之下,那感觉实在是比发现眼前的美丽新世界其实是一场美丽的梦境还要糟糕。 “不一定是他。” 看着伯特伦连一向白得精神抖擞的头发都像是黯淡了下去,伊斯难得心生同情,给出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世界树,或生命树这种东西,是许多神明都喜欢玩的把戏。那或许是另一个神留下的。” 那些本以“守护”为责任的强大存在,其实很难忍住不以自己的喜好去干涉某个世界的发展,而其结果是好是坏,却往往脱离他们的控制比如燿星界。 但无论那棵巨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也绝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伯特伦同时派出了两条飞船——他非常喜欢“飞船”这个称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用了起来——登陆苏迦,分别在那一片森林的两侧进行探索。 因为那片森林,他们进不去。 无形的屏障将其包围在其中一如埃德对潘吉亚的描述。而在摸清情况之前,就算是伊斯也没有要强行破开屏障直接打进去的意思。 他是更喜欢直来直去,但不是只会直来直去。 从高空看,血色荒漠里,昔日繁盛的科技文明似乎只剩了残骸,没有半点生命的存在。但此刻,站在沙丘上,却能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过得艰难这里仍有人生存。 这些人大概也无法进入屏障。但或许是因为这里才有水源,又或许是因为某种执念飞船在上空盘旋他们便已发现,这里的聚居地几乎全都围绕着森林而建。 在如此近的距离,眼睁睁看着屏障另一边生机盎然的世界,自己却只能在这片血红的地狱里挣扎求生那会是什么感觉? “做好准备,小姑娘!”尼亚兴致勃勃地搓手,“我对一场友好的交流简直充满了期待!” 伊斯垂着眼皮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尼亚·梅耶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或制造任何形式的“友好”。 当他们走进比斯顿布奇的旧街市场还要杂乱的聚居地,耳边依然只有风声,仿佛他们在远处看到的那些人影都是因为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而产生的幻觉。 但伊斯能感觉到视线——从阴影处投来的,冰冷,警惕又贪婪的视线。 确实相当友好。 他们在一堆堆根本不能被称为“建筑”的破烂间穿行。一些屋子似乎是废弃许久的飞船改建,一些就是用各种零碎材料胡乱撑起的帐篷。阿尔茜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一双黑色的眼睛左顾右盼,看上去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她并不需要谁的嘱咐和安排,就自然而然地“做好了准备”。而伊斯就只需要扮演他自己,一个“不好惹”的气息能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褐色长袍,让身周三十步之 内的温度都为之下降的不好惹的家伙。 没一会儿,一个低哑的声音从路边挂得乱糟糟的c不知用什么东西织出的发黄的白布后传了出来: “谁介绍你们来这儿?” “休·帕里。”尼亚眼也不眨地胡诌。 “没听说过。”因为警惕或恼怒,那声音崩得更紧了一些。 “啊,那是个古董商人。”尼亚耐心地解释,“上次喝酒时他告诉我说这里有一些很古老的机械玩意儿,而我有个客人正喜欢收藏这种‘带着时光的痕迹’的东西。” 拖得恰到好处的语调,表示他们并不急切,不过来随便看看而已,如果实在不受欢迎,他们大可以掉头就走。 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告诉他们:“向前第三个路口左拐,右边开着的那扇门。” 地方很好找,毕竟这里几乎所有的门都关着,唯一开着的那一扇便分外醒目。 伊斯还没走到门口就皱起了眉——他闻到了酒味。 大概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种文明,都缺不了“酒”这种东西,但这酒味里掺了种难以形容的腥臭,简直像是在酒里泡了尸体。 连接受过地狱里各种怪味熏陶的尼亚都被冲得脚步一顿,露出一脸的嫌弃,捂着鼻子走了进去。 他们都以为这会是一家酒馆,毕竟有很多事理所当然地该发生在酒馆里但它不是。它有浓郁而难闻的酒的气味,却没有酒馆里的喧哗热闹。 它静得像一座坟墓。 房间里甚至连桌椅都没有,昏暗的光线里,只能隐约看见斑驳的c像是许多残破的金属板拼接成的四壁,以及十来个或坐或站的人影,在他们进入时齐刷刷地投来冷漠而警惕的视线。 阿尔茜大大方方地拉下长袍,露出她精致又利落的制服,一张白皙的脸没有半点风沙留下的痕迹,明明白白地展露出她精良的装备,以及或许还有她与身边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不一样的身份。 她的坦率和自信让人觉得,她习惯了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需要精心招待的尊贵客人。 她毫无畏惧地回望着那些人,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却在一瞥之下将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和手中简陋的武器全部收入眼中。然后她扭过头继续左顾右盼,直到有人向他们抬起手臂,指向他们左边角落里一条黑暗狭窄的通道。 “第五扇门。” 那人低声开口。 尼亚耸耸肩,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像是嘲讽,又像是抱怨。然后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进那只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停在第五扇门前。 “还需要我报上什么暗号之类的吗?”尼亚对着紧闭的房门低声揶揄,伸手去敲门。 说实在的,这样的故弄玄虚,他可也有好久没见过了。 房门在他抬手的那一瞬打开,柔和的光线流泻而出,竟有几分温暖的感觉。 “欢迎!欢迎!” 房间里有人向他们热情地张开双臂。 尼亚圆圆的眼睛也弯出了友好的弧度,视线几不可察地在对方唇边下垂的两根“触须”上停留了一瞬。 这家伙不是本地人。 按照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苏迦有两个智慧种族,一个被称为“沙地人”,身体几乎与人类一模一样,但全身都覆盖着短短的黑毛,以及长了个说不出是更像狼还是更像狐狸的头,有着一对神气地竖在头顶的,比狼要大的黑耳朵,和比狼要秀气一点,却没有狐狸那么尖的吻部。 他们之前在外面见到的那些沉默的影子,都是沙地人。 但此刻房间里的,却并不是苏迦的另一个人种,棘人。 蜥人略矮,身高只有沙地人的三分之二,四肢相对却更长,五官更接近人类,但没有毛发,从头到脚都覆盖着黑到发亮的鳞片,而从头顶到后颈,则有一排如鱼鳍般竖起的棘刺。 事实上,这两个种族,在燿星界的传说中都有类似的存在:狗头人,和蜥蜴人。 只不过,前者像是后者的进化版也有可能后者是前者拙劣的模仿版。 总之,燿星界崇拜了千万年的诸神,很有可能也曾存在于苏迦。至于如今还在不在那正是他们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之一。 而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热情好客的主人,却是个跟他们一样的外来者。 血树(3) 与外面的阴暗简陋不同,这个小小的房间布置得非常舒适。虽然没有窗,空气却并不显得沉闷,外面的沙尘干燥和炎热都没能漏进半分。四壁都是明净的银白,像是某种金属,让阿尔茜怀疑他们事实上是在一条飞船的内部。 这里也一样没有桌椅,但地面上铺着色彩艳丽,厚实又柔软的毯子,矮脚的长几上摆着酒壶和酒杯,倒出来的酒清澈芬芳,并没有他们之前闻到的那种臭味。 而接待他们的人自称班克鲁,来自布纳星。当尼亚诚实地表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星球,班克鲁也只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 他笑起来让阿尔茜不忍直视——嘴太大了,笑开时简直像是整个头裂成了两半。 布纳星人的长相实在难以恭维,即使是在被伯特伦洗脑了无数次“我们要能够接受任何一种文明和任何一个种族,至少不能单凭外表便做出判断”之后,那像是被搓圆了一点的青蛙或鲶鱼的脸,灰扑扑的粗糙皮肤,粗短的四肢和圆滚滚的身体大概也只有看惯了各种更加怪异的恶魔的尼亚能够毫无压力地与之谈笑甚欢。 “布纳是一颗很偏僻的星球。”班克鲁提起自己的故乡时并没有什么怀念的意思,“偏僻,荒凉就像这里的大部分地方一样。但也不是没有一些好东西。” 他显然意有所指,尼亚便笑眯眯地配合着向前倾身。 “您知道,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收集一些旧玩意儿,”他说,“但当然也不会拒绝任何划算的交易。只不过什么是‘好东西’,不同的人可有不同的定义,您总得让我们知道,您想卖的到底是哪一类的好货吧?” “当然,当然。”班克鲁裂着大嘴,也不再故作神秘。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了阿尔茜面前。 在他看来,虽然开口交谈的一直是尼亚,但阿尔茜无疑才是能做出决定也更容易被左右的那一个。 阿尔茜稍稍一愣,脸上立刻便露出了如他所料的惊喜。 “血石?”她说。 毫无装饰的银白金属盒里,黑色软垫上是一颗极小的红色宝石,色泽暗红,甚至有些浑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流动在其中。 她伸出手想要确认——这的确也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之一。 一只手抓住了它的手腕。 “那不是石头。”伊斯开口,语气是与他的浅蓝眼眸如出一辙的冰冷。 若有若无的腥气在盒子被打开的那一刻便钻进了他的鼻子里。但血石虽以血为名,却只是石头而已,绝不可能像眼前这东西一样,散发出真正的血的味道。 阿尔茜蹙起了眉,抬起的眼中有被欺骗的恼怒。 尼亚似笑非笑地抽了抽鼻子,班克鲁却并没有半分被揭露的慌乱或阴鸷,反而有些诧异地鼓起了他凸出的圆眼睛。 “不然呢?”他反问,“这当然不是真的血石,那玩意儿如今这么小一粒就足够买下一条全新的重型战斗舰,如果您确定想要,我也不是不能想办法给您弄来一点但棘人的血凝成的这种,作为能量源,效果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阿尔茜控制不住地微微变了脸色——棘人的血?!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厌恶,班克鲁慢吞吞收回了他的“好货”,语气里带点遗憾,又像是在为自己解释:“请别误会,这可不是我弄出来的东西,毕竟棘人们都躲在屏障另一边不知多少年了,这些血石,都是很久之前沙地人制造的,他们那时候简直发了疯但有用的东西,既然已经存在,也总不能就这么浪费了,不是吗?” 尼亚探身按住了他拿着盒子往回收的手,眉梢眼角的笑像画出来的一样。 “您说得对。”他说,“浪费资源是可耻的行为。” 他把阿尔茜拖到一边叽里咕噜,阿尔茜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在尼亚的暗示下,为了讨得她的欢心,班克鲁十分殷勤地叫人抱来了一大堆“旧玩意儿”——一些废弃无用,但还算保持着完整的机械零件。 阿尔茜的眼睛亮了起来,爱不释手地一个个看了又看,不再去理会尼亚与班克鲁的讨价还价,专心地挑挑拣拣,最后豪爽地一挥手,让班克鲁给她全部装起来。 十几年前她是个牧师,十几年后她依然是个牧师。无论大地女神去向了何处,她对她的虔诚至今未改但她对机械的兴趣远大于魔法。 而她看得出来,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对他们有多么巨大的帮助。 最终,他们得到了一大箱的各种零件,三颗鸡蛋大小的“血石”,而尼亚所付出的,只有五块被称为“铍晶”的金属块。 那是他们从梦之茧上那条 海盗船里弄到的,被特别小心地保护着,整整齐齐地码了三箱。这东西在许多世界的价值都相当于燿星界的黄金,因此被当成货币来使用。矮人们拿去研究了很久,发现这种银灰色的金属,虽然韧性强且坚固,但在任何方面都比不上秘银,也没有黄金好看,对它也就失去了兴趣。 尼亚特意让矮人拿这东西给他打了枚戒指,并在“不经意”地露出戒指时观察着班克鲁神情的变化,以此来判断一个精明的商人在自己并不熟悉的环境中该为一批并不属于他的货物付出多少代价。 无论如何,这笔交易,至少在他们满面笑容地向彼此告别,并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时,看起来双方都十分满意。 班克鲁甚至热情地表示他可以派人送货上门——直到伊斯轻而易举地单手提起了那个足有半人高装满了各种金属制品的箱子。 他们并没有再做停留。当他们远离了那片聚居地,又一次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尼亚突然开口:“要打赌吗?” 伊斯面无表情地回他一个字:“不。”。 尼亚悻悻地把他的袍子裹得更紧一点:“到底是谁把你养成了这么无趣的小孩儿!” 哪怕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了许多次,还是忍不住要再说一遍——在艾伦听不到的时候。 他们这会儿正穿过一片低矮的砂岩,风声呜呜咽咽,像从群狼的喉咙里滚出来一般低沉而阴冷,而当黑色的影子鬼魅般扑出,尼亚悠悠地吹了声口哨。 他们被一群沙地人包围在其中。 很难分辨是不是他们之前进入的屋子里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一群,毕竟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差别,连他们身上那种混合着腥臭的酒气,在聚居地里其他沙地人的身上也不是没有。 他们浑身上下都只有腰间裹了块半黄不白的布,手中的武器简陋得像是自己磨出来的——但这并意味着它们不够锋利。 “留下东西,滚。” 一个左耳下秃了一块的沙地人向他们抬起脏兮兮的连干枯的血迹都没有擦掉的弯刀,低哑的嗓音也像含着砂砾。 伊斯回他一声冷笑,尼亚却在研究着敌人的武器。 达里埃尔的记忆里,苏迦人的武器远比这些只能用于砍杀的金属片要先进但那或许都已随风沙逝去。 被攻击时尼亚心里升起这么点他自觉颇有诗意的感慨,抱着双臂一动不动。黑影挟着风声从他头顶飞过——伊斯甩手就把那个又大又沉的箱子扔了出去。 某种意义上那也的确算是武器,只一击便砸飞了三个敌人,而当其他人试图冲过来拖走箱子,飞身而起的伊斯已经重重地落在了箱子上,在金属的箱面踩出清晰的凹痕。 透明的长刀不知从何处拔出,在红日的光芒下挥开时,像卷起一片血色的风。 “顾前不顾后。”尼亚嘟哝着,回身朝扑向他和阿尔茜的敌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和手中寒光闪烁的匕首。 与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战斗相比,这一场伏击简直犹如儿戏。尼亚根本就没怎么动手,伊斯就像阵狂风般卷了回来。 看着他三两下就解决了敌人,尼亚忍不住叉腰叹气:“这也” 炽热的光束在他视线中如闪电般疾掠而过,射向伊斯。 “太弱了。”尼亚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完,那光束已经消失在阿尔茜抬手拉出的光盾上。 他懒洋洋地扔出匕首,那匕首在空气里转了个弯,蛇一般直窜出去,扎向一直隐藏在砂岩后的敌人。 倒了满地的沙地人,无论伤得多重,都不曾发出一声惨叫,砂岩后骤然响起的那一声,却叫得撕心裂肺。 血树(4) 伊斯压根儿没理那些倒地不起的家伙,只是拖回了箱子,坐在上面,听着尼亚一点一点从他控制不住地哀号个不停的俘虏口中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而阿尔茜则坐在另一边,翻来覆去地研究着那把能射出光束的武器,一副恨不能就地开始拆卸的样子。 “这很有趣。”她甚至忍不住向通常不会有什么回应的伊斯开口表达她的激动。 这是伊斯不太能理解的热情,但看着那双黑眼睛里纯粹的光彩,他还是点了点头。 阿尔茜微微有些惊讶,然后她微笑起来。 “夫人总说你是条温柔的龙。”她说,“虽然温柔得不太像条龙。她总是这么抱怨,但我觉得,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那么喜欢你当然,她永远不会承认。” 伊斯眉头一跳——他不过是礼貌性地点个头而已! 你们人类为什么总是能想这么多?! 他冷着脸扭过头,不打算再给她任何反应,却还是听见阿尔茜低低的笑声。 好在,没一会儿尼亚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让空气不至于变得过于尴尬。 “就是一群贼。”他说,“沙地人早已不是这里的主人,多半不是贼就是奴隶,要么只能当雇佣兵能给外来者当奴隶都已经是不错的出路,至少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 伊斯从那些爬都爬不起来的沙地人脸上看到了屈辱。但没人反驳,甚至没人因此而愤怒——那是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 “所以,”他朝他们抬抬下巴,“这些,是那只蛤蟆的奴隶?” 尼亚嘿嘿一笑:“那家伙说他们不是。” 到底是不是,对他们而言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曾经的苏迦人,为了逃脱灭亡的命运,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飞入星海,寻找一个可以生存的新世界,也的确因此而找到了几个有文明存在的星球,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随之而来的危险,反而让自己成为被抢掠的目标。如今的苏迦,屏障之外的世界,已经变成了类似奈图瓦——燿星界那座被岩浆吞没的小岛那样的法外之地,外来者们多半是星际海盗和各种各样的走私贩,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各种交易,做各种一个正常的世界不会允许的事,同时也觊觎着屏障之内的力量。 只是,照苏迦的时间来算,那棵巨树破土而出已有数百年,至今也没有任何人能破开屏障,进入其中。 外来者们甚至有意保护着这个秘密,不让苏迦被更为强大的势力所发现。像伊斯他们这样的陌生人,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值得信任或足够强大,往往有来无回。 如今,尼亚觉得他们已经初步成功地证明了后者。 他们把敌人扔在了原地,扬长而去,一路上讨论着各种可能,直到快接近他们的飞船降落的位置,尼亚才停了下来。 “嘿!小家伙!”他回头叫道,“你到底还打算跟多久?看到我们船的人,可是要被剁成肉酱的!” 片刻之后,沙堆上冒出了一对小小的黑耳朵。 一个只能算是幼崽的沙地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瞪圆了一双金褐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 只看头的话他完全就像只小狗,黑毛里夹着些绒绒的灰,看上去软乎乎还有点憨,让并不像玛雅那么喜欢小动物的阿尔茜都有些心软。 “我不是贼。”他说,很有些愤愤的样子,“也不是谁的奴隶!沙地人才不是只有贼和奴隶!我我只是来给你们一个忠告!” 他似乎什么都听到了但他们一直也没说什么不能被听到的东西。 “耳朵挺尖啊小家伙。”尼亚摸着鼻子笑眯眯,“也挺能躲。看在你有那么一点点像我的份上,我就大发慈悲地听一听你的‘忠告’吧。” “小狗”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遍,显然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哪一点点像。 “我比你高。” 最后他谨慎地说,并且努力站直来证明这一点。 一声没憋住的笑从伊斯鼻子里呛了出来,阿尔茜也十分努力地压着嘴角。尼亚的脸色变了又变,对着这样一个小崽子,也只能呲着牙哼了一声:“你们沙地人算身高是连耳朵一起算上的吗?” 然后他挥了挥手,表示他不跟这样的幼崽计较:“给你两句话的时间!” 小家伙动了动耳朵,只说了一句话:“班克鲁‘卖’给你们的东西里有定位器。” 他们直接打开了那个巨大的箱子,一样一样地检查,而奥夏,那个幼崽,则不无得意地向他们透露班克鲁一贯的手法。 倘若是互相知根知底的客人,自有别的联络和交易方式,像伊斯他们这种 没有可信的人介绍就自己撞上门的,班克鲁会像现在这样,先派人来试探他们的实力,能吞就连人带东西一起吞掉,无论能否成功,他都有办法推脱责任,就算有人要报复也找不到他的头上。如果吞不掉,事先就混在货品里的定位器,会让班克鲁得到他们的飞船甚至主船的位置,然后,他会将消息发给自己的同伙——一群势力相当强大的海盗,那之后,能抢则抢,不能抢,至少也能摸清对方的来头,看看是否能进行更大的交易。 毕竟,能摸到苏迦来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果他们的定位器被发现呢?”阿尔茜问道,好奇里也带一点隐藏得很好的紧张。 他们是真的没发现。虽然他们有防备这种事,但谁知道魔法禁制能不能屏蔽那些信号呢?这毕竟是另一个文明制造出来的东西。 “很难。”奥夏背着两只手摇头,“他们的定位器有特定的波长,还常常变来变去,接收信号的位置也并不在苏迦,就算被发现,跟班克鲁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东西可是你们检查过的吧?只要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就能轻轻松松地推脱掉。就算被发现” 他踢了踢箱子:“你们要的这些破烂,本来就是从各种东西上拆下来的,他就算睁着眼睛说他也不知道里面为什么会有定位器,你们也没法儿一口咬定是他放的吧?” 简而言之,他们若非战斗能力太强,简直就是绝佳的欺骗对象。 然后,老气横秋侃侃而谈的小幼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到底要这些破铜烂铁干什么?还有一点用处它们都不会被留下你们的钱也太好赚了吧!” “生活的品位。”尼亚故作高深,“文明的印记总之是你这样的小家伙不能理解的东西。” 奥夏不以为然地撇嘴:“这就是垃圾!连拾荒的流浪者都不会要这些东西!” “这是你们的祖先制造的。”阿尔茜轻声开口,“是你们曾经拥有的辉煌文明留下的痕迹。” 它们对你们或许已经毫无用处,却不该毫无意义。 奥夏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有。 “如果你们喜欢这种,”他说,“我知道一个地方,有点危险,但堆满了比这些还要完整的的东西。” 尼亚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冲伊斯挤眉弄眼——看呐!新的一幕戏就要上演! 伊斯回他毫无温度的一瞥——不要学博雷纳! “有多完整?”阿尔茜全然无视了“危险”两个字。 奥夏飞快地看了伊斯一眼。这个不爱说话,还一直裹在袍子里,连脸都看不清的家伙或许才是真正的“危险”。 每看一眼,那种他钻到地底最深的黑暗里都不曾感觉到寒意,都会一阵阵地顺着脊背往上窜可他又偏偏忍不住想要多看一眼。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漂亮的,像最澄澈又最冰冷的水一样的蓝色。 还有他的武器,那长长的透明的刀,不知从哪里拔出来,又不知收回了哪里,在阳光下挥动时令人目眩神迷,明明看起来那么脆弱,却又似乎无坚不摧。 他在梦里都不曾见过那样美丽又强大的武器。 开始愣神的小家伙在那双水色的眼睛忽地转向他时慌乱地收回视线,心脏控制不住地扑通乱跳然后在伊斯手中“砰”一声发出巨响时浑身炸毛地原地蹦起来三尺高。 那危险的男人徒手捏爆了一个只有几根连接线露在外面的焊得结结实实的金属匣。 他撕开那些坚硬的金属,轻松得像撕开一张纸,然后从里面拣出个嵌着许多如符文般繁复排列的金属线的小黑片。 “是这个吗?”尼亚笑眯眯地问突然蓬松了一大圈的小幼崽,顺手撸了一把。 奥夏干咽了一下,在越来越强烈的惊疑和恐慌之中,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被撸了毛。 有一瞬他觉得这或许是个糟糕的主意他不该招惹这些摸不清底细的家伙。 “我怎么知道?”他硬撑着回答。 “你不知道吗?”尼亚依然笑眯眯地反问。 “挺挺像的。” 小幼崽含含糊糊地回答。 伊斯手指都没动,那东西在他手心突然就冒起了火苗,然后颤抖着,蜷缩着,就在奥夏直愣愣的视线里冒着青烟熔成了一团。 血树(5) 阿尔茜低低“啊”了一声,有些惋惜——也不用毁得这么彻底吧! 听到她的声音,小沙地人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地呆呆张大了嘴。 像个白痴。 他立刻闭上了嘴,快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伊斯随手将那焦黑的一团远远扔开,好一会儿才开口:“这是魔法吗?” “你说呢?”尼亚还是笑眯眯地把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破烂”们一个个扔回箱子里。 小幼崽对“魔法”有所了解,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沙地人的文明建立于科技之上,但他们并不否认魔法的存在,因为与他们生存于同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种族,棘人,是天生便拥有魔法之力的种族,甚至有种奇异的预知能力。 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棘人的地位远在沙地人之上,就像燿星界里,精灵也曾在数千年的时间里,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人类。 但当沙地人找到自己发展的方向,科技的力量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压倒了棘人并不十分强大的魔法天赋。地位的调转带来的矛盾并不十分激烈——棘人天性平和,不曾因为自己的力量而成为压迫者,也没有因为另一个种族的力量超过了自己而生出多少嫉恨。 他们平静地保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在年轻的棘人不可避免地被日新月异的科技文明所吸引甚至加入其中时,也只是顺其自然。 苏迦最为辉煌的时代,是棘人与沙地人共同创造的。骄傲而自信的沙地人并不排斥魔法,毕竟他们所能创造的奇迹远胜过棘人所能创造的,他们甚至试图为棘人的能力找到一种“科学”的解释,并在这一过程中收获颇丰。 魔法与科学看起来截然不同,却也有着奇妙的相通之处。一些苏迦人认为,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规则,其本源都只有一个,如果他们能够找到,便能掌握那唯一的真理。 但在他们找到最终的答案之前,灾难便已降临。 落在梦之茧上的那条飞船,船员既有沙地人也有棘人,那时他们仍是亲如一族的同伴,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并肩战斗。 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也知道自己的方向——尽管从达里埃尔凌乱的记忆里将这些整理出来,花了独角兽号甚至燿星界许多人两个多月的时间。 在那之后,却不知道苏迦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沙地人将棘人的血作为能量,而最终升起的屏障,也只将棘人保护在其中,而将沙地人扔在了地狱。 尼亚之前也试图从那个攻击他们的沙地人嘴里挖出点东西,但沙地人显然已经弄丢了自己的历史——他们所记得的唯有仇恨,仿佛他们与棘人生来就是死敌。这个世界变成如今这般荒芜的模样全是因为棘人的贪得无厌,沙地人的祖先将棘人的血凝结为石,也是毫无疑问的理所应当。 然而在面对他们本该深恶痛绝的魔法时,眼前这个小幼崽却并没有显出多少仇恨与厌恶。 是他们到底了解得太少,还是这个小家伙,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奥夏当然不知道这些外来者在想什么,他只能本能地感觉到,伊斯或许是最危险的,但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小个子,他也最好敬而远之。 “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的人,那就离他远点儿。”——高尔是这么告诫他们的。 所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默不作声地退了又退,并没有回答尼亚那不像问题的问题。 他本能地靠近了似乎最为无害的阿尔茜,甚至容忍了她摸自己的头。 他像是忘记了刚才那一幕,重新说回之前的话题:“所以,你们要去吗?虽然进入那里要给一点东西作为交换,但你们能待多久,能拿走多少东西,全看你们自己你们这么厉害,应该也不会太危险。” 他眨了眨眼,十分体贴地补充:“不过,你们最好叫多几个人来,那里飞船可开不进去,但也不能太多或者,你们也可以雇我们的向导和战士。沙地人做生意公平又守信用,绝不会像班克鲁那种家伙。” 尼亚又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那种笑,笑得小沙地人心里发毛,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应该没有吧? 在他忐忑不安地纠结着的时候,或蹲或站的龙c恶魔和人类飞快地交换着眼神,然后阿尔茜点点头,捏了捏右耳上玲珑可爱的耳钉。 “艾莉克多,”她开口道,“把船开过来。” 飞过来的船不大,轻盈又美丽,是奥夏从未见过的型号。它甚至都不像一条飞船,更像某种活着的动物,透明的翅膀快速震动时反射出的阳光都不再是黯淡的血红 ,而是梦幻般的七彩。 就像屏障里偶尔跨过天空的彩虹。 伊斯把那巨大的箱子扔上了船,而阿尔茜也得到了伯特伦最终的答复。 “虽然这进展似乎也太顺利了一点,”船长的语气混合着急切与谨慎,“但也是个不错的机会要小心。” “要小心”,大概是他最近,甚至今后都将说得最多的三个字。 阿尔茜回头比了个手势,而在她回答“当然”的同时,伊斯不放心地追加了四个字:“看好娜娜!” 回答他的是小龙一声委屈又不满的假号和一连串的抱怨:“娜娜已经很乖了!为什么不带娜娜玩?!娜娜要生气了!!” 伊斯不理她。小龙通常只会在撒娇的时候自称“娜娜”,而既然还会撒娇,那就屁事没有。 奥夏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这会儿他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从他们不自觉地放松了许多的状态,感觉到某种令人羡慕的氛围。 他低头踢了踢地上的沙,只扑了自己一脸的灰。 飞船离开时他又抬起了头,看着它在半空里骤然消失,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 “它c它还能隐形的吗?”他问,眼里全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向往。 “噢,它能做的可多啦!”尼亚嘿嘿地笑着:“来,小家伙,我告诉你”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近,还只能靠步行。一路上,即使已经对“狡猾的没毛小个子”生出了强烈的警惕,小沙地人还是被套出了不少消息。 当意识到这一点,幼崽绷着脸独自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再也不肯开口。 尼亚遗憾地啧了一声:“还挺警觉的嘛。” 他们此刻正走在一条隐蔽的砂岩峡谷之中,头顶上只有细细的一道裂缝,漏下微弱的一线光和时不时便如雨般洒落的沙尘,裂缝下的空间不小,在这一线微光与沙尘之下,仿佛弥漫着看不透的血雾,说不出的阴森诡异。扭曲的石柱间,不时可见散落的金属残骸半掩在红沙里,都像被秃鹫清理过的尸体般干净得没剩下半点有用的东西。 却看不见一具真正的动物的骨骸。 奥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许多高大魁梧c仿佛无所畏惧的外来者,甚至一些外面的沙地人,在经过这里时都难免心生恐惧,犹豫着不敢再前行。 可朦胧的光线里,哪怕是离他最近的阿尔茜,此刻脸上也没有半点惧意,还不时左看右看,悠闲得像是来观赏风景的游客。 “你们不担心吗?”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担心什么?”阿尔茜微笑着反问,黑色眼睛温柔又沉静。 “担心这里有陷阱什么的。” 那些因为害怕而不敢再往前走的人,通常都会这么强词夺理,甚至想要抓住他们这些带路的人当人质或俘虏。 “所以,”阿尔茜反问,“这里有陷阱吗?” “当然没有!”小沙地人恼怒地回答,“我说了,我们是公平又守信用的!” “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担心呢?”阿尔茜拍拍他的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脸上还带着忍俊不禁的笑。 把自己绕得有点懵的幼崽反应过来,懊恼得像只小狗般“嗷”了一声,又一次独自跑在了前面。 峡谷很长,但并不是只有一条路。那些像是干裂出的缝隙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即使小沙地人有意绕了几个圈,伊斯他们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跟在他身后。 太阳一直挂在天上,光芒虽黯淡,却不曾消失——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夜晚。 当他们终于走出峡谷,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阿尔茜毫不吝啬地发出了衷心的赞叹。 血树(6) 他们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屏障与荒漠交界的地方。 但在这里,绿色的森林外并不是一望无际的红沙,而是高耸的岩山,仿佛是屏障在张开时直接撞在了山上,撞出大大小小许多裂缝,撞得半座山都倒在了屏障上。有些地方,岩石像是与屏障长在了一起,在半空中以完美的弧形向外伸展,有些地方,屏障与岩石间空出了大片的空地,有微弱的阳光从上方的空隙里射进来,但真正的光源,却来自屏障的另一边——那灿烂的金色完全压过了红日,也带来了难得的生机。 空地上见缝插针地种满了一种类似小麦的植物,不怎么精神,但到底在生长。人们不愿占用一点能够长出植物的地方,便在岩石上开凿出一条条狭窄的通道,一层层堆叠的洞窟,把半边山崖建成了一个混乱却也宏伟的小镇。山崖高处居然还有一个洞口,正汩汩地向外冒出水来,水势不大,却源源不绝,流下岩壁时便顺着开在两边的水槽流经每一层的蓄水池,蓄水池外又有管道连接每一个洞窟,只要打开开关,就能得到清洁的用水,而用过的水则顺着另一些渠道流进底层的蓄水池,在沉淀之后用来浇灌植物。 “有趣。”尼亚喃喃。 燿星界西南荒漠也缺水,也有人在岩壁上开凿洞穴来居住,却没有发展出这样巧妙的c没有半点浪费的用水方式。 而且,那高处洞口里的水,看起来也不像是自然流出的。 连伊斯都颇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儿。这里的文明虽已衰败但或许并未断绝。 片刻的惊叹之后,阿尔茜的视线落在一群比奥夏更小的c手舞足蹈的小沙地人身上。 然后她意识到,那并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示威? 离得有些远,她听不清他们在叫些什么,但能看得见,在他们对面,隔着屏障,另一边是一片绿色的草地,一群差不多同样大小的棘人幼崽安静地看着对面跳来跳去的沙地人,像是在看什么奇怪的表演。 她还真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相处”方式。 奥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羞恼得毛都炸了起来,恨不能立刻冲过去赶跑那群丢脸的蠢货。 可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巨大的裂口。 犹如深渊的裂口隔开了他们与那片热闹的聚居地,裂口上一道细长的索桥,乱七八糟地铺着木板和金属板,看起来就不像是想给人通过的样子。 近乎凛冽的寒意从深渊下幽幽地冒出来,深渊边还露出一片不同于砂岩的灰白,一些金属的框架和支撑虽已锈蚀,却还保留着被撕裂时的扭曲,沉默地刺向冰冷的空气。 那是一栋像是被硬生生裂开的巨大建筑,一边还嵌在岩石里,一半却大概早已掉进了深渊。 桥边和建筑外都站着几个成年的沙地人,其中有一个正朝他们走来。而在他们身后,原本守在峡谷出口的战士,已经悄无声息地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托尔托萨!” 奥夏大声叫着,向着走过来的人跑了过去:“高尔在吗?我带了客人过来!很厉害的客人!” 阿尔茜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这小家伙在跑过去之前飞快地低声跟她说了一句:“不要让人知道你们会魔法。” 看来他们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沙地人讨厌魔法至少大部分人是这样。 被叫做托尔托萨的沙地人极其高大,左肩一道深深的伤痕,因为毛没能再长出来,看着十分显眼,本该有些吓人,但那张脸或许因为毛比较长,看起来比奥夏还要憨。 他打量着他们,有些警惕,也有些疑惑,似乎没看出来他们到底厉害在哪里。 “高尔不在。”他回答,十分顺手地揪了揪奥夏的耳朵,“你告诉他们规矩了吗?” “当然!”奥夏抱着自己的头不满地叫着。 托尔托萨这才走到伊斯他们面前,并且十分自然地错过了阿尔茜,将三个人里最高的那一个——伊斯,当成了领队。 “那么,”他问,“你们要用什么当入场费?” 他显然不善言辞,而同样不善言辞的伊斯便也只是默默地从长袍下提出个袋子。 托尔托萨探头看了一眼,偏灰的蓝眼睛顿时瞪得溜圆:“这是” “好吃的!”奥夏急不可耐地解释,“而且,可以种!” 那是一种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果子,半青半红,清甜多汁。半路上阿尔茜给了他两个,他几乎连核都吞了进去。 “沙果。”阿尔茜微笑着解释,“可以在沙地上种植,也不需要太多的水。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在这里生长” 她之前还准备用法术催生一棵幼苗试试,但既然奥夏特地提醒了他们就还是算了吧。 毕竟,她还不知道该如何用沙地人能够接受的“科学”来解释一颗种子为什么能在瞬间发芽,也并不想欺骗他们。 “成交!”托尔托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袋子接了过去,又殷勤地问他们:“你们要雇人吗?我们有最好的战士和最好的向导都是最好的。” 阿尔茜有点忍不住想笑。这家伙连推销都找不到什么吸引人一点的好词儿吗? 虽然之前有各种猜疑——现在也依然有各种猜疑,这会儿她倒是真心有点相信这些人是“公平又守信用”的了如果真有什么诡计或陷阱,眼前这个沙地人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一点。 “当然!”尼亚把被狗狗眼闪到晃神的牧师挤到一边,开口道:“我们得雇个向导,听说你们提供地图?最详细的那种来三张。再来两个力气大一点的帮我们搬搬东西。啊,对了” 他指指奥夏:“这小家伙说他对地下可熟啦!向导就是他了可以吗?我们会按成人的价付钱的。”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托尔托萨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听到最后一句才愣了愣,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 奥夏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叫道:“可以!” 他拖住了托尔托萨的手臂,急切地摇来摇去:“我可以的!你知道我可以!我自己一个人都能跑到比所有人都远的地方!” “我们保证他的安全。”伊斯说。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还有点冷嗖嗖的不耐烦,却也有着绝对的c让谁都生不出怀疑的自信。 他让人觉得,他说到就一定能做到。 托尔托萨烦恼地想挠头,手抬到一半又意识到这会影响他的威严,只好僵硬地在半空做出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他似乎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最终还是点了头。 奥夏欢呼一声,跑向阿尔茜:“向导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报酬,我我可以要那把小刀吗?” 阿尔茜的腰上插着一柄精巧的小刀,虽然也能当做武器,但事实上只是用来切水果和切肉之类的。 她愣了愣,一时有些犹豫。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但也是夫人送给她的 “过来,小家伙。” 在奥夏露出失望的表情之前,尼亚叫道。 “要那么漂亮的小刀,是要送人的吧?”他给小沙地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得分外猥琐:“来!挑一把!” 他双手一晃,玩戏法般晃出了八柄各不相同的短刀和匕首,夹在指缝间转来转去,不仅完全吸引了奥夏的视线,连托尔托萨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最终,他们用一把金灿灿的匕首和两柄精灵制造的轻巧手弩,另加满满一盒的箭矢,换来了一个小向导和两个健壮的战士,在短暂的休息并签下了条款相当严密的合约之后,站在了通往地下的入口。 “哇!”尼亚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了几眼,甚至一脸陶醉地吸了口气,语气里充满怀念:“我开始有一点年轻时候的冒险的感觉了呢!” 是啊,那些被遗忘了不知多久,隐藏着一个个黑暗的秘密的遗迹和坟墓之类,跟他们眼前这座废弃的建筑,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 但如果有一天,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冒险,他还是想挑个至少看起来顺眼一点,宽阔一点,空气清新一点的地方。 伊斯默默地想着,第一个走了进去。 血树(7) “高尔说这里从前是个地下研究所。” 顺着坍塌的阶梯往下时奥夏说,“不知道是研究什么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不然也不会放在地下,而且真的很深c很深,修了足足有三十多层呢。虽然上面看起来有点糟,但最下面十几层几乎都还是完整的,里面有很多东西,但我们我们用不上。” 事实上,是他们已经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唯一可以确定的,它们不能吃,也不能喝,那么,即便是祖先的遗产,知识与智慧的结晶,也只能拿出去,换一些对他们来说更有用的东西。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先活下去。 在长久的探索之中,他们找到了现在这种,让自己人不至于背负所有危险些有钱有闲的外来者也挺乐于参与的“冒险游戏”的方式。 同时,他们也在长久的探索之中,发现了那个,或许能永远改变他们的处境的秘密。 被破坏得最厉害的那几层,最大的危险大概是一脚踩空摔断脖子。 这里还有隐约的光线从开裂的缝隙里透下来,能够被拿走的东西也差不多都被搬了个精光,所有的门都不见了,连墙面都被撬出一个个坑洞,也不知道上面曾经嵌了什么。倾斜过度的走廊能像滑梯一样滑下去,但滑到断裂处收势不住的话,很有可能摔进不知有多深的缝隙里,或撞在什么尖锐的金属上扎个对穿。 好在,就算是阿尔茜,身手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而奥夏则充分地c或者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了他对这个地下研究所的熟悉。 他在台阶c栏杆c走廊甚至墙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根本不用判断哪个地方能落脚,敏捷得不像条小狗,倒像只猴儿。 “这里就是我们的训练基地。”他得意地告诉阿尔茜,同时忍不住偷偷去看伊斯。 伊斯已经无聊得两眼放空。但在外人看来,那沉默又敏捷,轻巧地跃过各种障碍,连伸出手臂保持平衡都不用的男人,显得愈发神秘又强大。 直到头顶漏下的光线彻底消失,伊斯才稍稍有了点精神。 渐渐潮湿起来的空气里,他闻到了那种像是混在酒里的烂肉般的腥臭。 奥夏已经告诉过他们那种难闻的味道从何而来——那是一种怪物的血。 一些沙地人认为它们是变异的棘人,因为那些怪物虽长得像巨大的老鼠,身上却覆盖着鳞片。它们飞窜在沙地上的表亲是沙地人的食物来源之一,他们喜欢把它们不知为何微带酒味的血煮沸稀释后当成酒来喝,并称之为“血酒”,认为这种“古老的酒”能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壮。 “但那东西事实上只会让他们的脑子也渐渐变成一坨烂肉。”奥夏说。 阿尔茜只能轻声叹息。“血酒”的确古老但苏迦历史上真正的血酒,其实只是一种水果酿出来的,色泽鲜红的甜酒。 但那种被称为“蜥鼠”的怪物,却是这个地下世界里最危险的敌人。 地面上的蜥鼠能长到成年沙地人的小腿那么高,四肢粗壮,皮糙肉厚,但两三个成年人在有武器的情况下捕猎一只,也不算太难,而徘徊在这地底无光处的蜥鼠,能长到半人高,牙齿更是锐利得能咬穿金属板,寻常武器根本穿不透它们的鳞片,唯有光束枪能对它们造成伤害。 但好在,它们数量不算太多,而且畏光。 小心避开它们,不去刻意招惹,而且有稳定光源的情况下,这些怪物只会为闲得无聊的外来者们的冒险游戏增加一点充满恐怖和紧张气息的背景而已。 当然,如果冒险者们的目的就是来猎杀蜥鼠,沙地人也并不会阻止,但雇佣的向导和战士都得加钱,也并不保证客人的生命安全——合约上可都写得一清二楚呢! 尼亚确信这群沙地人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要让龙蛇混杂的客人们愿意遵守这样的“合约”要在这种荒凉而混乱,根本没有法律可言的地方保护那一片难得的c堪称“丰饶”的聚居地,没有足够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是不可能做到的。 但虽另有目的,他们也没有刻意给自己找麻烦的意思。 阿尔茜拿出了他们的“光源”。 一颗乳白色的,像是珍珠般的小球,在她装模作样地捏了几下之后便渐渐散出越来越明亮的光芒,甚至缓缓升起,漂浮在了他们的头顶。 光焰球,同样是魔法与科技的结晶,普通人也能够使用,但让它能持续发光且自动跟随使用者的,是刻在球体内部的法阵。 认真说来,其中“科技”的含量其实少得可怜。 但沙地人看不出来,他们理所 当然地把它当成了某种高科技的产物,流露出敬畏与羡慕的神情,甚至有个沙地人战士忍不住问阿尔茜,能不能换这个作为报酬。 精良的武器固然重要,但对于经常需要钻进地底的他们来说,这样甚至都不用占用双手的光源,或许比武器更能救命。 阿尔茜只能抱歉地摇头。这东西在燿星界实在不算珍贵,毕竟光焰术是相当初级的法术可它事实上是个魔法物品。而在了解其他文明的同时,他们还并不想那么早地把自己的底牌暴露出来 沙地人像是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并不强求——这东西大概十分昂贵,他们已经接待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冒险者”,都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只有奥夏多看了阿尔茜一样。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柔和的光芒驱散了黑暗。有些地方,他们能清楚地看到与地面上相同的鲜明对比——一边是即使被破坏也显露出鲜明的建筑风格的c拼嵌出花纹的地板,笔直的走廊和整整齐齐交错相对的房间,另一边是挤压在透明屏障上的红色泥土,虽然是差不多的颜色,却与荒漠中的红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地,其中甚至偶尔还能看见扎得深一些的大树的根。 ‘’那个屏障。”尼亚比划了一下,“到地底多深?” 他得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的回答——“很深。” 深到几乎不可能从地下挖个洞通到屏障那边。 他们又往下走了好几层,才发现了一些阿尔茜能够看得上眼的东西。 一些体积颇大的机器并未被完全破坏。它们坚固的金属面板勉强保护了内部的一些线路和设备而会对这些“古老的科技”感兴趣的外来者,也实在少之又少。 “你们有在这里发现过书和文件之类的东西吗?”尼亚问道,“这么古老的玩意儿,没有说明书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没办法向感兴趣的客人介绍呢。” 奥夏摇头:“那种东西,就算有,也早就坏掉啦。高尔说,如果能接上能源的话,一些机器里或许还存着一些的资料。以前也有外面来的人试过,但这些东西放得太久,就算看起来还完整的,里面应该也有哪里坏掉了吧,反正没人成功过。” 大多数人其实是来寻找血石的,无论哪一种。这些人也大多都知道能量源会安置在什么地方,不会浪费力气去到处乱拆。当然,也有人来寻找关于棘人的资料,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破开屏障的线索,却总是失望而归。 这里的一切研究资料和成果,似乎在整个建筑被摧毁之前就被人毁掉或带走了。 而即使有着种种的遗憾,此刻的阿尔茜,也像是进入了巨龙堆满宝藏的洞穴——那些其他人不顾一屑的“破烂”,对她而言有着难以衡量的价值。 她甚至会长时间地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些纠结的线路,并且不由自主地对着它们发呆,仿佛在努力想象它们完好无缺时的模样。倘若不是伊斯渐渐散发出“再不快点我就一拳锤爆这玩意儿”的冷气,她大概能就地开始拿出纸笔写写画画,研究它们的用处和原理。 连沙地人战士都有些无聊起来。他们还从来没有接过如此轻松简单的任务,连拆卸都用不着他们——虽然没说出口,但那过于谨慎的客人显然是担心他们会粗手粗脚地损坏了不该损坏的东西。 奥夏坐在桌子上,无聊地晃着腿,没一会儿干脆溜了出去。很快,尼亚也带上个沙地人战士“保护”着他,在附近溜溜达达地“寻宝”,留在房间里的,只有心无旁骛的阿尔茜和另一个战士,以及索性靠着墙开始呼呼大睡的伊斯。 他讨厌干燥和炎热。而这里虽然味道难闻了一点,温度和湿度却让他觉得舒服多了。 他是真的睡了过去。但当地底更深处传来一声惊呼,他也是第一个跳起来冲出去的。 尼亚带着人往回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伊斯已经一拳把一条狭窄的裂缝轰得更大一点,直接跳了下去。 尼亚忍不住摇头叹气——你也不怕把这看着就摇摇欲坠的地方轰塌掉! 而阿尔茜也已经扔下她的宝贝们冲出了房间,大叫着:“奥夏!” 所有人都在这里除了那个小幼崽。 血树(8) 伊斯找到奥夏的时候,已经连下了三层,心中怒火腾腾。 明知危险还自己一个人瞎跑,是想害他守不住自己的承诺吗?!即使那不过是他为了配合尼亚随口说出的承诺,也是算数的! 他看着那小家伙嘴里咬着一点忽明忽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灭掉的光,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台不知什么机器,并试图撬开通风口躲进去。 在他身后,一只蜥鼠拖着细长的尾巴横冲直撞,以与那笨重的身躯全然不符的敏捷纵身而起,越过满地狼藉,直冲向小沙地人。 在地上,它们的近亲是沙地人的食物,在这里,沙地人却是它们难得的美味佳肴。那微弱的一点光,似乎并不足以让畏惧胜过它的饥饿。 伊斯放慢了速度,直到那只蜥鼠张开的大嘴几乎要将小沙地人的头整个儿吞进去,而那狗胆包天的小家伙闭着眼绝望地将手中的短刀奋力往前扎,才一刀劈过去,将那还跃起在半空的怪物劈成了两半。 刺出短刀扎了个空,怪物尖利的牙齿从鼻尖划过,温热而腥臭的血扑了满脸。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小沙地人好一会儿都没睁眼——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会让活着的人心里特别难受。 “滚下来!” 伊斯说。 他冰刀一样扎过来的声音让奥夏瞬间清醒,呆呆地睁开眼,徘徊在狂喜和忐忑之间的心情让他的耳朵控制不住地动来动去。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磨磨蹭蹭地往下爬。 “等等。”伊斯突然又阻止了他,手腕一翻,竖起的冰刀将能冻掉人鼻子的刀面平平地拍在他脸上,立刻把他拍成了一座雕像。 一种微小而奇异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钻出,又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却又在片刻之间远去。 这会儿尼亚他们都已经跑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情形,有些莫名其妙。 “有声音。”伊斯随口解释。 “大老鼠吗?”尼亚问。 沙地人下意识竖起了耳朵,摆出警戒的姿势,神情却也有些疑惑。 他们的听力是很好的,却也只听见钻过缝隙的呜呜风声。 “不是。”伊斯摇头。 那不像是动物在地底穿行或奔跑,倒更像是 “像白鸦玩她的蔷薇花藤时的声音。”他在记忆里找出最接近的声音。 “植物快速生长的声音。”阿尔茜帮他翻译成其他人能听懂的形容。 沙地人松了口气。奥夏把自己被冰粘住的毛从伊斯的刀上拔下来,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一双眼睛亮亮地闪着光:“你能听到?那可是在很深c很深c很深的地方!” 伊斯收回刀,一把将他提了下来,用他冰川一样的蓝眼珠直直地盯着活泼得过分的幼崽。 “你要是再自己找死,”他说,“我就把你冻在这里,冻得结结实实,哪里也去不了!” 这是很奇怪的威胁,但奥夏觉得他居然听懂了。他乖乖地举起双手,拼命点头,同时也忍不住为自己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这种时候蜥鼠应该都会往下钻,我不知道这里居然还会有”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尼亚兴致勃勃地问,“繁殖期吗?” 阿尔茜看他的眼神略带谴责,尼亚却毫不在意——小孩子怎么就不能听这个啦?小孩子自己不是被繁殖出来的吗?我这已经是十分体贴地斟酌过的用词了好吗? 真正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们各种自以为是的顾虑,只是迫不及待般比手画脚地解释:“不是,这是血树的衰弱期,它会让自己的根钻来钻去,寻找它能够吸收的东西,事实上,它还会捕捉蜥鼠,但那些家伙反而会在这种时候自己凑上去,像是发了疯一样” 血树,就是屏障里的世界中心那棵巨树。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它的树冠是深深的墨绿,树干也是看起来十分正常的红褐色,但它延伸在整个大地之下,甚至屏障之外的根,却是暗红色的。 那根极其坚韧,连蜥鼠的牙齿也只能咬破一点皮,皮下会渗出血一般的汁液,是能让蜥鼠为之疯狂的东西——也只有在血树的虚弱期,它们才能咬得动。 尼亚听得啧啧称奇。 “所以,”他说,“即使你们想趁着虚弱期破坏那棵树的树根,也会被蜥鼠攻击,说不定反而会变成那棵树的养料好聪明的树!” 聪明得,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你怎么知道我们想”一个沙地人战士喃喃地问出了口。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尼亚摊手,“换做是 我,一边在沙漠里挣扎求生,一边看着屏障里不属于自己的生机勃勃,也会想方设法地破坏它,得到它,如果实在做不到,甚至宁可彻底摧毁它因为那遥不可及的希望,才是最大的绝望。” 沙地人沉默不语,阿尔茜却微微蹙起眉头。她知道他们的任务除了搜集一切科技相关的东西,还有弄清楚那棵树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如果那确实与列乌斯有关,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解决它。但在他们还并不能确定的时候这样煽动沙地人,哪怕是为了拉近与这些人的关系,也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但在尼亚看来,沙地人对棘人和那棵断绝了他们的生机的巨树的仇恨与敌意,根本不需要他来煽动——他只是说出了事实。而他所表现出的理解与认同,也的确让两个沙地人战士对他稍稍改变了态度,不再那么沉默地保持着距离。 奥夏的反应却不太一样。 即使脸上长满了毛,小幼崽也并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怏怏不乐,偶尔看向尼亚的眼神似乎更加警惕,甚至带上了一点厌恶。 阿尔茜觉得,如果他们想要找到答案,而不是不由分说地摧毁那棵树以绝后患,这个小沙地人或许是更好的突破口但小幼崽或许喜欢她的温柔,却更崇拜强大的力量。 他粘上了伊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像只即使被踢开也会锲而不舍地绕在主人脚边的小狗。 阿尔茜几乎能看到名为“好烦”的火焰在伊斯头顶节节往上窜,却也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任务之中,偶尔看上一眼,嘴角微微带笑。 ——伊斯可半点笑不出来。 他十分认真地考虑着把这烦人的小家伙冻在墙角,等他们离开时再把他弄出来。这样既能保证小家伙的安全,也能保证他耳根的清净,可谓一举两得。 小家伙扯了扯他的袍子,小声问他:“你也觉得,那棵树应该被毁掉吗?” 伊斯很想点头。他能感觉到小家伙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但如果能让他消停下来,不再缠着他的话 他低头看着那双湿漉漉的小狗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只是棵树。” 即使那真是列乌斯弄出来的玩意儿,该砍的也是列乌斯。 小家伙的小狗眼更亮了。 “那只是一棵树。”——也有人曾经这样告诉他。 饲之以血,饲之以恨,却让它承担一切希望和一切怨憎那是不公平的。 他用力地拽住了伊斯的手。 “我c”他说,“我带你去看一个很特别的东西,是这里我最喜欢的东西,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不!我不会! 伊斯恼怒地想着但还是被拖走了。 “‘很特别的东西’?”一边跟两个沙地人聊天一边全程偷听的尼亚低声重复,一脸单纯的好奇。 “是个雕像。”一个沙地人露出点好笑的神情,“又沉又没用的石头雕像,连雕的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那家伙不知为什么就是很喜欢,他说那上面石头的纹路是一幅画。” “啊艺术。”尼亚点头感叹,“看懂那些玩意儿也需要一点天赋,可惜我完全没有。” 他们继续谈论着他们能够理解的东西,并不担心那两个家伙——地上那只被干脆利落一刀两断的蜥鼠足够证明伊斯的战斗力。 但没过多久,他们听见了一声低沉的轰鸣,连绵不绝地响着,由强至弱,仿佛渐渐远去。 地面——甚至整个藏在地底的建筑,都似乎随之微微震动。两个沙地人瞬间跳了起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其中除了惊疑,隐约还有些别的东西。 血树(9) “那是什么?” 尼亚也站了起来,轻声问道。他看起来并不着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整个人的气势却已经完全不同。 阿尔茜跑了出去,片刻之后又跑了回来,神情凝重。 “他们不见了。”她说,“也联系不上。” 尼亚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一点。 “你们知道我的朋友去了哪儿,是吗?”他问,“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一声不响地带走他可不太好啊。” 两个沙地人面面相觑。 “不是我们”其中一个开口,又停了下来。 “不是你们。”尼亚重复,“那难道是那个小家伙自己的主意吗?” 对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给他肯定的回答,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的确太可笑了。 阿尔茜在一边安静地听着,渐渐反应过来。这一路上,尼亚所看到的,和她所看到的,或许并不一样。 这是个陷阱——或许从一开始就是。 而她明明再三小心,却一点也没看出来。 片刻的死寂之后,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 “不用担心,先生无论是我们,还是奥夏,都没有伤害你的朋友的意思。他只是被选中了而已。” “被选中?”尼亚冷笑,“选中当什么?祭品吗?” 他知道那家伙已经用不着他担心,眼下这样的情况甚至是他有意无意地促成的,这会儿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浮气躁。 那家伙至少也可以跟他通个消息吧?!他居然甩开了他一个人去冒险?!如果那真是列乌斯呢?!他是真觉得自己已经是一条无敌的大龙了吗?!按龙的年龄来算你现在也还没成年啊!! 在他内心轰隆隆地咆哮着的时候,那声音沉默片刻才回答了他。 “不,先生。他是我们的拯救者,或毁灭者。” 站在或者不如说躺在一个巨大的c犹如棺材般的铁盒子里飞快地往下滑,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经历。 奇特,但并不意味着有趣。 伊斯被颠得整条龙都麻掉了,过于兴奋的奥夏却还在喋喋不休: “高尔c说c这个盒子c原本是可以自己c上下移动的,可是c它坏掉了,没有能量,我们c把它改了改” 他的声音被颠得断断续续,却就是不肯闭嘴,也不怕咬掉自己的舌头。 好在这一段旅程并不是太长但它只是个开始。 铁盒只是把他们送到了这座地底建筑的最深处,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地还要更深。 建筑底部连接着古老的矿洞。这里曾经是苏迦人挖掘血石的地方,长长的坑道被奥夏称之为“铁轨”的道路连接。他们跳上一辆小小的矿车,在奥夏吭哧吭哧地操纵着它爬上一个斜坡之后,他们又一次开始越来越快地c飞速地c绕着圈儿地下滑。 扑面而来的疾风掀开了伊斯的长袍,也把他浅金色的头发吹得漫天乱舞。他眯起眼,嘴角不自觉地挑出一点笑意。 虽然还是有点颠,但他还从未以人类的形体感受过这样的速度。 奥夏也终于安静下来——他没法儿再说话了,风会灌进他嘴里。他有点想像从前那样放声尖叫来发泄自己的兴奋和紧张,可他怀疑伊斯会一脚把他踹出去。 他的毛被吹得乱七八糟,连耳朵都被风吹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眯起的眼睛却始终留着一条缝。握在手中的光焰球是伊斯扔给他的,那明亮的光芒照出他从前来这里时未曾留意的许多东西。 岩壁上的奇怪痕迹,像是某个矿工随手刻下的简笔画;圆圆的小洞里似乎有什么一晃而过,这深深的地底或许并不是只有蜥鼠生存;被他们清理过的轨道上隐约又有了斑驳的血痕,那不是锈迹,而是一种红色的苔藓,会开出极其细小的白花 那些小小的生命,都在像他们一样,努力地活下去。 轨道尽头,在借着强大的冲力冲上一座高坡之后,奥夏及时地扳下开关,让矿车停在了最高处。 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步行。 那所谓的“路”,其实应该是蜥鼠挖出来的洞。照理此刻洞里应该是空的,那些怪物们应该都已经聚集到了更深处,可被攻击过的小沙地人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在洞口探头探脑地看了又看。 伊斯拎起他的后颈把他扔到身后,大步走了进去。 奥夏突然间浑身发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他能感觉到伊斯身上散发出了 某种东西像是凶猛的野兽用气味发出的警告,警告它们不要靠近他的领地。 而伊斯的“气味”冷冰冰的,像地底幽深的水潭,却又比那更清爽和明亮?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压下心底的恐惧后他连蹦带跳地跟了上去,内心翻腾的喜悦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嚎上几声。 他没有找错人。 默影,我没有找错人。 他一刻比一刻更加坚信。 弯弯曲曲的洞穴之后,是水路。 这里的地底还有水。高尔想尽办法,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成功地把水抽到了地上,他们的聚居地才有令人羡慕的清水可用。但在奥夏短短几年的记忆里,这里的水就已经浅了很多。 最初他们得潜水才能通过的地方,现在已经可以划着小船过去。 “血树的根会在虚弱期吸水。”奥夏低声告诉伊斯,“但在祭祀之后,它又会吐出一些水来,不然的话,这里早就干掉了。” 尽管确定伊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保证他的安全”,他还是忍不住东张西望。他们这两个小小的“猎物”,对血树而言大概微小得毫不起眼。在他们发现这里的十年间,据说还没有一个沙地人被树根攻击过,但有时候,当他们经过这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犹如巨蛇般的树根,就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拖过去,拖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又在令人窒息的通道里驶过很长的距离,他们才来到了一片更为开阔的地带。 伊斯后知后觉地心虚起来——他没留下任何消息就跟着这个小家伙跑了这么远,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尼亚大概也已经失去了耐心,暴躁得想要揍他一顿虽然他已经打不过他了。 他或许应该打开传音石,但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尼亚一定会问他在哪儿,或试图通过传音石找到他,而他之所以一声不响地跑了,就是不想让尼亚接近那棵巨树。 盗贼表现得无比正常,仿佛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冒险,可他能看到他眼中深藏的阴影,甚至恐惧,和因恐惧而生的暴戾——他曾是列乌斯的奴隶,十二年的时间根本抹不去那些痛苦而屈辱的记忆。 即使这棵巨树跟列乌斯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尼亚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毁掉它。 而且,打开传音石,他绝对会被一堆的咆哮和抱怨轰到脑子都炸掉。 ——还是等他彻底解决了问题再说吧。 但此刻,在他与他需要解决的问题之间,还有一大片令人恶心的c臭烘烘的大老鼠。 奥夏已经默默地缩到了他腿边,松手让光焰球漂到他们的头顶,让它的光芒能够完完全全地散发出来。 这片如地底平原般广阔的空间里挤满了蜥鼠,却并没有互相撕咬,只是不时把尖尖的鼻子抬起来,充满期待地嗅来嗅去。 或许是因为那明亮的光芒,又或许是因为伊斯强大的气息,它们叽叽地叫着,在他们走过去时如潮水般分开,又仿佛不甘放弃这送到它们嘴边的美味,张开长满利齿的大嘴,从嗓子里发出怪异的嘶叫。 那声音如利爪般抓在奥夏的脑子里。 他浑身的毛都已经炸了起来,好几次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抱伊斯的腰。但他已经十一岁了他不能那么没用! 被小幼崽踉踉跄跄撞了又撞的伊斯嘴角抽搐,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把他像只小狗般提在手里。 然后他飞了起来。 褐色长袍飘落地面,而他们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奥夏先是目瞪口呆地瞪着地面,然后目瞪口呆地抬头。那双白色的翅膀就伸展在他头顶,光滑的鳞片微光流转,好看得难以形容。 “你是一只鸟?”他呆呆地开口,“长鳞的鸟?” 伊斯突然就很想把他扔下去。 “方向!”他恼怒地开口。 “啊哦!”小沙地人终于回过神来。 他闭着眼都能指出方向。尽管只来过两次,那记忆深深刻在他的灵魂之中。 他们飞过挤满蜥鼠的平原,穿过这地底的峡谷,最终落在一处岩壁前。 伊斯瞪着小幼崽指出的那条狭窄的缝隙,眉头缓慢地打出了一个结。 ——这么窄,他根本钻不进去! 他低头看奥夏,奥夏也抬头眼巴巴又充满期待和崇拜地看着他,仿佛觉得任何困难对他而言都不是问题。 短暂的死寂之后,伊斯木无表情地收起双翼,缩小了身形,缩回他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在奥夏震惊的视线中给了他凶恶的一瞥:“敢说出去一个字的话” 奥夏连连点头,忍不住大大地咧开了嘴角。 血树(10) 憋着气从裂缝里挤过去,他们终于摸到了血树的树根。 不是细小的侧根,而是主根之一——奥夏猜的,因为它并不会动来动去,一直都在这里,不知有多粗,也不知还向下扎了多深,在红色岩石间露出的那一小片并不粗糙,反而异常光滑,摸上去坚硬又冰冷,几乎不像是植物的根,更像是石头。 “高尔说,血石或许就是它很久之前断掉的根,在地底埋了很多很多年之后变成的。”奥夏轻声说,“它一直都在,只是从前并没有长出地面,又或者,很早很早,早到没有任何人记得的时候,它也曾经长出来过,然后因为某种原因,地上的部分被毁掉了,树根则一直在地底休眠” 伊斯已经听过了无数次“高尔说”。这个奥夏口中的沙地人首领,聪明又坚忍,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奥夏仰慕他,崇拜他却没有把这个秘密,这处最接近巨树,或许也是唯一能对它造成伤害,或唯一能让他们穿过屏障的地方,透露给高尔。 小沙地人有自己的秘密,但伊斯并不在乎。 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摸着树根上那一道长长的裂缝和凝结其上的暗红硬块,倒没有感觉到什么地狱的气息——或神的气息。它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却又似乎不那么强壮。 像棵被种坏了,却还在努力生存的树。 对巨树而言,他手下那一丝伤痕细小得它或许都察觉不到,但伊斯几乎能把整个手臂探进去。 “祭祀的时候,裂缝里就会涌出血来。”奥夏的声音低下去,“那是真正的血。” 恐惧和慌乱在一瞬间摄住了他,但他很快挣脱出来。 “所以,里面应该也是空的。”他说,“我们看到过失去营养而断裂的须根,不像普通的树根,倒像是血管,就是皮比较厚” 他停了下来,看着伊斯伸手按在裂缝上,而一层晶莹的c犹如玻璃或水晶,却像伊斯自己一样冒着刺骨的寒意的东西,从他手心之下,迅速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小幼崽呆呆地问,意识到那东西看起来跟伊斯的刀似乎是同一种材质。 “冰。”伊斯言简意赅。 可这是个奥夏根本没法儿听懂的词——苏迦没有冬天,也没有冰雪。曾经的苏迦人或许也能制造出冰来,可生在文明衰落数百年后的奥夏,对此毫无概念。 但是他似乎,终于真正地明白了“把你冻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呆呆看着那些“冰”覆盖在树根之上,甚至探入裂缝之中然后,在清脆的碎裂声里,那连利刃都留不下什么痕迹的树根,在从未遭遇过的c极低的温度里,轻易而举地裂开了一大片。 他打个哆嗦,觉得自己好像也裂开了。 当伊斯收回手,厚厚的冰层瞬间破碎,连带着被冻结其中的树根也掉下来一大块。那原本只能伸手进去的裂缝,现在宽到了他们完全能钻进去。 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从裂缝里散了出来。 伊斯回头看了小沙地人一眼。 他实在很想把他扔在这里,用冰墙把他封在某个角落,免得他碍手碍脚但这小家伙告诉他“我能带你找到能通过屏障的地方”的时候,提出的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得一直带着我”。 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带着”他。 小动物在某些方面或许就是格外敏锐。奥夏的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 “你说过会一直带着我的!”他说,努力加重自己的筹码,“而且,我还知道屏障另一边的很多秘密!很多!你会需要我的!” “跟上。”伊斯悻悻地说。 靠着暴力加魔法,循着那淡淡的血腥气,他们保持着正确的方向,一点点穿透树根的外皮,让它裂得更深,当终于感觉到有两只小小的虫子在破坏着自己的根,才有一条条侧根破开坚硬的岩石,翻翻腾腾地卷了过来。 可它们钻不进那么细小的缝隙,也不能自己伤害自己,只能在缝隙外徒劳地挥舞直到发现新的敌人。 而缝隙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它们的出现。 除了弄得自己浑身粘乎乎,伊斯和小沙地人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也不知又钻了多久,眼前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伊斯又一次伸出了双翼,带着奥夏向上飞去。 黑暗的甬道并没有多少弯曲,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连一直漂在他们头顶的光焰球,都因为耗尽能量而渐渐黯淡。 奥夏紧紧地抱着伊斯的腰。越来越浓重的 黑暗如有实质,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压得他无法呼吸,连意识都仿佛一点点被吞噬。 “爸爸,妈妈,高尔,默影默影等我,等我不要死啊” 他呢喃着,用他最珍贵的记忆抵御着黑暗的侵蚀,抵御那仿佛与黑暗一样无边无际的恐惧。 头上猛地一痛——一只凉凉的手用力揪了揪他的耳朵。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捂头然后就掉了下去,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害怕,又被一把抓了起来。 “所以,小孩子最麻烦了” 他听见伊斯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无法反驳的小孩子默默地撇了撇嘴,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再麻烦你也别想扔掉我! 再往上飞,他们开始感觉到浓重的水气,还有一丝隐约的光透了下来,轻雾般若有若无地飘着。 已经疲惫不堪的小沙地人精神一振。 “水声!”他说。 哗哗的水声,仿佛就在他们身边,却又显得异常沉闷。 他甚至觉得那些水都溅到了他的身上,冰冰凉凉的,打湿了他满身的黑毛。 当光线逐渐明亮起来,他看见了一条条清澈的水流。 它们并未向下流,而是被什么力量吸引着,缓慢地往上升,像某种晶莹剔透的植物,努力地迎着光,向上伸展着长长的藤蔓,还不时开出小小的,同样剔透的花朵,瞬间绽放,又瞬间凋谢。 他用尽了所有的毅力,才没有放开伊斯的腰,去触碰那些宝石般的c在一刹那的绽放中折射出万千璀璨光芒的水花。 而在他们头顶,是一块巨大的c蓝色的宝石——一个悬在半空的湖泊。 所有的水流都汇入其中,仿佛终于寻到归处的游鱼。 “憋气。”伊斯说。 奥夏的脑子都已经停止了转动,只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他们钻进了湖水之中。 水并不深。小沙地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钻出了水面。 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墨绿树叶,树叶间漏下点点金红色的碎光,摇晃在蓝色湖面,也摇晃在小沙地人的眼底。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高处的风吹动着浓密的枝叶,一阵阵地沙沙作响。 “我c我们”他结结巴巴,几乎无法相信:“我们” 他们钻出来了。他们不仅进入了屏障,他们现在就在那棵高得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的巨树上! 奥夏想要放声欢呼,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伊斯扭头吼他,一瞬间鳞都竖了起来。 这世上最难搞的就是动不动莫名其妙哭唧唧的小孩子了!威利小时候一哭他就手忙脚乱,娜娜娜娜好像还从来没有真哭过。 奥夏一边呜呜呜,一边伸出手,一只捂住自己的嘴,一只去捂伊斯的嘴。 伊斯不耐烦地拎住他的小爪子扔到一边:“这里没人!” 奥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抽了一会儿鼻子,才振作起来:“我们c我们去找默影!” 血树(11) 奥夏认识默影的时候还不到五岁。 那时他跟伊斯他们之前所看见的c对着屏障另一边的棘人小孩儿手舞足蹈的小沙地人一样,喜欢对着那些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的“冷血怪物”吐口水,做鬼脸,用他们学会的一切语言的行为,进行各种各样的谩骂和侮辱。 大人们并不会阻止。虽然在长大之后,他们不会再做那种幼稚而无用的事,但他们的怨恨,却只会在艰难的生活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强烈。 但棘人小孩儿通常不会有什么反应,仿佛他们听不懂,或根本听不见他们在骂什么。有些小沙地人会因此而更加来劲儿,奥夏却渐渐觉得有些无聊。 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把他养得活泼又健康。他喜欢在那些还没有被开凿的砂岩里钻来钻去,那其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很适合一个小沙地人的冒险。 而奥夏从不会迷路——他的方向感在沙地人里也算是好得出奇。 他在砂岩与屏障交界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花园。 那是一个向内凹陷的,很浅的岩洞,大小只容他一个人躺在地上,而岩洞的对面,屏障的另一边,则是高大的树木间一片寂静无人的草地。 这里在屏障那边应该也是个偏僻而隐蔽的地方,一直没有棘人出现,奥夏便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花园。 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那时他还无法明白内心的向往和失落,只是越来越喜欢待在这里,花很长的时间,入迷地看着一朵野花如何从含苞到开放。 直到有一天,一个突然出现的棘人破坏了一切。 那棘人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个小沙地人,四目相对地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奥夏跳起来破口大骂。 因为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侵占,他骂得前所未有的难听。他以为对方会像其他棘人那样毫无反应,或者就此离去再不出现——这样就再好不过,可那个比他大了至少有十岁的棘人在片刻的惊讶之后,毫不客气地叉腰跟他对骂了起来。 虽然口音和用词略有不同,他们的语言居然是相通的。 奥夏被骂傻了。他贫乏无力的言辞完全敌不过对方花样百出的唇枪舌剑,最后他甚至十分丢脸地哭了起来,才终于让对方闭了嘴。 奥夏哭着回家,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又偷偷溜了过去——他实在舍不得他的小花园。 他以为那个棘人应该不会再来,但对方很可能也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棘人合上了书,挺直脊背。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她说,“关于这个地方的使用时间。还是说——” 她瞥了小沙地人一眼。 “我们要用上一次的方式来决一胜负?” 她对欺负小孩儿似乎没有半点压力,一脸“再被骂哭也不要怨我”的得意。 奥夏气得脸颊鼓起又瘪下去,最终只能妥协。 他们订下了“协议”。但两边对时间的计算方法似乎并不一样,偶尔他们仍会撞到一起,又谁都不肯离开,渐渐的,居然也能开始和平相处。 从毫无交流的和平,到简单的c对骂之外的交流。 棘人少女很爱看书。她捧在手里的书总是干净又整洁,有些甚至十分精美,和沙地人因为无数次互相传阅的破旧不堪的书完全不一样。 奥夏对此依然是嫉妒的,嫉妒又怨恨。但少女偶尔看到兴奋时会忍不住跟他分享,那些他从未听过的故事,难以理解的描述,又让他情不自禁地听得入迷。 她甚至还会用她的魔法能力变一些小小的戏法给他看。 作为回报,有时奥夏也会向少女讲述自己的生活,并且刻意地把那些艰难和危险美化得像是冒险般轻松有趣。 “你知道吗?”某一天少女突然告诉他,“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棘人和沙地人,也曾经不分彼此地生活在一起。” 奥夏那时已经八岁。他听说过这个——高尔说的。 “可是,”他说,“你们背叛了我们。你们盗取了这个世界的力量和生机,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乐园,却把我们扔在了荒漠里。” 少女并没有生气。 “而在我们的历史书上,是沙地人为了能得到足够离开苏迦的能源,用棘人的血提炼血石,让我们几乎灭族我们的祖先逃到地底,在那里发现了苏迦神留下的树种,用血泪向它祈祷,才让生命树长了起来, 给我们永恒的庇护。” 她在奥夏愤怒地表示那是谎言之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知道哪种说法才是真的。”她说,伸手摸了摸看不见的屏障——它摸起来其实有点像水,却坚不可摧。 “但是,有这个隔在中间‘真相’,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吧。因为,与生存相比,那大概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她语气中的忧伤与惆怅让小沙地人的怒火莫名地熄了下去。 奥夏开始朦胧地思考一些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一些关于过去和未来的问题。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他的父母死了,死在一场与其他聚居地的沙地人的冲突里。 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他们最大的敌人,并不是那些外来者——只要能给他们足够的利益,外来者们对他们不过苟延残喘的聚居地并没有什么兴趣,可其他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沙地人,却一直对这片还稍有生机的土地虎视眈眈。 无处发泄的悲痛让奥夏在时隔四年之后,又一次对着棘人少女发出比从前更为恶毒的谩骂。 少女惊愕无比,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直接骂回去,她安静地听着,直到从小沙地人口不择言的谩骂里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沉默地离去。 奥夏在她离开后哭了很久,为了再不能归家的父母或许也为一些别的东西。 他最后在那个对他来说已经越来越小c小得他都快要挤不进去的岩洞里抽泣着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一束野花静静地躺在屏障另一边的草地上。 他盯着那束花看了很久,默默地离开。 那之后他有近两年的时间再没有去过那个岩洞。现在他得自己养活自己,哪怕他只有八岁——八岁,对沙地人而言,已经是可以学着战斗和杀人的年纪。 他绝佳的方向感让他能有一些不同的选择。高尔他们一直在探索地底,想要找到一条能进入屏障的路,而奥夏的能力,在缺乏仪器的情况下,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奥夏第一次发现地底那条裂缝时并没有钻进去,只是因为那里干涸的血迹而稍加停留。但那一次他们有更重要的发现,便忽略了那一片深色的痕迹。 高尔他们在三代人几十年的探索里发现了一些关于血树的规律,比如衰弱期,比如棘人十年一次的祭祀对血树的影响——那会让衰弱的血树重新恢复生机。 他们知道破坏祭祀或许能削弱血树,最终破坏屏障,但屏障另一边的祭祀他们根本没法儿干涉,只是在上一次的祭祀时发现,血树的树根不仅会在祭祀时喷出水来还有一些根里会有血液流出。 不是血树的汁液,而是真正的血。能够凝成血石的,棘人的血。 当奥夏知道并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血都冷了。 他偷偷跑去了地底,又一次找到那条裂缝,并且钻了进去,在那光滑的表皮上撬下了一些凝结的血液,拿回来给高尔。 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那就是棘人的血。 可当高尔问他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些,鬼使神差般,他撒了谎。 他知道他们长久以来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沙地人会千方百计地阻止祭祀,但那可不是为了救那些可能被当成祭品的棘人,一旦能进入屏障,他们甚至有可能将所有的棘人都杀光,或者圈养起来喂那棵树。 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他们原本就是死敌。可是可是 他回到了那个岩洞,一连去了好多次,才终于又见到了那个少女。 他告诉她他们的发现,问她知不知道棘人的祭祀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他原本是想要讽刺他们的“牺牲”,却在看见少女渐渐惨白的脸时把话咽了回去。 “果然是这样吗”少女喃喃自语。 然后她失去焦距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奥夏身上。 “我们原本就有所怀疑。”她说,“谢谢你。如果能确定的话我们会想办法阻止祭祀。那样的事,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该发生。” 奥夏知道他不该阻止。如果棘人自己去破坏祭祀,那简直再好不过。 “可是,”他说,“如果屏障消失” 沙地人不会放过你们,不管你们做了什么。 “也许,”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也许你们可以破坏那棵树。高尔说,如果血树被破坏,一切或许能回到从前虽然屏障会消失,但树的生机也会散落到整个大地,而你们,你们” ——你们至少不会被关起来,成为那棵树的血食。 血树(12) 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奥夏却清楚地记得当时草地上摇曳的c脆弱又美丽的小花,不远处树叶上的光,少女摇着头微笑的模样,和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奥夏一直觉得棘人长得挺丑的,连毛都没有可那时她的笑容,是和她脚下盛放的野花一样的美好。 “可是,”她说,“那只是一棵树啊。饲之以血,饲之以恨,享受着它的庇护,却让它承担一切希望和一切怨憎那是不公平的。而我们之间的事,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无论结果如何。” 然后,在这一次告别时,他终于知道了少女的名字——那个与她的性格全然不符的名字。 默影。 “祭祀就快要开始了,所以,如果他们想要阻止的话默影应该就在附近。” 奥夏十分确定地说——尽管他事实上并不那么确定。 他在那一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默影,也完全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计划。他甚至都不知道默影还有同伴,他以为她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 他也不知道,原来屏障的另一边,也不是无忧无虑的乐园,而那些在乐园里长大的棘人,也会对他们所享受的一切,对他们被告知的“事实”有所怀疑,甚至宁可失去庇护,也要努力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 “然后呢?”伊斯问道。 奥夏茫然地抬头,伊斯只好把他的问题再问得更详细一点:“找到她,然后,你想做什么?你的出现,只会成为她最大的麻烦。” 奥夏还是呆呆地看着他,讷讷地问:“那c那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 伊斯觉得莫名其妙。这又关他什么事? 他已经可以确定,这棵树跟列乌斯并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有点另一个家伙的气息所以,按照伯特伦“不要干涉其他世界的内部争斗”的要求,这里就已经没他什么事了。他应该立刻拍屁股走人,在被人发现之前从这里消失事实上他最好就别从湖里爬上来,但他也实在累得够呛,既然周围没人,出来休息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c可是”奥夏还在那里磕磕巴巴,“你是那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呀!” “我是什么?”伊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不,他的耳朵不可能出问题,那就是这小家伙脑子有问题。 “我哪里看起来像颗星星?”他问他。 他们鸡同鸭讲地扯了半天,伊斯才听明白,他之所以被这个小家伙“看中”是因为默影跟他所说的一个梦。 棘人少女有一些预知的能力,并不很强,所以她通常也并不把那些梦当回事,可最后见面的那一次,或许只是为了安慰她的沙地人小朋友,她跟他分享了一个梦。 那是一场很美的梦。 她梦见一颗星星从天而降,落在血红的大地上,它的光芒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像是最纯净的白,又在其中散出淡淡的蓝。那光像水一样漫开,覆盖了整个世界。 “不止我一个人梦到了呢。”她说,“不说别的,它真美啊它应该,是来帮助我们的吧。” “而你的眼睛,”小沙地人说,“就是那样好看的浅蓝色,而你的翅膀,也是那么好看的白色。” 那么美的白色加蓝色,就是你没错了。 伊斯:“” 好吧,他可以确定了,这小家伙脑子确实有问题。 “她只是在安慰你!”他说,“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那场梦!而且,她也说了‘应该’,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我可以完全毁掉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小沙地人抱着他的手臂,不说话,也不肯放开。 他未必不知道那只是一句安慰他未必不知道眼前这个外来者,或许只是他在全然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拼命抓住的一点希望。 他可能真的就只是,一场看起来很美的梦而已。 “至少至少,能帮我找到默影吗?”他低着头,鼻子里带出掩饰不住的哭腔,“我担心,我担心” 担心她被抓到了,或者更糟。 “我可以我可以给你报酬!”小沙地人左思右想,终于抓到了一点筹码,“你们不是对苏迦以前的东西很感兴趣吗?高尔那里有一个一个存储器,里面有很多苏迦以前的书籍什么的,如果你帮我的话,我可以把那个偷来给你们复制!” 伊斯的眉毛挑起来,又落下去。 “行吧。”他勉为其难地说。 反正来都来了。 巨树树顶的这片湖泊不大,从湖岸的一 边能清楚地看到另一边,更像是树顶凹下去的一个大水坑。围湖建了一圈平台,也就是拿木板搭了搭,除了磨得光滑一点c拼得仔细一点之外,没有半点装饰,堪称质朴无华。 伊斯把小沙地人塞在一处平台下的空隙里,自己潜入水中,更加仔细地看了看刻在湖中的一圈符文,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这里的魔法——棘人的魔法,与燿星界的法术有相通之处。 甚至,棘人传说里的“苏迦神”,他也差不多能猜出来是哪一个。毕竟,现在还有能力偷偷摸摸干点什么比如让人做个梦,或者稍稍引导一下独角兽号的行驶方向的“神”,也不多了。 他真是受够了这样的偷偷摸摸,可那些家伙好像就喜欢这一套。 他从水里钻出来,又往周围看了看,还是很安静也很干净。没有祭祀之类的活动的时候,这里大概很少有人上来。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头顶巨大的心形树叶。那一片叶子落下来,足够砸晕一片人那大概也是这里没什么人的原因之一? 他想了想,飞身而起,,挑了根合适的树枝,拔出长刀,砍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这树够硬。连他都连砍了两刀,才把那根树枝砍断,对着一边沿树而上的台阶扔了下去。 那动静不可谓不大。没一会儿,果然有三个棘人慌乱地跑了上来,周围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又慌乱地跑了下去。 伊斯简直要忍不住像尼亚一样叉腰叹口气——太弱了! 这些棘人躲了数百年,所有的敌人都被屏障阻隔在外,大概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会有“外敌入侵”这回事,遇到一点意外就慌慌张张没了主意。 他拎着小沙地人从树上轻巧地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身后。奥夏被他提在手里,乖乖地用力捂着自己的嘴。 一旦开口发出一点声音,隐形术就会失效伊斯是这么告诉他的。 树上所有的阶梯和平台,都是另外用木头搭的。与精灵那种会利用甚至改变树木本身的建筑不同,棘人们显然不敢对这棵巨树有半点伤害也有可能是根本砍不动。 所以棘人在树上建的“房子”,看起来更像个架在树叶间的鸟巢,简陋得很。伊斯看着那三个人钻进其中的一个,没一会儿又出来,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跟上去之前伊斯朝那门都没有的小木头房子里看了一眼。里面坐着个鳞片都已经斑斑驳驳,看起来就很老的棘人。 像是察觉到什么,那阖目而坐的老人忽地睁眼朝门外看去。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伊斯对自己的法术很有自信。龙虽然通常只使用自己天赋的魔法,并不擅长其他,但他在远志谷里待了那么久,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好做的,所以多少还是学了一些。某些与他的天赋相近的法术,他施展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可惜娜娜不肯学。 虽然不确定她到底算是什么龙但她怎么能比冰龙还要懒呢?! 他刚才已经清楚地听见了几个棘人的交谈,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个单独行动的棘人。往下走了好长一段,几乎要走出树冠的范围之外,那棘人才钻进了另一处更大的屋子里。 那是几个相连在一起的木屋,这回倒是有门了,但是没有窗,里面黑乎乎的。伊斯没等那棘人出来就跟了进去,直接从站在门边说话的两个棘人身边穿过,又穿过两扇有人守卫却根本没关的门,站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这扇门关着,门上还画了符文,极其简陋的符文,简陋到伊斯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都是欺负人——实力也差得太远了。 他随手一抹,那符文就像被水洗过一样模糊起来,然后他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走进去,将身后骤起的惊呼声关在被冰封的门外,视线扫过屋子里鸡崽般惊恐地挤成一堆的十几个年轻棘人,晃了晃手里的小沙地人,问道:“在里面吗?” 片刻之后,黑暗里传来奥夏有些崩溃的声音:“这么黑我看不见呀!!” 沙地人虽然有一点夜视的能力,也没有好到这个地步呀! 能听见人声却看不见人,长着鳞片的鸡崽们更加惊恐地挤在了一起,而在伊斯皱着眉打个响指,召出一团一出来就满屋子乱飞的c活泼得过分的火焰的同时,有个声音迟疑地响了起来。 “奥夏是你吗?” 小沙地人呆了呆,然后使劲儿扑腾着想要从伊斯手里挣脱出去。 “默影!”他欣喜若狂地大叫,“我来救你啦!!” 血树(13) 飞来飞去的火球小而明亮,在它热烈的光芒中,看不见的侵入者瞬间显出了身形。 一阵不由自主的惊呼声后是一片冻结般的死寂,小鸡崽们呆若木鸡。 沙地人的跳跃能力很强。终于被放开的奥夏猛扑过去,踩过其他棘人的头和肩膀,用力抱住了他唯一关心的那一个。 同样呆若木鸡的默影终于反应过来。她抱着毛茸茸的小沙地人,不由自主地猛揉了几下,脱口而出的虽是责备,语气却半点也严厉不起来:“你怎么能跑来这里!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 她卡了一会儿,才想起更重要的问题:“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已经有人在大叫着撞门。伊斯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更厚的冰层几乎把整面墙都封了起来。 屋子里又是一阵抽气声,而小沙地人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 虽然默影比他大很多,又没有毛但也还是个女孩子呀! 他从棘人少女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得意洋洋地把头仰得老高:“我找到了你们梦见的星星!” “星星”额头蹦出青筋,只想猛敲他的狗头。 “找到了就走吧。”他不耐烦地开口,并且在奥夏眼神闪烁地再次开口前警告般伸出一根手指:“不要得寸进尺!” 奥夏悻悻地抽了抽鼻子。 “我不能跟你们走。”默影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 伊斯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奥夏猛扯少女简朴的白色罩袍,拼命用眼神示意——哄他! 默影愣了愣,她其实没看懂小沙地人眨眼眨得像抽筋到底是想表达个什么,却又突然间福至心灵。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我的同伴。”她试探着开口,“他们会被当成祭品的。如果你真是我们梦见的星星” “我不是。”伊斯硬邦邦地打断他。 默影转了转眼珠。 “可你来到这里,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她说,“总不会只是为了来救我吧?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你也保护我的同伴们安全无虞呢?” “他们喜欢苏迦以前的东西!”奥夏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的“合作对象”:“把你们的书给他!” “我们有很多书。”默影立刻接上,“棘人在几百年前要灭族的时候都是带着很多书的,那些书如今都有抄写本我想其中所记载的东西,有些或许与你们从沙地人那里得知的很不一样,有些或许早已在沙地人那里失传,如果你们想要了解真实的苏迦文明,你一定会需要它们。” 伊斯:“” 很好,现在谁都能这样有恃无恐地跟他谈交易了吗?那些破烂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然后他想起伯特伦白得飞快的头发。 “我带你们离开这儿。”他硬邦邦地说,“你们要去哪儿?” “只是离开这里,恐怕并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不管是在屏障之内,还是屏障之外。”默影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我们有一些必须得解决的问题,否则的话长老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祭祀?”伊斯问道。他已经有点什么都无所谓了的感觉了。 来都来了! 默影点头。 “好吧。”伊斯淡定地问:“那你们原本想要怎么破坏祭祀?” 鸡崽们犹犹豫豫地互望,然后一致看向默影。 “我们想要找到长老,告诉他们,拿活人来祭祀,这是不对的。如果他们不停止这样的行为,我们就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棘人。”默影十分认真地回答,趁机直视着“星星”铺着碎金般的浅蓝色眼睛。 确实是像她所梦见的那样美丽的蓝色。 伊斯疑惑地看着她,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他自己气得笑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适当”地帮他们一下,反正这原本也是他们自己的主意,就不算他插手了什么内部的争斗,但这计划 他刚刚还觉得这个棘人少女不算笨,可这脑子进水一般的“计划”就算是埃德那个蠢货最蠢的时候,都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 “让我猜猜,”他冷笑,“你们已经见到了那些长老,说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后就被关在了这里,多半还会被当成‘自愿牺牲’的祭品,在树顶那个水池边被割断脖子对吗?” 小鸡崽们默默地缩了缩脖子。 “是的。”默影倒是十分坦率地承认,“我已经知道我们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我们还不够强大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我们毫无反抗之力,连公平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但是,现在——”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伊斯:“我们有你。” 棘人的眼睛是金色的,像龙一样,金色的眼睛,黑色的竖瞳。但默影的眼睛看起来没有半点冷漠和危险感觉,只是透着阳光般的明烈。 过于单纯的明烈。 “我可以是你们暂时的倚仗,”伊斯开口,“但我很快就会离开——我并不是为拯救你们而来。” 默影点头。 “当然。”她说,“我知道,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但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 冰封的门终于被撞开时,里面已空无一人。 拄着拐杖的老棘人摸了摸还未完全融化的寒冰,眯起浑浊的双眼。 “把祭祀提前。”他说。 “他们要把祭祀提前!” 充满愤怒的惊呼伴着咚咚的脚步声,一起撞进隐藏在湖边小屋下的地窖,也撞进树上半醒不醒的伊斯耳中。 伊斯掀了掀了眼皮,已经生不出什么气来——这群蠢鸡崽完全不懂“隐蔽”是个什么意思吗?没有他在这里的话,他们早就又全被抓回去了! 在他身边,奥夏正趴在树枝上睡得口水滴答。小沙地人刚在清澈的湖水里洗干净了一身臭烘烘的毛,又在阳光下晒得蓬蓬松松,那些小软毛随风起伏,看起来像是在热情地呼唤着“来摸呀!”他就顺手摸了几把。 他觉得他们可以离开了。 他已经把那群小鸡崽送到了他们的鸡妈妈翅膀底下。而那群被他从软禁中救出的“老师”,虽然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了感谢,却显然不像小鸡崽们那么天真地相信他这样一个外来者。 甚至,连那些小鸡崽们,也并不是都那么相信他包括默影。 他们旁敲侧击地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进入屏障,又到底有什么目的,可伊斯最讨厌“旁敲侧击”。 他就是不告诉他们。 他们甚至试图绊住他,让他无法离开那就更不可能了。 等他拿到默影承诺的那些书就离开——他也许应该去催他们一下了。 “儒安老师!”地窖里,默影急切地望向另一个中年棘人。 棘人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在外表上很难分辨,但那个棘人的气质显然沉稳很多。 “即使祭祀提前,”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他们也不会完全放弃必要的仪式感,也必须等到一些重要的人到场我们至少还有五天的时间,如果实在来不及完成符文,或者它并没有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起作用,那就只能强行阻止。我们的人的确都不是战士但神树的守卫,也都是各个学院里选出去的,对着自己的老师和学院里的学生,他们应该也会有所犹豫” 而且,长老之中,也会有人暗中配合。 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向自己的学生。 “到底是谁那么冲动?”他说,“你们的计划根本不可能行得通,只会让他们提高警惕,圣湖也被看守得比之前要严密得多我们本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机会。” “对不起。”默影羞愧地低头。她虽然不是领头的那一个,却也没能阻止同伴们,如果不是伊斯把他们救出来在被当成祭品之前,他们还会被当成人质。 而他们真正的计划她没有告诉那个的确有着像星星一样明亮的蓝眼睛的外来者的计划,也更难成功了。 他们甚至还连累了老师们,让他们的行动提早被发现。可如今箭在弦上,他们也不可能再后退。 “不用担心,默影。”一边另一个一直在翻书的老师抬头向她微笑,“即使这一次我们无法成功,也会有更多人知道所谓‘祭祀’的真相,会有更多的人阻止它,改变它,说不定还会有比我们现在所能想到的更好的办法。” 他们或许会死去,但他们也总有一天会成功。 “那么,”默影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位星星,他应该,也能帮上忙的吧?” 她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完全不想掺和到他们的事里。可是,哪怕他只是站在他们的身后,作为某种震慑,也能让他们成功的可能变得更大一些。 两位老师互视了一眼。 “他的确十分强大,”儒安说,“同时也十分危险。那样的魔法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他的目的是想要控制神树,我们完全没办法阻止他。虽然目前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恶意但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只想着欺骗和利用他,是绝对不行的,可时间太短,我们也没办法因为一场梦,就对他付出太多的信任。甚至,在我们成功或失败之前,也不能让他再惊动长老们——他不是想要那些古书吗?那就带他去挑书。” 天才本站地址 :xdd。新小说网址:xdd 血树(14) 伊斯去讨要他的“报酬”的时候,预料到了对方会推脱,但默影十分爽快地带他去了易里学院的图书馆。 图书馆下的地道看起来十分古老,还有符文的保护,让伊斯意识到屏障内这个小小国度的内部斗争或许也相当源远流长。但是,当然,这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屏障内只有寥寥几处勉强算是山坡的小山。因为缺少岩石,所有的建筑都是用木头撘起来的,而这里并不缺高大的树木。 伊斯走进图书馆时略有些惊讶,他不知道纯粹的木质建筑也能建得如此恢弘。 那是与燿星界的精灵建筑截然不同的风格,反而更像矮人们在岩石间开凿出的c雄浑质朴的殿堂,却又多了几分精致。无论是坚固的墙壁还是高高的木梁,木头衔接处别出心裁的雕刻,既是为了稳固,也是为了美观,在交错间显出令人赞叹的和谐。 图书馆里没有人。这个学院已经被要求停课,所有的学生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图书馆里的守卫者手持武器,看起来应该是统治这个国度的长老们派来的,却在好奇地看了伊斯和奥夏几眼之后就收回了视线,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一样。 伊斯突然觉得,即使没有他的帮助,这些人也未必就不能成功。 或许会有更多的牺牲,可他们显然准备已久。 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他当然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星星,但也难免因为自己的重要而有些隐秘的沾沾自喜。 图书馆其实只有一层,但面积很大,也很高,广阔的空间里立着一排排书架,默影把他带到最靠里的那一片,告诉他:“从这里开始,都是那些古书的手抄本。” 与沙地人还留着科技痕迹的生活相比,棘人的生活虽安宁富足却相当复古。他们放弃了一切与科技相关的便利,连书籍都只能靠手抄,以致于学院里的学生们一项最重要的“功课”,就是抄书。 有点可笑,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共有一千二百八十三本。”默影的语气不无骄傲,“有一些被借走了还没有还回来,也有一些书大概只有神树圣殿的图书馆里才有,但剩下的这些应该也足够你挑选” “挑选?”伊斯打断了她,“不是说都可以给我吗?” 默影呆了一下,又看了看那成排的书架,有些迟疑地开口:“是这样没错可你也拿不了这么多吧?” 就算伊斯力大无穷她觉得他们能拿走个一两百本就已经很不错了。 伊斯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 棘人少女心中生出些不妙的预感,然后就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根手杖。 很朴素的手杖,像是拿根树枝随便斩了斩,却在伊斯简短的咒语中像一棵活着的树一般,突然从杖首抽出枝叶,开出了纯白的花朵。 伊斯举着手杖从书架间走过,那些高高的书架,连同上面所有的书籍,便随着他的脚步一排排消失。而默影只能带着与小沙地人一模一样的呆滞神情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等伊斯晃回来的时候,连那根手杖都不见了。 “还有吗?”他问。 默影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所以,指望用挑书来拖延时间果然还是他们对这个外来者了解太少了吗?! 她努力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留下来,却想起了老师的那句话——“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帮助,只想着欺骗和利用他,是绝对不行的”。 而事实上,即使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帮助,对一个至今为止对他们只有帮助的人,也不该只有欺骗和利用。 “祭祀会提前。”她低声开口,“圣湖也已经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在祭祀结束之前,你们能留下吗?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别的,只是你们是从圣湖出来的,也得从那里回去吧?虽然对你们来说或许没什么危险但我们,已经经不起更多的‘意外’了。” 伊斯垂下的手指敲了敲腿,眼珠转了半圈,斜斜地瞥了心虚得耳朵都贴在了头顶的小沙地人一眼——他就知道这小家伙守不住什么秘密。 “也不是不行。”他说,“不过,你之前说有一些书只有神树圣殿的图书馆里才有?” 默影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一亮,语调也控制不住地往上扬:‘’是的!圣殿就在神树下面祭祀那一天,图书馆会关闭,那里应该是没有人的!” 伊斯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吧。” 他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留下或许,即使会让他显得不那么重要,与只会 等待拯救的人相比,他还是更喜欢愿意拼尽全力拯救自己的人吧。 老师们依然担心那个神秘的外来者会在祭祀当天做些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默影却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担心。 “他太强了。”她告诉老师,“强到如果他真的想做什么,根本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奥夏偷偷告诉过她,伊斯自己说过,他能毁掉屏障里的一切。 而默影觉得那并不是没有边际的自吹自擂。 时间一晃而过。他们在祭祀前一天的夜晚出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悄悄穿过茂密的森林,抵达神树脚下的布荣湖,又悄悄散入前来参加祭祀的人群之中。 他们得到了消息,有三所学院的人没有出现,或许是受到阻碍,或许是选择了退缩,可他们已经不会,也不能因此而放弃。 有些人是无法藏在人群里偷偷溜进去的,比如儒安。他在易里学院当了近三十年的老师,从最普通的讲师当到学院的院长,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 又比如带头与长老对峙过的默影。 她只能绷紧了神经,跟在老师身后。一行十几人走进圣殿,虽然始终被注视着,却也并没有被阻拦。 众目睽睽之下阻拦一位德高望重的院长,很容易引起骚乱,那是长老们不想看到的。但是否能顺利抵达圣湖,完成他们的计划那就很难说了。 默影忍住了没有东张西望——就算东张西望,大概也是看不到伊斯和奥夏的。但想到那个人就在附近,竟也莫名地有些安心。 尽管那家伙一直摆着一张“关我屁事”的冷脸。 与所有人一起向着神明俯首祈祷时他们依然虔诚。是苏迦神留下的种子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对此他们永远心怀感激。 玷污和扭曲了那分生机的,是他们自己。 来参加祭祀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爬上神树,站在圣湖边能站到最后一刻,看到真正的祭祀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被没有受到邀请的儒安自然有靠近圣湖的办法,但他并没有来得及施行——手持长矛的神殿守卫分开人群,来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邀请他们上树。 默影的双唇在紧张和惊讶中抿成一条直线。这或许是陷阱,或许别有目的可他们不能拒绝。 爬上一棵高耸入云的树并不是那么容易。默影知道,从前,在沙地人和棘人还不是死仇的时候,他们曾经造出过一种能够快速上下的机器可那些东西,都早已被棘人摒弃。 她一路想着许多东西,爬到树顶时已经气喘吁吁,要很努力让能让自己的呼吸不那么粗重,定下神来观察四周。 圣湖边,除了他们这十几人之外,只有长老和神树的守卫,再没有别的客人。 大长老博希盘腿坐在圣湖边。他很老了,老得能坐下就不会站着,可他抬头仰视他们,那平静的眼神却仍让默影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被大人俯视的小女孩儿。 儒安却在看另一位长老。她站在稍远的地方,被两个守卫“保护”着,愧疚地朝他轻轻摇头。 她没有成功。 儒安的心沉下去,却也并不怎么意外。 他们的行动因为祭祀的提前而仓促许多,被发现也是难免。但如果博希还愿意交谈,那么情况或许还不算太糟 “我看过了你们想要修改的符文。”大长老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低沉,“你们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呢,儒安?我们今天所得到的一切,是我们的祖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想证明他们是错的吗?” “并不是。”儒安回答,“我知道那时我们的祖先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也知道看着亲人死去时心中会燃起怎样的仇恨。我不能质疑他们的选择和牺牲,因为是那些让我们得以生存可是已经过去三百多年了,我们真的有必要依然用血和仇恨来浇灌一棵神树,让它一年年变得更加贪婪和凶戾吗?你真的没有做过噩梦吗?” 梦见血如瀑布般从神树的树顶倾泻而下,梦见整个世界,无论屏障内外,最终变成一片毫无生机的血海。 “你梦见过。” 在大长老长久的沉默中他终于确定,并为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梦见过同样的情景,他得到过同样的警告。所以他们才能活着站在这里。 血树(15) 传说多半是假的,但也总有一些是真的。 三百多年前,苏迦的太阳开始衰弱,派出去的飞船没有找到合适的聚居地,反而引来了危险的敌人。当时许多人夜以继日地研究着新的能源,其中有一个,找到了几乎能代替血石的东西。 棘人的血。 讽刺的是,发现者本身就是个棘人。 绝望带来的巨大恐惧之中,沙地人朝曾经并肩战斗的棘人举起了刀。虽也有沙地人竭力阻止这样的暴行,却终究没能改变棘人的命运。 棘人的数量原本就比沙地人少很多,又因为生性平和,不擅长战斗,在短暂的时间里就被杀得近乎灭族。 他们不得不四散逃亡,最终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在地底发现了神树的种子。 关于神树的传说几乎已经是无人当真的神话——这棵能带来生机的种子,需要用生命和信念来唤醒。 然而“生命和信念”有许多种形式,当时棘人的领导者却在仇恨之中选择了最偏激和危险同时或许也是最强大的一种。 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满怀的恨意唤醒了神树。 它破土而出,为他们撑起了一方天地却也只为他们。 它摄取了整个世界残存的生机来供养这方天地,但除了棘人之外,没有其他种族能进入屏障。可代价是,他们必须持续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饲养它。最终,当他们所献给它的无法让它满足,它很可能会绞杀所有的生命。 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它不过是一棵树,一棵本能地想要活下去的树,你以什么唤醒了它,它便以什么为养料。 这件事被隐藏了许久,只有主持祭祀的长老才能得知。起初每隔五十年一次的祭祀,很快变成了三十年一次,而后是十年 被选择出的“圣徒”,怀着虔诚的信仰来到这里,最终将自己的血流尽在圣湖之中。 他们会在很长的时间里接受教导,让他们坚信他们的牺牲是伟大的,是为了自己的族人可面临死亡时,依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那么坚定和从容。 他们会有恐惧,会有悔恨,甚至对活在自己的鲜血上的族人都生出怨憎。 儒安的女儿也是圣徒之一,十年前,他来这里参加祭祀时,甚至是满怀骄傲的,即使他女儿从此要在神树上度过一生,再也不能与他相见。 可回到家中,他却梦见女儿沉默而悲伤地看着他,流出满脸的血泪。 他开始研究那古老的祭祀,追寻隐藏其中的秘密。让他悲恸而震惊的不止是事实,还有这“事实”有多么容易被发现。 棘人的魔法,攻击力相当微弱,却几乎人人都有一点预知的能力。 许多人生出过怀疑,许多人寻找过答案,但最终,几乎所有人都只是沉默着,接受了这样的牺牲。 “你看见过那些飞在天空的飞船。”博希抬手往上指,“你看见过他们如何攻击屏障一旦屏障消失,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抵御那样的攻击。” ——可我们本该有的。 默影默默地想着。如果他们没有放弃祖先们也曾参与其中的科技文明,在这三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完全可以变得更加强大比那些觊觎他们的敌人还要强大。 可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并没有意义。 “您说您看过了我的符文,”儒安说,“那么您应该看得出来,我们并没有想要立刻破开屏障,我们只是” “想要放沙地人进来。”大长老浑浊的眼中流露出讽刺与厌恶,“如果你只是想要改变让神树生长的方式,即使有危险,也未必不能一试。可是,儒安,你怎么也会像你年轻的学生们那样天真即使隔着屏障,你不曾在边界看过他们的眼神吗?,你放他们进来,他们也只会像从前一样,对我们挥刀。你或许获得了某些力量的支持可那力量真的能保护我们所有人吗?” 儒安迟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某些力量”,大概是指伊斯——照默影所说,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看见他和那个小沙地人的身影。 他现在已经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小沙地人发誓说那个裂缝只有他知道,那么其他人能用同样方式进来的可能性应该很低虽然仍有些不安,但此刻,他也无意向博希解释这些。 “那只是后续的一些想法,而且并不是所有沙地人都能轻易进来。”他说,“只有” “没有任何一个卑鄙的沙地人有资格进入这里。”博希打断了他,语气冷漠而坚定,“你” 他停了下来。他面前的儒安正愣愣地看着他身后的圣湖,而 他其实也已经听见了水声。但他的反应比年轻人要慢得多,当他回过头,惊呼和怒吼声已经响成一片,而他什么都还没看清,炽热的光束已经击穿了他的胸口。 他歪歪地倒下去,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沙地人和外来者,正一个个从圣湖中跃出,向他们举起武器。 胸口的伤并没有流什么血,却穿透了肺部。那灼热的痛楚渐渐向外渗出冰冷的麻木。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呛咳着,带着愤怒,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他也曾有过迷茫,可最终,沙地人自己给了他们最好的证明,证明他的坚持并没有错。 不能原谅,不能相信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活下去。 意识渐渐陷入黑暗时,他听见一个浑厚而充满威严的声音: “托尔托萨,住手!” 伊斯是看着那群沙地人爬上树顶,判断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打不起来,才飞回树下的圣殿去找他的书。 等他装好了书又飞回去的时候,树顶上却已经乱得像一锅煮开的杂菜汤。 沙地人在攻击棘人,棘人也在反击,但同时,沙地人自己也打成一团。阿尔茜似乎想要阻止他们,却被尼亚拉到了一边。 不用听伊斯也知道他会说什么——“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可如果没有他们,这些沙地人也根本没法儿进来。 他在奥夏急得要自己往下跳的时候一把抓住他扔到自己背上,在那一瞬间变回了冰龙。 也不只是为了炫耀想要在这样的混战中尽快让双方都冷静下来,一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和一声挟着龙威的怒吼,恐怕是最有效的了。 它带着被踩断的树叶径直砸进了圣湖里,爪子一挥,将还泡在湖里的人通通掀了出去,然后猛拍水面,溅起的水花化为冰球,把那些已经手软脚软却还是死抓着同族或异族的对手不肯放手的人通通砸翻在地。 圣湖边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条巨大的龙,在它扬起双翼时满怀恐惧地往后退。 “放心,”巨龙的声音轰隆隆滚下来,“我不吃人——狗和鸡也不吃活的。” 所有人默默地退得更远。 虽然有点听不懂但好像更可怕了! 但相比而言,棘人的惊喜大过了恐惧。毕竟,这从天而降的巨兽它是长鳞的! 长鳞的巨兽懒洋洋地表达了它的意见:“我也不喜欢看人打架——” 尤其是,还打得如此没有技术含量。 以及,扮演这种阻止战斗而不是加入战斗的角色,真是好麻烦! 它有意拖长了调子。当尾音消失,沙地人中终于有一个反应过来,向前踏了一步。 紧贴在冰龙背上的小沙地人一直在打哆嗦,细细的声音钻进冰龙的耳朵里:“高高高高高尔!” 冰龙眯起眼,看着那个既不是最魁梧也不是最好看的沙地人——他的黑毛里混着黄褐色,像只杂毛狗。 但他的语气的确充满了掌权者的沉稳与笃定。 “抱歉。”他开口道:“我为我们造成的伤害道歉那原本并不是我们想要带来的。” 他望向他的同伴:“托尔托萨,你真让我失望。” 托尔托萨,那原本看起来有点憨厚的沙地人,此刻更像一头凶残的恶狼,尽管已经被另外两个沙地人控制起来,也依然一副随时能冲出去咬断谁的喉咙的样子。 “是你心太软,高尔。”他声音沉沉,“唯有血能洗净仇恨。” 高尔无奈地摇头:“血只会让仇恨永不消失。” 他转而望向儒安。 “我听见了您的一些话。”他说,“我想您或许和我有相同的看法。” “或许。”儒安冷冰冰的声音里还带些颤抖,“可今天流出的血已经让仇恨变得更深。” “他没死。”阿尔茜适时地开口。 她在冰龙出现后就挣脱尼亚冲到了倒地不起的大长老身边——其他人都没有伤到要害,只有这个老棘人被一枪穿胸。 他伤得很重,但她暗中施展治疗法术在这里也同样有效。她留了点伤,又装模作样地上了点药,老棘人便忽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吸气声,而后是一声低低的呻吟。 一片惊呼和抽气声随之响起,望向阿尔茜的眼神充满感激。 “我再次向您道歉。”高尔诚恳地微微低头,“以及,我们从天而降的客人有如此神奇的力量那或许,是神的旨意,不是吗?” “我以为沙地人不信神。”儒安依旧保持着警惕,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一些。 “棘人也曾经并不相信科技的力量。”高尔回答,“可他们最终走出了森林,和沙地人一起创造了苏迦最辉煌的时代。” “然后被 几乎屠杀殆尽。”有位长老忍不住开口。 “我不会为我的祖先们辩解。”高尔说,“他们的确罪无可赦可在你们的史书上,难道就没有一个沙地人曾经试图阻止那样的屠杀,甚至与你们并肩战斗吗?如果真的没有,恐怕我只能表示遗憾——那绝非所有的事实。” 血树(16完) 长老沉默不语,而准备扔书的冰龙默默地把爪子收了回去。 神殿里的藏书中的确有相关的记录而棘人可称道之处在于,即使是最偏执的那一些,也绝不会毁坏书籍。 最多只是把他们不想给别人看到的书藏起来而已。 这些长老们知道真相。他们只是选择性地忘记了其中的一部分。 片刻的沉默之后,儒安开口道:“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走向高尔,抬头看着比他高许多的沙地人,神情坚毅:“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蓄意欺骗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彻底夺走这个生机尚存的安全之地,我们或许依然没有强大的武力来反抗你们,但每一个棘人即使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会让这个乐园,变成你们永恒的地狱。” 高尔温声回答:“我明白。我也会让所有的沙地人明白。感谢您让我们有机会,能为两个种族,为苏迦,谋求更好的未来。” 他分明更加年轻,却似乎比儒安还要稳重。 冰龙看着这两个性格都与种族的天性不太一样的领导者,歪了歪头,再一次悻悻地觉得,即使它不出现,他们或许也迟早能达成共识。 “我觉得你们的事可以过一会儿再谈。”它蛮横地开口,长长的尾巴从自己背上卷起一只以为自己缩得够小就没人能看见他的小狗。 “这个小家伙,”它告诉高尔,“跟我说他要送我一个存储器什么的,但我觉得他好像在骗我,所以” “没有,”高尔抬头向他微笑,“我知道您或许并不想待太久,所以” 他从腰包里摸出个细长的黑条,高高举起。 冰龙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天,卷着小狗的尾巴在半空晃来晃去,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倒是尼亚过来笑眯眯地接住了存储器,向冰龙挥挥手:“放他下来吧,他们不会伤害他的,事实上,他们应该好好地感谢他才对呢是吗?” 他转头问高尔。 在一片荒芜和混乱里长大的沙地人点头点得温文尔雅又不失诚恳:“您说得没错。” 冰龙尾巴一松,让骤然抬头的小沙地人咚一声掉进了水里。 真可惜还以为能给娜娜带回一个长毛的朋友呢。 他们很快便离开了。之前的推波助澜或许还有几分迫不得已,再留下来,陷得太深,只会有无数的麻烦。 即使双方的领导者都有意和平相处,几百年的仇恨也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但正如默影所说,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 “也许有一天你们路过时可以再回来看看。”她微笑这说,“看看我们”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至少曾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努力过。 屏障并未打开,他们只能顺原路回去,顺便还带上了两个报信的沙地人——就是他们“雇佣”来搬东西的那两个战士。 一路上尼亚抱怨连连。高尔其实一直监视着奥夏从他发现他与一个棘人少女有些不同寻常的交往之后。他甚至知道默影所说的那个关于星星的梦,并同样对之抱着希望。所以在奥夏带着伊斯离开之后,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 而奥夏自以为是秘密的那个裂缝,当然也不是什么秘密。 “一个相信棘人的预知的沙地人领袖,想想倒也有趣。”尼亚说。 但这些有趣的部分抵不过他们一路的辛苦。伊斯会飞——尼亚其实也会,但他没法儿在情况不明时当着沙地人的面变成恶魔的样子,只好跟他们一起辛辛苦苦从成群的蜥鼠中打出一条路,又解决了几条巨蛇一般的树根,钻进裂缝,然后用绳索和一种能紧贴在树上的东西一点一点往上爬 总之,他这辈子没这么累过! 而这些,全都怪伊斯。 “在确定那棵树没问题的时候你就该给我个消息,然后我们立刻就走!”他絮絮叨叨哼哼唧唧,“现在,等我们回去,伯特伦那家伙一准儿又要啰嗦一堆有的没的” 伊斯拿冰把自己的耳朵堵上了。 直到扔下了那两个沙地人,飞回独角兽号的路上,他才告诉尼亚:“你留在树里的那玩意儿,在我这里。” 尼亚僵了一下。 阿尔茜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而独角兽号已近在眼前。 “满载而归”。 伯特伦只能想到这个词,嘴角翘得怎么都压不下去。 除了伊斯拿到的存储器和收到另一个空间里的大堆书籍之外,另一 队人因为不再需要打探那棵巨树的消息,索性飞得更远一些,在那些无人的废墟里探索了好几天,搬回来一批又一批各种机器,有两件甚至还能启动! 但他还是努力想要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因为收获虽丰,伊斯他们却是完完全全地搅到了苏迦的内斗里。 虽然影响似乎不算坏他觉得还是不能让他们下一回还这样无视他的警告。 “我们根本没想掺和!”尼亚委屈又气愤,脸都鼓得更圆了,“这不是被骗了嘛!谁知道沙地人连小孩子都那么会骗人呢!伊斯失踪了那么久都没有半点消息,不找到他我哪有脸回来见娜娜!” 阿尔茜叹为观止,简直忍不住要为他鼓个掌。 谁都知道尼亚·梅耶不可能那么轻易受骗,你居然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伊斯则很不耐烦地直言不讳:“又没闹出什么乱子!伯特伦,你从前可没这么瞻前顾后。” 被嫌弃的船长忧伤得只想叹气。 “是没闹出什么乱子。”他说,“但也只是现在看起来还好,谁也不知道你们的参与,最终会改变些什么,是会让结果更好还是更糟另一个世界的生存或毁灭,最好还是交给他们自己。” “我明白您的意思,船长。”阿尔茜微笑着开口,“可是,瞧,如果眼前有一群人假扮匪徒,他们所抢掠甚至想要蓄意杀害的人,是某一个王国的继承人,即使我们很清楚,救了他就会被卷进一个王国的内斗之中,甚至改变其结果难道就只能袖手旁观了吗?” 伯特伦噎了噎,一张脸苦兮兮地皱起来,皱得像个干掉的苹果。 “总之,下一次,”他退而求其次,“至少先跟我透个消息!” 尼亚自然是满口答应——但他只是个临时的乘客。 伊斯勉强点了点头,船长才依然忧伤地松了口气。 这条龙总是能带来许多惊喜但什么时候才能有喜没有惊呢? “我们要探索的下一个世界,”伊斯他们离开后伯特伦一脸疲惫地表示,“它最好是个安宁和平的世界。” “可是,”詹西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美好的希望,“我们的下一个目标是一颗几乎算是战场的星球。” 那是一个并没有生命存在,却因为被发现有许多种珍稀矿石而被几方势力所争夺的世界。 很危险,但也很有潜进去查探一番的价值。如果离得远也就算了,可它又离他们挺近。 “要改变航向吗?”一向认真的大副尽职尽责地向他的船长确认。 “不用了。” 伯特伦更加忧伤地回答。 尼亚一路跟着伊斯钻进船舱。他并没有自己的房间,在船上这段时间一直跟伊斯和娜娜住在一起。 “那玩意儿,”他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低声问伊斯,“能还给我吗?” 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呢! “不能。”伊斯冷酷地回答,“而且,你也不能再回苏迦,那个传送阵我已经破坏掉了。” 尼亚一脸震惊:“我可是你的尼亚叔叔!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内心同样震惊:为什么他居然没能骗过这家伙?! 伊斯不想理会他的任何一种震惊,只是一板一眼把话说完:“那棵树真的与列乌斯无关不信你可以回去问小白。” “我没有不信。”尼亚挠挠头,“就是以防万一嘛。” “但那棵树如果真被你弄死了” “他们就彻底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也没什么不好嘛。”尼亚漫不经心。 伊斯停下了脚步,而尼亚仰头看着他,深重的黑色在眼底弥漫开来。 “对,我不在乎他们是否还能生存下去,也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打得你死我活。”他语气柔和,却透着说不出的阴冷,“我是个恶魔啊,伊斯还是说——” 他突然又变了脸,露出一脸的委屈:“我就再也不是你可爱的尼亚叔叔了呢?” 伊斯对他变来变去的脸同样无动于衷。 “你当然是。”他回答,“对我而言你永远都只是尼亚·梅耶。可是,如果你让自己的心沉入黑暗之中我就不会再让你接近娜娜。” 他看起来严肃又认真,却认真得让尼亚很茫然:“哈?” “你知道娜娜有多强,如果她的灵魂染上黑暗的颜色,她能毁掉一切——包括艾伦和娜里亚,包括你包括我。”伊斯是真的很认真,“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尼亚目瞪口呆,很想告诉他,你这也未免太耸人听闻夸大其词 但最终,他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怏怏地点头:“我知道了——不能教坏小孩子,对吧?” 伊斯严肃地点头,然后扬长而去,只留下尼亚 站在那里苦苦思索,他到底是怎么败下阵来的。 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憋屈的恶魔了。 但是他,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幸福的恶魔了。 咔哒,咔哒(1) 巨龙平平地伸展着双翼,一动不动地漂浮在虚无之海中,像黑暗的深海里一条睡着了的鱼。 寒冷而无风的虚空里,遥远的星光也像是凝固在它雪白的鳞片上,直到它懒懒地拍了拍翅膀,才如水般开始流动。 然而单纯的“拍翅膀”这个动作,并不能让它像在有空气的地方那样飞起来——它只是习惯性地拍一拍。 真正让它能够在虚无之海中飞行的力量,正从它无数的鳞片间散出。那力量本是无形的,却因为改变了周围的空间,让它整个身体都笼在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里。 就像此刻正从它身后飞过来的独角兽号以及用难以形容的姿势扑腾过来,悬在它巨大的头颅边,像条漂在水里的死狗般摊开了四条腿儿哼哼唧唧的娜娜。 “好累啊!” 小龙的声音直接钻进了冰龙的脑子里——当在声音无法传递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想说话时,它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种方法。 “好累好累好累好累!”它用力强调。 冰龙半抬起左眼的眼皮,冷酷无情地表示:“还有两圈。” 对一条能不动就不动,懒得出奇的小龙,不能有半点心软。 娜娜立刻开始干嚎,而冰龙不为所动。 “你自己看看你的肚子有多大。”它说,“你快要跟玛雅养的猫一样连自己的屁股都舔不到了!” 小龙的号哭声顿了一刻又拔得更高:‘’娜娜又不用舔屁屁!娜娜是个淑女!!” 冰龙毫不留情地用爪尖把小淑女龙弹了出去。 它其实根本没用力,但小龙瞬间飞出去老远,响在冰龙脑子里的嚎叫声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响亮:“讨厌!!伊斯最讨厌了!你再也不是我最喜欢的龙了!!” 冰龙冷笑一声——可惜我是你唯一能喜欢的一条龙。 它又一动不动地漂在了那里,等着娜娜自己飞回来。周围太过空旷又安静,即使因为有远远近近的星光而不是绝对的黑暗,娜娜也不喜欢独自待着。 它其实也不怎么喜欢。虽然待在这里,就身体的感觉来说,比待在独角兽号还要轻松。 它的身躯比以前又大了许多——它在独角兽号上根本没法儿变回原形。 冰龙第一次飞入虚无之海时十分惊讶。虽然它确信,以自己强悍的身躯,在这一片虚空之中飞一飞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它没有想到,会那么简单。 仿佛它天生就该在这一片星海中飞翔。 它能像在水中一样长时间不用呼吸,不会被冻僵,不会动弹不得。它天赋的魔法之力无需它调动便自行运转起来,让它能够完美地适应这片并不适合任何生命生存的虚空。 那时扭扭看着它的眼神,像是能拔掉它鳞片,抽出它的血,切开它的肌肉和骨骼,看看它的身体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但在它毫不隐瞒地告诉他,它感觉力量是如何在它体内运转,如何起作用的时候,扭扭的眼中也充满了深深的崇拜c敬畏,和真诚的感激。 他对它并没有恶意,他过于热切的眼神,只是发自迫切地想要探知真理的欲望。也正是因为这种迫切和热情,独角兽号才能飞入星海。 但伊斯还是特意警告了娜娜,让她离这种另一种意义上的“别有用心”的家伙远一点。同时,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从来没有任何一条龙想着飞出去? 它们能轻轻松松地飞到云层之上,它们比任何一个种族都更接近天空和星辰,却似乎理所当然地觉得,它们飞不出这个世界,以至于炽翼和耐瑟斯会用那种危险而愚蠢的方法,让自己“成为神”。 虽然它们如果只是单纯地飞入虚无之海,大概也不是那些神明的对手,但伊斯依然觉得,他有理由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些神的,这一点就算是埃德·辛格尔也没法儿改变。 白鸦十分赞同他对诸神的看法,但基于她对巨龙的研究,她又觉得伊斯想得太多。她认为伊斯根本已经不是一条普通的龙。他曾经以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为熔炉,融合了耐瑟斯所有的力量,甚至更多,尽管那些力量最终都被释放,而在那之后,伊斯似乎也没有变得特别强大这样的经历,对他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影响。 更何况,他还拥有永恒之火。 但他们也已经找不到另一条龙来证明这些。 娜娜毫无参照价值——她天生就是更特别的那一个。而那条用冰芒和银牙的尸体拼凑出来的“龙”,在安克坦恩的军队攻进极北 之光的那一晚根本就没有出现。本该控制它的莱威,当时什么都没做,此后也再不见踪迹,是它的“创造者”艾布纳?莱因,在混乱之中带走了它。 他似乎是试图让自己的灵魂进入他所“创造”出的龙里,但并没有成功。最终在巨人之脊被找到的时候,艾布纳带着那条龙,投身于翻滚的熔岩之中,连灰都没有留下。 还有人把主意打到了龙骨岛上。虽然那里所有的尸体都只剩了骨头,也未必没有研究的价值。伊斯很想让他们为自己胆大包天的觊觎付出代价,但在博雷纳·德朱里热情得难以拒绝的帮助之下,他没有使用他所擅长的暴力,而是用“金钱和舆论”的力量,让那些人灰溜溜地偃旗息鼓。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也是一条拯救了世界的龙。 但同时,他也接受了艾伦的建议,没有阻止某些人雇佣冒险者四处去寻找“可能还活着”的龙,以及没有死在龙骨岛的那些巨龙留下的尸骸。 这样的“冒险”,多少能在艾伦和他的朋友以及娜里亚的控制之下。他们也不得不给那些人留一个可以有所收获的方向,否则,对伊斯和娜娜而言,反而更加危险。毕竟,太多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新发展,越来越快地燃起强烈到可怕的热情。他们现在不敢做或做不到的事,将来可未必不会去做。 伊斯觉得艾伦他们也想得太多,真想打他,或娜娜的主意的人,得好好算算他们是否承担得起需要付出的代价——他才三十多岁,他的力量远未到顶峰。 照越来越像个商人而不是法师的尼克·斯托贝尔的说法,“怎么想这都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但既然艾伦和娜里亚会为此而担心,他也愿意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反正与被所有巨龙当成圣地的龙骨岛不同,他对其他那些巨龙,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可言,真要计较的话,单是那些从前用巨龙身上的各种材料制作的魔法物品,他都计较不过来。 冰龙想着这些,感觉到那条以它为灵感,也以它的力量运行方式为原理才能“飞”起来的三桅船正疾驰而来,倒也难免有点骄傲。 它与那条船的“合作”方式,到底是不一样的。虽然它从来没有说出口,但这样的合作,建立在它对伯特伦·格瑞安的信任之上。 即使那家伙变得越来越烦人,越来越磨叽他仍是值得信任的。 也许它偶尔也该对他好一点,而不是总嫌弃他越来越像个老头子一样啰啰嗦嗦,犹犹豫豫。 伯特伦这个船长当得并不容易。他在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之下坚定地保住了独角兽号的独立——它不效忠于任何一方,它所发现的一切都归整个燿星界共享。 但到底哪些是可以共享的东西,哪些需要暂时保密,又要如何去平衡各方的利益曾经为了“当个单纯的冒险者”而放弃了大名鼎鼎的长锤格瑞安家族继承人位置的伯特伦,只是因此而白了头而没有秃头,已经相当值得庆幸。 冰龙难得地反省了一下,因此在接到让它和娜娜赶紧返回独角兽号的消息时也没有丝毫耽误,长尾一甩,直飞出去,把才吭哧吭哧飞到一半的娜娜捞在了爪子里。 “还剩一半,下次补上。”它说,拎着愤愤地拿它爪子磨牙的小家伙飞了回去。 船长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连瘫在伊斯怀里扮演“已累毙”的娜娜都嗅了出来,忍不住偷偷探出头。 “我们,”伯特伦试图表现得淡定一点,但自行飞起的眉梢完全无视了他的努力,“我们收到了一个求救信号。” 咔哒,咔哒(2) 尽管“求救信号”事实上意味着危险,但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收到来自另一个文明主动发出的消息 他们在梦之茧上捡回的两条船里都有收发信号的设备,但都已经坏掉了。从“到底哪里坏了”都摸不清,到能够根据他们从苏迦得到的各种机器和资料将其修复,也不过只花了他们两个月的时间,只是不太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被修好了而已。 而现在,他们得到了想要的证明至少得到了一半。 他们试着发出去的消息并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对方没有收到,还是收到了却故意没有回复。 “你确定那不是什么陷阱,或者会不小心卷入争斗之类”伊斯习惯性地泼他冷水,然后才想起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要对可怜的船长大人好一点。 “就算是陷阱,也同样是个机会。”伯特伦倒是早已经习惯了他的习惯,不以为意地在桌子上敲了敲他的烟斗,“何况,就算是在真正的海上,任何一条船收到求救信号,哪怕能看到对方是被海盗所围困,也绝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十几年前,独角兽号就是为了解救一条狼狈逃窜的商船跟黑帆对上,并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而直到今天,对当时的决定,他们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而且,”伯特伦在半空里拖出星图,“这地方离我们原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很远。” 星图,除了他们自己画出的,还结合了达里埃尔记忆里的,他们得到的两条船上找出的,和尼亚从沙地人那里连哄带骗地弄来的“最新版”。而那条求救的飞船发来的位置,就在他们驶向原本的目标那颗矿石星的航道附近。 那条船甚至很可能与他们有着同样的目的地。如果求救信号是真的,而他们又能成功救援,或许能以更加安全的方式登陆那颗星球。 他们其实只是想要去查探一下情况,采集一些样品,观察一下那些被畏惧着的“强大势力”,到底强大到什么程度,并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跟任何势力起什么冲突的意思。“和平”地参观一下,带走一些纪念品,应该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这一次他们收到的信号,也没有“受到攻击,请求帮助”那么危险,只是“遭遇行星岩撞击,飞船损坏,请求救援”。 单这简单直白的一句话,独角兽号上各个职位的人就已经从许多不同的角度分析了许多次,得出许多让伊斯觉得“你们是不是闲疯了”的推测和结论。 整条船都弥漫着一种傻乎乎的喜气,仿佛他们并不是要冒险去救援一条受损的船,而是去参加一场热闹的庆典。 只有船上的三副负责救援的半精灵吉谢尔,一如既往地冷着一张脸,用她和她的短刀一样锋利的语气和言辞,扎得她的手下们也一个个绷起了脸,脚下生风,跑来跑去地做着各种准备。 而吉谢尔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伊斯的加入。 “我需要我的人服从我的命令。”她说,“完全服从,毫无异议而这家伙不可能做到。” “我不需要加入你的队伍。”伊斯说。 这可不是妥协让步,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他不是独角兽号的船员,做什么也并不需要她的允许,就算不给他安排飞船,他难道不能自己飞过去吗 他倒也不是一定要参与每一次行动,主要是闲得无聊但如果有人不想让他去,他就真的非去不可了。 他们冷冰冰地互瞪,视线在半空里如利刃交击,撞得火星四溅,伯特伦无奈地站在一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然后屈指敲了敲伊斯的手臂。 他拖着伊斯走远一点,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有你在当然更加万无一失,但给他们一点锻炼的机会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呢” 他在伊斯神情不善地挑眉时补充:“如果他们的能力有所不及,你再出马吉谢尔就欠了你一个人情。” 然后再赶紧补上一个“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眼神。 对他好一点。 伊斯看着对他挤眉弄眼的白发船长,在心中默念着,点了点头。 当他们飞到发出信号的位置附近,飞到瞭望员能够看到那条漂浮在一颗像月亮一样苍白又巨大的星星的影子里的遇险飞船时,独角兽号停了下来。 伯特伦并没有因为喜出望外而失去谨慎。他依然先派出了小船。 独角兽号上的小船只有一种,尽管功能齐全,什么都能做,伯特伦也开始觉得有些不足。然而新型飞船的研制需要时间,他也只能看着他勤勤恳恳的小甲虫们一个接一个飞出船舱。 远远看去,那条漂浮不动的飞船,看起来也很像条虫一条黑乎乎的c肥肥的c没毛的毛毛虫 。 相比而言,连伯特伦有些嫌弃的小甲虫船们,都显得那么轻盈又可爱。 而在越来越接近目标的吉谢尔眼中,那条被损坏的船更像块千疮百孔c还爬着各种藤壶和贝类的长条形礁石,上面布满了各种修补和后期加装的痕迹,让人不禁惊讶于它居然还能开动以及居然有人敢开着这种破船在虚无之海里飞来飞去。 再飞近一点,能清楚地看到瘪下去的船头,还有时不时地爆出来的火花,看起来十分凄惨,又毫无动静,让人感觉整条船已经被抛弃,或船上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他们的信号,也没有再发出新的信号。 吉谢尔舔了舔嘴唇。这个颇有诱惑力的动作,被这么木无表情地做出来,让她看起来活像个对着猎物准备出击的c冷酷又贪婪的海盗。 她觉得情况不对,但这并没有让她失望,反而让她更加兴奋。 “阿尔茜,准备登船。罗杰,原地留守,注意观察。” 半精灵发出命令时冷静又干脆,听不出半点情绪,而她的属下们,不管是哪一个种族,也都没有任何异议地迅速执行,这让她十分满意,并再一次确定,她拒绝那条冰龙的行为,简直再正确不过了。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只容一人出入的狭小舱门,按照泰瑞反复交代的“流程”,先在舱门外拉出了一个与他们的飞船相通的空间,才撬开舱门,一个接一个钻了进去。 而从头到尾,船上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虽然船头部分损坏严重,但船上的人显然用什么方法封闭了破损的部分。打开第二扇舱门后,他们进入的船舱依然是密闭的,有空气,有明灭不定的光,却偏偏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简直像条鬼船。 “有人吗”一个矮人战士在阿尔茜的示意下用他浑厚的嗓音和口音独特的布瑞坦语,开口叫道:“我们是收到信号来救援的” 布瑞坦语,算是这片星域的“通用语”。 尼亚在跟那群沙地人一起钻进血树的几天里套出了不少消息,也因此得知,他们之所以被特别关注,不只是因为他们看起来人傻钱多,也因为他们在各个方面都有些不同寻常。比如他们独具特色c又不属于这片星域里任何一个文明的飞船与装备,他们神秘却又强大的战斗方式,又比如,他们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语言。 巧言术是个并不高阶但十分有用的法术。在法术有效的时间内,被施法者能听懂任何语言,而说出的语言也能被任何种族听懂,如同在听自己的语言一样。 因为实在方便,他们也习惯了使用,但这片星域里常用的“翻译器”,可没有这么强大的功能。 继续使用这个法术,无论他们假扮成什么样子,如何努力地想要“低调”,一张嘴就能显示出自己的与众不同。 于是,他们稍稍改动了原本全透明的面甲,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下半部分升起金属甲遮住口鼻甚至整张脸,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他们的口型,而巧言术的效果,也可以调整成某个固定的语言。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在努力学习布瑞坦语,毕竟,在不同的世界里,“魔法”是否会失效,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开口的矮人,正是学得最好比精灵还要好的几个船员之一,且很乐意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但他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船舱里,反而让这地方更显阴森和死寂。 在他身后,一个精灵正蹙眉看着不知都糊了些什么玩意儿的地板和墙壁,一脸厌恶。 这船上到底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船弄得这么脏 通道狭长,他们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走在最前面的吉谢尔脚步平稳,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像是踩着某种鼓点,在走进另一个舱室时却微微一顿,停了下来,甚至像是准备往后退。 光线昏暗的船舱里,几束明亮的光箭瞬间疾射而来。 咔哒,咔哒(3) 吉谢尔近乎无声地跳了起来,在半空里晃过的影子恍如真正的鬼魅。 一面光盾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竖起,挡下了所有的攻击。与此同时,半精灵的短刀已经落进手中,直刺向躲在一堆不知什么破烂后面的攻击者。 那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刀刃逼到眼前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本能地往后仰,却只是把自己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半精灵不屑地撇嘴,身体灵巧地在半空翻转,避开另几束光箭的同时,屈起的手肘重重地砸在了敌人的额头,让他再一次且更重地撞上墙壁,然后扔下已经失去意识的这一个,扑向另一个敌人。 通道里的队员们也已经在光盾的保护下冲了出来,矮人的战吼如猛兽咆哮,精灵沉默的剑刃闪出迷人的寒光,人类的战士则更低调和实际,相互配合着冲向攻击者。 战斗突兀地开始,却也眨眼便结束。 吉谢尔与阿尔茜所领的两条船,除了驾驶员外还各留一个人接应,登船的其实只有八人,每个人却都是用心挑选出来的优秀战士,其中有一半都经历过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战,面对蜂拥而来的恶魔也能面不改色,对付这样的小场面更是轻而易举。即使对方的远程武器要比他们的厉害得多,但即使没有光盾的保护,他们开启了防御的制服至少也能挡住两次攻击,而在这两次攻击之间,他们如果还近不了敌人的身大概从此也就没脸见人了。 而近身战斗的话,这群看起来怪模怪样还挺吓人的家伙,就是一群连黑帆海盗都不如的弱鸡。 吉谢尔觉得自己一个人都能干翻他们全部但多少还是留了一点给她的队员们。 当视野范围内最后一个敌人倒下,半精灵挥手让人守住了两个出口,眯起眼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废物们,似笑非笑。 “这种迎接救援者的方式,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说。 还清醒着的敌人停止了呻吟和谩骂,然后其中有一个愤怒地大叫起来:“救援者什么样的救援者会这样偷偷摸摸地钻进别人的船里你们知道我们是哪一边的吗你们这些没脑子的” 他看一眼入侵者们整齐干净的制服,把“海盗”两个字吞了回去。 “偷偷摸摸”吉谢尔冷笑,“我们才该怀疑这是什么陷阱我们特地赶来,发出的信号却无人回应,发现的飞船也毫无动静,谨慎一点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我们刚才可是问过有没有人的,你们是聋了吗” 对方确实有可能没收到信号,但这种时候,她的队员们全都十分配合地冷着脸,让吉谢尔的强词夺理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总之,气势不能弱尤其是对着这帮一声不响就发动了攻击,下手毫不留情的家伙,他们还真不怎么心虚。 他们没有受伤是因为他们装备精良实力强大但那种光束枪,可的的确确是致命的武器,也全都是照着他们的要害射的。 在她连番的质问之后,阿尔茜又幽幽地补了一句:“说起来,你们真的是飞船的主人吗不会是刚刚抢占了这条船的海盗吧” “各位,各位。”另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从地上坐了起来,高高地举起双手,“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有点误会,我们的传讯器大概有些问题,你们也看到了,这条船就算没坏也真的很旧了但我们的确是它的主人,我带着我的船长证呢” 吉谢尔依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而阿尔茜在一边添油加醋:“队长他好像是布纳人。” 这家伙长得与苏迦那个一半儿奸商一半儿强盗的班克鲁差不多一个样儿像只青蛙。 “是的,是的。”布纳人连连点头,讪讪地笑着:“我知道我们那儿的人名声不是太好但我真的是个正经商人” 他还真的从腰包里掏出一张卡片,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吉谢尔。 巴掌大的一张卡,正面是他的名字和照片一张会活动的c立体的照片,背面是他拥有的船只和照片。 这位名叫科尔索的船长,拥有两条货船,这条破破烂烂的“米拉拉夫人”号,确实是其中之一。 吉谢尔把卡还给他,嘴角冷硬弧度稍稍柔和了一点。 阿尔茜微笑起来:“好吧,看起来这确实是场误会可你们下手也太狠了。” 布纳人脸上讨好的笑都有片刻的凝固到底是谁“下手太狠”你们根本连擦伤都没有半点吧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容,从地上爬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解释:“抱歉,抱歉,这片区域实在不怎么安全,我们之前就被抢过一次,难免有些紧张过度” 吉谢尔微微点头,算是接受,内心却在冷笑。 她的确是虚无之 海里的新手,却在燿星界的大海上游荡过许多年。还以为“外星人”能有什么新花样,原来也是同样的伎俩知道这是片极其危险的区域,却还是毫无顾忌地把求救信号传得连独角兽号都能收到,这分明就是在“钓鱼”。 可惜这一次钓上来的鱼,凶得能把他们全部咬碎了吞掉。 他们应该也已经向自己身后的势力求援,只不过独角兽号来得更快而已。但再耽误下去,他们很有可能会迎来另一波“惊喜”。 “所以,”阿尔茜尽职尽责地开口完成他们的“救援”任务,“你们要去哪儿不是太远的话,我们可以顺便送一送,但这条船” 她略显嫌弃地周围扫了一眼:“就不用拖走了吧” “当然,当然。”科尔索连连点头,又露出一点为难的神情,“但船上还有一批货物” “什么货”吉谢尔皱眉,“不是什么违禁的东西的吧” “违禁”这个词似乎又让布纳人的脸皮抽搐了一下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片完全没有秩序可言的混乱区域里计较货物是否违禁 “只是一些动物而已。”他转了转眼珠,赔笑着躬身,“但很干净,绝不会弄脏您的船” 吉谢尔理所当然地要看上一眼。 但当货舱打开,她的眉毛却慢慢地挑了上去。 “动物”她问。 在她眼前,只有满满一货舱的石头。 灰扑扑的石头,表面还很粗糙,带着苔藓留下的痕迹般灰黑色的斑块,最小的不过手掌大小,最大的则有矮人的头那么大,形状却都差不多像压扁了一点的鸡蛋。 她甚至上手敲了敲,完全就是石头的质感,但里面似乎有小的空洞。 她怀疑里面藏了东西,但当那“东西”自己跑出来的时候,大名鼎鼎的“鬼刃”吉谢尔,也有一瞬寒毛直竖。 那“石头”就在她眼前长出了四肢和头。 头是从较小的那一头钻出来的,或者应该描述为:较小的那一头与整块石头断开,变成了个头。 扁扁的c蘑菇般的石盖下,是一张半圆的小脸,鼻子是浅浅的刻痕下两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嘴是小点下向下弯着的一道弧线,浑圆的眼睛倒是意外地大,没有眼白,是一双乌溜溜的豆豆眼,仿佛嵌在灰色花岗岩上的两颗精心打磨的黑曜石,倒让那张丑脸显出几分有点特别的可爱来。 而那从“身体”两边和下方生出的四肢,则像是深褐色的树枝,又细又韧的样子,隐约能看见“树皮”微微凸起的,像是血管一样的东西。手脚掌心各有一片坚硬的灰白,尖尖的指爪应该有着不弱的攻击力,但这似乎是被她敲醒的“动物”,并没有半点要攻击她的样子,只是把两只手蜷在胸口,像是十分困惑地看了她一会儿,又慢吞吞地把头和四肢全缩了回去,变回一颗灰扑扑的石头。 “瞧,”科尔索偷眼看着她的神情,确定她并不认识这种生物,搓着手笑眯眯,“只是些又蠢又懒,没什么智慧的c石头脑袋的小家伙呢” 在他身后,矮人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石头脑袋怎么啦 科尔索疑惑地僵了一下,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吉谢尔脸色淡淡,瞥了他一眼。 “既然如此,”她问,“你们运这玩意儿干嘛” 咔哒,咔哒(4) “当宠物啊”科尔索一副“其实我也不太懂”的神情,“有些人觉得这小东西很可爱呢而且特别好养,不用怎么管就能活很久,还很省钱呢” “所以,”阿尔茜轻笑,“您就把整整这么一舱宠物,送到一颗只有石头的星球上,以免那里的矿工太过寂寞吗” 她其实并不确定这条船的航向,但上一次行动里她多少从尼亚梅耶那里学来了一点东西。 果然,她不过是诈了诈,一直表现得像个略显圆滑但本质还是个老实人的科尔索,笑得裂开的大嘴就慢慢合了起来,一直无辜地瞪圆的凸眼睛,眼神也一点点阴沉下去。 在他为自己找出解释之前,海德里,那个矮人,却突然疑惑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吉谢尔微微眯眼。她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咔哒c咔哒的声音,像是岩石互相敲击,有种奇特的规律。 她觉得这像是某种暗号,但是,当然,她听不懂。即使有巧言术的存在,“语言”和“暗号”也还是有所区别的。 她看向科尔索,布纳人也同样一脸茫然。 矮人的眼睛却越瞪越圆,满脸的不可思议 “它们他们在说话”他吼了起来,“这些石头小人儿在说话他们说,他们说小心小心” 他甚至凶狠地对着科尔索挥起了他的战斧:“他们虽然是石头脑袋,但并不是没脑子的他们会说话你们这是c这是” “贩卖奴隶。” 吉谢尔冷冷地开口。 科尔索脸上最后一点虚假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各位这可就没什么意思了啊。”他说,“瞧,这完全可以是一场稍有误会,最终却皆大欢喜的救援,不打不相识的我们,说不定还能成为不错的朋友,连这批货的主人,也会对你们表示感谢,甚至给你们一些很不错的酬劳,何必非要去计较一些完全没有必要计较的细节呢” 他平和的语气里暗藏威胁,吉谢尔却只是冷笑:“主人”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科尔索干脆把话说明白,“但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既然你们知道那颗矿石星球,应该也知道聪明人桑古你们不会想要与他为敌的。” 吉谢尔的确听过“桑古”这个名字。 那颗矿石星球,他们最初是从梦之茧上那一家逃亡者的记忆中得知,当时它才刚刚被发现,便引起了各方的争夺。而后,从苏迦得到的新消息是,在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开采之后,那颗星球已经千疮百孔,变得十分危险,挖掘矿石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一些势力已经离开,剩下的那些却大有不把整个星球挖空誓不罢休的架势。 以及,一个还无法确定的消息他们在地底深处发现了更为珍贵的矿藏。 桑古所领导的势力就是其中之一,而“聪明人”这个称呼,不单是指桑古本人,也是指他的整个队伍。 那是一群自称要“改邪归正”的星际海盗。 “当然,如果你们是知道了什么,想要来分一杯羹”科尔索在她的沉默中难掩得意,“有我的介绍,一些能让双方都满意的合作,也不是不可能的。” 吉谢尔抬眼,视线像刀一样从布纳人的脸上刮过去。当她轻轻笑起来的时候,科尔索却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战栗。 “那些聪明人,”半精灵抛起她的短刀,又稳稳接住,“就快到了吧还是已经到了呢” “你怎么”科尔索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他们传递消息的方式向来隐蔽,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怎么知道的大概是从你的前倨后恭”阿尔茜微笑着给他答案,藏住眼中的无奈。 她是真的很想与其他文明进行一场“文明”的交流的。 布纳人心里有点发虚,却还是色厉内荏地开口:“你们还有最后的机会现在做出选择还不晚。”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吉谢尔回答,“是要横着投降,还是竖着投降” 科尔索的眼神迷茫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他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你们其实是故意来找茬儿的吗总不会是真的想解救这些石心人吧” “石心人”吉谢尔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抬手敲了敲左耳上的传音石:“你都听到了吧船长” 独角兽号上,伯特伦格瑞安双目无神地回答:“我听到了。” 伊斯坐在一边,很有些幸灾乐祸。那半精灵一副“有你在就一定会有麻烦所以你最好离远一点”的样子换她自己还不是一样 但他到底不是泰丝他忍住 了没有开口。 “我在等您的命令。”吉谢尔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 她会服从她的船长,即使他做出了让她失望的决定。但在这一次的服从之后,她也绝不会再留在独角兽号上。 但是“海盗”,加上“贩卖奴隶”,即使很多人会觉得太过冲动,或并不值得独角兽号上最初的船员,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别的决定。 伯特伦站了起来,神情平静而坚定。他的忧伤只是因为“友好交流”的梦想再一次被打碎,而不是因为吉谢尔过于强硬的态度。 后者他可早就习惯,甚至还有点享受。 “准备战斗。”他说。 依然漂浮不动的货船边,那突然出现的三条飞船像是从虚空里蹦出来的。 那不是隐形,而是类似燿星界的“传送”的飞行方式。即使独角兽号已经有所准备,它们也还是出现得太快快得像是早就埋伏在附近。 看到这一幕的伯特伦眯了眯,放下烟斗。 “可能的话,”他说,“至少留一条完整的船。或者至少” “至少保留动力装置”从旁边跑过去的泰瑞吼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战斗,船长。”吉谢尔的声音依然冷冰冰,语气却是轻快的,“你就没有考虑过我们全军覆没的可能吗” 伯特伦因为传音石另一边不知哪个倒霉家伙的惨叫声呲了呲牙。 “不可能。”他充满自信地说,“我们一向跑得快。” 伊斯听得心头一梗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在他开口之前,耀眼的光芒划破寂静的空间。 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一句例行的威胁或警告,对方先动了手。 伯特伦抓在船舷的手猛地收紧,直到他的小甲虫船敏捷地避开了这一击,并且迅速开始反击,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他没有开口,伊斯便也只是站在甲板上,安静地看着眼前更为安静的战斗。 耳边其实并不安静。 传音石有单向的通道,但在战斗之中,除非必要,并没有人会开启,这样的话,更能掌握整场战斗的情况,而且无论相距多远,都更有种所有人在一起战斗的感觉。 所以,此刻他一边耳朵里是远处传来的各种嘈杂声响:吉谢尔的命令,法师和牧师的咒语,几条飞船汇报着各自的情况,矮人不管干什么都喜欢吼一嗓子,两个人类战士一边战斗一边小声斗嘴另一边的耳朵里则是独角兽号上的叫喊声,跑来跑去的脚步声,泰丝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何况还有不少人配合的喝彩声 可虚无之海里交错的光束是无声的,射出炮膛的飞弹是无声的,倘若他们听到了声音,那必然是因为他们的飞船被击中,并受到了损伤。 所以,还是听不到更好。 独角兽号也受到了攻击。三条船里最大的那一条,从一开始就把炮口对准了这条看起来美丽又脆弱的三桅船。 那条船,单论船身的话,还不到独角兽号的一半,形状像是一条没尾巴的鲨鱼,在头和胸鳍之间套了个不停转动的圆环然后气势汹汹地倒着朝他们飞了过来。 听着有些可笑,对方的攻击却很是猛烈。 “防御消耗百分之六”泰瑞吼着,过高的语调已经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懊恼,“他们的攻击距离比我们远,还比我们快” “泰瑞,”伯特伦无奈地揉了揉他饱受摧残的耳朵,“用不着这么大声,我能听见。” 十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所以任何时候都显得十分淡定的小法师,变成了如今这个充满热情也时常容易激动的青年机械师,这样的变化,实在让人有些说不出的感慨。 “以及,你比我更清楚我们的优势,不是吗”船长大人谆谆善诱。 短暂的沉默之后,泰瑞的声音似乎低了一点:“建议拉近距离尽快反击,先打掉对方的主武器。” 伯特伦笑了笑。 “詹西,”他发出命令,“正面冲锋。” “收到。”大副的语气倒是始终像他的双手一样稳,“转向加速,正面冲锋。” “启动船首护盾,舷侧光弹准备。” “准备完毕。” 无垠星海之中,三桅船平平展开的双翼忽地扇动起来。 咔哒,咔哒(5) 是的,那双翅膀能动,而且极其灵活。整条船像只白鸟一般轻盈地拍打着双翼,“羽毛”间散出的光雾在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冲向敌人的时候,如波浪般在船后起伏,又缓缓消失在虚无之海无形的浪涛里。 船首的独角并没有伸出,只是在撞角上展开了一面巨大的紫色光盾负责设置这个法阵的大法师塔十分坚持他们对于颜色的选择,伯特伦也大度地接受了这小小的心机。 船舷两侧探出的武器则由更多人合作完成,并以此类武器最初的发明者伊卡伯德贝利亚命名,被称为“贝利亚光弹”或“贝利亚光炮”。 看在已死的肖恩弗雷切的面子上,伊斯也容忍了这个。 像魔法光弹一样,这武器力量强大,但发射速度较慢,以至于同类的手持武器并不怎么受欢迎那速度还不如普通的箭矢或飞斧之类。 “锁定对方两舷主武器,”伯特伦的手指用力摩挲着烟斗,数着落在屏障上c开始让独角兽号越来越猛烈地震动起来的攻击数量,“十六发连击。” 光弹倾泻而出。 敌人的攻击,无论是纯粹的能量束还是其他,其轨迹都是笔直的,也因此而速度极快。独角兽号所射出的光弹,拉出的轨迹却是弧形,且各不相同,并不重叠,连击时更像是十几瓣细长的花瓣在眨眼间接连展开,又向着目标伸展而去。 没有那么快,却也没那么容易避开。 它们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会自行向着目标紧追不舍,明亮且不停改变着方向的光弹晃花了许多人的眼睛,而当那十几束白光中爆开另一种颜色的火光,伊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至少保留动力装置。”他提醒伯特伦,“你的小法师说的。” 伯特伦略有些心虚地把烟斗塞回嘴里。 十几发光弹的轨迹还映在他眼底,那条被击中的飞船已经轰然炸开,爆成了一片灿烂的焰火。而泰瑞想要的“动力装置”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种颜色。 伯特伦觉得这也不能怪他。他是按照对方的攻击强度判断对方的防御强度,谁能料到那看起来还挺硬的壳儿,居然这么脆呢 心虚的同时,也忍不住骄傲地晃起看不见的尾巴。 普通的船员们自然不需要考虑这么多整条船的每个角落,都是一片欢呼和口哨声。 在虚无之海里的第一场战斗,简直轻松得出乎意料。 小甲虫船没有那么强的的攻击力,却更加灵活敏捷,虽然无法一击之下就解决敌人,也很难被打到。对方还剩下的两条飞船,一条在意识到情况不妙之后立刻掉头逃之夭夭,快得他们都没能反应过来;而当独角兽号悠然飞近,另一条被打掉了半边喷射器的飞船,也只好在几方围堵之下,十分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伯特伦松了口气。虽然船型不太一样,但他们好歹也弄到了一条还算完整的船呢 吉谢尔却不怎么高兴。被攻击的小船很难与货船保持连接,他们根本就没能回到自己飞船上,战斗居然就已经结束了 她黑着脸带人去接收另一条船,又黑着脸带回了两条船的船长,阿尔茜和罗杰则带着自己的小队分别留守两条船,而泰瑞迫不及待地带了他的人去“检查飞船情况”,邦布则忙忙碌碌地准备招待他们的石头客人 吉谢尔并没有把所有的“石心人”都解救回独角兽号。虽然那些小家伙看起来十分无害,但对待一个未知的种族,“谨慎”总是必不可少。 她只带回了三个,应该算是领袖的石心人。 尽管对方站直了也只比自己的膝盖高一点点最小的一个都不到他小腿的一半高,伯特伦还是对客人表现出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热情,甚至半蹲下去,想要跟他的小客人们握个手。 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 小客人们似乎并不能理解这一刻的重要性。他们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圆眼睛,把小爪子蜷在胸前,一脸茫然。 然后他们开始用自己细小的牙齿,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这犹如暗号般的敲击声,是唯有矮人才能听懂的“语言”。 连伊斯都听不懂。 事实上,矮人似乎也不是很懂。 伊斯觉得他们完全是因为都是石头脑袋的缘故,凭着灵魂某种程度上的相通,得到了一个大致的理解,其准确度实在很难保证但他们也只能这样“沟通”。 伊斯略有兴致地和娜娜一起旁观了一下他们艰难又好笑的沟通过程,旁边还站了个修复得闪闪发亮焕然一新的小机器人被娜娜叫做“达达”的达里埃尔。 如今,娜娜和达达,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或者说,是小机 器人总是跟着娜娜跑,而娜娜也并不嫌弃就是了。 但伊斯很嫌弃。他觉得就是因为这家伙的无脑追捧,娜娜才变得越来越不听话。 当初就该把它彻底吞掉的 那小机器人伸手戳他腿时他差点就一脚把它踹了出去,十分不耐烦地问:“干嘛” “伊斯不要凶达达”娜娜立刻挺身维护她的小伙伴。 “我,能听懂。”小机器人发出没有多少起伏的声音。 伊斯神情不善地眯起眼。 “我跟你说过不能再侵入任何人的灵魂吧”他稍稍压低了声音,”不管你做不做得到,都不能做” “是听懂。”小机器人强调,“我也,能说。” 它没有表情,也没有语气,伊斯却仿佛能从它的玻璃眼睛里看到鄙视和骄傲让他更想把它一脚踹开了。 他明明就差点全吞了它,它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怕他 “达达去说呀”娜娜兴奋地拍着翅膀支持小伙伴。 伊斯斜斜瞥她一眼,正趴在他肩头的小龙怂怂地缩了缩脖子,而受到她鼓励的小机器人已经勇敢地迈出了它伸不直的小短腿儿。 “咔哒,咔哒哒咔哒。”它说,平板的机械音模仿起那奇怪的敲击声,居然还挺像。 三个石心人瞬间同时转过了头,目光闪闪地看着它,像是看到了从未见过的亲人。 很快,负责“翻译”的矮人就失去了他的工作,只能失落又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着石头人和金属人围成一圈,热切地交谈着,那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的咔哒声,听得伊斯脑壳儿都是痛的。 想到成千上万的石头人凑在一起说话,会是怎样的魔音地狱他觉得,他还是离他们的星球远一点比较好。 相比而言,吉谢尔与那两位坚持不肯承认自己是海盗的船长的沟通,就顺利得多。 与能屈能伸很识时务的科尔索相比,另一条飞船的船长十分嚣张。在他第七次叫嚣“如果不放了我们,你们统统都要被拉去挖矿”的时候,吉谢尔差点就忍不住割了他的舌头。 好在,她及时想起,她已不再是“鬼刃”她还是独角兽号的三副,因此只在对方的舌头上刻了只蛤蟆。 她的手又轻又巧,刻得惟妙惟肖她还特意用酒帮对方洗了洗伤口来确定这一点。 目睹这一切的科尔索再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甚至一脸晦气地承认了他们之前发出的信号是因为“一时好奇”。在这片混乱的区域里,已经有很长时间,根本没有谁会理会这样的信号,但他们听说最近星域里来了群“新人”他们也的确成功地钓到了这群新人。 求仁得仁,可喜可贺。 至于那些石头小人儿,则来自一个被称为“咔哒”的星球。那颗星球其实很早就已经被发现,但因为没什么价值,也一直被忽视,甚至的确有人曾经把石心人当宠物卖。科尔索说他们“没什么智慧”,倒真不是刻意隐瞒或欺骗,而是他和他的同伙们都真心觉得,这些小东西根本没有智慧可言。 因此,他们拒不承认自己“贩卖石口”。 但同时,他们也承认了,他们把这些小人儿从自己的家乡运到那颗矿石星球,并不是拿他们当宠物,而是拿他们当矿工。 一条采荒船在咔哒星上因为飞船故障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无意间发现了这些小人儿的特别之处石心人在寻找和挖掘矿石上的能力,似乎比矮人还要强。 他们会用自己的小爪子敲击石块,从传回的声音判断哪里有“不一样的石头”;他们也能找到岩石上那些其他人根本看不到的缝隙,轻易地将其敲碎,甚至敲出他们想要的形状;他们小小的身形让他们能轻松地钻过狭小的裂缝和洞穴,更棒的是,他们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石头就是他们的食物,一点微薄的空气和极少的水就能让他们生存 而他们所喜欢的“食物”,跟大多数人所需要的矿石,并不重叠。 “就算他们有智慧,”科尔索试图强辩,“我们提供各种新口味的食物和报酬,让他们帮忙挖掘矿石,这也没什么不对吧” “帮忙”吉谢尔玩着她的短刀冷笑,“你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了吗” 咔哒,咔哒(6) 石心人当然不愿意。 哪怕同样是敲石头,在自己家里自由自在地敲,跟被运到另一个世界里只能每天不停地敲即使他们的脑袋确实没多大,他们的文明也近乎原始,也还是知道其中的差别的。 就两边“沟通”的结果进行交流时,除了“如何安置这些石心人”和“如何应对那群海盗必然会有的报复”,还有一件事,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这批石心人,并不是科尔索运送的第一批“货物”。 更多的石心人早已经被送到了那颗矿石星,因为格外好用,需求迫切,科尔索才连修他本就有故障的破船都来不及,又一次冒险上路。 石心人希望这些救了他们的好心人也能救出他们的族人,不单是自由不自由的问题,还因为那些带走他们的人完全无法分辨他们的年纪,带走的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他们要么没有经验,要么没有力气,又无法与其他种族沟通,很有可能在敲石头的时候出错,让整个矿坑都塌下去。 他们的身躯的确像石头一样坚硬,但并不是不会碎的,而一旦碎裂,愈合的速度也相当缓慢,几乎就等于死亡。 “他们的年纪,不是靠大小来分的吗” 之前无暇旁听的邦布好奇地问了一句。 伯特伦一脸卖弄地摇头:“你一定猜不到,那些我们看起来长得一模一样的石心人,其实也分了好几个不同的种族,有些体型生来就那么大,有些生来就是很小就像野蛮人和半身人的区别。” 邦布夸张地张大嘴,以满足他的船长虚荣的炫耀之心。 “所以,”吉谢尔不耐烦地敲桌子,“要打吗” 她的意思很简单,既然已经跟那些“聪明人”对上,不如直接打到他们的“基地”,解救石心人的同时,还可以顺便接收地盘。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像个“正义的海盗”。 “打当然是要打的,”伯特伦首先明确了这一点,“但也不能打得太简单粗暴。” 他的确是很想让独角兽号成为“和平的使者”,也担心他们会太早引起太多的关注。他们对其他文明的了解还实在还太少,倘若引来更强大的敌人引火自焚的苏迦就是前车之鉴。但是,在与任何一方都没有矛盾的时候还能扮演一个“低调的路人”,在已经暴露实力,且没能灭口的时候,反而要尽可能地高调,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不好惹,并因此而有所顾忌,否则,试图来咬他们一口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即使那是一群老鼠老鼠多了也是能咬死人的。 “不单要打,”他说,“我们要打出一场辉煌的胜利,还没有半点可被指摘之处。以及,可以适当地透露一下,我们背后,也是有人的。” 强大且正义还很美而不可侵犯。 这就是他的独角兽号 逃回帕波里三号那颗矿石星球的飞船船长,对独角兽号的“强大”进行了很有些夸大其词的描述。 桑古倒是很清楚这样的描述里会有多少水分,毕竟他是个聪明人。他十分大度地原谅了属下的临阵脱逃,并认为以如此敏捷的反应和当机立断的果决,当一条战斗舰的舰长未免太过屈才。 他把那逃得飞快的家伙调进了“更为重要”的矿坑。 他的态度十分温和,语气堪称慈祥,但也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无论是不是假装,他的脾气都比从前好了很多,跟随他时间够久的海盗,却没有谁会因此而试图挑战他的底线。 当他们恭敬地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修身养性的头儿,桑古立刻跳起来,暴躁地把满地的软枕扔得满天飞。 然后他盘腿坐了下来,为了平心静气而连啃了五个加林果。 他其实已经听说过那群外来者。那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神秘而强大但也可以肯定的,十分有钱。 班克鲁对此垂涎欲滴,但他混进给对方的货物里的定位器显然是被发现了。他们没能找到对方的主船但如今,对方自己撞了上来,桑古却有些犹豫。 他打开班克鲁传来的影像,又看了一遍。 摄像头装得绝对隐蔽,而且班克鲁认为这些人对这片星域里的科技和文明都不甚了解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特别感兴趣。 照理说这些人有可能连摄像头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在班克鲁卖力地推销着自己的货物的时候,无论是那个笑眯眯的小个子,还是那个冷冰冰的蓝眼睛,都曾经准确无误地将视线对准了摄像头。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虽然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引起他们注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们注意到了。 那是利用某种设备查探出的,还是因为直觉, 并不重要甚至后者还更可怕一些。 桑古本能地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与这些摸不清底细的家伙为敌。但失去了三条船和一整船的货物却不予回击,显然也有损他的威严。 消灭了一堆加林果之后,他决定先给对方一个,和平地解决问题的机会。 信号很快便传到了被俘获的那条飞船,然后又传到了独角兽号。 “聪明人”桑古,要求进行一次和平的谈判,甚至先对他们前来救援却被攻击的遭遇表示了真诚的歉意。 “这是一场误会。”他表示,“完全没有必要让它变成一场战争。” “战争。”吉谢尔嗤之以鼻,“口气可真大啊。” 在她看来,与海盗的几场战斗可远远算不上什么“战争”。 或许也不算太大。”伯特伦翻着整理出来的各种资料,“桑古是布纳人,布纳星虽然又穷又乱但也是有统治者的,而布纳星的统治者,据说与从布瑞坦帝国分裂出来的加德莱特帝国有关。” 科尔索那张船长证,就是加德莱特帝国发出的。 “所以,这是在警告我们,他们背后有人”吉谢尔听懂了。 “帕波里三号上还没撤离的几大势力,似乎全都背后有人。”伯特伦叹气,“否则也不可能这样相安无事地共享资源。” 他当然不会因此而退缩,但也确实有些头痛。 “这样不是更好吗”吉谢尔倒是浑不在意,“震慑了他们,就能同时震慑他们身后的势力” 她瞥了瞥伯特伦的一张苦脸,鼓励他:“自信点儿,船长大人,我们很强实在不行,你就把那条龙拉出去遛一遛。” “我以为你觉得他的存在会影响船员的心态会让他们太过依赖他。”伯特伦试探着开口。 他其实一直不太明白半精灵为什么总看伊斯不顺眼,他们明明也没什么矛盾甚至都没什么交道。 吉谢尔疑惑地抬了抬眼:“什么当然不是,这样就会被影响的船员不如趁早扔下船,我只是讨厌他碍我的事。有那家伙在,我连一场痛快的架都打不上。” 她的刀都快钝了 当然,她也可以直接找伊斯“切磋”一下,但她的战斗方式,对上伊斯和诺威这种敏捷和防御都太高的对手,打起来相当憋屈,而她又不能真的拿他们当敌人,直接往他们眼珠里捅刀子。 伯特伦哑口无言好吧,是他期待太高,他的三副依然没有什么身为领导者的自觉,尽管她事实上做得很好。 半精灵强势又护短,本身的实力又十分强悍,一向很受尊敬。但本质上她大概依然没能摆脱那个独来独往的杀手的影子。 但无论如何,船上这些性格各异的同伴们都是他的骄傲虽然也同时是他的烦恼之源。 他甘之如饴。 当“同伴”们陆续而来,商量着如何就最新的情况改变他们的计划,许多人都敏锐地察觉到,船长大人今天的视线,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深沉又慈爱。 像个忧伤又欣慰的老父亲。 但老父亲今天又格外地干脆,没再叽叽歪歪什么“权衡”“谨慎”“分寸”之类让人痛快不起来的东西。 一切讨论,都围绕着“如何取得一场完美的胜利”。而战斗之外的种种衡量,胜利或失败会带来的影响,如何对燿星界的“投资者”们交代都是船长大人独自背负的重量。 商议结束时候伊斯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当船长室里只剩下了他和伯特伦,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之前得到消息安克坦恩的那座精金矿,矿脉比之前矮人们以为的还要深。” 伯特伦一时间有些茫然我知道你很有钱,但为什么要突然在我面前炫耀 然后他在伊斯恼怒的c“你怎么这么蠢”的眼神里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得脸都要裂开。 “我知道了。”他说。 他知道了,即使他失去所有投资者的支持,或有哪一方试图以此左右他的决定,左右独角兽号的方向伊斯克利瑟斯,全燿星界最有钱的一条龙,也供得起他这一条船。 说真的,这种“有人养”的感觉还真不错。 咔哒,咔哒(7) 在燿星界,一场正式的谈判,单是准备都耗时日久。需要讨论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案备选,甚至谈判的时间和地点,都得用心斟酌,来回确认。 但桑古所说的“谈判”,不过是一场简单的对话,甚至都用不着见面。 被独角兽号俘获的战斗舰,虽然有所损伤,船上的设备却大多都还完好,那其中的信号收发设备,与独角兽号目前所拥有的,又高阶了一点像燿星界的言镜一样,他们能通过一面光幕看到彼此。 对于伯特伦坚持不使用自己船上的通讯设备,桑古并不奇怪。为了保密,或因为技术不相通,都是说得过去的理由,而他不会像他的手下们那样,因为后者而轻视对方。 “不相通”,并不意味着对方比他们弱。他那条没几个回合便被轰得渣都不剩的战斗舰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真的只是个误会。”他满满的诚意几乎能从光幕里溢出来,仿佛真心相信这句话说多几次就会变成事实,“我很高兴你们没有因此而遭受到什么损失,而那些鲁莽又愚蠢的家伙们也已经受到了应得的教训,我觉得,事情完全可以就此结束了,只要你们能放回我的船,我的人,和我的货,我们甚至可以一起坐下来,好好地喝上一杯,成为不错的朋友你们绝不会后悔与聪明人成为朋友的,我的朋友。” 他真心觉得这已经是他能够给出的最好的条件,毕竟独角兽号几乎可以称得上毫发无损,而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船按照“正常”的处理方式,他是绝不可能放过对方的。 光幕的另一边,独角兽号的船长笔直地站着,满头白发整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崩出严肃的线条,看起来固执又古板。 “您说得对,”他一板一眼地开口,“这或许的确是个误会,没有必要让双方因此而损失更多,但是” 桑古刚刚放松一点的神经又不自觉地绷紧。 “您的货物,”伯特伦说,“如果是指那些石心人话,请恕我直言,这是犯罪他们是有智慧的种族,谁也不能违背他们自己的意愿,把他们当成奴隶,当成工具般使用。我会把您的船还给您,但船上的石心人,以及之前被运到您的矿场的那些石心人,都必须被放归他们的家乡。” 桑古瞪着他,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 这一刻他与他的同乡科尔索灵魂相通他半点也不相信这群人如此大张旗鼓,是为了解救那些连话都不会说的石头人。 他只想冷笑着把他刚啃完的果核砸到对面那位白发船长一本正经的脸上去,但转念一想,他又重新堆起了满脸的真诚。 “您的善良真是令人肃然起敬。”他说,“但是,瞧,这里有一个问题。那些石心人独特的能力已经被发现,而他们也并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即使我把他们放回去他们也迟早会被其他人抓进其他矿场。伯特伦船长” “格瑞安,”伯特伦十分严肃地打断他,“格瑞安船长,伯特伦格瑞安,前面是名,后面是姓。” “” 只有名没有姓的“聪明人”桑古在这一刻捏碎了手里的加林果,脸上的“真诚”差点崩塌。 “格瑞安船长,”他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来,但你们只是经过而已吧” 他怀疑这是某个势力强大的星球派出的探险船。 果然,那位“格瑞安船长”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么,”桑古说,“一旦您离开,谁还会来保护那些石心人呢” 伯特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桑古在心中冷笑着,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所以您瞧,把他们放归故乡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让他们发挥自己的特长,并以此而得到其他种族的认可,才能让他们有真正的立足之地。” 伯特伦的眉毛微不可察地往上抬了抬。 他没想到这个海盗头子嘴里居然也能说出点颇有道理的话但所谓的“认可”,以石心人目前的弱小,在这片以力量为尊的混乱区域里,根本是不可能得到的。 “可他们太弱了,”桑古也显得一本正经起来,仿佛他是真心为那些石头人着想,“在他们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之前,他们需要其他人的保护而我很乐意承担这个角色,事实上,您对我应该还有些很大的误会,我虽然把那些石心人带到了我的矿场,但只是给了他们一份工作,我们之间完全是合作的关系,您或许觉得我们把他们塞在货舱里的行为很不人道可他们在自己的星球上就是这么叠在一起生活的呀。难道是他们向您抱怨了什么吗那或许是我的手下对他们照顾得不够周到吧。” 伯特伦的脸上露出了惊讶和迟疑,而桑古继续在心中冷笑。 这种装模作样的c傲慢又虚伪的家伙,他可见得太多了 “这样如何”他笑眯眯地说,“我真诚地邀请您来参观我的矿场。您会看到我们是如何对待那些石心人不夸张地说,我对他们简直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光幕能投射的范围之外,邦布差点喷笑出声。 伯特伦咬紧牙关才绷住了表情,做出低头思考的样子。 “而在您觉得满意之前您可以留着我的人和船。”桑古体贴地补充。 伯特伦抬起了头。 “既然您如此诚心邀请,”他说,“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 光幕一关桑古就黑了脸,破口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发出一长串的咒骂。 在他终于骂完并喘平了气之后,一直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的弗鲁瓦,他的副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是想要抓住那位船长当活饵” “不然呢”桑古想到“那位船长”,心头的火苗就又冒了起来,“原本还想放他们一条生路,但如果他们非得从我嘴里抢东西就只好让他们都躺在我的盘子里了。” 弗鲁瓦了然地点头。 “他们的脑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他附和,“一堆石头人也值得他们如此” 一个啃掉一半的加林果劈头砸在他脸上。 “蠢货”桑古咆哮,“还以为你多少有点脑子那些石头块儿不过是他们的借口而已,难道你觉得他们真的能听懂那些啃石头一样的咔哒咔哒还是以为他们真心想要解救谁他们只是盯上了我们刚刚挖出来的东西他们是觉得我是这颗星球上最好解决的吗那就让他来解决一下试试看啊” 他大概是太久没有露出爪牙和利齿,以至于这些外来者把他的“聪明”当成了软弱既然如此,他也不介意向他们,以及其他那些或许已经遗忘了“聪明人”曾经的赫赫威名的家伙们,展示一下他真正的模样。 作为一位懂礼守矩的客人,伯特伦当然不可能浩浩荡荡带上一群战士去人家家里做客。 他只带了两个人和一个怪模怪样,说不出是古老还是特别的小机器人,而独角兽号甚至都没有降落。它骄傲地高悬在半空,让地面上的人能看到它优雅的形体,雪白的船帆,以及那一双华丽的银翅。 而帕波里三号荒芜的大地上,此刻也的确有许多人的视线被它所吸引。 那视线并不止来自“聪明人”的基地。 “华而不实”是绝大多数人对它的评价,即使他们或多或少已经听说了它的战绩但那也只不过是一艘老式的c连护盾都没能张开的战斗舰。 “聪明人”太过轻视了陌生的对手,仅此而已。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华而不实,独角兽号所展现出的独特的美丽,也还是让许多人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伯特伦倘若知道了这个,无形的尾巴大概又要翘上天去。 但这会儿,他只能端着从精灵那里学来的“优雅而矜持”的笑容,与前来迎接他的主人进行着友好的寒暄。 桑古的视线从他身后掠过。他认得其中的一个,吉谢尔,从货船上传回的影像里,他见识过了这个高挑纤细的女人强大的战斗能力,但只要不让她近身,应该也没什么危险。 而另一个,是个他没见过的年轻男人,白色的头发半长不短,眼睛蓝得发黑,线条柔和的五官和凌厉的眼神全然不搭,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隐隐让桑古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尤其是在他察觉到桑古的视线而回望他一眼的时候。 在这种情况下能被伯特伦带在身边的必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家伙但他们终究只有三个人而已,而那个看起来像是复古的收藏品的小机器人,也显然没什么战斗能力。 布纳人思忖着,绽出了满脸的笑容。 咔哒,咔哒(8) 伯特伦“参观”得兴致勃勃,并且有点后悔没有带上泰瑞或阿尔茜。 他也算是从头到尾见证了独角兽号的蜕变,但依然有许多东西他完全看不明白他事实上连魔法也不是很明白,更别提新生的“科技”。 倒不是他不想了解更多,但正如菲利泽里所说,“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有些人的脑子与某些类型的知识大概天生就有屏障,没有必要去白费力气”。 那位圣骑士团长就从不费这个力,他只要知道拿到手上的东西怎么用就很满足了,但伯特伦其实还没有放弃。他有着旺盛的求知欲,也并不掩饰他的好奇,但桑古介绍得实在敷衍伯特伦怀疑他其实也不懂这些技术上问题,甚至并不觉得他需要懂。 “聪明人”的基地,乍一看并不很大,至少地面上的建筑寥寥无几,在帕波里三号干燥又寒冷的风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堆,看着很是寒碜。 当灰扑扑的金属大门吱吱嘎嘎地打开,夹杂着各种气息的热气扑面而来,伯特伦恍惚有种走进酒馆的感觉。但耳边隆隆作响的不是喝得半醉的人们时不时的哄然大笑或高声的叫嚷,而是机器沉重而规律的闷响和尖锐的摩擦声,仿佛坚固的四壁后有无数虎视眈眈的金属怪兽,发出一声声不怀好意的低吼,在岩石上一下下磨着自己尖锐的指爪。 那声音并不是很大,却充斥在空气中,一直伴随着他们从桑古令人意外地干净整洁的会客室到“石心人舒适可爱的小宿舍”几个空荡荡的,分了许多小格的货柜,又从地面下到深深的地底。 “热情好客”的桑古收到了什么消息,不得不满怀歉意地离开,没有陪同他们一起进入矿坑,而是让他的副手弗鲁瓦陪伴客人们继续参观。 这里的矿洞挖得比苏迦的古老矿洞还要深,像是要挖穿地心,一直通到星球的另一边。并没有封闭的电梯让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被挖空的岩石形成的巨大空洞里,交错连接着无数金属的桥梁,明亮的光芒仿佛永不熄灭,照出一片比矮人的矿坑还要宏伟的景象。 但仔细看便会意识到,那“宏伟”不过是因为空间过于广阔而导致的幻觉。矮人的矿坑是他们的家,他们怀着无比的热情在岩石上雕琢出巨大的雕像,雄伟的石柱,宽阔的殿堂,大大小小的通道和洞窟层层交叠,看似杂乱不堪,其实都经过了精心的安排,让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都如他们想要的那样轻松热闹,或严谨而舒适。 他们从不会为了财富便将地底的矿脉全部挖空,更不会贪婪到明知会破坏山脉的结构也不顾一切地胡乱挖掘。 而在这里,整个地底被挖得千疮百孔,哪里失去了用途便任由它崩塌,哪里还需要支撑便用金属的支架胡乱撑起,看不出半点对大地的馈赠的敬畏与感激,只有肆意抢掠的傲慢与贪婪。 身后的两个人几乎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伯特伦脸上“矜持”的笑容也渐渐有点挂不住。在连弗鲁瓦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的时候,他们终于下到了有石心人在的地方。 伯特伦默默地咬了咬烟斗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灰扑扑的小石头人几乎铺满了他们能看到的地面,专心致志地在岩石上敲着,咔哒咔哒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已经听不清是他们在敲石头还是在交谈。即使有人出现,也并没有让他们丢下手中的“工作”多看一眼,仿佛他们是真的心甘情愿,甚至满怀热情地在这里工作。 但伯特伦知道不是。达达达里埃尔已经从那三个石心人首领口中得知,他们天性如此一旦开始敲石头就会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至于他们要寻找的是他们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还是别人让他们寻找的东西,在他们陷入这种状态之后,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不在乎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就真那么听话。即使得到的命令是“寻找铍晶”,他们勤勤恳恳也兴高采烈地敲了几天石头之后,寻回来的也很可能是毫无价值的气泡石,就像寻宝游戏里欢天喜地地叼回几根骨头的小狗。而“严厉的惩罚”对此也收效甚微,他们并不是不会心生畏惧但他们忘得飞快。 弗鲁瓦忍不住对此抱怨了几句。在他看来,他们对这些话都不会说的小东西实在已经十分宽容,但桑古却一直觉得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正确的“训狗”的方式。 而且,即便这些小石头人很难控制,他们所找到的东西也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勘探者,而在“挖掘”方面,依靠的事实上还是机器和其他矿工。 而使用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实在是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弗鲁瓦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古古怪怪的客人们俯下身来试图与那些石头人“沟通”,一边等待着桑古的命令。 这里的空间很适合埋伏。 这是一条新开出来不久的矿道,工具和乱石还堆得到处都是,光线也不是那么明亮反正石心人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光线。而机器的低鸣和令人头晕脑胀的咔哒咔哒声由远至近响成一片,也会严重影响人的感官。 那个叫做凯立安的年轻男人,眉头的纹路就没有展开过,一脸显而易见的烦躁。 弗鲁瓦不动声色地挪得离他们更远一点。他也看到过那些影像,至少,那个砂色短发的尖耳朵女人飞身拔刀的速度,他是绝对及不上的。 他只挪了两步,那女人便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开口道。 “当然,当然。”弗鲁瓦干干地笑着,连声回答。 吉谢尔随手一指她的短刀已经夹在了指间。 “那些贴在石头后面不动的家伙,”她说,“是你们给这些石心人安排的保姆吗” 弗鲁瓦脸上的笑僵住了。 “不是吗”吉谢尔挑眉,“你们的首领不是说他对石心人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吗连保姆都没有的话他可真不是什么合格的父亲啊。” 弗鲁瓦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而在他耳边,他等待已久的桑古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动手” 那原本还因为客人们过于镇定自若而有所迟疑的布纳人放声怒吼。 那声音大得连伯特伦都能听见,但他只是淡定地蹲在原地,让一个身体比鸡蛋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石心人爬上他的手心那是在他持之以恒的努力下唯一一个肯搭理他的石心人。 他觉得这小家伙很有成为沟通两个世界的使者的潜力,很值得用心培养一下。 转瞬之间,在他四周,密集的光束交错成网,将猎物笼在其中。 他们身周毫无遮蔽,仿佛顷刻间就会被光束所撕裂,但在第一束炽热的光线触及制服的那一瞬,被激发的防御法阵骤然绽开。 那是个光球,数圈符文如光索般围绕其上,不停转动。法阵由图尔奥格罗和泰瑞在最短的时间里改造和设置,并不是制服上原本那种几乎能够抵御任何伤害,但强度却只是一般的法术,而是单纯地针对光束枪的攻击而设。 “这就是光。” 研究过从对方那里收缴来的最强大的手持武器之后,泰瑞做出这样的判断。他们甚至考虑过让“防御”变成“反射”,但顾及可能导致的危险和混乱,最终还是选择了“吸收”。 这个光球能完全吸收二十四发攻击的能量,足够伯特伦保持着他处变不惊的风度,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 他其实也有些手痒他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了。 但他并不打算动手,至少现在,也还根本轮不到他动手。 眨眼之间,吉谢尔的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那并非魔法,却也因此而更加令人赞叹她像一道黑影或一道无声的黑色闪电,飞窜在敌人之间,手中的短刀只需一两击,便能刺入他们盔甲的缝隙,让他们失去战斗的能力,又并不至于死亡。海盗们几乎连她的身影都无法捕捉,但她所带来的那种阴森的气息,却像是死神冰冷的呼吸,在几声短促的惨叫间,便冻结了他们的血液。 弗鲁瓦灰色的皮肤透不出血色,但他的嘴唇已经变得跟脸一样灰。 “裂解炮裂解炮” 他飞快地向后退着,用劈叉了的嗓子嘶声叫道。 伯特伦的耳朵动了动,眼中不自觉地闪出期待的光。 啊新武器 他依然站在原地没动,很有挨上一发试试的意思。但原本也一直闲闲地站着没动的凯立安伊斯,一把拎住他,纵身而起。 “等等”伯特伦叫道,脸上微微变色。 矿洞里的石心人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意识到了“有危险”。然而他们并没有尖叫着四散奔逃,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就地一躺,缩回了头和四肢,变成了满地的石头。 但如果有什么攻击连伊斯也觉得最好还是避开,这些石心人也未必能扛得过去。 咔哒,咔哒(9) “等等”当然屁用没有,所以伊斯也压根儿没理。 他把伯特伦拖开,是因为对方吼出的武器只有一种,从被拉开的破布里推出的却有三种。伊斯觉得对方似乎也有“试试哪种对这帮家伙更有用”的意思,毕竟他们强大的防御力因为魔法本身的特性,总是亮闪闪明晃晃的,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 他百忙之中还十分嫌弃地看了包着自己的光球一眼这玩意儿总让他想起娜娜的口水泡。 虽然他自己的冰球也是这个样子,可他又不会把冰球往自己身上套 视线飞快地扫过四周,他抬手将伯特伦扔向左侧。 那里,石堆后已经架起的武器有三个炮口,炮身上一圈红色的小灯已经闪到了一半,围在武器边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抬头。 当头飞来的人影活像是被扔过来堵炮口的可那家伙不是船长吗 他们瞪大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满震惊,直到那满头白发的船长在半空中自如地调整着姿势,稳稳地落在了炮身上,向他们露齿一笑,右手一甩,从腰带上拔出的犹如剑柄般的带扣,拖出了隐藏在腰带里一片片金属片,在一连串锵然的轻响中,瞬间严丝合缝地紧锁在一起,变成了一柄长剑。 握紧剑柄的那一刻,伯特伦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顾虑重重的船长,而是个一往无前的骑士。 他大笑着挥剑下斩。 充能完毕的武器最终只是寂寞地闪着红光,连一击都没能发出。 另一边,真正的裂解炮倒是顺利地轰出了一击,但光弹从炮口冲出的那一瞬,骤然从地面冒出的寒冰将整个炮身向上抬起,明亮的光弹便直直地轰向了他们头顶的岩石。 伊斯疑惑地停了一下。他以为头顶会被轰出个洞来,甚至已经做好了用冰封住崩塌的岩石的准备,可这看似雷霆万钧的一击居然连个缝都没轰出来 “最高档最高档”弗鲁瓦暴跳如雷:“蠢货” 虽然最初的计划是“最好活捉”但眼下分明就没有活捉的可能啊 伊斯的手已经撑上了炮身,十分小心地给它包上了一层冰壳,又不至于冻裂了它他还记得伯特伦看见新玩具的小孩儿般亮闪闪的眼神。 但操纵武器的人,就连被当成战利品的价值都没有了。 弗鲁瓦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圈人在同一个瞬间停止了动作,直挺挺地倒下去,被冰霜覆盖的身体还僵硬地保持着攻击或本能地想要逃走的姿势。 而那个白发的年轻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亮出来。 布纳人在那双蓝得发黑的眼睛冷冷扫过来的时候退无可退地紧贴在岩壁上,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应该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里设伏一旦被这些人近身,再强大的武器也没有用武之地。 恐惧和懊恼都只是一瞬,便跟他整个人一起,被彻底冰封。 伊斯站起来的时候听到了伯特伦的警告,却并没有躲开。 身后密集的爆响和呼啸的风声猛撞过来,而他正好站在了一个死角里,此刻往哪边躲都是躲不开的。 他硬抗了这一轮攻击。 而事实证明,有时候,太过自大,多少还是会吃点亏的。 离他们最远的武器在它的操纵者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发挥出了意料之外的作用它成功地击中了伊斯,甚至造成了伤害。 因为太过难以置信,连攻击者都呆呆地停了下来,以至于整个矿洞里都有一刻陷入诡异的死寂。 他们的武器事实上是最老式的一种,发出的攻击不是能量而是子弹,唯一的优势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密集连发,可以大面积扫射,很难避开但与能穿透金属的光束相比,攻击力其实要弱一些。 但此刻,在他们眼前,那个光束枪都无法伤到分毫的人,背后正泛起微微闪烁的银光,银光下却也缓缓漫开一片血色。 子弹并没能穿透他的身体,在他脚下乒乒乓乓落了一堆,但到底是伤到了他。 海盗们甚至不知道那一点更让他们惊讶,是他们居然击伤了这个人,还是这个人的身体居然连子弹都穿不透。 想必是因为那身制服的保护他们只能如此猜测,并控制不住地心生羡慕。 那身看起来舒适又贴身的衣服,甚至连一点破损都没有 在他们振作起来,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吉谢尔已经无声无息地扑到了他们眼前。 解决了敌人的半精灵回头看着伊斯黑沉的脸,轻笑出声。 虽然明显伤得不重,但作为他们三个里唯一受伤的一个,某条龙的自尊心大概已 经碎了一地。 “我告诉过你的。”伯特伦并非有意地补上了一刀。 伊斯身上那件“制服”根本就不是制服,是他自己的鳞片变出来的。而他曾经苦口婆心地劝伊斯穿上一件,不是因为意识到这家伙其实一直都是光溜溜地跑来跑去而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是毕竟多少可以增加一点防御嘛。 但那条任性的龙穿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肯穿了。 他不喜欢那样的束缚。 伊斯冷冷地回他一眼。连他的鳞片都无法完全抵御的伤害,独角兽号的制服难道就能防得住吗 伯特伦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正考虑着让泰瑞他们再想办法加强针对普通攻击的防御,已经安静下来的矿洞里响起桑古气急败坏,却依然强撑着气势的声音。 “精彩”他赞叹着,甚至装模作样的鼓了鼓掌,“你们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强大的战士,连加德莱特最精锐的突击队都有所不及。但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但吉谢尔低头擦她的短刀,伯特伦盯着地上依然旁若无人地假装自己是石头的石头小人而们,伊斯正把他背上已冻结的血剥下来毁尸灭迹 谁也没有因为他的故弄玄虚而露出他想要看到的c紧张又不安的神情。 “加德莱特装备最精良的碎星者,一枚湮灭弹也足够让他们灰飞烟灭,”桑古咬牙切齿,“猜猜看,你们脚下埋了几枚” 伯特伦终于回过神来,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角落。 “三枚”他说。 桑古突然间没了声音,而伯特伦背起双手,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刚刚,那个在战斗中被他匆忙塞进了腰包的小石头人,戳了他三下。 “原本还想让你们在死之前看一看你们那条漂亮的小船变成漂亮的碎片的样子,”桑古的声音沉沉地低下去,“现在看来,或许先让你的船员看看你们是如何变成碎片” “等等,等等。”伯特伦赶紧打断了他,“虽然我们的船是很漂亮没错但是,朋友,我们怀着和平的意愿而来,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攻击我实在是很不明白。” 他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隐忍的愤怒和不解听起来如此真实,噎得桑古都安静了片刻才咆哮出声:“因为我看你们不顺眼” 他实在是气疯了,他不明白这家伙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而伯特伦也只能因为他出乎意料地配合,遗憾地吞回他准备好的c能让对方恼羞成怒口不择言的精彩台词。 “如此,”白发的船长语气沉痛,充满遗憾,“我们也只能为了保护自己而反击了。” “收到。” 被七条飞船包围,也被地面上探出的不知多少武器锁定的独角兽号上,詹西平静地开口:“准备反击。” “开火” 几乎同一刻,桑古砰砰地砸着桌子怒吼。 “哪一边”他的“传令官”迟疑片刻,还是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两边”桑古一脚踹翻了桌子。 伊斯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猜到那个不知藏在哪里的癞蛤蟆能用某种方式看到他们,但此刻,即使他的人就站在这里,也未必能看清空气中细小的冰晶。 它们漂浮在空中,弥漫于每一个角落,像一朵朵肉眼不可见的雪花,却有着远比雪花锋锐和坚硬的边角。而这一刻,周围,包括更远或更深的地方,每一点微小的声音都在伊斯耳中。 他听见桑古的怒吼,而在那之后,他听见三声几乎同时响起的c微弱的“滴滴”声,从三个不同的地方传来。 咔哒,咔哒(10) 悬在半空的冰晶动了起来,动得像它们的操纵者一闪的心念一样快。犹如时间被停止,已经启动的湮灭弹停在了爆炸前的那一瞬,像一朵瞬间被切断了生机,再也无法绽放的花。 伊斯睁开眼睛,朝着某个角落懒懒地笑了笑。 桑古握紧了双手。眼前的光幕上,那个年轻人充满轻蔑的笑容透着森森的寒意,而那双蓝色的眼睛,似乎能一直看到他灵魂的深处看到从那里钻出来的,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布纳人僵着没动,似乎还在等待,等着湮灭弹让这可恶的笑容消失在一片耀眼的白光和最终的黑暗之中,可当光幕真的黑了下去,他却又异常清醒地意识到,湮灭弹没有炸大概也不会炸了。 即使地面在震动,多半也不是因为地底深处的爆炸,而是因为正在向着天空中那条发着光的三桅船进行攻击的武器的轰鸣。 他不明白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力量,已经完全不像什么“智慧种族”,倒是更像更像他早已记不得多少的古老神话里,那些能够创造天地,也同样能在挥手间毁天灭地的神明。 他呆呆地坐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光幕前,耳边是一片被拉长的,刺耳的鸣叫。他仍能听到他的手下们在哆哆嗦嗦地向他汇报另一边的战况,可他对“胜利”已经不抱多少希望。 如果三个人就能几乎毫发无伤地解决他所有的埋伏,那条船当然也 他听见胜利的欢呼。 “我们击中了它” 然而他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另一种惊呼响了起来。 “它消失了不是,那不是船那是假的那是个影子他们怎么做到的” “不,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在静止状态下直接进入超光速” “打开护盾打开地面护盾” 他没再听下去。 他跳下过高的椅子,在手下们因为那条真正的飞船出现在他们意料之外的地方而惊慌失措地调整着武器的方向时发出强硬的命令:“全力攻击准备启动噩梦号” 噩梦号是这个基地最大的倚仗,一艘全新的黑色突击舰,是他们花了大价钱才从加德莱特帝国弄来的新型号,也是唯有桑古才能指挥的飞船他是噩梦号唯一的船长。 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斗的海盗们松了一口气。 只要噩梦号飞上天空,就会成为敌人无法逃脱的噩梦 他们甚至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勇敢的c准备亲自上阵击败敌人的首领欢呼了一阵儿,满怀敬意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然后又在落到他们头顶的巨大轰鸣中回过神来。 独角兽号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包围”了一个幻影,还没反应过来的飞船,直接攻击了敌人的基地。 陆续打开的护盾在黑暗的地面上像一朵朵透明的c幽蓝的蘑菇,但或许因为凝聚的能量有所差异,独角兽号发出的光弹居然能部分穿透屏障,化成一片光雨落下。 攻击力似乎弱了些,范围却更广了。虽然要多费一点时间,他们还是能成功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真的不会把船长他们埋在里面吗” 邦布看着地面上爆开的火焰,有些心惊胆战。 他也是真刀真剑地跟真正的海盗们打过的。但再锋利的剑,一击也不过只能夺走一个人的性命,而现在这样的战斗,虽不用面对面以命相搏,几息之间造成的伤害放在十几年前,已经足够让整个黑帆彻底完蛋。 “他们带了传送戒指。”詹西还是十分冷静,“伊斯也在呢。” 邦布抚抚胸口,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喃喃:“如果石头在的话,怕是惊得连石头下巴都要摔裂啦” 他这会儿念叨的“石头”并不是那些石头小人儿,而是他们曾经的同伴。在独角兽号“改造”的那十几年间,走运的石头找到了心爱的女孩儿,恩恩爱爱地在虹弯岛上开了家小店,并没有跟他们一起出航。 对此最为愤怒的就是邦布,他觉得那个方脑袋违背了他们“一起在海上漂到老”的誓言;但平时念叨石头最多的,也同样是邦布。 詹西看起来仿佛根本没听见在他嘟哝些什么,但那张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肃的褐色面孔,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 “攻击暂停。”他从容地发出命令,“阿尔茜,罗杰,可以行动。” “移动方位确定蔷薇队已就位” “紫晶队已就位。” “那么,各位,地面”詹西稍稍停顿了一下,“和船长就交给你们了。祝好运。” 船首向上拉起。原本已经低得快要落到地 面的独角兽号,扇动着银色的双翼,从基地后方的山脊上一掠而过,迎着那些刚刚调头转向它的飞船,直直冲向天空。 “聪明人”的基地里,一片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那些“外来者”,到底是怎么钻进来的。 那些“护送”他们的船长降落在基地之外的船员,明明都被好好地包围着 可就像他们的船一样,他们如幽灵般瞬间消失,出现在谁也意料不到的地方。操纵地面武器的控制台最先被占领,原本射向独角兽号的光束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射向了如鲨群般围向三桅船的飞船。 桑古快步走向舰桥,毫不理会耳边各种惊惶或愤怒的叫喊。坐到并不熟悉的位置上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起飞立刻”他对着还在抖抖索索扣着安全带的驾驶员吼道,又转头冲着他刚刚上任的新大副咆哮:“让所有能飞的船全部起飞哪怕是撞也要把那条船撞下来” 基地有两个机坪,隐藏在山体中的这一个,目前还没有陷入战火之中,这里所停的五条飞船,包括噩梦号在内,是整个基地最强大的战力,也是用来威慑其他势力的最后的杀手锏。 船上乱成一片,凶名赫赫的海盗们慌得像一群被蛇钻了鸡窝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跑,想飞又飞不起来。 他们的确是海盗,十几年前也曾经以悍不畏死的凶猛闻名,但在可以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享受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再拿命去拼。 而正如伯特伦所料,躺得久了,突然再爬起来,会发现从前流淌在血液中的勇气,都已经变成了软弱的脂肪。 如今驱使着他们奔跑的,不再是勇气或贪婪,而是恐惧。 但身体本能的反应还在。噩梦号很快就冲出了机坪,而在它之前,另外四条船也已经飞上了天空。 这颗星球离最近的恒星也很远,大半的时间都是黑夜,黑而冷,稀薄的空气总是如被冻结般清澈,此时却被从天空到地面不断爆开的各种光芒照得亮如白昼。 噩梦号有好一阵儿甚至不知道该攻击哪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连他们自己的飞船也已经开始互相攻击。 被占领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每个人心头都是一片茫然。 “攻击基地。”桑古在一片沉默中开口,又在一道道充满惊愕的视线中重复,“炸掉矿坑,全部炸掉” 他不信地底那几个家伙能在头顶的岩石全部崩落时也还能保持那样游刃有余的从容他们不是想带走那些石心人吗那就让他们,一起安眠在岩石之下吧。 他拒绝去考虑他们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他也不会给他们那个可能。 “先炸了弹药库。”他说。 手下们面面相觑。虽然抛弃同伴的事他们也不是没有做过,可他们明明还有噩梦号。 “也许,我们”大副鼓起勇气开口,却又在桑古冰冷的一瞥中瞬间偃旗息鼓。 既然首领都不在意会损失多少,他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好。 “果然,他们还有船。”泰瑞自言自语般喃喃,一张脸一半儿忧虑一半儿狂喜,看起来几乎有些扭曲。 尤其是黑色的c比独角兽号还要大的那一条,船首尖锐,船身扁平,像一柄平平刺向天空的黑色短刃,如果不是光滑的表面反射出各种光芒,几乎能隐身于黑暗之中,看起来极其危险,那利落的线条,又有种独特的美感。 想要 他转头看向缩在角落的科尔索。布纳人立刻高举双手,发誓赌咒:“我不知道我之前听说的时候他们正商量着买一条突击舰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已经买回来了” 咔哒,咔哒(11) 站在一边的奥格罗哼了一声:“早说过,你们应该把俘虏交给我。” 虽然似乎也不是很值得夸耀身为战斗法师,他可是有让恶魔都不得不口吐真言的手段的。 科尔索又缩了缩,简直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只真正的小青蛙,钻进某个缝隙里。 他其实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在意识上,他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这群人他觉得他们的存在都完全不合常理 泰瑞收回了视线,没吭声。奥格罗是船上的法术顾问,而这个称呼已经表明了伯特伦的态度他不希望这个法师对船上的事务插手太多。 那甚至与图尔奥格罗本人是否可信无关。除非是像阿尔茜那样,保留了她对大地女神的信仰,却放弃了原本的身份,宣誓成为独角兽号真正的一员,否则,即便是对泰丝和诺威,伯特伦所给予的权力也是有限的。 而伊斯和娜娜自然另当别论。 奥格罗其实也明白,所以刺上一句之后也不再多说。反正独角兽号也并不是毫无准备他们一开始就是按照“最早出现的敌人只占敌人全部力量三分之一”来计划的。 “所以,”另一边,泰丝充满期待地举起手,“我们可以加入了吗” 这么大的热闹她却只能旁观,简直能活活憋死她 “那条船恐怕不那么容易登上去。”泰瑞有些迟疑。 他指的当然是最大的那条黑船红发的盗贼个子虽小,挑猎物的时候却一向喜欢捡大的挑。 “不不不,小法师,”泰丝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指,“那恰恰是,最容易登上去的一条船呢。” 毕竟,一头大象,可不会注意到一只蚂蚁是如何爬到了它的身上。 泰瑞紧闭双唇。他知道詹西在等待他的判断来决定如何攻击,他也的确想要那条船,哪怕最终无法占为己有,能够上去看一看也很好可这并不值得他们牺牲太多,他们以后也总会有别的机会。 然而看着泰丝充满自信的笑容和她身后沉默而立的魔像,他最终还是做出了更为大胆的选择。 独角兽号只有八条最初被命名为“探险船”的小船,如今已经放出去五条,三条支援地面战斗,两条与协助独角兽号与其他飞船周旋,算起来数量其实远远不足,而他们之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未落下风,是因为他们每个人也都能成为一架独立的“战斗机”。 虽然攻击力不足,却更灵活和隐蔽。 独角兽号的制服设计同样是以冰龙为参照虽然没有翅膀,但穿上制服的人能在虚无之海中飞行,短时间内行动自如。 当然,那也是经过了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做到的。 在法术的帮助下,他们能在混乱的战斗中瞬移到对方飞船的攻击死角,悄无声息地潜入。用这样的方式,他们已经拿下了两条船,又击毁了三条,但全船一百二十六个人,如今也只剩下了四十几个,努力维持着整条船的运行,飞行c防御c攻击c各方的联系看似游刃有余的独角兽号,其实已经竭尽全力。 而泰丝和诺威带走了最后一支战斗小队。 泰瑞看一眼周围寥寥可数的船员,低声问詹西:“要请求支援吗” “准备随时启动传送阵。”詹西回答,“但我觉得应该用不上。” 泰瑞苦笑。他觉得好像谁都比他更有信心可这些日子里,尽管他们未曾落败,但在研究过了对方的各种技术之后,他却能深深地感觉到其中的差距他们如今的强大全靠魔法在支撑,但对方的科技,在某些方面,已经隐隐超过了魔法。 甚至,连牧师所掌握的,“神赐”的治疗法术,对方也有同样能加速伤口愈合的各种药剂来代替。 是的,他们还有更高阶的牧师和法师,他们还有更高阶的法术,有必要的话,立刻从燿星界招来一群强大的战斗法师,一击毁掉一条飞船,也不是做不到可一个天赋过人的施法者,也要花上许多年才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而他们所面对的飞船,一个普通人经过几年甚至更短时间的训练,就能够操纵。 飞船是可以量产的,施法者却不能。哪怕他们现在所使用的魔法石,离“量产”都还很远。 独角兽号所集中的是从一整个世界里挑选出的精英,而他们把几年的积累都用在了这一战到底值不值得 而且,他们现在所处的,还根本不是核心区域他们还在一种强大文明的边缘徘徊,他们所对付的只是一群海盗。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但此时此刻,他的忧虑也无法向任何人倾吐。 他只能为他们的胜利而祈祷。 为他们现在的,和 最终的胜利。 泰丝谢帕德就用不着想那么多,甚至很愿意因此而感谢在或不在的诸神。 她只需要好好地享受每一场冒险。 如果她能随心所欲,她甚至都不会选择瞬移。周围是不断绽开的死亡之花,远处是如般冻结般一闪也不闪的星星,在这一片绚烂却又寂静的虚无之海中飞翔而过,该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经历 可即使她并不是队长,也不能这么任性。 她与诺威在独角兽号上的身份,其实类似雇佣兵,他们提供对方需要的服务,以换取在待在独角兽号上的权力这可是许多人打破了头都抢不到的。 能随船航行,又享有一定的自由,泰丝对此相当满意,所以她也会乖乖地遵守协议,服从指挥。 这支小队真正的队长是玛雅。之前几支队伍的传回的消息多少给他们积累了一点经验,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顺利。他们甚至依照泰瑞的推测找到了维修通道,轻而易举地钻进了那条巨大的黑色飞船。 但钻进去的那一刻,刺耳的警报声便瞬间响起他们被发现了。 “新船就是不一样啊。”玛雅感慨。之前有一队幸运的家伙,一直摸到对方的舰桥才被发现,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了一条船呢 而这条连外壳都没有什么损伤痕迹的飞船,内部也格外整洁明亮,一看就很不一样。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它更不一样的地方这条船的船员,连武器配备都跟其他船不一样。 他们所使用的光束枪,不是直接穿透目标的那种,而是会在击中目标时爆开。 强大的能量加上冲击力,让他们无法靠制服本身的防御硬抗,甚至光盾也抵挡不了多久。 但是他们有诺威。 当第一个被击中的队员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倒,魔像伸手一把接住,又顺势推到自己身后。 另一击撞在它胸口,散成一片无用的流光,只留下一点微微的焦痕,也没能让魔像后退半分。 “他们有战斗机器人” “没见过的型号” 玛雅听着对方乱七八糟地叫着,挑了挑眉。 的确这“型号”独一无二。 魔像的身躯用了极其特殊的材料,沉重而坚固,下盘极稳,动作又极其敏捷。对方那些因为武器够强就连瞄准都懒得瞄的家伙,根本无法击中它的要害也接不下它随手的一击。 以魔像为盾,他们冲过了纵横交错的走廊,正面撞上对方已经准备好的重型武器时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一类武器,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让它再不能攻击。 从魔像背后翻出来的红发盗贼,像一只灵巧却凶狠的赤狐,自半空里直扑向敌人,脱手而出的匕首比她的人更快,直直地扎进了操纵武器的人的咽喉。而几乎同时,矮人咆哮着扔出的战斧,挟着魔法武器特有的微光,重重地砸在了已射出一连串光束的炮口上,生生将炮口切成了两半,又将整个炮身撞得砸在了它后方的海盗身上。 叠加的光盾加上魔像的身躯挡下了它发出的唯一一击。抬着另一架武器跑过来的敌人则倒在了爆开的光束下,和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像泼了油一般异常光滑的地面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玛雅看了看她抢来的c黑得发亮的新武器,很有些爱不释手。 “还挺好用的。”她真心地向伙伴们推荐。 也比之前他们弄到的那些破破烂烂的家伙好看很多。 成熟的战士往往很难放弃自己熟悉的武器,但她原本就不是战士,反而接受得更快。而且,她有预感,以伯特伦的性格,他会迫不及待地让燿星界那边尽快研究出个结果,然后给他们换上类似的c甚至更强大的,“充满独角兽号特色”的远程武器。 她知道这并不容易,但依然满怀期待。 而胜利已在眼前。 舰桥牢牢封死的c坚固的金属大门,在诺威和矮人颇有节奏的一记记重击下扭曲破裂,而弄清楚了他们收缴的重型武器如何使用的队员们又照着大门轰了几发,玛雅便往破裂的大门里扔了一颗最近刚刚研制出来的c取材于某种臭到能令人发晕的植物的“臭弹”。 后来她对此颇有些后悔她就知道那些研究者不靠谱 他们当天所穿的制服,有好些天都臭得没法儿再穿。而最惨的还是诺威那仿佛连金属都能渗透进去的臭味,连法术都没办法完全清除。 一连好几天,倒霉的英雄魔像,连最爱他的人都嫌弃得不愿靠近。 咔哒,咔哒(12) 当黏答答的蛛网困住了突击舰上负隅顽抗的最后的敌人,而“聪明人”桑古在毫无用处的狂怒之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坐在地上茫然地怀疑人生,当噩梦号成为它曾经的拥有者的噩梦,激烈的战斗进入尾声独角兽号白发的船长,还在地底慢悠悠地“寻宝”。 他并不知道桑古发出了炸毁整个基地的命令,也并不知道,在一片混乱之中,在前两击被海盗们从前自己在弹药库设下的c格外结实的护盾拦下之后,这个命令就根本没再被执行下去——噩梦号不得不全力应对自己遇到的危机。 船长大人的从容,是因为在不可捉摸的“幸运”之外,对自己,和对进行了各种准备的同伴们完全的信任。 最糟的情况之下,他们也能逃得出去,何况从传音石里传来的各种消息判断,他们已经迅速地占了上风。 “我告诉过你们的。”伯特伦摸着胡子,得意洋洋。 伊斯连一个白眼都懒得回他。 矿坑里的灯都没有被切断,伊斯只是破坏了他怀疑能将他们的影像和声音都传到桑古那边的机器。 很小的一个小玩意儿,现在就装在伯特伦腰包里。伊斯觉得这家伙简直就像个捡破烂的——这东西,等战斗结束之后难道就拿不到了吗?非得现在就让他连那几架不知还能不能用重型武器和一堆奇形怪状的光束枪,以及其他各种伯特伦觉得“应该有用”的东西,连同那些踢一脚就满地乱滚的石头人一起,全部塞进他的“花园”里吗?! 之前拿来装书还说得过去。雅纳克加要是知道自己创造出来的c供它一家三口隐居用的那个宁静美丽的小世界已经变成了垃圾场,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勉强塞了些东西之后伊斯就再也不肯拿出手杖,伯特伦只好找了个袋子自己装,看起来越发像个流浪街头的拾荒者。 他所装的并不只是各种机械,还有小石头人们在知道他们想要“岩石样品”之后热情地钻来钻去,给他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石头。 好在都不大——他们也拿不动太重的东西。 那个鸡蛋大小的石头人如今就坐在他的肩头,咔哒咔哒地指挥着二十几个没有进入“花园”的族人,而在战斗中毫无用处的达达,此刻也终于发挥了他的作用。 如果不是他能与石心人沟通,他们大概会收到无数“石心人最爱”的,除了“好吃”之外没有半点价值的松脆石块儿,还不知道要如何拒绝。 而此刻,小机器人正骄傲地向伯特伦介绍:“这个,就是上面那群人最想要的矿石。” 那神气的模样,仿佛那块黑乎乎的石头是他自己挖出来的一样。 伯特伦弯腰向高高举着石块儿的石心人道了声谢,拿起了那块拳头大小的矿石,一时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伊斯歪着头多看两眼,抬手遮住了照向矿石的光。 昏暗的光线里,那黑色的石头竟闪出一片片鱼鳞般的银光来。 “暗影银锡?”伊斯开口,难得地不怎么确定,“带回去给矮人看看。” 伯特伦还记得这个奇怪的名字——埃德·辛格尔曾经在柯林斯神殿的那次会谈上提到过,甚至当场烧了一小块,与从天空陨落的星辰碎片对比,告诉所有人,他们抬头所看到的星星,其实有很多就是这种石头而已。 那些虚假的星辰是诸神留下的,它们所构成的法阵是保护他们的屏障,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束缚。 但此刻,伯特伦根本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深深记得一点——这东西,比精金还要稀少。 “所以,”他两眼放光,“这个很值钱吧?!” 伊斯一时竟无言以对。 伯特伦·格瑞安人生的最初二十多年从不曾为钱发愁,之后的十几年虽然没什么钱也毫不在意,最近的十几年,却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金钱的魅力。 毕竟,他的独角兽号,花起钱来简直就是个无底洞。而今天这一场胜利所烧掉的钱,也是难以计数。 “你们可以占领这个矿场。”伊斯说。 伯特伦十分心动,最终却还是叹着气摇头。 “恐怕不行。”他说。 他是想要展现独角兽号的力量,却并不想引来更多的敌人。而在别人的地盘上夺走别人的财富,却会毫无疑问地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当然并不是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也不能是以这种方式。 当他们回到地面,战斗已经彻底结束。独角兽号毫发无损,小船有一条被打坏了翅膀,而受伤最重的船员,是在地面的爆炸中被碎片波及,一条腿 几乎被完全切断,好在随队的牧师就在附近,立刻进行了治疗,已经没什么大碍。 “我们的盔甲,在普通攻击方面的防御还是差了一点。”泰瑞告诉伯特伦,“还有,小船的攻击力太差,在这样的战斗中几乎只能起到诱敌的作用,我们需要有更多不同型号的船;还有” 他飞快地列出了他们一堆的不足之处——这一场胜利并未让他露出多少欣喜和骄傲之色,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焦虑。 伯特伦意识到他有点不对劲,现在却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问个究竟。 他有大堆的事情要处理,而泰瑞也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要在不长的时间里尽快了解他们弄到手的一切东西以及尽可能地多弄走一点暗影银锡。 小机器人达达给了他们另一次惊喜。它的确是个不能战斗,甚至走路都走不了多快的维修机器人,但它身上有个接口,可以接入信息终端,在短暂的时间里复制大量他们所需要的资料和信息。 之前修复它的人其实有很多地方都不是太懂,有很多零件都不知道是什么用处,但他们非常仔细地把所有断掉的线都接了起来,居然也恢复了它的不少用途。 机器人本身的型号已经堪称古老,可某些技术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虽有提升,其原理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伯特伦觉得有些奇怪。“挖矿”这种工作,机器人应该是最适合的,但这个矿坑里有各种机器,却没有机器人。 “因为据说几十年前布瑞坦帝国的分裂,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机器人暴动。”科尔索回答了他的疑问,“现在分裂出的三个帝国两个联盟,自由者联盟就是由机器人统治的。任何一种类型的机器人,都会轻易被它们控制,所以‘自由者’的势力之外,许多人都不敢再用。” 他甚至偷偷看了达达一眼,努力用眼神向伯特伦暗示它的不可信,但伯特伦只是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达达的确有着机器人的身躯但控制它的灵魂可不是机器人的智能。而一个真实的身体比许多小一点的星球都还要大c能创造出一整个世界的幻境的奇异生物,即使力量已经被削弱了许多,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的。 何况,达达对娜娜死心塌地。 他们抓紧时间忙忙碌碌,而伯特伦所期待的人,也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没过几天,距离这个基地最近的另一股势力的基地,便向他们发来了消息。 “我们并无恶意,”光幕上,一位绿色皮肤c头发能如蛇一般蜿蜒游动的女性面带微笑,“只是想要拜访一下新的邻居。” “恐怕我们只是暂留的过客,”伯特伦露出同样恰到好处的微笑,“但也很乐意招待尊贵的客人事实上,我们有意举办一次晚宴,为前几天的惊扰向这个星球的各位表示歉意,也希望能向各位解释清楚,这实在不是我们有意要引起的战斗可我们对这里并不熟悉,不知道您是否能代为联络一下呢?” 摩拉娜,那来自曼宁帝国的军官,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满头白发的男人,爽快地点了点头。 “当然,”她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帕波里三号上大大小小有一百多个矿场,分属于七个不同的势力,而这七大势力,事实上又分属于曼宁帝国c加德莱特帝国和星环同盟。 曾统治这这片星域的布瑞坦帝国分裂后的三个帝国两个联盟之中,继承了原帝国之名的新布瑞坦和机器人统治的自由者联盟,其势力范围都离这里太远,并没能将触手伸过来。 而像“聪明人”桑古的矿场这样,名义上为私人投资,事实上有某一势力官方或商会在背后支持的,还有两个,剩下的四个,三个属于官方,再加一个号称“民间组织联合”的,以“科学研究”为目的的矿业研究所。 完美的平衡——伯特伦并不打算打破的平衡。 浑水摸鱼看似轻松实则危险,作为外来者的独角兽号,也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而让一个在这样的平衡中暂时保持着大致上的和平的星域,更快地陷入混战之中。 他们所带来的,所代表的该是一些更加美好的东西。 咔哒,咔哒(13) 曼宁帝国,在帕波里三号上拥有的矿场最少,但其实是几大势力中实力最强的一个,有摩拉娜代为联络,原本就对独角兽号充满兴趣的其他几方,自然也不会拒绝伯特伦的邀请。 他们以为“晚宴”会安排在独角兽号已经完全占领的基地,或那条奇妙的船上,可迎接他们的,却是空旷大地上一座突兀而起的,晶莹而璀璨的冰晶宫堡。 与之相比,停在它旁边的那条美丽的三桅船都有些黯然失色。 再见多识广的人也难免为之而震惊。一夕之间建起一座宏大的建筑,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并不算什么难事,可他们眼前这座透明的c被无数灯火映照得辉煌无比的宫殿,据说,是自己“长”出来的。 宫殿巍峨的大门边是两尊巨大的雕塑,同样晶莹剔透,一边是披甲持剑的战士,一边是面容沉静的学者,步入门内,迎面是一个浑圆的喷水池,池中的雕塑则是一群人身鱼尾,在浪涛之上追逐嬉戏的奇异生物,而水池周围繁盛的花木,或许是比这一座透明的宫殿更为不可思议的存在——它们仿佛是真的从地面上直接长出,而且已经生长了许多年,郁郁葱葱,繁花累累可这个星球的土地上根本长不出任何植物。 摩拉娜迟疑片刻,解下了头盔。 果然,空气里虽有些寒意,却完全可以呼吸。她甚至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风浮动的花香挟着冰冷的气息,直沁入心脾,令人精神一振。 她又拉下了手套,伸手抚上一朵雪白轻盈的花,繁复而柔嫩的花瓣在她手指下轻颤,那美妙的触感绝非幻觉。 “白蔷薇。” 那位白发的船长微笑着迎了上来,随手掐下一朵花送到她面前,“非常适合您的花朵。” 摩拉娜接过那朵花,轻声笑了起来。 “您不让我们惊讶到失去语言的能力是不会罢休的,是吗?”她说。 “我只希望我的客人们能尽情享受这美好的一晚。”伯特伦回答,向着她,和她身后纷纷解下头盔的客人们热情地展开双臂。 “欢迎,朋友们!”他说,“欢迎来到燿星堡!” 这是用“美好”二字绝不足以形容的一晚。 会驻守在这荒凉而危险的外域的,虽多半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人,却也都不是泛泛之辈。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见过未分裂前,还不曾被毁灭的布瑞坦城那犹如神迹般的恢弘。相比而言,这座冰晶宫堡虽小,却也同样是令人心生敬畏的奇迹。 没有人会蠢到在这一晚便弄明白这奇迹到底是如何创造,但“燿星”这个名字,连同独角兽号一起,从此深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令人忌惮也令人向往。 他们不得不收起最后的轻视之心,倾听那位白发船长带着遗憾解释他们与“聪明人”之间的战斗因何而起,他们也不得不低头看着那几位作为代表的石心人,以一个小机器人为翻译,控诉他们因为“语言不通”而承受的各种误解与伤害,并承认这个奇异的种族,的的确确拥有智慧。 伯特伦甚至愿意把与这些石心人沟通的方式交给他们——把他们的“咔哒咔哒”当成一种暗号来解析就行了。 达达自己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像冰龙一样,他的能力全凭本能毕竟也没有谁教过他了解自己的力量。是阿尔茜在与达达的交谈中敏锐地察觉到,达达能够听懂石心人的语言,是因为他强大的计算能力。在旁听了矮人与石心人半通不通的交流之后,他立刻就从两种“语言”对应的部分解读出了其中的规律。 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总结规律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伯特伦之前所推测的一样,发展到某种程度的文明,至少在明面上,绝不会允许“奴隶”的存在。虽然咔哒星并不在任何一个势力的统治范围之内,但只要他们被承认为智慧生物,明目张胆地把他们当成奴隶或工具来使用,便成了需要冒上更大风险的违法行为。 伯特伦反复考虑过,小家伙们特殊的能力的确难得,但以这个星域的科技水平,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来代替他们。在“使用成本”提高之后,强行奴役石心人去寻找矿脉还是否划算,就是一个很值得犹豫一下的问题了。 星环同盟的代表甚至立刻就邀请咔哒星加入同盟。这个由许多独立星球组成的同盟确实挺适合咔哒星,但咔哒星的位置却更接近加德莱特帝国的领域。 那是一颗没有帕波里三号这么荒凉,多少还有些水源和动植物的星球,但论有用的资源,却比帕波里三号要贫乏得多,但如果这颗星球拥有智慧种族,其意义又完全不同了。 突然因为另一种原因被争夺的石心人面面相觑 ,但伯特伦只是站在一边,笑而不语。 有些事他可以帮忙推上一把,有些事却只能靠这些小石头人自己去面对。 一场晚宴,从头到尾,伯特伦更加关注的都是石心人的问题。即使依然有所怀疑,在伯特伦表示他们将很快离开此地,继续他们友好的探索之旅时,大多数人也只能承认,这些外来者或许有些装模作样,但也或许是真的,“为了友谊和和平而来”。 就算不信,独角兽号所表现出的实力,也让他们只能先相信一下。 当终于有机会独处,摩拉娜意味深长地向伯特伦重复:“为了友谊和和平?” 伯特伦无奈地叹息:“有这么难以相信吗?” ‘’倒也不是。”摩拉娜回答,“我不知道你们的星球在哪里,但它无疑很远跨过这么遥远的距离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星域,只有‘友谊与和平’这样空泛的口号而没有任何实际的目的——换成是你,面对这样的外来者,你会那么轻易相信吗?” 她的坦率让伯特伦不能再用敷衍来应对,他沉思片刻,认真地回答她:“在我们的世界里,一个很美的海岛上,有这样一首歌,‘为什么少年要扬帆远航?他想知道海的那一边是否也有鲜花开放’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们,确确实实是想看一看这片虚无之海,到底有多么宽广。是的,在我们的旅途之中,我们也曾发现像帕波里三号这样没有生命存在,却有珍贵资源的星球,并将我们的旗帜插在了星球上,而当我们飞过苏迦,我们只与苏迦人交换了一些植物的种子,一些书籍与知识,尽管我们的力量远胜于他们——我们并非毫无所求,但我们绝不会以掠夺和强占的方式去得到。与扩展我们的疆域相比,我们更想扩展的是我们的眼界那已足以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倘若不是收到了求助的信号,我们根本无意卷入任何争斗,但当我们发现被奴役的石心人,也做不到视而不见。我不了解你们的文明,但我相信,能发展到某种程度,对与错的标准总不会相差太大而我们只是努力在做对的事,同时” 他笑了笑,向摩拉娜举了举酒杯:“努力保证我们自己的安全。” 他似乎承认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承认。 摩拉娜沉默良久,开口时微带遗憾:“如果你们能更早一些能在布瑞坦尚未走向衰亡时来到这里,或许更好那时的布瑞坦人也有像你们一样的勇气和心胸——一个足够强盛而自信的文明才能孕育出的勇气和心胸,你们一定会受到热情的欢迎,而不是抢掠与欺骗。” 伯特伦多看了她一眼。他已经知道布瑞坦人长什么样——与人类十分相似,或者说,更像精灵,有十分精致的五官和尖耳,却有更多种肤色,只是眼睛更大而狭长,瞳仁大得几乎看不到眼白,眼角也斜斜往上挑。 就像他眼前的女人。 摩拉娜或许不是纯种的布瑞坦人,却无疑有布瑞坦人的血统,也难怪她会有这样的感叹。 “总会有新的辉煌。”伯特伦回答她,“我们或许错过了一个,却未必不能见证另一个。” 摩拉娜抬手摸了摸插在耳边的白蔷薇,轻轻笑了起来,手指翻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像是银币一样的金属片,塞进了伯特伦精致的c修满银色星辰的衣领里。 “如果有一天去到巴西亚,”她说,“把这个拿给星港的任何一个入境检查官。” 她向他眨了眨眼,拍拍他的胸口:“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 在她离开后伯特伦摸出了那块金属片——他怀疑那就是个硬币,或者是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纪念币之类的东西,浅浅的金色,很规则的六边形,一面是坐标和地图,似乎就是如今曼宁帝国的中心巴西亚,另一面是个布瑞坦人的半侧面像。 “‘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 吉谢尔不知何时飘到了他身边,幽幽冒出这一句。 “我想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个友好的邀请!”伯特伦捏着银币咧开嘴,喜不自胜,“虽然似乎不那么正式” 吉谢尔冷冷地看他一阵儿,又一声不响地飘开了。 没有得到回应的伯特伦茫然不解——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吗? 几步之外,安静地旁观了这一幕的泰丝幽幽地叹口气。 连石头都能开窍,为什么这位看着也不笨的船长大人,就总也开不了窍呢? 有些人,大概是天生注定要单身一辈子的吧。 咔哒,咔哒(14完) 伯特伦最终得到的正式或非正式的邀请不止一个,但在他们决定去往何方之前,还有一些别的问题要解决。 由帝国官方矿业公司的管理者代为联系,他们准备把“聪明人”的基地交给加德莱特帝国——既然他们做出了一幅“遵守规则”的样子,就不能太肆无忌惮,而桑古的矿场虽明面上是私人投资,他的公司却是在加德莱特帝国注册。 当管理者违反了法律,帝国有权查封这个公司。 伯特伦花了一点时间来弄懂那些商业上的新奇术语和各种规则,但这多少比科技和魔法什么的要好懂一点。 他甚至去研究了一下加德莱特帝国的法律,为他们几乎搬空了基地仓库里已经挖掘出的暗影银锡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剿灭海盗”是有奖金的,而试图洗白的“聪明人”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海盗的行径,那他们拿走一点奖励,也很理所应当。 几天之后,前来接收基地的加德莱特帝国代表对独角兽号自己选择的“奖金”也没什么异议,毕竟,据他们之前得到的消息,更多的矿石还藏在地底,他们并不算吃亏。 伯特伦也交回了所有没有被轰成碎片的飞船和所有还活着的海盗,但那其中并没有桑古。 桑古的失败至少有一半是因为他的轻敌,作为一个成名近二十年,最后还能与帝国高层搭上关系的海盗,他的能力不容小觑,如今对独角兽号又充满了仇恨。伯特伦到底不是埃德,他可没有天真到放虎归山的地步。 何况,桑古一死,他所留下的势力和财富,必然会引起争夺,独角兽号正好趁机抽身。 所以,那位海盗首领已经在试图逃走时被一刀隔断了喉咙,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与他的手下们关在一起——他并没有透露任何机密的机会。 确定了这一点的帝国代表笑容更加真切,尽管他也明白,这并不意味着伯特伦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样知情识趣的态度,总是令人满意的。 又被邀请“参观”了几处矿场,并得到更多的邀请之后,独角兽号飞离了帕波里三号,将小石心人们送回了家。 咔哒星。这个名字泰丝想起一次就要哈哈哈大笑一次,但当他们落在那颗看起来几乎像帕波里三号一样荒凉的星球上,一打开面甲就灌了满耳的咔哒咔哒,便瞬间深深领会了这个名字的生动与贴切。 石心人根本就没有给自己的星球取名字——在被采荒者的飞船发现之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在一颗星球上,但他们对它被叫做咔哒星倒也没什么不满。 在被抓走许多后,这些小家伙们事实上都已经躲到了地底,但他们没法儿不敲石头,也就一样会被发现。 即使已经被承认为智慧种族,他们需要担心的事依然很多,他们的危险并未完全解除他们的文明还相当原始,就被过早地拉进了一个已十分先进的文明体系之中,那有可能让他们得到快速的发展,也同样有可能让他们快速地走向灭亡。 伯特伦满怀忧虑,已经对着那个总坐在他肩头的小石心人喋喋不休了好几天,试图教他们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自保。 “既然这么担心,不如成为他们的保护者,或者干脆把他们的星球整个儿藏起来。”听得头痛的伊斯如此建议。 伯特伦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摇头。 “他们能行的。”他说。 石心人的确弱小,可一个懂得在绝对的劣势之下装傻示弱来自保,在面对更加强大的力量时也不曾卑微地乞求庇护的种族,总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他不能自以为是地强行把咔哒星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那听起来很有英雄气概,却只会给独角兽号和石心人,都带来更多的麻烦。 但他依然给他连名字都没有的小石心人朋友留下了几个传音石。 “加油。”他轻轻敲了敲那小蘑菇一样的石头脑袋,“如果需要帮助,就联系我们。” 他顿了顿,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你觉得,”他转头问伊斯,“我们邀请几个石心人去辛格尔学院‘参观学习’一段时间如何?” 伊斯正盯着蹲在魔像肩头,察觉到他的视线就立刻转过去拿屁屁对着他,还愤愤地啪啪猛甩尾巴的娜娜,很有些心不在焉。 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他把娜娜哄回了燿星界,当回来并发现自己错过了怎样的热闹时,小龙气得嗷嗷直叫,发誓再也不理他,并且说到做到,连他亲手烤的小羊腿儿都没能哄回来。 但听到“辛格尔学院”这个名字,伊斯还是下意识地抖了抖。 埃德还在的时候一直抱怨这个名字让他尴尬 得头皮发麻,害他也不自觉地有点麻。 那座学院现在并不只是传授法术,事实上也是一座什么都研究的研究院。 “只是想让他们在和平的环境下尽快地多了解一些东西。”伯特伦补充,“而且,那里有矮人。” 矮人会毫不迟疑地保护这些与他们“心灵相通”的小家伙。 作为辛格尔学院名义上的管理者之一,伊斯十分随意地点了点头:“只要他们自己愿意。” 伯特伦又看向斯凯尔·蒙德,那个被他特地从燿星界拉过来与伊斯一起造出了那座冰晶城堡的大法师。 作为学院真正的管理者之一,蒙德也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甚至相当欢迎的样子。 一通咔哒咔哒之后,小石心人十分干脆地又把五十多个石心人送回了独角兽号。 “瞧!”伯特伦得意地向伊斯炫耀,“他们很聪明的!” 伊斯:“” ——又不是你生的崽,你得意个屁呀! 当他们准备离开时,小石心人戳戳伯特伦的小腿,在他躬身时给了他一颗小小的黑石头。 “礼物。”达达说,即使这一次其实并不需要他翻译。 他也有,是一大块还包在石皮里的c像是最灿烂的阳光凝结而成的金色宝石,他已经迫不及待地送给了娜娜。 伯特伦喜滋滋地道了谢,好奇地看着那颗小石头,觉得它有点像暗影银锡或者说,比他们在“聪明人”的基地里搞到的那些更像。 “这个纯度更高。”伊斯说。 伯特伦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惊讶地看向他的小朋友。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起来天真又懵懂可他们或许什么都明白。 伯特伦最终并没有将“咔哒星上可能有更多暗影银锡”的消息告诉更多人,虽然他怀疑当时就站在几步之外的斯凯尔·蒙德也猜到了什么,但大法师既然现在没吭声,将来也不会轻易开口,只是在伯特伦希望大法师塔能够尽快提供更多的魔法石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伯特伦咬咬烟斗,有点肉痛地以个人名义送了他一箱暗影银锡,以支持大法师塔针对“如何利用虚无之海的力量”而进行的研究。 这研究十几年都没什么太大的进展,因为它需要的材料,无论是龙血还是暗影银锡,都太过稀少。而这一批从海盗手里弄来的暗影银锡原石,虽然杂质略多,但提炼之后的量也已经相当可观。 蒙德倒不至于以自己的猜测来胁迫他们,但花点钱保持更为良好的关系,在伯特伦看来,还是挺划算的。 更多的暗影银锡也托付大法师带回了燿星界,用以制造新的武器,更多类型的飞船以及,更多像独角兽号这样的主船。 伯特伦已经竭尽全力虚张声势,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会受到各种试探,却不会再轻易被攻击。可是,一直只有独角兽号独自飞行在虚无之海之中,也的确太过势单力薄。 船长大人因为各种事忙得死去活来,却也没忘记为自己的船员们举行一场热闹的庆典。 没有做给别人看的那样豪奢,但保证有无限量提供的美食和美酒,至于歌舞之类的,那就完全不用任何人操心了。会唱歌的不止精灵,会跳舞的也不止矮人比如,他们的布里人大副詹西,就有一副低沉浑厚的好歌喉。 吉谢尔在歌声和整齐的跺脚声里提着酒瓶走过甲板,敲了敲船长室的门。 片刻的等待之后才有声音传来: “进来。” 半精灵走进黑暗的房间,眼前是一片璀璨星海。 伯特伦拉上了窗帘,打开了星图,盘腿坐在墙边,抬头看着那无数的星辰。 吉谢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酒瓶递给了他。 虹弯岛的果酒依旧清冽甘甜,在这一片虚幻的星光里,漂浮在真正的星海之中,喝起来与就着夏之海的海浪声相比,又别有一番滋味。 “找到了吗?”吉谢尔问道,“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差不多,”伯特伦回答,“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在外域多转一转,而不是直接进入核心区域泰瑞说我们目前的力量对上这个星域最先进的科技,也未必有多少胜算,但是,你瞧,我觉得我们花不了太长时间就能追上”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吉谢尔就只是安静地听着,中间突兀地插了一句:“所以,不去巴西亚?” 伯特伦一脸茫然:“巴西亚?当然要去,某一天吧,那地方很远的,没有必要特地先跑一趟,我觉得我们可以先接受另一个邀请” 然后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自说自话。 黑暗之中,半精灵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翘。 有些人,大概就真的是,另一种类型的石头脑袋。 但他们总能 一路同行。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风起之地(1) 泰丝·谢帕德从未见过如此花哨的传送阵。 就在她眼前,那通常代表着神圣c力量,或至少也是巨大财富和权力之类的,刻着微光流动的奇妙符文的法阵,被五彩缤纷的鲜花团团围绕,从燿星界的红玫瑰到坎塔卡的蓝羽草,热热闹闹地混合成一种俗,但又有几分可爱的风格。再加上法阵上方飘飞的彩带,焰火般洒落的荧光,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叫声c掌声和口哨声,让她恍惚有种站在斯顿布奇旧街市场的破烂小剧院里,等着幕布拉开时的激动。 伯特伦的审美有时十分正常甚至还算高雅,有时又很喜欢这种充满世俗味道的,闹哄哄的喜气。 泰丝觉得挺好的。 她的口哨吹得比谁都响,但他们这会儿要迎接的可不是什么演员。 法阵之上闪烁起更为明亮的光芒,一片喧闹之中,精灵安菲特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让我们欢迎第一位客人——” 他拖长了语调,在法阵中骤然出现的身影自明亮而模糊到清楚可见,而周围的欢呼声又如海潮般往上猛涨起来的那一瞬提高了声音:“星际研究院船舰研究所的研究员,来自巴拉赫的提亚特!他参与了我们刚刚拿到手的便携式微型货舱的研究” 法阵上微胖的中年男人激动得满脸红光,向着人群拼命挥手,直到有人领着他走下传送阵,而法阵又开始另一轮的闪烁。 第二个被传送过来的也是一位研究员,同时也是一位年轻的法师,虽然同样激动,却有些羞涩,慌乱又认真地向着人群行了个礼,又引起另一波高涨的欢呼声。 第三位客人则尊贵许多,当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形出现在传送阵上,即使有许多人并不认识她,那些热情却会显得有些轻佻的口哨声也自然而然地消失,只有整齐的掌声更加热烈地响成一片。 鬓边已有缕缕银丝的中年女人挥了挥手,唇边浅浅的笑容沉静温和,一身象牙白的长裙绣着浅金色的花纹,华美而低调,被一条浅灰色的披肩一压,更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朴素。 “欢迎——”站在法阵边缘的安菲特恭敬地向客人伸出手,“鲁特格尔的王太后陛下。” 伯特伦赶紧上前几步,从精灵手中接过了茉伊拉。 “欢迎!陛下您”他开口,却被从来不会如此失礼的太后所打断。 “抱歉,”她凑近伯特伦耳边,稍稍压低了声音,“恐怕有些意外” 这一刻,周围稍稍回落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开始黯淡下去的法阵里,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女红着一张肤色微深的圆脸,在人们热情的视线中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握紧了靠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儿的手。 已经向前迈出一步的伊斯,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安菲特愣了一下。这最后出现的两个人里明显有一个与他知道的c应该出现的不一样 他试图把这略显尴尬的意外圆过去。但他并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主持者,一时间还是卡了壳。 茉伊拉来不及再解释,拍了拍伯特伦的手背,回身提高了声音:“欢迎,辛格尔学院第三届魔法与科技融合创新大赛的优胜者,来自赫特兰德的岑施,她的梦想是成为独角兽号的一员——以及威利·辛格尔我想我应该不需要介绍他了吧?” 一片笑声之后是更大的欢呼声,少女笑得裂开了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迈出的脚步像是小鹿在跳跃。 对上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时她的笑容不由凝固了一瞬,但她牵在手里的男孩儿很快让冻结的空气恢复了流动。 他拉了拉她的手,在她低头看向他时冲她软软地笑起来。 “谢谢你带我过来,”他说,“我找到我的叔叔啦!” 少女被人引领到一边时还有些茫然和担忧地一个劲儿回头,而男孩儿已经扑过去抱住了伊斯的腿。 “伊斯叔叔,”他叫道,“我好想你呀!” 虽然有些心神不定,伊斯还是下意识地低头揉了揉他黑色的卷毛,柔声回答:“我也很想你。” “威利!” 娜娜从他肩头直扑下去,毫不客气地径直往男孩儿脸上砸:“你又胖啦!” 果然,没有她盯着就是不行呀! 伊斯眼疾手快地拎住了小龙的后颈,把她轻轻放到男孩儿怀里:“说这句话之前先摸摸你自己的肚子!” 泰丝已经迫不及待地挤了过来,伸手掐了一把男孩儿肉乎乎的脸颊:“胖一点怎么啦!小孩子就是要胖才可爱啦!” 娜娜虽然也胖,可没有这么好的手感! 她忍不住把已经只比她 矮一个头的男孩儿搂进怀里猛揉了一顿,而威利只是嘿嘿地笑着,仰着头乖乖给她揉,一只手小心地护着被挤在了中间的娜娜,在她抓着他的衣服往上爬时毫不在意那细小的爪子刺出的一点疼痛,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伊斯不放。 而另一边,茉伊拉正在满怀歉意地向伯特伦解释:“雾灵界那边的谈判临时出了点问题,娜里亚也很想能赶回来,但实在没法儿脱身,艾伦又在赫特兰德,对外放出的消息一直是五个人,所以我临时又挑了一个,因为时间太紧,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希望没给你们添什么麻烦。” “不不不,当然没有。”伯特伦连声回答,“这样再好不过。该是我向您道歉才对,是我们考虑得不够周到,还要劳烦您为我们收拾局面。”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伊斯突兀地开口。 茉伊拉自然明白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我问过娜里亚是否需要帮助,”她回答,“她说只是一些小问题,花点时间和耐心就能解决,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伊斯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沮丧。 他帮不上她什么忙。 他的神情低落得如此明显,让茉伊拉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伯特伦已经站到了同时充当舞台的传送阵上,对客人们又一次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并且向他们赠送了特别的礼物——用秘银搭配来自五个不同星球的珍贵金属铸造的c做成独角兽号形状的胸针。 这之后便是自由的活动时间。伊斯抱起威利去墙边看那些他们从各个星球收集来的一些珍稀或有趣的动植物标本,而茉伊拉也被伯特伦引到摆放着桌椅的另一边,一边喝着来着另一个星球的新奇果汁,一边听着独角兽号这两年来的冒险故事。 在帕波里三号获得了那一场“完美的胜利”之后,独角兽号已经在外域又航行了近一年的时间。 他们所遇到的绝大多数星球都没有生命存在,或炽热无比,连伊斯都无法接近,或冰冷死寂,除了灰尘与岩石外一无所有。 他们也见到过一些异形的星球——一些不能再以“球”来称呼的世界,它们不规则的形状更像某个更大的世界崩毁后的碎片他们甚至在其中的一片上发现过一点文明的痕迹。 那是比精灵,甚至比巨人还要古老的文明。 他们还曾停留在一颗完全被水所覆盖的星球,让独角兽号像一条真正的“船”一样,再一次航行在水面之上,风暴之中然后差一点就被水中巨大的怪物一口吞没。 有生命存在的星球大多都已被“发现”,布瑞坦人的足迹遍布整个星域。许多星球不曾有自己的文明,或不再有自己的文明。他们知道了星环同盟正是一些星球的“土著”们为了反对这样的同化而成立,试图在接受更加先进的科技时,依然能保留自己的文化。 咔哒星最终加入了星环同盟。同盟的实力并不是很强,却极有韧性,虽难免有些固执,却也还保持着理智。 相比之下,伯特伦的确更喜欢星环同盟的独立和坚持,但独角兽号依然没有偏向任何一边。他们拜访过加德莱特帝国在外域最大的商业中心,也曾在曼宁帝国打造得几乎与一颗小一点的星球没什么两样的移动堡垒里一边品尝辣得人灵魂出窍的“美食”,一边听着帝国的军人不动声色地展现他们强大的实力。 他们没有再遇上什么战斗,但他们的“盔甲”已经悄悄地换到了第二版,有更好的防御,也更轻盈透气,就像贴在皮肤上的另一层皮肤,让伊斯都无法再拒绝;他们有了类似光束枪的远程武器,可以在致命和非致命,魔法和非魔法之间切换,泰瑞一直唠叨着这是毫无必要的设置,但依然对他自己也有加入的研究成果爱不释手;在小甲虫船之外,他们又有了单人操纵的小巧战斗机,和可以装卸至少三个货舱的采集船,甚至,另一条“独角兽号”——一条正在被争夺冠名权的主船,也已经快要制造完毕。 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大概除了某条龙。 风起之地(2) 被伊斯排挤在一边,没法儿跟小威利好好亲热一下的泰丝很快也溜溜达达地跑了过来,与伯特伦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茉伊拉解下披肩搭在手臂上,若有所思。 “所以,”她问到,“你们邀请娜里亚来这里,并不只是因为庆典吧?” 伯特伦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们正在庆祝的是独角兽号启航两周年。这是件大事,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在燿星界,都会有盛大的庆典。他们甚至考虑过将整条独角兽号传送回燿星界,但计算过需要耗费的能量——以及相对应的金钱数量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 兢兢业业辛苦了两年,几乎从来没有休息过的大副詹西已经带着十几个船员返回燿星界参加庆典,顺便回虹弯岛度个假。但从燿星界邀请客人来到独角兽号这个环节,确实是最后才加上的,也因此显得格外仓促。 伯特伦接受这个建议是因为这样的确别有意义,但提出这个建议的泰丝,却是别有目的。 伊斯·克利瑟斯最近很不对劲。 而他们想不出最近发生了什么,又或者,那并不是因为最近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而是在不知不觉间,各种原因而导致的负面情绪层层堆积,让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一天比一天更难以接近,连娜娜都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来判断能够任性到什么程度而在他走过时,船员们离他的距离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远。 又一次目睹他独自从人群中穿过,而船员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远远避开,泰丝咬着手指饼干想了半天,转身跑去敲响了船长室的门。 伯特伦也毫无头绪。就算去问伊斯,那家伙也只给了他们一张“我能有什么事?”的冷脸。 伊斯有时很容易被看透,但当他并不想被看透的时候,无论多么富有技巧的旁敲侧击,也不会有半点用处。 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们虽未遇上大的麻烦,却也一直在面对各种各样的新情况,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充实得过分,而伊斯也一直十分可靠,甚至显得越来越沉稳在泰丝因为娜娜开始伤心地抱怨“伊斯是不是不喜欢娜娜了”而意识到,那“沉稳”其实是他越来越不爱说话造成的错觉之前,伯特伦是真的没有留意到他有什么问题。 其实如果再用心一点,他们应该早就能发现的。辛格尔学院里开了与星际航行相关的各种新课程,独角兽号上时不时会有人被邀请回去讲课,包括伊斯——白鸦夫人百折不挠地邀请了一次又一次。 但伊斯从来没有接受过。 他也不曾像其他人那样传送回燿星界“探亲”。他放弃了那两年一次的机会他放弃了那对他其实并不曾设限的机会,从未向伯特伦提出过要求。 而在他们终于察觉不对时,那条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具行走的冰雕,看一眼都能冻得人心里直打哆嗦。 但是,连娜娜都不知道该怎么敲破的冰壳,换一个富有经验的人来敲,说不定立刻就能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于是,借着庆典,泰丝建议伯特伦从燿星界邀请一些特别的客人,来独角兽号和船员们一起度过几天的时间。 五位客人,两位是在燿星界参与相关研究和制造的工作人员里抽取的幸运儿,一位是鲁特格尔的太后茉伊拉·博弗德,还有两位,是娜里亚·卡沃,和她的儿子威利·辛格尔。 茉伊拉以个人名义为辛格尔学院捐助了一个新的研究院,研究独角兽号送回的各种动植物对燿星界的农牧业是否能有什么有益的影响。这是一个十分冷门的研究方向,在几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遥远星空时,也依然有人注视着脚下的大地,让伯特伦觉得格外难得。 他是真心想要以此来表达对她的感谢与敬意。 而娜里亚和威利,如果他们想登上独角兽号,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有个相当说得过去的理由,也应该可以减少伊斯的警惕与防备。 伯特伦他们为此很是忙碌了一阵儿,结果,娜里亚却来不了。客人的身份原本是保密的,为了“带来更大的惊喜”,但伊斯显然已经知道了满怀希望之后的失望,或许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更糟。 “你们没有告诉她是为了伊斯?”茉伊拉问道。 泰丝忧伤地捧起脸:“不想让她担心嘛原本想着,反正她过来之后也一定会发现的。” 可是现在,也不好再告诉娜里亚实话。她原本就遇上了麻烦,总不能再让她忧心更多。 “不过,”泰丝迅速振作起来,“不管怎样,好歹小威利来了呀!小威利这样温暖的小甜心,总能让那家伙融化一点点吧!” 正捏起一块心形小甜饼的茉伊拉忍不住笑了。 拿“小甜心”来形容一个九岁的男孩儿似乎不太合适,但威利的确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他的性格并不像娜里亚——娜里亚从来就没乖过;也不怎么像埃德——埃德的确天性单纯,因为对朋友特别宽容,有时候显得特别好欺负,但他好奇心旺盛,酷爱撩猫逗狗又傻大胆儿,总是异想天开地做些匪夷所思的事,从小到大惹出过无数麻烦,实在没法儿用“乖”来形容。 而威利就真的是很乖。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能见到许多不同的人,威利一点也不认生,跟谁都能相处得很好,也很好照顾,给他一本书就能安静又认真地看上好久,带他出去玩他也能玩得开开心心,有什么他想做或不想做的事,他都会一本正经地解释他的理由,而不是用哭闹来解决问题。 比如刚才,九岁的男孩儿其实并不喜欢被人抱着走来走去,即使那是他最爱的伊斯叔叔。但他并没有用“我已经长大了”来拒绝,而是在满足了伊斯满溢而出的宠爱之心后,再告诉他,“这样太高啦,我看不清石头里的小宝石”。 伊斯很自然地就把他放了下去,眼中没有“孩子长大了”的惆怅,只有“孩子长高了”的骄傲。 挤在一边目睹全程的泰丝简直忍不住要朝小威利竖起大拇指。这小家伙简直比他的父亲还懂得该如何安抚一条龙说实话,埃德的成功至少有一半全靠厚着脸皮死缠烂打。他从里弗·辛格尔那里学来的一点沟通技巧只拿来面对外人,对着朋友他就只剩了本能。 只是,小家伙毕竟还是个小家伙,像娜娜一样,有点爱吃,在没有娜娜跟他争夺食物的这两年,虽然高了许多,也确实长得有点胖乎乎但还是很可爱的! “那就交给你的小甜心了。”伯特伦吐出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希望好好玩上几天,能让那条龙不要再是那一副想把整条船都冻起来放在他洞穴里当摆设的表情。” 泰丝嗤嗤地笑着,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伊斯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听见了。 泰丝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有恃无恐地挑起眉,回瞪过去。 听到又怎样!当着小甜心的面,你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 两天之后,他们抵达了源星。 这一次庆典,在传统的吃吃喝喝唱歌跳舞之外,伯特伦也为他的船员们安排了别的福利。 他打算找个星球让他们度假。而挑挑拣拣一番之后,他选中了源星。 源星,原名“雅赫”,意为“风起之地”,是布瑞坦人的起源星球。四百多年前,因为资源匮乏,环境也越来越恶劣,布瑞坦人不得不离开它,乘上大型飞船飞入星空,寻找新的聚居地。 三支船队花了近一百年的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居住地,然后在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得到迅速的发展,几乎统治了整个星域又在四十多年前四分五裂。 被抛弃的源星,却意外地在绝大多数人离去之后的数百年里,缓慢地恢复了一些生机。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前,它被改造成了一个旅游胜地,供布瑞坦人前来“怀旧”,或让其他星球的人了解布瑞坦悠久的历史。 伯特伦对自己的选择十分满意。他翻过了资料,这个星球的地形植物之类,与燿星界都颇有相似之处,可谓有意义又有用处,可以悠闲度假,也可以了解一些他们感兴趣的历史,还不会遭到什么猜疑——源星上除了布瑞坦人十分乐意让所有人了解的“历史”之外,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 然而百密一疏,自信的船长大人终究还是遗漏了一些问题。 风起之地(3) “非常抱歉。” 接待他们的入境检查官笑容满面,态度却十分坚决:“源星不接待机器人。” 伯特伦回头看了一眼达里埃尔和诺威。 他从来没把他们当机器人他们也确实不是机器人,但这跟独角兽号外的人很难解释,也不能解释。 把人的意识置入机器之中,在这个星域是不可触犯的禁忌。 一番交涉之后,入境检查官在上级的许可之下给了独角兽号特别的待遇。 “您船上的机器人可以在星港附近活动,但需要有人陪同。”他说,“我们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都很值得一看。” 星港附近建了不少娱乐和休闲设施,其中图书馆和博物馆都号称全星域最大,确实值得一看。 “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因为客人们看起来仍是不甚满意,入境检查官补充道,“星港附近还好,这里完全在我们控制之下,但旅游点却有很多人是源星上的居民。他们排斥任何科技文明,尤其讨厌机器人,即使愿意为了生活而接待游客,但如果你们带着机器人,恐怕会被他们直接赶出去。度假不就是为了放松一下嘛,何必为了两个机器人让大家都不开心呢?” 即使没有得到什么指示,他也并不想得罪眼前的客人,甚至不想让他们失望。独角兽号在这片星域里是十分引人瞩目的存在,他们奇妙的飞船和强大的力量,以及他们确确实实言出必行的“愿意与任何种族进行友好而平等的交流”,让他们几乎成为了某种传说。 作为政府雇员,入境检查官保持着对外来者应有的警惕,但他也确实对他们充满好奇且颇有好感。 他们没有要求任何特权,像最普通的游人一样来到这里。即使有所不满,他们的态度也始终温和有礼,并不为难他这样的小雇员。 最终,独角兽号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诺威其实无所谓,他对图书馆还更感兴趣一点,只是,谁都以为泰丝会留下来陪他,泰丝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陪她的小甜心。 娜娜便也理直气壮地选择了“出去玩呀嘿嘿嘿!”,而不是她的小伙伴达达。 小机器人蔫头耷脑,看起来十分可怜。 “跟着我吧。” 玛雅敲了敲它光溜溜的金属脑袋,“我也懒得跑来跑去。” 还有一些懒得动弹的人选择了待在星港附近,更加悠闲地度过这几天。除了需要留守独角兽号的船员之外,其他人按照自己的喜好分成了五队,前往五个不同的旅游点。 伯特伦原本打算陪着茉伊拉,但茉伊拉对着他发黑的眼圈表示了委婉的拒绝。 “我觉得你可能更需要好好睡上几天。”她说。 伯特伦接受了这样的好意,但他也给茉伊拉安排了最周到的护卫。 尽管这地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源星上大面积的土地其实都已被海水淹没,剩下的陆地也有大半是荒漠,少半尚有绿意覆盖的土地,有些季节气候也略显极端,风大雨少,一旦下雨就是暴雨,据说深山密林里还有不少变异的危险动物。但布瑞坦人靠着强大的武力,围绕着几处重要的古代遗迹,清理出了大片的安全区域。在帝国分裂之后,将源星纳入势力范围的曼宁帝国虽保留了它的功能,却也无意为它花费太大的精力。 原本的三处星港只保留了最大的一个,能够寻访的遗迹和安全区域也有缩小,但某种意义上,它依然是最安全的星球之一。 除非刻意挑衅,没有任何一方势力会在源星上引起什么动乱。那毕竟是一个伟大的帝国也是星域中如今依然最为强大的智慧种族的起源之地。 如飞鸟般轻盈小巧的载客飞船飞向辛加山。 这条船被独角兽号包了下来,能承载三十人的座位还空着三分之一。飞船上半部分是全透明的,内侧的位置比外侧稍高,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尽情欣赏一路上的风景。 船首两排视线最佳的位置,一边坐着伊斯和威利,一边坐着茉伊拉和阿尔茜。小男孩几乎贴在了玻璃上,好奇地看着飞船下起伏的海面——这片海不是蓝色的,而是一种鲜嫩的粉紫色,从高处看下去,更像是一片奇妙的花海。 远道而来的小客人深深感觉到了“另一个星球”的新奇之处。 这颜色并不是海水的本色,而是因为海中某种泛滥成灾的植物。也因为如此,这片海域里并没有什么危险的海兽,让飞船能够按照客人的要求,飞得离海面更近一点。 娜娜窝在男孩儿的怀里,伸长了脖子。照她的习惯,这会儿她应该趴在威利的头顶,但伊斯不给她趴——他担心她 压坏了男孩儿的脖子。 伊斯真的是越来越讨厌了,她哪有那么重! 但看在威利偷偷把他的小零食让给她的份儿上,她也就大度地不再计较。 快要到达目的地时飞船又拉升了起来,让他们能看见前方云遮雾绕的巍峨群山,偶尔有风吹过,掀起一层层轻纱,云雾之下,绿意盎然的山间仿佛有一串串洁白珠链垂落,衬着隐约的虹光,恍若梦境。 那便是辛加山。 “有点像虹弯岛嘛。”泰丝说。 确实,倘若不是一大一小两个太阳挂在山腰,这地方远看很有些像虹弯岛。 辛加山是距离星港最近的一个旅游点,以从山巅垂挂而下c层层叠叠的瀑布,以及山脚一片宏大的古代建筑闻名。 那片建筑据说是三千多年的古老神殿,其实是建在山腰的高地上,但因为海水上涨,原本的山腰也就变成了山脚,暴风季节,海面掀起的巨浪几乎能舔到那些古老的石墙。布瑞坦帝国为了保护这些建筑,在高地周围建了一圈的透明屏障,夜晚还会发出荧荧的光芒,如半绽的花瓣般包围着布满青苔的石砌神殿,也算是另一种美景。 此时正是源星天气最好的季节,辛加山游客不少。伯特伦早已预定好了几栋靠近森林,相对独立的“藤屋”,让他的客人和船员们能够更加轻松快乐地享受假期。 “藤屋”的藤,事实上是某种叫做“乌图”的植物的气根,而“乌图”则是源星上的一种类似水母的动物。顾名思义,这种植物长得不高,却有着极其庞大的根系,屋子本身是一个个高低错落的巨大金属盒子,在盒顶种上乌图,垂落的气根很快会把整栋屋子包裹起来,再深深钻入地底,或下一层盒顶的泥土里。而以乌图会开满红色花朵的树冠为中心,屋顶又设计成了一个个小花园,看起来很有几分野趣,树根里隐约露出的方形金属屋泛着银白的光泽,又充满科技感,两者结合起来,倒也别具一格。 他们所住的地方位置很好,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水声,又能俯视整个遗迹,甚至遗迹下方的海面,因为地势较高,又不至于太过潮湿,哪怕只是在这里懒洋洋瘫上几天,也能令人心旷神怡。 但伯特伦其实没花什么功夫就订到了这绝佳的位置。这地方的设施都是布瑞坦帝国全盛时建造的,而那时会来这里旅游的人,可比现在要多得多。 他们出发得晚,安置好一切时天已经黑了。源星有两个太阳,却没有月亮,夜晚便显得格外的黑,而遗迹边那几条热热闹闹的街巷,其中的小店多半是本地人开的,但本地人却并不会住在这里。 他们会在黑夜降临之后回到自己“远离科技文明”的家中,以至于整个旅游点,一到晚上就静悄悄的,游客们除了睡觉或自己找些乐子,根本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据说从前,天黑后,遗迹边的广场上还会有全息投影之类的娱乐项目,但曼宁帝国接手之后,却并没有很用心去维持。 他们的导游恩培,一个蓝色皮肤,头发花白的中年布瑞坦人,倒是殷勤地为他们安排了丰盛又不至于让客人吃不惯的晚餐,也教了他们一些古老的游戏,为他们讲述古老的传说,努力让他的客人们不会觉得无聊和失望。 泰丝相当怀疑伯特伦被虚假宣传给骗了。这地方或许的确曾经是个“著名的旅游胜地”,但现在明显已经是一个“衰落的旅游胜地”。白天看起来还好,天黑后她跑出去转了转,周围岂止是黑,简直有点阴森森的,连那有名的“如半绽的花瓣”般的屏障,也根本没有发光。真正在发光的,反倒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一片粉紫海域,只是,那幽暗的荧光,远远看上去也很有些诡异。 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而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风起之地(4) 船员们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能够在充满绿意的陆地上轻轻松松待上几天,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一大一小两位客人也没什么意见。他们确确实实地见识到了不少“异星风情”,单是其他游人们五颜六色的皮肤和千奇百怪的外貌,已经充分地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 威利还曾经跟着母亲去过两三个异界,茉伊拉却是第一次离开燿星界,看什么都觉得颇为新奇。 他们聚集在被当成客厅的c最大的一个藤屋里,有些人围在桌边玩他们新学会的游戏,有些人三三两两喝酒聊天。泰丝抱着威利,威利又抱着娜娜,一起窝在一个圆圆的c摇篮般的藤椅上,聚精会神地听导游讲故事。 伊斯拿了瓶酒坐在窗边。这个位置,视线一扫就能看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茉伊拉悄悄离开时,他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迟疑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门外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踏出光与暗的交界,像是一脚踏入了虚空,瞬间被黑暗与寂静所包围。身后明亮的灯光和声声笑语,只是让身前的夜色更深更冷。 伊斯闭了闭眼,从一瞬的恍惚中挣脱。 有一刻,他的灵魂的都仿佛融进了这片黑暗里。 门外的花园是最大的一个,因为他们身后的“客厅”位于整个建筑的最底层。这片花园建在一座模仿古老的建筑方式,用大小不一的岩石垒起的高台上,高台边缘没有护栏,也没有树篱,茉伊拉就站在那里,像是悬在黑暗之中,银灰长裙被夜风鼓起,在迷蒙的夜色之中,像片轻飘飘空荡荡的影子,仿佛下一刻就会随风而起,不知飘向何处。 ——得拉住她。 脑子里钻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开口道:“你不该一个人跑出来。” 话出口他又有些懊恼。他并不想显得如此生硬而无礼。 茉伊拉受惊般回头,却很快又笑了起来,并不在意他的冒犯。 “抱歉,”她说,“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另一个世界的星星。” 伊斯不由自主地抬头。的确,因为没有月亮,这个世界的星空反而显得灿烂无边,漫天星辰明亮地闪烁着,像是黑色丝绒上洒下的无数碎钻。 他走到了茉伊拉身边。这里的视野很好,不仅能看到不远处的神殿遗迹,还能看到更远的海面。 耳边低低的风声和细碎的海浪声,听起来与燿星界并没有什么两样。即便是他们头顶的万千星辰,其实也还是那些只是看起来不一样而已。 实在也没什么好看的。 伊斯对自己皱了皱眉。他似乎并没有在这跨越星海的航行中找到更多的乐趣,反而过快地心生厌倦。 他已经飞了很远,触摸到了许多的星星,见过了许多不同种族的人。可把科技换成魔法,上演在这片星域里的一切,与他记忆中数万年的历史相比,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或者,这也不是厌倦,而是一种让他自己也隐隐有些恐惧的漠然。 很多事他都提不起兴趣,反而越来越喜欢漂浮在虚无之海绝对的静谧里,感觉自己的心跳,血液的流淌,甚至灵魂的波动,都渐渐沉寂下去,感觉自己不复存在,又无处不在感觉与那永恒的虚无融为一体。 所以他总是会带上娜娜。那条小龙会把他拉回来。但偶尔,极少的时候,连娜娜的存在都让他觉得多余。 他其实知道自己不太对劲,但也觉得泰丝有些小题大做。他曾经陷入比现在更糟的情况里,不也靠自己挣脱出来了嘛? 他并不需要谁自以为是的帮助。 但这会儿他还是更愿意待在这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而不是身后那个温暖又热闹的屋子里。反正,就算是威利和娜娜,也并不需要他时时刻刻陪在他们身边。 他不说话,茉伊拉也不再开口。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倒也并不觉得尴尬,像毫不相干的两棵树,各长各的叶子各发各的呆。 当远山中穿来一声突兀的兽鸣,伊斯收回了自己也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无意间扫过茉伊拉的脸,他有些惊讶地意识到,那双眼睛里也是一片空茫。 漫天星光清楚地映在茉伊拉发黑的蓝眼睛里,可她根本没在看星星。 伊斯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与这位如今人人称颂的太后陛下没打过什么交道。从前从前斯科特还在斯顿布奇的时候,他偶尔也能见到她,却几乎从未说过话。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挺讨厌她——在她与斯科特的形形色色的绯闻传得到处都是的时候。 他当然 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也难免有些厌烦和恼怒。他甚至怀疑过茉伊拉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企图是真有几分爱意也好,是纯粹想要利用也好,能抓住一个强大又护短的“圣者”,对保住她儿子那岌岌可危的王位显然大有用处。 但在斯科特扔下一堆烂摊子突然消失之后,她依然默默地撑起了整个王国。 伊斯并没有因为自己曾经的误解而感到愧疚。斯科特帮她撑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这是事实,而他虽然讨厌她,却也从不曾对她恶语相向——比那时的弗里德里克可好多了。 他只是突然想起埃德。 埃德很喜欢这位太后,即使她是安特·博弗德的妻子。那个总是在为别人操心的傻瓜,曾经忧心忡忡地对着他唠叨,说他觉得茉伊拉活得太累了。 她的一切努力和坚持,都只是为了她的儿子,她的家人,为了整个王国——没有半点是为她自己。 这固然值得敬佩,可如果有一天,当她觉得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当她觉得自己不再那么被需要,她的生命或许会迅速枯萎。 十几年过去,弗里德里克已经从一个骄横任性的少年长成一个沉稳可靠的年轻国王,将曾经摇摇欲坠的王朝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茉伊拉,看起来似乎也还过得不错。 她已经快四十五岁了,黑发间夹杂了无数银丝,因为略显消瘦,眼角和唇边都有了清晰的皱纹,她也不曾刻意去掩饰她的衰老,但岁月与磨难中沉淀下来的成熟与淡然,让她看起来依然优雅迷人。身处人群中时她总是微微带笑,举止从容可无人处她空洞的眼神,即使不是她所剩的全部,也是另一种真实。 一阵风从海面上卷了过来,带着初秋的寒意,吹得他们周围的草木簌簌作响。 “起风了。”伊斯笨拙地开口,“你不冷吗?” 茉伊拉的确不自觉地裹紧了披肩,扭头对他笑了笑。 “是有点,”她说,“我也该回去了。” “不。”伊斯脱口道。 茉伊拉愣住了,微抬的眉显出点无所适从的茫然,倒让她过于宁静的面容有了些不一样的生动。 “如果你想回去,那就回去。”伊斯的语气依旧是硬的,甚至莫名地带点怒气,“如果不想,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看星星或什么也不看。” 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即使是别人的关心,也不该成为你的束缚。 他伸手抓住披肩的一角,温暖而明亮的火花从他指尖闪烁而出,沿着某种奇妙的轨迹,一路烧上去。 茉伊拉惊讶而好奇地看着,并没有惊慌失措——她知道这条“小龙”不会伤害她。 她看着那些火花变成了她灰色披肩上微光流动的花纹,在披肩的一角勾出一个甚至显得有些霸气十足的符文。 然后她感觉到,她柔软的旧披肩散发融融的暖意,将她包裹在其中。 她这会儿不仅不冷,甚至还有点热。 她的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但她知道她不能笑得太过,埃德曾经告诉过她,他的冰龙朋友其实很容易害羞。 “谢谢。”她轻声说。 她其实无所谓。一个人待着的确更自在些,但她也不讨厌那些活力十足的年轻人。只是,这条龙以如此强硬的方式表现出的体贴,实在有些可爱。 可爱的巨龙朝她点了点头,自己走回去。 他觉得自己有点犯蠢蠢得他有点待不下去了。 他一时的冲动完全是多此一举。阿尔茜就靠在门边,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斗篷。 伯特伦托他保护茉伊拉,但阿尔茜才是茉伊拉随身的护卫。谨慎又细心的牧师显然一直看顾着茉伊拉,只是在她想要独处时体贴地选择了默默站在远处。 她在他走近时冲他笑起来,一双黑眼睛明亮又温润。 伊斯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他这会儿可不想听她又说什么“你是一条温柔的龙”之类。 一点都不想! 风起之地(5) 他们并没有玩得太晚。与客人们再三确认了明天的行程之后,导游恩培也告辞而去。走下高台之前他还特意停留了一会儿,向缓缓走过来的茉伊拉告别。 一队人里哪几个是最重要的,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游,他当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您的披肩真是美极了!”他夸张地挥着手,不吝赞美,“我白天时一定是瞎了眼,居然没有看到如此华丽的花纹!” 那披肩上金色的花纹其实也算不上华丽,毕竟只有沿着边缘的一条。但夜色之中,那一圈花纹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般自己微微发着光,也确实十分醒目。 “这的确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茉伊拉笑着用略显生涩的布瑞坦语回道。 “我明白,我明白。”恩培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魔法,是吗?” 独角兽号上的人会魔法,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谁也弄不清他们所展露出来,到底有多少是魔法,而那魔法又到底是真的“魔法”,还是什么故弄玄虚的幌子。 “我以为你们并不相信魔法。”茉伊拉微微笑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现在的布瑞坦人是不怎么信。”恩培承认,“可是您瞧——” 他指向那片夜色中黑黢黢一片,简直有点鬼气森森的遗迹。 “我们的祖先也曾经信仰着许多神明,”他说,“我们的传说里也有各种神奇的魔法呢,夫人如果您想听的话,我很愿意讲给您听。” 第二天一早,他们先向着珍珠瀑布出发。 大多数旅游者会先游览辛加神殿,毕竟那是最著名也最近的景点,但恩培表示,神殿什么时候都能去,珍珠瀑布在清晨的阳光下却是最美的。这样还可以避开人流,免得与其他游客挤挤挨挨,往哪里看都只能看到一片人头。 船员们深以为然,尤其是他们之中还有一条极其讨厌跟人挤来挤去的龙。虽然他周身散发的寒气足以让任何种族退避三舍,但出来玩还要在他冷冰冰的视线里提心吊胆,也未免太累了。 难得他这几天稍稍温和了一点呢泰丝说得没错,小甜心暖力无穷! 温暖的小甜心爬山爬得气喘吁吁,毫不犹豫地伸手要人抱——这种时候他是绝不会逞强的,即使被娜娜嘎嘎地使劲儿嘲笑也淡定地面不改色。 何况娜娜也没什么嘲笑他的资格,她自己也是飞不了多久就会扑腾回伊斯的肩头。 但小龙丝毫不以为耻。她在外人面前是不会说话的,所以现在她只是一只可爱的小宠物,小宠物飞不动要主人抱,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嘛! 辛加山的景色的确很美。山峰陡峭,山谷中花木却繁茂,虽然是枯水季节,山涧里依然溪水潺潺,未曾干涸,只显得灵动而柔美。潮湿的空气让每一片草叶都青翠欲滴,一种名叫银霜的树正开满细小的白花,风一吹如飞雪漫天,扑了人满头满脸。 珍珠瀑布则恰如其名,一排细细的水流从高处的湖泊里溢出来,初升的两个太阳从不同的角度照在飞溅的晶莹水珠上,如无数珍珠滚滚而落。 一座瀑布再美也看不了多久,瀑布附近的一座古老村落也是导游十分推荐的景点之一。船员们从善如流地进去逛了一圈,感觉却有点一言难尽。 这座村庄据说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因为太过偏僻,在源星科技文明最为强盛的时代也一直保持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六百多年前被发现后就被当成了“需要保护的古老文明样本”,也不被允许再有太多的改变。 而在源星被抛弃时,生活在这里的人反而因此而坚持了下来然后又一次被发现。 村里人神情木然,各忙各的,对外来者们视而不见。导游表示,为了“展现最真实和原始的风貌”,游客们是不能与村民交流的,但茉伊拉觉得,这些人大概也根本不想交流根本不想让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成为人来人往的“景点”。 他们只是无力反抗。 游客们甚至能走入村民的家中,而不用得到他们的允许,当然,也不能触碰任何东西。 有两个船员一时好奇,跑进一户人家里转了一圈,出来时脸色发青。 那散发着霉味儿的屋子光线幽暗,有一位老人沉默地坐在窗边,在他们走过时连眼珠都不动一下,像一具蜡像,一个古老的幽魂又或者,踮手踮脚走过的他们,才是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到的游魂。 因为在村落里需要保持安静,导游并没有陪着他们一起逛,很快就出去在村头的小酒馆里坐着休息。在看见茉伊拉他们出来时,恩培很有些惊讶——他们出来得太快了。 大部分游客 对这个村落里“古老的文明”都很感兴趣,会停留不短的时间,兴致勃勃地拍上很多照片但他的这队客人,明明一直都很好相处的,这会儿却显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赶紧迎上去,小心地询问他们是不是与村民们起了什么冲突。 这种事很少发生,毕竟没交流也很难有什么冲突,而来到这里的游客,绝大多数还是挺守规矩的。 茉伊拉没说什么,只是说她觉得有些累了。她显然是这队人里最尊贵的一个,她不想再转下去,其他人当然也只能出来。 这说得过去,恩培却还是有些不安。 在他想要开口说个笑话什么的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之前,那个不爱说话的高个儿年轻人却突然问道:“他们在水池边摆的小石像,那是什么?” 恩培松了一口气——有话题就好! “那就是辛加神啊!”他说,“辛加神最初是水神,后来又演化成主神即使是在布瑞坦人大多不再信奉什么神明之后,也有很多人习惯在水池边放一尊辛加神的小雕像” 他开始讲述那些古老的神明和习俗。虽然原本是打算在游览神殿时再讲述给客人们听的,但提前讲几个也没什么问题。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导游,他肚子里的故事还是挺多的。 茉伊拉若有所思地低头。她记得那些小石像——像是个拄着手杖的长胡子老头,与燿星界所信奉的水神尼娥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形象。 但“辛加”和“水”,以及伊斯突兀的问题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些别的。 可那到底已经是数千年前的神话,流传到现在,还能有多少真实的影子,就算是布瑞坦人自己的学者,恐怕也说不清吧。 下午游览神殿时,伊斯显然多了几分兴趣——虽然外人大概很难看出来。 他一直跟在导游身后,让导游都有点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 整个遗迹被半人高的古老石墙围在其中,看起来更像个小小的城市。据说全盛时期这里居住着许多神侍,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人,确实也跟一座城市差不了多少。 石墙被休憩加固过,看起来还好,神殿却已经损坏得相当厉害。许多建筑已经只剩下地基,或矮矮的一截墙根,尚屹立不倒的那些,也多有蜿蜒的树根包裹着覆满青苔的石砖和雕像,大大小小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看起来摇摇欲坠。 “虽然看着很危险,但它们不会倒的。”恩培言之凿凿,“这也算是某种神迹至少本地人是这么相信的。” 神殿范围很大,也有很多地方还能钻进去,犹如迷宫一般。阳光之下,它看起来不像夜晚那样阴森,却也已经没有什么神圣的感觉,只在古朴与颓败之中,透着些沉重的历史感。 威利爱听故事,但一直听一直听也开始昏昏欲睡,而娜娜对“捉迷藏”的兴趣早就高过了听那些名字古怪脑子也似乎有病的神明之间的争斗,又不被允许自己乱飞,整条龙都没精打采地瘫在了伊斯的肩头。 “自己去玩吧。”伊斯大发慈悲,“不要跑太远。” 娜娜瞬间跳了起来,直撞进威利怀里。 “叽叽!”她大叫。 “好吧,”威利说,“但你不能作弊哦!” 他可只是个不会魔法的普通小孩儿! 虽说是让他们自己玩,也不可能没人看着——泰丝兴高采烈地跟着两个小孩儿跑了。 伊斯自己也没一会儿就走开了。那可怜的导游已经讲得口干舌燥,而他所讲的故事其实也没什么用。 他口中的辛加神,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人多少年有意或无意的塑造,形象和性格都变了又变,一时温吞一时暴戾一时狡诈多疑,听不出半点熟悉的感觉。 大概还是他想得太多了吧。 他独自走过那些古老的殿堂,看着岩石上雕刻出的,那些被漫长的时光模糊了面目的神明与信徒,仔细寻找和分辨着每一个残缺的符号与文字,研究那些纠缠的花纹 他到底还是不肯死心。 或许在星港那边的图书馆里还能找到更多的东西? 他想着,干脆给诺威发了个消息。 不用多说,精灵便明白了他想找些什么。 风起之地(6) 关掉传音石后伊斯站在原地发了会呆。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把太多的精力花在寻找埃德的踪迹上,他自己也知道,那希望实在太过渺茫。何况娜里亚也总是告诉他,他该为自己而飞得更远而不是为了埃德,或为了她和威利。 他常常以此来让自己更加心安理得。 因为,如果真的把“找到埃德”当成最重要的事,他其实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当他漂浮在虚无之海中时,只要他愿意,他的意识能探出很远远到仿佛没有边界。如果他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量,如果他能够变得更强,他应该能更加轻易地找到更多的线索。 虽然他有些怀疑,那时他是否还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他很可能连埃德·辛格尔这个名字都会忘掉。 他低垂的视线落在神殿的一角,一点阳光从头顶石砖的缝隙里漏下来,在那里照出一块圆圆的光斑,光斑旁浮雕的石柱底端,隐约有些被敲凿过的痕迹。 这样的痕迹在神殿里不止一处,但恩培也说不清那里原本刻着什么,又为什么会被敲掉。 因为帝王的忌惮,或神殿的内斗都只是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测。 这一处痕迹似乎有些边角没有完全敲掉。伊斯半蹲下去,还没看出什么东西,传音石又响了起来。 总是嘻嘻哈哈的红发盗贼,此时的声音冷静而锐利,没有半个字的废话: “来我这里。” 脚尖点在湿滑的岩石上,身材娇小的盗贼轻巧地跳来跳去,脑后高高扎起的微卷长发也随之忽上忽下,像一条火红的狐狸尾巴。 与她缠斗的男人高而瘦,却有着不逊于她的敏捷。身形交错间,同样短的武器划出低低的啸声,险之又险地徘徊在对方的关节,却始终差那么一点点。 泰丝越打越起劲。训练之外,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能在近身战斗时跟她打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强大的远程武器,这个星域的任何种族,没了光束枪就等于废了一大半。不玩什么花样的话,她的战斗能力在燿星界其实也就算个中上,独角兽号上都有好几个人能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但在这片星域,大多数敌人连她一击都接不住。 没想到,原来“外星”上也并不是没有厉害角色,只是他们之前没有碰上而已。 她兴致勃勃,但也一直缠着对方在极小的范围内绕圈,不肯离得稍远一点,也绝不让对方有机会抽身。 他们原本就与大部分游客错开了游览的时间,这个角落更是没人。导游之前给过他们每人一个挺可爱的哨子,说是如果遇到什么意外可以吹响,他和附近的警卫都会尽快赶过来,但泰丝一直没吹。 那些人恐怕不但帮不上忙,还会绊手绊脚地给她添麻烦。 而此刻,威利正乖乖地缩在墙角,只有一颗满是卷毛的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跟着他们转,看得目不转睛,娜娜则气势汹汹地展开了双翼,警惕地站在他身边只剩半截的石雕上,保护着她胖乎乎但弱唧唧的“弟弟”。 不过捉个迷藏而已,这个傻瓜差点就被人给抱走了! 她金黄色的眼睛瞪得溜圆,小小的头缓慢地转来转去,然后猛地扭头看向左边。那里只有一片阳光和空气,她却瞬间扬起翅膀,凶狠地呲出了她的小尖牙。 微微扭曲的空气里漾出几不可见的波纹,威利下意识地往后缩——他看不见,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有什么东西探向他胸口,但还没能碰到他,娜娜已经像一道闪电般疾冲过来,四爪连挠的同时,“呸”地用力吐出了一个泡泡。 虚空中传来一声似乎极远极轻的惨叫。小龙的爪子并没有挠到任何东西,但她的泡泡成功地击中了敌人。 地上突兀地落了一滩血,但也仅此而已。 小龙愤怒地大叫起来。她能感觉到敌人仍在这里,但倘若对方不动,她也抓不到对方的踪迹。 她气得简直想朝着周围乱吐一气这个主意好像也不错? 但她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一片黑影落了下来,一只手拎住她的后颈往后一甩,透明的刀刃燃起金黄的火焰,从右至左横扫过去。 接连响起的惨叫声让娜娜反应过来——隐藏在虚空中的敌人并不止一个。 伊斯在她落到他肩头时淡淡瞥了她一眼,单手抱起威利。 “顾头不顾尾。”他说。 小龙气得哇哇大叫,低头一口朝着他的肩膀咬过去,却也没敢真咬,就恨恨地叼着他的鳞片磨了磨牙。 泰丝在意识到威利被攻击时就已经扔下敌人飞快地冲了过来,而那个 跟她打了半天的男人居然没有趁机逃走,反而也跟着往这边冲,然后在伊斯冷冷地将刀尖指向他时顿住身形,高高地举起了双手。 “这是个误会。”他说。 泰丝冷笑着掏了掏耳朵——这话她可听得太多了! “真的。”男人语气诚恳,“我想我们是被算计了” 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 下一刻,传音石里传来阿尔茜绷紧的声音:“伊斯!夫人被抓走了!” 茉伊拉就在阿尔茜和泰瑞的眼皮底下不见了。 泰瑞倒还落后几步,阿尔茜当时就站在茉伊拉身边。以她身为牧师和私语者的敏锐直觉,她也根本没有察觉到什么危险,只是突然间,那个导游一把抓住了茉伊拉的手臂,惊慌失措地叫了声:“小心!” 然后他就跟茉伊拉一起消失了。 伊斯气得想笑。 “所以,”他说,“连一个导游的反应都比你们快吗?!” 然后他停了下来,唇边带着讽刺的弧度在翻腾的怒火中沉了下去。 “那个导游有问题。”泰丝说出了这个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抬不起头的可能。 阿尔茜沉重地点头。她冷静一点之后立刻就有了这样的怀疑,但这并不能让她的羞愧减少半分。 恩培已经跟他们在一起待了快两天,跑前跑后殷勤备至,跟每一个人都说过话而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伯特伦曾经提醒过他们不要因为几次胜利就太过骄傲,但或许因为他们这一路都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到底还是失去了该有的警惕。 “可是,”泰丝提出疑问,“他到底怎么办到的?瞬移?布瑞坦人也会魔法吗?还有刚刚那些看不见的家伙那是隐身吗?” “不是。”伊斯回答,“他们似乎是藏在空间的缝隙之中。” 事实上,感觉更像是那些人与空间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永恒之火吞噬了阿克顿之剑残存的力量,连他也伤不到那些人。 “这不就是魔法嘛!”泰丝抽了口气,“小看这些家伙了他们是一伙儿的吗?” 很有可能。这样的话,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用任何办法都找不到茉伊拉的踪迹——没法儿追踪她带在身上的生命石,也没法儿直接追踪她本人。 可活人是无法在空间缝隙里长久生存的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要带走威利和茉伊拉?他们是把茉伊拉带到了另一个空间吗? 她还活着吗? 伊斯不自觉地抱紧了威利——他可能也差一点就失去了他。 听到哨声的警卫终于赶了过来。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导游有什么问题,反而话里话外地怀疑是这群特别的客人自己惹来的麻烦。 “恩培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导游了,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他们说,“他的儿子还在巴西亚念书呢!念的还是军校,如果恩培有问题,早就被查出来了。而且,就算是传送,也不是这样突然消失啊。” 的确。这个星域的“传送”与燿星界的传送术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得将一个物体完全分解,传输到另一个地方重新组合,听起来简直有些可怕,事实上也偶尔会出错,因此传送生命体是被明令禁止的。即使有人不顾死活地违反禁令,在分解之前也会有较长时间的扫描过程,而扫描时的光是肉眼可见的。 这的确很像是魔法,可恩培又确确实实是个布瑞坦人。 得到消息的伯特伦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当他突然出现在遗迹里,被吓了一跳的警卫们更加觉得这个意外跟他们根本没关系——这显然是客人们从自己的世界里带来的麻烦,甚至还连累到了可怜的恩培。如果不是这些外来者一向有着不错的名声,他们简直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局,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针对曼宁帝国的阴谋之类。 而对伯特伦来说,此时追究责任远不及找回茉伊拉重要。 他没有指责任何人,只是客气地要求得到恩培的个人资料。 “我们总得考虑到各种可能。”他说。 风起之地(7)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而且事情毕竟发生在辛加山,旅游点的管理者并不能置身事外,倒也愿意配合。 何况,当他们上报这件事时,得到的命令也是十分小心的“尽量配合,谨慎参与,密切观察,随时汇报”。 这个命令,可以理解成要密切监视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尽量不要参与”的意思,而旅游点的管理者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这个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处的星球的确不受重视,但待在这里也是难得的清闲又安定他们一点也不想惹上任何麻烦。 总之,最好让这些人自己去解决。 而私下里,伯特伦也承认,那些警卫的怀疑并不是没有可能。 “那位导游或许是无辜的,或许被收买”他说,“他可能得到了一枚传送戒指之类的东西,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或许真的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燿星界大体上是和平而繁荣的,但也并不是没有任何矛盾。一些鼠目寸光的施法者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一直将科技斥为异端,试图破坏他们的航行;残存的耐瑟斯的狂信者还躲藏在黑暗之中;在上一次大战中做出了错误选择的西南联邦被打压得奄奄一息,也不会甘心坐以待毙;弗里德里克的统治日渐稳固,野心勃勃想要推翻博弗德王朝的人也不是没有 茉伊拉虽然已经不再插手国事,却毕竟还是鲁特格尔的王太后,且颇有威望。而威利小男孩儿虽然才九岁,也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危险。 他是埃德·辛格尔的儿子,而许多人对埃德恨之入骨。 “可那些人的手怎么也伸不到这么长吧?”泰丝觉得不太对,“伯特伦,难道你连自己的船员都不相信了吗?我觉得,还是问问那个被冻起来的家伙吧。” 那个跟她打了好一阵儿的男人,被伊斯毫不客气地冻在了冰里。 他们根本没让那些警卫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至少,在他们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榨得一干二净之前,是不可能把人交出去的。 “化冻”之后的男人依然僵硬了好一会儿,浑身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即使那层冰壳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皮肤上,寒意也早浸入了骨髓。 他还以为自己会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去。但当他发现冰壳上还体贴地留了几个透气的小孔,他意识到这些人还没打算杀他。 他撑了下来,甚至保持着清醒。当一阵暖意让他恢复了知觉,能够开口时,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仍是:“这是个误会” “好啦,好啦。”泰丝不耐烦地打断他,“就算是个误会吧,你好歹先说清楚我们误会了什么吧!” 男人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哭笑不得——我这不是正准备说吗! “我c根本没打算c伤害那个小胖子!”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只是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我在找的东西!” 威利一脸认真地听着,紧绷的小脸透着十分的严肃,对“小胖子”这三个字似乎毫不在意,反而是小龙立刻又凶恶地呲出了牙。伊斯的视线比冰还冷地压了下去,男人立刻心领神会地举起了双手:“好的!他不胖!一点也不胖!” 小胖子反而因此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扁了扁嘴。 男人在小龙劈头盖脸乱拍下去的翅膀下大呼小叫。泰丝皱着脸想了想。那时是什么情况来着?小胖子小威利在陪娜娜捉迷藏,她就跟在后面,不过眼错不见,男孩儿就没了影子。她追得快,找到他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半蹲在地上,向男孩儿伸出双手,而男孩儿十分警惕地向后缩着她当然就毫不犹豫地一刀扎了过去。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毕竟这个耳朵后面还长了鳃的男人看起来就贼头贼脑的。 而威利已经不是第一次差点被抱走。 “那为什么不早说?”她一脸狐疑,“你在找什么?” 男人抱着头憋气——我倒是想早说,你给我机会了吗!那急雨般的攻击,快得他根本气都喘不过来! “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从未受到过这种打击,自信心几乎要完全崩溃的男人怏怏地回答,“我只知道那东西在他身上。” 他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十分缓慢地从怀里摸出个追踪器,更加缓慢地在一圈牢牢把他钉在中间的视线里移动着它,追踪器上闪烁的红光,的确在靠近威利时闪得最快。 “瞧!”男人说,“如果你们能允许我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扫一遍” 伊斯冰冷的视线又沉沉地往下压,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没等任何人开口,男孩儿就开始把身上的东西往外掏, 没一会儿,桌面上就堆了一堆糖果c肉干c果干c小点心 他甚至还掏出了一柄小匕首,得到泰丝欣慰又满足的一笑——那是她送的,小家伙居然一直带在身边呢! 当他摸向自己手腕上的手链,伊斯阻止了他。 “那个不用。”他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解下来。” 暗金色的手链上串了三颗同样用精金铸造的十二面骰子,每一面都刻了一个小小的防御法阵,能够在威利遭到攻击时瞬间激发。手链的长度会随着男孩儿的成长改变,如果威利自己不去解,也没人能拿掉它。 这还是小家伙出生后,他和埃德一起费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做出来的。 最后,男孩儿解下了套在脖子上的哨子。 “就是这个!”当追踪器朝着哨子疯狂地乱闪,男人泪光闪闪地欢呼起来。 泰丝拎起那个哨子,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比我们的要重。”她说。 陶制的哨子用布瑞坦人的“古法”烧成了一只肥嘟嘟的小鸟的模样,而他们在小鸟的肚子里找到了小小的一块金属碎片。 在铅灰之中泛出一点幽蓝的光的奇异金属,上面还有一小处刻痕,像是残缺的花纹。 寻找它的男人,魏特,发誓他真的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只是个在公会里有注册的,正正经经的赏金猎人。他的任务是为他的雇主找回被偷走的珍贵藏品,而他的追踪器,追踪的是这东西发出的独特射线。 而那射线事实上来自原本装它的盒子。无论偷它的人会连盒子一起带走还是扔掉盒子,留在金属片上的辐射都能保持很长的时间,甚至会沾染在碰过它的人身上。 这种独特的保护方式很难被发现。因为盒子太大,当场就被撬开扔在原处,反而让追踪变得更加容易。但东西中途转过几次手,魏特也因此而差点追丢。锲而不舍地跨过了几乎半个星域,辛辛苦苦追到这里,终于找到了这神秘的小玩意儿,他激动得简直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只要你们把它给我,”他说,“让我做什么都行!” “所以,”伯特伦说,“你跟那些看不见的家伙不是一伙的?” 魏特连连摇头:“就是那些人偷走了这玩意儿。他们能在一瞬间从一个地方快速移动到另一个地方,但是跑不了太远,更不可能从一个星球直接跳到另一个星球,也不能长时间地保持那种‘看不见’的状态。如果你们要找那些人,我可以帮忙!他们身上残留的辐射,没那么快消失。” 周围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他手里的追踪器上。照他所说,这东西可比他有用多了。 魏特迟疑了一下。老实说,那些人神出鬼没,而他的运气不,他没有那东西。他完全不能保证自己能顺利把东西带回给雇主,如果路上丢了,又没了追踪器他之前的辛苦就全都白费了。 “我已经追了那些家伙三个多月了。”他试探着开口,“我敢保证,这片星域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我能帮上你们的忙的。不过” 他想了想,虽然可能被误会,还是说出了口:“不过,既然你们的小孩儿并没有受到伤害,我建议你们还是别跟那些家伙纠缠了,虽然你们也挺厉害但他们很难缠的。我会让他们知道东西已经在我手里,他们应该也不会再来找你们。” 伯特伦咬着烟斗不吭声。如果不是在耍什么花招,这个赏金猎人心地倒是不坏他的直觉也告诉他,这个男人并没有撒谎,也是真心在为他们考虑,而不是只为了减少自己的麻烦。 但现在他可不敢轻易靠“直觉”来做出决定。 他们又问了男人许多问题。魏特虽然声称“这片星域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其实也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属于哪一一方势力,他只知道,他找到过的那两个,都是纯种的布瑞坦人。 “他们是本地人。”他说,“就是所谓的‘纯血原始人’。” 风起之地(8) 这是个颇有侮辱意味的称呼,但魏特脸上并没有什么讽刺和轻蔑,只是纯粹为了向这些外来者解释得更清楚一些。 那两个人显然对其他星球,对各种科技都不甚了解,一副神经紧绷,格格不入的感觉。被外星人不小心撞上就跟撞了鬼似的大惊小怪,一旦脱离隐身,简直是再醒目不过的目标。 但在这里就不一样了。 “我追到这里来之前也找公会的前辈了解了一下,”没有了生命危险的赏金猎人一边飞快地往嘴里塞肉干一边叽里呱啦,”天呐!这个也好好吃!你们那里的东西都这么好吃的吗?!据说,源星的深山里藏着一些还信奉着古老神明的人,他们排斥,甚至可以说是憎恨科技文明,他们觉得对古神的信仰是他们能在那些‘背叛者’离开源星之后活下来的原因,也因此而觉得他们才是被神明所选择的人啊,那个,可以再给我一块吗?脆脆的那个谢谢!你们真是好人呐!” 顶着小龙从难以置信到“你死定了”的冰冷视线,厚着脸皮把小孩子的零食吃掉了一大半的赏金猎人,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 “布瑞坦帝国之前就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他说,“但从来没放在心上,因为他们人数很少,而且太弱了,一直与世隔绝,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仿佛就等着某一天神明从天而降,把他们应得的给他们。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呢?源星本地的布瑞坦人其实都有点排外,但大多数没那么严重,他们毕竟得靠着游客才能生活得好一点,告诉你们,这里的深山里可危险着呐!有很多受到辐射后变异的怪物,住在旅游点附近就安全很多当然,如果这里布瑞坦人跟深山里的那些疯子有什么联系,也很正常,他们毕竟才是‘自己人’嘛。旅游点里肯定有人帮他们的忙,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东西藏到你们的小胖小甜心身上——不,我知道了,他们是故意的!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打起来!天呐真狡猾但是!如果他们碰过那东西,我也能把他们找出来!事实上,我已经找到了两个家伙,一直追着他们到这里,但他们已经不见了不过你们最好小心一点,我刚刚说了吗?他们挺排外的,如果‘自己人’被欺负,不管什么理由,你们这些外来者都会被他们群起而攻之呃,是的,我也是外来者,不过,我好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布瑞坦的血统的不,我真的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但应该对那些布瑞坦人挺重要的吧,如果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可真是跑了很远去偷东西呢呃,那东西的确有可能原本是他们的,据说源星被开发成度假星球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来这里寻宝什么?你们还有人被带走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发现没法儿从小甜心那里拿回他们的东西所以随便带走了一个人来跟你们交换?天呐这些人可真是太坏了我会帮你们的,我一定会帮你们把人找回来,不过,那东西可以给我吗?我真的找了它好久了。” 阿尔茜很认真地听着,听得脑子里嗡嗡嗡,嗡嗡嗡,默默给他倒了一杯水。 “话比我还多。”泰丝感叹。 同时,她也充满自信地觉得,那家伙跟她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她虽然话多,但每一句话都言之有物,生动有趣,而那家伙啰啰嗦嗦颠三倒四,说的话有一半都是废话。 “但有一点他或许没说错,”伯特伦说,“太后被带走,是因为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很难从威利那里拿回东西,所以抓了个人质来交换。” 可他们到现在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那块金属片他们也研究了好一阵儿,那看似奇特的金属在源星其实很常见,与燿星界的银是差不多的地位,经常被拿来制作各种工艺品和生活用具。倘若它真有什么价值,那价值应该也在原本那件完整的器具上。 伊斯摩挲着碎片边缘——不甚光滑,但也没有撕扯的痕迹。队里的矮人说这东西像是自己裂开的,但金属本身韧性不差,是什么力量能让它像玻璃或陶器那样,裂得如此干脆? 魔法? 可他感觉不到魔法的波动。即使那力量曾经存在,也已经消散殆尽。 阿尔茜带着魏特回来时,伯特伦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把人分成了两队,大部分留在这里等消息,伊斯则带上几个必要的人手去找茉伊拉。 恩培给他们的哨子是他自己拿来的,而维特已经用他的追踪器找到了两家小店。那追踪器一直都在闪来闪去,让阿尔茜不禁有些怀疑它的准确度,但维特十分确定,虽然看起来那块金属片上的放射性核素已经转移得到处都是,但这两家小店里的浓度还是最高的。 他们特意进店转了好几圈,应该足够让对方紧张起来,尽快行动。 他们 也在以遗迹为中心的小镇边缘转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一个方向。 “因为,”魏特解释,“唯有在这个方向,追踪器的动静是最小的这不正常。它所追踪的放射性元素是很稀少,但比较接近的它也会有微弱的反应,那个方向对着的可是深山而不是天空,而整个源星,之前都有很严重的辐射,尤其是陆地上这就很可疑了。” 这个追踪器能够追踪的范围极广,动静小到几乎没有,只能证明信号因为某种原因被屏蔽了。 伯特伦点头。这样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追踪不到茉伊拉。 “瞧!”魏特立刻就得意起来,“我说我能帮得上忙的吧!虽然或许打不过你们,但我找东西还是很有一手的!” 泰丝摇摇手指:“把‘或许’去掉。” 魏特悻悻地揉了揉鼻子。 伊斯没带几个人,除了他和魏特之外,只有阿尔茜c泰丝和安菲特,以及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也一定要跟着他的娜娜。 威利站在伯特伦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嘴唇越抿越紧,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 “等等!”他叫道,在伊斯他们回头看向他时又停了下脚步,紧张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他不该那么任性。可是 “可以”他讷讷地问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大人们惊讶地交换着视线。伊斯走了回去,在男孩儿身前蹲下。 “我c我也可以帮得上忙的!”在他开口之前,男孩儿急急地补充着,高高抬起自己的手腕,“我有这个我至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随之缓慢地低下,仿佛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羞愧一般,再也不肯抬头。 伊斯知道他该拒绝,却有些说不出口。小威利一直很乖,从来不会提出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所以他为什么突然就“不乖”了? “为什么想去?”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并不把这当成小孩子一时的冲动。 “因为因为”男孩儿抠了两下指甲,又赶紧放开——妈妈说过这样不好。 “因为,”他抽了抽鼻子,“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茉伊拉奶奶不会被抓走的吧?” 如果他不是那么紧张,让泰丝误以为那个赏金猎人想要伤害他如果当时就让赏金猎人拿走了哨子,他们根本就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吧? “你在想什么呢!”泰丝戳了戳他的额头,“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那家伙不是那么鬼鬼祟祟的,直接跟我们说清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鬼鬼祟祟的家伙尴尬地缩了缩——虽然他觉得小胖子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他们之间多一点理解和信任,进行一点简单又友好的交流,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嘛! 但小孩儿自己这么说出来,又让他觉得挺不自在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 他也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谁知道这些家伙反应这么快! “那那我在这里等你们吧。”男孩儿垂头丧气地放弃了,“你们要快点回来呀。” 伊斯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头黑色的卷毛。 他才九岁他根本不该,也不需要如此乖巧又体贴。 “他跟我们一起。”伊斯站起身来,告诉伯特伦。 威利猛地抬头,眼中闪出惊喜的火花。 “你确定?”泰瑞在伯特伦开口之前就表示了反对,“谁都不知道你们会遇上什么情况,这太” “他不会有事。”伊斯打断了他。 威利腕上的手链,几乎能在任何情况下护住他,何况还有他在他身边。 男孩儿惴惴地仰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期待又不安。他不想让大人们为他而争执,但他也真的更想跟伊斯叔叔一起去找回茉伊拉。 他撞上了伯特伦垂下来的视线。 船长揉了揉他的卷毛,冲他笑了笑。 “想去就去吧。”他说。 风起之地(9) 魏特手上有极为详尽的地图。他们没有惊动警卫就顺着小路钻到了保护区的边缘,高高的护栏早已没有通电,但也没什么被野兽撕咬破坏的痕迹。 “遗迹那边有驱赶特定动物的声波,”魏特说,“这周围还是挺安全的。据说之前布瑞坦帝国开发这里时,几乎把整个辛加山比较危险的变异动物都灭了个干净。现在大概也只有深山里还藏了一些吧。” 而他们要去的正是深山。 “我还找人弄来了一本图谱,虽然是几十年前的”他在自己的腕甲上按来按去,还没把图谱调出来,眼前的护栏已经被切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门”。 贫穷的赏金猎人羡慕地看了一眼安菲特刚刚收起的万用光刀——别的不说,这伙人是真的有钱啊! 有钱,而且真的,如传言一般,“很守规矩”。 在他们钻出去之后,安菲特换了个工具,轻而易举地又把他切开的护栏焊了回去。 “我们还要回来的吧?”魏特实在不能理解这样的多此一举。 “到时候再切开就行了啊。”安菲特似乎不能理解他的不解,“要是真有什么野兽钻进去就不好了。” 哑口无言的赏金猎人终于安静了。 在深山密林里走了不到一天,魏特就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根本就不用切开那个护栏他们完全可以爬过去,甚至可以直接跳过去——那个尖耳朵的家伙跳跃能力简直可怕! 是的,当然,他们还带了个小孩儿,可那个浅蓝眼睛的家伙,他有翅膀啊!! 过多的震惊让他又安静了更长的时间,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因为用光刀更快更方便?”安菲利一脸疑惑,觉得这个赏金猎人的脑子时灵时不灵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装傻。 魏特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问题,他认为他除了运气不太好之外哪里都挺好。他开始怀疑护栏附近是不是有监控,而这些人不想暴露他们真正的实力。 毕竟他们实在是太吓人了,简直强得不合逻辑。如果他是曼宁帝国的统治者,绝对要把这些人当成头号监视对象。 然后他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他简直是自己找死!这些人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嘛! “怎么会呢?”队里看起来最温柔可亲的阿尔茜在他忐忑不安地开口试探时笑眯眯地安慰他,“我们可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你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也最多不过是把你这几天的记忆抹掉而已啦。” 而已啦。 赏金猎人后背发凉,顿时变得比威利还要乖,同时暗搓搓考虑着逃走的可能,直到第二天清晨上路时,他发现泰丝看他一眼脸颊就鼓一鼓,一副努力忍笑的样子,才意识到,他好像,可能,大概是被戏弄了? 太过分了!他可是来帮忙的啊! 虽然带着小孩儿和宠物,他们行进的速度一点也不慢。而且,一直以为得靠自己来带路的赏金猎人,悲哀地发现,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用的,可能只有他手里的追踪器。以及他大概能让两位女士一路上少点紧张,多点开心。 也挺好的。 离开保护区才两天,这些人已经根本不用他来指引方向。他看着阿尔茜将手按在古老的大树上,闭上眼仿佛倾听它的声音,然后为他们在越来越茂密的森林里找到似乎有人行走过的隐蔽小路,而安菲特只需要看上几眼,就能告诉他们那早已模糊的足迹,是几天前留在这里的。 这些足迹并不是他们追踪的人留下的,但至少能证明,这深山中的确有人居住。如果能找到他们的村庄,即使不受欢迎,也总能得到些消息。 第四天时,“唯一有用”的追踪器也坏掉了。 “可能是这里的磁场有问题。”魏特对着追踪器拍拍打打,气急败坏,“这东西!不是说!不受电磁影响的吗!” “别急。”阿尔茜安慰他,“这不是正好证明我们没有走错方向吗?” 魏特恍然大悟——对哦!就是这样!虽然跟他没什么关系。 在这样的山林里迷路是很危险的。但当他抬头望向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的枝叶,居然一点也不担心后面的路要怎么走。 所有的信号都消失之前,阿尔茜最后一次向伯特伦传回消息。 “我们已经到达混乱区边缘。”她告诉船长。 是的,他们一早就知道了这里有一片魔法混乱区——当阿尔茜和魏特在小镇上转来转去的时候,伊斯也已经隐藏着身形四周飞了一圈。 他感觉到了那混 乱的气息,但森林太过茂密,他看不清枝叶下到底隐藏着什么,甚至飞得低一点都有点晕头转向,只好先飞了回来,再换一种方式进入。 他怀疑茉伊拉被带进了这片区域,因为那些隐藏在空间缝隙里的家伙,血液里也有着混乱的气息。 当得知这片混乱区的存在,伯特伦并不惊讶,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他们其实找到过好几个有魔法之力的星球,但那力量要么太弱,要么极其混乱。魔法在这这片星域里可能根本得不到什么发展,科技文明才成为了主导。 但是燿星界的研究者们认为“科学”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魔法,反过来也可以说,魔法是另一种形式的科学,他们所利用的都是存在于虚无之海无数个世界里的各种能量,只是利用的方式不同而已。但在这片星域,大多数崇尚科学的人却认为,唯有科学是一切问题的答案,而魔法,不过是远古时愚昧的人们对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的崇拜与迷信。 伯特伦沉默了一会儿,才特别小声地问道:“伊斯看起来怎样?” 即使比需要借用外界力量的施法者们要好一点,混乱区对巨龙这样的魔法生物也不可能毫无影响。 “挺好的。”阿尔茜回答,“威利在这里呢,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他应该也不会强撑着不开口。” 就算是为了男孩儿的安全,他也不会让自己成为隐患。 而娜娜也只是稍稍兴奋了一点。对她来说,力量就是力量,没有混乱,黑暗,或光明的区别,只有强和弱的区别。 “威利呢?”伯特伦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很好,”阿尔茜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很努力地在帮忙,也没给我们添任何麻烦。” 走得动就自己走,走不动就让伊斯抱,不抱怨也不逞强,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速度——依然很乖,但很明显地,他活泼了许多连话都多了不少。 伯特伦微微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更希望他能惹点麻烦。”他说。 这个年纪,太乖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他与伊斯意见一致。 “要小心,”最后他说,“十天之后如果没有你们的消息我会向曼宁帝国官方要求援助。” 本地的管理者不想惹上麻烦,他们也有各种顾虑,所以选择了自己行动,可这里毕竟不是他们自己的世界,有许多情况他们都并不了解。 而再多的顾虑,也比不上茉伊拉的安全。 娜娜时不时地飞到前面,确认他们并没有走错方向——虽然在进入混乱区之后,他们也并不能确定,到底哪里是正确的方向。 此刻,他们只能根据娜娜的判断,准备直接进入这片区域的中心,看看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混乱。 那或许也能解释那些布瑞坦人的“魔法”。 林间已经没有了人类足迹,连野兽的足迹也总是断断续续,十分突兀地出现,然后同样突兀地消失。他们偶尔也能见到断裂的树枝,甚至整棵倒下的大树,而连魏特都看得出来,那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撞断的。 密林里藏着他们看不见的危险。 “不是那些人。”魏特说,“他们虽然能隐身还能快速移动,但本身的战斗力很弱就是普通人的水平。” 否则他早就死了。 “不是说这里还有些变异的动物吗?”泰丝猜测,“或许它们也有那种隐身的能力?” 魏特干咽了一下,实在不太想接受这种可能。 ——那就真的很危险了啊! 他在心里尖叫着,脸上还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手却已经放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或许是因为紧张而产生的错觉,似乎连空气都变得越来越浓稠,浓稠到让他有种要溺死在里面的感觉可他有水生种族的血统,他在水里都不可能溺死的好吗! 变故发生时他已经有点晕乎乎的,自己也知道情况不太好,却根本反应不过来。是那小个子的红头发女人跳起来一脚踹开了他,他才后知后觉地飙出了一身冷汗。 一只爪子从虚空里探了出来,在时隐时现的闪动间,显出扭曲却锋利的爪子。空气中泛起透明的涟漪,以爪子为中心,一层层向后波动,一只似人非人的野兽狰狞的头颅也随之而显露。 “让开!” 魏特飞身后退,拔出了他的枪,大声叫道。 风起之地(10) 泰丝的匕首已经刺中了那正迅速消失的野兽的头,却似乎没有对它造成任何伤害,立刻抽身后撤。 魏特开了枪,射出的却既不是光束,也不是子弹。 青白的电弧疾射而出,嗤嗤拉拉地响着,包围了那尚未能完全隐藏起来的怪物,嘶哑的咆哮声里,那怪物像是整个从虚空里摔了出来,从半空落向地面。 泰丝风一样扑了回来,袖子里弹出另一把匕首,双手一错,利落地一击便将那怪物的喉咙拉开了半边。 喷涌而出的血更像是黑色,散发出刺鼻的腥臭。 泰丝嗖的一下又弹开了。 魏特依旧举着枪战在原地,略显狭长的眼睛努力瞪大,警惕地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儿也并没有另一只怪物出现,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那已经毫无声息的野兽。 “这种会隐身的东西,”他说,“只有在快触及目标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而电击能让它们脱离隐身状态。” 他可是花了十分惨痛的代价,才在无意间发现这一点。 “这样啊?”泰丝擦着匕首,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嘴角,“那你是不是应该早点告诉我们呢?” 赏金猎人讪讪地收起枪——他这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用一点c让这些人印象更深刻一点嘛! “这东西,到底是人还是野兽啊。”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安菲特留在几步之外警戒,其他人都围了过来。 躺在地上的怪物确实生得诡异,身体像是某种四脚的野兽,身后甚至还拖着一截短短的尾巴,身上的黑毛稀稀拉拉,露出溃烂般深浅不一的红色皮肤,可前肢的肌肉和关节弯曲方向,分开的五根手指,都更接近人类,一张脸也像是把布瑞坦人长而斜的眼睛c高挺的鼻梁和狼一样向前凸出的吻部强行粘在了一起,尖锐发黑的牙齿乱七八糟地向外戳出,看起来恐怖又诡异。 “害怕吗?”伊斯低声问威利。 男孩儿用力摇头。 家里那本被他翻得快要烂掉的《地狱生物图鉴》里的怪物,可比眼前这个要可怕多啦! 就是,确实挺臭的。 伊斯看着他皱起来的小圆脸,帮他打开了透明的面甲。 其他人和龙也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或干脆打开了面甲,只有魏特可怜兮兮地用一条烂围巾掩住鼻子,还在那里翻他的图谱。 “我之前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对,有点像这个但这里也没说它们能隐身,是又进化了吗?”他一边疑惑一边瓮声瓮气地念出来,“魇,当地传说里是从做了坏事的人的噩梦里爬出来的怪物,以人的恐惧和恶意为食” “还真有记载?”阿尔茜有些惊讶。 “那当然!”魏特得意洋洋,“我可是公会的人!在这片星域里,赏金猎人什么样的地方都得去,积累下来的经验,可不比官方那些不知多少年没更新的资料少!” 他清了清嗓子,抬着下巴把前辈们留下的宝贵经验读完:“也有人认为,这是布瑞坦帝国当年进行基因合成研究创造出来的怪物,或是在辐射中变异的合成人行动十分敏捷,爪子有毒,但防御力不高,散射武器优先,小心一点的话,单只不难解决,如果不幸遇上成群的魇,建议战略性撤退,如果更加不幸地被包围,给自己一枪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阿尔茜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一边取着样本一边温声安抚:“也未必有那么糟,毕竟,留下这个记录的人,应该也是从成群的怪物里逃出来的,不是吗?” 魏特干笑了一声,头还没点下去,泰丝慢悠悠地开了口:“‘以恐惧和恶意为食’啊所以这家伙为什么放着那么多人不咬,偏偏要对着你扑?” 恐惧,和恶意,你的灵魂到底散发着哪一种气息? “那只是传说”魏特苦起脸,“好吧我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害怕。” 他已经发现了,跟这个红毛的女人嘴硬是没有用的,服软反而有可能在她嘴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那你或许现在就可以给自己一枪了。”伊斯幽幽开口。 魏特带点蓝色的灰皮肤,在精灵的警告声中彻底灰了下去。 天黑了。 源星有两个太阳,所以黄昏尤为漫长。但即便只有一个太阳半落不落地挂在天边,林中也总是有些光,让他们能看见空气中的波动。 而当那点光都彻底消失,魏特扑通乱跳的心亦随之沉入黑暗之中。 他们已经跑了有一阵儿——战略性撤退。遭遇兽群的地方 林木密集,对他们十分不利以及,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东西不是会隐身,而是能藏在另一个空间里。 听起来实在很不可思议,可在不止一次地发现它们能从树干甚至地底钻出来之后,他也只能接受。 跑在最前面的安菲特停下了脚步。 这里有一片挺大的空地,像是不久前被山火烧过,只剩了满地焦黑的树桩。灿烂的星光如水般洒落,对一个精灵而言,已经完全足够他看清一切动静。 他们曾经尝试过非魔法的光源,但光球在林间印出无数黑影——树木的,和他们自己的,对比鲜明的光与暗纠缠在一起,反而晃得他们眼花缭乱。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从来没打算靠逃跑来解决问题,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战场。 魏特举着枪站定,努力平复着呼吸,望向四周。 星光之下,空气像是变成了沸腾的水,翻涌出一个个狰狞的水泡,却几乎无声无息。不知是被食物,还是被同类的血所吸引,蜂拥而来的怪物多得难以计数。魏特其实很想再尝试一下战略性撤退,但在他找到可以撤退的空隙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彻底包围。 有好一会儿,它们并未攻击,只是若隐若现地徘徊着,跃跃欲试却又不敢妄动,像是在忌惮着什么,或等待着什么。 又或者,只是为了让他们更加恐惧。 “开枪啊!”泰丝跳了一跳才能一巴掌拍在傻呆呆的赏金猎人头上。 魏特有一瞬还以为她是让他给自己一枪,却在她飞身而出时反应过来——确实,现在开枪,他甚至连瞄准都用不着! 短暂的恐惧立刻就变成了澎湃的战意,他总不能被一个才到他胸口高的女人比下去! 他嗷嗷地叫着开了枪。闪烁不定的电弧在透明的兽影间飞窜,一击能轰出来的怪兽甚至不止一个。 安菲特蹂身而上,手中细长的剑如蛇信般吞吐不定,看起来几乎不像是武器,更像某种艺术品。可他犹如舞蹈般优雅轻盈的动作蕴藏着致命的危险,每一击都拉出漫天血雨。 泰丝则像个球一个灵活地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谁也无法预料她下一刻攻击的方向。魏特有一小会儿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开枪,本意是将她周围的敌人都轰出来,在差点击中了泰丝并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之后,终于醒悟过来。 以他的水平,能干什么就干什么,等着别人来配合他,或许还靠谱一点。 阿尔茜和他一样使用了远程攻击。她快速组装出来的武器,与其说是枪,更像是轻型炮,需要双手操纵,而射出的电流,也远非他可怜的小电击枪能比。 她不止能把那些怪物轰出来,她能让它们在被轰出来的时就已经被电得焦黑。 他们四个人守住了两个方向,而伊斯一个人就守住了另一边。 他透明的长刀上像是燃着火——魏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华丽的武器,却也由衷地觉得,似乎唯有这样的武器,才配得上那个行动间飘起金发如火焰般燃烧的年轻人。 他的攻击没什么花招,也不需要,只是难以形容地快和准,仿佛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透明的敌人。 他甚至不需要有谁帮他把那些怪物轰出来。 还有娜娜,那小小的“宠物”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几乎以一己之力挡住了从正上方扑下来的敌人,即使有所遗漏,也自有伊斯补上一刀。 而魏特根本连他们的动作都看不清。 “娜娜!最棒!特别棒!”小龙兴奋的大叫让赏金猎人差点一个哆嗦丢了枪。 ——虽然听不懂,可那绝对是在说话吧?!所以那根本不是宠物吗?! 但他很快就没工夫再想这些。 风起之地(11) 林间响起奇异的声响,由远至近,如海浪般一重重涌来。猎人恍惚觉得,他并非身处密林,而是站在一锅正慢慢煮开的肉汤里,越来越密集的水泡咕噜咕噜地沿着锅边泛起,渐渐朝他翻滚过来,急切地想要煮熟他这块香喷喷的嫩肉。 “是我的错觉吗?”他的手还算稳,声音却控制不住地抖啊抖,“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没人顾得上回答他,只有站在他与阿尔茜中间的小男孩儿抬起头,十分认真地告诉他:“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还真是谢谢。 事实上,男孩儿也的确保护着他们。他手链上的法阵撑起了无形的防护,虽不能挡住那些怪兽,却能挡住它们的恶臭和尸体。 也相当有用了。 泰丝恼怒地大叫了一声——她受伤了,还伤得不轻。 安菲特也受了伤,只是没吭声。伊斯分神扔出几支冰刃,帮他们挡了一挡,猛地仰头避开一支胆敢往他脸上伸的爪子。 “后撤!”他吼道。 泰丝和安菲特迅速地跳了回来。 “威利!”伊斯叫着,脱手的长刀在半空抡出一个完美的圆,逼开一圈越来越疯狂的怪物。 男孩儿高高地举起了左手。浅蓝光罩以他为中心骤然展开,将挤到他身边的人全部包围在其中。 那花费了无数心思制作的手链,即使是在混乱区也能保持法术的稳定就是范围小了一点。 然后,伊斯放出了永恒之火。 金色的火焰更像是光,轰然四散,将所有的怪物从另一个空间里驱赶了出来,又舔上它们凌乱的皮毛。 火不大,但难以熄灭,被炙烤的怪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胡乱地撞在了一起,甚至从天空坠落,砰砰地砸在光罩上,当它们试图逃离,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藏匿身形而拔地而起的冰墙也切断了它们的退路。 它们哀号着,挣扎着,在一点点化为灰烬之前,被四面八方疾射而来的冰刃断绝了生机。 光罩隔开了火焰和冰刃,也隔开了那些无路可逃,疯狂地撞来撞去的怪物,可它们扭曲狰狞的面孔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它们的痛苦和绝望也似乎传到了每个人心中。 魏特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沫。 这也太可怕了啊!他估计得有好一阵儿吃不下烤肉了 当周围终于真正地安静下来,伊斯却依然脸色沉沉。 不是迫不得已,他并不想使用永恒之火。那小小的一团火焰,在对付炽翼和耐瑟斯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的力量,有很长一段时间,拿来熔炼一点精金都十分勉强。他把尼娥之泪残存的力量“喂”给了它,再加上从达里埃尔那里吸收的力量,才让它稍稍恢复了一点,但与从前相比,依然差得太远,这样大范围地使用,消耗得更是厉害。但周围混乱的魔法波动,让他连冰刃的准头都有点控制不住。 如果再遇上这样的危险,他未必还能放出第二次。 回头时他看见威利惨白的小脸,把心头涌起的烦躁压了下去。 泰丝正抱着男孩儿小声安慰。刚才那一幕,即便是对久经考验的战士也是极大的冲击,何况是对这么小的男孩儿。 伊斯其实也不想弄得这么恐怖可他没有把它们一瞬间都烧成灰的能力。 他只能走过去摸了摸男孩儿的头。 那无声的安慰让威利努力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我没事的。”他说,“我就是,就是习惯一下就好了。” 伊斯一点也不想让他习惯这种场面。可他是埃德和娜里亚的儿子,即使他们都希望他能拥有更加安宁的生活,也很难让他避开所有危险与恶意。 何况,伊斯觉得,男孩儿似乎也并不是只爱在书中冒险他只是不想让人为他担心。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他说。 找路的依然是娜娜。大概是因为威利在这里,这一次她都没有抱怨“好累好饿娜娜真可怜”,表现得相当不错了。 她找到了一个水潭,不大,却很深,周围是一片长满苔藓的岩石,也还算开阔。 在这片深山密林里,这样的地方反而是更安全的。 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儿之后,小龙赶得一条大鱼自己跳上了岸,却没人想吃它——那奇形怪状像被人砸烂过的头实在让人生不出食欲。 娜娜倒是不在乎这个,但围着那条鱼转了几圈,还是把它扔了回去。 太臭了! “为什么这里的东西都这么臭臭呀!”她抱 怨。 像是还没死就已经烂掉了似的,从内到外散发出的恶臭。 但这里的植物却很正常,并没有变异出吸血食人或自己乱动之类的能力。 “痛痛痛痛痛!”泰丝龇牙咧嘴地叫着,差点把正朝她的伤口上喷药的赏金猎人一脚踢开,“这真的是治伤的药吗?!” 牧师的治疗法术在这里无法使用,他们只能靠魏特带着的“强效喷雾”治疗外伤而这喷雾喷在伤口上的感觉堪比酸液。 “解毒,消炎,快速愈合伤口!”魏特表示,“这可是公会特制的特效药,外面想买都买不到!” “安菲特,”阿尔茜一边改装着武器一边开口道,“唱支歌吧?” 精灵也已经十分疲惫,但唱歌对这个种族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治疗。 他开口,低缓的歌声并不会传得太远,只是萦绕在他们耳边,如春日的阳光,夏夜的微雨,初秋的凉风,冬日的细雪,伴随着漫天星光,一点点沁入身体与灵魂之中。 魏特听得发呆。他听不懂歌词,却又像是听懂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他原本还想提醒他们最好还是安静一点,不要引来更多的敌人,这会儿却又觉得,即使是野兽,大概也会在这样的歌声里变得格外心平气和。 他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经历了太多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却恐怕连向公会的其他的猎人炫耀的机会的都没有。 即使这些人并不会真的抹去他的记忆,有些事,他们显然也不会希望他告诉别人。 或者他可以在死之前写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反正那时他都快死了 他七想八想着,然后听见了另一种歌声。 娜娜也忍不住唱了起来,唱得连蹦带跳,那瞎编的歌词和活泼的节奏,与精灵的歌声混在一起,像平静的溪水里一条时不时往上蹦的鱼,明明完全不搭,却又意外地和谐。 抱着威利闭目养神的伊斯忽地睁开了眼睛。 精灵的歌声稍稍低了一点,又立刻恢复了正常。 岩石边缘的灌木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微弱,像有一只小老鼠小心地钻过,动一动,停一停。 小老鼠觉得自己已经十分谨慎。虽然忍不住被歌声所吸引,它也本能地知道,这些人是危险的它不能靠得太近。 当一片黑影闪过,它下意识地惊跳起来,却像是正好撞进了一只冰冷的手里。 伊斯提着一个小布瑞坦人的脖子,把他或她,从灌木丛里拎了出来,那动作跟拎一只动物没什么两样。 小布瑞坦人像是吓呆了,垂着四肢动也不动。 阿尔茜赶紧过来想要接过小孩儿——这么小的孩子,颈骨可是相当脆弱的! “别这样,”她说,“他还这么” 她话没说完,那小布瑞坦人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拼命挣扎,甚至尖声咒骂。 阿尔茜眉头微皱。小孩儿的布瑞坦语口音很重,夹着不少俚语,但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可这么小的孩子,怎么骂人骂得这么难听? 仿佛终于想起自己独特的能力,他的身形在一瞬间几乎消失不见,却又在伊斯手心里泛起火光时尖叫一声恢复了实体。 然后他终于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伊斯手指动了动,额头爆出青筋,差点就一把捏了下去。 在真的忍不住动手之前,他飞快把小孩儿扔给了阿尔茜,大步走开。 阿尔茜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孩儿安抚下来。小家伙抽抽噎噎地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口地咬着威利所剩不多的小零食,嚼都不嚼就抻着脖子使劲儿往下咽,同时一眼又一眼地往小龙身上瞟。 他似乎已经放弃了逃走。但无论阿尔茜问他什么,他都不肯回答,像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在附近找找?”魏特摸着下巴建议,“这么小的小孩儿不可能跑太远,他家应该就在附近。” 小布瑞坦人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小,浑身都脏兮兮的,也不知在山里钻了多久。 已经失去了自信的赏金猎人突然又不怎么确定了。如果这个小家伙也有那种在另一个空间里跳来跳去的能力天知道他家离这里有多远。 “我觉得他像是迷路了。”阿尔茜说,甚至柔声问那小孩儿,“你是不是迷路了呀?” 小孩儿依然不理她,却突然伸手抓向娜娜。 风起之地(12) 那不是什么好奇而温柔的抚摸,而是凶蛮的摄取。 抱着小龙的威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小龙自己却毫不客气地一爪子拍了过去,在小孩儿黑乎乎的手上拉出几道血痕。 这已经算是爪下留情了。 小孩儿惨叫一声收回了手,却又泄愤般把另一只手里咬了一半的肉干往威利脸上砸。 那肉干还是威利给他的。 小龙扑出来一爪拍飞了肉干,怒气冲冲地大叫着,正准备让这个小混蛋满脸开花,一只手把他往下一按,另一只手把小孩儿提了起来。 依然是抓着脖子,而看他的眼神活像看着一只令人厌恶的死老鼠。 小孩儿眼珠转了转,又一次放声大哭,这一次阿尔茜却没有那么急切地抱走他。 “没用就扔了吧。”泰丝淡淡地开口。 居然敢欺负她的小甜心! 魏特欲言又止。他们怎么也不可能伤害一个小孩儿,带上他的确是自找麻烦,何况这小孩儿还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就把人丢在这里,是不是也不太好带上当成人质也是可以的嘛 阿尔茜迟疑片刻,沉默地接受了。 伊斯随手就把小孩儿扔到了一边。 离开时赏金猎人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家伙还呆呆地站在水潭边,似乎没反应过来。 走出一段之后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由开口道:“我觉得” “不,你不觉得。”泰丝说。 并不是很严厉的语气,让赏金猎人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他牢牢地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他们就改变了方向,而那个尖耳朵的“精灵”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第一个太阳快要升起时,他们藏在一处山坡上,看着远处的一条小溪边,一群举着火把的布瑞坦人聚在一起,一边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一边像是在争论着什么。 就在刚刚,那个小小的布瑞坦人被他的同族们找到了。 像所有因为调皮而跑丢了的小孩儿一样,他在得到了一个充满失而复得的欣喜的拥抱之后,又被劈头盖脸地打了几巴掌,打得小孩儿哇哇直哭。 但比这司空见惯的热闹更引人注目的,是那群人身后的一只巨兽。 那东西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模样,足有一个半布瑞坦人那么高,巨大的身躯上覆盖着粗糙的长毛,几乎一直拖到地面,分不出哪里是脖子,脸也藏在乱蓬蓬的毛里,只有四根尖锐的獠牙外翻着,上下交错,看一眼也能想象得出被它咬中会是怎样一副惨状。 可明明长得这么凶,那巨兽却只是乖乖地站在那群布瑞坦人身后,缓慢地摇摆着身躯,温驯又憨厚的模样几乎有点可爱。 魏特埋头翻了半天图谱,却没有找到这种动物——他的前辈们大概也从没有如此深入这片山林。 在他以为这些人会回到村庄,而他们也正好可以偷偷跟上的时候,那群人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地东张西望起来。 “小孩儿嘴真快啊。”泰丝幽幽叹息,“他告诉他们了。” “告诉他们什么?”魏特觉得他明明一直跟这些家伙待在一起,却像是错过了什么重要情节。 “伊斯在小家伙脖子上盖了个戳。”因为同情,泰丝对脑子不太好的人有时还是挺耐心的,“他没法再进入另一个空间不然你以为我们能跟得上他吗?” 魏特恍然大悟。 “所以他没迷路?” “你见过迷路的小孩儿那么淡定的吗?就算是不小心跑得太远,他也绝对能自己找回去。” “那我们”赏金猎人急切地开口。 他们不是应该现在就冲上去拦住那些家伙吗? “耐心点儿,”泰丝叹气,“你到底当了多久的赏金猎人?有一年吗?” 魏特又闭嘴了。确实差不多刚刚一年呢 争论了好一会儿之后,那群布瑞坦人分成了两批,一批带着小孩儿骑到了巨兽身上,迅速离开,一批四散入林中。 魏特看懂了这一幕——他们怀疑小孩儿被跟踪了,并试图找到跟踪他的人就是他们。 而他们依然没动。 赏金猎人现在心里一点也不慌了,甚至有点想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差点真的睡过去,伊斯才终于站了起来。 他抱着威利而男孩儿是真的已经睡着了。 魏特现在什么都不问了,就老老实实地跟着。 另一个太阳也已经升了起来,一缕缕金色的光线斜斜射入林中,照亮薄薄的晨雾。昨晚那些可怕的怪物似乎也缩回了黑暗之中,再没有出现,密林里甚至显出些迷人的静谧。 他们翻过了两座山坡,那个消失了半夜的精灵才又加入他们之中,低声跟伊斯说着什么。 但他们脚步未停,也没有改变方向。直到潺潺的水声传入耳中,前方的林木之外一大片水滩隐约可见,伊斯才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安菲特说,“前面没有地方可以藏身,我没法儿跟得太近,他们越过水滩就不见了他们的聚居地可能就在附近。” 魏特探头探脑地看着。水滩十分宽阔,浅浅的水流下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阳光一照,闪动的水波下一片斑斓,如果不是藏在深山里,也是一处极美的景点了。 可水滩的另一边,成群的巨兽或慢吞吞地走来走去,或睡着了一般静立不动,披了满身的长毛纠结在一起,如干枯的褐色藤蔓攀附在高大的岩石上,组成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 “你觉得它们也能隐身能钻到另一个空间里吗?”魏特忍不住小声问泰丝。 “能也无所谓呀。”泰丝漫不经心,“这么大的目标,你不可能打不中吧?” 赏金猎人立刻就得意起来:“那当然!” 但他引以为傲的枪法并没有用武之地。 “待在这儿。”伊斯说,独自向着水滩迈出脚步。 “等等。”阿尔茜开口,“不如先让我去问一问?” 想必会有人藏在附近而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过是找人,能够避免争斗是最好的。 伊斯站开了一点,不以为然,却也并不阻止她。 阿尔茜走出树林,踏入水中。 成群的巨兽抬起头来,沉默而警惕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睛藏在杂乱的长毛下,一动不动。 “林中的朋友,”她稍稍举起双手,语气平缓,“我们无意打扰你们的生活,只是来找人的,如果可以的话” 她话还没有说完,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一般,所有的巨兽都动了起来。 地动山摇。 阿尔茜脸色一沉,立刻往回撤,而伊斯已经冲出了树林,迎着兽群冲了上去。 巨兽轰隆隆地奔跑着,速度居然也不慢,那声势与一整支装甲部队冲过来也没什么两样。更可怕的是,它们也同样能“瞬移”。 它们自己似乎并不能控制这一点,只是在奔跑的过程中时隐时现,而这毫无规律的变化让判断它们的行动变得更加困难。 眼看着伊斯就要被那犹如倾泻的泥石流一般的兽群吞没,魏特心惊胆战地握紧自己的枪。 “他真的不需要帮忙吗?”他问。 回答他的是一片骤起的冰刺。 整片水滩几乎在一瞬间冻结,斜斜竖起的透明尖刺足有一人高,正对着巨兽们奔腾而来的方向。收不住脚步的巨兽一只只撞在了冰刺上,视线里绽开的一片片血红让阿尔茜下意识地捂住了威利的眼睛。 威利自己飞快地捂住了耳朵。 但那痛苦的吼叫声连绵不绝,几乎是生生撞进所有人的脑子里。 魏特脸色惨白——这c这么凶残的吗?! “麻烦的家伙。”泰丝嘀咕。 看起还挺正常的伊斯,显然已经不怎么正常。而他们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伊斯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 他一直能冷静地做出各种判断,只是出手时暴戾得令人惊讶,像是在发泄某种控制不住的阴暗情绪。 但现在并不是阻止他,安抚他的时候。 “尽快结束。”泰丝说,率先冲了出去,却并不是帮伊斯解决那群巨兽,而是冲向水滩的另一边。 他们飞快地跑过冻结的水滩。魏特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朝伊斯那边看,并不是所有的巨兽都撞在了冰刺上——跑在最前面的那一群充当了肉盾,而后面的兽群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撞成一堆,却突然改变了方向,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一次阻拦它们的是一面透明的高墙,泛着隐隐的火光。 紧随而来的伊斯脸色十分难看。他大概察觉到了自己有些失控,连武器都没有拔出来,只是站在冰墙上放声叫道:“让它们停下!如果不想让它们死绝的话!” 风起之地(13) 无论是被驯养的还是野生的,那些显然已经被控制的巨兽并没有停下。不知藏在何处的操纵者仿佛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他们的脚步,却实在不怎么聪明。 冲到水滩的另一边后魏特回头看了一眼,还能动的巨兽已经所剩无几。 伊斯似乎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杀意,大多数巨兽都只是被冻在了冰里,剩下的一些终于彻底被恐惧所支配,开始四散奔逃。 安菲特在岩石和树木间跳来跳去,心无旁骛地寻找着那些人的踪迹,最先找到的却是娜娜。 拐过一片岩石,她在水滩下游的边缘找到了一个倒霉的布瑞坦人,一半身子冻在冰里,一半身子陷进一个黑乎乎的裂缝里,应该是在准备钻进去的时候正好被冻住了。 从他周围的冰层上的痕迹判断,他的同伴曾经试图砸开冰面救他,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所以他们住在地底?”魏特一脸丧气。又黑又窄的地方对他们可是相当不利。 泰丝蹲在裂缝边向下看了好一阵儿,又看了看那个冻死的布瑞坦人。 “下面或许有人,”她说,“但他们绝不是住在地底。” 她这辈子最讨厌往黑乎乎的地底钻,但是,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她又经常不得不往地底钻。一来二去,对于长期生活在地底的生物,她也多少有些了解。 “矮人除外。”她说,“长期不见阳光,骨骼和关节会变形,这些人可没有;皮肤会缺乏血色,像死灵法师那样而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小孩儿,有衣服遮盖的地方和没有衣服遮盖的地方完全是两个颜色,这里的树林这么密,几天可晒不出那种效果——他不仅不在地底生活,还经常在阳光下跑。即使下面有路通向某个山谷之类我也更怀疑这是个陷阱。” 如果这些人能在空间里跳跃,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一条路。 安菲特点头:“如果他们真的生活在地底,也不需要养那些巨兽。” “以及,”泰丝指指岸边,“他们还贴心地给我们留下了一点点脚印呢!” “我” 伊斯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不用下去。”阿尔茜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不是现在。” “能恢复这里的水流吗?”她又问。 伊斯看她一眼,默默地让裂缝附近的水恢复了流动,却保留了他们脚下的冰层。 水流下缝隙,激出空洞又沉闷的回响,阿尔茜朝着魏特一伸手:“枪。” 魏特有些茫然,却还是乖乖把枪给了她。 阿尔茜枪口朝下,对着流进裂缝的溪水连开了三枪。 裂缝下隐约传出一连串的声响。猝不及防的惨叫,狼狈的惊呼,武器砸在岩石上,人摔在水里 魏特看着阿尔茜依然平静的面孔,悄悄往旁边缩了缩。 平常看着还挺温柔的原来也这么凶的吗?! 阿尔茜微微吐了口气,告诉伊斯:“现在可以下去了。” 她的确是有点生气了。伊斯杀掉那些巨兽的时候她还有些忧心忡忡,担心如果他们追踪的布瑞坦人与茉伊拉被带走的事其实并没有关系,这样的强势,可能会招来一些麻烦。 可在明明有不止一次的机会停止攻击,站出来与他们交谈的情况下,那些布瑞坦人依旧选择了战斗,毫不顾惜那些被他们控制的巨兽,还想着把他们引进陷阱要么心虚,要么冷血且不讲道理。 无论哪一种,被电击几下都完全不值得同情。 甚至,她说不定还救了他们的命呢。 伊斯从地底钻出来的时候只提出了一具尸体。 “逃了几个。”他脸色阴沉地将尸体扔在地上,“剩下的都死了。” 阿尔茜一惊:“怎么会?!” 魏特那把电击枪的强度根本就电不死人! “自杀的。”伊斯解释。 “中毒?”泰丝蹲下去看地上的尸体,“不像呀。也没有伤口” “像是灵魂突然被抽离的样子。”伊斯皱眉。 不然他也不会完全无法阻止。 “你说得他们像亡灵。”泰丝伸手在尸体上戳来摸去,“肌肉还没有僵硬,但呼吸和心跳都没了他们不会再活过来吧?或者真的变成亡灵?”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如果真的死透了”魏特喃喃,“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宁死也不肯让自己有半分透露消息的可能?” 这种完全不怕死的人最难对付了! 刚刚抓到的一点线索就这样没了,一群人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伊斯抬头望向高处的山峰。那是辛加山的最高峰,披着白雪与阳光,静立在蓝天之下。 那让他心中的焦躁稍稍平复。 “按我们的原本的计划走。”他说。 向着混乱区的中心——他们原本就没有偏离太多。 带路的又一次换成了娜娜。他们沿着水滩走向上游,穿过一片迷宫般的石林,又横越过一道峡谷,从一处瀑布下钻过去,穿过黑暗潮湿的洞穴 在半天里接连遭遇了三次攻击,而且一次比一次激烈之后,他们意识到,至少在方向上,他们很可能并没有走错。 而且,正如恩培所说,这些人身负异能,战斗力却极弱比之前的那些怪兽差得远,却相当热衷于自杀。 他们索性放弃了抓个人质或俘虏的打算,任由他们逃走。 最后一段路异常平静。峰回路转,隔着一条浅浅的河流,一座隐藏在森林里的村落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村外连看守的人都没有,村里也没有任何动静,像是早已荒废。他们淌过河水,进入村中,很快就发现了还很新鲜的生活痕迹。 堆在木屋外的某种根茎植物,上面的泥都还是湿的。 “全都逃了吗?”因为周围太过安静,魏特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压得特别地,“还是都藏起来了?” 没人回答他。 这个隐藏在茂密枝叶下的村庄大得出人意料,蜿蜒的小路两边,密密麻麻的木屋拥挤在林木之间,几乎占满了林间的空隙,却像是不肯砍掉一棵树。即使屋子被不断生长的大树挤得变了形,也只是修修补补。如果这是某种信仰上的坚持,或许值得敬佩但显然住得一点也不舒服。 村里的路也像是完全没有规划,与树林里的兽道没什么两样,彻彻底底的“顺其自然”,却也寸草不生,被路边繁茂的植物一衬,更显得光秃秃的,像再也长不出头发的头皮。 沿着那些弯弯曲曲的路走了好一阵儿,眼前才勉强开阔了一些。 他们走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边,湖中心骨碌碌地冒着泡,下面应该是有个泉眼,湖边一棵大树下,是他们一路走来所看到的最大也最顺眼的一栋木屋——它至少是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的。 湖边还站着个熟人。 “导游先生。”魏特不无讽刺地开口叫道。 然后他又觉得这更像是在讽刺自己。 在他四处打探消息的时候,他也跟这位导游聊过几句他可真是半点没看出来他有什么问题,即使他的探测器分明闪得挺快,他都以为那是需要四处跑的导游先生不知在哪里沾上的辐射。 恩培苦笑着,在他们走近时向他们深深地弯下腰去。 不过几天没见,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深了许多。 “抱歉。”他说,“真的很抱歉我不想这样,可我没有选择我们都没有选择。” 伊斯没耐心听什么苦衷。 “她在哪儿?”他问。 恩培抬手指向湖心。 阿尔茜呼吸一窒,脸色骤变。 “她还活着!”恩培赶紧补充,“她还活着我们没想伤害她,只是,只是,她披肩上的那个符文” “什么?”惊愕之中,伊斯低吼出声。 瞬间爆发的威势如有实质,压得恩培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那个符文,”他哆哆嗦嗦地把话说完,“跟水底祭坛上的符文是一样的” 伊斯脑子里轰轰直响——所以,茉伊拉被抓,不是因为那块金属片,而是因为他?! 这一瞬,他甚至都没去想那个符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星球,只有满心的愧疚和愤怒撞来撞去,几乎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冷静与理智撞成无数碎片。 一只手扯住了他衣角,他下意识地低头,在威利抬起的蓝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近乎扭曲的面孔。 “伊斯叔叔,”男孩儿轻声说,“要先找到茉伊拉奶奶呀。” 伊斯懊恼地点头——他怎么连个小孩儿都不如! “先等等,先等等。”泰丝朝他摆着手,走到恩培身边,笑眯眯地开口:“导游先生夫人真的在水底吗?” 都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呢! “是真的,是真的,”恩培连连点头,“我发誓!湖水很清,你们从湖心往下看都能看到” 泰丝一把抓住立刻就要往湖心飞的娜娜,继续笑眯眯:“那就麻烦您带个路吧?” 恩培满脸的皱纹都扭成了个“不”字,却也讷讷地说不出拒绝的话。 伊斯提起他,直接扔 进了湖里。 导游扑腾出湖面,抹了把连脸,认命地向湖心游去。 伊斯回头看着他的同伴。这种时候最好还是留人在岸边——这明明白白是个陷阱,可这一刻,他不放心让任何一个人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泰丝把娜娜塞进了他怀里。 “去呀!”她说。 茉伊拉披肩上的那个符号,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也能分辨出来那是龙语。 风起之地(14) 如恩培所说,湖水很清。还没有游到湖心,就已经能看见湖面下汩汩冒出的水泡间,一个半圆的光罩笼住了湖底不大的空间。 但当他们接近时,光罩里看着他们游过来的茉伊拉却焦急地挥着手臂,让他们不要再靠近。 她看起来还好,甚至还裹着那件灰色的披肩。伊斯伸手按在光罩上,毫无阻碍地就探了进去,一手拉住在一边划水的恩培往里一扔,自己也钻了进去。 茉伊拉一脸无奈,却还是抱住了向她扑过去的娜娜。 “‘不要进来’。”她加重语气,“我想我的手语应该没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伊斯说,“但不可能。” 茉伊拉哑口无言。 “这个地方,”她拍拍光罩,像拍上了坚冰,“能进来但出不去至少我出不去,现在恐怕也没有办法使用传送术吧?那个——” 她指向光罩中心的祭坛。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那是虚无之眼?” 燿星界如今以此来称呼那种自然出现的,如一个浑圆的黑洞般的空间裂缝,因为这种裂缝通常也只有人的眼珠那么大,甚至更小。 可他们眼前这一个,却足足有人头大小,悬在几圈石砌的祭坛上方,那绝对的黑暗与空洞,放大到这种程度,反而失去了虚无之眼那种仿佛能诱惑人心的神秘感,只剩了单纯的虚无。 能吞噬一切的虚无。 从前他们认为这种裂缝通向虚无之海,或另一个空间,最糟的是通向空间与空间的缝隙。而现在,当独角兽号能在虚无之海中航行,他们意识到,虚无之眼的另一边,恐怕从来不是单纯的虚无之海。 换做从前,为了弄明白裂缝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能够导致魔法混乱,又为什么因为吸收魔法的力量而扩大法师们恐怕会肆无忌惮地自己造出一个黑洞来,以探索其中的奥秘。但在整个燿星界差点毁灭,而他们的热情也有了足够的c且更安全的发挥之地时,对虚无之眼的研究倒是暂时被放在了一边,而伊卡伯德利用其力量的成功,至今无人能复制。 所以这东西现在依然是个迷。 但它下方祭坛上的符文不是。 伊斯瞪着那些已经破损的符文看了好一阵儿——那确确实实就是龙语。 他甚至知道了那块被争夺的金属片到底是什么。 祭坛上从上到下三圈符文,最里面的那一圈是最坚固的,却也是被破坏得最严重的。它由一整圈嵌在石砖上的金属片组成,金属片上刻了九个符文,却像是曾有什么力量从中心爆开,让金属都碎裂开来。一些符文虽有裂痕却保持了完整,一些却七零八碎,少了许多碎片。 赏金猎人寻找的那一片,只是其中之一。 “你们想补全它?”伊斯问道。 恩培紧紧地绞着双手,神情绝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伊斯是在问他。 “是的。”他回答。 可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那个黑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吗?! “它会吞掉我们,是吗?”他开始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它会吞掉我们外面的法阵已经启动,我们出不去了我们出不去” 他向茉伊拉连连躬身,不停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以为他们会对您敬若神明,我以为我以为您能拯救我们” “敬若神明?”伊斯重复。 “他们封了我做‘神女’。”茉伊拉轻笑,“因为披肩上的那个符文因为他们试图伤害我的时候被反弹了。” 她伸出左手,尾指上套着一个式样简单的精金戒指。 “埃德送我的,”她说,“在他离开之前不久。” 伊斯沉默了一会儿。 在给威利打造那条手链时,埃德也做了几个戒指,上面的法术都很简单,但也因为简单而格外长效和稳定。 茉伊拉的这一枚,是伤害反弹。 “抱歉。”伊斯的声音很轻,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 “为什么?”茉伊拉习惯性地裹了裹披肩,“如果是因为这个符文,我可是要生气的。我喜欢这条旧披肩,可它的确不够暖了。是你让它重新变得暖烘烘的,比从前还要暖,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要因为让我高兴了而道歉吗?” 这回轮到伊斯哑口无言。 他的确没必要道歉所以他其实也被埃德传染了吗? 他莫名地有点想笑。 “我会带你出去的。”他说,难得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外面的法阵只是加固了防护,这东西扩大是因为我在这里祭坛上的法阵并没有完全失效,它不会失控的。” 他也觉得他大概是弄错了什么。茉伊拉或许的确为别人想得太多,却也未必没有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她的笑容明朗而纯粹,她眼中的宁静远多过短暂的空洞。 这真的很好。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缩在一边的恩培却从他们的过于轻松的神情里判断出了什么。 “所以我们不会被吞掉吗?!”他瞬间活了过来。 伊斯完全不想理他,但既然还有一点时间,茉伊拉倒是不介意跟他聊聊天。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她问恩培,“为什么要帮他们?” 恩培笑得像哭,眼角的水迹都还没干。他显然已经是一颗被丢弃的棋子,也就没什么不能说了。 “的确不是。”他说,“可我的某个祖先大概是从这里出来的,而我居然继承了那种奇怪的能力” 这个村落存在了多久,没人说得清,绝大多数本地人甚至都不知道深山里还藏着这样一个村庄。村里人自己说,从湖底这个祭坛建起时,他们的村子就已经存在,是辛加神让他们守护在此处,算起来或许已有上万年。恩培却觉得,从石砖的切割方式看来,大概也就两千多年。 村里所有的人,一出生就有能在另一个空间里跳跃的能力。恩培的力量,却是在他四十多岁时才突然被发现。 他是源星本地人,但出生在星港附近。像他这样的本地人,不但不抗拒科技文明,反而十分向往。 他们不愿困守在这个古老而衰败的星球上。但想要离开却也不那么容易,恩培辛辛苦苦地当了几十年的导游,才终于把儿子送了出去,而他自己,却因为那突然觉醒的c他并不想要的能力,身不由己地陷进了泥潭里 他絮絮地反复强调着自己的无辜。茉伊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不知真假的故事,随声附和,娜娜则兴致勃勃地玩起了拼图。那些碎裂的金属片有一些是后来拼回去的,却显然拼错了位置,它把它们一个个扒拉下来,哼着歌儿重新拼好。 但碎片其实还差了很多。 恩培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村里人对此讳莫如深。但他知道,他们竭力找回这些碎片,是因为他们的力量与这个黑洞相连,而它越来越不稳定,导致他们力量越强,就越容易彻底消失在另一个空间。 他们的后代也越来越少村里的小孩儿少得可怜。 这也是恩培帮助他们的原因之一——他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他可一点也不想消失,更不想他的儿子生不出后代。 村里人之前带来他看过这些符文,为了让他去寻找更多碎片的线索。而那一晚,他一眼就看了出来,茉伊拉披肩上的符文,与祭坛上的是同一种。 他利用客人们游览珍珠瀑布边那个村落的机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村里人这个消息,表示他可以想办法从茉伊拉这里了解更多,可他没想到村里人的计划如此简单粗暴——他们让他把茉伊拉直接带回村。 把那块金属碎片藏在哨子里,挂在威利的脖子上,倒的确是他的主意。他想要引开他们怎么也甩不掉的魏特,也引开伊斯他们的注意,让他能更轻易地带走茉伊拉。 “但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位夫人”他再次强调。 茉伊拉笑了笑。他的确曾经试图阻止那些村里人伤害他,但在失败之后,也没怎么努力就放弃了。 她倒并不怎么怪他。他的懦弱与自私都再寻常不过,如果一生都不用做什么困难的选择,他大概也能做一辈子的好人只是,她也不可能再相信他。 伊斯把娜娜拎回肩头,注视着那些符文。其实,即使村里人能把所有的碎片都找回来,也未必能让法阵复原——已经枯竭的河水,即使河道被重新疏通,也不可能再流动。 他倒是可以恢复法阵。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明明有更加简单的办法。 湖边的战斗混乱而激烈。 没有了伊斯和娜娜,面对倾巢而出的敌人,泰丝他们确实有些吃力,却也还没到危急的地步。 最难对付的是那些巨兽。泰丝和安菲特的武器都很难对它们造成太大的伤害,而或许是因为靠近混乱区的中心,魏特的电击枪也开始时灵时不灵,阿尔茜的多能源轻型炮则坏得更快。 然后她三两下把枪拼成了一柄形状颇有些奇怪的长剑。 奇怪,但有用。 而她不时扔出的各种炸弹,虽然有时会炸出一些更加奇怪的东西比如满地乱滚的小圆豆子,五彩缤纷的烟花之类,有些却也能炸得对方一片狼藉。 反正,只要扔得远一点 ,不管炸出什么,至少伤不到他们自己。 威利张开的护盾并不能阻止敌人从另一个空间里穿过来,却能阻挡一切远程武器的攻击,虽然那些武器也不过是箭矢,甚至石头。 然后他在自己的手链上翻弄着那几个骰子,又加上了另一种护盾。 依然无法阻止敌人穿透,却会在他们穿过时荡起极其明显的光波。 这场战斗打得真是既原始又奇幻。 魏特放弃了电击枪,换回他的铁叉,觉得他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足够写成一本精彩绝伦的冒险小说——如果他能保留他的记忆的话。 打着打着,一声低沉的闷响从他们身后传来,而后是一阵疾风。 风起之地(15完) 仿佛有看不见的群鸟自湖面飞来,急掠而过,吹散湖边的血腥,让人的脑子里骤然一片清明。平静的湖水扬起浪花,拍上了魏特的脚踝。 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敌人变多了? 他呆了一下,一脚踹开一个往他腿上扎刀的敌人,一边惊讶于对方的衰老和阴狠,一边终于反应过来,不是敌人变多了,而是他们全都显露了身形。 布瑞坦人似乎比他们更晚意识到这一点,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惊惶地面面相觑。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已经陷入了疯狂的巨兽——它们连自己人都撞。 但当一声雷鸣般的咆哮从他们身后的湖面上响起,庞大的巨兽也哆哆嗦嗦地收住了脚步,然后不顾一切地四散奔逃。 魏特回过头,看见一只真正的“巨兽”,拍打着银白的双翼,从湖面上飞了起来。 它的身躯足有一条中型飞船那么大,算上长着棘刺的长尾则更长,额头锋利的长角犹如利剑,浑身雪白的鳞片,每一片都像是最优秀的匠人用某种奇异的金属精心打造,在阳光下明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它的形体其实跟那个叫做“娜娜”的小家伙几乎一模一样,可小到能被人两手捧起时有多么可爱,大到这种地步时就有多么令人敬畏。 就像是从远处的雪山顶上飞下来的神灵。 并不信神的赏金猎人都有一瞬控制不住地想要跪下去,但他很快就看见了巨兽背上的人影。 所以那个才应该是真正的神灵? 他神情恍惚地想着,感觉到巨兽双翼掠起的风拂面而来。巨兽落地时亮白的翅尖就从他眼前掠过,让他控制不住地伸手想摸一把。 当然,没摸到。 巨龙轰然落地的那一刻,大多数布瑞坦人早已胆战心惊地跪倒在地,剩下那些也只能犹犹豫豫地跪了下来。 他们发出奇怪的呼喊——那绝不是布瑞坦语。 茉伊拉依旧高坐在巨龙的背上,她的声音随风而下,温和却清晰。 “你们再不会如你们所恐惧的那样,消失于另一个空间。”她说,“你们所肩负的责任亦不复存在。留在这里,或走出群山你们可以选择任何你们想要的生活。愿你们,能寻得真正的兴奋与安宁。” 当坐在巨龙的背上飞过树林和山脊,听说那些家伙也从此失去了让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特殊能力,想着他们离开时那一张张神情复杂的呆滞面孔,原本还有些愤愤的泰丝笑得无比畅快。 茉伊拉到底没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这样的报复倒也够了。 不止没有受伤,太后陛下对这一趟奇妙的旅程甚至还挺满意。她在阿尔茜愧疚地向她道歉时表示,她其实玩得挺开心的。 “我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人那么热衷于冒险了。”她微笑着说,“是挺有趣的。” 察觉到她是真心这么觉得,阿尔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惊恐,冰龙并没有直接落在旅游点,让魏特十分遗憾。坐着一条龙,一种据说犹如神话般的传奇生物飞过天空他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再有比这更威风的时刻,哪怕他只是勉强蹭上去的挂件。 他们落在了警戒线内的无人处,没走多久就撞上了成群的警卫,以及迫不及待的伯特伦他们。 警戒线内的确有监控,也可以想象负责监控的人看见那么大一条龙飞过来时的心情。 好在伯特伦当时就待在管理中心,也已经收到了阿尔茜的消息,不然这些人怕是要把仓库里落灰的重型武器都要搬出来。 即使是当着那些本地管理者的面,伊斯也并没有隐瞒什么,他们还把恩培带了出来当证人。 “恭喜。”伯特伦笑眯眯地说,“那地方说不定也能开发成一个相当吸引人的景点。” 只不过,混乱区已经恢复了正常,原本困在其中的动物也很可能会窜出来。至于曼宁帝国是会清理野兽,铺建道路和停机坪,将那座深山里的古村开发成旅游点,还是圈起来进行研究那可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船长大人私下里问伊斯,“祭坛上的不是龙语吗?如果他们真的研究出什么来” “龙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伊斯并不在意,“何况那些符号这里有,别处未必没有隐瞒也没什么意义。想要让一个秘密不至于成为威胁,与其把它捂得严严实实,还不如让它不再是个秘密。” 事实上,他倒更希望布瑞坦人自己能研究些什么出来。比如,挖出那些连他们自己都已经快 要完全丢失的历史。 诺威在图书馆里根本没有查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而且,他已经把那个虚无之眼彻底关上了,理由也很光明正大——不关上他们出不来,岂不是要憋死在那里? 总之,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回无辜被劫的茉伊拉,他们依然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造成了一些伤亡,也完全是迫不得已。 深受信任的恩培会为他们证明这一点,而他们也向管理者们表示了“导游似乎也是被胁迫的,我们并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 仁至义尽。 至于恩培是否能完全逃脱责任,或让自己不至于陷入别的麻烦,就要看他自己发挥了。 反正泰丝觉得他肯定能行。 伯特伦深以为然,不再多问。至于伊斯会变成龙这件事他们的确没有到处宣传,却也从来没有刻意隐瞒。 当冰龙离开独角兽号,在虚无之海中飞翔时,那些越来越多的c盯着他们的眼睛,也不可能毫无发现。倘若真有人敢当面问起,伯特伦其实还挺愿意跟他们讲讲神奇的巨龙的故事。 回到星港时他们带上了魏特。以为这次任务可能又要失败的赏金猎人握着他的金属片,喜不自胜,嘎嘎地像只鸭子一样笑了好久,然后赶紧找个传送点将“货物”传送给了他的雇主。 他的记忆也并没有被抹去真是意外之喜! 离开时他还留下了他的通讯号,热情地向伯特伦表示:“如果有什么你们自己不好出面的事,可以联系我呀!正经赏金猎人!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寻人寻物保镖侦探什么都能干!” 泰丝嗤笑:“就你?侦探?三次任务就成功了这一次的赏金猎人?” 最后一句是魏特自己不小心说出来。 其实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力很强就是运气不好如今他发现,他或许是能力并不怎样但是运气还不错。 “小心一点。”阿尔茜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和我们沾上关系,说不定会有些意料之外的麻烦找上你。” 魏特拍了拍他的枪,笑得露出白牙。 “别担心,”他说,“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啦!” 他潇洒地向他们行了个礼,消失在星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要打赌吗?”泰丝开口,“我们还会见到他的。” 她在阿尔茜转过来的视线里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人的路,无论原本相隔多远,走着走着就会走到一起就像是命中注定。” 而她在这方面的直觉,总是特别灵敏。 回到独角兽号,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间时,伊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他不喜欢逼仄的空间。但这个比其他船员略大一些,却也大得有限的舱室,不知何时,竟也有了些不同的意味。 门一开他就愣住了。书桌前的人还没转过身来,威利就已经飞扑了过去。 “妈妈!”他大叫。 娜娜扑得比他更快——好在他们占据的是不同的位置。 娜里亚拍拍这个又抱抱那个,好一阵忙碌。当她有空抬起头时,伊斯已经默默走到了她身前。 “你还好吗?”他问,手指不由自主地蜷进掌心。 “挺好的,”娜里亚抬手把一缕乱发别到而后,笑意深深:“你呢?” “也挺好的。” 伊斯自己也知道这回答傻透了,可他一时竟想不出要说什么。 “真的吗?”娜里亚挑眉。 “也许不那么好。”伊斯在她面前总是无所遁形,“但我自己能解决,真的。” “那就好。”娜里亚微笑着,并不多问,“但如果你需要帮助” “我不会拒绝向任何真心愿意帮助我的人求助。”伊斯认真地回答。 “你还真是很清楚我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娜里亚笑着摇头,看进他浅蓝色的双眼。 “我很想你,伊斯。”她轻声说。 “我也很想你。”伊斯的声音似乎比她更低。 因为太过想念,反而不敢再见。 可这有多蠢?人类短暂的一生,又能有多少个两年?艾伦甚至都已经七十了 他不该也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见到他们的机会。 入夜,辛加山一片寂静。恩培独自坐在拘留室里,显得无比憔悴。 他应该能逃脱罪责但那些疯子一样的“纯血原始人”未必会放过他。他最好还是尽快离开源星,反正他的儿子也已经快毕业了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在拘留室的门被人推开时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抖。 进来的是个身姿笔挺的年轻人,有点像他的儿子。 “恩培 。” 那年轻人在他对面坐下,傲慢的语气不容拒绝:“有些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 某种情绪从畏畏缩缩的中年布瑞坦人眼底滑过,快得难以察觉。 “当然!当然!”他连连点头,恭敬而急切,“我绝不会隐瞒任何事!” 年轻的军官微微向前倾身。 而屋外疾风骤起,海浪声声。 巴西亚的花(1) “这里是巴西亚花湾星际空港。独角兽号,请驶向北区136,请接收停泊引导欢迎来到巴西亚,欢迎来到花湾城!” 领航员的声音飘荡在整个舰桥,让船员们精神一振,挤眉弄眼地交换着眼神。 “甜甜的~” 娜娜一脸陶醉地握起了两只小爪子。 伯特伦被他烟斗里不存在的烟呛了一下。 怎么说呢,这位领航员的声音的确甜美可人,甜得让人忍不住幻想声音的主人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儿,但这男女老少全种族通杀的魅力,是不是也太夸张了一点?! 不过是几句话而已!还是说这三个月没什么收获的航行让大家都憋得有点不正常了? “已锁定北区136停机位,准备降落。” 驾驶员艾莉克多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让船长大人略感安慰。 眼前蓝色的星球正迅速逼近,星球上的山川河流如骤然展开的画卷,扑进每一双好奇地注视着它的眼里。 巴西亚,曼宁帝国的经济c政治和文化中心,是他们至今为止所到达的星球中最繁盛的一个。那种繁盛,在城市的车水马龙尚未进入他们眼中时,就已经从这位领航员的声音里显露了出来。 那声音除了甜美之外,也充满自信,有种令人心生愉悦的蓬勃朝气。 没一会儿,地面上如几朵恣意绽放的白色花朵般的星港也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各种各样的飞船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让独角兽号的船员们想起船桅林立,白帆如云的尼奥城。 尼奥城港口的船来自整个燿星界这里的船却来自许多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星球。 他们之前也到过一些比较强大的星球,但从未见过如此繁忙的景象。毕竟星空不是大海,船再多也很容易错开,几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差,两条前后降落的船,在星空里很可能根本看不到彼此的踪迹。 舰桥上安静下来。无往不胜的独角兽号的船员们,感觉到了他们与强大的星际文明之间的差距。 伯特伦不动声色地四下里扫了一眼,略感满意。 不枉他将拜访巴西亚的行程提前。他的船员们,即使是在他一再的提醒之下,也渐渐有些过于骄傲了。 他们个体的能力在这片星域或许难逢敌手,可他们整体的能力,与他们所面对的c已经发展到相当成熟的科技文明相比,其实相距甚远。 摩拉娜,那位邀请他们来巴西亚曼宁帝国的女军官,曾经向伯特伦感慨,如果他们能在布瑞坦帝国尚未走向衰亡时来到这里,或许会更好——他们会受到更加热烈的欢迎。但伯特伦觉得,在帝国分裂c几大势力互相制衡的情况下闯入了这片星域,对独角兽号甚至燿星界,或许都是更幸运的。 他们还有一点喘息之机,并努力抓住这个机会,让自己不至于成为被彻底压制的那一方。 独角兽号平稳地着陆在了指定的位置,没有半点偏差。他们的通讯c导航c驾驶各方面的装置,在保留着原本功能和特色的同时,也已经能完全适应这片星域通行的标准,再不会出现信号收发无法对接,甚至无法理解对方的引导之类的情况。 “精神点儿,孩子们。”伯特伦开口,毫不在意这里好几个矮人和精灵的年纪都比他大许多,“这可是新的冒险。” 另一种形式的冒险。 “是!船长!” 回应声整齐划一,气势十足。 入境检查十分顺利。他们没有被刻意针对,也没有被特别重视——至少表面上没有。独角兽号一直自称“只是条私人探险船”,以曼宁帝国的骄傲,自然也不会特意安排什么官方的隆重接待,只是将他们当成普通的c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商船。 “旅游和寻求商业合作”正是独角兽号早已提前递交的来访目的,伯特伦也的确有意来寻找一些商机。 但仅凭接待他们的入境检查官的制服来判断,对他们的接待规格也明显高于其他“普通商船”而对方倒也没有欲盖弥彰地试图掩饰他们的这一点特殊对待。 伯特伦甚至都不用掏出摩拉娜之前给他的那枚钱币,来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联络好了。当他们走出星港,几条载客飞船早已等在门外。 但此刻,吸引船员们的已不再是各种飞船c星港的繁华和便利,而是扑面而来的,热烈到让人有点发晕的花香。 巴西亚花湾城,并不是这个星球最重要的城市——隔着一片广阔海洋的提罗尔才是首都。但花湾城的花,即使是在外域,都是十分令人向往的,近乎传说的美景。 这座城市环绕 卡苏拉穆内海而建,气候温暖怡人,既不会特别冷,也不会特别热,无论什么季节都盛开着无数鲜花,而花湾城的人们,也将这一优势以及他们对花的热爱发挥到了极致,在整个城市里见缝插针地种着花,也极其擅长用花摆出各种造型。星港大门外有一整面花墙,就是用花拼出的花湾城地图,但并不很精确,更像是一幅写意的画,浓墨重彩,挥洒自如——总之,美比实用更重要。 反正也不会有人蠢到真靠这张“地图”去游览花湾城。 要不是没法儿一边飞一边打滚儿,娜娜大概已经直接扑进那片花丛里撒欢儿了。 但她也扑到了花墙前,像只巨大的白色蜜蜂,左飞飞,右飞飞,把头都扎进了一朵特别大的粉色花朵里然后又被伊斯黑着脸拔了出来。 太丢脸了!你可是条龙! 沾了满脸花粉的小龙连打了几个喷嚏,咂了砸嘴,十分满意。 “甜甜的!”她说。 她真的吸了花蜜。 伊斯一瞬间恨不能把她塞回蛋壳里。 离开源星后不久他就解除了娜娜“不能在外人面前说话”的禁令,反正也已经瞒不住了但现在,他却又开始后悔。 一阵低低的笑声解救了娜娜大难临头的小屁屁。摩拉娜下了飞船,站在舱门边向他们微笑。 “欢迎来到巴西亚,各位,”她说,“欢迎来到花湾城。” 与领航员截然不同的c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同样的骄傲与自信。 他们乘坐的载客飞船与源星的旅游船很像,只是更狭长一些。虽仍有不少限制,但至少花湾城没有“不接待机器人”的规定,诺威和达里埃尔也终于有机会在更近的距离俯视异星的大地。 星港外是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两条蜿蜒的小路如飘荡在花间的丝带,时分时聚,相互纠缠。 “我以为你们已经不需要地面上的道路。”伯特伦随口说了一句。 以他的观察,来往星港的人乘坐的都是飞船,飞船可不需要这样的路。 “我们毕竟还长着两条腿,”摩拉娜轻笑,“偶尔也是要运动一下的。” 在自己的星球,自己的城市,她的笑容比在帕波里三号时轻松很多,没有束起的披肩长发微微蓬开,像无数细细的触手般,时不时地自己动上一动。 有些诡异但也十分有趣。 娜娜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副想要扑上去摸个几下的样子。 察觉到她的视线,摩拉娜让几根发丝飘起来,向她挥了挥。 小龙金黄色的眼睛更亮了,小爪子蠢蠢欲动。 “你可以摸一摸。”摩拉娜笑眯眯地哄小孩儿。 小龙欢呼一声,直接扑到了她的肩头,把自己埋进了她的发丝里。 伊斯面无表情地放弃了挣扎,把头扭到一边,只当看不见。 对于向她释放出善意和喜爱的人,小龙也从来不吝于回报——虽然她很好奇地想要咬咬看,但最终也只是用爪子碰来碰去,一点也没有用力。 “会痛吗?”她有无数问题,“它们会抓蝴蝶吗?会自己打结吗?会打架吗?” 摩拉娜笑个不停,十分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 她的头发看起来像是海葵的触手,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敏感,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只是能稍稍动一动,看着奇怪而已。 “这继承自我的外祖母。”她告诉伯特伦,“我外祖母有一点纳登人的血统,纳登人中唯有女性会有这样的头发,它们能感知许多东西,也被认为能够通灵,所以纳登人女性的地位更高但纳登人的星球在七十多年前就已经毁灭于附近的一颗恒星爆炸,如今的纳登人是没有故乡的流浪者。” 她渐渐低缓的语调透出一丝伤感,娜娜立刻蹭了蹭她的脸颊,让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让我们说点令人高兴的事吧。”她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们想找的人。” 巴西亚的花(2) 独角兽号来到巴西亚还有另一个原因——寻找伊斯在辛加山所发现的那些符文以及“辛加神”在布瑞坦人的历史中的痕迹。 作为一颗旅游星球,源星星港附近的图书馆虽大却乏善可陈,那其中的书的确大多与布瑞坦人,与源星的历史与文化相关,却大多都是十分浅显的“普及版”,照玛雅的说法,更像是个“儿童图书馆”,且更着重于布瑞坦人如何从蒙昧中挣脱,他们伟大的科技文明如何发展起来,以及驾驶飞船飞向星海,寻找新家园的壮举。相比而言,古老的神话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关于辛加神,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却没有多少深入的研究,而那些符号,更是难寻踪迹。 诺威在图书馆里待了好几天,所找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是几张布瑞坦帝国将源星开发成旅游星球时的照片。那其中有一张拍到了辛加神殿里的一尊雕像,几乎完好无缺,底座上隐约刻有符号。 但那尊雕像,他们在神殿和博物馆里都没有看到,仿佛在拍下那张照片后就不翼而飞。 他们怀疑当初有许多珍贵的东西都被人以各种方式“收藏”了,即使收藏的人不一定知道它们真正的价值。 诺威的另一个收获,是几个研究神话与历史的学者的名字。其中一个,费阿德娅,几乎是每一本与辛加神的传说相关的书都会提到,而她自己撰写的几本,即使同样是“普及版”,也能看出拥有渊博的知识和深入的研究才能做到的深入浅出和游刃有余。 但以他们的“权限”,他们没法儿找到更多的东西。 进入这片星域之初,独角兽号趁着其他星球的人对他们缺乏了解,荤素不忌地搜刮了不少书籍,其中最有用的当然是与科技文明相关的基础理论和技术类,而即使是猎奇的小说,也能从中体会出另一个文明的方方面面。 但在这片星域的智慧种族——主要是布瑞坦人,开始对他们提高警惕之后,他们就不能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搜刮。而一些更高端的科技,更有深度的研究,也成了不能对他们泄露的秘密。 在源星的图书馆,即使不是机器人,独角兽号的船员也不能接入他们的电子书库的端口。而星际间原本号称“无所不有”的星网,在机器人暴乱之后本就加上了无数限制,形同半瘫。不同势力之间,甚至不同星球之间的网络,也差不多是完全中断的状态。还在摸索相关技术的独角兽号,想在那些庞杂的无用信息里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本就不那么容易,再被明里暗里地限制一下,能找到的就更少了。 而布瑞坦科技文明之前的历史以及更古老的神话,是一个相当冷门的研究方向,相关著作本就少得可怜。 他们的确可以暗中操作,收买一些有更高权限,或能绕开各种壁垒的人,但思来想去,这样偷偷摸摸的行径,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们已经得到了理论基础,更高端的科技,他们完全可以自己研究,而事实证明,或许因为思考的方式不一样,他们的速度一点不慢,还发现了不少新的方向。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一些不知道能有多少用处的c残留在历史中的痕迹,而引起更多的警惕甚至敌意,即使是急着找人的伊斯,也觉得没这个必要。 他们选择了光明正大地向他们的“朋友”请求帮助,甚至都没有隐瞒原因——因为他们在辛加山找到的那些符号,是伊斯的种族特有的文字。 他只是想知道,他的种族,在他之前,是否已遨游于这片星海,甚至,是否还存在于这片星域。 简而言之,寻亲。 摩拉娜并不是最早回应的一个,却是最有帮助的一个。以布瑞坦人为主的三大势力,加德莱特帝国以武力为尊,新布瑞坦固执到可笑地维护着自己的“正统”,而曼宁帝国,重视的则是“知识与秩序”。 哪怕只是用来装点门面,曼宁帝国对布瑞坦历史与文化的保护也是有目共睹的。新布瑞坦或许保留了更多的传承,却极其封闭,据说内部也相当混乱,许多流离在外的学者,最终选择了曼宁帝国,尤其是巴西亚,以求能安稳地继续自己的研究。 而伊斯想要找的那位学者,费阿德娅的后人,就在花湾城。 费阿德娅本人在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她的研究成果,其实有大半都没能集结成书,她的儿子在动乱发生时带走了一部分,如今已经传给了他的一对子女。 “萨兰和比亚瓦,”摩拉娜说,“都在塞拉学院工作。学院里还有一位狄纳尔教授,对布瑞坦神话也很有研究,他们的图书馆里藏书也很丰富我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他们很愿意跟你们聊一聊‘很久之前’,但是——” 她微带歉意地歪了歪头:“因为各种原因提 罗尔那边派来了一位‘专员’,陪同你们拜访几位学者。” 她是个军官。她对独角兽号的帮助得到了上级的允许,同时也必然会受到一定的监控。伊斯并不喜欢这样的“陪同”,更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但他也知道,这总比鬼鬼祟祟的暗中监视要好得多。 而且,只要这位“专员”允许,他们也能进入一些原本可能被拒绝进入的地方,翻阅一些原本不会对外开放的典籍,也算是一种便利。 前提是,看他们能把这位专员哄到什么地步而伊斯·克利瑟斯并没有“哄人”这项技能。 这辈子都不可能有。 第二天一早,与那位专员见面时,伊斯肩上蹲着娜娜,身边站着泰丝。 个子小小的盗贼笑得一脸灿烂时让人生不出半点防备之心,一张嘴该毒的时候能气得人七窍生烟,该甜的时候能甜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也是少数能让伊斯“听话”一点的人之一——虽然她本人实在更想陪她的魔像精灵去逛街,而不是去什么学院见什么书呆子。 可是,谁让她是“姐姐”呢。 做出了重大牺牲的泰丝差点被自己感动得眼泛泪光。 而与摩拉娜并肩行来的那位“专员”,也相当令人意外。 那不是什么严肃又警惕,或圆滑世故的官员,而是个年轻的布瑞坦女性,看不出有混血的痕迹,褐色的皮肤,利落的白发短发,斜飞的大眼睛在乌黑中透出点幽幽的蓝,几乎还有些天真的模样。 布瑞坦人的平均寿命比人类更长一点,二十二岁才算成年。据说是因为皮肤较厚,他们从三十岁到五十岁,外表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但六十岁之后会衰老得很快。 他们的“专员”,苏妮苏普,怎么看都是还没成年的模样。 但当她开口,那种毫不拖泥带水,也不故作热情或骄傲的干脆爽朗,倒是弱化了那点稚气。 “这只是个程序。”她说,“总有人会对外来者充满戒心,何况你们还如此强大。我不会干扰你们,甚至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但也希望你们不要有什么私下的举动,这样可以吗?” 话不是很好听,但很实在。 “当然!”泰丝笑眯眯地伸出手,“合作愉快!” 不管伊斯是否愉快,至少泰丝还是很愉快的。 还在飞船里时她就跟苏妮苏普聊了起来,不会话多到令人厌烦,也不会让空气太过安静。加上试探几番后开始放心地四处乱蹭尽情撒娇的娜娜,飞船后座的气氛简直好得不得了。 而飞船的前座,伊斯沉默而笔直地坐着,旁边开着自动驾驶的驾驶员百无聊赖,眼神朝伊斯飘了又飘,终于硬着头皮鼓起勇气挤出一句寒暄:“您觉得花湾城如何?” “挺好。”伊斯回答。 寒暄就此结束。 驾驶员尴尬得再没有开口,但伊斯是真心觉得这座城市还不错。 昨天他们已经经过了花湾城最繁华的区域,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这个星域里许多较为强大的星球,城市里林立的高楼间都缺乏绿意,人类和矮人还好,精灵走在其中,就算戴着面甲都有无法呼吸的感觉。而花湾城不负其名,即使是高楼,也有许多在开放的阳台上种满鲜花,一层层或堆积如云,或垂挂如瀑,让整座楼宇成为一棵高耸入云的花树,相当令人震撼。地面上供人行走的道路两旁也满是花草,如果不是难度太高,泰丝怀疑他们会在飞船飞行的航道两旁都像吊灯一样吊上鲜花。 这里的交通繁忙而不混乱。飞船并不能像鸟一样自由地飞,而是在分了四层的航道里飞行,远看像蜿蜒在城市间的四条彩带,夜晚则变成了光带,壮观而迷人。 今天他们所飞过的区域,则大半已是城郊,成片的野花恣意开放,让伊斯不自觉地想起极北冰原短暂而热烈的春天。 真的挺好。 巴西亚的花(3) 塞拉学院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在花湾城外占据了很大的一片区域,甚至将一个不小的湖泊囊括在内。学院里没有太过高大的建筑,模仿布瑞坦科技文明之前某个诞生了无数文学家和艺术家的辉煌时代的风格,以红砖砌墙,黑瓦覆顶,在枝叶繁茂的古树和灿烂如锦的鲜花间,显得宁静而古朴。 狄纳尔教授上午有课,他们先去拜访了萨兰和比亚瓦。姐弟两人才刚来到塞拉学院不久,都在学院里的历史研究所工作——一些非常简单的整理工作。 伊斯他们走进会客厅时,姐弟俩都站了起来,显得有些局促甚至警惕。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已年过六十。 他们其实算是逃到巴西亚的难民。 从帝国分裂到现在,占据着旧帝国核心区域的新布瑞坦的混乱,在外人口中不过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对经历者而言,却是几十年颠沛流离的生活。 姐弟俩的父亲,穆尚,十年前死于一场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袭击,死时还紧紧地抱着一个破旧却坚固的金属箱,里面装着一些散乱的手稿。 那是他还没有整理完的,母亲留下的心血。 费阿德娅习惯用纸张来记录自己的研究,然后再整理成数字档,这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感,却也让她的研究成果多少保存下来了一些。 帝国首都风临城陷入混乱的那一晚,星网瘫痪,所有的电子设备全部失灵,甚至爆炸起火。冲回家中的穆尚找不到那小小的存储器,只能尽力从火焰中抢出了一些手稿,在几十年的逃亡中重新加以整理。 他也是个研究历史的学者,却远不及自己的母亲,也因此对母亲充满了崇拜。这种崇拜让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却传给了他的儿女,让他们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也没有扔掉这些手稿和他整理出的成果,并最终带到了巴西亚也以此换得了一份安稳的工作。 从童年开始就在逃亡的姐弟俩并没有接受过多少系统的教育,自然也无法继续父亲的工作,但那些散乱不堪的手稿里写了什么,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 费阿德娅认为辛加神确有其人,他也并不是什么神明,只是一个,或不止一个,来自远比当时的源星文明要发达得多的星球的异星人。 “来自异星的旅人”——这近乎浪漫的称呼也是诺威和伊斯对她尤为关注的原因。 这位,或这些旅人从天而降,从一场可怕的灾难中拯救了源星,因而被当成了神明,但也很快便离去,只留下了无数传说。 而后传说成为神话,神话凋零于漫长的时光之中。 而旅人的足迹并不止出现在源星。相似的符号,相似的风格,相似的描述散落于整个星系,跨越数千甚至数万年的历史。 费阿德娅列举了七个星球的不同遗迹和神话作为证据。那些遗迹在普通人看来其实风格迥异,那些神话的相似之处完全可以有别的理解,而她所搜集的,认为“相似”的符号,在许多同样研究这个的学者看来,也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尽管大名鼎鼎,费阿德娅最重要的研究成果,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充满争议。 萨兰随手就画出了那些不同的符号,对每一个星球的遗迹都如数家珍,有一些甚至并不在手稿里,而是父亲当故事一样讲述给他们听的。 而这些,事实上就是伊斯最为需要的东西。 他不需要什么结论——他会自己去寻找答案。毕竟,那些符号,没有一个是完全正确的,它们或许是在被描摹时出了错,在流传时多了一点或少了一点,改了这里或那里总之,有一些已经变形到连伊斯也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东西,或者确实就跟龙语没有关系。 辛加山那座湖底祭坛上的符文倒是没错,但显然并没有流传出来。 而后他们也在研究所里看到了那些珍贵的手稿,那其中还提到了一些很少有人知道出土文物,却并没有留下图片资料。 “实物或许还在新布瑞坦的博物馆里或某些人手中。”苏妮苏普说,“至于图片,我会帮你们查查看。” 帝国分裂前几十年,就已经很少出版纸质的书籍,因此在四十多年前的混乱里损失惨重——机器人几乎清空了整个星网,毁掉了无数的电子设备,唯有一些离线的存储器幸免于难。这是布瑞坦人格外痛恨机器人的原因之一,也意外导致了现在纸质书籍的复兴。 “所以,”伊斯说,“机器人那里什么资料都有?” 苏妮苏普点头:“确实可它们虽然建立了自己的联盟,但完全处于封闭状态,封得比新布瑞坦还要密不透风——毕竟它们是机器人。” 这很令人不安,可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任何一个势力都没有吞掉自由者联盟的实力,而要他们联手先对付机器人他们对彼此的忌惮一点也不比对机器人的少。 可笑,但现实。 “我知道你很强,”苏妮苏普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看了娜娜一眼——这么小的小家伙能长到她所看到的影像里那么大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可机器人的封锁不是那么容易闯进去的。”她说,“何况天知道现在有多少机器人在那里,而你们可只有一条船。” “我没打算硬闯。”伊斯随口回答。 苏妮苏普沉默了。“没打算硬闯”,意思是,闯还是要闯的。 她撇了撇嘴,眼中泛孩子气的恼怒,但很快就沉了下去。 她是真心为他考虑哪怕是看在如此可爱的娜娜的份上。可这件事也的确与她无关,根本用不着她来操心。 甚至,如果能有人去试探一下自由者联盟如今的实力,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更有利的。 可她就是不高兴。 女孩子微妙的情绪实在难以捉摸,反正伊斯是完全没有察觉。泰丝憋着笑岔开了话题,然后他们和双胞胎姐弟一起,去与那位狄纳尔教授共进午餐。 餐厅建得十分特别,主体的五层红砖楼之外,一个个圆形的阳台层层相叠,每一个阳台边缘都种了不同的花,如孔雀的尾羽般铺展而下。在阳台上进餐,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稍稍迟到的狄纳尔教授连连道歉。他是个混血,微微隆起的额角和乌黑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很像个恶魔,但恶魔可没有他这么开朗健谈。 他已经五十多岁,看起来却比双胞胎姐弟还要年轻和精神。但他一家人事实上也是从风临城逃亡出来的,只不过他的父母反应更快,而且自家就有一条小型的星际飞船,第一时间逃到了一个偏僻的星球,躲藏一段时间后又找准机会直飞巴西亚,除了损失了大部分财产之外,并没有经历太多磨难。 他的父亲是个古董商人,从小耳濡目染,让他对历史产生了兴趣,并且最终成为一个历史学家,同时也是一个语言学家,他所研究的重点,不是辛加神到底是编造出来的还是异星人,而是那些符号。 他并不把那些符号当成拥有神秘力量的符文,而是把它们当成一种文字。 “文字,是了解任何一种文明的钥匙。”他说,“只要我们能够将其解读出来,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话倒是没错,但他们所能得到的符号太少,又错漏百出,能够解读出来才真是见了鬼。 所以狄纳尔真正感兴趣的研究其实并没有什么成果,反而阴错阳差地解读出了另外几个文明的古文字,能够更加清楚地了解他们的神话和传说,倒也能从另一个方面有助于他的研究。 午餐时他们并没有讨论太多。狄纳尔不是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里的学者,他幽默风趣,任何话题都能聊得开,也不会让席间任何一位客人感到被冷落,连明显不擅交际的双胞胎姐弟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当将客人迎入自己的办公室,狄纳尔才显出了一个学者的热切与激动。 “我听说辛加山的源符是你们找到的?”他急切地问道。 巴西亚的花(4) 源符,是布瑞坦人对辛加山那种奇异符文的称呼。如今流传在研究者手中的源符,一部分来自于开发辛加山时出土的文物,和从附近的村落里收集来的,一部分是辛加神殿里不知被谁敲凿隐藏,却没有完全敲干净的符文,还有一部分,是数百年前,布瑞坦人飞离故乡,寻找新家园时带上的书籍里的。 辛加山的神殿和符文,并不是在布瑞坦帝国重新开发源星时才被发现。五百多年前,考古学家们就发现了这片遗迹,但大部分资料,都在他们离开源星,寻找和建设新的星球的过程中丢失了。 但所有这些符文,都错漏百出,残缺不全。 辛加山那座村落湖底祭坛上的符文,虽也有缺失,却比他们之前得到的要完整得多,而且是确确实实有意义,甚至有用处的符文,而不是被根本不理解其意义的人当成装饰图案般胡乱拆分,刻在石头上的那种。 对像狄纳尔这样的研究者来说,这样的符文是比任何财富都珍贵的c无以伦比的宝藏。 当时在辛加山发生的事,伊斯没有对当地的官员隐瞒,但真正公布出来的消息,却与事实有所不同。帝国高层隐去了一些他们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的东西,只说深山里的村民因为一时的误会绑架了去旅游的客人,但客人很快就被解救了出来,同时解救者也发现了那座隐藏在山里的古村落,以及湖底的祭坛。 他们甚至放出了村落和祭坛的照片,在相关学术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整个村落已经被当成古迹保护起来,村民们都将移居到别处。狄纳尔已经受邀前往辛加山,参与考古挖掘和研究,自然也知道得更加详细。 更加详细,但不是全部。 伊斯不知道帝国官方想把某些事隐瞒到什么时候——村民那么多,还不知是否有其他像恩培那样的人,除非他们全部被控制起来,否则这事迟早会泄露出去。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苏妮苏普,年轻的专员却只是坦然自若地回望,一副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的样子。 但他可没耐心解释那么多,就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而您来找我,是因为您认识这些源符这些文字?”狄纳尔紧盯着伊斯,那眼神让伊斯有些不适,却也不至于厌恶。 他再次点头。这并不在官方公布的消息里,但也并不难猜,何况他们当时并不止向一个人寻求帮助,说不定也有其他人找到了狄纳尔,并且告诉了他更多。 虽然客人似乎有些冷淡,狄纳尔的兴奋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减少。他抬头向着天花板举起双手,紧闭双眼,像是在感谢神明。 “我觉得我等这些文字已经等了一辈子甚至不止一辈子。”他睁开眼时眼眶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有些太激动了,但是我的研究,一直以来被人讽刺和嘲笑,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些符号只是胡乱画出来的,或许有某种象征意义,却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可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就像它们在呼唤我,就像我曾经能够读懂它们一样!” 泰丝的眉毛微妙地往上抬——错字的呼唤? 客人们异常的冷静让狄纳尔也冷静了下来,他揉了揉脸,为客人们倒上了花湾城特产的花茶。 “我知道一件事,或许会对您有所帮助。”他说,“我的父亲是一位古董商人,他所经手的古董里,就有属于辛加山文明的一些东西,也经常去参加一些聚会和拍卖会。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天他回到家中,非常兴奋地说起一件奇特的文物一个黑色的石球,上面刻了几十个金色的符文,他觉得那符文与辛加山的符文极其相似,而最神奇的是” 他停了下来,眯起眼像是在回忆当时父亲激动的神情。 “那个石球,”他说,“能自己浮在半空。” 那样的拍卖会,拍卖品是赝品的几率,比博物馆的藏品是赝品的几率还要小。拍卖方声称那是从辛加山得到c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文物,那神秘的力量,便让它成了无价之宝。 让一件物体浮空,在当时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风临城整座城市都是浮空的。但在科技文明萌芽之前的文物能够浮空,就相当令人震惊了。 如果能弄明白其中的奥秘,或许能改变许多认知。 那个石球,最终被一位神秘的客人拍走。因为禁止拍照,也禁止透露拍卖品的任何信息,这件同样能震惊整个学术界甚至震惊整个星域的文物,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狄纳尔的父亲在一时冲动地告诉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也再三警告他,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却也因此给狄纳尔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那时他就本能地觉得,真正的力量 或许在于那些符文,而不在于石头本身。 而他一生的道路,或许也在那一刻,隐约显露于名为“未来”的迷雾之中。 如今,布瑞坦帝国已经分裂,那个并不十分合法的拍卖会早已不复存在,或许连幕后的组织者都已经死去,狄纳尔觉得,这应该也已经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这个消息有用吗?” 在伊斯陷入沉默中时,教授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伊斯十分肯定地点头:“是的谢谢。” 狄纳尔松了口气,又紧张地握起双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是这样那个,我不是要求报酬什么的”他说,“只是不知道您是否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在伊斯毫不犹豫地点头之前,泰丝暗暗地掐了他一把。 “请问是什么问题呢?”她笑吟吟地问。 狄纳尔显然早有准备。他从书桌上的一本书下抽出了两张纸,举在伊斯面前。 “一个字。”他说,“我们之前发现的是这样,最新发现的是这样” 他举举左手又举举右手,紧张得额头都冒了汗:“这是同一个字,而它的意思,是‘风’,对吗?” 他的声音发着抖,仿佛也被风吹了起来,他炽热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伊斯,几乎能把他的鳞片烧穿。 片刻的诧异之后,伊斯点了点头:“是的。” 他没想到还真有人能从这些破碎且胡乱使用的符号里,解读出正确的意义。 直盯他的瞳孔渐渐放大。短暂的呆滞之后,狄纳尔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他完全丢掉了一个学者,一个教授的风度,像只狂喜的猴子一样又叫又跳,手舞足蹈地原地转着圈儿,嘴里叽哩哇啦地说着另一种语言。 “我还以为他是个正常人。”泰丝幽幽开口,又忍不住低声问伊斯,“他在叫什么?” 因为已经学会了布瑞坦语,她今天没带巧言石,真是失策! 伊斯绷着脸,一点也不想翻译,但娜娜很积极地翻了出来:“妈妈我成功啦!我是对的!你也是对的!我最棒了!” 她倒是知道这话只能悄悄说,声音压得很低,但苏妮苏普显然也听见了,脸上肌肉紧绷,飞快地眨着眼睛,试图把快要控制不住的笑意压下去。 泰丝默默把脸藏到了伊斯的肩后,无声地笑到面目扭曲,浑身发抖。 伊斯倒是觉得这只猴子这个人,还挺可爱的。 当狄纳尔终于冷静下来,讪讪地坐回原处,伊斯忽然开口问道:“你就不怀疑我是骗你的吗?” 比如,那个字根本不是“风”,又比如,他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些符号。 正准备因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的狄纳尔呆住了。他的眼睛惊恐地缓缓瞪大,整个人却像是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挤出一句话:“你是吗?” “不是。”伊斯回答。 这是个失败的玩笑。刚刚忍住笑的泰丝重新把脸藏回伊斯肩后,闷笑一阵儿,又露了出来——这会儿嘲笑的是伊斯,她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笑! 狄纳尔哭笑不得地举起手:“先生,请别吓我呀。” “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字是什么意思。”伊斯藏起他的尴尬,故作随意地表示。 “不不不,不用。”狄纳尔连声拒绝,“非常感谢,真的,您可能很难明白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您一定是神明派来指引我的只是,虽然我也很想尽快得到最后的结果,但解开一个谜题的过程也同样是一种乐趣。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也许,当我再一次陷入困境时,您能偶尔为我解惑?” 伊斯爽快地点头:“可以。” 巴西亚的花(5)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泰丝严肃地对着伊斯的脸看来看去,“说!你真的是伊斯吗?还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幻魔?” 伊斯伸手把她的脸推到一边。 “他的欲望很单纯。”他说。 而跟单纯的人打交道会让他不那么烦躁——他实在是懒得猜别人在想什么,尤其是对着不熟的人。 如果人人都简单一点,世界一定会美好很多。 “那不叫‘欲望’,”泰丝纠正,“那叫理想。” “有什么不同?”伊斯皱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泰丝无所谓地耸耸肩。 而她不再纠缠不休,是因为她的精灵正从走廊那边走过来,她急着去安慰他寂寞而忧伤的灵魂。 苏妮苏普看着她飞扑向高大的机器人,小孩儿一样趴在它的背上,那过分的亲昵让她忍不住微微皱眉。 她得找个机会告诉她的新朋友告诉这些特别的客人,最好不要对一个机器人如此亲密机器是没有心的,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病毒,程序上的一点改变,它就能毫不迟疑地背叛你。 幸好这里已经被他们包了下来,只接待独角兽号的船员。如果被其他人看见,难免引人侧目,招人议论。 曼宁帝国并不禁止使用机器人,但依然很少有人用,尽管它们确实方便。四十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布瑞坦帝国分裂的教训,还有许多人不曾忘记。 伊斯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开口问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苏妮苏普回过神来,点头道:“当然!” “我需要更多关于风临城的资料。”伊斯说,“关于城市布局和防卫,如果它还有防卫的话。” “你不会是想去风临城吧?”苏妮苏普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伊斯淡定地点头:“是啊。” 带着他们参观塞拉学院的图书馆时,狄纳尔十分遗憾地告诉他们,风临城的帝国图书馆里,还珍藏着许多古籍——真正的古籍,是布瑞坦人离开源星时带上的,有些书本身的历史就有上千年,那其中也有许多关于源星古文明的记载,是真正的第一手资料,能够被允许查阅它们的人都寥寥无几而那些人,如今也都已经去世。 这种书,因为会看的人实在太少,甚至都没有被重新整理出版过。他们这些“年轻”的研究者,如今连数字版都得不到,只能从前辈的著作里窥见一言半语的碎片。 而且,伊斯很有些在意那个黑色的石球。 如果上面真的刻有龙语,它的力量绝不止能够浮空那么简单。它到底有什么用途,又到底是谁制造了它如果能找到它,他差不多就可以确定,他们现在所发现的这些痕迹,到底是不是埃德留下的。 狄纳尔并不知道是谁拍走了那个石球,但它很有可能还在风临城。即使不在,风临城也是那个神秘的拍卖会的举办之地,如果能找到他们的总部,说不定也能找到一些照片之类。 “新布瑞坦的防卫的确没有机器人那么严。”苏妮苏普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风临城,以及它所在的普南星,也差不多是完全被废弃的状态,可是风临城虽然没有坠毁,却完全笼罩在不明能量造成的电磁风暴中,接近它,跟接近一颗爆炸的恒星也没什么两样——那是找死。” 她真不是在夸张。 普南星并不是布瑞坦人最初找到那颗适合他们生存的星球,而是布瑞坦王室为了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宏伟城市”而选择的水系行星,整个星球的表面几乎完全被水覆盖。它或许也能孕育出生命,在数千万年之后可布瑞坦人已经不需要它“适合生存”。 他们完全可以把它改造得符合他们的需要。 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在布瑞坦王室提出这种建议,而议会居然没多少争论便通过时,就已经注定了帝国最终的灭亡。 他们已经变得太过骄傲,骄傲得,仿佛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创造一切的神。 但谁也不能否认,风临城是个伟大的奇迹。 它完全漂浮于半空,漂浮于普南星时常翻起巨浪的深蓝海面之上,如传说里神明所居住的天空之城。而城中的王宫也好,一些重要建筑也好,又漂浮于风临城的“大地”之上。最辉煌的时候,连许多权贵的私人住宅,都像云朵,像开在天空的花一样漂浮着,潺潺水流从大大小小的浮空岛上落下,阳光灿烂时漫天虹光,如梦中才有的幻境。 而这一切,需要巨大的能量支撑。 自大如当时的布瑞坦王室,也不觉得 现有的能量能供他们如此挥霍。他们致力于开发各种新能源这当然是件好事,可动乱发生的那一晚,揭开毁灭的序幕的,被称为“神怒”的风临城大爆炸,正是从新能源研究所炸开的。 无论导致爆炸的是机器人的阴谋还是其他,这场爆炸彻底毁掉了小半个风临城,由此而引起的风暴席卷整个星球,让普南星其他几座浮空城全都坠落海中,但风临城本身所残存的那一部分,却并没有掉下去。 它依然浮在半空,被仿佛永不停息的c可怖的闪电和雷霆所包围,仿佛是谁刻意留下的警告,高悬在那里,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让所有人都永远记住——这就是自命为神的后果。 新布瑞坦不是没想过收回风临城,毕竟据说王宫还完好无损,单是那其中的财富,就让人难以放弃。 可再先进的飞船都无法穿过风暴。 “那真的是找死。”苏妮苏普用力强调。 “我没那么容易死。”伊斯说。 这或许是事实,但苏妮苏普还是瞬间气得要死——她说得口干舌燥,全都是白说吗?!这人怎么这么容易让人生气呢!实在是太讨厌了! “请给我两天的时间。”她气鼓鼓地回答。 ——等着被电死吧你! “她生气了哦。” 娜娜幸灾乐祸地说,“她喜欢娜娜,不喜欢你。” 伊斯瞥了一眼女孩儿离去时气势汹汹的背影,毫不在意。 这个女孩儿其实也挺单纯,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的情绪压根儿就没掩饰住。伊斯甚至有点同情她因为自己的职责不得不这样口是心非,而不能对着他破口大骂——当然,并不是他喜欢挨骂的意思。 但说真的,她气成这样,也算是她自找的嘛。他明明都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依然如此生气,绝对是因为她自己本来就很容易生气。 没有心的冰龙十分心安理得。 接下来的几天他打算都在塞拉学院的图书馆里度过,应该不至于再惹到这位容易生气的小姑娘。 狄纳尔向他介绍了图书馆里一些他觉得有用的书,甚至为他概括了其中的主要内容,但伊斯还是想自己再仔细看一看,包括那些有许多个不同版本的神话传说。如果真是埃德即使他没有刻意留下什么线索,他的行为方式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而那是伊斯所熟悉的。 但他的计划并没能实现。当天晚上,消失了一天的摩拉娜来邀请他和伯特伦以及娜娜共进晚餐,并且告诉了他们一个新情况。 他们得到了一些辛加山湖底祭坛上的金属碎片,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问题。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事实上是有人先发现了这些金属碎片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摩拉娜的家族才得到了其中的几片,来进行各种分析和实验。 虽然自己是军人,摩拉娜背后的家族却控制着许多重要的产业,其中有一家专门研究和开发各种用于星际飞船的新型材料。那些金属片,看起来只是并不如何珍贵的蓝铜,但经历了数千年的岁月,居然没有半点锈蚀的痕迹,又轻又韧,相当符合他们的某些需求,里面却有两种不属于普通蓝铜的成分,他们无论如何也分析不出来。 那很有可能是他们目前尚未发现的矿物或某种他们并不了解的力量导致的。 她的家族在合金制造方面曾经赫赫有名,如今却陷入了瓶颈——事实上,整个星域在这方面都已经陷入了瓶颈,似乎他们已经尝试过了所有的可能,再也制造不出什么新的东西,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之上,稍稍提升那么一点点而已。 而这种“古老”的金属,或许会开启一个新的方向。 巴西亚的花(6) “我只是想知道,”摩拉娜小心斟酌着,对着伊斯不由自主地比对着伯特伦要紧张得多,“你是否对这些金属施加过什么影响?或者,它们是否曾经受到过一些别的影响?” 比如,一些她搞不懂的“魔法”之类。如果真是这样她也期待能与独角兽号进行一些技术上的交流——是的,她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真正的魔法。 伊斯摇头。他的魔法只针对于那个黑洞,而且他十分确定没有泄露半点。至于那些金属,他的确没法用肉眼看出其中的成分,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其中已经没有任何魔法之力。 “它们的确是因为某种力量而碎裂,但我不确定那是否会改变它们本身的材质。”他说,“而且,它们所处的环境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是泡在水里,而是在一个,可能没有什么变化的护罩里。” “即便如此,它们也很特别。”摩拉娜坦言,“我们已经做过了一些实验,这种金属的确相当耐腐蚀,韧性也极强。” 伯特伦倒是听出了一些兴趣。燿星界也在努力开发各种新材料,毕竟他们不能一直靠魔法解决所有问题——成本太高。 “我们的船上还有一些朋友,”他说,“对金属很有些研究。如果你不介意让他们看一看的话” 摩拉娜沉默片刻,笑了起来。 “当然不介意。”她说。 第二天,出现在酒店的“朋友”,让泰丝大笑着抱了上去。 “莫克!”她开心地把脸埋进矮人红铜色的头发里,“好久不见!” 伯特伦默默地咬了咬烟斗。早早来这里等候的摩拉娜笑得意味深长:“船上的朋友?” “另一条船上的朋友。”伯特伦面不改色地纠正。 是他疏忽了巴西亚的酒后劲十足,他忘了先跟大家通个消息。 摩拉娜轻笑一声,不再多问。这些人总是这样神出鬼没,惊讶了太多次之后,她也渐渐习惯了。她怀疑独角兽号已经有了安全地传送生物的技术,只不过,巴西亚的防护对这些人形同虚设也是事实。 有些人大概又要因此而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她知道这些人有极大的威胁,但她同时也坚信,只要把他们当成朋友而不是敌人,威胁反而会变成机遇。 当莫克走到她面前,摩拉娜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气势。眼前的矮人不到她肩膀高,还毛茸茸的,敦实得颇有些可爱,可当那双深邃的眼睛将她的身影映入其中,竟如巍然而立的山岳般,让她有种是她在仰视他,而不是他在仰视她的感觉。 “幸会。”她不自觉地微微躬身,“我是乌图家摩拉娜,曼宁帝国星际舰队少校。” “幸会。”莫克向她微笑,“莫克·铜焰。”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头衔,但摩拉娜相信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毕竟当他笑眯眯向着伊斯展开双臂时,明显并不喜欢“热情的拥抱”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的金发年轻人,虽然僵着一张脸,也还是不情不愿地拥抱了他一下。 而伯特伦对上莫克,也显然是带着敬意的。 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悄悄吩咐下去,又一次提高了接待客人的规格。 离开酒店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苏妮苏普坚持要继续她的“陪同”。 “我们是去乌图家的研究所,而不是去寻找那些符文或神话的线索。”摩拉娜解释,“这在你的职责之外。” “可我接到的命令是‘全程陪同’,无论客人要去哪儿,要干什么。”苏妮苏普毫不退让。 摩拉娜差点说出点不该说的话来,然而最终只是笑了笑。 “随你。”她说。 她实在犯不着跟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儿生气。 乌图家的“乌图”,并不是指伊斯他们在辛加山所住的藤屋上的那种树,而是指其本意——一种水母。 布瑞坦人并没有姓,不同的家族以不同的生物为标志,家族成员之间也不一定有血缘关系,倒有点像冰原上的野蛮人部落。 乌图家的金属材料研究所并不在花湾城,而是在被城市包围的卡苏拉穆内海的一座小岛上,同样充满了鸟语花香,像一座悠闲的度假小岛,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却设置了各种严密的防护。 虽然是被邀请而来的客人,伊斯他们也并不能进入研究所真正的核心区域,稍稍参观一下可以参观的部分之后,就在阳台上吹着海风喝着果汁,等着人拿来那些金属碎片。 莫克并不介意这样的防备,甚至还觉得挺惬意——他其实就是趁 机来见识一下“异星世界”的。 乌图家得到的金属碎片并不多,摩拉娜让人拿来了两片,同时出现的还有这项研究的负责人扎塔,一个显然很不耐烦,只是勉强保持着礼节的中年男人。 “我不得不提醒各位,”他说,“这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样本,请各位最好不要对它们有任何损坏。” 伊斯原本拿起了一片,想看看里面是否真的还有什么魔法的残留,这会儿随手就扔回了托盘。 那清脆的一声响让周围瞬间一静,仿佛连海风都凝固了一刻。 “所以,”泰丝一脸天真地开口,“你们单凭肉眼就能看出一种合金的所有成分和比例吗?真厉害!”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真诚无比,但这句话是毫无疑问的讽刺。 苏妮苏普垂下了双眼,但她脸上的笑根本藏不住。 因为有事离开了片刻,没能及时阻止扎塔那句愚蠢的话,摩拉娜无声地叹口气,走过来打破那僵硬的局面。 “扎塔博士,”她微笑,语气温和有礼却不容抗拒,“我们无意打扰您的工作。至于这两份样本我想您已经得到通知,它们任我处理。” 在惊愕之中连反击都没来得及的男人又一次被噎得脸色发青,怒气冲冲地掉头离开。 “抱歉。”摩拉娜无奈地做了个手势,没有多做解释。 “你们可以对它们做任何事。”她表示。 事实上,她很期待看到一些“神奇的魔法”,尽管内心深处,她更相信那是某些他们尚未掌握的技术。 “任何事?”伊斯向她确认。 “任何事。”摩拉娜十分确定。 伊斯拿回一片金属,抬手送到了娜娜嘴边:“咬一口。” 摩拉娜的眼神呆滞了一刻,看着周围其他人毫不意外的神情,努力把已经跳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 “这个不好吃呀!”娜娜哼哼唧唧地甩着尾巴,勉为其难地一口咬过去,像咬一块小薄饼一样,轻而易举地咬掉了一个角,留下一排细密又整齐的小牙印。 摩拉娜瞳孔一缩——这是什么牙齿! 然而更让她震惊的还在后面。 小龙把那一小片金属嚼了嚼,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苏妮苏普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呼,泰丝赶紧安慰她:“没事的,她能消化。” 摩拉娜不由自主地撑住了头。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让她有些无法接受如果不是亲手抱过娜娜,她简直要怀疑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生命体,而是个机器。 “如何?”伊斯漫不经心地问。 “难吃。”小龙十分嫌弃。 伊斯瞥了她一眼。 “没有魔法呀,”小龙蔫蔫地回答,“什么都没有了,是被煮过头的渣渣。” 没有能量,也没有味道,被强迫吃这种东西的她,实在是太可怜啦!一定要记在本本上,到时候添油加醋地告诉娜里亚! “它的材质的确被魔法改变过。”伊斯告诉摩拉娜,“但现在其中已经没有剩下任何力量。不过你们想要的,也只是它现在的状态而已吧?” 依然有些呆滞的摩拉娜下意识地点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果汁,让自己清醒过来。 “是的,”她艰难地回答,“所以,一定要经过某种魔法,它才能变成现在这样吗?” “那倒不一定。”莫克回答,“但是,想要得到结果,恐怕得给我一些时间,做一些不同的尝试才行。” “需要多长时间呢?”摩拉娜问道。 她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如果耗费的时间太长,他们还不如放弃这种金属,把精力放在研究新的合金上。而且,“需要时间”这种话,更像是某种拒绝的托词。 她见过太多拖着拖着就再无声息的事。 “如果不缺材料的话。”莫克摸了摸他浓密又漂亮的胡子,“半天吧。” “您需要什么?”摩拉娜恭敬地问道。 巴西亚的花(7) 莫克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也并不介意有人旁观。所以,当他站在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熔炉边,挥着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铁锤敲敲打打时,围在一边的人一点不少,而且越来越多。 毕竟,研究所里很少有这样的热闹可看。 扎塔并不在人群之中。他只是从人群外走过,冷笑着朝这闹剧一般的场面投去充满嘲讽的一瞥。 用那么原始的设备和方法就能得出他们用各种精密仪器都没能得到的结果,要么是见鬼,要么是有鬼,而他确信是后者——毕竟没人蠢到拿自己当笑话。 他怀疑那些人在辛加山发现那些碎片的时候就已经拿走了不少,并且已经分析出的结果。如果他们坦承这件事,他或许还有意了解一下他们到底使用了什么方法,可他们这样故弄玄虚,就未免太可笑了。 他可没有时间看这么无聊的表演。 围观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扎塔想得那么多,但也没谁真的相信那个毛茸茸的家伙能折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只不过,谁也不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陪在一边的摩拉娜据说是有可能是乌图家族的下一任家主,得罪她毫无必要。而且,这些客人毕竟来自遥远的另一个星域他们好歹也得保持一下文明人的礼节。 莫克毫不在意身后的暗流涌动,旁若无人,聚精会神地干着自己的活儿。他熔掉了一片金属,用各种方法让它变成各种形态,甚至在它还发红的时候直接上手去戳,引来一片低低的惊呼,让这更像是一场奇怪的演出。 时间一点点流逝,有些人觉得无聊而离开,有些人因为无聊而跑来,并不很吵,却始终有些细碎的声音。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声音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了矮人的铁锤落下时高高低低的敲击声。 那声音极其单调,可听得久了,却又仿佛能听出一种奇特的旋律,像是像是金属也会唱歌。 而莫克的动作始终不紧不慢,又流畅无比。像一个老练的厨师在烹饪一道他已经做过千百次的菜,每一个细节都已经成为刻在肌肉里的本能,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把用料和火候都控制得完美无比。 且不管这道菜味道到底如何,至少制作它的过程相当赏心悦目。 所以,当莫克停下来要求一些他只能描述大概的标准而说不出名字的材料时,也很快有人十分积极地给他找来了许多。 研究者们真的越来越好奇,甚至生出了一丝期待。 矮人向摩拉娜要求了半天的时间,他就真的只花了半天。当他把另一块金属交到摩拉娜手中时,后者甚至有些发愣。 “我也不知道剩下的两种材料到底是什么。”矮人说,“我对你们这里的矿物一点也不熟,但是,如果你们只是想要类似的合金这个应该符合你们的要求。” 摩拉娜目瞪口呆——所以,这位红胡子先生,就这么给他们制造出了一种新的合金?! 她脑子都有点懵,但还是记得先把客人送到接待室,然后立刻找人对那块金属锭进行分析和测试。 得到结果时她走路都像喝醉了酒一样飘乎乎的。莫克制造出来的合金比原本那块金属片多出了三种材料,三种一点也不神秘甚至连稀少都算不上的普通材料,其他元素的比例也与原本那块金属片有些微的差距,可最终的结果,那块合金的品质,比他们原本所想要的更好。 “我可以把所有材料的比例,以及融合的方法都写给你。”莫克向有点回不过神的摩拉娜微笑,“用来感谢你对我们热情的接待。” “当然,当然。”摩拉娜下意识地回应,然后反应过来,“噢,不,给远道而来的朋友最好的招待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但无论如何,谢谢——我很高兴能得到这份礼物。” 她在莫克拿笔写下整个过程时忍不住问道:“所以制造它并不需要魔法,即使它原本是魔法的产物?” 莫克的制造过程岂止没有魔法,简直简单得令人惊讶。那些目睹了全程的研究员这会儿都差不多疯了——即使是对方早有准备,只是表演给他们看,也确确实实是用最原始的方法制造出了一种合金。 他们极力要求与莫克进行一些更加深入的交流,但都被摩拉娜关在了几道门外。 她当然也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种乱哄哄的情况下他们的客人值得更多的尊敬。 “或许也有某种魔法能得到同样的结果,”莫克回答她,“但是,瞧,如果你只是想要升起一堆火,用魔法制造的火苗和用最原始的方法保存的火种,其实没什么区别。” 摩拉娜笑着点头:“您说得对。” 矮人其实并没有回答她真正的问题又或者已经回答了。 至少现在,她不能再要求更多。 她只能试着将研究员们热切的期待转达给矮人,矮人考虑片刻,还是拒绝了。 “我想我其实没有太多东西可以告诉他们,”他说,“我们所使用的方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就像魔法和你们所说的,科学。在对彼此缺乏了解的时候,恐怕很难相互理解。如果我告诉他们,用心倾听你手中的材料发出的声音,用你的灵魂感受它他们大概只会觉得我在敷衍或戏弄他们吧?” “可您确实能听到,是吗?”摩拉娜此刻充满了好奇,她并不觉得矮人是在欺骗他,“就像就像独角兽号之前救出的那些石心人。” “是的。”莫克爽朗地大笑起来,“某种意义上,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种矮人。我们有十分相似的天赋。” “天赋。”摩拉娜感叹,“你们的天赋在我看来已经像是魔法而我原本并不相信魔法的存在。” “那么你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莫克把写完的制造方法交给了她,“这世上有许多问题,答案并不是只有一个。” 这一天原本还算圆满。尽管伊斯觉得十分无聊,完全是在浪费他的时间,但无论是在海边玩了半天的泰丝和娜娜,还是达成了不知什么目的的伯特伦和莫克,显然都挺满意直到第二天,摩拉娜脸色难看地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研究所被盗了。 他们丢失了一份十分重要的资料,其中有他们近三十年来所制造出的所有新合金的配方,其中有几种甚至都还没有正式推出。为了以防万一,这份资料有好几种不同形式的备份,丢失的是纸质的那一份。 研究所每晚都会进行一次安防检查,可以确定的是,东西是昨天丢的。 “所以,”伊斯冷笑,“我们就从尊贵的客人变成了嫌疑犯?” 他真的是烦透了。有事的时候被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扰,他的怒火几乎能掀翻屋顶,何况还是被当成贼! 他,一条龙,就算是去抢也不可能当小偷! 摩拉娜大概是昨晚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显得颇有些憔悴,连头发都无精打采地动不起来了。 “我很抱歉,”她语气诚恳,“真的非常c非常抱歉,我对你们当然没有任何怀疑,而且,这件事恐怕针对的不是你们,而是我是我连累了各位。” 有权力的地方就有争斗。摩拉娜的确是家族继承人人选之一,但她的竞争对手可也不少。她曾经失败过,所以被踢到帕波里三号那样偏僻的矿场星球,经过数年的努力才又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与独角兽号的关系正是她的助力之一,她也一早就料到对手会针对这一点,却没有想到对方会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昨天研究所的确比平常要乱一些,却也绝对没有乱到保存资料的地方。摩拉娜看了一整晚的监控,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除了负责检查的人,昨天一天根本没人进入过资料室。 但正因为如此,来自独角兽号的客人反而有了更大的嫌疑。许多人都知道,他们很有些神奇的能力。 而且当天,莫克c伯特伦和伊斯倒是一直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泰丝和娜娜去跑去海边玩了好久的水,有好一会儿,她们的确没有出现在任何监控里。 以及,陪同客人一起进入研究所的苏妮苏普,也有一段时间不见踪影。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皱着眉头站在一边的女孩儿愕然瞪大了双眼。 “你们竟敢连我也怀疑?!”她的声音尖锐地拔高。 巴西亚的花(8) 伯特伦嘬了嘬烟斗,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竟敢”?这个词很让人浮想联翩。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摩拉娜平静地回答,“这件事我们会私下处理” “私下处理对我就没有影响了吗?!”女孩儿怒气冲冲,“该知道的人就不会知道了吗?!你们,你们” 她在失控骂人的边缘握紧了双拳,深吸一口气。 “我可以配合你们的任何调查!但不能影响我的工作!”她硬邦邦地说,绷起的脸上写满了“我要冷静!” 同样被怀疑的泰丝淡定得仿佛她并不是叫泰丝的那个人,即使她确确实实是个盗贼。 “我可以帮忙哟!”她甚至跃跃欲试兴趣十足,“我很擅长这个的,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不,你不可以。”伯特伦毫不留情地阻止了她。 他并不怀疑泰丝的能力,但她的加入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他们对很多事缺乏了解,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摩拉娜。 “我说错啦!不是帮忙,是配合,配合!”泰丝不肯死心,“为了配合调查,重新回到现场,洗清自己的嫌疑,不正是我该做的吗?” “事实上,我现在就需要各位的配合,”摩拉娜苦笑,“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把我的客人当成嫌疑犯一样审问,但请你们给我三天的时间,而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希望你们能够尽量待在酒店,如果外出,也会有人陪同” “欸,这样怎么能抓到贼呢?”泰丝撇嘴,“你们就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暗地里派人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呀!” 摩拉娜的苦笑都有点僵了。她在努力让他们没有被当成嫌疑犯的感觉,为什么这个红头发的小个子却似乎很乐于被人当成贼的样子?! 站在泰丝身后的魔像拎起泰丝的后领,把她提到了一边。 “抱歉。”他说,“请不用在意她的话,她只是” “苦中作乐!”泰丝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词。 “闲得无聊。”魔像说。 他的声音分明是平平板板的机械音,却像是充满了某种一言难尽的c微妙的情绪。 摩拉娜不该笑的,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明白。”她说,沉甸甸堵在胸口的愤怒c失望和愧疚,似乎也轻了几分。 至少这些人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她的意思,这已经足够让她庆幸。 “我一定会尽快查清这件事。”她向他们保证,“一定。” 伊斯才不管有没有人怀疑他,也不在乎“陪同”他的人又明里暗里多了几个,依然大摇大摆地带着娜娜去了塞拉学院的图书馆。 而气鼓鼓的苏妮苏普也还是尽职尽责地跟着他。 图书馆里的学生在他们走过时会投来好奇的视线,偶尔也有人表现出警惕和厌恶,但只要没人跳到伊斯面前明目张胆地挑衅,他就可以当他们全都不存在。 苏妮苏普像是变成了他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可伊斯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脸,却能很轻易地看出来,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身上。 女孩儿盯着书架发着呆,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脑子里也是一片狂风巨浪,翻涌着各种强烈的情绪,一时想要甩手不干直接回家,一时又幻想着自己大发神威,轻轻松松地找出了真相,让那些胆敢污蔑她的家伙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这些发泄式的幻想如平常一样让她渐渐平静下来。当她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伊斯正随随便便地坐在窗台下,一页又一页飞快地翻着书。 走了神的女孩儿眼珠飞快地两边一扫,默默站得更直,假装自己没有走过神。 似乎不管是哪个世界,哪个种族的图书馆,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里的窗很高,阳光斜照进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染成金色的灰尘静静飞舞,待得久了,仿佛远离尘嚣,远离了一切烦恼,一颗心也随之静下去,像沉进清澈的水底。 残留的怒意一点点消散,身体也一点点放松。女孩儿放弃了笔挺的站姿,靠着书架,看着阳光和树影跳跃在窗台上随得四仰八叉的娜娜的肚皮上,也跳跃在伊斯灿烂的金发上。 “你都不生气吗?”她轻声开口。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此时此刻,这个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总是一开口就气得她半死的男人,并不会绷起一张冷脸,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即使这个问题其实挺无聊。 “气过了。”伊斯头也不抬地随口回答。 生 气生得太久是一件很累的事,而他才懒得为那种破事费力。 以及,他这会儿的心情的确还不错。 监视者们都很识趣地没有在他眼前晃悠。而这个地方,有点让他想起远志谷的图书室带着娜娜独自居住在远志谷的那几年,他在图书室里待的时间是最久的。娜娜窝在他怀里呼呼大睡,他就一本接一本地翻着书,并不很认真地看过去,身边放着一杯几乎从不重样的花草茶,不管是冷是热,味道都还不错。 他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真的更喜欢独处。 这大概是冰龙的天性。它们本就是独居而懒散的生物。 他很高兴能拥有一些真心的朋友。他也很乐意时不时地跟他们待在一起随便做点什么,但并不需要时时刻刻跟他们粘在一块儿。他已经不再有那种,总是担心会被他所在意的人厌弃的恐慌感,他知道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他们都绝不会放弃他,就像他也永远不会放弃他们。 他依然时常感觉到某种孤独,可那并不是任何“热闹”能够填满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娜里亚总是千方百计地把他从远志谷里挖出来,拉着他到处跑,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娜里亚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可他依然觉得厌烦。 但他没法儿拒绝,即使他并不喜欢。他知道娜里亚觉得总是一个人待着是不好的,她希望他能跟更多的人接触,感受到更多的温暖和善意,交更多的朋友 后来她终于放弃了。因为她察觉到了他的勉强,因为埃德告诉她,他是一条龙,实在没有必要非得让他像个人类一样生活只要他是真的过得开心就好了。 “我就这么告诉她:就像一个人真的很讨厌吃洋葱,为什么就非得让他吃不可呢?即使洋葱确实健康又美味,但是不吃它也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并且还得意洋洋地跑来向他邀功和抱怨。 娜里亚听进去了。然后让他连吃了三天各种做法的洋葱,吃得他脸都青了。 现在想起来,那根本就是炫耀吧! 窸窸窣窣地一阵轻响,苏妮苏普也抱着双膝坐在了地上。 “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吗?”她压低了声音,很有点怂恿的意思,“你不是能变身的吗?” 伊斯无法理解女孩儿奇怪的思考方式。 “是可以。”他说,“所以你觉得我应该怎样?变回龙去把那家研究所踩个稀烂吗?” 就算是十几年前那个幼稚又别扭的他,也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来。 苏妮苏普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闷闷地笑出声。 虽然的确是不能但想一想又觉得挺解气的。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小声嘀咕。 伊斯觉得她今年能有十六岁都算多。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苏妮苏普惊讶于伊斯看书的速度,他没一会儿就能翻完一整本,而且还能记住他看过的所有内容——这让她十分嫉妒。而伊斯也对她的博览群书有些惊讶,他从书架上抽出的书,有许多女孩儿扫一眼封面就能告诉他里面有哪些部分可能是他更感兴趣的。 “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会觉得这种书毫无用处。”他说。 你看起来可也没比我大多少。 女孩儿腹诽着,回答他:“作为一个布瑞坦人,好好了解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即使是神话,里面也隐藏着许多真实,而即使是幻想曾经有人告诉我,会‘幻想’一些美好而无用的东西会做梦,是我们与机器人最大的不同。” 巴西亚的花(9) “那如果机器人也会做梦,你们就会把它们当成一个与你们平等的智慧种族了吗?”伊斯随口问她。 “怎么可能!”女孩儿反应很大,“它们的脑子里只有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而已,它们不会有情感,更不可能会做梦!” “那它们为什么会背叛你们,创造自己的联盟?”伊斯问,“在被设定的程序之外,它们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自我,那欲望,从何而来?”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乎这个,只是觉得逗一逗这容易生气的女孩儿还算有趣。 女孩儿紧紧抿着双唇,脸颊自然而然地鼓了起来,像只饼脸的猫。 “即使它们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它们也还是背叛者!”开口时她仍努力压低了声音,“它们可是我们创造出来的!” 伊斯敲了敲手中的书:“在你们的神话里,你们也同样是诸神创造出来的,而如今你们只把神明当成虚假的偶像。除了材料和创造者不同之外,我看不出多少区别。” “那怎么能一样!”女孩儿气得像是忍不住要挠他一爪,“而且,我们也不是什么神创造出来的,我们是进化出来的!” “所以你们由你们所诞生的那个世界创造。”伊斯说,“而你们耗尽了它的所有,然后抛弃了它。” 女孩儿气得脑子里都在轰轰地响,一时却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她倏然起身,在伊斯以为她要气冲冲地跑掉的时候,她走出几步,又坐了下来,狠狠地盯着他。 她并没有忘掉自己的任务。 伊斯勾了勾嘴角,把视线落回纸页上。 这样的“陪同”其实有些可笑所以,这女孩儿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为什么来到他身边? 回到酒店没多久,伊斯的房门便被敲响。苏妮苏普板着脸,微抬着下巴,递给他一张小小的金属片:“你要的资料。” 她说了“需要两天的时间”,那就是两天的时间,只会更短,绝不会更长! 伊斯接过了存储器,女孩儿却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直直地瞪着他。 “要一起看看吗?”伊斯问道。 女孩儿矜持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确实还没来得及看。 资料多且详细,除了伊斯所要的风临城和那些文物的资料,还有不少费阿德娅所提到的那七处不同星球的古文明遗迹的照片。 不知是从哪个古老的角落里挖出来的图片,有一些甚至还是黑白的,甚至只是手绘的简单线条。 “机器人叛变时我们丢失了太多东西。”苏妮苏普用力强调了“机器人”三个字,“能找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一张张图片从光幕上飞快地滑过,又突然定了下来,停在一张颜色晦暗的照片上。 那是一处刻在岩壁上的简单图画,朴拙的线条像是小孩子随手乱画出来的,却又意外地传神,画面上一群穿着齐膝的裙子的小人儿跪在地上,围着圆圆的一轮不知什么东西,高举起双手。 “拉契卡的太阳崇拜。”苏妮苏普充满自信地开口,“这是诺内山岩画,比辛加山神殿遗址还要早一千多年” “你觉得这是太阳?”伊斯指了指那个圆圈,“拉契卡的太阳是有花纹的吗?” “哪个星球的太阳都不会有花纹!”即使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苏妮苏普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那只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太阳神的面目!” “所以他们心目中的神就长这样?”伊斯指着圆形里那几点像是随意印上去的鸟爪的痕迹,“还是说拉契卡人自己就长这样?” 苏妮苏普憋着气闭上了嘴——不得不承认,听他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确实有点不太对。 任何种族的神的形象其实都跟他们自己差不多而拉契卡人虽然脸长了一点,五官还是挺端正的,绝不是这种连鼻子眼睛都分不清的,刻了花的饼干模子一样的东西。 “你觉得,”她想了起来,“这是那个圆球?” “不一定是同一个。”伊斯说,“拉契卡属于哪个势力?” “星环联盟。”苏妮苏普盯着那个圆,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拉契卡是个独立星球。” 察觉到伊斯的视线转向她时她下意识地抬头,对上那双通常没什么表情的浅蓝色眼睛。 “我会再让人找找看有没有更多拉契卡和诺内山岩画相关的资料。”她不由自主地开口。 伊斯满意地点头。 这个“专员”,还挺好用的。 而此刻,女 孩儿脑子里却充满对自己的尖叫——这根本超出了她的任务范围吧?!她到底是为什么在对方都没有提出要求的时候如此主动地提供帮助?!她不会是中了什么魔法吧?!她是不是该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脑子里有没有被植入什么东西 她一脸恍惚地离开,没一会儿泰丝就晃了进来。 “你又欺负人家小女孩儿了吗?”她啧啧地摇着头,“小龙,这样是不对的哦。” 伊斯瞥她一眼,理直气壮:“哪里来的‘又’?她自己爱生气关我什么事?” “她可能都没成年!”泰丝试图提醒他,“你都是一条成熟的小龙了,怎么能跟没成年的小女孩儿斤斤计较!” “我很成熟吗?”伊斯语气淡淡,“我以为我还没满月。” 泰丝噎住了,脸上神情变幻。她好像是跟几个人说过,按龙的年龄算,伊斯跟娜娜一样都没满月,所以哄着他就好了不要跟他太计较 所以他是知道了吗?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家伙泄露出去的!! 她慌乱了一小会儿,然后立刻又坦然起来。 “算法不一样嘛。”她强词夺理,“我难道说错了吗?你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但按人类的算法,也确实还是条没满月的龙嘛。” 伊斯嘴角抽了抽,他这会儿心情不错,所以决定做个成熟的男人,不跟她计较反正了计较了也没用。 “啊,差点忘了!”泰丝终于想起自己跑来的目的,“我给你和娜娜买了礼物!” 虽然是最大的嫌疑犯和最重点的监视对象,泰丝·谢帕德还是毫不在意地跟她的精灵跑出去逛了一天的街,买了一大堆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 她送给伊斯和娜娜的其实是差不多的东西,一个并不值钱的吊坠,透明的树脂里封着一朵雪白的小花,不规则的花瓣形状奇特,像极了一条展翅而飞的白龙。 “这是花湾城特有的羽兰,”泰丝热情地向他介绍,“是不是特别像你们!娜娜不要吃哦!不好吃的!” 伊斯盯着那朵精致的小花看了半天,虽然是还挺好看的,但这东西大概只有女孩子会喜欢。 “我才不会戴这个。”他说。 泰丝撇撇嘴:“随你啦,反正送你了!” 她也真没指望他会戴。 伊斯默默地把那小小的礼物收了起来。 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真的叫泰丝一声“姐姐”,他有一个姐姐就够了但真心把他放在心上的人,他也绝不会辜负。 第二天伊斯没有再去图书馆,他去找了伯特伦,问他摩拉娜的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 伯特伦很惊讶他居然会关心这个,毕竟他显然丝毫没受影响。 “恐怕没有那么快。”他说,“虽然他们已经有了许多先进的技术来严密地保护重要的东西,却也有同样有许多先进的技术去偷走它,且避免留下另一些先进的技术能找到的痕迹所以最终的结果,跟没有这些技术时也没什么两样。” 这话难免带点讽刺,但也是实话。真正要解决问题,靠的还是人,而摩拉娜离开了巴西亚好几年,最近才刚刚回来,某些方面难免吃亏。 “所以,你们就打算一直等在这里?”伊斯问道。 他是可以毫不在意,但对大多数船员来说,一旦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嫌疑犯,被跟踪监视,心情难免会受到影响。昨天一整天,像泰丝那样依然心大地跑出去乱逛的人就没有几个,难得跑来一趟的莫克,也不过是在酒店里跟伯特伦一起喝酒聊天。 “不然呢?”伯特伦好奇地反问他,“你有什么主意吗?” 巴西亚的花(10) 他其实也想过,虽然不方便插手调查,他们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如,他可以让泰瑞现场施展个复制术——这种法术虽然不能复制太过复杂或庞大的东西,来复制一堆纸质资料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就能证明,他们就算要偷东西,也根本不会被发现,所以那些丢失的资料必然不是他们偷的。 这可能有用,但也会让布瑞坦人对他们更为忌惮,甚至人人自危,毕竟这个法术用来偷偷摸摸,尤其是偷资料这类东西,可真是再方便不过,配合他们的“神出鬼没”,简直不会留下半点痕迹因而也更方便被怀疑和栽赃了。 后患实在太多,所以他也就是想了一想。 “还有一个办法,”伊斯说,“我们可以证明,我们根本不需要偷那些资料因为它们对我们毫无价值。” “怎么证明?”伯特伦坐直了一点。 伊斯却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矮人。 “把你做过的事,”他说,“换种方式再做一次就好了。” 听到伯特伦的建议,通讯器另一边的摩拉娜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觉得这个计划不可行吗?”伯特伦只好多问了一句,飞快地想着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情况。 “不,当然不是!”摩拉娜的语气有些奇怪,但并未拒绝,“我会尽快安排。” 她的动作的确很快。当天午后他们就又去到了那家研究所,被更加严密地监视着,开始他们的表演实验。 或证明。 不管目的是什么,莫克确确实实地乐在其中。他让人从研究所之前推出的合金里随机挑选了一种,没一会儿就用大半相同c且成本更低的材料配出了数值更好的新合金,然后又让人报出了另一种还没有推出市场的合金的数值,自己选择材料,制造出了数值几乎一模一样,材料配比却大不相同的合金。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熔炉里火焰呼呼地响着,像某种低沉的嘲笑声。 那寂静不止是因为震惊,也因为沮丧。那些花费了他们许多人许多心血的成果原来简单得如此不值一提吗? “这能证明什么?”扎塔涨红着脸,还在试图挣扎,“证明你们对我们的研究成果有多么了解吗?” 这些人必然是拿走了他们的资料才能做到这样的轻而易举!虽然将其研究透彻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可怕 莫克的兴趣和好胜心都正下熔炉里的火一样熊熊燃烧。他理理胡子,笑着开口:“那么你可以随意报一组数值,或实际的要求,我看看能不能做出什么东西来。” 扎塔犹豫了一下。有一瞬他真的很想报出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合金的数值但围在这里的大都是专业人士,这样的故意为难只会让他自己显得卑劣又可笑。 最终,他报出了他们一直未曾攻克的难题,一种能完全隔绝某种特殊能量,又足够轻盈和坚固的金属。 这其实泄露了某些秘密。但摩拉娜只在他微微停顿时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止。 这一次莫克花了更长的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周围的人却一个也没有离开,也没有人意识到他们错过了晚餐——除了娜娜。 小龙委委屈屈地窝在伊斯的怀里啃完了一堆零食之后,莫克终于放下了他的工具。一直等在一边的扎塔急不可耐地冲上去,端走了那片微红的金属。 当他回来的时候,单是看着他的神情,人们就已经能判断出结果。 他脸上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也有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不可能,”他喃喃,“这不可能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魔法?!” 比如,“心想事成”之类。 莫克叉着腰笑了起来。 “跟上次一样,”他说,“我可以把配方写给你们虽然我猜你们也都拍下来了。无论如何,我想,我应该已经洗清了我们的嫌疑吧?” 没有人反驳,也没人能反驳。这个矮墩墩的异星来客,已经以一种他们直到此刻仍难以相信的方式,证明了他和他的同伴们,根本不需要他们的资料。 这些神秘的外来者的技术——姑且称之为“技术”,毕竟他们还无法解释那到底是什么——远比巴西亚,甚至远比整个星域的相关技术都要先进。 “当然而这成果属于您。”摩拉娜走过去,把剩余的金属还给莫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商量一下购买这项专利的价格?” 乌图家还是要脸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厚着脸皮就此拿走这珍贵的c而且正是他们迫切需要的成果。 事实上,他们得到的还不止一种合金他们得到了三种。 加上上次那一种,四种。 已经有很久,他们一年都拿不出这么多新东西。 摩拉娜觉得,如果事情传出去,说不定都会有人觉得一切都是乌图家自演自导——他们正是为了骗取对方的技术,才自己弄丢了资料,然后栽赃到对方的头上。 在这方面,人类的想象力是无穷的。 但这会儿她可顾不上那些将来会有的谣言,只想尽力抓住眼前的利益抓住与独角兽号这一点难得的关系。 莫克并不拒绝交易,只是把决定权交给了伯特伦。但这一天已经太晚,摩拉娜也还需要与家族商议。他们在许多人沉默的注视中离开了研究所——那视线里同样有怀疑与忌惮,但至少,是对他们更有利的忌惮。 当然,或许也会有人的蠢到真的试图用栽赃来换取利益而那时候,他们也自然会给对方一个真正的教训。 “这一次可是看在你的份上。” 回到酒店时莫克半开玩笑地告诉伯特伦,“你可要好好抓住机会虽然那位绿皮肤的布瑞坦朋友,似乎不是一朵那么容易被摘下的花。” “什么机会?”伯特伦似乎听出了什么,又似乎并没有听懂,“摘什么花?” 他一脸茫然的神情不像是假的。矮人默默地看向泰丝,泰丝默默地把脸扭到一边。 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嘛!好吧是她的错,她就不该对着严肃又认真的矮人乱讲这些! 矮人略有些尴尬地拍了拍伯特伦的肩膀,迈着异常稳重的脚步走开了。 会谈的时间安排在了两天之后,乌图家的现任家主将会亲自出面。而独角兽号的船员们也终于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可在整个花湾城,甚至整个巴西亚尽情玩乐,还不用付任何费用。 得到这个消息,一大早酒店里就几乎没人了。伊斯看着娜娜吃掉了至少三人份的早餐,“陪同”他的女孩儿才脚步匆匆地出现。 “你迟到了。”伊斯有些不满地开口,又淡淡地望一眼她身后。 女孩儿身后还跟了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比他还要高。 苏妮苏普深吸一口气,向他介绍:“这是普鲁塔克代替我的人。” 伊斯皱起眉,看一眼她故作冷静的面孔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双眼,再看一眼她身后的年轻人严肃里透着紧张,紧张里透着傲慢的脸,又跟娜娜对视了一眼。 无论怎么看,都还是这个女孩儿更顺眼一点。 “我不想中途换人。”他说,“你不是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吗?” 女孩儿一愣,然后努力把忍不住往上翘的唇角拉直。 “可是,”她说,“我现在成了最重要的嫌疑犯——” 她停了停,把心头窜起的委屈和怒火都压下去。 “我必须配合调查,”她说,“如我所承诺的那样。” 伊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还有点莫名的心虚。他以为他给大家解决了一个麻烦,却给她不,是给他自己,招来了另一个麻烦吗? 这也太麻烦了! “不换。”他坚定地表示。 “恕我直言,”被嫌弃的年轻男人忍不住开口,“恐怕您并没有选择的权力。” 伊斯低低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抬眼:“我没有吗?” 他浅蓝色的眼睛里泛起一点金色的光芒,仿佛窗外的阳光落入了其中却没有半点温度,只一眼就能冻结人的血液。 想说的话瞬间冻在了喉间,男人脸色发白地垂下了双眼。 “你先出去。”苏妮苏普突然开口道。 男人诧异而愤然,下意识地拒绝:“可是” “出去,现在。”苏妮苏普回头看他,略带稚气的面孔显出不容抗拒的威严,“请。” 巴西亚的花(11) 男人沉默片刻,最终只能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空旷的餐厅里只剩了他们三个。苏妮苏普拖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腰背依然笔挺。 “看来你对我的工作还挺满意?”她不无得意地抬着下巴。 伊斯点头承认:“你很” 他把显然不太合适的“好用”吞回去,换了个词:“负责。” “当然!”女孩儿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一点,“而且,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可没法儿给你找到那么多的资料不过,瞧,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这个阴谋,针对的可不只是你们,也不只是摩拉娜。你可以把我当成另外一个家族的人,而我的家族,和摩拉娜的家族,在某些方面,有一些竞争。” “所以,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挑起争斗,到底有什么好处?”伊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这桩“失窃事件”,明显是有问题的,想要以此来抹黑女孩儿身后的家族,只会让自己变成个笑话。 “所以我才说,情况有点复杂。”苏妮苏普的脸也皱了起来,“因为我的父亲和摩拉娜的叔父,其实是很好的朋友。但个人的友谊和家族的利益对有些人来说,显然是后者更为重要。” 连她也对乌图家族怀着警惕。她觉得他们势力发展得太快,未必就那么值得父亲信任。 有件事太过丢脸——她对谁也不想说。她之前在那座研究所里,从监控中消失了一会儿,是因为她收到了不知谁给她的消息,要求私下见一面。她那时也以为是自己家族安插进来的间谍,但最终并没有见到任何人那时她就已经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却还是中了招。 “当然,那份资料也有可能是另外不知哪个家族的人偷走的或怂恿乌图家的某个蠢货做出来的事。”苏妮苏普说,“目的就是为了破坏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 就算最后事情查清,对双方也不可能毫无影响而许多曾以为十分牢固的友谊,就是因为这样一点一点的侵蚀,最终溃散消失,甚至反目成仇。 伊斯沉默了一阵儿,几乎想要撒手不管。他最讨厌这样的弯弯绕绕,也完全没有把自己绕进去的兴趣。 何况,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所代表的都不只是自己,还有独角兽号——而独角兽号刚刚从这样的泥坑里抽身。 可是 他看着女孩儿似乎带着某种期待的c亮亮的眼睛,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的建议,才把她独自留在了泥坑里,说不定还踩了她一脚 “我能怎么帮你?”他问。 女孩儿笑了起来,笑得意外地灿烂,有一瞬伊斯觉得她就要在椅子上开心地晃起小腿,像一只晃着尾巴的猫。 “没有必要。”她说,“我自己能解决的但是,还是很高兴你愿意帮我。” “所以,你想怎么做?”伊斯换了个方法。 “那当然是,”女孩儿昂首挺胸,铿锵有力地告诉他:“查清真相!让背后的家伙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实在是正义得让伊斯无言以对。 “那么,”他努力想了想在这种时候该说什么,“祝你成功?” “‘祝你成功’个屁呀!”泰丝恨铁不成钢地照着伊斯的胸口狠拍了一巴掌,“这种时候,你就该告诉她,‘你就待在我身边,我会证明你的清白’或者‘这件事交给我’之类嘛!虽然还有更能感动人的话但我猜你也说不出口” 伊斯觉得,这两句话他也同样说不出口——单是想一想他的鳞片都要尴尬得炸起来了。 “是她自己说的不用我帮忙。”他试图分辨。 “她说不用你就不帮了吗?”泰丝使劲儿瞪他,“为什么这种时候你就这么听话?!就算她真的不用你帮忙,你再坚持一下,好歹也能让她更开心一点嘛!” “我也没打算真的什么也不干啊。”伊斯十分无力,“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找你!” “是哦。”泰丝恍然大悟。她就说这条小龙今天怎么这么乖,老老实实地跑来跟她交代他做了什么 “那你是想要求助于我深藏不露的智慧和丰富的人生经验吗?”她抬了抬头,红色马尾得意地甩来甩去。 伊斯嘴角一抽。 “是吧。”他说,“毕竟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擅长这样的阴谋诡计。” 其他人,就算是伯特伦,在某些方面也太过正直——他到底是个骑士。 得意的红马尾愤怒地跳了一跳。 “算了,”泰丝宽宏大量地表示,“我不跟小孩子计较。其实我早就有主 意了!绝对能让那些往我们头上泼脏水的家伙自己把脏水吞回去!但是!都没有人来问我!” 她叽里呱啦抱怨了一通,然后说出了自己绝妙的反击计划:“以及,如果是小苏苏想要自己查的话,这里还有另一个计划!” 伊斯不由自主地与诺威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诺威建议,“这件事,至少也得让伯特伦知道。如果有他帮忙,也更方便一些。” 伊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有人能迅速兜住。 “我以为这件事对我们而言已经结束了。”伯特伦干巴巴地说。 他正在辛辛苦苦地为两天后的会谈做准备,实在不想再面对什么让他心跳失常的突发事件,更不想被卷进某些更复杂的麻烦里啊! “这怎么能算结束呢!”泰丝愤愤地表示,“虽然洗清了我们的罪名,却让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承受了更加沉重的压力,幕后的人也没有得到应得的教训,反而还让对方占了好大的便宜这,根本就不算是正义的胜利!” 在她义正辞严的反驳和灼灼的视线下,伯特伦退缩了——即使他并没有打算让对方占什么便宜。 而且,泰丝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却也不能表现出很容易被占便宜的样子。而那个“无辜的女孩儿”,他觉得她应该确实不需要他们的帮助,但如果能帮上一把或许也没什么坏处。 “好吧。”他无奈地开口,“我会先跟摩拉娜联系一下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小心,谨慎,和低调一点。” “当然!”泰丝信誓旦旦,“绝对会低调得让人都不知道我们有出手过!” 她才不会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呢! 苏妮苏普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她知道,在这些监控被不知多少人看了多少遍,也没有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之后,她能找到什么的机会微乎其微甚至,更加不可能了。 可是,她还是得把它们全部看上一遍。 这是她努力争取来的,自己调查的机会她才不会那么容易认输。 与摩拉娜所说的一样,监控里找不出任何线索。他们也已经查过记录的真假,反正,就算是假的,他们也没查出来。 这是她早有预料的事。这家研究所的确十分严密地保护着他们的资料,可对那份纸质资料对所有纸质资料的保护,又大概是其中最不严密的。即使他们开始用这种方式“以防万一”,许多人在离开学校之后依然很少再接触纸张,甚至在学校里都不会去看纸质的书——那玩意儿拿在手里又厚又重,实在是太麻烦了。 在绝大多数人的意识里,纸质就意味着原始,意味着“某种多半用不上的备份”。就算真有人要偷东西,一叠厚重累赘的纸,显然也比光脑里的数据,或一个小小的存储器,要难偷得多。 这是事实。在她所知道的各种偷窃信息的罪行里,还真没有去偷纸质备份的。如果不是没法说清她在岛上的监控里“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做了什么,她的罪名其实很容易洗清——她当天穿的衣服,可藏不下那么大一叠东西。 可是,眼下的情况,偷走那份资料的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它。 她强压着兴奋,十分沉稳地站起身来,向身后一直监视着她的人要求:“我要见摩拉娜。” 她与摩拉娜的关系并不算好。但在这里,她唯一能够相信的c真心想要查出真相的人,也只有摩拉娜了。 摩拉娜亲自把她带到了距离档案室最近的废弃材料处理室。它就在档案室旁边,而且有专人看管。 “我们已经检查过了。”摩拉娜不无同情地告诉她。 那些资料并没有被带走,而是很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就被销毁了——这一点他们当然也已经想到过。 只不过,当他们来检查的时候,前一天的废弃物早已被彻底处理干净,而处理器的记录也很正常,每一条都能找到对应的人和他们销毁的东西,监控也同样毫无破绽。 苏妮苏普咬着牙,脸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她不死心地重新检查了一切,又重新转回档案室,盯着那个空荡荡的柜子以及周围一叠叠的资料。 她的眼睛才刚刚亮了亮,摩拉娜又幽幽开口:“这里所有的资料我们都检查过了里面并没有混入别的东西。” 苏妮苏普有一瞬简直想要一脚踢在柜门上。她忍住了这一时的冲动,在一道小小的黑影飞快地从她脚边窜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忍住自己从嗓子里钻出来的那一声尖叫: “啊啊啊石蜥!!!” 巴西亚的花(12) 石蜥,是海边十分常见的一种小动物,只有成人的一只手那么长,头上长着小小的棘刺,身上布满灰黑色的粗糙鳞片,趴在礁石上一动不动的时候,看起来跟石头没什么区别,一旦行动起来,却窜得飞快。 这小东西没什么害处却是苏妮苏普最害怕的动物之一。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你们的警卫呢?!警卫!!!” 女孩儿大叫着缩到了墙边,一副恨不能爬到柜顶上的样子。而那只比她要淡定得多的小家伙甚至停下来,斜着凸起的大眼睛用很像是鄙视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才沿着墙角飞快地溜了出去。 摩拉娜忍着笑关上门,安慰她:“好啦,它不会再进来了。” 女孩儿扶着墙,惊魂未定:“为什么你们的研究所里会有这种东西跑来跑去!你们都不怕它会啃坏什么东西吗?!” “据我所知,石蜥的牙齿可啃不动石头和金属。”摩拉娜说,“而且,这只石蜥有人喂养,也很聪明,它并不会乱咬东西,当然更不会咬人。” “为什么会有人养这种”苏妮苏普深深吸气,又吐出来——不,她不能随意指责,别人爱养什么宠物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没有妨碍到其他人可它妨碍到她了!! 房门被人敲响,外面有人稍稍提高了声音,带点忐忑地问着:“你们没事吧?是薇莎吓到你们了吗?抱歉,它不是有意的” 摩拉娜扭过脸以掩饰自己的笑意:“没关系,我们很好。” 岂止是好,对面的女孩儿脸上那精彩的表情,足够她默默笑上好一阵儿的。 “薇莎?”苏妮苏普难以置信地重复,“它还有名字?” 摩拉娜点头:“它就是外面那位档案管理员养的,通常也只在附近活动。它会吃各种讨厌的小虫子你真的不觉得它也挺可爱的吗?” 苏妮苏普只想翻她白眼。这句话也故意得太明显了! 但与此同时,有什么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想起泰丝,那个红头发的小个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在陆行船后座聊得十分投机。那一天从研究所回花湾城的时候,她们也坐在一块儿,因为莫克的“天赋”,泰丝说起独角兽号其他船员们一些独特的天赋,他们有些能倾听植物的声音,有些能与动物对话 那时她说了什么?她说,“虽然我们没有这样的‘天赋’,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做到同样的事。” 后来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孩子气,因为那句话听起来实在很像是为了争个输赢而吹出来的大话。 可那不是。 她的确知道有人在研究这个,而且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 那么,如果那只石蜥真的时常在附近活动 她风一般冲过去拉开了门,一把抓住那位正准备离开的管理员,两眼放光:“你的薇莎呢?我需要它!” 摩拉娜说得对,那小东西真是可爱极了! 没多久,“嫌疑人找到了目击证人”的传言便迅速传开。 而目击证人证蜥薇莎,也被十分严密地保护了起来,等待能将它的记忆投射成影像的机器从提罗尔运来。 研究员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甚至开始对这种技术是否有违伦理进行各种争论。也有人怀疑这样的机器其实并不存在,或者怀疑一只石蜥是否真的能把它看到的c其实对它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画面记在脑子里,而那记忆又到底能保存多久但谁也不能确定这一番折腾是不是真能得到什么结果,毕竟他们的研究方向与此相差甚远,并不敢对另一个领域的研究成果大放厥词。 苏妮苏普的脸上满是自信,而薇莎的主人则愁眉苦脸地守在门外,隔着玻璃看着他可怜的小宝贝。他担心他的宝贝脆弱敏感的神经会受到伤害,也担心它的记忆里会有些关于他的,不太适合出现在人前的画面。 毕竟面对自己的宠物的时候,他难免会有些放飞自我。 “它真的看见什么了吗?”有人好奇地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无奈地耸肩,心不在焉地回答,“但她的确总是在那附近跑来跑去,甚至会爬到柜顶抓蜘蛛什么的来吃” 早知道就把她关在笼子里不,不行,那样她会抑郁的 因为资料失窃而处于严格的管控之下c死气沉沉了好几天的研究所终于又恢复了一点活力。尽管也没有人说管控就此结束,但在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小石蜥上时,其他方面自然也就不再那么严密。 几个研究员趁机溜出了研究所,在花园里吹 着海风,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话题却依然离不开薇莎。 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指证犯人”的一幕充满了兴趣,甚至开始讨论起法律方面的问题,比如“一只动物的指证是否真有法律效用”。至于犯人到底是谁,在这像小说一样精彩的情节里,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兴致勃勃,激情洋溢,言论比在研究所里时要大胆得多,毕竟现在花园里挺空的,也不用担心会被其他人听见 当一群警卫神情严肃地冲着他们直奔而来,他们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瞬间没了声音,一脸惊恐地愣在原地。 他们好像也没有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吧?! “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有人弱弱地表示了抗议。 警卫们绷着脸与他们擦肩而过,头也不回,没一会儿就从他们身后的树林里带出个脸色惨白的男人。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这人是跟他们一块儿出来的但他们聊得兴起,完全没有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一个人钻进了树林里。 而现在,再蠢的人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所以,其实薇莎并不能指证犯人吗?”有人喃喃道。 竟不禁有隐隐的失望从心头泛起。 当消息传到花湾城,泰丝从桌上的花瓶里揪下一朵鹅黄的小花儿扔向娜娜,看着娜娜跳起来准准地接住了花,她便忍不住朝着伊斯挤眉弄眼。 “瞧!”她说,“我就说她能接得住的!” 她扔出去的球,苏妮苏普和摩拉娜都十分完美地接住了呢! 整件事说难也不难。摩拉娜其实早就有了怀疑的对象,只是对方把痕迹抹得太干净,干净得她半点证据也找不到。对方对这一点大概也十分自信,所以就算想把他们诈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泰丝给了他们一个,谁也无法确定到底是真还是假的,意料之外的“惊喜”——薇莎。 谁也不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谁也不能确定苏妮苏普所说的机器是不是真能把它的记忆投射出来可正是因为这样的“不确定”,又让谁都没办法无视这个“证据”。 这其中最难的部分,大概就是让“主演”薇莎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毕竟,它虽然时常在档案室附近出没,却也有更多的时间是在花园和海边游荡。上一次泰丝和娜娜就是在海边发现了这条完全不怕人的石蜥,还跟它玩了好一会儿。 为此泰丝不,是伊斯,伊斯欠了玛雅好大一个人情。但苏妮苏普心有灵犀般理解了那条石蜥出现的意义,而摩拉娜也成功地抓住了机会,真正的导演泰丝,也如伯特伦所希望的那样,完美地隐身在了幕后。 “绝妙!”泰丝毫不谦虚地自夸。 她相信,以摩拉娜的能力,顺藤摸瓜摸到真正的“贼”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而这件事最终要怎么处理,他们倒不是很在意。 在这样的家族内斗中失败的一方,结局绝对比真的被当成盗贼仍进监狱要惨得多。 唯一让泰丝感到不满的是,研究所里的内奸,居然不是那个怎么看怎么讨厌的扎塔! “有些人就是特别讨人厌却不是什么坏人。”莫克宽容大量地说,伯特伦则在一边赞同地点头。 反正现在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已经很好了。 而会谈开始的那一天,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泰丝扔出去的那个球,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回报。 巴西亚的花(13) 在“邂逅”外星文明近两年后,伯特伦·格瑞安觉得,他们可以做点小生意了。 他是个冒险者,而不是个劫掠者,也不是个生意人。可惜,无论是燿星界的茫茫大海,还是燿星界外的飘渺虚空,都并不像传说中一样,随便登上个小岛,就能发现满坑满谷金光闪闪的无主之财。 他一直挺穷的。 从前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毕竟海里的鱼总是吃不完的,他们还可以偶尔帮人运运货,或者打劫一下海盗什么的。可自从独角兽号飞入了星空,它就变成了一个每天都要吞噬无数财富的无底洞。虽然也得到了不少的资助,但独角兽号各方面的迅速升级必不可少,而他的船员们要求虽不高,他也舍不得对他们有一点苛待。 赚钱,刻不容缓。 但这个钱怎么赚,他却一直在犹豫。倒卖货物的确不难,独角兽号如今已经不需要传送阵,而是利用布瑞坦人发明的“超光速飞行”飞回燿星界——虽然动力核心并不相同。他完全可以满载燿星界的货物,找一个像巴西亚这样繁华的星球卖出去,然后从巴西亚进一些有“异星风格”的货物,卖回燿星界。 可是,尽管独角兽号和他们身后的世界对这个星域而言显得十分神秘,但这个星域的人,对于“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东西,并没有太大的新鲜感。一般的货物,并不可能卖出太高的价格,除非是魔法物品而伯特伦暂时没这个打算。 而相反的,这个星域的任何东西运回燿星界,哪怕并没有多大的实际价值,都会因为新奇和稀少而引起轰动,甚至炒出天价。 在燿星界的普通人也能像这个星域的人一样,并不如何费力就能飞往另一个星球之前,在尼奥的港口能像花湾城的星港一样,停泊着许多来自其他星球的飞船之前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改变。 但燿星界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即使像斯顿布奇和维萨这样的城市里,已经出现了天上的飞船和地上的马车同时存在的奇异景象。 如此一来,独角兽号固然还是能赚到不少钱,但赚的却大多是燿星界的钱。这就让伯特伦不是那么满意了。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来寻找交易的对象和合适的货物,前者不难,后者却很令他头痛。毕竟他能够选择的也只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比如布料c香料c工艺品之类。 他们对外有所保留,这个星域的统治者对他们也同样有所保留,从“充满文化气息和异域风情”但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货物入手,是双方不约而同的选择。 伯特伦有意把矮人和精灵制造的各种工艺品卖到巴西亚——当然,没有附魔,也不会使用太过珍贵的金属。那些东西原本价值就不低,因为是“纯手工制作”,在巴西亚这样的星球反而更受追捧,可以卖出难以想象的价格,还不怎么占地方。 独角兽号到底不是条货船,想象它堆满各种织花壁毯的样子足以让船长大人又多捻掉几根胡须。 在莫克用他的天赋和经验震惊了乌图家的研究所之后,伯特伦手上又有了新的筹码。 像矮人制造的新合金之类的专利技术,在曼宁帝国这样注重“秩序”的地方是相当值钱的。莫克想要以此换取一些这个星域特有的矿物,放到从前这几乎不可能,除非他们走私——无论哪一方势力,对自己领域内的矿产都控制得很严。 而独角兽号当然不能变成走私犯。 现在,伯特伦觉得,他们至少能换到一些在这个星域不那么重要,矮人却觉得别有用途的矿物。 怀着这样的自信,他与莫克,和几个参与谈判的船员一起,稍稍提前一点,抵达了会谈地点。 摩拉娜的安排十分贴心。那栋爬满类似紫藤的攀援植物的大楼,从酒店步行一小会就能到达。 摩拉娜到得自然比他们更早。当他们走进大门,她便立刻迎了上来,明朗的笑容里透着一丝神秘。 “还有一点时间,”她问伯特伦和莫克,“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位新朋友?” 矮人和人类互望一眼,点了点头。 这位神秘的“新朋友”显然来头不小——从各个角落里一身便装却显然不是普通人的警卫就能看得出来。 伯特伦怀疑那是乌图家的家主,毕竟此前他们还没有见过面。在会谈之前先更加轻松地聊一聊,显然有助于双方的理解和沟通。 但这能解释摩拉娜的激动,却不能解释她神神秘秘的样子。 当白色的大门向两边打开,坐在窗边的两个布瑞坦人同时转过头来,其中一个有与摩拉娜几乎一模一样的绿色皮肤,另一个人的肤色却深得发黑,乍看之下,那一双幽幽地 泛着蓝的眼睛,尤为引人注目。 伯特伦觉得这眼睛好像有点眼熟? “陛下。”摩拉娜恭敬地行了个礼,“叔叔。请允许我向两位介绍,独角兽号的船长,伯特伦·格瑞安,以及莫克·铜焰” “阿克鲁伊与夏林霍尔的统治者,矮人之王。”伯特伦在她稍稍迟疑时十分配合地补上了矮人的头衔。 矮人想要低调一点,所以他们之前并没有刻意宣扬,可在面对一个帝国的统治者时,就没有必要再隐瞒。 虽然,即使没有这些头衔,站在这里的矮人也已经有足够的分量。 “欢迎来到巴西亚。” 片刻的惊讶之后,乌图家的家主曼涅特站起身来,向比他们意料之中更为尊贵的客人表示了欢迎。 短暂的寒暄后他们一起在桌边坐下。曼宁帝国的现任皇帝瓦萨尔长了一副颇为严肃冷厉的面孔,说起话来语气却很是轻松随和,甚至有点慢吞吞的,并不显得傲慢或故作威严。 “我只是一时好奇。”他微笑着说,“昨天我还偷偷去看了你们停在星港的船呢。它可真美。” 伯特伦顿时眉开眼笑。对独角兽号的夸赞,他从来是不嫌多的。而且他也听得出真心与假意。 话题便围绕着独角兽号独特的造型展开,直到曼涅特表示,他们得开始预定的会谈了。 “我已经陪你闲逛了一整天,可别再耽误我的生意了。”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对皇帝的态度显然并不怎么恭敬,反而透着相识已久的朋友间的亲昵。 “好吧,好吧。”瓦萨尔叹气,“你这个只知道赚钱的家伙。我要去找还没有被金钱污染的年轻人,聊一聊高雅的文化和艺术。” 他笑眯眯地转向伯特伦,问他:“那位能看懂源符的年轻人似乎不用参加会谈?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陪一个热爱布瑞坦古文明也多少有些研究的老家伙聊聊天呢?” 见到这位皇帝陛下的时候,伊斯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洗清了罪名,一大早跑来找他的苏妮苏普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想方设法地拖延着时间,不让他去塞拉学院。 “抱歉。”苏妮苏普嘟嘟哝哝地说了一句,跑到了瓦萨尔的身边。 “抱歉。”瓦萨尔微笑着,看着女孩儿的眼神像一个普通的父亲看着自己疼爱的小女儿,诚恳地为她解释:“她不是有意要隐瞒什么,只不过,在我们这里,皇室成员成年之前,通常不会以真正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她也本不该来这里,她只是实在有点好奇。” “没关系。”伊斯说。 这女孩儿并不讨厌,还挺有用,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他的神情语气都似乎有点冷淡,但皇帝已经从他的女儿那里知道,这个看起来浑身写着“离我远点儿”的年轻人,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冷漠,只是不喜欢无用的交际。 这样其实也挺好他可以坦率地直入正题。 “我希望她对你多少有些帮助。”他说,“毕竟,我可是把自己独有的珍藏资料都拿出来给她了。” 然后他抬手递给苏妮苏普一张卡片,示意她放出来。 “还有这个,”他说,“这是我这两天才刚刚得到的。” 巴西亚的花(14完) 那是一张立体照片,几个布瑞坦人围在一张不大的高脚桌边,桌上一个打开的盒子,露出小半个黑色的球体。 伊斯眯了眯眼——这显然就是狄纳尔提到过的那个黑球。 “这应该是当时在拍卖会的后场,有人偷拍下来的。买下它的是一位当时的布瑞坦帝国皇室成员。”瓦萨尔说,“因为离得太远,遮住的部分也太多,我们想了各种办法,能够清晰辨认出的源符也只有两个。” 那两个金色的符文被投射了出来。 他并不要求伊斯解读,却也没再开口。 伊斯看他一眼,也懒得浪费时间。即使对方的“帮助”显然有着自己的目的,但的的确确帮到了他,那他也不介意回报一二。 他随手指向第一个符文。 “‘时’。”他说。 “就是‘时间’的意思吗?”苏妮苏普忍不住插口。 “不一定。”伊斯回答,“可能是指时间,也可能是指‘当时’或现在的某一刻,或者某个确切的时间后的量词。而这一个” 他指向第二个符文。 “是个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虚词,通常用来连接两个名词。” 苏妮苏普点了点头,却难掩失望。 这两个符文原本就不是连在一起的,含义又如此复杂,即使他们知道了,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瓦萨尔并不在意这个。他所在意的是这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人的反应,而对方的坦诚足够让他付出更多的信任。 “源符,”他说,“事实上,从它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被许多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而关注着。有些人只是想要解开古老的谜题,有些人则觊觎着传说里神秘的力量。只不过,在我们的祖先离开源星时,太多东西被丢失和抛弃,以至于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被完全忘记直到它再一次被找到。” 然而时隔千年,布瑞坦人已经变得强大无比,充满了自信。他们不需要再从古老的文明c从神明的恩赐里寻找信心,对这些奇特的符号和它所代表的力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关注,否则,即使那个村落隐藏在深山之中,被混乱的磁场所保护,以布瑞坦人当时的力量,也未必找不到它。 他们只是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直到他们看到了更大的利益,直到他们有了更大的野心。 “这个黑色的石球,”瓦萨尔说,“有些人称其为源石。而有一种很少有人知道的说法是,风临城大爆炸正是因为当时新能源研究所的人在研究它时,进行了某种错误的操作。” 而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那块石头会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所以,”伊斯说,“它可能还在风临城?” 苏妮苏普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还是想去风临城?那东西说不定早就被炸得粉碎了好吗!” 而瓦萨尔则更加冷静地反问:“你觉得它还在那里?” “我不知道。”伊斯实话实话,“但总会有些东西留在那里的。” “看来它对你真的十分重要。”瓦萨尔说,“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吗?”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却也开始有些咄咄逼人。 “我已经说过了。”伊斯回答,“找人。” 为了避免那些不必要的麻烦,他索性把话摊开:“你不用担心我是为了掌握什么强大的力量,我已经够强了我也没有兴趣控制或毁灭任何东西,除非有谁想要控制或毁灭我。我找它,是因为它或许是某个我认识的家伙留下的,那家伙可能是我的仇敌,也可能是我的朋友。如果是后者,你们大可放心,那家伙不会希望自己留下的东西导致什么可怕的灾难无论出了什么问题,我会帮他收拾干净。而如果是前者,事情就更简单了——我会抓住它,并且让它死得透透的。” 当他得到的资料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留下那些龙语的未必就是埃德,也很有可能是另一个能更加熟练地使用龙语的家伙耐瑟斯。 它在虚无之海里漂浮了万年的时光,不可能就一直像只恋窝的狗一样守着燿星界,哪里都没去。 它很可能也曾经去过更远的地方,去过其他星球,想法设法地让自己更加强大不过似乎没能成功。而它所留下的那些东西,说不定能让它苟延残喘像列乌斯给自己留下的那些“后路”一样。 甚至,那也有可能就是列乌斯——他也同样能使用龙语。 至于炽翼那家伙大概没这个耐心。 瓦萨尔沉默了很久。这个年轻人所说的话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可 他又觉得,他并没有撒谎。 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根本没必要撒谎。 “当然,”伊斯直视着皇帝陛下,“如果是你想要从中得到些什么劝你尽早放弃。” 这句话实在很不客气,瓦萨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还真没想从中得到什么。”他说,“我的确对布瑞坦的古文明很感兴趣,但不是为了寻找什么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只是为了从中得到一些感悟和教训毕竟,我们如今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出自我们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而不是依靠哪位神明,或什么不知名的神奇魔法——我们并不需要那些。但是恐怕有些人并不这么觉得,而他们已经闻到了让他们兴奋的味道。当你将辛加山的消息传开,当你让太多人知道你能够解读源符,甚至能够掌握其中的力量时,你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十分危险的门或许你现在还没有太大的感觉,那是因为那些人还在判断你的实力,并试图利用你去找到更多的东西,而当你接近目标的时候,或许也是最危险的时候你或许真的强大无比,可有些人的疯狂你根本难以想象。” “所以你是觉得,”伊斯皱眉,“我当时该杀掉整个村里的人,隐藏住这个秘密?” 他问得如此认真,以至于不太像讽刺,让瓦萨尔哑口无言,哭笑不得。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讨厌呢!” 或许是因为父亲就在身边,苏妮苏普终于坦率地c大声地说出了她的心声:“我父亲只是让你小心一点而已!表示一下感谢有那么难吗?!” 伊斯也很无语。他并不是听不出好歹,但是,“你最好小心一点”也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啊,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复杂,弄得好像是他自作自受,自己给自己招来的麻烦? 辛加山的秘密根本藏不住。而他,如此引人注目的一条龙,如果想要找点什么,就算小心翼翼地隐瞒,也瞒不了多久吧? 所以何必呢? “我知道。”他说,“谢谢。” 他真的道了谢,苏妮苏普反而莫名地涨红了脸。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依然愿意为你提供各种资料。”瓦萨尔笑着说,“就当是感谢你帮助我的女儿洗脱罪名。以及,我觉得你要对付的应该也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伊斯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他觉得泰丝的计划还挺完美的,居然还是被看破了吗? 仿佛看懂了他的疑惑,苏妮苏普红着脸哼了一声:“那只石蜥出现得也太巧了,巧得像掐着时间上场的演员一样。而且我跟泰丝说过我们对动物的一些研究成果你真觉得我有那么蠢吗!” 伊斯不吭声了。 不,他并不觉得女孩儿蠢,他只是觉得女孩儿的心思实在太难捉摸——所以你这会儿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为了避免再被骂“讨厌”他还是少说两句吧。 苏妮苏普尽职尽责地继续陪着伊斯泡了五天的图书馆。然后,带着几份十分令人满意的合作协议,独角兽号离开了花湾城。 女孩儿抬头看着那条三桅船消失在蓝天之上,怅然若失。 “需要我送你一程吗?”摩拉娜问她。 女孩儿摇了摇头。 摩拉娜没再客套。但离开时,看着女孩儿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女孩儿。”她说,“最好还是尽快忘掉。” 苏妮苏普撇了撇嘴——这人说什么呢!她没想抓住什么啊! 她向父亲要求了一个机会,任性地跑来这里,只是因为无意间看到的影像中,那条飞舞在无边星海之中的银白巨兽,实在太过惊艳可那条龙本身,又实在一点也不像她幻想的那样神秘c优雅c威严,又深不可测。 他毫无耐心,不会说话,也不听人说话,固执,自大简直讨厌得难以形容。 而她最终也没有找到机会,提出那个太过失礼的“能不能变成龙让我看一看”的请求。 毕竟,她虽帮了他许多,他也帮了她许多。 她没脸要求更多。 所以,现在回想起来,她脑子里更深的印象,居然已经变成了那个家伙坐在图书馆的窗台下飞快地翻着书的样子和他问她“我能怎么帮你”时,认真到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神情。 虽然,那点可爱还不及娜娜的十分之一。 她垂下双眼,对自己笑了起来。 心头的花瞬间开放又眨眼凋谢,快得她都来不及分辨它的模样,只留下一丝淡淡的馨香。 可她会永远记得,它曾经开过。 时光之雾(1) 拉契卡。 高楼林立的繁华城市与刺破云雾的皑皑雪峰之间,是一片绿色的海洋。 大地温柔而连绵的弧度如微风下慵懒起伏的海面,雨季末疯长的花草则是跳跃在波涛之上的喧嚣的浪花,奔腾的兽群冲开及膝的野草,如海中被追逐的鱼群般,惊慌失措地不停变换着方向。 驱赶着它们的并不是凶猛的野兽,而是几辆状如疯牛的飞车,只容一人骑坐的狭窄车身涂满艳丽的颜色和古怪的图案,车头的把手像两只向后弯曲的长角。这车没有轮子,而是悬浮在地面之上,飞掠而过时仿佛是在草尖滑行,风驰电掣,灵活无比地在兽群间钻来钻去,将一阵阵大笑和尖叫声扔在身后的风里。 “我!喜欢!拉契卡!”泰丝放声大叫,“拉塔波拉!” 远远的,似乎有人回应了一声“拉塔波拉!”,但并不是她的同伴。 那是个同样骑着车的拉契卡人。他很快就从侧边切了过来,惊险万分地绕过成群的扭角兽,凑过来兴高采烈地大声问着:“嘿!朋友!你们从哪儿来啊?!” “燿星!”泰丝同样兴高采烈地大声回答,“可远啦!” “没听过!”那人大叫着,又哈哈大笑起来,“欢迎来到拉契卡!拉塔波拉!” 然后他就箭一般的飞走了。 “为什么!他的车!那么破!却比我们的快!”泰丝不服气地大叫,“我要回去!找那个骗子!赔钱!” 话虽这么说,她这会儿是不可能回头的。 车是他们在特喀喀城买的。那是拉契卡的都城,也是整个星球唯一拥有星港的城市。但这里的星港与花湾城的整洁有序截然不同。它混乱,喧闹,甚至有些脏兮兮的,却又分外生动。星港里推着悬浮小车的商贩满地乱跑,车上堆着各种各样“拉契卡特产”的小吃和乱七八糟的“手工制作的工艺品”。他们这群一看就是外地人的家伙,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从一拥而上的小贩群里挤出去,反应过来的时候,每个人怀里都或多或少地抱了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活脱脱一群傻游客的样子,不禁面面相觑。 伊斯耳朵里嗡嗡嗡响了好一阵儿,被吵得整条龙都有点懵,却意外地并不是那么讨厌。拉契卡人的确热情且嗓门超大,但并不会死皮赖脸地纠缠客人,挤成一堆时也没人趁机偷东西。 就是真的有点太热情了,热情得连他自带的寒冰护盾都抵挡不住。 他们这一次并没有把独角兽号开过来。主船如今正在几个光年外的另一个星球进行“商业考察”,伊斯带着娜娜,还有泰丝c诺威c泰瑞和厚着脸皮非要学莫克跑来“度假”的菲利·泽里,开着一条中型探险船来到了拉契卡,寻找诺内山岩画。 在巴西亚得到各种资料里,那幅一群小人儿对着一个圆球跪拜的岩画的照片,是与源石最直接相关的线索。 但因为太多资料丢失,那张照片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拍的都众说不一,是否还有其他岩画也很难确定,他们只能自己跑来看一看。 离开星港,投入特喀喀城拥挤的人群里,这个城市与星港如出一辙的混乱与热闹,瞬间就将他们卷入其中。 整个城市其实颇为宏伟,如其他星球的大城市一样,建起了无数高楼——但那都是布瑞坦人建的。 拉契卡在八十多年前被布瑞坦帝国发现时,其文明还相当落后。那时拉契卡人还没有国家的概念,更别提“星球”。他们分成一个个部落,在大草原上放牧着兽群,自由自在地奔跑,虽然活得并不轻松,却自有一种天生的乐观与豪爽。 再往前一百年,发现这样已有自己的文明的星球时,布瑞坦人并不会轻易改变它。他们会小心观察,用适当的方式建立起与当地人的联系,一点点推进对方的发展,却也不会破坏对方已有的文明。 可发现拉契卡时的布瑞坦帝国,已经膨胀到了一种十分危险的地步。他们不由分说地在拉契卡建起星港和城市,将他们“伟大而先进”的科技文明一股脑地灌输给拉契卡人。好在,这个种族似乎天生心大,能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东西,他们一点也不会拒绝,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自然而然地保留了许多古老的传统。 在他们看来,这两者丝毫没有冲突,让他们在精神和物资上都十分富足。 但当他们发现布瑞坦帝国几乎把他们的星球当成了殖民地,肆无忌惮地掠夺各种资源的时候,他们不干了。 这些平常乐呵呵得甚至有点傻的拉契卡人,打起仗来犹如野蛮人一般凶悍。在当时已经暗中成立的星环联盟的帮助下,他们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在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前,就把布瑞坦人赶出了自己的星球。 然后,他们开始开开心心地按自己的喜好“改造”布瑞坦人留下的东西——包括特喀喀城。 在这座城市的高楼之间,他们建起拉契卡风格的木楼,用他们已经学到的技术,把这些原本最多只有两层的木楼修到十几层,每一层都涂上不同的颜色,花团锦簇,喜气洋洋。 但更多的建筑,他们并没有那么费心修得太高,就随随便便地塞在其他建筑的空隙里,塞在原本宽阔的道路两边,路上除了同样窜来窜去的小贩,还有许多极富当地特色的“跳跳车”,也就是伊斯他们一人买了一辆的“悬浮式越野车”。 这种车轻巧,快速,易学,而且便宜,有许多不同的型号。比如代步用的单人极速型,后面拖着一排座位的家用型,加装车斗的载货型因为离地不高,在城里只能顺着路走,导致街道上压根儿没有“交通秩序”可言,谁都开不了多快,却也没多少人因此就怒气冲冲,仿佛大家都挺习惯,甚至把它当成了城市里独有的乐趣。 当然,真有急事的人也不会挤在人群里。这里也有像花湾城那种能飞得更高,只是不能飞出星球之外的载客飞船。 而“跳跳车”真正方便的时候,是疾驰在拉契卡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时。因为这种时候,它就不需要路了。 它可以尽情地在草原上飞奔,横着竖着甚至绕着圈儿地跑。当然,如果技术不够好,最好还是离兽群远一点,不然被撞翻在奔跑的兽群里,那可是会要命的。 拉契卡的自然环境得天独厚。虽然大海占了大半的面积,大陆的位置却是绝佳,除了几处大的山脉之外,几乎全是肥沃的平原,大多数地方,冬天短暂得一眨眼就没了,夏天漫长却也并不十分炎热。丰沛的雨水让整个大地都满是绿意,少有的几处荒漠地带,几乎要被拉契卡人当成独特的景点保护起来。 绝大多数拉契卡人依旧住在平原上,种植作物,放牧兽群。原本的部落已经变成了一个个散落于平原的小镇和村庄,有各种机械的帮助,生活到底比从前到底要便利和轻松许多。但拉契卡人也喜欢时不时地跑到城市里去采购一番,像跳跳车这样的交通工具,就再适合不过。 几乎每一个跟伊斯他们说上话的拉契卡人都热情地建议他们买辆跳跳车,不管他们到底要去哪儿,跳跳车都是最好的! 所以他们就买了。 事实上,他们来这里之前也做过一番调查。伯特伦认识的星环联盟的朋友,对这种车也十分推荐,不仅是因为它方便,也因为,骑上它,就算是像伊斯他们这样完全陌生的面孔,在拉契卡也能更快地融入当地人之中。 卖车的人还教了他们一句当地的土语,“拉塔波拉”,可以大致翻译成“棒极了”之类,用来表达自己高兴和激动的心情,用来迎接朋友,用来打招呼想怎么用都可以!简直万能。 不管那家伙卖给他们的车是不是真有质量问题,至少教给他们的这句话确实有用。 其他人到底比泰丝要矜持一点——尽管骑着跳跳车在草尖上飞驰确实相当刺激,跟着她一起尖叫也只有娜娜。 在草原上飞驰了三天后,当他们接近诺内山脚下的小镇,越来越多的拉契卡人骑着同样大多破破烂烂的车从他们身边掠过,在一声又一声热情无比的“拉塔波拉!”里,放声吼上那么一句,似乎也越来越简单了。 “他们的车真的会跳!”泰丝惊奇地大叫。 她一直在疑惑这车为什么会叫“跳跳车”,它开起来分明十分平稳。但就在刚刚,一个特别胖的拉契卡人从他们身边冲过去的时候,他的车确实是一跳一跳的! 可气的是,哪怕是一跳一跳,他的速度也比他们快,简直像只大号的跳跳鼠! “我觉得它还是不跳比较好。”泰瑞说。 以一个机械师的直觉,他觉得那辆跳啊跳的车,好像就快散架了。 没过多久,当他们终于坐在了都尼镇最大的酒馆里,泰丝的疑惑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时光之雾(2) 如泰瑞所猜测的那样,跳跳车真正会跳起来的时候,就意味它快要坏掉了。 但许多拉契卡人并不会立刻就去修好它。他们会毫不在意地让它跳一阵儿,直到它彻底跳不动。 他们觉得它一跳一跳的也挺有趣。 “就像骑在噗噗兽上一样!” 他们刚刚认识的新朋友,一个叫俄莉的大块头拉契卡女人告诉他们。 “你们知道噗噗兽吗?”她比手画脚,嗓门儿大得让伊斯觉得自己的头骨都在随之震动:“那是一种两脚兽,腿很粗头很大,拉屎的时候总是噗噗拉出一大滩。它跑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么一跳一跳的,但还挺快,从前没有车的时候,我们的爷爷奶奶那一辈,就是骑着噗噗兽放牧的呢!” “现在也骑!” 附近有个男人高兴地吼了一句:“下个月就有骑噗噗兽大赛,你们也可以来参加啊!” 伊斯一点也不想参加——他想起那“噗噗的一大滩”,脸都是绿的。 难怪他一直觉得镇子里弥漫着一种牛粪马粪一样的臭气好在路上应该有人打扫,倒不至于满地都是。 因为有人提起了骑噗噗兽大赛,周围便有更多的人热烈地讨论起下个月的庆典。那庆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c感谢某位神明的恩赐之类的名目,只是为了庆祝“今年的雨也下得刚刚好”它甚至都没有什么固定的时间,就是在雨季末随便挑一个日子,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肉聊天比赛。 除掉最后一项,其他其实也就是他们工作之外的日常生活了。 说他们知足常乐也好,胸无大志也好,许多拉契卡人并没有太高的追求。固然也有人会跑去大城市,甚至别的星球,寻求更好的发展,但大多数拉契卡人还是像从前一样,过着朴实而简单的生活。因为布瑞坦帝国带来的各种技术,他们也比从前更加轻松和悠闲,为此,他们甚至并不像许多被压迫和掠夺过的星球的人那样痛恨布瑞坦人。 当然,那也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在被逼到忍无可忍时才奋起反抗,而是一旦察觉到不对就立刻拍案而起,并且获得了胜利。 他们甚至对机器人都没什么排斥,尽管拉契卡的机器人也不多——他们觉得用不上。 因此,当泰丝问起诺内山的岩画,问起是否有布瑞坦人曾经为此来过这里,他们也完全没有什么避讳和警惕的样子,反而兴致勃勃地回忆着,互相补充。 但他们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布瑞坦人的确曾经来过这里,但最初并不是为了考古,而是为了勘探,最终收获的却只有那些奇怪的岩画。因为诺内山和周围的很大一片森林,终年都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当时的勘探者,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正好遇上了难得一见的迷雾消散的日子,开着飞船在山间探索时看到了一片山崖上的岩画,惊讶万分地拍了几张照片。 而后闻讯而至的c真正的考古学家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诺内山的雾十分奇怪,极少有消散的时候。从都尼镇往北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诺内山几座山峰的雪顶,但雪线以下,就是翻腾的云海,云海之下,则是迷雾笼罩的山林,无论是雨季还是旱季,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普照,那雾气都极少散去,但不知道隔上多久,却又偶尔有那么毫无规律的半天或几天,云雾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让人们能清楚地看到那宏伟的山脉黛青的山脊和满山的苍翠。 俄莉听自己的爷爷说,他这一辈子,也就看到那一次雾散。 据说都尼镇为此很热闹过一阵儿——那时还没有镇,只是都尼部落的聚居地。但因为始终探不出个究竟,那热闹也很快就散了。布瑞坦人有很多个星球可以探秘,实在没必要一直蹲在这个让他们毫无成就感的地方。不说别的,单是在拉契卡,其他地方也有好几处保存得还相当完整的史前遗迹呢! 只有少数格外固执的人留了下来,其中有一个,从年轻待到年老,直到布瑞坦帝国分裂之后,二十多年前才没了消息。有人说他终于放弃,偷偷地溜回了家,也有人说他钻进了雾林里,再也出不来了。 “我们叫他‘红脸儿’,因为他的皮肤是红色的。”俄莉努力回忆着,但她已经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了,“他还带了个小机器人,圆头圆脑的挺可爱,像个小小孩儿。” 周围的人也没人记得那人的名字,就记得特别拗口。倒是那个小机器人的名字,因为简单,反而被他们记住了。 “它就叫小圆。”俄莉说。 小圆的主人也并不是个考古学家,而是个科学家,总是摆弄着一些奇怪的机器,试图解开那片云雾之谜。 附近的人常去 看热闹,但很难理解他的执着。就算解不开又怎样呢?就算云雾不散又怎样呢?又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你们就没什么传说吗?”泰丝问道,“关于那些雾。” “那可多啦!”俄莉一拍大腿,“你要听哪个?” “呃最古老的?”泰丝试探着。 “我也不知道哪个是最古老的哦。”俄莉说,“那我给你讲一个我爷爷讲给我听的故事吧。虽然我们都觉得这个故事太憋屈了一点,但也挺好听的。” 说是讲,她事实上是唱出来的,而听着听着,伊斯握着酒杯的手,竟不自觉地越来越紧。 这个故事,似曾相识。 不算太长的一首歌,讲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居然胆敢偷走神明的新娘,他和他的家人全都变成了石像,而他家园,他的部族,也永远被困在了迷雾之中。至今,如果有人踏入那片迷雾,仍有可能会遇到那些被遗忘在世界之外遗忘在时光之外的人,他们在迷雾里永远地徘徊,不知今夕何夕,也永远无法离开。 这实在很像克利瑟斯堡那个年轻的冒险者的故事。而他的尸骨和他的朋友们的石像,如今还埋在克利瑟斯堡外的墓园里。 这是巧合,还是某个同样熟悉这个故事的人,无意间留下的? 伊斯突然间口干舌燥,连灌了好几口酒才稍稍冷静下来。 一直偷眼看他的同伴们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埃德,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呢。虽然他或许是在几千年前到过这里但他毕竟来过。 但关于这个故事,俄莉也同样说不出来历。 传说而已——传说能有什么来历呢?许多年前某个无聊的夜晚,有人编了个故事来哄小孩儿,幸运地流传了下去的话,也会变成传说啊。 “所以,你们也相信神明的存在吗?”菲利问了另一个问题。 “也算是吧?”俄莉自己居然也不是很确定,“瞧,我们这里,从古以来,老人们传下的故事,都告诉我们,神是存在的,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呢。而且,就算是古时候,如果我们不去招惹那些神,神也多半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啦。离他们远一点就好了。” 布瑞坦人带来的一切,对当地古老的文明多少有些冲击。但拉契卡人的信仰,本身就有点像燿星界的赫特兰德人。他们相信神明的存在和他们强大的力量,却并不把任何神明当成需要自己顶礼膜拜的偶像,而是把他们当成共存于这个世界的强大邻居,默默地敬而远之。与诸神相比,真要说有什么信仰的话,他们倒是更感谢天与地,感谢阳光c雨水和风,感谢肥沃的泥土和从不辜负他们的努力的动物与植物感谢聪明又勇敢的他们自己。 没错,拉契卡人就是这么自信! “据说,更久远的时候,我们的祖先还跟某些神打过仗,然后,是我们赢了呢!”俄莉十分骄傲地挺胸,泰丝配合地啪啪啪鼓掌:“拉塔波拉!” 然后她们一起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用力碰杯。 拉契卡人是真的爱喝酒,除了这个纯粹的酒馆之外,镇上大大小小的店,不管是卖什么的,都留着几个可以坐下来喝酒的位置,也都卖自己家酿的酒。但他们酒品很好,如果有人不爱喝,也绝不会强迫别人,照他们的话来说,喝酒是为了开心,可被迫喝酒显然是不开心的,那喝了又有什么意义呢?简直是浪费了好酒嘛! 所以,虽然他们实在是很吵,伊斯倒也能坐得住。他们请客,让酒馆里的人都好好喝了一顿,一直闹到深夜才散。菲利·泽里一路上话都不是很多,还让泰丝好好感慨了一番,觉得这十几年的时间,菲利身上增长的不止是皱纹和白发,好像也终于有了点“圣骑士团长”的沉稳威严。 然而菲利的酒量显然并没有增长多少。几杯酒下去,从前那个大大咧咧c只想混吃等死的圣骑士就又回来了,拍桌子拍得咚咚响,笑起来比谁都大声。 而伊斯觉得他似乎还是更喜欢这样的菲利。 时光之雾(3) 离开酒馆时,俄莉还给他们介绍了一个更了解那些神话和传说的人。 一个老头儿,很喜欢收集这些古老的传说和歌谣,并想要在自己死之前把他的收藏整理成书,算是留在镇上的人里相当有志向的一个了。 老人没有儿女,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农场里,但身体还算健康,前几天说是去特喀喀城市买东西,应该也快回来了。 “他还进过雾林呢。”俄莉说。 “不是说进去就出不来吗?”泰丝疑惑地问。 “也不是啦。”俄莉解释,“如果你们非要从山那边爬,一旦迷路是真的很难出来。但从这边的林子里进去的话,一直顺着林子的边儿往里走,不要钻得太深,也不要待得太久,还是能出来的,就是脑子会有一阵儿不大好使,跟喝醉了酒似的。还有人挺喜欢那种感觉,特意钻进去呢!” 泰瑞:“” 好吧,你们开心就好。 然后,泰丝也终于解开了“为什么我们的车特别慢”这个疑问。 俄莉看到他们的车就笑了起来。 “这是儿童车嘛!”她说,又举起自己的双臂,“不过也对,成人的车,你们大概够不着把手。” 还没来得及从震惊升级到震怒的伊斯瞬间泄了气。 这是实话。拉契卡人跟人类差不多高,脸略长,但是肌肉发达,双臂尤其长而结实,垂下来能拖到小腿肚。按照他们的体型来制造的跳跳车,伊斯他们几个人之中,大概只有诺威能抓得住把手——因为他的手臂能伸长。 伊斯其实也可以,毕竟这个身体只是他变化而来的但他才不要变成那么奇怪的样子! 在超大儿童菲利·泽里豪爽的哈哈大笑声里,这闹腾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第二天,除了娜娜和诺威,大家起来的时候都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 拉契卡“古法制造”的酒酸酸甜甜,跟糖水差不多,昨晚喝的时候不觉得,一觉醒来才能感觉到他们灌进肚子里的“糖水”的威力。 “我觉得有一堆的跳跳车在我脑子里跳。”泰丝半死不活地瘫在椅子上,气若游丝地哼哼。而旅馆热情的主人又给他们端来了大碗的甜酒煮的某种黏糊糊的米糕作早餐。 “你们一早就喝酒的吗?”泰瑞呆呆地问。 “没关系,没关系。”旅馆年轻的主人笑呵呵,“加了很多水的!喝了能解酒哦!” 泰瑞:“” 没听说过喝酒能解酒! 宿醉的感觉实在糟糕,菲利干脆偷偷施法给大家解除了头痛。 泰瑞:“” 原来牧师法术还可以这么用的吗?! 但除了他,好像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瞬间活过来的家伙们豪气干云地又喝完了一大碗甜酒,跑到镇上继续“打听消息”。 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打听的,该知道的他们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与他们来之前查到的资料也没有多少区别。“诺内山的雾”,在某个哗众取宠的排名里,还是“星际十大不解之谜”之一,有各种看似科学或匪夷所思的解释,最能被人接受的一种是,以拉契卡的气候和诺内山复杂的地形,起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所谓的“终年不散”或“雾中的幻影”之类,就只是拉契卡人为了招揽游客而编出来的骗局而已。 幸亏这里的人似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然一定会气得多喝几杯酒。 他们甚至还找到过一篇煞有介事的游记,写的就是几个朋友相约来这里探险,却发现这里的雾气该散的时候自然就散了,除了几座山峰确实有些气势,其他的根本就平平无奇,完全没有传说中那么神秘。 而整个星系里,又有多少人会真的因为好奇就跑到这么“偏僻又野蛮”的星球来一探究竟呢? 或许也有人在暗中查探就像曼宁帝国的那位皇帝陛下所警告的那样。但那些消息,就不是他们能轻易得到的了。 他们在镇上找到了一些悠闲地瘫在自家门口喝酒聊天的老人,又听到了更多古老的歌谣,但再没有昨晚听到的那一个那样,让他们觉得太过熟悉的。然后他们骑着他们的儿童车,一直开到了迷雾的边缘。 那片云雾,其实远看比近看更为震撼。一片雾海之中,几座直刺天空的山峰,如利刃般薄而尖锐,山峰上的积雪白得发蓝,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新淬出的利剑。拉契卡人的传说里,那是他们远古的英雄与诸神战斗时留下的武器,至今仍威慑着那些小心眼儿的神明。而山峰下翻涌的雾气,则是被镇压的贪念与恶意——既有神的,也有人的。 这个 故事与昨晚听到的忧伤传说又不太一样,但是传说不就是这样互相矛盾,不讲道理的么?想从其中找到一些真实的碎片,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当他们靠近时,那雾看起来也就是雾而已。它并非突兀地如墙般立起,而是从轻薄如沙,一点点变得浓重如云。疾风吹过时,翻腾的雾气便显出风的形状,也稍稍显露出迷雾中静默的树林。 他们没有立刻就钻进去。泰瑞试图捕捉一些雾气,研究一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能致幻的东西,菲利看着他从背包里掏出的一堆各种工具,忍不住疑惑地开口:“你不是个法师吗?” 法师要分辨什么东西,好像不用这么复杂吧? “他是个讲科学的法师。”泰丝嗤嗤地笑着回答。 泰瑞闷声不响地干自己的活儿,默默地有点生气。 讲科学怎么啦?讲科学有什么错!魔法固然强大,却有太多的限制,科学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这一次“探险”,他其实不想来的,可伯特伦不由分说地把他踢了出来。船长大人觉得他成天对着各种机器和图纸,已经快要变得像扭扭一样神经兮兮,连怎么跟人说话都快忘掉了,还闷闷的毫无朝气,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他实在很怀念十几年前那个做什么都有点漫不经心,却会撒娇会任性,生起气来会跳脚骂人的小法师并且觉得把他扔出去多晒晒太阳,或许能把他从前的乖巧可爱晒回来一点。 泰瑞只想对着他尊敬的船长翻个巨大的白眼。他都已经三十岁了,早就不是“乖巧可爱”的年纪了好吗!而且,他什么时候撒过娇啦!他分明一直都很独立的! 想起来就好气! 他气呼呼地用机器简单检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东西,又用法术检测了一次。 “这里有很强大的魔法之力。”他有些惊讶地开口。 “这不是你站在这里就能感觉到的吗?”伊斯说,“你可是个法师。” 泰瑞张开嘴,又有些郁闷地闭上。他或许,的确是有点太过注重“科学”那一面,以至于荒废了他并不科学的另一面。 阿尔茜似乎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她很自然地就接受了她两个不同的身份,接受了她自相矛盾的天赋和爱好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年轻人难得地反省了一下。而在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的时候,低低的轰鸣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那是跳跳车的声音还是快要坏掉的那种老破车。 “嘿!”雾气中有人大声叫着,“哪家的小孩儿啊!没人告诉你们不要在这里乱跑吗!” 声音有些苍老,但中气十足。当说话的人开着车慢吞吞分开淡淡的雾气,看见他们的身影,不禁愣了一愣。 “外地人?”他说,“你们来干嘛的?” 他的语气并没有多少的警惕,更多的只是好奇。 泰丝张嘴刚想回答,他又问了一句:“外面的儿童车是你们的吗?” 泰瑞:“” 就不能不提儿童车吗! “是我们的。”菲利说,“我们是来考古的啦,考古!” 圣骑士团长似乎觉得“考古”是一件十分有文化c很值得尊敬的事,说起来特别有牌面,忍不住喜滋滋地强调了一下。 “哦哦!”老人瞬间也兴奋起来,略有些佝偻的背都立刻挺得笔直,“所以,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时光之雾(4) 这个突然出现的拉契卡人,还真就是俄莉向泰丝介绍的那位“收集古老传说和歌谣”的老人,鲁曼。 他十分热情地把客人带回了自己家,一座完全被包围在大片的人高的红秫里的木屋。 红秫是拉契卡特有的作物,这个季节还没有成熟,随风摇晃的穗子上结满近乎半透明的c淡黄色的果实。这些比麦粒要大上许多的果实,成熟后会变成深红,碾去硬壳,里面的米粒也是稍浅一点的红色,可以直接煮熟,也可以磨成粉做成各种食物,还能用来酿酒,既不怕旱也不怕涝,是拉契卡人最大的倚仗和最珍贵的宝物。 只要大地上还能长出红秫,即使没有任何科技带来的便利,即使被彻底封锁,他们也饿不死。 泰瑞盯着这种“特有作物”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他之前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东西大概是某份资料里,或刚才走过的时候吧。 但那种奇怪的熟悉感总是挥之不去。 而鲁曼用来记载他搜集来的各种故事的纸,也是他自己用红秫的杆做的,有些发黄,但又轻又光滑,质量相当不错。 老人搜集这些故事的初衷,只是因为他喜欢听也喜欢讲。几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一个从风临城来的考古学家听他讲了几个故事,便夸赞他很有当作家的天赋,能把一个简单的故事讲得格外生动。 那或许只是随口的称赞,却让少年由此萌生出了“我要出本自己的书!”的豪情壮志。 他的书稿里既有自己整理的神话和传说,也有他编的故事,整整齐齐地钉成一本本。泰丝随手拿了一本,原本只是想随便看看,却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老人自己过着平常的生活,就算是当初的独立战争,对这里都没有多大的影响,可他写的故事,却是大多是充满幻想的英雄传说,其中甚至有一些,是他对古老的传说结局感到不满,于是又自己重新改了改。 比如俄莉所讲的那个,年轻人偷走了神明的新娘的故事。原本故事里的年轻人不过是看那位新娘长得好看,一时色胆包天做下的错事,在他的笔下,就变成了那位新娘原本就是他的爱人,只是被恶神夺走了。而他的家人虽被变成了石像,他自己却在朋友的帮助下逃过了一劫,一边逃亡一边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最终回来成功斩杀了恶神,夺回了自己的爱人,也救回了自己的家人。而那片迷雾,也不再是神明对人类的惩罚,而是人对神明的警告。 “我觉得,这个真的可以出书啊!”泰丝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可以帮你卖到燿星哦!” 老人得意地笑出了一口微微发黄的牙齿。 “我去特喀喀,就是因为这个呢!”他说,“已经有人愿意给我出书啦!有拉契卡语和布瑞坦语两个版本,还会全星域推出数字版呢!” 这真的很不容易,他都差不多已经放弃了虽然镇上也并没有什么人会嘲笑他无用的爱好,甚至每次庆典都还有他的故事专场,如果有对拉契卡人的传说有兴趣的人来到这里,还总是会有人像俄莉这样,特意向人推荐他,给他一个完成梦想的机会可几乎也没人觉得,他真的能有这个机会。 可他最终还是成功了只差最后一步! “拉塔波拉!”泰丝举起双手,热情地为他捧场,“我一定会买上一整套不,买上十套!” 老人开心地大笑起来,对他们的问题更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伊斯拿出那张岩画的照片,老人有些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等等。”他说,“这个,我也有几张呢!” 他翻箱倒柜地找了好一会儿,还真的找出了一叠旧照片。 “是当初那位考古学家送给我的。”他说,“他在这里待了很久,进过雾林好几次,都是没多久就出来了,怎么也找不到这些岩画所在的地方,只好离开。” 当时拍下照片的人没有进行准确的定位。来这里的人手上都只有一张大半靠一种不是特别准确的探测方法得出的地形图,想在其中找到一片岩画,在迷雾的遮掩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送给老人的照片只是打印出来的普通照片,但老人保存得很好,只是微微有些发黄,其中不仅有伊斯在巴西亚看到的那张一群小人儿对着一个圆球跪拜的,还有几张像是小人儿们举着武器与巨大的怪兽战斗,以及他们围着火堆跳舞的,和像是在对着天上的太阳欢呼的。 这些照片,如今在别处恐怕都已经找不到了。那些研究古文明的学者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他们以为已经彻底丢失的东西,居然还有一些被遗忘在这个距离岩画最近的地方。 “我知道这个故事 。”老人指着照片说,“是说在很久之前,有个神因为觉得人们不够敬畏他,生气地吞掉了太阳,拉契卡人在另一位好心的神明的帮助下,造出了一个也像太阳一样亮亮的圆球,骗那个神明吃了下去,炸穿了他的肚子,然后太阳就又回到了天上。”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故事。 类似的“太阳不见了”的故事有好几个。不同的地方,故事细节会有微妙的,甚至相当大的差异。鲁曼没事的时候骑着车跑去过很远的地方,搜集那些不同的故事。 “这很有趣。”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客人们,“比如在德沃拉,那里有一个很深很大的湖,叫做坠日湖,所以那里有关‘太阳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的故事,是这样的——太阳它喝醉了酒,自己掉进了湖里,可是谁都不知道,大家都吓得敲锣打鼓地四处跑,想把太阳找出来,可是太阳醒过来之后觉得太丢脸,一直躲在湖里不肯出,另一个小一点的太阳不得不来接替它的工作,它觉得又无聊又累,当它发现之前那个太阳居然藏在湖底睡大觉,还骗人们它是水神,让人们往水里倒酒给它喝,它气坏了,又打不过那个太阳,于是偷偷把真相告诉了被骗的人们,人们便先使劲儿往湖里倒酒,让那个太阳喝得烂醉,然后又把它拖了出来,拴在天上,让它再也不能玩忽职守。而那个小一点的太阳,就高高兴兴地回家睡觉去了。” 泰瑞惊得瞳孔都放大了——你们可真能编啊! “这可不是我编的。”鲁曼很认真地强调,“当地的故事就是这样。” 在泰丝用大堆的形容词称赞“这也是个好故事”的时候,菲利用手肘撞了撞坐在他身边的伊斯。 “听出来了吗?”他问。 伊斯点了点头。 这些故事各有不同,所反映出的东西却有一点相似之处——所谓的神,并不那么可怕,更不是不可战胜的。 或许是因为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拉契卡人才有一种特别的勇敢与自信。 而会留下这样的故事的,不大可能是耐瑟斯或列乌斯。再加上那个与其他故事有些格格不入的迷雾与石像的故事 伊斯心中难免又多了一点点新的希望。 听到客人们也想要去寻找岩画,老人虽摇了摇头,却并不阻止。 “我也进过那林子,好几次呢,虽然都没有走太远。”他说,“等你们进去就知道了,走不了多久,你们自己就会想回来的。” “因为感觉到什么危险吗?”泰丝问。 “也不是,”老人说,“就是本能地不想再走下去。曾经有一次,我看到过一些幻影像是一些拿着很原始的武器的拉契卡人,在森林里奔跑着,只是没有一点声音。可那并不会让人觉得恐惧,反而会让人热血沸腾,想要加入他们,跟他们一起战斗。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觉,毕竟我时常做这样的梦。以及,如果你们要进去的话,建议你们买上几只噗噗兽,它们不仅能当坐骑,还能在你们迷路的时候带你们回来,比那些天气潮湿一点就会出各种问题的信号发射器好用得多。还有,得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因为林子里的东西,哪怕是一个果子,也最好不要吃。” “有毒吗?”泰瑞问。 “可能吧。”老人说,“就是,如果吃了的话,你会像喝醉了酒一样,或者变成了小孩子一样,特别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其实就算不吃也会受到影响,大概是雾气里有什么吧但是吃了的话,就会更严重一点。” 曾经有一个考古小队,就是因为这样,进去才两天就自己人打成一团,鼻青脸肿地被他们的机器人拖出来了,可丢脸啦! 但是,很奇怪的是,进入林中的人,越是装备精良,反而越不容易出来。老人还亲眼见过一条号称“全天候”的飞船,充满自信地飞进了云雾之中然后再没出来。 “不过,你们也有个机器人。”老人好奇地打量着诺威那堪称“低调的华丽”的金属身躯,“这样应该好一点,机器人似乎是不受影响的。从前那个消失不见的红脸儿科学家就带了个小机器人,所以才能一次次进入雾林又出来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是去了哪儿。但我觉得,就算不进入雾林,他的脑子也有点问题,总喜欢一个人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像在对着看不见的人说话” 伊斯看了一眼诺威,没说什么。 ——可这家伙并不是真正的机器人。 如果林中的雾气,或什么别的力量,所影响的是灵魂,诺威,说不定反而是最危险的那一个。 时光之雾(5) 因为这一次不用配合独角兽号的航程,他们的时间还算充裕。泰丝和娜娜在镇上逛了足足两天,准备了大包小包的各种食物,看起来足够他们吃上一个月,直到伊斯实在忍无可忍地开口阻止,她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他们还买了三头噗噗兽来驮行李。伊斯出门的时候正看见菲利偷偷摸摸地把两个鼓鼓囊囊的酒囊往行李里塞,眼角的肌肉都忍不住跳了一跳。 “你知道进了林子原本就很容易像喝醉了酒吧?”他问菲利,“你是怕自己醉得不够厉害吗?” 被抓个正着的圣骑士讪讪一笑,挠着下巴给自己找理由:“不是说戴上面甲就没事了嘛年纪大了,喝点酒更容易入睡嘛我就睡前喝一点点,绝对不会在路上偷喝的!真的!” 伊斯翻个白眼,懒得理他了。 戴上面甲的确可以过滤甚至阻隔外界的空气,但有问题的很可能并不是空气,而是他们目前还并不了解的某种魔法不过,算了,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子他还是应付得了的——大不了打晕了扔在噗噗兽上。 出发那天他一直臭着脸走在最前面。这回倒不是因为菲利,而是因为那三头噗噗兽它们是真的很能噗噗! 他既不想目睹那壮观的景象,也不想让那些难以描述的玩意儿有半点溅在他脚上,只能走在最前面。 娜娜还是蹲在他肩头——屁股向前。她一路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三头噗噗兽一边吃一边拉,每看到它们翘起尾巴噗噗一次都会哈哈大笑好一阵儿,前仰后合地几乎要从伊斯肩头栽下去。 她甚至十分遗憾c十分失落地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为什么娜娜就不会噗噗呢?” 伊斯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娜娜更小的时候其实也问过这个问题,在她发现小威利不但能吃能喝还能拉能撒的时候。为了避免让她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一群人围着她哄了半天,告诉她:“因为娜娜是最特别的小龙啊!”“因为娜娜能吸收一切能量,所以不会排出任何不需要的东西,娜娜真是太厉害了!”“娜娜最棒!” 她接受了,从此看见威利拉屎撒尿还得让人手忙脚乱给他换尿布的时候,都是一脸同情的样子。伊斯是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这家伙居然会羡慕一头又丑又蠢的两脚兽会噗噗?!她脑子被薰坏掉了吗?! 他震惊过度,一时竟无法决定是要把这些臭烘烘的两脚兽切成片儿还是烧成灰。好在娜娜没一会儿也就失去了兴趣,钻到他怀里开始呼呼大睡。 伊斯还没酝酿成形的杀意勉强消散下去,但还是十分嫌弃地离那些家伙更远了一点。 步行到底比跳跳车慢太多,他们走到雾林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天气晴朗,阳光猛烈,那些袅绕的雾气却依旧慢条斯理地翩然起舞,完全不受阳光的影响。 依照鲁曼的指点,他们找到了一条从林中流出的小溪,溪边是一道不高的山坡,据说一直延伸到森林深处,与山脉相接。沿着溪水或沿着山坡,是最不容易迷路的走法——只要他们没有半路打起来,或者因为其他意外而偏离路线。 泰丝c泰瑞和菲利都穿上了独角兽号防御力一流的制服,打开了面甲。泰瑞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想要让伊斯也戴上面甲以防万一,最终还是没开口。 那骄傲的龙多半不会听他的,还是等他受到一点教训的时候再说吧。如果他真的确实不受任何影响那也是好事,甚至还能帮他证明一些推测呢。 当他们走入林中,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穿过迷雾的阳光显得有气无力,但视线也没有糟糕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们并不会一不小心就一头撞到树上。 林中偶有鸟叫,嘎嘎的像是鸭子。也会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小动物飞快地跑过,却很难看到。 泰瑞摸出了他的特质望远镜。这东西能让他在黑暗和迷雾之中都清楚地看到动物散发出的热量。但他很快又收了起来在他差点一脚绊倒在树根上,摔进噗噗兽对大地慷慨的馈赠里之后。 雾中一切声响都显得有些沉闷。泰丝原本一直都在叽里呱啦,但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不知不觉地听困了,趴在魔像的背上睡了过去。 没了她的声音,身后那怪异的滋溜声就特别清晰。伊斯猛地回头,正看见菲利慌慌张张地试图藏起他的酒囊以及一根银白的金属吸管。 伊斯气笑了。 所以,这人不但路上偷偷喝酒,还居然准备好了能穿过面甲的作案工具! 他看向泰瑞,泰瑞立刻有点心虚地扭头,假装被一棵树吸引了注意。 那东西果然就是他做给菲 利的。 伊斯揉揉额角,什么也没说。 反正菲利原本也是来“度假”的。他都五十多了,总不至于一点分寸也没有。而被迫当了十几年的圣骑士团长,想要轻松一下也由他吧。 而泰瑞,他的确是变了很多,但有些方面似乎也完全没变。比如,他依然讨厌伊斯,又比如,他依然对菲利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如果埃德在这里,他也大概依然是埃德亦步亦趋的小尾巴。 可他对“寻找埃德”这件事,却一直都没什么热情。 当天晚上,他们点起了篝火,还谨慎地张开了护罩,将雾气阻隔在外,才开始准备晚餐。每个人看起来都还挺正常——但他们也才在雾林里待了半天而已。 菲利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把酒拿出来,对着伊斯嘿嘿笑:“要来一点吗?这家自酿的酒真的很不错。” 伊斯毫不客气地分走了他一大半。 酒的确很好,有种奇异的果香,还有一种很温暖的,像是烟熏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有点像尼亚某一次从洛克堡里偷出来的酒。”菲利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个味道印象特别深刻。” “因为那是‘偷来’的酒呀。”泰丝笑嘻嘻地说,“是不是有一种特别的c‘禁忌’的味道呢?尤其是对你们这种要恪守各种准则的人来说。” 菲利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不由有些惊奇地歪了歪头:“好像也有道理。” 他们随意地聊着天,或许因为气氛太好,连伊斯都比平常多话了一点。然后,菲利突然提起了一个大家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名字:“还记得阿格尼丝吗?” “什么?”伊斯茫然,“谁?” “就是茉伊拉的妹妹,被斯科特杀掉的那个啦。”泰丝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她是不是还活着?” 菲利十分惊奇地瞪着她:“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泰丝矜持地摆摆手:“也不是啦。虽然之前就觉得她死得尸体都没有,不太像是斯科特的风格但你这样突然提起她来,不就很明显了嘛!” 她,泰丝·谢帕德,脑子转得可快啦! 菲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没错她没死。” 他的神情很有点复杂,像是庆幸,又像是恼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他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遇到的那个女人——斯科特把她扔进了白英界。 那个世界的魔法水平比燿星界还要低一点,但几乎每个人都能够使用魔法。作为一个异界人,阿格尼丝在那里活得并不容易,而她的美貌也毫无用武之地。 白英界的人是一种就叫“白英”的植物化形,他们的外貌以及审美,跟燿星界完全不同。 阿格尼丝在他们眼里,大概丑得令人同情。 曾经高高在上,过得任性又恣意的伯爵夫人,独自在异界挣扎了很久才开了一家小店,以给白英界的人做各种“美容”为生。 比如,剪剪枝丫,磨磨皮什么的。 这大概就是斯科特给她的惩罚了。因为茉伊拉或许也因为菲利,他不能像杀掉曼西尼那样干脆地杀了这个女人,却也不能任由她逍遥法外。 她的手上毕竟还沾着一个圣骑士的血。 意外见到菲利时她也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破口大骂,把斯科特连同菲利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当菲利问她要不要回燿星界时,她却拒绝了。 她没脸再出现在家人面前。 但至少,她还活着这对她的家人已经是最好的安慰。尤其是她的弟弟嘉德,他总觉得是自己没能保护她。 而阿格尼丝也告诉了菲利一件事——她见过莉迪亚。 原本有点懒洋洋心不在焉的伊斯瞬间清醒:“什么?!” 时光之雾(6) 当初,莉迪亚·贝尔穿过传送阵不知逃到了哪个世界之后,他们不是没有找过,却一直没有找到半点踪迹。 想藏起来的时候,她总是能藏得很好,而以她的性格,恐怕也不是“碰巧”出现在阿格尼丝眼前。 “她的确问过我要不要跟她混,但我没答应。”阿格尼丝这样告诉菲利,语气和用词都已经没有半分从前的优雅,显得随性了许多:“她还牵了个小男孩儿,跟她长挺像是她儿子吧?那小家伙将来绝对不好惹。” 那个像母亲一样黑发绿眼,漂亮得简直不像真人的小男孩儿,让也算见多识广的阿格尼丝,都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男孩儿看人时眼睛亮亮的,可那完全不是看人的眼神,倒像是看什么有趣的玩具。 不同世界的时间算法不太一样,但按男孩儿当时看起来的年龄算,阿格尼丝见到他们至少是在五年前。而菲利是在半个多月前得到这个消息的。 他半点没敢耽误,用最快的速度告诉了所有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试图查探莉迪亚是不是在白英界做了什么别的,但依然像之前一样,没找到什么线索。 “而你现在才想到要告诉我吗?”伊斯语气不善。 菲利有些尴尬地牵起嘴角:“这不是,想要多少查到点有用的东西再告诉你嘛” 然后他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酒囊。 他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他过来的确有一大半是为了告诉伊斯这件事,但在听说他们要去的地方有点古怪之后就暂时没吭声,想着找个更合适的机会再开口,以免影响伊斯的情绪 可现在明显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而他却不自觉地脱口就说了出来。 因为喝太多酒了吗?可他明明也没偷喝几口。 他抬头周围扫了一眼,大家看起来都挺正常,没理由就他特别容易被影响吧?他可好歹是个以“意志坚定”闻名的圣骑士呢! 但犹豫片刻,他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我可能有点不对劲。” “脸面”这种东西,对菲利·泽里而言,从来都不算什么。 听了他自己的推测,没有人不以为然。泰瑞立刻往护罩上加多了几重防御,然后又给每个人做了检查。 依然是一手科学一手魔法——先验血后用魔法探测。 可结果并没有什么异样。菲利喝下去的那点酒,也真的没多少。 圣骑士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旋开了酒囊的盖子,想要喝两口冷静一下,又在伊斯冰冷的视线里讪讪一笑,默默把酒囊收起来,心里难免有点郁闷。 难道他真的已经成了喝点酒就会上头c自制力堪忧的糟老头子了吗? 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认老啊! 因为已经说出了口,菲利索性把话说完。燿星界其实一直都防着莉迪亚卷土重来——或许比对安克兰防得还要严。毕竟安克兰看起来确实对“统治世界”没什么兴趣,而莉迪亚的睚眦必报,野心勃勃和敢想敢做,都是许多人深深领教过的。 即使是菲利,此刻提起这个名字,都忍不住想摸一摸自己的后颈。 那里的印记已经被埃德彻底消除,那时的不安甚至恐惧,如今却似乎又随着莉迪亚的出现,悄悄地冒出了头。 但防了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动静,谁都难免有所疏漏。他们十分担心,既然莉迪亚会出现在白英界,是不是也曾回到过燿星界?尤其是这几年,燿星界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她如果曾经偷偷潜入,不可能没有发现,而稍稍打听一下,独角兽号的消息也完全不是什么秘密。 如果让莉迪亚这样的人知道了在燿星界和其他空间里的魔法系异界之外,还有那么广阔的一片星海,那么多不同的生命和文明指望她安静旁观乖乖养孩子而不插手其中,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们也很担心她会找上伊斯。 “因为她知道,除非她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来,伊斯根本不会拿她怎么样——他对她可心软啦!”尼亚·梅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酸唧唧的,即使伊斯对他也同样护短。 而哪怕她只是利用伊斯对她的心软打探些消息,也难免让人心生不安。 伊斯知道得太多了。 “不是怀疑你的意思。”菲利解释,“就是她骗人真的很有一手。” 这一点,伊斯完全无法否认。他也根本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上当。 他皱眉想了好一会儿。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其中似乎并没有莉迪亚的痕迹。 他的确很容易对她心软 但同时,他对她也足够熟悉。如果她真做了什么,他不会一点也没有察觉。 “我会小心。”他说。 菲利点头。他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一句而已。 这一晚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第二天上路时,他们也都警惕了许多。但走了大半天,既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任何异常,原本有点紧张的气氛,就又渐渐松懈了下去。 直到他们逆着水流爬上一片山坡,诺威突然开口叫道:“泰瑞?” 没人回应。 伊斯回头,只看见一片迷雾,这才意识到他好像走得太快了一点。而当他匆匆几步走回去,泰丝已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泰瑞!小法师!你在哪儿?赶紧回来!” 依然没有回应。 泰瑞原本是牵着一头噗噗兽的,可现在,那个浑身粗糙鳞片的大头骑兽还乖乖地跟在队伍里,慢吞吞地嚼着不知什么东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们,它身边的年轻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伊斯按捺住骂人的冲动,在腕甲上点开了光幕。 他们都带着生命石,几个小红点一个不少,就是代表泰瑞的那一个,离他们很有些距离。 而谁也没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也许是去噗噗?”泰丝说。 娜娜兴奋地重复:“噗噗!” “那也可以先打个招呼吧!”伊斯怒气冲冲。 “也许他觉得羞羞呢。”泰丝耸肩。 娜娜扑扇着翅膀嘎嘎笑起来:“羞羞!” 伊斯完全不想跟她们说话。 “在这儿等着!”他没好气地说,“我去把他拖回来!” “等等,等等。”菲利阻止了冲动的年轻人,“不是有那个嘛,先联系一下看看。” 他打开了自己的传音石,平心静气,十分慈祥地问:“小法师,你在哪儿呢?” 还好,泰瑞并没有断开通讯,他很快就回了话:“我在没多远,我就是,采集点植物样本,没想到这一株根上还长了这么多块茎,我就想我马上回来。” 语气明显有些慌张和僵硬,显然已经发现自己离了队。 “瞧!”菲利得意地说,“很简单嘛。” 森林里除了视线不好和他们现在也没弄明白的奇怪影响,并没有其他危险,地势也很平缓。有红点的指引,泰瑞很快就找了回来,微微涨红了脸,鼻尖上还挂着汗珠。 “抱歉。”他讷讷地道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就着了迷似的,一心一意只想把那株生着肥厚的朱红叶片的植物毫发无损地挖出来,仿佛有谁在等着他交上一份完美的功课。 “我记得,”菲利努力回忆,“你从前好像说过,想当个种花的?” “植物栽培师。”泰瑞没想到圣骑士居然还记得这个。 “也许这片林子里有什么能扩大人内心深处的欲望之类。”圣骑士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总之,大家想做什么的时候,都小心控制一下吧。” 所有人,包括娜娜,都挺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及,不管做什么,都必须两人以上不要一个人行动。”菲利体贴地补充。 毕竟噗噗什么的,想要控制也控制不住嘛。 他们安全地走到了天黑,再没出什么问题,而在泰瑞默默地c任劳任怨地准备宿营的一切东西包括晚餐时,泰丝是真的忍不住要噗噗了。 论性别她只能带上娜娜,然而娜娜显然是不靠谱的。好在,她还有她的精灵魔像。 伊斯忍不住多看了诺威一眼。一路上,魔像一直都像平常一样沉稳,他之前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 “别跑太远。”他说,又为自己居然需要操这种心而好一阵烦躁,“速度快一点!” “这种事情,哪是能想快就快的啦?”泰丝撇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人噗噗地笑起来,拉着魔像消失在屏障外的雾气中。 伊斯坐在火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头——他真的,头壳痛! 还不如他一个人进来呢! “好啦,好啦。”菲利呵呵地笑着,哄小孩儿一样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一直开着传音石嘛。” 然后听泰丝噗噗,或者一边噗噗一边跟他聊天吗? 他才不要呢!! 但当事情发生时,他开始后悔没有听菲利的建议。 他至少,可以开着跟诺威的传音石的啊! 时光之雾(7) 伊斯开始焦躁起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至少剩下的两个人都没觉得泰丝噗噗的时间太长。泰瑞一个人忙得团团转,菲利又开始一脸惬意地喝着小酒,娜娜抱着一块宝石咔嚓咔嚓啃得像春天的毛毛虫狂啃树叶,从声音到牙印都整整齐齐,充满生命的韵律。 只有伊斯绷着张便秘一样的脸,坐立难安。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当然,不是他自己不对,而是,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打开光幕,又关上。代表泰丝和诺威的两个小红点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动不动,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 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看着他明明想要跑出去找人或跳起来怒吼着叫人快点滚回来,却强撑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努力坐着不动,作为一个体贴的长辈,菲利主动联络了诺威。 没接通。 这一下,圣骑士也不由自主地坐直,神情严肃了一点。 他又联络了泰丝,这一次倒是接通了,传来的却不是泰丝的声音,而是一阵很轻的咔哒c咔哒的敲击声。 伊斯竖起了耳朵。 “这是”菲利疑惑地压低了声音,“暗号?” 伊斯默默点头。 伯特伦之前突发奇想,以石心人独特的“语言”为灵感,给他们设计了一套暗号,有什么不方便直接通话的情况,可以用这种方式来交流。 泰丝没敲几下,传回的消息也很简单:发现幻影,没有危险,不要过来。 火堆边安静下来,正在把肉干往汤里丢的泰瑞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动作,像是唯恐这边的声音会传到那边去。 唯有娜娜丝毫不受影响,专注地啃啃啃,啃啃啃。 不知又过了多久,娜娜的宝石都啃完了,泰丝和诺威还是没有回来,伊斯终于忍不住又打开了光幕。 ——那两个红点已经跑得离他们老远。 他就该一直开着光幕的! 而这一次,无论菲利用什么方式呼叫,连泰丝都不再有任何回复。 伊斯等不下去了。 “我去找人。”他说,“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动。” 他连娜娜都没有带上,独自踏入了迷雾之中。 “不是说不能一个人行动的吗。” 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泰瑞有些幽怨地开口。 “唔可他是一条龙嘛。”菲利说。 “嘛~~”娜娜开心地重复着,在圣骑士怀里打个了滚儿。 雾气之中,人形的巨龙脚步匆匆。 他走得很快,但也努力放轻了脚步。既然泰丝那么谨慎地让他们不要过去,那些幻影大概能察觉到周围的动静但这样的话,那还算是“幻影”吗? 瞧,他还能冷静地思考所以他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充满自信的冰龙轻松地跳过齐膝高的灌木。乳白的雾气在夜色中呈现出迷蒙的灰白,随着他的动作翻涌起伏,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并不是走在雾林之中,而是飞翔在星空下的云海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不,牵着他的绳子可多着呢。 有一瞬他的焦躁仿佛不再是为了不知安危的朋友,而是因为这种被束缚的恼怒。 可他的脚步并没有半刻迟疑。 打开的光幕上,泰丝和诺威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向前,速度一点也不比他慢。伊斯追着跑了一阵儿,终于还是飞到了林木之上。 他并没完全变回龙,只是伸出了翅膀,从树梢之上飞掠而过。双翼推开的雾气如被分开的海浪,无声地涌动着,如有生命般在他身后回卷而来。 飞到红点上方时他直扑了下去,已经顾不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幻影——泰丝仿佛被雾气吸收般沉闷的声音已经传入了她的耳中。 “不可能!”她十分激动地叫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从头顶扑下的黑影让她下意识地抬头,而在那一刻,诺威突然伸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伊斯一惊,长刀已经握在了手中,却又担心是自己在雾气中看错了什么,犹豫着没有立刻斩下去。 毕竟,诺威怎么可能伤害泰丝? 只那一瞬的迟疑,泰丝已经倒了下去。 “诺威·逐日者!”伊斯怒吼,翻转手腕,把刀柄当成铁棍,朝着魔像的头砸了下去。 魔像身形一晃,已经退出了他的攻击范围,却没有离开。 伊斯也没有再攻击。他一手持刀直指着魔 像,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按到了泰丝的脖子上。 湿漉漉的雾气让材质特殊的制服表面滑溜溜的,摸起来简直像是冰冷的蛇皮,但制服之下,血管的搏动虽有些急促却依然有力。 伊斯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其实有点慌了神——稍微冷静一点,他就能听到泰丝的心跳声,或看到光幕上的红点。 他抬头去看魔像,魔像却低头注视着泰丝。那两颗绿色的宝石实在看不出神情,伊斯却从它微微抬手起又垂下的动作里看出了温柔与悲伤。 “你怎么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加平稳,“有什么事我们可以” 魔像又后退了一步,似乎看了他一眼,手指微动,一颗被捏碎的红宝石的碎末簌簌落下。 然后他转身,飞快地消失在了雾中。 “诺威!”伊斯怒吼一声,跳了起来,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他怎么也不能把泰丝丢在这里而且,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让泰丝立刻醒过来,可能并不是个好主意。 这总是笑眯眯的红毛狐狸,疯起来会有多么难搞,他是见识过的。 他觉得他一个人应付不了他很可能会忍无可忍地再一次劈晕她。 他黑着脸把泰丝带回了宿营的地方。让他觉得安慰的是,至少菲利和泰瑞没出什么岔子——他们的确乖乖地待在火堆边没有动。 而娜娜那没心没肺的小家伙都已经睡着了。 泰丝一睁开眼就像具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弹了起来。当眼神从迷茫转为清醒的那一瞬,她一跃而起。 伊斯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下去,泰丝则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向他腰侧,大叫:“让开!” 泰瑞从来没有听过她这种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的语气,不由愣在了那里,直到伊斯气急败坏地叫道:“动手啊!” 他回过神来,抬手施法。从地底钻出的树根眨眼就把被伊斯按在地上的泰丝捆了个严严实实。 “混蛋!!”泰丝死命地挣扎着,尖叫着骂个不停,“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可是你姐!你这只秃毛的大白鸡!” 菲利默默地捂住了刚被吵醒,还一脸懵的娜娜的耳朵,没来得及开口,伊斯已经咬牙切齿地用力捂住了泰丝的嘴:“你闭嘴!” 泰丝像条被扔上砧板的鱼一样奋力弹跳,头使劲儿一偏,一口咬在了伊斯的掌沿。 没等伊斯暴跳起来,她已经呸一声松了口,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委屈万分地控诉:“你的肉怎么这么硬!!” “哈哈哈哈哈哈!!” 泰瑞突兀地大笑出声,然后立刻捂住了自己嘴,憋得脸上肌肉都在抽搐。 他知道他不该笑可就是见鬼地控制不住! 伊斯现在没空收拾小法师。他一见人哭就手足无措,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大:“你哭屁啊!你还想不想把那个家伙找回来了!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行不行!” 泰丝的哭声立刻就停了。 “先放开我!”她叫着,使劲儿蹬腿,“一边找一边说!他跑起来可快啦!” “不行!”伊斯断然拒绝,“你看你现在这样像是能找人的吗?!你只会把自己也丢掉好吗!” “小看我?!”泰丝怒了,“我!泰丝·谢帕德!横行斯顿布奇的时候你还在蛋壳儿里啃手指呢!” “横行个屁!”伊斯面红耳赤地吼回去,“我孵出来的时候你也才五岁!” “好啦!好啦!”菲利头痛地一手一个把口水互喷的两个人分开,“都冷静一点!泰丝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当然记得!”泰丝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当我脑子坏了吗?!可是山又不会动!当然要先找人啊!” “没坏就好,没坏就好。”菲利安抚地拍拍她肩膀:“你说得也很对,山又不会动,我们当然要先把诺威找回来,可我们总得先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能推测他到底会跑去哪里,不是吗?他把生命石都捏碎了呢,他到底是个精灵,如果他想要隐藏自己的踪迹,在这茫茫的一片雾里,就算是你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他的吧?而且,泰丝,你真觉得你现在没问题吗?——你就像个五岁的小孩儿一样在撒泼呢。” 泰丝张大嘴要反驳,又愤愤地闭上。 “瞧,你发现了。”菲利笑眯眯,“还有你,伊斯,冷静一点你也最多只有五岁了。” 伊斯闷闷地把头扭到一边。 “现在,”菲利竖起一根手指,“跟着我,深呼吸呼吸很好,就是这样,是不是觉得冷静多了?——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泰瑞像只小青蛙一样蹲在一边,看着圣骑士的双眼里盛满闪闪的崇拜。 好厉害!果然不愧是能在英雄之 路上被立起雕像的大人物呢!他的同学们,一定很羡慕他吧! 可是他的同学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在泰丝如急雨般快得噼里啪啦的声音里,谁也没有留意到年轻的法师突然黯淡下去的神情。 时光之雾(8) 泰丝他们所看到的幻影,与鲁曼所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一群奔赴战场的拉契卡人,装束原始,武器粗糙,却有种令人心折的,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时还蹲在草丛里的泰丝,是亲眼看着那些幻影如何在雾气中一点点成形的。起初只是恍惚的白影,如幽魂般一掠而过,而后,像是有只笔迅速地在一片空白中勾勒出线条,填上不同的颜色,又像是有只手擦去了玻璃上迷蒙的水汽,那些模糊的形体逐渐清晰,清晰得连那一张张长脸上因为激动和紧张而绷到狰狞的肌肉,都能映入他们眼中。 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周围依旧雾气弥漫,夜晚的视线更是糟糕,可即使泰丝没有精灵那样敏锐的视力,也像是能穿透迷雾,清楚地看见成百上千个拉契卡战士在林间奔跑。 明明没有声音,她却仿佛能听见数千年前雄浑的战吼,那昂扬的战意让人控制不住地热血沸腾,想要高高举起自己的武器,咆哮着加入其中。 当那时的泰丝还算冷静。她在那种尴尬的情况下镇定自若地先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在几步之外找到了背对着她的魔像——他也同样望着那些幻影奔跑的方向,金属的身躯已经不由自主地摆出了迎接战斗的姿势。 菲利的呼叫正是那个时候传过来的。独角兽号的传音石在被激活时有微弱的震动,原本是无声的,敲在诺威坚硬的脸侧却会有一连串轻响。 精灵本能地一把按住了它,切断了通讯。而让泰丝惊讶的是,那一点响动,那些幻影居然像是能够听到。 她看着两个拉契卡战士疑惑而警惕地向他们的方向转过头来,浑身的毛都瞬间炸起——这些人,难道并不只是幻影吗?还是说,在看见他们的时候,她和诺威其实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抓住了诺威,下意识地想要拉着他藏起来,可魔像一动不动,而那两个拉契卡人张望了一下,也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继续向前跑开了。 所以,收到菲利的信号时,泰丝才那么小心地使用了暗号。 她不能确定刚才那一幕只是纯粹的巧合,还是那些幻影虽看不到他们,却能听到声音。 “真的很诡异。”泰丝说,“所以我们就跟了上去,想看看他们到底是往哪里跑。因为那些幻影并不是只有我们眼前一小片,而是随着最初出现的幻影一直往前延伸就像整个森林都落进了另一个时空。” “可我们这里没有一点感觉,”伊斯没好气地说,“所以,在你们追上去之前,你就没想到要跟我们打个招呼吗?” “没有哦。”泰丝十分诚实地回答,“在你出生在你变成龙之前,我和诺威就已经是非常老练的冒险者了好吗!我们有分寸的!” “五岁小孩儿的分寸吗?”伊斯冷笑。 泰丝气得伸脚要踢他,可惜她这会儿还被捆着,动作相当不灵活。 “就不能先放开我吗!”她恼怒地大叫,“我保证不会跑啦!” “五岁小孩儿的保证吗?”伊斯继续冷笑。 泰丝愤怒地转向菲利:“你看他!” “不要吵,不要吵。”菲利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瞧,证明自己不是五岁小孩儿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像五岁的小孩儿那样吵架。” 一人一龙都感觉自己被骂了,却又无从反驳,气咻咻互瞪一眼,泰丝才继续下去。 他们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跟着那些拉契卡人一起往前跑,跑了好一会儿,真的看到了那些人想要击败的敌人。 “一个很大的怪物。”泰丝的双手都动不了,只好用脸上的肌肉来辅助她的形容,“超级大!就算是拎起一条龙,大概也就像拎起一只小鸡崽那么容易。” 伊斯嘴角轻蔑地一撇,没有理会她幼稚的挑衅。 但泰丝并没有看到那只怪物的全貌——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它的爪子而已。 一只黑乎乎布满鳞片,却又在趾间长着毛的爪子,指尖锋利,却不甚整齐。那爪子一击就能把几个拉契卡人压成肉饼,但显然有些笨拙,让拉契卡人能抓住机会反击,甚至顺着它的爪子往上爬。 那怪物似乎已经受过伤,鳞片间满是深深的裂痕。拉契卡人简单的武器扎进去,也能让那怪物痛得用力挥爪。 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泰丝几乎都有点同情那可怜的怪物。 他们并没能看到战斗的结局。像出现时一样,那些幻影渐渐隐去,从清晰生动,又一点点模糊消散。 他们本该尽快回到营地,但诺威却突然开口,说他想要再往前探一探,让泰丝自己先回去。 这很不正常。情况不明,而他们已经离营 地很远,诺威绝不该在这种时候让泰丝一个人行动。 但泰丝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她只觉得她的精灵要丢开她自己去冒险,就像她十几岁时发现她爱上了精灵然后把他吓跑了的时候。 她当然不干。 伊斯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从天而降。 “如果不是你!”泰丝愤愤,“我才不会那么容易中招!” 这一次,菲利及时截住了伊斯,开口问道:“在那之前,诺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认真想一想,泰丝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最后这一句成功地安抚了躁动不安的泰丝,她扭了扭,皱眉沉思。 “他对那个怪物很感兴趣。”然后她说,“有一刻我觉得他甚至想要扑过去抓住那怪物,可他的自制力应该比我要强的。还有” 她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说出她的感觉:“有一会儿,我觉得他好像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突然心慌得不行,立刻拉住了他,他就像是又回来了。” “他的灵魂,在这种情况下,可能比普通人更不稳定。”伊斯说。 看着泰丝不安的,近乎恐惧的神情,他没再说下去。 她其实都知道的。 诺威·逐日者的灵魂,只是安克兰的一部分。是他刻意塑造出的也好,是自然形成的也好,都是名为“安克兰”的大树上分出的一点枝丫,是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存在而画出的一片影子。即使靠着自己顽强的意志得以独立,他的灵魂其实仍是脆弱而不完整的。 埃德他们制造的魔像,在想法设法地让他能操纵自如外,也想方设法地保护着他的灵魂。从那时到现在,诺威似乎一直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他安静,温和,可靠,除了形体的改变,恍惚依然是从前那个值得信任和依靠的精灵冒险者,是泰丝永不会放弃的恋人。 可深藏的阴影也一直在那里,随时有可能探出漆黑的爪牙,撕裂这像是画在纸上的,虚幻而易碎的美好。 但他们仍会尽一切努力把他找回来不管他变成了怎样。 “他终究没有伤害你他独自离开或许也是因为不想伤害你。”菲利说,“只要他还记得这个,他就不会消失。” 诺威此刻可能追逐着幻影,也可能在寻找那个可能真的曾经存在过的怪物的尸骨——他应该依然还在这片雾林之中。 他虽然捏碎了自己的“生命石”,但那块石头与其他人的不一样,连接的并非佩戴者的身体状况,而是他身上的魔法能量。 “所以,照理说,只要他的能量没有彻底消失,就算他离开了雾林,我们也还是能探测到的但我得改改探测器。”泰瑞说,“虽然这里的魔法之力很强,或许会造成某些干扰啊,我还可以把构成他躯体的金属加入探测之中,我知道那种金属的成分!” 听起来他很有把握,但他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来改装探测器,泰丝却绝对等不了一天这么长。 如果他们继续把她捆上一整天,她可能真的会疯掉,或者吵得大家都跟她一块儿疯掉。 “天亮之后,”菲利做出了决定,“我和泰丝顺着诺威离开的方向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伊斯在这里为我们指引方向,保护小法师做好他的探测器。” “还要等到天亮吗?!”泰丝大声反对。 “因为我老眼昏花啊。”菲利说,“而你又不能保证不跟伊斯吵架。” “我保证!”泰丝说。 “我不信。”菲利笑眯眯。 泰丝胡乱地蹬着腿儿叫嚷了几声以示愤慨,却也没法儿反驳。 伊斯和泰瑞对望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不管怎样,他们至少应该不会吵起来吧。 “你确定你真能制得住她吗?”伊斯对菲利表示怀疑。 圣骑士摸了摸自己几天没打理c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慢悠悠地开口:“你们都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圣骑士了呢。” 几个小屁孩儿,再喝上几瓶酒他都不可能搞不定! 时光之雾(9) 第二天天没亮,菲利和泰丝就出发了。 他们全都开着传音石,随时了解对方的情况。而伊斯对着光幕,按照昨天的记录为那两个行走在迷雾中的人指引方向。 这一趟其实多半只会无功而返,只是为了安抚泰丝焦躁的情绪。如菲利昨晚所说,诺威毕竟是个精灵,即使如今沉重的身躯难免留下些痕迹,有雾气的遮掩,他有心想要隐藏的话,想要找到他也并不容易。 何况最熟悉他的泰丝,依然冷静不下来。 一夜过去,她似乎平静了一点,但没走多久,她就又显而易见地急躁起来。好在,菲利的确能压制得住她,让她再着急也不至于自己乱跑,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菲利身边,嘟嘟哝哝抱怨个不停。 伊斯听了一阵儿就满心不耐,虽然不能关掉传音石,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心不在焉。在菲利和泰丝走到了昨晚诺威离开的地方,开始自己寻找线索之后,他就更无聊了,只能一下一下地戳着娜娜的小肚子。 娜娜没理他,摊着四肢睡得人事不省。小家伙或许也受到了某种影响,但表现出来就是特别能吃和特别能睡倒也十分省心。 泰瑞则在一边埋头工作,专心致志地改装着他的探测器。伊斯起初还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发现那简直比泰丝的哆嗦还要无聊——意思就是,他完全看不懂他在干嘛。 一人一龙一个发呆一个干活,没有半点交流。伊斯喜欢安静,但传音石的那一边,菲利和泰丝说个不停,不管有没有意义,至少还挺和谐;而传音石的这一边,始终一片静默,时间长了,连伊斯都有些尴尬起来。 在他想着是不是该找点事来做的时候,泰瑞突然开了口。 “你真的觉得能找到他吗?”他问着,视线却仍钉在手下已经被拆开的探测器上。 “你说埃德?”伊斯反问。 泰瑞百忙之中回了他一个“不然呢?”的不屑眼神。 伊斯觉得这比十几年前更讨厌的家伙很需要一点沉痛的教训,但他最终也只是搓了搓手指,粗声粗气地回答:“关你什么事?又不用你来找——让你来的可不是我,有什么不满,回去找你的船长大人去哭!” 泰瑞气得差点就把手里的螺丝刀扔了出去。 “这是在浪费时间!哪怕浪费的是你自己的时间,那也是时间!”他吼道。 伊斯有点怀疑他现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他是没怎么听明白。 不管他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泰瑞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根本就在另一条时间线上一条跳来跳去,毫无规律的时间线,即使与我们的时间线有交汇,你也几乎不可能和他同时出现在正好交汇的那一点上!就算你能确定是他在这里留下了某些痕迹,那又怎么样呢?那都已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这样的寻找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高兴。”伊斯说。 他真心觉得这是能最快堵回一切废话的c最好的理由。 泰瑞看起来就快要气炸了。他其实知道如今伊斯所寻找的已经不仅仅是埃德,可这会儿却像是把那些全都忘到了脑后,只顾着把自己压抑许久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如果不是你总是因为你!因为你!他才会这样在时间里漂泊,如今甚至或许要花上更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回家的路而你所做的一切,根本帮不上他的忙!说不定还会扰乱时间线,让他的路走得更难!你就不能,你就不能”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让伊斯怎样。 不要再找他,因为那毫无用处,仿佛只是一遍遍地提醒着他们,还有一个埃德·辛格尔,不知流落在哪个时空,让他们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喃喃说出口,“你想让人们不要忘了他。” “不是。”伊斯说,“会记得他的人总会记得,会忘掉他的人不值得在意。我找他,只是因为我想找。” 只是因为,倘若是他迷失在无尽的时空里,知道有人始终不会放弃寻找自己,哪怕并没有什么用处,至少,也会有那么一点点安慰吧? 现在,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他还能为埃德做点什么 娜里亚和威利并不需要他的保护。他固然可以陪在他们身边,可那会让他觉得,他夺走了埃德的位置或者,他会忍不住想要夺走他的位置。 他的贪婪被压抑在灵魂深处,却始终存在。 他宁可这样不停地寻找下去。反正,他的生命那么漫长,能有一个始终如一的目标也没什么不好。或许,或许有一天,真能找到也说不定。 真能找到就好了。 他不再开口,泰瑞也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刚才那突然的爆发到底是因为什么。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在他出生和长大的那个世界里,在他自己的时空里,是不是也会有人,如此锲而不舍地寻找着他。 应该不会吧。他们失败的尝试完全是咎由自取,学校里的人可能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活着。 埃德警告过他们会有怎样的危险埃德,那个世界里的辛格尔老师,会知道他流落到了何方吗? 他会试图找到他吗? 他不能再想这些。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的探测器上,但没一会儿,再开口的却是伊斯。 “为什么你一直那么讨厌我?”伊斯是真的不明白,“埃德会掉进时间的乱流里,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吗?” 就算埃德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也不想为他背这口锅。那个蠢货,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改变失败的结局,才会遭到这样的反噬。而他那时候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跟埃德闹翻了所以这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迁怒! 泰瑞当然知道这是迁怒,所以他压根儿没再提这件事,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像你这种糟糕的性格如果你不是一条龙,你真觉得有人会愿意跟你打交道吗!” 伊斯不吭声了。他的性格并不像埃德那样招人喜欢,这个他当然知道,可是 如果他不是一条龙,他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脾气。 他小时候很乖的。 他会很平常地长大,作为斯科特的弟弟或养子也可能是艾伦的养子。他会成为一个圣骑士,或冒险者,他能够毫无顾忌地追求娜里亚——他明明离她更近,相处的时间也更长,完全没道理输给埃德 他或许也不会失去斯科特。如今他已经能明白,当时斯科特执意要去斯顿布奇,不仅仅是因为战乱已经持续得太久,也因为,他也想让自己有足够的分量,这样,当伊斯其实是条龙的事暴露出来他才能有更好地保护他的力量。 可他已经是条龙了,他也只能像条龙一样,好好地活下去。 那长久的沉默反而让泰瑞有些不安。他偷看了伊斯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磕磕巴巴地开口:“其实也c也没有那么糟糕,就是,如果你不要总是一副‘全世界我最强,你们都一边儿去不要碍我的事’的样子” “可我就是很强啊。”伊斯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有时候——大部分情况下,也真的很碍事啊。” 泰瑞又想扔螺丝刀了——就这样!就这样!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讨厌你!你说为什么?! 凝固的空气中,传音石那边传过来一声特别大声的咳嗽,后面还有泰丝咯咯的笑声。 “无意打扰,”菲利说,“你们聊完了吧?” 泰瑞的脸瞬间红到血管都像是要爆开——他忘了传音石一直开着,所以他们刚才所说的话,那些幼稚的c没头没脑的互喷,圣骑士大人全都听到了吗?! 这也太尴尬了啊啊啊啊啊!! 现在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用。 伊斯也僵了一下,但迅速地冷起脸,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淡定,已经成为他的绝技之一。 “聊完了,”他一本正经的,仿佛他们刚刚聊的是什么很严肃的话题,“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虽然没有很用心去听,他之前也依稀听到泰丝叫了声:“瞧那个!”难道他们还真发现了什么线索? “我们找到了一栋木屋。”菲利说,“我觉得你们也最好过来看一看。” 时光之雾(10) 木屋长了很多蘑菇。 它显然已经很久无人居住,青苔和藤蔓层层覆盖,肥嘟嘟的蘑菇左一簇右一簇,有些还长得十分可口的样子,像海边长满了贝类和海草的礁石,被沉沉涌动的雾气一衬,显得格外阴冷诡异又有几分可笑。 “这不是拉契卡人的屋子。”泰瑞说。 他努力想用正经的话题把刚才幼稚的争论从大家的记忆里挤出去,伊斯也格外配合。 “像辛加山布瑞坦人的木屋。”他说。 拉契卡人的木屋,为了防雨,屋脊又高又斜,十分得意地向上耸起,墙壁还要用不同的木头错出漂亮的花纹,再涂上不同的颜色。他们眼前这一栋,却方方正正,敦厚结实,木墙拼得整整齐齐整齐得不像是人,更像是机器造出来的。 但看外形,它的确更像源星上的布瑞坦人古老的木屋。 为了防潮,木屋下面架空了半人高,台阶上的木板已经在过于潮湿的空气里腐朽,但屋子本身是用整根的树干拼起来的,倒还完好无损,屋内看起来甚至还挺干燥,只是依然漂浮着一种奇怪的c要霉不霉的味道。 “便携抽湿器。”泰瑞往墙边一看就知道了,“停止运转应该没多久。” 然后他看见了另一边墙角那个泰丝努力用身体去遮但完全没遮住的,圆嘟嘟的金属大蘑菇,眼睛瞬间一亮:“机器人?” 那机器人还不到人的大腿高,身体是圆润的圆柱形,头部像个胖乎乎的扇盖,没有腿,只有两只短短的机械手,确实很像个小孩儿。 泰丝不高兴地撇嘴:“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给你看一眼。但是,它是我的哟!” 她向旁边推开两步,十分夸张地一挥手臂:“向你介绍,可可爱爱小圆圆!” 伊斯轻蔑地斜她一眼,觉得她现在可能连三岁都没有了。 “所以,这是俄莉他们说的那个消失的科学家的屋子?”泰瑞反应过来,“他” 死在这里了吗? “没看见尸体。”菲利听懂了他没有说完的话,“但大概凶多吉少他所有的东西都丢在了这里,像是突然消失的。” 他示意他们看靠窗的墙壁那乱糟糟的桌面。散乱的各种工具,翻开的笔记本,丢在一边的笔,吃完东西没洗,发霉发得波澜壮阔的盘子 伊斯脸一白,差点吐出来,泰瑞倒是十分淡定——他们从前做实验的时候弄出来的东西可比这个恶心多了。 他更感兴趣的是桌上的工具,有几样他正好用得上。以及 他转向泰丝,告诉她:“我得先拆了你的小圆圆。它头上那个是信号接收器,有那个的话,探测器的范围会更广,准确度也会更高” 他看着泰丝迅速变了脸色,感觉补充:“用完我会给它装回去的” 菲利厉喝一声:“拦住她!” 泰瑞还没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地动了手。正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向门外的泰丝,被瞬间长出的藤蔓拦住了去路然后又被捆得结结实实。 她放声尖叫,愤怒无比。那声音刺得泰瑞脑子里一懵,伊斯已经简单粗暴地一掌砍在了泰丝的脖子上,然后接住她软软倒下的身体,往床上一扔,动作之流畅,让泰瑞目瞪口呆。 感觉他想这么干很久了。 “怎么回事?”伊斯正问菲利,“她的脑子彻底坏掉了吗?” “我也不知道。”菲利一脸疲惫地靠在桌边,“她就像是完全变成了个小孩儿。她并没有失去记忆,只是注意力很容易分散,看到什么都想摸一摸扯一扯,但一旦想起诺威又很容易像现在这样,陷入十分狂躁的状态。我想她路上可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吃了林子里的什么东西。” 他回头时只看见她嘴在动,却不能掰开她的嘴看她是不是真吃了什么。 如果泰丝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养大她的诺威可真不容易啊。 说起来,都怪泰瑞和伊斯。他让大家都开着传音石,是为了随时了解对方的情况,可他们显然没怎么听他这边发生了什么,只顾着吵来吵去而他居然也因为兴致勃勃地听他们吵架而分了神,还差点让泰丝跑掉了。 他们压根儿没能互相帮助,反而互相干扰。 “嘿!”伊斯叫道。 圣骑士这才意识到他又走了神,忍不住尴尬地抓抓胡子。 “来看看这个。”他把那本笔记递给伊斯,“我刚刚翻了几页我觉得他的推测可能有些道理。” 专注于某个目标而得不到结果的人 ,有时候会变得异常固执。 被俄莉他们叫做“红脸儿”的那位布瑞坦科学家就是如此。他原本以为弄清楚诺内山的这片迷雾到底如何生成,又为什么终年不散,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却在这上面耗费了十几年都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最后,他干脆直接搬进了雾林里。 在那之前,他已经在雾林里进出过无数次,一直怀疑林中有某种致幻的植物,比如某种蘑菇的孢子喷发在了空气里,才导致雾气有那种让人情绪失控的效果。 但他没从雾气里分析出任何东西。至于致幻的植物这林子里似乎一切植物都能致幻,偏偏也同样检测不出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林中的植物,生长的速度十分诡异,有些快,有些慢,而且不是因为种类的不同,而是因为生长区域的不同。 他搬到林子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适应,并不怎么受影响,也因为,他有他的小机器人。 机器人小圆,没有太高的智能,功能也相对单一,却是他最好的陪伴。它不会迷路,不会失控,无论他怎么乱跑都能紧紧地跟着他,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下,它都能在设定的时间,用它的机械手牢牢地抓住他的小腿,告诉他:“主人,回家。” “‘主人,回家。’”在散乱的记录和各种推测间,科学家随手写下了这样一句,“这句话,是我的灵魂之锚,它让我不至于被时光之雾带走,不知迷失在何方。” 时光之雾,是他在最后几年对那些雾气的称呼。他的研究方向,早就从雾气如何生成又为何不散,变成这迷雾奇怪的效果到底从何而来。 而最终,他得出的是一个他自己也觉得完全没有科学根据的结论——这些雾,会让灵魂的时间倒流。 “意思是,雾气会让我们的灵魂一点点变成小孩儿?”伊斯难以置信地开口。 就算他是个什么都见识过了的魔法生物,也觉得这实在过于神奇了。他听说过能让身体的年龄倒退的法术,但那法术改变的并不是时间,而是身体本身的发育程度。但要一直保持这种年轻的状况——像白鸦曾经做过的那样,也是相当费力的事。 而灵魂灵魂会被影响,会被诱惑,但如果它最终有所改变,都是因为它自身导致的改变——这比改变一副躯壳要困难得多。 “是挺难接受的。”菲利说,“但你不觉得这很能解释现在的情况吗?” 他们的记忆依然存在,却越来越多地想起从前。他们的心智在一点点变小,这些年的成长所带来的稳重和自制力像拍着翅膀飞走的鸟一样消失如果时间再久一点,他们或许还会像红脸儿所描述的那样,觉得最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像一场梦,而遥远的往事,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仿佛重回幼时却拖着已然衰老的身躯。 菲利觉得这挺恐怖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身躯里装着三十岁的灵魂——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还有三十岁——还不如一个三十岁的身躯里装着五十多岁的灵魂呢!至少看起来年轻! “这完全没道理!”伊斯说,“照这么说,这里的树根本就不会越长越高,只会越长越矮,外面的蘑菇也不可能长得起来!” “你往下看嘛。”菲利说,“那个‘科学家’,也追过泰丝他们昨晚追的怪物。他觉得谜底应该就在那怪物的身上。” 伊斯飞快地看下去。红脸儿见过那些幻影,很多次。它们并不在固定的地方出现,但出现的几乎都是同样的场景。红脸儿追了很多次,终于发现,那些幻影,其实是随着怪物的出现而出现的。 是的,他觉得,那迷雾中被拉契卡人追逐的巨大怪物,还活着。 时光之雾(11) 伊斯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他翻到下一页,纸上胡乱地涂着一副画,画中是一个扭曲诡异的黑影,身形佝偻,双腿微弯,长长的双臂几乎拖在地上,像一个只剩了骨头的拉契卡人,身后却又拖着一截长长的尾巴,背上黑乎乎的一团,像背了一个巨大的鸟窝,头更是乱七八糟,完全看不出形状,胡乱地向外伸出些触手般的黑影,眼睛则是两坨大大的空白,直直地瞪向纸页之外,瞪得伊斯都有点头皮发麻。 而如果那些还没有它腿高的一条条黑色直线是代表树,那这家伙是真的很大。 怪物旁边还写了一个神话里的称呼——吞日者。也就是鲁曼所讲的那个故事里,那个吞掉了太阳,然后被炸穿了肚子的神明。 一个真正的神明,即使被炸穿了肚子,也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何况事实也未必有那么残暴。 但红脸儿在吞日者旁边打上了几个大大的问号。他显然也不能确定这个推测,毕竟那可是神话。 对布瑞坦人来说,神话里的故事,根本就不能当真。 作为一个科学家,他的认知并不那么容易被颠覆。就像所有的科学家一样,他试图给一切找到一个科学的答案。他认为那巨大的怪物很有可能是拉契卡最原始的生命之一,只是最终输给了显然更有智慧的拉契卡人,却并没有彻底灭绝,而是躲在了诺内山的迷雾里。又或者,是几千年某个高等文明的飞船经过这里,帮助了当时的拉契卡人,却又觉得不该让另一种生物就此灭亡,所以把它们困在了这里,经过漫长的时间,它们还是濒临灭绝。而那个高等文明,或许已经有了穿越时间的力量,他们的飞船出现和离开时,无意间改变了周围的环境 “也挺能编的。”伊斯评价。 可以看得出,这位科学家是十分努力地想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了。 他听说过诺内山的岩画,所以最终确定了和伊斯他们一样的目标——找到岩画,以证明他的推论。 比如,如果岩画里出现类似飞船之类的东西他的人生就圆满了。 但如果是为此而离开,他不会扔下他的小机器人。伊斯怀疑他是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根本没来得及去找岩画,可这同样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带上小圆。 照他所写的,他每一次外出,哪怕只是出去倒个水,小圆都跟着他的。 “也许机器人里还有记录。”泰瑞说,“我刚刚检查了一下,它并没有什么损坏,只是能量消耗光了而已。” 小机器人使用的是电能,而作为一个兼职机械师的法师或兼职法师的机械师,他早已经学会了控制闪电术给这一类的机器充电,可谓安全快捷无污染,让其他星球的人知道,一定羡慕得要死。 幸好,这些技能还没有随着灵魂的“幼化”而丢失。 当泰瑞蹲在那里拆开小机器人的面板,检查它的电路有没有因为潮湿而受损的时候,伊斯突然又想到个问题。 “不是说所有的机器人都在风临城大爆炸的那一晚背叛了他们的主人嘛?”他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埃德十几岁时常用的语气词,听起来特别天真。 泰瑞头也不回地嗤笑一声:“因为它根本没有连在星网上!它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他敲敲机器人头侧:“瞧!网络开关锁着呢!” 伊斯十分憋气——我又没去拆人家当然没看到!我就随口问一句!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干嘛冷嘲热讽的! “他是不是特别讨厌?”他小声跟菲利抱怨。 圣骑士忍着笑默默喝酒——不,你们都特别幼稚。这故事我回去能讲上好几年! 伊斯有点坐不住。他懊恼地觉得他的灵魂这会儿可能已经回到了会兴奋地跟着尼亚在克利瑟斯堡里钻密道的时候,他现在内心充满了冒险的渴望,而且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偏偏控制不了他抱着娜娜无所事事地周围晃了一圈,扒拉着那位死心眼的科学家留下的各种东西,也没找到什么特别有趣的。然后他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泰丝,有一瞬居然很想弄醒她。 不管怎样,有她在总不会无聊。 他压下了这个危险的念头,烦躁得想甩尾巴。 他的视线落在泰丝腰侧的一柄短刀上,突然有了个新的主意。 “记得北方吗?”他问菲利,“那条狗。” “我记得那是头狼。”圣骑士说。 伊斯嗤之以鼻:“它哪儿像头狼啦!好吧,就算是狼,你觉它能找到诺威吗?” 菲利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 但他也很快就想到了可能会有的问题:“北方只是灵魂,或许更容易受到影响它会消失也说不定。” “我会盯着它,随时把它收回来。”伊斯说,“而且,它要是变小了,不是更可爱嘛?” 菲利:“” 这个,你是不是该先问问北方自己,或者它的主人的意见? 但伊斯已经把短刀从泰丝腰带上解了下来,唤出了北方。 白狼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兴奋得乱蹦乱跳,围着每一个人疯狂转圈摇尾巴,一时想要叫醒泰丝,一时扒着伊斯的手臂想要娜娜跟它一起玩。 娜娜都已经开开心心准备往下跳了,又被伊斯一把按回去。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能拆掉半个独角兽号,所以泰丝才一直把北方关在短刀里。 “我可以让你们一起玩儿。”伊斯十分认真地跟白狼谈条件,“但你得先找到诺威——你还记得诺威吗?那个绿眼睛的金属人,你知道他的味道吧?” 白狼嗷嗷叫了两声,兴奋地撒腿就冲出了门外。 伊斯随手把娜娜扔给菲利,飞快地跟了出去,还不忘郑重嘱咐:“你们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没来得及阻止他们的圣骑士接住小龙,默默地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 “明明都是他自己在乱跑”泰瑞嘟哝着,啪一声合上了面板,开始给小圆充电。 白狼跑得很快,但伊斯当然不可能追不上。他奔跑着,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快要拍到他脸上的树枝,听着耳边风声呼呼,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他甚至忍不住伸出了翅膀,却没有飞得太高,而是惊险万分地在雾中的森林里穿梭。 有一小会儿他都忘了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个他从前没有玩过的游戏,享受着另一种飞翔带来的乐趣。 但当北方忽地高高跃起,发出一声兴高采烈的大叫,他立刻回过神来。 雾气中,黑影一晃而过,而伊斯已经大声地叫了出来:“诺威·逐日者!给我站住!” 他直扑了过去。而被白狼缠上的魔像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差点就没能避开随后而至的伊斯。 “等等!”他无奈地开了口,“别出声!快把它收回去!” “为什么?”伊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看起不是好好的嘛!你干嘛要一个人跑掉!泰丝会咬断你的喉咙的!” 然后他猛地闭上了嘴。 雾中有什么东西,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一种巨大而混沌的力量。 白狼毫不勇敢地夹起了尾巴往回跑,伊斯只好默默把它收回短刀里。 “它发现我们了。”魔像说。 伊斯皱眉倾听。他听不见半点脚步声,却能感觉到那东西正在缓慢地接近他们。 “它能变成雾。”诺威的声音压得更低,“小心。” 伊斯微微抬手,长刀已紧握在手中,金色的纹路如火焰般烧过,缠绕在透明的刀刃上。 他恍惚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踩在他的心跳上。林中没什么风,乳白的雾气却突然翻涌起来,在他们身周蠕动着,像小心的试探,又像好奇的触摸。 黑色巨爪从雾中显露的那一刻,伊斯毫不客气地一刀劈了过去。 魔像一跃而起,踩着那猛然缩回的巨爪往上跳,双手交握,顺势重重地砸了下去。 雾中似乎传来一声闷闷的嚎叫,又似乎并没有任何声音。雾气更加疯狂地沸腾起来,像是在表达那怪物的痛苦与愤怒,搅得视线里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伊斯紧追向前,那怪物却退得更快,只一刻便消失在雾中。 雾气平静下去。刚才发生的战斗,竟像一场短暂而离奇的梦,转瞬即逝。 时光之雾(12) “这就逃了吗?”伊斯无法相信会有这么大却这么弱的怪物。 他的刀实实在在地砍伤了对方,可那一道伤口,对那怪物巨大身躯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他的刀上也连半点血迹都没留下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喃喃。 “我不知道。”诺威低声回答。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趁机逃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怪物消失的方向。 “我只知道,它在吸引着我。”他说,“而我的灵魂,差一点便随之而去。” “就算是这样,”伊斯说,“你好歹也可以先告诉我们一声的,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不好吗?你们总是对我这么说,让我不要独自冲在前面,结果你们自己也没做到呀!” 就很过分! 魔像愣了愣。这样直来直去,毫不掩饰地在脸上摆出一副“我好生气呀!”的表情的伊斯,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甚至这通常是他对着娜里亚和埃德才会表现出的一面。 而这样的坦率,也让他内心的纠结都变得可笑起来。 “抱歉。”魔像微微低头,“我只是” 有些混乱,甚至难以形容的恐惧。 “我担心我会失控。”他说,“我不知道当我的灵魂消失,是否会有别的东西来控制这副躯体。我也不想让你们看见我失控的样子。” “就算是那样,”伊斯很不满,“我们知道也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吧?” “你说得对。”魔像低声回答,“是我的错。我一时慌了神。” 他这么快就认了错,听起来也真的十分诚恳,伊斯反而没法儿再责备他。 “算了。”他说,“暂时原谅你一下。但是,就算现在没法儿咬断你的喉咙,泰丝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自己做好准备吧。” “泰丝她还好吗?”魔像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算坏。”传音石的另一边,菲利回答了这个问题:“正好,小法师已经给那个机器人充上电了,它的确记录了些东西,全是影像,还挺多,等你们回来一起看看。” 他们便开始往回走,但总比伊斯来时要慢一些。一路上伊斯把他们的发现告诉了诺威,但那种“让灵魂幼化”的影响,在诺威身上似乎表现得不太一样。 “我已经几百岁了。”诺威说,“就算往后退到一百岁,我也已经开始独自冒险所以,大概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 但他的灵魂因此而不太稳定,就不能确定是不是“时间”所带来的影响了。 伊斯十分懊恼:“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带上几个年纪最大的矮人和精灵才对!至少不用哄小孩儿。” 被嫌弃的泰瑞在传音石那头发出一声重重的鼻音。 “瞧!”伊斯连声音都懒得压低一点,“是不是像小孩儿一样!幼稚!” 魔像的脸并不能做出太多生动的表情,此刻却从里到外散发出按捺不住的笑意——他倒是有点同情菲利,那个真正需要哄小孩儿的圣骑士。 他们听见一声尖叫,然后是泰丝愤怒的叫嚷:“你们!又这样!我生气了!我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啊,”菲利忧伤地叹气,“她醒了你们能不能快点回来?” 魔像已经加快了脚步,伊斯立刻跟上但他们还是慢了一点。 他们先是听到了木屋那边一个陌生的声音,用布瑞坦语大叫着:“回去!小圆!回家!” 闷闷的,有些失真,而且迅速地变小了,但其中的恐惧和急切却听得人心中一紧。 “不是说等我们回去再看的吗!”伊斯表示不满。 “先哄哄泰丝嘛。”菲利压低了声音哄他,“那个小机器人录下了它的主人失踪时的影像他是被抓走的。我猜就是你们遇到的那个怪物,但是看不清。”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声音又重复了一次:“回去!小圆!回家!” 泰丝开始抽抽搭搭:“呜呜!他要被吃掉的时候还想着他的小机器人呢!别伤心,小圆圆,我会对你好的!” “回去!小圆!回家!” “能不能往前翻,看一点别的啊。”这是泰瑞的声音。 “不!我就要看这个!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坏法师!”这当然是泰丝。 伊斯原本还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现在就只想笑了。 “等等。”一片嘈杂之中,菲利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拴在木屋外的噗噗兽凑热闹一般发出奇怪的大叫声:“呱嗷!呱嗷!” 一连串的闷响里夹杂着泰瑞的惊呼,然后是泰丝的叫声:“啊啊啊怪物来了!先把我放开啊!好了我好了!娜娜不要怕,看我用刀啊啊啊!!” 菲利粗鲁地骂了一声,拔剑出鞘。呼呼的风声里是泰瑞气急败坏的大叫:“我的样本!!看我风刃!见鬼!法术对它无效!” “啊啊啊要被吃掉啦!!”泰丝的声音里兴奋远大过恐惧。 “哈哈哈哈哈!!”娜娜开心地大笑。 “啊我们被那个怪物抓住了。”菲利说,听起来莫名地淡定,“但我觉得它好像没打算吃我们。泰丝,别扎它了。泰瑞,也别开枪” 伊斯已经高高地跳了起来,在半空里瞬间变回巨大的冰龙,魔像疾冲几步,一跃而上,被冰龙稳稳抓住。 他这样突然变回冰龙,会让身上除了生命石和传音石之外所有的设备全部脱落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左偏30度。”诺威说,已经打开了传音石和左臂上的探测器光幕,为冰龙指引方向——其他三个小点正挤在一块儿,向着雾林更深处而去。 “诺威!!!”泰丝听到了他的声音,立刻回过神来:“诺威·逐日者!你死定了!!!” 她的声音尖利得能从传音石里扎过来,让魔像的手都控制不住地一抖。 “哈哈哈哈哈!”娜娜还在笑。 冰龙雪白的双翼急速地推开云雾,径直往前飞。 “小心!”诺威大叫。 冰龙猛地向上拉升,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扑面而来的黑色山崖。 “没事吧?别急。”菲利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我觉得它好像真的没打算吃我们。” “也可能是带回家喂它的崽。”泰瑞幽幽开口,“毕竟我们加起来也不够它一口的。” 泰丝“死定了!”和娜娜“哈哈哈!”的二重唱依然在继续,冰龙拍着翅膀一直往上,直到冲出漫天云雾。 天已经亮了。雾海之上,阳光灿烂,金色光辉洒落云端,皑皑雪峰仿佛近在眼前。 他们已经冲进了山脉之中。 “真的别急,伊斯。”菲利说,“别攻击它。至少等它回巢再说。” 他平静的声音让冰龙也冷静了一点。它听从圣骑士的建议,跟在了稍稍落后一点的地方。 它看不见那个怪物。它完全隐藏在云雾之中,但当它开始向上攀登,没一会儿,冰龙看到了雾海里翻开的一线波浪,像是有一条巨大的鱼,正从海面下悠然游过。 当波浪消失,冰龙一头扎进了雾海里。 这一次它很小心地没有飞得太快。这里的雾更浓了,浓得它连近在咫尺的山岩都看不到,只是凭着雾气在它双翼扇起的风撞上山崖时的变化来判断距离。 “我们好像钻进了一个大洞里啊,我们确实钻进了一个大洞里。”菲利说,“有点暗,但是没雾了。这里好像有条河之类的,我能听见水声。” “它的崽崽在哪儿?”泰丝终于把她所有的威胁和咒骂都吼完了,开始关心点儿别的——她嗓子都哑了。 “我们真的会被它的崽崽吃掉吗?”娜娜好奇地问,“我还没有被吃过呢。” “没有探测到其他生命体。”泰瑞说,“这里没有崽崽。” “来点光呀小法师!”泰丝说,“我什么都看不清!啊!我有那个!” “别,别,不要刺激它!”菲利赶紧阻止,“瞧,它要把我们放下来了喂!等等!这是是水!不要把我们放在水里!” “也许在吃掉我们之前它想把我们洗一洗。”泰瑞说,“群山之神,岩石之主,借我力量,塑石成舟!” 水声哗哗,像是有什么从水底钻了出来。 “好样儿的泰瑞!”菲利称赞,“不过,呃,我居然能听懂你的咒语了!” “那不是咒语。”泰瑞得意地说,“是法师的战吼!是不是很酷?” “呃,是吧”五十来岁的圣骑士似乎不太能理解这种“酷”。 “哇它好丑。”终于看清对方面目的娜娜说。 “这种话不要当着人家的面说。”泰丝语重心长,“哇!真的好丑!” “嘿!你好!”菲利扬声打着招呼,“我是菲利·泽里你能听懂吗?” “我觉得它听不懂。”泰瑞说。 “喂!不要拿手指戳我!我可不是你的玩具!”泰丝气咻咻地大叫。 “我觉得它喜欢你的红头发。”泰瑞幸灾乐祸,“恭喜,你要第一个被吃掉啦!” “我呢?我呢!”娜娜跃跃欲试地扑腾。 而此时,冰龙也已经找到了那个“山洞”。 时光之雾(13) 它已经大得无法称之为“洞”,更像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只是两边的山体又在峡谷上方合拢,围出一个巨大的空间。一条不知是从地底还是从山巅流出的小河从山洞里钻出来,听声音还有点深。 越往里飞,雾气便越薄,直至完全消失。渗过云雾的阳光,此时也已经极其微弱,只剩淡淡的一点白,却足够让一条龙看清那蹲在地上的c黑乎乎的怪物。 像是终于察觉到它的到来,那怪物迟钝地转过身,巨大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却是没有眼珠的两团死白。 而它的脸,则像是曾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正中,鼻子向下凹陷,已经完全看不出鼻梁,只有两个朝天的黑洞,嘴和下巴向外突出,嘴边和下巴上都胡子一样乱糟糟地长着微微蠕动的触手。它的头骨长而扁,倾斜地向后耸起,乱蓬蓬的头发大概从来都没有清洗或梳理过,粘成一团团形状不明的东西 它是真的很丑,可它身上并没有散发出任何臭气。 它闻起来就像山间林中的雾,湿而冷,混着无数草木复杂又纯净的气息。而冰龙曾经感觉到那种强大而混沌的力量,此刻却像是已经完全消失。 那家伙的记忆也仿佛已经飞快地消失。它看着冰龙丢下魔像,朝它飞过去,似乎连砸得它嚎了一声的魔像都没认出来,理都没理他,只是好奇地伸手,想要抓住冰龙。 它的确比冰龙大上许多,却也没有大到能把它当鸡崽一样拎起来的地步,一定要用类似的比喻的话冰龙跟它的比例,大概更像一头大白鹅对上一个野蛮人。 大白鹅冰龙,忍住了一口叼上去的冲动,因为它已经看见了它的同伴们,而菲利正挥舞着双手连声叫着:“别打它!先别打!” 好像它要欺负谁似的。 冰龙避开怪物伸过来的爪子,气哼哼地落在水边,而早已落地的魔像,正几步跳上水中的石台。 突兀地铺在河水正中的石台形状像条船——就是泰瑞酷酷地喊着“法师的战吼”用法术造出来的那条。 没见到时候吼了无数句“你死定了!”,骂得花样百出,见面时泰丝却只是猴子一样跳到魔像的怀里,用力抱住了它。 “坏蛋!”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委屈,“你说过不会再丢下我的!” “对不起。” 除了这个,诺威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而冰龙在河边扑腾过来,扑腾过去——那怪物十分执着地想要抓到它,却又并没有很努力的样子,只是蹲在那里慢吞吞地抓啊抓,像是把这当成了什么有趣的游戏。 但冰龙可没兴趣陪它玩这种愚蠢的游戏。 “所以到底是要怎么样啊!”它气急败坏地叫着,“把它当小孩儿哄吗?” “啊,你发现了不是吗?”菲利朝它竖起大拇指,“我觉得它没什么恶意,脑子也不是太好,抓我们只是像小孩儿抓几只小兔子回家玩一玩儿” “玩够了就吃掉。”泰瑞补充。 圣骑士无语地扭头看他,小法师呵呵呵一脸自以为又坏又酷实则傻兮兮的笑。 “要不你先陪它玩会儿?”菲利向冰龙建议,“我们可以趁机周围看看。” “为什么不是你们陪它玩我去周围看看!”冰龙大声抗议。 “因为它显然最喜欢你啊。”被迅速安抚下来的泰丝趴在魔像背上笑嘻嘻。 “不行!不可以!为什么不最喜欢娜娜!”小龙不高兴地扭啊扭,想从圣骑士怀里钻出来:“娜娜才是最可爱的!” “因为你实在太小了,它可能根本就看不到你呀。”泰瑞说,轻飘飘的语气像安慰又像挑唆。 圣骑士忍不住又扭头看他一眼——从前真是没看出来,这个小家伙很有点蔫蔫的坏嘛! “加油!”他不由分说地向着冰龙挥挥手,率先跳到了河岸边,又回头叫泰瑞他们:“来来跟上,抓紧时间!” 冰龙这会儿虽然很不高兴但意外地听话,难怪斯科特总说他弟弟很乖很乖但他可不敢考验一条龙的耐心。 诺威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他看向那巨大的怪物——那吸引着他的力量不知为何已不复存在。 所以,有问题的到底是外面不散的云雾,是眼前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的怪物还是这个过于“正常”的山洞? 他背着抱住他脖子不肯放手的泰丝,转身跟上了圣骑士。 他们逆着河水往上走。稍稍走远一点之后,菲利扔出了光焰球,得到泰丝好大声的抱怨“我刚刚想扔的!你怎么可以这 样一声不响就扔了!” 圣骑士讪讪地摸摸鼻子。这东西他也没有玩过嘛 光焰球稳稳地飞在他们头顶,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出他们脚边的河水和湿漉漉的岩壁。岩壁上的纹路十分奇怪,像冻结的水流,又像岩石生长时拉长的线条。泰瑞依然忙忙碌碌地一路收集样本——菲利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收集不就是石头和水吗?这洞里连苔藓都没长一片,水里也不见半条鱼。 越往里走水声越大。当他们走到尽头,竟有一线天光从他们头顶极高的地方漏了下来,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道高而细的瀑布,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条细长的光带,飘然而落,注入一个不小的湖泊,不断溢出的湖水,便成为那条贯穿整个洞穴的河流。 湖水颇深,却又极清,几乎能一眼看到湖底。随着瀑布溅起的水花不断跃动的金色阳光,却又让他们无法看得分明。 “诺威,”菲利突然开口,“要不你跳下去看看?毕竟你不怕冷也不怕水,比较方便。” 泰丝下意识地把魔像的脖子抱得更紧,嘴唇动了动,想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却不知为何又默默吞了回去。 诺威很有些意外。他以为自己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得到信任,可当他看进圣骑士清澈的双眼,他看懂了那没有说出口的话。 与“别人的信任”相比,此刻,他更应该找回来的,或许是他对自己的信任。 他放下了泰丝——她意外地没有反抗,只是用力撅起了嘴,以表示她的担忧和不满。 “我很快回来。”他说。 他在湖底待了好一阵儿,却并没有任何发现。没有法阵,没有符文,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强烈的魔法的波动。 他爬上岸,泰丝立刻又扑回了他的背上,催促他:“那边!那边!可吓人啦!” 魔像走了过去。菲利和泰瑞正在湖边几块凸起的岩石边低声交谈: “这是什么爱好?小女孩儿玩娃娃吗?” “也许是某种死灵法术?反正看起来挺像的” “你们不要动!等我来看!”——这是传音石那一边的冰龙的声音。 魔像在菲利身边站定。被光焰球照亮的一角空地上,是一堆摆得挤挤挨挨还做出各种不同姿势的骷髅,像在进行某种诡异的庆典。 单看骨头也看得出,它们属于不同的种族甚至还有两具噗噗兽的骨架。拉契卡人最多,还有好几个布瑞坦人,其他种族的就很少了。有两个布瑞坦人甚至还穿着全套的金属盔甲。 “记得鲁曼说的那个装备精良但全部失踪的布瑞坦小队吗?”菲利说。 “还有那个。”泰瑞说,“从衣服的样式和腐烂程度来看大概就是小圆的主人,那个被抓走的科学家。” “可是,”诺威开口,“边上那几个拉契卡人,装束那么原始,衣服的腐烂程度却也不是很高这不太正常吧?” “我去采个样本。” 泰瑞向前踏出一步,立刻被菲利往回拽:“先别,如果这里真有什么奇怪的法阵假如你一走进去就变成骷髅了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他的灵魂封在他的骷髅里,然后他就变成了骷髅机器人。”泰丝十分顺口地接下去。 被菲利抱在怀里的娜娜发出了十分羡慕的一声“哇!” 泰瑞默默地退了回来——他才不要变成骷髅机器人!虽然听起来似乎有点酷 冰龙叫着“等我来看!”,它也的确是来了但并不止它一个。 当那巨大而丑陋的怪物像抱小孩儿一样抱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冰龙出现在他们眼前,所有人都诡异地沉默下去。 这种时候,唯有娜娜能够勇敢地表达她的心声: “哈哈哈哈哈嘎嘎嘎!” 时光之雾(14) “不许笑!” 冰龙恼羞成怒地扑扇着翅膀,想从怪物怀里挣扎出来:“它追着我不放,你们又不许我打它快让它放开我!” “你可以变回人的。”菲利说。 冰龙立刻变回了人形,飞快地跳落地面。那怪物手里瞬间一空,发出不解的呜呜声,弯腰去捞它变小了的玩具。 明明长得那么大只,它的声音却弱弱的,像只小奶猫,让泰丝稍稍心动了一下。 但也就那么一下下——这么大又这么丑,她可不想带回家。 “谁来陪它玩一下!”伊斯大叫着跳来跳去。 大家偷偷摸摸互相看,却连已经做好任劳任怨的准备的诺威都迟迟无法迈出那一步。 “你不是有那个嘛!”泰丝给他出主意,“小火龙!出击!” 伊斯打了个响指。一点小小的火星在半空里爆开,眨眼间变成了一条比冰龙小不了多少的火龙,虽然那只是包裹在永恒之火外的一片幻影,也很能唬人了。 果然,怪物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而“失宠”的伊斯终于能停下来歇口气,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他就算甩不脱那家伙,也可以立起冰墙困住它的呀!他为什么要让它抱过来!!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看着他的脸在各种难看的颜色间变幻,连泰瑞都没敢再多嘴,默默地给他让出一条路。 伊斯憋着气踏入那堆诡异的骷髅玩具。它们看似胡乱地摆放着,却也有自己的规律,比如,装束相同的会摆在一起,最大的放在中间。有许多骷髅其实都已经坏掉了,尤其是手臂,几乎有一半都是断的——那怪物的爪子显然并不适合让这么小的“玩具”摆出它想要的姿势。 它们挤在一起,多半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它们根本坐不起来。它们勉勉强强算是围成了一个圆,正中却是空的,像是给什么东西留出的位置,又像是那里曾经有什么,却已经不见了。 但无论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奇怪,伊斯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死灵法术的力量。 正相反,洞穴深处的这个湖泊边,甚至整个洞穴,力量都极其平衡。 不是纯粹,不是强大,而是绝对的稳定,像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破,也因而显得异常的安宁平和。 他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同伴们,将骷髅一个个挪开,也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它们就真的是玩具。 “那你出来,让我来!”泰瑞急得在旁边转来转去。 伊斯不肯:“有什么东西是你能发现而我发现不了的吗?” “别吵,别吵。”菲利深呼吸了一下,“泰瑞,你想找什么?” “那两个穿盔甲的布瑞坦人,”泰瑞不情不愿地回答,“他们身上肯定有带储存的通讯器甚至记录仪。还有那个,他是个是科学家,他随时随地都在记录他的发现和推测” 伊斯正站在那具穿盔甲的骷髅前面,一边伸手去找东西一边嘀咕:“奇怪,这骷髅也太干净了,像洗过一样它应该没法儿把他们的盔甲脱下来吧?” 泰瑞想要的东西全都在头盔上,伊斯便干脆将两个头盔都脱了下来扔给他。其中一个已经瘪掉了,像是被重重地砸过,他只好连头一起拔了下来。 “被抹掉了。”泰瑞检查一番,有些惊讶地开口,“所有的记录都被清空了。” “他们是战士。”菲利说,“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是个秘密任务。” 即使死,也不能留下任何消息。 伊斯跳过一群挤得他完全无处下脚的拉契卡人骷髅,开始搜那个科学家。 “它们看起来差不多新鲜。”他疑惑地开口,“像是同一时间死掉的。” “可他们进入雾林的时间相差至少二十年。”诺威说。 他停了一下,又开口问道:“你们有谁联系过独角兽号吗?” “我。”泰瑞说,仿佛意识到什么,突然有点心慌,“在刚进雾林的时候,那时一切正常。” “再试试。”菲利说。 ——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我在木屋里留下了一个激活的信标。”泰瑞说,“但我的探测器已经拆了” 其他几个人几乎同时抬起了手腕,然而所有的光幕里,都没有那个本该存在的信号。 而光幕上的红点告诉他们,他们的探测器并没有坏。 冰冷的恐惧如蛇一般蜿蜒。最终,诺威还是说出了他的猜测 :“我觉得我们可能已经不在原本的空间或时间。” 有一刻,他们静默得如那些苍白的骷髅。 然后伊斯跳了起来,白色双翼自背后展开,直冲向他们头顶那小小的裂缝。 “往后往后!”菲利大叫着跳开。 他对当年那两条冰龙撞破矮人矿坑的那一幕实在印象深刻。 但头顶并没有传来岩石崩裂的巨响——冰龙在接近裂缝时瞬间变小,直接从空隙里钻了出去。 平常泰丝一定会为此大发感慨,兴奋无比,但此刻,连她也没了这样的心情。不远处的小火龙似乎失去了控制,漏气般一点点变小,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巨大的幻影,将怪物引向离他们更远的地方。 泰瑞呆了一会儿,默默地去继续伊斯丢下的工作。 他找到了一个录音器。 冰龙飞出去的地方在云雾之上。不远处白得耀眼的雪峰,稍低处金色的雾海似乎都与它来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空气隐约是不同的——更加纯净,更加冰冷。 如果仔细看,那些山峰上的雪线也分明更低一些。 冰龙盘旋一圈,直飞向南。 雾气的范围似乎更大但它来时也并没有往后看。它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飞离了这片雾海,可它并没有看到雾林外的那个小镇。 没有房屋,没有成片成片的红秫田,没有跑来跑去的跳跳车它绕了一大圈,只看到了几座聚在一起的c色彩鲜艳的帐篷,看见还裹着某种粗糙织物的契卡人在它的影子掠过草原时惊讶地抬头,挥舞着双臂又叫又跳。 它飞得更快,飞得更远绿色草原一望无际,那其中,再没有任何高楼林立的城市。 难以形容的恐慌自心底升起。 它想它应该飞下去,找个拉契卡人问一问,却又觉得似乎,已经没有问的必要。 这里依然是拉契卡却或许,远在数千年前。 冰龙心中一片茫然。 它从未想过它也会落到如此境地,毕竟埃德的教训就在眼前,它再强也从没敢挑战“时间”的力量——它从未想过穿越时空去找埃德,尽快那或许能更快找到他。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它居然一点也想不出来。 然后它想起,至少有一点它比埃德要幸运得多——它还有同伴。 它掉头往回飞。 “我不明白,他们分明是二十多年前失踪的我看着他们进入的雾林,可他们却比我更晚被抓来他们说他们在雾林里待了还不到二十天” “时间是混乱的,所有人的时间或者,是那个怪物,它能出现在不同的时间里,然后把我们带到这里——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如果还能出去,我或许能证明这一点” “没法儿从洞口出去。我们进入雾里然后就又回到了洞穴。我就知道怎么可能这么容易” “他们准备从头顶的裂缝逃离这里,我觉得我不知道。” “他们留下了两个人,我想他们也知道,他们很可能会失败。” “他们爬出了裂缝。” “它今天抓回了一个拉契卡人一个还生活在部落制时代的拉契卡人。他不肯跟我们说话他大概也根本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他的拉契卡语跟我们知道的根本不一样” “第三十七天,依然没有离开的那几个人的消息,凶多吉少。佛戈关掉了他的记录仪,却给我的录音器充了电,他说我们总得留下点什么” “我快疯了我大概已经疯了。那个拉契卡人死了,因为他试图杀了那个怪物勇敢,但是愚蠢,太愚蠢了,那怎么可能做到,他都没它一根手指长” “它用爪子碰了碰,尸体就变成了骷髅,干干净净的骷髅也许我们该为此而庆幸——不管怎样,它的确不吃人。” “佛戈和拉芙娜也准备去杀了那个怪物,这样或许能破坏它的魔法,或者超能力。‘反正也不会更糟了。’他们说。他们把所有的食物和营养剂都留给了我,虽然活久一点或许也没什么意义可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们死了,佛戈是自杀的虽然那怪物也受了伤它像是能变成雾气也许所有的雾都是它?在所有的时间里?” “谁能杀得了这样的东西呢” “我也快死了吧?我没法儿这样活下去为什么我的灵魂没有继续退化呢?那样或许不会如此痛苦”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听到我在林子里有个木屋,方位我不知道,这根本没意义小圆,那个小机器人,它的重置密码是” “它很有用的,无论是谁,如果 你们能够离开,如果你们能找到它请带它离开” 冰龙落地时近乎无声。菲利回头看他一眼,只问它:“你都听到了吧?” 听到那位的确一直都在记录的科学家,最后几十天的生命里,所有惊讶c痛苦,和绝望的低语。 冰龙默默点头。 “有什么打算?”菲利轻声问。 “我可以侵入它的灵魂。”冰龙回答。 时光之雾(15) 没有一个人赞同。 “这太危险了。”菲利说,“虽然它看起来心智很不成熟可它的力量太诡异,我们完全不了解它可能并不比你弱,你想因此而变成个白痴吗?” 为了阻止冰龙的任性,他把话说得十分直白。 “可这是能与它沟通能了解它,甚至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唯一的办法。”冰龙坚持,“用不着叫我冷静,我现在很冷静难道你们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一片沉默。 他们可以直接杀了它,像那些布瑞坦士兵尝试过的那样。他们当然要比那些士兵要强得多,他们很有可能成功,可如果它死了,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就真的彻底被困在这里了。 “你们知道如何唤醒我。”冰龙说,看着那条火龙直扑回来,似乎忙不迭地要钻回它的灵魂之境,却被它阻隔在外。 “这个留给你们。”它说。 永恒之火有自己的意识它应该可以在它不在的时候保护他们。 小火龙一顿,忽地生气般一翅膀呼在它头上。 冰龙怔了怔——永恒之火从未有过这样的行为。 但看着它又立刻飞窜开来,绕着那个怪物乱飞,冰龙又把那一瞬的异样丟到了一边。它们的力量早已融为一体它不可能会背叛它。 “小心。”菲利说。 “我会唱歌给你听的。”泰丝说,“你最喜欢哪一首?” “小石桥吧。”冰龙说。 至少那一首,你不会唱走调。 冰龙进入过达里埃尔的意识。那个灵魂花里胡哨,现实与虚幻混成一团,令人头晕目眩,但总归还有些逻辑——达里埃尔对时间的流逝缺乏概念,可它至少分得清先后。 它的记忆是清晰的。 可当它侵入那个怪物的灵魂,却像是一头扎进了泥潭里,并试图在那一片黑暗与混沌中,摸到一些小小的碎片。 它几乎觉得自己要溺死在里面。它似乎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久到无数世界都已消亡又似乎只停留了一瞬。 它抓到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无处无不在的雾,奔跑呼喊的拉契卡人,就像泰丝所描述的幻境那一定是这个怪物印象十分深刻的画面。 还有一个耀眼的圆球,一次又一次出现,让它感觉到痛苦与恐惧,让它虚弱不堪,却无处可逃。 然后冰龙抓住了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浩瀚的星海,扭曲的光线,骤然爆开的白光一个巨大的黑洞。 之后又是雾,翻滚如浪,淹没了群山与森林,遮蔽了灿烂的阳光。 冰龙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唱起了歌: “走过小石桥,向南是回家的路” 它还有家吗? 它曾经有过家吗? 迷雾无声地涌进它的灵魂,包围了一切变成了一切。 明亮的火光忽地在它眼前划过。它猛地睁眼,看见遮天蔽日的浓雾里,仿佛被撕出了一条裂缝。 裂缝的另一边,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正仰起头来。 “抱歉。”他说。 冰龙在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直直冲向了那条裂缝。 怪物听不懂任何语言,那些声音对它而言与虫鸣鸟叫没什么区别。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像是直接响在它的灵魂之中。 “抱歉,我不得不困住你。”他说,“我也不得不再杀你一次我得离开这儿了,可你让我的时空门都没法儿用。你要是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就好了抱歉。” 冰龙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它想要飞过去它想要飞到他面前,它想要拿尾巴把他卷到自己的背上,带他离开,就像从前一样 可那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如果真的想要找到他它先得从这里离开。 在被更加汹涌的迷雾吞噬之前,冰龙抽身而出,发出一声怒吼。 “伊斯?”菲利大叫:“你没事吧?” 冰龙精神十足地啪啪甩了甩尾巴——简直不能再好! “我们,”它气势汹汹地说,“得杀了它。” “你确定?”菲利与落在他肩头的小火龙对视了一眼,“谁告诉你的?” “埃德。”冰龙回答,“埃德·辛格尔。” 它的视线飞快地掠过自己的爪子。那里有一个隐藏的标记而它并未出现。 埃德并不在这里。他已 经离开了。 可现在,或许也是它这漫长的旅程中,离他最近的一刻。 杀死那家伙并不容易。 它动作缓慢,根本没有任何战斗的技巧。可它太大,泰丝的武器根本连它的皮都扎不透,冰龙和魔像倒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可它愈合得更快。 一旦受到重伤,伤口便会雾化,重新凝聚时又是毫发无伤。冰龙试着将那些雾气冻结,可它根本冻不住就像那雾明明在他们眼前,却又根本不在这里。即使它将整个怪物都冻在冰里,它也能瞬间化雾,然后出现在另一边。 真正有用的是永恒之火——它在那怪物似乎意识到什么,想要逃离时,把它堵了回来。 冰龙想起它在怪物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明亮的光球,索性把把永恒之火也变成了那样的一团。 怪物不再逃走。它似乎下意识地觉得,在这样的光球之下,它是逃不掉的。 当然,他们的攻击并不是毫无用处,尤其是娜娜的泡泡,可她没吐几个就瘫在泰丝怀里起不来了。 那怪物越来越慢,越来越虚弱却离死还很远。 所有人都越来越焦躁,连起初的那点不忍也渐渐消失。这怪物或许真的全无恶意,只是想找人陪它玩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儿也会把美丽的蝴蝶平平压进书里,揪下蚂蚱的腿看它如何一捏一动。 它太强,强得那点不自觉的残忍,也变成了无法被容忍的恶行——尤其是对一群并不想被关起来的小鸟而言。 某种意义上,它其实很像达里埃尔。只是,达里埃尔好歹是能够沟通的它却完全不能。 泰丝默默地从腰包里掏出了个小玩意儿。 因为法术伤害无效只能在一边辅助的泰瑞,瞬间瞪圆了眼睛。 “这是那个吗?!”他的声音都变了调,“玛雅炸掉一个星球的那个?!” “那就是个茧。”泰丝说,“而且这个不一样。这是改造过的,据说只会对它接触到的物体产生振动,摧毁整个物体后就会自动停止” “你听他们鬼扯!!”泰瑞简直忍不住要尖叫起来,“他们十几次实验只成功了一次!!我根本没有收这个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那就试一试嘛。”泰丝轻描淡写地说,“准备好防御哦。” 她在泰瑞阻止她之前大叫一声“都让开!”,然后把那恐怖的小玩意儿扔了出去。 “到我背后!!”泰瑞吼得声嘶力竭面孔扭曲,“快!!” 冰龙敏捷地一爪一个,抓住魔像和菲利向后疾退,同时在他们与那怪物之间,竖起一道又一道厚厚的冰墙。 “怎么回事?” 没见过梦之茧崩毁那一刻的圣骑士很有些茫然。 而那小小的c两个金属圈套在一起的魔法炸弹,已经无声地爆炸开来。 泰瑞在重重防御之后脸色发青地准备好了传送术。在这种摸不清情况的地方进行传送十分危险但也总比炸得连渣都不剩要强 怪物哀嚎一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那里多出了一个大洞。重重白雾旋转开来,却尚未成形便迅速溃散它的整个身体都在迅速溃散,只一眨眼便彻底消失,连那最后一声痛苦而不解的号叫都还回荡在石壁之间。 预料之中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那小玩意儿居然难得地靠谱了一次。 “它逃了吗?”泰瑞有点不太相信事情会如此轻易。 诺威打开了光幕。 光幕之上,除了他们这几个凑在一起的红点,更远的地方,还有一点明亮的蓝光在闪烁。 不止一个。泰瑞从他们进入雾林开始,每隔一段距离都留下了信标。 而它们都在。 “所以我们”泰瑞喃喃,激动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流出,已经被冰龙一尾巴卷到了背上。 “快快快!”它大叫着疾飞向洞穴之外,“它很快就会活过来的!” 他们冲出了洞穴,漫天洒落的阳光简直亮到刺眼。冰龙正向上拉升,背上的棘刺却被人用力一拽。 “回头!”菲利大叫,“看那个!” 他们身后的岩壁上,就在洞穴的入口两边,从上到下,画满古老的岩画。 时光之雾(16完) “难难以置信。”泰瑞呆呆地开口,“这是他们怎么能画到这里?这到底是怎么画上去的?” “别管那么多啦!”冰龙暴躁地咆哮,“快点拍下来!” “快快快!拿出你的神奇小道具!”泰丝也拍着冰龙的背催促。 “你好歹飞稳一点!”泰瑞一边找东西一边忍不住抱怨,“你这样我没法儿拍清楚!” “有本事你自己飞啊!” “你以为我不能飞吗?!” “好啦,不要吵,都闭嘴!”菲利觉得他也快崩溃了,“伊斯!飞到最上方,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一层层往下飞,稳一点!泰瑞!赶紧拍!” 一旦脱离战斗立刻变成了幼稚小朋友的家伙们在大人的威压之下悻悻地闭了嘴。 “你说那家伙还能活过来?” 在泰瑞和泰丝都忙着拍下岩画,而诺威留意着让他们不要掉下去的时候,菲利问道。 “它能在雾气里重生。”冰龙说。 “可雾气已经全部消失了啊。”菲利揪着胡子,还是不太明白。 魔法什么的,真是太讨厌了! “现在是消失了。”冰龙说,“可是消失的前一刻,它还是存在的那怪物能从任何时间点上存在的雾气里重生,然后回到这个洞穴,那时,这个洞穴里的时间点又会回到数千年前回到我们杀死它的那一刻,而消失的雾气也会重新出现。” “那它岂不是永远杀不死?”圣骑士背心都渗出了点冷汗。 “是杀不死。”冰龙哼哼,“不然埃德也不会只能把它困在这里。” “这些全都是他告诉你的?”菲利觉得这实在也太过神奇,“在那个怪物灵魂里?” “也不是啦。”冰龙的声音低了一点。 大半都是它推测的,但应该也差不了太远了。 “所以每一次雾散,都是它被杀死的时候?”菲利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几十年前那一次谁杀了它?” 布瑞坦人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吗? “也许并不是被杀,而是自然死亡。”诺威猜测,“又或许,是它离开那条时间线,去到了另一个时间?” “也有可能,是因为太无聊了自杀的呢。”泰丝补了一句。 大家都沉默下来。这么一想的话,那家伙确实有点可怜可似乎也怪不了任何人。 如果没有人闯进雾中,它大概也伤不了人,只能抓些动物跟自己玩。可人类,无论哪一个种族,都拥有旺盛的好奇心,越是不能去的地方,越有人想往里钻。 “埃德可能设下了什么,让大多数人都会像鲁曼所说的那样,走不了太远就会退出来,因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诺威说,“那怪物应该只在靠近山脉的地方活动。可是,如果能抵御他留下的魔法” 反而有可能被抓去,无可奈何地死在数千年前。 “听起来好复杂。”菲利用力揉脸:“你们不打算再钻进来吧?” 冰龙摇头——它已经得到了它想要得到的东西,即使再来一次,也很难找到更多了。 “至少,”它说,“等我们先弄明白那些岩画。” 刻意画在这里,应该不会是随便挑的位置。 “而你诺威,”菲利觉得这个也最好问清楚,“它到底哪一点吸引你?” 魔像安静了好一会儿。 “它身上,”他说,“有种混沌的气息,在洞穴里感觉不到,但在雾中时尤其明显很像是安克兰。” 这个名字又一次成功地冻结了空气。 泰瑞忍不住回头扫了一眼,而泰丝的背影僵了好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继续拍。 圣骑士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他们还是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讨论好了。 等他们拍下所有岩画,冰龙立刻往木屋疾飞。他们之前在这里扔下了好多东西,食物之类的可以不要,泰瑞的样品却不能丢下。 还有,小圆。 只激活了部分功能的机器人还乖乖地待在一张桌子底下——那是菲利被抓走前把它踢进去的。 他们在没了屋顶的屋子里收拾着,把那位倒霉的科学家的笔记也带走了。 冰龙蹲在屋外,时不时地朝北看上一眼,再焦躁地催上几声。 它能感觉到一点什么它能感觉到雾将再起。 尽管这一次雾里可能不会再有那个巨大的怪物,它仍不想再被 泡进雾中。无论是那种一直湿漉漉的感觉,知道自己越来越幼稚却控制不住情绪的感觉,还是杀死那家伙的感觉,都挺糟糕的。 它的“成熟”正缓慢回归它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它的感觉。 当泰瑞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带着小机器人从一片狼藉的木屋里出来,林间已经有微弱的雾气弥漫。 “快一点!”冰龙恨不能把所有人一口吞下去,离开这里后再吐出来对了!它有那根手杖!但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 它还在犹豫,走在最后的泰瑞突然停下了脚步。 “要不,”他迟疑地开口,“你们先离开?” 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他。 “你又怎么啦!”冰龙忍不住咆哮。 “我只是”泰瑞眼神闪躲,“我只是觉得,我可以留在这里,如果有什么变化,可以立刻告诉你们。只要避开那个怪物,似乎也没什么危险” “泰瑞,”菲利叹气,“到底是为什么?” 年轻人低头不语。 冰龙尾巴都已经甩了起来,他突然开口。 “我想弄明白。”他说,“我想弄明白那种能控制时间的力量,我想我想也许我也能掌握那种力量,我我想回家。” 他说得越来越快,却越来越含混难辨,直至最后那一句“我想回家”。 冰龙的尾巴僵在了半空。 “我想回家,”年轻人重复,压不住的哭腔从鼻子里钻出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回到“孤舟”,回到那个真正属于他的“花园”,回到他的学校里他的书都还没念完,他喜欢的女孩儿或许也还在等他 他知道他此刻的情绪不对,可他没法儿控制他已经努力控制了很久了。现在,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就算他留在这里,也可以的吧? 他只是,想回家。 他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尚未被晒干的草叶上,混在晶莹的水珠里,消失不见。 “这里就不能成为你的家吗,小法师?”泰丝轻声开口,“你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和你在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了吧。 泰瑞低声抽泣着,沉默不语。 是的,他也喜欢这里,喜欢独角兽号上的每一个人,包括那条龙可这是,不一样的啊。 “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菲利走过去,拍了拍小法师的肩膀,“如果你真的想回去,我们都会帮你但你知道,我们不可能这样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泰瑞用力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下头。 “对不起。”他用很小的声音说。 “没关系。”菲利轻声回应,“孩子没关系。” 冲出雾林时冰龙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在它身后,白色的雾气像是追逐着他们一般,又一次翻涌而起。 而在林外不远处的草地上,鲁曼的木屋前,一群骑着噗噗兽的拉契卡人正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 “好大!” “那是什么?!怪物吗?!” “等等!我好像在新闻里看到过这个这个龙!那是龙!” 冰龙在他们面前轰然落地,在同伴们跳下去之后,变回了一头金发的年轻人。 所有的拉契卡人再一次目瞪口呆。 “变身!这是变身!原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屁!那都不是真的!这才是真的!天呐!真的变身!” 伊斯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鲁曼!俄莉!”泰丝高高地挥起手臂,“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呀!” “去找你们呀。”俄莉的语气是带着点亲热的埋怨,“你们的噗噗兽自己跑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所以想着趁太阳没下山进去找一找,然后,雾就散啦!我们反而有点不敢进去了呢哎呀!那不是小圆嘛!你们都遇到了些什么呀!一定是很精彩的故事吧!” “拉塔波拉!”泰丝大声回答,“精彩得连鲁曼都想象不出来!” 老人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可要听听才知道!” “去酒馆!去酒馆!”一群人大笑着起哄,“去叫大家都来听故事呀!” 泰丝回头看一眼伊斯,伊斯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他记得谁说过来着,一个秘密,如果你拿不准是该隐瞒还是该说出来,那多半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猜这里很快又要热闹起来了。”菲利用力伸展了下身体,又咔咔扭了下脖子。 他累坏了,真的。他想要不是这样的假期! “不好吗。”伊斯轻声问。 “没什么不好吧。”菲利耸耸肩,“越多人知道,越多人来这里这里的人就越安全。” 得到赞同的年轻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还真不确定他的决定就一定是正确的。 他只是不喜欢隐瞒。那又累又麻烦,结果还总是难以预料。 “来来来,先去喝酒!”菲利抬手搭上泰瑞的脖子,让仍蔫蔫低着头弯着腰还提了一大包样品的小法师差点一个踉跄栽地上。 “不管明天还有多少烦恼,也要先把今天的酒喝个尽兴。”圣骑士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拉契卡人这句话说得真不错,拉塔波拉!” 他哈哈笑着,拖着小法师往前走,而泰瑞沉重的脚步,似乎也不知不觉地轻松起来。 魔像抱起小圆,拎起被丢下的其他几个包,默默地跟了上去,像个绝对称职的机器人。 伊斯在他走过时随手拎过了小圆,不自觉地回望雾林。 他们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弄明白但菲利说得没错。 不管怎样,明天再说。 星海大营救(1) “什么?去拉契卡的人更多了吗?噢,我希望没有给那里的人带来什么麻烦那就好,那就好!嘿!朋友!我有个建议,你听听看如何?既然大多数人的目的地都是雾林,你们可以在雾林附近设一个一个探险营地!把外来者都集中在那里,好好管理起来,就不会让他们挤在附近的小镇上,打扰当地人的生活,而当地人一样可以去营地卖酒,出租噗噗兽,或者提供任何他们愿意提供的服务你觉得这样如何?哈哈哈不用客气,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好的,殿下,我会把您的意见告诉伊斯。如果有什么新的消息,也一定会第一时间让您知道以及,殿下,您完全可以直接联系伊斯,我想他也会很高兴的呃,是的,他不是很擅长表达自己的喜悦,但我可以向您保证” “卖什么?‘雾’?不不不我们不卖什么‘能返老还童’的时光之雾!天呐!我的朋友!你这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拉契卡的雾并没有这么奇妙的功效!至于其他,我们也还没有研究出什么结果呢不不不这个也没有如果你对这种东西真的这么感兴趣,我这里倒是有精灵制作的纯天然精油” 应付完不知第几个因为拉契卡的雾林和岩画而发来的各种内容的通讯之后,伯特伦直挺挺地往后一倒,瘫在了椅子上。 伊斯他们离开拉契卡已经一个多月,那一场收获丰富的“冒险”所带来的影响却还在持续发酵。无论是他们得到的东西,他们杀死的怪物,还是他们的猜测,都令人津津乐道——即使是对不懂其中价值和真正意义的普通人而言,这也是个相当精彩的故事以至于许多人根本就没把它当真。 而少数那些认真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的人,已经让伯特伦疲于应对。 “以后,”他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这一类的通讯,通通直接转给伊斯!” “这是命令吗?”詹西一本正经地问道。 伯特伦沉默了。 他有点怀疑地抬起头,对上他的大副那张一如既往地从容冷静认真又严肃的面孔。 “不是。”他悻悻地回答,扭头去抓他的茶杯,因而错过了飞快地从詹西眼中掠过的那一丝笑意。 “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天没见到伊斯那家伙了。”船长大人抱怨着,觉得自己的辛苦一点都没有被看到:“他到底在干嘛?” “还能干嘛?”从他身后晃过去的吉谢尔冷笑着回答,“对着那些小孩子涂鸦一样的画发呆呗。还有,你的小法师,他被你踢出去那一趟,不但没有在阳光下发芽,头顶连蘑菇都快要长出来了——我早告诉过你那不是个好主意。” 伯特伦又不吭声了。 他知道吉谢尔真正不高兴的是什么因为泰瑞想回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但他,詹西,吉谢尔和邦布都是知道的。泰瑞回到独角兽号之后倒是再也没提这件事,却也的确更少跟他们碰面了。 他缩在自己的研究室里,研究那些从雾林带回的东西。当然,他并没有因此而耽误他的工作但他的确在避着他们。 伯特伦抓了抓胡子,觉得是时候找小法师谈一谈了。他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冷静地思考,如果他依然想要回家,他也并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尽力帮助他。 伤心和失落是难免的。可是,一个被迫离开家乡的人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去,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尤其是,在他终于看到那么一点希望的时候。 他并不怀疑他们在泰瑞心中的分量,所以,那个小家伙应该也很为难吧。 “这是红脸儿的研究成果,”泰瑞把一张画了许多不同颜色的圈圈的地图放在伊斯面前,又在旁边放下另一张,“这是我分析的样品分布。我怀疑,这些植物不同的生长速度,是因为受到那怪物的影响。那么,从其中也可以看出那怪物行动的范围伊斯?伊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在听。”伊斯心不在焉,依然连余光都没分给小法师一点,只是追着闹在一起的娜娜和小火龙,“你觉不觉得永恒之火有点怪怪的?” “那不是你的火吗?!”泰瑞觉得自己的头顶也在呼呼朝外喷火,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没看出有什么不对。两条“小龙”正互相绕着圈儿飞,绕得他头晕眼花。 小火龙有时就像另一个娜娜,甚至还要顽皮一些,只不过,它完全被伊斯所控制,而娜娜想不听话就不听话。伊斯从前只有在实在没人有空陪娜娜玩闹时才会把永恒之火放出来,最近却越来越频繁地召出那团火焰即使娜娜已经有了新的玩伴。 除了任何时 候都愿意陪她玩任何游戏的达里埃尔之外,船上唯一的c真正的机器人小圆,也是娜娜非常喜爱的新朋友。小圆并不很聪明,但它认真又听话,呆呆的样子确实很讨人喜欢,这会儿也正跟着两条小龙满地乱跑,不时发出“小心!小心!不要撞墙!也不要穿过墙!”的警告,对它“照顾小孩儿”的新工作尽职尽责。 它已经完全忘掉了它的上一个主人。 他们曾经试图在让它记得红脸儿的同时成为他们的小伙伴,但这显然超出了这个配置不高的机器人的内定规则。它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在发现并不能用它的小短手消灭“敌人”的时候,它选择了自毁。 泰瑞及时终止了它的自毁程序。他们也只能在复制出全部资料之后,重置了它。安全起见,他们也彻底毁掉了它的联网功能,甚至在它的主板上加了个小小的法阵——这个星域对机器人的种种忌惮或许有些过了头,却不会毫无道理。 但永恒之火如果它也在那一次冒险之旅中受到了什么影响,他们可没法儿“重置”它。 而且,在离开雾林,或者说,在雾气消散之后,他们那种诡异的“幼化”也没几天就彻底恢复了正常,没理由永恒之火反而无法摆脱。 “大多数时候,它确实没什么不对。”伊斯说,“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它好像成熟了一点。” 那种感觉有点难以描述。有时候,他看着它跟娜娜闹来闹去,都觉得像是个宠爱孩子的老父亲在故意做出天真活泼的样子。 可他又确实感觉不到它在“本质”上,有任何问题。 “它长大了。”泰瑞面无表情地说,“这不是挺好的嘛。所以我们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啦!” 他们在雾林里像小孩子一样把一切顾虑都扔在一边痛痛快快地吵了几场之后,关系反而诡异地好了许多。大概因为所有的怨气都爆发了出来,说得一清二楚,反而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了。 “要吧。”伊斯撑着下巴,勉为其难地把注意力转回来一点点:“所以,你圈出那家伙的行动范围,是想把禁锢它的法阵找出来吗?” 泰瑞点头:“如果能找到法阵,就能反推出它的能力总比再找到它一次要简单。” 再找到它一次,或许意味着要再杀它一次,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但如果能找到,就可以被破坏——甚至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伊斯提醒他,“不用我告诉你这有多危险吧?” “真不敢相信,这种话居然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泰瑞挑眉,“我以为你根本不知道‘危险’怎么写。” “我当然知道。”伊斯面无表情,“这话我对埃德说过无数次,哪一次他要是没听我的,铁定会倒霉。” 要么自作自受,要么冒险成功但被他揍上一顿——反正一定会倒霉! “我会小心的。”泰瑞说。 “所以,”伊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真那么想回去?有人会伤心的。” 伯特伦幽怨的眼神儿看得他都鳞片直竖,也难怪小法师只能躲着。 这话直接得泰瑞没法儿接,只好避开了第二个问题:“不管回不回,能找到可以回去的方法,总是好的吧?说不定也能让我们更快地找到埃德。” 虽然有敷衍的嫌疑,但这话倒是没错。 伊斯耸耸肩,不再多说什么。伯特伦的“伤心”,还是让他自己去解决吧。 他觉得他已经尽力了。 泰瑞意犹未尽地还想继续探讨下去,门却“砰”地一声被推开。 不敲门就敢这样直接闯进来的人也没几个——泰丝兴高采烈的声音随之响起:“伊斯!我们收到了一个求救信号!” 星海大营救(2) 伊斯看见她就头疼,泰瑞也不自在地缩了缩。雾林里的许多经历他们谁都不想再提起,而泰丝,分明是受影响最严重的那一个,却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拿他们的“不想提”当成了某种把柄,时不时地拎出来威胁他们一下。 “这种事情,告诉伯特伦就好啦!” 伊斯本能地想要拒绝她接下来说的任何“建议”。 “不是那种求救信号啦!”泰丝扑过来往桌子上一趴,脸几乎要怼到伊斯的脸上,“虽然我也很想再打打海盗什么的是是魏特的求救信号哦!” “那是谁?”泰瑞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个名字。 “一个蠢货。”伊斯言简意赅。 “就是那个耳朵后面长鳃的赏金猎人嘛!”泰丝说,“在辛加山跟我们一块儿去救茉伊拉的那一个!” 他们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络,倒不是指望那个不靠谱的赏金猎人能帮什么大忙,只是让他在整个星域里跑来跑去的时候顺便收集些消息。别的不说,作为一个赏金猎人,“消息灵通”是最起码的能力,而魏特的身份,也给他了许多便利。 但同时,作为一个刚刚入行没多久的赏金猎人,魏特也触及不到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让他不至于因此而遭遇什么危险。 “你们猜是怎么回事?”泰丝对伊斯脸上“关我屁事”的不耐烦视而不见,“虽然是魏特的求救信号,但发信号的不是他哦,是个听起来脾气就很坏的少年是不是很有些古怪呢?像不像陷阱之类的?” “不觉得。”伊斯说,“而且,如果是陷阱,不是更不该理会了吗!” “伊斯,你这样可不行。”泰丝严肃地绷出了一张身为“姐姐”的面孔,“那家伙傻乎乎的,也很有可能在帮我们打听消息的时候无意间得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被人追杀,我们怎么可以这样不管他的死活呢!” 姐姐可没有这样教过你哦! “可我还有事”伊斯垂死挣扎。 “你都对着这些岩画发了一个月的呆,也没见你看出什么来呀!”泰丝撇嘴,“我觉得你需要换换脑子来嘛!伊斯!我们去救人!” 伊斯的视线落在桌面散乱的照片上,头痛的程度与看到泰丝不相上下——他的确是没看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 这些岩画,与苏妮苏普在巴西亚给他看到的,以及鲁曼拿出的那些照片,并不是同一处。但只凭它们的位置就能判断,它们必然更加重要更接近真实。 他觉得埃德应该是想要留下什么信息,可显然不能说得很明白,只能让当时的拉契卡人用这种形式画出来,然而其中不可避免地加上了拉契卡人自己的理解,以他们那种爱瞎编故事的天性,最终出来的东西他到现在,连到底应该是从哪一幅画面开始看起,按照什么顺序来看,都没能确定下来。 推测倒是有很多,每一种都有说不通的地方,让他暴躁得好几次想把埃德拖出来痛揍一顿。 有时他甚至觉得,再去找一次那个已经复生的怪物,再一次侵入它的灵魂,能得到的东西,或许都比这些岩画能告诉他的要多。 “说真的,”泰丝一脸担忧地指指他的头顶,“再这样下去,我觉得你都要秃啦!你都有多久没有晾晾你的翅膀啦!” 伊斯没好气地瞪她——我才不会秃!而且我晾不晾翅膀跟我秃不秃有什么关系呸!我才不会秃! 他觉得他该远离泰丝,每次跟她说上几句话,都会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受控制地直线下降,其威力简直堪比那个怪物。 但他终究还是被泰丝拖了出去。 泰瑞倒是以“三天后要验收一批新装备”这样无可辩驳的理由顺利脱身。伯特伦查了查他们要去的地方,又看了看伊斯c泰丝和诺威这个强大却让人莫名放不下心来的三人组,在阿尔茜之外,又把船上最厉害又特别稳重的驾驶员艾莉克多派给了他们。 就算出了什么事,至少会有人记得报个信儿——爱操心的船长大人如此想着,不无忧虑地看着探险船飞离了独角兽号。 “其实你也可以出去逛一逛的。”吉谢尔说。 伯特伦不禁侧目:“你说得好像他们是出去玩。” “难道不是吗?”吉谢尔反问。 至少在泰丝·谢帕德心里,这跟出去玩没多大区别。 “你也可以任性一下的。”半精灵拍拍船长的肩,施施然走开了,扔下伯特伦站在甲板上郁闷地思考,他看起来就真的那么想出去吗? 他好像,的确是真的挺想出去的。 可惜,当他把更多的责任扛在 肩头,他就失去了任性的权力。 有时候,还真有些怀念年轻时,那个宁可抛下家族和亲人,也要不顾一切地追寻梦想的自己啊。 伯特伦派出艾莉克多并无无的放矢。求救信号来自一个荒芜而危险的无人行星,名叫希穆,意为“混乱的气流”,整个星球被无数巨大的风暴所包围,从远处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搅动着灰黄色的云层,还不时有惨白的电弧蛇一般从云层中飞窜而过。 没有绝佳的飞行技巧,可飞不过去。 当然,他们有伊斯但总是小心为上。 求救的少年告诉阿尔茜,他们是被人追击,不得不逃到了这个星球上。飞船成功着陆,却损毁严重,魏特也受了伤,昏迷不醒,情况十分危急,但阿尔茜还没能了解更多,通讯就断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接上。 泰丝觉得这就是个明晃晃的陷阱,并为此兴奋不已,离开独角兽号之前,还偷偷往自己身上塞了不少装备。 “你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阿尔茜心惊肉跳地发出了与泰瑞一样的疑问,“这些,都是没有通过验收的吧?” “某个朋友的礼物?”泰丝含糊其辞。 阿尔茜笑得无可奈何。从前玛雅就被法师们忽悠着为他们试用各种秘密武器,但在失败了两次——虽然也不算特别失败——之后,这种行为就被严厉地禁止了。 但泰丝并不是独角兽号的船员。 “我会很小心的!”泰丝保证,“而且我运气特别好!” 她的保证的确还没有她的运气可靠。 “坐稳。”艾莉克多发出简单的提醒,一头扎进了风暴里。 小小的飞船在狂暴的空气里像一片身不由己的枯叶,又像一只奋力挣扎的虫子,忽上忽下左穿右绕,时而与闪电比肩,时而如被冻结般骤停。 当它终于毫发无伤地穿过风暴,整船人,除了艾莉克多还能面色如常,甚至神采奕奕,其他人和非人个个脸色惨白,连诺威都似乎有点晕乎乎。 他的身体不会对此产生什么发应,可他的灵魂就像被敲进碗里搅得一塌糊涂的蛋,几乎能听见无数泡沫翻起又破裂的声音。 但是,当然,娜娜除外——她哈哈大笑了一路,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强烈的颠簸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种游戏。 “我有点想吐。”泰丝抱着肚皮,艰难地开口。 “忍住。”克莉克多无情地表示。 准备充分的诺威默默地递给她一个呕吐袋。 下船时他们个个争先恐后,但最终也只有泰丝跑到一边狂吐了一阵儿。 伊斯丢不起那个脸,憋得脸色发青也没吐出来并且怀疑阿尔茜偷偷给自己施了法,才能恢复得比他还要快。 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船里而不是自己飞! 但当阿尔茜体贴地给他们递上冰得恰到好处的水,他也没法儿再说出自己的怀疑。 他们的船就停在离魏特的飞船不远的地方。只要穿过了风暴,靠着通讯器的定位,找到这条船并不难,但当他们走近,船上却没有任何动静,通讯器明明开着,却也毫无回应。 心情不佳的伊斯一脚踹开了尚且完整的舱门。 瞬间射出的光束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去,然后是一声虚张声势的警告:“站住!” 伊斯嗤之以鼻,几步过去把那个躲在角落的少年一把拎了起来,快得让对方完全来不及开第二枪。 “这可不是对待救援者的态度呀。”泰丝啧啧地摇着头,接过伊斯缴下的武器,十分顺手地插进自己的腰带。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少年挣扎着,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暴躁又可怜。 “是你向我们求救,”阿尔茜指出,“你还握着通讯器,为什么不回应?” “我怎么知道你们就一定是来救人的!”少年怒气冲冲地大叫,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救人的人会这样不由分说地踹门吗?!”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阿尔茜的眉毛不由微妙地扬起。 “如果我们不是来救人的,你现在已经被吃掉了哟。”泰丝说。 她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也很可笑,那轻飘飘的语气却又莫名地让人脊背发寒。 少年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终于显出了一点合乎年龄的稚气和惊恐。 他看起来是个纯血布瑞坦人,黑头发黑眼睛,肤色白里泛点蓝,是曾经的旧布瑞坦帝国最为推崇的颜色,但在泰丝看来简直像极了亡灵。 而阿尔茜也已经找到了还被安全带困在座位上的赏金猎人。 更多最新章 节,请收藏【bz】! 星海大营救(3) 魏特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外伤——他脱水了。 “原来你还真是条鱼啊。”泰丝惊奇不已。 “不,我不是。”被救醒过来魏特苦着脸解释,“虽然我确实能在水里呼吸但我并不是那种离了水就会干掉的鱼!在空气稍微潮湿一点的地方,我每天需要的水分跟普通人也差不多,但脱水的反应也比普通人大一点飞船里真的很干!我们的补给箱又在后舱被击中的时候飞出去了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喝水了!” 在这种情况下,开着一条快要散架的小飞船,他还能穿过行星外围的风暴,已经很了不起了。 “知道是谁在攻击你们吗?”阿尔茜问道。 魏特摇头,又往后指了指:“多半是来追杀那个小鬼的吧别的不说,他们是真有钱啊!你知道追着我们的那几个家伙开着什么飞船吗?幻影号!是幻影号啊!唉,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一条那样的飞船” “新任务?”泰丝兴致勃勃,“他是哪个星球的王子吗?” 一个人黑着脸坐在角落的“王子”翻了个不屑的白眼。 “也不至于吧。”魏特挠了挠头,“我猜他是哪个豪门的私生子之类,而他的兄弟不想让他回去分薄家产,所以决定干脆” 他比了个开枪的姿势。 “你才是私生子!”少年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 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当面说人坏话!当他是聋的吗?! “那就是受宠的小儿子。”魏特从善如流地改口,“这种事儿可多啦!公会里的前辈就接过这样的任务,千辛万苦的才把人送到目的地呢!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家伙最后还是死了呢。” 他一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样子,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但报酬是真的多!” “受宠的小儿子,”泰丝左右打量一眼,“就找你这种破船来送?” 魏特立刻就不高兴了。 “我的小铃铛!半年前才刚买的!”他气呼呼地反驳,“我一直都把它照顾得好好儿的!要不是被人追击了一路,又穿过了风暴,它才不会变成这样!” 然后他扭头冲少年抱怨:“不是说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的吗?!我们可是一出发就被盯上了!你那边绝对是有对方的眼线!我的损失全得算在你们身上!我还有权加价!” 之前条件谈得好好儿的。对方一直表示他这边并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们会派出诱饵引走对方的注意,他只需要带着人偷偷溜走就行了。结果,他们一飞出星港,还没能进入超光速,就被追得屁滚尿流,护卫的几条飞船全都被击毁,只有他千辛万苦逃到这里,眼看着自己的船也快不行了,拼死一搏钻进了风暴,这才摆脱了敌人。 “你们飞过来的时候,没有遇到哪些幻影号吧?”魏特这才想起来问上一句。 泰丝摇了摇头,赏金猎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他们大概以为我们死定了吧。” “我觉得,你这会儿该担心的是,你到底还拿不拿得到报酬。”泰丝笑嘻嘻地拍了拍魏特的鱼头,“那个小鬼,八成已经联系不上他的家人了,不然他也不至于求救求到我们头上来。” 魏特呆了呆,一双眼睛惊恐地睁大,又慢慢转向少年。 “才不是这样!”少年又跳了起来,“我c我只是担心发出去的消息会被拦截!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父亲身边可能会有别人的眼线但他不会不管我的!他一定已经得到消息了!他会派人来找我的!” 他反应很快,说出来的话也很有道理,但毕竟年纪还小,那一瞬的慌乱根本藏不住。 他大概确实没能联系上家人。 泰丝一脸同情地朝神情呆滞的赏金猎人摊了摊手。 魏特半死不活地倒在了驾驶座上。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然后,从外面转进来的阿尔茜又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建议你换条飞船,”她说,“这条船很难修好了。” 后备舱没了一大半,两个引擎只剩一个,维修的钱跟买条新的也差不了多少。 魏特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缓缓闭上双眼——他的小铃铛! 这是他自己买的第一条飞船也是他唯一买得起的飞船,甚至还为此欠了一大笔钱,如果这次任务的报酬拿不到,别说换飞船了,他都不知道要给公会打上多少年的白工才能还清欠款 他正绝望地算来算去,有什么东西朝着他的头砸了过来。 他抬手准确地一把抓住才睁开了眼,没出口的话立刻就被那闪亮的宝石堵了回去,身体一弹,瞬间死鱼变活鱼。 那是条手链,珍贵的不止镶嵌其上的宝石,连链身都是一种奇异的银黑色金属,一看就很值钱。 “够了吗?”少年语气硬邦邦的,轻蔑又傲慢。 “勉强够个维修费吧。”魏特把不自觉地往上翘的嘴角努力往下拉,露出点不屑。 “这都够买下几条这样的破船了!”少年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别想讹我!” “这位小少爷,”魏特敲敲控制台,“你对一条能进行超光速飞行的飞船是有什么误解?别看它小,买它的钱都够在提罗尔买下一套豪宅了!” 少年被噎住了,显然并不熟悉这一类飞船的价格。 曾经开着家首饰店的泰丝好奇地拎过手链看了几眼。那手链设计独特,没有什么很复杂的花纹,而是大小不同的菱形金属框重叠相接,倒是她没见过的风格。 宝石底座上刻了个小小的符号,她随意扫过一眼,把手链还给了魏特,又去调戏少年 “小家伙,”她说,“你就不怕我们拿走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再把你扔在这里吗?” “独角兽号可不缺钱。”少年冷笑,带着点看穿一切的得意,“而他,他要是敢这么干,赏金猎人公会的通缉令会发到这个星域的任何一个角落,而他的尸体会被做成标本,放在公会的展示厅里,以警告其他有这种念头的蠢货!” “” 泰丝转向魏特:“你们的公会这么可怕的吗?” “通缉令是真的。”魏特居然还有点得意,“我们可是正经公会!所以尸体做成标本什么的,你是打哪儿听来的恐怖故事!我们的展示厅里才没有这种东西!” 伊斯带着娜娜“欣赏”完这条破破烂烂的飞船,回到驾驶舱,发现他们无聊的对话居然还在继续,顿时就有点不耐烦。 “还不走吗?”他问,“等着被土埋在这里吗?” 被他踢开的舱门已经被阿尔茜重新装回去,船舱里看起来倒是还好,但外面风大灰也大,让他连飞一圈的兴趣都没有。 “我们可以直接把你们送到目的地。”阿尔茜说。 这是最简单最轻松的方法,少年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表示了赞同:“我同意!” 魏特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这个必要,这是我的任务就是,呃,要是你们能帮我们连同这条船一起送到附近某个有星港的星球就好了我可以付报酬的!” 他没提救命之恩。除了醒来之后的那几声感谢,他再没提这个——这些人为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求救信号来救他,无论是因为曾经并肩战斗的情谊,还是因为泰丝所说的,担心他是因为他们而遭到了攻击的道义,都是值得他好好放在心里珍惜,并用另一种方式来回报的。 “你这人有什么毛病!”少年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我照样给你钱不行吗?!” “不行。”魏特态度坚定,“我们可是签了协议的。只要我没死,或主动放弃任务,你们也不能另找人来完成。” “我当然能!!”少年几乎是在对着他的耳朵尖叫,“我不信任你的能力!要不然我还可以给你违约金!” “你死了吗?”魏特毫不客气地反问,“你甚至连点伤都没有!你凭什么质疑我的能力?总之,我不同意!” 阿尔茜就笑着看他们吵来吵去。她其实也知道魏特不会接受她的建议——年轻的赏金猎人有自己的坚持,他也很清楚他们的处境独角兽号的一举一动,如今都太受关注,他不想把他们拖进别的麻烦里。 “好啦,别吵啦。”她在伊斯快要爆发的时候温柔地开口,“我想我们的货舱应该装得下这条小飞船你想飞去哪儿?” “布纳星!”魏特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不是最近的一个,但不在我们原本的航线上,应该更安全一点。” 而且,布纳星修船超便宜!! “布纳?”泰丝眯起眼,“我好像听过这个星球。” “那个海盗头子。”阿尔茜提醒他,“还有苏迦那个奸商。” “那个星球名声是不太好啦。”魏特不得不承认,“但公会在那里有个驻点。相信我!去那儿没错!” 泰丝随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听我的,运气不好的人,还是少说这种话比较好。” 很容易得到相反的结果哦。 星海大营救(4) 魏特不是很服气,他觉得他的运气还是挺好的,至少总是能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虽然过程曲折了一点,但对一个赏金猎人来说,结果好就代表一切都好! 他觉得他应该跟泰丝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但一登上船他就忘了,流着口水跑前跑后,感觉想把整条船都舔一遍的样子。 “你们的船,都是这么好看的吗!”他说。 这条中型探险船外形像条雪白的鱼,其实也说不上有多特别,但内部是伯特伦所喜爱的“复古”风,不像其他星球的飞船那样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机械和金属,到有些像精灵的建筑风格,材料虽然也是金属,看起来却更像木头,流畅而圆融的线条连接各处,仿佛很不经意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绕出简单而优雅的花纹,各种开关全都设计成了花朵或果实的形状,让人感觉自己所处的不是一条飞船,而是一家精心设计的顶级酒店。 但再好看的船,在风暴里也一样颠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所以这一次伊斯压根儿就没上来。 他以“训练娜娜的飞行技巧”为名,带着小龙直接从风暴里飞了出去。 当飞离风暴,扒在舷窗上看着星海中那条悠然飞翔的巨大冰龙,少年好一阵儿都发不出声音。 它们没飞多久就回到了船上,否则不等它们飞到目的地,只要有一条飞船发现了它们,就会有无数飞船像疯狂的蜜蜂一样嗡嗡嗡飞过来而伊斯并不能把它们通通一爪拍死,毕竟其中有许多确实毫无恶意,只是对它充满了热情和喜爱。 它实在有点难以承受那样的“喜爱”。 魏特所说的那些幻影号倒是没再出现,或许的确已经离开。飞往布纳星的途中,他告诉了伊斯一个他不久前刚刚听到,但不确定是真是假的消息。 “你要找的那种黑色石球,或许不止一个。”他说。 目前可以确定存在的,曾经在风临城被拍卖的那一个,据说来自辛加山,却并不是从那个隐藏在深山里的村落流落出去的。伊斯当时问过,村里人传承下来的东西其实不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祭坛上一直就只有那个不知通向何处的黑洞,从来没有过什么石球。 他们知道自己独特的力量与那个黑洞相连,因此一直把它保护得很好,但五十多年前,黑洞发生过一次爆炸,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只是破坏了最内一圈的金属符文,碎片散进了湖水里,大部分被他们找了回去,却还是有少部分,被不愿再留在村中的人偷偷带了出去。 而他们的力量,也是从那时开始失控的。 狄纳尔,那位伊斯在花湾城认识的学者,如今就在辛加山。但那些考古学家,也并没有发现什么新东西。 辛加山的各种神话传说并没有像拉契卡的岩画那样的记录,都是口耳相传,也不知丢失了多少。 而魏特所听说的,是公会里的前辈想起来的一次运送任务。那位前辈事实上并没有看到货物到底是什么,因为他运送的只是个混淆耳目的假货——一个黑色的水晶球,里面有点点斑斓的碎金,还挺好看,所以那位前辈最后把那个他以为是真的还豁出了命去保护的水晶球拿回家,当成了装饰品。 “很可能,其实跟你们要找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关系。”赏金猎人讪讪地说,“就是,我们当时比划了一下,两个球的大小,应该是差不多的。” 在得到了曼宁帝国那位皇帝陛下的允许之后,伊斯已经让伯特伦直接把源石的资料放了出去,结果可谓有好有坏——好处是,许多人都在疯狂地c明目张胆地找这颗石头,不管是为了它本身的神秘力量,还是因为独角兽号开出的高价。因为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寻找它的危险反而大大地降低,而坏处是,消息太多而真假难辨,甚至,据说已经有伪造的石头出现。那种东西,骗伊斯自然是骗不了,但骗骗想以此获利的人,还是很能骗上几个的。 伊斯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真正拥有那个石球,或真正知道它的下落的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总会自己找到他头上来。 所以,他也没怎么把魏特的消息放在心上,只随口问了几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而委托者是一位加德莱特帝国的高官但那位高官差不多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而魏特之所以觉得,伊斯所寻找的石球,或许不止一个,是因为他那位前辈在发现自己运了个假货时曾质问委托者,得到的回答是,他们当时请了五个人,将五个箱子带到不同的地方,其中两个是真的,三个是假的,而那位前辈,是自己挑中了假的那个,实在怪不了别人。 因为报酬都一样,那位前辈想了想,似乎也没吃亏,也就没再计较。 但是,那位委托者或许并没有说实话,而即使他没撒谎,他托运的石球也未必就是伊斯要找的石球。 所以,魏特之前也没急着把这个消息传给独角兽号。 伊斯微微皱眉。这件事里似乎有些古怪,但他一时也想不出个究竟。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泰丝压低了声音,朝着独自远远站开以免被他们气死的少年挤了挤眼,“这个,说不定也是个‘假货’呢。” 魏特觉得这个红头发的家伙完全就是以打击他为乐嘛! “不可能!”他说,“像他那种自私c傲慢c拿鼻孔看人,又暴躁又任性——穿过风暴的时候他还试图抢我的操纵杆!——这样的家伙,只有真正超有钱的家里才能养得出来吧!” “也许他就是演技好嘛~”泰丝笑嘻嘻,“而且,谁说有钱家的少爷就是那么暴躁又任性啦,我认识一个超有钱的家伙,脾气可好啦!” 傻乎乎任她搓圆捏扁毫无怨言可惜不见了。 她其实并不时常想起埃德,她一向擅长给自己找新的乐趣,而不是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之中。但偶尔想起的时候,又会觉得她还是,真的挺想他的。 她看向另一个有钱的少爷。少年垂头站在那里,手里一直紧握着一个通讯器。 他一直也没能联系上任何人。 似乎挺可怜但她就是同情不起来。 泰丝承认,那种仿佛天生的骄横不像是演出来的,可这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透露的少年身上,有一种她也说不清的违和感。 他绝不只是一个受宠的有钱家少爷那么简单。 飞到布纳星时,看着地面上那一片混乱与肮脏,伊斯连船都不想下。 整个星球,从高空看就像颗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灰黑污垢的玻璃球,那大多都是因为矿场里排出的烟尘。地面远看倒是五颜六色,但靠近一点就会发现,那些艳丽的色彩不是森林或开满野花的草原,而是被倾泻到江河湖海之中,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分解掉的各种污水。 这是一颗已经快要被毁灭的星球。 布纳星在被纳入布瑞坦帝国之前,其实已经进入科技文明,只是还很原始。他们刚刚生出的一点骄傲和自信,很快就被从天而降的“高等外星人”碾得粉碎。因为力量实在相差太远,当时的掌权者们,有些为了避免自己的星球被整个儿吞并,有些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有些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千方百计地讨好布瑞坦人,一点点地出卖自己星球的利益,因为布纳星本身矿产丰富,很快就沦为布瑞坦帝国的矿区。布瑞坦人开的矿场,或许还没有太大的安全和环境污染的问题,布纳星人争先恐后地自己开挖的矿山,却并没有那么高的技术含量,几十年间就让整个星球千疮百孔,污染严重,变得越来越不适合生存。 到现在,能离开布纳星的人都已经离开。还待在布纳星的,要么无处可去,要么把这里当成了法外之地。 它也的的确确就是个法外之地。 可布瑞坦人当年在这里培养出的技术工人,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星球差。 布纳人其实很聪明,只是,一时错误的选择,让他们陷进了自己挖出的泥坑里,似乎再也爬不起来。 在这里修理飞船,只要掌握行情不被宰,背后有人不怕被阴,价格的确比其他地方要便宜很多。 只不过,船主最好全程盯紧。 魏特提前联系了这里公会的人,倒是有人接应,伊斯他们放下了他的小铃铛便离开,却并没有立刻飞回独角兽号。 谁都觉得事情并不会就此结束,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心照不宣地跑到附近一个空气清新的水系星球玩了两天,不出意外地,又一次接到了来自赏金猎人的求救信号。 而发出信号的,依然是那个少年。 星海大营救(5) !g一 “我们被攻击了!在公会” 简短的两句话,是在一片轰隆隆的爆炸声里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 通讯器大概是坏了,他们再也没能接通。艾莉克多驾驶着飞船直飞布纳星,没有理会星港的导航和警告,径直飞到了赏金猎人公会的驻点。 这个星球已经没有真正的领导者,大大小小的势力各据一方。在一个没有规则可言的地方他们只需要守住自己的规则。 他们来得已经很快——公会驻点的废墟上火都还没熄。当飞船飞得更低,明亮的光束伴随着粗鲁的咒骂声从滚滚浓烟里射了出来。 艾莉克多轻松地避开了攻击,而泰丝已经打开扩音器吼了回去:“我们是来帮忙的!看清楚再打行吗?!” 攻击停了,片刻之后,一个被薰黑了一半儿的胖老头儿从半塌的墙壁后站了起来。 “抱歉!”他把枪扛上肩头,洪亮的声音中气十足,“我这不是看不见嘛!” 他是真的看不见,完全是凭着飞船微弱的轰鸣和激起的气流判断的攻击方向。崩飞的碎石砸伤了他的左眼,刺鼻的浓烟薰得他的右眼也睁不开。阿尔茜为他治疗时诺威从废墟里挖出了另一个倒霉的家伙,一个脸色阴沉的瘦高个儿,年纪显然也不小了,浑身的毛都已经黯淡发灰——这居然是个来自苏迦的沙地人。 他两条腿都断了。看着同伴比自己还惨的模样,胖老头毫不同情地哈哈大笑:“我早就说了!你就算能四腿儿着地也没我跑得快!” 然后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左顾右盼:“我好了!我能看见了!我还以为我终于能戴上半边眼罩了呢!” 阿尔茜动作一顿。脸都还没擦干净的老头儿已经凑过来,试图捧起她的手:“我的女神!为了你我可以放弃自己的梦想!” “那倒不必。”阿尔茜微笑着挥挥手。 老头儿神情一僵——刚刚降临的光明,瞬间又已从他眼前消失。 “这种快速愈合的药剂有一点副作用。”阿尔茜的声音温柔可亲,体贴备至,“你可能还会有一阵儿看不见不知道你喜欢哪种款式的眼罩呢?这附近有卖的吗?” 老头儿干笑一声,老老实实地坐直:“还还是不麻烦你了。” 阿尔茜又为那个沙地人治好了腿。沙地人话和表情都很少,规规矩矩地向她道了谢,眼珠却一下一下地往伊斯那边转。 “那条鱼呢?”没找到人的泰丝跑过来问,“变成烤鱼了吗?” “魏特?”胖老头摆摆手,“带着他的货跑出去了!那家伙机灵着呢,应该没那么容易熟。” 他扭身指向右侧:“往那边跑了,你们应该能看到战斗机攻击过的痕迹吧?” “我以为他是从那边跑过来的。”泰丝说,“他不是来这里求助的吗?” “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难所。”老头儿幸灾乐祸地笑,“就算他是公会的人也一样。” “赏金猎人”原本就是一个相当特殊的行业,公会维护他们的利益,为他们提供一些信息,却并不保证他们的安全。当然,如果你愿意花钱买支援,又是另一回事——可魏特没钱。 他来这里是想拿那个少年给他的手链换一些现金。在布纳星这种地方,公会给的价格可能算是最公道的了。 而在遭遇攻击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拖着少年逃离此处,毕竟这个小小的驻点,在几架战斗机密集的炮火下,哪怕他愿意花钱,其实也没法儿给他多少帮助。 这里只有两个人。 “这事儿没完!”胖老头的眼睛没一会儿就恢复了,但没敢再油嘴滑舌,他看着满地狼藉,满腔的怒火又呼呼烧了起来:“那小子的任务是他自己的事,可这样直接打上门来,也未免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他们接的任务五花八门,会有人阻止破坏再正常不过,但破坏个人的任务跟毫无顾忌地攻击公会驻点可是两码事——公会的势力在整个星域并不算小,如此肆无忌惮,似乎一点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还真不多见。 阿尔茜和艾莉克多留了下来,其他人顺着攻击的痕迹找出去,什么也没找到。没找到人,也没找到尸体,无论是魏特还是那个少年。 只找到一个通讯器,不是魏特的,而是少年一直握在手里的那一个。 “被砸坏的。”诺威说。 这东西,或许才是他们如此轻易被找到的原因但他们或许发现得太晚了一点。 或承认得太晚了一点。 看得出来,魏特已经竭 力试图减少伤害。他没有逃向人们聚居的地方,尽管那里混乱不堪却也四通八达,更容易隐藏和逃离。他冒险穿过了一片坑坑洼洼垃圾场般丢着许多废弃物的空地,跑进了一座旧工厂里。 工厂修得很结实,但从外墙的警告来看,还残留着严重的辐射,不然多半也会有人住在里面。但其中凡是能拆走的有点用处的东西,都已经被拆了个精光,几栋空荡荡的厂房,所有的窗子都只剩了黑乎乎的空洞,钻来钻去的风呜呜咽咽,大白天里都听得人毛骨悚然。 工厂后是一片已经死去的树林,光秃秃的黑色树干直刺向污浊的天空,静默而绝望。 在这种地方,连泰丝都不想说话了。他们周围转了一圈,终于在一栋厂房的窗下发现了点有用的东西。 一片杂乱的足迹,还很新鲜,加上窗台上带着黑泥的脚印,已经差不多可以推测出当时的情况。 魏特躲过了战斗机的扫射,想从窗子溜出去,树林后面就是条河,虽然脏得厉害,但他在水里不用呼吸,只要能跳进去,应该就能逃掉可惜在窗外就被堵住了。 围住他的人穿着同样的鞋,甚至连大小都差不多。 “士兵。”诺威说。 “很是很精锐的那种。”泰丝学着菲利,一脸深沉地摸下巴,“那位‘受宠的小少爷’,恐怕是个很了不得的小少爷呢。” 然而,这些脚印里,却没有属于那个少年的。 他逃掉了。 很有可能,是魏特拿着他的通讯器引开了敌人,让他得以逃脱可他一个人又能逃去哪里?为什么他的脚印在那片空地上还能找到,进入厂房之后没一会儿却突然消失了呢? “也许他也能飞?”泰丝说,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天空。 “飞起来当靶子吗?”伊斯翻她一眼,“还不如猜他会传送。” “他们其实也的确是有传送的方法的,不是吗?”泰丝想了起来,“之前在源星的时候,鱼鱼就是把那块碎片传送给他的雇主的呀!” “他们不能传送有生命的东西。”诺威说,“因为技术还不成熟。那位小少爷,应该不会冒这样的险。” “就不许他们秘密研究出了什么新技术吗?”泰丝撇嘴。 “那他还有什么必要雇人送他?”伊斯凉凉地反问,“直接传送到目的地不就行了吗?” “明明是你先猜他会传送的!”泰丝竖起眉毛。 他们互瞪一眼,各自闭嘴。 “也许那的确危险,但在更危险的情况下,也只能冒险试一试?”传音石的另一边,阿尔茜说出自己的推测。 她比泰丝他们更关注也更了解这个星域里层出不穷的各种新技术,也的确听说过,已经有人成功地进行了生物传送。 “可怜的鱼鱼。”泰丝喃喃。 如果带走魏特的人的目的是那个少年,他这会儿可能还活着。但一旦那个少年成功到达目的地的消息传出来,他就没用了,多半只有死路一条;如果那个少年传送失败,魏特的任务也就失败了而且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传音石两边都是一片沉默。 说朋友倒也还算不上,但魏特的确还挺招人喜欢的。 “我想我们还有一点时间。”阿尔茜说,“马加那个胖老头儿,说他应该能从星港那边弄到那些战斗机的编号,如果能找到幕后的人,或许还有办法把魏特弄出来。” “其实,”伊斯说,“还有另一个办法。” 他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办法,却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他们想要的是那个少年给他们一个,不就能把他们引出来了吗?”!一ver 星海大营救(6) 布纳星的星港停机坪并不是一片宽广而平整的空地,从高空看下去,更像是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坑拼在一起——原本的停机坪早已被高高低低的围墙分割开来,分给不同的人来“管理”。 一条超小型飞船可怜兮兮地缩在一个被涂成一只长着大嘴的巨兽的小坑里,灰白船身上满是伤痕和焦黑的灼痕,后舱像是被什么咬过一大口一样缺了大半,一侧的引擎也已经被卸了下来,只有断骨似的支架孤零零戳在那里。 一个连头都没有,几乎不能被称为“机器人”的维修机器人伸着章鱼般的八只机器臂,飞快地修补着后舱,并不在乎它贴上去的金属片颜色是否和谐,形状是否规整——最后喷个漆,看起来就跟新的一样一样啦!至少远远看上去,差不多是一样一样的啦。 在它勤勤恳恳叮叮当当的时候,它的主人,一个蓄着浓密而肮脏的黑胡子的布纳人骂骂咧咧地从走了过来,站在围墙上吼到:“别修啦!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 他刚刚得到消息,这条船的主人,不知惹到了什么凶残的角色,已经被几架战斗机追着,炸得连灰都不剩了。 没人给钱,还修个屁!虽然那家伙是个赏金猎人,有公会撑腰可这会儿连公会都被轰成渣了呢! 他叉着腰十分嫌弃地斜眼打量着那条廉价的小飞船,算了算修好它再卖的利润和索性拆掉卖零件的价格,果断地做出决定:“拆了它!” 机器人挥起手臂,忠实地服从了命令。 拆可比修快得多。它很快就卸掉了另一个完好的引擎,但当它拆到驾驶舱的时候,一道黑影呼地从它的八只手臂间穿了过去,敏捷地跳下飞船,又飞快地踩着墙壁堆积的各种零件窜上了围墙,拔腿狂奔。 “贼!”布纳人终于反应过来,“小偷!站住!嘿!抓住他!” 许多人从自己的停机坑里探出头来,或扒在围墙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却并没有任何人帮忙。 反正被偷的又不是他们。 但很快就有人看出问题来。 “那是个布瑞坦人!” 一个看起来血统相当纯正的布瑞坦少年。 当然,布瑞坦人也有混得惨的,但再惨也不至于沦落到在布纳星偷东西。 “是不是前两天那个赏金猎人带来的那个?” “他不是已经被炸成肉块儿了吗?” 这里离上午那些战斗机轰炸的地方并不远,消息自然也传得很快。 “抓住他!或者把他赶走!你们不想这里也被轰个稀烂吧?!” 有些脑子转得快一点的人已经反应过来。这个会招来灾祸的少年,绝不能让他一直在这里乱跑! 少年跑得很快,却显然有些慌不择路,一直在大大小小的坑边转着圈。但这似乎也不能怪他,这里许多人都在围墙上搭着架子堆着东西,跑进去宛如迷宫,很容易晕头转向找不到路。 呼喊着“抓住他!”的声音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了枪。但少年虽然跑不出去,动作却很是灵活,游鱼般在各种破烂间穿来穿去,让整个星港都像锅渐渐煮沸的汤一样热闹了起来。 “你跑太快了。” 传音石的另一边,泰丝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一本正经且颇有道理:“一个养优处尊的小少爷可跑不了你这么快,还连粗气都不喘一下。” 即使明知自己越是有所回应对方越是得意,伊斯还是忍不住低吼了一声:“闭嘴!” 他完全想象得出泰丝这会儿憋着一脸坏笑的样子。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自己挖这么个坑不,他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件事,离开这个又脏又臭的星球而已! 全怪那条不自量力乱接任务的蠢鱼! 此刻,如果有熟悉那个少年的人能看清他的脸,会发现他们长得其实并不完全一样。这是伊斯最后的倔强——他才不要变成另一个人! 但远看,他的身形与那少年毫无区别。 他并没有接受泰丝的建议,也没法儿接受。如果他跑得不够快,就会被那些对他围追堵截的布纳人抓住鱼都还没上钩呢! 当然,他可以假装被抓,或许也一样可以引来那些人,但他没打算忍辱负重到这个地步。 他绝对不会让那些喷着唾沫的臭蛤蟆碰到他一片鳞! 他在星港里飞窜,矫健而灵敏,每一个动作都干净而利落,不见半丝狼狈。 “我觉得这样可能不太行。” 看着屏幕里奔跑的身影,阿尔茜神情微妙:“他这样一 看就是假的呀。” “那就只能指望对方对这个假货好奇一下了。”泰丝忍不住嗤嗤地笑,“艾莉克多!这个一定要存下来呀!” 她一定要拿去给娜里亚看看! 换做从前那个别扭又固执的小龙,除非别无选择,否则绝不会主动用这种方法来引出敌人,只会仗着“我很强!”,嗷嗷地吼着硬碰硬。 那挺可爱的。但是,如果他能学会更加灵活地运用自己的能力,知道什么叫做“随机应变”,而不是只会用一种方式去战斗也很令人欣慰。 “小龙也长大了呢。”满怀欣慰的姐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真正的“小龙”,娜娜,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已经完全不一样却又同样熟悉的身影。 “娜娜也可以变成那样吗?”她抬头问泰丝,又自己回答了自己,“娜娜也可以的!” 她第一眼见到的伊斯就是人类的形象,可她也第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同类。虽然一直看着伊斯在两种形态之间变来变去,她却是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她其实也有这样的能力。 “你当然可以啦!”泰丝把她抱了起来,“娜娜想变成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小家伙,自己的另一个形象,一定要好好选择再做出决定哦!比如,你瞧,红色的头发,是不是特别鲜艳夺目,特别好看呢?再加上一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 远远的,星海的另一边,另一颗荒凉的星球之上,此刻,少年优雅而敏捷的身形,也奔跑在另一双兴致盎然的眼里。 “抓住他。”低哑的声音发出命令,“把他带来这里不要伤到他,至少不能弄死虽然弄死他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 在他身后,有人沉默地躬身领命。 “对他客气一点。”那声音补充,带着一点压抑着兴奋的笑意,“毕竟,那位‘小少爷’,脾气可是相当暴躁又任性的呢。” 伊斯的耐心也已经跑到了尽头。 他觉得他已经引起了足够的关注,该发出去的消息应该也已经发了出去,对方却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反应。 如果那个少年其实已经被他们抓到他这样辛辛苦苦地跑来跑去岂不是很可笑! “还没有动静吗?!”他暴躁地问道。 “马加已经拦截到了发出去的信号。”阿尔茜说,“我们也可以凭着信号追踪过去。” 意识就是,他可以不用伪装了为什么他还是觉得这么不爽呢! “伊斯?”好一会儿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阿尔茜疑惑地又叫了一声。 下一刻,艾莉克多冷静的声音和马加的大嗓门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他们来了!” 幻影号,犹如它们的名字一样,来得无声无息,犹如幻影。 本该最早发现他们的星港同样无声无息,没有发出一声警告——他们十分清楚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一片叫骂声里,锲而不舍地紧追在伊斯身后的人也纷纷逃离,毕竟这些幻影号并不会因为他们试图“帮忙”就在攻击时顾及他们的生命和财产。 伊斯抬头看了一眼。那几架漆黑如夜的战斗机让他想起海里某种身体扁平,背鳍和胸鳍都像钩子一样往后弯的鱼。 密集的光束射在他脚边,像吓呆了一样压根儿没动的伊斯挑了挑眉,意思意思地往后退了退。 另一个方向,同样密集的光束射在了他的脚后。 他被包围了但这些战斗机显然完全没有要立刻杀掉他的意思。 “我觉得这攻击好像还挺温柔的嘛。”泰丝说。 完全不是马加,还有他们找到的那几个愿意开口的目击者所说的那么凶残。 艾莉克多的手已经放在了操纵杆上。按照计划,他们这会儿该去“救回”伊斯,把钓到的鱼捞上网,再看看是要油煎火烤或者“一时不慎”放走一条 “等等。”泰丝竖起一根手指,听着传音石里有节奏的轻响。 ——随便攻击一下。 伊斯停止了敲击,放弃挣扎般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全副武装的士兵从天而降,将他带上了飞船。 他们的探险船脱离隐身,骤然出现,开始了猛烈又“随便”的攻击,紧跟在战斗机后,击毁了其中的两架,穷追不舍但还是在战斗机进入超光速后,放弃了无用的努力。 伊斯用力抿直了嘴唇,让自己看起来不是在笑,而是在用愤怒和不屑掩饰自己的不安。 泰丝他们的演技果然比他要好得多。而他 他觉得他根本不需要演技。 更多请收藏【b z】! 星海大营救(7) 超光速飞行很难判断出真正的距离。当战斗机又一次跃出在星光之中,眼前依然是一颗黑色中夹杂着一片片艳丽色彩的星球,却已不是被严重污染的布纳。 这颗星球似乎没有生命,被冰冷的黑色岩石所覆盖,偶尔大片的赤红,是缓慢涌动的岩浆,另一些地方,不知包含了什么矿物的水,因为没有生物存在而清澈无比,呈现出明艳到有些刺眼的蓝和绿,但再靠近一点,那些颜色,便又全都沉寂在铺天盖地的,化不开的浓黑里。 飞船在黑色岩石间穿梭。那些扭曲的石柱缺乏棱角,像是岩浆在冲出地面后瞬间凝结,便彻底静止在了那一刻。岩石表层有种奇异的油光,光线变幻时,让它们看起来还在不停地蠕动,仿佛下一瞬又会变回炽热的岩浆,将一切消融在其中。 石林之后,一座同样缺乏棱角的山脉伏于大地之上,像头已经死去,甚至开始腐烂的巨兽,阴冷之中,一种沉沉的死气压得人的心脏也仿佛变成了石头,重得难以跳动。 伊斯厌恶地皱眉。这地方给他的感觉很糟——比布纳星还要糟。布纳混乱,肮脏,奄奄一息,但还存着一分垂死挣扎的不甘,而这里,黑色岩石下压着蓬勃甚至暴烈的生命力,却感觉不到灵魂。 这里有空气,有水但大概,很难孕育出生命。 任何一颗自然形成的星球都不该是这样。 “没有被跟踪。” 有人低声回报着,那声音打断了伊斯的思绪。 这架战斗机并不小,里面加他一共九个人,一路上就没人出过声,仿佛那些同样是黑色的金属壳里装着的根本就不是活人。 飞船改变了方向。他们绕过几座山峰,一处山腹间泻出点微微的白光,像只半睁不睁的眼。 几架战斗机接连钻了进去。停机坪黑色的大门关闭时,正走出飞船的伊斯短暂地感受到了这个星球的真正的空气。 潮湿,温热像沉在血里一样的粘腻。 他毫无反抗地跟着人走。他的手脚都是自由的,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被戴上阿尔茜所描述的那种“想要强行解除立刻就会爆炸或者发出强烈电击”的项圈之类,但围在他身边的士兵始终有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武器上,而在他走过时,看似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后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一直被盯着说不定也一直被瞄准着。 伊斯垂下双眼,掩住其中的冷意。 他并不喜欢演戏。但他难得变成另一个样子,也不好太过浪费。 他抬头,明目张胆地观察着四周。被挖空的山腹中,已经完全看不到半点岩石的痕迹,墙壁和地面都是光洁发亮的金属,倒更像是在一条巨大的飞船里。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套着一模一样的盔甲,看不到脸,也看不出等级的高低——他们并不会互相行礼。 每一个人,不但高矮胖瘦几乎一样,连走路的速度,每一步迈出的距离,也都是一样的。 如果不是能听见他们的心跳,伊斯真的要怀疑他们其实都是机器人。 倘若是泰丝在这里,大概已经问出了一万个问题不管有没有人回答她。 泰丝·谢帕德此刻也正在问着一万个问题,紧张得都有点想像小时候那样啃指甲了。 他们跟丢了伊斯。不是假装的,而是真的跟丢了。 “生命石和传音石都没有信号吗?”她问,“就算他变回冰龙也不会丢掉它们的。” “信号是同时消失的。”阿尔茜还保持着冷静,“从星图上看,那里并没有任何星球,要么他们又一次进入了超光速,要么有什么东西屏蔽了信号。” “连魔法也能屏蔽吗?”泰丝用力捏住自己的手指,“又一个混乱区?” 看着伊斯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她是挺开心的,但如果他真的遇上什么麻烦她可就开心不起来了! “也有可能。”阿尔茜回答,“以及记得我们在帕波里三号发现的那些暗影银锡吗?那也是能够屏蔽魔法的,即使这里的人并不知道这种用处,暗影银锡也是用来制造飞船外壳的上好材料。” 伊斯也很有可能被送上了另一条飞船。 “不管怎样,先去信号消失的地方看看吧。”诺威说,“去稍微偏离一点的位置离那里最近的是哪颗星球?” 艾莉克多一直没出声,只安静地听着,但魔像语音未落,飞船便已开始加速——显然,她十分赞同诺威的意见,并已经决定了目的地。 “别担心,”阿尔茜轻声安慰着愁眉苦脸的泰丝,“他不会有事的。” “我才没有担心一条皮糙肉厚的龙!”泰 丝撇嘴,“我担心的是那些自以为能把他怎么样的人我担心他一个不高兴就把我给他的小玩意儿一把全扔出去了呀!” “你全都给他了吗?!”阿尔茜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你有告诉他那些东西不能随便用的吧?!” “给了一半儿,”泰丝唉声叹气,“原本是想着,万一呢” 聪明如她,当然也想过伊斯会被“抓走”的情况。她并不怀疑他的能力,但多点保障总是好的嘛 但如今完全失去了联系,她还是有点慌的。各种意义上的慌。 阿尔茜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她还是先祈祷一下吧。虽然在星空之中寻求大地女神的护佑似乎有点太过遥远,但他们总是要落地的嘛。 她正在心中默念着祈祷词,马加又一次发过来了通讯的请求。 传音石已经特地为他调低了音量,胖老头儿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还是震响在整个船舱:“嘿!女神!我又发现了点儿新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的!记得我们之前拦截到的信号吗?两个信号,每一个都经过了无数伪装,可是,当然骗不过我马加!它们其实是发向两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是拉布塔,那是一颗属于加德莱特帝国的工业星球,还有一个,是曼宁帝国的巴西亚!当然,信号可能只是从那里转接,但这很有趣不是吗?毕竟这种肆无忌惮的行动方式其实更像新布瑞坦的那帮疯子,而那些疯子们自我封闭的程度一点也不比机器人低他们在另两个帝国有间谍,还是有合作?嘿!总觉得整个星域又要热闹起来了呢!” 胖老头聒噪且口花,可他的能力不容置疑,他的判断也很有道理。 听见巴西亚的名字时,阿尔茜的心微微一沉。 他们对那颗星球,甚至对曼宁帝国的印象都不差。如果曼宁帝国也在整件事里掺了一脚,或者其实一直在监视着他们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这种感觉还是很糟。 即使如马加所说,信号可能只是为了避免被追踪而从这两个地方转接,甚至是故意从这两个地方转接,他们也不得不提高警惕。 她得告诉船长才行。 “准备进入超光速。”艾莉克多开口提醒。 通讯中断了片刻,再次接通时,阿尔茜向马加表示了感谢——尽管马加如此卖力是为了自己公会的面子,而他们要救的是一个赏金猎人一个公会自己并不会去救的赏金猎人。 任务失败的成果,从来都由赏金猎人自己承担。 这关系真是简单又复杂。但他们此刻勉强也算是盟友。 与伯特伦通完话后,阿尔茜才抬头,看向眼前那颗巨大的红色星球。 “看这里。”艾莉克多拉大了光幕。 星海之中,信号真正消失的地方,有一颗用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黑色星球。 “我觉得就是它了。”泰丝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低,像是唯恐惊醒了什么,“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呢。” 阿尔茜沉默片刻,又一次打开了通讯器。 厚重的金属门近乎无声地滑开,伊斯的视线从门两边金色的“符文”上掠过,差一点就笑出了声。 那是龙语。更确切地说,是模仿龙语自创出的某种花纹,看起来像模像样,事实上不会有半分用处,顶多就是个装饰。 但当身后的士兵示意他进门时,他也没动。 符文是没用的,但另一些东西有用。 一些或许能禁锢他的力量的东西。 虽然挺好奇,但他还没有自大到自己钻进笼子里,再去试试它是否足够坚固的地步。 他在一个士兵伸手想要推他时顺势扭住了对方的手臂,直接扔进了门里,然后纵身一跃,直接从他们头顶翻了出去,回身一脚踢出,又踹进去一个。 没踹进去。 他微微挑眉,看着那个被同伴们及时出手拦回来的士兵借力直扑过来,腕甲上弹出的利刃黯淡无光却不会有人怀疑它们的锋锐。 这些人居然不是只会用枪? 伊斯稍稍惊讶了一下,没有躲避那接连的两刀,而是直接撞进了两把利刃攻击间的空隙,一拳砸在对方的胸口。 星海大营救(8) 他变成人形时力量和防御都大打折扣,并不能一拳砸扁那结实的胸甲,但透甲而入的寒冰,却能轻而易举地扎进对方的心脏,瞬间结束他的生命。 士兵仰天倒了下去,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看起来倒很像是被一拳砸死的——这很惊人,那些沉默的士兵们却仿佛浑不在意。他们互相的支援与配合只是为了战斗,但若同伴已死也就没有了用处。 他们不会为之恐惧或愤怒,更不会为之伤感。 没有刺耳的警报,也没人开口请求支援,但伊斯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而头顶自动移开的金属板下,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通道狭窄。如果被包围在这里,就算是伊斯也会有点头疼。他抬手,一道火线如光束般将天花板上对着他的枪口熔成一团,另一道火线则在他脚下画出一个圆。 他烧穿了地板。 随着金属板一起掉下去的时候,伊斯对自己的随机应变十分满意。为了伯特伦的头发着想,他决定还是暂时隐瞒一下自己的身份。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变回原本的样子,甚至连冰刀都没有凝出来。 即使最后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成功瞒到底,或者对方其实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至少,他努力过了嘛。 走廊下方仍是一条走廊,看起来跟上面那一条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位置,一样的长短连走廊两边的房间分布都一模一样。这个地方的设计者,或控制者,对“整齐”或者“秩序”大概有着近乎病态的要求。 只不过,他右手边的那扇门,门边的符文不再是金色,而是银色那大概真的是被当成花纹来用的。 他在地板上开的洞很小,以他此刻纤细的少年身形可以轻松穿过,那些穿着盔甲身材魁梧的士兵却是跳不下来的。他一脚勾起那块被他切下来的地板,砸向天花板上探出来的枪口,又避开光束跑出几步,跳起来直接扯下了另一把武器,冲向走廊的另一边,眼角瞥见一扇门滑开,便随手扔进去一个泰丝给他的小玩意儿,然后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扔出去的东西炸出一片浓郁的紫色烟雾,一看就是大法师塔的家伙们弄出来的。几声控制不住的尖叫让伊斯甚至有点想退回去看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效果,但眼看着烟雾涌过来,还是理智地选择放弃,一溜烟儿地跑远。 他一点也不敢小看那些法师们的奇思妙想。 他其实没什么计划。要说有的话,那大概是——尽可能地破坏再破坏,直到有个愿意开口说话的人出现为止吧。 以及,还是得回到上一层,想办法看看那扇刻着金色符文的门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他有点怀疑是那个石球毕竟这个星域里能困住他的力量实在不多。 他向前奔跑,在另一群士兵迎面而来时疾冲过去,高高跳起,单臂卡住了跑在最前面的士兵的头,旋身一扭。断裂的颈骨发出一声脆响,而他飞起在半空的身体也顺势踢翻了后面的两个士兵,落下时随手夺了把枪,接怼在另一个士兵脖子上的头盔连接处开了一枪,又直接抡起来,砸到最后一个士兵的头侧。 他还是不习惯用枪。 这些人的头盔很结实,但这把枪也挺结实。被砸中的士兵踉跄着后退,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伊斯从他身边跑过,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他的腿上,让他再也站不起来,没再管身后刚刚爬起来的两个家伙,飞奔向下一层。 身边很少像现在这样,一个同伴也没有,连娜娜都不在他肩头。感觉稍稍有点寂寞,但又 有点开心? “他太快了。” 低低的声音崩得像快要断掉的弦,微微地颤抖着。 宽敞的房间里,整整一面墙上全是屏幕,最大的一面始终追着那个游刃有余c看起来甚至有点悠闲的少年的身影,而他的每一个动作又在其他屏幕上静止c放大c重复并在屏幕一侧刷出一行又一行的数据。 另一些屏幕上是他留下的一路狼藉。倒地不起的士兵,被破坏的武器,踹出凹陷的金属门,渐渐散去的紫色烟雾里惨叫着瘫倒一地,却因为被包裹在盔甲里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士兵,另一个走廊上疯长成墙的藤蔓和被绞杀在其中c已经完全变了形的人体 少年下手毫不留情,凶残得令人惊讶,但也并不热衷于杀戮。他只是似乎并不在意敌人的死活,只要他们别挡在他的路上。 而他最大的优势并非力量,而是速度。 他并不能一脚踹开金属门——唯一尝试的那一次,他自己都踹 痛了脚似的咧着嘴往后退了两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也不能空手撕开士兵的盔甲,可他的攻击快得谁也跟不上,还能够准确地判断出对手的反应,每一击都准确地直击敌人的弱点,没有任何花招,也不浪费半分力气。 就像是他的时间流速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如果不是敌人,看着他战斗简直是种享受。直到现在,除了那几个随手扔出的c效果五花八门的小圆球之外,他连武器都没有,都是随手夺过敌人的武器,用完了就扔。 一双黑色的眼睛始终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其中没有属下被如此轻易地打得溃不成军的恼羞成怒,也没有对那过于强大在战斗能力的忌惮,只有兴奋与贪婪。 “放出13号。” 那低哑的声音也有轻微的颤抖:“准备好鸟笼他是我的。” “13号还还没有完成测试” “那么现在,不是最好的测试时机吗?” ——可是,如果武器失控,这“最好的时机”就会变成加倍的灾难。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人敢说出口。 伊斯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层,也没找到楼层图之类的指引这里大概没有这种为入侵者服务的东西。 他也曾经试图抓个人来问问,但这里的士兵,至少在“忠诚”这一点上很值得称赞,即使被无数冰针搅进血肉,也没有一个肯开口。 他还找到过似乎可以接入的终端但他真的不太会操作这些玩意儿,而那一波又一波的敌人显然也不会给他慢慢摸索的时间。 他稍稍有点后悔。在伯特伦告诉他,“你好歹要了解一下这些”的时候他真的该用点心了解一下的。 主要时,平时也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擅长这些的人在他身边 觉得“自己一个人也挺好”的冰龙,终于在此刻深深地体会到了“同伴”的重要。 可他的传音石没有半点声音这里有能阻隔魔法的东西。 考虑了一下之后,他决定回到停机坪。倒不是想从那里离开,而是,如果他把那里的飞船通通炸掉总能引出点什么足够分量的人来了吧。 他掉头往上跑——停机坪是在这里的顶层。 围堵他的人不多,毕竟现在到处都是各种阻碍。藤蔓,蛛网,摔了一地的人 当头顶的金属板突然开裂,一个黑色的影子锵然落下,伊斯猛地收住了脚步。 那东西乍看像是某种怪物——像只切了尾巴和螯足的蝎子,又从身体中央长出半截人身,但因为没有头,这半截人身也分不出前后,只有六只手臂左右展开,每一对手上都握着不同的武器。只是,覆盖它全身的并不是坚硬的甲壳,而是黑色的金属。 这是个机器人?他还以为布瑞坦人真的再也不用机器人了呢。 伊斯看了看它最上面那一对手上紧握的单刃剑,又抬头看了看被割裂的天花板,眼睛微微发亮。 永恒之火能烧熔一切,用来切开金属轻而易举,可他也很清楚那些金属的坚硬程度,就算是矮人附魔的战斧,也并不能这样轻松地如切纸般切开。 他有点想要那对单刃剑。 机器人并没有立刻开始攻击,反而挥舞着六只手臂,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像个守礼的战士在对敌人致敬,又仿佛只是为了堵住整个通道,让他无处可逃。 但真想逃的话,他还可以掉头跑嘛。 不过,此刻伊斯并没有要跑的意思。他对这个机器人很有点兴趣不止是想要它的武器。 他左右移动着脚步,机器人一动不动。在他突然冲过去的那一瞬,它才随之而起。 它的速度一点也不比他慢。 暗沉沉的剑刃迎面而来,锋利的尖端几乎已经刺到了他的眉心。视线余光里,机器人另一对手中缠绕着电弧的金属棍封住了他可以躲避攻击的空隙,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最后一对手里的光束枪大概也锁定了目标。 瞳孔微缩,黑色的眼底控制不住地划过几丝灿烂的金。危险和它所带来的兴奋,让伊斯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